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少年将军》 第一章 乔宁看着眼前的一幕,诚觉一切无比可笑。 白幡拂荡,哀乐袅袅,金丝楠木棺椁中的人是她自己,而旁边站着的陆云卿,近乎一脸哀伤。 乔宁凑近了一些,甚至于还看见了陆云卿眼底的血丝与泪痕。 她死了。 陆云卿这是在伤怀么? 不至于吧。 她是乔家抱养的三姑娘,看似身份矜贵,但实则只是寄人篱下。年少时就对表哥陆云卿红鸾心动,十六岁那一年,她如愿以偿的嫁给了表哥。成婚之后,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京都城人人都道,她天生好命,才得以嫁给陆云卿这位神祇般的人物。 可成婚后,陆云卿少言寡语,明面上待她极好,实则极少与她私底下独处,即便她主动挨近他,陆云卿看着她的眼神也透着些许冷漠。 她的一腔热情,在日渐失落中,渐渐丧了温。 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不过只是陆云卿展示给旁人看的画面。 直到十九岁这一年,乔宁亲眼看见陆云卿与一女子在书房谈话,而那女子的容貌与她至少有八分相似。 她似是猛然惊觉了一事。 当晚,她的膳食就被人做了手脚,她腹痛难忍,如刀片滚搅,死之前也没等到陆云卿的一句解释。 乔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猜测,从一开始,陆云卿待她呵护有加,并非是因为他对她有情,而是将她视作了一个替身罢了。 乔宁的魂魄迟迟不散,陆云卿状若石雕,乔宁就这么盯着他看,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总不能她都已经死了,他还要故作深情吧? 这时,陆府小厮跌跌撞撞狂奔而来,言辞急切:“家、家主!顾将军带兵杀进来了!” 乔宁先是一愣。 京都的顾将军还能有谁? 是顾远琛么? 听说那家伙前阵子屡立战功,再不是当初的纨绔风流少年,倒是成了天下人敬仰的存在。 乔宁对顾远琛影响颇为深刻,因着年少时,这人时常寻她的麻烦,或是在巷子里堵她的路,又或是抢走她刚买的鹦鹉,总之……只要被他碰见了,乔宁准会被他盯上。 小厮话音落下,陆云卿看似后知后觉,这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而此刻,嘈杂声传来,还有兵刃相击的刺耳声,须臾,乔宁就亲眼看见顾远琛直接冲着陆云卿走来,他气势凶猛,清隽的面容褪去了少年气,俨然已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将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拳便砸向陆云卿,而下一刻,他又揪住了陆云卿的衣襟,再度砸了第二拳。 陆云卿俊美的脸上,当场挂了彩。 顾远琛是带兵而来,陆府的家奴谁也不敢上前。 “顾远琛,你是不是疯了?!”陆云卿暴怒,到底已是朝中权臣,容不得旁人欺辱。 顾远琛却没半分退缩,眼中怒意凌然,还有明显的湿意:“是你害死了她!我是疯了!今日,便是冠上谋逆之罪,我也要杀了你!乔宁……是我不舍得碰的人,你怎么敢害死她?!” 乔宁的魂魄飘在一旁,一度茫然:“……”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视她如命。 带兵直接攻入朝臣家中,仅此这一点,便是谋逆啊。 顾远琛,那个巷子里堵住她的路,还调戏过她的老冤家,竟为了给她讨一个公道,什么都豁出去了。 可她从年少就一心倾慕的表哥,却是害死她的元凶……? 乔宁受到的震撼太大,一时间,不知该信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顾远琛血眸狰狞,仿佛下一刻真的会亲手杀了陆云卿。 不多时,又有一波人马赶来,是京都禁卫军,卫首之人更是当朝数一数二的武将,卫靖。 “顾将军!松手!”卫靖上前,亲自阻止。 乔宁就这样看着当朝三位权贵之间的拉扯,最终,顾远琛答应离开陆府,但前提条件是,让陆云卿签下和离书,他甩出狠话:“陆云卿,你根本配不上乔宁。她即便死了,也要与你断得干干净净!你若不同意,我便是违背圣意,也要踏平陆府!这今后,只要我顾远琛活着一日,就会与你作对到底!” 顾远琛已手握重兵,他更是一头豺狼般的人物,势头凶猛,手段雷霆。 陆家众人皆上前跪下,恳请陆云卿签下和离书,以谋求安宁。 不然,顾远琛一旦发疯,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毕竟,曾经的顾远琛便是如此心性。 他放荡不羁、纨绔风流,是个混世小魔王。 若说曾经的顾远琛是豺狼,那么如今的他,便是狼王。 陆云卿盯着棺椁中的人看了许久,他签下了和离书,之后不发一言的离开了灵堂。 乔宁看着陆云卿失魂落魄般的背影,又觉之自己想不通了。 终于和离了,他难道不应该高兴?装作深情给谁看呢。 *** 一月后,顾远琛又干了一桩震惊天下的事。 他娶了乔宁的牌位,将乔宁扶上了诰命夫人的位置。 帝王对他也是颇为无奈,只好首肯。 此后的日子,乔宁的魂魄经久不散,她陪同顾远琛南征北战,与他共赏大漠孤烟、山河万里。她的牌位被顾远琛抱着,一人一魂,策马疾驰在广袤的旷野草原。 他总对她喋喋不休的说话,她都会一一应下,但可惜,他什么都听不见。 乔宁看着顾远琛一步步成为了旷世英雄,使得万人敬仰。 彼时的纨绔少年,不复可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深沉内敛的鳏夫大将军。 纵使他对天下人起誓,此生不再娶,亦不生子,可还是好景不长,最终应了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年的顾远琛刚好而立之年,儒雅端方、君子雅量,他在抵抗外敌的途中,被三道圣旨急召回京。 而就在踏足城门那一刻,数名黑甲将顾远琛围了个水泄不通。乔宁一直在他身侧,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远琛身陷围困。 功高过主,帝王难容。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就像是宿命,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顾远琛死之前,持剑抵着长安城的青石地面,他双腿依旧笔直。 铮铮烈骨,便是至此,他也不肯向那些人跪下。 他的脊梁,比烙铁磐石还要僵硬,若非他自己愿意,无人可以让他臣服。 乔宁泪落如雨。 她看见顾远琛朝着她走来,他终于可以看见自己了。 那刹那间,天光乍现,乔宁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魂魄迟迟不散,是因着顾远琛对她的执念。顾远琛一死,她也要走了。 乔宁伸出手,试图触碰到顾远琛,却迟迟触碰不到。 对方又变成了少年模样,朝着她款步走来,眉目间笑意炫灿。 一切又仿佛回到最初。 在那个春日和煦的巷子里,栀子绽放,微风正好,少年将她抵在青石墙壁上,冲着她又邪又坏的笑了笑:“乔家妹妹,你这是想去哪儿呀?” 第二章 “小姐、小姐!小姐您慢些!风寒刚愈,小姐仔细着身子!”流云跟在乔宁身后一路嚷嚷。 小姐大病初愈后,便即刻赶回京都,这还没回乔府,就来了长安街的梧桐巷。这条巷子聚集了长安城最负盛名的烟花柳巷之地,即便是白日里,也能隐约听见香客们纵情/声/色的靡靡之音。 委实不是良家女子该踏足之地。 可流云根本无法阻挡自家小姐。 小姐素来持重识大体,此次风寒苏醒过后,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决定回京,还让马夫半路改了道,又在梧桐巷外急急忙忙下了马车。 此刻,乔宁顾不得身后的流云如何唤她。 她大病一场,如梦初醒。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又哀伤的梦。可梦境是那般真实,她苏醒后记得一切画面,她与顾远琛一人一魂,浪迹天下,踏遍了四季与五湖。 她不信一切就只是一个梦境。 乔宁甚至猜测,是不是上苍也怜悯她与顾远琛,所以,才会给了他二人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一年她十五岁,时机似乎刚刚好。 柳垂金枝,桃吐丹霞,春和景明。乔宁提着裙摆跑入了梧桐巷子,她大口喘气,雪色百褶裙在风里轻拂,腰身纤细如柳,年纪虽不大,但容貌若空谷幽兰,足可见几年后将会怎样的娇妍容色。 因着方才一路小跑,加之急切的想要见到顾远琛,她心跳加速,白皙面颊浮上一层淡淡的薄粉,樱花唇半张,一双眸子望向巷子的另外一头,静等着顾远琛的出现。 上辈子也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他第一次闯入了她的视野。彼时年少无知,不知何为真情,只将少年郎的一切鲁莽视作骚扰。后来,乔宁才明白,顾远琛的所有失控、叨扰、挑逗,皆是蓄意为之。他总想出现在她面前,勾起她的注意。 可她曾经满心满眼都是陆云卿,只厌烦顾远琛的存在,无视他的所有年少懵懂的行径。 乔宁目光灼灼而视。 幻想着她的将军如今的少年模样。 就在这时,乔宁的眸子一亮,果然就如上辈子一般无二,顾远琛从巷子另外一头朝着这边疾奔而来。 乔宁上辈子是为了调查自己的身世,才会顺着线索来到了梧桐巷。所以,才与顾远琛在机缘巧合之下撞见,自今日之后,顾远琛便隔三差五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他来了, 朝着她狂奔而来了。 乔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下一刻,她却意识到了不对劲。顾远琛怎么好似在……逃难似的? 她上辈子的注意力在旁处,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顾远琛最初的处境。 少年郎梳着高高的马尾,身量颀长清瘦,目若寒星,清朗的眉目间敛藏着兵戈峥然,不似她想象中的风流浪荡。 乔宁看着顾远琛时,顾远琛的一双幽眸也很快就注意到了她。 两人四目相对,乔宁在顾远琛的漆黑如曜石般的眸子里,看见了一丝慌乱。 须臾,顾远琛就来到她面前,少年高出了她太多,除却有些清瘦之外,已是成年男子的体格,他忽然侧过身,长臂抵在了乔宁身后的青石墙壁上,身子往前一倾,将乔宁直接困在了墙壁与他的胸膛之间。 少年身上的气息,清冽好闻,他俯视着她,身量如琼枝,仅此几息的缄默之后,少年忽然勾唇邪邪一笑:“这是哪家的妹妹?长得真好看,可是天上掉下来的?” 乔宁:“……” 这纨绔少年……当真是她那位运筹帷幄、勃然英姿的大将军么? 须臾,乔宁很快释然。她家将军呀,一开始就是这般纨绔风流。她应该早些习以为常。无论面前的少年是何模样,都是她的将军。乔宁眉目弯弯,她展颜一笑,唇角露出两只可人的小梨涡,看着少年的眸子仿佛会发光:“我是乔家三姑娘。” 顾远琛显然没料到这姑娘会如此坦白交代,少年愣是僵了一下:“……”随随便便交代家底,是很危险的一桩事,何况,他长得像个好人么? 就在这时,巷子里另外一头又传来躁动声。 “往前追!理应走不远!让爷逮住那厮,定不会放过他!”一男子领着三名打手,一路疾驰。 乔宁一直盯着顾远琛看,在他眼底看见了一抹寒光,眨眼而逝。旋即,就见少年的脸忽然挨近,鼻尖险些就要触碰到她的琼鼻,两人近到呼吸相闻,那熟悉的气息让乔宁一下红了脸。她是魂魄那会,陪伴了顾远琛数年,见过他意气风华的样子,也看到过他沮丧颓废时,即便是他沐浴的光景,她也都见过。此刻,如此近距离的挨近他实实在在的/肉/身,她心跳如鹿。 从旁人的角度去看,刚好以为少年正抵着少女,缠/绵/亲吻。 方才那男子与打手,看了一眼顾远琛与乔宁,啧了一句:“谈情说爱,不如直接去榻上过瘾!” 几人继续往前追赶,似是去找什么人。 直到巷子里恢复安静,顾远琛这才站直了身子,却见面前的小姑娘依旧紧盯着他看。 顾远琛负手而立,眉目之间俱是少年人的风流气韵,被小姑娘如此坦荡热切的盯着,他忽然觉得甚是口渴,便是这春日里的风也燥热了起来。 乔宁抓住机会,一双水润眸子眨了眨,明知故问道:“这位小哥哥,你又是哪家的?长得也很好看,莫不是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顾远琛看着少女,眸光呆滞。 “……” 他这是……被撩了? 不能吧! 顾远琛最后看了一眼乔宁,少年眸色沉了几分:“这里不是你应该来到地方?你速速离开吧。至于我是哪家的哥哥,也与你无关。不要试图挨近我,我定会让你心碎。” 乔宁分毫不觉得被冒犯了。 她听得出来,顾远琛是为了她好。此处的确不宜久留。今日能在梧桐巷见到顾远琛,她已经甚是满足。这一世,她定要好好活着,也定要守着她的将军,不让顾远琛再像上辈子一样孤苦半生。 流云终于找到了自家姑娘,见姑娘身边还有一陌生男子,她立刻跑上去,防备的看着顾远琛:“小姐,咱们快些回去吧。” 流云拉着乔宁就走,还低声嘀咕:“小姐,那人是谁呀?长得也太高了,还很俊俏,一看就不是好人。” 顾远琛听得真切,薄唇猛地一抽。 乔宁却频繁回头去看顾远琛,少女的眉目温柔,眸子里始终噙着笑意,她似是故意的,对流云说:“那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她的将军,是世间最好的人。 戎马半生,只为黎民百姓。 可最后,还是落了个卸磨杀驴的下场。 顾远琛又听见了。 他目视着乔宁主仆二人离开,耳畔是鸟鸣啾啾,周身浮荡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少年唇瓣微动,咀嚼着几个字:“乔家三姑娘。” 是乔家的啊…… 一匹悍马从巷子口飞奔而来,茂生疾奔在悍马一侧,一看见顾远琛全须全尾的站在巷子里,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忙问:“公子,万花楼已经闹得人仰马翻,您是怎么脱困的?幸好无人看见您的脸。沈大人这次算是栽了,至少会在京都城颜面尽失,也不枉公子在万花楼卧底长达半年。” “公子速速回去吧,您一夜未归,老太爷又要发怒了。” 茂生焦灼催促。 顾远琛一跃上马,方才还雄赳赳的战马,立刻臣服。 少年一手勒紧缰绳,薄唇斜斜一扬,风流尽显:“今天是个好日子。” *** 青帷马车缓缓停靠在了乔府大门外。 流云有些忧心忡忡,却见乔宁唇角的笑意,就不曾消失过。流云焦灼道:“小姐,夫人已经命人找到亲生女儿的线索,一旦那位真千金找回来,您可如何是好呀?” 乔宁莞尔,不以为意。 上辈子她早就经历过一遭了。她不是乔家的亲生女儿,而是十几年前被乔家夫妇捡回来的乞儿。乔家大夫人生育了两子一女,十几年前,乔大夫人外出探望重病的母亲,回程路上突遇流匪,导致腹中孩儿早产,且好巧不巧,那日躲在庙里生产的妇人,不仅仅是她一人,另有一位商贾妇人。流匪突袭,情况紧急之下,商队带着两个刚出生的婴孩,先一步逃了。 乔大夫人侥幸获救,却再也寻到自己的亲生女儿,遂郁郁寡欢,终日不悦。 三年后,乔家大爷在路上看见一个乞讨的女娃,见她可怜,年纪又与自己那丢失的女儿相仿,于是就带回府中,当做了三姑娘的替身。 起初,乔家长房几人待乔宁极好,视作至亲。直到前阵子,乔家长房夫妇终于找到了亲生女儿的线索,自那日后,乔大夫人对乔宁的态度,一落千丈。甚至不欲再正眼看她。前阵子,还将乔宁送去了郊外的庄子里,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归来后,发现乔家早就找了一个替身。 “小姐,您怎的还笑得出来?大夫人她……”流云的话又压了下去,大夫人如今是恨不能将小姐摒弃呀。 乔宁早就体会过养母的绝情。 可她此生,就是冲着顾远琛而来呀。旁人待她如何,她当真不太在意。死过一次的人,更是清晰的明白,自己最想要什么。 “母亲的亲生女儿寻回来也好,如此,我就能与表哥退婚了。” 乔、陆两家指腹为婚。 既然乔家的亲生女儿回来了,那么,与陆云卿有婚约的人,就不应该是她了呀。 流云惊呆了:“小姐!您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您最是倾慕陆公子,一直在盼着及笄之后嫁给他呀!” 乔宁十分坦荡:“我不喜欢表哥了,我开始喜欢旁人了,不行么?” 流云怔了怔,这才回过神:“不是……小姐,京都谁人能比得上陆公子?” 陆云卿,年少成名,文武双全,更是东宫近臣,素来儒雅端方,君子雅量,是京都城所有女儿家的白月光。 乔宁回想着一人一魂在边关的那些逍遥日子,她褪去了前世的一切拘谨,眼底是一片落落大方,甚至隐有自信:“镇国公府的四公子,顾远琛,我心悦他。” 她偏要如此直接坦荡,就像顾远琛上辈子不顾天下人的笑话,执意娶她的牌位一样。 第三章 “镇国公府的四公子,顾远琛,我心悦他。” 乔宁大病初愈,原本略显苍白的肌肤,透出几丝女儿家的娇羞,娇妍面颊如红梅缀雪,容色娇俏清媚。 流云又惊住了,立刻伸手捂住了乔宁的嘴:“小姐!千万莫要说胡话了!您可是有未婚夫的人呐!京都城的女子,谁人不想嫁陆公子,您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流云原本还指望着小姐嫁去陆府,能重新得到一处庇佑。毕竟,乔家长房即将找回亲生女儿了。 若能成为陆家少夫人,也将是身份显赫般的存在。 乔宁轻轻推开了流云的手,卖了个关子:“傻丫头,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真正良人,不是陆表兄。” 陆云卿也有他自己的意中人,乔宁虽不明白,为何以陆云卿的能力,宁愿选择一个替身,也没有去争取他自己的心悦之人,但乔宁觉得这一世,无论是她,亦或是陆云卿,都应该去大胆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前世,乔宁自幼就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她胆小怯弱,处处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性子拘谨又自卑。可后来变成魂魄后的数年,顾远琛带着她赏遍繁华三千,对着她的牌位说了诸多世间的趣事,让她眼界大开,也让她阔达了。 因为顾远琛,她变成了更好的魂魄。 故此,此次风寒醒来,她虽还是十五岁的乔家养女,但芯子已经换了。 她不会再委曲求全,在夹缝里求生存,更是不会嫁给一人将自己视作替身的人。即便陆云卿再好,也与她无关。 “阿宁,你提前回来,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乔宏毅的声音传来。 绒步车帘被男子修长的手掀开,乔宏毅俊朗儒雅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的笑意和煦温柔。 乔宁鼻头一酸:“大哥。” 其实,乔家长房除却养母对她略有成见之外,养父与两位兄长待她极好。只可惜,后来乔家变故,乔宏毅不知因何,被冠上谋逆之罪,二哥也因为一个女子断送了大好前程。 乔宁在想,既然她重活了一次,不知能否改变她在意的人的命数…… 乔宏毅伸出手,亲自搀扶着乔宁下了马车,看着乔宁墨发如云,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颦一笑煞是好心情,他这才稍稍心安。乔宁素来懂事乖巧,又敏感心细,他还担心乔宁会因为母亲寻找亲生女儿的事,而伤感消沉。 乔宁清楚的记着今天的日子,还知道过几日会发生何事,她缠着乔宏毅,恳求说:“大哥,后天陆家办诗宴,你也带我一道过去,可好?” 乔宏毅已弱冠之年,曾说过一门亲事,但因着对方家中突遇白事,婚事只能往后推迟。他生得高大俊朗,已在詹事府任职。闻言,他以为乔宁是想去见陆云卿,遂打趣说:“怎么?又想你那个陆表哥了?陆家的诗集,你当然可以去。” 乔宁神色微赧。 她可不是奔着陆云卿而去。 她是想见顾远琛。 陆、顾两家比邻而居,两处府邸刚好位于同一条巷子。没记错的话,顾远琛会在后天的诗宴上,惹上不必要的烂桃花。乔宁当然要制止。 上辈子,一人一魂共处了十年,虽说当初的顾远琛看不见她,如今的顾远琛也不记得她,可在乔宁心中,顾远琛就是她生命里最熟悉,也是最重要的人。 乔宏毅忽然想到了什么,提醒乔宁:“阿宁,你可千万要记住,莫要挨近镇国公府的那位四公子,别看他长得好看,其实最是风流浪荡,诓骗了不少京都女儿家,专门欺骗像你这样好看又单纯的少女。” 乔宁忽的哑然。 她也不明白为何顾远琛的名声会那样坏。 她与他今日在梧桐巷见面时,他也如从前一般无二,放荡不羁,且又风流无度。 乔宁:“……”她要如何帮顾远琛澄清,他当真既不浪荡,也不风流?! 踏入乔家大院,乔宁以“风寒并未痊愈”为由,只派人去给祖母,以及母亲送去了消息,自己并未前去请安。 她猜测,母亲这个节骨眼下并不想见到她。 其实,乔宁并不怨恨母亲,乔家能够收养她,将她养大成人,已是对她有恩。她也盼着母亲可以尽快寻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算着日子,那位乔家真千金也理应快要来京都了。 上辈子,乔婳归来后,处处针对她,嫉恨她夺走了陆云卿。乔宁上辈子死之前见过乔婳,亦不知她的死,与乔婳有没有关系…… 思量片刻,乔宁回过神来,她身边没什么可用之人,对自己的身世也知之甚少。只知晓她后背有一块枫叶胎记。但此事事关女子私密,总不能到处宣扬。她被养父捡回乔家,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连话都说不清楚,身上更无信物。 不过,她上辈子倒是查到,京都有一权贵,在四处找寻后背有枫叶胎记的妙龄女子。 乔宁听闻后,就想暗中接近那权贵,但可惜,她自身力量太过薄弱,始终没能见上。后来,京都城就再无人寻常后背有胎记的女子,仿佛那寻人的权贵凭空消失了。 乔宁寻思不透。 她一方面觉得,她或许就是那权贵所找之人。 可另外一方面,又觉得一切皆是巧合。 流云端上一盏温热的羊乳,满腹牢骚:“小姐,后厨的婆子也太过势利眼,明知小姐喜欢喝羊乳,竟然开始苛扣咱们院里的羊乳茶了。那位小姐还没寻回来,她们就开始仗势欺人!” 乔宁莞尔:“不怨她们。乔家能养大我,我已是万分感激。本来就是占着真千金的位置,等到乔婳一回来,乔家三小姐的身份就是她的了。” 流云诧异:“乔婳?小姐,您如何知晓那位小姐的名字?” 乔宁一愣,险些忘了她是重生过一次的人,她喝了几口羊乳茶,温了温身子,岔开话题:“去箱笼里寻一件琵琶襟上衣,再搭配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我后日去陆府,要穿这一身衣裳。” 前世,顾远琛虽仅娶了她的牌位,却是时常给她购置簇新的衣裳,还会一件件搭配。她作为魂魄,一直在他身边徘徊,久而久之,就学会了顾远琛的品味。 她的将军喜欢怎样的样式,她就穿成怎样。 流云以为乔宁是为了陆云卿,才想特意打扮,忙不迭笑道:“婢子这就去准备!” 只要小姐能尽快嫁去陆家,也能有个倚仗啊。 *** 轩月斋。 乔宏毅亲自走了一趟。 乔大夫人陶氏是荆州人士,为人刚毅正派,但也同样容易陷入死胡同,思路狭隘。她原本对乔宁甚是怜惜,但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常年在外受苦,她心中愧疚难耐。只有冷落乔宁,才能勉强平复心中愧疚。 就仿佛,乔宁这些年在乔家娇生惯养的日子,是消耗了自己女儿的福禄。 故此,她这阵子有意冷落、针对乔宁。她甚至很想在女儿寻回来之前,就将乔宁送走。乔家养大她这个乞儿,已是仁至义尽。可偏生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极力阻止。 乔宏毅身为长房嫡子,是乔家下一任家主,说话颇有几分分量。他兰芝玉树、霁月光风、德才兼备,是陶氏引以为傲的儿子。 “母亲,阿宁回来了,她不久前染了风寒,这便免了给您请安,阿宁也算是有心了,生怕过了病气给您。”乔宏毅落座之际,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盏刚泡好的雨前龙井。 乔弘毅用杯盖拂去茶沫,浅饮了一口,看向陶氏,试图辨别陶氏脸上的神色。 提及乔宁,陶氏脸上果然没有好脸色:“她若真有心,就应该知晓,如今她应该退出乔家长房了。城郊虽不如京都繁华,但我又不曾亏待她。等到时机成熟,也给她安排一桩好亲事,她却这个时候回来,不是明摆着让我不痛快么?” 乔弘毅剑眉轻蹙:“母亲,这话就不对了。阿宁当初是被父亲领回来的,又非她强行闯入乔家。这些年,她在身边承欢膝下,彩衣娱亲,对您万般敬爱,您每次身子不适,阿宁都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如今,亲妹妹即将找回来,的确是一桩大喜事,可阿宁不是一块抹布,您不想要了,就可以随手扔了。” “便是养了一只宠物,也不能这般弃若蔽犀。” 乔弘毅年轻有为,在官场有一个绰号:玉面阎王。 他若是狠起来,便是朝中一些老臣都觉之可怖。 他能心平气和的说话,已是对陶氏的敬重。换做是旁人,他就不会这般客气了。 陶氏被堵得哑口无言,思及乔宁这些年的乖巧,她心中又涌上愧疚,是对两个女儿的愧疚。 “可……你亲妹妹离开了我十五年啊!我十五年没有尽到过一个母亲的责任!”陶氏眼眶赤红,痛心疾首,天知道她的心肝受了多少苦楚? 乔弘毅单刀直入:“等妹妹回来,全家尽可能的补偿她,但阿宁是无辜的,另外……母亲若真想替妹妹着想,不如取消乔宁与陆云卿的婚事。当初指腹为婚的,是妹妹,不是阿宁。” 陶氏茫然抬首,她鲜少看到长子会如此纠结一桩事,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狐疑问道:“宏毅,你对乔宁素来温柔爱护,这又要让她取消婚约,你该不会……” 乔弘毅眉心蹙得更紧,搁置下茶盏,负手而立,已完全是一个成年男子,浸/淫/官场这几年,让他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 “母亲不必多管,儿子的事,儿子自有主张。总之,儿子希望母亲不要再对阿宁拿乔。若是母亲执意不改,那儿子只能帮阿宁出去置办宅邸。” 丢下一句,乔弘毅提步离开。 陶氏张了张嘴,险些被自己的猜测吓坏,她一手捂着胸口,指向乔弘毅离开的方向,到嘴的话又压制了下去。 心腹梅婆子上前搀扶陶氏:“夫人呐,大公子他、他……该不会是对三姑娘有了什么心思吧?可即便三姑娘不是您亲生,她也是大公子名义上的妹妹,这事要是闹大,只怕会对大公子仕途不利啊。” 兄妹/乱/伦,有违三纲五常! 陶氏心窝子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 转瞬到了陆家举办诗宴这一天。 乔宁一踏足陆府,就到处寻找顾远琛的身影。 顾远琛七岁去了边关历练,去年才归京,不消一年光景,就在京都“名声大噪”,京都城人人皆知,镇国公府的四公子是一个掉入泥潭的渣子,不学无术,浪荡放纵。 但乔宁知道,她的将军,并非如此。 今日登门陆府的宾客,皆是京都权贵家中的公子与小姐。此前,不少贵女艳羡乔宁,可以与陆云卿那样的人物结了娃娃亲。但又听闻乔家的亲生女儿找着了,难免会有人想看乔宁的笑话。 然而,乔宁此刻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流言蜚语上面,她脸上没有一丝颓唐之色,娇妍粉润,水眸潋滟波光,她单单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空谷幽兰的灵动之美。 “顾四来了。”不知谁人道了一句。 乔宁循着众人的视线转头望去,就见顾远琛大步迈入陆府,身后马尾高束,一袭白月色锦缎长袍,腰配羊脂玉貔貅,脚踩凌云靴,他逆着光而来,面容俊美无俦,眉目间俱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华。 乔宁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真好啊…… 她的将军还活着,没有被数剑穿心,也没有背上死后污名…… 乔宁的目光太过炽热,且她生得娇俏美貌,顾远琛一下就看见了她。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笑意缱绻灿漫,另外一个则是堪堪止住了风流笑意。 顾远琛:“……” 又是这姑娘。 不是……她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作甚? 第四章 她还在看他…… 如此这般目光直勾勾,且炽热虔诚。 琉璃般的水眸,眼底神色干净纯澈。 这种眼神不像是一个女子随意看向一个男子,与痴慕的眼神也不一样,似是还带有些许的崇拜、敬仰。 仅此四目相对的刹那间,顾远琛喉结一紧,少年人的心思总是莽撞又澎湃的,但表面风平浪静。他径直往前走,不慌不忙,甚至于还轻飘飘的撇开了视线,仿佛方才两人的对视纯粹是无意之举。 顾远琛与乔宁擦肩而过。 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花香,让他一下就联想到初绽的芙蓉花,且那花瓣上还沾了露珠,洁润娇嫩。 顾远琛目不斜视,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乔宁目光还在他身上。 “……” 那姑娘还在看他? 何至于此? 还没看够? 这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堂而皇之盯着他看,该不会是那日在梧桐巷见过之后,她对他一见倾心了? 顾远琛不动声色加快了步子,什么花儿可以招惹,什么娇花又不能亵玩,他自是心中有数。 终于,顾远琛看见老冤家迎面走来,他抬臂搭在对方肩头,直接将此人转了个身,与他一道往陆府宅院走去。 承恩公府的小公爷,周锦川,也是京都城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与所有五陵少年一样,声色犬马、茶/淫/橘/虐,自顾远琛从边关归来后,周锦川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起初对顾远琛甚是不服气,被顾远琛几次暴打之后,倒是成了顾远琛的跟屁虫。 “你看小爷我脸上有字儿么?”顾远琛诧异一问。 周锦川在几次被狠狠虐过之后,对顾远琛心服口服,堆了一脸奉承笑意:“顾四,你何出此言?你脸上没字呀。” 顾远琛呵了一声,似笑非笑,眉飞色舞:““那必然是小爷我过分俊美。 周锦川深以为然:“顾四,你这两天没去万花楼,姑娘们都想你了呢!你家老太爷还没同意你夜间外出?” 顾远琛摆摆手,一双狭长幽眸望向前方,细碎的日光落在了他漆黑的瞳仁里,眼底一抹深沉一闪而逝。 周锦川以为,顾远琛是因为不能夜间出府而郁郁寡欢,他回头望了一眼乔宁,这才贼兮兮对顾远琛道: “顾四,方才那位乔三姑娘,你可看见了?我上次与你说过,乔家有一朵人人都想采撷的娇花,便就是这乔三姑娘,她与宫里的卫贵妃有几分神似呢。” 周锦川朝着顾远琛挤眉弄眼,一脸雀跃,像猫儿碰见了薄荷。 顾远琛剑眉轻蹙:“你小子提到过的贵女多得去了,我怎记得?方才……我也没瞧见什么乔三姑娘。” 周锦川大失所望,仿佛是自己想要给哥们分享的好东西,却是被无视了,又说:“那乔三姑娘原本是陆云卿的未婚妻,不过,乔家长房的真千金可不是乔三姑娘。搞不好,乔三姑娘这婚事都保不住,届时嘻嘻……啊!顾四,你敲我后脑勺作甚?” 顾远琛忽然蹙眉,脑中忽然冒出“名花有主”四个字。 怎么? 那姑娘不是乔家亲生的女儿? 婚事也岌岌可危了? 那她方才一脸笑意,又是甚么个意思? 她脸上并无半分幽怨,反倒是一脸欢喜。 总不能……这姑娘是移情别恋了吧? 鬼使神差的,顾远琛回头一看,刚好又对上了乔宁灼灼而视的目光,他如被雷击一般,又当即转过头去。顾远琛直觉不太妙。他素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个节骨眼下,他不宜招惹纯情小白花…… 这厢,乔宁亲眼目送着顾远琛与周锦川走远,她心中甚是满足。前世,也不知顾远琛到底是怎么招惹了顾老爷的妾室,让老国公爷毒打了一顿。 其实,上辈子一人一魂共度数年之后,乔宁绝不相信顾远琛是招蜂引蝶的主儿。 所以,她才更是好奇顾远琛今日来陆府的目的。 她的将军顶天立地,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他如今的行径自然有他的道理。 “阿宁在看什么?”乔宏毅款步走来,身姿雅致颀长,他目光看似无意瞥向了远处的两位纨绔,但很快就收敛视线,看向乔宁时,目光温和似水。 乔宁倒是坦荡,她根本不担心旁人会如何看她,这辈子她就是奔着顾远琛而来。 “大哥,我刚才瞧见了顾家的四公子。” 乔宏毅始终目光含笑,却没有顺着乔宁的话往下说,只道:“阿宁先去陆府的后花园子逛逛,我去见见几位大人,得空就过去陪你。” 风拂过,少女鬓角的几绺发丝,刚好沾粘在了粉色菱角唇上,乔宏毅伸手帮她捋开,动作十分亲密熟稔,又交代:“阿宁乖些。” 乔宁的莹润水眸眨了眨,模样乖巧俏丽:“嗯,大哥且去忙你自己的,不必顾及我。” 她前世在陆府生活了三载,自是对陆府颇为熟悉。乔家二房的两位姐姐稍后也会登门陆府,她也可以去寻两位堂姐。 乔宏毅的眸光更是温柔,眼底映着日光,盛满溺宠。 *** 乔宁没有去后院子赏花。 她也不喜附庸风雅那一套。 今日登门的贵女皆是盛装打扮,名义上是来参加诗宴,实则更直接的目的,是来相看贵公子的。 乔宁自是无意参加。 她站在廊庑下,遥望向人群,发现顾远琛不多时就离开了当场,她也悄然无息走了过去。 陆大人的小妾楚氏原是秦楼楚馆的名伶,上辈子与顾远琛纠缠不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无法收场。乔宁可不信是顾远琛自己惹来的烂桃花。 顾远琛这样的人,上辈子向全天下起誓,不另娶,不生子,又如何会是偷香窃玉的主儿呢。 陆府祖/上是开/国功勋,这座祖宅是多进的院落,布局规整,端方有序。廊庑朱柱交错,飞檐斗拱,沿花荫小径而行,可见水榭华庭临水而立。乔宁脚步轻盈,上辈子跟在顾远琛身边数年,她已经熟知顾远琛的反侦察力,所以,距离一直拉得颇远。 顾远琛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乔宁很快就察觉到他绕了三条小径,就是为了抵达陆云卿的书房。 乔宁:“……” 他来陆云卿的书房作甚? 前世,顾远琛与陆云卿之间一直不太对付,恩怨纠缠了数载。 乔宁驻足,躲在栏柱后方。 倘若顾远琛没有被小妾楚氏缠上,她倒不必这么快就露脸。 要知道,陆云卿的书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踏足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她亲眼看见顾远琛一跃而入,竟是翻窗进入了书房。 乔宁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瞧见了不得了的事,可她是绝对不会背叛顾远琛的,她愈发怀疑,顾远琛在暗中调查什么事。 “……” 难道从这个时候开始,顾远琛已经与陆云卿开始对抗了? 乔宁上辈子嫁给陆云卿之后,一直困于后宅,后来又变成了魂魄,所知晓的朝政之事并不多。 但目前看看来,陆云卿算是太子派系。 那么顾远琛呢? 镇国公府乃百年武将世家,世代英烈,到了顾远琛这一辈分,活着的顾家嫡支血脉已经没有几人。而且……顾远琛的母亲也被帝王所占,可想而知,当今圣上根本不将镇国公府放在眼里,否则又岂会做出霸占/臣/妻这种事。 坊间传言,十年前北戎叩边,镇国公率兵围剿,却不料中了敌军奸计,导致全军被埋伏在白帝谷,死伤惨重。帝王勃然大怒,降罪于镇国公府,后来是国公夫人主动提出和离,又入宫成为了帝王的嫔妃,才保下了镇国公府。 当初的镇国夫人,就是如今的容妃,也就是顾远琛的生母。 乔宁正思量着顾远琛的身世,不远处有动静传来,她猛地紧张,探头望去,隔着数丈之远,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陆云卿过来了! 今日陆府办诗宴,府上仆从皆在前院帮衬。 所以,这附近才无人看守。 乔宁来不及过多思量对策,提着裙摆便即刻往书房的方向奔去,她风寒初愈,气喘不匀,所以,她趴在窗前时,顾远琛早已察觉,且已经做好了绝杀的防备之举。 一看见这张熟悉的脸蛋,他刚要使出的招数,又堪堪收回。 “顾、顾四公子,有人来了!”少女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吐气如兰,一语毕,又强调说:“是陆云卿朝着这边来了。” 顾远琛噎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掌至于小腹,止住了所有杀气。 这姑娘…… 是几时跟踪了他?! 他竟还没发现?! 陆云卿是她未婚夫啊,她却胳膊往外拐,帮衬自己? 时间紧迫,顾远琛无暇调查清楚,只能翻身一跃而出,他的一双狭长凤眸极为锐利,往不远处一望,果然见有人过来,这便立刻拉上了乔宁,两人双双钻入书房旁边的花圃,暂时躲了起来。 顾远琛与乔宁一道蹲下身子,他的手刚好握住了乔宁的肩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真是娇弱啊…… 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会轻易将她折断了似的。 可再一侧过脸看向身侧姑娘,却见她依旧笑容温婉,半分不惧,娴静雅致,甚是气定神闲。 顾远琛:“……” 这姑娘的心性够强啊。 乔宁就喜欢如此近距离的挨近顾远琛,就如当初一人一魂时一样。 她抬手,右手食指抵在了唇瓣上:“嘘……” 顾远琛的目光落在了少女粉色的唇上,让他联想到了四月桃花,少女吐气如兰,让他忽然觉得四周逼仄了起来。 别嘘了! 顾远琛俊脸紧绷,握着乔宁肩头的那只手缓缓松了,目光挪开,望向别处。 这时,脚步声传来,细一听,还不仅一人。 顾远琛正屏息,一颗脑袋忽然凑近了他一些,少年眼角的余光瞥向这颗脑壳,就见这颗脑袋的主人一边盯着他,一边又明晃晃的涨红了脸,俨然成了一只熟透的柿子。 顾远琛:“……!” 凑这么近作甚?! 她还知道脸红? 乔宁一双水眸狡黠明亮,以蚊子大小的声音,低低道:“你真好。” 她的将军,对她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顾远琛:“……”一定是他误听了?他在京都城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坏名声,怎可能一下就破功? 少年紧绷的俊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于是,两只红彤彤的柿子一动也不动的蹲在花圃,窥听着来人的谈话。 陆云卿素来君子,外人面前一惯清冷卓绝,如一汪山间清泉。 “交代你的事,可办妥了?” 一女子娇柔的声音,道:“大公子交代的事,妾身自然照办。可……妾身下半辈子该倚仗谁去?老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妾身总不能再被发卖了吧?妾身替大公子办了那么多事,此前还讨好过沈大人,大公子可不能对妾身置之不理。” 乔宁透过花圃缝隙,认出了女子是陆老爷的小妾楚氏。 楚氏身上衣裳单薄清透,腰身勾勒得一览无余,正要往陆云卿身上靠。 陆大人常年服用五石散,追求升仙长生之道,早就病体成疴,楚氏没有孩子,又生得年轻美貌,想替她自己谋一条后路,也实属正常,但她委实冒险了些,一点失败,被发配销金窟也有可能。 下一刻,陆云卿身子一侧,完美避让开了,嗓音极冷:“你不如去勾搭隔壁的顾四公子,他放荡不羁,或许会对你感兴趣。只要你搭上他,我定会想法子让顾家收了你。” 乔宁愕然:“……” 她就知道,顾远琛与陆府这小妾毫无干系,上辈子定是不知因为什么缘由被那小妾讹上了! 乔宁侧过脸,颇为同情的看着顾远琛。 顾远琛同样哑然:“……” 他再怎么放荡不羁,也不至于被陆老爷的小妾蛊惑! 第五章 陆家祖/上是开/国功勋,然而,到了陆老爷这一代,人才不济,无人在朝中有所建树,一直青黄不接。直到陆云卿屡立奇功,深得帝王与太子赏识,才将陆家的百年恩荣继续维系下去。 陆云卿三岁读书,七岁那年斩三关过六将,从众多世家子弟当中脱颖而出,顺利被选为太子侍读,在长达十多年的经营后,陆云卿在朝中新生代的官员中,算是其中翘楚。 而陆云卿不仅学识、谋略过人,更是生了一张俊朗儒雅的面容,是京都城大多数女儿家的白月光。 陆夫人与乔大夫人陶氏曾是手帕交,在陶氏怀上第三胎时,陆夫人便随口打趣,说她这一胎定是女儿,且还与自己六岁的儿子定下了娃娃亲。 陶氏所生的女儿失踪,乔宁自然就成了要履行娃娃亲的那个人。 但待乔婳一归来,这桩婚事便可作废了。 此刻,躲在花圃中的乔宁如是的想着。 陆云卿心中没有她,上辈子的那桩姻缘本就是极大的错误。 这时,楚氏迟迟舍不得离开,她难得如此近距离的埃及陆云卿,从前只能远远观望,偶有机会被他召见,也只是三言两语交代几句,她出身秦楼楚馆,见惯了那些个虚与委蛇的男人们,不得不说,陆云卿是她此生所见男子中,最出色俊美的一人。 她仰望着陆云卿,就像是芸芸众生仰视着神祇。 算着年纪,楚氏还比陆云卿年轻了一岁,面对这位卓绝如玉般的郎君,楚氏难掩心中倾慕,试图用她娇柔显露的身子挨近陆云卿。 “放肆!我已经给你指明活路,你若僭越,休怪我无情!”陆云卿一个侧眸,眼底隐有杀意。 楚氏吓了一跳,竟是身子晃了晃:“大、大公子!妾身再也不敢了!” “下次不准再来此处见我,滚!”陆云卿在外时,或许一直已君子端方的形象示人,可他又岂会当真待人和善?若非雷霆手段,他也不会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 楚氏虽想勾搭上陆云卿,但到底是有贼心没有贼胆,她拢了衣襟,惶然疾步离开。 陆云卿眼底的煞气这才稍稍收敛,他转身迈入书房,不知为何,隐约觉得不对劲,又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了窗棂上,稍作停顿,便上前合上了窗户。 乔宁与顾远琛依旧安静的躲在花圃中。 直到不多时,陆云卿从书房走出,款步离开好片刻,乔宁这才长长吁了口气,看向顾远琛:“顾四公子,方才实在太过危险,你今后若要再干这种事,至少得挑一个好时辰,再悄悄的潜入。” 顾远琛不可置信的看着少女的唇瓣一张一合。 “……”他还需要她来教? 不是…… 她为何要教他行窃? 窃的还是她自己的未婚夫! 顾远琛站起身,乔宁也随即起身,可大抵是方才蹲的太久,腿脚发麻,她身子没站稳,顺应本能抱住了救命稻草,这是人最基本的天性,一旦遇到危险,都会第一时间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东西。 抱住顾远琛精瘦腰肢的瞬间,乔宁还受惊过度似的叫了一声:“啊——” 几乎是瞬间,顾远琛也出于本能扶住了乔宁的腰侧。 少女一声柔柔的惊叫声,当真叫懵了顾远琛,这到底是惊吓到叫?还是在故意撩他?与此同时,他扶着乔宁腰侧的那只手掌顿时僵住,五根手指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个念头自脑中闪过:真细…… 不会折断了么? 乔宁仰面,一双莹润水眸直勾勾的望着面前的少年,她上辈子是魂魄的那十年,每日都在渴望着真真切切的触碰到她的将军,前世,魂魄消散之际都没能达成所愿。 此刻,乔宁能够触碰到顾远琛,如此近距离的感受着他的体魄,再也不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伤,而只能杵在一旁无能为力。今后,他的每一处伤口,她都要亲自给他包扎。 少女面颊娇妍,眸光潋滟,虽是有些娇羞,但更多的是欢喜雀跃,像占了便宜的“登徒女”。 顾远琛僵住的瞬间,在少女明媚的眼中仿佛看见了两个字——“倾慕”。 两人四目相对,顾远琛的目光落在了少女扬起的白皙脖颈上,衣领上的凌霄花攀岩而上,十分精致。 少年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用了什么香料? 可是玉簪花? 他很想问问清楚。 然而,两个呼吸过后,顾远琛立刻从懵神中清醒过来。这姑娘抱着他不放就算了,还冲着他笑…… 她在笑?! 没错,她是在对他笑! 想勾搭他的姑娘太多,如此直接大胆的,还是头一个。 这姑娘是有未婚夫的人呐。 顾远琛行事很有准则,不会挖人墙角,何况,怀中少女的娇靥晃得他眼花缭乱。 顾远琛紧绷的俊脸之下,内心已不知不觉荡漾起一层涟漪。 “不准再对小爷笑!”顾远琛沉声说。 乔宁眨眨眼,显得懵懂无知:“……为何?” 顾远琛:“……!” 这姑娘怎么回事啊? 还能为何? 她即便对他一见倾心,也不能如此行事! 顾远琛本想骂出口,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总觉得对怀中人爆粗口,十分不合适。他甚至语气放缓,生怕会惊吓了她似的,垂首说:“没有为何。你可知小爷在外的名声?乔三姑娘,我劝你不要自找麻烦。” 乔宁展颜一笑,她笑起来唇角梨涡荡漾:“我说了,你是很好的人。” 顾远琛:“……”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到底哪里给了这姑娘误解了?竟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还是个很好的人? 他虽长得玉树临风、貌胜潘安、魅力无限,但人不可貌相啊! 顾远琛只觉得浑身滚烫,尤其是被乔宁正搂着的腰肢,他耳尖尖红了,目光落在乔宁粉润的唇瓣上时,如同受了什么刺激,立刻挪开视线:“咳咳……乔三姑娘,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倾慕他也要适可而止啊。 京都城的贵女们都是这般直接热切的吗? 乔宁这才松开了双臂,这是她第一次抱住她的将军,纵使他们前世一人一魂共度了漫长十载,但方才是她实实在在的抱住了他。 天知道,乔宁有多欢喜。 顾远琛松了口气,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就在少年刚以为小插曲结束时,少女歪着脸,笑着问:“下次还能抱么?” 顾远琛脑子一热,只觉得一股热血不受控制的冲上天灵盖。 他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少女:“……!” 什么? 她还想有下次? 顾远琛面上毫无他色,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能。” 他以为能击退这人娇胆大的姑娘,可谁知,乔宁却噗嗤一笑:“那咱们来日方长,等着瞧。” 顾远琛:“……” 这姑娘又是什么意思? 还想与他来日方长? 少年紧绷着一张俊脸,方才的感官刺激,仿佛激活了某中不可言说的陌生悸动,他不敢笃定,更是不承认。 乔宁后退了一步,十分贴心道:“顾四公子,那我先行一步,免得被人瞧见了你我待在一块,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丢下一句,乔宁走出花圃,还频频回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这座庭院,顾远琛这才打算动作,这时,他头一低看见一柄小巧的梳子躺在脚边。 他弯腰拾了起来。 这篦发的梳子刚好一手可握,上面雕刻桃花朵朵,顾远琛不经意间闻到淡淡的玉簪香气。 顾远琛的表情意味深长。 那姑娘故意给他留下了信物! 好心机啊! 此地不宜久留,顾远琛很快回过神,将梳子揣入怀中,直接跳出了花圃,也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层层庭院。 *** 顾远琛悄然无息回到诗宴处,他怀中揣着木梳,宛若揣着一只烫手的山芋。 周锦川腹中无墨,看了一会诗宴,委实觉得无趣,见陆远琛过来,这才来了兴致,拉着他说闲话,挤眉弄眼道:“顾四,你方才去哪儿了?我瞧见一桩趣事,此前对你中意的张小姐,竟然暗中给程公子递了香帕!看来,他两好事将近了。顾四,你可会后悔没接受张小姐的心意?” 顾远琛已经不记得张小姐是谁人。 他的注意力都在“递了香帕”四个字上,顾远琛脑中灵光一闪,漆黑瞳仁中似盛着好奇:“女子递香帕,是示爱的意思?” 周锦川贼笑说:“是啊,前阵子给你送香囊的王小姐,不也倾慕你么?” 顾远琛心中的好奇更甚:“那送梳子呢?”他怀中那把梳子很明显是乔三姑娘故意丢给他的啊。 周锦川咧嘴一笑,他不学无术,但鬼主意甚多:“当然是倾慕你,想要嫁给你的意思,想与你百年好合!” 顾远琛眉目间的少年气更甚,抬手掐了掐高挺的鼻梁,唇角笑意显出一丝难为情。 这样不太好吧…… 才见了两面,就想与他百、百年好合? 呵,真是心机深重啊。 第一次见面用言语撩他。 第二次见面就送定情信物了,第三次真不知她会怎样? 如今的女孩子真是胆大直接! 顾远琛一手摁住了胸口的位置,又摸到了那把篦子,诚觉之事情又微妙了起来。 乔三姑娘想与他百年好合,他同意了么? *** 院墙竹影婆娑,花木葳蕤。 一道身影一跃而过,刚好站稳之际,忽然一根木棍砸了过来。 “老爷子!” 顾远琛吃痛,愤愤喝了一声。 老国公爷手中的木棍镶嵌金边,历经数道工序打磨而成,甚是坚韧,不易扯断,是顾家的家法棍。 老国公爷如今依旧身强体壮,儿子出事后,他亲手送了儿媳入宫,这些年凭借一己之力抗下整个家族。 论起容貌,老国公爷年轻时候也是风流倜傥的儿郎,哪怕是如今,他的五官也立挺深邃,体格修韧,常年练武的习惯让他气度凌然。 “臭小子,跟我过来!” 顾远琛虽吃了一棍子,但表面上还算服从。他的身量已高过老国公爷,祖孙两人性子相仿,这一年以来,祖孙俩时常大闹国公府,上梁揭瓦已是常态。 迈入堂屋,老国公爷忽然转过身,抬手指向顾远琛,本要大骂几句,又见这逆孙涨红了一张脸,老国公爷愣是迟疑了一下:“你……脸怎么红成了猴子屁股?” 顾远琛一噎:“老爷子,你有话直说,少动手。” 老国公爷见少年纨绔不化,气到花白须髯轻颤:“可知哪里错了?” 顾远琛脑子里还在想着梳子的事,闻言,他即便猜出了老国公爷的意思,也故意道:“老爷子,你直说吧,省得我猜来猜去。” 老国公爷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抬手揍少年,却发现这厮已经比自己高出些许。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动手,气吼吼道:“你母亲曾警告过你,让你莫要对外界流露出任何真性情,你可还记得?你难道忘了,你父亲是如何失踪?顾家又是如何沦落到今日岌岌可危的境地?” 顾远琛漆黑瞳仁忽然暗了暗,像云遮旭日,一下就暗了下去。 母亲,也就是容妃,是旁人不能提及的存在。 从前,顾远琛听见旁人提及母亲,他会发疯。 而今,少年从边关历练归来,倒是懂得隐忍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祖父放心,孙儿如今这名声……就连娶妻都困难,宫里那位再怎么疑心,目前也不会对付我。您老放宽了心,孙儿还得给您养老送终呢。” 老国公爷听了这话,怎就觉得不对劲? “闭嘴!你今日去陆家,可查到了什么?” 顾远琛如实说:“陆云卿谨慎的很,东西并不在书房。” 老国公爷应了一声:“嗯,切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顾家的儿郎,没几个全须全尾的了。” 顾远琛:“……” 少年抿唇不语。 缄默许久,在老国公爷的幽怨中,顾远琛走出了堂屋,烦闷无处发泄,只能一拳头砸在了庭院中的玉兰花枝干上。 随着他一动作,藏在怀中的篦子硌到了他的胸膛,顾远琛脑中忽然浮现出乔宁娇俏的面庞,还有她那双水润的眸子。 此刻,好似有一阵春风拂面而来,裹挟花香,将少年心中的燥郁之气,吹散了稍许。 第六章 乔宁依旧远离了诗宴,就在附近的凉亭下静坐。 上辈子当了十年的魂魄,无人可以看见她,亦无人可以听见她,让她习惯了独处自洽。 乔宁不久之前的步子急了些,发丝微乱,她以为顾远琛还会出现,遂为悦己者容,打算用荷包里的篦子梳发。 然而,她早晨备好的篦子不翼而飞了。 乔宁:“……”奇怪,难道是她记错了?早晨没有将篦子放进去么? 此刻,乔宁保持着垂首翻看荷包的姿势,一抹宝蓝色锦缎衣料映入眼底,她认出了陆云卿今日所穿的衣裳,尤其对他腰间的白玉坠甚是熟悉。她前世年少时,是当真心悦过他。但那段懵懂痴情已是过眼云烟,如今遇到陆云卿,心中再无波澜,就仿佛当初的一腔痴情是假的一般。 乔宁也甚是诧异。 她甚至怀疑,她彼时所谓的心悦,并非真正的喜欢,而只是自幼就以为陆云卿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将陆云卿摆在了未来夫君的位置上。 她抬首,对上了陆云卿笑容温和的脸。 这人有两幅面孔。 慈若暖风和煦; 可一旦毒起来,也如罗刹煞神。 陆云卿看着面前巴掌大的娇俏面庞,她的眸子水润纯澈,正映着他的脸。他抬手,指尖轻弹了一下乔宁细嫩饱满的额头,嗓音温柔:“阿宁,方才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你?你在找什么?” “……”乔宁额头吃痛,抬手揉了揉,她水朦朦的眼,总让人觉得懵懂纯情。 她与陆云卿前世的婚约算是一场悲剧,谁都不是赢家。 陆云卿在成婚之前,还算善待她,但极少会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 乔宁本不想多话,她会将属于乔婳的一切都还给她,其中也包括陆云卿。然而,陆云卿似乎记住了她的习性,她每次出门都会在荷包里放上一只梳子。 陆云卿何许人也,一眼看穿乔宁现状,直接吩咐身边小厮:“去开我的私库,取几件玉篦子过来。” 乔宁本能拒绝:“表哥,我不需要篦子,我房中还有好几个。” 陆云卿笑意更甚:“阿宁与我客气什么?我的东西,自是要给你。” ……这话颇有歧义。 春风和煦,廊下银铃作响,半寸日光刚好落在少女清媚的面颊上,脸上的小绒毛也照得十分清楚,少女薄妆桃脸,花容月貌。乍一看上去,她分明没有特意打扮,但再一看,又觉之恬静娇妍。 陆云卿一看见她,就会莫名安静下来,仿佛可以将世间喧嚣暂时抛之脑后。 陆云卿又说:“阿宁也快及笄了吧?及笄便是大姑娘了。” 本朝惯例,女子及笄后就可出阁嫁人。 乔宁哑然。 她这一世必定会主动提出退婚。 万一陆云卿又为了找个替代品,将她稀里糊涂的娶了,那岂不是误了他二人的终身? 乔宁并不知自己具体哪日生辰,乔家就将捡到她的那天,当做了她的生辰。她今年大抵该及笄了。 “表哥,我……”乔宁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手上并无陆云卿将她视作替身的证据,此刻,她忽然想到了乔婳,眸子一亮,“表哥,母亲的亲生女儿就要找回来了,你可知晓?表哥可一定要登门去看望她呢。” 乔婳才是与陆云卿有婚约的人。 在少女欢喜的目光中,陆云卿的剑眉微不可见的轻蹙。他这样的人,心性与城府皆远超同龄人,自是一眼看出了乔宁的小心思。不过,陆云卿脸上的异色转瞬即逝,笑意依旧从容温和:“好,届时我定登门,也正好可以看看你。” 乔宁:“……” 大可不必去看她了。 很快,小厮端着托盘过来,大漆托案摆放着三只精美玉梳,雕刻琼花,蜿蜒攀枝,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乔宁只能收下:“那就多谢表哥了。” 陆云卿亲眼看着乔宁将玉梳手下,眼底神色似有一丝转变。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长廊走来一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再度抬手轻拍了乔宁的发心:“我们阿宁快些长大,表哥甚是期待。” 换做是前世,乔宁必定会因为陆云卿此举,而欢喜羞涩。 但如今,当真毫无所感。 乔宏毅的步子加大,人未至声先到:“阿宁,你风寒未愈,也该回府了。” 乔宁见来人是大哥,展颜一笑:“大哥说得是,我这就回府。” 陆云卿将乔宁眼梢的笑意看得真切,他又与乔宏毅对视,抱拳作揖:“表弟。” 陆、乔两家的姻亲关系,需得追溯到三代往上,到了如今,也只是名义上称作表亲。 乔宏毅淡笑,也抱拳回礼:“表兄,阿宁年幼不懂事,可是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我今日且先带她回府了,这丫头前阵子染了风寒,实在不宜在外久留。” 一言至此,乔宏毅对乔宁招了招手:“走吧,阿宁。” 乔宁朝着陆云卿随意福了福身,这便跟着乔宏毅离开,无半分不舍。 陆云卿立在原地,凤眸之中,一片萧索。 阿宁…… 我们又见面了。 *** 今日,乔宁是跟着兄长乔宏毅一道出来的,遂也跟着他一道回去,二房的两位堂姐并非与他们同路,此刻,还留在诗宴上,物色她们的如意郎婿。 乔宁也瞧见了她自己的心上人。 她很是满足。 回程路上,她一直托腮望着车窗外的沿途街市,唇角笑意渐甚。 她的将军,年少时的模样,当真很是俊俏呀。 乔宏毅的声音打断了乔宁的遐想:“阿宁在偷乐什么?可是因为见到了你那陆表哥?” 乔宁回头看向兄长,她知道退婚一事没那么容易,毕竟,陆云卿未必会放开她这个替身。上辈子,养母陶氏也对陆家提及过,说要纠正这桩婚事,让乔婳嫁入陆府,但陆云卿拒绝了。 彼时,乔婳也对竹兰君子般的陆云卿,一见倾心。又大概是乔婳心中执念作祟,总想抢回她自己的一切。然而,陆云卿一意孤行,始终坚持原先的婚事,不同意更换新娘。 陶氏与乔婳母女也因此嫉恨乔宁,再没给过她好脸色,也不允许她踏足乔府半步。她嫁给陆云卿之后,就成了乔家的弃女。 当下,乔宁立刻反驳:“才不是呢!大哥,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大哥可否帮帮我?” 少女水眸莹润,她看着人时,仿佛十分专注认真。 乔宏毅目光落在乔宁半张的粉唇上,他薄唇微抿,眼底一抹异色转瞬即逝,笑着问:“阿宁说说看什么事,兄长定尽力而为。” 乔宁幼时被捡回乔家起,就开始寄人篱下,她很会察言观色,事事谨小慎微,但兄长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切,让她时常有种被认可的温馨,即便时隔一世,她仍然十分依赖兄长。 乔宁凑近了些,乔宏毅置于膝上的手一紧,面色不显。 “大哥,乔陆两家的婚事,本该属于母亲的亲生女儿,我也自知这些年在乔家备受关照,断然不能霸占了本不属于我的婚事。大哥可否更正这桩婚事?” 乔宏毅似是有些震惊:“阿宁不是一直很喜欢你陆表哥么?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乔宁担心自己转变太快,会引来兄长怀疑,只好强装忧伤:“我仗着乔家三姑娘的身份这么些年,可母亲的女儿,也就是兄长的亲妹妹,可是在外受了苦头呢。陆表哥的确是兰芝玉树的人物,我一个孤女配不上他,倒是大哥的亲妹妹与表哥才是门当户对。” 乔宏毅忽然伸手握住了乔宁的肩:“不准再说这种话,无论何时,你都是乔家的人。” 乔宁没有多想,只当兄长是宽慰她。 但婚事是务必要更正的。 “大哥,你就帮帮我嘛。”乔宁巧揉造作,一只手拉着乔宏毅的衣袖晃了晃。 乔宏毅愣了一下,不成想乔宁也有这样灵动的一面,似与此前有些不同,倒是让他眼前更为一亮:“好,大哥答应你。” 乔宁一怔,显然没想到兄长这么好说话。 “嗯!” 乔宏毅的手从乔宁肩头落下,不知思量了什么,唇角笑意渐甚。 *** 轩月斋。 三角兽炉腾起袅袅熏香,里面特意加入了安神香。 陶氏这几日静等女儿归来,一直夜不能寝。 乔宏毅一踏足屋内,浓郁剑眉当即轻蹙,看向圈椅上靠着的妇人,道:“母亲,香浓伤身。” 陶氏刚才阖眸假寐,听见动静,遂睁开眼来,张口就问:“你与乔宁一道回来的?她既然风寒未愈,去陆家作甚?可是又去见陆云卿了?” 陆云卿是京都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迟早会扶摇直上,无疑,也是陶氏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她当然想将陆云卿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乔宏毅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母亲,当年与陆云卿定下婚约之人,是您腹中的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亲妹妹,想来您也想纠正这桩婚事。等寻一个机会,您亲自去一趟陆府,与陆夫人商定此事。” 陶氏自是很想让乔宁从这桩婚事中退出去。 可她又担心长子会冒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陶氏防备的盯着乔宏毅的眉目,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细枝末节:“我自是会纠正这桩事,宏毅啊,你因何这般积极?你眼下在朝中刚站稳脚跟,再过一年,等袁家小姐丧孝过去,也该操办大婚了。” 乔宏毅答非所问,态度很是强硬:“母亲,儿子已经长大,您也常说,儿子是下一任家族,凡事当该自己做主,还望母亲莫要过多干涉。” 陶氏唇瓣一颤:“你……” 乔宏毅颔首:“儿子今日过来,就是通知母亲尽快去陆家,将婚事纠正过来。若无旁的事,儿子先走了。” 一言至此,乔宏毅转身就走,但又止步,侧过脸道了一句:“母亲,这香太重,当真伤身。” 看着长子款步离开,陶氏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大爷回来了么?” 梅婆子如实答话:“还没呢,夫人。” 陶氏闻言,联想到了什么,顿时火冒三丈:“哼!总不能又去见那个狐媚子了?!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两人一个德行!” *** 镇国公府,临风居。 星垂广檐,月华如练。 顾远琛的屋内一片漆黑,他入睡之前熄灭了所有火烛,如此,就能保证有人闯入时,无法辨别视野。 这也是顾远琛在边关常年养成的习惯,另外,他脖颈下是玉枕,稍有异动,立刻会察觉到。 顾远琛并不知自己陷入了梦境,他今晚罕见的沉睡了过去。 梦里,净房薄烟缭绕,水声淅沥,顾远琛倚靠着浴桶壁,享受着这一刻的娴静舒适,他是光着身子的,总觉得有道目光在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 于是,顾远琛幽幽睁开眼来。 这一睁眼,刚好对上一双水润的琉璃眼,这双眼睛的主人正趴在浴桶旁,毫不避讳的打量着她,还饶有兴致的多番细看。 身着一袭白衣的乔三姑娘,与白日里有些不太一样。 而此处,似是军营帐篷。 下一刻,就见乔宁的手朝着浴桶伸了过来。 “你……无礼!” 顾远琛惊梦醒,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头顶的承尘。 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异样,腰身稍一用力,动作利落的坐直了身子,垂眸死盯着自己的那处,神色僵凝。 片刻后,顾远琛深吸了一口浊气。 他混迹青楼那样久,都不曾唤醒男子最本能的渴望,怎么仅此一个梦……就让他破功了?! 茂生在外面打盹儿,听见动静,隔着门扇询问:“公子到底怎么了?” 须臾,屋内才传出低沉的嗓音:“抬水进来,要凉的!” 茂生揉揉眼,愣了一下,顿时困意全无:“公子!属下明白了!属下都懂!不瞒公子,属下一开始也甚是茫然,但后来就适应了。” “……” 怎么?茂生竟在他之前?! 第七章 翌日一早,乔家众人皆聚集在了府门外。 “乔婳”这个名字,是当初陶氏提前给腹中孩儿所取的名。即便乔大爷捡了乔宁归来,但陶氏也不舍得将“乔婳”这个名字给她用。 如今总算寻到女儿,陶氏会将本属于她的一切皆给她。 为迎乔婳归来,乔家众人都到齐了,就连乔大爷与乔二爷也露了脸。 乔宁就站在老太太身侧,脸上神色娴静,眉目温和,看不出一丝囧怕,年纪不大,竟有几分过尽千帆的卓然,安静若晨花初绽。 乔宏毅眼角的余光看了几眼乔宁,见少女坦荡心安,他薄唇轻扬,笑意温和。 乔宏毅自是期盼亲妹妹归来,但前提不能伤及乔宁。 他不曾见过亲妹妹,乔宁却是在乔府长大,没有孰重孰轻,二者皆重要。 这时,陶氏身侧的梅婆子欢喜道:“来了、来了!小姐回来了!” 众人朝着巷子望去,就见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后方跟着乔府的几名护院,另外还有一名面生的年轻男子。他朝着乔府这边望过来,又看了一眼马车,眉心紧蹙。 “我儿——”陶氏未语泪先流。 马车一停下,陶氏就疾奔马车,车帘从里面被人撩开,一少女秀丽面庞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众人看清少女的脸,立刻就能笃定。 她就是乔家人。 乔婳的容貌,有三分随了陶氏,另有七分像乔家人。 老太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下。 找对人了! 总算是找着了! 老太太寻常时候不显露,但哪个祖母不怜爱自己的亲孙女呢?只不过,陶氏这些年难免近乎疯狂,她这个祖母只能暗中焦灼,免的闹得阖府不消停。 “小姐,这位就是您的母亲。”前去接应乔婳的婆子介绍说。 来乔府之前,婆子已将所有一切皆告知了乔婳。 故此,乔婳对乔府众人都有些印象了,更是知晓乔府收养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养女。 “我儿!”陶氏一把将人抱住,当场一通大哭。 乔大爷走上前,一腔柔情无处宣泄,刚要将妻女搂住,陶氏意识到他的存在,忽然单臂推开他,赤红着眼,怒斥:“你少假惺惺!若非当初你没有及时接我回京,我也不会路遇流匪,更是不会与婳儿骨肉分别!” 陶氏的话夹棍带枪,直接讽刺乔大爷,让乔婳当场僵在原地。她从前嫉恨过自己父母,但前阵子得知乔家一直在寻她,她又释然了。此刻,听了母亲一言,她又想,会不会是父亲害了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乔大爷怔住,不可思议的看着陶氏。当年,陶氏回京的日子,是她自己所定,她却又提前了一日回京,且没有命人给他送信,让他如何提前去接应? 乔大爷讪讪一笑,眼眶微润,抬手想去碰触乔婳,却又担心吓着她,堪堪放下了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老太太蹙眉,怒视长媳,低喝:“一家子今日好不容易齐全,你是见不得我老婆子欢欢喜喜么?非要在今日挑刺儿?!婳丫头今日归来,是乔家的大喜之事,我看谁敢生事端?” 陶氏:“……” 她自己的女儿寻回来了,她高兴都来不及,她又岂会生事端?! 婆母分明偏袒大爷! 乔大爷神色赧然,始终稳住情绪:“母亲,大伙都先进府吧。” 乔宏毅这时开腔,嗓音醇厚低醇,甚是气势,仿佛不容反抗:“且入府再说。” 乔宏毅看了一眼陶氏,算是警告。 即便陶氏是自己亲生母亲,乔宏毅也不会允许陶氏乱了乔家的规矩与体面。 乔家二房几人面面相觑,长房的事,他们不便插手,今日也只是给老太太一个面子,这才阖家出动。 乔宁跟在老太太身侧,刚要抬步跨上台阶,就察觉到一道明显的视线,她顺着视线望过去,刚好与乔婳对视。 乔宁一愣。 其实,她试着换位思考过,大抵能够理解乔婳的心思。毕竟……她自己也是流落在外的孤女,她也想寻到自己的至亲。 上辈子,陶氏与乔婳给了她不少创伤,这一世,乔宁想尽可能回避那些纠葛,遂主动向乔婳释放友好,她莞尔唤了一声:“三姐姐,既然你回来了,那乔家三姑娘就是你了,我便排行老四吧。” 脆生生的“三姐姐”,沁甜悦耳。 乔宁的主动,让陶氏无话可说。但一想到长子对乔宁的想法,陶氏又眼不见为净,当真后悔当初收养了乔宁。 乔婳又不禁打量了几眼乔宁,挤出了几丝笑意。她从前在贾家时,街坊邻居都称赞她生得好看,然而,今日一见乔宁,她竟莫名自惭形秽。而更为关键的是,顶替她当了十几年乔家小姐的这女子,未施粉黛,也没有特意打扮,似有种空灵之美。 乔婳面上浅淡一笑,不知是不是乔宁的错觉,她仿佛感觉到乔婳眼中,有一抹阴沉之色一闪而逝。 乔宁挽着老太太,缄默不语。 她不想给自己寻麻烦,何况,她的确欠了乔家的养育之恩,故此,这一世乔婳没有对付她之前,她不会对乔婳充斥敌意,这辈子她提前躲得远远的,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乔婳此前是被贾家收养,贾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小有富足,并未苛待过乔婳,还将乔婳当做童养媳养大。贾清是乔婳的养兄,此次也一道入京了。前世,贾清听从乔婳吩咐,数次迫害自己。故此,乔宁一看见贾清,便本能的面色煞白,有些后怕。 “阿宁,怎么了?”乔宏毅缓了几步,刚好与乔宁同行。 众人一道去老太太的海棠居。 乔宁侧过脸看兄长,笑意温婉:“大哥,我没事。” 乔家到底不是久留之地。 她需得尽快找到自己的至亲。 倘若还是像上辈子一样寻亲无果,但也得另想法子,尽快嫁给她的将军。 可惜,她不知道顾远琛到底会从几时开始心悦她。 从前时候,顾远琛只要碰见她,就会寻她麻烦,不是堵她的路,就是拽下她的耳珰,她彼时以为顾远琛一直很讨厌她,才会那么对待她。 如今想来,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的将军,其实是在求关注? 这个念头闪过,乔宁更是坚定了主动接近顾远琛的心思。 众人行至海棠居。老太太亲自见了贾清,当面谢贾家对乔婳的养育之恩。 贾清并未提及童养媳的事,他不敢惹了乔婳不悦,少年个头高大,容貌周正,站在老太太面前,态度甚是恭敬:“老太太,家父家母需得照料店铺生意,遂不能亲自送妹妹……送乔婳归府,便由我这个养兄相送。” 老太太打量了几眼贾清,老人家见多识广,看得出来,这孩子还算正派,笑了笑:“既是婳丫头的养兄,那便在府上小住几日吧。” 贾家对乔家有恩,乔家自然不会亏待了贾家。既然贾家的儿子来了京都,乔家得提携着一点。 贾清颔首:“那就多谢老太太了。” 陶氏又急不可待的询问了贾清一些事,得知女儿非但没受苦,还念过几年书,学过女红,陶氏这才破涕为笑:“甚好、甚好啊!祖宗保佑!” 这时,管事迈入厅堂,上前禀报:“老太太,陆大公子来了。” 众人闻言,又纷纷看向乔宁。 自从查到乔婳的下落后,乔宁的处境就十分微妙。她与陆云卿的婚事也变得不可测起来。 乔宏毅与乔宁对视,对她温柔一笑,像是给予她安抚。 乔宁明白兄长的好意,她也回以一笑,笑容灿烂纯真,像春日里开到靡荼的野蔷薇,虽是娇嫩,但亦可以野蛮生长。她身上仿佛既有娇软美人的软弱,也有铿锵玫瑰的韧劲。 乔宏毅始终记得,乔宁幼时生病又不敢告诉母亲,她烧红了脸去书房寻他,说只要吃上一碗银耳莲子羹就能好。他把她抱在身上,哄她服药,明明都站不稳身子了,还强撑着身子离开,说是不能打扰了兄长看书。 他看着她长大,从幼时孤苦伶仃,到如今含/苞/待放,他参与了她十多年的成长。 老太太刚要开口邀请陆云卿进屋,陶氏已迫不及待:“速速请陆大公子!” 老太太脸上掠过一抹嫌恶。 陆家如今再怎么钟鸣鼎食,乔家也犯不着如此巴结……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乔家的姑娘嫁不出去,非要盯上了陆云卿不可。 老太太给了乔大爷一个眼神示意,暗示他自己处理好后宅之事。 乔大爷无奈轻叹:“……”他若能料理好陶氏,也不会夫妻二人长达数年不和。夫妻二人多数时候都是鸡同鸭讲,话不投机半句多。 陆云卿迈入厅堂,他逆着光款步走来,一袭裁剪合体的月白色锦缎长袍,墨玉冠束发,幽眸中盛着淡雅如雾的光,始终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他太过完美,以至于旁人寻不出他身上一丝缺陷。 陆云卿一踏足厅堂,仿佛天光都笼在他一人身上,众人视线皆被他吸引了过去,他手中提着一只鸟笼,里面养了八哥。身后跟着两名小厮,这两名小厮皆捧着托盘,上面摆放着名贵见面礼。 陆云卿先是朝着老太太、乔大爷几人行礼,这便准确无误的认出了乔婳:“乔姑娘,欢迎你归来,薄礼一份,算是给乔姑娘的见面礼。” 陆云卿虚手一指,小厮将见面礼呈上前,是海南珍珠项链、富贵双喜银步摇、金蝶蝶须嵌珍珠蜂恋花金顶簪,另外就是几匹名贵料子,皆是上品。 乔婳在来京都之前,陶氏派过去接她的婆子,就已经提及过陆家长公子,并且着重描述了陆云卿的学识、容貌。 乔婳刚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得知自己是京都高门千金后,她也幻想过遇到如意郎君。 她自是绝无可能再当贾家的童养媳。 官宦世家与小农商贾之间的差距,本就是跨不过去的鸿沟。 “多谢陆大公子。” 乔婳看着陆云卿风华月貌的脸庞,眼神痴痴,心脏猛地快速跳动,面颊也逐渐烫了起来,她从前生活在荆州边境小镇,不曾见过这般雅人深致的男子,何况,她还在母亲腹中时,就与眼前这男子有过娃娃亲。 乔婳潜意识里便觉得,她与陆云卿之间早就有了牵绊。 贾清抿唇,站在一旁,目光直直望着乔婳,喉咙一阵酸涩。 陶氏越看陆云卿也越是满意。 她的心肝娇娇就该配如此出众男子。 这厢,陆云卿面不改色转过身,亲手提着八哥,走向乔宁:“表妹,这个给你玩耍,它会说话,还会唱歌,你定会喜欢。是我亲自去西市挑选。” 众目睽睽之下,乔宁不便拒绝,只好收下:“多谢表哥。” 她头皮发麻,不明白陆云卿为何要在今日的场合,也给为她送东西。 此刻,乔宏毅饮了一口温茶,眼底神色一闪而逝。 老太太也稍作思量。 陆云卿喊乔婳,为乔姑娘。 可他却唤乔宁为表妹。 陆家不缺钱财,金贵的重礼与亲自花功夫挑选的八哥,这二者哪一个更贵重,老太太心中自是有数。 乔家设了洗尘宴,除却陆云卿之外,还邀请了乔家的族中人。 但陆云卿并没有久留,吃了个便饭,就是告辞离开,他为人办事素来滴水不漏,也不易让旁人看出真实心思。 陆云卿从离席开始,乔婳的目光就忍不住追随着他,直到陆云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廊庑下。 乔婳心跳加速,很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原来红鸾心动是这滋味…… 她此前与贾清一道长大,贾清待她极好,他们还偷偷亲过嘴儿,但乔婳毫无心动之感。 *** 本朝民风还算开化,女子并非整日拘在后宅,坊间还有抛头露脸做买卖的年轻妇人。 乔家的洗尘宴结束后,乔宁就带着流云出门了。 扪心自问,她很是艳羡乔婳,被至亲寻找了十多年,从未放弃过她。 乔宁亦不知自己的至亲是否也在苦苦找寻她。 她来到京都城最负盛名的茶楼,这里哗声鼎沸,每日登门的茶客络绎不绝,很方便打探一些消息。她戴了幂篱,起初并不能看清走在自己前面的人是谁。 但顾远琛从踏足茶楼开始,就留意到了身后的女子,她头上的雪色轻纱幂篱在风中飘逸,让他联想到昨夜梦中的白衣女子,再用眼角余光定睛一看,眼尖如顾远琛,一下就认出了乔宁。 顾远琛腿长步子大,却是忽然顿了顿,但也仅此一瞬,又继续往前走。 他无意识抬手挠了一下鼻梁,好看的唇扬了扬,流出几分意气风发的风流,不禁轻轻摇头。 啧,乔三姑娘竟然又盯上了他。 以为戴着幂篱,他就认不出来了? 昨日才“赠”了他一把定情梳子,今日鬼鬼祟祟跟踪他,又想作甚? 顾远琛一想到今日来茶楼的任务,不免又是一阵烦闷。 女子只会干扰他的视线啊。 乔三姑娘,她真的不该出现。 可他也没法直接阻止一个姑娘对他穷追不舍呀。 第八章 乔宁哪知走在她前面的男子就是顾远琛? 她更是不可能知晓顾远琛此刻澎湃不息的内心。 她在寻思着,上辈子那个寻找后背有枫叶胎记的贵人,到底隐在哪里? 为何那传闻中的贵人,寻找一阵子,却又不继续寻找了? 身上有胎记之人甚多。 但后背长红色枫叶胎记的女子,便少之又少了。 这也是为何乔宁总觉得,那藏在暗处的权贵,与她的身世大有关联。 不过,她并不能笃定对方是敌是友。 乔宁打算上二楼听书,这座茶楼的说书先生博学多识,总能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故事,乔宁以为或许可以打探一些京都城权贵的私密。 而这厢,顾远琛也正往二楼走,他感觉到身后的女子一路尾随着他,距离不近不远。 呵,乔三姑娘看似单纯无害,还真是颇有几分小心机。 顾远琛暂时并不打算揭穿乔宁,他无意识的挺直了后背,本就身量颀长,又在边关历练十载,如此看上去,体态更是挺拔。 他以为,乔宁一定在身后看着他英伟的背影。 罢了,她想看,就让她看几眼吧。 毕竟,顾远琛并不讨厌乔宁。 免得让乔三姑娘的倾慕变成苦恋,顾远琛不打算做得太绝。 上了二楼,顾远琛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乔宁是来打探消息的,自然也不会挑一个太过惹眼的位置,她刚好坐在了顾远琛左侧的桌案前。此刻,她头上幂篱并未摘下,也对周遭的人与事不太感兴趣,自是不会左顾右盼,所以,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了顾远琛就在身侧几步开外的地方。 流云提着鸟笼子,将八哥搁置在桌上,又给这鸟儿喂了些水,诧异道:“小姐,咱们将它留在乔府,它就叫个不停,带上它一道出门,它倒是安静了。莫不是这家伙耐不住寂寞?” 乔宁逗了几下八哥,也不见它说话,随口道:“再养几日,大概就能养熟了,或许是认生呢,与我还不熟悉,待熟悉起来,定会说话。” 主仆二人随口说了几句。 顾远琛却是想入非非。 耐不住寂寞? 熟悉后,就会说话? 乔三姑娘在暗指什么? 呵,她一个姑娘家,单独来茶楼这种地方,委实不应该。柔弱漂亮的姑娘就像是一朵娇花,只要出现在大众视野,谁都想窃香采撷。 顾远琛又想到了昨夜的梦境。梦里的乔三姑娘一袭白衣胜雪,让人莫名觉得凄楚可怜,白衣虽显俏,但不适合她,还是姹紫嫣红的颜色显得鲜活。 小二上茶,顾远琛故意应了声:“嗯。” 他眼角余光瞥向乔宁,却见对方依旧不为所动。 呵,真会装。 片刻过后,顾远琛已饮了一盏温茶,他不是一个浮躁之人,曾为了给敌军设埋,在乱葬岗埋伏了三天三夜之久,但此刻,却是挠心挠肺。 乔三姑娘还在等什么? 难道不是装作偶遇? “喜欢、喜欢!喜欢你!”这时,饮了茶水的八哥,忽然张口“说话”了。 流云噗嗤一笑:“小姐,您瞧!” 乔宁莞尔,亲手给小家伙喂了一颗花生米:“说的真好,这是奖励。” 八哥得了食物,更是积极:“喜欢你、喜欢你!” 顾远琛单手持盏,后脊椎僵硬笔直,茶液润唇,却是尝不到滋味,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耳尖发烫之际,已经为时已晚。 好一个乔三姑娘! 手段远在他之上。 借助八哥的嘴,向他表达痴慕爱意? 很迂回,但又太直接! 顾远琛试图催动内力压制住内心的浮躁,但耳朵尖尖始终滚烫,在一声声“喜欢你”的叫唤中,他终于忍不住了,起身迈出两步,居高临下看着乔宁,嗓音阴阳怪气,不过他已经彻底变了音,是成年男子独有的音质。 “乔三姑娘,这么巧啊?” 乔宁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摘下了幂篱。她从前不懂何为相思,倒是重生之后明白了。前世长达十年都守在顾远琛身边,重生后一日不见他,便觉之,甚是想念。 故此,乔宁摘下幂篱,看见顾远琛的瞬间,眼底的欣喜神色太过明显,不似作伪,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雀悦。 “顾四公子,真巧呀,你也来喝茶?” 少女唇角两只小梨涡似在荡漾,一下又一下,荡得少年眼花缭乱。 顾远琛不打算直接揭穿人家姑娘。 说到底,姑娘家也是要面子的。 她暗恋他,又偷偷盯着他,显然已是拿出了十分的胆识。 少年抬手,修长指尖看似随意挠了挠高挺鼻梁:“……嗯,真巧。乔三姑娘,你说,我俩这几日是不是碰见的过于频繁了?难道……这就是缘分?” 顾远琛故意揶揄。 这若是缘分,也是乔三姑娘处心积虑“制造”出来的缘分。 下一刻,乔宁点头如捣蒜:“对,就是缘分呢!” 顾远琛一噎,张了张嘴,竟是突然无从接话。 这姑娘还真不会知难而退啊。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换做是旁的女子,已会被他撩得面红耳赤、羞涩难耐,她倒是很会迎难而上。 顾远琛唇角噙笑,眉目间俱是少年人的风流气韵:“乔三姑娘,你很特别。” 乔宁笑意更甚,看着她唇角扬起的弧度,让顾远琛想到了枝头熟透的樱桃。 理应…… 很甜吧。 乔宁当即附和:“顾四公子,你也很特殊。” 顾远琛:“……” 她果然嘴甜。 可小爷不是纵情红尘的人呐。 只怕是要辜负了卿卿一片心意。 旁人因他碎了一地芳心就算了,可乔三姑娘看着太过柔弱,她的心……经得起伤么? “喜欢你、喜欢你……”八哥十分聪明,为了得到更多的奖励,铆足力气喊叫。 顾远琛稍稍放松的身子,又紧绷了起来。 这八哥只会学人说话。 若非是乔三姑娘特意教它,它又岂会说这几个字。 顾远琛莫名挺直了腰杆,刚要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乔宁看向他,笑道:“顾四公子,告诉你一桩事。” “嗯?” 什么事?要私底下偷偷告诉他? 他与她已经熟悉到这种程度了么? 乔宁并不知面前少年的内心戏,如实说:“顾四公子,乔家真千金回来了,她才是乔三姑娘,今后我就是四姑娘了。与你一样,也在家中续齿老四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她一脸的笑意已经自己说出了答案—— 是缘分无疑。 顾远琛还能说什么呢? 为了与他扯上一点关系,面前这位姑娘还真是大费周章。 就在这时,一身着薄纱彩裳的妙龄女子,急急忙忙跑来,双眸含泪,一看见顾远琛,就唤了一声:“四公子!奴家可算是瞧见你了,这几日,四公子怎的没去听奴家唱曲儿?莫不是四公子不想继续关照奴家了?” 女子刚要挨近顾远琛,被他一个侧身躲了过去,浓郁的脂粉气味扑面而来,顾远琛屏息蹙眉。 他的确有怜香惜玉之心,但也仅限于撒银子。 顾远琛:“你是彩蝶?” 妙龄女子闻言,脸上哀色更甚:“四公子!奴家是玲珑!” 顾远琛一个头两个大,正要掏银子安抚美人心,少女清越的嗓音传来:“玲珑姑娘,你不准碰四公子。” 玲珑与顾远琛皆看向乔宁。 顾远琛的后脊椎又莫名挺直了几分。 玲珑问:“你、你又是谁?”不像是风尘中人,倒像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小娇娥。 乔宁坦荡大方:“我才是顾四公子心悦之人,你当众拉扯,只会令你自己蒙羞,也会让顾四公子难堪。” 玲珑的确是秦楼楚馆的人,但这阵子,顾远琛给了她太多好处,每日听曲儿皆是一掷千金。她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她还以为顾四公子是敬重她,所以从不动手动脚。但都几日过去了,顾远琛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方才陪着姐妹买胭脂,瞧见顾远琛的小厮,这便寻上了茶楼。 玲珑厌恶这世间的男子们。 可顾远琛对她而言,是恩人。 又见恩人的意中人就在眼前,她自是不便继续纠缠,唯有神色讪讪,离开时,回头含情脉脉多看了几眼顾远琛:“四公子,奴家一辈子记着你。” 顾远琛:“……”他又让一个女子碎了芳心? 真是罪过。 玲珑离开后,顾远琛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一手朝后,另一只手置于小腹处,又觉之处境难堪。 可少年俊脸无温,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要不要解释一下?事情不是她想得那样。 可他为何要对她解释? 他不是她的谁。 她也不是他的谁…… 此刻,顾远琛竟又想到昨夜的那个梦,乔宁竟伸手去抓他的…… 眼下,她这直勾勾的眼神,娇俏的笑意,无一不是在暗示一桩事—— 她喜欢他。 顾远琛抬手,捋了捋额前两撇碎发,笑意不明。 人人都以为他是阴沟里的坏种,他便无所谓仪态。 可眼下有一姑娘如此痴慕他,让他不自觉的注重起来。 这时,乔宁开口邀请:“顾四公子,说书先生马上就要上场了,若是四公子今日没有约旁人,不如就在我这桌落座吧。” 顾远琛无话可说。 她已蓄谋已久,他如何能驳她面子,万一当场哭鼻子,也是麻烦事。 “嗯。”少年忽然变得老成,甚至还隐约透着几分高冷,这便撩袍落座。 顾远琛自行倒茶,眼角余光总会不自觉的瞥向乔宁,见她今日这一身穿扮虽不奢华,但搭配的极好,尤其勾勒出纤细如柳的腰身。 真的不会折断么? 他脑中又莫名浮现这个念头。 又见少女细嫩白皙的耳垂上,戴着一副明月珰,十分俏皮。 顾远琛随口一问:“乔……四姑娘,你用了什么香料?”每回碰见她,总能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花香,似玉簪,又似栀子。 乔宁一双水眸莹润,仿佛会说话:“你喜欢么?” 少年俊脸一僵。 问他喜不喜欢? 她想投其所好? 还真是再接再厉? 顾远琛:“……”他到底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让人很难接话呀。 “还行,很寻常。”少年目光望向戏台上,说书先生已经登场,他看似被吸引了注意力,只随意应付了乔宁。 乔宁也没当回事,她也望向戏台。 顾远琛:“……”嗯?不接着问他了? “咚、咚、咚……”小书童敲响铜锣,茶楼两层的茶客们相继安静下来。 说书先生是一个胡子发白的老者,精神矍铄,嗓音洪亮,中气十足。 “诸位看官,今日老朽要说的故事,是卫战神的事迹……” 卫靖,本朝大名鼎鼎的战神,是定安公府嫡出一脉仅剩下的一人,至今未婚,其长姐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卫贵妃。 乔宁立刻听得入神。 卫靖,卫将军。 上辈子在她的灵堂上,便是卫靖冲入陆家,阻止了顾远琛胡乱杀人。 卫靖也是顾远琛唯一敬仰之人,曾为了拿到卫靖的亲笔花押,顾远琛不惜与人当街比武,从早晨开始打雷,打趴数名对手,熬到落日时,才得了仰望之人的亲笔花押。 她若是得来卫靖的花押,是不是能让顾远琛欢喜一阵子? *** 陆府,上院书房。 陆云卿的手缓缓敲击着楠木桌案,虽是年轻,却已流露出一股上位者的森冷威严。 跪在他面前的中年男子身形颤抖,像一条落难犬一般仰面恳求:“陆大人,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从前我可替太子殿下办过不少事,如今,你们不能对我放任不管呐!” 陆云卿最恨这种人,携恩相挟。 “早知如此,你就该管住自己!烟花柳巷鱼龙混杂,你此次泄露出去的情报,足够让你掉十次脑袋!太子的意思是,你若自行了断,可保族亲,否则,我陆某亦然不敢保证,事情会闹得多大。” 第九章 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陆云卿就单单是一个眼神,也给了跪地男子极大的威胁。 男子知道,陆云卿不是开玩笑。 他身子一晃,跌趴在地,堂堂朝廷命官,在一个年轻后生面前,毫无尊严可言。许久,男子嗓音干涩沙哑,破了音,磕磕绊绊道:“好、好……我死!我一人死,保阖族!” “那……太子殿下当真会放过我的家人?陆大人,这几年我可没少替你办事啊,你万不能过河拆桥!” 陆云卿眸色清冷寡淡,他不笑时,仿佛生性凉薄:“我陆某说话算话,太子亦会遵守承诺。三日之内,你自行揽下一切罪责。我的话,你可听清楚了?我不会再说第二遍。这期间若有任何变动,谁也保不住你的族亲。” 一言至此,陆云卿不再给男子任何置喙的机会,冷声吩咐:“魏东,送沈大人出府。” “是,公子。” 心腹魏东应下,心中不禁暗暗唏嘘,卫家军当初险些全军覆没,好在卫靖杀出了一片重围,时隔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暗中调查当年的事。这沈大人也是该死,在庙堂熬到如今这把年纪,本该含饴弄孙,偏要留恋风尘,在青楼泄露了天大的秘密。 书房门扇打开,沈汪良是被拖出去的,已然被吓到不利于行。 廊庑下,三丈开外的地方,陆夫人正翘首静等,见儿子的书房门打开,且似乎已经处理完正事了,她这才朝着这边走来。 陆夫人望了一眼被拽走的陆汪良,眉心轻蹙,但也不会多管闲事。儿子素来老成,年少起就谋略过人,朝廷之事不是她这个妇人可以插手的。 “子墨啊,你眼下可得空?”陆夫人耐心询问。她可不敢得罪了长子。丈夫在朝中没有建树,又是怯弱性子,导致她早些年在陆府被妯娌欺压。 子墨是陆云卿的字。 如今,全靠长子给她撑腰。 陆云卿起身相迎,方才还一脸厉色,但此刻,戾气转瞬消逝:“母亲,有话不妨直言,儿子刚好得空。” 陆夫人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落座,看着丰采高雅的儿子,陆夫人心中欣慰至极。 “子墨,你今日上午去了乔家,见过乔家长房寻回来的三姑娘了?”陆夫人明知故问,试图看出儿子脸上的神色。 陆云卿也落座,单手持盏,浅饮了两口:“嗯,见过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给乔家一个面子。” 陆夫人切入正题:“那……以你之见,可需将婚事更正过来?毕竟,与你有过娃娃亲的人,理应是真千金,而不是乔宁。再者,乔宁只是一个养女,来路不明,谁也不知她的身世。” 陆夫人话音一落,陆云卿深邃眼眸微微眯了眯,仿佛陷入了沉思。 乔宁的身世啊…… 陆云卿忽然抬手掐了眉心,似是头疾又犯,他垂眸望着茶盏中浮浮沉沉的老君眉,直接拒绝:“不必更正婚事,我不介意乔宁的身世。乔家那位真千金也与我无关。” 陆夫人却不这般认同:“可你的正妻,如何能来历不明呢?” 陆云卿今后的仕途不可估量,他的妻子也将会是家族宗妇,出身涵养极为重要。 陆云卿心意已决,看似没什么耐心:“母亲不必再言,倘若乔家大夫人来见你,你就将我的原话告知她。” 陆夫人:“……” 养女哪能比得上亲生女儿?乔家的资源将来肯定都倾向于真千金。在陆夫人看来,乔婳的身份自然比乔宁矜贵的多。 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天知道她的双亲会是什么下三滥的人…… 陆夫人到底不敢与长子置喙,只能暂时作罢。 *** 乔府。 洗尘宴结束后,陶氏一直拉着乔婳的手,领着她在乔府四处转悠,几乎已经彻底忘却乔宁的存在。 “婳儿,你本该在母亲身边娇养长大,如今,你总算是回到母亲身边,这十多年来,母亲没有哪一日停止过想你。老天还算开眼,让我儿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你的闺院已修葺好,一切用度皆是顶好的,母亲一定会尽可能的补偿你。” 陶氏察觉到乔婳手心似有薄茧,不免联想到乔宁柔弱无骨的手。 倘若她的女儿不曾丢失,也必定自幼娇养,半分不会输给乔宁。 乔婳享受着此刻的温馨,但也不至于感动到落泪。贾家不曾亏待她,贾家夫妇将她视作亲生女儿看待,又将她当做童养媳来养,该给的吃穿,都不曾短缺过。 今日回乔府,让她最为激动的是,她现在身为乔家千金,有机会接触世间最好的儿郎。 直至此刻,她还心跳不稳,满脑子都是陆云卿的雅致风姿。初次见面,他对她便是出手阔卓,可见,他是在意自己的。 乔婳莞尔:“母亲待我真好,能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婳儿当真欣喜。” 她深知,只要仗着陶氏的疼爱,她一定能将本属于自己的婚事也抢回来。 陶氏又是一番感伤,搂紧了女儿,舍不得松开。 而就在乔婳沉浸在被人捧在手心的滋味时,梅婆子领着一位陆府的管事婆子过来。 这管事婆子是陆夫人的人。 因着陶氏急切的想要更正婚事,也让人给陆夫人传话,让陆家尽快对外公布,乔婳才应该是陆云卿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所以,陆夫人这才指派了婆子过来传话。 管事婆子看了一眼乔婳,这才对陶氏行礼,她走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老奴是奉我家夫人的话,前来给您送信,大公子不欲更正婚事。” 陶氏当场面色僵凝。 乔婳也同样神色赧然,一腔欢喜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瞬间凉了下去。 管事婆子浅言了几句,这便告辞离开,乔婳当着陶氏的面,当场红了眼眶,但她又不直接言明什么,如此就显得更是无辜可怜。 陶氏见不得爱女受一丝丝的委屈,忙安抚:“我儿别担心,陆大公子那样的人物,你若是喜欢,母亲也会想法子帮你。” 乔婳只讪讪点头,一直抿唇不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做出这一系列情态,陶氏心痛不已,恨不能将自己的命都给女儿。 “我儿先去你的闺院歇着,母亲去见你父亲,再让你父亲去陆家说项。”陶氏不会轻易罢休,她能花十五年的时间寻找女儿,就可以费尽心机让女儿欢喜。 像陆云卿这样的青年才俊,只有自己的女儿才配得上! 乔婳乖巧点头,将哭未哭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 明月斋。 这座庭院的名字,足可说明陶氏对女儿的疼爱。 乔婳站在庭院中央,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亭台楼阁,假山奇石罗列,绿荫□□,奇花葳蕤……处处彰显高门世家的富庶与底蕴。 单单是她的这座闺院,就能比得上贾家的宅子大小。 一切就如她的梦里一样,她会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乔婳的那些梦境虽不太清晰,但她隐约能记着一些事。 “小姐,贾公子过来了。”丫鬟红菱领着贾清过来。 乔婳是个聪明人,直接屏退身边婢女:“你们都先退下,我与义兄有话说。” 义兄…… 不是清哥哥了。 贾清年纪不大,尚未弱冠,是个隐忍克制的少年郎君,眉目间已有几分成熟稳重。他当然明白,乔婳不希望旁人知晓他们曾经的关系。 可贾清舍不得就这么离开。 就仿佛是自己好不容易养到绽放的娇花,别人连盆带花都捧走了。 “你……找我有事?”贾清看着乔婳精致的面庞,总觉得眼前的乔婳不太真实,尤其是她眼下一身华贵穿扮。 乔婳怯怯一笑,往前迈出几步,挨近了贾清:“好哥哥,你我一道长大,你说过,此生竭尽全力护着我,任何事情都会以我为主,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你可愿意?” 贾清大概能猜出几分。 乔婳生得漂亮,人又聪明机灵。 但有时候,太过聪明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蹙眉,最后问了一句:“妹妹,这京都城鱼龙混杂,乔家看似和睦,但实际只怕并非如此,你当真不愿意跟我回去了?” 乔婳忽然冷笑:“哥哥!你在说甚么?这里可是京都,乔家更是京都官宦之家,我是乔家正经的小姐,我同你回去,继续当小门小户的童养媳么?!哥哥,你这是要害死我!你就直接说,到底愿不愿意帮我吧?” 贾清怔住:“……” 他有一腔的话想要说,但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素来对她言听计从,打小就护着她,真到了如今,还是不舍得狠心放手。 “好……你说说看,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闻言,乔婳终于笑了:“那这样,我会让母亲留下你,这之后你想方设法博取乔宁的欢心,若实在博不到,那便想法子让她非嫁你不可。她不过就是一个孤女,还是街头的流浪乞丐,她凭什么占据我的身份?!她也没资格嫁给陆大公子。” “哥哥,我没法当你的童养媳了,但我可以将乔宁推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吧。” 贾清面色清隽,出现了片刻的晃神。 他喉咙干涩,不住的滚动了几下,直直盯视着乔婳,眼底尽是落寞。 “哥哥,你怎么不应下?” 顿了顿,贾清方才道:“好。” 至少,他没有被视作一块随手可以弃之的抹布,他还有利用价值。 *** 同一时间,茶楼那边,乔宁不住的打了几个喷嚏,她嗓音清越好听,就连打喷嚏,也让顾远琛觉得颇有心机。 第十章 “长峰岭那一战,卫国公苦守整整半个月,未能等来援兵与粮草,最终战死,更是可怜了卫夫人,身怀六甲殉情而亡。卫家满门险些无一生还,幸而卫靖独当一面,杀出重围……” 乔宁听得认真投入,大概是她与顾远琛一人一魂相伴的那十载,让她见惯了将门的艰辛,她难以自控的落泪。 是那种两行清泪滑落的画面。 乔宁更是忍不住看向顾远琛。 她面前的少年看似纨绔不化、风流无度,但乔宁知道,用不了多久,顾远琛就会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担起保家卫国的重担。朝廷的苛待,帝王的猜忌,皆没有泯灭一位将军的赤子之心。即便后来顾远琛死在了他拼死保卫的这座京都城,他也必然不悔。 他不负天下,不负黎民,唯独负了他自己。 顾远琛浑身紧绷,目光直视前方,不敢轻易与乔宁对视。 这姑娘…… 哭了? 哭就哭吧,又盯着他看作甚? 哭得这般梨花带雨,竟然还挺好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顾远琛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莫不是变态了?喜欢看人家小姑娘哭? 乔宁很想伸出手,去触碰她的将军。 从前她只是魂魄,即便挨得他再近,也碰不到他。 “顾四公子,你当真是极好的人。” 乔宁还有太多话想说,但最终,也仅此一句。她与他,此生来日方长。 顾远琛终于忍不住了,目光缓缓看向乔宁,如此一瞧,诚觉她哭得模样当真好看。 “多谢。”多谢她的褒赞,虽然,他自己并不认可。 乔四姑娘的眼神,怕是与旁人不太一样。 这时,笼子里的八哥像得了什么启发,忽然开口:“你真好、你真好!喜欢你、喜欢你!” 顾远琛:“……” 过分了啊。 如此明晃晃的直接表白么? 若非是乔姑娘提前教了这只八哥,它又岂会这么“嘴甜”? 顾远琛的耳朵尖尖又开始烫起来,故作深沉,假装没看懂乔姑娘的心思。 此刻的乔宁,哪会知晓顾远琛内心的九曲十八弯? 她一门心思,想接近顾远琛。 这一世,她想改命。 改她自己的命,也改顾远琛的命。 见面前少年俊脸紧绷,似还有些怔然,她又破涕为笑。 顾远琛更是捉摸不透了。 乔姑娘又哭又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茂生领着一年轻男子过来,乔宁一眼就认出此人—— 白晓风,是顾远琛的心腹之一。 乔宁不欲打扰顾远琛处理正事,旁人只觉得顾远琛性情浪荡,可乔宁却不认为,她的将军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人。 “顾四公子,既然你有事在身,那我便先走了。”乔宁起身,朝着顾远琛福了福,这便带着流云离开。 那只笼子里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看向顾远琛,不停叫唤:“喜欢你、喜欢你……” 顾远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定是乔姑娘的小心机啊。 等等! 她知道白晓风是他的人?所以,方才一看见白晓风,这就告辞离开? 她暗中调查过他? 顾远蹙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笑意肆意风流,但与此同时,眼底掠过一抹异色。 乔姑娘最好是喜欢他,而不是带着任何目的接近他,否则…… 茂生与白晓风二人,皆暗暗搓搓偷看了几眼乔宁的背影,这又看好戏一般的,盯上了顾远琛。 “公子,您如今臭名在外,又实在放荡不羁,那姑娘为何如此想不开?” “是啊,公子,属下方才瞧见那姑娘看着您的眼神,当真含情脉脉。” 顾远琛:“……” 所以,乔姑娘不在意他的名声,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政敌指派过来,试图对他使美人计? 难道是陆云卿指使? 好一个陆云卿,当真不要脸! 顾远琛越想越钻牛角尖,又莫名好奇,对乔宁而言,他与陆云卿孰重孰轻? *** 乔宁走出茶楼,情绪已然平复。 眼下她与顾远琛都还年少,一切都来得及。 “小姐,您快瞧!”流云指向长街不远处的游行队伍。 乔宁顺势望过去,见一队银甲士兵正朝着这边浩浩荡荡走来,为首之人骑着雪色战马,眉目俊挺,说不出的威严庄重。而且……还甚是俊美。 这人就是战神卫靖。 卫家的故事,皆是传奇。 乔宁神色专注的看向卫靖带着兵马穿街而过,许久才回过神。 再过几年,她的少年将军也会是这般光景呢。 回到乔府时,已是日落黄昏,西风残照。乔宁依旧是府上的小姐,可路过的婆子看见她,也只是随意敷衍打声招呼。 流云打抱不平:“小姐,她们太过势力,您即便不是三姑娘,但还是四姑娘呢!大爷和两位公子都将您视作至亲,她们岂敢如此轻待?” 乔宁心境平和。 还能为何? 当然是养母的指示。 养母与养父这些年感情不睦,心思都放在了后宅上,大半仆从皆是她的人。 乔宁莞尔:“不必再说这种话,乔家对我有养育之恩,即便乔家从此将我摒弃,我亦不会有怨言。” 无论如何,她都是获利的一方。乔家没有义务将她供起来。能将她从街头捡回来,又当做女儿养大,她还抱怨什么? 再者,她很清楚自己这一世想要什么。 贾清静等许久,就盼着乔宁归来,不成想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 他愣了愣。 那乔婳呢?她是恨贾家?还是感激贾家? 贾清心绪复杂,他加快了步子,从一侧夹道走向乔宁,双手握了握,手心俱是汗。他喜欢乔婳,喜欢到了骨子里,所以,即便乔婳吩咐他去做下三滥的事,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乔四姑娘。”贾清唤了一声,嗓子清朗,仿佛豁出去了。 第十一章 “乔四姑娘。” 贾清的嗓音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 他与顾远琛年纪相仿,但远不如顾远琛声线成熟。 又大概是乔宁的私心作祟,她总觉得,世间无人能及顾远琛。 乔宁止步,侧过脸循声望去,一见来人是贾清,她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真是个可怜人,为了乔婳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上辈子,贾清听从乔婳的要求,试图坏她清誉,被兄长得知后,贾清差点死在兄长手上。 就在贾清万般紧张之时,乔宁却忽然唇角微扬,她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有种看透世事的坦荡。 “贾公子,你奉劝你当下就止步。” 贾清一愣,当真步子一顿。他从前没有来过京都,更是不可能接近世家高门。今日第一次登门乔府,他能够沉着冷静到此刻,也是因着心性还算强大。 然而,此刻,面对乔宁脸上的浅笑,他愣是僵住。 乔宁不想废话,她惜命,也珍惜多得的一辈子,接下来还有太多事要做,不欲和乔婳几人纠缠不清,遂直言:“贾公子,你倘若当真在意乔婳,就不该对她言听计从。这世上的事,有些可以做,有些则不可以。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乔宁上辈子死在乔婳之前,即便陆云卿心中的女子不是她,但也不是乔婳。她成为魂魄后,一直跟在顾远琛身边,后来从旁人口中得知,乔婳暴毙而亡,是被人毒杀,七窍流血。 而贾清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会死在两年后,被乔婳命人堵在巷子里,乱棍打死。 丢下一句,乔宁继续抬步离开。 贾清怔住,少年眼眸深邃,生了一副周正良善的容貌,此刻,面色涨红,羞愤又后怕。 乔四姑娘…… 怎么好似知道他的意图? *** 贾清计划失败,听了乔宁一言,又不想继续听从乔婳的安排,遂又去见了她。 明月斋,亭台楼阁、飞檐斗拱,院墙一角流了活泉水进入,这个时辰,橘色霞光笼罩,庭院中花木葳蕤。 乔婳在听台下吃茶,贾清站在她面前,不像义兄,倒更像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 “乔四姑娘……并不愿意搭理我。义妹,若不,还是不要打乔四姑娘的主意了,我不过就是寻常人,那乔四姑娘到底是矜贵之人……” 贾清的声线越来越低,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违背乔婳的意愿。 他一直将她捧在掌心,视作掌上明珠,对她有求必应。两年前,她想要胭脂坊的水粉,他便起早贪黑做杂役,费时四个月,才给她购置来一盒水粉,可那日她分明看见了他掌心的破皮,却是一言不发。 乔婳啊,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可他就是喜欢她。 贾清了解乔婳的一切,即便深知乔婳骨子里自私,也不是安生过日子的女子,可还是压抑不住他的内心。 “哥哥!”乔婳俨然失控,“乔宁谈何矜贵?她本该就是一个乞儿啊。她配哥哥没什么不妥!她不搭理你,你就想其他法子。” 乔婳迫不及待想将一切归位,她不是贾家童养媳,她是陆云卿的未婚妻,乔宁霸占了她的身份十多年,也该统统还给她了。 不知为何,乔婳很想让乔宁体验一下在贾家的日子。 贾清皱了皱眉:“义妹,你为何非要如此行事?” 乔婳脱口而出,她在贾清面前从不掩饰什么,贾清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道:“让她去贾家,才能消磨我心中的不甘!” 贾清狠狠愣住:“不、不甘?” 喉咙里有股铁锈味,让他如被雷劈。 乔婳理所当然:“我堂堂乔家千金,却流落乡野小镇十多年,当然不甘!” 贾清唇瓣干涩,忽然不知说什么。 贾家算不得富庶,充其量也只是足可温饱,但凡家中有什么好东西,他都会让给乔婳,双亲也会尽可能善待乔婳。 可原来…… 乔婳觉得,她在贾家的十五年光景,皆是不甘啊。 这时,乔婳终于察觉到贾清神色不对,她走上前,态度服软,握住了贾清的手,嗓音也娇柔起来:“好哥哥,你就帮帮我吧,我都荒废了十五年了,眼下就想要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有错么?” 贾清的目光从乔婳脸上挪开,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喉咙干涩,他吞咽了两下。 “哥哥呀!你快答应我!” 贾清从未拒绝过乔婳,就仿佛他骨子里不会拒绝她:“……好。” 乔婳终于展颜一笑:“好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贾清看着她的娇靥,明知这话太假,但还是觉得中听,少年也咧嘴笑了,沉浸在这虚幻的假象里,不可自拔。 *** 残阳似血,片刻过后,夜幕悄然降临,余光将人影拖得老长。 顾远琛长身玉立,风拂过,撩起他的高马尾,少年身量颀长精瘦,手持一把长剑,正抵在男子脖颈上。 “沈大人,几日未见,你已消瘦了一圈,怎么?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顾远琛眼底神色森冷冰寒。他手中长剑只要稍一用力,剑尖便可轻而易举刺穿对方的脖颈经脉。 沈汪良跪在少年面前,衣裳褴褛,形如枯槁,他本打算为罪自尽,却还是贪生怕死,这便设法逃离京都。 可谁知,他躲过了陆云卿,却是没能逃得了顾远琛。 “你、你……顾四公子,本官与你无冤无仇,你因何针对本官?你到底想要什么?但凡本官有的,都可以双手奉上!”沈汪良神色悲鸣,求生欲极强。 顾远琛眼底的鄙夷,盈溢而出。 “说!你除却参与了当年苛扣卫家军的粮草之外,可与白帝谷一战有关?是谁指使户部与兵部,迟迟不肯给予增援?!” 顾远琛不信父亲会判断出错,误入白帝谷。他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容妃,也一定有事瞒着他。 这几年的调查,让他的怀疑一步步得到确认,但他还是需要确凿的证据。 沈汪良不断吞咽。 他感觉到眼前的小子不是池中之物,眼底神色骇人,细一看,其气度还有几分像他的祖父与父亲。 沈汪良原以为,顾远琛只想查卫家的事,不成想,他早就怀疑白帝谷一战另有蹊跷。 “说——”顾远琛嗓音近乎低沉,带着几丝沙哑。 沈汪良感觉到脖颈肌肤吃痛,血腥味在风里飘散,他本以为自己消失不见,至少能保住族亲,可一旦白帝谷的事泄露出去,只怕九族都保不住。 就在这时,一根箭矢从一侧的林子里疾射了过来,箭矢刺穿沈汪良脖颈的瞬间,顾远琛瞳仁睁大,眼底尽是戾气。 第十二章 似血残阳,晚风微热。 陆家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长街上,在即将抵达陆府之前,一男子骑马疾驰而来,挨近了马车,对车厢内的人恭敬道:“大公子,目标人物已经死了,再不会造成任何威胁,只不过,他这是死无对证,便无人当替死鬼。” “是陆宅隔壁的顾四公子将人掳走,至于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因距离太远,属下并未听清。” 微微摇晃的车厢内,陆云卿缓缓睁开眼来,昏暗光线中,他的脸色冷凝萧瑟。 顾远琛…… 陆云卿细长凤眸微眯,一手摩挲着玉扳指,片刻才应了一声:“知道了。”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眼看着就要拐入胡同巷,而就恰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陆家小厮回头去看,就见顾远琛骑在白色战马上,毫不避讳的直冲而来。 几人大惊失色,还以为当下就要打起来。 “顾四公子!且慢!”小厮大喊。 然而,顾远琛根本不管前方的马车,吩咐身上坐骑:“赤电!越过去!” 那战马一跃而起,十分顺从主子的话,抢先一步跃入巷子。 而陆家拉车的马匹受惊,当场扬起马蹄嘶鸣,车夫与小厮齐力,才将马车稳住:“大公子,您没事吧?” 陆云卿撩开车帘,脸色冷沉依旧,隔着数丈之远,他亲眼看着顾远琛跳下马背,还朝着他看了一眼,这便面无表情的迈入国公府大门。 魏东见状,不禁心惊胆战,他家大公子几时被人如此藐视过? 这顾家的四公子当真如传闻中一般无二,纨绔不化、目中无人。 大公子命人暗杀了沈大人,想来顾四公子已经怀疑是大公子所为。 魏东颔首:“大公子,有一事差点忘了禀报。今日午后,顾四公子去了长安街的茗茶坊,还与乔三……乔四姑娘同桌品茗了。” 陆云卿原本冷沉的面色忽然有了情绪波动:“为何不早说?!” 顾远琛与阿宁是几时开始见上的? 魏东深觉大公子愠怒了,忙解释:“这、这……属下并不知晓。顾四公子回京这一年多来,四处招蜂引蝶,莫不是看中了乔四姑娘的好容色?” 陆云卿不禁想起那些令人刺痛心扉的画面,沉声低喝:“一群废物!从今日开始,给我盯紧了!” 一言至此,陆云卿一手捂着胸口,那锥心的刺痛又袭了上来,立刻从袖中取出细颈兰花瓷瓶,吞了一颗救心丸。 魏东站在马车旁,压低了声音问:“大公子,您可还好?” 陆云卿额头溢出薄薄一层细汗:“闭嘴!若是泄露出一个字,你自知后果!” 这心疾之症,若是被对手知晓,将会是他的死穴。 大抵是报应。 陆云卿闭了闭眼,已能够笃定,眼前的一切并非是黄粱梦一场,他又回来了,回到了最初时候…… 魏东立刻应下:“是,大公子。” *** 城西的一处寻常庭院内,家常菜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点点灯火如豆,乔大爷坐在饭桌前,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 “慧娘,别忙活了,三菜一汤即可。”乔大爷道了一句,这便开始用饭。 慧娘捋了鬓角的发丝,摘下身上围裙,笑着走来:“大爷寻回爱女,是一桩天大的好事,这些年大爷四处打听三姑娘的消息,可算是把人找回来了。” 提及乔婳,乔大爷脸上愧疚之色更甚。 他不仅对女儿愧疚,也对眼前之人愧疚:“慧娘,是我害了你。” 慧娘明白乔大爷的意思,只笑了笑:“妾身不能生育,如今又容颜老去,可大爷依旧不嫌弃,给了妾身容身之所,妾身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总是如此,常年不曾埋怨过一个字。 乔大爷轻叹:“你我一道长大,你从少时起就在我房中打杂,也是我第一个女人,我此生都不会弃你不顾。若非陶氏,至少,你还能有一个孩子的,是我害了你啊……” 慧娘活到如今这把年纪,诸多事都看开了。人总不能什么都想要,她本就是下人出身,能得大爷半辈子的照拂,便不再奢求其他。 两人相顾无言,什么都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时,庭院中传来动静,须臾,动静就愈发大了起来。 陶氏亲自带人闯入这座别苑,更是无视乔大爷的颜面,气势汹汹,直奔屋内。一见乔大爷与慧娘同坐一桌,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夫妻,陶氏气急,这一幕刺痛到了她内心的某个痛点,抬手指向慧娘,怒骂乔大爷: “大爷,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如此这般衰老,还不如我!大爷这是故意让我难堪!” 慧娘抿唇不语,好似习以为常。 “够了!”乔大爷抬手掐了眉心,决不能轻易吵起来,陶氏会没完没了,他早就见识过,“说吧,什么事?” 乔大爷在隐忍。 但陶氏的怒意半分未消。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为了婳儿!如今婳儿回来,你这个做父亲的人,怎还与一个外人厮混在一块?!她到底能给你什么?” 陶氏歇斯底里,这些年一直想不通,慧娘的身份、容貌,哪一样都不及她,当年又被她灌了绝嗣汤,再不能生育,如今年老色衰,就是一个废人。 再看慧娘,此刻她垂首,敛了眸中一切神色,她总是这样,故作可怜的躲在一旁,闷不吭声! 就仿佛恶人只有陶氏一人。 乔大爷垂在广袖下的手紧握,闭了闭眼,“你来这里,无非是想更正阿宁与陆云卿的婚事。此事我已知晓,可陆云卿自己喜欢阿宁,不欲更改,你又何必执意?婳儿与陆云卿不相识,亦无感情,若是强行婚配,会害了他们三个人!” 所有人都以为,乔宁与陆云卿是两情相悦,乔大爷也深以为然。 硬生生拆散一对鸳鸯,再强行给乔婳婚配,岂不是作孽? 陶氏不依不饶:“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就应该属于婳儿,她乔宁凭什么占据婳儿的姻缘?总之,如论如何,这桩婚事也要更正过来!” 乔大爷无奈轻叹。 还是如此。 根本无从详谈。 话不投机半句多,始终说不到一块去。 可乔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乔大爷不能看着乔婳跳火坑,陆云卿那样的人物,岂会轻易放弃他自己喜欢的女子?更是不可能违背心意,娶一个他并不心悦的女子。 乔大爷郑重道:“你让婳儿嫁给一个心里没有她的男子,你这是害她!” 陶氏站在原地,她心中气焰难消,没法对乔大爷动手,遂拾起桌上茶盏,朝着慧娘砸了过去。 慧娘躲让不及,刚好被砸中额头,当场红肿。 乔大爷忙上前查看:“慧娘、慧娘,你没事吧?” 慧娘抬眸,无奈苦笑,摇了摇头:“大爷,妾身没事。” 陶氏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刺目痛心。 “大爷,你当真好狠的心!为了一个外人,就连自己亲生女儿的婚姻大事都不顾!你不配为人父!” 陶氏亲眼看见乔大爷维护慧娘,为了保住最后的体面,只能带着人离开。 她眸中含泪,暗暗发誓: 我一定要帮婳儿,将陆云卿抢过来。 陆家那边不愿意更正婚事,那就让乔宁嫁不了陆云卿! 偏执之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庭院恢复平静后,慧娘长叹:“大爷,您与夫人闹了这么多年了,好似根本原因从未彻底解决过。大爷对婳小姐是当真牵挂,十五年来从未间断过寻人,这一点,妾身是知晓的。大爷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一位好父亲。” 乔大爷缄默半晌,不知从何说起。 他与陶氏之间的矛盾,就像是层层蜘蛛网缠绕,根本理不清。 第十三章 净房雾气氤氲。 顾远琛倚靠着浴桶,双臂随意搭在浴桶边沿,豆大的汗珠从他面颊滑落,沿着脖颈一路向下。 他阖眸假寐,但脑子里反反复复思量着近日发生的事。 沈汪良是被他掳走,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暗杀,除了陆云卿之外,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也就是说,陆云卿一直在暗中盯着他。 为何? 难道陆云卿发现了什么? 那么,乔宁呢? 该不会真是陆云卿指派,让她蓄意接近自己,再使出美人计? 他早就听闻,乔宁对陆云卿,那可是真心心悦啊。 想到这里,顾远琛逐渐握紧了拳头。 他此生最恨被人戏/弄。 毕竟,即便在他自己看来,陆云卿也绝对称得上是如意郎婿。乔宁没有理由突然就移情别恋,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思及此,顾远琛只觉得自己一腔怒意,极需寻一个发泄的出口,他一拳头砸在了水面,水花四溅,他睁开眼的瞬间,仿佛看见一白衣女子正趴在浴桶旁,歪着脑袋看着他笑。 他伸手去抓,眼前景象忽然烟消云散。 顾远琛彻底睁开眼,眸光一瞬也不瞬,怔然许久。 *** 百年将门世家,定安公府,如今仅剩下一位老太君、卫靖,以及宫里的卫贵妃。 卫、顾两家的祖上,曾与太/祖是桃园结义的兄弟。 想当初,定安公府与镇国公府,各保大殷的半壁江山。 而今,卫、顾两家虽依然手握重兵,但逐渐子嗣凋零,尤其是白帝谷与长峰岭两大战役之后,卫、顾两家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恢复如初,算是整整三代人的哀伤。 今日,卫家老太君大寿,乔老太太领着四位姑娘登门侯府。 乔婳虽才回乔府不久,但她才是真正的掌上明珠,故此,二房的乔婉与乔昭几乎围着她转,乔宁自然被冷落在一旁。 定安公府有数百年的历史,经历几代子嗣扩建修葺后,如今府内曲径通幽,粉墙黛瓦绵延不绝,各处亭台错落有致,苍穹湛蓝之下,是一座颇有底蕴的将门府邸。 这是乔宁第一次登门定安公府,心中不免有些震撼,她自幼就听闻过卫家众人的事迹,让她对卫家有种别样的敬重与仰望。 故此,即便乔宁落了单,且被卫娇堵住路时,她也心境平和。 卫娇是卫靖领养的妹妹,性子骄纵,不服管教。听说,战神是为了纪念自己那一出生就死去的妹妹,这才在战场领养了一个弃婴。 卫娇与乔宁的年纪相仿,性子泼辣,倒是生了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她也喜欢陆云卿,所以,早就对乔宁心怀嫉恨。但乔宁性子安静,又极少出现在大众视野,导致卫娇即便想寻她的麻烦,也找不到机会。 廊下小风徐徐,一侧种了成排的竹林,此处倒是颇有些隐蔽,卫娇一早就盯上了乔宁,一路尾随而来,故意挡住了她,这又上下打量了她,尤其多看了几眼乔宁清媚的脸蛋,以及纤秾有致的身段。卫娇委实不明白,为何有的女子既清瘦,却又婀娜有致…… 陆云卿是不是也喜欢极了乔宁这一副娇俏模样?! 此刻,乔宁自是感觉到了对方的眼神不善。 她心中暗暗叫苦。 这一世,她已经不再喜欢陆云卿,为何还有大一堆死对头? 乔宁先发制人,莞尔说:“卫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宾客都在前院呢,陆大公子理应也该来了,你不过去看看他么?” 卫娇一愣,觉得莫名其妙:“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让我去前院看陆大公子?陆大公子难道不是你的未婚夫?乔宁,你是不是在使诈?” 乔宁心中有数了。 这位骄纵的卫家养女,八成是个单纯无心机的女子。 如此甚好。 她当真不想招惹任何情敌。 乔宁又笑了笑:“卫小姐难道没听说么?乔家大房的真千金已经找回来了,那么,与陆大公子有婚约之人,应该是乔婳,而不是我。” 少女坦坦荡荡,神色平静,不像扯谎。 而且,卫娇的确听说了此事。 她眨眨眼,本想找茬,但忽然不知怎么下手。 可乔宁实在好看,她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容色,让人眼前一亮,挪不开视线,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有几分像宫里的大姐姐! 卫娇颔首,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你、你……你敢说,你今后不再缠着陆大公子?你也不想嫁给他?” 乔宁索性抬手起誓:“我保证,今后不缠着陆大公子,也不想嫁给他,卫小姐,你可满意么?” 卫娇目瞪口呆。 她的情敌今日如此配合,她忽然觉之,不知如何针对乔宁。 可是…… 乔宁当真美貌啊! 她嫉妒艳羡恨! 卫娇甩袖离开,乔宁被她逗笑了,噗嗤笑出声来。 此时此刻,一直躲在暗处的顾远琛神色复杂且幽深,他剑眉紧蹙,望向亭台下站姿俏丽的少女,陷入沉思。 她不喜欢陆云卿?也不想嫁给他了?难道她接近自己,不是为了使美人计?她是真的看上了自己? 不是…… 乔姑娘是不是眼拙? 自己有哪里比得上陆云卿? 顾远琛俊脸紧绷,大抵是这些年一直征战在外,又大抵是在京都的名声太差,他有种不切实际的自卑感。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走来,顾远琛一眼看清,他从高处落下,在乔宁始料未及之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下一刻,一手捂住她的唇,另一只手搂住了少女纤腰,带着她躲入了暗处。 原本,顾远琛还以为,乔宁会吓到尖叫,可当他垂首一看时,却见这姑娘非但没有受到惊吓,一双眸子水润晶亮,与此同时,她“很自觉”的抱紧了自己的腰身,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如娇妍纤细的凌霄花攀上了松柏。 二人四目相对,顾远琛仿佛在怀中少女眼中看见了这几个字:顾四公子,真巧呀。 第十四章 少女的眼睛会说话,盈润潋滟,琉璃般的眸子像坠入了点点萤火星光。 更要命的是,二人身上衣料单薄,顾远琛五觉惊人,很轻易就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曼妙弧度。 真/软…… 顾远琛的手并未放开乔宁的嘴,同样也没放开她的腰肢,两人身子贴近,躲在狭窄的空间,一面是墙壁,一面是竹林,没有任何转身的余地。 除却触感之外,那熟悉的似有若无的幽香无处不在。 她是花妖变得么? 一个诡谲念头涌上脑海,倘若他夺人之美,岂不是等同于重创了陆云卿一次? 他本不是什么好人,利用一下乔姑娘,又何妨? 给自己冠上“人渣”的头衔,顾远琛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继续如此亲密的抱着娇俏美人。 他终于明白,为何秦楼楚馆的男子都喜欢左拥右抱、偷香窃玉,原来,女子与男子的体格截然不同,抱着女子在怀,竟觉得莫名通心舒畅。 有了报复陆云卿的念头,以及将自己视作恶人,他终于心安理得了。 顾远琛长臂稍用力,将乔宁抱得更紧了些,甚至于垂眸看着她时,还唇角微扬,露出些许邪笑。 可怀中人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也冲着他笑了笑,眉目弯弯,她的唇瓣划过他的掌心,像风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顾远琛:“……” 不可大意! 顶级的猎人,都是以猎物的模样示人。 就在顾远琛自己险些绷不住时,那几人已经走近,似是见廊下无人,几人左右四处查看。 其中一人诧异道:“方才还看见四姑娘往这个方向来了,她不可能会走远。四姑娘第一次来定安公府,理应不认得路。” 另一人附和:“赶紧找到四姑娘,夫人交代了,今日就让四姑娘丢了清誉。你可记住了,一看见四姑娘,就将她引到陶公子那边去。事成之后,夫人不会亏待了你。” 林中风声沙沙作响。 闻言,乔宁只觉得一阵恶寒。 那陶公子,是陶氏庶弟的儿子,早就想对她图谋不轨,但到底不够胆子,每回在府上碰见陶成,乔宁都是绕道走。 不成想,养母……这般狠心。 幸好,她已经重活一世,换做是前世得知养母如此害她,她大抵会伤心欲绝。 曾经,她当真将陶氏视作母亲,陶氏也曾待她视若己出,如今看来,陶氏喜欢的女儿不是她,而只是将她视作了乔婳的替身罢了。 如今,乔婳寻回来了,养母自然不将她当回事。 可…… 也不能如此害她。 难道十多年的母女情分,不值一文? 乔宁黯然伤神,趴在顾远琛结实的胸膛,深吸一口气,闻着顾远琛身上的味道,她才能稍稍平复心绪。 少年身上的清冽气息,甘醇清淡,像小柑橘。 顾远琛:“……” 少年浑身紧绷,硬若石雕。 哪儿哪儿都硬了…… 他纹丝不动,仿佛只要稍稍一动作,就会触犯了天规,会玉石俱焚、万劫不复。 直到廊庑下的人离开,顾远琛这才深吸了口气,提醒说:“已经、已经走远了。” 可乔宁埋首在少年胸膛,不肯抬起头来,双臂抱紧了少年精瘦修韧的腰肢。 即便她的将军还没长大,可对乔宁而言,顾远琛的胸膛就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顾远琛:“……”他被讹上了? 按着顾远琛的本性,一定会将怀中人推开。 可思及方才那几人所言,他又莫名心疼乔宁,乔家内宅的阴私,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陶氏好歹是正经宗妇,却如此心性歹毒! 乔姑娘大概是内心受伤了吧…… 真是个小可怜啊。 “咳咳……乔姑娘,凡事看开些。”顾远琛不知如何安慰才好。乔家长房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还听说,乔姑娘是从街头捡回去的小乞儿啊。 乔宁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肯抬首,她眼中雾蒙蒙一片,像遭人遗弃的猫儿。 顾远琛神经紧绷,幸好他昨晚用了花瓣泡澡,不然岂不是会让乔姑娘吸一鼻子的酸臭味? 乔宁莞尔,很快调整好情绪,她本就不该奢望太多,养母真正爱的女儿是乔婳,不是她。 “顾四公子,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除了她的将军之外,无人视她如命。 兄长他们即便善待她,但也都有自己的难处与职责,他们都顾不了她。 乔宁不怨恨,她清楚的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最偏重的那桩事、那个人。 而刚好,她不是旁人心目中的最偏重的那一个。 除却顾远琛…… 此刻,少年不知作何回答,他回京都后,苦心经营恶名,乔姑娘将他一下打回原形。 “不是……小爷我……”顾远琛刚要解释,又听见脚步声传来,遂又止了话。 顾远琛与乔宁已经达成共识,两人眼神交流过后,皆保持缄默不语。 不多时,乔宁透过竹林缝隙,就见乔婳与贾清在廊庑下驻足,这个地方隐蔽,很适合私底下谈话。 乔婳拉住了贾清的手: “哥哥,我今日算是带你见了世面,这等功勋将门的府邸,若非我的缘由,你这辈子都踏足不了。” “好哥哥呀,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乔宁虽出身卑微,可她模样生得好看,将来你娶了他,你们的孩子也一定会很漂亮。”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乔婳喋喋不休。 她面前的少年高出了许多,只垂首不说话,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贾清目光呆滞。 乔婳急了,忽然垫脚亲了贾清的面颊,柔声恳求:“哥哥,你最喜欢和我亲近,我亲了你,可可高兴?好哥哥,你就帮帮我吧。” 贾清怔住,茫然看向乔婳。 面前少女是他养大的姑娘,看着她从襁褓婴孩,一点点长大。 去年七夕,他壮胆亲了她,那日便发誓,此生会为了她付出一切。 “义妹,可我……”可他喜欢的人,是她呀。 乔婳知道贾清的软肋,继续撒娇,晃了晃贾清的胳膊:“哥哥呀,你说过,会让我开心的。可我如今就想嫁给陆大公子,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吧?” “今天是大好时机,等到开席时,会有人在乔宁的酒水里做手脚,你定要抓住机会。” 乔婳哪里会知晓,陶氏也已经命人暗算乔宁。 这对母女两人,一心想要更改婚事。 但乔婳又伪装的太好,不想让陶氏看出她的狠辣。 陆云卿不同意的话,她们就只能从乔宁下手,只有坏了乔宁的名声,才能彻底更正婚事。 实在不行,乔婳甚至动了杀心 她从小到大,只要想要的东西,就会让养父养母,以及哥哥,想方设法给他弄来。 贾清嗓音轻颤:“好、好……” 明明是极致的错误,可他总是耐不住乔婳的软磨硬泡。 他的娇花,他如何能拒绝? 贾清不知自己的前路在哪里,他像一头茫然无措候鸟,乔婳指哪儿,他就飞哪儿。 第十五章 从乔宁的角度去看,乔婳牵着贾清的手离开,甚至于,就在方才,乔婳还亲了贾清。 她委实无法明白。 倘若乔婳当真心悦陆云卿,又岂会与贾清亲密? 而显然,乔婳也不将贾清放在眼里,否则,上辈子也不会担心事发,就命人将贾清乱棍打死。 乔婳想要的,估计只是陆家少夫人的身份,她只想当陆云卿的妻子。 可嫁给陆云卿当真那么好么? 乔宁上辈子倒是体验过一遭了。 陆云卿在外人面前,待她恭睦,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而事实上,他与她从不交心,他看着她的眼神,就仿佛藏着无穷尽的秘密。他与她之间始终隔着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他明明不在意她,却又抓着她不放手。乔宁在死前的那日,才得知自己大抵就是一个替身。 正思忖着,顾远琛将乔宁放开,他倒是君子,前一刻还抱得很紧,可一旦放开,便当真不占一丝便宜。少年左顾右盼,罕见的耐着性子,宽慰道:“听说……你是捡来的?小爷我也自幼没了爹娘,父亲常年失踪,母亲被人夺了。” 乔宁僵了一下,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不曾拥有过,所以,也谈不上失去。 可顾远琛不同,在他年少时候,他的父亲在白帝谷一战中失踪,他的母亲更是被帝王纳入后宫,母子二人常年不得见面。 他,理应比她更痛吧。 乔宁明白少年将军是在安慰她。 可她虽被养母所不容,但还有养父与兄长们的疼爱。 不像顾远琛,唯有无尽的担子,和满腔的不甘。 乔宁忽然笑了,笑靥如娇花灿漫:“顾四公子,你别怕,无论几时,我都在你身后。” 少年:“……” 风拂过耳,竹枝摇曳,少女沁甜的几句话来回在脑中回荡,顾远琛一阵飘飘然、施施然。 她在他身后…… 世上还无人说过这种话。 这时,乔宁又说:“旁人如何待我,我半分不在意,但我在意你。” 她在意他…… 顾远琛终于忍不住了,少年紧绷着一张俊脸,神情难得严肃:“乔姑娘,你……可知你说什么?有些话不可随意乱说,是要负责的。” 乔宁更是落落大方的承认自己:“我愿意为我的话负责呀。那你呢?顾四公子,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甚么? 她希望自己对她有甚么想法?! 顾远琛屏息,近八尺的身量,愣是被眼前娇俏少女吓到后退了半步。 她与他才认识几日,这就要跨越到相互负责的境地了么? 顾远琛神色更加肃重:“乔姑娘,我的话你大概还没听清楚,小爷我孑然一身,风流不羁,最爱自由潇洒,不会因任何女子而收心。乔姑娘,你眼下最关切之事,是如何抓住陆大公子。”而不是撩拨他! 乔姑娘必然对他有什么误解! 乔宁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少年清隽的面容。她要如何告诉顾远琛,他终有一日会心悦她,还会为了她差点踏平了陆府呢?他与她更是一人一魂相伴数载,他身上哪里长了痣,她都一清二楚。 况且,她知道前世的一切,这辈子或许可以帮助顾远琛逃离厄运。 所以,她必须要嫁给他。 这辈子一定是自己与顾远琛相处的时日还太短的缘故,所以,他还不喜欢自己。 乔宁眸光纯澈,眼眸如被水洗。 经历过前世,还能保持如今的心性,皆是因顾远琛让她见识了真正的“情”。 乔宁莞尔:“顾四公子,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意。时辰不早了,顾四公子要与我一道去宴席处么?” 顾远琛莫名挺起了胸膛。人家小姑娘都不避嫌,他又怕什么? 一道去宴席处又怎样? 刚好可以气气陆云卿。 陆云卿杀了沈汪良,单单是这桩事,就让顾远琛对陆云卿怀恨在心。 眼下,理由充分,顾远琛一口应下:“好。” 于是,顾远琛和乔宁二人一左一右往宴席处走去。 本朝民风还算开化,男女席并没有严格意义上分开,也仅此一墙之隔。 顾远琛隔着几丈之远就看见了陆云卿,而陆云卿也朝着他二人望了过来,刹那间,顾远琛与陆云卿对视上,二人的视线之间,仿佛有电光火石。 顾远琛还故意挑了挑剑眉,身子又往乔宁挪了稍许。 陆云卿眸光乍寒:“……!” 这时,乔宏毅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视,这又提步往前,亲自迎接乔宁,他的语气始终温和:“阿宁,你与顾四公子怎么碰见了?” 乔宁毫不避讳:“方才在后花园子闲走,刚好碰见了顾四公子,还浅聊了几句,这便一道过来了。” 乔宏毅面上含笑,看着乔宁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溺宠:“你呀,年纪还小,不懂人间险恶,顾四公子是个大忙人,日后遇见了,莫要叨扰他。” 一言至此,乔宏毅看了一眼顾远琛,眼神几乎瞬间变了味,但旁人看不出来,唯有顾远琛自己能够体会。 不久之前,几位青年才俊正寒暄,卫靖就在当场,他也注意到了乔宁,在看见乔宁的瞬间,他稍稍怔然。不过,像卫靖这样的人物,早就历经尸山血海,无论怎样的事,都不可能让他表面上失控半分。 卫靖迈出两步:“乔大公子,这位是你的妹妹?” 乔宏毅特意强调:“卫国公,阿宁就是吾家四妹。” 卫靖对上乔宁的眸子,只笑了笑,但笑意不明。 乔宁倒是格外认真的打量了几眼卫靖。 她一想到顾远琛最是敬仰卫靖,便突然冒出一个心思。换做上辈子,她断然不敢当众索要花押,但这一世,她似是没什么害怕的事,更是不将面子当回事。遂朝着卫靖福了福身子,直接提出请求:“卫大将军,我可否向你讨一副花押?” 第十六章 “卫大将军,我可否向你讨一副花押?” 乔宁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一阵哗然。 卫靖,本朝最年轻的战神,当初从鬼门关杀出来后,性情大变,如今二十五六的年纪,尚未婚配,亦不近女色,给人不好亲近之感。有传言说,卫靖当初杀出长峰岭的重围时,浑身上下皆是血,就连一双眸子也成了血眸。他也因此从不食荤。 卫靖当众询问了乔宁的身份,这就足以令人诧异。 而乔宁又当众索要战神的花押,这就更让所有人震惊。 乔宏毅低低一笑,仿佛根本不当回事:“阿宁,不得无礼。” 乔宁眨眨眼,神色讪然。 不能要花押么? 可她的将军当真很想要啊。 众人没想到的是,卫靖竟当场应下:“无妨,来人,去取笔墨。” 卫靖的目光又落在乔宁脸上,乔宁敬仰战神,朝着卫靖福了福身,笑靥如花:“卫国公,顾四公子敬仰你已久,我也是。” 卫靖被这说辞给逗笑了,又见乔宁这般模样,少女娇俏,眉目清媚,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光景,让他不免心生感伤,又想到那个可怜的妹妹。 众人又是一愣。 尤其是顾远琛,仿佛被人当众扒了衣裳示众。乔姑娘当场说他敬仰卫靖,他这个当事人又不能反驳,唯有客客气气作揖:“顾某这厢有礼了。” 这是他回京以来,第一次有模有样与人打招呼。 卫、顾两家明面上不能走太近,这是祖父对他的警告。 卫靖看着眼前高大修韧的少年,颔首点头,眼中神色似有些复杂。 乔宏毅始终面上含笑,让人觉之,他就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而陆云卿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他的目光在乔宁、顾远琛脸上来回扫过,眉心轻蹙。 不多时,公府小厮端来笔墨纸砚,卫靖很快落笔,写下花押,赠予乔宁。 这花押一气呵成,下笔如游龙,字迹苍劲,一看就便可,落笔之人的臂力何等惊人。 “多谢卫国公。”乔宁再度福身,这才接过花押,欣赏花押的眼神像是盯着一份宝物。 卫靖的唇角不自觉的扬了扬,刚要询问乔宁年岁,却又堪堪止了话。 此刻,无人察觉到,陆云卿置于身后的那只手,早已紧握成拳。 很快就开席了,男女宾客分开而坐。乔宁去了女席那边,乔宏毅朗声笑了笑,对方才在场的几位郎君,道:“吾家四妹寻常不怎么出门,为人性子单纯憨厚,刚才给卫国公添麻烦了。” 卫靖终于开口:“令妹多大了?” 乔宏毅也非池中之物,卫靖是大殷最年轻的战神,数年前死里逃生后,一直不近女色,也不娶妻生子,让外界一度揣测非非,他忽然询问乔宁的年岁,当然会让乔宏毅多想。 乔宏毅并未过多解释乔宁的身世,只道:“即将及笄。” 卫靖便不再多言,看似也仅仅是随口一问。 *** 女席这边,乔宁依旧被冷落,但奇怪的是,贵女们会时不时瞥向她几眼,忍不住打量她。 毕竟,也没人敢当众向战神索要花押。 战神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卫家子嗣如此单薄,他亦不急着娶妻。听说此前还有试图爬床的婢女,被战神命人连夜发卖去了江南。 乔宁察觉到了旁人的视线,根本不在意。重活一世后,她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不想要什么。 寻到至亲;与她的将军喜结连理,仅此两桩事值得她付诸心神。 乔宁很快用完酒席,她甚是谨慎,没有碰触酒水,也只吃旁人尝过的菜肴,不给乔婳和陶氏任何陷害的机会。待她用完饭,就去寻了茂生。 茂生对她并不熟悉,但她却对茂生的习性了如指掌。她上辈子身为魂魄,在顾远琛身边待了十年,也同样观察过茂生许久。 她知道茂生一定会守在男席不远处的地方,一看见他,乔宁就自来熟的打招呼:“茂生,总算是找到你了。” 茂生面不改色,心却狂跳,他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尽可能忽略乔姑娘。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乔姑娘怎会知晓他的名字? 是四公子告知的? 不是…… 四公子和乔姑娘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乔宁见茂生没反应,又凑近了几分,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茂生,我有事让你帮忙,你去通知你家公子,就说我在不久之前的老地方等他。” 茂生屏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一惯听从四公子的话,所以,本能的应下:“是,乔姑娘。” 下一刻,当他迈出两步后,就彻底懵了。 他是四公子的贴身随从,他听从四公子的话,那是理所当然,可他为何要顺从乔姑娘? 等等! 什么叫做“不久之前的老地方”?! 四公子和乔姑娘果然有一腿?! 茂生紧绷着一张俊脸,悄然挨近了顾远琛,此刻,顾远琛正与京都城的几名纨绔子弟同桌饮酒。茂生附耳低语了几句,顾远琛微愣,突出的喉结滚了滚,面上不露他色,笑意风流道:“诸位先饮,小爷我去去就来。” 乔姑娘约他见面? 他与她不是刚分别没多久么? 女子,真粘人呐。 顾远琛本不该多管闲事,但思及总有人想害乔姑娘,他还是暂且离席,且又去了一趟那处隐蔽的廊庑。 见到乔宁时,顾远琛故作深沉,但逐渐挨近少女时,顾远琛置于两侧的双手竟不知如何动作才好,总之,在乔宁的凝视之下,他浑身不自在。 离着乔宁还有四五步时,顾远琛这便驻足了,他瞥了一眼乔宁,见少女粉面桃腮,眸光潋滟,仿佛有束天光将她罩住,让人一眼便很难躲开视线,顾远琛转过脸,看向了一侧的翠竹林,一脸无温道:“乔姑娘,你有何事?莫要耽搁了小爷吃席。” 少年仿佛试图用一脸的拽相掩饰什么。 乔宁往前走出几步,从怀中拿出花押,直接塞进了顾远琛怀里。 “顾四公子,我知道你想要卫将军的花押,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得来。你且收好,那我就不耽搁你吃席了,咱们下回还会见。” 丢下一句,乔宁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她转身之际,似有悠风拂过,淡淡的玉簪花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远琛张了张嘴,刚要喊出“注意安全”,但又咽了下去。 一个念头涌入脑中:他又不是她的谁,凭什么提醒她注意身边的魑魅魍魉? 但…… 人家小姑娘如此大方,送了他卫将军的花押,他当然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顾远琛垂首看了一眼怀中的花押,明明是一张极为寻常的花押,可他总觉之一股暧昧气息,这花押……是乔姑娘从她怀里掏出来的呀…… 顾远琛俊脸微微紧绷,毫不犹豫将花押又塞进自己怀中。 第十七章 卫靖不饮酒、不食荤,他也厌恶艳红色的一切。时至今日,每晚入寝皆是用竹枕。 京都权贵皆知,战神厌恶逢迎拍马,不喜酒桌寒暄。 故此,卫靖离席时,宾客皆见怪不怪。 上院书房内,卫靖面对着一堵墙,凝视着上面的江山水墨画,久久未能回过神,直到心腹在外面轻叩了三声,卫靖这才回过神,轻应:“进来。” 心腹广寒推门而入,这又从里合上房门。 广寒深知国公爷这些年的心结所在,所以,国公爷吩咐他去调查乔家四姑娘时,他立刻去照办。 乔家长房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很容易调查清楚。 广寒抱拳,态度恭敬,脸上甚至还有几丝喜色:“国公爷,查到了。那乔四姑娘并非是乔大爷的亲生女儿,而是十几年前从街头捡回来的乞儿。据说,乔大爷捡到她时,还不会说话,消瘦如柴,大约一两岁的光景。” 卫靖闭了闭眼,稍作沉思,反反复复计算着时间线。 好似对上了,可又好似不对。 那个孩子真的还活着么? 那怎么可能呢…… 就连卫靖自己都不会相信。 父亲战死,母亲难产之际又选择了殉情,他给父母收尸时,发现母亲的肚子有动静,遂亲手将母亲肚子剖开。那个孩子取出时,已是气若游丝,她都不会哭。皱巴巴的一张小脸,毫无生机,只有他的巴掌大。 因战事紧张,卫家军随时会全军覆没,卫靖无奈之下,只能将孩子放入木盆,让她顺流而下,飘到哪儿是哪儿。 即便那个孩子有幸存活,那么后来呢? 又沦为了乞儿? 俨然说不通。 可卫靖如何能信命?! 妹妹没有出生之前,他、父亲、母亲三人时常在一块想名字,一起憧憬这个孩子的到来,无论是弟弟,亦或是妹妹,都会得到他最大的保护。 可他还是没能护着啊! 卫靖喉结滚动,嗓子一阵干涩,似有血腥味在喉咙与唇齿间蔓延。 “继续查!无论有多渺茫,都要查清楚乔四姑娘的身世。”卫靖哑声吩咐。 他倒是有一个更直接的法子。 可…… 乔四姑娘是个女子,他又不能强行去查看她身后胎记。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就是卫娇矫揉造作的叫唤:“哥哥!哥哥呀,你在不在里面?我不管,我现在就要见你!” 卫娇是战场遗孤,是卫靖亲手养大,这十多年以来,卫靖在养妹身上倾注了太多。 但其实,卫靖心里很清楚,他是在弥补对那个妹妹的愧疚。彼时,倘若他再强大一些,也不至于亲手将妹妹送走,她还那么小,如何在这诡谲多变的人世生存下去? 将妹妹放入木盆,让她随波而去的画面,长达数年一直刻在卫靖的脑子里。 卫娇直接推门而入:“哥哥!你为何不让我接近陆大公子?” 卫靖皱眉,眼神示意广寒。 广寒会意,这便悄然离开。 国公爷这些年哪里是养妹妹?不亚于将二小姐视作女儿养大。 卫靖沉声低喝:“不得胡闹!陆云卿此人不是良配,为兄与你说了多少回了。等到时机成熟,为兄自会替你物色一位好夫君。” 卫靖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对诸多人、诸多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看明白。 陆云卿是人中龙凤,志不在儿女情长,他更是将家族恩荣扛在肩上,这样的人只会辜负枕边人,不值得嫁。卫娇这个性子,更是不合适当做高门宗妇。 卫靖也有些懊悔,这些年对卫娇难免过于骄纵了些。虽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但时日久了,人都是会生出感情的。他更担心对卫娇不善,会坏了亲妹妹的福禄。他处处行善,便是为了给亲妹妹积福。 卫靖看着卫娇愈发秀气的眉目,知道她喜欢泡温泉,忽然心生一计。 “你听话些,为兄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今日见了乔四姑娘,是吧?”这府上就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眼。 卫娇没甚心机,也不隐瞒:“嗯,我是见过她了。” 卫靖薄唇忽然扬了扬:“为兄有一桩事交代你,你可想替为兄分忧?” 卫娇的确骄纵,但也极为敬重自己的兄长:“哥哥,你说。” 卫靖:“你要想法子去接近乔四姑娘,与她拉拢关系,等到了时机,你约她去泡温泉,然后……”他附耳低语,将剩下的话交代给了卫娇。 卫娇并不知其中缘由,只张大了嘴,问:“为何?” 卫靖笑意温和,谎称:“你若验证了她背后有枫叶胎记,为兄就让她嫁不成陆云卿。” 当下,卫娇直接应下,并未多想。她更是不知兄长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那个早已死了的亲妹妹。 不是卫靖防备卫娇,而是担心有人抢先一步寻到人,届时,会将亲妹妹视作软肋,来威胁他。所以,他即便这些年一直在寻人,也都是匿名行事,且在暗中进行。 *** 酒过三巡,听着几位浪荡子弟提及乔四姑娘,顾远琛心绪不宁,他看着平日里的几位酒友,忽然觉得不顺眼起来。 不过,与此同时,他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借口,遂暗中见了白晓风。 白晓风轻功极好,擅追踪、隐身、蛰伏。他与茂生皆是顾远琛的贴身心腹。只不过,一个在命一个在暗。 “这阵子暗中盯着乔姑娘,别让她出事。”顾远琛认为,这算是礼尚往来,他不能平白得了乔宁的好处。 白晓风仿佛咀嚼着这句话,仿佛悟出了什么,咧嘴一笑:“四公子,您的意思是,让我保护乔姑娘?那……乔姑娘和公子您有什么关系?” 他可实在太好奇了! 公子回京后,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偏生遇到乔四姑娘之后,两人一直牵扯不清。 顾远琛沉了这一张俊脸:“你活腻了?” 白晓风立刻站直了身子:“公子,那……您让属下保护哪位乔姑娘?乔家有四位姑娘呢。”他明知故问,非要打探出一点消息不可。 顾远琛一脸少年风流相,长了一副天生的浪荡模样:“废话!当然是最好看的那个!” 白晓风又悟了。 他刚才不过就是随口一说。 原来,在自家公子眼中,乔四姑娘最好看呀。 有句矫情的话怎么说来着? 情人眼里出西施…… 第十八章 暮色四合之际,登门给卫老太君贺寿的宾客,这才陆陆续续离开。 顾远琛的坐骑仿佛天生就有灵性,驮着顾远琛离开定安公府外的巷子时,朝着陆家的小厮哼哼几声。 这战马天生神力,一双眸子宛若铜铃般骇人,陆府小厮不敢轻易招惹,更是不敢与顾远琛闹上罅隙。 混世小魔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顾远琛从边关刚回京都那回,不足一月时间,就当街殴打了数名浪荡子弟,没用多久时间,就称霸了长安街,成为一霸。 他怒起来,当真会撸起袖子打人。 有人去镇国公府外告状,老国公爷也只是嘴上敷衍了事。 要知道,宫里的容妃可是顾远琛的生母,所以,即便被揍过的世家子弟多有埋怨,也不敢造次。 陆远琛骑在彪悍战马上,斜睨了陆家的马车,刚好与马车内的陆云卿对视上,少年的眉目之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敌意,宛若睥睨手下败将。 至少,在此刻看来,顾远琛觉得自己胜了陆云卿一筹。 陆云卿暗杀了沈汪良,可他“勾搭”上了陆云卿的未婚妻,挖了死对头的墙角啊。 少年心中舒畅,唇角荡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直到战马与马车“擦肩而过”,顾远琛这才目视前方,他今日一袭玄黑色锦缎长袍,马尾高束,腰间配羊脂玉挂件,脚踏云靴,全身上下都透着盛气凌人的霸王气息。 陆云卿收回视线,随手扯下马车车帘,这又抬手掐了掐眉心。 “呵……”似是被气笑了,但旋即又面色冷沉了下去。 顾远琛此人不得不防。 他终有一天会成为一头豺狼,即便他如今只是一个莽撞的浪荡子。 *** 赤电疾驰入巷子,刚抵达镇国公府,白晓风从暗处凑了过来,巷子里的晚霞余晖将人影拉得老长,他压低了声音禀报:“公子,乔四姑娘已经安全回到乔府了,她甚是聪明,没有给人可乘之机。另外……属下还发现,陆大公子也派人盯着乔四姑娘,那人鬼鬼祟祟,甚是眼熟,属下定睛细看,可以笃定就是陆大公子身边的人。” 顾远琛深邃幽眸微眯:“又是陆云卿……” 少年天生反骨,仿佛是要与陆云卿杠上了。 他忽然有了主意,唇角斜斜一扬,笑出几分五陵少年的疲态。 陆云卿让他不爽,他也要让陆云卿不痛快。 下马回府,顾远琛将卫靖的花押取了出来,细细观摩一番,又去了母亲给他留下的私库看了看。 他想着礼尚往来,总不能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吧。 乔四姑娘送他花押,他也要送乔姑娘一样东西。 在母亲的嫁妆中翻了半天,最终,顾远琛挑中了一把镶嵌红宝石的匕首。 他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纯粹不想欠人恩情,这个理由无疑又足够充分。 匕首刚好可以让乔姑娘防身。 她也是个小可怜。 顾远琛从库房走出来后,茂生的眼神一直颇为古怪。 顾远琛斜睨了他一眼:“有话就放!” 茂生挠头憨笑:“……四公子,夫人入宫交代过,这库房的东西,将来用来给您娶妻用的。” 顾远琛握着匕首的手一紧,顾左右而言其他:“今时非同往日,人要学会变通,懂么?罢了,你又岂会懂。不懂就少说话。” 茂生:“……”公子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人生攻击? *** 夜色渐深,薄雾蔼蔼。 乔家从前算得上是勋贵,但如今,在众多世家之中,多少矮了一头。除却长房长子乔宏毅已在朝中崭露头角之外,乔家子嗣的质量已经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上一辈未能打下坚固江山,到了下一辈,又没彻底扶持起来。 顾远琛准确的来到了乔宁院外的巷子里,在打晕陆云卿派人的人之前,特意让此人看清了自己的脸。 男子昏迷之时,双眸睁大:“顾、顾四……” 顾远琛冷哼了一声,期待着这人苏醒后,去陆云卿面前禀报的画面。 不知陆云卿会不会气到跳脚。 旁的男子夜会他的未婚妻,但他又毫无证据。 顾远琛越墙而入,乔宁本就是养女,如今陶氏的亲生女儿寻回来了,更是不会在乔宁身上花费太多的心思,故此,乔宁所居的锦春院并无下人看守。 顾远琛观察到了这个细节,又是心中一啧。 乔姑娘当真是个小可怜。 早知如此,他幼时就该上街,将她提前捡回去。 顾远琛原本打算轻手轻脚夜闯闺房,可谁知,这才刚挨近廊庑,那只挂在廊下的八哥就叫唤了起来:“喜欢你、喜欢你……” 顾远琛身心俱怔。 他看向金丝笼子里的八哥,一人一鸟四目相对,仿佛在刹那间互相认出了彼此。 顾远琛:“……”乔姑娘对他当真上心,就连她养的鸟儿也对他印象深刻了。 外面的动静惊扰了屋中人,流云打开房门,刚要探头出去张望,顾远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控制她的同时,人也闪入屋内。 乔宁这个时辰尚未睡下,她在整理京都城所有的高门大户,试图调查谁家在十几年前丢过孩子。 见顾远琛夜深来访,她先是一愣,随即就从锦杌上起身,一路小跑了过来,可她忘了自己身上仅着薄纱睡裙,随着她的动作,里面的碧色小衣系带隐约可见,清冽锁骨更是直接展露在人前,如黑绸般的长发及腰,随着她的靠近,那令人心神荡漾的幽香又飘了过来。 “顾四公子,你……来找我?”乔宁半分不害怕,反而甚至兴奋。 这就让顾远琛浑身不自在了。 怎么? 她好像很期待他。 流云急到冒汗:“小姐!他、他……”男子如何能夜闯闺房?而且,这顾四公子可是出了名的纨绔不化,风流浪荡。 乔宁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莫要大惊小怪,更别嚷嚷,顾四公子不是外人。” 流云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她的脑子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顾四公子的确生得风流倜傥,可小姐也不能只看容色呀?!她断然不能嚷嚷,这事要是传出来,小姐在府上更会步履维艰! 顾远琛被“不是外人”四个字堵到哑口无言。他是该否认?还是该默认? 这乔姑娘当真不按常理出牌!即便他回京后流连花丛,也不像她这般会撩人。 除却他之外,乔姑娘可还撩过旁人? 不对! 乔姑娘是否撩旁人,与他有何干系?! 顾远琛面无他色,直接递出匕首,塞进了乔宁手中:“这个给你,算是礼尚往来,如此,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 一言至此,顾远琛打算潇洒转身离开,可谁知,乔宁却道:“顾四公子不打算多坐一会?” 顾远琛一头雾水,头顶仿佛有三只乌鸦扑腾翅膀飞过。 女子难道不应该注意安全? 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只怕是不太妥当吧。 顾远琛神色如常:“不必,我今日过来仅此一事。乔姑娘不必相送。” 少年转身就走,他来之前,分明打算好生撩一撩乔宁,算是报复陆云卿,可他这才意识到,他似是根本没法轻浮。 迈出屋子,廊下的八哥又开始叫嚷:“你最好、你最好……喜欢你、喜欢你、最喜欢你!” 顾远琛:“……” 乔姑娘只要见到他,便恨不能时时刻刻向他表白呀。 如今看上去,并不像是处心积虑的美人计。 顾远琛后脊椎不由得挺直,越墙离开,站定之际,弹了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噙笑,春风得意。 第十九章 夜风微凉,月华如练。 少年人的步子十分轻快,身姿矫健,从背影去看,恨不能一跃而起。他踏入府门,身后束发随着他的动作而左右摇晃,诚觉之心情甚好。 茂生与白晓风面面相觑,简直不忍直视。他们家的四公子好歹也曾领兵作战,乃三军将帅,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顾远琛刚要去后宅,跨过影壁,迎面就撞见老国公爷不知几时已经站在此地。 清冷月色之下,老国公爷肃重的面庞,面色沉沉。即便如今这把年纪,依旧精神矍铄,肃重威严:“臭小子,你气息不稳,面颊发热,但并未饮酒,到底是怎么了?” 顾远琛仿佛被人掐住了七寸:“休得胡说!我没有!”颇有种不打自招之感。 老国公爷冷哼:“你没有什么?” 顾远琛:“……” 不对,他这脑子,怎么好似今晚不够用了?换做是从前,老爷子休想从他嘴里套话。 见面前少年一腔鬼心思都写在脸上,老国公爷懒得追问到底,他是过来人,当然知道这个年纪的浪荡少年人,满脑子都是什么玩意儿! 老国公爷言归正传:“容妃想见见你,皇上如今对你没甚防备,你若也想见你母亲,可以入宫。” 顾远琛脸上神色骤变,仿佛瞬间凝上一层寒霜,纨绔之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与阴冷。 其实,他一腔反骨,随时会黑化。他自己都不敢保证,一旦他要报仇,会做出何等骇人的事出来。 顾远琛望向天际银月,如此皎洁,落在浩瀚广袤的人间,干净纯粹。可事实上,这人间肮脏龌龊,满目疮痍。 “老头子,你说……这一切到底是因何而起?父亲和母亲从未有过错,咱们镇国公府更是没有过错,因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爷孙俩面对面站着,老国公爷顺着顾远琛的视线也望向天际,喃喃低语:“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顾远琛一下就明白了。 其实,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不想说。 很多事说了也无益。 “老爷子,你总是一针见血,这样可不好。人生在世,难得糊涂。”顾远琛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老国公爷的肩,试图宽慰祖父。 这时,老国公爷眸色一怔,一双虎眸怒视着孙子:“你身上有女子的香气,说!到底干什么去了?!” 顾远琛也不替自己辩解,昂首说:“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康健男子,这深更半夜,我还能干什么去了?” 老国公爷眼看着就要暴怒:“你……” 顾远琛却对他挤眉弄眼。 祖孙两人一下又打了起来。 茂生和白晓风面面相觑,双臂抱胸,安静的看着,早就习以为常。 *** 陆府,上院书房。 陆云卿的人在乔府外苏醒后,立刻赶回陆府禀报消息。 “大公子,那顾四委实可恶,将属下击晕之后,亦不知是否潜入了乔府?” 陆云卿闻言,闭了闭眼,像是隐忍着极大的怒意,旁人或许以为顾远琛只是闹着玩,也未必去是奔着乔宁而去,但他却很清楚,顾远琛盯上了他的阿宁! 陆云卿从太师椅上豁然起身,大步流星行至博古架旁,拔下了他的佩剑,这又是杀意腾腾往外走。 属下被这一幕惊到了。 但凡跟在陆云卿身边的人都知晓,他这人绝不会轻易表露出情绪,能让他彻底失控之事,委实少见。 顿了顿,属下才反应过来,立刻追上去:“大公子息怒!隔壁镇国公府有重兵把守,光府兵就有千人,万不可冲动。” 按着大殷律法,一品爵以上的将门,可私养府军千人。镇国公府作为本朝数一数二的将门之户,自然也有专门的府军。 陆云卿这一闹,对他自己毫无益处。 何况,谁也不能笃定顾远琛当真去夜闯闺房了。 陆云卿行了数步,终是戛然止步。 他凝望前方,眼底一片萧瑟,手中佩剑映着月色,发出森冷寒光。 *** 翌日,无早朝。 陆云卿辰时之后,就带着从集市买来的早食,直接去锦香院见乔宁。 这个时辰,乔宁也才起榻没多久。也不知是前阵子风寒未愈的缘故,还是因着重生了一回,身子还是有些虚。 陆云卿就在锦香院的亭台下静等,以他如今的身份,朝中不少政要官员都不敢对轻慢,但此刻,他却格外有耐心。 乔宁听闻消息稍稍诧异,她不明白陆云卿这样早来见她作甚? 即便她的容貌像极了他的心悦之人,他也犯不着如此惦记。 其实,乔宁很是好奇,陆云卿所爱之人究竟是谁? 以陆云卿今时今日的地位,难道求而不得么? 今日不是给老太太晨昏定省的日子,故此,乔宁也懒得特意打扮,她从闺房走出来时,发髻随意用玉簪挽了一个髻,不作任何修饰,鬓角几绺发丝刚好落在细嫩的耳垂处,身着一件水粉色居家襦裙,未施粉黛,娇颜清媚,一双水眸莹润潋滟,才十几岁的芳华年纪,举手投足间已是国色生香。 但陆云卿此刻却笑不出来。 女为悦己者容。 女子只会为了自己喜欢的男子打扮,可乔宁半分不在意仪容,就这般随意出现在他面前,可见,在乔宁心目中,并没有将他视作至关重要之人。 她从前可并非如此。 陆云卿眼底神色忽闪而过,面上不露他色,将油纸包裹好的酥油饼递给乔宁:“阿宁,这是西市那边铺子的糕点,你最是喜欢了,趁热吃了。” 乔宁莞尔,面上客客气气。 她上辈子理应不是死于陆云卿之手,与陆云卿成婚后,也算不得被他苛待,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所以,此刻,乔宁对陆云卿是没有恨意的。 恨与爱一样,都会消耗人的精力。 这一世,乔宁只选择做有意义,且值得的事。 “陆表哥,多谢了。其实,您不必给我带早食,府上的早食就很合胃口。”少女笑意温婉,但甚是疏离。 陆云卿薄唇微抿,旋即笑了笑,问道:“我们阿宁即将及笄,可想要什么生辰礼?” 他早就准备好了生辰礼,但还是特意询问一句,不过只是想寻一个理由与她多说几句话。 他见过乔宁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后来,他踏平九洲四海,也再也遇不到同样的女子。 乔宁根本不知自己哪日出生,对生辰也不在意:“不劳陆表哥费心,我并不想办及笄礼。”养母恨不能毁了她,又岂会真心实意给她操办及笄礼? 乔宁想用态度告诉陆云卿,她不想嫁他了,也不会继续痴恋他。只盼以陆云卿的心智,可以尽快放弃她这个替身,如此,对大家都好。 第二十章 陆云卿自是察觉到了乔宁的冷漠与疏离。 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期内,彻底对另一个人改观。 除非是这阵子发生了什么事。 陆云卿的目光落在了乔宁白皙纤细的天鹅颈上,见白玉无痕,这才收敛心神,很快恢复常色,与乔宁继续谈笑,他人情练达,韦编三绝,只要他愿意,可以轻易与旁人相谈甚欢,是长袖善舞之辈。 这厢,陆云卿登门乔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陶氏耳朵里。 陶氏自是不能坐以待毙。 陆云卿乃太子近臣,年纪轻轻已在朝中位居高位,可想而知,再过几年将是何等的光景。 乔大爷在朝中并无多高的建树,乔宏毅的仕途也才刚刚起步,次子无心庙堂,所以,对陶氏而言,陆云卿就是她能够抓住的最强金龟婿。再加上对乔婳的亏欠,导致陶氏像着了魔一般,非要将陆、乔两家的婚事更正过来。 陶氏不方便自己出面,就恳请了婆母。 乔老太太怜惜亲孙女,又见乔婳乖巧懂事,在陶氏软磨硬泡几句后,乔老太太只好命人去锦春院请人。 此刻,陆云卿听着乔府下人过来邀他去老太太屋里吃茶,他脸上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下去。 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但乔府老太太与他毕竟隔着辈分,他只能去一趟。 陆云卿也同样察觉到,乔宁与他说话的兴致并不高,他识人无数,一眼看出乔宁在强装附和。 陆云卿没有揭穿乔宁,因为他知道,他与乔宁之间的那一层看不见的关系,一丝一毫也不能被破坏了。所以,他宁可当做什么都察觉到。 这兰芝玉树的男子笑起来甚是温柔:“阿宁,我去拜访老太太,你且好好用早食。” 乔宁点头,陆云卿待她温柔,她也客客气气。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呀。 陆云卿转身之际,脸上笑意顿时消散,方才前来请人的婢女只瞥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 陆大公子…… 怎好似十分不开心? *** 海棠居这边,乔婳时不时抬手理了理发髻上的朱钗。 她很是爱美,从小就喜欢精美首饰,奈何从前贾家满足不了她。如今,她回到乔家,陶氏几乎将最好的一切都搬到她面前,乔婳自是会尽可能的打扮自己。 陶氏如今看着女儿,怎么看怎么满意。 可乔老太太只一眼望过去,便眉心轻蹙。 陆云卿何许人也,又岂会当真只在意一个女子的外在?以陆云卿的性子,也不太可能会为了仕途而娶乔家的亲生女儿。 乔宁与陆云卿可是青梅竹马长大,在陆云卿心目中有着不同凡响的地位。 乔婳到底是在小门小户长大,即便打扮的花枝招展,可仿佛就是一只漂亮的花瓶,眼神中只有野心和冲动。 乔老太太担心,陶氏的如意算盘会落空。 她这个婆母对陶氏还算包容,即便这些年陶氏的行径委实胡闹,老太太也顶多怒斥几句。 “老太太、大夫人,陆大公子过来了。”守门小丫鬟进屋禀报。 乔婳立刻坐直了身子,忽然就变得安静乖巧起来,眼巴巴的望向门廊处。 陆云卿不愧是京都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他一出现,仿佛天光在他头顶聚拢,似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格外引人侧目。 他目不斜视,款步迈入屋内,对老太太与陶氏分别行了礼,全程没有多看乔婳一眼。 他的意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可乔老太太再观察陶氏母女,见这对母女看似聪明,却仿佛一无所觉。 乔老太太暗暗叹气:“……” 陆云卿落座之际,直接提及了乔宁:“阿宁身子骨清瘦,需得好生娇养,我会隔三差五命人送些补品过来。” 他这是在暗示乔家,他陆云卿真正想娶之人,还是乔宁。 乔老太太从上次洗尘宴就看出来了,陆云卿对乔婳无感,倒是对乔宁呵护如常。 浅聊几句过后,陆云卿以“公务在身”为由,起身告辞离开。他这人素来勤勉,不会轻易浪费时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他。 乔老太太根本不欲留人,她答应陶氏将陆云卿请来,已是豁出去了老脸。 陆云卿这般态度,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此刻,陶氏与乔婳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陶氏给乔婳使了眼色,乔婳会意,她起身笑盈盈道:“陆表哥,我送你出府吧。” 陆云卿剑眉轻蹙。 不知为何,唇角忽然轻轻一扯。 乔家真该庆幸,他如今足够性情内敛。 遂给了乔婳几分薄面。 “好,有劳表妹。”陆云卿淡淡应下。 然而,待乔婳与陆云卿并肩走在廊庑下时,陆云卿目视前方,忽然轻笑了一声,与不久之前的君子端方截然不同:“表妹,不必相送了,我担心阿宁会不悦。毕竟,我与阿宁的婚事也该提升日程了。” 一言至此,陆云卿步子加大往前走,很快就将乔婳甩在了身后。 乔婳本想继续追上去,却发现根本有心无力,她怔然许久,第一次尝到被人拒绝的滋味,她心中酸楚难以抑制,顿了顿之后,当场跺了跺脚,又急又燥:“乔宁!又是乔宁!乔宁已经抢走了我太多东西!她凭什么嫁给陆表哥?!” 乔婳倍感受辱,回到陶氏身边后,又是一通大哭,哭得陶氏心肝揪着疼。 乔婳表现得越是走不出来,陶氏对乔宁便更是咬牙切齿! 陶氏搂着乔婳安抚:“我儿放心,乔宁再也不会压着你一头!”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乔婳,陶氏便绞尽脑汁想法子,什么歹毒的招数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奈何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事实。 而恰好,当日晚上,乔大爷回府路上惊了马匹,导致马车脱轨,乔大爷虽无性命之忧,却是断了一条腿,即便接上了骨,没有一个月也下不了榻。 陶氏对此,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认为是乔大爷辜负了她,这才遭此报应。 当晚,陶氏心生一计,交代了心腹去散播谣言。 于次日,阖府便在传:乔宁是灾星转世,克父克兄,天煞孤星。 而乔宁自幼是孤儿,且乔大爷这次断了腿,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时间,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后厨的婆子也开始苛扣锦春院的早食。 第二十一章 府上传出克星谣言,老太太自是不能见势不管,遂将陶氏叫来问话。 老太太怀疑到了陶氏头上,但并无证据。她以为陶氏再怎么胡闹,但至少还在意乔大爷,谁又会拿自己夫君与儿子的性命开玩笑? 倘若是陶氏暗中布局,岂不是诅咒她自己的丈夫与儿子? 陶氏一见到乔老太太,面对乔老太太的质问,当场委屈到眼眶赤红。 “母亲呐,儿媳从进门起,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些年好歹生育了两子一女,饶是大爷负我,我也有颇有怨言,但断然不会拿乔宁克父克兄嘚说辞开玩笑啊!” 陶氏不像作伪。 可乔老太太还是不太信。 乔宁来乔府十多年了,从前也不见儿子与孙子出事,近日的突发状况或许只是巧合。 陶氏却趁势添油加醋,她深知道乔老太太最在意的,是乔家子嗣,遂道:“母亲呐,自乔宁来了咱们家,我与大爷之间的夫妻关系,便再不和睦,乔宁眼看着就要及笄,这个节骨眼下,大爷却在家门口断了腿。宏毅至今不肯娶妻,宏渡的婚事也没有着落,母亲难道不觉得蹊跷么?” “这、这……”乔老太太被陶氏扰乱了心神,她不是愚昧之人,但也的确将乔家子嗣放在第一位,为了乔家子嗣,任何人的利益都可以舍去。 “母亲,不如先将乔宁送出京都吧,咱们乔家又不曾亏待过她,等过一阵子,待大爷康复,两个哥儿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再将乔宁接回来也不迟。”陶氏试图说服乔老太太。 她当然不可能再将乔宁接回来,眼下不过就是一个迂回说辞。 乔老太太抬手揉着眉心:“且容我再想想……” 陶氏心中窃喜。 婆母被她说动了。 再经煽风点火,她定能将乔宁送走! 也不知当年大爷到底是在哪儿捡来了这么一个祸害玩意儿?! 此刻,陶氏完全忘了,乔宁也曾是她膝下的心肝女儿。但又或许,她一直都将乔宁视作亲生女儿的替身,如今,已寻回亲女,乔宁当然什么也不是了。 *** 接下来三日,陶氏花了大价钱,破费了不少银子,才买通了各处茶楼的小二,四处散播谣言。 不出陶氏的预期,果然,京都城的百姓们最是喜欢听高门后宅的阴私。 乔宁是克星,仿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传十、十传百,传了三天后,已是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随口造谣,说乔宁的生父生母,便是她克死,所以才会沦落街头,成为乞儿。 陶氏的高明之处在于,她不仅让全京都的人皆知乔宁是克星,还让所有人都知晓了乔宁的身世。 如此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低微之人,怎能配得上陆云卿?! 要知道,陆云卿可是全京都城女子的白月光,她们皆不想看到自己的心中白月光,被一个低贱之人占有。就仿佛,乔宁成了陆云卿生命里的一抹污点。 乔宁是克星的消息传出后,顾远琛那边已命人暗查,发现是陶氏所为,顾远琛并不觉得稀奇,他甚至颇为懊悔。 “若是小爷十几年前提前将乔姑娘捡回来,岂不是没有这样多的破事?”顾远琛望着庭院中的层层叠叠的墨竹,如是感叹。 茂生:“……” 白晓风:“……” 四公子该不是当真想打乔四姑娘的主意吧? 茂生脱口而出:“四公子,您现在把人捡回来也不迟。乔四姑娘名声一坏,怕是进不了陆家的大门了。乔家也未必会留人。可问题来了,四公子把乔姑娘捡回来作甚?” 白晓风翻了个白眼:“还能作甚?自是当做义妹。是吧,公子。” 顾远琛:“……” 他为何要养个妹妹? 当然不是做义妹啊…… 顾远琛不知思及何事,忽然耳根子一红,他侧过身,以免被旁人瞧出来,颔首漠然道:“咳咳……陆云卿还没回来?” “回公子,陆云卿三日前陪同太子出京,尚未归来。”茂生素来说实话,直来直去。 顾远琛冷哼:“哼,乔姑娘那未婚夫,委实不管用。”还不如没有。 茂生又说:“乔大爷断了腿,乔家长房的两位公子又刚好不在京都,这下,乔姑娘是凶多吉少了。” 此刻,顾远琛的左眼不自觉的跳了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他担心自己的眼睛会跳错了,思来想去,又给自己寻到了合适的借口。 乔姑娘待他尚好,如今乔姑娘正逢多事之秋,他不能见势不管,何况,乔姑娘是陆云卿的未婚妻,单凭这一点,他也要对乔姑娘的事积极上心,这要是可以挖了陆云卿的墙角,也未尝不是一桩畅快之事。 思及此,顾远琛直接下令:“小白,你且去暗中盯着乔府,一旦发现乔姑娘有任何异样,立刻来报。” *** 这一日,陶氏终于说服了乔老太太,可以正式将乔宁送走了。 乔老太太担心乔宁多想,特意亲自送她:“丫头啊,等到你父亲康复,祖母会命人去接你。为了你父亲和两位兄长,你稍稍受些委屈,吃穿用度上,祖母决不会苛待了你。” 乔宁娇妍的面庞始终含笑。 事已至此,她不走也行了。 一个孤儿,打小就有很多的猜忌。 她会以为,是家中弃了她,不想要她。又会怀疑,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十分不体面,才致无人要她。这几天,她也偶尔会觉得,至亲或许当真不在了。 可她离开了京都,如何才能接近顾远琛? 前世,他那短暂的一生太苦了,她想尽快陪在他身边,以她上辈子知晓的一切,助他安稳些。 她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顾远琛理应也听说了,他会来找自己么? 乔宁十分期待。 她暗暗发誓,只要顾远琛来寻她,或许这个节点的顾远琛,已经开始喜欢自己了,那么,她便可以更加主动,义无反顾。 第二十二章 安定公府。 自上次见过乔宁之后,卫靖忍不住命人关注乔宁的一举一动。 他的那个亲妹妹,是他亲手从母亲腹中剖出来的,对他而言,妹妹就是母亲性命的延续。又加上,是他彼时不够强大,才在走投无路时,将亲妹妹放入盆中,随波逐流。 这十多年来,他每晚都会想到那个小团子浑身发紫的皱巴巴的模样。 甚至因为那时形势紧张,他根本不知妹妹被放入木盆时,是死是活。 妹妹,是他心中难以打开的心结。 听闻下属禀报,卫靖一掌拍在了檀木案桌上:“委实荒谬至极!哪有什么灾星转世一说!” 他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人心难测。 广寒见国公爷罕见动怒,也知晓其中缘由,立刻附和:“乔大爷因着上次掺了一本沈汪良的案子,这就被人暗中陷害,看来有人想将沈汪良之死,彻底压制下去。那陶氏也是卑鄙,趁着自己丈夫出事,就将祸事算在乔四姑娘头上,八成是给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谋婚事。” 乔家长房的两个女儿,一个是领养,另一个是刚寻回不久的亲生女儿。 此事,已是人尽皆知。 一言至此,广寒忽然意识到国公爷不再像从前那般冷漠,问道:“国公爷,您是在担心乔四姑娘?” 卫靖没有隐瞒:“我总觉得,乔四姑娘有些眼熟,她又是孤儿,不知会不会是我要找的人,虽是希望渺茫,但……”若是此生寻不到妹妹,他将来百年之后,有什么颜面站在父亲母亲面前? 广寒大惊:“国公爷,此话当真?那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命人去查看。” 卫靖薄唇猛地一扯:“放肆!不得吓坏了她,我也只是猜测。” 广寒是为数不多知晓秘密的人,这才猛然惊觉,乔四姑娘早已不是那个可怜的小婴孩,她是个大姑娘了,他总不能直接扒了衣裳查看。 广寒更是焦灼:“那、那可如何是好?” 倘若乔宁真是那个女婴,便是他的二小姐了!是将军和夫人留下的血脉! 卫靖缄默片刻:“让人暗中盯着,再想法子接近她,最好是能收买她身边的丫鬟。” 倘若真是妹妹,他会立刻接回来,乔家不是久留之地。那长房夫人陶氏委实歹毒至极! 其实,寻到亲妹的可能性极其渺茫。 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都未必可知。 卫靖沉吟半晌,交代了下属之后,便入宫了一趟。 康元帝有一个令人诟病的癖好,他并非重/欲/,却是喜欢收集各色女子,尤其是权臣家中的女子,但凡是他看中之人,定会想方设法纳入宫。从勋贵女子,到市井寻常百姓,皆有他收集的对象。 如今,三宫六院已是人满为患。康元帝还特意命人将冷宫修葺出来,用以安顿后宫嫔妃。 卫贵妃是卫靖的嫡姐,自是逃不了康元帝的魔掌。 至于之前的镇国公夫人,她身为顾家妇,文武兼修,还生得美貌,大抵触碰到了康元帝的某根敏感的神经,遂也威逼利诱,让其入宫,册封为容妃。 那年镇国公下落不明,数十万兵马被困白帝谷,容妃无奈之下,只能从了康元帝。 她入宫之前,在老国公爷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认其为父,让老国公爷亲自送了她入宫。 这桩荒唐事,便是坊间的话本先生也难以杜撰出来。 卫靖每次踏足皇宫,都有种窒息的压抑感。他望着满目的朱墙碧瓦,屋檐腾龙含珠,便会想到边关的森森白骨。瞬间,只余满目冷漠。 “卫国公,贵妃娘娘在与穆少傅品茗,国公爷且随婢子过去。”在凤沼宫接应卫靖的人,是原先卫家的婢女,一见到卫靖,她满目欢喜。 但卫靖并未留意她。 朱珠却不在意,每年只要能见上国公爷一次,她这一年都是欢喜的。 卫靖颔首往前走,剑眉轻蹙。 穆枫眠,太子少师,是一位横空出世的奇人,甚至无人知晓他的具体来历。 这就让人不得不防了。 来到抱厦,穆枫眠已不在当场,但卫贵妃对面的茶盏,还腾着热气。 显然,人才刚离开不久。 卫靖直言:“长姐,你与少傅相熟?此人深不可测,长姐定要小心。” 卫贵妃二十六七的年纪,但在后宫依旧艳冠群芳,琼花玉貌,光艳逼人。未曾入宫之前,卫贵妃倒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奈何天意弄人,其家族获罪,满门流放,如今不知所踪。 卫贵妃亲手给弟弟到了杯茶:“怎么了?有何不妥么?我在宫中无意撞翻过他的棋盘,一来二往便熟悉了。” 卫靖接过茶盏:“无事。”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并不想给长姐寻麻烦。 姐弟两人私底下见面,称呼上十分随意,并不顾及君臣之别。 卫贵妃笑着问:“今个儿怎么得空入宫看我?” 卫靖欲言又止。 以免让长姐的期待落空,卫靖没有提及乔宁的事。 倘若乔宁真的是他亲妹妹,那该多好。但卫靖心里很清楚,希望……渺茫啊。 卫靖缄默,卫贵妃言简意赅:“今日,顾四公子入宫看望容妃。” 一言至此,她看了一眼卫靖。 卫靖:“长姐的意思是?” 卫贵妃直言:“容妃拖我给你带个话,无论如何,保住她的儿子,她会在宫里与我联手,迟早……” 说到这里,卫贵妃身子前倾,凑近了些许,以仅姐弟二人可以听见的嗓音,道:“除掉萧氏皇族。” 姐弟两人对视了一眼,卫靖看似面无表情,应下:“好。” 外界都在传,顾四公子纨绔不化、桀骜不驯,可卫靖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倒是顾远琛那样的人物,一旦野性起来,必定凶猛。 *** 朱翠宫这边。 容妃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见他又高出不少,比刚回京那会更为挺拔修韧,而最关键的是,他身上熏了香,便是束发上的玉扣也甚是精致。 知子莫若母,看着儿子有模有样品茗的姿态,容妃笑着问道:“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容妃话音刚落,顾远琛猛地咳了起来,刚要下喉的茶水呛入肺里,他俊脸涨红,一双眸子晶亮,前一刻分明还是成熟稳重的郎君,此刻,又像是毛头小伙。 答案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容妃忍不住掩唇窃笑,又问:“谁家的姑娘?” 顾远琛挥袖:“没有的事!” 容妃哪里会信:“那姑娘生得可好看?” 顾远琛一愣:“……” 脑中莫名浮现出乔宁的娇俏小模样,朱唇粉面、妍姿艳姿,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他在面前眨呀眨…… 容妃见儿子这副神态,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仿佛又见到了意气风华时候的夫君,不免一阵感伤,但并未表露出来,只柔声交代:“你是习武之人,行为难免莽撞,千万莫要欺负了人家姑娘。到了合适的时候,带入宫给母亲看看。” 顾远琛望着内殿的奢华的浮雕,有一刻的晃神色。 怎么带呀? 那是旁人的未婚妻。 不对…… 他并不喜欢乔姑娘! 差点就被母亲给带偏了! 顾远琛清了清嗓门:“咳……宫里可有人欺负你?我听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里的娘娘都会吃人。” 容妃笑了,眼底似有晶莹闪过:“别忘了,你母亲我也是习武读书之人,这后宫中,没几人读过兵法,她们想欺我,还没那个资格。出宫之后,听你卫哥哥的话,母亲与卫贵妃会在暗中相助你们。” 卫哥哥…… 顾远琛看似若无其事,淡淡应了一声:“哦。” *** 卫靖与顾远琛离宫时,在宫道上碰见了,却是当众不置一言,各自出宫。 而此刻,斋月阁的高台之上,一男子正目睹这一幕,他立于高台,广袖在风中轻拂。 身侧一宫奴询问:“少傅在看什么?” 穆枫眠淡笑不语。 他啊,在看能够搅动大殷风云的两个人。 这世道越乱才能越好!他要亲眼看着这脏脏龌龊的王朝一步步走向覆灭! 所有人皆可为他所用,是他的棋子! 第二十三章 乔宁无计可施,眼下父亲卧榻在床,两位兄长不在京都,她无人可以倚仗,遂只能被强行送上了去城郊的马车。 流云焦灼:“小姐,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夫人趁着您不在京都这阵子,将你与陆大公子的婚事搅和了,您又该向谁讨公道?” 乔宁倒还算镇定。 “傻姑娘,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况且,我也认为,婚事本该属于乔婳,我说过,不欲嫁给陆表哥,你今后莫要再提及婚事。” 乔宁倚靠车窗寻思着接下来该走的路。 她本该脱离乔府,只可惜,她寻不到至亲,若是离开乔家,她可就是黑户了。本朝女子要想立女户,绝非简单之事。若是找不到至亲,她还得借助“乔家四姑娘”的身份,想办法嫁给顾远琛。 她的少年将军,到底几时才能开窍呀。 他上辈子的那股痴情到底去哪儿了? 乔宁轻叹了口气,甚至在想,要不要再主动一些。她留在顾远琛身边,也能时刻帮他避规一些可能会发生的祸事。 马车疾驶在长街上,因着速度过快,乔宁有些心绪不宁,但她并未往太坏的方面去想。陶氏再怎么无视她,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在她记忆中,陶氏这十多年里也曾温柔对待过她,一口一声“阿宁”唤她。可自从寻到乔婳的消息后,陶氏对她的态度骤然急转。 *** 顾远琛从宫里出来后,左眼一直在跳。甭管哪只眼跳灾,他总觉得心中不甚舒坦。 白晓风策马疾驰而来,直接迎上顾远琛,将消息告知了他。 “四公子,乔家最好看的那位姑娘要出事了。”白晓风诚觉自家公子动心了,可公子自己好似心动而不自知。 顾远琛一手握紧缰绳,故作镇定,语气听起来十分淡漠:“哦?与小爷我何干?” 白晓风就当没听见,如实说:“乔家要将乔四姑娘送去城郊,这本不是一桩大事,可属下又暗中打听到,陶氏买通了流氓浪子,会在半途截获乔四姑娘,毁了她清誉!如此歹毒之事,当真令人……四公子?!” 白晓风义愤填膺,即便他跟着四公子上过战场,也绝对做不到这种狠辣的地步。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顾远琛已经策马扬长而去,赤电极通灵性,时常能感知到它主子的心情,不消片刻,一人一马已经疾驰老远。 白晓风调转马头,无奈讪了讪。 他看向茂生:“我说吧,四公子动春心了。” 茂生一脸震惊:“原来如此!” 不过,四公子也的确到动春心的年纪了啊。 *** 青帷马车才驶入狭窄乡道不久,马匹忽然嘶鸣,车轱辘因着急速刹住,车厢剧烈晃动。车厢内,乔宁身子没坐稳,与流云一道跌落车厢。 “啊——小姐!小姐!” 流云一声惨叫,连滚带爬站起来,搂住了乔宁。 乔宁抬首,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认得这马夫,正是乔府的下人之一。 马夫看着跌趴在地的娇软美人,眼中闪过些许愧色,但拿人钱财□□,事已至此,他没有回头路,谁让乔四姑娘出身低微,不是大夫人的亲生女儿呢。 很快,从乡道两侧走出四五个神色/浪荡的男子。 这几个男子早已按捺不住,在亲眼看见乔宁的容色后,脸上的垂涎之色已难以遮掩。 “小美人别怕。” “今天走了什么狗屎好运,让爷遇到这种天仙!” “哈哈哈,今天便是死了,也是做鬼也风流!” “……” 污言秽语不绝,乔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腹中忽然一阵干呕,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流云这个时候抱紧了她,弄疼了她的胳膊,让她更是清醒。 养母…… 好毒的心肠! 她当真不该再对养母有任何期待了。 乔宁来不及思量过多,眼看着就要遭遇厄运,她脱口而出:“你们不能碰我!我是京都城权贵之女,我的亲生父母是陶氏也不敢得罪之人,你们这次若放了我,陶氏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我便十倍补偿!” 几名浪荡子面面相觑,马夫轻叹了一声,四小姐认出了他,即便他想放过四小姐,但也不能冒险了。 “别听她胡说,她就是大爷捡回去的乞儿。”马夫打消浪荡子的顾虑,打算转身先找个地方躲躲,让他看着娇滴滴的四姑娘遭人践踏,他也是于心不忍。 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拿了大夫人的好处,当然要将事情办成。 几名浪荡子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乔宁,不住吞咽。 “轰隆隆——”就在这时,远处雷声轰鸣,像是在替乔宁鸣不平。 须臾,铅云遮层云,疾风从乡道两侧的林子里出来,乔宁从发髻上拔下银簪,在几名浪荡子始料未及之时,簪子尖锐的一端已经抵在她的脖颈上,稍稍一碰触,纤细雪腻的肌肤溢出艳红血珠。画面美丽又危险。 “再过来一步,我就自戕。” 乔宁倒是不会当真寻死,她这一世惜命,她若是死了,谁去拯救顾远琛?她的将军太苦了,她不能让顾远城再重蹈覆辙。 以死相逼,不过就是一个缓兵之计。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直接给自己捏造一个假身份,只要能逃过这次劫难,什么都好说。 乔宁裙摆下的纤腿正在发抖,面上倒是一派镇定。 而就在这时,未及她继续寻思对策,一声马蹄嘶鸣传来,声音格外洪亮浩然。 随即,乔宁亲眼看着几名浪荡子的肩头被长鞭砸出血痕,待她看清顾远琛的脸时,这人眉心紧蹙,俱是担忧之色。 “别怕!有我。” 顾远琛跳下马车,一个箭步过来,弯下腰查看乔宁状况。 乔宁方才一直强装镇定,可一看见顾远琛,再也忍不住,无视旁人,直接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 “呜呜呜,我就知道,这天底下,你最好。” 顾远琛一手握鞭,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他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来迟片刻,乔姑娘会是何等凄惨光景,顿了顿,顾远琛长臂缓缓圈住了乔宁。 身后,几名浪荡子正疼到抽气,其中两人拔出匕首,顺势要做出反击。 顾远琛眼角的余光一凛,将乔宁推开的同时,一跃起身,腰间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鞘,紧接着,似有血光乍现,几名浪荡子的惨叫声响彻天际,皆断了一臂。 顾远琛没有直接杀人,他要留着这几人,去整死那罪魁祸首否! 此刻,疾风拂过,少年鬓角碎发沾在萧挺下颚上,眼底一片杀意。 第二十四章 茂生与白晓风赶来,一看眼前场面,便知晓不久之前发生过什么。 他二人倒是极为有眼力,很快就将断臂的几名浪荡子捆绑了起来。 “四公子,接下来如何做?”茂生抱拳问道,“若是直接将此事捅破,会对乔四姑娘的清誉不利。” 一个弱女子,在野外被几名浪荡子围攻,即便有顾远琛作证,也无人会相信乔宁是清白的。 这时,顾远琛转过脸来,见乔宁白皙面容上有泪痕,但一双眸子里却盛满笑意,明明不久之前才受了天大的惊吓,此刻却反过来安抚他:“顾四公子,我无事了,今日多亏了你。此事你说该如何办,就如何办。对了,这条帕子,给你擦剑。” 乔宁递出香帕,对一地的残臂并不畏惧,仰望着少年的眼,又笑着说:“顾四公子,我就喜欢看你打架,方才你卸下这几人臂膀的姿态,实在伟岸。” 茂生:“……” 白晓风:“……” 流云也呆了呆,一下就完全忽略了内心的恐惧。 顾远琛持剑的动作滞住,在少女水润的眸子里看见了他自己的脸。 下一刻,顾远琛忽然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将笑又未笑,像是硬生生压制了笑意。 京都城人人都道,他纨绔不化,是跌落泥潭之人,是镇国公府的耻辱,是人渣子。可在面前少女眼中,他却成了世间最好的人,便是打架也显得伟岸…… 顾远琛唇角轻轻斜扬,垂眸问:“乔姑娘,你就这么喜欢小爷?” 他窃喜,狂妄。 乔宁毫不遮掩,点头笑着应下:“嗯!”语气是如此笃定。 顾远琛一怔,少年方才还杀气腾腾,这又神色突然转变,耳朵尖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接过乔宁手中的锦帕时,两人的指尖刚好触碰到,那刹那间柔软的触感,让顾远琛如被雷击,他故作镇定,慢条斯理的擦拭了手中宝剑,眼角余光却总能瞥见少女清媚的面庞。 她又盯着他看…… 眼神缠绵悱恻。 顾远琛浑身紧绷,就仿佛生怕被乔宁看出他其实并不完美,诸如身量是否足够颀长,五官又是否足够深邃立挺…… 茂生、白晓风,以及流云三人,六只眼,齐刷刷的看着乔宁与顾远琛。 乔宁今日穿着一套桃花粉裙裳,而刚好顾远琛则身着一袭骚气的粉色锦缎长袍,两人站在一块,身高差刚好完美匹配,乍一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陆云卿虽是全京都城的白月光,但为人过于肃重老成,不像顾远琛,还尚存着少年意气,和乔宁站在一看,甚是相配。 终于,天际落下雨滴,白晓风清了嗓门:“咳咳……眼下看来,马上会有一场急雨,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顾远琛不能直接带着乔宁回京都,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圆了这桩事之前,他需得以乔宁的清白为重。 他的理由依旧很是充分。 他是男儿大丈夫,乔宁是个小姑娘,男子保护女子,当然天经地义,是最为寻常之事。 这个念头在脑中掠过,顾远琛不动声色收剑,又对乔宁道:“乔姑娘,这帕子沾了污血,怕是不能用了,过几日,我再命人给你送几条新的。” 乔宁自是很想与顾远琛保持密切来往,点头称是:“好呀。” 顾远琛:“……”嗯?他故意找了个借口送她帕子,她竟半句不拒绝。 乔姑娘莫不是当真对他有意思? 可她到底喜欢自己哪一点? 是喜欢他纨绔的性子?还是俊美容貌?又或者,是看中了他的身份? 总之,顾远琛实在不信,乔宁会喜欢上他这个人了。 几人寻了一处破庙,暂且躲雨。 那几名断臂的浪荡子已是半死不活,顾远琛又命茂生,将这几人抽打了片刻,见这几人奄奄一息,顾远琛心中才勉强消气。 但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只因顾远琛心中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仿佛是有人触碰到了他的逆鳞,让他十分不痛快了。乔姑娘如此喜欢他,他当然要护着她一些。 茂生与白晓风守在破庙外间,佛龛后方燃了火堆,顾远琛绕过去看她,被眼前一幕晃花了眼,他几乎立刻动作,一个侧身就躲开了。 顾远琛来到佛龛前,一手抬起,无意识的放在了唇边,望着面前的破败神佛,眼神游离。 他方才看见了什么? 美人香肌赛雪,纤细精致的后背,刚好长了一块艳红色枫叶胎记,小巧可爱。碧色兜衣与她的机会格外相得益彰,腰身弧度惊人,却又十分纤柔,仿佛一掌可握。 顾远琛:“……” 这世上应该没人知晓他刚才瞧见什么了吧? 唯有天知地知他知。 那…… 是不是不用负责?! 顾远琛望着神佛,感觉到胸腔有什么东西即将跳出来,原是他心跳过快。 可若是不负责,那岂不是人渣? 不对! 他本来就是渣子。 此刻,又有一桩棘手之事发生了,那令他陌生的,难以言说的悸动,让他僵在原地,寸步难行。 顾远琛的目光从佛像上挪开,缓缓落在了自己的下腹三寸之地。 顾远琛:“……” 无耻! 人家乔姑娘今日才经历了大劫,他如何能仅凭方才的惊鸿一瞥,就对乔姑娘有了非分之想?那他与外面断臂的浪荡子又有什区别? 但转念一想,乔姑娘貌若天仙,他又正当大好年华,一个正常康健男子对妙龄少女动了心思,岂不是这天地下最合乎常理的事么? 于是,理由又合适了! 顾远琛暗暗原谅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