《我在大唐做入殓师》 我姐姐,是吗 晨鼓敲完三百声,天光大亮,坊门街道渐渐熙攘,西市热闹动静能顺风飘传好几个坊。 秋高气爽,白鸟清鸣,人们慢悠悠用完朝食,正是阳光最灿烂,最赏心悦目的时候。 “吱呀——” 永宁坊北巷,新换了主人的小宅门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只修长瘦白的手,骨节漂亮,指甲整齐,如玉润润。 手动身移,小宅门被合上,年轻郎君转身,面冠如玉,修眉丰额,一双眼睛干净极了,似映秋湖粼波,似盛璀璨星河。他穿着玉色窄袖交领袍,衣襟理的整整齐齐,无一丝褶皱,腰身束起,极瘦,也极直极韧,像蓬勃生长的竹。 他手里提着一只素白箱子,气质疏淡,眼睛没有四外观望,就这么安静的走过街巷,穿越人海,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可能并不想引起大家注意,但邻居路人多多少少目光会放在他身上,或是好奇,或是惊艳,或是避让,他似早已习惯,从容穿越街巷,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这是不开心? 搬家新气象,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年轻街坊都不好跟这个新邻居打招呼了,悄悄走近彼此,窃窃私语,聊这个小郎君的长相,聊这个小郎君的气质穿着,猜这个小郎君是干什么的…… 长安郎君喜欢博袖宽袍,衣领也多是圆领,这小郎君穿的明显不合时兴,外地来的?不过这个交领窄袍倒是很适合他,连喉结都遮了一半,看起来内敛极了,很有一种特殊的清冷禁欲感。 “长寿坊……” 出了坊门,年轻郎君辨了辨方向,像是路不怎么熟,短暂驻足后,选择了一个方向,果断前行—— 可惜有点偏差,也能到,就是得绕个弯。 长寿坊,姜宅。 姜管家急的跺脚:“怎么还没来?你确定好好知会了人家?” “我亲自去的!”小姜管事也着急,不知道往门口望了多少回,“昨晚抢着关坊门前,亲口跟崔郎君叮嘱的,差点没来得及跑回来,被巡夜的抓住打板子!” 姜管家:“说是今早了?” “说了!按阿爷交待的,说昨天太晚了送不回来,今天一早会入城,请他中午前来,”小姜管事急的咬指甲,“一般接这种活儿,都会提前些到,崔郎君许正在路上……” 姜管家眯了眼:“呵,架子这么大,请别人吧。” “别介啊,咱们本就估不准,没说好具体时辰,人只要中午前来,都不算晚,再说灼娘子那摔的——”小姜管事似是有些不忍,声音都轻了,“要不是那么惨,咱们自己家就能张罗,何必让个外男插手……人没了,总得得份体面。” 姜管家顿了下:“你确定那崔郎君行?” “我的亲阿爷,我何时骗过您?”小姜管事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我这回收账路上亲眼看见的,那横死河里头的尸体,被鱼咬的瞧不出人样了,崔郎君照样收拾的体体面面,跟正常死的没什么两样……要不,您先盯着家里,我前头望望去?” 姜管家脸色阴晴不定,想想亲自带回来的遗体样子,心中微痛,主家灼娘子,何等温柔善良的人,上照顾瞎娘,下拉扯幼弟,一手莳花弄草做生意的本事,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对他亦曾有恩…… “你在这看着,我亲自去!” 姜管家大步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回来了:“这崔郎君,长什么模样?” “这个,”小姜管事同他爹面授心机,“您就瞅着那最好看的脸生小郎君找,瞧见了立刻拦住,必然错不了,咱们这十里八坊,就没见过这么剔透的人!” 姜管家皱着眉上路,拐出门就发现门口的路被拦了,像是官府在查什么事,过不去,只能拐个方向,绕点远……没多久,就看到了一个清俊润雅的脸生小郎君。 这便是崔郎? 及冠之年,润润如玉,眸子干净清澈,的确像尊玉人,透着剔透,有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孤寂破碎感。 就是太瘦了,真的能干活? 姜管家不及开口,眼睁睁看着一个小乞丐横冲直撞跑过来,撞了崔郎君一下,有点狠,崔郎君身子都晃了一下,差点没站住,小乞丐哪里是懂礼貌的人,撞完了不说道歉,头都没回,顾自跑远了,崔郎君竟也没急,没骂,拍了拍袖子,理了理衣角,仍然是体面优雅的年轻郎君。 是不是有点太好欺负了? 不仅一身脏的小乞丐欺负人,前头吕记酒肆老板也在为难人。 “这是你能走的路么?有点自知之名,什么层次干什么事!” “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白箱子,素鞋子,接下九流的活儿,配站在人群堆里么?在这里装可怜给谁看!” 吕大郎抱着胳膊,鼻孔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别说今晨南衙府兵知会了,各家店待命要查,就是不知会,这路也不是你能走的!” “噫,你该不会同我说,你是来沽酒的吧?得亏你没说,你敢腆着脸要酒,我也不会卖与你!我家门口这路,你这路晦气的人也过不得!” 姜管家这才注意到崔郎君手里的箱子,薄木,白底,的确是白事会用的。 这小郎君不知是刚到,还是被拦了一阵了,很能忍,没理会吕大郎的骂,也没有自卑畏缩,觉得做这行当就抬不起头,低人一等,姿态始终安静平和。 不理会不是理亏,像是习惯了,没必要争长短,浪费时间。 姜管家心中浅叹,走上前,拱手为礼:“敢问阁下可是崔郎君?我主家姓姜,小老儿得赐姜姓,是府内管家。” 崔芄立刻知道了对方是谁,颌首为礼:“姜管家。” 姜管家伸手引路:“先生这边请——” 他从儿子那里知道,崔郎君是外地人,初入长安,可能路不熟,往姜宅去不一定非得经过吕家酒肆,跟乱吠的狗计较什么,绕过就是。 崔芄却没动,指了指前面的胭脂铺:“我想为妁娘子买盒胭脂。” 姜管家怔住。 崔芄垂眼,纤密睫羽被灿烂阳光轻抚,如蝶振翅:“我曾见过灼娘子一面,聊起妆面,她言朱颜阁的胭脂不错……那般如数家珍,想必很是喜欢。” 看着不远处朱颜阁的鎏金飞白招牌,姜管家眼眶有些热:“是啊……我们娘子最喜欢这里的胭脂,我家小郎君每回犯了错,或遇娘子生辰,都会来这里选一盒,可惜以后再也……多谢您记挂,还请郎君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崔芄颌首:“灼娘子肤白,胭脂不要正红,不要樱粉,最好择浅柚,管家不必烦恼亲自挑选,请老板娘帮忙寻出就是。” “是,多谢。” 姜管家走得很快,回来的也很快,吕记酒肆的大郎没拦他,也不敢拦,他那一双眼睛红的有点凶,让人有点不大敢惹。 “先生这边请。” 有点凶的姜管家袖子擦过眼睛,到崔芄面前,声音放轻,侧后恭身引路,极尽尊敬。 从此处到姜宅,路并不远,二人很快走至,一路顺利。 姜家做花卉绿植生意,寻常人家要的树苗种子,富贵人家要的名品珍花,这里都有,一家子都擅种植,如今将将过完中秋,正是菊花争鲜斗妍的时候,家中初接恶耗,灵堂白幡尚未置办齐备,有些乱糟糟,唯墙角几盆浅碧美人菊,玉瓣嫩蕊。 崔芄视线缓缓自美人菊上掠过,看到了逝者家属。 娘亲康氏,已过不惑之年,鬓边微白,眼睛通红,扶着儿子的手站着,眼神不安的寻找着焦点,却看不清,显是有眼疾在身,行动略有不便。 弟弟姜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高个子,有点瘦,身上满满少年青涩感,眼睛红红,嘴唇倔强的抿紧,似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出来。 “可是崔先生来了?”康氏急行两步,因看不清路,又急急停下,对着脚步声的方向,难忍悲声,“我的灼娘她……” 崔芄上前伸出胳膊,让对方能抓住他的手腕,虚虚一扶:“先行之人亦未料分别这般突然,请您保重身体。” 请保重身体,而不是请节哀…… 从昨天到现在,康氏不知听了多少声请节哀,可怎么节得了呢?躺在板子上的,是她的女儿啊……总是风风火火主持家里生意,热热闹闹教训弟弟,笑着凶着管着娘亲的乖女儿。 “我女儿……麻烦先生了。” 康氏泪流满面,略粗糙的手收回来,郑重的,深深的,朝崔芄行了个礼。 弟弟姜年则直接行了个孝家跪礼,眼泪默默流:“有劳先生。” 母子俩的请托中除了尊重,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哀求。 姜管家知道是为什么。灼娘子自高崖坠下而死,遭了不少罪,模样着实有些可怜,寻常人看都不敢看,想要收拾好……怕也是有点难。 母子俩只是希望崔郎君不嫌弃,能好好待她。 崔芄扶起姜年:“某自会尽力,无需如此,带路吧。” 姜管家心生佩服。 他这把年纪,人生百态见过不要太多,越是被人瞧不起,被骂被排挤的人,越容易自卑畏缩,久而久之,遇到人骂非但不敢反驳,还赔笑脸讨好,一旦有机会得到人尊敬,被别人相求时,越是会倨傲,架子大,甚至阴阳怪气加码要高价,仿佛要把受过的委屈全部补偿回来。 尤其白事行当里,极为常见。 崔郎君却并没有,别人谩骂歧视,他从容如常,别人礼遇尊敬,他同样不飘,不卑不亢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几人能真正做到? 遗体放在偏厅,几步就到,姜年手指颤抖着,缓缓掀开了覆尸布。 逝者自高崖坠落,衣裙有大大小小的挂撕痕迹,沁满血迹,左边身子塌陷,显然骨头碎了,腰侧一大片空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头脸青紫,有摔撞的伤,也有被乱石划出的口子,左颊皮肉被挂下去很大一块,露出白骨牙床,不认真辨认,都看不出她是曾经笑容灿烂,明媚娇人的妁娘子。 红红黑黑的血渍,黄黄粘粘的脏腻,乱糟糟快要不成人形的身体,普通人大概看一眼就会害怕,生理性胃部不适,逝者家人却只觉得悲痛—— 哪怕这个样子,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姜管家不忍心的别过眼,替自家少爷圆融:“不知先生需要什么?我这就安排。” 崔芄:“麻烦温水,架凳,屏风。温水盆放在架凳上,屏风——” 他看了眼房间布局,以手划出一条线:“隔在此处,家属若留下,只可在外侧静观。” 他气质疏淡,声音也没有刻意的温柔,但关怀是温柔的。 没有嫌弃逝者样子,没为自己暗示索要任何东西,连屏风都是用来格挡亲属,以免母子俩更伤心难过…… 姜管家活了一把年纪,从未见过这样的入殓师,心生层层敬意,怎会不上心?不但立刻安排好了东西,还专门沏了壶好茶,放到崔郎君手边。 崔芄看到了,但他现在并不渴,净过手,迳直打开了自己的白箱子。 箱子小小一个,内有乾坤,有机关活扣,‘咔嗒’一声弹开,足足跳出了五层,什么工具都有……姜管家一个都不认识。 可灼娘子的样子实在……姜管家担心崔郎君带的东西不够,毕竟没来前,也不知道逝者到底是什么样子不是? 他也有些气短,懦懦开口:“如有任何需要,先生皆可提来。” “我用的就这些,不过……”崔芄想了想,偏头看他,“灼娘子可有板子?” 板子,就是棺材,老年人到了一定年纪,会提前给自己置办,没听说过哪个年轻娘子给自己提前买的,虽妁娘子二十五了也没嫁人,可委实算不上年纪大。 姜管家猛的拍头:“我这就去置办!” 崔芄颌首,指着灼娘子手上扯坏了的珠串:“妁娘子似乎很喜欢老山檀,若姜管事得空,不妨为她寻一寻。” “是喜欢,那我顺便往珠宝行去一趟。” “顺便备些酒吧,稍后会用到。” “行!” 姜管家很快离开,崔芄束高袖子,开始干活。 八折屏风很长,拉开后足以将偏厅分隔,又因浅纱质地,不至于看不到对面是否有人,却也看不大清,只能看到影影绰绰身影。 崔郎君看着细腰身瘦,胳膊却极有力量,需要翻动逝者时,也没有叫人帮忙,从始至终神态稳极了,让人不知不觉,一颗心也跟着静下来。 崔芄看着灼娘子。逝者死状,昨晚小管事并未详细告知,许是来报信时也不知道,许是担心说的太多,别人不敢接活,崔芄倒是不在意,只是说的若详细一点,他可做更多准备。 逝者眼皮半睁未阖,最好不要用手去抹盖,很可能过一会儿会又睁开,崔芄取出自制小棉棒,小心往上探入眼睑,轻巧迅速的往下一带,眼睛就合上了。 左侧身骨折严重,内脏破损,也没了骨头支撑,得做填塞支撑处理,还得顾及器官渗液,身上伤口,被灰尘脏污的部位得做清洗整理,还有最重要的脸上,左颊皮肉被刮擦掉,露出白骨牙床,得小心填塞,尽量与自身皮肤融合感佳,利于之后上妆。 还好他有自己研究调配的一种软胶泥,半固体,延展性极强,利于塑形…… 只是这个过程无比漫长。 尸体的气味并不好闻,崔芄习惯了,倒也还好,家属也一直不曾离开,担心影响他,哭声都压抑着,不敢说话,似是承受不了这样的突然离别。 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这样。 静默良久,屏风侧传来逝者弟弟姜年的声音,很涩,很哑:“我姐姐……是自戕么?” 崔芄手下动作未停,切出一小块软胶泥,延展开,小心贴到逝者脸上,捏揉出贴合逝者面部线条的形状,认真调整:“为什么这样问?” 屏风后一片安静,姜年没再说话。 崔芄垂着眉,声音平静:“我非官府,不敢断言。” 屏风后更安静了。 崔芄:“不过灼娘子身上衣裙,瞧着是外出公事,有些随意。” 没有人,会在正经外出办事的时候,突然去自杀。 你要倒霉 秋阳灿烂,姜管家在外面办事,跑出了一头汗。 他先去了棺材铺,十里八坊,就这家棺材铺实力雄厚,什么样式都有,临时选也能选到好板子,奈何棺材铺老板是个话唠,不知不觉灌了一耳朵八卦。 老山檀珠串不算特别名贵,但好料子仍然是稀罕货,得去珠宝行找,奈何今日长安气氛有点不对劲,南衙府兵不知道在查什么,一段路一段路的封,管家挤了很久,才终于买到合意珠串。 回来路上,还被南衙府兵兵曹屠长蛮拦住,说是巡到这一条街了。 他干脆转向,拐去酒坊,订了一车酒水,治丧总归需要。 大约今天忙得太到位,累不累另说,脾气积攒了不少,回来路上撞到上午拦骂过崔芄的吕家酒肆大郎,一身攻击性无法压抑,直接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给自己积点阴德吧!你家一辈子不办白事不死人么!也挺好,个个活成个老王八! 回到家时,日已西斜,崔郎君正在净手,完成了大部分工作。 姜管家看到了躺在木板上的灼娘子,她看起来跟活着时一样,换了身新衣裙,浅杏色,素纱织锦,是平时惯爱穿的颜色风格,身上并没有哪个地方塌陷,看不出有伤,脸上……也被补上了,只是颜色对不上,撞伤的青紫未消,比之前干净了很多,就像……不小心摔伤了脸,正在昏睡,早晚会恢复。 只是……还未上妆?也没用到胭脂? 崔芄净手很仔细:“脸上修补材料需要干透,暂时上不了妆,主家可先安排报丧,逝者就放在此处,暂时不宜挪动,不可碰触,小殓可是在明日?” 姜年颌首:“是,明日午后。” 崔芄:“那明日未时我再来,为娘子整妆。” 姜年道先生辛苦,康氏着急让儿子备礼。 崔芄阻了:“不必,先好生送走灼娘子。” 康氏还是让儿子塞过来些简单东西,都是这个季节用得上的吃用。 姜年送崔芄出去,一路沉默,院子快走完,才低声道:“我见过你。你之前曾找我姐姐,说想求一株菊花,西湖柳月,那菊花娇贵,姐姐养活过,我本事不及姐姐,但一定仔细尽心,培育出一株予你。” 崔芄看着抿唇面冷,眼睛红红的少年:“多谢。” “你说我姐姐是不是被人……” 姜年胸膛鼓动,手捏拳,却也只是说了半句,生生止住,转身跑开:“明日午后,恭候先生!” 自家少爷礼数没能周到,姜管家当然要圆融补足,一路送崔芄到了大门口,嘴里闲聊着,从灵棚马上会搭好,到今日听到的八卦,比如棺材铺老板为了要价,吐槽生意不好做,说有个老头原本定了棺材,到日子了又没来,晦气的很,比如骂了那吕家酒肆的大郎一顿,可解气了。 还提醒今日路不太好走,像他就碰到了几回南衙府兵,那个兵曹屠长蛮可凶,一会儿这个坊一会儿那个坊的嚷嚷,也不嫌累…… 最后塞了一个小酒壶给崔芄:“一点小意思,先生拿着润口。” 他今晨看到吕家大郎刁难崔郎,就很想打抱不平,今天一天,见识了崔郎的人品本事,更是心生敬意,别说只是路过,就是真想要沽酒,崔郎有什么不可以的? 给他买!还得是好酒才配他! 我们崔郎值得天底下最好的酒!那吕大郎都不配卖! “时间紧,家中事忙,来不及备更好的,先生别介意,”姜管家看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外面人的话……也别放在心上。” 崔芄垂眸,顿了片刻,接过精致小巧的酒壶:“多谢。” 看着年轻郎君清瘦身影走远,白箱子也渐渐模糊,姜管事才猛的拍了下大腿,糟糕,有个事忘了!说好了今晚前办好,这暮鼓都要敲了,得赶紧的! 暮鼓渐响,催人归家,街上行人脚步纷纷,有人急,有人缓。 崔芄游离在人群中,朝永宁坊方向,脚步始终不疾不徐,直到路被拦了。 一个着窄袖武人装的兵曹拿着马鞭,隔在人前,黑脸,大个子,肌肉虬结,火燎上眉,一脸凶相—— “仵作呢!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是拉稀拉到了后脚跟么,敢跟老子说半个时辰?” “那边的汉子!挤什么挤,家里婆娘还没看腻呢?着这么大急归家做什么,让你交粮你交得出来么,给我老实点!” “还有那边的小娘子,别叹气,我们十三郎没来不挺好,他虽然长得俊,但他凶啊,把你骂哭你就高兴了?这挑男人啊,你得得法——” 围观百姓大都认识这个叫屠长蛮的兵曹,不敢不听话,反正都走不了了,比起怨声载道,看热闹的兴奋头慢慢上来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要仵作,那就是死了人?谁死了?怎么死的?跟今天长安街上的紧张神秘气氛有关? 人群里,唯有崔芄表情不一样。 他看了看天色,蹙了眉,往前一步:“此事某愿帮忙,可否准允快速归家?” 年轻郎君长得不错,春花秋月的脸,修竹玉润的气质,颇多累倦之色,看着有些可怜,着急想归家也正常。 “他手上拎着白箱子!” 白箱子! 有人大叫一声,众人愣了片刻,立刻齐齐退开,面色或是意外,或是嫌弃,或是可惜,拥挤的人群里,愣是给这年轻郎君空出了一个小圈。 崔芄眸底映着残阳余辉:“原不想打扰诸位,奈何暮鼓在敲,我家住的远。” 屠长蛮放肆的打量他一眼,吹了声口哨:“这是来了个美人啊,可见上天助我,帮我留人呢。” 崔芄面色无有波动,垂着的眼梢掠过手里白箱子:“某不才,尸体见的多,也算擅看,兵曹敢让某看一眼,某便能送兵曹一个功绩。” “哟,口气不小,”屠长蛮也的确不能不考虑时间问题,暮鼓到点敲,三百下止,不为任何人通融或改变,真等着那不干正事的仵作,今日还真麻烦,“行啊——来人,把他带过去,看一眼尸!若敢空口诓人,毫无建树,今儿个别人都能走,就他走不了!” 房间门开着,很近,走两步就到。 崔芄进去的很快,出来的也很迅速。 “死者花甲之年,尸斑紫红,色深而重,指压不褪色,翻动尸体不转移,尸僵完全消失,角膜浑浊,结膜并口腔粘膜有自溶脱落现象,右下腹见零星尸绿,有小气泡发育,右手小指及左脚脚趾皆有不规则缺损……” “死者身着寝衣,衣无破损,身无外伤,无搏斗痕迹,无挣扎痉挛,唇色可见浅绀,床头三脚圆几上小瓷瓶放有黄褐色药丸,闻辨其明显成分为川穹,冰片——” 他看向屠长蛮,结论非常快:“这位老者死亡时间至少三日以上,死因为心疾发作,当时应是在睡梦中,人未醒来,无法自主用药,死程很快,手指和脚趾的创口不规则,无皮下出血,无痂皮,无活人凝血红肿,是死后伤,大概是老鼠咬的,此人跟您的大事无关,大约很快会有家属来认领。” “阿爷——儿子来晚了,我就去接个货的功夫,您怎么就去了——” 便就在此时,有个中年男人焦急跑近,跪下就磕头,伤心不已。 屠长蛮:…… 他阴着脸,过去问了下,还真是这么回事,老头和儿子一起外出做生意,平时身体硬朗,就是有些心疾,随身带着药,从没出过差错,儿子独自离开也没太不放心,老头自己在长安玩的挺开心,还去棺材铺给自己订了副板子,谁成想突然发生这种意外…… 死在三天前,的确跟他要查的大事无关。 可这不能无关啊,无关,怎么往下追,怎么争到功劳? 不对—— 屠长蛮盯着崔芄:“你怎么知道跟我的事无关?你知道我在找东西?” 这小郎君有问题! 原来是在找东西。 崔芄眼帘微垂,寻常东西,劳动不到南衙府兵。 “哇……这小郎君厉害啊,白事行,连仵作的活都能干,人还长得这么好看,啧啧,屠泼皮得了这么个助力,不得好好供起来?” 有人在外侧窃窃私语。 “就是,活干不成,功争不了,屠泼皮会倒霉的嘛。” “那你就错了,这小郎君要倒霉了。” “啊?” “你们不知道屠泼皮还有个外号,叫疯狗么?但凡他盯的事,必须要结果,打了死结没结果,那谁害他失了线头,就自己变成线头,不想被冤死,就得乖乖帮他找方向自救……” “这小郎君可怜哪,看衣裳就知道是外地来的生面孔,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敢自己对上屠疯狗,是羊入虎口啊。” 果然,下一刻,屠长蛮就拽住了崔芄领口:“你说无关就无关,怕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是你杀的,故意调虎离山,扰乱目光——” 崔芄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东西,不好找吧?” 屠长蛮眼神危险。 崔芄:“在哪儿丢的,不确定?” 屠长蛮拳头捏紧。 崔芄眼睛不经意环视过街道:“刻舟求剑没什么意思,热闹街道,路人不少,许被哪个经过的人捡走了也不一定,重要的——难道不是时间点?” 屠长蛮猛的放开了崔芄,对啊,封查贵人去过的地方有什么用,东西不可能被偷,只会随着得到的人离开,他盯着这儿能搜出什么来,还不如精确锁定时间,当时在附近的人和动线,那才是大嫌疑! 有了方向,当然就不用冤枉别人,屠长蛮立刻整队,让百姓们也都散了。 崔芄又道:“人的精力有限,屠兵曹当注意,莫要被不相干的人事扰乱。” 你在教我做事? 屠长蛮盯着崔芄,呲牙:“你很好,好好活着啊。” 这话怎么都像在威胁。 很显然,这小郎君被盯住了,日后出什么事不好说,至少在这个阶段,他不但出不了事,还不能因为别的出事,否则屠长蛮会干什么就不好说了。 心黑点,还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借个势,告告状寻寻仇,找找别人的麻烦。 人群里,看热闹的吕家酒肆大郎惊出一背毛毛汗,躲闪不及,直接和崔芄撞了个对脸。 他头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您看您这……哈哈,您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不然晨间我也不会……” 哪敢随便骂人! “不会什么?”崔芄表情没什么波动,“不会善良告知,你家门口的路,我不配过?” 哦豁! 围观百姓还没散去的,眼神动作不要太精彩。 吕大郎狠了狠心,把等了三个月,刚刚暮鼓前才得到的,一坛好酒塞给崔芄:“郎君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崔芄推回去:“你家的酒,我不配沽。” “可不敢,不敢!”吕大郎要吓死了,把酒塞到崔芄怀里就跑,生怕慢了被还回来。 姜管事站在人群远处,正好看到这一幕,感觉……有点点爽。 不管崔郎晨间有没有多看吕家酒肆的酒一眼,是不是想沽,就得这么收拾眼皮子浅的货! 不过…… 他看热闹很及时,崔郎所有话都没错过,崔郎说疲累,刚刚的确有点像,可现在人群散去,崔郎眉目敛波,脚步利落,虽然并不想要这坛酒,但提上也不碍什么事,崔郎真的累?累的忍不了,要杠上屠长蛮? 家远……也不至于时间不够,暮鼓三百下,要足足敲一个时辰,从最北边的修真坊到最南边的永阳坊都能够,永宁坊何至于? 故意的?可谁会想要屠疯狗的关注?认识这种人有什么用,还能跟他交朋友,找他帮忙不成? 若真是故意,又怎么会精准知道屠长蛮在哪? 是了……他说的。 姜管家恍惚想起自己一天的经历。棺材铺的八卦,珠宝店的街道,被屠长蛮拦的经历,他都说给了崔郎,如果有心,又大概知道屠长蛮这一天都在哪里晃过,差哪里没逛,堵人……也不算太难? 而且棺材铺老板说别人定了棺材没来拿,正托人想办法找,可不得找到死了的那个老头? 如果这一切都巧了,那崔郎怎么知道屠长蛮在找东西?屠长蛮人品不行,也不会随便透露任务…… 他这是被利用了?不能吧,谁能算的这么准,这么厉害? 姜管家重重摇了摇头,摇完又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见到这些人,提供这些信息——崔郎君提醒的。 棺材,老山檀珠串,酒,都是崔郎君好心提醒的。 他本不该怀疑这一切,要不是想起有件事忘了办,他都不会走到这,看到这些,往这方向想…… 恰在此时,他又看到了崔郎君不小心,挨了小乞丐的撞,崔郎君仍然没有生气,还拉住小乞丐,帮对方拍了拍身上的灰,将之前在姜家得的谢礼,点心,粽子糖,包括刚刚不想要的吕大郎那坛酒,都给了出去,叮嘱小乞丐可以换钱换饭。 心也太软了,怎么可能是耍弄心机之人? 姜管家摸了摸胡子,觉得自己应该想多了,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人利用,他可是个精明管事呢。 “原来是干这个的……我就说脸生,以前没见过……” “你说什么?他住哪?永宁坊!” “天爷,我就住永宁坊!昨晚听婆娘念叨,说搬来个新邻居,莫非就是这小郎君?这可不行,怎么能和干这行的做街坊,断断不行!” 有人惊的拔腿就跑,得赶紧回去看看! 不管别人怜悯嫌弃,还是提防惊艳,崔芄都没注意,他只是平静的归了家,在暮鼓声中,关门落闩,进屋掌灯。 外裳脱掉,掉出一个纸团。 小乞丐塞给他的,打开,是简短的信息提示,有名字,有地点,最显眼的——是屠长蛮和武垣。 一一看完,崔芄将纸条移到烛边,点燃。 静坐思索片刻,他转去隔间烧水沐浴,更衣晾发时,手里拿了本书册,就着淡淡烛光,缓缓翻开。 “是你么……” 修长指尖落到某处,他眉心微蹙,喃喃自语。 册子合上,封面三字醒目—— 往生录。 幸会,武十三郎 前日午后,长安城气氛突然不对劲,千牛卫右骁卫大理寺动作频频,神神秘秘,遮遮掩掩,很多百姓都察觉到了,不知原因,也未曾想探知。 大人物的事,还是少知道点好。 崔芄也没想过窥探,他有更重要的事。 可灼娘子死了。 这般猝不及防。 应该跟他没关系,毕竟他才来长安,与灼娘子只见过一次,还是因为搬家布置,想订花植,可若想知道内里根由……他一个庶民,权能有限,需得拽官府来查。 而官府和官府是有区别的,人命案一般有几个辖处,大理寺,刑部,长安府尹,可能最快查知真相的,非武十三郎莫属。 武十三郎,名武垣,年二十四,南衙十六卫中,领左右千牛卫,职中郎将,是皇宫内围的贴身卫兵,一年前帝后改制,他现在独领特殊南衙府兵,并遥领千牛卫统帅,单分出一支,为内卫,专为查处违法贪官污吏所设,对朝廷百官有监察职责,有便宜行事之权。 武十三郎上任后,迅速办了几桩大案,能力卓绝,朝野震动,让所有人明白,内卫可不是只查贪官那么简单……因其敏感骇人程度,外面提起,少有直言内卫,仍以南衙府兵代称。 传言武十三郎俊美英邪,最爱游走在危险边缘,风浪越大,他越狂,没有不敢干的事,没有不敢得罪的人,他手下队伍也是,是长安风气最惹人诟病的一支,看看今天屠长蛮就知道了…… 崔芄修长指尖摩挲着茶杯壁,有点琢磨不透这个人。 人有开朗有内向,脾性不同,但每个人的性格习惯都是有底色的,有一以贯之的偏好,君子做不来小人事,小人理解不了君子心,武十三郎很怪,有时行君子事,有时出小人言,耍赖玩横更是个中好手,手段不一而足,且他行的君子事不一定是对着好人,好官,行小人事也不是冲着坏人,恶人,似乎怎么做事,要不要搞对面的人,全凭当时心情,心情这东西,又很难界定…… 所以被人戏称鬼见愁。 若能让他感兴趣,任何案子都能破解,根都能扒的干干净净。 可人家是内卫,怎么扯上关系?凭自己是新搬来,面都没见过一次的邻居? 当然不可能。 遂他今天才一边收集消息试探,一边找着机会,准确切入,自己置身局中钓鱼也在所不惜——今夜过后,屠长蛮必然会来找他。 可惜时间有限,昨晚接到灼娘子死讯,来不及布置太多,只能做到这样。 灼娘子……对他真的很重要,只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认识,何况深谈。 突然墙头有窸窣声响,崔芄放下思绪,推开房门,走到东墙边,找到一个小纸团。 展开,上面的字歪歪斜斜,透着稚嫩,狗爬似的:你说你惹那吕大郎做甚?慈幼局的小崽子傻乎乎,都不知道被欺负了,那狗逼也不敢太过,我明天就能拽两桶夜香泼他家门口,你何必让他骂一顿?他也配? 崔芄嘴唇抿起,目光严肃。 ……他没有,是那里好探信息,他才去的。 可别人非要求着打脸,他怎么可以不懂礼貌? 狗爬字十分不客气,从酒铺子骂到街坊,最后仍凶巴巴:别人不想理你,你还不用理别人呢,咱不亏知道么! 崔芄指尖滑过最后几个字,眸色渐渐柔软。 月光皎皎,如缕丝柔,秋夜的凉已添寒意,过庭微风拂起人的衣角,提醒是时候进屋休息了。 “是该早点睡……明天该有客人了。” 崔芄转身,长发衣角随微风荡起层层涟漪。 暮鼓停,坊门关,任何人不准随意上街游荡,凡有犯者,被值夜守卫棍杖打死都不算过。坊外正街不能走,坊内串门没事啊,只要你不被人家轰出去,多晚都行。 永宁坊内,邻居们悄咪咪的串门,就今天看到听到的了不得的大事,进行会议讨论—— “确实是白箱子,我亲眼瞧见了!那么大一个!” “前几天没见着,估计这是他搬过来接的第一单活!” “这事闹的……那小郎君生的怪好看,瞧着性子也乖,好说话,我家三娘还想问问他成亲没有……” “这可不兴问啊,长得再好看也不行,这行怎么能结亲,多晦气!” “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这条路走不远,小郎君身边也没有长辈跟着,咱们这做街坊邻居的,可不得帮着看着点,得劝劝啊……这是为他好,宜早不宜迟,谁明天有空,一块去劝劝?” “我!我!我去!” 一时间,举手者众。 场面和谐极了,坊间德高望重的陈老头抚着白胡须,甚感安慰。 翌日晨间,到了约定时间,陈老头准时起床,洗漱朝食,梳发篦须,精神抖擞地,准时到了约定地点—— 没有人。 年轻郎君总是觉多,陈老头决定等一会,谁叫他德高望重,又包容慈祥呢? 一刻钟过去,没有人来。 两刻钟过去,约定地点仍然只他一人。 不,还有一只麻雀,小麻雀蹦蹦跳跳,看着是在找食吃,实则一边找,一边遍地拉屎,还好看到了,否则不得拉屎拉到他头上? “无知竖子!干不成大事!” 陈老头对着小麻雀狠狠骂了一顿,一跺脚,决定自己去! 老头背着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嘴里嘟嘟囔囔,练好了即将要说的话,上去就敲门,门一动,他就气沉丹田气势如虹,准备来一个先声夺人—— “就说你这小郎君怎么不懂点事,和邻居们打打招呼,还道你是新搬来没归置好,原来是接那种活儿——” 门开的工夫,他顺着灿烂阳光,看到了年轻郎君漂亮的无懈可击的脸,修长润白的指节,以及,夹在指节间锋利泛着冷光的刀刃。 刀……刃? 好么,不仅仅是刀,这年轻郎君背后,院子正中间的石台上,放着一架人骨!腿骨,手骨,肋骨,骷髅头……整整齐齐的一套! 陈老头倒抽一口凉气,语气立刻就变了:“原,原来是干这个的,你说你,这有什么,还不敢跟街坊们说了……” 崔芄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眼人骨:“毕竟有些特别,担心会吓到大家……晚辈观您须顺腰正,气度风雅,可是坊间德高望重的长者陈老?正好家中有上好清茗,今日有幸得您品鉴了。” 说着放下刀,就要去沏茶。 陈老头:…… 担心别人吓着,就不担心老头子我吓着?还喝茶,在哪喝,放着人骨的台子上么! “不必不必,我就是早上没事干,胡乱逛逛……当活动身体,家里老伴还等着我用朝食呢!” 陈老头拔脚就跑,像后面有鬼追似的。 夭寿了……这小郎君是个厉害角色啊!断头茶都备上了,怪不得那些小子们不敢来……不行,这活儿干不了,得请大神! 崔芄听到门口动静,知道人走了,也没去继续沏茶。 他并不想吓着别人,自己的事又不可能不做……慢慢来吧,日久,总会见人心的。 他有些想念自己在蜀中的家了。虽算不得热闹,也从未缺过人气,总有朋友来看他。 这院子……有些空,种几丛竹子吧。 巳时,屠长蛮不怎么甘心的走到了永宁坊。 事情本来很顺利,他缩短时间范围,锁定了几个路过的嫌疑人,顺着这些人的行踪往下查,不曾想遇到了左骁卫的人,两边杠上,越斗越酣,不仅自己的事没进展,还被上峰知晓,收拾了一顿,后来他才想起来……那个背白箱子的小郎君说什么来着?对,提醒他不要被不需要的事分散精力。 有点邪性。 那小郎君怎么会知道他将要遭遇什么事? 而且这新方向…… 屠长蛮问着路,大马金刀地敲开了崔芄的门,气势汹汹:“我说你怎么这么懂呢——昨晚那些话,想到不容易吧?” 崔芄完全没有泡茶的心,眉眼平直:“哦,什么话。” “你关于‘给我功绩’的推断啊,”屠长蛮也不介意没茶,自己从桌上摸了个果子,上牙开啃,“照着你的思路,你猜怎么着,我找着了一个可疑的人,姓姜,人称灼娘子,大前日贵人丢了东西,刚刚好她在附近,她又在前天出门,午后死在崖底,姜家请你帮忙入殓——” “说说吧,怎么回事,莫非那样东西你得了,才知道这么多?” 主打一个先声夺人,甭管可不可疑,先压制了,再谈判,传说十三郎带人时都这么教,亲试有效,而且面前这小郎君不老实,人聪明,心细,一点东西就能理出诸多线索,却不大爱说话,得逼急了,才会大动。 “——灼娘子也是你杀的?我的人查到,你曾寻她买菊花?怎么你找了人,人就没了,嗯?” 屠长蛮眼神危险,唇角弧度意味深长,气势压制足足,胆小的人当场就得尿裤子,就问你怕不怕! 崔芄却只给了他一句话:“今日午后,姜宅灼娘子小殓,我去整妆,屠兵曹可同去。” 这淡定从容的,好像知道他会来,还相当贴心的为他准备了应对之法——怀疑就亲来监视监督我,如何? 屠长蛮:…… “你小子——” “请勿耽误我做事,”崔芄头都没抬,手里对着石台上人骨,编着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草绳,“这位半月后要入葬,很急。” 屠长蛮:…… 这骨头架子难道不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么!急个屁啊急! 院外街上,武垣很急。 他需要回家拿个东西。 但今天坊间气氛有些奇怪。 “十三郎回家啊……” “您终于回来了……” “快回吧,回吧……” 个个看到他,都是笑脸盈盈,眼含期盼,好像他是什么救世主,不是鬼见愁了? 以往邻居们可不这样。 有点意思,奈何他太忙,今日来不及抓个人问。 院外动静不小,屠长蛮听到了,他一路找过来,怎会不知这崔郎君就住在他们中郎将隔壁?要不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那可是十三郎,竟然有人敢住他隔壁! “十三郎回来了!” 屠长蛮手里果子一扔,豁的站起,这必须得出去打个招呼啊! 崔芄看着那啃的只剩核的果子:“劝你慢些……” 屠长蛮慢不了一点,大步走出院门,和武垣撞了个对脸。 “参见十三郞!”屠长蛮什么人,见风使舵小能手,表情立刻调整成笑脸,那叫一个虔诚,那叫一个尊肃。 武垣看着戳在跟前的黑脸汉子,眉头皱起:“你谁?” 屠长蛮:…… 武垣越过他:“滚。” 屠长蛮刷的回头,眼神复杂。 日了狗了,这崔小郎君果真邪门!他说什么都对! 武垣越过屠长蛮,经过崔芄院门,并未分心,只是警惕性习惯,余光瞥到院门内有年轻郎君背影,细腰,纤手,肤白,并未深思多想。 崔芄却在武垣走过的一瞬间,心有所感,倏的转头,正好看到一双比例优越的大长腿经过门口,宽肩窄腰,身影昂藏,眉飞入鬓,六亲不认的步伐里,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兴奋。 ——幸会啊,武十三郎。 你是懂怎么让人闭嘴的 武垣在查一桩人命案。 枫娘子,出嫁一年,丈夫少归,无有生养,昨日吊死在家中,看起来就像是普普通通的轻生事件,可这个枫娘子,在大前天大人物丢东西时,‘路过’现场。 枫娘子出身不显,所嫁夫婿是个商人,只能算有钱,算不得显贵,看不出跟宫中有什么交集,夫妻俩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情感关系可以说是没有技巧,全是感情——都恨不得对方死。 他在枫娘子房间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何等的傲慢,何等的居高临下。 可对比字体,找不出是谁写的,甚至连写给谁都不确定,也不一定就是枫娘子的东西,可能是她从别处获得,丈夫皮承明撇得一干二净,问就是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且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跟妻子的死没半点关系。 案子刚刚曝出,线索有限,武垣发现这写字的纸张有点意思,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但市面上少有,遂拿回来对比。 “好像是在……” 翻箱倒柜一通,终于从束之高阁的檀木箱子里找到了几张一模一样的纸,色浅,微橙,洒了金底,光下不透。 这纸叫澄金纸,因造价高,适用性不广,十年前出了一批后很快淡出市场,会买的,也是有钱没处花,又附庸风雅的那类人。 纸是十年前的纸,墨却非十年前的墨,墨香浅淡,是上好的松烟墨,虽有些旧意,非最近书写,也绝不会是十年前。 商人…… 武垣弄乱了房间后,扬长而去,直奔平康坊。 “——哟,这不是十三郎?” 武垣看到偶遇打招呼的人,晦气两个字差点滚出嘴边。 李骞,出身赵郡李氏,五姓七望里的世家,虽跟皇家陇西李氏的李不一样,往上追溯几百年也是一宗,因陇西李氏称帝,越郡李氏跟着沾了不少光,世家排名都往上挤了,对李氏自也忠心不二。 李骞领十六卫中左骁卫,职中郎将,和大理寺常有往来,时不时会调往帮忙监察,难免跟内卫行事相撞,常有磕碰,他又自恃世家出身,高人一等,要优雅有风骨,君子能动口时不动手,又要压内卫一头,迫人臣服…… 倒是想的美。 “十三郎中郎将之尊,何故来这种地方?”李骞衣袍清贵,气质也清贵,说话慢条斯理,世家养出来的风度,不刻意炫耀,也彰显了高贵。 武垣视线滑过平康坊随风摇曳的红绸:“世家之足,不也踏了贱地?” 你家规矩那么足,不也来了? 二人对视,彼此心知肚明。 大前天,圣人微服出宫,归来后少了块玉珏,玉珏环形,乃精致小巧款,本不起眼,奈何回宫后面见太后,在太后面前露了怯,嘴一秃噜,就主动言说丢了块玉珏。 太后武氏,先帝时就帮忙摄政多年,一度地位和先帝相当,尊为天后,而今先帝薨逝,儿子继位,成了中宗帝,她仍然牢牢把控着朝政大权,没往外放一点。 中宗帝太子当了几十年,一直被母亲牢牢压制,做太子的年月基本都在‘闭门读书’,不被允许接触朝政,他现在已经登基,朝中也有请太后还政之声,他怎会不想努力一把? 奈何能力有限,他不像母亲那般有魄力有手腕,也没那么大胆子,不敢大大方方行事,只偷偷摸摸搞点小动作,太后就更看不上,母子俩的相处气氛更为紧张,对谁想干什么事,也是彼此心知肚明。 这块丢了的玉珏,想必就是个信物,中宗帝悄悄结交某个朝臣或世家力量,谈了什么交易,予出去的,可现在他说丢了,底下可不就得找找? 此刻这东西在哪出现,在谁手里……就很有意思了。 李骞:“圣人太子时期就孝顺懂礼,登基后亦倚仗太后多矣,一点小事,十三郎都这般忍不得?” 问的是武垣,实则是太后,谁不知道武垣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孙? 武垣老神在在:“丢东西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被谁得了才是——胆敢私藏圣人用物,可是杀头的大罪,李三郎不也觉得如此?” 不觉得,你找什么? 李骞:“寻找失物而已,非内卫之责。” 武垣:“也不是你左骁卫狗拿耗子,该管的闲事。” 李骞笑了,温文尔雅,一个武将,倒有着儒生的风雅气度:“可我听闻,枫娘子那边,其父至今连尸体都不让看,悲恸难抑,言最恨人逼迫,你不会觉得你能成功吧?” 别人不吃硬,许会吃软,这一套,他可比武垣擅长多了。 武垣哦了一声:“你的狗去过了。” “什么狗不狗,说的那么难听,”李骞笑意更深,“世家之尊,总有人自愿为我奔走,十三郎你就不一样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砰——” 武垣的回应是,突然欺近,迅速掠过他,指弹剑出鞘,剑光一闪,干脆利落杀了一个他背后的护卫,护卫身死倒地,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可见世家太大了,防卫不怎么严实,竟混进了不安好心的刺客死士——” 他掌中剑轻转,挽出漂亮的剑花,刷一声归鞘,微笑颌首:“不客气。” 李骞:…… 李骞快要气死了,家大业大的,谁家没几个别人埋过来的钉子?这个他专门放在跟前养着,就是想用来钓鱼,竟然被这么杀掉了? 武垣转身就走,扬了扬手上的荷包:“谢礼,我自取了,不必觉得欠人情。” 李骞摸了摸空了的腰际。 你倒是会挑!荷包上有玉,荷包里有钱,你哪儿学的小贼手艺! 眼看着人影远离,李骞不甘心极了,扬声道:“还忘了恭喜你!” 武垣没理。 李骞继续:“你众叛亲离,臭名昭著,连辅兴坊的家都回不了,只能委委屈屈在永宁坊置个四不像的外宅,听闻怨声载道,不得人心,能止小儿夜啼,今日回外宅却人人问好,目光殷切,看来是得人心了,还要多珍惜才是!” 武垣从不理这些阴阳怪气,邻居们态度转变必然事出有因,外人都知道了,他能不明白?邻居们殷殷问候,期盼他回去?笑话,他十三郎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话了? 怎么不说以前这群人都盼着他不归家呢?他偏不回去,谁如了他们的意谁是狗! 但气人还是要气的:“多谢三郎提醒了!” 李骞:…… 谁提醒你了!老子是在嘲笑你你不知道么! 永宁坊,陈老头铩羽而归后,冲着年轻后生们好一顿不分敌我的输出,最后和大家一起仰望湛蓝天空,挨个排排坐,我的十三郎哟,鬼见愁哟,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治治那个小崔郎君! 崔芄并不知道有人想治他,带着屠长蛮,于未时准时到了姜宅,正在面对姜家族人的质疑。 无它,小殓非常重要,也非常特殊,要沐身的,灼娘子一个姑娘家,尚未出嫁,怎么可以让外男碰!而且这外男还带了个黑脸壮汉,长安城谁不认识这泼皮! 屠长蛮摸了把脸,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他当下就想出声问候对面这老头的爹娘,崔芄一个眼神过来,他硬生生憋住,噎的翻了个白眼。 没办法,谁叫来之前跟这小郎君约法三章了,未得准许不许说话呢?崔芄说了,只要今天全程听指挥,不保证他一定升官发财,但保证下次见面,一定让十三郎记住他。 真是信了这小白脸的邪,怎么不知不觉就答应了! 不过这崔郎是有点邪性,听他的话,的确有收获,不听他的话,还真倒了霉,这回就是真能成……升官发财算什么,只要能让十三郎记住他,康庄大道且有的走呢,要什么前程没有! 他果断闭嘴,当面前这口沫横飞的臭老头不存在,心说你个老不死的等着,老子真生了气,你家没报案又怎么的,老子想查就查! 崔芄看着这位族老,浅浅颌首,好说话又懂礼貌:“您说的是,的确不太合规矩,昨日情况紧急,我方才应邀而来,为灼娘子整身,既已做好,没必要让逝者再受罪,我便检查一下昨日所用材料是否干了,看能不能帮忙上妆,其它诸事,若您及几位族老愿意,可亲自出手,我便退在一侧,全逝者体面,不知可否?” 族老们气势压过了人,让小辈乖顺了,得了面子,自然满意,假叹小辈们不懂事,就得咱们这些老东西帮衬着点,一会儿乖乖站一边,看着他们来。 屠长蛮急了,杀鸡抹脖子的给崔芄使眼色。 咱们干什么来了!灼娘子的死有疑,咱们不近身盯着,失了线索怎么办,怎么可以退居一侧呢! 崔芄对族老们应声说是,表情平和,始终安静,什么都没和屠长蛮说,也没看他一眼。 屠长蛮却莫名其妙的被安抚了,这么成竹在胸,胜券在握……是提醒他稍安勿躁,不要着急? 行吧。 反正这不是他的场子,屠长蛮退居一侧,看崔郎怎么表演。 转过屏风,是放在木板上的灼娘,和守着他的康氏姜年母子俩,母子俩守灵自是心甘情愿,一步都不舍得离开,族老们却是头一回看到灼娘的样子。 身上倒是没有下人们传言里的塌陷可怕,瞧着挺完整,但那脸是怎么回事,怎么左右不一样,左脸上那是什么,黄黄土色,是泥?额头和右脸青青紫紫,是摔到石头了? 不是说都修补好了么,怎么还这么吓人……不,修补的确是修补好了,尸身完完整整,是个人,可左右阴阳,明显感觉不协调,不协调就会觉得诡异,觉得害怕…… 本应该上前的族老们齐齐束手,悄悄放下刚刚撸好的袖子,没人上前。 崔芄袖子却已经绑好:“那我开始了?” “你来,你来。”这下没有人再阻止,甚至主动让出了一条路。 屠长蛮:…… 你果然是懂怎么让人闭嘴的。 崔芄同样要了一盆温水,架凳,先是检查了放在逝者体内的支撑材料有没有晾干,先前做的防□□渗出隔挡够不够结实,需不需要换,才将带来的帕子润湿,替逝者进行小殓仪式的沐身。 一般自然死亡的逝者,这项工作确由亲人完成,但灼娘子情况比较特殊,经过填塞处理,别人来反而容易破坏,崔芄就得心应手很多,因昨日在处理过程中已经细心清理过,今日的沐身,更像是一个仪式,而非清洁,不用暴露灼娘子身体,手持帕子伸进衣服里,就可进行。 之后更换小剪刀,给逝者修剪指甲,手指脚趾,全部修剪成平整干净的样子。 然后是梳发。 崔芄见过灼娘子,昨日也提前询问过其母康氏,决定为其梳她平时惯常喜欢,也很适合她的发式,交心髻。 梳篦通发梳顺,修长手指灵活在发间穿梭,分出两股梳起成双发髻,两髻中心各留一缕头发,绕髻交叉盘旋,成型饱满对称,更衬女子发密颜娇。 将发饰一一别上后,崔芄放下梳子,开始上妆。 逝者血气不在,皮肤失去水气,会很干燥,不易上妆,他先用温热毛巾为灼娘子敷脸,细细擦抹上自制面脂,才拿出妆盒,为其上妆。 先是不同颜色的底膏,用很细很软的小刷子,上到不同颜色的皮肤上,少量多次晕开,慢慢的,灼娘子肤色变的均匀,坠崖导致的青紫看不到了,左右脸因为泥胶再塑不再诡异,颜色十分和谐,对称,上最后一层粉后,整个人已经和平时感觉无异。 螺黛绘眉,唇脂丰描,胭脂染颊…… 崔芄动作始终不疾不徐,整个房间也鸦雀无声。 待他成妆,让开,众人呼吸一滞。 黛蛾眉,琼脂鼻,桃花面,微笑唇,妆感并不重,并没有大红大绿,唇色和颊色都是带着橙的粉色,很淡,只是看起来丰盈饱满了,充满鲜活气。 这就是平日的灼娘子,在最阳光明媚的清晨,精神抖擞的起床,简简单单整个妆,和家人打了招呼出门。她应该意气风发的去和掌柜们谈生意,约三五好友踏青骑马偷偷品个酒疯一疯,或眼眸如水羞涩的会情郎,而不是安静的躺在这里,人生里只剩最后一面给家人。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妆的意义。 时光无情,太能拿走东西,过往的情,过往的仇,过往的轰轰烈烈,过往留予亲人的记忆。仪式的意义也在这里,你总会记得,总会想起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光里,你曾送别这样妆面,这样明媚鲜妍的灼娘子。 她会在你心里留更久一些,陪伴着你心中的那份追忆,安抚你遗憾难挨的岁月。 有风拂过,吹起了窗浅纱涟漪,送来一只蜻蜓。 蜻蜓悬飞,落在灼娘子发边,翅膀晶莹,眼睛灵动,唯左颊侧缺了一小块……就像灼娘子同样缺失的左半边脸。 “姐姐……是姐姐回来了……” 姜年终是没忍住哽咽,眼睛通红。 康氏早已悲哭出声。 要我不就够了 这不是一般人能化出的妆面。 得对逝者多熟悉,才能把气质呈现拿捏的这么精准;得多会捕捉体会,才能这般放大逝者独特的美,让所有人震撼并遗憾;得对细节多讲究,才能是这样没一点瑕疵的呈现…… 得有多耐心,多认真,才能不在乎时间和体力的消耗,就为逝者的最后一面是好看的。 非浓妆艳抹,华丽复杂,而是人们熟悉的,和谐美好的,平时的她,人们记忆里深刻的她。 回过神来,人们震撼的看向崔芄,心中是同样的话—— 这位小郎君,不是一般人。 众人收起傲慢和排斥,行动言语间,不由自主对崔芄更尊敬了几分。 用心之人,值得被尊敬。 现场气氛的改变非常明显,崔芄之前被轻视,没有生气恼怒,现在被人敬着捧着,也并没有颐指气使,大报‘报先前之仇’,而是继续自己的工作。 沐身完成,妆面理好,接下来是换衣服。 这次的衣服,不再是逝者寻常喜欢穿的衣裙,而是寿衣,衣服上没有任何袢扣,皆以系带代替,绑出归整的结,示意穿上后不再脱下。 寿衣有大概的制式,不能随意,但材料质地印色暗绣,却可合逝者的年龄习惯,每家有不同调整,比如灼娘子生前很喜欢蜻蜓,寿衣的暗绣里,就有蜻蜓图纹。 先前落在她发间的蜻蜓已经飞走,而今穿在她身上的蜻蜓,会永远陪着她。 之后是以绢垫头,丝绦缚腿……覆上丧被。 崔芄始终不疾不徐,认真肃穆,力道轻柔,传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珍重。 “停灵位置可以换了,主家可便宜调整,为之后的大殓纳棺做准备,只要不放在阳光直射,过暖的地方就可以。” 八月底天气微凉,北屋阴冷,最为合适。 “多谢崔郎君……” 康氏眼睛通红,悲痛万分,被丫鬟扶着才能勉强站立全礼,即便如此,仍然坚持在场,颤声为女儿操持:“阿年,你去把管家备的酒食拿过来,为你姐姐祭奠。” “是。”姜年抹了把眼睛,去了。 康氏脸偏向族老方向:“灼娘无福,早早去了,劳叔伯们跟着伤心,为她一个小辈操持,我心中实是过意不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你这话说的,见外了。” “前路还长,阿年还未娶亲……唉,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节哀顺变。” “放心,后事我们都会帮忙,不会出差错,叫外人瞧不起。” 姜家族人商量着丧仪,接下来诸多仪式,都是丧家的事,崔芄的活儿,算是告一段落了。 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屠长蛮盯着崔芄,眼色使的,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你就这么结束了么!该干的事还没干呢!跟我约法三章不让说话,答应我的事呢,是准备撂挑子不干了么! 崔芄当然没忘,走出停尸房间,正好看到姜年捧了祭酒过来,脚步微停:“我可能看看灼娘子房间?” 姜年一怔。 崔芄眉心微蹙:“总感觉还有什么没做到位的地方。” 姜年立刻招手,叫了姜管家过来:“带崔郎君去我姐姐的房间看看。” 屠长蛮:…… 居然这么容易的么!这崔郎果然有点邪性,想干什么都能成! 姜管家也觉得崔郎君不是一般人,可能并不是看看这么简单,先前自身经历实在震撼……他有点好奇这回崔郎要做什么,奈何家中办丧,他忙的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时间关注,把人带到灼娘子房间,就遗憾先告退了。 人一走,屠长蛮精神就来了:“快快!快点找!那块玉珏没准就在这里!” 崔芄:…… 所以某个大人物丢的东西,就是玉珏? 他并没有和屠长蛮一样立刻寻找,而是先观察这个房间。灼娘子房间很大,如长安很多闺秀一样,雅致活泼,色彩不一而足,有很多华丽的小物件……什么是她最喜欢把玩的物件,她经常在哪里驻足呢? 西轩窗。 崔芄走了过去。 鸡翅木的桌子,边缘光滑整齐,一根倒刺都没有,收拾的很干净,只放着几册账本并一个杯盏,杯盏莹白细润,胎薄而坚,应该是邢窑,里面没有水,但有水干后留下的痕迹…… 灼娘子那日可能并不是匆匆出门,但一定心神不宁,盏中水未饮尽,她没有收拾泼掉,也没有洗刷干净,留至今日,才水阴干,杯内留痕。 她寻常坐在这里时,会做什么?只是看账本? 崔芄试着坐下去,窗外是一丛雏菊,嫩黄的颜色,圆而小巧的花型,刚刚到花期,迎着风颤巍巍舒展,恰是入目的好风景,有盏有茶,手边好像差了点什么…… 他左右看了看,手往下摸,右手边有个小抽屉,打开,是一个发簪,发簪银制,并不算贵重,表面光滑,看起来经常把玩,但纹理凹陷处明显有黑色,是银经岁月腐蚀会有的颜色,这个簪子必是旧物。 灼娘子擅经营,姜家如今也不算穷,有些贵重东西想要并非难度,何况银簪,这个簪子为何这般特殊,常留灼娘子手边? 崔芄仔细看簪子上的纹路雕刻,久久,才认出是一只蜻蜓……工艺显然也很差。她坐在这里,看着窗外菊花,手里把玩簪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屠长蛮翻找整间屋子,一无所获,看到崔郎坐在窗前,拿着支破簪子:“咦?这东西哪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他虽行事有些粗鲁,办事是专业的,进一间屋子,大概齐有什么,扫一眼就能心中有数,翻找东西也很小心,不会翻的乱七八糟,尽量让房间保持原来的样子,这个簪子,他一点没印象。 崔芄低眸,看着窗外摇曳雏菊:“灼娘子经常坐在这里,缅怀……” 屠长蛮:“缅怀过去?” 崔芄垂眉:“或者,缅怀一个人。” “听闻她七岁时去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十五岁方归……”屠长蛮懂了,靠近崔芄,压低声音,“姜家现在看着还行,之前有过相当困苦寥落的日子,灼娘子大概也有自己的苦,可能很忌讳那段日子?” 忌讳,就不太想别人谈起,但自己又忘不了。 说完,屠长蛮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可都言她平时开朗乐观啊……” 崔芄起身,顺着西轩窗,右手边的方向,走到梳妆台,又一次坐下,摸索,不知道从哪个小妆匣里,找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相当有年代感,揉搓的不成样子,上面的字也化开融掉,只能隐约看到四个字:恭喜,允许。 四个字,两个词,距离越远,中间或前后一定还有别的字,拼凑不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屠长蛮拿过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啧了一声,“这灼娘子,有点奇怪啊。” 崔芄通过这两样东西,大概了解到一点灼娘子藏东西的习惯,又往床边找,在床底拉出一个箱子,打开—— “卧槽这是什么!”屠长蛮瞪大了眼睛。 崔芄:“很显然,这是纸扎。” 菊花,纸扎,莫名其妙,不应该出现在年轻娘子屋里的旧物,怎么看怎么都有点诡异。 屠长蛮搓了下胳膊:“她这是要给谁办葬礼?怎么偷偷摸摸的?” 崔芄:“或许,她只是在准备提前告别。” “给谁,给她自己么!她一早知道自己要死么!”屠长蛮吸了一口气,“那岂不是不是想自杀,就是知道有人要杀她?” 崔芄视线掠过窗外的雏菊:“未必。” 屠长蛮:“莫非……是想送要杀她的人走?” 这位灼娘子有点气性啊。 “也未必啊。” 崔芄似乎被这个想法方向取悦到,笑了。这一笑,如山花烂漫,春日入怀。 屠长蛮怔了下:“你该多笑笑的。” 这么好看的小郎君,何苦整日板着脸! 崔芄已收了笑,状似随意道:“听闻近日遭遇意外的,不只灼娘子。” “我们十三郎那里还有一个,叫枫娘子的,”屠长蛮啧了一声,“要不是他太忙,这事也轮不到我们底下人管,他那边更麻烦,听说家属不让仵作验尸,死活拦着,油盐不进。” 崔芄眼梢微垂:“不让验尸啊……” “你是不知道,这外头有恶心人的家属,也有不干人事的仵作,本身没多大责权,偏偏在最有限的管辖权里,搞最为恶心人的手段,”说起仵作,屠长蛮都乐了,意味深长的看向崔芄,“别的不说,就说灼娘子那样子,你收拾的那么好看,真有什么需要查的,仵作看到都得撂挑子。” 青青紫紫都遮完了,破洞填了,断骨藏了,死者周身痕迹都没了,还怎么验,仵作估计得气的骂娘。 崔芄:“要仵作做什么?” 屠长蛮:“嗯?” 崔芄:“有我不就够了。” 屠长蛮:…… “仵作和入殓可完全是两个活……” 崔芄却已经开始:“死者脏器出血严重,必然是高坠伤,骨折多发生在左侧身体,显然是着力侧,右侧身体同样伴有擦伤,严重挫伤,位置多变,伤口尘脏,可见死者落地处并非平地,而是一个缓坡,缓坡势缓,地面环境却并不友好,有厉石,有灰沙,才让死者在滚跌过程中多次擦挫,死者左颞部骨折呈星芒状,很深,结膜有出血点,显然脑部受伤严重,伴脑干出血,此为致命伤,死程很快,也就是说——” “她唯一幸运的是,死亡过程并未维持长时间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血过多而亡。” “她出城,乃是有人有约,中秋过后,马上重阳,这段时间都是花卉需要量大的时候,她很忙,同她谈生意的是谁,可有相见,可有龃龉?她是骑马出城的,马在何处,何故中途停留,是自己停的,还是别人拦的,自己停,为了什么会停下来,被别人拦,拦她的人是谁?坠落地点高崖应该并不难找,若被人推,坠落地点可能会有抵抗,鞋子擦拖的痕迹——” “相对应的痕迹,我已在灼娘子脱下的旧衣上寻到,她的鞋底,有非常新的,因力气太大造成的摩擦痕,她的死,必然是他杀。” 屠长蛮倒吸一口气:“他,他杀?” 就这么看准了? 崔芄颌首:“她衣裙内卷有新鲜的碎果皮屑,身前,身后都有,衣裙上有少量紫茉莉花瓣,只在前侧,后侧没有——也就是说,她从高崖坠落,跌到缓坡时,坡上有新鲜的碎果皮屑,她在滚动过程中沾到了身上,身上身下全有,但紫茉莉花瓣只在前身裙上出现,必是她滚停之后,才被风吹落在她身上。” 屠长蛮吞了口口水。 崔芄看着他:“山间有野猴,申时出,采果而食,紫茉莉花只开在傍晚。” 屠长蛮懂了:“申时过后就是酉时,酉时鸡都归笼了,紫茉莉花必开,所以灼娘子必然死在申时!” “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崔芄垂眸,看着窗外雏菊:“灼娘子虽未嫁,却并非未经人事,她曾有过生育行为,她有男人,或者——有过男人。” 屠长蛮直接傻眼,这,这么厉害的么! 他不是没见过仵作干活,那起子仵作,个个被衙门养的油光水滑,说话云山雾罩,端着架子,很多像说了又像没说,分明最该明明白白说清楚的活儿,到他们那,都讲究‘说话艺术’,而且没谁给结论这么快,这么稳,这么多! 这小郎君神了啊! 怪不得敢放出狂言…… 有他的确不需要仵作!一过眼什么都看出来了! 他怔怔看着崔芄,崔芄却已不在房间停留,走到外面,掐了一朵雏菊。 屠长蛮好奇,跟上去,看他掐完花,走向中庭…… 崔芄走过长长庑廊,微风拂过他的发梢,衣角,浅浅荡起涟漪后,悄悄不见。 他走进灵堂,走近灼娘子,将手中雏菊轻轻簪到了她耳边。 “她会喜欢的。” 房间一静。 姜年看着嫩黄小雏菊映在姐姐颊侧,明媚可爱,突然捂脸,恸哭出声。 崔郎,好人啊 “……姐姐喜欢的。” “小雏菊种子是姐姐问我要来,亲自种在窗外,说喜欢它们的颜色,来日开了定要簪来戴,一天一朵……比起首饰发钗,姐姐更喜欢簪花……可花才开,姐姐就……” 姜年大恸,突然给崔芄身后的屠长蛮跪下:“我知你今日来是为暗探,不用了,我要报官!我姐姐之死必不是什么意外,是他杀!” 崔芄垂眸,之前姜年几次欲言又止的难过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姜年捂着脸:“我姐姐……姐姐大概是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她曾同我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声张,为了娘,为了这个家,让我乖乖的,负起我该负的责任,让我发誓,用娘和她的性命逼迫我答应,我才……可姐姐不应该这么死,她不应该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求官府重查!” 屠长蛮:…… 这,这就成了?不用好言相劝,也不用恶形威压,这么简单么! 他以往做事,从没这么顺利过,从没这么受尊敬过。 这崔郎果然邪门! 既然姜家报案,接下来就是官家的事了,崔芄并没有顺势留下,以工作完成的理由告辞。 屠长蛮简单料理了现场,送崔芄离开,感觉不送一下,他为数不多的道德都不允许。 一边送,还一边遗憾,屡屡看过来:“你说你这么聪明,怎么想的干这行,但凡往正道上走走,不就能出人头地了?” 崔芄提袍跨过门槛:“聪明,于贫穷者未必是好事。” 屠长蛮一噎。 崔芄:“人生在世,不过一碗饭,一身衣,一张床,出人头地还是默默无名,不都是这么过?” 屠长蛮:…… 是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末等阶级出身,再聪明又能怎样,爬到顶,也不过是世家附庸,所言所行,无一不被要求符合世家的利益,言不自由,身不自由,人不自由,并不一定能像现在这样自如开心。 是开心吧? 崔郎似乎并不排斥接这种活,还很愿意体验,帮助不同的事,不同的人。 走的也是真潇洒,真什么都不管了? 不能吧?那为什么这么积极地帮忙?难道不是有所图?难不成还真是个热心肠,所有帮助提点都只是顺便? 屠长蛮想不出其它可能性,只能被迫接受是崔郎人太好了。 不对劲…… 他拍了拍头,这回遇到的事不对劲,看到的人不对劲,自己也不对劲。 但事实无法磨灭,崔郎所言皆有根据,只是为逝者入殓,就发现了这么多东西,怕是仵作也没这么大本事,他很少真正佩服什么人,上一个佩服的,还是十三郎。 “算了,先查案。” 屠长蛮搓搓手,开始盯案子,只要能搞好,都是功劳! 当然崔芄给他的信息,他是不会随意说的,比如灼娘子有男人这个事,他在姜宅一路问话,从管家下人,到族人母子……拼凑着灼娘子这天行程,什么时候起床,身上装扮,脸上表情,都做了什么,行程如何安排。 她的确跟一个主顾约好,那日在郊外姜家花场看货,主顾姓王,是位老主顾,平常生意来往颇多,关系称得上不错,但王主顾那日在花场并没有等到人,很多下人都可以作证,王主顾从未时中一直等到了酉时末。 可灼娘子是早早用完午饭,巳时末走的,姜家花场并不远,骑马过去约摸半个时辰,跟王主顾约的未时中,为何提前那么早出发? 大概率是——也约了别人。 她想在见王主顾前,把这件事完成。 她可能并不是被谁拦住,而是早就提前有约。 可姜家没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从管家到康氏母子,都言灼娘子行事大方从容,从没有秘密,这么悄悄的约一个人,做一件事,根本不像她,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想。 灼娘子的马也在后来找到了,说是就在不远处安静吃草,没拴——就好像要做的那件事在她的预料中,能很快解决。 屠长蛮想,这大概是个熟人作案。 但姜家没一个人知道,灼娘子这个突然出现的熟人是谁。 姜年说最近姐姐心情不太好,看上去和以往一样阳光开朗,做事麻利,可偶尔会偷偷哭,他看到了,但姐姐非说没哭,也让他装没看到。 娘亲康氏也是,看上去和以往一样祥和温柔,哪怕身体不好,眼睛几乎全瞎,还是倔强的要自己走路,不要人搀扶,可他也看到过康氏悄悄抹眼泪,同样的不承认哭了,也让他装作没看到。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姜年见惯了母亲和姐姐的相处模式,都牵挂着对方,为对方担忧,为对方难过,为对方欢喜,可偏偏不想叫对方知道,大概是因为中间八年的离别,让母女俩相处稍稍有些别扭,亲近肯定是亲近的,偶尔也会闹别扭,情绪表达的比较克制…… 就像这回,她们俩背着对方偷偷哭了两回,又不让说,姜年以为又是什么别扭,虽然阿娘和姐姐的感情表达方式让他有点不理解,但这么多年过来都是如此,他表示尊重,也没有继续关注,给她们增加压力。 但现在姐姐没了,所有敏感的事情都透着怪异,他不敢不说。 屠长蛮沉吟:“灼娘子今年得有二十五了吧,为什么不说亲,家中不催么?” 姜年头就垂了下去:“我是遗腹子,出生时家里条件很不好,我娘那个时候哭的太多,得了眼疾,家中每况愈下,姐姐便签契卖身数年,跟人牙子走了,说是到大户人家做丫鬟,留了银子让家里过的好……姐姐回来时,我八岁,阿娘眼睛也治不好了,只能一天天恶化,看不清人,是姐姐撑起了家,做起了莳花弄草的生意。” “那时就有人说亲了,姐姐说上有老娘,下有幼弟,她没法放下不管,一概推了,任谁劝都不听,到这两年,我渐渐成人,劝的话又多了,她避之不及,便改口说看缘分,其实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 “阿娘总觉得亏欠姐姐,姐姐的任何决定,尤其不愿意做的事,她基本不反对,我……我就更不敢说了,我长至如今,一半是阿娘拉扯,一半是姐姐照顾,只要她开心,我以后养一辈子都行。” “我也舍不得姐姐出嫁,想养她一辈子……” 如此种种,屠长蛮并没有问出灼娘子情人这回事,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有男人存在这件事。 至于那日路过街角,与圣人微服私访行程有交叉,就是个偶然,跟丢失的玉珏更似没半点关系。 永宁坊。 崔芄回到家中,脱下外衫,净手,濯衣,收拾好白箱子,回了房间。 他没留在姜家,不跟屠长蛮的查案过程,不听案件细节,是因为他都知道。 有些事,看一眼就明白了。 灼娘子房间里年代感十足的旧银簪,窗外小雏菊,为告别做的纸扎准备,康氏的身体…… 她的死必然与‘大人物’的事无关,但的确死的蹊跷。 一个悄无声息出现,潜伏猎杀她的人,就在她身边,在人群中跟踪她,在暗色中监视她,甚至曾经提示自己出现的信息,看她惊吓的样子…… 逼她不得不远离人群,要和这个人谈一谈。 凶手的动机呢?为什么一定要致人死地,是过往的什么缘由,还是其它? 崔芄坐在桌边,磨好墨,翻开《往生录》,到最新,空白的一面,取笔蘸墨,写下灼娘的名字。 出身,相貌,性格,死征,身体处理及妆面要点…… 不一而足。 屠长蛮一定会顺着过往这条线查,也一定会卡住,卡住了,就会来寻他—— 那他必然不能让别人失望啊。 时间渐晚,夜色笼罩,一豆烛光轻轻跳动,墨淡笔止,风来字干。 崔芄放下笔,合上《往生录》,净手,在沐浴就寝前,拈三支香点燃,推开了屋中极少开放的暗门。 房间不大,因只放了一张供桌,并不局促。 供桌上,是一排牌位。 屠长蛮盯着姜家查了一天,两眼发直。收获……不能说没有,但都太碎,别说杀害灼娘子的凶手,他连灼娘子当年去给谁当丫鬟都查不出来,人牙子在哪,去往路线为何,竟然全、都、查、不、到!灼娘子回来时自己所说的经历,全都是编的,无法印证,姜家人竟然也都没起过疑! 野男人到底在哪,生的孩子又被藏到了何处! 查不出来,必然不是他能力不行,而是被那崔郎给坑了,崔郎是不是故意卷他入坑,以似是而非的原因引他起疑,好查这个案子! 可崔郎又没跟着查案,听说要查案,干脆利落的就走了,一点不想沾边…… 他不管!反正谁害他到这个进退维谷的地步,谁就要负责! 屠长蛮向来不是个脸皮薄的人,直接就去了永宁坊。 敲门没人应,跳墙没人管,院内房间门都没挂锁……这人怎么能不在家! 不在家,但给他留了纸条。 哼,还算懂点眼色。 纸条打开,说是今天有事要做,有点远,怕会晚归,不知屠兵曹会不会来找他,特意留下这张纸条,若无人来找,顶多费了些笔墨,若来了,纸条留的便有了意义。 他给屠长蛮提了两个小建议,一个是案情方向,既有疑,便当查,过往难寻,不若查找近来灼娘子轨迹,分别在哪个时间,哪个地方,有过突然的情绪变化,嫌疑人一定在当时出现过。再根据这些地点时间,可勾画嫌疑人的大概住址,方便行动的范围,都在怎样的时间有空闲……另,此事不一定只你一人在盯,要懂得利用对手的信息线索。 再一个,就是屠长蛮现在正在烦恼的问题,要不要将这件事告知给十三郎?不说吧,好歹是有疑的方向,他这速度这么慢,真要因此误了什么大事,他负责不了,说吧,又没查出什么具体的炸裂的消息,他怕是要被十三郎踹屁股。 崔芄的建议是:邀功姿态要漂亮,现在还不合适。 不只是一句话,还分析了具体机会…… 最后很冷淡的说了一句,若有帮上忙,请屠兵曹不必记人情,以后装作不认识他,有事没事都别来寻他就好。 屠长蛮看完,晃着二郎腿,感觉一身的焦躁都被抚慰了。 崔郎,好人啊。 将纸条处理了,屠长蛮跳墙离开,朝着一个方向盯凝,眼底精光闪现——这波优势在我! 左骁卫的人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武十三郎不好对付,跟也跟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的手下可不是个个都厉害,就比如一个姓屠的,不就露了马脚?原来也是在忙一桩人命案,人命案的死者,呵,怎么就这么巧,也在圣人微服私访时附近出现过? 武十三郎和手下该不会是玩什么声东击西金蝉脱壳,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战术吧? 他们当机立断,分开人手,同时跟查屠长蛮的事,别说,还真有点收获。 屠长蛮乐的不行,左骁卫那可都是人才啊,世家的手段,世家的人脉,要查点东西,还真比他这个没家世没背景,一把年纪,靠各种不要脸手段才能混上兵曹的人强,他还真偷摸搜刮到了点东西。 而今时间才是最紧要的,只要最关键的信息不漏,就不信这群人能走到他前面! 崔郎诚不欺我! 屠长蛮悄悄潜伏,忙的上蹿下跳,深藏功与名。 “……你说崔郎?”左骁卫中郎将,李骞换掉略沾尘的衣裳,拿着绣了自己名字的帕子擦手,“博陵崔氏,还是清河崔氏?” 一群不知礼数,野蛮鲁莽的内卫,起关键作用的竟然是被威逼欺压,不知内里的世家小郎君?那他可就—— 属下不敢抬头:“……都不是,只是一个庶民。” 李骞倏的凝眉,目敛寒芒:“庶民,你确定?” 灯下美人 姓崔,庶民。 武十三郎比例优越的大长腿穿过街巷,在明媚阳光中拉出完美剪影。 这事可太有意思了。 突然出现,名声大起的年轻郎君,突然间频频听到,不管被嫌弃还是尊敬,这崔郎君有一手精妙入殓技术是不争的事实—— 偏偏自己手头,有一个尸体被家属守着,死活不肯让人验尸的人命案。 多明显,这小郎君冲他来的。 长安城里,竟然有人敢算计他,有点胆子。 破案不是非得要验尸,非要看,别人也挡不住,他有一万种法子看到枫娘子的尸体,但最近他刚被一堆折子参过,被太后罚了俸,行为得收敛点,有些事不宜过于激烈,既然如此—— 他脚尖转了个方向,往西边行去。 姜宅。 身体状况堪忧的康氏被劝去休息,可她根本睡不着,不管是身体苦痛,还是内心的悲恸,都让她难以释怀。听到房间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静了良久,不会再进来打扰时,她静静起身,手摸索着墙边,一路避着光影,来到了灼娘子房间。 她看不到路,但没人比她更熟悉这个家。 院外哀乐起落,吊唁者不断,但灼娘其实并不爱这种大热闹,她喜欢坐在窗边闻花香,盘腿倚在短榻翻话本,用披帛将袖子挽起,捣鼓各种各样的花茶水果茶…… 康氏脚步缓慢,手顺着墙角摸索,一点点的,摸过了灼娘子房间里的屏风,屏风上搭着的上次出门前换过的衣服;摸过垂着浅纱的床帐,床帐上缀着的装饰绢花小蜻蜓;摸过床头矮柜,矮柜上随手放着的账册。 一点一滴,似在用手描摹回忆女儿还在的时光。 她也摸到了床底下盒子里的纸扎,眼圈微红。 最后,她坐在南轩窗下,闻到了窗外小雏菊的味道。 香味不浓,淡雅清新,很适合缅怀。 她手缓缓摸过鸡翅木桌面,看起来没什么目的性,只是眼睛不好后的习惯使然,仍然在用这个方式感受灼娘的存在痕迹,然后就摸到了右边的一个小抽屉,打开,拿出来一只银簪。 银簪古旧,不管手感还是味道,都与寻常首饰不一样,还有上面的蜻蜓纹路,不需要眼睛看,她摸就能摸出来。 她的手渐渐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流。 “灼娘……我的灼娘……” 武垣站在窗外,看到了这一幕。 他并没有不关注这件事,这不是有底下人在跑,又有‘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入殓师郎君帮忙么? 康氏年龄并不算老,但身上充满了经穷困岁月苦难的痕迹,眼几乎瞎了,这个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可怜,但—— 武垣凌厉剑眉挑起,那个崔郎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跟屠长蛮讲? 小心思这么多,有点危险啊。 康氏,才是某个方向的关键,而他没脑子的手下,连这都没看出来。 没脑子的手下屠长蛮,在旺他的小崔郎君提点下,长出了点脑子,正以灼娘子生前情绪变化为基点,拼凑排查嫌疑人的可能活动范围和职业,脸生的,最近才来长安的重点关注。 他查到了一个叫凌永的商人,这个商人一个月前来的长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俊逸雅正的相貌气质,正是精干当打之年。凌永可以说很配合了,虽然不认识灼娘子,但问什么答什么,为什么来长安?因为他经商啊,长安富饶繁华之地,但凡是个商人,不可能不想来发展,为什么行动范围是这样?因为他赁的院子就在附近,跑商找机会总会吧,所以才外出机会多…… 屠长蛮没从他的回话里找到什么疑点,事实上这个人的行为完全符合他的职业特点,粗查之下的确和灼娘子没有任何关系,连面都没见过,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个凌永很聪明,很懂得怎么回话,且一定隐瞒了一些东西。隐瞒的这些东西比较暧昧,丝丝缕缕,似乎又能和灼娘子的事合上…… 本人问不出,就没法查了?也不看看这长安城是谁的地界! 屠长蛮开始了胡搅蛮缠,作威作福,欺压乡里那一套,以他的‘人脉’,能查不到这个凌永到长安后每天都去了哪,干了什么?连他每天底裤什么颜色都能问出来! 坊间百姓不由叫苦,怨声载道,有些事真不记得了……谁又惹了这条疯狗! 屠长蛮完全不以为耻,他就是这么干事的,怎么的吧!骂人也挺累的,真的,口干舌燥,火气冲天,推懒驴上磨也没这么拼,谁又能体会到他的辛苦!以为他不想和和气气把事了了么,可你和气了,别人就不配合,想要速度解决一件事,就是得凶!得厉害! 辛苦大半天,一口水没喝着呢,就偶遇了迈着大长腿,悠哉悠哉经过的武垣。 屠长蛮猛的一拍脑门,崔郎真是神了!不必刻意,好好干事,机会必来,机会这不就来了! “十三——呸,中郎将!” 屠长蛮一个箭步冲过去,给武垣行礼,在对方皱眉提问为何街边这么乱前,先低声来了一通汇报。 从与圣人行程敏感交迭的灼娘子之死,到查案经过,继续查下去的必要,再到线索分析,他杀明确,嫌疑人野男人还没找到,实在不行就从生过的孩子下手……这绝对是个大杀器! 他自认汇报简洁明了,层次清晰,连今天在干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目标为何,全部分析的透透彻彻,这不得值得上司一个猛夸!尤其‘提前准备告别仪式’这个发现,堪称业界了不起的亮点! 武垣:…… 简直蠢的没法看。 “你叫什么名字?” 嗷十三郎问我名字了!果然邀功姿态要帅!崔郎诚不欺我! 屠长蛮刷的并腿,行了个军礼:“属下屠长蛮,乃是月前升功的兵曹,见过中郎将!” 这次一定会被记住了! 武垣:…… 脑子坏成这样,也不容易。 他目光中带出些许怜悯:“康氏的病,你可知晓?” “查过了,就是劳累成疾,内腑皆衰,”屠长蛮问过大夫,“大概活不过今年了。” 武垣:“所以你认为,灼娘子的告别仪式是——” “必然和野男人有关!”屠长蛮言之凿凿,“不是要弄死对方,提前祭奠,就是鱼死网破,没想着活,用来祭奠自己!” 武垣:…… “康氏和灼娘子母女关系如何?” “自然是极好,”屠长蛮还叹了一声,“虽则女人性子,偶尔会有些小脾气,可她们都把对方放在心上,都很牵挂关心对方,会注意不给对方惹麻烦,不让对方担心自己,再好的母女情也不过如此了!” 武垣不想说话了。 屠长蛮却很想说话。 有这个机会多不容易,怎么能不物尽其用! “听闻中郎将手里有个案子,家属让验尸……”屠长蛮尽量控制着,眼珠子不要转的太明显,“那尸体总得入殓吧,我近来认识一个行活儿不错的小郎君,于查案颇有助益,若中郎将需要,必义不容辞。” 某人不想掺和官府事,可这事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你不想被找又如何,我偏要坑你用你! 武垣唇角勾出笑意,哑音化出慵懒:“谁教你的主意?” “谁……会教这种主意?是此人不小心撞到我手里,露了点本事,”屠长蛮才不是引荐崔芄,可引荐也是功,崔芄立了功,不就是他的功劳?面前这位可是十三郎,谁敢惦记,只有他这种剑走偏锋胆子肥的,才敢小小谋个机会,“要是不合适就算了,您当我没说过。” 腰挺的可直,眼神可正义,那一身敢为上峰舍命的忠义勇猛,演的都能让猛汉落泪。 武垣转身就走:“有空去看看大夫。” 被人利用到这份上都没察觉出来,怕是没治了。 屠长蛮不敢拦,拳捶掌心,痛失机会,思索片刻才低头翻找浑身上下,转着圈的看,终于发现右小腿后侧,膝弯下的位置,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了一下,破了,有一丢丢血迹,蹭破了点油皮。 这么小的伤十三郎都能看到?这么小的伤算伤么,还让他看大夫?晚一点怕都长好了…… 天爷……他怕不是要成为十三郎的心腹了!只有他如此得十三郎关注爱护! 崔郎君果然旺我!! 永宁坊的动静,外人都能查到,住在这里的武垣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只是还没时间‘凑热闹’,这些日子他忙的连家都不怎么回,可现在看——这位新邻居小崔郎君,似乎很想见他。 各种层面,各种意义上。 还催的这般急。 你想见就让你见? 想得美。 武十三郎最不缺的就是反骨。 他脚尖转向,改了主意,不回永宁坊,而是去别的地方继续闹腾,比如圣人丢失的东西,两桩人命案,被生父拦着不让验的枫娘子尸体,线索追寻方向的家仆和商人……甚至还去了趟宫里。 归来时,已是深夜。 长安夜禁,任何人都不能犯,可谁叫他今日‘正好’当值巡逻呢?到了换班点顺着永宁坊墙头一跳,就能溜达着回家了。 夜静云隐,虫鸣已歇,整座城都睡了,唯有一处烛光温暖,耀耀生辉,是他的院子……旁边。 跳墙归家,路过,便也顺便看了一眼。 邻居院门落了闩,房门却大开,烛光丝丝缕缕从门厅倾汇,年轻郎君坐在院中,认真研究着……一段腿骨,手中刀刃灵巧笔划着什么。 他侧身而坐,腰瘦的一把就能握住,身上明明是寝衣,质料柔软,却能穿的一丝不苟,领子压的严严实实,风能拂起衣角撩起系带,却掀不开半点领角,不多露半寸肌肤。 墨发长眉,玉面细腰,指节修长,身韧如竹,皎月之貌,风云之姿,美人灯,美人影,好一幅灯下美人图。 可惜美人手执薄刃,寒光簇簇,暗夜中似危险警告。 ——引诱你上前,又让你不敢上前。 武垣眸底冷漠,矫健身影自黑夜中无声滑过,轻灵落到自家院子,像只桀骜不驯的大猫。 美人很危险,还有点疯 漫长一夜过去,晨鼓敲响,坊门开启。 “哐哐哐——” 屠长蛮敲开了崔芄房门:“快点!我给你搞到好机会了,枫娘子那边要入殓!” 崔芄正低头检查自己的刀具:“枫娘子?”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屠长蛮着急,“就是近来意外没的,不只灼娘子一人,我们中郎将那还有个案子,死的人就叫枫娘子,她阿爷不让验尸,非常影响查案进度,可不让验尸,总得入殓吧,我就把这机会抢给你了!” 你就说老子能不能干优不优秀!还不快点磕头道谢,给我争功劳去! 崔芄哦了一声,绕开他,往石台上的骨头架子走去:“那你加油。” 屠长蛮愣了一下:“你不去?” 崔芄动作很明显:“我很忙。” 还排着单子呢,别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屠长蛮:……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功也要争,怎么可以不去! “你要是敢不去——”他眼神逐渐凶狠。 崔芄手里刀刃反射着阳光,耀目锋利:“如何?” 如何不了,这小郎君能干事,也不怕事,脑子好使,还是他的福星,说什么都会应验,坑是不能坑到底的,只能自己能屈能伸不要脸一把了。 “我就求你!”屠长蛮耷拉着眉毛丧着脸,拱手作揖,“祖宗,求你了行么,给个面子,你要什么谢礼直管说!” 崔芄眼眸淡淡如水,似乎不想搭理。 屠长蛮心一横,丹田下沉,力气聚于臂膀,直接上前,抱住了崔芄的胳膊:“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挂你身上了,让你什么都干不了!” 崔芄:…… “滚开。” “那你答应。” “滚。” “那你答应。” “好。” 屠长蛮立刻放开,还帮崔芄顺了顺衣衫:“我今早才换的衣服,不脏。” 崔芄还是转身回卧房,重新换了套衣服。 屠长蛮:…… 好像发现了制胜绝招? 收拾好白箱子,二人很快出发。 “我那边操作好了,这块牌给你,你凭此牌进,那老头排斥官家的人,我不能露面,只能在暗处悄悄看着,你得靠自己……” 屠长蛮有点不放心,一路叮嘱,崔芄却没什么情绪变化,淡定从容的,好像只是寻常接个活,完全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暗潮涌动。 这事显然不是寻常接个活那么简单。 “——你是何人,何故上门!” 死者父亲代志行满面不善,气势汹汹:“可是官府之人!我说过了,我女枫娘不可能自尽,必与她那常年不归家的丈夫皮承明有关,你们不抓了人,休想靠近我女儿!” 崔芄视线滑过覆着白布的尸体:“某名崔芄,非官府之人,携白箱前来,为亡者入殓。” 代志行盯了他片刻,从白皙俊逸,没什么表情的脸,到手上冰冷肃穆的白箱子,眼睛渐渐眯起:“我女儿自缢身死,勒的有点狠,可不怎么好看。” 崔芄眉目安静:“所以她更该被珍重对待,体面的与世间告别。” 代志行:“她的身子可都硬了。” 崔芄:“所以我们得赶时间。” 你为什么还不滚开? 代志行阴了眼:“我女儿之死牵扯极大,擅自插手,恐出纰漏。” 不是官府的人,都敢直剌剌上门,你凭什么,出了事谁负责? “你尽可让官府来寻我。”崔芄已经放下白箱子,“我可以开始了?” 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倒挂在窗外屋檐的屠长蛮差点摔下来,这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崔郎那细白颈子怕是扛不住!他要不要冲! 碧纱橱侧,武垣莫名想起了昨夜隔壁邻居手手里的刀。 寒光凛凛,不惧不屈,自我的不顾别人死活,一如现在,眼底一片宁静,惧怕警戒担心都没有,好像在说——你敢下手,我就敢死,谁不敢赌谁是孙子。 美人果然很危险,还有点疯。 代志行举着刀,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写满疯狂:“我若说不行呢?” 崔芄未动:“生死大事,入土为安,逝者去的体面,活人才得慰藉,让别人同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你,给予关心善待不好么?”他侧眸,看向代志行残了一根小指的右手,“债主都能宽容你几日。” 屠长蛮真从屋檐上掉下来了,一个紧急拧腰小翻身,轻轻落在地上,满脸大骇! 他没说这家的事啊,崔郎怎么知道的! 枫娘子是一年前被父亲代志行做主,嫁给商人皮承明的,说是嫁,其实就是卖,聘金彩礼早花完了,代志行是个赌鬼,欠着不少高利贷,而今守着尸体不让验,不让官府碰,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多讹点钱,任何能在这个方向上帮忙的路子,他怕都会听! 把事闹大没关系,可把事闹烂了,尸体腐坏不能入土为安,别人骂的可是他,若要利用这件事,挽回点名声,反而更有法子要钱,姑爷不多给点,舆论过不去,生意都做不成,眼前近况处理不好,还不是自己的责任…… 崔郎有点子厉害,这是攻心啊!上回在灼娘子家,一家人感情深,他就动之以情,迅速得到丧家尊敬和认可,现在别人在乎的是钱不是人,他循以利引,总能有说服别人的角度,好让自己接活顺利。 他猜下一刻就要—— 果然,代志行手中刀果然放下了,让开路,让崔芄干活。 碧纱橱里,武垣似笑非笑。 ——原来不是疯,是有策略。 这样的美人若是想杀人,得有多容易? 就是腰也太细了,还是衣服穿的太薄?小竹子似的,就不怕冷? 崔芄同样要了温水和架凳,只是这一次的温水,因要缓解尸僵,温度要更高一些,浸过帕子后,也并没有直接贴到皮肤上,而是中间隔了一层纸,别人不明就里,只是觉得过程更加肃穆了。 尤其配上死者青肿的脸,怪异的的神情,更为吓人。 崔芄动作始终不急不徐,让人们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逝者鞋跟坏了,换一双吧。” 好似只是温馨提醒家属,实则办过案的官府中人立刻就能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为什么鞋子鞋跟坏了?不是眼睛看的到的,最容易脏的鞋面,不是摩擦最多,最易坏的鞋底,而是鞋跟,什么情况下,一双鞋别处没什么损伤,偏偏鞋跟坏了? 挣扎的时候。 后背位被制住,腿脚挣扎,鞋跟必然磨损。 枫娘子真是上吊死的?还是被勒死,被拖拽……动作如此剧烈,手上必然也会有痕迹。 果然,下一刻,崔芄似乎有点为难的看着死者的手:“指甲坏成这个样子,不易描补,得加钱。” 代志行立刻梗脖子:“叫皮承明给!他娶的妻他管!” 崔芄细看死者的手:“指甲颜色暗紫,需得涂蔻丹——” 代志行:“给她涂!皮承明敢不给钱!” 指甲颜色不对,一般两种可能,中毒或窒息,现在看,窒息的可能性大,但中毒方向,官府查案也是要排除的。 屠长蛮恨不得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他就说崔郎行!就是没想到这么行! 枫娘子尸体是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所以她应该是被人勒死后,吊上了房梁? “逝者手中有物——” 崔芄以热水化解尸僵,从枫娘子手里拿出一样东西:“翡翠袢扣,请家属收好。” 所以在被勒死时,她有过挣扎,还抓下了对方衣服上的袢扣? 不可能是她的,跟她身上的衣服不搭,个头略大,这袢扣必然是男人的,有钱,且品味不错。 “枫娘子唇脂全花,颜色有些特殊,补不了,只能全部擦掉重上……” 女子但凡上过妆,举止都会很注意,纵有喝水吃点小点心的行为,唇脂花了,也只是花一点,不会全花,能花的这么厉害…… 她生前不久,曾与男人有过亲密关系? 或是激烈缠吻,或是被人强吻,力度小了,不会是这个表现。 且唇脂花的这么厉害,会不会在男人身上留下痕迹?颜色特殊,就比一般人好找。 崔芄静静做着事,问:“枫娘子夫婿何在?” “——催催催就知道催!”皮承明揉着额头进了房间,一身的酒气未消,“她死了我的家业可没死,一堆活儿等着我干呢,她自己上吊跟我有什么关系,官府来了我都不——呃,这位是?” 代志行阴阳怪气:“姑爷可舍得回来了,怎么着,钱带少了,平康坊的姐儿没留你?” 崔芄明白,还真是巧了,人这时候回来了…… 真的是巧合么? 他视线微移,滑过对面的碧纱橱。 “某姓崔,名芄,为枫娘子入殓。” 皮承明直接后退三步,离得远远,道了声晦气。 崔芄面无波动,问:“尊夫人喜欢什么妆?” “妆?”皮承明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女人的事,你问我?不过就是寻常那些,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崔芄:“若无特殊偏爱,我便自己看着办了。” 皮承明懒洋洋坐到椅子上:“你看着办。” 所以这个丈夫,对妻子并不了解。 崔芄:“我观她发式,似是少了支发簪,常用之物还是在身边的好,不知东西收在何处,可否取来?” “呵,她这样子,不是自己弄丢了,就是给了人呗,”皮承明皮笑肉不笑,“我怎知会在哪里?” 代志行:“你少自己□□有屎,就觉得别人都不干净,枫娘的簪子没准就是不小心掉了!” 皮承明:“那起子府兵不是把我家都犁了几遍,寻到了么?” “你——” “我什么我,你不信,就去外面多寻寻,她近日经常出游,坐着那璎珞马车到处走,谁知道都去过那儿,你要能寻到,我真就不计前嫌,换你一声岳父!” “那马车是你给的!” “车是我给的,游玩地方可不是我选的,你问我还不如问马夫,她死前不是去过含光门街,不小心丢了个荷包,又走回头路捡回来了么,没准簪子也丢在那里了呢。” 两个人互相阴阳怪气,皮承明很明显,在指责枫娘子跟什么野男人私通,代志行为了好要钱,多要钱,维护枫娘子名声…… 更关键的是,崔郎就这么慢条斯理,几句话,直接把案子摸了个差不离? 怎么发生的,过程可能有什么关窍,嫌疑人,死者的人物关系……什么都有,他来一趟,案情直接一大片明了。 屠长蛮暗叹,该早点让他来的!要是天底下都是崔郎这样的人才,官府得多清闲! 点到为止,崔芄又不说话了,低头认真给死者上妆。 逝者面目青肿,有点不太好看,但化妆术就是这么神奇,崔郎有太多遮盖手法用以应对,一层层不同颜色的底膏妆粉,逝者肤色一点点改变,慢慢和寻常无异,以小小的色差打造阴暗效果,看起来比之前瘦了很多。 枫娘子本就是个纤瘦美人,鹅蛋脸,琼鼻樱唇,眉笼轻愁,我见犹怜,裙子精致,是别人绣不出的色彩和鲜活,映衬着美人面,更为娇艳动人。 她是绣娘,有一手双面绣绝活,布料是她的画布,绣线是她的颜料,她在一条条裙子上尽情泼墨挥洒,舞动着属于她的人生。 这是她做给自己过生辰的漂亮裙子,织绵耀金,灵蝶恋花,翩翩飞舞,每个针脚都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愿景。 她本该穿着它,漂漂亮亮的坐在花前,接受众人的惊艳与祝福。 可惜却成了她在世间的最后一条裙子。 你的勾人技巧有待精进 “干什么化的这么漂亮。” 代志行突然发声,有点瓮:“反正都要放到棺材里。” 房间陡然静谧,只闻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你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你女儿了?” 崔芄垂眸,最后枫娘子理顺裙角,一点点抚平,一点点摆好,保证不管裙子的褶皱,还是压在身下的部分,都是平整好看的,完美的挑不出错:“她活着时,你也是这么和她说话的吧。” 对自己宽容大方,对儿女百般挑剔,你出色,外面比你出色的多了去了,翘什么尾巴?你有孝心,怎么就不懂好好表现,净送这些华而不实父母不需要的东西?父母生了你,养你长大,就是最苦最难的事,你怎么不知道感恩?你非但活着时要孝顺听话,死了也要最后为父母尽一次心…… 人世中,从不缺扫兴的父母,他们从各个角度否定你,压制你,以此满足自己在别处获得不了的统治欲,权力欲,早就忘了,你是承继他们血脉,跟他们最亲的人,你曾在他们的期待中降生,也曾获得过他们的关注呵护,你是最信任他们,曾经一次次被他们责难推开,也试图颤抖着张开臂膀,拥抱他们的人。 孩子对父母的依恋是天生的,得要受过多少次伤害,才会变的冷心冷肺。 “打扮的好看,也不是为了让你看的。” 崔芄开始收拾箱子:“女孩子并非都是为悦己者容,她们喜欢自己干净整洁,赏心悦目,揽镜看一眼,都能奖励自己份甜汤。” “枫娘子生前是个精致讲究人,必然很不想乱糟糟的面对陌生人,哪怕一个抬棺者,她会希望自己在阳光下的最后一刻,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代志行短暂沉默了片刻,见崔芄背起箱子,才感觉心里有片刻空落:“完了?” “我不是说过,不会给贵府添麻烦?” 崔芄转身的干脆:“米面麻油酒糖酱醋棉苎白封,照行内规矩,着人送到永宁坊。” 代志行:“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崔芄侧眸看他,眼神静极,“府上还有人要入殓?” 你么? 代志行立刻摇头:“没没,没有,马上去办!” 崔芄颌首,走的干脆,好像真的只是上门接了个活,接完便了,无有其它。 屠长蛮心道崔郎果然邪门,一来就搞出来这么多信息!他听懂了,自然摩拳擦掌,想要搞个大的,根本没送崔芄回去。 枫娘子是在家里‘上吊’的,现在既然发现是被勒死,后脚跟还有磨痕,那总得有第一案发现场,野男人在哪儿,怎么进来的,路径为何,有无收买下人,有没有谁的衣服和枫娘子手中翡翠袢扣匹配? 她是遇到了入室强迫的歹人,还是与外男私通?如是后者,必有诸多证据待他发现! 武垣则绕着整个宅子飞,路径并不与屠长蛮重合,屠长蛮去的地方,他都去过,倒是这个宅子布局,让他很感兴趣……他悄悄跟着宅子主人皮承明,于墙头屋檐无声翻飞,看他的行进路线,去哪里,起居哪里,在哪里停留,视线似有似无滑过什么地方…… 然后就发现了一个密道入口。 非常隐蔽,一如他猜测。 但皮承明并没有进出,表现的像是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经意路过。 这座宅子,是皮承明一年前为了娶枫娘子置办的,他若咬死了说不知道,没有证据,不能奈他何。 武垣并没有进入密道。早在先前深夜进来‘探索’时,他就察觉到房屋空间感觉不对,指敲空处,确定了密道的存在,密道曲折,不小,如果只用于私会,有点浪费,他直觉这里面有东西,装作不知道,才不会打草惊蛇,不若悄悄盯着,看哪条大鱼会觉得没事,悄悄出来咬钩。 “中郎将——” 屠长蛮忙活半晌,颇有收获,眼角余光看到墙头上翻过的一角,立刻眼前一亮,追了过来:“您也来啦!” 武垣:…… 还好他睿智英明,没进密道门,否则有这一嗓子,什么局都别想了。 见十三郎臊眉耷眼,屠长蛮心道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这般表情竟然也帅的别有味道……十三郎这般苦恼,一定是愁于案子未结,无有证据,机会这不就来了么,他有啊! “属下有禀!这枫娘子的确有个奸夫,她们曾有通信,就在她房间的妆匣夹层——嗷!” 话没说完,就被踹了屁股。 武垣收回腿:“都快被偷家了,还有时间在这废话呢?” 偷家? 屠长蛮愣了一下,有点委屈:“属下还没成家……” 武垣指了个方向。 屠长蛮不懂,但上峰指示了,不敢不动。 他拱手辞别,即刻翻墙出去,一路撒丫子狂奔,然后发现——日!他真的被偷家了,被偷的不是成家的那个家,是崔芄! 有人欺负崔芄?还是暗害? 大白天的蒙着脸整活,这不闹呢么!遇到爷爷算你倒霉!他眼角阴狠,抄着刀就上了! 崔芄是走出一条街后发现不对的,有人跟着他。 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前,只不再往偏僻地方走,所选路线,一定经过热闹人群,就这么一路出巷,走向永宁坊。只是这个时间,也不是所有地方都热闹,回家的路有一段没什么人,无法绕过。 他垂了眸,脚步未停,正在调动思绪猜测是谁,该要怎么应对时—— 蒙面人现,利刃未及近身,就撞到了屠长蛮的长刀。 “仓啷——” 灿光锋利,似有火花溅出。 屠长蛮本就是个凶人,被长安人戏称泼皮疯狗,平时当街耍横简直限制了发挥,现在有机会动手,自毫无保留,直接把对方干的落花流水无法招架,要不是崔芄拦了下,他差点手下收不住,把人弄死。 就这样人也晕过去了,没法问话。 屠长蛮啧了一声,一边嫌弃地上人脆皮,一边问崔芄:“瞧不出来啊,你这修眉俊眼老实巴交的小郎君,竟有仇家?” 崔芄睨他:“难道不是你们内卫有仇家?” 屠长蛮怔了下:“冲着我们来的?” 冲着他们,为什么要搞崔郎?崔郎能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会入殓,会看尸……不不,一定不是这么简单,莫非别人知道了崔郎的邪门旺人体质,说什么什么能应验! 日哟,怕不是那起子左骁卫的狗要抢福星! “那你可不能跟他们走!我先碰到你的!”屠长蛮理直气壮。 崔芄越过他,往前走:“哦。” 屠长蛮感觉自己被嫌弃了,有点子委屈:“你怎么回事,对别人那么温柔,擦个脸抹个粉下手都那么轻,像是担心别人疼,怎么对我就这么凶!” “我对我的主顾都很温柔,”崔芄侧头,微笑如沐春风,“欢迎屠兵曹下单。” 屠长蛮:…… 你还是别笑了,笑得怪瘆人的。 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下什么单,你是在咒我么! 崔芄:“人再不按住就要醒过来了,好好审哦,兵曹大人。” 屠长蛮看着年轻郎君远去的背影,优雅,安静,不疾不徐,风度翩翩……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指派他?十三郎也就算了,你崔郎算哪根……想想崔郎那邪性劲,他默默改了骂街方式。 你崔郎算哪块小点心,也来指派我?我刚刚救了你还没道谢呢!你等着的! 因归途意外,崔芄耽误了点时间,过坊门时,很多人午歇刚醒。 大家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以往只是偷偷看,现在更多了点期待感,像是预设了什么事发生,迫不及待要看。 崔芄眼梢平静,推开自家院门,提袍走进。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他回来了!那小郎君进家门了!” “不枉我没午歇就等着,他终于回来了!” “这回鬼见愁都自己来了,看他不敢乖乖听话!” “要么搬出去,要么改行!我们坚决不要接这种活儿的邻居!” “鬼见愁这回怎么这么懂民心,咱们之前期待那么多回他也没来啊……” “管他呢,鬼见愁的心思你还想猜?反正这回他来了,这事就没跑了,指定能成!” 阳光灿烂,崔芄在院子里褪去外衫,束袖,净手,收拾白箱子,把该清洗的工具洗干净,晾到一边架子上,烧了壶热水,泡上清茶,才拎着茶壶,推门进堂屋。 房间正北,主位圈椅上,坐了一个人,剑眉星目,阔肩窄腰,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右手手肘抵在膝盖,支着下巴,左手修长指骨敲了敲桌子,分明等久了不耐烦,密睫遮挡的眸底,却闪过了一丝兴味。 全无私闯民宅的愧疚和抱歉。 崔芄将天青釉茶壶放到桌上,倒了两盏,一盏给自己,一盏推给对方。 武垣敲着桌面的指节停下:“看到我,你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执盏:“十三郎来的有些晚。” 武垣翘了唇角:“崔郎的勾人技巧有待精进。” 崔芄:“查出我没问题了?” “突然出现的生面孔,突然与我内卫所查大事相关,还不是无故卷入……”武垣盯着崔芄,“你的确有些小聪明,藏得很好,但我会找到的,到时你就惨了。 ” 崔芄面无波澜:“只要你舍得。” “我为什么舍不得?”武垣缓缓倾身,欺了过来,“崔郎,长得好看不是为所欲为的——” 他并未收起慵懒姿态,只眼底兴味变得冷厉,如霜凝结,冰冽锋利:“我不好色。” “中郎将不好色,但想听我说话。” 崔芄抬眼,直直对上武垣的眸:“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对我很重要 秋日灿阳活泼,碎金子似的铺在地面,跳跃在俊俏郎君面庞指尖,让人的心跟着暖洋洋,莫名慵懒,容忍度很高。 武垣有一种被夸奖了的错觉。 他调侃崔芄的色,崔芄并不否认自己有色,淡定表示自己不仅仅有色,而能不为‘色’扰,透过‘色’之表面看到更多……的他,非常优秀,值得肯定和称赞。 武垣想到了刚刚那口茶。 崔芄的茶不是坊间惯爱煎的那种茶,加姜盐料相佐,醇厚味丰,而是很简单的清茶,茶叶似乎只做了简单的烘焙炒制,既保留了本身清香,又未添加任何它物味道,入口清爽解渴,齿颊留香,如同人置林间,心神骤然安静平和,连初入口的那点微涩,进喉后都化成了甘,回味悠长。 茶如其人。 有想法,有手段,有脾气,还会哄人。 怪不得能把屠长蛮使唤的团团转。 武垣修长指尖摩挲着茶杯沿,慢条斯理:“康氏身体不好,不善表达,与灼娘子的母女关系观感微妙。” 崔芄心有所感,抬眼看他:“过往岁月让她吃了太多苦,她一直在受人照顾,又愧疚于这些照顾,最不想的就是麻烦别人,她从不曾亲手种出一株花,但姜家所有花植,她都如数家珍。” 武垣:“姜家生意能至如今,她查漏补缺,提醒细节的功劳甚大。” 崔芄:“她眼虽半瞎,但心明神清,得知自己病危不治,并不希望儿女跟着担心,故而隐瞒——” 武垣:“且正在思考怎么跟他们告别,能让大家都不那么伤心。” 崔芄:“她以为她瞒的很好,可思虑终是伤感且有痕迹的,灼娘子发现了,却并没有上前责备她为什么不说,而是思考后,想照她意愿,悄悄准备一个告别仪式,包括但不限于纸扎花,过往物,忆陈年,只是想法还没完全构建完成,就遭遇了意外——康氏并不知道这件事,灼娘子死后,她发现灼娘子房间里的纸扎应该会很难过,并以为这些东西可能与灼娘子的死有关。” 武垣:“不只康氏,姜年也这么想。康氏背着人哭,是因为即将结束的生命,灼娘子背着人哭,是因为将要告别亲人,难过又有点无措,只有姜年什么都不知道——” 崔芄颌首:“是。” 武垣盯着他:“你没跟屠长蛮说。” 崔芄:“他又没问。” 疏淡眼神里有一种理直气壮的预料——不说,你不也知道了? 武垣莫名受用。 没错,是别人太蠢。 有些角度并非匪夷所思,是有人脑子木,不往这个方向想。 “不觉得灼娘子不孝?”武垣低眸,“娘还活着,就想着怎么送娘走。” 崔芄顿了下,摇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竟然没有时间告别。” 人都有生老病死,离别在所难免,可大部分离别都太突然,约定的事,展望的将来全部戛然而止,才有了那么多的遗憾,无法慰藉。 他并不觉得康氏想法无法理解,也不觉得灼娘子做的不对,只是…… “没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先离别的人,竟是灼娘子。 武垣觉得,崔芄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尤其面对死亡的解读。 “——你觉得,这是桩人命案,存在凶手。” “必然。” 武垣:“野男人?” 崔芄:“极大可能。” 武垣意味深长:“屠长蛮找不到野男人,开始找孩子了。” 崔芄:…… “我只说灼娘子有过生产行为,并未说过她有孩子在人世。” 流产也是生产行为。灼娘子的日常及房间行为表现,并不像一个做娘亲的人。 “灼娘子这些年生活按部就班,圈子固定,若排查不出问题,曾经有亲密关系的男人,无疑是重点,”崔芄眉睫凝着思索,“而这个男人,现在就在长安。” 武垣:“之前却未必。” 生产行为是多年前的事,真有什么藕断丝连,不至于现在才开始纠缠,二人一定是长久未见,长久未见,为什么突然就起了杀心? 崔芄颌首:“观灼娘子行事,利落洒脱,也不算太低调,除了认为曾经这个男人很大概率找不到她,更多的,应该是她对过往并没有愧疚,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事。” 武垣眸底微闪:“但这个男人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她该死。” 崔芄目光灼灼:“杀心这般重,认为她必须得死,又为什么放过了这么多年?” “——那只能是,以为她早死了,”武垣唇角勾出弧度,“他来到长安,看到灼娘子时,大概也很意外。” 崔芄颌首,眉目端肃。 配着他掩的过于严实,半寸肌肤也不多露的衣领,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武垣忽又说起枫娘子:“你觉得枫娘子也有一个关系亲密的男人。” 崔芄:“必然,有可能还是熟人。” 武垣:“她其实也有准备告别仪式。” 崔芄眉目平静。 武垣:“你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她指间有亲折黄纸才会留下的纸屑和味道。” 武垣:“那你没说?” “中郎将方才,在碧纱橱吧?”崔芄看着武垣,“应该已经找到了证据?不说,也不着急问我,又是为何?” 当然是死者死因存疑,现场有嫌疑人,又人多眼杂,有些关键细节反倒不方便往外说。 武垣:“你胆子很大——” 崔芄:“嗯?” 武垣突然旋身欺近,手掌为刃,抵在崔芄颈间:“不怕死?” 是方才在巷子里面对追捕也没有压迫感。 过近的距离,过于锋利的眼眸,交缠在一起的气息。 陌生男人的味道,危险又强大,于阳光中弥漫,于阴影中欺近,最终丝丝缕缕,缠绕到自己身上,与地上落下的影子一样,纠缠在一起。 崔芄仰头看着武垣,眼神和唇色一样淡,有疏冽,有冷漠,甚至有一点点意外,唯独没有害怕。 武垣倾身,更为欺近:“真不怕?” 崔芄:“不是你性格。” 武垣眉锋如剑:“哦?我什么性格?” “我死了,是你的无能,”崔芄看着他,“——我很重要,不是么?” 诸如不久前暗巷的危机,你看不惯我,也要救我。 现在,更不可能随意杀掉。 “不错,你对我很重要。” 横在颈间的掌忽然变的温柔,轻轻抚过年轻郎君过于严实的领口,替他拂走不知何时沾到的桂花,武垣笑得意味深长:“所以乖乖的,别作妖,懂?” 崔芄懂。 欺近的距离,漫不经心的戏谑,别有所指的挑逗,对方看起来像个浪荡子,实则从始至终,眼神从未迷蒙过,始终冷静,可能觉得他有趣,但并不会为他蛊惑。 手段和内心,是两回事。 这便是武十三郎。 崔芄睫羽微动:“十三郎的威胁,应该不仅仅是口头这两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带劲。 武垣弯了唇:“半年前,靖恭坊来了个小乞丐,和别的小乞丐不一样,他有名字,叫桑七,十一二岁,半大小子,胆子大,脾气比胆子更大,明明有脑子,却不爱走正道,就喜欢撒泼耍赖街溜子那一套,软硬不吃,谁的账都不买,滑溜的像条鱼,而你崔芄,于十日前延兴门入长安,无有长安人脉,连赁房子都得打听名声好的中人——能让他收你东西,给你递你想要的消息。” 崔芄平静:“一个小乞丐都能知道的事,官府想知道更容易,应该不犯法?” “当然。” 武垣退后两步,阳光下的笑脸亲切极了:“我应该还会在你这里看到他?” 崔芄静了片刻,方道:“他受我雇佣,偶尔会过来帮我打扫院子。” 武垣满意了:“记住了,别坏我的事。” 他转身离开,兜头扔了件外袍过来,罩在崔芄身上:“不必急着还,最近我不归家。” 是一件带着软毛领的披风。 崔芄之前没看到武垣穿在身上,或许他没穿,随便放到了椅子后,或许他也不是穿着来的,等待的过程中无聊,翻墙归家拿了一件,现在扔了过来。 披风有些大,罩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拖地,褶皱很明显,该是从未上过身,领子上细细白毛茸,很温暖,也有点?。 穿堂风袭来,崔芄情不自禁的扯紧了些。 他不知长安秋日这般凛冽,午后阳光是真的暖,风也是真的凉,早晚能冷的人手想缩到袖子里,一点也不像蜀中,连天气变化都是温和的…… 冬衣,他还未来的及置办。 崔芄转身,已看不到那个高大身影。 怪不得顶着鬼见愁的名声,也能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拥趸者众,这人靠的不独是太后宠爱,他心细如发,见微知著,手段雷霆威慑,亦有体恤下属之心。 这便是武十三郎。 他原本打算好好结识此人的,奈何…… 也罢,这样认识也不错。 谁在馋崔郎 “出来了出来了!鬼见愁出来了!” “那小郎君呢?吓哭没有?” “哭哭啼啼喊着搬家没有!” “好像没有啊……” “嘶……个不争气的男人,定是被美色给误了!我偷偷瞧了一眼,那小崔郎君正好端端喝茶呢!” “我的亲娘……十三郎不行啊!” “啧啧,我看十三郎是太行了,他是懂看哪里的……” “这小崔郎君有点东西啊……” 邻居们捶胸顿足,气的不行,恨铁不成钢小声批评十三郎后,又看着同样没用的对方,长长叹了口气,互相安慰。 咱们长安都是体面人,这赶人不也得讲究个先礼后兵?今儿个必然只是前菜,要是人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鬼见愁定也不会轻饶! 咱们说好了,一块孤立这小郎君,谁都不跟他说话,看他不臊的慌!就这破院子,以后没人串门,也就乞丐会去!哼! 阳光向晚,里下无人的时候,小乞丐桑七进了院子,一进来就看不顺眼,骂骂咧咧。 “不是说聘我扫院子么,聘金我都收了,郎君何故自己干活,就没见过这样只付钱,不让干活的!” 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哪怕穿的不讲究,身上蓬勃朝气也是喜人的,一双眼睛圆溜溜,干净又机灵,跑到崔芄身边:“我同你说,就你在查的那个事,那武十三郎和左骁卫姓李的中郎将都查到了平康坊,要找一个什么商人,寻一种纸……那枫娘子呢,还真就是个可怜人,从小被父亲压榨,卖过不知道多少回,她前些日子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把自己珍爱的东西都舍了出去,没给亲爹,也没给丈夫,说是就想寻真正喜欢的有缘人……” 崔芄看着他:“谁让你去查的?” 桑七邀功的得意瞬间止住,眼珠微颤,有点慌,又理直气壮:“你说只需我帮那一日的忙,可银子予了那么多,实不匹配,我不得多打听点……” 见崔芄转身,桑七憋红了脸:“我错了行了吧!你每回都这样,遭人白眼轻贱赚银子容易么,全这么舍了,偏要叫别人心里过意不去!” 崔芄面色静肃:“我叮嘱过你,不许做多余的事。” 桑七泄了气,丧丧垂头:“我真记住了,你别生气。” 见崔芄面色未有缓和,他立刻身体力行,蹲到墙根边拔草表现,拔了两下觉得不对:“这是……什么?” 崔芄抿唇:“我种的竹子。” 桑七:…… “你生气归生气,咱别祸祸东西行么?” 崔芄唇抿的更深。 “……算了,你想种就种吧。” 桑七把那丛蔫竹栽回去,心里计算这竹子大概几天会死,他得寻什么时间悄悄过来换了,不被崔郎发现。 天色渐暗,暮鼓催人。 坊内炊烟渐起,灯火阑珊,忙碌一天的人们归心似箭,将墙角磨磨蹭蹭的人衬得更加显眼。 屠长蛮挡着脸,在熟悉的小院门口悄悄走了几个来回,被暮鼓催的汗都要下来了,仍然没决定好要不要进。 他又卡住了! 案情线索明明在增多,他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抓不住要点,十三郎都记住他了,他埋在线索之中却破不了案立不了功,能是什么印象,升个屁迁有个屁个未来啊! 以他性子,当然是谁让他卡住的,他就来找谁算账,这不就来找崔郎了……可崔郎这人聪明又邪门,点肯定能点对的地方,让他豁然开朗,但事一丝一毫都不能瞒着。 官府案情细节,怎么能说与外人?要叫人举报到上峰,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两只脚就是有自己的想法,拦都拦不住。 说起来,今日崔郎上门给枫娘子整妆时,十三郎也在,只是没露面,后续也没问崔郎的事,只贴心提醒他被偷家,让他去救崔郎……虽那蒙脸客没招,但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他们内卫的死对头左骁卫那头,也馋崔郎了! 有真本事,对手在馋的人,十三郎又讳莫如深,没有表态……是不是该给点机会?没准十三郎觉得崔郎给出了惊喜,也馋崔郎,但不熟悉,想再多看看。 没准十三郎也在盯着他屠长蛮,看看他能不能干对事,正确领会上峰心意? 一旦往这个方向想了,念头就像被八匹马拉着跑,怎么也停不住,外头暮鼓又催的人心烦—— 算了,不管了,干他娘的! 他长了个心眼,没敲门,悄悄翻墙进院:“咳咳,真是吵死了,哪哪都闹腾,都没地方给我整理思路,这家那么安静,应该没人,正好给我捋捋案情!” 一边粗着嗓子吼,一边瞪着窗子,崔郎你可懂点眼色,别说话知道么! 只要两个人不见面,不搭话聊天,他说案情再细也是自己整理,被听到了不关他的事,顶多治一个失察之罪…… 屋里的崔芄:…… 屠长蛮很满意,崔郎果然通透人,会整活,会办事! 他当即‘顾自’嘀咕起来,从灼娘子说到枫娘子。 灼娘子那边非常邪门,愣是查不出她卖身为奴的那几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也查不到任何她与男人的瓜葛,查来查去也就是和母亲弟弟的相处氛围有点奇怪,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这俩人干的了,灼娘子身边能作案的熟人真不多,做生意也向来以和为贵,没什么仇家,他经崔芄提醒找的那些灼娘子过往细节,关窍是关窍,就是没锁定相对应的人,唯一一个倒卖文玩的商人凌永,查来查去就是没有任何交集,反倒是枫娘子那头,跟这个凌永有点交集。 枫娘子肯定是存在一个相好的,从她妆匣里都搜到了信,但此人是谁,目前没查到,她的马夫说她爱出门,但地方从不固定,时间频率也是,没见过什么可疑的,只是她最近研究一种新绣样,总是喜欢看画,买画,是以认识商人凌永,但凌永也不是她自己认识的,是她提出要求,府里世仆申伯帮忙找的人,交易钱画也多是申伯出面,枫娘子本人行为并无不妥……不过她家有密道,很可能是利用这个隐藏行迹。 枫娘子这边,还搜出价值不菲的纸页,上书: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纸很贵,目前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东西来自哪,是谁写的,又是给谁,反正肯定不是皮承明,不管他的人还是字,都跟字条搭不上半点关系,代志行也表示,他虽‘卖’了女儿不少次,试图索取更多的钱,但女儿向来不怎么听话,总能自己逃出来,也从没机会接触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总之现在的问题就是,嫌疑人非但没有精准锁定,反而似乎变多,发展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不管灼娘子还是枫娘子,都有点有别于常人的奇怪,搞得屠长蛮现在甚至觉得这些都没用,没准就是因为‘贵人之物’真被她们转过手,才引来意外的杀人灭口,跟什么情啊仇啊怨的无关! 房间里,崔芄手里攥着一串羊脂白玉手持,无意识摩挲。 字条,灼娘子那里也有个残破的,依稀只能看出四个字,恭喜,允许。若没有其它提示,剩下的痕迹难以接凑出完整的话,但枫娘子这边也找到一张……那很可能灼娘子的纸条上也是这句话: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她们身边都有一个关系隐秘,不为人所知的男人。 灼娘子的告别仪式,看上去还未完成,只做了一小部分,为的是康氏的心结,至于她自己,可能预料到了一些事,但并没有为自己准备什么,枫娘子则是表面上不显,实则准备好了与这个世界告别,未完成的纸活只是来不及,但生平珍爱之物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处理好了。 看上去像是有共同点,但不多。 这么用力查都没有查出什么交集,两位娘子似乎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生活圈子没半点交集,不存在共同的熟人,只是巧合的个例。 真的是巧合,个例么? 必然不是因为‘贵人失物’被杀人灭口,否则不会是这样的案情表达和线索呈现,武十三郎也不会是这样的面貌状态。 行凶时间,行动范围……凶手狡猾,隐藏太深,那死者呢?有什么细节重点,被错过了? 崔芄微微阖眸,羊脂白玉手持轻捻,鲜艳南红塔坠辗转在修长指节,映的肌肤更为白皙莹润。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滑过,见过的人,听到的信息,去过的地方,看到的景象…… “邢窑。” 他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南青北白,北地多邢窑,南方用越窑。” 长安虽两者都有,但邢窑后起之秀,不若越窑普及更早更广,姜家器具按习惯偏爱,全部都是越窑,唯独灼娘子房间茶具,用的是邢窑的白瓷。 照她对别人提及的过往,生在长安,幼时签契卖身,去了富庶苏杭做丫鬟,何以有了用邢窑白瓷的习惯? 她去的是北地! 你敢肖想我的人 “她去的是北地!” 屠长蛮懂了崔芄的提醒,猛的拍了下脑门:“凡经牙行签契者,过洛阳必留档,我正好有个兄弟在那边,我这就去问问!” 他就说怎么找不着,就差把周遭牙行犁一遍了,原来找错了方向! 灼娘子一案,最要紧的是什么,野男人!什么野孩子更是没影!办案子不怕嫌疑人多,就怕找不到嫌疑人,找准了灼娘子的过去,还怕揪不出野男人来? 先在北地,最近来长安,再跟他划出来的行为轨迹地图有交叉点……呵,藏的再好,苟的再深,爷爷也能把你抓出来! 屠长蛮翻墙就跑,什么圣人失物,全部扔在了脑后,而今破案最大,崔郎旺他,这波绝对优势在他,他要立大功了! 崔芄:…… 普通如他,拦不住不请自来的闯客,也阻止不了闯客没礼貌的跳墙离开。 不过不着急,有些事急也无用,真相,总会一层层剥开。 崔芄点燃灯烛,继续之前的活儿,为院中石台上骸骨编竹藤,白玉南红手持安静放在桌边一角,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一夜悠长。 天亮后,崔芄起身洗漱,浇了浇墙角蔫哒哒的竹子,继续干活。 外面光线好,每日晨间,他都会把骸骨带出来,放到石台,开始一天的工作,晚上再收回屋,哪怕长安天气干燥无云,他仍然认真对待主顾,不让主顾淋雨受风。 这次的主顾仅存骸骨,是一位老丈打听着,追到长安城门送到他手里的,说是没见着最后一面,人去的悄无声息,也没个葬礼,怪可怜的,请他帮忙整理入殓。 这活不好干。 不知从哪里起出,随意埋过的骸骨,留存的东西有限,失去了血肉支撑,连骨头都是散的,他得先把骨头摆好,串好,缺失的部分以自编支架撑住,再塑外形,使其丰盈。 诚然,他有自己调配的泥胶,可再造体型,不能都用泥,这样重量就不对了,他做事讲究,整理入殓的主顾,最好和生前一致,容貌,胖瘦,甚至重量,都差别不大。 他忙起来有些忘我,忽略了地上斑驳光影的移动,也未觉得渴饿,直到手边材料不够,才蹙了眉。 简单收拾收拾,他起身净手更衣,出坊,去了东市。 被空气中过于热闹的食物香气分神,他才意识到,又忘了午饭。 街边酒肆饭庄生意兴隆,伙计小二待客忙的脚不沾地,菜名都快报出花来,小摊小贩也洋溢着笑脸,招呼客人,一条街从头到尾,变得烟火气无比,让整座城都变得亲切起来。 胡饼,蒸饼,汤饼,毕罗,鱼脍,辣卤,雕胡饭……还有专门卖饮子的,甜汤酒酿花果茶米儿酒,朴素或豪华,应有尽有。 崔芄眼睛在卖桂花酒酿小圆子的摊贩停留了很久,老板娘巧思,拿了薄竹做盛器,方便好拿还成本不高。 他很喜欢这个,没想到长安也有。 摊子边排队的人很多,可见不只他喜欢…… 崔芄垂眸看到自己的手,顿了下,越过了摊子。 辣卤……喜欢的人也很多。 崔芄避让着人群,一路下行,最后在一个人可罗雀的摊贩前,买了只软胡饼。 胡饼是发面的,捏着软软的,表皮酥脆,沾了芝麻,咬一口里面有糖馅,算得上好吃,只是这个摊贩做的是朝食生意,马上收摊,才没什么人。 “郎君不必如此自卑——” 耳边传来声响,崔芄停住,看向来人。 李骞负手而立,眉目清雅,气场明亮,身上衣料低调中彰显奢靡,沐在阳光下,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两个字:清贵。 他看着崔芄:“崔乃大姓,纵你出身非博陵,清河,联宗寻亲并非没有路子章法,往上走总是比寻常人简单些,远不必如此卑微——行要避人,食不同堂。” 崔芄蹙眉,放下咬了一半的软胡饼。 李骞微笑:“忘了介绍,我姓李,赵郡李氏,名骞,家中行三。” 人傲,出身傲,连话都说的格外傲气,透着一股我不用多说,你也该懂了的高高在上的提点—— 我都亲自来找你,话点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惊喜若狂,搭话上交? 崔芄看着手里胡饼,甜甜糖馅已被他吃完,本来挺软糯的饼,突然有点腻,吃吃不下去,扔又觉可惜。 “你来晚了。” “嗯?”李骞挑眉,似乎很意外。 崔芄将小半个胡饼收起来:“昨日亲仁坊外,阁下不是试过了?” 派蒙面客截他,试的是他的本事,还是武垣那边的动静,想必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有意思。” 李骞不再遮掩,面上笑容更有深意:“所以崔郎是决定跟着武十三干?你可知他名声?真的觉得和他在一起能安全,安定,前程无忧?” 街道对面,酒幌子暗影遮掩下,武垣黑着脸,十分想冲出去,把姓李的剁了。 李三眼瞎,看错了这小美人,崔郎可不是一个会自卑,怯懦,胆子小的人,也并不在乎名声……可看到这一幕,仍然很不爽,看李骞越发不顺眼。 李骞在等着崔芄回话,武垣也是。 ——你最好给我好好说话。 “名声,择我这一行,怕是不能有了。”崔芄声音浅淡,和他的人一样,“多谢你提点,但我不需要。” 武垣倍感舒适,心情就像手里竹壶装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清甜微醺,糯糯旖旎。 美人危险又野性,无人能驯服,偏对他——引诱又忠贞,只想跟他玩呢。 “不想有和不能有,是两回事。” 李骞上前一步,迎着阳光,笑意更加优雅:“若那凡鸟有幸栖了梧桐木,谁知你是假凤,还是真凰?崔郎,人生在世,须尽欢哪。” 谁是凡鸟,哪里是梧桐木,人生该怎样追求……橄榄枝几乎是明着抛了,世家向来清贵自持,只跟圈子里的人玩,何曾这般亲切随和?换了别人,早就一脸惊喜,不知如何回报才好了。 崔芄却仍然疏淡,表情没什么变化。 李骞复又上前:“崔郎……” 许是影子靠的太近,许是市井烟尘味道有些难忍,崔芄退了半步:“不过也仅是单次合作,武十三郎这次来的早。” 李骞立刻懂了:“那下次我快些?” 崔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李骞还是明白了对方没说出口的话,聪明,俊美,做人留一线,讲诚信……这次他慢了一步,小郎君敌不过武十三强势,哪怕是被迫,做了交易,就不会毁约,那下次他早一步,不就没武十三什么事了? 武垣:…… 要不他还是把这桂花酒酿小圆子砸了吧。 不过灿阳之下,崔郎腰身更显瘦弱,皮肤莹白几欲透明,怎么看怎么可怜,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大声骂街,只能嫌弃后退半步,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应付……更显的李骞面目可憎了。 果然他看李骞不顺眼是有原因的,这人怎么敢明目张胆欺负人,挖他的墙角,肖想他的人?是被打折过的腿骨又痒了? 李骞本打算今日必要拿下崔芄,利诱也好,威逼也好,总之不能给武十三添助力,现在突然改了想法,有些人挺有意思,那有些事继续下去,也会很有意思。 “与人相处,来往在心,而某类野犬,是没有心的,此间缘分,只会在你我——崔郎伤过心,下一回,可要记得守好了,待我来结缘。” 说完想说的话,李骞退后,曲指勾了下,让身后下人送上特制点心匣子:“方才冒犯,一点心意,还请崔郎不要介怀。” 点心匣子雕花金漆,一看就价值不菲,里头的点心肯定也很贵。 可惜点心没能见天日,点心匣子都没送到崔芄手里,就被一只大手截了胡。 “不干净的东西,当心拉肚子。” 武垣不但抢过点心匣子,随手扔了,还把手里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塞给崔芄:“吃这个。” 李骞:…… 崔芄被清甜软糯的味道吸引,很难不低头看。 武垣凑近,压低声音,不让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人听到:“不是看了好几眼,怎么,不想吃?” 崔芄接过:“想吃的。” 李骞:…… 武垣斜他一眼,没说话,嘲讽明显,还不走,等着被赶更没面子么? 李骞气的甩袖离开,跟粗鲁不懂理的人没话说,至于崔芄,方才不是约定好了?下次他会来更早! 桂花酒酿小圆子由小竹筒装着,打开竹筒盖就能喝,方便快捷,不用找地方坐着,连买东西都不耽误,崔芄双手抱着,眉梢眼角可见的舒展,脚步都轻快起来。 武垣没打扰他喝东西,也没走,就这么慢悠悠跟着,眼神时不时落在身侧郎君身上,全然不怕周围人的视线和窃窃私语。 崔芄也不在意,别人看他不看他,身边人是谁,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别人不说话,他便只专注自己的事。 东西有些多,见俊秀郎君为难,掌柜微笑:“不知郎君家住何处?若不远,小店有伙计,可为您送货上门。” “永宁坊,武十三郎家隔壁——” 武垣掏出钱袋,自认笑的和蔼可亲:“谢了。” 掌柜脸有点僵,谁?十,十三郎? 崔芄却拦住武垣,自己付了银子:“某姓崔,的确住武十三郎家隔壁,不过他惯常不在家,也管不到邻居的事,不用害怕。” 说完又转向武垣,眼神疏淡:“我的单主很大方,无需劳动他人帮忙。” 武垣唇角弯出弧度:“崔郎好会伤人心啊。” 氛围过度暧昧,崔芄退后一步,对上他的眼睛:“你我之间,不是可以随意使用金钱的关系。” 武垣:“你我有合作。” 崔芄:“合作没这规矩。” “现在有了。” 武垣看着年轻郎君,伸出两根手指:“规矩一,无论何时何地,不许拒绝我的靠近;规矩二,金钱或是它物,我若想给,你不许不要。” 她十年前就死了 街角风吹来,有些妖,任性卷起行人衣角,迷住眼睛,人们不得不挥袖遮眼,溜着墙边走,能避一些是一些。 崔芄让出路,看着灿阳炽亮下理直气壮的武十三郎,突然想起不久前被他扔掉的那个,过分华丽的点心匣子。 他想,他似乎猜到了这两条规矩的来由。 内卫和左骁卫见面就算不掐,也得放两句狠话,谁都不服谁。左骁卫皆是世家出身,世家根基庞大,人脉结成网,声势浩大,内卫虽由太后一力推动组出,可不管干的活,还是选的人,都比较偏,气势上可以说,完全靠武垣一个人的脾气声望撑着,老大要是让了,底下人怎么办? 遂任何时候,武垣都不能输,对上了,还得更狂。 于此时此刻,于他而言,李骞能做到的,武垣得能做到更多,李骞能给的,武垣也得能给更多? 当一个动作代表的不是个人行为,而是更多利益牵扯,拒绝起来会更麻烦。 崔芄默了下,安静的接过了武垣的钱袋子。 武垣:…… 竟然这般听话?接了他的钱,还认可了他认的规矩? 完全不像那个危险的灯下美人。 果然不该让李骞那种道貌岸然的玩意儿活着,多见几面还得了! 武垣盯着崔芄:“记住了,在我身边乖一点,我这个人很大度,可以允许很多事发生,唯独不准背叛。” 他不笑时,如剑眉锋更为凌厉,狭长凤眸下压,配着高鼻薄唇,很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淬炼出的危险感,会让人忽略他过于优越的相貌,不敢看,不敢听,只想躲避逃跑。 崔芄很清楚对方在威胁什么:“既入本案,自会有始有终,无需你不允许,我本就不会做多余的事。” 他们二人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合作关系,没有明言约定,也没有签契制约,不过是之前聊过后的默契,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都自由心证——彼此心知肚明。 “屠长蛮!” 武垣突然转身,点了点街角藏着的人:“给我滚出来!” 屠长蛮刚刚风尘仆仆的从城外回来,不是故意藏的,是撞到两个人好像在说什么严肃的事,才没现身,而今上峰召唤,哪敢不出来? “属下在!” 虽然十三郎从面若春花到面上结霜,看上去凶极了,他却没有害怕,天爷诶,崔郎真的神了!十三郎真的记住他了!不仅精准支使他干活,还记住他名字了! 武垣指了指崔芄:“你招来的人,你自己护着,他若出事,你死罪。” 屠长蛮胸脯拍的啪啪响:“中郎将放心,属下必替中郎将舍生忘死守护崔郎!赴汤蹈火,舍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武垣:…… 什么叫替我舍生忘死守护,会不会说话!你是把脑子扔掉全部长四肢去—— 再一看面前黑脸壮汉的体型,好像的确不应该过于苛责。 “还愣着干什么?滚去干活!” 眼不见为净。 屠长蛮就委屈了:“我就是干完活儿来的啊!” 他真的是过来报告案情进度的,连夜出城加班,一晚上没睡觉……能被上峰记住名字不容易的,真的。 “崔郎!我照你提点,去查邢窑,北地的线索,果真有收……”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崔郎不怎么隐晦的提示眼色,提醒他某人还在呢,敢不敢说的再直白点! 昨天傍晚连案情都不敢正面和他说,生怕有麻烦,今天当着武垣就敢直接说,你是胆子小呢还是胆子大? 屠长蛮:…… 他看了看武垣,又看了眼崔芄,前者没拆穿没骂他,后者也没鼓励没提点……你们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十三郎你到底是不是纵容崔郎,崔郎你是有恃无恐还是在挖坑?我也是你们之间对抗拉扯的工具么! 看了半天看不懂,他干脆不管了,直接硬着头皮说,是奖是罚您二位稍后看着给! “灼娘子卖身为奴那几年,并非去了江南大户人家做丫鬟,而是去了路州窑场给窑主家做工!” 邢窑之所以叫邢窑,是因为大部分窑厂都在邢州,最好的工艺也在那边,路州这家姓周,原是邢州搬过去的,干了老本行,路州窑场少,非常好查,灼娘子消失的那些年,一直在他家做工,说是丫鬟,伺候内宅,其实干的活比管事妈妈都不少了,后宅琐碎,里外采买,闲时帮厨,忙时上窑,非常能干,周家老爷夫人都很器重……按理说,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过往,哪儿都能挺直腰板说,没必要隐瞒。 “……这灼娘子不但能干,人也开朗大方,还很聪明,什么活计都难不倒她,认识的人都夸,就是因为身份所限,拘在周家宅子里,与外面没什么交际,也没什么熟人,圈子不大,运气也不太好,染了一次重疾后,身体就不太好了,肺腑不佳,恐寿数不长,更没有说亲。” “牙行办事算得上规矩,周家夫妻也大度,契约到了年限,再舍不得也未强留,赐下一大笔赏银,准了灼娘子的请辞,十年前,灼娘子就是从他们家离开的,因感情深厚,还约定了以后要信件往来,因周家夫妻女儿将要出嫁,灼娘子与她感情好,还约定了归家之后,选买些长安风物为她添妆,但奇怪的是,灼娘子此后并未寄过信件到周家,也未给闺中朋友添妆……” “灼娘子在周家住了多年,离开时未能带走所有的东西,说是还有东西落在周家,周家寄了信,托了人转交……” 说到这里,屠长蛮咳了一声:“被扣下了,我这兄弟有点门路,又是刚好撞到他知道的事,便连夜给我找来了。” 崔芄:…… 武垣:…… 什么有门路,什么刚好,怕是东西顺着牙行当初的记录过去,周家夫妻又大方,东西里放了给灼娘子的贵重物品,或者干脆就是银钱,被截贪了。 至于为什么灼娘子没留长安的家地址,大约离家太久,中间音信不方便,知道搬了家,并不确定到底是哪里,得回来自己寻一寻,当时没办法说的太准。 “周家人说灼娘子性格如何?” “提及未给女儿添妆时,是否状似不经意?” 崔芄和武垣突然同时开口。 屠长蛮有点懵,这……这两个人表情是不是突然变了?他说了什么关窍么?连夜出城忙这些,脑子都木了,他想不到。 但话还是要回的,他按着那兄弟问了好多,但凡经历过的细节,那兄弟都说了。 “好像的确是不经意的一提,”他先回答武垣,“似乎抱怨灼娘子没按约定添妆,但现在想,好像是周家故意这样说的,只是当时没人关注这些细节。” 他又看崔芄:“说灼娘子开朗大方还聪明啊,从不畏难,什么事到了她面前不用害怕,还善良热情,有恩必报,跟周家小娘子感情那么好,就是因为她生病的时候,周家小娘子救过她,所以才必须要亲选长安风物为她添妆……” 说着说着,屠长蛮懂了。 为什么约定了写信却没有,那么重要的添妆也没有下文,灼娘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灼娘子……出事了?” 那时候就出事了? 崔芄:“周家当年应该就有怀疑,此举为试探,你可亲去路州追查,或许他们的试探并不止这一次,比如打听到长安来,灼娘子的家……” 武垣:“周家按下不再提,这些年再无动静,要么是看到事已成舟,无法挽回,要么,是他们本就知道灼娘子家中情况,有个‘灼娘子’帮忙照顾老娘幼弟,本就是灼娘子心愿。” 屠长蛮双眼放光:“我现在就去!” “等等——” 崔芄叫住屠长蛮:“请兵曹着重留意灼娘子身体状况,病况如何,有没有受过什么大的伤,在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比如骨折之类,分别多久痊愈。” 武垣:“坐辆马车去。” 屠长蛮感动:“中郎将如此体恤,手下必赴汤蹈火——” 武垣:“路上睡觉,醒来正好干活,不耽误。” 屠长蛮:…… 他还是走快点吧。 人走后,崔芄和武垣视线对上,异口同声。 “银簪子。” “雏菊。” 放在手边总是把玩,刻着蜻蜓纹路的旧物,种在窗前,随时都能看到的雏菊,‘灼娘子’怀念的是什么,追思的是什么,缅怀的是谁? 床下箱子的纸扎旧物是为康氏做的特殊准备,银簪子和雏菊确实很早之前就有的。 “还有和康氏别扭奇怪的相处方式。” 女人敏感多思,性格不同,与人相处方式也就不同,但康氏母女明显不太一样。 “——康氏知道这个女儿不是原本的女儿。” 她虽眼睛半瞎,女儿又是走了多年之后再回来的,年少期间成长面貌身形发生巨大变化,她还是发现了,她内心大概有很多挣扎,比如从害怕警惕到无奈愧疚,情绪很复杂,悲哭的一声‘灼娘’,融入了太多太多东西。 “姜年却并不知道。” 姐姐走时他太小,根本没记事,他认识的,只是回来后孝敬母亲照顾家,悉心教养他的姐姐。 所以现在有个问题。 “若灼娘子已经死了十年——” “现在死的那个灼娘子是谁?” 崔芄和武垣对视一眼,思路一致:“去姜宅!” 去姜宅,有些事就很微妙了。 因入殓一事,姜家对崔芄观感很好,武垣包括整个内卫组织,民间都不是很喜欢,畏惧少话是常态,想在姜宅获得更多东西,威压比起怀柔,效果显然不一样。 崔芄微微理袖,自然而然走在了前面。 武垣默了一下,无声跟上。 崔芄:“我说话时,你不得有异议,我让你动,你不准不动,我不允你上前,你不许擅自行动——” 武垣:“没这规矩。” “现在有了。” 崔芄侧头,弯眸含笑,灼灼灿灿,如春日入怀,冬日可爱。 武垣:…… 美人都是这么记仇的么? 你摸我手了 姜宅。 康氏母子已为灼娘子大殓,遗体纳棺,留盖未盖,与世间,与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崔芄上前拈香,问了出殡日子,言说要备路祭,康氏泪眼婆娑,悲不能抑,连声道谢,在崔芄关切过案情进展,遗憾小殓那日时间有限,未能找到更多痕迹证据帮忙时,康氏直接命儿子叫管家过来,言家中所有地方,没崔先生去不得的。 “……小女之事,先生襄助良多,我与犬子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今便厚了脸皮,求先生再为襄助,先生大才,心善悲悯,此番若再能有助,乃是小女运道,若不能,也请先生莫要自责,也……是小女的命。” 康氏眼瞳无法聚焦,可见哭了几日,眼疾越发严重,话说的哽咽又小心,想求崔芄帮忙,又担心给崔芄带来负担,卑微极了。 崔芄知其哀痛,安慰几句,道会尽力,便随管家离开了。 武垣收敛浑身气势,无言随行,直到四周无人,才走回崔芄身边:“崔郎好生能干啊。” “客气,”崔芄微笑,“十三郎也很乖。” 乖? 多少年没人用这个字……不,从来没人夸过他乖。 “你胆子真的很大——” “姜宅不小,敢不敢比不一比?” “跟我比?”武垣看着站在庑廊,衣角随风摆荡,裹出更为细瘦腰肢的崔芄,“你确定?” 今次查找范围很大,是整个姜宅,所有灼娘子的痕迹,所有用物,屠长蛮从好兄弟那里截来了周家送还的灼娘子遗物,刚好搜出来对比—— 需要脑子,更需要体力。 崔芄:“若十三郎连我都赢不了——” 武垣:“便让你见识见识!” 目送人背影远去,崔芄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走了。 灼娘子身上的秘密很多,他有想看清的部分,菊花……一手莳花本领,是从哪里习得的?西湖柳月娇贵,不得其法,可是种不出来的。 原以为重点在姜家,结果这个灼娘子,并非姜家人,那她来自何处,姓甚名谁,真正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习惯什么…… 十三郎太过敏锐,若一直在身侧,他担心会漏出点什么……或许十三郎并不是受不得激将法,只是故意配合,但没关系,自己能有所得就好。 他敛气凝神,开始集中心力,探索寻找。 武垣飞出老远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故意调开他,是想探查什么?某人秘密有点多啊。 的确得给出些空间,不让别人有收获,自己怎么能知道这些收获是什么,动机是什么? 他懒洋洋掸了掸袖子,眼梢微眯,身形如大猫般,矫健起落。 二人迅速行动,路线方法很不一样。 武垣仗着体力好,武力强,大开大合,搜索范围极大,从最偏僻的犄角旮旯,到别人不能至的屋檐房顶,但凡他感觉可疑之处,都会看一看,辨一辨,而他本身并不缺乏敏锐度,很快有了收获。 崔芄则是目的性非常强,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完整个姜宅,便由点及线,从灼娘子最擅长的莳花弄草本领,追溯她在做这些事时的习惯,喜好,大概会用到什么东西,倾注了多少感情……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时,总归是不一样的。 很快,厅堂里堆的东西越来越多,分为两小堆,泾渭分明。 一个半时辰后,崔芄的探索之路到了尽头,思考良久,手伸向一尊小巧精致的琉璃盏—— 摸到了武垣的手。 武垣先一步摸到了琉璃盏,感受到覆在手上的温度,如遇莹润的触感,似笑非笑:“我倒是没瞧出来,崔郎对我这般中意。” 崔芄:…… “这般情不自禁,想来为我魂牵梦萦,心驰神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武垣笑容愉悦,“崔郎倒是早说啊,我这人大度,一点点小愿望,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崔芄静静看着他:“这般耍赖不认输,并不会显得你特别高大。” 武垣抛了抛琉璃盏,轻松接住:“你要不要看看外面那两堆东西?我输?” 崔芄当然看到了,武垣找的比他多很多:“我只是一个入殓师。” 双方行业不同,位置不同,他少很正常。 武垣笑了:“所以现在是谁在耍赖?不管怎么样,不管我比你多多少,你都没输,是我输了?” 崔芄淡淡看他:“我可没这么说。” “所以还是我自己承认输了?”武垣把玩着手中琉璃盏,莹莹有光,炫目通透,有点像眼前人,“崔郎有点傲啊,怕输?” 想想之前在大街上遇到,游离于人群外,不与人同堂,不与人同坐,习惯了顾及到别人忌讳,自己不往人群里凑,连喜欢的饮子都因为周边人太多,不会上前的崔郎,武垣差点都觉得前后不是一个人了。 崔芄已经走出房间,去到外厅:“时间不早了,干活吧。” 武垣啧了一声,跟了出去。 既然不必再比输赢,或者说,本也没打算真的比输赢,地上的两堆东西也没必要泾渭分明了,两人蹲下来,开始重新分,把这些东西打乱,重新分成两堆—— 区分的规则当然是,不一样的性格习惯,差别迥异的特点。 两人分东西的动作迅速又安静,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的意见,稍微没那么肯定时,对个眼神,一两句话,就能迅速辖定归属,没有判断不出来的东西。 很快,东西被重新分成了两堆,一堆是原本的灼娘子,一堆是现在的灼娘子。 现在再看,就很明显了。 “真正的灼娘子从小胆子大,不仅喜欢蜻蜓,还喜欢各种虫子元素的东西,五毒头花饰品她是一个不少啊,”武垣抱着胳膊,“喜欢比较酷的东西,喜欢颜色鲜艳漂亮的红色。” 崔芄颌首:“如今的灼娘子,比起昆虫,更喜欢柔软可爱的东西,比如毛茸茸的猫咪,兔子,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比起热烈绚烂的大红,她更喜欢浅淡的粉色,碧色系。”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喜欢样式挺阔,看上去利落,方便干活的衣服款式,比起裙子,似乎更中意男装样式。”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虽也勤快爱干活,明显更喜欢柔软的裙子,哪怕需要用披帛把袖子绑牢。”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喜欢一切新鲜的玩意儿,比如琉璃盏,比如自己会动的木头马车玩具。”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喜欢传统的东西,比如玉,金——老山檀手串。”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擅瓷器。”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擅植莳。”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毕竟是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喜好,比如——水果茶。”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时常会煮饮水果茶,但她真正喜爱的却是清茶——她在扮演真正的灼娘子。” 她会假装喜欢蜻蜓,大约别的昆虫实在接受不了,就反复重复这个点,不是发饰要有,就是衣服帕子上要绣;明明不喜欢大红,还是会每季做一两件,时不时穿几次;偶尔受不住了,水果茶里都要煮几根清茶叶,丰富一下味道……她将本身喜好小心藏起来,生怕别人会发现。 “要假装,前提是了解——”武垣眯眼,“两个灼娘子必然认识。” “但认识并不深,可能只见过一两次。” 崔芄目光滑过地上的东西:“你看这些东西,像不像了解一个人的过程?” 最明显的蜻蜓元素,‘灼娘子’自归家就有了,红裙子,却是几个月后才有,水果茶一开始就有,类似男装的款式几个月后出现,之后渐渐的,特殊一点的,酷一点的摆件,才慢慢增多。 就像是从某一个节点开始,慢慢认识真正的灼娘子,了解她,假扮她,学习她,成为她。 武垣:“十年前灼娘子离开路州,再无回音,该是出了意外,而这个‘灼娘子’,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她。” 崔芄:“观姜家‘灼娘子’表现,认真生活,孝顺母亲,抚养幼弟,并不像有愧疚,或者赎罪——原本灼娘子的意外,应该与她无关。” 武垣:“但她借用灼娘子身份,为自己少了麻烦,会觉得对姜家有所亏欠,会感恩,会弥补。” “或许两位姑娘当年聊过些什么,”崔芄沉吟,“真正的灼娘子曾告知提点过什么,不然‘灼娘子’不会一来就能假扮成功。” 再或许,对于姜家,灼娘子有一定托付,而假的‘灼娘子’迫切需要一个身份躲避什么,双方达成了共识。 真正的灼娘子十年前就遭遇了意外,那现在死的这个是谁?当年灼娘子的尸身又在何处?因何而死? 庭外丧乐高起,似是新来了吊唁的宾客,康氏母子悲戚哭声难以压抑,弥漫在庭院。 崔芄垂眼:“小殓那日,姜年曾提起姐姐的偷哭,姐姐让他用母亲和她的性命发誓,不准告诉别人,而姐姐自己,也用娘亲和弟弟的性命发了誓,说真的没什么,姜年才没有重视,以为是姐姐和母亲惯于的相处模式习惯。” 她敢用母亲和弟弟的性命发誓,是因为她早就没有了,誓言无用,姜年却当了真。 很明显,当时就是有事,她遇到了来自十年前的危险。 武垣:“危险来找她,她不想连累姜家,哪怕害怕,也想自己解决掉。” 崔芄:“姜年因年龄所限,知道的太少,康氏却未必。” 她的悲痛,在于清楚的知道,两个女儿都没了,却没有办法和任何一个人说,她必定怜惜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因这十来年的患难扶持,对成为他女儿的姑娘有复杂的情感。 她为这两个姑娘难过。 武垣:“该要和她好好聊聊。” 她可能会为自己的无能懦弱感到无力,为自己的自私逃避感觉到卑劣,但不会不想抓到害她两个女儿的凶手。 崔芄看着武垣,目光明亮安静:“我愿前往。” 武垣顿了下,笑了:“崔郎,你为何迫官府查这个案子?” 崔芄讶异对方这个时候问这个,他当然是想借官府之力,但不会承认:“十三郎说笑了,我哪来的本事指挥官府做事?” “我看你不光本事大,胆子也很大。” 武垣看着阳光落在崔郎发间,瞳孔干净透明,像剔透的琉璃盏:“不过没关系,此事便允了你,你去问,我等——” “崔郎,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哦。” 她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你来了。” 康氏坐在女儿房间的窗前,双目凝望远方,无云无鸟,最空茫之处,微微颤抖的手里,摩挲着桌上茶具。 暮色将近,外院不再有新客上门吊唁,哀乐渐息,内院静的出奇,许是天晚欲寒,今日夕阳也不怎么暖,是鎏着银的白金色,衬的人肤色泛冷,难觉温和,唯有瓷器光辉不变。 干净漂亮的白,温润丝滑的釉色,正是邢窑白瓷。 “我女儿,原本是做这个的,对么?” 康氏耳朵动了下,听到来人脚步,并没问是谁,只是摸着茶具的手更抖了:“那些年……太难,灼娘并不经常来信,走了八年,一共只有五封。” “每次都只报平安,信短语惜,只说一切都好,从不言天气变化如何,冷热是否与长安相似,不提吃食咸还是辣,是否吃的惯,不说外地人可欺生,有没有被欺负……她从不说自己的事,可若真的过得好,怎会不愿说?” 要么被欺负的苦,不好说,不敢说;要么忙的心累体乏,没空说,没精神说。 “……我的灼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崔芄惊讶于康氏的敏锐,灼娘什么都没说,她却猜到了邢窑瓷器这个点。 假的灼娘子想成为灼娘子,有很多东西需要学,需要演,唯有一样不需要,就是真正灼娘子离开家以后养成的习惯。 真正的灼娘子不想让家人白担心,只报平安,不言身边事,那她之后形成的生活习惯,对邢窑的熟悉和擅长,都可以不必带来长安,假的灼娘子与灼娘子有相遇,按理来说只能在路州,又因自身经历特殊带来的恐惧和警惕,她完全可以抛弃邢窑瓷器这一点,不让它出现在长安的姜家。 她也做到了,整个姜家,只有她的房间里有一套邢窑茶具。 再有对过往经历的恐惧,她也仍忍不住对逝者的思念和缅怀,不然窗外那一丛雏菊是为什么种下的? 她只是从心而为,没想到只这一点点举动,就被康氏猜准了,母亲与女儿的情感牵绊,从来都是深切细微的。 崔芄没有隐瞒的必要,缓步走近:“是,灼娘子有一手极好的制胚本事,她烧出来的瓷器内行人都惊讶赞叹,身边人都很喜欢她,说她性格开朗,聪明能干。” “这就好……这就好……” 康氏颤抖的手指擦去眼泪:“从没人跟我说过这些……我只盼我女儿那些年过得没有那么苦,那时候……也没那么痛苦。” 崔芄听懂了,假灼娘子过分小心翼翼,不会透露这些,或者可能她并不知道,她跟原主并没有那么亲近,而这么多年过去,康氏已没办法不接受现实,她的女儿不可能再回来了,她只希望女儿在人世间经历的并非只有苦痛,有享受的开心的事,如果遭遇意外离世,希望过程不要那么难受。 “官府在查,”崔芄坦陈,“今日与我一同过来的正是内卫中郎将,武垣武十三郎,您的家人应该已经认出来了?他虽性子说不上好,做事却没出过差错。” “我知你来找我,想问什么。” 康氏微微颌首,声音哑涩:“但很抱歉,我知道的也不多。” 因近几日劳累悲痛,她身体情况不大好,说话很慢,好在她并不抵触,愿意跟人聊一聊这些过往,崔芄便帮她沏了盏茶,坐下来慢慢听她说。 她的确知道归家的灼娘子并不是她的灼娘子,初时一家人中得团圆的喜悦掩盖了太多,她是后面才慢慢发现的,但所有她的发现和猜想,她都没跟任何人说,‘灼娘子’以为她不知道,一直都很尽心,尽心扮演好离开多年的人,尽心替这个人做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 感情的相处都是有迹可循的。 ‘灼娘子’很努力地在融入这个家,认真孝顺母亲,仔细照顾弟弟,温柔又坚韧,遇到什么事都不怕……或许也曾怕过,但哪怕手指在袖子里颤抖,也硬气的,坚强的,用瘦弱的肩膀担起了所有事,这个姜家,的确是她一手撑起来的。 小姑娘几乎是用自己所有生命力在拼,没有对不起谁的愧疚,没有任何赎罪意味的难堪,有的只是想亲近,想依赖……想要有家人。 这样的小姑娘,谁看到眼底会不发酸? “她和我的灼娘一个年纪……都应该是被宠爱,被呵护的小姑娘……” 康氏怎么忍心口出恶言? 她明白,不管女儿出了什么事,定然都与这个小姑娘无关,大约这小姑娘受了女儿托付,才来到她们家,与她们成为家人,互相照顾依赖,但凡这小姑娘有父母家人,但凡有人疼爱支撑,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也是个可怜人。 不是没有过情绪不好,想法极端,恨不得立刻拆穿这一切,质问亲生女儿下落的时候。女儿生下来小小一团,从没过过好日子,又卖身为奴不知在怎样的环境里奔波难挨,她不可能不思念,不难过,不后悔……可谁想这样呢?没人想这样的。 她不想和女儿分开,女儿也不想死,这个小姑娘不想没有亲人呵护照顾,一切不过是…… “……都是命。” 康氏哽咽,一句灼娘,悲哭了两个女儿。 她心中的难过痛苦无处诉,跟谁都不能说,跟外人不可以,她们一家人已经如此,谁都不能再出事,哪怕是名声;跟‘灼娘子’不可以,她已经足够努力,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不能让她愧疚难堪;更不能跟姜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跟回来的姐姐感情很好,彼此扶持,正是一般人家姐弟应该有的样子。 “……我知她不是我女儿,她再好,我也没有事事麻烦她,指使她的道理;她知道我不是她亲娘,再孝顺亲近,敢管我管的很严,也总会守着分寸,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谁知我……” 康氏闭眼,无力哀叹:“谁知我还没死,她先走了。” 崔芄一一听过这些过往:“您可知她是哪里人?” 康氏摇头:“她对过往很警惕,从不提起,但平日相处,总会漏一些细节……” 比如埋在骨子里的习惯,穿着喜好大都是后天培养,但胃知乡愁,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人会想吃小时候就熟悉的,喜欢的东西。 或者特别能共情,感同身受的事,当喜欢和厌恶情绪特别浓烈时,很可能本身就经历过类似的事。 康氏活了这么把年纪,世情通透,大约能猜到,小姑娘大概出生江南,可能小时候生活还不错,不算太富裕,也是吃穿不愁的,对别人讽刺独生女的话尤其反感,对‘吃绝户’的行为厌恶到极致,大约也经历过类似之事,比如自己就是家里独生女,父母意外离世,族人侵占了她的东西,或者还算计了她什么,让她小小年纪背井离乡…… 她很抗拒说亲,平日看不出特别恐惧男子,但她拒绝和男人一起过日子,一个性格那么温柔的人,在这件事上尤其执着,大约是吃过什么亏,很苦很苦…… 暮色渐染。 崔芄在在房间里和康氏对话的时候,武垣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壶酒,屈腿坐在屋顶,就着残阳朔风,慢悠悠的品。 酒清风冷,岁月微凉。 突然他站了起来,看到远处坊市动静,唇角勾出一抹嘲讽弧度,随手扔掉空了的酒壶。 崔芄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武垣若无其事一个小翻身,稳稳落下的同时,抓住了那个空酒壶,随手塞给一个路过下人,稳重严肃的走过来:“问好了?” 崔芄目送那个下人离开,看向面无波澜的武十三郎:“嗯。” 他并无多余的话,快速地将自己得到的信息整合一遍,连同自己的猜测,一并讲与对方听。 “宣州啊……”武垣表情有些微妙。 崔芄:“你还知道有别的宣州人?” 他突然想到今日街边偶遇,真的是偶遇? “十三郎今日堵我,所谓何事?” “唔,时间刚刚好,”武垣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身,“跟我走。” 崔芄便不再问,只静静跟着武垣。 二人一路穿越街巷,看着夕阳把影子拉的长长,第一声暮鼓敲响时,来到一处夹巷,前方不远处是个商行,有人正在交易…… 武垣指了指玉色圆领袍,相貌不错的年轻郎君,又指了指一身低调显贵,颇有些干练精明的中年男人:“商人凌永,世仆申伯。” 商人凌永,崔芄知道,早些天屠长蛮就找出来了,说他极为可疑,和灼娘子很多微妙节点撞线,按照灼娘子的行为轨迹,精神状态分析,这男人绝对有事,还不老实,看似配合,其实隐瞒良多。 世仆申伯,则是枫娘子家中,其夫皮承明的管家,提供了不少信息,皮承明的家不大,人又经常不在,对枫娘子最熟悉的,就是这个管家。 而两边都是商人,本身可能就有走货往来,加之枫娘子有购画需求,申伯曾为中人,介绍凌永卖画。 现在看起来,两个人像是在完成单契交付,虽然家有白事,可曾经谈好的货品还得如期交付…… “……不错,数量对了,”申伯很满意,“下一笔单如果来的快,可一起送来。” 凌永面带微笑,很能让人如沐春风:“不知给您送到何处?” 申伯敛了目:“凌郎何出此问?” 凌永:“毕竟家中治丧,恐有不便——” 申伯:“为什么不方便的,后日申时,送到北门。” 崔芄感觉有些违和。 二人并不只说了这几句话,站的略远,他也并不是所有都听清楚了,但二人交谈时的表情神态,配合话音的试探之意,都让他感觉很微妙。 一般有钱人家的宅子,不会只有一个门,有大门有侧门有偏门有后门,大门一般不开,需得主家大事才开,侧门就在大门侧不远,平时进出都走这个门,西侧偏门多给下人使用,采买什么的一般都是西门,而北门,则是宅子后侧开的小门,一般走隐晦的,不与外人道的东西,比如夜香,比如未能预料到,突然急病横死的下人尸体…… 主人家,无论死活,都不可能从北门进出,申伯为什么会要求给主家采办的东西,从北门进?而且还是一个下午比较晚,不怎么算方便的时间? 凌永表现也很微妙,看似笑得如沐春风,实则很有些试探之意,这种试探的强烈,申伯已经察觉到,并警惕了。 他们真的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 凌永看起来别有目的,申伯也很奇怪,不管穿着谈吐气质,还是傲慢精明度,都像是世家底蕴养出来的世仆,却屈身伺候皮承明这个商人? 皮承明崔芄见过,至少那一面,他没看出皮承明在驭人之术上有多厉害。 武垣问,崔芄就把这些想法都说了,顺便思考武垣带来他的用意:“你在怀疑谁,凌永还是申伯?” 武垣没答反问:“查这个案子,对你很重要?” 崔芄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在说—— 你在有意介入,你看起来别有目的。 他似乎很好奇,自己想做什么。 “两桩人命案,看似没交集,实则细节交融暧昧,凶手仍然在潜伏,或许杀了不止这两个人——”崔芄看着他,慢声反问,“人命于十三郎,一点都不重要?” 武垣盯着崔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崔芄不躲不避:“所以‘找东西’,对你也没那么重要?” 一切根由都脱不开‘贵人失物’,破案不着急,是不是意味着,这人对皇权也没那么恐惧? 武垣眸色渐敛。 崔芄:“东西,你是不是找到了?所以才不需要着急。” 武垣突然笑了:“你竟是个有仇必报的。” 想起之前在姜家那点试探攻击,还没过去多久,人立刻就还回来了,美人果然不好欺负。 “客气。” 崔芄只是问,并不认为对方会回答,抬眼看了看天色,暮色渐浓,悄悄晕染的夜色似乎没那么平静,让人心中不安:“十三郎再辛苦一下,送我归家吧。” 武垣挑眉,一脸你怎么敢提这种离谱要求。 崔芄眉目平静:“我如今可是你很重要的人,不能送?” 你挺浪的 “只要你敢,我没什么不敢的。” 武垣转身,笑容嚣张微妙中,带着一丝危险。 能有幸得他押送的,会是什么人?上一个,坟头草都尺高了。 崔芄表情全无变化,好似根本没听出来:“十三郎,请——” 二人转身回坊,脚步看起来和谐极了,连夕阳下的影子都格外缠绵契合,如果不是格外关注,都意识不到他们之间气氛有些怪异,看起来非常像个怀鬼胎。 “救命啊——杀人啦——” “我的摊子——” “娘喂,是逃犯!大家快避开!” 街上突然横生变故,正是暮鼓归家时分,街上人很多,动静也就特别大,视野有限,崔芄依稀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不怎么讲究的背影,这个背影蹿的非常快,武力值很高,且下手非常狠,只顾往前冲,不管谁挡了他的路,他都会立刻动手,显然不管别人死活。 手突然被握住,拉到了墙边。 武垣挑眉:“让我送你归家,嗯?” 知道会有意外发生? 崔芄垂眸:“你并未反对不是?” 你不也知道会有事发? 又为什么没反对? 武垣握着他手的力度突然加大,不明所以的笑了下:“要辛苦崔郎了。” 辛苦? 崔芄还未明白这话间隐意,陡然视野变幻,身体突然腾空,又突然下落,心脏跟着一空,又一紧,全无准备,脑子里瞬间全是危险两个字,连腰间过紧的臂膀都不是在意优先级。 他被武垣抱着蹿上了墙! 不只蹿上墙,武垣还在各墙头屋檐纵跃起落,像只被抛在空中藤球吸引的大猫。 街上动静热闹极了,有喊追小贼的,有喊是逃犯的,更有官兵应声而动,隔绝开百姓,或喊话维持秩序,或分出人手前往追击贼人,百姓们纵使无法再上前,也闹哄哄的没有退,甚至哗啦啦聚了更多人…… 暮鼓催的不再是人们归家的脚步,而是战斗的号角,是过于刺激的心跳。 崔芄只觉得恶心。 突如其来的起纵跳跃高度让他很不适应,视野转的太快,眼晕头晕,耳边风声呼呼过耳,胃腑不由自主翻腾,非常想吐—— “……放我下去。” “不放!”武垣中气十足。 崔芄艰难的在晃动视野中寻找方位,艰难抬手远指:“那里……你可以把我放在巷墙转角……很安全。” 武垣:“不放!” 崔芄闭了闭眼,忍住了没做失礼的动作:“不敢拖累十三郎,我有自保之力。” 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武垣只有两个字:“不放!” 甚至崔芄越抵触,他越有这种特殊的表现欲,越来越快的脚步动作里,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兴奋。 “不是对我魂牵梦萦,朝暮盼眼,现在我如你愿,怎的还不开心了?哦我知道了,非是不开心,崔郎是害羞啊。” 还出言调侃,十分的不尊重。 崔芄很难保持理智,气的掐指拧他。 “猫爪子挠似的,这么轻,崔郎是恨我,还是怜我?” 胳膊内侧最容易痛的位置,武垣竟然不在意,哈哈大笑着,继续飞檐走壁,顶多改变姿势,让崔芄舒服点,不至于真吐出来。 崔芄:…… 初时的兵荒马乱过后,视野不再那么晃,倒也慢慢看清楚了。 这好像不是一场逃亡追击战,而是……刺杀?冲着武垣来的? 起初那狠人汉子奔的并不是武垣方向,也没人知道武垣会在哪个方向,可一段兵荒马乱后,那汉子冲着武垣来了。 他的确是个逃犯,身上穿的是囚衣,脸上有受过刑的痕迹,眼神里的凶狠也和普通人不一样,不管本身气势,还是逃命架势,抑或下手不顾一切,全然不管别人死活的表现,他或许不只是一个逃犯,而是个——死刑犯。 看起来像是慌不择路,只想跑,踩翻了百姓摊子,不知道从哪里抢了把刀,伤了人,刀尖有血,因为被官兵追赶仓促转向,不知不觉就冲着武垣来了。 “都别拦老子,否则见谁杀谁!” 百姓们知道厉害,热闹会忍不住看,但并不会走的太前,不知不觉空出的空间,竟也直直通向武垣。 这奇奇怪怪,突然重合的路线,逃犯像是被追赶,无路可选,只有这个方向,可为什么只有这个方向呢?必然是包围圈‘有疏漏’或‘来不及’,只漏了这个口子。 “仓啷——” 思考间,武垣已经跟那个逃犯对上,双方武器碰撞,激出危险火花。 逃犯的刀是在行动过程中抢的,竟然很不错,质刚而厉,非常有重量感,若是迎面重击,恐难以抵挡,武垣手中的是一枚短剑,质薄而韧,看起来似乎不占优势,可他极熟悉这柄兵器,角度力道拿捏到极致,非但能挡,还能挡的很漂亮,手腕灵活一转,转手就转手为攻,杀招凌厉! 逃犯越狱逃命,是拼死的心气,断不会退,凶性十足,武垣怀里抱着一个人,单手应对,竟也能不落下风,甚至招招压制。 “——大理寺逃犯?嗯?” 大理寺…… 崔芄眸底微动。 这人一看就被关了很久,跟他们眼下的案子没关系,可突然发生的节点方式,都很微妙,而且—— 他凝目细看,街上跑得飞快的马车,好像是枫娘子夫家的车标?皮承明在这里?还是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想干点什么? 穿着轻甲的官兵追跨长街,已然在前,翻爬上墙,欲抓逃犯,谁抓到都是功劳,让别人抓到就不是自己的功劳,看似群策群力,实则抢的推的划水的,不一而足,本来武垣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变成一群人相互制约,更有甚者,几个眼色会意,暗戳戳攻击武垣。 所有时机都危险又微妙,有人故意引导,有人浑水摸鱼,有人借机搞事…… 这一场大戏,谁得了好处说不准,但武垣要是没抓到逃犯,就是错处,要是还不小心让自己受了伤,就更贻笑大方了。 谁组的这个局?武垣又知不知道? 看起来……是知道的。 “你经常遇到这种事?”崔芄声音融在风里,并不真切。 武垣一脸夸张的感动:“心疼我了?” 崔芄:…… 武垣的确经常遇到,他做的事,大多会触碰到别人最敏感的利益网,本就凶险,虽受太后撑腰宠爱,但也因此成了靶子,想要他死的人非常多,陷阱算计更是一个挨着一个来,破得了,算他本事,破不了,死了活该。 所有人都有帮手,他没有,也不能有,孑然一身,以孤胆悍勇行走世间,倒也畅快肆意。 他没说,崔芄却看懂了,突然觉得…… 武垣:“觉得我可怜?” 崔芄摇头:“觉得你挺浪的。” 不怕死,甚至享受在生死边缘试探的感觉,很少人有这种直白的胆气。 武垣一怔,笑了:“崔郎这么了解我啊……” 崔芄鼓励:“你可以更大胆一点。” 武垣:“嗯?” 崔芄:“死了,我可为你入殓。” 一副要接生意的样子。 “哈哈哈哈——” 武垣笑的有点停不下来:“行啊,连殓骨人都有了,我这福气有点大啊!” 一边笑,还能一遍更凌厉的出招,剑啸即出,没人能拦得住,没人敢不让锋,纵使有人心怀鬼胎对付他,不让他抓到人,仍然阻止不了他的脚步,纵使逃犯侥幸钻个空子飞出,下一刻人会落到他手里! 他的脚步哪里是踩着暮鼓声点,是踩着人们心头! 崔芄被剑锋护的很好,并没有受伤,但屡次发现空档,武垣都没放他下去:“为什么不放开我?” 他并不想跟着胆战心惊,一起冒险一起浪。 武垣啧了一声:“底下有人正等着英雄救美呢,我现在放下你,不就是给别人机会?” 崔芄:…… 他其实看到了远处李骞的身影。 左骁卫和大理寺关系好,帮忙追捕逃犯,李骞会出现在这里很正常,甚至可能今天这一幕的发生,与他有很大关系。 “没必要吧……” 不管是为了破案,还是为了他这个人,值当整这么大活? “小意思,”武垣大手将人搂的更牢,“崔郎辛苦点,抱紧我,我呢,尽量稳点,不让你吐,真忍不住吐了也没关系,吐我身上,别客气,我衣服多。” 崔芄:…… 想起武垣扔给他的那件厚披风,早晚有点离不了…… 算了。 “你欠我一次。” “崔郎有点不讲理啊,”武垣跟人交手,还有空撩闲,“我这又是抱你又是护你的,还倒欠你一次了?” 崔芄干脆别过头,不理他。 武垣大笑,胸膛鼓动。 他打这一场架,并未尽全力,有戏耍别人的成分,有借机观察的意图,有故意调侃崔芄的兴趣,到现在,感觉差不多了,一手执着短剑,一手抱着崔芄,交手错身时,长腿突然如鞭扫出,狠狠一挥,再一踹—— 直接将逃犯踹下了墙! 力度之狠猛,逃犯有点没反应过来,顺着墙面滑到了地上。 武垣跳下墙,将崔芄稳稳放到地上,大脚直接踩上了逃犯的脸,还狠狠碾了碾:“跑啊,怎么不跑了?” 逃犯脸都变了形,根本说不出话。 “好!” “十三郎威武霸气!” “十三郎厉害啊!” 围观群众鼓掌叫好,官兵也很快围了过来。 动静这么大,又事关自己上峰,内卫们不可能不动,瞬间上前,列阵武垣身侧。 武垣指了个人来接手,朝远远走过来的李骞微笑:“就不劳三郎你襄助了,此番功劳,某愧受了。” 李骞看看被折腾的说不出话的逃犯,再看看好好站在一边,颊畔甚至有点红的崔芄,气的一口气梗在喉间,差点把牙咬碎。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 武垣完全不给他发挥的机会,拉着崔芄就转身,大手在空中摆了摆:“我还要送先生回家,没空寒暄,三郎见谅啊。” 话说的慢悠悠,脚步走的兔子还快,生怕崔芄心软,招呼都不让打。 暮鼓停时,武垣和崔芄走到了家门口。 天色微暗,晚风已寒。 崔芄推开院门,突然转身,朝武垣伸手。 武垣不懂:“嗯?” 崔芄:“钱。” 武垣更不懂:“什么?” “钱啊,你不是说要给么?”崔芄提醒他之前的承诺,“方才你动作太大,我荷包掉了,晚饭没着落。” 武垣:…… 我是说我给的你不准不要,没说你可以生要啊! 算了,今天心情好,不跟美人计较。 他解下腰间荷包,扔给崔芄,同时倾身靠近:“我可再予你一个奖励——” 崔芄:“什么?” 武垣压低声音:“贵人失物,我并没有拿到。” 崔芄了然,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但你知道它在哪里?” 武垣没说话,只笑的别有深意。 “走了。” 他转身离开,却突然看到远处跑来的手下,气喘吁吁,很着急的样子:“怎么了?” 那人递上蜡封的信:“头儿,屠长蛮送来的东西!” 屠长蛮送来的,就是和案子有关了?这么快? 武垣就没继续走,转头看了眼崔芄,直接拆开了信。 信息不多,多的查探正在过程中,无法迅速传回,但屠长蛮正好问到了一些东西,正好相熟的镖局朋友回长安,他就让人捎回来了—— 说的是灼娘子的身体情况,比如染了肺疾,牵连心疾,天气变化总会风寒发热,咳嗽不止,病严重的时候经常咳血,呼吸短促,时不时头晕,若是在走路时犯了病,晕过去,很容易摔跤,摔跤就会导致身体损伤,比如她的左小臂右腿骨都曾有过骨折,左手食指和右手小指,右脚小指都曾有过严重挫伤骨裂骨折,得是十二三年前吧,她特别倒霉,摔了两回,床上躺了两个月,半年多才痊愈,小小年纪愁的,左边槽牙都掉了一颗…… 屠长蛮将自己打听到的信息一一告知,末了问了一句,为什么崔郎要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用? 武垣其实也好奇,为什么要问这个? 刚想出声调侃,就见崔芄脸色突然变了,直直盯向院子里—— “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在哪了。” 尸骨在我家 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突然晦涩的声音,暮色都压不住的明亮的眼睛…… 十年前那具尸体,真正的灼娘子,还能在哪里? 武垣沉眸,也看向院子:“在你家。” 崔芄提袍跨过门槛:“嗯。” 武垣冲属下摆了摆手,让人去忙自己的事,也跟着进了院子:“你最近忙活的那副骨头架子?” “尊重一点,那是一位姑娘。” 天色已暗,崔芄却一反往日习惯,将收在厢房的骸骨端了出来,摆在廊下石台,烛盏也多燃了几支:“十三郎不是有事要做?” 武垣一点没客气,崔芄做事的时候,非常利索的沏了壶茶,给自己倒了一盏慢慢饮:“不急,先看看你这的骨头架——姑娘。你怎么确定她是灼娘子?” 这不是别人追到城门求请的活,有主的? 骨头已经拼好穿线,崔芄再次仔细观察,颌首笃定自己没看错:“左小臂,右腿骨都曾有骨折,十二三年前受伤,床上躺了两个月,半年才痊愈——你看这里,颜色比周围浅一些,有雾状,这是骨痂,骨折后痊愈的标志。” 武垣看明白了:“若是如此,她左手食指和右手小指,右脚小指都……” 果然有!拿过的屠长蛮的信件一一比对,竟然全都对得上,一丝都不差! 崔芄:“信上说灼娘子因为病情,摔倒比别人多,经常碰伤头,但头骨是人体最坚硬的骨头,她只是破过头皮,并没有伤到骨头,骸骨表现应该是颅骨浅表有擦搓痕迹,但很浅。” 武垣看到了,如果不仔细看,甚至分不出这是擦搓痕迹,只认为这骨头长得粗糙了一点,或者下葬又被起出,摩擦伤到了。 崔芄继续比对来信信息:“腰椎伤过,有骨刺,左侧槽牙缺了一颗……” 仍然对得上。 “说到牙齿,”崔芄仔细看了看,“磨牙全部长齐,所有牙齿仅牙尖顶和边缘部分稍有磨损,智骨尚未萌出,她的年龄一定不超过二十岁。” 武垣:“看齿也可知龄?” “当然,”崔芄目光仍在骸骨上,“佐以看骨,估测会更精确,比如她,颅顶矢状缝尚未愈合,肱骨桡骨掌骨骨垢愈合,胫骨腓骨骨垢未愈合……这是一具正在成长的年轻身体,年龄大约在十四到十六岁。” 再由肱骨胫骨推测身高,也与屠长蛮信中调查的差不多。 相仿的年纪,相似的伤病痕迹,差不多的身高,怎么看都有点微妙。 世间会存在两个一样的人,有差不多年纪,差不多的骨折又痊愈的痕迹?巧合或许存在,但办案时,最不该信的,就是巧合。 武垣面色凝肃:“城门口拦住你的那个人,当时怎么说的?” 崔芄:“那位老者姓王,追我追的很急,说手上有其它难事突发,必须得赶去处理,签了契付了订,就急匆匆离开,约定好半月后来见,对尸骨说的倒是不多,只叹其年轻可怜,请我务必手轻怜惜,他甚至连男女都没来得及说。” 武垣:“但你知道这是个女子。” 崔芄:“看到尸骨就知道了。” 男女骨骼相差量多,光是盆骨就足以鉴定性别。 “——年轻女子,且无分娩伤疤,没有生育行为。” “半月后来见……也就是说,没有办法找到这老头问话了。”武垣有些遗憾。 崔芄颌首:“是。”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具尸骨与长安城即将发生的命案有关,只当寻常客单,谁知…… 武垣:“你来长安落脚,住的先是客栈,后又赁了院子,搬到永宁坊——对方不知,届时如何寻你?” 崔芄:“他知道我会住哪家客栈,我离开前,也在客栈留了信给他,届时掌柜的会替我转达,且双方也有信物,哪怕客栈出了岔子,也不会随意被骗。” 武垣:“信物?” 崔芄递过来一根长方形竹签:“这个,我自制的。” 精致小巧的竹子,用刀尖刻出简易山水画,刀剑之锋利,下笔之神韵,少一样,都刻不出这样的牌子。 “对方手里也有一个,刚刚好和我这个能拼起来,十分对称。” “你有没有想过……”武垣眼神有些复杂,“若别人没来,尸骨岂不是会赖上你了?” 崔芄表情平常:“所以我每一单,都会收一半订金。” 价格并不低。 “这不是钱的事……” 别人不来接,骸骨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到时帮忙入葬的,不就是你了?墓地棺材祭品,哪样不要钱,哪里没点忌讳讲究,多晦气? 但崔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好似怎么样都没关系,他既做了这一行,就坦然接受所有可能的变故和意外。 武垣垂眸:“对方有没有说人是怎么死的?” 崔芄:“说当年是失足溺死,找到时面目全非,都没人样了,又是夏天,不好留,只好先草草下葬……” 现在看来,事情更微妙了。 夏日失足溺死,多么不引人怀疑的死法,面目全非,认不出来,若没有好的仵作,大概只能凭衣服辨人,多么方便李代桃僵? 结合之前线索推断,有个方向很难忽略。 崔芄看武垣:“会不会当时的尸体死状混淆了凶手的视线,凶手认为,他要杀的人已经死了,便不再寻找,不再放在心上,直到此次再来长安,偶然发现人还活着,才觉得不对劲……” 武垣:“灼娘子可能是溺死的,可能不是,但所有根由——都与凶手有关。” 若不是这具尸体的偶然出现,若不是崔芄故意拽内卫入局,可能姜家‘灼娘子’的坠崖也会被当成意外,这些事都会过去,当年,现在,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 “半个月……” 武垣沉吟:“有些晚了,你擅入殓上妆,可有办法复原她相貌? ” 崔芄笑了:“你以为,别人为何不辞千里,追那么远也要来寻我?” 自然是有些拿手本事,别人不会,只他会。 “只是需要些时间。” 总该要让康氏看一眼亲生女儿的。 且两女出现对比,亲眼直面的证据,总比淹没在时光里的记忆线索更为直观震撼。 “这样,”武垣很快有了决定,“你继续你的活,专注于此,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其它不用管,我会去查那个王老头并案子相关细节,屠长蛮那边恐怕一两日回不来——有了进展,我会寻你。” “好。” 人走后,崔芄顾自忙碌,直到手脚冰凉,不知夜深几何。 起来活动僵了的手脚,往外走时,陡然意识到,从起初到现在,喝到的茶一直是热的,往厨房走,灶间热着,有热水,也有温着的饭菜,院子到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之前买的东西也被收好了,理的整整齐齐。 桑七来过了? 崔芄仔细回想方才忙碌的过程,全无印象,但现实很明显,人来过了,又走了,而且—— 储物格架上东西少了不少。 倒是不客气,知道自取了。 崔芄舀温水净了手,端了饭菜到桌边,一边慢慢用,一边想自己的事。 姜宅假的灼娘子,宣州人,江南,有一手种花的好本领,若非耳濡目染或经人指点,不会到这种水平,西湖柳月,可不是谁都能种出来的。 但她年纪很轻,尤其十年前,正是人生遭遇低谷意外的时候,那期间市面上流通的西湖柳月,一定非她所种,他曾暗意试探过,她言种植是回姜宅后才有的兴趣,谁知竟然如此有天分,一做竟成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师从何处?从哪里知道的西湖柳月,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方法,尝试多年后,竟然成了? 想不通时,他会翻一翻经手单子手记,到现在已经是厚厚一本的《往生录》。 曾经遇到过什么,领悟过什么,遗漏过什么,遗憾过什么,该要如何反思复盘,应对现在的思考和疑虑。 “……嗯?” 指尖落到某处,他突然眼神一顿。 深夜,有人难题未解,有人酣睡梦乡,有人悄悄行动,有人暗中观察。 皮承明正在和世仆申伯吵架,怒不可遏,眉目俱厉:“这是什么时候,怎么敢这般明目张胆!” 两个人站对面,申伯这个下人比主子更有气度,无论穿着话语还是脾性:“您又没干什么,心虚什么?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平和有风度……” “可院子里有——” “放心,别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空打探。” 暗暗夜色里,皮家宅子的密道开启又合上,都快要踩出了花,奈何夜色掩映,宅大声寂,根本无人察觉。 穿着黑衣,蒙着面巾的凌永悄悄过来,似乎想要跟踪追看,奈何没工夫底子,也无足够的警惕,时不时就会踩空个步子,碰到些拂枝,小心又迅速的探查宅子地形…… 武垣当然是没插手,暗自观察着傍晚那一出戏后的所有小动作,看,他不着急,咸鱼摆烂,别人不就急了?以为趁机暗度陈仓了,没人知道呢…… 他这个人呢,就是有那么点难言的胜负欲,贵人失物要找,案子也要破,所有‘拖延散慢’,都是为了这一刻。 他身形不断在长安天空飞掠,忙的乐不思蜀,根本想不起回家。 自己的家不回,倒是愿意去‘拜访’一下别人的家。 “让我瞧瞧你都藏着什么……哦豁,大发现啊。” 长方形竹制牌子,刀锋凌厉雕刻的山水,不就是崔芄给出去的那枚? 你想不想见她最后一面 武垣现在在商人凌永家。 别人偷偷摸摸干自己的事不着家,岂不就方便了他?他还不用特别小心,忙了一晚上,最后来的这,结果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他在这里找到了崔芄的契牌—— 得,老头也不用查了,必然是凌永的人。 真正灼娘子的尸体,被凌永找到,被凌永送来长安,他是认识灼娘子,还是认识假扮灼娘子的那个人?若是认识灼娘子,为何不直接送到姜家?若是认识假扮灼娘子的人……为何有意搭上枫娘子? 凌永是生面孔,到长安还不足一个月,动线并不难查,出入各大商行,参加或攒了不少次酒席,广结人脉,签单订契,看起来是在认真做生意,唯一微妙的就是与枫娘子的接触,他表现的很克制,但在内行人眼里,已然非常明显。 做生意很高调,长安城商行如今没人不知凌郎,做人却很低调,亲送尸骸来长安,却不自己露面,而是找人托付于崔芄,与枫娘子的接触更是隐晦,枫娘子又知不知道他的意图? 轻轻敲打桌面的手指顿住,武垣耳朵微动,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他将竹牌归位,翻身跳出窗外,却并没走,长腿一翻,好整以暇倒勾在屋檐,等着房间主人归来。 不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凌永回来了。 他摘了面巾,脱去黑色夜行外袍,认真真洗了手,走到桌边喝了半盏凉透的茶,深深吐了口气,才走到圆角柜边,拿出一幅画轴,轻轻展开,小心翼翼。 “柔娘……” 倒勾在屋檐底的武垣心内哦豁一声,还是个熟人。 画中姑娘豆蔻年华,桃腮樱唇,眉目灵动,明媚羞涩,有着少女独有的柔软线条,若闭上眼睛,皮肤骨骼感觉再紧致一些,可不就是姜宅新死的那位‘灼娘子’? 原来她叫柔娘。 他刚刚并没有注意到这幅美人图,凌永主要做古玩字画生意,美人图是很大的一个分支,这个房间有不少美人图,新旧都有,时间有限,他还没来得及翻找到。 凌永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面庞:“十一年未见,表妹……好不好?我有点来不及了……当年是我的错,没能回来带你走,没能为你入殓,听闻崔郎本领奇高,不知能否见你最后一面……应该可以吧?若他都不能,世间也没别人能了,上天对我,应该不会这么残忍?” 崔芄睡得很晚,可能因为之前干活太专注,脑子绷的很紧,时常计算描绘骸骨的相貌,睡着了也总做梦,梦里有个看不见脸的姑娘,一直在叹息。 半梦半醒中,他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木头发出的,像不小心踢到了门槛? 猛的醒来,才发现不是错觉,窗子像被蛮力弹开了,有纸条随着小木箭钉在窗上。 起身过去,打开,铁画银钩飞扬跋扈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武垣的字。 崔芄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床,这人肯定不是担心吵到自己,应该只是顺便经过,没时间,也懒的进来,才扔了这么个玩意儿。 看完上面的字,崔芄想了想,收拾整齐后,去了姜宅。 新的一天,阳光一如既往普照大地,什么都看起来很有希望。 凌永的铺子今天很忙,该是之前的努力开拓有了结果,送货全挤到了今日,从清晨到下午,掌柜伙计们都没歇过,到最后一单时,都有点走不动了,很难才凑出一支队伍,连凌永这个东家都换了送货伙计的衣服,帮忙干活。 申时,马车拉着货物,一路走到皮承明的宅子,北门,早有申伯派的人等在门口。 “东西有点多,有点重,要不别累您的人了,劳您指个路,我们给您搬过去?”凌家商队非常有礼貌。 能不累自己当然好,那人点了头:“随我来。” 东西的确有点多,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中间还不小心撞到宅子里下人,小闹了一下,耽误了点时间,有送货伙计内急,说借府上官房一用,久久没回来。 所有货物搬好,理好,皮家小管事按规矩签印,确认东西的确收到了:“就你们几个?” 他怎么觉得好像少了人。 “就我们几个,”商行的人赔笑,“并非不重视府上这单生意,实是铺子上太忙,分不出多的人手,瞧着少了点声势……” 他熟练的给小管事塞了个小银饼:“您体谅则个。” 小管事拿了银饼,笑容真切很多:“活儿没耽误就行,气派不气派的,申伯又没瞧见,不碍事。” “多谢您了!” 商行的人收整队伍,很快离开了。 凌永则躲在官房侧,静谧无声,顺着护院们的巡逻时间和巡逻路线,艰难辗转,一点点的,挪到了前院。 暮色降临,过于安静的建筑像黑暗的巨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引诱着什么,四处无灯,暗色凄凄,夜幕之寒,犹如人心。 凌永很久都没有动,不惧黑,不知冷,直到很久以后,院子的主人,皮承明回来。 似乎喝了点酒,但不多,皮承明有些亢奋,哼着小曲进了房间,行动并无不便,他随手脱了外裳挂到屏风上,叫一路跟随汇报同时送茶的小厮离开,坐到桌边,舒舒服服的饮热茶。 惬意舒服的状态,像是感慨满足,忙了一天终于能歇着了。 陡然间,脖子一凉,他惊的酒意都吓没了:“谁!” 凌永转出来,让他看清楚:“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皮承明怒,“想干什么!” 凌永手上匕首抵近他颈间,目光逼视:“我想干什么,你不是最清楚?” 皮承明怔了下:“我同你无冤无仇……生意上的让利,都可以谈,凌郎没必要这么气吧?” “无、冤、无、仇,”凌永刀刃欺近,“你在杀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和你也是无冤无仇?” 皮承明眼角一跳:“妻?你到底是谁!” 凌永:“路州,柔娘,不过十年,这么快就忘了?” “柔娘……你是他什么人?姘头?”皮承明嗤笑一声,“呵,不安于室,水性杨花,所以你也知道她死的活该了?” 凌永眯眼:“她是怎么死的!” “溺死的,”皮承明眼角阴阴,“干出这种事,妇德不修,是要被浸猪笼沉塘的,她运气好,自己失足淹死了,还省了我的事。” 凌永:“是么?我怎么觉得是你推的呢?” 刀尖越发欺近,渗着厉厉寒光。 皮承明感觉自己闻到了血腥味,疼都察觉不到了,吞了口口水:“你……你不能杀我,我每天在哪里,都干了什么,何时回的府,身边都有谁,官府都知道,你跑不了的……” “你以为他们现在不知道?” 凌永视线滑过窗外,黑黝黝的大宅建筑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通道:“昨天你干了什么?那些藏起来的枫娘子死亡现场的证据,被你转移了?你以为自己行事很机密?” 皮承明怔了一下:“你看到了?我就说昨天动静不对,原来你来偷看了!那你就这么过来,不怕别人知——” 凌永:“我怕来不及,不能亲自杀你。” 他手一抬,朝皮承明嘴里喂了颗药丸。 皮承明不想咽,可脖子被抵着,哪敢反抗,硬生生咽了,噎的直翻白眼:“这是什么?” “软筋散。” 凌永数了十个数,看着皮承明在药物作用下瘫软无力,撤了匕首:“接下来的问题,你答的好,我给你留个全尸,否则么——我这刀,其实并不是很锋利,割在身上,保管你享受够,还死不了。” “劝你别想着喊人,你的密道在晚上很显眼,下人也都离得太远,不管谁走到这里,不如我的刀更快。” “你知道密道?”皮承明还真没喊。 凌永:“昨晚看到了。你怎么处理枫娘子的死,有什么秘密,又在躲着谁,我皆不在意,今夜来此,是想听你说说柔娘。” 皮承明笑了:“看来是真喜欢了,我的柔娘长得好看吧?勾人吧?那么喜欢,当年怎么没给她收尸,自己悄悄跑了,还得我给她安排草席下葬……看来你这感情,也不深啊。” 凌永手捏成拳,匕首蠢蠢欲动。 皮承明:…… “真不是我杀的,我的确容不下女人给我戴绿帽子,的确起了杀心,但她真是失足落水溺亡的,你知道的,我对她不一样,她当年那么难,家都被叔伯堂兄弟们占完了,我娶她,是救她于水火之中,还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她很感激我,乖顺听话,也敬我爱我,我是真不忍心杀她,对她真的感觉很痛心……” 他觑着凌永脸色:“哪个男人不想在外打拼归家,有热汤热饭热炕头,哪个男人不心疼自己的婆娘?她那么乖,我对她真的很大方,可惜女人终究都是贱货,受不了寂寞,也受不了诱惑,只因我行商,总是离家太久,她就勾搭了野男人……让我想想,除了你,好像还有一个,当时家里请的年轻花仆?她特别喜欢种花,不太懂,时常请教这个花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勾搭上了……” “要说恨,我对那个花仆更恨,要不是他跑的快,我没逮着,必杀之而后快,对柔娘,多少是有点愧的,我若能时常回家看她,她可能不会勾搭野汉,你说是不是?” “撒谎。”凌永盯着他,“柔娘不是这种人。” 皮承明:“你怎知她不是?人都是会变的……你也行商,最该知道钱财富贵,能让一个善良人变成什么样子。” 这次沉默很久,凌永才开口:“她的遗物呢?” “原来是要东西的……” 皮承明哦了一声,眼神闪烁:“那你算找对人了,她的东西,当时是我收的,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凌永:“她从宣州老家离开时,带走了一尊金镶红宝太平有象,那本是我家的东西。” 皮承明眼底一转,亮的出奇:“这不巧了?你说的这尊太平有象,我还真见过,只要你放了我,我立刻找给你!” 凌永意味不明的笑了下,又问:“她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没有,”皮承明想了想,摇头,“若真有留,应该也是后悔吧,后悔不该不守妇道,勾搭野男人。” “你还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既不想活,就去死吧!” 凌永匕首挥起:“没有什么金镶红宝太平有象,那是我编的!” 不管柔娘有没有留下话,这人也必定不知道! “啊啊——不要——不——” 森寒流光和惨叫在房间里同时出现,杀戮时刻,从不管黑天还是白日。 “铮——” 突然一颗石子从窗外飞进,击飞了匕首。 皮承明瞬间松了口气。 凌永则大怒转身:“谁!” 窗外无人,一息之后,门被推开,两个男人并肩走近,一威武昂藏,气势似剑锋长枪,一体纤肩下,如林中翠竹,正是武垣和崔芄。 看到武垣,凌永气势瞬间就散了,嘴唇翕动:“为什么……为什么你们……” “柔娘。” 崔芄看着他:“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 ” 我怎会认不出她 见她最后一面…… 凌永下意识往前两步:“好了么?这么快?” 他记得当时签契时,崔芄说的很清楚,只有骨骼,再无其它,重建人身很复杂,需要很多时间,这才几日……就好了? “不,你送来的骸骨,并不是她。” 崔芄无意挑动凌永神经,话音很快:“我知道她在哪里,跟我走,我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凌永放开皮承明,脚步踉跄:“好……” 什么事,都不如这最后一面来的重要。 武垣深深看了皮承明一眼,没说话,也转身离开,好像这次过来,就只为击飞那个匕首。 长安街道有宵禁,多年如此,除非特殊圣旨,从不破例,执行很严,可法理都不外乎人情,坊门也不是说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能开,非常特殊的情况,比如白事,可报知坊正后,批特殊牌子开启坊门。 崔芄的行当,今次的事件,多多少少算和白事沾边,再加上武垣的威压,坊正也不愿意事情闹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很快,三人来到长寿坊,姜宅。 姜家治丧,夜间不歇,灯烛大亮,如同白昼。正堂放着一副棺材,大殓过后,‘灼娘子’尸身就被放到了里面,不盖盖,方便吊唁的人缅怀哭丧,见最后一面,是以视野很清晰。 花信年华的姑娘,桃腮樱唇,乌发白肤,安详明媚,一如生前模样。 凌永走到棺前一尺,就再也走不动了,颤抖的手指甚至不敢往前,触碰棺中人的脸,腿软的站不住,又不甘心跪下,看不到棺中人,他用力扒着棺材,眼角通红,泪珠不由自主滚下。 崔芄:“你上一次见她时……她大概不是这般模样。” “十三岁……我上回见她,她才十三,一转眼,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凌永很想维持体面的微笑,可他笑不出来,用力绷着脸:“可我怎会认不出?她生的……像我姑姑,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生下来就不爱哭闹,别体贴娘亲,所以取名叫柔娘……她从不同人吵架,身边小孩不管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她都操心照顾,小小年纪就被人称为善菩萨,街坊都说街坊长大了,一定像她娘亲一样温柔漂亮,宜室宜家。” 他颤抖的手轻轻摸上柔娘的脸:“我该听她的话,不该鲁莽冲动,学什么游侠,不玩乱七八糟的路子,也不会犯了事,背井离乡三年,归来一切都变了,姑姑没了,姑父没了,她也消失了,茫茫人海,无处寻,无处找……” “……她喜欢种花,又生性害羞,怕别人笑话她,就养了习惯,日常体会事件都写下来,时不时观看总结;她喜欢吃甜甜糯糯的东西,比起面食,更喜欢吃米;她有藏东西的小习惯,那些不想让人看到的,她会觉得害羞的东西,都会小心藏起来,不过也因为性子纯直,藏东西都没那么多心机,总藏在自己种的花植间……终于能归家时,我满怀期盼,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玩的小玩意儿,可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年也愣住了,小心牵了牵康氏袖子,低下声音:“娘……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我姐姐么?” 康氏握住姜年的手,闭眸叹息:“你记住了,她……永远都是你姐姐。” 姜年似乎明白了什么,指尖颤抖,突然泪聚。 今晨崔郎过来,单独见了见娘亲,他觉得很意外,记得娘亲好像也有些意外,当时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可这是他姐姐啊……他的姐姐。 康氏牵着儿子的手:“娘饿了,你陪娘去用些汤饼。” 姜年不太愿意,但不想娘难受,就跟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凌永痛快哭一场,面上痛苦不在,或者已经能成功压下去,唯眼睛通红,声音里带着哑意:“柔娘……为什么在这里?” 崔芄没立刻说话,看向武垣。 武垣微颌首,示意他随意,今晚这局带上崔芄,为的就是让一切更明朗,虽竹牌是他发现的,纸条是他通知的,来姜宅谈,让康氏知道且接受,也需要崔芄,崔芄值得。 崔芄便看向凌永,问:“我院中那副尸骸,是你让人送的?” 事已至此,凌永不可能再瞒,也瞒不了:“是,我以为那才是……” 崔芄:“这才是柔娘,十年前死的,是这家女儿灼娘,柔娘顶了灼娘名字,在这里住了十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 “屠兵曹问你时,你可没配合——”崔芄提醒,“当时你认出来了?” “没,我没见过她,屠兵曹问灼娘子,我也不知那是她,若我知道……”凌永白了唇,不知是后悔没说实话,还是后悔没早点来,早一点见到柔娘。 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那么近…… “我不配合,是因为‘灼娘子’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同她没有任何往来,若我早知灼娘就是柔娘,我早就会寻来,断不会允许她出事,在长安城,我只算认识枫娘子……” 说到这件事,他脸色微变,咬了咬牙:“我表妹十年前出的事,我很难才打听到点东西,她当年的死必与其夫有关,所以我想寻出事实,也想提醒和我表妹际遇相似的人,小心皮承明,你们刚刚为会么……” 崔芄:“他不一定是凶手。” 凌永有些激动:“你怎知他不是!他自己娶的人,他照顾不周,他害死了他的妻子,他该死!” 崔芄:“你也是这么和枫娘子说的?你想救她脱离苦海?” 凌永垂了眸:“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成为下一个柔娘。” “说说吧,”崔芄看他,“来长安后,你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枫娘子说过什么?” 凌永看看崔芄,又看看武垣,今晚被抓个现行已经让他足够认识到形势,加上看到表妹新死的尸体,尽管情绪仍然激荡,也知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去推动,根本没想撒谎的念头。 “此来长安,一是寻到你,我为表妹殓骨,想她也不愿意待在欺负她的人安排的坟里,我想为她重新置办葬礼;二是找到皮承明,事情过去了太久,路州当地打听不出太多东西,我便想找到皮承明,问清楚我表妹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与皮家搭上话并不难,我们都是做生意的,听到点他家的事也不难,他家现在都在说枫娘子与人通奸,嫁进来一年,越来越不守妇道,皮承明脑袋上这顶帽子绿的发光,还越说越不好听……我与枫娘子本不相识,但她因绣样,在找一些古画,管家申伯牵了线,我即与她见到了,便是缘分,我总感觉这些流言不对劲,不想她成为下一个柔娘,就暗暗提醒了她一下。” “也不知我表达的清不清楚,她听没听懂,还是对陌生人的话不敢信,之后并没有动静。” “但你再次提醒了她?”崔芄问。 凌永颌首:“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夜梦到了表妹,刚好第二天又要给枫娘子送画,我便给他讲了个故事……我表妹的故事,还给她看了我表妹的画像。” “画像?”武垣挑眉,“你房间里那幅?” 凌永点头:“全当为我表妹积福,她能听懂就听,听不懂就算了,我仁至义尽……其它的,我都不知道,枫娘子想做什么,做了什么,也不会说与我这个陌生人。” 听到这里,崔芄和武垣同时转眼,默契对视。 恐怕枫娘子不但听懂了,还有了自己的想法,连‘遗物’都好办法处理了,大概是存了鱼死网破的想法,要么祭奠害她的人,要么祭奠自己。 崔芄又问凌永:“你对枫娘子了解多少?” “她应该是个戒心很强的人?”凌永想了想,“她看起来很柔弱,相貌也是生的我见犹怜的那种,但她其实有点狠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真正在意的人或东西,少有露给别人,她想藏什么,怕才是永远不会让人找到。” 有个赌鬼爹,成长之路惊心动魄,不长出点心眼,保护不了自己,大概现于人前的柔弱,我见犹怜的气质,都是她用以保护自己的武器和手段。 崔芄:“别人都言她通奸,你知道这件事么?” 凌永摇了摇头:“只听到过传言,未见任何实证,更不知传言里的那个野汉是谁。” 夜深寂寂,时间还长。 崔芄武垣听凌永说了很多,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柔娘的,有枫娘的,算是对两个人的经历了解更多,一个温柔善良,一个聪明且有些疯劲,温柔善良的姑娘逼着自己变得坚强,一力肩挑家庭,聪明有疯劲的姑娘可能有疯狂的计划,别人无法理解的想法,但对于自己心爱的东西,温柔的规划了去路,到真心喜欢它们的人手里去。 让人把凌永带下去后,二人安静了很久。 武垣:“在想什么?” 崔芄沉吟:“说了这么多,那个通奸的男人还是没找到,像是消失了一样……” 一个个的人命案,看起来没关系,实则根由全系于此,前后的‘通奸野汉’是一个人么?不是一个人,为什么专门挑着皮承明的后院作乱? “男人为恶,女人不相识……我总觉得,东西还没找完。” 武垣颌首:“至于柔娘子照习惯,肯定藏了东西,有了凌永指点,倒也不难寻。” 崔芄:“待屠长蛮回来,我们会知道更多。” 武垣看着崔芄:“为什么说皮承明不一定是凶手?” “你不觉得很割裂?” 崔芄蹙眉,不信武垣没看出来:“他自身的形象气质,和世仆申伯相处的感觉,到底谁是主谁是仆都很暧昧,我现在有个怀疑——皮承明根本不是柔娘子和枫娘子的丈夫。” 武垣:“他在替别人娶亲。” 今晚跟我住 跳跃烛光中,二人对视,默契的自己都不敢信。 武垣笑:“崔郎,你很敢想啊。” 崔芄:“你不也一样?” 皮承明说着别人不守妇道,实则并不怎么为妻子的心思感到难过,就好像丈夫很久不在家,妻子在和别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渐生情愫,背叛丈夫很正常一样。 就算嘴上说出不齿的话来,心里其实是不在乎的。 再加上平日的性格形象,和申伯相处时的画面,对家里管束的不上心……怎么想,这里头都有事。就好像表面是一个人,行动里藏着的是另一个人,表面上想法不重要,只要能把场面应付过去就行。 所谓的‘奸夫’是谁?是一个,还是两个不同人?观枫娘子死亡表现,被人亲吻,被人杀害,更像是这个跟她好的男人干的,既然互相喜欢,为什么下手杀害?是被发现了?还是认为继续这样下去风险很大? 皮承明在替谁娶亲?这个真正的丈夫,就一点都不可疑么? 大脑思绪转动,崔芄突然一怔:“所以……这就是你没有当场抓皮承明的原因?” 武垣:“他家中,有个密道。” 崔芄哦了一声:“你跟踪过了。” 武垣:“我没有。” 在他说这三个字的同时,崔芄已经顾自摇了头:“不,跟踪会被察觉,打草惊蛇,与其不知其貌跟踪,不若守株待兔——” 想想昨天傍晚那个逃犯闹出的动静,那种混水摸鱼,暗度陈仓的架势,尤其皮家的马车…… 崔芄会意:“所以昨晚,主人用过那个密道了?” 武垣摇头:“主人非常谨慎,仍然是下面人用了一回,但这一次,凌永露了马脚,还被我抓个正着,昨天下午到今天晚上的部署已经不够用了,需得计随势变,我猜申伯和皮承明必定会文明礼貌的商量一下,怎么报告主子。” 还得尽快。 没准现在就已经在朝廷了 崔芄抬眉:“那你最好别回去。” 回去了,别人怎么表演?还得忙着提防你,都没法尽兴。 武垣:“我找了一个毫不起眼,没人在意的手下去盯着,想来能跟踪到信息。” 申伯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瞧不上皮承明,又不得不为了真正的主子,跟皮承明打交道,不管是做脏活擦屁股,还是策划做局,都少不了他,内宅通奸的外男是谁,到底有几个,他不可能不知道,等整条线的人物都齐了,人物关系搞清楚了,锁定凶手就很容易了。 毕竟杀人时间,微妙的跟踪柔娘子的范围,恶意的戏弄交叉,崔郎都已经帮忙画出来了,届时一一比对不在场证明,凶手想狡辩都很难。 崔芄:“那现在我们——” “回去休息。”武垣看他,“忙了这一天,你不累?” …… 皮承明眼睁睁看着三个大男人出现又离开,没人管浑身瘫软在椅子上的自己,不知该庆幸还是生气,直到申伯过来。 “出息。”申伯抱臂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倨傲又轻蔑。 皮承明提醒自己尽量忍住,别翻白眼:“都这样了……和他说一声吧。” 申伯冷笑:“怎么,不愿意干了?” “哪敢,”皮承明行商多年,早练出市侩油滑的厚脸皮,一点时间调整,就已经能谄媚赔笑,“我是什么人哪,地上的泥,被人踩烂了都得小心托着别人的脚,让别人踩的舒服,有今天全靠主子,愿意一辈子为主子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就老实一点。”申伯阴笑,“你以为你肖想枫娘子,主人不知道?” 皮承明举手发誓……举不起来:“天地良心!我为避嫌,连家都不敢回,见都没怎么见过夫人,更不敢让夫人认出我才是娶她的丈夫,意外偶遇,都得行礼谄笑装卖货的,我容易么?这等胆大包天的背主心思,万万不敢起啊! ” 申伯:“是真不敢,还是干了不能认,你自己心里清楚。” 皮承明收了笑,直直盯着他,突然道:“你的发根忘染了。” 分明不太老的年纪,却让人称为申伯,还把黑发染白……你心里,又藏着什么鬼呢? 申伯:“主子的事,你没资格过问。” 他转身要离开。 “等等!”皮承明有点慌,他这还动不了呢,“你去哪儿!” 申伯:“自然是向主子汇报。” 皮承明:“可刚刚武十三郎来过,可能此刻离此不远,万一被他发现,连累主子,你——” “你以为我像你那么蠢?” 申伯手抄在袖子里,下巴抬高:“得了凌永,他迫不及待要在这个人身上挖点东西,如今人在长寿坊,哪有时间搭理你我?” 皮承明吞了口口水:“如果他察觉到,重新返回来了呢?” “自有拦着他的事。” 申伯不再多话,理了理衣角,推门离开,好像过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看皮承明笑话。 回到自己住处,他换了身衣服,玄色,贴身,还披了个巨大披风,带兜帽的那种,保证于暗夜中不易察觉,轻手轻脚出门,警惕贴墙边走,任谁都看不出这是平日那个优雅骄傲的管家。 他非常谨慎,但仍然并未察觉,有个高大身影早早坠了上来,就在他身后不远。 屠长蛮感觉老大真是神了,这假老头还真出来了!他今日傍晚才回的城,没人知道他回来了,可不就方便行使跟踪之事,别人还想不到是他? 等干完活儿,他得回去吓吓崔郎,他一定不知道他回来了! 长寿坊。 崔芄发现进来容易,出不去了。坊正突然很不给情面,不愿意开特殊牌子让他们出去。 再看外墙,好么,巡逻队伍突然严格,还就溜着这边墙边走,他站在坊内都能听到外面动静,值班的好像是左骁卫……不怕他们出去,就怕他们不出去,正愁没理由整武垣呢。 坊正显然不想被拉进这潭水,干脆就硬气起来,管你怎么说,反正就是不行,坊门今夜不可能再开。 崔芄不愿为难旁人,拉着武垣走远一点:“十三郎好大魅力,总有人故意截你呢。 ” 和之前逃犯那一处没什么区别。 武垣低眸看着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所以啊,我不好离开他们视线,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谁都可以的,得崔郎这般俊秀通透雅郎君,才能让我乐不思蜀,不愿归家。” 崔芄甩开他的袖子,才不信他的鬼话,别人既然是来拦他的,他当然得让别人看清楚他没跑,随便围观,那些背地里会进行的脏活才会明目张胆的继续。 “李骞……”崔芄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些,“左骁卫不也想寻贵人失物,破案有功?为何要帮忙拦着你?” 这边进展快点,他们顺便能蹭到的信息更多不是? “蠢呗,被人当刀使了——” 武垣看到一家客栈,乐了:“不用管他,崔郎委屈一下,今晚跟我住?这客栈正好余一间客房呢。 ” 崔芄面无表情:“辛苦十三郎给别人现场表演睡觉,我去姜家借住。” 武垣啧了一声:“好生无情。” 崔芄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了回来。 武垣笑的白牙露了一嘴:“改变主意了?崔郎果真对我——” 崔芄:“你派去干活的人,还不会是屠长蛮吧?他回来了?” 武垣:…… “劝你现在去休息,立刻,马上,否则开了坊门,怕是没时间了。” “我好好睡觉,四下静安,方便给你机会找东西对么?”崔芄太知道武垣要干什么了,“那后半夜,十三郎要当心了。” 柔娘子亲手栽植的花植太多,哪里藏着东西,可并不好找。 姜家的确不会反对崔芄的借住,相反,还很热情,好似崔芄带给她们的,对于逝者离开的安抚和慰藉非常非常多,他们不知道如何回报,房间准备的非常贴心,什么都不缺。 一夜悠长。 崔芄是被屠长蛮喊醒的。 “崔郎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 有点晃,崔芄醒来,发现自己在马车里? “别人家办白事,一大早的就有来客吊唁,方便不方便都不说,吵肯定是吵的,你在那不合适,”屠长蛮百无聊赖靠在车壁,“我本想吓你一跳,但十三郎说你猜到我回来了,啧,你说你这么瘦,到底长了多少个心眼子?” 崔芄坐起:“我怎么到车上来的?” 屠长蛮:“肯定是十三郎抱的啊,我哪敢!” 崔芄:…… “你为什么在这里?” “得跟你汇报啊,”屠长蛮冲他挤眼睛,“你也算混进我们内卫组织了,十三郎说信息线索不必瞒你,我都不用辛苦,假装自言自语了!” 崔芄:“说吧,都查到了什么?” 屠长蛮就兴奋了:“可不得了!你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假的灼娘子就是柔娘子,柔娘子嫁过人,丈夫也是皮承明?但你肯定不知道,皮承明根本不只娶了柔娘子和枫娘子,他娶的小娘子多了去了,我那细细一查,还有五六个呢!” 加上他们知道的这俩,可就七八个了。 “皮承明是个商人,天南地北哪儿都走,钱多,哪都有产业,我问出来的有这么多,没问出来的呢,你觉得有没有?” 这么多妻妾,得要多少钱,多少精力养?他天天要做生意,哪来的时间? 崔芄:“所以你昨晚跟踪人,看到了谁?” “那可了不得……” 屠长蛮压低声音:“跟圣人一个姓呢。”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跟圣人一个姓,必然不是简单的姓李,圣人这一脉是陇西李氏,屠长蛮说的这个人,必然也是同宗同支,来头不小。 屠长蛮:“乐康王,听说过么?” 乐康王,崔芄当然听说过。 太宗皇帝政变继位,兄弟死的七零八落,有幸活下来的,距离政权都很远,而为了安抚人心,消除负面影响,总要挑一个出来刷名声,乐康王就是这样一个吉祥物。 乐康王一支,从祖父到孙子,每一个身上都写满了佛系气质,不搞事,不闹腾,在封地过小日子,知足常乐,圣人这边不需要时,低调的都看不到人,圣人需要时,立刻出现,朝拜虔诚乐呵呵,对圣人一家全是溢美之词。 总之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配合的非常好,也就是说,这个乐康王在本朝是另一种意义的地位超然,被好吃好喝养着,有点小毛病或小问题都不算大事,只要不造反,就能活得非常滋润,还没人敢惹。 屠长蛮:“乐康王传到这一代,世子意外去世,现在还没有新世子,你知道么?” 崔芄摇头,这他就不知道了。 “他们这一代倒霉,遭遇过时疫,子嗣单薄,本也没关系,有世子在,足以支撑门庭,可世子这一没,事就有点难办,从现有的男丁里扒拉扒拉,竟然没个能担事的,要么身残要么病重,竟然只有一个庶子看起来身体还行,能顶住,可这庶子也有点……” 屠长蛮话形容了一番,说的很隐晦:“总之,这个庶子到现在也没被封为世子,可乐康王家没啥人了,皇宫那边恐怕将来捏着鼻子也得认,现在这个庶子已经被人私底下尊称小王爷了。” 崔芄:“小王爷?” 屠长蛮:“小王爷,李闲。” 皮承明背后,竟然是个宗室。 还是个很特别的宗室。 崔芄低眸:“十三郎去寻他问话了?” 皮承明点了点头:“本来我也想,咱俩能不能跟着一块,但是不大行,毕竟人家姓李……” 是啊,不行。 崔芄视线滑过窗外长街,阳光无差别的普照大地,却总有些地方照不到。 总有那么一些地方,是他去不了,不配去的。 或许武垣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约,但他应该不怕,希望能不受影响的解决吧。 …… “圣人安心,李闲那边,没人可以不给面子,年前太后还专门恩抚赏赐,必然出不了事。” 皇宫,含元殿,左骁卫中郎将李骞压低声音,正在同中宗皇帝汇报。 中宗帝眉微皱,不怎么放心:“你说东西过了他们的手?还丢了?” “此事始料未及……” 李骞垂目,腰板的笔直:“圣人放心,我一定会寻回来。” 这事闹得有点离谱,什么鱼虾都想混一笔,捞点东西,个中细节不方便细表,但他早有布局打算,案子破不破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要的只是圣人不小心丢了的东西,为此,‘被人当刀使’也在所不惜。 圣人看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细节全部卷进命案,只怕有人要故意与你不利。” 李骞眸底有暗芒滑过:“李闲知道怎么说话,跟谁亲近,他可是……姓李。” 不仅他姓李,他将来的儿子孙子全都姓李,又不姓武,跟别人交心除了失去,没有任何益处。 “万一那十三郎——” “他不敢。” 永嘉坊,“哐”的一声,乐康王府侧门被踹开,武垣大摇大摆,嚣张的往里走。 门房都吓傻了,张大的嘴半天阖不回来:“你怎么敢——” 就是所有人都预料到他不敢,他才更要这么走。 武垣慢条斯理:“我又没踹你正门,不就是一个破木头侧门,这般不结实,一脚就坏,算算多少钱,我赔就是。”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来人——”门房气红了脸,当场就要摇人。 “哦,要动手啊,”武垣双手交叉,活动手腕,指骨发出啪啪啪声响,眉目锋利,杀气腾腾,“可别怪我提醒,打架,我从来没输过,这么好的院子,砸了哪碰了哪的,我可就不赔了,毕竟我一个小人物,不像你们李家大姓,穷的很,没那么多钱。 ” 门房:…… 一时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了。 武垣大马金刀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善意体贴的提醒:“还不快点进去通报?万一叫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反正不会害臊脸红。” 还真是! 门房气的脑门直突突,拦拦不住,赶赶不出去,至少主子的体面不能丢! 武垣看着一群人呼啦跑到他前头,试图拦他,又投鼠忌器,不敢随便行动,再看着这群人呼拉一下离开,不知道去哪里禀告保护主子,危险气氛翻涌,一点都不怵,就这么一路往里,走到了正院。 庑廊下,李闲一边系衣带,一边手忙脚乱的走出来,看到来人,气的不轻:“武十三!你怎么敢!” 屠长蛮之前跟崔芄聊天,对他的讲说讳莫如深,着实可以理解,李闲此人,相貌生的有些过于奇特。 个子身材倒是还好,就普通人的样子,但那一张脸……总之给人感觉就是山脉崎岖不平,湖泊森林草地安的极为任性,没一个对称和谐的地方,小眼蒜鼻厚唇,恨不得凑在一起给脸腾地方的组合,丑的别具一格。 生气狂吼时五官都要飞出去,更惨不忍睹:“你才被参过!” “所以啊,我这不得给别人一个开启下一轮的机会?”武垣上前,懒洋洋行礼,“内卫武垣,参见小王爷。” 李闲衣带差不多系好了,眼阴阴看着武垣:“你还知道这是我乐康王府啊,怎可如此无礼?” 武垣:“我递了名帖,您没回,没办法,我只能这么上门了,小王爷高风亮节,想必会体谅我小小的失礼。” 李闲:“你什么时候递名帖了?” 武垣指了指廊边漆柱,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不足掌大,长方形的暗金名帖,一角深深插戳进柱里子,其它暴露在视野中,牢固的痕迹——起码风吹,是吹不掉的。 痕迹很深,名帖很新,一看就是刚刚干的事。 武垣知道乖乖递名帖别人也不会允见,又不能让自己没路走没话说,当然要提前一两步搞点事,这对于武功高强的他来说,并不难。 李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事已至此,人赶肯定是赶不走的,武十三郎堂堂大名,滚刀肉一个,不安抚了他,今天这事没完。 他闭了闭眼,甩甩手,让下人准备茶水,就放在旁边小亭石台上,连厅堂都不让武垣进,很‘大度’的伸手:“十三郎——请吧?” 武垣也不介意,大步走过去:“多谢小王爷款待,我就知满长安城,您最懂礼,若不懂礼,哪来这满园富贵,福寿康宁?” 李闲:…… “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以为小王爷应该知道?难道不是准备好了,等我上门问?”武垣饮了口茶,挑剔,“茶味不错,椒盐多了点,减两分刚好。” 李闲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不请自来,不让进厅也能怡然自得,还要指点主家礼仪茶水,脸皮厚的令人发指。 “可是我那妻子偷人的事?”李闲挑眉,“找不到奸夫,锁定不了凶手,是你十三郎无能,竟还有脸来问我?我要知道,我的枫娘子还能被害?” “所以啊,我这不是来帮你了?你不配合,我怎么帮你?” 武垣全然没被指责的羞臊,甚至语重心长,真诚极了:“你知不知道外头知道这件事后,都怀疑你了?你还不替自己分说澄清,难不成到最后要到圣人和太后面前去说,到时候丢不丢人?” 李闲眸微暗:“只要十三郎不往外说,谁会知道?” 武垣大义凛然:“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等小官食君之禄,自然要报效朝廷,对得起百姓,内卫有案必查,永不沦为庇护官权的工具!” 不但得说,还得真相大白! 李闲磨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得知道所有细节,才能好好帮你对不对?”武垣眼神殷殷,话音切切,“一个大男人,多娶几个妻妾算得了什么?莫说宗亲,寻常百姓富了,都想纳个几房,算不得什么事,来,跟我说说,这些年在外头,您是不是受委屈了?是不是朝廷哪里没做好,让您叫别人欺负了,这点小事都不敢言语?” 这话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但又莫名其妙……有点让人感动。 反正人也赶不走,李闲默了默,声音暗下去:“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武垣:…… 这话问的,你丑成这样,脾气还不好,别人怎么…… “当然不会,您对自己挑剔不自信,才会觉得别人也这样,”武垣目光尽量保持平和,“你要相信,世间像我这样的好人虽然少,但还是有的。” 李闲:…… 他伸手,遮了自己的眼。 “我也不想如此,我也想说,长得丑不是我的错,我之期盼,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现实告诉我,全是妄念,她们……都会背叛我。” 她们全都背叛了我 秋风瑟瑟,枝叶扶疏,连阳光落在地上的斑驳光影都透着白,没什么温度。 一个相貌有瑕,暗声讲述过往的年轻人,多多少少加重了寒凉氛围,让人觉得人心很冷。 “……说出来大概外人不敢信,我,陇西李氏李闲,唯一乐康王继承人,时年二十有八,仍无正妻,”李闲很难过,“是我家没钱,还是在朝廷面子不够?都不是,只不过是贵女们都不嫁我,看不上我,而我之身份,又岂能屈就庶民?” 高门贵女瞧不上,门当户对的也不愿意嫁过来,哪怕是低就小官之女或世家旁枝,没相看还好说,相看了立刻没了下文。 “没人敢当面骂我,但他背转过身会说什么,我都知道,这等屈辱,我已承受了二十多年,旁人只道我家显贵,却不知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所有人看到我的第一眼,脸上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你知道那种遗憾么?他们没骂我,却比骂了我更甚。” 李闲盯着武垣:“我想娶个妻子,有错么?” 武垣:“男大当娶,没错。” “可我娶不了,又不敢自专,怕朝廷想管时没了机会,只能悄悄的娶,哪怕是偷来的时光,也想感受一下夫妻间的不一样,我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李闲叹气:“那些小娘子……我是真喜欢,才娶回家的,我也想时常陪着她们,可没法子,我得现于人前应酬,有些时候就顾不上……寻常人家的郎君,也不可能时时在家陪着娘子吧?总是需要忙活生计,赚钱养家的,可别人家的娘子都能理解,为何我的不一样?” “也罢,她们不守妇道,水性扬花,我也就不要了,天下女子多的是,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真正接纳我,喜欢我,愿意陪我的……” 李闲简单讲述了这个行为的心路历程,除了一点点阴森,更多的是漫天遍野的孤独,无人能理解的寂寞,听上去很有些可怜。 既然被找上门,大概明白武垣知道了点什么,他并没有隐瞒,十分干脆:“灼娘子和枫娘子都是我娶的夫人,皆与皮承明无关,他是被我拽进来的好友,替我娶亲的幌子,毕竟我身份特殊,有些事不能与外人道,他知我根底,不敢捣乱,此次无妄之灾,于我是,于他亦是,十三郎既然要秉公查案,还请不要牵连无辜人。” “好友……” 武垣指尖摩挲着茶盏:“那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位好友皮承明,看上了你的人?” “谁?”李闲眨眨眼,“莫非奸夫……是他?” 另一边,马车进了永宁坊,一路送到家门口,屠长蛮与崔芄说完这几日经历,得到的线索,摸着下巴:“莫非是奸夫,就是皮承明?” “你看,这近水楼台的,多容易啊,而且他帮李闲干了这么多事,挡了这么多视线,李闲对他很是纵容,真犯点什么小错未必不能容,而且甩锅也方便啊……” 屠长蛮凑近,小声同崔芄说:“我跟你说,这些行商的人都奸,别看那皮承明看起来是个老油条,憨憨的,其实人精明的紧,而且哄骗女人到手而已,又不是真爱,玩过了,也就那么回事,看到有风险,立刻回来处理或者杀了,对他来说好像不太难?” 不管道德上,还是行为上,做这种决定都很自然且轻易。 崔芄下车:“那为什么不怀疑申伯?他不是也很方便?” 申伯是世仆,却不是皮承明的世仆,而是李闲的,不管宅子和女人,所属权都不在皮承明,而是李闲,作为代主人管理的仆人,申伯在宅子里的权利比皮承明可大多了,他的行动还很自由,所有做的一切,只有主人李闲可以过问,李闲不知道,不问,那他就可以做任何事。 屠长蛮腾的从车上蹿下来:“有道理!贼喊捉贼,高明啊!” 崔芄推门进院,换了套衣服,就开始干活,收拾整理那句尚未完成的尸骨。 屠长蛮见他回来就忙,干的活儿也不懂,现在又没事可做,也不客气,跑去灶间烧了水,泡了茶,找出把椅子放在屋檐外面,刚好被太阳晒到的地方,捧着杯盏,慢悠悠的喝,一边喝,一边围观崔芄处理石台上骸骨,全当辛苦几日的休息了。 “这位……才是真正的灼娘子?” “嗯。”崔芄点头。 “真看不出来……” 屠长蛮再次觉得崔郎有点神,光凭一幅骨头架子,打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就能确定逝者身份,是有点了不起的。 “你说……那群男人,知道灼娘子和柔娘子换了身份么?” “哪群?” “所有的啊,”屠长蛮掰着手指头数,“辗转这么远把尸骨送过来的,天天伺候过人家的,真正当人丈夫的……这群男人眼是瞎了么?” “你可知道,柔娘子当年并没有死,和一个姑娘换了身份,在别处努力生活?”永嘉坊里,武垣问了李闲同样的问题。 “换了身份?什么身份?” 李闲似乎很意外,皱眉回想良久,缓缓摇头:“我只知枫娘子死得突然,却未料到你们非要把她的死和姜府灼娘子绑到一起,更不知你现在说的,十年前就没了的柔娘子曾换了身份……她现在在何处?为何不来寻我?” 武垣:“你很想见她?” “倒也不是,只是往事已矣,我不想再计较,若她过的不好,我愿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予一些帮助……” 李闲说到这里,似乎才明白过来:“你该不会要说,当年的柔娘子,顶了姜府灼娘子的身份,在长安过了十年,前些日子才死?” 武垣:“哦,小王爷猜到了。” 李闲:…… “我原本并未过问枫娘子的事,想着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做,信任你们一定能破案,却没想到瞒了这么多,在这等着我呢。” 武垣微笑:“所以小王爷认不认识这位姜府‘灼娘子’?” 李闲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七夕酉时三刻,莲花桥边;七月初十巳时正,吕家酒肆外;中元夜戌时一刻,姜宅角门西侧;七月二十未正,云记商行门口……” 武垣点出了几个时间地点,全都是当时屠长蛮按照崔芄分析提醒,勾画的‘灼娘子’情绪变化会有异动的节点:“你当时是否在?” 李闲立刻摇头:“没啊,你说的这几个时间点,我分别是在宴客,在家,酒醉在路上……我也没去过什么云记商行。” 武垣哦了一声:“过去这么久,小王爷还能记得这么清楚,真是过目不忘啊。” 普通人连前天晚上吃了什么都得想一想,过去这么久的事,还能立刻就答,答的这么干脆,真的是记得清楚,还是背的牢固? 李闲一噎,垂眸饮茶:“没办法,谁的人生都有点那么记忆深刻的时刻……” 合着你这记忆深刻的时刻,全在这几天了? 武垣:“不只柔娘子枫娘子,小王爷好像还娶了几个别的姑娘,分别放在不同地方,她们……好像也全都死了?” 李闲叹:“可能我运气不好。” “方才为何不说?” “十三郎也不也问?” “你觉得你运气不好?” “我身边从没留下过任何人,长辈如此,兄弟如此,女人也如此,”李闲捧着茶盏,看着杯内氤氲雾气,“我不像十三郎,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风流多情没良心,还能勾得别人心向往之,为你死都不怕,我没这个福气。” 武垣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闲看了他一眼:“所以这个奸夫……有方向了么?” 武垣笑了,笑得眉目舒展,有些瘆人:“我总会抓到的,小王爷届时要不要参观行刑问供?内卫的手段,不怎么好挨,也不怎么好看,但足够刺激。” “不用了,”李闲低眉,抬手举了茶,笑容在他的脸上,格外的怪异,“祝你成功,十三郎。” 武垣:“承您吉言。” 对话结束,他从院子里出来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连赶车的马夫都放开了勒着马的缰绳。 马夫? 武垣脚步忽的一顿,盯了那个马夫几眼,突然脚尖转换方向,去了皮承明家——枫娘子去世的那个宅子。 问遍下人,这里的马夫不见了,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待要再看,他突然听到墙边动静:“谁!” “我我是我!”屠长蛮麻利的从墙头跳下来,“头儿你怎么在这?” 武垣皱眉:“你缘何来此?” 屠长蛮:“崔郎嫌我话多太吵,把我赶出来了。” 武垣:“把你赶出来,你就来了这?” “不,是崔郎说,”屠长蛮看看四周,走近些,低声,“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人在案子里隐身,消失了一样,仔细捋了遍过往,跟我对了对话,突然脸色大变,让我过来寻这里的马夫,找到了一定不要放人走……” 武垣:“你说了什么,让他脸色大变?” 屠长蛮:“就这里的马夫啊,我此前问过话的,崔郎刚问我对他印象怎么样,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性子的人,我就说啊,这个马夫总是佝偻着腰,不爱抬头,身上总是有点臭味,脸也有点脏,自卑又怯懦……我得把他绑了,不能让人跑。” 武垣:“绑不了,人失踪了。” 屠长蛮脸上那叫一个晴天霹雳:“失踪了?还是死了?该不会他就是那个奸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