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鸾》 第 1 章 数九寒天,瓦市的地上结着霜,牛车轧过,碎了一地的冰碴子。 朔风凛冽,温瑜手脚早已冻得麻痹,她靠着囚笼木栏,任乱发垂下掩住大半张脸,下颚缩在覆了一层细雪的破旧毡巾里,衣物遮蔽不到的半截脚踝裸露在外,裹着泥浆,冻得乌青。 趿在脚上的鞋,磨破了侧边,毛剌剌一片,已看不出鞋面上原本的刺绣是何样式。 那纤瘦的背脊,在单薄的麻衣下绷起一个弧度,似一株快枯萎却依然没折下去的荷梗。 “看路看路,别挡道——” 瓦市嘈杂,人牙子扬鞭这一吆喝,引得不少人驻足,对着牛车木笼里的几名女子指指点点。 “陈癞子又往醉红楼里送人呢?” “这一车的姑娘瞧着都挺水灵,八成又是从洛都那边逃难过来的……” “换了天都是命,那位有着大梁第一美人之称的菡阳翁主,只待她父王登基就是大梁公主呢,这会儿不也成了各路王侯争抢的禁脔?”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目露垂涎。 车上的姑娘们听着这些议论声,不免小声啜泣。 只有温瑜靠着木栏一动不动,她整张脸都掩于乱发和破旧毡巾中,隔绝了车外一切打量的视线。 乱发下那双半垂的眸子,透着几分近乎麻木的平静,冷若清月。 逃亡路上,她已听过太多这类关于她的议论。 先帝崩,各路节度使反。 温氏皇族,成了天下诸侯围猎的那头鹿。 父兄兵败,被困故郡奉阳,已是强弩之末。 父王命亲信伪装成商队,避开各路节度使耳目,秘密护送她前往南陈,是联姻,也是借兵。 只是不曾想中途遇袭,她和亲信走散,叫人牙子掳来了此地。 寒风更甚,温瑜忍着面上逐渐明显的痒痛,沉默地将口鼻继续埋于那件破旧毡巾中。 她几番出逃未果,今日已是最后机会。 牛车驶过瓦市再拐两个弯,便至花街。 人牙子把牛车停在醉红楼前,冲着门口洒扫的婆子喊话:“快叫你们吴妈妈出来!” 须臾,头上别着朵大红花的老鸨一步三摇地从楼里踏出,打着哈欠道:“大清早的,嚷嚷什么?” 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跟在她身后,气势颇足。 人牙子立马赔笑道:“当然是给吴妈妈您送摇钱树来啦!” 老鸨瞥人牙子一眼,“这么大口气?” 人牙子拍拍牛车木笼,咧出一口黄牙:“您自个儿瞧!” 老鸨视线往笼子里扫来,她挑了多年的姑娘,眼睛毒辣,便是瞧不见脸,单看个身形就能把这一车姑娘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望见角落里的温瑜,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最里边那个看身段还真是个花魁苗子!快带出来让我仔细瞧瞧!” 人牙子奉承道:“您这眼神儿就是准!” 他解开车笼上的锁链,连拖带拽地拉温瑜下牛车:“这妮子傲着呢,几次想逃跑,我怕给您的摇钱树打坏了,都没教训人,只罚了她两顿饭。” 老鸨知道人牙子说这些话的意思,抬手去捏温瑜下巴看她模样:“行了,若样貌也是个拔尖的,价钱一切都好说。” 人牙子立马道:“我陈老六干这营生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模样比这妮子还标志的,保管妈妈您见了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这妮子模样生得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老鸨忽地一声尖叫,跟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连退数步,对着人牙子破口大骂:“要死了你陈癞子?你弄了个有病的想卖给谁?” 老鸨吓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拿着绢帕不住地擦方才捉温瑜下巴的那只手。 人牙子被骂得茫然,一把拨开温瑜脸前的乱发,也被吓得不轻—— 出门前还花容月貌的一张脸,这会儿竟密密麻麻全是红疹和红疙瘩! 瞧着就瘆得慌。 大抵是吹了风,那女子还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一看就是重疾缠身的模样。 人牙子傻眼了:“怎……怎会这样?来之前还好好的啊!” 他还想捉温瑜的手,看她手上有没有起疹,但温瑜咳嗽时抬手掩唇,袖子落下一截,便见那冻得发青的手臂上也密密麻麻全是红点。 这吓得老鸨又是连退数步,心有余悸怒骂道:“天杀的陈癞子,赶紧把你这一车人拉走,早听说洛都难民中有人患了时疫,她都起疹了,你还送来害我,找老娘的晦气!” 这骂声引得整个花街其他花楼的人也探头探脑地看。 人牙子忙道自己车上其他姑娘是没病的,追着让老鸨看看再说,被老鸨指着鼻子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日头渐渐升高,昨夜积在檐上的霜雪融化了开始往下滴水。 温瑜放缓了咳嗽声,垂眸瞥向自己起疹的手,日光照在她手背,她被冻到麻木的手脚,总算慢慢感受到了暖意。 疫病在民间是洪水猛兽,能一传十,十传百,死一堆人,无人不惧。 她自幼便对猫毛过敏,闻之即浑身起疹。落到人牙子手上后,逃脱无法,为了不被卖进烟花之地,才出此下策。 如今这时局,药材金贵,大夫的诊金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料想人牙子必然舍不得花钱请大夫替她诊治。毕竟她若真染上了时疫,大夫得依律上报官府,人牙子手上的其他姑娘也要被扣押,否则酿成大祸,大夫难辞其咎。 只盼人牙子怕摊上麻烦,扔下她任她自生自灭才好。 正思忖间,纠缠老鸨买人不成的人牙子已叫花楼的打手给扔了出来。 “滚滚滚!再来纠缠就不是把你扔出来这么简单了!” 人牙子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等打手进楼去后,才对着醉红楼大门呸了一声。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尘,转头看见温瑜,脸色凶狠得想要吃人:“你个瘟神,老子花了大价钱才从牙婆手上把你买过来,你这时候给老子发病!” 他扬手就要给温瑜一耳光,但温瑜顶着一脸红疹突然狂咳不止,人牙子不确定温瑜身上的红疹到底是不是疫病,怕被染上,那一巴掌终又悻悻收了回去。 温瑜见人牙子果真被吓住,继续撕心裂肺地咳着,做势还要上前拽他衣角:“给我请个郎中吧,我不想死……” 有一个姑娘不知是不是被温瑜的样子吓的,带着哭腔道:“我……我身上也痒,是不是起疹了?” 人牙子闻言心中更是直突突,退后一大步离温瑜远远的,瞪圆了眼喝道:“你你……站住!别过来!敢害老子,老子弄死你!” 又对那个喊痒的姑娘喝道:“撩起袖子我看看!” 姑娘哭着撩起袖子,那冻得青紫的手臂上,暂且还瞧不出红疹,但已被她挠出了数道红痕。 人牙子顿时焦躁得直骂粗话,愈发确信其他姑娘也染上了疫病,闹了这么一出,花街这边是没人敢买他的姑娘了。 他来回走了几趟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找了块破麻布给温瑜兜头罩住,遮住她身上的红疹,又恶狠狠对其他姑娘道:“老子带你们去瓦市找买主,别给老子声张这事。你们染上疫病,在老子这儿就只能等死,若有那个命遇上个心善的买主,指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姑娘们惶然点头。 温瑜看出人牙子这是想断臂求生——留这批姑娘在手上,后面若是都同她一样起红疹了,就一个都卖不出去了。 到了瓦市,人牙子低价喊买卖,一车姑娘很快被挑了个干净。 人牙子坐在牛车前数铜板,瞥向角落里的温瑜,低骂:“剩这么个晦气玩意也不知怎么处置……” 温瑜长睫低垂,她这一计,也算是帮那些姑娘免了被卖进青楼的命运。 她忽地又惨烈地咳嗽起来,露出遍布红疹的一张脸,羸弱出声:“救救我……不请大夫,抓副药也好……” 要想让人牙子丢弃她,就得让人牙子认定在她身上不仅无利可图,还需倒贴钱。 人牙子连一半的银钱都没赚回来,心下正窝火,一听温瑜求他抓药,气笑了:“你个瘟神,害得老子做了亏本买卖,还想老子给你抓药?老子赔在你身上的钱还不知道找谁要呢!你给老子死路边去!” 言罢竟是懒得再管温瑜,挥鞭就要赶车走。 这结果是温瑜求之不得的,她面上佯装哀恸,脚下正打算快些离开。 怎料一叫卖草药路过的土郎中却道:“她这是闻了什么气味,或吃了什么不能吃的吃食起的风疹,两贴草药,几十个铜板就能好的事,大爷,买两包药吧。” 温瑜浑身一僵。 人牙子也猛地扭头看向她,电光火石间,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脑子里串联起来了,人牙子咬牙切齿道:“好啊,你骗老子!” 他拎着鞭子就从牛车上跳了下来。 温瑜咬咬牙,撞开那为了卖药多嘴的土郎中就跑。 人牙子在后边气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贱人!还敢跑!害老子亏了这么银子,老子打死你!” 油光铮亮的鞭子挥在寒风里,甚至有“呼哧”破空声。 温瑜虽竭力往前跑,却还是没躲过那一鞭,后背仿佛是被毒蛇蛰了一口,粗劣的麻衣上渗出血痕,火烧一样的灼痛感瞬间从从伤口蔓延至全身。 她闷哼出声,整个人跌摔在地,冻到麻木的肘关和膝关磕得生疼。 人牙子已追了上来,再次挥鞭抽向她:“跑?继续跑啊!” 那一鞭子仿佛的照着上一鞭的位置打的。 疼。 太疼了。 整个人仿佛被那鞭子劈做了两半。 温瑜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毒打。 她蜷缩在地,唇角因为忍痛被咬破,溢出了鲜血,布着冻紫和红疹却修长依旧的手,死死攥进了一片雪化后的泥污中,一双冷眸发狠地盯向人牙子。 明明柔弱如斯,却又有着虎狼一样的狠意。 人牙子被她那个眼神惊到,第三鞭落下时便慢了一拍,叫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截住。 “哪个不长眼的敢管你陈爷的闲事……”人牙子正在气头上,张口便骂,扭头瞧见来人,却跟哑巴似的,突然禁了声。 日头晃眼,积雪化开,沿街屋舍檐下全是滴水声。 那人身量极高,立在那里完全挡住了温瑜跟前的天光。 她抬起坠着汗的眼皮,尚不及收敛狠劲儿的目光就这么撞入了一双散漫又野性的黑眸中。 对方生着张能被“满楼红袖招”的脸,俊眼修眉,微侧着头,唇边叼着半截竹签子,截住人牙子鞭子的那只手,肘臂微曲,在粗布衫下也依稀能瞧出肌肉的轮廓。 他视线淡淡瞥过温瑜,看向人牙子,松了手,抬脚将人踹得一个屁墩儿跌进雪泥中。 开口却是一副跟熟人打招呼的闲适口吻:“哟!陈爷,叫哥儿几个好找!” 痞气又恶劣。 两个高壮汉子自瓦市另一边走来,抱臂站定,彻底围堵住了人牙子。 原来是寻仇的。 温瑜伏在地上,吃力放缓呼吸,她鬓角已痛出了冷汗,散开的发凌乱地覆在颊边,颤动的长睫上落了一层薄薄日光,茸茸似初破茧的蝶翼。 那头人牙子瞧见青年,脸都白了,整个人瘫在泥地里,仿佛跟那些烂泥融为了一体,两腿不住地打摆子,哆嗦着出声:“萧……萧二哥……” 第 2 章 雪后初霁,青空无云,干冷的风吹得远处酒旗猎猎作响。 萧厉半蹲下.身,手肘很是随意地搭在膝上,绑在袖口的皮制护腕已磨得半旧,他吐出叼在嘴里的签子,一副好商量的口吻问:“陈爷欠赌坊的四十两银子,拖了半年了,打算何时还?” 人牙子额前的冷汗都掉下来了,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滑稽笑容:“萧二哥,您……您就别取笑小的了,小的哪敢在您跟前称爷?您才是我爷!那欠赌坊的银子,铁定还的,就是借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在这雍城赖韩大东家的账啊!” 萧厉浅嗤了声,捡起人牙子掉落在地的鞭子,曲起鞭身拍了拍他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不敢?不敢你这大半月躲着弟兄们做什么?” 边上一汉子出声道:“二哥,这孙子滑头着呢,先打断他一条腿叫他知道厉害!” 人牙子吓得连声告饶:“别,别!萧哥,萧爷!我还钱的!离开雍城的这半月,我这不找买卖去了,好不容易弄到几个姑娘,本以为卖个好价钱后,就有钱还赌坊的债了!哪料到那贱人耍花招,用风疹假装是时疫,吓得醉红楼的老鸨都不敢再买我手上这批姑娘,我也被那贱人唬住了,怕姑娘们染了病砸手里,方才全折价卖出去了,连本钱都没赚回来啊!” 他指向温瑜,痛哭流涕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她。 温瑜方缓过后背那一阵钻心的疼,怕被这些要账的殃及池鱼,爬起来缩坐至角落,骤然被人牙子这么一指,她心中也是一紧。 担心这几人知道她没染时疫,从人牙子那里要不回钱,生出什么歹念,便佯装瑟瑟发抖,怯怯往那边投去一眼,却正好露出遍布红疹的半张脸。 此举果真吓得一个收债的汉子“嘶”了声:“这脸跟马蜂窝似的,看一眼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岂料审讯人牙子的那青年闻言也朝这边投来了一瞥,再次同那双稠黑得极具攻击性的眼眸对上,温瑜心口没来由地一跳,她佯作惊慌地低下头,抱膝缩在墙角只一味地发抖。 寒风又起,她身上的麻衣单薄,裹出纤弱背脊,其间鞭痕刺目,不尽凄楚。 萧厉视线在女子布着鞭痕的背脊上停了两息,收回目光后将鞭子抵在了人牙子下颚,有些玩味道:“怎么,你那买卖赔不赔本,还要我给你兜底么?” 人牙子吓得连忙否认:“不敢,不敢……” 萧厉虽还在笑,但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分明已没了耐性,他手上的鞭子又抵进一分,直将人牙子下颚的皮肉都戳凹进去些许,懒散道:“没钱还债?行啊,拿你一手一脚做抵也成。” 人牙子几乎快要尿裤子,掏出怀里的钱袋子,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别!别!萧二哥,萧爷!我真的只有这些了,您再通融通融,宽限我几天,我家中上有老,下还有小啊!” 萧厉掂了掂手上的钱袋,抛给身后的同伴,看着人牙子涕泗横流的样子,说:“行,我给你两日,两日后若还不见银子——” 他手上鞭子就势一甩,人牙子惨叫出声,面上当即浮起一道血痕。 萧厉扔下鞭子,站起身说:“我的规矩,你知道的。” 人牙子捂着血流不止的口鼻痛得弓起了背,颤声答:“知道的,知道的,两日后我一定还钱……” 温瑜一直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见男人起身往这边走来,忙又尽量往边上避了避,冻得僵痛的手却一直按在身后的半截砖块上。 她那只手在轻微地发抖,是冷的,也是强撑到现在虚弱的。 男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带着两个同伴从她跟前走过时,被寒风吹得扬起的袍角浅浅擦过她裙琚。 几人走远,温瑜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几分。 那头,人牙子也哎哟叫唤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那一身皮袄早就在地上的泥水里蹭得不成样子,毡帽也掉了,露出颗光秃秃的癞子头,被冷风一吹,便冻得龇牙咧嘴。 温瑜按着半截砖的手微微收紧,乱发遮掩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殊死一搏的平静无声望着人牙子。 ——她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人牙子正肿着个猪头脸在努力止鼻血,萧厉那一鞭子斜抽下来,差点没把他整个鼻梁抽断。 他撕了布条试图往鼻孔里塞,但一碰到鼻翼就痛得直抽气。 好不容易把布条塞进去,人牙子朝着萧厉几人离去的方向狠“呸”一声时,牵动了面部肌肉,又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底泪花花直打转。 他低声咒骂道:“娼妓生的狗杂种……” 转身瞧见温瑜,因为疼得厉害,也没心思再发难,只粗声恶气道:“还不滚回车上去!” 知道了温瑜身上的时疫是假的,他自然也不可能再放温瑜离开。 温瑜靠在墙根处没动,她默默地注视着人牙子,短暂权衡过动手的胜算后,终是松了按在掌心的半块砖,扶着墙根吃力起身,朝牛车走去。 ——以她眼下的身体状况,和人牙子拼命,无疑是以卵击石,白找一顿毒打。 - 牛车颠簸,冷风削骨,温瑜尽量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襟御寒,还是冻得齿关打颤,后背的鞭痕也火辣辣疼着,叫她眼前阵阵发黑,强绷着脑子里那根弦才没晕过去。 人牙子不知是要带她去何处,牛车在低矮的民巷中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温瑜虚弱靠着牛车木笼,瞧着人牙子上前拍门。 不一会儿便出来个干瘦男人,“哟,陈癞子,你脸上这是怎了?” 陈癞子丧气道:“别提了,老哥,你可得帮我这回……” 他几下说完来龙去脉,指着牛车里的温瑜:“这妮子当真是个一顶一的美人胚子,老哥你买下她,回头卖去花街绝对能稳赚一笔的!” 温瑜意识到人牙子是想把自己转卖给同行,在那干瘦男人看过来时,故技重施,露出那张起了疹子惨不忍睹的脸。 男人顿时面露迟疑,不敢仅凭陈癞子一番话,就掏钱买温瑜,但又不好拒绝得太明显坏了情分,便道:“你糊涂啊,这妮子就算养好了脸卖到醉红楼去,顶了天也就能卖个十两,哪够偿你那赌债?你不若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妮子送给那姓萧的,求他再宽限些时日,你也好再去找买卖筹银子。” 陈癞子一脸惨淡:“她如今这模样你也瞧见了,短时间内怕是也好不了,我哪敢送到姓萧的跟前去。” 干瘦男人却说:“前两日萧厉才到牙行来过,想给他老娘买个丫鬟,不过没挑上中意的。你就说是送去伺候他娘的不就成了?便是那萧厉一开始不饶你,你且躲上一段时日,等他后边瞧见这美娇娘的样子,哪还会动气?” 陈癞子被这么一点拨,脸上顿见了笑容,“还是老哥你脑子灵光,小弟谢过了。” 温瑜听得二人的谋划,心中恶寒。 她回想起那收债的地痞散漫又野性的一双黑眸,垂在身前的手不自觉收紧,人牙子这里是龙潭,那地痞家中又何尝不是虎穴? 若是人牙子将自己送去后便躲起来,那地痞收不回债,拿自己毒打撒气可如何是好? 但忧虑归忧虑,眼下受制于人,温瑜也别无他法。 - 当天下午,陈癞子打听清楚萧厉不在家后,便带着温瑜上门去了。 开门的是个鬓边飘着银丝的妇人,她穿着洗得褪色的旧袄,纵使眼角布着细纹,却也能瞧出年轻时是个美人,但似乎身体很不好,扶着门框咳嗽着问:“你找谁?” 陈癞子脸上堆着笑问:“大娘,这是萧厉萧二哥家吧?” 萧蕙娘打量着陈癞子和他身后被绑着双手、布着红疹的脸冻得发青的温瑜,开口有些迟疑:“是……不过我儿现不在家中,你若要找他,晚些时候再来吧。” 陈癞子忙道:“不用不用,这儿是萧二哥家就行,我是来给您送丫鬟的。” 他说着便推温瑜上前,道:“还不快见过老夫人!” 温瑜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乱发荡开,露出一双被寒风吹得发红的眼。 她本忧心被送来此处是又入虎穴,但见这妇人面善,不似她儿子那般凶恶,顿觉留在这妇人身边兴许能有一线生机,总比再被人牙子转手卖于烟花之地的好,便依人牙子的话道:“见过老夫人。” 她背上渗血的鞭痕刺目,手脸冻得乌青,眼眶也通红,一下子就揪住了人最软的那一寸心肠。 嗓音更是沙哑得厉害,叫人心怜。 妇人瞧着她,虽不明就里,却也清楚此事怕是不简单,看向了陈癞子:“你是何人?为何要给我送丫鬟?” 陈癞子忙说:“小子陈六,在牙行讨口饭吃,今日得了萧二哥的恩惠,才没断一手一脚,心中感激不尽。又听说萧二哥前些日子去给您挑丫鬟,没瞧上中意的,正好我手上有这么个妮子,这不就给您送来了。” 萧蕙娘一听他是人牙子,顿时便冷了脸色:“我老婆子还照顾得了自个儿,不需要人伺候,人你带回去吧。” 她说完就要关门,陈癞子赶紧把门撑住了,“大娘,大娘,我就是感激萧二哥,想孝敬孝敬您。您别瞧着这妮子脸上起了红疹吓人,她这是风疹而已,过几天就好了!原本也长得如花似玉呢,为了不被卖去花街,才把自己这张脸弄成这样的……” 萧蕙娘听得这话,关门的力道卸了几分,她重新看向温瑜。 温瑜此刻嘴唇都泛着白,她强撑到现在,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甚至陈癞子和眼前这妇人说了些什么,她都不太能听清,眼前视物也出现了重影。 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刻晕过去,掌心都快掐破了,方才勉强维持着这一丝清明。 察觉到那妇人在看自己,她抬起眼,清月似的一双眸子里积攒了太多疲惫,透着几分木然,可眸子深处又熊熊燃烧着另一种火焰,亦是那股火焰支撑着她挺直脊背立在这里,也烧得她眼眶灼热,溢出了对生的哀求。 萧蕙娘这大半生也算是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不是乞求,却瞧得人心口揪做一团,莫名地想落泪。 她已动了恻隐之心,但瞧着那人牙子尖嘴猴腮,不似个好人,怕贸然受他这恩惠,会给儿子带来麻烦,还是回绝道:“你这礼太贵重了,我做不了这主,你去找我儿子,与他说此事吧。” 陈癞子忙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哎哟大娘,我这今日就要动身去蒲县做买卖了,同行的弟兄还在城门口等着我呢,萧二哥也不知何时才回来。我这时间赶得紧,这妮子您若不肯要,我就只能折价卖到花街去了。” 萧蕙娘听罢不免心生犹豫,她若不收下这姑娘,岂不是和亲手送她进青楼无异?几番迟疑后,终是松了口:“既如此,你把人留下吧。” 陈癞子顿时狂喜不已,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与萧蕙娘,道:“里边是这妮子的卖身契,劳您转交给萧二哥。” 萧蕙娘接过应好,又侧过身让出半边道,咳着嗽说:“天寒得紧,进来喝杯热茶吧。” 陈癞子急着跑路,哪还敢在此多留,忙道:“多谢大娘,茶我就不喝了,下次再来拜访萧二哥和您!” 说罢便小跑着出了巷子。 萧蕙娘瞧着他走远,转头看向温瑜,放缓了神色说:“好孩子,莫怕,从此这就是你家了,随我进来吧。” 她抬手去牵温瑜,温瑜却整个人栽倒了下去。 第 3 章 温瑜陷在了梦魇中。 她烧得唇干舌燥,喉咙里像是灌了铅,后背的鞭痕灼烫,疼痛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寸神经,逼出了她鬓角的汗意。 梦里风雪蔽天,洛都城门叫叛军破开,马蹄声纷乱,火光吞噬了沿街屋舍,妇孺哭声凄厉。 “将军有令!活捉长廉王之女菡阳翁主者,赏百金!” 这呼声狰狞刺耳,火光里照出的,是一张张贪婪又扭曲的脸,恍若披着人皮的兽。 而她就立在火光大炙的神武大道中间。 逃! 快逃啊! 她指尖攥得发白,整个人却似被钉在了那里,脚下全然迈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模糊了面目的无数双手抓向她。 她想尖叫,嗓子里却发不出声,脚下这一刻终于挣脱了束缚,她头也不回地向着身后漆黑无尽的长夜奔去。 赤足在冰天雪地里没跑几步,却又被一鞭子狠狠抽到在地。 切肤砭骨的痛,真实到不像是在做梦。 温瑜痛苦半伏于地,回头看见人牙子拎着油亮的鞭子在风雪中朝她走来,狞笑出声:“跑?继续跑啊!” 他扬鞭又要朝她打来,那堆积在温瑜心中的恐惧,终于被逼成了另一股煞意,她喉间哀吼,像是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兽反扑向了人牙子—— “哐——”屋外传来什么器具打碎的锐响。 温瑜也从这场噩梦中霍地睁开了眸子,她发根和后背全都浸着汗,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盯着上方打补丁的床帐喘息不止。 屋外传来男人低沉的说话声:“我来收拾,您身子不好就回房歇着,做这些做什么?” “那姑娘烧了一天一夜了,人也昏沉着不见醒,我怕人就这么没了,想着从厨房端碗热汤灌给她,万一能熬过来呢?”是道和蔼的妇人的嗓音。 温瑜放缓了呼吸声,意识渐渐回笼,脑中也清明了许多。 她抬眼虚弱打量着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的屋子,悬着的一颗心落回原处。 是了,她还活着。 她被人牙子送给了那个老妇人,暂且是得救了。 屋外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死了就死了,还省了继续抓药的钱。陈癞子那个狗娘养的,我好心放他一马,宽限他两日让他去筹银子,他却骗到您这儿来了,拿着抵押字据谎称卖身契,把被他打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塞过来说是送您丫鬟,让我找着他,非给他两条腿都打断了不可!” “此事是娘给你惹了麻烦,但那姑娘瞧着也委实可怜,再怎么都是一条人命,给她灌口汤,看能不能撑过今晚吧。” “成,您回房歇着,我去给她灌,那陈癞子撒谎成性,说她身上是风疹,谁知道究竟是不是呢,您平日里就别去那屋了。” 妇人似应了声好,咳着嗽回屋了。 温瑜听那地痞的语气很是不善,再闻那沉稳的脚步声已朝着房门这边走来,心中不由一紧,忙又合上了眼装睡。 房门口挡风的厚帘子被撩开,屋外的天光便也跟着倾泻而进。 温瑜万不敢装睡到真让对方过来给她灌汤,便在此时抖动眼睫,半掀开了眸子,佯装刚醒。 “醒了?” 萧厉将门帘挂到了一旁的门钩上,手上端着陶碗,长腿一迈便走了进来。 他生得高大,这间本就狭小的屋子,在他钻进后更显逼仄,空气中似乎都带了他身上风雪的气息。 那一双黑眸看人时,颇像鹰隼盯着猎物,叫人轻易不敢同他视线相接。 见他进来,温瑜便不敢再躺了,撑着手想起身,不妨牵动后背的鞭伤,顿时痛得温瑜白了脸,但她还是忍着痛半坐了起来,干裂的唇瓣间溢出几声低咳。 她忙抬手做掩,虽是狼狈,却未曾落下已刻进骨子里的仪态。 萧厉没有走近的意思,见她这般,投来一瞥,背着昏光,瞧不见他眼底是什么神色。 他将盛着姜汤的陶碗放在了离床不远的一张方桌上,退后一步抱臂靠墙根站定,说:“醒了就把这姜汤喝了,我有话问你。” 温瑜如今寄人篱下,方才又听得他在屋外说的那些话,生怕他积怒对自己发难,眼下见他态度还算和善,便依言捧起了陶碗,小口喝姜汤。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在此之前,又因为逃跑被人牙子罚了两顿饭,先前太过虚弱,尚未察觉出饿,此刻汤入喉咙,方觉腹中早已饿得绞痛。 她捧着碗囫囵喝了两口,但不知是不是胃里太久没进食,被姜汤的辛辣味儿给激到,当下便觉胃中一阵翻滚,她撑着床沿便吐了出来。 萧厉脸色这下是真难看了起来,他眸光不善地盯着伏在床边吐得胆汁都快出来的人:“你这是真要死在我这屋里啊?” 温瑜吐得嘴里尽是姜汤的辛辣和胃水的苦味儿,眼角也被逼出了泪意,听得那个“死”字,她五指发白地扣着床沿,只说:“我不死。” 言罢便端起那碗姜汤喝了个干净,放下碗后伏在床沿咳嗽不止。 萧厉微微皱眉,这是他第二次在这女人身上瞧见那股狠劲儿。 贪生怕死的人他见过不少,但为了求生,身上能屡次逼出戾气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他黑眸无声地望着那咳着嗽孱弱得像是风吹就能倒下的女子,等她咳嗽声缓下来了,才说:“那是最好,不然大过年的死我屋里,晦气。” 温瑜半垂着头,肩背绷紧,并不作声。 萧厉盯着她继续道:“你被陈癞子抵给了我,可知道?” 温瑜不知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萧厉说:“那狗东西还欠着赌坊三十两银子,如今躲外地去了,我家中不养闲人,他既说是将你送与我娘当丫鬟的,在他赎你回去之前,你便都是我萧家的丫鬟。” 温瑜抓着被衾的手紧了紧,说:“我本良家,非是奴籍,是逃难途中叫人掳来这里的……” 萧厉眼皮微抬:“你是怎么落到陈癞子手上的,同我半点干系没有。我只知道,他欠我钱,哄骗我娘,把你抵给我了。” 他模样生得出众,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说话时,收敛了平日里轻浮浪荡的模样,眸光更是锐利无比,威摄逼人。 温瑜却从他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她佯装害怕,低着头哑声问:“老夫人的怜惜收留之恩,没齿难忘,但我若是替陈癞子还上了欠的银子,可否放我离去?” 三十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普通人家攒个十年八载,也不一定能攒到。 萧厉当她是痴人说梦,冷笑一声说:“成啊,你要是能替陈癞子还上那三十两银子,我立马就放你走。” 温瑜权当没听见他话中的讥讽之意,真心实意道了谢。 浑浑噩噩奔逃多日,总算盼得一丝曙光。 只要亲随们寻到她,莫说是给他三十两,便是给他三百两的酬金都不在话下。 萧厉听着她的道谢声,脸色却是变得尤为怪异,只当她怕是被人牙子打傻了,转身本欲离去,行至门口处却又顿住了脚步,侧过脸问:“你有名字么?” 见温瑜没做声,他不太耐烦地皱了皱眉解释说:“按惯例,买回来的丫鬟都要被主家重新赐名的,但你只是被陈癞子抵给我的,你若有名字,便用你原来的名字。” 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阿娘为我取名阿鱼。” 萧厉抬眸,问:“哪个鱼?” 温瑜答:“鱼死网破的鱼。” 萧厉又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后,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便放帘离去。 帘子放下后,这巴掌大的居室立马变得暗沉。 温瑜听着窗外呼呼的风雪声,忍下喉间蹿上的咳意,沉寂的目光在黑暗中终于裂出了疼痛。 阿鱼是娘亲为她取的小名。 “阿鱼,阿鱼,为娘的小鱼儿,长大了一定是个沉鱼落雁的大美人。” 那年母亲抱着她,言笑晏晏对着父王如是说。 温瑜闭上了眼,任那温润的水泽在黑暗中流尽。 世人只知她封号菡阳,知晓她大名的都没几个,更何论这仅有父母兄嫂才知的小名。 她并不怕说出了这小名会招来什么祸端。 相反,念着这个名字,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 温瑜在伤病中,身体太过虚弱,清醒了这小半日,中途喝了碗清粥,便又昏睡了过去。 直至次日再度醒来,方才恢复了些精气神。 外边似乎仍是个下雪天,冷风从老榆木门窗的缝隙钻进来,呜呜的像是鬼哭狼嚎。 温瑜扶着床柱吃力起身,趿上了床下那双被踩塌了后跟的毡绒布鞋。 这样的鞋,从前在王府,便是下人们都不会穿的。 温瑜赤脚踩上去,却觉着比自己原先那双磨破了边的布鞋暖。 纸糊的窗户破了个大洞,用油布钉上了,不开门窗,屋子里便暗不见光。 温瑜扶着墙走到门边,推门掀开帘子,立马被冷风灌了满颈,不由扶着门框垂首一阵咳嗽。 萧蕙娘将大门敞了个缝,在火塘边上借着这光做绣活儿,闻声扭过头来,见着她,放下了绣绷把边上一张矮凳拖了过来,说:“你怎起来了?快些过来烤烤火,你风寒没好,吹不得风的。” 那地痞似乎不在家中? 温瑜拢着衣襟抬脚走了过去,说:“多谢老夫人,我躺久了人昏沉得厉害,起来醒醒神。” 那日她被人牙子送来时,染上风寒发起了高热,门都没进就晕倒了,这两日也一直躺在屋里,眼下方才将这外边打量了个大概。 不大的堂屋里置了一张吃饭的方桌,靠门口处的墙角设了火塘,一把铺了薄褥的躺椅平日里不知是谁在坐,也放在了火塘边上。 堂屋连着两道门,一道进去是温瑜睡的那巴掌大的屋子,另一道门后,温瑜猜测应该是这妇人的居室才对。 那那地痞平日里住哪儿? 还是说院外还有其他房间? 温瑜心中揣揣,视线再朝着门缝外掠去,便见覆了层薄雪的小院里放着一口水缸,边角处似开垦了一小块菜地,依稀可瞥见积雪下的油绿。 “叫什么老夫人,听着别扭得慌,你唤我一声大娘就是了。”萧蕙娘重新拿起了绣绷,只是线已经短了,她虚着眼对光穿了好几次也没穿进。 温瑜说:“我来吧。” 萧蕙娘递过后有些感慨地说:“人老了,眼睛也不行了。” 温瑜瞥见她装针线的篮子里已有不少绣好的帕子,不由问:“您绣这么多手帕做什么?” 萧蕙娘神色晦暗了些,说:“獾儿这个年岁,也该成亲了,只是家里的钱全都拿给我看病抓药了,我做绣活儿换点银钱,能给他攒一笔是一笔。” 獾? 是那地痞的名字么? 温瑜穿上了针,将线抽长捻了个结,她对这个家的事所知甚少,便问了句:“大爷呢?不管家里么?” 话一出口见萧蕙娘神色不对劲,温瑜便意识到失言了。 偏偏此时外边的门“吱嘎”一声,那地痞敛着一双被风雪浸过的眸推门而进,身上似乎也带了霜雪的寒气:“娘,我回来了。” 第 4 章 “回来了?”萧蕙娘将火塘边再腾了个位置出来,说:“外边风雪大,快过来烤烤手脚。” “还成,不算太冷。”萧厉视线若有如无地掠过坐在火塘旁的温瑜,摘下斗笠挂到了门边的墙上,手上拎着几个油纸包走进来:“路过丰庆楼,买了几包您喜欢吃的糕点。” 萧蕙娘心疼儿子挣钱不易,不免唠叨:“又乱花钱,娘说了不喜欢吃这些……” 萧厉将糕点放到桌上,说:“年节里丰庆楼的糕点买一包送一包,费不了多少银子。” 温瑜先前失言问出的那句话,便被母子二人的谈话盖了过去。 萧厉脚上勾过一条长凳,坐到火塘旁烤手,这边上腾出来的空位已足够大,但他人高腿长,坐下后还是让这火塘一角变得狭小起来,仿佛是一头自饕风虐雪中归来,在这方寸空间里收起了爪牙的巨兽。 温瑜自他进屋后,便没再抬起头过,在角落默默绣着绣绷上的帕子。 奈何对面的人压迫感太强了些,还是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所有的神经。 “你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下午还出去么?”萧蕙娘往火塘里添了两块柴禾,又把里边烧红的木炭用铁钳夹出来,放进了一旁盖着块泥砖的土陶坛子里。 “要出去。今日收的是李屠户的债,离家近,就回来用饭了。”萧厉身上的雪沫被火光烤得化开,带了潮意,他俯身去捡一截燃断了的木柴,这姿势让他骤然逼近温瑜些许,压迫感更甚。 温瑜手上的针一下子戳进了指腹,痛得她蹙眉浅嘶了声。 萧厉抬起眸,野性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正好和温瑜对上。 温瑜没敢和他对视,垂下眼蜷缩起受伤的手指,侧脸的疹子在火光照耀下似乎淡了许多。 “扎到手了么?我看看。”萧蕙娘听见温瑜那一声嘶气,拉过她的手,便见她指腹已溢出了豆大的血珠子,不由怜惜道:“怎扎了这么深……” 温瑜说:“怪我笨拙,弄脏了您的帕子。” 萧蕙娘说:“帕子沾了血倒是不妨事,洗干净就好了。” 萧厉将那燃断的半截木柴扔进了火堆里,直起身问萧蕙娘:“您的药喝了么?” 萧蕙娘道:“还没呢,打算一会儿做饭的时一并温了。” 萧厉便从火塘里捡了根燃得正旺的木柴往外走:“我去给您温。” 他一离开,温瑜便觉着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萧蕙娘似乎也发现了温瑜怕自己儿子,便说:“我儿虽在赌坊做事,但也不是那等凶蛮之人,你莫怕他。” 温瑜做出乖顺的样子点了头,心中的忌惮却不曾放下。 她在陈癞子手上挨过毒打,也见过他随手一鞭甩在陈癞子脸上的样子,作为被陈癞子诓骗他娘送来的抵债丫鬟,她谈何不惧那人? 所以凡是那地痞在的时候,她都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萧蕙娘又絮絮叨叨同她说了些别的,收拾绣绷时,瞧见那张染了温瑜血迹的绣帕,目光忽而一顿,拿起来对光仔细看了看,再瞧温瑜时,眼中欣喜又带了些打量:“你会苏绣?” 温瑜点头:“我娘是苏杭人,擅苏绣,我跟着学了些。” 萧蕙娘端详着温瑜绣下的那几针,称赞说:“你这绣工可了不得,怕是那些靠一手绣活儿讨饭吃的绣娘都不及你。” 洛都第一贵女,能被人称道的,自然不仅是那层身份。 温瑜的仪态,女红,才情,都是教习嬷嬷和夫子们用戒尺打出来的。 想起往事,温瑜眼神微黯,喉间窜上一股痒意,她咳嗽了两声,说:“大娘您过誉了。” 萧蕙娘看着温瑜下的针脚,是越看越喜欢,望着她笑道:“你这帕子,便是价钱翻了一倍拿小贩摊位前去卖,保准也得被哄抢一空。” 温瑜便说:“那我得闲时便帮您绣吧。” 这也是温瑜展露自己绣工的用意。 她眼下风寒虽好了些,可身子骨还是弱,从前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哪里干过粗活。 但依那地痞那日所言,是要让自己揽下家中大小活计,伺候他娘的。 温瑜忧心自己做不好,惹了对方厌弃,届时处境愈发艰难。 毕竟眼下萧蕙娘是因可怜她才待她和善,但这份怜悯能维持多久呢?萧家瞧着并不富裕,家里多了一张嘴便多了一份花销,她又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时间久了哪能没有芥蒂。 若能揽些绣活儿到身上,她也不算是吃白饭了。 萧蕙娘非是那等刻薄之人,哪能让温瑜还在病中就帮忙干这些,她回绝道:“你风寒还没好,先好生养着吧。” 温瑜说:“闲着也是闲着,捻弄针线还能打发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蕙娘也不好再推拒,她笑着应了声好,翻看着温瑜绣的那帕子,说:“你这绣的花样好看,我还从未见过。” 温瑜答:“是洛都那边时兴的样式,许是还没传到这边来。” 她这话一出口,萧蕙娘眼中光彩更甚,说:“那敢情好,花样时兴的帕子,在赶集的日子里,挂小贩摊位前,通常要不了半日就能卖完。只是那花样子,转头就被学去了,要不了多久,满大街都是这样式的绢帕卖,终得靠绣工才长远。” 温瑜听到此处,却是眸光微动,问:“满大街都是?” 萧蕙娘以为她不懂其中情况,解释说:“卖得好的样式,哪能不被绣娘们争相学去呢,都靠这谋生呢。” 温瑜垂下眸子温声说:“那我换着洛都那边时兴的样式绣。” 她原本还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联系上亲随们,萧蕙娘这无心之言,倒是让她有了眉目。 若是时兴的绢帕样式,能被争相模仿到满大街都是,她将联系温氏死士的暗徽稍做改动绣于绢帕之上,寻她的亲随们看到了,便知她在此处了。 有了这么个法子,温瑜都顾不上手疼和萧蕙娘的劝阻,当下便在火塘边继续绣了起来。 萧厉端着煮好的饭菜进屋时,便瞧见那被陈癞子抵给他的女子,坐在火塘边上头也不曾抬,只专心做着手上的绣活儿。 萧厉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是怕他嫌她不做事,所以能下床了就给自己揽活儿了? 他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也没刻薄到这份上吧? 萧厉想到她几次瞧自己的神情,都跟瞧洪水猛兽似的,心下虽微微有些不痛快,却也不甚在意。 怕他就怕他呗,怕他才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照顾好他娘,这是好事。 然每每想起她身上那迸出过两次的狠劲儿,再瞧她这怯懦乖顺的样子,便又觉哪哪都不对劲。 那本该一掠而过的目光,再一次在温瑜身上多停留了几息,锐利得像是要剥开她的背脊,从里边探寻什么。 但温瑜手中只余针线穿梭,似半分没有察觉。 萧厉收回目光,将饭菜放到方桌上,唤道:“娘,吃饭了。” 一直在火塘边上看温瑜做绣活儿的萧蕙娘“哎”了声,又唤温瑜:“阿鱼,吃完饭再绣吧,不差这几针了。” 原本专心致志落针的温瑜听得那一句“阿鱼”,手上的绣花针险些又一次扎伤指腹。 自离开奉阳后,便再也没人这般唤过她了。 温瑜忍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应了声好。 那方桌有一面是靠墙的,萧蕙娘和萧厉各坐了一边。 温瑜走过去时,瞧着无人坐的另一边也摆了一副碗筷,并且碗里也盛了疙瘩汤,像是给她备的。 她心中疑虑,却不敢贸然坐下,毕竟在王府,不管多得宠的丫鬟,在主子用饭时都是得候在一旁布菜的,便执了筷立在萧蕙娘身侧,问:“大娘,您有什么想吃的?” 萧蕙娘端着海碗,手上的筷子已夹起了一著油煸笋,闻言很是怪异地侧过头看她,说:“你坐下吃啊,我要吃什么菜我自个儿夹就是了。” 其实这桌上也没什么菜可挑的,除了一盘油煸笋,一盘盐煮豆子,就只剩一碟咸菜了。 温瑜执着筷子愣在了原地。 不要她布菜? 她探寻的目光看向了那地痞。 萧厉被她看得一口疙瘩汤噎在了喉头,咳嗽两声才说:“家里没那么多规矩,让你坐下吃,你坐下吃就是了。” 温瑜这才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扒着碗里不知道什么面糊煮成的疙瘩汤吃时,慢慢想明白了一点东西。 那地痞虽说是让自己给他娘当丫鬟,但他们母子似乎都不在乎那些形势上的尊卑。 她这头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妨萧蕙娘就给她碗中塞了一箸笋丝,“怎么只埋头吃疙瘩汤,夹菜吃啊。” 温瑜心中的异样感更重了些,渐渐堆叠成了有些涩然的其他情绪,她低头扒着那箸裹着油光的笋丝,哑声道了一声谢谢。 萧蕙娘看着她穿着自己的旧袄仍显单薄的身板,心中怜惜更甚,说:“莫要见外,都说了往后尽管把这儿当自己家。” 萧厉扒着疙瘩汤看她一眼,没说话。 用完饭,萧蕙娘又喝了一盅药,人也有些乏了,便回房歇着去了。 温瑜听着厨房那边传来的洗刷声响,在火塘边继续做刺绣和回屋去权衡了一下,最终端着针线篮子回了屋。 萧厉收拾完碗筷回来瞧见火塘旁不见人,浅挑了一下眉。 他走到温瑜房门口,抬手敲门。 第 5 章 房里光线暗沉,不好做绣活儿,温瑜捡了靠墙根放的棍子把窗撑出去,冷风立马灌了进来,覆在窗木上的雪也簌簌往下掉。 有积雪落到她手上,那带着淡红疹印的五指修长,似幽兰展叶,色润如瓷,雪沫半遮半掩盖在那疹印上,当真担得起一句红梅覆雪。 手背沁凉,温瑜却没抬手抖落那片冰凉,而是看着院墙外的苍茫雪空,露出了自同亲信走散以来的第一抹浅笑。 一切都在越来越好不是吗? 她有了暂时的安身之所,也有了联系亲随们的法子。 很快她就可以继续前往南陈,联姻借兵解父王的燃眉之急。 门外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温瑜回过头,一时也猜不准敲门的是何人,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请进。” 推门掀帘而入的却是那地痞。 他背着光,高大的身形几乎将门口的光亮全挡了去,抬起来看人的一双眸子黑如曜石。 温瑜几乎是本能地绷起了浑身的神经,搭在窗沿处的手也扣紧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纤弱,可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络都是强按着戒备的姿态。 两人共处一室的气场,仿佛是两头独自占山为王的猛兽被强行放到了一起。 只不过一头在佯装示弱,另一头在步步紧逼着探寻。 温瑜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足够怯弱无害,小声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说罢还掩唇咳嗽起来。 心下却思索着,总不能是因为饭后她没收拾碗筷要教训她吧? 她那时想收来着,但那地痞吃完饭,自个儿就把桌上的碗筷全捡走了,她便没好追上去抢着干活儿。 萧厉看出了立在窗前的人整个人都紧绷着,只是不知是源于害怕,还是源于别的什么。 那搁在窗沿上的手,手背落着的薄雪化开,融成了冰凉的水渍,从指节的缝隙间淌下,抵于窗木的指尖泛着冻红,无端地惹眼。 萧厉皱了一下眉,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抬脚走向屋角的那只箱笼,说:“我拿身衣裳。” 温瑜浑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麻了一下,连眼底都透出了几分错愣。 她眼睁睁地看向那地痞走向屋角,掀开箱笼盖子取出了一身明显属于男子的衣物,再抬脚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处,不知为何又停住了步子,回头看她一眼,颇为冷漠地道:“我娘心慈,叫她知道你吹着寒风做绣工弄病了,少不得自责,家里不短那点炭火。” 言罢便放帘离去。 温瑜还在错愣中没回过神来,她视线尤为迟缓地落到了那张不大的木床上。 这间屋子其实是那地痞的房间? 这个认知的冲击力太大,让温瑜脑子有些发懵。 她听见那地痞在外边冲萧蕙娘喊了一声:“娘,我今晚不回来了。” 里屋响起萧蕙娘的回复声,让他雪天路滑多当心。 随即便是那地痞走远的脚步声,很快外边的院门打开又合上,显然是那地痞已出门去了。 温瑜整个人杵在原地木了好一会儿,才似想验证什么一般,掀帘出了屋子。 萧蕙娘在里屋歇着,堂屋里并没有人,温瑜推门去了院中,鹅毛似的大雪连成了网朝地上盖,上午瞧着不过才覆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眼下踩上去,已能听到“咔吱”声,院中水缸的缸沿上积雪厚得像是搭了一条白狐裘领子。 温瑜在风雪中凝望整个院落,却只瞧见了一个用作厨房的偏棚。 这个家里,似乎当真没有多的房间了。 温瑜不由回身看向火塘子旁的那张躺椅,秀眉蹙起。 所以……前两夜,那地痞都是在那张躺椅上将就着睡的吗? - 萧厉到赌坊已近申时,他带着斗笠,还是被吹了一脖子的雪。 在赌坊外嗑着炒瓜子同人唠嗑顺带放风的汉子一瞧见他,立马把瓜子扔回了盘子里,迎了上去:“萧哥,你来了!” 萧厉摘下斗笠扔给他,抹了一把后颈的雪继续往里走,问:“里边怎么样?” 汉子摇头,往左右睇了一眼,才压低嗓音说:“不太妙,王庆那鳖孙一直在东家跟前给您上眼药呢,说您是收了陈癞子的贿赂,才故意放跑陈癞子的。谁不知道他心里那点算盘,还不是看宋大哥从把头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想借陈癞子的事发作,跟您争把头的位置呗!” 萧厉轻嗤:“他眼里也只瞧得见这点东西了。” 汉子脸色却还是不见明朗,说:“但我瞧着东家脸色也不太好看,方才还唤账房先生去了楼上。” 萧厉听到此处略一敛眉,那汉子还要再说什么,萧厉抬手示意他打住了话头。 汉子一抬眼,才发现前方大堂入口处,一群本聚在一起吃酒划拳的汉子忽地齐刷刷朝他们看来。 其中一蓄短须的汉子更是踢开板凳,抱臂站起,眼带挑衅地盯着萧厉。后边一群喽啰也有样学样的站了起来。 不是王庆那厮是谁。 汉子顿时有些担忧地朝萧厉看了一眼,低声说:“东家还在楼里呢,他想做什么?” 萧厉没做声,只在看向对面时,脸上才露出了那惯用的佻达轻浮的笑来:“今日雪大,我为着替东家收债,在外边东奔西走了大半日,庆哥带着手底下一众弟兄在楼里吃酒赌钱,风吹不着雪也冻不着,真是羡煞我也。” 王庆面皮抽搐,却勉强忍下了怒意,只讥诮撂话道:“我知晓萧老弟你嘴皮子功夫了得,但你受贿放跑陈癞子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且留着你那嘴皮子,去同东家说吧!” 萧厉痞懒笑了笑,说:“我自是会东家解释,也省了有的人背地里搬弄是非。” “你!”王庆抱臂的手放了下来,眼里有凶气,他身后的喽啰们也面色不善。 跟在萧厉身后的汉子忙大喊:“怎么着,是趁老子其他弟兄们还在外边收债没回来,想来个以多欺少啊?” 萧厉从盛炒货的托盘里捡起颗蜜橘,在手上轻抛了两下,懒洋洋看向对面,笑说:“怎就不是看着快过年了,想给他们萧爷磕个头呢?” 说时迟那时快,王庆面上刚浮现怒意,萧厉手上的蜜橘便已直直朝着他面门砸了去。 王庆偏头去躲,萧厉手撑着木栏杆一跃,人便进了大堂内厅,有喽啰不自量力去扑他,叫他按住后脑勺往下一摁,那喽啰的脑袋当即在桌子上磕了“哐当”一声大响,松手时人已倒地,脑门血流不止。 萧厉侧头避开一个喽啰挥来的板凳,抬肘击得对方踉跄着扑远,又一脚踹飞一个试图拔刀的喽啰,还是如闲庭信步一般朝着王庆逼近,语调也很是随和:“别急,想给你们萧爷磕头,一个一个来,都有份。” 喽啰们已经不太敢上前了,随着萧厉一步步走近,他们便往后缩。 王庆自觉丢脸,恨得牙根都痒痒,拍案道:“给老子一起上!” 一群喽啰举着刀棍再次扑向萧厉,萧厉将堂中一条板凳横踢过去,撞在跑在最边的几名喽啰膝上,瞬间又倒了一片人。 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终惊动了楼上的人。 楼里的管事出现在二楼楼台木栏处,喝道:“吵嚷什么?东家在看账呢!” 手持刀棍的喽啰们顿时不敢再造次,拿眼瞥王庆,王庆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他们才纷纷退了回去。 萧厉扬起一张俊逸得带了几分邪气的脸,冲那管事笑说:“掌柜的,这可怨不得我,我是回来向东家报账呢,哪料庆哥这么见外,非要手底下的弟兄们给我磕头行拜年礼。” 那嘴角飘着两撇细小胡子的管事并不接话头,只说:“东家在房里等你呢,上来吧。” 萧厉爽快应了声,抬脚便往楼上走去,目光在背光处才完全阴翳了下来。 楼下这么大动静,东家不可能才听到。 早不制止,晚不制止,非要等到他差点打得王庆手底下那群喽啰满地找牙的时候再制止,这是给王庆留脸面呢,否则今后王庆在整个赌坊还怎么混? 那东家默许王庆摆下这阵仗的本意,便是想借王庆先杀杀他的威风。 走上二楼时,萧厉眼底所有的阴翳都已隐了去,见谁都带着三分笑,依旧是平日里痞里痞气的模样。 八字须掌柜带他走到雅间前,抬手叩了两下门,恭敬道:“东家,人带来了。” 里边传来一道儒雅的嗓音:“进来。” 掌柜的推开门,示意萧厉进去。 萧厉抬脚迈进,面上透着几分似沉不住气的隐怒,开口便道:“东家,您今日可瞧见了,那王庆带着手下弟兄,非要发难于我。” 半点也没有将方才的事当做哑巴亏咽下的意思。 赌坊东家姓韩,是个四十出头的干瘦中年男人,听得他抱怨,对着账簿头也不曾抬,只问:“你吃亏了么?” 萧厉便笑:“那哪能呢!” 赌坊东家这才抬起眼,指了几案对面的一张圈椅,说:“坐。” 萧厉也不推搪,走过去直接大喇喇坐下了。 赌坊东家说:“你十五岁那年,跟着宋钦到我赌坊做事,如今也有六年了,你是宋钦一手带出来的,论打,整个赌坊没人比你更能打,这些年办事也漂亮,按理说宋钦退下去后,这空出来的把头位置,我该给你。”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盯了萧厉一会儿才说:“但王庆也是赌坊的老人了,从前宋钦压他一头,现在宋钦退下去了,若让你个比他小上一轮的后生再压他一头,他心里难保不平。” 萧厉嗤笑道:“干咱们这行的,不都靠拳头说话么?” 赌坊东家道:“话虽如此,但你若处处强他一头,他不服,也就罢了。可在这档口,叫他逮着了你错处,如今赌坊上下都知你收了陈癞子好处,方放了他一码,我若还把把头的位置给你,底下这风气往后还得了。” 萧厉便说:“东家不必解释这么多,陈癞子这事,是我的过失,东家把把头位置给王庆就是了。” 赌坊东家却看着他道:“谁说我要把位置给他了?” 他整个人往后一靠,说:“你才是我一直看好的人选。” 萧厉抬眸与他对视。 赌坊东家笑了笑:“我手上有个活儿,你去做了,陈癞子的帐便不算什么,正好也让我瞧瞧你的忠心。” 第 6 章 翌日,温瑜打着哈欠走出了屋子,眼下挂着两团淡淡的青黑。 自从知道那屋子原是那地痞的房间后,她夜里躺床上,枕着谷糠枕头,盖着半旧的被衾,便觉哪哪都不自在。 倒不是枕头褥子有什么异味,而是大梁虽民风开放,却也万万没开放到未婚男女可共用一条被衾的程度。 温瑜当然清楚这是非常情况,不可一概而论。 她当日被人牙子送来时浑身是疹,又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那地痞想来是不敢冒险把她和他娘安排在一间房里,才做了如此安排。 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全然不介意又是另一回事。 只是眼下她风寒没全好,身上的疹子也还能瞧见红印,万不可贸然提出去萧蕙娘房中与她挤着睡。 这严冬腊月的,一夜风雪过后,挂在屋檐上的冰棱都能有一尺来长,温瑜又在人牙子手上经历过毒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惜命得紧,可不敢为了那点所谓的名节,死撑着不睡床受一整晚的冻。 因此入夜后,她还是裹着被衾睡下了,不过被衾上先前淡得几乎闻不到的皂角味儿,似乎一下子变得浓郁了起来,萦绕在她鼻间,叫她失眠到了大半夜。 温瑜在四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天刚放亮,远处不知哪户人家家中养的鸡又开始报晓了。 她也没了再睡的心思,索性披衣起身。 昨晚呼呼刮了一整夜的风,温瑜打开正屋的大门,便见雪厚得都快没过门槛了,整个院子都是一片白。 她在那近有半尺厚的积雪上浅戳出了个指印,想起昨日自己起床后,院子里只有水缸缸沿和院墙上积雪极厚,地上倒是没积什么雪,应该是被人扫过了的。 眼下萧蕙娘还没起,那地痞昨夜又没回来,温瑜巡视屋内,在门后找到一把扫帚,先将堆在门口的积雪扫了去。 院墙外却在此时转来了异响,温瑜拄着扫帚一抬头,便见那一夜未归的地痞撑着墙头一跃而下,身形矫健得像是一头狩猎而归的豹子。 瞧见她,萧厉也愣了愣,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扫帚上,随即拧起了眉,走近后从外墙根的拐角处拿出一把细竹枝帮成的扫帚,扔给她说:“扫院子用这个。” 温瑜望着扔过来的竹枝扫帚没吭声。 她以前在王府时,见粗使丫鬟们扫雪,手上拿的便是棕榈丝做的扫帚。 所以方才在屋里瞧见这棕榈扫帚时,才半点没犹豫的拿来扫雪了。 好在那地痞似乎也没有多说苛责她的意思,他抬脚往屋里去,头上和肩上都覆着一层细雪,俊逸的脸上是再明显不过的倦怠,疲懒扔下一句:“我要睡会儿,早饭别叫我。” 温瑜便看着他进屋后径直走向火塘边的那张躺椅,扯开薄被往身上一搭就睡下了。 他似乎一宿都没合过眼,也不知昨夜做什么去了。 温瑜回过头继续扫雪,手上的动作却还是放轻了许多。 不多时,萧蕙娘也起了,见儿子歪着头睡在躺椅上,捡起掉落一半的被子轻手轻脚给他盖回去了。 萧厉睡得沉,并未被这点动静吵醒,平日里凶戾的眉眼,此刻只微敛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太高兴。 等萧蕙娘出来,温瑜小声道:“二爷今晨才回来,说想睡会儿,就不用早饭了。” 萧蕙娘低低叹了口气说:“让他好生歇着吧,怪我拖累了他,他若是能找个正经营生,又哪至于隔三差五的夜不归家。” 温瑜没听懂萧蕙娘这话的意思,是因为赌坊开的工钱高,她看病花销又多,这地痞才迫不得已得在赌坊做事么?还是说……出于某种缘由,这地痞只能在赌坊做事? 但这些都是她不能过问的,便只道:“二爷经常夜里也要去收债么?” 萧蕙娘说:“不是收债,赌坊那边夜里也不闭门的,未免有人闹事,底下人需得轮值看着场子。” 她这样一解释,温瑜便全然明白了。 这地痞,昨晚是去赌坊那边守着了。 无怪乎萧蕙娘昨日听他说夜里不回来了,都没多问什么,只嘱咐他路上小心。 她正垂眸暗自思索这些之余,忽听得萧蕙娘说:“我出去一趟,今儿是赶集的日子,街头那卖杂货的李二郎一贯出门得早,我将这些帕子拿与他,让他带去瓦市帮着卖了,劳阿鱼你给獾儿生个火盆子。” 被叫到小名的温瑜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萧蕙娘手上还拎着个篮子,她当即叫住萧蕙娘道:“大娘您等等,我昨日也绣了一些,您一并拿过去吧。” 她说着便放下扫帚往房里去,出来时,手上拿了七八张帕子。 萧蕙娘很是惊讶:“你绣了这么多?” 温瑜道:“承蒙大娘恩惠,我才有了个容身之所,阿鱼身无长物,只有这绣工尚可,便想帮衬大娘一二。” 事关能不能早日联系上亲随们,她自然不敢懈怠。 萧蕙娘心中感怀,握着她的手连声唤“好孩子”。 那几张帕子,温瑜绣得赶,自是不如她平日里的针法精细,但放到市井之地卖,还是绰绰有余了,更何况出彩的是在那帕子的绣纹样式上。 萧蕙娘粗略看过她绣的那七八张帕子后,便一并放入了篮中,带着出了门。 院门打开时,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屋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道低沉得有些沙哑的嗓音:“娘去哪儿?” 里边骤然有人出声,还将温瑜吓了一跳。 她回过头便见原本在躺椅上闭目睡着的人已醒了。 萧蕙娘在院门外说:“你再睡会儿,我去一趟李二郎家。” 随即院门合上,又是“吱嘎”一声闷响。 萧厉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温瑜倒是有些意外,所以这地痞先前翻墙进来,是怕开门声吵醒了他娘么? 倒是个孝顺的。 她收回目光,想起萧蕙娘嘱咐她生个火盆子,便去了厨房,但找上一圈也没找到点火的火折子,只在灶台下方一小洞里寻着一枚打火石和敲火石的火镰,她不由皱起了眉。 她不会使这打火石和火镰。 能认得,都只是从前在书里瞧见过。 书上说,需以火镰击石方可引燃火绒。 温瑜从柴火堆里找了把干枯的绒草,垫上火石用火镰锉了一阵试试,但除了锉得手疼,连半个火星子都没擦出来。 她盯着这东西沉思了一会儿,拿去了正屋。 萧厉方睡沉,便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砸响,他拧着眉睁开眼,便见那女子蹲在火塘子前,拿着火镰锉火石,但锉的方向和力度都不对。 几番被搅清梦,他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看:“你连点火都不会么?” 火石和火镰都在厨房,她却偏要拿到这里来锉,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不是故意的。 但那女子只怂怂低着头不说话,叫他突然就发不出脾气了。 萧厉抹了把脸,认命地坐了起来,伸手拿向女子手中的火镰,但因为一宿没睡,刚眯上又被吵醒,精神头不甚好,取火镰时掌心不慎擦过对方手背。 不可思议的滑腻和温凉瞬间让萧厉瞌睡醒了大半,女子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手飞快地往回缩了一下。 萧厉皱着眉想解释一句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本就是无意之举,说了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他拿起火镰锉在火石上,溢出的火星子瞬间将下方干枯的绒草点燃,萧厉又往火苗上盖了两片干枯的毛竹笋壳,火苗瞬间越燃越旺。 掌心叫火光烤着,方才那一触而分的滑腻触感却仍残留在上面,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日她手背淌着化开的雪水没入指缝的情形。 那只手生得极好看,指骨修长,肤色莹润近乎半透明,从指尖泛起的冻红也和手背的疹印相映成彰,似兰草覆雪,又似红梅吐蕊。 但那连着骨和皮的每一寸经络却又是绷着的,于是兰草有了意,红梅生了骨。 原本是懒得再探究那副看似怯弱的的神情下究竟藏着什么的,但这一刻突然又生出了扒出那兰草意,红梅骨的念头。 火光已大盛,萧厉往火塘中加了最后一根木柴,俊逸的侧脸映着火光,叫人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温瑜本就因方才的意外心中揣揣,此刻见那地痞不说话,听着火塘子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觉空气中似乎也有一根弦在无声地绷紧了。 她垂眸望向自己手背上红印依旧还很明显的疹子。 不应该啊…… 她脸上的红疹只是肿得没之前厉害了,却未消退,断不可能是容貌给她带来了麻烦。 她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片令人心慌的沉寂,院门忽地被拍响了。 温瑜以为是萧蕙娘回来了,如释重负,起身说:“我去开门。” 她步下台阶打开院门,杵在外边的却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那汉子瞧见她,眼神还极为不善,竟是不等温瑜说话,便直接越过她往里走:“二哥,我今早去赌坊,猴子说你留了信儿找我!” 见是找那地痞的人,温瑜倒也没阻拦,只瞧着对方的背影微微皱了一下眉。 萧厉已不打算再补眠了,络腮胡汉子进门后,他便指了边上一张长凳:“坐下说。” 汉子人高马大,体型比萧厉还壮硕,坐下后跟座小山似的,他扫了在外边重新拿起扫帚扫雪的温瑜一眼,抱怨道:“那便是陈癞子使诈送到大娘手上的丫鬟啊?二哥你真该把人带去赌坊,叫东家和弟兄们都瞧瞧这是个啥寒碜样,看王庆那孙子还有没有脸再信誓旦旦地说二哥你是收了陈癞子好处才放跑他的……” 为了不进屋,在外边装模作样扫雪的温瑜:“……” 这嗓门未免大了些,她想装作没听到都不行。 不过对方说的虽是埋汰她的话,她却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她想看到的,她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本就是为了旁人瞧着她便退避三舍。 那地痞……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老是盯着她瞧做什么? 温瑜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恶寒不已,赶紧打住了念头。 “……陈癞子那狗杂种也是,都把主意打二哥你头上来了,东家那边怎么说?” 屋里的谈话声还在继续,温瑜觉出陈癞子这昏招,貌似给那地痞带去了麻烦,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不由凝神继续细听。 第 7 章 屋里却突然传出一道微沉的嗓音:“阿鱼。” 温瑜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地痞是在叫自己,这还是她告诉那地痞自己的名讳后,他头一回唤她。 以为是自己偷听被抓包了,温瑜当下也顾不得心下那点不适应,手上的扫帚又挥了两下,才佯装半点不知情地转过头去,说:“在的。” 屋里光线太暗,叫人瞧不清这一刻那地痞面上是何神情,他似乎微微默了一息,才扬手抛给她一串铜钱,说:“你去徐记买屉包子回来。” 铜钱落在了温瑜脚边,将地上的积雪砸出一个小坑。 这是要支走她再谈话的意思了。 温瑜应了声,捡起铜钱往外走去。 踏出院门后,她面上的神情才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陈癞子捅的这篓子,给那地痞带去的麻烦怕是不简单,否则即便是赌坊东家让那地痞自掏腰包还上陈癞子欠的赌债,他没必要支开她说话。 这里边到底有多少圈圈绕绕,按理说都同她无甚干系,可她如今既成了此事的导火索,怕是很难独善其身。 除非……她能尽快恢复自由身,同这地痞一家脱离关系。 但靠绣帕上的暗徽联系亲信,终归只是个碰运气的法子,不可全然寄望于此。 若联系不上亲信们,仅剩的恢复自由身的办法,便是替陈癞子还上那欠的三十两赌债了。 温瑜思索着这些,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巷子,大雪天清早出门的人少,街口的争执声传入温瑜耳膜时,便尤为清晰。 “……那陈家二郎从前收帕子时,都是十文一条收的,怎地小兄弟你就只给七文?” “陈家二郎十文一条收你的帕子,那你找陈家二郎收去啊!找我做什么?” 远处,萧蕙娘低咳了几声,才继续对着那眉眼凶横的货郎道:“这不陈家二郎一家子都回乡下过年去了,只能劳烦小兄弟你了,你再仔细瞧瞧,这可是苏绣的帕子,绣工好,样式也新,价钱便是翻上一倍,拿去瓦市卖那也是有得赚的,旁的帕子便罢了,这怎能也跟普通绣帕一个价?” 那货郎不耐烦道:“苏不苏绣的,不都是张帕子吗?我这儿就一个价收,你要卖就爽快些,不卖就别耽搁我做生意!” 话虽这般说着,他一双三白眼却是斜瞟着萧蕙娘的,甚至已数出了一串铜板,大有萧蕙娘一松口就给钱的意思。 怎料萧蕙娘看了篮子里那些绣工精致的帕子一会儿后,却摇头道:“那我不卖了。” 她说罢便拎着篮子往回走,冷风一吹,便不住地咳嗽。 货郎是见她衣着寒酸,说话间一直咳嗽瞧着又是个病弱的,想来是家中急缺钱用,才敢如此杀价,哪曾想对方说不卖便不卖了。 他在后边喊价道:“算了算了,苏绣的那几条帕子我给你十文一条!” 他说着几步追上来,将一串铜钱硬塞与萧蕙娘,又伸手去拿萧蕙娘手上的篮子:“大过年的都不容易,你卖了这些帕子回头还能拿钱去置办点年货!” 萧蕙娘忙挡住他拿篮子的手,又将他强塞过来的铜钱推回去,喝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说了不卖了!” 温瑜眼瞧着那边似要动起手来,忙喊道:“干什么呢?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那货郎本只是打算催促,让萧蕙娘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倒也没想强买强卖。 此刻闻得此言,不由转头向说话之人看去。 见说话之人是一名面有红疹的女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道:“什么强买强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强买强卖了?” “人家大娘都说了不卖了,你还伸手去拿人家东西,不是强买强卖是什么?” “你!” 那货郎一时语塞,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喊价杀价遇到这等情形,一贯是如此处理。 此刻被人叫破了,自知理亏,只得将手收了回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一旁的萧蕙娘却是率先开口对温瑜道:“算了算了,不必与这人呈口舌。” 她又看向货郎,说:“我非是佯装不卖同你讨价还价,这苏绣的帕子,你不识得其可贵之处,自有人识得。你既给不出个好价钱,我们便也没什么好相商的。” 那货郎自认都让步到这份上了,还被拒,心中顿生不快,只觉眼前这妇人太不识好歹了些,他哼笑道:“成!你就把你那几块帕子当金疙瘩揣着自个儿卖去吧,我看谁买!” 言罢挑起货担便扬长而去。 温瑜这才上前扶起萧蕙娘:“大娘,您没事吧?” “没事。”萧蕙娘咳嗽着问:“你怎来了?” 温瑜道:“家里来客人了,二爷让我去徐记买包子。” “徐记?”萧蕙娘皱眉:“那可在城东呢,都要跨半个城了,他怎让你跑那般远去买包子。” 萧蕙娘以为是儿子还因陈癞子的事迁怒温瑜,故意这么使唤人折腾她,当即骂了声:“那浑小子!” 她拍了拍她的手,说:“你莫怕,待我回去了数落他,陈癞子是陈癞子,你是你,他便是对陈癞子心中有怨,那也不能撒气到你身上!” 温瑜心知萧蕙娘是误会了,可她对自己的这份维护,还是让她心下动容。 再思及那地痞可能遇上的麻烦,原本只是想着还完三十两后便尽快脱身,而今念着萧蕙娘的这份爱护,若是能帮上一二,她自当还了这份恩。 她笑道:“许是二爷喜欢吃那徐记的包子。” 随即视线瞥向萧蕙娘手上的篮子,问:“这些绣帕您不拿与那货郎了,打算卖往何处?” 萧蕙娘叹了口气说:“常收我帕子的陈家二郎回乡下过年去了,他价格给的公道,只能等年后再拿与他了。” 温瑜所有所思:“咱们就不能自己拿去绣坊或集市上卖么?” 萧蕙娘摇头说:“绣坊有自己的绣娘,绣品尚堆积着卖不完,哪还会再买外面的?集市么……也只有那些货郎,才会置个摊位,将各种物件儿摆上,吆喝着慢慢卖,自个儿去卖,哪是那般容易就卖掉的……” 话说到此处,她忽地顿住,垂眼看向了篮子里那几张苏绣的帕子。 旁的帕子兴许不行,但这几张帕子是苏绣,样式又新…… 她抬起眼看温瑜时,温瑜也正望着她。 萧蕙娘不禁笑道:“瞧我这记性,你这几条帕子,本就是以绣工和花样取巧,那咱们便上瓦市碰碰运气去!” - 二人到瓦子时,这边已开市有一阵了。 地上的积雪早被来往行人踩化,一片浠泞,混着各地口音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已。 以横在瓦子中央的拒马为界,东市卖棉麻丝绢和各类杂货器具,西市则买卖牲□□物。 温瑜和萧蕙娘在东市转了一圈,瞧那些商贩是如何吆喝买卖的。 她也借机极为认真地记下了瓦子里所有东西的物价。 先帝膝下无子,早些年间,便已从皇室宗亲中选定了她父王为储君,父王为兄长请的先生,乃一门三代皆为帝师的余太傅。 余太傅曾给兄长布下过一门课业,要他遍查民间物价,兄长带着伴读们整理了月余才整理出来的物价册,交与余太傅后,余太傅却连翻开都不成。 那日她正巧去寻兄长,躲在门后,听见余太傅叹息着问兄长:“敢问这册中所录,是否都为少君亲眼所见?” 兄长清隽的脸上浮起了愧色,对着余太傅长揖:“老师的用意,学生懂了。” 温瑜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想明白那日余太傅和兄长的谈话。 那市井间物和价的背后,都是民生啊。 上一次,她如物件般被陈癞子带来这瓦市,这一次,她想记住所有不属于这里的“物”和疮痍。 记住了,将来才会去改变。 - 这一圈走下来后,温瑜和萧蕙娘已将绣帕的价格打听清楚了,商贩们一律喊价二十五文一条。 但那只是普通绣帕的价格,她们逛遍了整个瓦市,也没瞧见有卖苏绣绢帕的。 温瑜同萧蕙娘一通合计,暂且保守地将苏绣的帕子定了五十文一条。 只是让二人没想到的是,这瓦市里也有不少老妇或年轻娘子,拎了个篮子在叫卖各种绣品,得益于她们已经吆喝上了,温瑜和萧蕙娘臂弯里挎着篮子,都不需要再费嗓子,来往行人便已知道她们是卖什么的。 但卖家多了,招徕生意便不是件易事。 萧蕙娘喊着苏绣的名头,虽是引了几个妇人上前来瞧帕子,但一听说要五十文一条,便都摇摇头走了。 如此几次后,萧蕙娘心中也没底,同温瑜商量:“这帕子定价高了没人买,要不改做三十文一条?” 温瑜回忆这一路看下来的货摊,忽道:“我们去卖布匹的摊位附近转转看。” 萧蕙娘有些迟疑:“这……可行么?我怕布摊的摊主赶人……” 卖各种小件绣品的,都聚在这一片,万不敢去布商贩子们那边遭人撵。 温瑜附耳同萧蕙娘说了什么,萧蕙娘神色几经变换,终是跟着去了。 二人再次出现在布摊前时,温瑜用篮子里一张幽兰绣纹的苏绣帕子做了面纱,将疹印最为严重的下半张脸遮住。 她佯装挑选布匹,因着身段气质本也出众,此刻虽蒙了脸,还是引得不少挑选布匹的妇人或年轻姑娘频频看来。 布商贩子以为她们是来招徕生意的,方要出言驱赶,却听得那雪纱覆面的女子淡然道:“掌柜的,这绢还有旁的颜色的么?拿与我瞧瞧,我看哪些适合做绢帕用。” 对方转眼一变成了客人,布商贩子一张冷脸都瞬间成了热脸,哪还敢再把人从摊位前撵走。 温瑜便借着挑选布匹,将那些花样新奇好看的绣帕取出来,逐一比照着什么图案配什么颜色的布料更好看。 如此一来,边上挑布匹的人,哪怕原本没买帕子的心思,无意间那么一瞧,瞥见那些新奇的花样和精致的绣纹,不免也动了念头。 几百几千文一匹的绢布都买了,买张几十文的一张帕子还不是顺带的事,给钱都格外痛快。 不到两刻钟,温瑜篮子里的绣帕便被卖了个干净,还有不少没买到那时兴样式帕子的,追问下回集市她们还来不来卖。 温瑜估摸着今日卖出去的这些,绣纹花样很快就会被人学去,这也是她乐意见到的,但为了留住点客源,还是笑答下次再带新样式的帕子来。 等她拿着挑上眼的绢匹递与布商贩子,让他给自己裁下几尺时,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商机,冲温瑜笑得一团和煦:“姑娘,想不想做个长久买卖?” 温瑜睫稍轻抬,半张脸都叫面纱掩住了,眸底笑意淡得似有若无:“好说。” 第 8 章 走出布摊时,萧蕙娘拢着袖袋里沉甸甸的铜板,还是觉着跟做梦一样。 她们不仅以高价将那一篮子的绣帕都卖完了,布摊的老板还主动提出往后若有了帕子,可以拿与他卖,价钱自是比不上她们自己卖的,但也比货郎们收的价高出一截,并且放话有多少他收多少。 唯一的要求便是样式不能比她们今天卖出去的那些差。 市集上依旧嘈杂,太阳照化了雪,天气愈发干冷得厉害。 萧蕙娘看向同自己并肩走着,却神态自若的温瑜,不知是不是叫绢纱遮住了面上大部分红疹的缘故,柔和的曦光落在了她眉眼间,淡化了那些细小的疹印,萧蕙娘只觉她整个人似笼着一层华光,连身上穿的那件打了布丁的旧袄,都不显寒酸了。 她也是在此刻方觉着,自己好像今日才认识眼前这姑娘似的。 在家中时,她乖顺懂事得叫人心疼,可在这瓦子里,她从容不迫卖帕子和不卑不亢同布商贩子谈生意的样子,突然就让萧蕙娘想到了贵气二字。 大抵也正是因为她身上那层言语无法形容的气度,才让布摊那边找她买帕子的妇人或小娘子都客客气气的,全然没有在绣摊前买东西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模样。 萧蕙娘盯温瑜盯得出了神,迎面驶来一辆牛车她都没注意到,还是温瑜拽了她一把说:“大娘当心。” 萧蕙娘说:“这钱就这么进了兜里,我总觉着跟做梦似的,脚上也飘乎得很,仿佛踩着了棉花似的。” 温瑜不由浅笑:“下回瓦子开市,您多拿些帕子过来,能卖更多呢。” 说到银钱的问题上,萧蕙娘摸着袖袋里的那些铜板,忽地叫住温瑜:“阿鱼,若不是你,这些帕子我也卖不出去,这些钱,你且收着。” 温瑜手中骤然被塞了一大串铜板,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眼底露出几分讶然,萧蕙娘这给的,怕是今日赚到的一半了。 她连忙推拒:“这怎使得,那些绢帕,大半都是您绣的,我只绣了七八张,何况还有针线、布匹的本钱在里边,我吃住也是在您家,这钱,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萧蕙娘还是执意要给,说:“一码归一码,今日全靠你想的法子才卖完了那些绢帕,还打通了布商那边的路子,我留一半,也比从前把帕子卖与那陈家二郎赚得多了,你往后不是还要去寻你家人么,收着吧……” 她摁着温瑜那只手,不然她把钱还给自己。 她掌心热烘烘的,被她按着温瑜的手握在掌心的那串铜钱也热乎乎的,是她衣袋里的温度,却叫温瑜心口也慢慢变热了。 她放缓了语气:“那大娘你先帮我存着,我还欠二爷三十两呢。” 萧蕙娘闻得她后半句话,颇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重新数出一百铜板给她,说:“那你拿着这一百钱,在集市上瞧见什么也好买。” 这次温瑜没再推拒。 二人继续往前走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呼声:“前边那位带面纱的姑娘请留步!” 温瑜和萧蕙娘齐齐顿住了脚步,回头瞧去。 便见一梳着双垂髻的年轻姑娘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衣着颇为体面,瞧着似大户人家家中的丫鬟。 待到二人跟前了,对方才道:“方才在布商那边卖苏绣绢帕的可是二位?” 她说着展出手中一方苏绣绢帕,绢帕下角绣着一剪红梅,落了个不知是什么印记的徽印,瞧着倒是相映成彰。 温瑜认出她手上的帕子是自己卖给了一位妇人的,此刻被这丫鬟模样的人带着找上来,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萧蕙娘也很是奇怪,她代温瑜道:“是我们,怎了?” 小丫鬟面上似一喜,忙又问:“这上边的刺绣,也是你们绣的么?” 温瑜点了头:“是我绣的。” 小丫鬟道:“那便劳这位姑娘同我走一趟,我们夫人想见见你。” 温瑜问:“你家夫人是谁?为何要见我?” 小丫鬟只觉这女子衣着虽寒酸,可被她一双黑凉的眸子盯上,竟莫名地有些透不过气,她忙解释说:“我家夫人姓徐,方才去布坊挑料子,瞧见一妇人手上的帕子竟是罕见的苏绣,打听之下才知是姑娘卖出去的。我家夫人此番寻姑娘,只会是好事,姑娘且放心跟我去吧。” 她说着往不远处一指,说:“我家夫人的马车就停在那边呢!” 温瑜便看向萧蕙娘:“大娘,那我去一趟?” 萧蕙娘已快被今日这接二连三的喜事砸晕了,深知那贵人若瞧上温瑜的刺绣,温瑜便又多了条赚钱的路子,只替温瑜高兴,说:“贵人既等着,你去就是。” 温瑜由丫鬟引着去了马车那边,丫鬟上前去禀说时,温瑜便站在五步开外候着。 这感觉对她来说还颇有些新奇,过去十几载,她都是置身车中的人,而今忽地成了车外候见的人。 她目光掠过那辆在瓦市里已算得上十足气派的马车,没在车身和马臀上瞧见什么徽印,便猜测这车主人家中应是行商的。 不多时,丫鬟招手示意温瑜上前。 马车里的贵妇人穿着兔毛滚边的织金描红袄子,手上捧着个汤婆子,富态非常,她拿一双细眼上下打量温瑜一番后,才慢条斯理问:“怎地还遮面示人?” 温瑜知道那些权贵们的那一套,垂下眼并未看对方,只答话道:“民女面貌丑陋,怕污了夫人的眼。” 贵妇人对她容貌本也无甚兴趣,转而问:“你会苏绣?” 温瑜答:“是。” 贵妇人又问:“绣了多久?” 温瑜道:“从幼时便跟着母亲学的。” 贵妇人这才抬了抬眼皮:“可会双面绣?” 温瑜眉微不可见地一蹙,回话说:“会,但不精。” 贵妇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敲着置于膝上的汤婆子,似考虑了一番后才道:“我观你那绢帕上的刺绣针脚细腻,铺陈得宜,倒是比起那些成名颇久的绣娘也不差,你替我绣个扇面,一月时间可绣得出?” 温瑜眼下正缺银子,断不会拒绝,沉思片刻便说:“可以。” 贵妇人脸上见了笑意,她抱着汤婆子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说:“东西我是要拿去送人的,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我绣,绣成了,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单面的扇面,绣成之后我许你五千钱,不过你若是能绣成那双面绣……” 贵妇人睨温瑜一眼:“价钱我再给你翻个十倍都成。” 温瑜长睫忽地微抬。 十倍? 那便是五万钱,换成白银足足五十两! 莫说是让自己恢复自由身,便是再雇人保护自己去寻亲信的银子也有了。 只是绣这双面绣的确是费时费神。 苏杭一带不知多少绣娘为绣双面绣熬坏了眼睛。 那贵妇人见温瑜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这酬金给惊到了,不以为意唤了下方婢子的名字。 小丫鬟心领神会,取出一枚银锞子递给温瑜,说:“这是定金,这一月里,你便莫要再接旁的生意了,专心绣我家夫人要的东西。你家住何处,晚些时候,夫人会派人将缎料、绸线还有绣样一并送到你家中去。” 温瑜心中已有了成算,接过银锞子后,报了萧家所在的街巷。 待那贵妇人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时,温瑜欠身告退,她全程都未抬过眼,但即便半垂了螓首,还是叫人觉着她清绝不卑。 贵妇人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纳罕道:“这通身的气度,倒不像个靠做绣活讨饭吃的。” 小丫鬟跟着瞧了一眼温瑜的背影,说:“许是从前家境也还尚可,战乱后逃难来这里的?” 贵妇人收回视线,耷下眼皮道:“罢了,管她从前如何,只要她精心绣出我要的东西就成。” - 温瑜回去后,同萧蕙娘说了那贵妇人让她绣扇面的事。 萧蕙娘自然不会觉得温瑜能绣出双面绣,且不说那极考验功底,单是一个月的时间也根本来不及。 虽说只绣单面给五千钱也已足够阔绰,但萧蕙娘并未因那酬金就展颜,而是拢着眉心道:“我怕对方给的绣样繁杂,这东西要精细着绣,一月时间还是太赶了些……” 温瑜只说:“大娘无需替我担心,我心中有数的。” 萧蕙娘便叹了口气道:“你别把那三十两当座大山压身上,这事归根结底,怨陈癞子,等獾儿那边等找到陈癞子,也是由他还钱的,哪能真要你这孩子还陈癞子的赌债?” 但问题是陈癞子一日寻不到,这笔债就一日无主,温瑜又是陈赖子抵给儿子的,萧蕙娘终也没法做主让儿子放温瑜离开,只能尽量善待她。 想起这些,萧蕙娘心口也发沉,又说回了刺绣的事上去:“接下来这一月,你便专心绣那扇面,绢帕我来绣,你回头准备几个绣样就行,只要样式新颖,那布摊掌柜的一样收的。” 温瑜谢过了萧蕙娘,又将那枚银锞子交与她,萧蕙娘自是不肯收,但温瑜强塞到了她手中:“您收着吧,家中柴米油盐都要花钱呢,就当是我已还上了一两。” 萧蕙娘握着银锞子,心中百味杂陈,看温瑜的目光里心疼又带着些歉疚:“你这孩子……” 温瑜为了不让萧蕙娘再说银钱的事,又提了一嘴可以雇绣娘一起绣绢帕的事,毕竟她抽不出时间绣苏绣的绢帕了,那拿出去卖的帕子,便全是靠绣样□□。每拿给那布商一批帕子,便少一批新颖的绣样,唯有每一批拿出去的绣帕足够多,才能用同一个绣样赚更多银钱。 怎料萧蕙娘当真被说动,两人都快走到瓦市出口了,她折身就要往回走:“不成,既要雇人绣帕子了,那这绢布我得再多买些!” 二人这一路走来已买了不少年货,温瑜拿着已觉颇为沉手,怕再买便带不走了,劝说道:“大娘,要不下回再来买吧,咱们今日已买了这么多东西了。” 萧蕙娘算了算赶集的日子,摇头说:“赶下回的集,得到年后了,我还是折回去再买一匹绢布,前边有个茶水摊子,阿鱼你带着东西去那边坐着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温瑜还想再叫萧蕙娘,但萧蕙娘已转身挤进熙攘人群里去了,温瑜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只能先去茶水摊等着。 她冲小二要了壶热茶,放完东西坐下。 怎料小二茶水还没端上来,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就一路吐着瓜子壳,嬉皮笑脸走进茶摊,脚下都不带转弯地朝着温瑜这桌走了过来。 “小娘子今日在这瓦子里做了大买卖啊!买了这般多的东西,怎也不孝敬孝敬咱们?” 第 9 章 温瑜瞧见几人不似善类,暗道不妙,抓起放于身侧的绢布和年货就要离去。 但那混混头子拨开前来上茶的小二,提脚勾过一张长凳踩上去,直接拦住了温瑜的去路,嬉皮笑脸威胁道:“小娘子可别急着走,上一个这么急着走的,断了腿现在还躺床上呢。” 边上喝茶的茶客瞧见这架势,都避得远远的。 “几位,几位,有话好好说……”被那混混头子一把挥开的店小二爬起来后还想上前劝架,却又被另两个小混混推开,对方吐出的瓜子壳都快崩到他脸上:“煮你的茶去,少管闲事!” 店小二也不敢得罪这些地头蛇,只能捧着自己被推搡掉的毡帽,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炉灶旁。 温瑜见几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甚是淫邪,心下嫌恶,抬手便将覆面的帕子取了下来,顶着一脸的红疹咳着嗽道:“我与几位好汉无冤无仇,何故拦我?我近日染了恶疾身上起了疹,恐将恶疾传与旁人才以帕覆面,好汉莫不是认错了人?” “嘶……” 几个混混瞧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方才远远瞧着,还当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此刻见了温瑜那一脸的红疹,还听她说恐会传人,顿时如避瘟神。 那踩着长凳拦她的混混头子都赶紧把脚收了回去,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也换成了凶神恶煞,咒骂道:“你他娘的会传人还不赶紧把帕子戴回去?丑得能吓死阎王的癞脸婆娘!” 温瑜便抬手将帕子戴回去,但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害怕得手抖,她戴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戴上。 混混头子膈应得不敢再看她的脸,粗声恶气道:“老子没寻错人,找的就是你,整个东市都是老子罩着的,在这儿做买卖的,哪个不给老子孝敬钱?” “你和那老婆子跑去布摊那边卖绣帕,一篮子绣帕转眼就卖干净了,可是有人瞧见了的,自然也得拿一份孝敬钱给老子!” 温瑜敏锐地抓住了一点他话中透露出的信息——自己和萧蕙娘卖个帕子都能被这些泼皮盯上,是有人同他们通风报信了的。 只是不知那报信之人是这些泼皮的眼线,还是哪个眼红她们的小贩。 她观这伙人气焰嚣张,周边茶客和茶舍小二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猜测这几人应是在瓦市横行已久。 眼下这三人虽是被她脸上的红疹恶心到,没了调戏之心,但看样子,这孝敬的银钱还是少不了的,便道:“我们初来瓦市做点小本买卖,的确不知这里的规矩,我请好汉和弟兄们吃些茶点,权当是孝敬了如何?” 她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买完东西后仅剩的十枚钱放到了桌上。 那混混头子瞥向那几枚铜钱,抬掌便重重拍在了桌上,一双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温瑜:“十文?丑婆娘你打发叫花子呢?” 温瑜耳膜叫那拍桌声震得发疼,她蹙了眉,故意咳嗽得似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往前靠了一步撑住桌子,那拍桌的混混头子便忙往后退了一步。 温瑜这才掩唇轻咳着道:“我身上只有这些,几条绢帕又能换几个钱?还请好汉莫要为难。” 那混混头子磨了磨牙根,冷笑着说:“老子在赌坊替人收债的时候,把人腿打断了,对方可都不敢说老子为难了他,也是你这癞脸婆娘叫老子瞧着怪恶心,老子懒得再跟你废话了,你把你手上的绢布留下就滚吧。” 对方的粗鄙之言和狮子大开口让温瑜眸色冷了几分,她手上最值钱的就是那些绢布,断不能给他们。 两个小混混要上前抢她手上的绢布,温瑜忙护在了身前,故意露出手背上的疹印,道:“不成的,这布匹我挑选时已碰过了,又拿了一路,旁人再用,恐也会染上我身上的恶疾。且我家二爷也是在赌坊做事的,几位好汉不看僧面看佛面,行个方便吧!” 温瑜记得那地痞在赌坊似乎不是个小喽啰,这些人若同那地痞相识,知道了萧蕙娘是那地痞的娘,应当不至于再为难她们。 两个小混混不知是被温瑜前一句话吓住,还是听说了她家中有人也在赌坊做事,没再去抢温瑜手上的绢布,看向了那混混头子。 混混头子却哼笑了声:“老子去外边收账,邻里有个在伙房当杂役的,都敢来求老子给几分薄面,你家二爷又是哪路阿猫阿狗?配老子行方便?”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温瑜道:“说啊,你家二爷姓甚名谁?报上大名来老子听听。” 温瑜只听陈癞子唤过那地痞“萧二哥”,具体名讳她并不知,不过萧蕙娘经常一口一个“獾儿”的叫他,民间取名本就讲究个贱名好养活,那地痞莫不是就叫萧獾? 她定了定心神,掩下了嗓音里那一点迟疑道:“我家二爷姓萧名獾。” 混混头子只听得个“萧”字,神色便已不复之前猖獗,但全名又不对,他面上阴晴不定,喝道:“萧什么?你给老子大点声说!” 温瑜方才装咳咳得有点狠了,此刻嗓子沙沙的,被那混混头子一吼,便也只能大声喝道:“我家二爷名叫萧獾!” 吼完那一嗓子,她发现对面的混混头子面上神情由阴沉转为了讥诮,温瑜心中一下子变得没底,难道那地痞当真只是个赌坊的小喽啰? 她抱着手上的绢布垂下了眸子,思索着还能有什么脱身之法。 那混混头子嗤笑出声:“我还当你家二爷是哪位了不得的人物呢,原来也只是个……” 站在温瑜边上的两个小混混怔怔地瞧着外边,神色忽地变得极为惊恐,拼了命地给那混混头子使眼色,眼泪花花都快吓出来了,两腿也不听话地打起了摆子。 那混混头子觉出有异,方打住话头,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轻飘飘却叫他脊背发寒的嗓音: “只是个什么?” 茶摊外呼呼乱刮的寒风,似乎都在这顷刻间全朝着他颈上掠去了。 混混头子僵着脖子转过身,瞧见萧厉那张似噙着薄笑却眉眼森然的俊脸时,腿一软,直接跪下了。 “萧……萧哥……” “我……我不知道她说的是……是你……” 他那张紫红的脸,此刻竟也能明显地瞧出发白来,舌头跟打了结似的,说话都不再利索,跪在那里抖若筛糠。 温瑜颇有些茫然,她也不知事态怎就突然发展成了这样,这混混头子在她说出那地痞名字后还对他不屑一顾来着,怎一见人又怕得跟孙子似的? 且对方道不知她说的是那地痞,她不都报那地痞大名了么,他怎会不知? 难不成他们赌坊里叫萧獾的很多? 她尚没想明白其中原因,便见那地痞微倾了身,拍着那混混头子的脸,笑意森然问:“你把我的人堵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混混头子已经快哭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您的人啊!我要是知道了,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才被找了麻烦险些脱不了身的温瑜,一时也顾不上他们言辞间说她是谁的人这颇有歧义的话,当场指控道:“二爷,这人见老夫人拿绣帕来瓦市换了银子,寻机堵我,要我拿老夫人买的绢布孝敬他!” 混混头子惊惶不已,吓得连连摆手:“不……不是……” 他想解释,却发现根本无从解释,因为温瑜只是把她自己摘出去了,说的又不是假话,那些帕子是她和萧蕙娘一起卖的,可本质上却是萧蕙娘的,那绢布也的确是萧蕙娘买的。 混混头子最终只痛哭流涕道:“萧哥,我不敢的……真的不敢的……我不知道同她在一起的老妇人就是萧大娘啊……” “都是东三档口那卖杂货的货郎,是他同我说大娘她们在布商那边做了大买卖,都没给孝敬钱,我才昏了头找过来的……” 他害怕到了极点,已是口不择言什么都交代了。 温瑜听到此处却浅皱了下眉,货郎? 难不成是今早想强买萧蕙娘手上那些帕子不成的那个? 萧厉在听说萧蕙娘也被卷入其中时,眼底那点散漫的笑意便冻住了,他拍在那混混脸上的手,在那瞬间改为一把拽起他衣领,将人重重撞在了桌沿上,眸光似开锋寒刃,一字一顿道:“我、娘、呢?” 混混头子被他这凶煞模样吓到,颤得语不成调,身下传来一股湿意:“我……我没找大娘麻烦,我看这位姑娘带着东西在茶摊这边,就……就直接过来……” 萧厉这才把人扔了回去,居高临下看着他,侧脸叫日光切出一片暗影,轻飘飘的语气里满含煞气:“再有下次,我饶不了你。” “滚。” 混混头子仿佛已死过一回,得了那话几乎是感恩戴德的想滚,但是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根本不听使唤,还是两个小混混抖着腿过去,架起他连拖带爬地一道滚了。 温瑜看着几人狼狈离开的背影,顿觉心中舒了一口恶气,转头却见那地痞神色不郁地盯着自己。 她以为对方是责怪她没同萧蕙娘一道,独自在这茶摊躲懒来了,解释说:“大娘要折回去买绢布,让我在这边看着东……” “我姓萧,名厉。”对方缓慢打断她。 温瑜哑巴了。 第 10 章 晚些时候起了风,天上又稀疏飘起了小雪。 温瑜坐在茶摊前支着手肘等萧蕙娘和去接她的那地……如今当叫他萧厉了。 一片细雪落进了土陶茶碗里,泛起细小的水纹。 她指尖挂着那用细绳串起来的十枚铜板,轻轻晃了晃。 厉,古作磨刀之石,今意为锻磨刀锋以淬其利。 萧蕙娘瞧着对他爱护有加,怎会替他取这样一个戾气尽显的名字? 瓦市已临近闭市,但萧蕙娘母子还没归来,她不禁探眼往回看去,却听几个收摊路过的商贩议论道:“东三档口那姓刘的狗腿子可算是遭报应了,平日里尽赶着给那三泼皮通风报信,仗着自己同那三泼皮熟络,谁生意比他好了去,他就去那三泼皮前上眼药,这下好了,石头砸他自己脚背上来了!” 有尚不内情的,不免多嘴问上一句:“我今日的摊位没在那边,没瞧见,快与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说话的人便笑:“今儿那三泼皮不知怎地大动肝火,找上那狗腿子将他那货摊给砸了个稀巴烂,还把人也给打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的,别提多解气了!” 后边的人也笑:“不止呢!你走得早是没瞧见,那三泼皮揍完人走后,那狗腿子把还能用的货捡回来,刚收进篓子了,又来了个地痞,瞧着比那三泼皮还凶煞些,一脚就将他那货篓给踹翻了,那狗腿子吓得哭爹喊娘地求饶,别提多滑稽。” 温瑜听到此处眉稍轻扬,东三档口?那不就是那三个混混先前交代的那货郎摆摊的地方么? 莫不是那三个混混此次踢到铁板,回去找那货郎撒气了?至于商贩们口中那第二次去找茬的地痞,听起来颇像萧厉,他娘在这瓦市里做生意被人使了绊子,他应是过去警告对方的? 正思索间,人群中已瞧见了萧蕙娘母子二人的身影,萧蕙娘不知又买了些什么,两人手上都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 温瑜起身相迎:“大娘!” 萧蕙娘见着温瑜便念叨上了:“我听獾儿说有人挑事,你没被吓着吧?” 温瑜说:“好在二爷来得及时,只是有惊无险……” 因为方才当着三个混混的面叫错萧厉名字的事,她自知窘然,眸光都没往对面瞟。 萧蕙娘说着“那便好”时,萧厉视线淡淡从温瑜身上掠过,收回目光后道:“我去拦辆牛车。”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长腿一迈便走远了。 温瑜帮着萧蕙娘把东西放到茶摊边的桌子上时,不免问:“大娘您怎还买了这般多东西?” 萧蕙娘笑说:“我的旧袄给你穿着,老气横秋的,我给你买了件新袄衣,还买了些棉花和绒布,回头看给你做双鞋。” 温瑜又一次因萧蕙娘待她的这份好感到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放东西的手微顿,说:“叫您破费了。” 萧蕙娘便嗔她一眼:“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等萧蕙娘喝完一碗茶水,牛车也来了,萧厉把东西都放上车后,让牛车主人捎萧蕙娘和温瑜回去。 但牛车后边的位置不大,萧蕙娘买的东西又多,坐上两个人后,就颇有些放不下了,需得坐车上的人怀里再抱一些东西。 温瑜头一回坐这无篷也未被封起来的牛车,没像萧蕙娘一样上车后就抓着浅矮的护栏,赶车的老伯一甩鞭,牛车木轮碾进一处凹坑时,温瑜只觉整个人都往前一跌,抱在怀中的新袄衣也跟着掉了出去。 她在慌乱中忙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另一手又探出去捞那件袄衣。 眼前似乎人影一晃,她伸手想扶东西的那只手臂便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给牢牢攥住,对方托住了她手肘给她借力,捞袄衣的手也被对方拎住掉落的袄衣布包后,顺势抓住了她手腕将她拉住,以防她摔下车去。 恍惚间温瑜都以为自己这一扑撞到的是一堵铜墙铁壁,但窜入鼻间的皂角味浅淡却又不容忽视,手上传来的重握感也格外明显。 她抬起眼,便撞入男人一双墨色的眸中,凛冽又收敛,眸底似又藏着些叫人瞧不清的东西。 “当心。”他说。 温瑜长睫上落了雪粒,她不适地煽了一下黑睫,挣脱他重重托捏着她手臂的那只手,扶住车边的护栏坐稳,另一手也脱离了他五指的桎梏收至膝头后,才抬睫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萧蕙娘也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到,只是在那刹那间压根没反应过来,直至此时才心有余悸地拉住了温瑜一只胳膊,说:“阿鱼你抓紧护栏,可别摔了!” 赶车的老伯抽响鞭子,抽空解释说:“这条路烂,坑洼多,到了前边大道就好了。” 萧厉看着从容与他对视的温瑜,抬手将那装着新衣的包裹递了过去,英气俊朗的眉眼间瞧不出情绪,只说:“这次坐稳了。” 他身量极高,靠近的时候颇像一堵墙逼近。 温瑜接过包裹后轻点了一下头。 牛车重新拉动,那地痞已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温瑜抱着包裹,却还是觉得手臂和手腕上似被一圈无形的东西缠缚住了一般,仍残留着收紧的感觉。 她浅皱了下眉。 - 萧厉站在原地,看着牛车走远后,瞥向自己一只手,纳罕低语:“手臂瘦得跟细竹竿似的,陈癞子以前没给她饭吃么?” 一瘦猴似的少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嘴上叼着块炊饼接话:“什么没吃饭?二哥你也还没用朝食么?”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炊饼递给萧厉:“那你先吃着,我回头再给三哥买一个给他带回去。” 萧厉收起了脸上那点莫名的神色,没接少年手上的炊饼,说:“你自个儿留着吃吧,郑虎方才从我那儿离开便去街边吃馄饨了。” 少年便把炊饼又塞回了衣襟里,不满咕哝道:“你们开小灶不带我!” 萧厉被少年这话给逗乐了,扔了几枚铜板给他,说:“想吃什么自己买去。” 少年顿时两眼放光,叼着炊饼两手接住铜板,在袖口擦了擦,才宝贝似的收进了衣袋里,狗腿道:“谢谢二哥!二哥不愧是我们乾坤赌坊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有钱多金、人面兽心……” 话还没说完,他头顶就挨了一下,不由抱住脑袋“哎哟”一声:“二哥你打我!” 萧厉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你说谁人面兽心呢?” 少年很是迷茫:“诶?人面兽心不是个夸人的词么?你看长着虽是个人的模样,但其实有着野兽一样的野心,这不跟龙章凤姿,虎狼之势这些词一个意思么?” 萧厉扶额:“你天天往街边葛老头的说书摊子前蹲,听了那么多的评书就没长点学问?” 少年不服气道:“我长了啊,你看我都能想出那么多夸你的词儿了!” 萧厉并不想再回忆“人面兽心”这个“夸人”的词,道:“行了,别贫嘴了,交代你的正事办完了没?” 少年顿时咧嘴一笑,拍拍自己胸脯说:“二哥你交代的事,那我必需得办妥啊!瓦市这条街,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王庆手底下那帮王八羔子盘踞着的,大哥一退下去,他们还想把整个东城街巷都纳入囊中,这回又不长眼地为难大娘他们,二哥你这会儿让弟兄们把瓦市抢过来,便是王庆闹到东家那里去,他也不占理!” 萧厉随手从路边扯了根干枯的草茎叼上,不甚在意地道:“让弟兄们手脚干净些,别学王庆手底下那群孬货,只会找小商小贩的麻烦。” 少年嘿嘿一笑,说:“那肯定的,弟兄们可不至于那么没出息!要孝敬钱,那也是找奸商豪奴们要!” 说到此处,少年啃了一口炊饼,话锋忽地一转:“叫王庆手底下那几个瘪三儿为难的,就是陈癞子使诈送大娘的那丫鬟吧?我听说杂货街那边的商贩说她可聪明了,她一开始和大娘在杂货档口卖帕子,但那边小贩多,卖不动,她就带着大娘去布商贩子那边挑布,成功在那边把一篮子绣帕卖给买布的娘子们了。也就是这样,才惹得了东三档口那卖绣品的货郎眼红。” 萧厉走在前边,听完这些似没什么反应,只又扔了个铜板给少年,说:“往后我娘带着她再来这瓦市,让弟兄们多关照些,别让人去挑事。” 少年被这又一枚铜板砸得心花怒放,当即便咧嘴笑道:“那是肯定的,二哥你就放心吧!” - 温瑜和萧蕙娘回到家,将牛车上的东西搬进院中,先一一收拣起来。 萧蕙娘从她后来去买布带回的包裹里拿出一方小盒子,递给温瑜说:“我看你脸上红疙瘩虽没了,但疹印消得慢,在瓦市里找了个熟识的郎中,给你拿了盒膏药,你早晚抹上一次,那疹印用不了多久就消干净了,不会留疤的。” 这疹子虽是温瑜故意为之,但萧蕙娘细致到连这都想到了,还是让温瑜心口似被暖流淌过,她握着那外盒颇为精致的膏药盒子,说:“这个很贵的吧?” 萧蕙娘忙着收拾买回来的绢布,闻声道:“甭管贵不贵,能不让你脸上的疹子好了不留疤就成,你爹娘给你生了个好模样,你落人牙子手上遭了这么大一趟罪,等日后寻着他们,他们瞧着你一张脸成了这样,这心里得多难受?” 这番话叫温瑜心口骤然一涩,她诚心道:“谢谢大娘。” 萧蕙娘念叨:“你这孩子啊,就是见外……” 温瑜面对这样不参半点杂质的关心,平日里最是伶俐的口舌倒是一下子笨拙了下来,不知说些什么,便沉默着上前帮着萧蕙娘一起继续收拾,在一个包裹里发现了几枚火折子时,才半是惊喜半是困惑地开口:“大娘您还买了这么多火折子?” 萧蕙娘看了一眼说:“是獾儿非要买的,说这个用着方便些,不然夜里起身不便点灯,总是摸黑……” 她絮絮叨叨解释着,温瑜却想起了今晨自己不会用打火石,在火塘旁敲打火石吵醒他的那一幕,莫名地生出了一点心虚。 该不是不想再被她吵醒才买的吧? 她脑子里刚划过这个想法,院门外边传来了响声,那地痞也回来了。 萧蕙娘扭头看了一眼,却是“哎哟”一声:“你这是把整个肉铺都给买回来了?” 第 11 章 萧厉肩上扛着半扇猪肉推门而入,说:“您不是还想熏制些腊肉么,正好也要给宋哥拜年,我找李屠户定了一头猪,这半扇猪肉咱们留着,另半扇我已让人拉去宋哥家了。” 萧蕙娘不免叹气:“你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的,让你攒点成亲的银子,也不知道要攒到何年去……” 话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去了院中帮忙,又招呼温瑜再搬两条长凳出去。 那长凳是平日里放在方桌旁吃饭用的,温瑜瞧着萧厉扛回来的那半扇猪颇为肥硕,觉着就算将两张长凳并放到了一起,怕是也放不下。 但萧蕙娘既开了口,她便依言先将长凳搬了出去,可没等她摆放好,便见那地痞直接将猪肉放院中的地上了。 温瑜不由愣了一下,心说这人是也发现用两张长凳放不下猪肉么? 萧厉放下猪肉,扯下垫在肩上的皮质肩甲,抖落血水扔在了一旁,抬头就见温瑜望着这边,几乎把困惑全写在了眼睛里,他瞥了一眼她并放在一起的两张长凳,说:“长凳别靠在一起,分开些放。” 随即抬脚往厨房那边走去,将厨房门给卸了下来。 这下温瑜看明白了,那两张长凳是用来铺门板的。 她摆好长凳后退到一边,等萧厉把门板放上去了,要将半扇猪肉撂上去时,她见萧蕙娘撸起了袖子似要过去帮忙抬,犹豫了一下,便也打算上前搭把手。 萧厉瞧见萧蕙娘上前,却道:“您往后退些,我一个人就成。” 言罢左右两手各拎起一条猪腿,抬臂一撂便将半扇猪肉搁门板上了。 他为了方便干活,袖子都捋到了手肘处,手臂运劲儿时,肌肉绷起的好看弧度一直延伸向肘关,再往上,则蔽入了衣料中,却还是能依稀瞧出肌肉虬扎的轮廓。 碎发覆在额前,衬上他浓烈张扬的眉眼,少了痞气,多了几分少年感。 温瑜立在一旁瞧见这一幕,只觉这人力气大得跟什么牲口似的,在父王麾下,能开一石弓的将士便已是精锐,不知以眼前这人的臂力,能开几石弓。 萧厉放好猪肉直起身来,抬手想抹一把汗,但手上全是扛猪肉沾到的血水,便只能抬臂勉强擦一下额角,见温瑜站在不远处,他出声:“给我张帕子。” 被这一声骤然叫回神的温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要去哪儿给他找帕子,便把先前在瓦市用来当面纱的那张绢帕递了过去。 萧厉瞧见那方整齐叠在她掌心的帕子,很明显愣了一下,他是想让温瑜进屋随便寻个破帕子给他擦手上血水的。 但迟疑了一瞬,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手上的血水在那瞬间就浸红了帕子一角,他捻起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便习惯性地往怀里一揣。 温瑜瞧见这一幕,脸色变了变,正要出言提醒,却逢萧蕙娘去厨房找刀出来,说:“用这菜刀砍骨头,怕是得把刀刃砍卷,怎也不让李屠户把肉分好?” 萧厉便转身去瞧菜刀去了,他看了一眼,说:“算了,我直接用柴刀。” 言罢就将菜刀还给了萧蕙娘,拿起柴刀走到水缸边,浇了点水在刀身和磨刀石上,脚踩着磨刀石,两指摁着刀身,边磨边说:“让李屠户分个肉,他还得再收六十钱,正好我今日在家,自己分也是一样的。” 萧蕙娘对儿子颇为无奈,搬了张矮凳坐到一旁,将他带回来的棕榈叶撕成条,拧成绳打结扣,数落道:“让你不要大手大脚花钱,你总是不听,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倒是节俭。” 萧厉似被数落惯了,道:“这叫该省则省,该花则花。” 母子二人已将话头越说越远,至此,温瑜也不好再提那帕子的事,她觉得对方八成也是忙昏头了,顺手误收进衣襟里的,毕竟那帕子上还沾着血呢,等他自己发现就好。 自己若是专程再去提醒一遍,倒显得她顶着一脸红疹,还多自作多情似的,届时二人都免不了尴尬。 她已放平了心绪,哪知萧蕙娘被儿子气得没了脾气,又拉上她道:“你瞧瞧,就这么个臭脾气,将来也不知哪个姑娘能瞧上他。阿鱼你往后找夫郎,可千万别找这样脾气又臭又倔的!” 突然被点名的温瑜一时语塞,全然不知怎么接这话。 萧厉那头倒是皱眉喊了一声:“娘。” 萧蕙娘就此打住话头,同温瑜说悄悄话似的道:“算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他就烦我这老婆子。” 温瑜将撕下来的棕榈叶递与萧蕙娘,只说:“二爷孝顺,是想给您尽一份孝心。” 正说着,外边又传来了敲门声,温瑜前去开门,却见门外是个从未见过的半大少年。 少年瞧见她脸上的疹印,似乎想倒吸凉气,却又意识到不礼貌,于是生生打住了,只低声嘀咕了句“果然和三哥说的一样”。 温瑜没甚听清,问少年:“你找谁?” 少年再抬起眼时,倒是重新换了副笑脸,拎起手上的酒坛子说:“我找我大娘和二哥的!” 萧蕙娘在院中已听见了声音,道:“是小安来了吧?快进来,一会儿一起吃杀猪汤。” 温瑜便让至门边,说:“原是客人,快些请进。” 少年显然是头一回被人这么文绉绉地对待,颇有些不习惯,挠了挠后脑勺说:“我叫侯小安,姐姐叫我猴子或小安都成。” 随即便抬脚进院,见着萧蕙娘,他脸上的笑容都灿烂了好几个度,“大娘,有一段时间没见您了,您身子骨瞧着比之前还爽利些,人都显年轻了!” 萧蕙娘被他逗得合不拢嘴,说:“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哄我老婆子开心。” 侯小安将酒坛搁在了檐下,去萧厉那边帮忙说:“哪能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娘您不信罢了。” 这话惹得萧蕙娘又是一阵笑。 萧厉打断他和自己娘的贫嘴,问:“老虎没跟你一起来?” 侯小安接过萧厉分好的肉用棕榈叶穿进孔洞里,压低了嗓音道:“三哥回赌坊后,得知你让弟兄们把瓦市抢过来了,乐疯了,正巧碰上王庆带人回去找事,他就跟王庆打了一架,这会儿还在东家那里挨训呢。” 萧厉分肉的手一顿:“老虎挂彩了?” 侯小安摇头说:“那倒没有,他让我先别告诉你来着,但我寻思着二哥你早晚会知道的,我现在不说,等你知道了,还得削我。” 萧厉右臂发劲,柴刀落下时,那粗壮的猪腿骨便也砍了下来,他在猪腿肉上用刀尖扎了个小洞,扔给侯小安,淡声说:“你知道就好。” 侯小安夸张地缩了一下脖子:“二哥,我都对你赤胆忠心,肝胆相照,两小无猜了,你还……” “你给我闭嘴吧!”萧厉听到他为了显摆,又用成语却说出句“两小无猜”时,额角青筋都跳了一下,忍无可忍了似的道:“不知道词意就别乱用!” 他拎着穿好棕榈叶的猪肉转身去了屋内时,侯小安还在托着下巴琢磨:“诶?我又说错了吗?两小无猜不就是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没有猜忌的意思么?” 温瑜正好过去拿肉,他们先前压低嗓音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清,只知道萧厉突然就凶他,让他别乱用词了。 此刻见这少年颇为苦恼的模样,心中好笑,道:“你说的意思没错,但这这个词,只能用在男女身上。” 侯小安拍了一下脑袋,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萧哥怎么嫌弃我嫌弃成那样呢!” 他视线掠过温瑜拎着棕榈叶的手,忽地又问:“姐姐知道的这么多,是读过书么?” 温瑜对上少年看起来澄澈又乖巧的一双眼,忽地意识到这少年可远比自己以为的机灵,她面上未露出任何破绽,笑容和煦,说:“没读过书,只是识得几个字。” 侯小安没从她这里打探到什么,也不气馁,很是乖巧地“哦”了一声。 他接过温瑜手上的两刀猪肉,拎进屋去递给萧厉时,才小声嘀咕:“二哥,你有没有觉得,陈癞子抵给你的这个姐姐,很特别啊?” 萧厉身量本就高,此刻踩着一张横凳,抬手正把肉挂到横梁的长钉上,居高临下睨向侯小安时,俯视的意味更重。 他眼神里很直白地透露着几个字:有屁快放。 侯小安抓耳挠腮片刻,才终于憋出来一个词:“大家闺秀……诶……好像也不对,怎么就想不出个合适的词儿呢……” 他挣扎半晌,终是放弃了,选用了更直白的话说,试图让萧厉听懂:“就是……她模样虽瞧着不太好看,但说话文绉绉的,举止也文雅,手上还几乎没茧子,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可她身上又没有半点大小姐的娇气。就……很特别,也不知她家中原是做什么的……” 岂料萧厉却淡声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啊?二哥你知道啊?”侯小安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问:“是她已跟你说过了吗?” 萧厉懒得再理他,劈手夺过他手上还剩的那刀猪肉,挂到了横梁上,才道:“我是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侯小安闻言,神色更加怪异了些,困惑道:“二哥你就不想弄清楚么?” “不想。” 萧厉步下横凳,脚下一勾,便将横凳勾回了原位。 侯小安拿起一旁的抹布,擦着横凳上的脚印问:“为什么啊?” 萧厉曾经也想穷根寻叶,毕竟一个敢在陈癞子将她打至了那份上,还在孱弱中按住半截砖石试图反击的人,到他家后却收起了所有爪牙,只装出乖顺模样,一开始他担心对方会对自己母亲不利。 但几日观察下来,发现她只是在竭力保全她自己而已。 他半侧过头,俊逸清朗的脸叫光影切出了明暗分界线,说:“一个人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只求活着,这并没什么错。只要她不给我家中带来祸端,我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第 12 章 第12章 二人在屋子里都说了些什么,温瑜一概不知,萧蕙娘去厨房生火时,她不好一个人杵在院子里,便跟进去帮忙。 这厨房她不是第一次进,但上午她只在灶台附近找过打火石,旁的东西一概没碰。 这会儿萧蕙娘已生起火了,温瑜便看了一眼放各类碗筷瓢盆的案板,又瞧了瞧置着两口锅的灶台,却发现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她从前虽也进过厨房,但王府的厨房,灶火有专门的烧火丫头看着,各类食材也有下人处理好,甚至做菜时,什么时候该放什么菜,什么时候该放什么调料,调料放多少,菜烧到哪个阶段了转大火或小火,也都有掌勺的厨子在一旁指点。 她只需把下人们捧过来的菜、取好分量的调料,在掌勺厨子说可以放时,倒进锅里搅合搅合,再由烧火丫头们把控火候就好了。 出锅后摆盘、装碟也都是一律由下人们做的,但这在世家贵族中,便已是她们亲自下厨了。 眼下让温瑜独自做一道菜出来的话,她倒是记得常做之菜的步骤,但萧家这厨房里,显然凑不出她脑子里任何一道菜所需的食材 温瑜只得问萧蕙娘:“大娘,中午吃什么?” 萧蕙娘往灶洞里添着柴,面容叫火光映得发红,闻声说:“煮一锅杀猪汤,再切一刀嫩肉煸笋丝就行。” 温瑜听到“杀猪汤”三个字就浅愣了一下,她在今日之前,都从未听说过这道菜,更何论做。 好在萧蕙娘也没有要她下厨的意思,她添完柴便从灶台后方起身,熟稔地拿起了铁铲和一把细竹签子绑成的刷子,洗刷起了发黑的铁锅,颇有要给孩子们露一手的意思,对温瑜道:“阿鱼,你去外边把猪肝和猪腰拿进来。” 终于被指派了一点活的温瑜如释重负,抬脚去了外边,却瞧见方才还在屋里挂肉的两人,这会儿也在院子里,一个半蹲着在搓洗什么,一个半站着,手上拿着个葫芦瓢正缓慢地往下倒水。 见她出来,侯小安拿着葫芦瓢笑出两颗虎牙:“姐姐找什么?” 温瑜道:“猪肝和猪腰在哪儿?” 侯小安朝她身后抬抬下巴,说:“就在姐姐身后的墙上挂着的。” 温瑜一转头,瞧见了挂在墙钉上,还往下滴着血的一串内脏,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脸色还是微不可见地变了一变。 她活了十几年,唯一见过的完整的牲畜部位,便是年节里祭祀用的猪头。 但那也是隔得远远的瞧上一眼,哪像现在,她还得亲手去拎起这……这淌着血的牲畜脏器。 这东西多少和人的有几分相似,温瑜便是逃难路上见过死人,却也没见过当场被开膛破肚掏出内脏来的,此刻瞧着那血淋淋的一团,心下便升起了股不适。 但她竭力忍下了,面上也尽可能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情,踮脚去取,只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萧厉无意间抬眸看见这一幕,微皱了一下眉,说:“那肝脏的血还没洗,你先把这 串肠拿进去。” 言罢又对一旁的侯小安道:“去拿过来洗洗。” 侯小安便乖巧地冲着温瑜喊话:“姐姐你放着,我来拿就是。” 他说着已将葫芦瓢放回了水缸里,笑着一口小虎牙朝墙根这边走来。 温瑜在萧厉出声后,却并未停手,而是垫着脚一把将那串着几团脏器的棕榈叶绳薅了下来,五指紧攥着那裹有血迹的绳线,白着脸递给走过来的侯小安,面上勉强扯出抹笑说:“劳烦小兄弟了。” 说罢转身去水缸边舀水冲去手上沾到的血迹。 萧厉一直盯着她,侯小安也被温瑜的突然之举,弄得愣了一下。 等温瑜洗干净了手直起身来时,同萧厉视线相接,面上已什么情绪都瞧不出来了,只主动接过萧厉手上那串洗干净了的猪小肠,说:“那我便先拿进去了。” 待温瑜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侯小安才拎着那串猪脏器小碎步挪到萧厉边上,问他:“你瞧见了没?” 他手上比划,抓耳挠腮,分外词穷:“她方才那模样,分明是多看这串脏器一眼,都要晕过去了的样子,但你让我去取吧,她还就非要自己拿下来不可。” 侯小安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直犯嘀咕道:“怎么就这么逞强呢?” 随即又很是怪异地道:“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萧厉没做声,接过侯小安手上的脏器仔细清洗时,才嗓音极低地说了句:“……就是死倔。” - 厨房里,温瑜抱膝坐在灶台后边的矮墩上,下巴搁在肘臂,半垂着眼帘看灶洞里的火光。 她并非不知好歹,自然知道那地痞让那少年过来,大抵是看出她有些恶心那血淋淋的脏器。 但她名义上好歹是陈癞子抵给萧家的丫鬟,萧蕙娘母子尚且各种脏活累活都自己干,她若嫌脏怕累,什么都做不好,倒显得她跟个主子似的。 萧蕙娘虽待她极好,但她也不能没了分寸。 温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听得在灶台前忙活的萧蕙娘道:“阿鱼,你看着些灶洞里的火,我去外边择些青菜。” “那有的柴禾还没全干,你搭着干柴烧就是了。” 温瑜回神应了声好,在萧蕙娘出门后,她瞧着灶洞里的火瞧着是有些小了,便从边上拿了些柴禾塞进灶洞里。 只是这柴约莫就是萧蕙娘说的那半干柴,放进灶洞里后不仅燃不起来,浓烟和湿气还熏得原本燃着的干柴火光都小了下去。 温瑜怕干柴不够导致火熄了,忙又仔细挑了些干柴一股脑儿塞进灶洞里。 但灶火并没如她期望中的越燃越旺,反而越来越小,甚至几欲熄灭,温瑜又手忙脚乱地将那根冒着浓烟的半干柴取了出来。 她被那浓烟熏得眼都睁不开,泪腺不受控制地分泌眼液,勉强虚眼朝灶洞看去,却发现灶火还是熄了,只余柴上还裹着一层猩红炭火。 温瑜想找风箱把手,给灶洞里鼓风 ,可看了一圈,也没在灶台后边瞧见那样的设施。 她只得凑近吹气,试图将那点炭火吹燃,这一下不仅被浓烟熏得双眼刺痛,脸还被灶门处的温度烤得有些发疼。 温瑜扭过头一阵咳嗽,自知狼狈,但萧蕙娘方才出去,还让她看着些火,这火若转眼就熄了,还得叫萧蕙娘回来收拾烂摊子,温瑜光是想想便觉脸上躁得慌。 缓过眼睛的那一阵熏疼后,她再次凑近灶门,试图往里吹气,却被人拨开了脑袋。 温瑜睁着一双被烟熏得发红的泪眼扭过头,便见萧厉不知何时进的厨房,正站在她身侧。 萧厉看着被熏了一脸烟黑,睁着一双水蒙蒙的大眼望他的人,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从前家中养过的一只白猫,那猫儿一到冬日里就喜欢钻灶洞里睡,每次他生火前,都得先把手探进去揪猫。 猫儿睡得灰头土脸的,被他拎着后颈四脚悬空揪起,一双浑圆的猫眼朝他看来时,便是这样警惕又带着点茫然的神色。 “我……马上就把火烧好了。”温瑜说着,又试图再往灶洞里加些点火的绒草。 萧厉俯身拿过她手上的绒草,又轻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让位。 但这灶台后的地方本就狭小,温瑜便只能往里缩了些。 萧厉蹲身下来,将温瑜塞进灶洞里的柴禾取了大半出来,又用钳子把灶心的炭灰往两边扒了扒,说:火不是你这么烧的,柴禾底下得有空隙,这火才燃得起来,你全都压实了,火能不熄么???[” 他说完这话,侧过头看她,侧脸的轮廓和黑长的眼睫都被火光照得尤为清晰,目光里少了鹰隼巡猎似的压迫感,依旧绸黑得叫人不敢轻易与之对视。 温瑜这会儿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羞耻心攫取了,早上的火石点火,和这会儿的事叠加在一起,她全然不会烧火的真相已呼之欲出。 怕被嫌弃什么都不会做,闻言便只有些窘迫地“嗯”了一声。 她脖颈垂下的弧度修长好看,但那张努力绷着的,看上去无甚表情、故作平静的脸,一片熏黑。 萧厉拿过搁灶台壁放着的一截竹筒,说:“你往灶洞里吹气,用这个。” 他说着示范了一下,竹筒上下的结都是被打通了的,只是吹气的孔大,出气的孔小,一口气经竹筒被吹进灶洞,那木柴上已覆了一层白灰的炭火瞬间又猩红起来,甚至迸出了火星子,火光“噗嗖”一声,又重新燃了起来。 温瑜觉得她但凡早一点知道这东西,便也不会丢人现眼到现在。 她绷着肩膀,窘迫又故作从容地道:“我知道了。” 萧厉侧腿给她让出半边道,说:“出去洗把脸吧。” 温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脸上可能沾到了烟黑,于是那本就紧绷的肩背,在那瞬间像是裹了一层石浆,她迈步走出厨房门的时候,整个人宛若一尊陶俑,裙摆都不带动一下的。 萧厉瞥过她的背影,转过头看向灶火,眸子被映出暖橘色的辉光,他撑着半边脸,似无声地笑了一下。 - 温瑜走至院中时,侯小安正和萧蕙娘一起在院子边角的菜畦里择菜,他听见脚步声,转头瞧见温瑜,便没忍住“扑哧”一声。 温瑜此刻的羞耻心已快达限值,她绷着脸朝他看去,侯小安赶紧又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萧蕙娘闻声回过头来,温瑜已背身从水缸里打了水洗脸,萧蕙娘瞧见了不免念叨:“那缸里的水得多冰啊,怎么能用来洗脸呢,当心病着了……” 温瑜含糊道:“我烧完火脸上热,用冷水激一激正好。” 她对着水当镜子,洗完脸上那些烟黑了,才去房里找了块干净帕子擦脸。 院门在此时又被敲响,侯小安跑去开门后,对着房里喊:“姐姐,好像是找你的!”!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3 章 第13章 找她的? 温瑜在房里稍做思量后,寻了一块刚裁剪好,还没绣图纹的帕子戴脸上,方走出了房门。 带有暗徽的绣帕上午才卖出去,便是她的亲随们在这雍城,也得打听一番才能知道她的住址,断不可能这么快就寻过来。 所以此刻找上门来的,多半是那贵妇人的人。 侯小安在院门处,听见后边传来的脚步声时,回头一看,眼睛立马瞪大了。 那满脸疹印的姑娘,遮住脸和没遮住脸时,仿佛是两个人。 面纱将那半张脸一盖,她整个人立马变得疏离莫测起来,身上穿的哪怕还是那件灰旧袄衣,也叫人不敢生出半点轻视之意。 甚至这没什么陈设的院落,只因她娉婷立在那里,好像都显得没那般破败。 侯小安两眼尚瞪如铜铃,温瑜已朝门外看了去。 门外立着一圆脸丫鬟和两个小厮,衣着用料都颇为体面,丫鬟手拢在袖中站在台阶处,两个小厮则捧着东西站在下方。 温瑜见那丫鬟眼生,并不是上午见过的那一个,便问:“可是徐府的人?” 那丫鬟见这地方破败,眼底本还有几分高高在上,但回话时同温瑜视线对上,只觉那女子目光明明很平和,但自己就是不自觉地弱下了气势,“正是,姑娘便是替我家夫人绣扇面的绣娘了吧?” 温瑜点了头,说:“劳你们走一趟了。” 丫鬟连说没有,只是替主家办事。她见温瑜谈吐不凡,气质更是不俗,言辞中也不敢再有轻慢,让随自己来的两名小厮捧着托盘上前,道:“这是绫绢的料子,绣样在料子底下,线是夫人特地从苏州带回的,全是真丝染制,雍城可买不到,夫人说,姑娘若绣错了,绫绢的料子有多的,但这线没多的了,所以还望姑娘精细些落针。” 温瑜只微微颔首,道:“自然。” 那丫鬟便示意两名小厮端着托盘将东西送进去,一直扒着门站边上的侯小安忙钻出来道:“交给我就成!姐姐和两位小哥进来喝杯茶啊!” 那丫鬟瞧着刚处理过猪肉一片狼藉的院落,没选择进门,只说主家还有事,自己便不多打扰了。 几人转身离去时,侯小安一手抱着两叠放的托盘,一手很是热切地朝着他们的背影挥了挥。 待合上了院门,侯小安才背抵着大门,捧起托盘很是稀罕地瞅了又瞅,再看向温瑜时,两只眼都闪着金元宝的光辉: “我滴个财神姐姐诶!你是怎么跟徐家这等高门大府搭上了关系的?要知道再早个二十年,这整个雍城的商铺那都姓徐啊!只是如今才稍稍没落了些,叫我们东家和拿下了雍城漕运生意的何家分走了不少羹。但再怎么说,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瞧见没,下人出府办个事,徐家可都是派马车的!那车停在巷口,引得整条巷的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看呢!” 温瑜说:“只是今早在瓦市卖绣帕,凑巧接的一单生意。” 心下却不免 寻思,若依侯小安所说,徐家在雍城已这般势大,那能叫徐家那位夫人费这般心思备礼的,只怕更有来头。 侯小安捧着两张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边,追问:“姐姐,你这一单能赚多少啊?他们大户人家,出手一向阔绰,少说也应有个七八百钱吧?” 萧蕙娘知道这孩子一贯是看见钱就走不动道,好笑道:“她们给你阿鱼姐姐的定金都给了足足一两呢!” 侯小安捧着托盘差点跌一跤,瞪圆了眼看向萧蕙娘:“多……多少?” 温瑜平静道:“定金一两,绣单面绣酬金五两,若绣双面绣,酬金五十两。” 听到最后一个数字,侯小安觉得自己听到的银子已经不是银子了。 温瑜还想迈步朝房内走去,却觉眼前人影一晃,便见侯小安捧着托盘挡道跪下了,他眼下淌着两行泪,无比真挚又恳切地道:“姐姐,你教我刺绣吧!” 温瑜颇有些无措,说:“你先起来。” 萧厉不知何时从厨房出来的,见侯小安这样,只觉丢人,他抬手盖住脸:“以后在外边别说我是你哥。” 侯小安麻溜起来了,他仰天长叹,痛心疾首道:“五十两,那可是五十两啊!” 萧蕙娘知道这孩子一向搞怪,她择了菜在水缸旁洗着,好笑道:“你当这五十两好挣呢?你阿鱼姐姐那是苏绣,没个十年的功夫打底,可绣不出她那火候来。且主家要得急,只给了一月的时间,顶多也只能绣个单面了,绣双面,那可废时废眼得很,不知有多少绣娘为此熬瞎了眼睛。” 侯小安任那零星飘下的细小雪沫落在自己脸上,神情认真到不像是说玩笑话:“谁要是能给我五十两,便是让我瞎了又如何……” 萧厉忽地冷冷说了句:“钻钱眼里去了?” 侯小安这才璨然一笑,扭头看他,露着两颗小虎牙说:“二哥别这么凶嘛,玩笑话而已!” 他转过身,无比狗腿地对温瑜道:“阿鱼姐姐,以后有什么用得上小安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温瑜只觉这少年自来熟得让她有些招架不住,且当着那地痞的面,她也万不敢公然撬他墙角,便拢着眉心看向那地痞。 萧厉自觉丢不起这人,果断同侯小安划清界限,说:“他一贯见钱眼开,你要是有事支使他,给他个铜板,他保准跑得比拉磨的骡还卖力。” 侯小安顿时不满嚷嚷道:“二哥,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萧蕙娘对这兄弟二人的拌嘴早已见怪不怪,她帮温瑜拿起一个托盘,进屋后才道:“叫你见笑了,这兄弟俩向来如此,往后你便知了。” 温瑜还不知那少年的来历,闻言只说:“我瞧着二爷和那小兄弟亲厚,也不亚于亲兄弟了。” 萧蕙娘闻言便笑,随即又叹了口气说:“小安也是个苦命孩子,他爹服徭役死了,家里留下他娘和一个久病的阿奶,她娘靠着给人浆洗衣物维持生计,那一年也是个大雪天,她娘在河边给人洗衣时,不知是冻僵跌下水去了,还 是想不开寻了轻生,等旁人发现时,她早和那河里的冰冻在了一起……” 萧蕙娘说起这些,满面悲悯。 ?想看团子来袭写的《归鸾》第 13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温瑜一听侯小安父亲是服徭役死的,心口则是一重。 徭役赋税,是国之根本,却也是压在寻常百姓头上的一座大山。 她听着萧蕙娘继续道:“没了他娘,只剩他和他家中病重的阿奶,大雪天里,那孩子沿街跪着乞讨,但不是被做生意的商贩赶,就是被占了那片地头的乞丐打。他饿得狠了,去偷人家刚出笼的馒头,叫人逮住往死里打,被獾儿看到捡了回来。我给他煮了碗面让他趁热吃,他饿得腹鸣如擂鼓,却还是摇头说不饿,问我能不能让他端回去,给他阿奶吃,我说锅里还有,他才捧着碗狼吞虎咽地吃。” 萧蕙娘想起当年的事,仍是摇头:“只可怜那孩子,冒雪疾跑着端一碗面回去,却还是没能让他阿奶吃上最后一口……” “这么些年,我几次同他说,让他住家里来,那孩子却又不肯,只把赌坊当成了家似的,逢年过节,才过来吃顿饭。” 温瑜听着萧蕙娘絮絮叨叨说这些,只觉心口愈发沉得厉害。 她未料到那看似没心没肺的少年,竟有着这样的身世。 他的圆滑,机灵,察言观色,不难猜出是讨生活的这些年里磨砺出来的。 这样的孩童,在整个大梁,不知还有多少。 纵使温瑜不愿去想,却也不得不得承认,大梁的百年国祚,的确是沉疴已久。 哪怕父王和兄长一直在倡廉革新,但对大梁这头似浑身疮烂流脓的巨兽来说,作用仍是微乎其微的。 她知道父王一直在等,等着坐上那最高位了,再大刀阔斧地去废旧制、立新法,给大梁这头巨兽下猛药。 只是兵乱一起,父兄的诸多抱负与谋划都再难施展了。 可这并未减轻温瑜此刻生出的愧疚之心。 天下万民供以徭税,养着温氏皇族和朝廷百官,万民苦矣,她作为被供养的温氏皇族之一,谈何不愧? 因为萧蕙娘的这无心之言,温瑜一直到用饭时都还心不在蔫。 萧蕙娘见她全程只戳着米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替她夹了一箸竹笋煸肉,说:“不合胃口么?怎都不见你下筷?” 温瑜随口说:“在想怎么赚更多的钱。” 萧蕙娘便笑:“这钱哪有挣得完的,你这妮子,怎也跟小安一样,一门心思钻钱眼里去了?” 侯小安闻言,却是扒着饭两眼放光地道:“我愿为阿鱼姐姐马前鞍后,随叫随到!” 萧厉用筷子头敲了他脑袋一记,嫌弃道:“是鞍前马后。” 侯小安捂着脑袋嘿嘿直笑,说;“都一样,反正是那个意思就行!”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温瑜将筷子挑起的一小箸米饭含进嘴里,思忖几许后道:“那便劳烦侯小兄弟,替我从瓦市那边打探些洛都和奉阳的消息,每带回一条消息,我付给你……两个铜板。” 萧厉忽地抬眼看她。 侯小安一听有钱拿,虽是高兴,却也不解地问:“姐姐,这和赚钱有什么联系吗?” 温瑜只是想知道如今的时局和战况如何,她孤身一人,未免再次落入歹人手中,不可独自贸然上路,只能等到亲随们前来接应后,再动身前往南陈。 但反贼攻下洛都后,为再次打压大梁士气,对父兄退守的奉阳定是志在必得。 她有些忧心奉阳那边的战况。 眼下被两人盯着,便只得先给出了个理由:“战事频繁,对各地的茶马互市自也是有影响的,商道一断,南边的许多商货运不到北方来,北方缺货,价钱不就上去了?同样的,货囤积在南边,若是不能久放,那便得折价。我们虽没那门路,可拿了南边囤积的货转到北方卖,但知了战事动向,便能预料哪些商货不久后就会短缺涨价。” 萧厉看她的目光,忽地又变成了那鹰隼巡猎一般的审视。!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 章 第14章 侯小安咬着筷子尖,怔怔半晌才道:阿鱼姐姐?_[(,你怎么懂这么多的?” 温瑜挑米粒的筷子微微一顿,纵使没抬头,也能感觉到边上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凿穿,她扒动碗中的米粒笑了笑,答:“家父从前在洛都做些小本生意,我听他念叨多了,耳濡目染,便也一知半解了些。” 萧厉没做声,侯小安倒是说起了玩笑话缓解气氛:“凭阿鱼姐姐你这悟性,得是个经商的好苗子啊!” 温瑜说:“世道艰难,能捡回一条命和亲人团聚便是老天垂怜了,不敢奢求其他的。” 侯小安是个活宝,在饭桌上又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倒是很快被盖了过去。 - 一顿饭吃完,温瑜都没和萧厉再有什么眼神接触,他似还有事,饭后同萧蕙娘知会了一声,便带着侯小安出门去了。 温瑜还惦记着床的事,帮着萧蕙娘一起收拾碗筷时,便提了一嘴:“我今日方知二爷这几天夜里,一直是将就着火塘边那张躺椅睡的,我寻思着这样下去,长久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大娘您觉着,要不再打一张矮榻放您房间里?以后我跟您睡一个屋,也方便照料您起居。” 萧蕙娘说:“我只是咳嗽得凶,手脚还灵便,哪能连自己起居都顾不上了。不过你说得也在理,家里就两张床,偶尔来个客人了,的确是住不下,我回头就问问木匠去,看赶在年前能不能打好。” 萧蕙娘是个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人,把屋子里外都收拾一遍后,她便也撑了伞出门去,说是去问问几个寡居的妇人愿不愿接绣帕子的活儿,顺道再去木匠那里看看。 温瑜独自在家,便将火塘里的火熄了,改生了个炭盆子,她将细木签子烧得焦黑了,在地上简要地绘出几个简洁又叫人眼前一亮的绣帕图纹,随即取了针线,对着地上的图纹在帕角勾出个雏形。 这类简单的绣纹,她心中有个花型了便能徒手绣,但若是绣徐家要的那扇面,图样太过精细繁复,便得先在绢布上以墨笔绘纹路打底,晾干后方可下针。 想到笔和墨,温瑜落针的手忽而一顿,是了,她忘记同萧蕙娘说了,还得再买笔墨回来。 温瑜看了一眼大雪如鹅絮的窗外,在此刻出去买,和晚间再给萧蕙娘或那地痞说之间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等晚些时候再同那母子二人说好了。 院门外却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隐约还有女子的询问声:“萧大娘,您在家吗?” 温瑜放下针线准备出去开门,迟疑了一下,担心自己脸上的疹印会吓到人,索性又戴上了一张素绢面纱。 “来了。”她快步走下石阶,打开院门,瞧见是个手上提着一篮衣物的年轻姑娘,那姑娘手脸冻得发红,一双眼倒是圆润可爱,看见她,眼底明显露出了几分疑惑来,磕磕绊绊问:“这……这是萧大娘家吧?” 温瑜点头,说:“是,不过大娘这会儿出去了,你若是有事寻她,可先进屋坐会儿。” 姑娘连忙摇头,将拎在手上的篮子往前递了递,紧张到说话有些结巴:“不……不用,我是来送萧大娘家浣洗的衣物的,我……我娘病了,到年底都不能再接给人洗衣的活儿了,劳……劳姐姐给萧大娘说一声。” 她说完便低下了头,脸红到了耳根处,显然是不擅说谎。 温瑜是觉着这姑娘有些怪怪的,她并不打算多问,接过姑娘递过来的篮子,只颔首应了声好。 但那姑娘并未离去,再次看向她时,有些欲言又止。 温瑜只得问:“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事?” 她面纱遮住了鼻梁以下的容貌,只余一双似笼着朦胧烟云的清月眸不见悲喜地瞧人。 那姑娘双手紧张到握拳,似用了极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问了她一句:“你……你是被那姓萧的恶霸买来的吗?” 温瑜愣了一下,一是为这姑娘第一眼便觉着自己是被买来的,二是她对那地痞的称呼。 恶霸? 似乎也挺贴切。 她心下莫名地觉着有些好笑,却又有些疑惑,摇了摇头,答:“不是,姑娘何出此言?” 那姑娘嗫嚅道:“住附近的人都知道,那恶霸不是个好人,听说他八岁就杀了人,蹲过好几年大牢呢,出来后成日不是泡在赌坊,便是往青楼里钻……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萧大娘倒是急他的婚事,可她儿子这副模样……” 她似不好再说太过分的话,只道:“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能瞧上他?邻里都说,他后边……约莫是找个烟花巷的女子将就着过,抑或是买个媳妇回来。” 她又看了一眼温瑜,颇有些义愤填膺:“你不是他买来当媳妇的就行,可千万别被他那副好皮囊给骗了,我好几次看到有姑娘堵着他哭呢,他倒是薄情,眼神都没给那些姑娘一个。” 温瑜听得这些,神色甚是平静,道:“多谢姑娘好心,但姑娘多虑了,我只是他们家的下人。” 姑娘张了张嘴,显然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只干巴巴“哦”了一声。 院门合上后,温瑜回到房间里,拿起针线继续勾绣样的雏形,眼睫都不曾颤一下。 - 萧厉为着郑虎与王庆动手的事,觉都不及补,用过午饭就往赌坊去了。 但到了赌坊,才被管事的告知东家不在,往醉红楼查账去了,留了话让他下午过来了,便去一趟醉红楼。 萧厉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同传话的赌坊管事应了声好,转身走出赌坊,眼神才全然阴翳了下来。 只有身边少数几个知道他根底的弟兄,才明白他对醉红楼那地方有多厌恶。 此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问:“二哥,要我们跟你一块过去吗?” 萧厉脚步未停,只说:“我自己去,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可是……” 萧厉停步瞥他们一眼,说:“上回我同王庆动了手,东家没好发作,这回老虎又冲动行事,总得叫东家拿捏住敲打一 番的。你们跟去,不是让东家觉着我是在同他叫板么?” 几人这才作罢。 侯小安追出几步,指了指自己,问:“二哥,那我呢?” 萧厉拍了一下他后脑勺,说:“你不是给自己找了个两枚铜板的差事么?” 侯小安闻言便笑了起来:“成!那我就当二哥你准我去给阿鱼姐姐跑腿啦!” 兄弟二人走远了,几个跟着王庆的混混站在檐下磕瓜子,瞧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声:“瞧给那瘦猴高兴的,怎么,姓萧的要带他去醉红楼开荤不成?” 边上的酸道:“那姓萧的近来风光得很,也不知东家最终会怎么处置陈癞子那事,我可是听说,自陈癞子送了个妮子给那姓萧的抵债后,不少赌棍在他去收债时,也试图让自己妹妹或婆娘去陪他,当真是艳福不浅呐!” 这话惹得另几个混混愈发不满,嗤道:“郑虎那厮还说什么,陈癞子送给他的是个满脸疹子的丑娘们,谁信呐?要我说,东家就是偏心,从前偏心宋钦,现在偏心那姓萧的,可怜咱们王哥为赌坊尽忠这么多年,那干漕运的何家几次给王哥递橄榄枝,王哥都没去,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一个老混混忽地□□说:“你们年轻,怕是还不知那姓萧的老娘从前是做什么的吧?谁知道他是不是东家落在外边的种呢……” - 萧厉站在醉红楼前,不管隔了多少年,再看那块张灯结彩的匾额,仍是觉着刺目。 他抬脚迈进大门,老鸨本是堆着笑迎上来的,在看清是他后,面上的神情立马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睨着他道:“哟,可真是稀客啊!” 楼里原本还有姑娘想迎上去的,见状不由也面面相觑地立在了原地。 萧厉不甚在意地扬了扬嘴角,说:“妈妈这楼外冷清得紧,莫说来了个人,便是飞来只雀都稀。” “你!”老鸨怒目而视。 萧厉却不再理会她,径直走进大堂,朝着守在楼梯口处的打手头子扔出一块牌匾,问:“东家在哪儿?” 醉红楼如今也是赌坊东家的产业,那打手头子显然是认得萧厉的,看过他当值的腰牌后,便让开一步,答:“天字五号房。” 萧厉抬脚往楼上走去,方才的动静不知是惊醒了哪间房的客人,但见楼上一间房的房门打开,走出个眉眼艳丽、眼角却带了明显细纹的女子,她半倚在栏杆处,打着哈欠看萧厉说:“阿獾又来赌坊办事啊?” 萧厉换了副笑脸说:“扰了牡丹姐姐清净,当真罪过。” 女子也笑,虽是韶华不再,却仍担得起风情万种四字,房里似有人在叫,她拧着眉回头看了一眼,说:“回头替我向你娘问声好。” 言罢便施施然回了房去。 楼下有年轻姑娘被青年那张桀骜清朗的脸晃乱了心神,小声问边上在楼里待得久的女子:“那位公子是谁?瞧着与牡丹姐姐都熟络得紧,是常来楼里么?” 被问话的年长女子看那姑娘一眼,说:“他从前是在这楼里长大的,你说同姑娘们熟不熟?” 年轻姑娘浅浅“啊”了一声,再次看向青年的背影,心里有了点惋惜。 原是娼生子,生来便是贱籍,低人一等。 - 萧厉推门而进,朝坐在窗前看账本的中年男人道:“东家,郑虎他……” “我上回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韩大东家放下手中的账本,抬眼朝萧厉看来。!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 章 第15章 窗户微敞,冷风灌进,吹得长案上置着的一盏热茶冒起的白雾往里倾斜,也吹散了些屋内那浓郁甜腻的熏香。 萧厉半张脸都浸在阴影中,侧脸的轮廓走向愈显利落,英挺的鼻梁往上,黑睫半垂,让他整个人的气质介于了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他缓缓道:“东家,我不想再沾染人命官司了。” 韩大东家没说话,只拨起了边上了的算盘珠子,似在核算上一笔账目的钱款。 萧厉继续说:您知道,我八岁就因误伤人性命下大狱,我娘磕破了头,四处求人,又因州官怜我年幼,尚有悔过之心,方免了死刑,改为七年劳刑。也亏得雍州本就是流放之地,我没被再流放往其他边陲之地,服七年苦役后出来,才还能再见到我娘。如今我娘年事已高,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我如何敢再让她为我担惊受怕?” 韩大东家拨算盘的手停了,提笔在账本上写了什么,才不疾不徐开口:“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这件事,你不愿去做,我若交与王庆做了,赌坊把头的位置,便是他的了。如今的雍城你也知道,除了徐家自视清高,放不下身段来做这地头蛇之争,就剩我韩家和那漕运的何家胶着。我是靠赌坊起家的,赌坊把头的位置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你也该明白,我同何家那老东西,在生意场上争,他手底下那帮干漕运的泥腿子,也会和你们在一坊一巷里争。” “你不想叫你娘担惊受怕,拒了我交与你的差事,将来王庆爬你头上去了,你觉着凭你和他积怨已久,他交给你的差事便容易了?”韩大东家说到此处搁了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道:“萧厉,我眼下还能给你选择,往后王庆可不会给你选择了。” 萧厉依是沉默着,但垂于身侧的两手已不自觉握成了拳。 韩大东家继续道:“况且,我一直希望是由你去做这件事,也还有另一层缘由在里边。” 他不动声色端详着青年的神色,缓缓道:“你同何家有仇,当年入狱,也是拜何家所赐,对吧?” 萧厉抬起眼,到底还是年少气盛,无法完全掩盖那一刻眼底迸出的戾气。 韩大东家瞥见了,嘴角却轻轻勾了勾,不紧不慢地端起案上的热茶抿了一口,说:“我让你去杀的那人,便是偷了我的账本做筹码,准备转投向何家的前赌坊账房,胡先百。” “此事于你我都有好处,你替我清理门户,我给你机会,让你先收一收,何家送你的七年刑狱的利息。” 萧厉还是没说话,但铁墙似的立在案前,浑身的肌肉已然绷紧了。 韩大东家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缓声道:“便是失手了,只要你嘴咬得够紧,将一切都说成是你记恨何家,寻的私仇,你娘,我便替你赡养了。” 他说着,取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放到了案前:“你且再仔细想想。” “我得了消息,胡先百那狗东西躲了这么久,会在除夕夜带着账本秘密前往何家,那也是唯一动手的时机,在此之前,你想好了,便给我答复 。这点银子,你拿回去同你娘好生过个年。” 房门轻响,韩大东家已离去。 ?团子来袭提醒您《归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萧厉双臂撑在案前,侧脸沐着窗缝里透进的惨白天光,碎发下一双黑眸幽寂地盯着韩大东家留下的那个鼓囊囊的荷包。 呵,真像是给街头野狗扔了半个冷面馒头。 但,他也的确需要靠这冷面馒头活着。 萧厉掂起那钱袋,揣进怀中转身。 下楼时得知韩大东家已走了,两个同萧蕙娘年岁相仿的妇人局促地站在大堂里,看到他出来了,才颇为殷切地叫他。 萧厉也同两个妇人打招呼:“三娘,四娘。” 两个妇人衣裳褴褛,面容也很是愁苦,半点不似楼里其他姑娘光鲜,被他唤了一声,脸上才见了笑,高个儿的妇人说:“我跟你四娘先前在后院忙,都不知你过来了。” 萧厉说:“东家在这边,我顺道过来寻东家的。” 他看了一眼,问:“怎不见二娘?” 尖脸的妇人便有些苦涩地道:“你二娘病了……” 林三娘给了她一手肘:“你这嘴上就是没个把门,月桂叮嘱了的,莫要同阿獾说。” 萧厉皱了眉,问:“二娘怎病了?” 两个妇人闻言,神色便都有些难堪,林三娘只道:“老毛病了,躺几日就好……” 老鸨从后院进来,瞧见几人,一双吊梢眼当即挑了起来,斥骂道:“你两个懒婆子,后院的雪都还没扫干净,泔水桶也还没倒完,又跑这前堂杵着躲懒来了?我说这都半天了,楼里怎还没来几个客人,原是被你俩这副衰容给吓跑了的,还不给我滚后院干活去!我这楼里可不养废人!” 吴四娘小声说:“我们只是听说阿獾过来了,出来看看他……” 老鸨嗤道:“这又不是你们亲儿子,整得跟多母子情深似的!月桂那懒婆娘也是,接了一回客又称病躺下了,你俩今天要是不把她的那份活儿也干完,可别怪我不给她饭吃!” 萧厉听得这些,只觉那股窒闷感和恶心感,又如幼年时一般涌了上来。 他逼近一步揪起了老鸨的衣领,喝问:“我每个月都送了笔银子到你手上,让你别为难我干娘她们,你就是这么应诺的?” 老鸨想挣开萧厉的手,但全然挣不动,便瞪眼撒泼骂道:“我是没让她们接客了啊,但洒扫的活儿总得干吧?找月桂的,是她从前的恩客,她自己为了多挣几个银子愿意接的,我还能拦着不让不成?” 老鸨说着嗤笑起来:“你把她们护得跟亲娘似的,倒是也阔绰些,替她们赎了身,把人一并接出去孝敬着啊!她们身价不如你那当过头牌的娘,二十两银子一个人,给了钱我就还卖身契。” 这纯粹是狮子大开口。 两个妇人都上前劝萧厉,让他莫与老鸨争。 几个楼里的打手也围了上来。 萧厉盯着老鸨,一字一顿道:“终有一日,我会替我干娘她们赎身的。” 他松 开手时,老鸨脚终于着地,却打了个趔趄,叫打手扶了一把才站稳。 老鸨吃了瘪,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她嫌晦气搬拍了拍自己襟口,见萧厉给两个妇人一人给了几块碎银,还让她们给月桂也带了一份,心下更是不快,当下便挖苦道: “我倒是忘了,你怎能不待这几个老婆娘跟亲娘一样呢?兰蕙当年生下你,可是指望着母凭子贵,想靠你让那富商给她赎身的,哪知你那混账爹一去不回,兰蕙没了指望,嫌你嫌得比那路边野狗还不如,大雪天里,你跌进火盆里绊倒了衣桁,烧着了她一件衣裳,她可是全程都只心疼她那件衣裳,你身上叫炭火烧伤,哭哑了嗓子,她都懒得看你一眼。若不是月桂她们得闲便喂你一口米糊糊,你什么时候饿死了都不知道呢!” 萧厉本已转身朝外走去,听得这句句挖苦之言,又被钉住了脚步。 老鸨以红绢掩唇笑了起来,讥诮问:“你如今跟你那娘母慈子孝的,不觉着可笑吗?” 林三娘忙说:“阿獾莫听她胡言,你娘当年只是一时糊涂,把对你爹的怨气撒到你身上了,后来你入了狱,你娘险些哭瞎了眼睛……” 吴四娘也道:“是啊是啊,何家那位大夫人将她折辱到那份上了,她还去何府门前跪着求她,连跪了三日,何家才松口不要你偿他家家仆的命了……” 林三娘一听吴四娘把这段往事也抖出来了,忙又给了她一手肘,使劲儿打眼色。 吴四娘自知说错了话,看萧厉一眼,才又说:“你入狱服苦役那些年,也是你娘四处奔走,为你打点,我常瞧着她一个人的时候哭,她也一直说对不起你。” 萧厉回过头,视线直直地望着老鸨,看跳梁小丑一般道:“我娘待我好不好,你觉着我会不知么?” 他说:“我这个做儿子的再没出息,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便念她一日,护她一日,至于王老婆子你,与其操心别人可不可笑,不如操心这醉红楼将来易主了,轮不轮得到你去倒泔水桶。” 言罢便扬长而去,气得老鸨指着他的背影哆哆嗦嗦“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下文来。 出楼时天色已弯,风雪更甚,萧厉却连斗笠都懒得再戴了。 他很是随意地将挡风的巾帕缠上脖颈,迎着那刮得人眼都睁不开的朔风往回走,任天地间呼啸的寒意卷走身上那从楼里沾上的恶心脂粉气。 他娘曾经厌恶他。 他比谁都清楚。 不需要谁再来专程提醒他。 - 温瑜在火塘旁做着刺绣,听着外边似要将树都刮倒的妖风声,将院门也吹得哐当做响,微笼了眉心朝外看了一眼。 那地痞至暮时也没回来,萧蕙娘身体不好,熬不住,温瑜已让她先歇下了。 温瑜是见过那地痞翻墙回来的,怕这院门被风吹的声音吵着了萧蕙娘,也引来贼人,便放下针线,起身去关门。 她手方搭上一扇门,却见院门外的墙根处坐着一道人影,背上积雪都落了一层了。 温瑜被吓了一跳,手上拿着的门栓也不慎落到雪地里。 这声闷响,引得坐在外边的人侧头看来。 对方身上沾着淡淡的酒气,满肩是雪,长睫凝着雪沫已成了一片霜白,一双眼却仍是绸黑如墨,锐利得叫人不敢逼视。 还好,是那地痞。 温瑜心下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诧异,扶着门说:“您回来了,怎不进院?” 她身后映着屋里的火光,袄裙便像是被在黑暗中被描出了个金边,长发被夜风吹得微乱,神情纵使带着淡淡的疏离,也有一股恬静的温柔。 萧厉看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抬手拂落肩上的雪沫,只说:“喝多了,坐会儿醒醒神。”!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 章 第16章 他站起来,脚步微浮,倒是没打晃,看起来没太醉。 温瑜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今夜风大,她鬓发叫夜风吹散一缕,微微有些挡眼,她抬手想拂开那缕碎发时,却忽觉身前一暗,鼻尖窜入一股辛烈的酒味儿。 温瑜心口猛地一跳,人已后退了半步,整个后背都贴到了靠墙的门板上。 萧厉单臂撑着门框,他身形高大,半低着头便像是将温瑜困在了这方寸之间,下颌的轮廓叫身后的火光勾勒得尤为清晰。 夜风吹得二人裙琚和袍角相擦。 温瑜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双眼纵使在黑暗中,也能瞧清里边满满的戒备和锐意。 但萧厉只是扶着门框稳住身形,蹲身去捡温瑜先前掉落在地的门栓,抬起眼后瞧见浑身似炸开了刺的温瑜,道:“我来闩门。” 他说着拾起门栓退开一步,去关另一侧的大门。 温瑜掌心出了一层薄汗,她不自觉地放缓呼吸,却仍觉呼吸间嗅到了淡淡的酒味。 她几乎是本能地退开了两步,才说:“那我便先进去了。” 言罢便转身快步进了屋子。 她收拾针线篮子,想快些回自己房间时,萧厉已闩上院门进了正屋。 他似醉后有些头疼,并未理会温瑜,单手捏着眉心躺到了火塘边那张躺椅上,身上的衣物叫火光一烤,霜雪化开,染上了湿意他也懒得管。 同样化开雪沫后微湿的碎发耷在额前,让他满身的桀骜和冷戾,忽添了股丧家之犬般的狼狈。 温瑜本是要端着针线篮子进屋的,见状不由迟疑了一下。 以她眼下的容貌,这地痞应是不会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的,方才的事……应该只是个意外。 他时至今日,都还将自己的房间让与了他,就这么把一个半醉的人扔在这里,温瑜未免有些过意不去。 因此在稍作踌躇后,她轻手轻脚地放下了针线篮子,用火钳子将萧蕙娘平日里煮东西的三脚架拨到了火堆上方,置上茶壶煮水。 等一壶热水煮好,温瑜寻了个陶碗给他倒了一碗,放到长凳上凉着,自觉已是仁至义尽,道:“给您煮了热水,您一会儿喝点吧。” 说罢她就要端着针线篮子回屋,原本闭着双目的人却在此时睁开了眼,望着她的背影说了句:“你识字是不是?” 温瑜心口微微一紧,正寻思着要如何回这话,却又听他道:“你房里的床下有口箱子,里边有本书,你拿出来。” 这已不是问询试探,只是交代她做事。 温瑜一时间也摸不清他的意图,便端着针线篮子进屋去,依言寻了他要的那本书出来。 说是书,其实已经连封皮都没了,温瑜粗略翻了一眼,发现是一册关于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演义,书页陈旧,印刷的墨迹也很是粗劣。 温瑜知道这类话本在民间很受欢迎,说评书的那些口艺人,更是将里边的诸多故事背了个滚瓜烂熟 。 她不知那地痞大晚上的,要这册话本子作甚,短暂的疑惑后,还是将书拿了出去:“书我给您拿来了,也放长凳上……” “替我念一段。”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他嗓音在醉后多了股别样的喑哑,长睫覆在眼下,眉峰在合上了眸子后,仍显锐利。 叫人一时也分不清,他闭目是在休憩,还是在思考。 温瑜在装傻并不识字,和承认识字之间稍作抉择,选了后者。这地痞并非蠢人,温瑜甚至隐隐觉得,他肯定已察觉到了自己来历不简单,但他不寻根问底,眼下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如今他既点破了自己识字这一点,自己再一味装傻藏拙,保不齐倒会被他查出更多来。 她瞥着躺椅上仍闭着双目的青年,斟酌道:“我……只跟着家兄习了几个字,认得的不多。” 对方只说:“你念就是。” 温瑜便借着油灯和火光,念起了那册演义:“道……什么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什么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1] 她装作不识那些繁复的字,怕吵醒了萧蕙娘,嗓音压得有些低,音色便于清婉中多了几分绵哑,掺杂着洛都口音,更添了几许别的味道。 外边雪虐风饕,从门缝里袭进的冷风吹得火塘里的火都倾了倾,唯有那清悦的念书声,依旧在屋中不疾不徐响起。 念完那第一回,温瑜抬眼瞧萧厉,发现他闭着眼没做声,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便也没再问话,只轻手轻脚地将那册话本搁在了长凳上,又给火塘里添了两块柴禾才转身进屋。 躺在不甚绵软却能避寒的床铺上,温瑜脑海里还想着那演义上的内容,都说以史为镜,可知兴衰,今人笑前人王侯,亦不知后世人,又是如何论如今的这些王侯将相。 温瑜想到被困奉阳的父母兄嫂,心口便觉沉得慌,她前往南陈的这一路,纵使被亲信们护着,也经历了数次追杀,落难后在人牙子手上,更是夜不安眠。 今夜被引起了愁绪,只觉不知还要飘零至何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再次翻过身,面朝房门而睡时,无意中瞥见从门缝里隐隐透进的一点火光,想到那地痞就在外边的躺椅上睡着,不会再有宵小来犯,不知怎地,心下倒是莫名地宁静了许多。 且不论来日如何,至少眼下,她尚能偏安在这一隅。 - 天刚明时,萧厉便醒了。 火塘里的柴禾已燃尽,只剩白灰中一点炭火猩红。 在躺椅上将就着睡了一晚,难免脖酸颈痛,他坐起来,抬手揉了一把脖子,面上已不见了昨晚的沉郁。 只在准备起身时,瞧见长凳上那碗已放凉的水,微怔了一下。 他记得昨夜沉淀于那风雪声中的诵书声。 有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碗口的水波便泛起了涟漪。 萧厉盯着那碗水看了很久才起 身,他手往衣襟里掏去,准备将昨日韩大东家给的银子拿出来,交给萧蕙娘,却又摸到一方帕子。 他一并拿出一瞧,绢帕上的血迹刺目,帕角用苏绣的针法绣出的一朵幽兰也格外显目。 他在那瞬间突然有了点不知所措。 萧蕙娘的房门传来轻响时,他条件反射般地又将帕子揣回了怀里。 萧蕙娘瞧见儿子,不免念叨:“你昨夜何时回来的?怎也不多睡会儿?” 萧厉搪塞道:“郑虎他们找我喝酒,回来晚了些。” 他说着将钱袋交与萧蕙娘,道:“东家给的过年钱。” 萧蕙娘一掂钱袋子,便皱了眉:“怎这么多?獾儿,你在赌坊做事也就罢了,可别沾手其他的。” 萧厉知道萧蕙娘说的是什么,只痞气笑了笑,说:“您想哪儿去了,我给东家卖力,东家自然赏识我,宋哥一走,他还想提拔我坐宋哥的位置呢!” 二人说话间,中间那屋的门帘已被人撩起,温瑜拾步走出,冲两人打了招呼:“大娘,二爷。” 萧蕙娘咳嗽着说:“阿鱼也起了啊。” 她交代萧厉:“对了,你回头带阿鱼去市集上看看,阿鱼要买勾扇面底图的笔墨。那浣衣的方家嫂子说是病了,到年前都不接活儿了,我一会儿得把家里的被褥都换下来,拿河边洗了去。” 她身体本就不好,萧厉自然不会让她去干这活儿,皱了皱眉说:“怎就突然病了?” 萧蕙娘道:“这天寒地冻的,她常给人浣衣,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哪能不会病呢?” 萧厉便说:“那娘您直接把要换洗的褥子拿给我,我去洗。” 萧蕙娘数落他:“不是让你带阿鱼去买笔墨么?” 正巧院外在此时传来了拍门声,还有侯小安的大嗓门:“大娘,二哥!” 萧厉便道:“让小安带她去。” 侯小安进门,手上拎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冲萧厉和萧蕙娘打了个招呼,便兴冲冲地朝温瑜道:“阿鱼姐姐,我打探到消息了!” 温瑜闻言,睫稍不由轻扬。 侯小安将包子放到了桌上,坐下后一股脑道:“奉阳被封锁了商道,如今倒是还没消息传出来,但洛都可就乱了,听说那位攻进了洛都王宫的鄂州节度使裴颂,在上华宫瞧见了菡阳翁主的画像,一见倾心,奈何菡阳翁主已随长廉王逃往了奉阳,裴颂便命画师拓印了菡阳翁主的画像,正在四处搜寻同菡阳翁主相似的女子呢。” 萧蕙娘倒了碗热茶给他,他喝完后抹了一把嘴,继续道:“我听瓦市那边的行商说,归顺了裴颂的州府,城门口都贴着菡阳翁主的画像呢,只要是民间有神似菡阳翁主的姑娘,上报官府后,可得赏金十两。街上还有官兵巡视,凡有遮面的女子,都要被叫住盘查。” 他说完有些鄙夷地道:“那位鄂州节度使,看来还真是个色中饿鬼!” 温瑜听得这些,脊背却窜起一股寒意。 裴颂是在找她! 他知道她秘密前往南陈借兵去了,只要截住她,父兄那边没有援兵,支撑不了多久的。 许是见她神色太过难看,侯小安摸了摸后脑勺,有点茫然地问:“那个……阿鱼姐姐,这消息没用吗?”!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第17章 温瑜还未说话,一旁的萧厉便道:“自然没用,让你打听些兵马动向和战事的消息,你打听那劳什子节度使找不找美人,这同行商有何干系?” 侯小安一听,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好像确实没什么用,除非咱雍州也归附了那裴颂,这样还能提醒阿鱼姐姐,今后出门切不可再带面纱了。?” 他自认为是说了句玩笑话,温瑜拢在袖中的指尖却已攥得发白。 她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面上绽出一抹温和笑意,仿佛先前那一刹脸色的难看只是错觉,道:“那便还是有用的,劳烦侯小兄弟了。” 说着便要取出两文钱递给他。 侯小安连忙摆手:“我开玩笑呢,都不是能带来赚钱门路的消息,阿鱼姐姐你就别给我钱了。” 萧厉抱臂靠着墙根而站,清楚地瞧见了温瑜神色在那几息间的变化,他长眸微合,若有所思。 萧蕙娘一听旁的州府还要盘查戴面纱的姑娘,则道:“阿鱼,我给你的药,你记得早晚都涂上,等脸上的疹印消了,你出门什么的,就用不着遮面了。” 温瑜应了声好,心下却明白,自己短时间内万不能恢复容貌,否则只会招徕祸端。 裴颂拥兵二十万,是最先反的那一批节度使,也是当前兵马最为强盛的一方叛臣,少不得会有州府慑于他的威势,从而归顺。 她和亲信们伪装成商队前往南陈,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追兵,二则是以防落到已有反心的州官手中,成了他们倒戈裴颂的投名状。 如今亲信们还没寻来,亦不知这雍州能支撑到几时。 若雍州也成了裴颂的地盘,奉阳那边士气只会更加低迷,她再前往南陈的路途,也愈发险阻重重。 她必须得尽快联系上亲信们才行,只是不知还有什么法子能将消息传递出去…… 她凝神思索这些之余,忽听得侯小安“诶”了一声,随即从火塘边的长凳上拿起了那册演义,看向萧厉:“二哥,你怎么把这本《列国传》找出来了?” 萧厉闻声瞥了一眼,说:“拿来生火的。” 侯小安赶紧拍了拍落在上边的灰屑,宝贝似的护怀里了,“你不要了给我啊,亏得我还以为你是碰上什么烦心事了呢!” 温瑜听得有些一头雾水,不懂这册话本演义,怎地就同那地痞有烦心事挂上钩了。 但那地痞昨夜,似乎的确心绪不佳? 萧厉将侯小安买回来的包子分给几人,堵住了侯小安的话头。 简单吃过这顿早饭,萧蕙娘约了几个寡居的妇人今日上门来做刺绣,便留在了家中。 温瑜跟着侯小安出门侯,才问起他:“你二哥很喜欢看书么?” 侯小安“啊”了一声,抓抓头发说:“算是吧,不过二哥不识字,都是让我说给他听。” 温瑜眼底闪过几丝诧异,问:“你识字?” 侯小安咧嘴笑,说:“哪能呢,我是发 现二哥很喜欢听《列国传》,不过他平日里太忙了,都没空去葛老头那儿,我才一得闲就去听葛老头说书,把《列国传》里的故事都记下来,等二哥想听的时候,我再说给他听!他那册书,都是先前收债的时候,从一名好赌的书生手上收来的。” 温瑜才知那地痞竟有个听评书的爱好,所以他昨晚让自己念书,是想听评书了? 她不解道:那你为何说,你二哥是碰上了烦心事??_[(” 侯小安如今对温瑜已没了防备之心,如实说:“二哥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听人讲《列国传》。” 温瑜神色里多了几分怪异:“他还有这等雅兴?” 侯小安十指交扣垫在脑后,边走边道:“二哥说,心烦的时候听这些,能静心。” 温瑜的确没料到,那地痞看着像个粗野之人,竟还有这份见解和心性。 她低声说:“可惜了。” 这样的悟性,若是像世家子弟一般,从小便被授以诗书,或许还能成为国之栋梁。 但如今,那地痞也只能在这市井之地逞逞拳头威风了。 侯小安没听清,问:“什么?” 温瑜长睫微垂,说:“没什么。” 她岔开话题:“等卖完笔墨,你也带我去说书的摊子前瞧瞧。” 雍州距那些归顺了裴颂的州府极近,不能久留,若靠绣帕上的暗徽暂且联系不上亲信们,她得试试能不能靠话本和评书给亲信们传递消息了。 侯小安还当她也是对评书有了兴趣,高兴道:“好啊!运气好的话,咱们还能听上一段再回家去!” 到了文墨铺子,因着徐家给的那绣样的确繁杂,为方便勾线,温瑜买了一支极细的狼圭笔,店家见她买那笔,便猜到她是要作画用,极为热络地又拿出一管羊毫笔来,说若买这一套,便再赠她些宣纸。 温瑜本是要婉拒的,但转念一想,若得闲画几幅兰草图或是墨竹图卖了换钱,多少也是一笔进项。 那地痞都能猜到她识字了,她若再会作画,应是也能搪塞过去的,他顶了天能猜到自己原先的家境还算殷实。 先前藏拙是怕招人惦记,惹来麻烦,但同萧家母子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发现那母子二人并非歹人,便也不如之前那般戒备了。 眼下她联系不上亲信,当务之急自是要想法子多赚银子傍身。 她买下两支毛笔,店家乐呵呵的将纸墨一并包好递与他们时,侯小安倒是颇为肉疼地问了句:“这筷子粗的木管上镶点毛,就要卖个上百文,我要是会制笔,我都摆个摊卖笔去了!” 店家笑道:“小兄弟这话说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既是文房里的四宝之一,它贵自是有它贵的道理的。” 侯小安很是无所谓地道:“反正不是咱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店家又笑:“家中若是供出个读书人,考上科举进了仕途,那可不就福泽三代了嘛!” 温瑜接过笔盒的手微顿,按下了心 底生出的几分波澜。 她从前总听人说市井小民粗鄙愚昧,不识诗书,不辨大道,如夏虫般,庸庸碌碌,尚不知为何奔忙,便已过完一生。 但真正到民间走过一遭后,她方知,温饱之欲尚难满足,谈何识诗书,辨大道? 笔墨纸砚于普通人家都是奢侈品,更何论学堂束脩。 百姓目不识丁,该羞愧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高居庙堂的人。 温瑜从未如此迫切地盼着反贼尽快伏诛。 唯有天下大定,父王登基后,方可在民间大力推行仁政。 没了军需上的大笔开支,国库或许就没那般吃紧了,届时便可减免赋税、徭役,百姓也能缓口气,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待国库充裕些,朝廷拨下钱款于各地开办县学,免除束脩,大兴科举,谈何不能替寒门学子凿出一条青云道? 但,在这山河飘零之际想这些,属实是太过遥远了。 而今山中匪类都可举旗称王称帝,各方豪雄争抢地界,大梁江山已是支离破碎,寻常百姓所求,不过是活着罢了。 温瑜装着满腹心事,随侯小安去了葛老头说书的摊子前,远远的便瞧见围了一堆人。 侯小安纳罕道:“葛老头今日是说了什么,咋引来这么多人听?” 他仗着个头小,使劲儿往前边挤:“让一让!让一让!” 温瑜跟着侯小安往前边挤了挤,才发现说书的非是那葛老头,而是个身着短褐、贼眉鼠眼的泼皮。 那泼皮一脚踩在长凳上,另一脚踏在桌上,对着围观的众人大声道:“二十年前名满雍州城的醉红楼头牌兰蕙,大伙儿知道吧?” “一心想傍富商,嘿,儿子都给那富商生了,没傍上!” 他两手一耷,神色间尽是鄙夷和幸灾乐祸:“后来又仗着尚有姿色,想进何家的门当姨娘,雍州城谁人不知何大老爷惧内?消息传到了何大夫人耳朵里,何大夫人带着一众家仆闯进醉红楼,那是押着那娼妇左右开弓,两耳光刮在她脸上,打得面肿如猪头,又命人扒了她衣裳,要自家家仆当街羞辱她!” 泼皮说到此处,一双鼠眼里透出股子兴奋:“娼妇儿子护娘,寻了把切果的刀,一刀捅进家仆胸口,惹出了人命官司,收进大狱被判了七年苦役,出来后无处可去,进了赌坊替人收债讨口饭吃,如今倒是发达了,摆起阔来,在你们南三巷置了房,要学人当大老爷……” 众人听到此处不免议论纷纷。 “诶,蹲过七年大狱,又在赌坊做事,还住咱南三巷,这不就是那姓萧的吗?” “萧家那母子搬来这条街几年了,除了她儿子不干个正经营生,给赌坊收账,同些泼皮混子打交道,那妇人平日里倒是深居简出,瞧着不似那风月之地出来的啊……” “这深居简出的不才有问题?院门一关,谁知道里边干嘛呢?” …… 温瑜听得这些议论声,不由皱起了眉。 她也是结 合那日那姑娘的话,才听出那泼皮说的娼妇儿子,好像是萧厉。 但萧蕙娘……竟曾是醉红楼头牌么? 她是听过陈癞子之前骂过萧厉“娼妇生的杂种”,当时只当是对方污言秽语,没想到萧蕙娘竟真是风月出身。 无怪乎萧蕙娘当初听陈癞子说不留下自己,就要将自己卖进花楼时,会松口留下她了。 温瑜感念萧蕙娘的这份恩情,同萧蕙娘多日相处下来,也深知萧蕙娘绝非泼皮口中那等势利之辈。 这些泼皮故意在此宣扬这段往事,揭人伤疤,分明是针对萧蕙娘母子,有意抹黑。 念及此处,温瑜正欲喝止。 去你老母的!” 哪料侯小安忽地大吼一声,扔了个箩筐过去罩住那泼皮脑袋,随即横冲过去,一脚揣在他腹部,将人踹下了长凳。 他一双眼都被气红了,骑在那泼皮身上就是一顿挥拳,:“天杀的狗东西,敢编排老子大娘和二哥,老子弄死你!” 但那泼皮明显不是一人来此闹事的,几个混在人堆里的同伴见状,连忙上前去按侯小安。 温瑜见他们人多势众,忙唤了声:“小安快走,他们有帮手!” 可已来不及了。 侯小安叫一个泼皮揪住臂膀往后一掀,脸上便已挨了一拳。 他嘴角都打得破开流血了,却是半点不带迟疑地挥了一拳还回去,吐出嘴里的血水,狰狞道:“来啊!人多老子也不怕你们!” 他几乎是拿出搏命是姿态同几人扭打在一起,但到底只是个瘦弱少年,又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几人摁倒在地,拳脚相加地往死里踹。 温瑜看得心如油烹,喊道:“住手!你们打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但没人听她的。 她又向围观的人群求助:“大伙儿帮帮忙,把人拉开,再打就出人命了!” 众人虽是围做一团瞧这热闹,却避得远远的,生怕这些泼皮闹事会殃及自己,更何论上前拉架。 温瑜眼见侯小安口鼻都被几人踹出了血,急得不行,只能大喊一声:“官差来了!快跑!” 这里早已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骤然听见有人喊官差来了,都怕摊上麻烦,忙做鸟兽散。 泼皮们一听官差来了,看热闹的都跑了,信以为真,也赶紧丢下侯小安跑路。 温瑜这才上前去扶侯小安,急道:“小安,你怎么样?” 侯小安瘫在地上,鼻血糊了满脸,几乎已快爬不起来,一双眼里却还透着狰狞:“……敢说二哥……弄死他们……” 温瑜不懂这少年为何就这般轴,道:“他们人多,你不该就这么冲上去的……” 她把侯小安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扶他起来,怜惜道:“你伤成了这样,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侯小安全靠温瑜扶着才能站稳,他单薄的胸腔里溢出几丝咳嗽,抹了一把还在往外涌的鼻血,闷声说:“阿鱼姐,这事别告诉二哥。”!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隆冬霜重,倒伏在河岸边的枯草都凝了一片冰碴子。 河水虽没被冻住,可在这样天里,也浸着透骨的寒。 河岸边放着一篓已洗好的床褥被罩,原本平静的河面忽地水纹波动,萧厉拎着用水草穿好的两尾鱼从水底钻出,哗啦水声一时盖过了他手上两条鱼的拍尾挣扎之声。 这样霜冷风寒的天,他竟打着赤膊,此刻发梢和整个精壮的胸膛都往下淌着水。 没了衣物遮蔽,那肩背虬扎的肌肉,线条走势流畅又漂亮,随着他动作间微微鼓起,似蓄满了力量,只不过肩胛处有一块疤,像是烫伤所致。 他胡乱甩了一下头,乌黑的发梢水珠乱溅,望着手上的两条鱼,朗声笑道:“算你们走运,今晚祭你萧爷一家的五脏庙!” 两条鱼又一次拍尾,反溅了他一脸的腥水。 萧厉“呸”了声,扬手把鱼往岸上一甩,掬了把水洗脸,又顺带将额前湿透的碎发往后一捋,这才抬脚往岸上走去。 他发根仍往下滴着水,随着他离岸越近,水位渐浅,能清楚地瞧见腰腹间的肌肉亦是块垒分明。 太阳露了半个影儿,他耳际的碎发将滴未滴地坠着一颗水珠,叫日光这么一照,便像是异族男人戴了耳饰似的,莫名多了几分邪气的蛊。 这个时间点,河岸边还没人来浣衣。 萧厉上了岸,坐在河滩上拧干自己长裤上的水,又随便拧了把滴着水的头发,用发带绑起。 他在河滩边打完一套拳后,湿透的长裤便叫身上的热气蒸得半干。 这套拳法是他从前在牢里时,一个疯老头子教他的。 那疯老头对他非打即骂,还逼着他学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萧厉那时不过八九岁,觉出练这套拳法能强身健体,可以让他在牢里靠拳头吃饱饭,虽全然不懂那疯老头教他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便也认真学了。 但一直到他出狱,他都没摸清疯老头让他熟记熟背的那些图文是干嘛的。 后来偶然一次听评书,听那说书的葛老头说起前朝大将以衡轭阵破敌的故事,他才陡然一激灵。 疯老头教他背过的东西里,就有衡轭阵。 他大字不识一个,原本也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只是摄于疯老头打他打得凶,在牢里一待又是七年,才全靠着死记硬背,做到了烂熟于心。 在葛老头那儿知道衡轭阵乃一排兵布阵的阵法后,他便常去听评书,葛老头一讲历代武将的故事,准能又蹦出几个他在疯老头那儿听过的词来。 他便靠着这样的法子,摸索着将自己死记硬背的那些东西,同历朝历代当真发生过的名将事例对应起来,慢慢去琢磨每一场仗里的对弈。 虽说好像是闲得慌,但每次琢磨起这些东西,他整个脑子就会变得尤为冷静。 侯小安以为他是喜欢听那些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故事,常去葛老头那儿听了评书后,回来说与他听,他无从说起,便也从未过多解释什么。 等身上热劲儿散得差不多了,萧厉穿上脱在一旁的褐衣,拎起鱼端上衣篓就往回走。 却在路上碰见几个结伴去河边浣衣的妇人。 他瞧着其中一个妇人,拧起了眉头:“方大娘?你不是说病了,到年底都不接浣衣的活儿了么?” 被萧厉唤住的妇人似有些惧他,端着木盆眼神闪躲,期期艾艾地没敢接话。 还是边上的妇人帮腔道:“萧家小兄弟,这……你家的事情已传得整个南三巷人尽皆知了,方嫂子又不止接你一家的活儿,旁的人家说……跟你家的衣物混在一起洗,怕不干净,方嫂子也得靠给人浣衣糊口的,总不能为了你家,就丢了旁的生意……” 萧厉听出几分不对劲来,问:“我家什么事?” 几个妇人对视一眼,见他似真不知情,先前说话的妇人才道:“有几个泼皮占了葛老头子那说书摊子,这两日一直在四处说……说你娘曾是醉红楼头牌的事呢……” 那几个字仿佛是什么逆鳞,叫萧厉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 温瑜对这一带路况不熟,全凭着侯小安指路,将他扶着往医馆去。 但侯小安被踹了好几脚,不知是不是伤到了脏腑,眼下被她扶着,走路都很是吃力。 温瑜有些忧心地道:“你不让我同你二哥说,可你这一身伤,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你如何瞒得住?” 侯小安掩唇低咳,说:“先瞒着就是……” 他抬起一只被打肿了的眼看路,瞧见立在前方岔道口处的人,面上神情变了好几息,才只嗫嚅唤了声:“二哥……” 温瑜骤然瞧见萧厉,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扶着侯小安站在了原地。 萧厉走过来时,侯小安还想挤出个笑脸,但他脸上这会儿青一块紫一块的,稍微做个表情便疼得厉害,最终只能露出个别扭的笑容,说:“二哥,我……我不小心摔的……” 萧厉没说话,从温瑜手上把人接过,将人架到了自己背上,一言不发地背着侯小安往医馆走。 温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眉稍微拢,只觉他这样子,兴许是已知道了什么。 侯小安趴在萧厉背上,见他不说话,心中便有些发慌,但几次想开口,因他此刻周身气压实在是低得吓人,愣是没敢张开嘴。 他也知道自己编的谎话低劣了些,可情急之下,实在是没想到更好的借口。 到了医馆,萧厉也没多问侯小安什么,只唤大夫过来给他看伤。 大夫解开侯小安的上衣,瞧见他瘦弱的胸膛和腰腹,布满青紫的踢痕时,连连叹息:“才多大个娃娃,怎地叫人给打成了这样……” 温瑜碍于侯小安之前的乞求,不好接话,只沉默着给大夫打下手,帮忙递上一张热帕子,让大夫擦一擦侯小安脸上的血污。 萧厉对这类跌打所致的伤似极有经验,已倒了药油在掌心,搓热后往他身上擦。 侯小安瞥着萧厉的脸色,心中忐忑愈盛,勉强扯着嘴角朝他笑,说:“二哥,我真一点都不疼……” 萧厉手上搓药油的力道一重,侯小安便控制不住地倒吸了口凉气,青筋凸起的手也抓紧了身侧床沿。 大夫瞧了,只说:“忍着些,你身上淤伤重,就得这么揉,药油才见效快。” 侯小安疼得齿关龃龉,额角都浸出了冷汗,他察觉到萧厉一反常态的沉默,只觉不安,几番想说话,奈何力气都用在了咬紧牙关上,再开不得口。 温瑜见他忍痛成这样,瞧得有些不忍心,垂下了眼。 等揉完药油,侯小安头发根都已叫汗水浸湿了,仰躺着直喘气。 大夫还要给他开内服的药,温瑜见萧厉洗了手坐在一旁 ,至始至终都没开过口,觉出兄弟二人许是有话要私下说,便跟去外间拿方子。 萧厉直至此时,才出声:“小安,你是不是觉得二哥特没本事?” 侯小安有些慌了,忙说:“不是,我从没这样想过,二哥……” “那你为何被些杂碎打了,都还要瞒着我?”萧厉陡然抬眸,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眼底,掺着戾气催成了股猩意。 侯小安哑然,他瞒着萧厉,是不想让他知道,萧蕙娘被那群混账如此编排羞辱。 但萧厉盯着他,黑眸沉煞:“打你,编排我娘的那几个杂碎,是谁?” 侯小安嘴唇嗫嚅了下,见他果然是已知晓此事了,便也没再隐瞒,如实道:“是王庆手底下的陈四、王五、冯老七几人。” 萧厉起身便朝外走。 侯小安见状忙要拦,奈何伤势太重,下不得床,只能大喊:“二哥!你别一个人去!三哥和底下弟兄昨天挨了罚,也还躺床上下不来呢,你等咱们弟兄伤都好了,再去出这口恶气!” 温瑜在柜台处听见里间的喊话声,一回头,便见萧厉沉着脸掀帘出来了。 侯小安瞧见她,忙叫她:“阿鱼姐,你替我拦下二哥!拦下他!别让他去!” 温瑜见萧厉周身戾气逼人,必是要去找那些泼皮和指使他们的幕后之人报仇,同他视线相撞时,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莫逞这一时意气……” 萧厉同她擦身而过,只留下一句:“替我看着些小安。” 温瑜蹙眉,还要再劝,但他已大步迈进了风雪中。 里间只余侯小安呜呜在哭:“二哥,不能去……” 温瑜不知今日之事是否同陈癞子将自己抵给了萧家有关,但萧蕙娘都已受了波及,她万不能再坐视不理,便掀了里间的门帘,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侯小安道:“你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将那伙人同你二哥的恩怨同我说说。” - 外边天寒地冻,乾坤赌坊里边却是暖气袭人。 每张赌桌下方都置了炭盆子,下注的人挤做一团,喊买大买小的声音能掀翻了房顶去,热气熏得那些着厚袄的赌客个个面红耳赤,身上冒汗。 王庆跟人在赌桌上连赢了几把,这会儿兴致也颇高,他将身前的银两全推了出去,喊道:“下一把老子买大!” 常跟在他身边的几个泼皮对了个眼神,当即也纷纷掏出银子,押在那边:“咱们跟着庆哥买!” 那些不明就里的赌客,见他赢了那么多把,都当他今日手气了得,便也跟着下注。 乔装成赌客的赌坊伙计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买小的那边,喊道:“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子买小!” 赌客们纷纷笑话他轴,只有联手做局的一众人,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摇骰子的伙计举着骰盅摇得哗啦响,赌客们一双眼珠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手动,几乎要把眼珠从眼眶里晃出去。 待骰盅摇定拍桌上后,赌客们一个个都兴奋不已,极有节律地齐声喊道:“开!开!” 那伙计正要开盅,忽听得门外一声巨响。 众人扭头望去,便见两道人影被飞踢进来,将雕花木门撞了个稀巴烂,砸在赌桌上,震得桌上器具飞迸,滚落一地。 赌客们哪里见过这架势,忙尖叫着躬身躲窜。 唯有王庆稳坐在赌桌中央,缓缓抬眼看向那一身冷桀走进赌坊的青年。 萧厉赤手空拳踏进内堂,王庆手底下一众混混瞧见他,赶紧上前呈扇形将他围住,但都知晓他的厉害,又摄于他此刻的威势,无一人敢真正凑上去找打。 萧厉对这些人视若无睹,抬脚径直朝王庆走去,手上骨节捏得噼啪作响。 王庆眼皮一捎,做势起身,嘴上戏谑道:“哟,这不是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萧厉便已一脚便踢翻了那张赌桌。 王庆忙侧身以肘背作挡,厚重的赌桌方轰然砸地,他便被对方拽起襟口横拖过去,随即下颚挨了蛮力十足的一拳。 王庆倒飞出去,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饭渣,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骨骼碎裂的声音,然后整个下颚连着脑袋都无甚知觉了,落地砸榻了后边一片桌椅。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底下的泼皮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原地。 萧厉盯着地上死狗一样挣扭,试图爬起来的王庆,走过去一脚踏在他背上,将人踩得口鼻出血,侧脸紧贴在一片脏污的地面,才森冷开口:“你我之间的帐,该算算了。” 第 19 章 第19章 王庆叫先前那一拳打得整个人都懵了,此刻脑中都还嗡嗡作响,但痛觉已爬上每一寸神经,剧痛叫他整张脸都扭曲到狰狞。 听得萧厉这话,他龇着一口血牙,喉间溢出低吼,两手撑着地面,竭力起身。 却被身后那只脚踩得动弹不得,一切挣扎便都成了徒劳。 颜面扫地,莫过如此。 “萧兄弟,你和王兄弟都是自己人,何至如此大动干戈……” 赌坊管事听见这边的动静,赶来劝架。 萧厉冷冷一个眼神扫过去,生生让企图上前拉他的赌坊管事止住了脚步,只能干笑道:“这……这……有什么误会,大家坐下好好说……” 不防身后一个泼皮趁机举了把木椅,大喝一声,使猛劲儿朝萧厉脑后砸去,萧厉闪避不及,便抬肘作挡,木椅砸在他肘臂,发出一声闷响,断成了一堆碎木。 萧厉面上戾气尽显,抬脚便踹在那人腰腹,将人踹得口吐胃水倒飞出去丈余远。 王庆得了这契机,却是狂吼一声站起来,一把抱住萧厉的腰,借着那股冲劲儿拖着他往身后的墙上撞去。 底下的喽啰们见状,则纷纷取了刀棍,一窝蜂涌上前,要往萧厉身上招呼。 赌坊管事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控,忙连滚带爬地往楼上逃去。 萧厉一时不慎,叫王庆突袭得逞。 他后背重重撞在墙上,腹部也被王庆借着全身的重量和助跑的势头以肩膀大力一撞,顿时整个胃里都在痉.挛。 眼见那群小喽啰手上的刀棍也即将挥过来,他咬紧后槽牙,喉间溢出嘶吼,肘关发力,猛地连击在王庆后背。 王庆生生又叫他这几手肘撞得口吐鲜血,再也抵不住他的腰,最后被他一记膝撞,撞得整个人鼻血横飞,后仰着倒了下去。 拿着家伙上前,本要往萧厉身上招呼的喽啰们,则赶忙改为了扑过去接他。 萧厉单手捂着腹部,忍下胃里那一阵翻涌的呕吐感后,才抬脚继续朝王庆走去,他身上半点痞气都不见,凶戾尽显。 纵使王庆手底下的一众喽啰还有心拦他,也再不敢上前。 王庆此刻几乎已直不起身来,靠几个喽啰扶着才半躺在地。 萧厉走近,一把拽起他领口,狠声威胁:“老子跟你的恩怨,冲老子来!再牵扯到老子娘,老子送你见阎王!” 王庆满脸是血地同萧厉对视着,眼底满是怨毒和不服。 楼上忽地传来一声喝止:“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小喽啰们瞧见站在二楼楼台木栏处的人,忙恶人先告状:“东家!萧厉要杀王大哥!” 韩大东家瞧着萧厉攥着王庆前襟仍没松手,声线不由厉了几分:“萧厉,我这赌坊把头的位置,可还没定下来呢!你已狂妄到要在我这赌坊闹出人命不成?” 萧厉手背青筋蚺起,他死死盯着王庆,正要松手。 王庆深知有韩大东 家在场,萧厉不敢再拿自己怎样,他咧了咧嘴,满是血迹的脸上浮起一个极致恶毒的笑,望着萧厉,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娘就是个被万人骑的烂货,还不许人说了?” 萧厉攥着他领口的手骤然收紧,颈侧一条青筋凸起,神情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暴戾。 王庆还在望着他恶意又歹毒地笑,自以为是扳回了一句。 谁料萧厉抡起身侧死沉的酸枣木长凳直接朝他头上劈了去。 这一下真是头破血流了。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小混混们,一个个也都被吓得禁了声。 韩大东家也被他这突来之举惊得两手都撑上了二楼的木栏,沉喝:“萧厉!” 萧厉抬起头来,半边下颌都是溅到的血渍,邪气和戾气交织在那张过分年轻又过分俊逸的脸上,他只说:“那单生意,我接了。” 言罢便转身走出了赌坊。 底下的喽啰们见韩大东家没发话,便也无人敢阻拦。 韩大东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面色不愉,再瞧脑袋叫人开了瓢、倒地上不知死活的王庆,只吩咐道:“给他请个大夫。” 底下的喽啰们忙请大夫的去请大夫,收拾大堂的收拾大堂。 赌坊管事跟着韩大东家进了二楼的雅间,恭维道:“还是东家高明,不过是略施小计,便引得那王庆和萧厉相争愈烈,还让萧厉那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应下了杀胡先百的事。有了人命这道锁链拴他颈上,管他是狼是狗,往后还不是您一拽链子,他便只能听您差遣?” 韩大东家却摇头:“我原是看此子资质过人,心思又不像王庆那般多,才一直瞩意他。我扶他坐上把头的位置,他资历不如王庆,要想彻底站稳脚跟,便只能对我尽忠,如此一来,这二人都可为我所用。只是此子蹲过大狱,行事谨慎远胜常人,除了他娘这一处软肋,竟未落下什么旁的把柄与我。若不是纵着王庆将陈癞子的事闹大,一时倒也找不着机会让他替我干这人命差事。不激他一激,他更不会轻易应下。可你今日也瞧见了,此子戾气太盛,用他,倒不知是对是错了……” 赌坊管事笑呵呵道:“您只是因赌坊斗殴一事罚了郑虎一众人,底下几个不懂事的伙计,瞎猜您不满萧厉、要打压他一伙弟兄,又议论起他娘曾是醉红楼头牌,这事传到了王庆一干人耳朵里,他们自己昏了头,要借此羞辱萧厉,如何能怨到您头上来?” 韩大东家却并未展颜,他捋着嘴边短须,只道:“罢了,他既应下了要替我杀胡先百、拿回账本,便按规矩,取银子给他。” 赌坊管事含笑应是。 - 温瑜做了一下午的刺绣,脖颈有些酸痛。 她停下针线,揉着脖子朝院外看了一眼,院门外依旧毫无响动。 她垂下长睫,执针继续绣那已勾好底图的双面绣。 侯小安伤势不轻,大夫让他卧床休养几日,他家中已无亲眷,平日里都是住在赌坊,为了不给萧蕙娘母子添麻烦,他 便自个儿要求多使几个银子,住在了医馆。 他被那伙人摁在地上打时?,身上的衣裳蹭满雪泥,也脏污得不成个样。 温瑜将他在医馆安顿好,回家取萧厉的衣裳给他换时,原本还想撒谎瞒过一二,但萧蕙娘已从几个请辞的绣娘那里知晓了泼皮们干的事,儿子洗衣迟迟未归,温瑜和侯小安去买笔墨也是一去不回,她便猜到肯定跟那脱不了干系。 见温瑜拿了萧厉的衣裳要出门,还当是萧厉同人动手受了伤,说什么也要同温瑜一起出门,期间哭了好几次,一直责怪自己对不住儿子。 温瑜见萧蕙娘哭成那样,心知也瞒不住,这才和盘托出了。 萧蕙娘得知侯小安替她出头受了伤,更是愧疚不已,说什么也要亲自去照看,又让温瑜留在家中,说怕萧厉也带着一身伤回来,家中没个人照应。 温瑜便用这一下午的时间,对着绣样在绢布上勾出了底图,晾干后开始下针。 手上做着活儿,心里才不会乱。 她同萧家虽还称不上亲厚,但萧蕙娘对她有恩,那地痞人品也还算端正,她在这里,处境虽不至多好,却也不赖。 若那地痞真栽在了侯小安口中的对头手上,仅剩萧蕙娘一个寡妇和侯小安一个重伤的半大孩子,可不就只有任人欺凌的份? 那伙人既穷凶极恶到了那份上,届时自己这个被陈癞子抵给萧家的“婢子”,八成都会被他们盯上。 落到那样一群真正烂透了根子的人手上,温瑜都不敢想象会经历什么。 所以,她还是格外期望那地痞能全须全尾回来的。 又绣完了一小片花叶,院门外终于传来动静时,温瑜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抬头去看。 沉重的拍门声又一次响起,温瑜担心是那地痞伤势太重,忙放下绣绷往外走去,道:“来了!” 她取下门栓,打开门,却见是一男一女立在外边。 男的身形干瘦,颧骨凸出,眼窝深陷,神情却带着股刻薄凶煞,低着头站在边上的女子脸上挂着泪痕,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不等温瑜开口询问,那男子已嚷上了:“这是坤乾赌坊萧爷家吧?” 温瑜迟疑点了头,问:“你们是……” 那男的道:“我欠乾坤赌坊钱,听说给萧爷送个暖床的,就能抵一笔赌债。” 他说着推了边上的女子一把,让她上前来,说:“这是我妹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再怎么都能抵我那五两赌债的!” 温瑜瞧着那泪流不止,却不敢出一言的姑娘,黛眉微蹙,问:“你听谁说的?” 男子豁出一口黄牙,说:“不早就传遍了?都说陈癞子用个女人抵了三十两呢!这死妮子,前两日让她自己来找萧爷,她还哭哭啼啼跑回去,骗老子说萧爷让她滚。” 他露出个些许讨好的笑,“这不,我让她把自个儿收拾整齐了些,今日亲自给萧爷送来!” 温瑜当即便想起了昨日那浣衣的小姑娘,她说撞见 萧厉被女子堵在路上冲他哭,原是如此么? 一切竟是因她被陈癞子抵给萧家传出的误会。 她对那男子道:从来没有的事?_[(,都是旁人谣传。且这既是你妹妹,你怎可枉顾骨肉亲情,将如物件般她抵与旁人?良心何在?” 男子送自家妹子抵债不成,反被教训,当即跟条疯狗似的狂犬起来:“这是老子妹子,老子就算把她卖去花街又怎样,你管得着么?” 他上下扫温瑜一眼,忽地讥笑一声,尖锐道:“该不会你就是陈癞子抵给萧爷的那女人吧?你自个儿是个丑婆娘,莫不是怕萧爷瞧见我妹子后嫌弃你,故意不让我妹妹进门!” 听得男子尖锐的声音,邻里间顿时探出几个好事的脑袋。 今日邻里间本就在议论萧家,他再一吵嚷,当即便引得他们出来瞧热闹。 温瑜掌着门看向他,看似疏离平静的一双眸子里,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之意:“我说了,萧家不收人抵债。” 她不愿再同这等臭蛆烂虫一样的人争执,刚要合上门,却听得对方气急败坏道:“你就不怕坏了萧爷一桩好事,回头叫他发落你!” 邻里间听得这话,不免议论纷纷,直说这萧厉果然是欺男霸女之辈。 温瑜见邻里议论,思及萧蕙娘一直在愁萧厉成亲的事,他如今的名声又被败坏成了这样,今日之事叫人传出去后,只怕会更加不堪,如何再求娶好人家的姑娘? 此事多少也同她有些干系,她当即道:“你把我家二爷当成了什么人?他在赌坊收债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公事公办?何时欺男霸女过?我是被陈癞子使诈,欺老夫人心软,才叫他抵给老夫人做丫鬟的。你既见我貌丑,便也该知晓外边那些说他收美貌女子抵债的,都是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 男子叫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却仍嘴硬道:“一个烟花巷里养出来的娼妓子,说的多清高似的,塞个女人给他,他还能不要?” 温瑜不说话,只盯着那男人。 男子叫她那双过分清冷的眸盯着,只觉心头莫名地发慌,话音也不自觉小了下去。 温瑜冷冷道:“你觉得他会收,就去寻他当面说,与我这做不了主的费什么口舌?再者,人若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谁又不想生在达官显贵之家?人品之贵,岂能以出身论处?是这世道薄了他们母子,他们如今从那摊烂泥里爬出来了,有何可讥嘲之处?反倒是你这等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辈,才枉为人哉!” 她说完便不给那男子说话的机会,“砰”一声合上大门,背靠门板平复呼吸。 男子在外面破口大骂,她只当犬吠,全然不做理会。 她已很久没这般生气过了,这等连自己亲妹妹都能扬言卖去青楼的渣滓,将来一定要同父王说,立法惩治他们! - 半巷之隔,萧厉抱臂靠在拐角的墙根处,细小的雪花落在他乌黑的眼睫上,他眼皮才稍抬了抬,侧脸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涸,那一身凶戾和愤怒,都隐进了这场不知从何时下起的小雪里。 那男人吃了闭门羹,骂骂咧咧带着他妹妹往回走,路过拐角处瞧见他,脚下一软,面上神情变幻几息,终于挤成了个谄媚的笑,正要上前,却只听得他淡淡吐出一个“滚”字。 男人不知他已在这里听了多久,心中怕得不行,得了这话几乎是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妹妹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厉这才抬起眼,仰头望着那大片大片落向人间的飞雪。 温瑜刚刚的话语还犹在耳。 她说,是世道薄了他和他娘么?!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温瑜掩好院门朝屋内走去,没走出几步,便听得敲门声再次响起。 她以为是那男子贼心不死,不作理会,继续往前走,可外边的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开门,再次叩响了门。 温瑜忍无可忍,折身回去,拉开大门道:“你还有完没……” 话音戛然而止。 立在门外的不是旁人,正是萧厉。 如盐如絮的大雪落在他发上、肩上,他黑眸沉静地望着温瑜,侧脸干涸的血迹已凝成了暗色,似一头负伤而归的孤狼。 温瑜瞧见他脸上沾着血,心中一个咯噔:“二爷?您受伤了?” 她抬脚迈过门槛,裙摆在寒风里蹁跹似蝶,伸手去扶他。 指尖都已触到他肘关,他像是才回过神一般,避开些许说:“血是别人的。” 视线却再也不敢往她身上落。 抬脚进了院门,方问:“我娘呢?” 温瑜没发现他那点细微的反常,重新插上门栓,道:“大娘去医馆看小安了,让我在家等您回来。” 顺带将他离开后发生的事,都简要说了一遍。 萧厉从院中那口结了薄冰的水缸里舀了水,胡乱洗了把脸上的血迹,说:“我晚些时候也再去医馆看看。” 冰冷刺骨的水拍在脸上,那些所有不能显露在人前的情绪,便被彻底压实在了心底。 萧厉浅吸着这冰天雪地里森寒的空气,眨了一下眼,任眼睫上坠着的水珠滑落,却不妨视线上方忽地出现一张棉布帕子。 执帕的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肉匀称,便是手背隐约还能瞧见淡红的疹印,也极为好看。 萧厉视线上移,看到了温瑜平静柔和的一张脸,她似知道自己容貌吓人,所以鲜少以正脸视人,此刻也是。 但展露出来的,又无半分卑怯,反而有种怜爱世间万物的悲悯和温柔。 风声太大,淹没了他那一刻的心跳声。 温瑜见他不接帕子,也不说话,只突然有些失神似的盯着自己,只得将帕子再次往前递了递:“你擦一下脸,天这么冷,容易生病的。” 萧厉这才回神,道了声谢,接过帕子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 温瑜以为他是在烦心今日的事,主动挑起话头:“您同人动手了?” 萧厉点了一下头。 外边风雪渐大,站了不过一会儿,身上就覆了一层细小的雪沫。他用帕子抹干手上的水珠,说:“进去说。” 二人进了正屋,萧厉往火塘里添了柴禾,那将熄未熄的火光,瞬间大炽。 温瑜道:“我从小安那儿知道了些此事的起因,赌坊的人既是拿陈癞子使诈将我抵给了大娘作筏子,多少便同我也有些干系……” 萧厉捡着根细枝在火塘的灰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胡划着,闻声说:“这是我同陈癞子的恩怨。” 温瑜被打断了话头,心中却升起一丝诧异。 他这话里的意思……同她无关么? 温瑜心下对他又小小地改观了些许,道:“大娘待我不薄,如今却横遭此祸,我心中总是有愧的。小安说,那伙人是你那死对头王庆手底下的,赌坊三教九流的人多,小安说他们资历老的,多多少少都知道您的家事。但您同那王庆不对付了这么些年,他们都没想过拿大娘来刺您,这两日却行事如此过火……”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看萧厉一眼才继续道:“我寻思着,那王庆是不是觉着自己有什么靠山,或是得了什么暗示,觉得自己今后已能稳压您一头,才敢把事情做到这般绝?” 萧厉拿着细枝在灰堆里拨弄的手停了,他瞳仁里映着火光:“说下去。” 温瑜自认已示意得足够明显了,这不过是上位者惯用的制衡伎俩,他同他那死对头小打小闹且不论,但到这等伤筋动骨的程度,绝对是摸清了上边人的意思了的。 否则萧厉转头报复完他那死对头,他那死对头又理亏,得不到上边的庇护,所做的一切不都成了自讨苦吃? 温瑜虽不齿这类人,但不管是朝堂,还是市井,都不缺这等见风使舵的鼠辈。 她不好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便问:“你今日同那王庆争执了,你们东家是如何说的?” 萧厉手中的那根小枝叫他扔进了火里,瞬间便被火光吞噬,他垂眸凝望着,低笑说:“原是在用这样的法子逼我么……” 罚他手底下的一众弟兄,纵王庆底下人在邻里间编排羞辱她娘,打得侯小安重伤。 让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急于把王庆压下去,护住自己的家人手足,宁可永远留个杀人的把柄在对方手上。 温瑜瞧他似想明白了,虽不知他说的逼他是什么,但也没多问,只微垂下眼给他支招:“你们赌坊东家若是器重王庆,你眼下处境的确艰难些,但若是叫他发现王庆对他并没有那般忠心,他便又会提拔你去打压王庆的。” 怕对方疑心自己为何会知晓这些,她主动道:“我父亲从前在一富商手底下讨饭吃,那富商便是这么待我父亲和旁的伙计的。” 朝堂上势大的两党经常斗来斗去,莫过于此。 没有谁会是永远的赢家,因为帝王手上不可能只有一把刀。 刀锋太钝,会被取代,锋芒太盛,又遭忌惮。 如何把持好那个度,是历朝历代的臣子们都在摸索的一门智慧。 萧厉闻言,只笑说:“无妨,他用不了王庆了。” 他那个笑,漫不经心又透着冷意。 温瑜眼底溢出些许疑惑,萧厉却不再多说,抬起眼同她道:“有吃的么?有些饿了。” 他早上只啃了两个包子便出门去了,这会儿已近黄昏。 温瑜说:“厨房有,我去给您盛。” 须臾,便端着一碗饭过来了。 盖在饭上的小青菜油绿鲜嫩,并未炒得烂熟过头,瞧着甚是可口。 萧厉已见识过她连火都不会烧,方才的话只是为了揭过话题随口一问,哪料她还真做了饭。 他对自己娘的厨艺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瞧出这菜绝不是他娘炒的,对温瑜突然展露出的厨艺,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意外。 萧厉接过碗筷道了谢,因为光顾着意外去了,没瞧见温瑜那忐忑又带着点期待等他吃的表情。 一口青菜吃进嘴里,咸得他以为自己吃的这是腌了十八年的老盐菜。 萧厉当场就想吐出去,当着温瑜的面,好歹是忍住了,在温瑜问他味道怎么样时,他囫囵嚼了两下,说:“还行,还行……” 随即便开始大口扒饭,试图盖下嘴里那股齁咸。 怎料饭进嘴里,这次是真没忍住,当下吐了出来。 天色渐晚,屋里光线偏暗,他方才都没注意碗里的饭熟没熟,此刻对着火光一照,才抬起头尤为震惊地看着温瑜:“生的?” 怪异的是还有一股糊味儿。 温瑜也有些窘迫,干巴巴问:“没煮熟吗?” 萧厉说:“夹生,你没吃么?” 温瑜不太好意思地说:“刚做好没多久。” 她是用墨笔勾完扇面底图后,等那墨迹晾干之余,想着萧蕙娘得在医馆照料侯小安,萧厉又不知何时回来,才想着主动做点什么,便去厨房煮了这顿饭。 萧厉抹了把脸,端起碗往厨房去,说:“没事,再加点水煮煮就成。” 温瑜见他往厨房去,神色更窘迫了些,忙追出去道:“那我来重新煮就是……” 但是已经晚了,萧厉掀开那被烧糊一角的木质锅盖,看着糊在锅底的那一层焦黑的米炭,半晌没说话。 温瑜在厨房门口,心虚得不敢再往里边迈步,尴尬道:“我不会用那甑子蒸饭,先前见大娘也曾往锅里加水后烧饭的,便学着做了……” 她在王府的厨子指导下炒过菜,知道炒菜水不能加太多。 所以把米放进锅里时,她想着是煮干饭,不是熬粥,便也没加太多水,哪料到没一会儿就糊成了这样。 萧厉问她:“以前都没怎么进过厨房是不是?” 温瑜迟疑了一下,在这没法隐瞒的事实面前,终也顾不得怕他猜测自己家境,只能点头。 萧厉望着锅里那一层黑乎乎的米炭,说:“那往后你也还是别进厨房了吧。” 温瑜半是羞愧半是窘迫,道:“烧坏的这一锅米和浪费的柴禾,待我拿到徐家刺绣的钱后,会照价赔偿的。” 萧厉看她一眼:“我让你赔了么?” 温瑜愈发不懂他是何意,只道:“是我的过失,赔偿也是应该的。” 萧厉喉头动了动,似还想再说什么,却又选择了沉默,拿过一旁的铁铲,铲起锅中焦糊的米炭,说:“半个时辰后开饭,你自己去烤会儿火。” 温瑜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的,他亲自在这里做饭,自己去外边烤火等开饭,怎么想怎么奇怪,便道:“我可以帮您烧火。” 她抬脚正要往灶台后走去,萧厉却说:“用不着。” 似想找补掩盖什么,他添了句:“你烧火废柴。” 温瑜尴尬愈甚,只觉这地痞突然间刻薄得厉害。 她道:“您和大娘收留我期间的吃穿用度,届时我都会偿上的。” 言罢便转身离去。 听着她走远的脚步声,萧厉忽地扔下了铲子,两手撑在灶台边沿,望着那一锅米炭久久出神。 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连火石都不会使,也没怎么进过厨房,却眼界博广、气度不凡的姑娘呢?, 第 21 章 几场暴雪过后,坊间的年味便日盛一日地浓郁起来了。 温瑜自那日以后,就没怎么再见过萧厉,二人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每日早出晚归,时不时又夜不归家。 温瑜只要晨起稍晚些,夜里再回房早些,基本上就能完全避开他。 萧蕙娘只当是二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没发现他们之间那点不对劲。 侯小安在医馆躺了几天,养好了皮肉伤便再也躺不住,老想继续跟着萧厉跑。 萧厉将他塞到了家中,有萧蕙娘看着,他才消停了些。 温瑜也是从侯小安口中,才知萧厉当日去赌坊,竟给那叫王庆的脑袋开了瓢。 对方迄今为止还在床上躺着,赌坊东家手底下本有他和萧厉两人能用,如今他伤成了那样,赌坊看场子、收债、帮东家做些阴私事的活儿,便全落到了萧厉头上。 她心中还颇有些意外,本以为他遭逢此事,会教训那王庆,然后等赌坊东家替他做主,哪料他竟直接废了赌坊东家手上的另一把刀,让赌坊东家当下只能用他。 这法子虽有用,但锋芒毕露,只会让赌坊东家愈发忌惮他,没了王庆,少不得还会扶持起李庆、刘庆什么的,继续同他叫板。 温瑜不知他当时是如何想的,但如此一来,她倒也明白他近日为何忙成那般了。 他若是个聪明的,便知该趁此机会,将王庆手底下那些人,能打压的便打压下去,能拉拢的全都拉拢,将整个赌坊上下,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这样不管是等王庆伤好后回到赌坊,还是赌坊东家有意再扶持新人,短时间内都无法再撼动他的地位。 温瑜思及他当日同自己说的,赌坊东家用不了王庆了,觉着萧厉约莫便是如此打算的。 法子虽偏激了些,但他既敢如此做,倒也是个有魄力的。 “……三哥已经被二哥提拔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了,等我伤好回赌坊了,手底下也能管着好几号人呢!”侯小安眉飞色舞地同温瑜说着。 但温瑜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一点反应都没给。 侯小安不由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鱼姐?阿鱼姐?” 温瑜回神,看向他:“什么?” 侯小安道:“阿鱼姐想什么这么出神呢,叫你你都不应的。” 温瑜在绣绷上落下几针,道:“大娘说,绣帕在布商那边卖得好,有个绣楼的管事娘子瞧上了那刺绣上的用线配色,想我给绣楼那边的成衣也绘几个绣样,对方给的酬金不少,我寻思着绣样配色呢。” 她同萧蕙娘绣绢帕的生意,算是峰回路转,原本那几个同意来绣帕子的绣娘,因着泼皮们宣扬萧蕙娘曾是醉红楼头牌一事,怕叫人说道,纷纷请辞了。 萧蕙娘都打算自个儿慢慢绣时,又有几个寡居的妇人找上了门来,说愿意接下这活儿,只是不日日上门来绣,而是拿了布料和绣样回家照着绣,每隔几日再送一批绣好的绢帕过来,如此便可免了邻里间的流言蜚语。 萧蕙娘和温瑜一番合计,当下便同意了。 这第一批拿给布商的绢帕,卖得极好,萧蕙娘去完瓦市回来,当天高兴得都没合过嘴。 侯小安一听是同挣银子有关的事,当即也不敢再同温瑜碎碎念了,忙说:“那你慢慢想,我不吵你了。” 他把自己整个人瘫在萧厉夜里睡的那张躺椅上,但因躺得不是很舒服,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最后忍不住嘀咕:“二哥晚上是怎么在这里睡的啊,硬得怪硌人的……” 温瑜闻言,下针的手不由一顿。 她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在这躺椅上睡的。 萧蕙娘让木匠打的矮榻,要年后才能送来。 那地痞这期间若是回家,依然只能睡这躺椅。 他那日见她把饭煮成了那样,言辞刻薄了些。温瑜心中尴尬,平日里便有意避开他,已几日没同他说过话了。 但平心而论,他倒也从未真正在食宿上薄过她。 温瑜思及此处,再回想自己当时羞窘之下,扬言偿还衣食用度的话,便生起些许羞愧。 萧蕙娘一开始心软收留她,本是行善之举,那地痞待她虽算不上和善,却也从未为难过她,甚至至今都还让出房间睡着躺椅。 她却大言不惭地将母子的这份善心说得跟一笔交易似的。 温瑜越想,心中的愧意便越重,她稍作思量,问:“小安,你还有别的弟兄么?” 侯小安一愣,问:“怎了?” 温瑜道:“卖绣帕的银子,大娘硬塞给了我一些,我瞧着你二哥夜里在这里歇,盖的褥子也薄,想再给他买一床厚些的褥子,只是我得赶绣这扇面,抽不出空自己去买了……” 侯小安一听就乐了,道:“哪还用别的兄弟,我去买不就成了!” 温瑜有些迟疑:“你身上的伤……” 侯小安赶紧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我是要跟着二哥做大事的,一点小伤早好了,二哥把我押这儿来,是不想我跟着去收账,哪能出门跑个腿儿都不成了!” 萧蕙娘在厨房忙活,没听见二人前边的谈话,此刻过来拿东西,闻此便笑道:“阿鱼你要买什么东西,就让小安去吧,他皮猴儿一个,被圈在这里一上午,早坐不住了。” 侯小安赶紧点头:“就是就是!” 温瑜莞尔,取了钱递给他:“那便有劳小安了,剩下的钱,你再替我买一盒胭脂,不用多好,挑最便宜的买就行。” 侯小安“啊”了一声,视线落在温瑜带着的面纱上,她鼻梁以下的容貌都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秋水清月似的眸噙了些许浅笑看人。 侯小安脸倏地红了,忙磕磕绊绊应了声好。 心说阿鱼姐若不是脸上那些疹子,当也是极好看的才对,但即便有疹子,想用胭脂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女儿家哪有不爱美的。 他拿着一串钱,几步蹦下台阶便往外边去了。 温瑜并不知侯小安作何想,她是今晨起来发现脸上的疹印已全好了,担心以真容示人会引来麻烦,才在家中也覆了面纱。 萧蕙娘问起,她说似感染了风寒,有些咳嗽,怕给她也染上了才遮面的。 萧蕙娘还絮絮叨叨了许久,让她多添件衣裳,做刺绣也别太累。 温瑜心口熨帖,只觉自己同萧家人相处时日虽短,但萧蕙娘待她,亲厚已不亚于她从前身边的奶嬷。 只叹山河飘零,若是在太平时候,等亲信找到她,钱帛何以够偿这份恩情?她无论如何也要替他们母子销去贱籍,再在衙门替她儿子找个好差事的。 如今便只能等父王东山再起后,再替他们做这些。 当下比较麻烦的,还是她容貌一事。 温瑜不是没想过再用猫毛让自己过敏,但那遭罪不说,萧家也并未养猫,即便偶尔有野猫从院墙上走过,却也怕生得紧,不容易接触到。 且眼下的处境还算安稳,还没到要继续用那等法子伤己以求自保的地步。 所以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买盒胭脂回来,每日都给手脸都点上红疹似的印子,便不用遮面反倒引人瞩目了。 - 萧厉出了丰庆楼,胃里翻绞得厉害,他抵着墙,朝着官沟便吐了。 王庆一倒,要把他手底下那些能用的人并过来,年底的年宴,是两方人马唯一能坐下来洽谈的时机。 今日这事算是成了。 席间他都没怎么动筷,全程被灌酒,此刻吐出的也全是些酒水。 郑虎从后边追出来,懊恼道:“本该是我给二哥你挡酒的,席上二哥一直替我挡酒做什么,那群孙子故意轮番灌您呢,再海量也禁不住这样喝啊……” 萧厉单手撑着墙,朝他摆摆手,让他不必多说。 他胃里还是难受,这会儿并不想说话。 细小的雪粒子落在他发上,衬着他酒后泛着薄红的眼,本就出挑的样貌更添三分昳丽,引得路过的姑娘都频频回头看他。 他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拭嘴角,瞥见上边的幽兰绣样,动作一顿,又重新揣怀里了。 是之前温瑜给他的那方,他洗干净后,一直还没寻到机会还回去。 郑虎见状,不由道:“怎了?” 萧厉说:“家里给的帕子,料子用得好,别糟蹋了。” 他说家里给的,郑虎便当是萧蕙娘给他的,他折身往楼里走去,说:“那二哥你等我会儿,我找小二给你要张帕子,再要碗热汤。” 萧厉没应声,又吐了两声胃里才舒坦了些。 他靠墙吹着冷风继续醒酒,却瞧得一个熟悉的人影,抱着一床厚棉被,在对面几个胭脂铺乱蹿。 他微皱着眉唤了声:“小安?” 对面那一团厚棉被后边便探出个脑袋来,瞧见他,欢欢喜喜地叫了声:“二哥!” 随即屁颠屁颠小跑了过来。 萧厉看得额角抽抽,说:“老子还以为是醉酒眼花了呢,还真是你小子?” 他瞥一眼侯小安手上几乎抱不住的被子,问:“你买被子做什么?” 侯小安道:“是阿鱼姐给你买的。” 萧厉半醉的眸子一抬,酒醒了三分:“给我买的?” 侯小安点头:“阿鱼姐说,你睡觉盖的褥子太薄了,让我来买个厚些的。” 萧厉盯着那床被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你在胭脂铺蹿什么?” 侯小安道:“阿鱼姐还让我帮她买盒胭脂,说挑最便宜的就行,买完被子后的确也不剩几个钱了,我正对比着看哪家最便宜呢。” “胭脂?” 萧厉皱起眉,他印象里,那女人可不像是会涂胭脂的人。 侯小安以为他是觉着温瑜脸上有疹印还用什么胭脂,道:“阿鱼姐再怎么也是个女儿家,那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个女儿家不想自己漂漂亮亮的……” 萧厉骤然听得他那句“女为悦己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再听他说“牡丹花下死”,不由黑下了脸,抬手就在侯小安脑袋上敲了一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知道意思的诗词成语就别乱用!也别张冠李戴的乱背!” 侯小安被他那一下敲得龇牙咧嘴,委委屈屈地道:“这诗不是说女儿家都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么?甚至死时在好看的牡丹花旁,做鬼都开心呢!” 萧厉捏了捏眉心,不指望能纠正他这乱用词句的毛病了,只低声呢喃了句:“最便宜的胭脂能用么……” 侯小安没听清,单手捂着脑袋问:“二哥你说什么?” 萧厉没应声,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扔给他,想了想,说:“照着最好的给她买。”, 第 22 章 温瑜收到侯小安买回来的胭脂时,是觉那小盒子挺精致的,但她从前在王府,用的胭脂水粉皆是进贡的品相,连盒子都镶金嵌玉。 相比之下,眼前的盒子便显得平平无奇起来,她便也半点没怀疑那盒胭脂有什么不对劲儿,只同侯小安道了谢。 侯小安颇有些欲言又止,温瑜察觉,问他怎么了。 他被问话,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瞧着这盒胭脂挺衬阿鱼姐你的,阿鱼姐平日里多用用。” 温瑜觉着这孩子出去一趟后怪怪的,但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上,她也不喜刨根问底,便只含笑应好,随即就做起了刺绣。 徒留侯小安一个人继续郁闷着。 他也不知二哥是怎么想的,给了钱让他挑最好的胭脂买,但又让他别告诉阿鱼姐。 侯小安不敢瞎琢磨,可还是忍不住一直拿目光偷偷打量旁边专注绣扇面的温瑜,心说不看样貌的话,阿鱼姐和二哥还是挺般配的…… 脑子里刚冒出这么个想法,他就赶紧拍了怕自己脸,让自己清醒些。 二哥兴许压根就没那个意思,保不齐是看阿鱼姐把钱拿给他买棉被后,都没钱买胭脂了,才给钱让他买好的。 至于不让阿鱼姐知道……约莫是觉着女儿家脸皮薄? 毕竟他一个大男人,送人家胭脂,听起来就很不对劲儿的。 这样一通分析,侯小安心中有底了,神情也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起来。 温瑜对少年脑子里的天人交战一概不知,往后几日,她猜测约莫是送了被子的缘故,那地痞待她倒是一下子和善了许多,虽还是没怎么同她说话,但给萧蕙娘买什么东西,也都会给她捎上一份。 一时倒叫温瑜不知如何是好起来,得知侯小安也有份,才心安了许多。 他这段时日似挣了不少钱,不仅给家中添置了许多家什,还将他在醉红楼的几位干娘也赎出来,安置在了离南三巷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让萧蕙娘找她们叙旧也方便。 萧蕙娘追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他只说是他如今成了赌坊东家身边的红人,那醉红楼也是赌坊东家手底下的产业,老鸨卖了他面子,赎金收得公道,没漫天要价。 当天萧蕙娘同温瑜一道做刺绣时,便偷偷抹了泪,叫温瑜发现了,劝慰她时,她苦涩道:“獾儿如今瞧着是本事了,可我这做娘的心里,总慌得厉害……” 她手上拿着刺绣绷子,但心乱得半天也下不了一针,同温瑜道:“你说他上哪儿突然弄了这么多银子?” 这个问题,温瑜也没想通。 那赌坊东家忌惮他成那般,便是出手再阔绰,打赏的钱和工钱加在一起,应也没那么多。 除非……他也同王庆一样,纵着手底下的人去各处收了孝敬钱? 若真是如此,温瑜对那地痞倒颇有些失望了。 只是隐隐又有股直觉告诉她,他应当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安慰萧蕙娘几句,只说兴许是萧厉如今手底下管着的人多了,在商贾们那里大抵也算得上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些富商们便赠他钱财买个方便什么的。 私底下,却也旁敲侧击问过侯小安。 侯小安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酥糖说:“东家有件私活儿要二哥去做,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通常这种活儿,东家给钱都挺大方的。” 温瑜凝眉:“不会惹上麻烦吧?” 侯小安说:“哪能呢,二哥有分寸的,过火的活儿他一概不接。从前大哥也是这样,不然哪能让王庆那鳖孙在赌坊站住脚呢。” 温瑜听他提到“大哥”,忽地想起自己刚到萧家那会儿,因着旁人都唤萧厉二哥,以为萧蕙娘还有个孩子的事。 她好奇问了句:“他们是结拜弟兄么?” 侯小安点头,说:“是啊,大哥带二哥进赌坊做事的时候,二哥也才跟我现在一样大呢!” 他说着指了指他自己,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很高兴的模样:“我是二哥捡回去的!大伙儿都说我跟当年的二哥很像!” 温瑜望着他亮晶晶的眸色,似对此颇为自豪的样子,不禁莞尔。 那地痞手上的钱财,既是正当来路的,她倒也不必跟着萧蕙娘忧心了。 她看了一眼手上已快完工的扇面,道:“还有一事得劳烦小安帮我打听下消息。” 侯小安道:“阿鱼姐有什么事说就是,跟我还这么客气!” 温瑜缓缓道:“我想知道雍城哪些镖局接护人的生意,忠义与否,又是如何收取银钱的。” 侯小安“诶”了一声,坐直了身体问:“阿鱼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也同赚钱有关吗?” 温瑜道:“无关,是我想去寻我的家人了。” 带有暗徽的绣帕卖得越来越好,温瑜在替那绣楼管事娘子绘成衣绣样时,也将暗徽融进了绣纹里,绣楼那边靠着卖这样式的成衣,生意也热火朝天。 可银子虽赚到了,温瑜迄今还是没等到半点亲信们寻来的消息,她猜测亲信们大抵并不在雍州附近。 奉阳还在苦苦支撑,温瑜不敢在此地停留太久。 只等这双面绣的苏绣扇面交与徐家,她便有足够的银钱了,她想买两个仆役,再雇几个镖师,先护送自己南下,路上再想法子继续同亲信们联系。 侯小安闻言却是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很是不舍地说:“阿鱼姐,你要走了啊?” 他话音方落,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侯小安扭头看见来人,唤了声:“二哥。” 萧厉“嗯”了声,将蓑衣脱下来挂在了门外的墙上,才长腿一迈进了屋子。 今日下的雨夹雪,他脚上的鞋和裤腿被浸湿了大半,进屋便给地上留了一串水迹,取下斗笠后的脸上也沥着雨雪化开的水珠子,沾湿的发乱糟糟垂着额前,更添一股冷厉和野性。 侯小安起身往外走去:“你身上怎么湿成了这样,我去抱柴禾来把火烧大些,给你烤烤。” 房内便只剩下了温瑜和萧厉两人。 冷风吹进来,火塘里的火光一抖一抖的,二人落在墙上的影子便也似跟着浮动了起来。 温瑜知道他一贯是担心萧蕙娘的,和往常一样先说了萧蕙娘的去向:“大娘找了些旧衣给月桂大娘她们送去了,您衣裳也湿了,先进房换下吧。” 萧厉却问:“要走了?” 他微侧头看过来,耳边被雨雪湿透的发往下坠下一颗水珠,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那双浓黑的眸盯着人看时,目光穿透力依旧强烈,但当他有意想藏起眸底的情绪时,便又叫人什么都窥探不见。 温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什么,颔首说:“我走失这么久,家中爹娘必定也日夜担忧的,等徐家的工钱结了,我就能还上陈癞子欠的那三十两……” “那笔钱不用还了。”萧厉打断她,半垂下眸子:“也别再说偿住我家这段时间吃穿用度的话,刺绣的钱你自个儿留着。” 说完便要抬脚进屋。 “当日说那话,是我口不择言了些,您和大娘的恩情,我一直记着的。” 身后传来的温和嗓音,叫萧厉又一次止住了脚步。 他听得身后的人继续道:“那三十两给您也带来了麻烦,我偿上了心安些。” 萧厉只觉心口闷得发慌,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情绪撕扯得厉害,他大步往房间走去,留下两字:“随你。” 温瑜望着叫他一把挥开后还在晃荡的门帘,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是又遇上了什么麻烦么?似乎心情很不好。 - 转眼便是除夕,萧蕙娘一听温瑜节后拿到徐家的刺绣钱了,便要去寻家人,很是舍不得她,特意做了顿丰盛的年夜饭,也一道叫上萧厉那几个干娘,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个节。 侯小安称自己海量得很,但在饭桌上跟萧厉才喝了两杯,便醉得不省人事。 惹得一众人哭笑不得。 萧蕙娘让萧厉扶侯小安去她房里睡,她今晚去萧厉干娘们那边歇。 萧厉扶人时,侯小安似梦呓般,还在嘟嚷:“……要成为……和二哥一样有本事的人……嗝……要去洛都……” 萧厉把人放到床上,替他脱了鞋盖上厚被,轻拍了一下他头,说:“傻小子,等你长到二哥这个年纪,就能自个儿去洛都了。” 再出去时,萧蕙娘正拉着温瑜说话,他干娘们则帮忙收拾起了碗筷。 萧厉看了一眼天色,坐到了自己常坐的躺椅上。 火光袭人,周围人声也吵闹,但这些似都同他无关了一般,他像是一头即将在雪夜里外出捕猎的兽,只冷静地、耐心地在等着某个时间点来临。 温瑜在同萧蕙娘说话时,便发现他看似闲散,但整个人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她心中正有些奇怪,便见萧厉再次看了一眼天色,冲萧蕙娘道:“娘,天黑路滑,晚些时候怕路面结了冰更不好走,我先送你和干娘们去那边歇着。” 萧蕙娘便应了声好,又嘱咐温瑜回头闩好门。 温瑜送萧蕙娘出了门,插上院门刚走至门前台阶处时,便听见了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更夫似同萧厉相识,在巷口撞见了,隐约还能听见两人的寒暄声。 温瑜没做多想,进屋在火塘边坐下,打算等萧厉回来了,她便回房睡。 怎料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她看着天色,心说那地痞往日夜里不回来,都会说一声的,今日是因为萧蕙娘不在家中,所以他懒得同自己说了么? 她困得以手掩面打了个呵欠,起身欲去把门闩死后回房睡。 哪知刚走出屋子,便见得一道黑影从积着薄雪的院墙上方翻了下来。 得亏温瑜先前便见过那地痞翻墙进来,这大晚上的才没吓得尖呼出声。 她正要说话,却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哪来的血腥味? 随着萧厉走近,他面容叫屋里的火光照得逐渐清晰,身上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郁。 他做什么去了? 温瑜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萧厉发上沾着霜雪,唇色发白,瞧见她,却似没多少意外的模样,同她擦肩而过时,只留下一句:“记住,我今夜戌时三刻便回来了。” 远处街上传来打更声,现在已是子时了。 温瑜转头看他,见他脚步虚浮,思及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迈步跟了上去:“你受伤了?” 萧厉扶着门框进屋,火光照出他额角密布的细汗,他看了一眼还燃着的火塘子,说:“灭掉火光。”, 第 23 章 温瑜知道眼下不是多问的时机,依言去退了火塘里的柴禾。 她做这些之时,萧厉已将正屋的门窗都关上。 外边北风呼啸,刮过屋脊又掠往别处,呜呜声在黑夜里听得人心中发慌。 萧厉似靠着门缓了一息,才起身找出火折子,在黑暗中极为熟稔地点燃了方桌上的油灯,一点昏光重新照亮了不大的屋子。 温瑜回头,便见他一只手捂着腰腹,指缝间依稀能瞧见血迹溢出。 竟是伤成了这样么?无怪乎他身上血腥味那般重。 萧厉端起油灯跌跌撞撞往房里走去,他衣物上沾着的霜雪寒气化开,变成了一股混着浓重血腥味的湿气,碎发也湿哒哒地垂在额前耳际,脸叫昏黄的烛光照着,仍不见多少血色。 温瑜迟疑了一下,从木架上取了脸盆,倒入水壶里温着的热水,给他端了进去。 她睡的那间屋窗户用不透光的油布钉住了,油灯又昏暗,点上灯后隔着一道院墙,巷子里外路过的人便也全然瞧不见。 只是她这一掀帘,却正碰上萧厉在脱衣裳,温瑜忙低下了头,虽只是无意中的一瞥,却也瞧见他那身洗得半旧的里衣已叫血染红了大半。 她将水盆搁地上,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对感官的刺激,垂首拧干了帕子,给他递过去,说:“你擦擦。” 萧厉只着里衣坐在凳上,他腹部被捅了一刀,路上为了止血,他已撕下中衣缠紧了伤口,此刻正解着布条打成的死结。 但先前的血迹干涸后,将布条和伤口的血肉凝在了一起,扯弄时牵动血痂,伤口处便又开始往外溢血。 他额前的碎发都已分不清是叫雪水沾湿的,还是叫汗水浸湿的,闻声抬起坠着细汗的眼皮,便见温瑜半垂着眼,似都不敢看他,却仍固执地举着张拧好的帕子。 持帕的那只手,皓腕纤细,骨节玲珑,看似纤弱,却又和她这个人一样,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韧劲儿。 上一次,他如此狼狈之时,也是她这般递着方帕子给他。 萧厉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给重重握了一下,酸酸涨涨地泛起了疼,叫他整个人被一股窒闷裹挟得有些缓不过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只迷途后暂栖于自家屋脊的白鹭,只等找到鹭群,便会振翅离去,注定不会停留于此。 可她偏又像是阳春三月里的风,任而竖起多高的心墙,都能被无孔不入地吹进来,搅乱一池涟漪。 萧厉盯着那只手看了两息,盯得眼里泛出几分猩意,似斩断了什么念头,才伸手接过,哑声道谢。 温瑜低下头正要继续替他再拧一条帕子擦拭身上的血迹,听得他道:“放衣物的箱笼下边,有瓶金创药,你帮我拿来。” 温瑜遂起身去箱笼里翻找。 她拿着金创药瓶回来时,萧厉还没解开那凝着血痂又一次被血水浸湿的布条,他失了耐心,正要以蛮力扯断,但布条缠绕时本就勒得紧,再用力拉扯,挤到伤口 顷刻间溢出了更多的鲜血。 他额角的细汗已凝成黄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落,眼里都浸了几分红,凶戾中掺杂着狼狈破碎。 温瑜见状,将金创药瓶子放到了一旁的桌上,从针线篮子里拿出剪子说:“你别扯,都勒到伤口流血了,我用剪子给你剪了。” 为了更好地对光,她将油灯挪至了桌边。 萧厉虽还穿着里衣,但这会儿功夫,早已叫身上的汗水给浸湿了大半,领口向两边敞开,健硕的胸膛上布着细密的汗珠子,在昏黄油灯下泛起层蜜色。 他终究不是个铁打的人,受伤又流了那么多血,一路冒着风雪回来,此刻也有些力竭,便靠着椅背任温瑜动手。 呼吸间,胸腹上那紧实漂亮的肌肉便也似有生命力一般,跟着起伏。 温瑜半垂下眼不敢乱看。 若不是侯小安醉酒,萧蕙娘又不在家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差事往自己身上揽的。 可眼下能帮这地痞的,的确又只有她。 温瑜定了定心神,试图扯起那绑在他腰上的布条下剪刀,但他腹部那一片都已结了血痂,布条和皮肉已被先前干涸的血迹黏在了一起。 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扯起,反惹得他吃痛闷哼了声,温瑜便不敢再贸然撕扯,抬头望着萧厉说:“布条绑得太紧,又被血痂糊住了,我先用些温水将血痂软化。” 萧厉额角浸着汗说了声“有劳”,他垂在椅子上的手臂青筋都崩了起来,显然是忍痛忍的。 温瑜便用帕子浸了温水,一点点挤在他腰腹处,等布条和血痂软化。 只是那用帕子挤出去的水,浸透了布条,继续往下淌,将萧厉本就沾着血迹的里衣和长裤都又濡湿了些。 冬夜寒凉,那被温水浸过的布料,须臾就冰凉一片。 然下一瞬,又有热流再次淌下。 腰腹的位置本就敏感,在这温冷交替间,萧厉只觉自己的脑子似乎也被那温热的水流淌成了一滩浆糊。 满室浓郁的血腥味里,不知是不是换人住了一段时间的原因,鼻息间又隐约可闻另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他看着温瑜映着昏黄灯火的侧脸和一截脂玉似的后颈,突然觉得渴,索性闭上了眼,默背疯老头从前教他的那些图阵口诀。 温瑜瞧着那布条被软化得差不多了,用指尖挑起些许,准备下剪子,这让她指腹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对方腰腹紧实温热的肌理。 她也有些难为情,但清楚这是非常时刻,便强压下了那点男女大防的羞耻心,一点点地小心地捻起布条,将其剪断。 剪到勒得极紧的地方时,甚至得垫根手指在他腰腹和布料之间卡着才行。 萧厉能感觉到那根手指抵在自己腹肌上的触感,软,柔,滑。 哪怕闭着眼,他也能想象出温瑜脸上此刻映着昏光,专注又清冷的神情。 像是中秋夜里倒映在水面的那轮金黄圆月,明知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触手可掬。 当 真是要他命了。 萧厉喉结滑动,感受着在那根手指继续在自己腰腹游移,觉得自己约莫是被今晚的血气冲了头,甚至有些想喘息。 他掀开眼皮,劈手夺过温瑜手中的剪子,说:“我自己来。” 顾不得扯到伤口的疼,捻起只剩一小段的布条一剪子干脆利落剪完,将剪刀扔到一旁后,才竭力放缓呼吸。 他不敢在温瑜面前喘,因为那真成了个流氓。 只觉今日真是见鬼了。 温瑜见他如此反常,困惑道:“是我扯到你伤口了?” 萧厉盯着她那张仍布着疹印的脸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可瞧着她映了一片暖光的眸和嫣红丰润的唇,以及那透着些许茫然又关心的神情,他忽觉自己仅剩的那点理智都快被杀死了。 他垂下眼,拿过搁在桌上的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腰上的血迹,只说:“没有。” 草草擦拭一番,便取了金创药尽数往伤口上倒。 这金创药药性烈,甫一撒上去,便同油烹火燎似的,他身上很快又浸出了汗,额角青筋都蚺了起来,倒是将脑子里的歧念驱了个干净。 待缓过疼得最厉害的那一阵后,他将一件干净的里衣撕成布条往伤口上缠,手仍止不住地有些发抖。 温瑜怕他着凉,去外边将火塘里剩的炭火夹到了火盆子里,端进来时瞧见这一幕,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来吧。” 她接过他手中的布条,在他腰腹饶了两圈,因为距离太近,他此刻又赤着上身,两人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温瑜垂下眼,视线只专注在手中的布条上。 可他不知是不是上了药的缘故,身上仿佛冒着热气,那热意裹挟着他身上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往她鼻息间钻,叫温瑜微微有些不自在。 油灯将二人的影子斜投至床铺那边的墙上,乍眼瞧去,仿若相拥缠绵。 她凝神打结,手背不妨被一滴汗砸中,抬起眸子,便听得萧厉哑声说了句:“抱歉。” 他气息很沉,眼皮和下巴都坠着汗珠子,肩背肌肉似因忍痛而绞紧,坚若磐石。 轮廓明晰的一张脸,叫汗水浸过后,更添一股野性。 这个姿势,他几乎微微抬臂,便能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只是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温瑜垂睫说了声“没事”,加快了手上动作,眼角余光却瞥到他前肩处有一块疤,瞧着似陈年烫伤。 肩膀这位置……他是怎么烫到的? 温瑜只疑惑了一瞬,打好结后,便退开一步说:“您身上有伤,今晚便在房里歇着吧。” 她猜测他今夜去做的事情,不管是杀人还是越货,都是不能叫旁人知晓的,便也丝毫没有多问的意思,打完招呼,收拾了水盆就要往外边去。 萧厉却叫住她:“等等。” 温瑜回头,见他探身从换下的衣物里取出一用油布包好的物件,拆开油布后,里边是一本册子。 萧厉将册子递给她:“帮我把这账本誊抄一遍,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温瑜接过有些迟疑:“这是?” 萧厉答:“我东家的把柄。” 温瑜扫了一眼册子封皮上的字,问:“你今夜出去,就是为这账本?” 萧厉没有应声,但也没否认。 温瑜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了的,却还是蹙眉道:“惹人命官司了么?” 这次萧厉摇了头,神色有些阴翳,说:“我没杀人。” 韩大东家要他杀胡先百,拿回账本,可他根据韩大东家给的情报去蹲点时,才发现是个圈套。 胡先百一早就把账本交给何家了,出现在那里只是当饵钓鱼的。 萧厉一开始不知,劫持了胡先百逼问账本藏在何处,本是想拿到账本,让对方滚回老家去,别出现在雍城了,哪料胡先百为求活路,招供账本已在何大爷的马车上,他也只是何家的一枚弃子。 萧厉意识到中计,扔下人就要跑,却被一早埋伏在那里的漕帮汉子们包圆了。 韩家跟何家积怨已久,他们赌坊的人和漕帮也经常为争抢地盘大打出手。 何家那边拿到了韩大东家的账本,料到韩大东家必定会派手底下得力的人手来夺回去,才故意设下了局,企图让韩大东家不仅要不回账本,还折损一名得力干将。 萧厉仗着一身武艺,好歹是负伤脱身了,胡先百却被漕帮那群人给一刀捅死,要嫁祸给他。 萧厉清楚自己虽蒙了面,但如今韩大东家手底下,最风光也最得用的便是他,何家那边就算没看清人,也会一口咬死他是凶手,再次将他送进大牢。 这次兴许就不是服苦役,而是斩立决了。 他若没拿到账本,韩大东家自己都被何家抓住了小辫子,必不会保他。 所以他必须拿回这个把柄,才有跟韩大东家谈判的资本。 萧厉脱身后,便拖着伤一路尾随何家的马车,寻了个机会敲晕车夫和里边的何大老爷,从暗阁里翻出账本踏雪而归。 韩大东家一向反复无常,萧厉想誊抄账簿,就是怕他拿到了东西依旧翻脸不认人,留个后手。 温瑜听他说没杀人,便只道:“大娘这些日子一直很担心你。” 萧厉说:“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他既这般说了,温瑜便也不再多言,取了自己先前勾扇面底图买的笔墨纸张,誊抄起账本。 房里的桌子小,温瑜抄账目坐了那张椅子,萧厉便只能坐床边去。 这明明是他自个儿的房间,甚至被面褥子都是他从前用的,此刻坐上去,他却觉着哪哪都不自在,仿佛闯了别人的闺房是的。 萧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了下去,靠着床柱看温瑜誊抄账目的侧影。 她提笔时,背脊总是挺得笔直,恍若一株劲竹,浓黑的长睫半垂,睫稍落了茸茸光晕,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隐隐能瞧见的一点眸子似点漆,因太过专注而显得格外 清冷,叫人轻易不敢打搅。 鼻梁秀挺,脸上隐约能瞧见细小的绒毛,被灯火一照,便也散发着柔光似的,就连那些淡淡的疹印都显灵动可爱了起来。 萧厉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盯着她的脸看出了神,忙移开视线去看她落笔的字迹。 他识字少,更不会提笔写,但还是见过不少别人的墨宝。 温瑜的字,并不似一般女儿家的字迹那般娟秀清丽,她父王擅行草,她的字,是跟她父王学的,后来她娘亲说女儿家写一手狂野的行草,终不太妥当,又替她寻了个擅簪花小楷的女夫子。 只是温瑜的笔风已经成形了,哪怕后来临摹了无数本簪花小楷的字帖,下笔仍做不到规矩板正。 她父王还曾取笑她,说别人的簪花小楷,是当真如“簪头雕花”,她的簪花小楷么,便似“舞刀弄剑”。 萧厉盯着瞧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的字好看。” 温瑜笔锋一顿,想起自己先前骗他说,自己只跟着阿兄认了几个字,便说:“只是依样画葫芦,照着写的,不值称道。” 萧厉道:“我有眼睛。” 话头便一下子被说死了。 温瑜没再接话,只沉默着继续帮他抄写账目。 萧厉又看着她写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她执笔的手上,只觉她手背映着昏黄灯火,也光滑如羊脂玉似的。 他暗自唾弃自己看个手也能看出旖念,正要移开目光,却又忽地顿住了。 不对! 她手背那些疹子呢? 萧厉猛地看向还放在房里的那盆水,再瞧着她脸上一直没好的疹印时,忽地明白了什么。 难怪忽然要买胭脂,买回来又几乎没见她用过。 萧厉觉得自己心口像是有口大钟在撞,一下连着一下,撞得他整颗心脏都发麻。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问:“阿鱼是你的真名么?” 温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这次笔尖停顿得有些久了,在纸张上滴下一团墨迹,她忙搁了笔,捻起宣旨以防底下的纸张也被浸了墨。 奈何桌子太小,账本不甚被她带落在地。 温瑜正要去捡,萧厉却先他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他拎着书脊,书页朝下,夹在里边的一封书信就这么掉了出来。 二人见状都是一怔。 温瑜顺势拾起,发现那封信是封好的,却又并未落款收信人,只在火漆处戳了个私印。 她递与萧厉,将他先前的问话带了过去,说:“是封没拆开过的信,不知是你东家的,还是别人的。” 萧厉没接,眸光在灯火下有些讳莫如深,想了想,说:“你拆开念给我听听。” 这账本是胡先百拿给何家的,里边若是有他东家的信件,应该早就被拆开看过了,所以这信要么是胡先百给何家的,要么是何家那老东西今夜从别处拿到了,顺便夹到账目里的。 萧厉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胡先百都能见到何 家那老东西了,何故还写信给他? 若这信也是何家的什么把柄,当年的仇,他倒是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 温瑜用剪刀挑开火漆,取出了里边的信件,对着油灯展开,正要照念,瞳孔却骤然一缩,脸色在这顷刻间已隐隐有些发白。 萧厉见她神色不对,忙问:“你怎了?信上写了什么?” 温瑜又细看了两遍信上的内容,再拿起信封查视,似想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拿着信封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 萧厉皱眉,抓住了她一只手腕,试图让她镇定些,却惊觉她腕上都是一片冰凉,他印象里,她可从来没有惊慌到这等程度的时候,不由再次问道:信上到底写了什么??_[(” 温瑜抬起头,面无血色地反问他:“霍珅是谁?这封信你从哪里拿到的?” 萧厉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道:“天底下叫霍珅的多了去了,我怎知你问的是谁。这信连着账本,都是我从何家手里拿的……” 他说到此处,话头忽地一顿,“雍州城副将……也叫霍珅,何家就是背靠他做漕运生意的。” 他视线落到温瑜手上的信纸上,神色在那瞬间凝重了起来:“这信是霍珅写给何家的?” 温瑜摇头,一只手腕还叫萧厉攥着,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方才站住。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思索着一切尚还可行的法子,说:“快,你去带大娘她们过来,我去叫醒小安,得先让他们找地方躲起来……” 萧厉虽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却仍想不到能有什么让她无措成这样,道:“你总得告诉我,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是多大的篓子,出了事我自己扛着,你慌什么!” 温瑜盯着他的眸子,尽管一再让自己镇定,嗓音却还是有些发抖:“霍珅是逆贼裴颂的人,这信,是他写给裴颂的,言几经劝说,雍州牧都无归降之意,虽有大才,却不堪为其所用,问裴颂要不要杀他取而代之,再昭告天下雍州也已归裴氏!” 萧厉显然也懵了一下,像是还没从这些信息里捋出头绪来:“霍坤要反?” 温瑜无法形容自己心中这一刻的无力感,道:“雍州眼下还不是霍坤说了算,丢了这般重要的一封信,他就算沉住了气,没有狗急跳墙先行兵变,也会掘地三尺将信找回去。” “何家既是霍珅扶持起来的,又跑漕运生意,必定一直都在替他暗中传送这些书信,丢了信这等掉脑袋的事,他们不敢瞒着的,这会儿指不定已将信丢了的事报给了霍坤。” 她看向萧厉:“信是夹在账本里的,他们只要找到账本就能找到信,而会费尽力气去拿这账本的,除了你东家,还有谁?” 后面的话温瑜没说,萧厉神色却也在那顷刻间沉了下来。 摊上这事,韩大东家自己脑袋都不一定能保住了,供出他去抵罪更是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的事。 他拖着一身伤拿到这账本时,还在想,有了这个筹码,何家诬陷到他身上的那条人命,便算不到他头上了 ,他将来和宋哥一样脱离赌坊也有望。 他已将干娘们从醉红楼接了出来?,往后做点小本生意便也够给她们养老送终,等小安也再长大些,外边的世道没那么乱了,他再带那臭小子去看看他念了好多年的洛都。 不过一瞬,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萧厉回想自己这被老天爷戏耍般的一生,忽地觉出点可笑来。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为何只是打晕了何家大爷和车夫。 但……就算杀了他们又能如何? 何家大爷迟迟未归,何家总会派出下人去找的,雍州城就这么大,夜里城门一关,两个大活人和一辆马车,又能藏哪里去? 大抵是一下子就看到了最坏的那个结局,萧厉整个人倒异乎寻常地平静,盯着那封已被温瑜拆开的信纸,玩笑似的问了句:“我将这信原封不动装回去,火漆也照着印纹补上,能补救么?” 温瑜摇头,眼底浸着几分薄红看着他:“这封信,不管你看没看过,只要经你手了,他们宁可错杀,也不会留下活口的。” 萧厉似思索了片刻,起身往身上套衣服:“你带着我娘和小安他们先躲,我拿着这封信去见州牧大人。” 温瑜唤住他:“不可!” 萧厉侧头看来,她解释说:“唯一的生机确实在这里,但霍坤若知信已丢,首先要防着的,便是这信被捅到雍州牧那里去,所有通往州牧府的道上,必已设了埋伏。你贸然前去,无非是枉送性命,就算命大到了州牧府上,万一霍坤狗急跳墙,先行发动兵变,那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徒劳,你一样保不住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大娘和小安他们的命。” 说到后面,温瑜嗓音里已透着几分哑意。 那也是她不愿看到的局面,她希望萧蕙娘和小安他们都能好好地活着。 萧厉高大的背影便僵在了那里,像是一头走入了绝境的困兽,许久,他才出声:“那我还能做什么?” 霍坤将城门一闭,他便是带着萧蕙娘她们躲,被找到也只是早晚的事。 他闭上眼,缓缓道:“阿鱼,你教教我。” “只要能保全我娘她们就行。” 温瑜被他这句“阿鱼”叫得心口涩闷了一下,且不论萧家对她的恩情,知晓了雍州牧若对大梁忠心不二,单是为了奉阳,她也万不能让雍州就这么落入裴颂手中。 她盯着桌上那豆灯火,说:“还有个能搏上一搏的法子。” - 风卷大雪如鹅絮,沉沉黑夜里,凌乱的马蹄声在街巷外响起。 寻常人家无一不是门户紧闭,便是有稚子被惊醒,刚放声啼哭,声音便被捂了下去。 马蹄声在一高门大府外停下,披甲佩刀的官兵前去“哐哐”撞门。 “来了来了……”门房披衣起身,刚取下门栓,大门便已叫官兵门粗暴踢开。 门房瞧着外边燃着的火把和黑压压一片官兵,已然慌了神,颤声问:“官爷,这……这…… 我家老爷这是犯了什么事?” 那踢门而入的官兵却拔刀便捅进了门房腹中,喝道:韩棠宗侵占农田㊣[(,逼死农户,买通县官私相授受,我等今夜特来拿人!” 他身后的官兵如黑蚁搬涌入,韩府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丫鬟仆役们尚未穿上衣,便被这些披甲带刀的官兵踹门而入,吓得哭喊尖叫起来。 韩大东家披着银鼠皮披风拉开主屋的大门,喝道:“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软罗床帐里,光着臂膀的娇美妾室搂着锦被遮身,探头怯生生地朝外看。 官兵头子提着沾血的剑朝主屋走来,冷笑道:“你韩棠宗的好日子到头了!” 须臾,韩棠宗只着单衣被五花大绑带去了府门外。 他被押着跪在结了一层冷霜的青石板地上,寒意浸透单薄的绸布,冻得膝盖骨针扎一样刺痛。 他竭力仰起头,看向马背上的人,嘶声问道:“霍大人,韩某犯了何事,值得您如此大动干戈?” 近卫在战马一侧半蹲下身,霍坤踩着他背下了马,踱步至韩棠宗跟前,半弯下腰问他:“我的东西,在哪儿?” 他三十出头,下巴上蓄了短须,因行伍出身,身形瞧着虽偏瘦,却也精悍,一双鹰钩眼咄咄看人时,阴狠几乎要溢出来。 韩棠宗仓惶又茫然,问:“大人有何物在我这里?” 霍坤甩手便给了韩棠宗脸上一鞭子,阴戾道:“还要同我装么?你从何家拿回的账本里夹着的东西!” 韩棠宗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拿回个账本,这等同何家的小打小闹,还能引得霍坤亲自出马,此刻闻得他说账本里夹了东西,才意识到不妙,忙顶着脸上被抽出的鞭痕求饶:“大人明鉴,是小人的账本叫叛徒偷去要递与何家,小人才想着派人去追那叛徒取回账本,但派出去的人还没来见小人,账本里有什么东西,小人一概不知啊!” 霍坤神色更阴鹜了几分,问:“你派的何人去取?” 韩棠宗忙道:“萧厉!住南三巷的那个萧厉!他同何家有仇,大人若是有什么寄放在何家的物件丢了,多半他为了报复何家一并拿走的!” 他妄图将自己摘个干净,霍坤知晓他那点心思,只冷笑一声,吩咐底下人:“查封韩家。” 随即翻身上马,扬鞭往南三巷而去。 韩棠宗也被底下近卫拎上马背,挥鞭带他一并前去指认。 到了南三巷,韩棠宗衣着单薄在马背上叫寒风吹了一路,此刻已冻得手脸乌青,下了马更是站不住,直往地上栽去。 霍坤在马背上冷冷问:“哪一户是萧家?” 韩棠宗顿时也顾不得那叫他浑身砭痛的冷,借着火把的光努力辨认了一下,指着最边上那户哆嗦着道:“那一户。” 当即便有官兵上前去撞门。 陈旧的木门不堪重荷,没几下便被撞断了门栓,门板砸向两边的墙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窄小的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房里也是寂静无 声。 官兵举着火把涌进,抬脚便踹开了正屋的门。 霍坤坐在马背上闭目等着?,不出片刻,前去搜查的小旗便快步出来复命:“将军,屋里没人!” 霍坤猛地掀起眼皮,寒声问:“阁楼地窖这些地方都找过了?” 小旗点头,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 霍坤目光阴冷割向缩在一片冻得浑身打颤的韩棠宗。 韩棠宗心知能让霍坤深更半夜地亲自出来找,被萧厉拿走的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能夹在账本里的,八成又是书信,担心自己项上人头不保,忙道:“那姓萧的不识字,他还置了一处房产,今夜不在这里,便是在新置的房产那边!” 霍坤问:“他新置的房产在何处?” 韩棠宗心下一紧:“这……小人暂且也不知。” 察觉霍坤周身气息骤冷,他忙道:“但是他的邻人们肯定知晓一二的!” 霍坤便示意近卫,近卫会意,上前去拍了邻近萧家的民宅大门。 开门的男人瞧着外边黑压压站满了带刀的官兵,吓得腿都软了,官兵问什么,他都一一作答了,被拎去指认萧厉新买的宅院时,两腿都还打着摆子。 新买的房屋也是别人的旧屋,官兵撞开门,如蝗蚁般进屋一番搜寻后,出来抱拳道:“将军,里边还是没人!” 霍坤面色更阴沉了些,他招手示意一名近卫上前,附耳吩咐了些什么,那名亲卫翻上马背便匆匆离去。 他这才看向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吓得打颤的韩棠宗,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你手底下的人既不识字,拖家带口地跑什么?” 寒风骤起,韩棠宗干瘦的身形在宽大的白绸里衣下,仿佛只剩一具骨架。 他不住地往后退,抛出所有能保住自己性命的筹码:“大人……大人,我也可以向何家一样为大人效力的,我在雍城的所有产业,都可孝敬给大人!大人留我一条性命,小的愿做牛做马任您驱使!” 霍坤不为所动,已“锃”一声拔出刀,正要扬手劈下,身后却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小旗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落,半跪下捧起一张信纸呈给他:“将军!卑职奉命前去查封赌坊,在赌坊大门上发现了这个!” 霍坤抖开纸张,看完后面色稍缓了些,将信纸扔给韩棠宗后,压低声线吩咐那小旗:“你去通知霍风,不必调兵进城了,暂且留营中待命就是。” 小旗一抱拳,又翻上马背拍马离去。 韩棠宗借着火光看清那纸上的字迹后,方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冷风灌入肺腑,寒凉彻骨,他却几乎喜极而泣,指着那信道:“大人,那姓萧的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是拿到了账本,想借此狮子大开口找我索要一笔钱财,方才带着他老娘躲起来的!” 那信上赫然写着:巳时三刻,西城门五里亭外,备一马车内放五百两银票,账册完璧归赵。 霍坤一掣缰绳调转马头,他看了一眼天色说:“四城门酉时末 刻已闭,那竖子必还在城内,今晨城门打开后,尔等严守各大城门,城内也继续搜索,务必抓住此子!” 他朝韩棠宗掠去一眼,手上马鞭扬手一指:“你手底下认得那竖子的人,随去城门指认。若巳时前仍不见那竖子,且依他所言,备上车马银票去城外,设伏拿他!” 韩棠宗连声道:“自然的自然的,抓住那白眼狼后,一切全凭大人处置!” 霍坤没再听他的谄媚,拍马往前走,亲卫紧随其后。 他压低了嗓音吩咐:“州牧府那边还是盯紧些。” 近卫忙道:“卑职已按您的吩咐,命人封锁了各条要道,凡有嫌疑人靠近州牧府,一概格杀勿论!” 霍坤道:“若叫州牧府那边发觉,放了漏网之鱼进去,也速速报与我。” 近卫垂首应是。 远处传来报晓鸡的打鸣声,霍坤看了一眼已经黑沉的天色,说:“且盼过个好年。” - 徐夫人昨夜守了岁,今晨起得晚了些,丫鬟刚端着水盆进来让她洗漱,身边的管事婆子便进来道:“夫人,外边有个绣娘找,说是来送绣好的扇面的。” 徐夫人净了面,正对着镜面描绘,闻声手上动作微顿,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寻了个绣娘绣那扇面,她估了一下日期,说:“距一月不是还有几天么?” 管事婆子笑说:“这不过年了么,许是想早些结了工钱。” 徐夫人画好了一侧的眉,但另一边的眉总是描得不称心意,她用帕子拭了重描,已没了多问此事的心思,道:“既是如此,你替我瞧瞧那扇面,无甚问题把钱拿与她便是。” 管事婆子道:“那绣娘说想见您。” 徐夫人停下了画眉的手,瞥向管事婆子:“她见我做什么?” 管事婆子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她绣了双面绣,估计是想讨几个赏钱。” 徐夫人一听对方绣成的是双面绣,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只嘴上仍道:“不足一月的时间,这绣出的双面绣能看么?” 管事婆子笑呵呵道:“老奴已代您瞧过了,那扇面的绣工和排针,若是洛都还没乱,往洛都那些贵人们府上都送得的。” 这评价可不低了。 徐夫人是官家出生,身边的管事婆子是她从娘家带来,那也是见过世面的。 徐夫人稍作思量,道:“那你将人引去偏厅,我换身衣裳就过来。” 一刻钟后,徐夫人搭着丫鬟的手臂环佩叮当地出现在偏厅,瞧见那道背身凝望窗外湖光雪景的倩影,本要张口的话一竟凝在了唇边。 她自认见过的丽人儿也不少,可眼前这人,仅凭一道背影,便似入了画般,全然压下了外边的湖光雪色。 还是温瑜回身唤了句“徐夫人”,她方回过神来。 对方依然戴着面纱,一双眸子沉静如水,在这自己的地方,徐夫人却蓦地生出了股自己仿佛才是客人的错觉来。 她被这莫名的感觉搅得心慌意乱,由丫鬟们簇拥着坐下了,才勉强拿出些主人的姿态道:“听说你绣了双面绣,拿与我瞧瞧。” 那临窗而站的人却道:“我今日来,是想与夫人谈另一桩生意的。” 携了湖风的缘故,她那嗓音也清凌凌的,似檐上的冰凌化开的水珠砸在玉砖上。 徐夫人用茶盖刮着茶沫,笑了声:“这大年初一的,我府上可还忙得紧,姑娘若想谈个长久的生意,改天再来吧。” 她说着便示意底下人送客。 温瑜却说:“吞下雍城韩家的生意,夫人也没兴趣么?” 徐夫人刮茶沫的手一顿,抬眼重新打量起温瑜:“姑娘口气倒是不小。” 温瑜取出半部账册放到了桌上,说:“仅凭这账册,便已能让夫人从韩家手里抢下一块肥肉来,夫人若愿同我做这生意,事成之后,我再将另半部账册奉上。” 底下人会意将账册拿与了徐夫人,徐夫人只翻了几页,神色就变了。 她合上账册,按在了桌上,问温瑜:“你的条件?” 温瑜平静的眸底翻涌着滔天风浪,说:“劳夫人带我去州牧府上拜个年。”! 第 24 章 大年初一,街上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也都贴了新桃符。 早市那条街,照旧热气腾腾,包子馒头馄饨一律有卖,街上偶有闲逛的,走亲访友的,都在这边买些朝食。 一戴斗笠着缁衣的年轻男人在包子铺前停下,沙哑道:“老伯,来两笼包子。” “好勒!”包子铺店家闻声侧头看了一眼男人,发现对方不仅将斗笠沿压得极低,半张脸似为了遮挡寒风,也用巾帛遮了大半。 但这寒冬腊月的,把自己裹得再严实都不稀奇,店家也没在意,掀开蒸笼盖子,白腾腾的热气瞬间冒出,他用那布着老茧的手,捻着烫人的包子飞快地往油纸袋里装。 远处街头忽地传来马蹄声,四五个官兵驾马从街头横冲而过,惊得两侧行人忙往两边散开,那男人也微侧过身,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待那官兵驾马奔远后,街边行人被马蹄溅起一身的泥点子,不免怨声载道。 包子铺店家也抱怨:“这大过年的,官府的人怎还不消停?” 与他相熟的早点铺店家道:“听说是昨天夜里死了人,凶手是南三巷那边一地痞,贪人钱财谋害了人命,官府正四处拿人呢!” 包子铺店家闻言唾弃道:“新年大节里害人性命,那地痞丧尽天良啊!” 他说着将装好的包子递给边上的男人,用帕子擦了擦手说:“二十个钱。” 男人对他们的话题似半分不感兴趣,拿了包子,搁下一吊钱在桌上便转身离去。 包子铺店家取过钱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个铜板。 他探头朝男人离去的方向看去,但街上人来人往,已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男人似对城中路况很熟,专挑僻静无人的巷道走,碰上有破皮无赖蹲点,瞧他可疑妄图跟上几l步的,也被他几l个拐弯便甩丢在那些错综复杂却又四通八达的巷道里。 行至一处荒废了多时的民宅,他左右看了一眼无人跟随,才推门而进。 侯小安听见动静,从破洞的窗户里往外看了一眼,才忙迎出来:“二哥!” 萧厉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带着些许苍白却俊逸依旧的脸,把包子递给他,说:“拿去和我娘她们一起吃。” 这屋子破败得厉害,顶上的横梁断过一根,因常年无人居住,茅草盖的屋顶也破了几l个大窟窿,抬头便能从窟窿里看见天,呼呼的寒风也从那破洞里刮进来,室内几l乎没比外边暖上多少。 这是侯小安家的废宅。 因地方偏僻,房屋又年久失修,他家里人都死后,他折卖也卖不了几l个钱,便一直留着当个念想了。 只是房屋久不住人,没了人气养着,这几l年偏屋的墙都已倒了好几l壁,院子和屋顶上也是杂草丛生,那些乞丐都不会选这地方当窝点。 从外边看着,这屋子里也压根藏不了人。 侯小安自昨夜被叫醒后,到现在一颗心都还是悬着的,他接过 包子问:“二哥你呢!” 萧厉重新戴上了斗笠,说:“我还有事。” 屋子里铺了一层干草的地窖板却突然被人从下方撑起,萧蕙娘从地窖口探出半个身子,红着眼唤他:“獾儿!” 萧厉听得心中微涩,抬起头勉强挤出个笑脸,装作无事般叫了声:“娘。” 萧蕙娘哽声问他:“你去哪里?阿鱼呢?到底是惹了什么祸事?若是先前那些钱财所致,咱们把房子抵了,加上娘这些年也替你攒的些钱,咱们能还上多少先还多少。” 他几l个干娘也从边上探出个头来,连声说:“是啊,阿獾,我们也攒了些体己钱的,虽不够你给我们赎身的那些,但应应急还是行的。你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咱们一起扛,哪还有个迈不过的坎儿了!” 侯小安闻言,积压在心口的那些情绪也尽数涌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说:“就是!我也存了钱,我的钱就是二哥的,二哥你要我这就回去取。” 萧厉半低下头,幸得有斗笠宽大的檐挡着,才叫他藏下了那一刻面上的神情,他缓了一会儿,如平日里般痞里痞气笑了笑,说:“不是钱的问题,阿鱼也没事,你们别担心,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最后看了萧蕙娘一眼,道:“娘,包子买的您喜欢的卤肉馅儿的,趁热吃。” 言罢扶了一把斗笠便抬脚出门。 萧蕙娘心中的不安感更甚,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对着他背影又叫了声:“獾儿!” 这次萧厉没有回头。 侯小安一直送他至院门处,眼中泛着泪光叫他:“二哥……” 萧厉驻足,抬掌似想同往常一样拍他的头,落下时却迟疑了一瞬,改为拍在他肩上,说:“替二哥照顾好娘。” 侯小安隐约猜到这事同他接下的东家那桩私活儿有关,再次狼狈抹了一把眼应好,说:“你和阿鱼姐都要平安回来。” 萧厉沉默一息,又拍了一下子他肩头,说:“自然。” 他掩上门大步离去,抬望灰云笼罩的天际,黑沉眸底叫呼啸寒风撕出股股煞气。 温瑜同他分头行动前的话犹在耳畔: “霍坤紧盯了州牧府,寻常人等必靠近不得,韩、何两家相争,徐家不会放过这个坐收渔利的机会,我以半册账本为饵,诱徐家带我进州牧府禀说此事,便可避开霍坤耳目。” “但在州牧调兵之前,你必须拖住霍坤,让他认定账册和信都还在你手上,否则一切都功亏一篑。” 来路和前路都已叫饕虐的风雪淹没了去。 斜飞的雪粒子在萧厉脸上擦出湿痕,他抬指将巾帛拉高,笼住半张脸,从一处柴堆里抽出藏好的柴刀,只身步入混沌风雪中。 - “他娘的!那姓萧的带着个病鬼老娘,到底是能躲哪儿去!” 几l个赌坊混混从昨天夜里就跟着官兵们四处搜寻,这会儿一个个都疲乏得不行,在城西早市街角围城一圈蹲着,啃刚买的烧饼。 一个混混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吃朝食的一众官兵,发牢骚道:“过的个什么鬼年,大年初一的叫那些官大爷呼来喝去的,跟着四处奔走,早饭也还得自个儿掏钱!” 旁的混混跟着瞧了一眼,也是一肚子窝囊气,说:赌坊都被查封了,还能怎么办? ?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们被派来跟着官兵搜寻认人,赌坊其他弟兄,也被勒令去四大城门处蹲点,凡出城的人,都要叫他们辨似样貌,不是萧厉母子才放行。 年纪小的混混咬着饼子闷声道:“萧哥不就杀了胡先百么?那八成还是东家让他去的,怎地这会儿东家也让咱们跟着官府的人一起抓他。” 边上的人赶紧瞥了身后的官兵们一眼,才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压低嗓音说:“还萧哥萧哥呢!脑袋不想要了?别以为你跟侯小安玩得近,人家就也是你哥了!” 被打的小混混捂着脑袋不再吭声。 方才说话的混混又往后看了一眼,才做了个手势,示意一众人靠拢些,道:“我听那些官兵们闲谈时提及账本什么的,八成是东家的账本还在萧厉身上,官府那边想借此机会拿住东家的错处,东家弃车保帅,只能舍了萧厉了。” 这话让几l个混混都脊背发凉。 对面的官兵们吃完朝食,见他们蹲聚在一起,呼喝道:“躲什么懒呢!还不快继续起来搜!” 透露秘密的混混闻声,便几l口啃完饼子,起身说:“算了,再苦再累也就剩城西这片乞丐窝里的旧巷还没搜了。今日四大城门戒备森严,萧家母子八成就躲在这里,不然他们还能飞天遁地了不成?” 他话音方落,远处忽有马蹄声传来。 几l个混混闻声看去,便见马背上的官兵一勒缰绳喝道:“逃犯在南城门那边!速去围捕!” 搜寻的官兵们一听,赶紧提上刀就往南城门那边赶。 混混们愣住原地,其中一个回看了一眼前方的旧巷,嘀咕道:“怎么刚搜到这儿,姓萧的就出现了?” - 巷道狭窄,踩化的积雪混着久积的尘泥转眼被踏成一片泥泞。 檐上的冰棱坠着颗将掉未掉的水珠,折射出半个日影浅淡的光晕。 底下巷子人影混乱,刀剑相向的影子也混乱。 官兵无止境似的朝着这条死巷涌进来,地上已经倒了一堆人。 萧厉偏头躲过一柄朝他劈砍而来的长刀,抓住对方的手顺势一扭,在对方的惨叫声里以柴刀刀柄击在他后颈,那人便踉跄着朝前扑了去,和巷口冲来的人撞作一团。 他握着沥血的柴刀喘息,用布条将刀柄往自己手上缠得更紧些。 官兵已搜到了城西那片旧巷,萧蕙娘她们就藏在那里,萧厉不敢赌,只得现身南城门将搜捕的官兵全引了过来。 他眼神凶戾地盯着前方还在涌来的官兵,冷笑:“人是韩棠宗让我去杀的,账本亦是他让我拿的,我不过是向他讨一笔封口费。冤有头债有主,官爷,你们该抓的,不应是韩棠宗么?” 没人应声。 堵在巷口的官兵们已见识过他的厉害,不再贸然上前,而是像围捕一头凶兽般,试图耗尽他的体力。 冰棱上那颗水珠终于滴落之际,巷内的官兵也瞅准时机,扬刀再次朝萧厉攻去。 利薄的刀锋削破水珠,那带着寒意的刃口瞬间就直逼他面门,萧厉提起柴刀挡下,铁器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响。 他臂力惊人,体力耗到了此等地步,竟还能以另一臂抵着那刀背,嘶喝着将攻去的小旗逼退数步,一脚将人踹进积着污水的官沟,再次抬眼看向堵在前方的官兵,额角浸着血,狂佞道:“来啊!” 仿佛当真是一头凶狼。 - 巷外。 前来等消息的霍家亲兵见又有兵卒被抬出巷子,再闻得那嘶喝声,问:“还没将人拿下吗?” 带兵的小旗也憋屈得慌,将刀往马鞍上一别,说:“那小子滑头得很,他身上只带了半部账册,抛出当了筹码,另半部账册和将军要的东西叫他藏起来了,扬言要备车送他出城后才告知藏匿地点。” 他很是晦气地道:“将军要的东西还没找回来,必须得留他活口。” 霍家亲兵闻言,颇为意外地说了句:“脑子倒是好使。” 小旗看了一眼天色,不甚耐烦地活动了下肘关:“若不是老子不擅弓箭,调动弓兵又怕惊动州牧大人那边,哪能让他狂妄到此时。” 霍家亲兵道:“你取弓来就是。” 小旗看他一眼,忽地笑开,大力拍了拍他肩甲:“老子险些忘了,你们跟在将军身边,是骑射都擅的!” - 州牧府。 寒风送来了爆竹声,也吹动廊下挡风的细蔑竹帘。 温瑜朝远处的天幕望了一眼,掌心微拢。 已辰时五刻了。 昨夜她推演来州牧府告知此事后再调集兵马,至少也得到巳时三刻。 不知萧厉那边如何了,且盼霍坤会被那半部账册牵制住,让他能成功拖延到州牧这边先发制人。 虽是这般想着,心口却已有些发沉,知是奢望。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脑中回响起他临行前问自己的那句话,温瑜忽觉心口闷得厉害,生出些悔意。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他还能回来么? 温瑜不知道。 但只要他尸体还没横至她跟前,雍州城还没易主,尘埃落定之前,便都值得倾其所有去搏上一搏。 徐夫人抱着手炉也在外边等着州牧夫人接见,被这股寒风吹得拢了拢肩头的貂裘披风。 她瞥眼瞧向身侧换了一身自己婢子服饰的年轻女子,对方虽梳着环髻,却仍半点不似个下人。 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瞧人时,不自觉地便叫人觉着自个儿低了她一头似的。 此刻虽是在出神,但那肩背 微挺,弧度自然半点不显僵直,竟也比仕女图上的仪态还好看几l分。 徐夫人心下琢磨起她的来历——能拿到韩家的账目,又以此为砝码让她带来这州牧府上,见州牧夫人一面。 她暗自盘算着,心说这女子莫不是同韩家有什么私仇,要寻州牧夫人替她主持公道的? 韩家倒了她乐见其成,只是此女若贸然求州牧夫人什么大不韪之事,自己这个中间人,少不得也会遭嫌。 思及此处,徐夫人压低嗓音道了句:“我诚心与姑娘合作,带姑娘来了此处,姑娘可别给我家中招来祸端。” 温瑜回神,敛下心绪,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望向院中洒扫的仆婢,温声道:“夫人放心,今日之后,雍城的商贾,兴许就要为徐家马首是瞻了。” 这话说得徐夫人心头一跳,然不等她再问,着金橘半臂的婢子已掀帘唤道:“夫人刚起,徐夫人且进来吧。” 徐夫人只得收住了话头,带着温瑜迈步而进,经过那婢子身侧时,塞了一个绣纹精致的荷包到对方手上,白胖的脸上描着两道弯眉,笑容和煦:“有劳姑娘了。” 婢子收了东西,依然只浅笑着打帘任二人入内。 屋里燃着地龙,甫一进门,热气便涌了上来,徐夫人摘下肩头披风,便有里间的婢子帮忙接过拿去烘干。 她又含笑说了声“有劳”,自进了州牧府,她似就成了个面团似的人,见谁都客客气气地面上带着三分笑。 珠帘后已能瞧见紫檀平头案后一道雍容的身影,正执了燃着细火苗的木签子,亲自往博山炉里点香,温和开口:“听闻你一早便来府上拜年,有心了。” 徐夫人忙笑说:“我这是趁新年赶早来夫人这里沾沾吉祥气。” 州牧夫人知晓她一贯是个会说话的,闻声只淡笑了下,吩咐底下婢子给她看座。 徐夫人坐下后,示意温瑜捧着装入织锦礼盒中的那扇面上前,借此向州牧夫人引荐她,笑呵呵道:“赶巧前些日子在瓦市里遇上个擅苏绣的绣娘,知夫人喜爱徐熙那副《玉堂牡丹图》,特让她绣了幅玉堂牡丹扇面,勉强充礼给夫人拿来了。” 她说是勉强,但前朝画师徐熙的玉堂牡丹,旁人临摹都难画出其花韵一二,更何论是刺绣。 只不过苏绣本就以色彩明艳、排针灵动、绣物鲜活而闻名。 这让州牧夫人提起了几l分兴致,她似惊讶“哦”了一声,轻轻甩手挥灭了木签上的细焰,道:“拿与我瞧瞧。” 温瑜将那方扁的礼盒撑开些许,交与了上前来的婢子。 婢子见她竟轻纱覆面,眸底划过一丝讶然,但对方是徐夫人的丫鬟,徐夫人都没说什么,自也轮不到她一个当下人的置喙,只捧了盒子,拨开珠帘蹲身递到州牧夫人跟前。 州牧夫人垂眸瞥过,本是随意睇来的一眼,可视线触及那扇面上的牡丹绣纹,目光就这么凝在了上边。 那花叶的走势纹理,姿态神韵,竟是有如《玉堂牡丹图》真迹! 她手上本端着一盏茶要喝,此刻都匆匆搁下了,保养得宜的玉指抚上那扇面微凸的纹理,惊讶到无以复加:“这竟真是绣出来的?” 徐夫人见她喜这扇面,心下更有底了些,适时出声:“我寻思着既是做扇面,自得双面都有刺绣才好看,正好那绣娘也会双面苏绣,便让她绣了双面。” 州牧夫人闻言,便将牡丹绣扇拿了起来,只是还不及细看那背面的绣纹,便瞥见绣扇底下压着的一方信纸。 她略一凝眉,睇向珠帘外的徐夫人和她那婢子,却见徐夫人依旧笑容和煦,她那轻纱遮面的婢子,墨染冰池似的一双眸子却正看着自己。 州牧夫人只觉那婢子的一身气度,竟是连许多贵女都比不得,她意识到了什么,心领神会般展开了盒中信纸。 看完之后,却是连那方搁在膝前的锦盒都扶不住,让其摔落在地。 “夫人!”底下的婢子们慌做一团,忙要上前去,却被温瑜掀帘先一步进去,袖口挡着那张信纸扶住了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还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婢子,正要呵斥她,就听她道:“速去请州牧大人过来,说夫人突然晕倒了,再派人去请府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光一直镇定地盯着州牧夫人,手也用力握着州牧夫人陡然冰冷下去的一只柔荑。 “大胆!你们送的东西惊吓了到了夫人,还敢碰夫人!”州牧夫人的贴身婢子护主心切,做势就要推开温瑜。 却被州牧夫人喝住,她靠着迎枕上,几l乎喘不过气来,花容一片煞白,只怔怔地看着温瑜,似从温瑜的镇定中找到了了一点支撑她的东西,虚弱吩咐底下人:“照她说的做,莫要声张,去唤府君,就说我病了。” 底下的婢子们一片愕然,不解道:“夫人!” 徐夫人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过片刻的功夫,后背都叫冷汗给浸湿了,一时也不知是该赶紧同温瑜撇清关系,还是说些什么稳住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见婢子们杵在跟前没动,已心急似火燎,喝道:“快去!” 她的贴身婢子只得赶紧命人去请州牧过来,又派了人去请府医。 徐夫人见州牧夫人似并无责怪温瑜之意,才赶紧打起圆场:“夫人莫不是晨起还未用朝食,气血不足以至晕倒的?要不赶紧让厨房温一盅甜汤来。” 州牧夫人的婢子觉得不无可能,忙吩咐底下人去厨房拿汤,心下却还是为夫人对那婢子的态度感到疑惑。 不及她多想,便听得州牧夫人又道:“我身子乏得紧,招待不了徐夫人了,徐夫人且去偏厅用些茶点,我同你这婢子投缘,想留她同我说会儿话。” 徐夫人自然不敢说不应的话,连让州牧夫人好生歇息,跟着引路的婢子出门后,还是觉着怪异。 那扇面她也瞧过,并无问题,怎地州牧夫人看后,惊吓成了这般,却又全然无怪罪那女子之意。 且那女子方才……分明是在教州牧夫人行事。 称病唤雍州牧过来,又莫要声张,这分明是要掩人耳目,以防什么消息走漏啊…… 就连自己被请去偏厅用茶点,只怕都是变相的扣留。 徐夫人心下陡然一惊,精心保养的指甲扣紧了手炉。 ——这分明是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 房内,州牧夫人的贴身婢子退出去时,仍不放心地朝温瑜看了一眼,道:“夫人,奴婢就候在门外,夫人有事唤奴婢一声就是。” 州牧夫人轻轻颔首,她才掩门退了出去。 四下再无旁人后,州牧夫人才望着身前遮面的女子,眼中含泪问:“姑娘这信从何而来?” 温瑜答:“漕运何家。” 听到这个回答,州牧夫人脸色便又灰败了几l分,泪浸鬓角:“我夫君一介文臣,谈何同那武夫斗?” 温瑜握紧她的手,只说:“兵家之争,非武夫之斗,只要先霍坤一步调兵设防,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州牧夫人听得这些,愈发怔怔地望着温瑜,“敢问姑娘是何人?” 温瑜浅默了一息,博山炉里溢出的轻烟在她身后袅袅升起,细若弦丝的一条烟线,风吹便能散尽,却又似有直上青云之势。 她说:“我姓温。”! 第 25 章 温瑜说出那话后,房间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州牧夫人神色从怔愣到惊惶再到喜极。 传言裴颂张贴了菡阳翁主的画像,于民间四处搜寻神似菡阳翁主的女子,其目的何在,在这顷刻间已了然。 她忙强撑着起身,朝温瑜一拜:“原是贵主在此,请受臣妇一拜。” 温瑜托住州牧夫人的手肘,扶她起身,说:“夫人身体有恙,无需多礼。” 她敢在此时袒露自己身份,来之前自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先前不敢求助于州牧府,乃因时局混乱,她不敢保证雍州牧的立场。 但萧厉意外拿到的那封信,在昨夜便已惊动了官兵连夜搜寻,足以说明那封信确为霍坤通敌的罪证,而雍州牧也绝无倒戈裴颂之心,不然霍坤不会紧张那封信至此。 若说这是诱她现身的圈套,那便更说不通,做局之人要是一早就知她藏匿在萧家,大可直接将她抓走,何至于还要弄出这么一封信被萧厉拿到,再引她前来? 眼下事态紧急,她同雍州牧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比起继续隐匿身份引得对方猜疑,不若亮明身份,还能尽快搬到救兵去救萧厉和萧蕙娘他们。 州牧夫人以为温瑜是从奉阳那边赶来的,又因着霍坤的罪证也是她带来的,她又一直都表现得极为镇定,只觉一下子找到了倚靠,当下也定住了些心神,羞愧道:“是臣妇和夫君之失,贵主来了此地,我等竟毫不知情,霍坤那等狼子野心所谋,也是贵主前来告知,实在是惭愧……” 温瑜正要说话,门外却忽地传来了婢子的声音:“大人。” 跟着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嗓音:“夫人如何了?” 婢子迟疑着答道:“夫人……似受了惊吓,只让徐家夫人带来的一婢子在里边陪着。” 须臾,房门便被打开了,雍州牧周敬安一身鹤纹儒袍迈步进入室内。 他四十出头,鬓边已能瞧见些许白发,身形清瘦,蓄着文士们喜留的长髯,两袖揽风,颇为儒雅清正的一副相貌,进屋后便换了声:“夫人?” 周夫人拨开珠帘,示意门口的婢子掩上了门,才转头对温瑜道:“贵主,外子来了。” 周敬安方才在门外听婢子说,自家夫人只留了一徐家夫人身边的婢子,他便已觉出了不对,此刻再听自家夫人称呼对方贵主,瞬间便知里边的人身份怕是不简单,探眼朝珠帘内望去,却只瞧见一道清绝的侧影,心中正纳罕此女是何人。 便听得他夫人道:“夫君,还不快见过翁主。” 天家子嗣凋零,先帝驾崩前,朝臣和太后们将皇族族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都再找不出个嫡出一脉的,才选定了长廉王这旁支一脉继承大统。 由先帝亲赐了封号被称为翁主的,便也只有长廉王之女,菡阳翁主了。 周敬安忙隔着珠帘揖手一拜:“不知翁主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温瑜拨开珠帘步出,道: “大人快快免礼,我今日前来,是有十万火急之要事。” 周敬安一听,面上一怔,布了风霜的眼中顷刻间便滚下浊泪来,颤声问:“可是奉阳告急?” 一想起这国运山河,他面上便见哀色,哽声说:“自得知洛都易主,王爷退守奉阳被困,臣偏安在这雍州一隅,便从未安眠过,几番想北上勤王救驾,可雍州四面亦是群狼环伺,臣怕臣这一走,又置雍州百姓于水火啊……” 温瑜道:“今天下大乱,民生多艰,是我温氏无能,大人乃雍州父母官,留守此处护着雍州一方百姓,并无过错,大人无需自责。我此番前来,也非是要大人驰援奉阳,而是得知霍坤已投诚了裴颂,意图杀大人取而代之,还望大人即刻调兵,诛拿此贼!” 周夫人忙将那封霍坤的亲笔信捧与自己夫君看,眼下虽定住了些心神,指尖却仍发着颤:“有此信为证。” 周敬安看完,且羞且愧且怒,道:“此等贼子,我必留不得他!” 温瑜道:“霍坤已知丢了信,是一义士谎称信件在手,正拖着他,若叫他知这是圈套,必定会狗急跳墙,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敬安也知事态紧急,他再次对着温瑜一揖,说:“那便烦请翁主在府上小憩半日,臣这就去调兵部署,待诛杀此贼子,再来向翁主请罪!” 温瑜攥紧掌心,忙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劳大人再拨给我几十人,那义士一家于我有恩,我想带人去救那义士。” 周敬安略显迟疑:“这……霍坤手上掌着几营兵马,届时他若反扑,我怕翁主在外有什么闪失,翁主不若告知那义士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我派人去搭救便是。” 温瑜也清楚这十万火急之下,不能再给雍州牧添麻烦,可她也断不能不管萧厉。 周敬安提出的法子,已是万全之策,她便点了头道:“那义士姓萧,单名一个厉字。他家人藏在城西旧巷一处荒废的民宅,他此刻怕是正以身做饵,引着霍坤手底下的人,还劳大人派两路人马,快些动身去搭救。” 周敬安颔首:“我这就吩咐下去,翁主勿忧。” 他又对周夫人道:“府上一切,便劳夫人操持一二,先封锁消息,切莫传出风声去。” 周夫人点头:“妾身省得,夫君且去吧。” 温瑜直至此时,才觉自己身上绷紧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但一切还未尘埃落定,那地痞那边亦不知是死是活,她心口仍是半揪着的。 周敬安离去后,周夫人见她神色间仍不见明朗,宽慰说:“翁主莫忧,那义士一家,定都会吉人天相的。” 温瑜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的细雪,道:“且盼吉安。” - 韩棠宗昨夜只着单衣被拎出去冻了大半宿,今晨便已开始头疼发热,只是出了这档子事,他性命尚且难保,自然也不敢回家躺下。 赌坊里所有同萧厉关系还算亲厚的,以郑虎一伙人为首,昨晚便已叫官兵收押大牢,盘问萧厉下落,只余一个侯 小安至今没找到。 官府那边要他派识得萧厉的人跟去指认,他便将赌坊剩下的打手都派出去供其驱使了。 巳时未过,跟着官兵们四处搜寻的那波人便回到了赌坊。 韩棠宗烧得烧得口干舌燥,额上搭着一方帕子,躺在圈椅上问:“如何?可找到那母子二人了?” 一众人里领头的那个道:“没寻到,咱们刚搜到城西旧巷那边,官兵就在南城门发现了萧厉,官爷们用不上咱们了,咱们就先回来向您复命了。” 他将一番话说得漂亮,韩棠宗正愁如何保全自己,也无暇追究他们回来是想躲懒,还是当真向自己复命的,头因风寒疼得厉害,他闭着眼问:“官府的人从萧厉身上找到要的东西了吗?” 领头的人迟疑了下才道:“听说还没抓到他呢,只是将人困在了南城门那边的一条巷子里。” 韩棠宗闻此掀开了眼皮,问:“他老娘和他几个干娘没在?” 底下人摇头:“没听说瞧见他娘。” 韩棠宗一双精于算计的老眼顿时琢磨起来,低语道:“不应该啊……昨夜城门已闭,他们夜里不可能逃得出去,今晨四大城门也是严防死守,她们母子几人必是出不了城的,那几个娼妇既没同他在一块,还能躲哪里去……” 猛然间,他似抓住了什么思绪,忙取下了敷在额头的帕子,坐起些许问:“你方才说,搜到了哪儿,萧厉才现身的?” 被问话的打手头子如实道:“城西旧巷。” 韩棠宗当即喜极咳笑起来:“好哇,竟是出调虎离山计!” 一众打手们没吱声,韩棠宗自知说漏了嘴,又咳嗽了两声,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赌坊管事很快会意,对一众人道:“你们先下去。” 待众人出门去后,他才谄媚道:“您是说……萧厉将他那几个娼妇娘,全藏在了城西旧巷?” 韩棠宗老眼微眯,笃定道:“错不了,那姓萧的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前一直想用他,便是他的软肋再好拿捏不过。他不嫖不赌,拿拳头赚得几个银子,不是拿去给他亲娘买药,就是送去醉红楼老鸨手上,让他干娘们在楼里的日子好过些,几个娼妇,倒是养出了个孝子!” 他说道此处,语气中满满的讥嘲,顿了顿,方继续说:“官府全城搜捕他,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官府搜到城西旧巷去了才现身,可不就是怕官兵找到他那几个娼妇娘么?” 赌坊管事便问:“那东家,依您的意思是……” 韩棠宗用帕子掩着咳嗽后的唇角,说:“你去寻从前王庆手底下那些人,让他们去城西旧巷将萧厉那几个娼妇娘找出来,若能找到我那账册,我另重重有赏!” 霍坤既还没拿下萧厉,他若抓了他那几个娘,不怕他不束手就擒,也能借此向霍坤示好。 若能直接找到霍坤要的东西,他再倾尽韩家所有,换自己一条生路兴许不是问题。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把命保住了,多少钱财都还可再赚回来。 赌坊管事自然清楚韩棠宗为何要让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去干这事。 那伙人跟王庆一样,可从来不讲什么道义,只要给钱,杀人放火,什么烂事他们都干。 韩棠宗从前手上一些阴私活儿,都是交给他们去做的。 只是萧厉那日给王庆脑袋开瓢后,掌了权便将这些人陆陆续续地寻个由头撵出了赌坊。 如今留在赌坊的这些打手,虽不是什么忠善之辈,但做事都留一线。 萧厉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韩棠宗舍弃了他,他若还让底下人去为难人家老娘,这不道义,往后那伙人怕是也不敢再替他效忠。 所以稳妥起见,还是把这活儿交给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做为好。 正巧他们多多少少,也都同萧厉有些私仇,定是乐意之至接这活儿。 赌坊管事含笑奉承道:“东家英明,若找到萧厉那几个娘,便是官府那边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也有的是法子逼他就范了。” - 暴雪如絮,鸦啼似泣。 萧厉肩头已中了一箭,他几乎已站不起来,只能撑着刀半跪在地,鲜血浸透了他手上缠绕刀柄的布带,顺着布带边缘,一滴连着一滴往地上砸,将那淤泥都很快染红了一小摊。 他撑着刀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是力竭所致。 沉默地垂望着地面的一双眼,不知是额角的血淌了进去的缘故,还是当真杀红了眼,都浸着骇人的红。 从这巷尾的墙根处,一直到巷口,都残留着斑驳血迹。 有他的,也有别人的。 巷外放箭的霍家亲兵收起了弓,对左右道:“他应已没力气了,把人拖出来吧。” 小旗朝着身后一挥手,当即便有两名官兵再次走进巷中。 那尽头靠墙根处的人,浑身是血,明明像是一头已被围猎到失了凶性、任人宰割的困兽,可不知是不是被这巷子里浓郁的血腥味给激的,两名官兵越往前走,心中越是发起怵来。!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6 章 待终于快走到那人跟前,两名官兵正要上手拖人,怎料那瞧着已是力竭的人,却又一次暴起,喉间溢出野兽一样的嘶吼,手中柴刀横劈而过,扫出一片血光,碎发下一双浸着血的狼眼凶戾逼人。 两名官兵捂着腰腹被划开的口子,仓惶后退。 巷外的霍家亲兵见此,皱起了眉,正要继续开弓,忽有一小兵前来道:“大人,缚麟索取来了!” 边上的小旗回头看向由两名官兵扛来的锁链,啐道:“可真是给这小泼皮脸了,先前老哥你没来,老子为了抓活口给将军带过去,让人去把这沙场上绑大将用的缚麟索都给拿过来了。” 所谓缚麟索,本是叫缚龙索,乃是早些年战场上用于擒获猛将的一套锁链,隔空甩过去缠住手脚,再由四方兵卒拉紧,任尔是霸王在世,也得被凌空架起。 后来因龙字犯了天家忌讳,才改叫缚麟索。 他朝巷内看了一眼,颇有兴味地道:“这小泼皮本事瞧着不小,若是从军归在将军麾下,指不定会有一番作为,可惜了。” 他吩咐左右:“既都取来了,便给他用上吧。” 那霍家亲兵闻此,似也觉用缚麟索抓人更保险一些,收起了弓箭。 萧厉以刀撑地,耳边是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声,巷外的说话声他其实已不甚能听清,大片大片的飞雪落进巷中,融在那染着血色的泥泞里。 他动了动眼皮,透过已被血和汗粘成一绺绺的碎发,勉强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到巳时三刻了吗? 枯枝上的黑鸦振翅而飞,精铁打造的锁链恍若活物般绕上他两脚,随即被人大力往巷外拖去。 萧厉只觉身体骤然失了重心,那灰白的穹宇和仿佛撑起半边穹宇的枯木,也都在顷刻间朝后掠去。 他几乎是在后仰的瞬间,便凭着本能朝锁链拖拽的方向掷出柴刀,又在倒地时竭力侧过身以右肩胛着地,来防止左箭的箭伤再次被压到。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被拖行了近半丈远,掷刀的手也在那伸出的刹那被铁索缠绕上。 好在柴刀砸中最前方拖拽锁链的一名官兵,后边的官兵受惊,微松了力道,让萧厉寻到机会,以两脚抵在窄巷的砖墙上做着力点,又将缠在两手手臂的铁索并到一起,同外边拽着铁索的数名官兵角力。 官兵们拽得面目狰狞,吃奶的劲儿都快使出来了,萧厉齿浸血,猩红的一双眼里翻涌着滚滚煞气,似凶狼,又似厉鬼,竟愣是没能再让官兵们拽动他一分。 巷外的小旗和霍家亲兵心中大骇,竟在这瞬间生出了几分惧意。 他们便是困杀那些沙场悍将,也少有这般吃力的时候。 一时间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此子不死,来日必成大患! 霍家亲兵已重新捏紧了弓,忽地闻得萧厉狞啸一声,那肌肉健实的双臂上,仿佛迸出了千钧之力,竟拽得拉着锁链的官兵们往前飞扑了去,最前边的那个连人带着锁链,直接 跌至萧厉脚下,叫他以铁链锁喉,生生勒断了喉咙。 官兵们被这一幕吓破了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惊恐大叫道:“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萧厉松开手上锁链,任那个被自己勒断喉咙的官兵倒在了巷内发黑的淤泥中,猩煞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巷外的霍家亲兵和小旗。 二人都被他那个眼神看得心中发怵,只觉在霍坤跟前,都没感受到过这般逼人的煞气和杀意。 在这片刻的死寂中,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踏若奔雷。 马背上官兵的传令声也格外刺人耳膜:“雍州牧派守备军围了将军府,将军有令,即刻回援,此人无需再留活口!” 小旗和霍家亲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色。 萧厉闻此,几乎是喘息着笑了起来,他脱力靠着石墙滑坐下去,只说:“成了。” 小旗大骂道:“他娘的!原来是出缓兵之计!玩老子呢!” 他拔出腰间佩刀就要进巷杀萧厉泄恨,被霍府亲兵拦下,他尤为忌惮地盯着萧厉,说:“你先带兵回去,此人交与我。” 小旗也知驰援将军府才是当下十万火急之事,颇为不甘地将刀又归入了刀鞘中,翻身上马,喝道:“随我回将军府!” 一众官兵都跟着他打马而去,霍府亲兵弦上搭箭,瞄准了萧厉眉心,大抵是见识过了他的悍野,心中总萦绕着一股莫名的怵意。 他道:“小子,我这一箭若是杀不了你,那便是天要留你,天命不可违,这一箭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再干涉。” 萧厉湿透的碎发耷在眼角,猩意未退的瞳仁里映出那箭矢上的寒光。 霍府亲兵松弦之际,身形却忽地一颤,手也因那一抖,箭矢略微偏移了原本的方向。 萧厉在他松弦的瞬间,便撑掌侧滚,那支箭因泄了力道,只浅浅戳在他方才坐的地方。 萧厉喘息着抬眼朝外望去,就见那霍家亲兵自己胸口也正中一箭,他跪地倒下时,一双眼还僵直地望着萧厉的方向,口中溢血只吐出两个字:“天命……” 着甲的府兵从他后方涌来,遥遥问:“可是萧厉萧义士?” 那声音渺远得几乎让萧厉听不清,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后,他只觉天旋地转,脑袋也被血腥味冲得胀痛不已,心下甚至有些犯恶心。 雍州府兵进了巷子,瞧着满巷的血迹,心中亦是惊骇不已,难以想象这里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 几个府兵上前扶起他,他吃力道:“劳烦送往我去城西旧巷。” 府兵道:“大人已命我等去过城西旧巷寻过,但并未在那边找到您家人。” 萧厉神色一变,拨开他们的搀扶,自己跌跌撞撞疾步就往外走去。 - 州牧府。 温瑜随周夫人坐在桌边等消息传回,但等到茶都重煮了好几次,仍是没捷报传来。 她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神色还算沉静,周夫人嘴上虽说 着宽慰的话,却频频朝槛窗外眺望,显然已是心焦不已,呢喃道:“怎地还没个信儿传回来?” 温瑜临窗而坐,撑着肘眸光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沙漏,在那沙漏中的流沙淌过巳时五刻时,她手中拨香灰的签子啪嗒一声折断,眸底终于也浮起了几丝浮躁。 ?想看团子来袭写的《归鸾》第 26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院外在此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瑜和周夫人几乎是同时抬眼朝外望去。 府兵快步行至垂花门处,单膝着地抱拳道:“禀夫人,大捷——” 周夫人撑桌起身,喜极而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但在这情绪大起大落之下,竟生出几分眩晕来,幸得被温瑜及时扶住才没摔地上去。 温瑜道:“是大喜之事,夫人切莫又喜又哭了,伤身得紧。” 周夫人劫后余生般含泪点头,又问那前来传信的府兵:“府君现在何处?” 府兵恭敬答:“霍坤虽已伏诛,但其党羽正四下逃窜,府君正在清缴捉拿。” 周夫人这才全然放心下来。 温瑜则问:“那姓萧的义士和他家人,可找到了?” 府兵并不认得她,只当她是周夫人身边的婢子,仍是恭敬道:“那姓萧的义士找到了,但在城西旧巷,并未寻到其家人。” 温瑜眉头一蹙,飞快地思索起能带走萧蕙娘她们的是何人。 她问:“你们在霍坤的部下手上,可有发现几个三旬往上的妇人?” 府兵摇头。 温瑜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目标,不是霍坤,还会费尽心思去找萧蕙娘等人的,就只能是萧厉在赌坊的东家了! 她转头对周夫人道:“夫人,劳您再拨给我些人马,将乾坤赌坊东家名下的所有屋宅楼坊都搜寻一遍。” 姓韩的能藏人的地方,应该也只有他名下那些产业了。 - 乾坤赌坊。 赌坊昨夜被砸了个稀巴烂,今日并未开门做生意。 大门虚掩着,只透出一点光亮进来,堂内更显昏暗。 “说不说!你把萧厉那几个娼妇娘藏哪儿了?”大头方脸的汉子朝着地上的人又狠踢了一脚。 少年浑身是血,痛得弓起了身,眼神已涣散,泅着鲜血的口中依旧只溢出那几个字:“我不知道……” 那汉子被逼出了火气,踢打到这会儿,他身上已出了汗,扯了扯领口散散热,才又蹲下一把揪起侯小安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狞笑道:“不知道?整个赌坊和赌坊弟兄们的家,昨夜都被官兵搜查过了,郑虎他们现在都还在狱里呢,就你一个人不知躲哪儿去了,你敢说你不是和姓萧的他们在一起?” 侯小安下巴尖往地下滴落着血珠子,眼皮都已不太能掀开,并未再答话。 那汉子戾气横生,冷笑道:“装死是吧?” 他揪着侯小安的脑袋就往地上狠砸去,没砸几下便再次流出了汩汩鲜血,侯小安的叫声弱得像幼猫叫一样,似乎真不行了。 那汉 子尤不解气地把人扔在了地上,满是横肉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报复快意:你天天跟在那爹都不知道是谁的狗杂种后边,神气得不行,这几下,是他曾经因老子玩死一个□□,给老子的,你就替你那好杂种二哥受了吧!” 他说着还要抬脚踹,昏光处却传来一声:“够了。” 汉子抬眼看向背身坐在圈椅上的韩棠宗,这才收住了脚,笑说:“东家,这死小子嘴忒严,不下手狠些,他怕是不肯招啊!” 韩棠宗并不接话,他起身,神色阴翳地看着地上蜷缩似一条幼犬的侯小安,走过去换了副和蔼的神色,半蹲下说:“小安啊,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萧厉来赌坊时,好歹已是十五岁,你可是十岁就来了,我是看着你个头一年蹿一点,长到现在这么高的。” 他说着抬手比了一下,在这瞬间仿佛真成了个慈爱的长者,缓声道:“我还记得你刚来赌坊那会儿,瘦骨嶙峋的,也不大爱说话,成天跟个尾巴似的,只跟在萧厉后边。我知你念着萧厉把你捡回来的好,整个赌坊,也就你同他关系最亲厚,可小安啊,你别忘了,捡你回来的是他,最终留下你的,却是我。不仅萧厉是你的恩人,我也是你的恩人呐,是不是?我好心给你一碗饭吃,你可不能这般恩将仇报啊。好孩子,只要你说出萧厉娘的下落,我即刻给你请大夫,还收你做义子,往后把赌坊也交给你打理,如何?” 似怕他仍有顾虑,他又道:“放心,我不会为难几个妇人的,不过是拿她们劝萧厉伏案自首罢了,往后我还会替萧厉好生赡养她们呢!” 侯小安似被他这番话说动,嘴唇轻微翕动了下。 韩棠宗没听清,只得凑近了些,问:“什么?” 侯小安嘴唇继续翕动,声音细不可闻。 韩棠宗只得附耳凑去了他唇边,试图听清他说什么。 哪料侯小安张嘴便咬住了他的耳朵,韩棠宗痛得惨叫一声,竭力想挣起来,奈何侯小安就是死不肯松口。 旁边的打手见状,忙给了侯小安腹部一拳,侯小安痛得浑身抽搐,卸了力道。 韩棠宗跌坐在一旁,用手摸耳朵,摸到了一手的血,侯小安几乎将他半个耳朵都给咬掉了。 他挨了打,口吐鲜血,却仍望着韩棠宗断断续续讽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前几年在赌坊的吃住,都是从我二哥工钱里划的,你少来假仁假义……” 韩棠宗一张松树皮似的的老脸,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用帕子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由人搀扶着起身,阴毒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我活活打死他!” 守在门边的几个渣滓当即又围过去,踹死物一般你一脚我一脚地乱踹。 侯小安初时还挣扎,到后边蜷缩着几乎已不怎么动了。 赌坊半掩着的大门在此时被推开,天光倾泻下来,照在侯小安被鲜血泅湿的衣物上,赌坊管事一脸惶然地道:“东家!霍坤叫州牧大人诛拿了!” 韩棠宗闻言,面上转怒为喜,呼道:“这是天不亡我啊!” 赌坊管事面上却并不见松快,而是有些惶恐地道:街上有大批官兵朝这边来了! 韩棠宗想到自己账册还在萧厉手上的事??[,神色也是一慌,口中乱骂了句,急急忙忙地带着一众人逃离。 - 雪下得很大,寒风将萧厉汗湿的发都已吹得发硬。 他僵痛又伤痕累累的手推开赌坊那扇虚掩着的大门,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像是愣住了,眼底的猩红在那一刻更甚。 跟着他一道前来的府兵们看见被打得整张脸几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心下也是一惊,见萧厉已过去看那少年,便在赌坊四处搜寻起其他人。 萧厉看着侯小安磕破的额头和满脸的血迹,还有那怪异扭曲的指节,只觉这天地间的寒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呼啸着刮进了肺里,针扎一样刺得他生疼。 他几乎不敢碰侯小安,触到他手臂,发现还有细微的脉搏跳动,才试着将人抱起,说:“小安,二哥带你去看大夫。” 侯小安被挪动身体,沾着血的眼皮颤了颤,缓缓掀开一条缝,看见来人,虚弱道:“二哥……” 将赌坊搜寻一遍后的府兵在此时道:“没在赌坊里找到其他人!” 侯小安闻声,吃力道:“大娘……大娘她们被我藏进哑伯的泔水车里,运去安全的地方了,你别……别担心……” 萧厉嗓子里像是被灌了一把沙子,涩哑得厉害:“你怎么没跟她们一起走?” 侯小安摇头,说:“来……来不及了,我……我得引开他们,不然……不然都走不了……” “韩……韩棠宗那老东西……翻遍了整个城西旧巷,都……都找不到人……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可解气了……” 侯小安试着像从前一样,露出个得意的神情来,可在那张被打得满是鲜血的脸上,只显出股令人心酸的滑稽。 “别说话了,二哥带你去看大夫,看了大夫就好了,伤好后二哥带你去洛都,看萃金楼,看鸿雁塔……” 萧厉想抱他起身,可他稍一用力,侯小安便细微地吸着气说:“二哥,我疼……” 萧厉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处,他不敢再抱他,颈上的青筋一条条绷起,强掩着喉间的哽塞:“你在这里等着二哥,二哥去给你请大夫,很快就回来。” 侯小安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走,笑着问:“二哥……我像不像你?” 萧厉心口闷痛,看着他脸上那个血迹斑驳的笑,回握住了侯小安那只骨节都已怪异扭曲着的手,哑声说:“像。” 侯小安眼泪便大颗大颗地往眼角滑进了下去,却仍是笑着说:“二哥,下辈子……我想跟你做亲……亲兄弟。” 萧厉说:“你这辈子也是我亲兄弟。” 侯小安脸上的笑容便更满足了些,他眸光渐散,极为轻微地道:“哥,我把咱们娘……保护得很好……” 那双指骨扭曲着、搭在萧厉掌心的手,终在那一刻失了力道,缓缓垂了下去。 屋外风雪声更甚。 萧厉放好侯小安的尸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裹着未干的血泽,依然能瞧见上边暴凸欲裂的青筋。 他嗓音极轻地说了句:“小安,哥去给你报仇。”! 第 27 章 韩家私宅。 雪粒子撒盐一样下着,地上一片湿迹,韩棠宗看着从库房里搬运一口口大箱的打手们,厉声催促道:“快些!快些!” 青石板地面结了冰,一打手在抬着箱子走过时,脚下一滑摔倒,箱子也跟着砸地,里边白花花的银元宝滚出来,叫一众打手看直了眼。 韩棠宗走过去抬脚就踹,大骂道:“蠢东西!怎么做事的?” 那打手叫韩棠宗踢踹了也不敢做声,韩棠宗又斥骂了几句才道:“还不快把银子捡回箱子里,速速运去车上!” 几个打手上前捡洒落在地的银子,赌坊管事则殷切地奉了杯热茶与他:“东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消消气。” 韩棠宗接过呷了一口,一双老眼却仍是紧盯着抬银箱的打手们。 他主宅昨夜已被霍坤手底下的人搜刮了个干净,但他多年经营,家产自然也不止那一处。 先前是被霍坤打了个猝不及防,四大城门被封锁,性命也捏在对方手上,才处处伏低做小。 眼下霍坤都失势了,这绝对是一个趁乱离开雍城的好时机。 最后一箱银子刚被装上车,外边盯梢的人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报信道:“东家!东家!大事不好了!” 韩棠宗撩起眼皮斥道:“慌成这样,鬼撵来了不成?” 那小泼皮喘着粗气,一脸惶然道:“有官兵朝着这边来了!” 韩棠宗面色一变,忙搁下了茶盏:“怎来得这般快?” 他这处私宅置办得甚是隐蔽,平日也鲜少过来,底下人更不知他藏银如此,官兵是怎么找过来的? 但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了,他当即点了一个泼皮头子:“你带上一拨人去街上寻衅滋事,暂且拖住官兵,其余人等,押了银车,即刻往后门走!” 底下人纷纷应是。 但一群泼皮无赖,终是没能拖住官兵多久。 韩棠宗运送银两的马车刚从后巷驶出,官兵便已追了上来。 见势不妙,韩棠宗狠了狠心,让底下人开了几箱银子,推下马车去。 大街上忽地滚落几箱白银,百姓们几乎是蜂拥过去抢,瞬间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任驾马追车的官兵们如何呼喝,终也没能清出一条道来,只能绕路继续追捕。 韩棠宗见暂且甩掉了官兵,心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没等他高兴太久,看着提刀立在长街不远处的人,神色便再次一变。 严冬风雪盛,萧厉衣袍染血,湿发结霜,半面脸浸着干涸发暗的血迹,手提横刀,冷冷注视着迎面驶来的几辆马车,像是一头刚从群兽撕咬中脱身,前来寻仇的孤狼。 驾车的人被他身上那逼人的煞气吓到,不自觉缓了车势,扭头问:“东家,怎么办?” 韩棠宗见只有萧厉一人在此拦路,眼睛一眯,狠声喝道:“直接冲过去!” 车夫尚有些犹豫,先前打侯小安最狠的那打手 已挤开他喝道:“老子来!” 他唤王呈,同王庆乃堂兄弟,都是一丘之貉。 此刻扬手狠抽马鞭,马儿L四蹄猛地提速,朝着前方的人狠撞了过去。 王呈面露狞笑,等着萧厉被撞飞出去,但拉车的马却是突然嘶鸣一声,朝前扑了去,带得整个车厢也因惯性侧翻。 马车重重砸地,王呈和韩棠宗都被甩得七荤八素,里边的数口银箱也撞得“哐当”响,箱子锁扣磕坏,白花花的银锭滚落一地。 王呈扶着马车车厢骂咧站起,抬眼便瞧见前方马儿L被削断的两只前蹄,和一柄正往下滴着血的环首横刀。 持刀的人,乱发下一双猩冷凌寒的眼,如盯死物一般盯着他们。 他心下刚有些发怵,后边的马车被堵了路,被迫停下来后,车上一众打手也跳下车,气势汹汹同萧厉对峙。 人数上的压制,让王呈心底那点怵意瞬间散没了影儿L,他喝道:“萧厉,你找死!” 韩棠宗叫人扶起,心有余悸厉声喝道:“抄家伙一起上!快些解决了他!不可在此耽搁太多时间!” 以王呈为首的一众人,当即从马车里取了刀器,大吼着朝萧历冲去。 放在从前,他们也惧他,但眼下萧历浑身是血,瞧着已是身负重伤,后面马车里又装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这等泼天富贵之下,谁不想豁出性命去搏一搏? 萧厉静静看着一群人朝他逼近。 覆着一层薄红的眸子里,倒映出的飞雪似在那一刻落得极慢,急奔着劈刀砍向他的一众人,动作也变得极慢,甚至连面上狰狞的表情,都在以一个极缓慢的速度呈现。 待那群人距他还有几步之遥时,他手上的横刀刀身一侧,刃口朝外,在提速朝前奔去的瞬间,削断缓慢飘下的一片雪花,划开层层皮肉,带出抔抔血色。 而后一把扼住了最后方王呈的咽喉。 王呈几乎顾不上颈间传来的窒息感,他眼睁睁瞧着前方那些拿刀的人,身形都猛地顿住,像是提线的木偶都突然间断了牵引他们的线一般,颈间溢血,一个个都跟骤然没了骨头似的栽倒下去。 王呈两手紧扣着萧厉扼在他喉间的手,这下是真怕了,狂咽口水道:“萧……萧哥,你也知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找你娘,打侯小安,都是东家让我做的,你……你要报仇,找他就是!我不过是拿钱办事……” 萧厉不说话,他手上往下滴着血的刀,叫寒风一吹,恍若变成一层血霜凝了在上面,他猩冷的眼底,似也结了一层凌寒冰霜。 韩棠宗也被萧厉杀了这般多人吓到,眼见王呈临阵反水,他当即喝骂道:“你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只让你审讯侯小安,可没让你一脚连着一脚把人往死里踹,拽着他头发将人脑袋死命地往地上磕,是你说萧厉曾对你做的,要让侯小安替他受了!” 萧厉听得这些,身上戾气瞬间暴涨。 王呈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来得及再说,就叫他五指收拢大力捏断了喉 咙。 韩棠宗听着那喉骨碎裂的细微“咔嚓”声,只觉喉头跟着一紧,眼见萧厉扔开王呈朝自己走来,他再也顾不得捡掉落在地的元宝,一面往后退着,一面对自己身后还剩的几个打手色厉内荏道:“上!” 但打手们已被吓破了胆,都不住地跟着往后退,无一人再敢上前去送死。 韩棠宗又怕又怒,扭头朝他们凶狠吼道:“上啊!” 打手们拿刀的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有一个害怕到了极点的,甚至直接扔了刀,扭头就跑了。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弃刀而逃。 韩棠宗朝着他们的背影气急败坏怒喝道:“回来!我有的是钱!杀了他!我给你们钱!” 但打手们早跑得没影儿L了。 韩棠宗回过头,看着提刀还在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萧厉,仓惶后退,但脚踩到一枚银锭子,当即让他跌了一跤。 他摔在地上,肘关叫地上的银锭磕得生疼也顾不上,手撑着地继续往后退,咽着唾沫道:“萧……萧厉,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霍坤!都是霍坤逼我的!你看我家都叫他抄了,我……我也总得为自己谋条活路不是?” “你仔细想想,我一直待你不薄是不是?我甚至一直都在提拔你!若不是你拿账册惹出了这般大的祸事,我整个赌坊现在都是你管着的!” 眼见萧厉还是不说话,而那染血的刀尖已距自己越来越近,韩棠宗几乎已快被恐惧逼疯,他摸到身边的银锭尽数递给萧厉,道:“银子!这些银子我都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但萧厉全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眼底的杀意绞得呼啸的风雪在这一刻似乎都失了严寒。 韩棠宗心下恐惧愈盛,痛哭流涕:“小安也不是我想杀的,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我甚至都说愿收他为义子了,是他非要自寻死路的……啊——”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地捂住胳膊惨叫一声,半张脸都叫血浇了个透。 他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被削飞落在远处的那条胳膊,整个人都崩溃哭喊起来:“手!我的手——” 韩棠宗痛得一张脸血色尽失,约莫是知道自己今日逃不过去了,再看萧厉时,浓浓的不甘涌上心头,整张脸都已怨恨到扭曲,狂吼道:“萧厉!最该死的是你!害死侯小安的也是你!你要是没起贪心,一早交出我的账本,哪还会有这些事?” 他狰狞道:“对不起他的人是你!你和你那几个当婊.子万人骑的娼妇娘,都不得好死!” 萧厉一言不发,一刀又砍飞了他另一条手臂。 韩棠宗整个人都倒在了血泊里,失声惨叫。 那刀锋继续落下来,他从一开始的痛骂到后来凄声求饶,最后已连求饶声都再也发不出,生生叫萧厉活剐至死,一双铜铃似的眼写满了恐惧定定望着苍穹。 粘稠鲜血将那覆着薄霜的青石地砖,刷了白灰的石墙,一地的银锭,还有萧厉本就血迹斑驳的衣摆,都染成了一片浆红。 - 温瑜得了府兵的报信,得知韩棠宗在此处,匆匆赶来时,便见马车和倒在地上的那些尸首上,都已覆了一层薄雪。 萧厉坐在马车侧翻的车辕上,身侧的雪地里插着一柄沾血的长刀,他半垂着头,湿成一绺绺的碎发沾了细雪,覆在眼前,半张清桀的脸沥着血迹,一动不动。 温瑜撑伞走过去,替他遮住了头顶的风雪,迟疑唤了声:“萧厉?”!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8 章 他并未应声,温瑜缓声说:“大娘她们已找到了,她们没事,只都很担心你。” 萧厉还是没出声,肘关搁在膝上,两手血迹斑斑,指节或皮开肉绽,或布着不同程度的擦伤。 他似想在这风雪呼号的沉默中,将所有痛苦独自吞尽。 温瑜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L,见他手背有一道皮肉都翻开来的伤口正往下滴着血,放下伞蹲身下去,从裙摆上撕下一段细纱白布,白皙纤长的指尖轻搭上他手背,将纱布绕过掌心缠了上去。 寒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有一缕似乎浅浅从萧厉指缝间拂过。 了无痕迹的凉意,似掬了一抔水却又在转瞬间就被蒸干。 温瑜给那纱布打好结后,才重新抬起一双清月似的眸,温声道:回吧。⒑” 她总是从容又平和,像是初春里拂面而过的风,很轻柔,却又有一股难以催折的力量,让干裂的土壤,也能从那缝隙间冒出新芽来。 - 萧厉回去后,简单操办完侯小安的后事,便伤病交加倒下了。 他们原本的屋子叫霍坤手底下的人砸了个稀巴烂,周夫人命人在府上腾出几间客房,以方便府医替他诊治为由,将萧厉一家人接了过去住。 她对外称是因萧厉拖住霍坤有功,但到底也有几分温瑜称他们一家是恩人的缘故。 温瑜并未再同萧蕙娘她们住在一处,眼下时局不稳,她很快还要继续南下,有诸多要事都要同周敬安夫妇商议,住在周夫人院中,里外都是周夫人的心腹,若有事相商,无需提防隔墙有耳,行事也更方便。 否则每次来主院一趟都得编借口诓骗萧蕙娘。 周夫人对外只称,是喜欢她那一手绣工,暂且留她在身边当了个丫鬟。 萧蕙娘自是为温瑜感到高兴。 温瑜也并非是至今不肯向萧家母子袒露身份,而是多一个人知晓她在雍州,便多一分危险。 于她,于对方,都尤为不利。 萧家经历了这次的事,温瑜料想他们必定是希望平平淡淡度日的,她也希望他们一家人此后都平安顺遂,莫要再卷进这等阴谋里。 她向周敬安讨了个人情,替他们销去贱籍,归入良籍。 周敬安自是允诺,因萧厉独自拖了霍坤手底下的人那般久,颇为欣赏他的武艺和胆识,得知萧厉顾念家中老母,约莫是不愿从军的,便想留他在府上当个府卫。 不过萧厉愿不愿接这份差事,还得他伤好些后,问过他自己了才知。 温瑜还让周敬安帮着联系自己的亲随们,但一直没消息传来,周敬安也知奉阳情况危急,已不能再耽搁了,从府兵中选出了一批精锐,打算先行护送温瑜继续南下。 周夫人这日替温瑜清点启程要带的东西时,将韩、何两家被清算后,查出的钱财账目递与了她,道:“夫君说,这笔钱财任翁主处置。” 温瑜浅翻了遍 账目,发现这两家的资产数目颇为惊人,她忙推拒:“这些钱财已抵得上雍州两三载的税收,充入雍州府库就是。” 周夫人虽还是浅笑着,神色却微微黯然了下来,道:“此次幸有翁主在,雍州方才化险为夷,但裴颂愈渐势大,雍州……已不知还能撑多久。这笔钱若是充入府库,来日……雍州若失,这钱便是送进了裴颂的口袋。” 她看着温瑜道:“夫君的意思是,这笔钱由您带走。正好两家都做了阴阳账册,官府的卷宗上亦只会记录阳账,没人会知晓阴账中这笔钱的存在。” 温瑜听完这些,知周敬安夫妇用心良苦,只觉心中的那份愧意愈重,肩上担的那份责任,也前所未有的明晰。 她起身郑重朝着周夫人揖身一拜,道:“夫人和大人对温氏和大梁的这份恩,温瑜代父王谢过了。” 周夫人忙扶她起身,说:“翁主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臣妇与夫君,夫君因王爷被困奉阳,无力驰援,一直寝不安眠,若能在钱财上略尽绵薄之力,他心中也好受些。” 温瑜道:“我温氏必诛叛贼,整河山,还天下万民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周夫人以帕拭泪,笑说:“臣妇和夫君都等着那一天。” - 何家和韩家抄出来的这笔钱,自是不可能用银车装走,也万不能兑成银票带走。 真正战火袭来的时候,银子便同石头无异,唯有物资才是真正的“钱”。 温瑜必须得在南下前,将这笔钱,换成货物先行运走。 眼下韩家、何家都随着霍坤的倒台败落,雍州里的商贾,唯徐家独大。 - 丰庆楼。 徐夫人推开雅间的门进来时,面上几乎快笑成一朵花儿L来:“自那日州牧府一别,可好些日子没见到姑娘了,妾身一直想好生答谢姑娘来着,奈何没寻到机会,料想姑娘也是个大忙人,这才不敢贸然叨扰。” 温瑜知道徐家近日必然也是忙昏了头,毕竟得趁机将韩、何两家的商铺楼坊都折价盘下来。徐夫人那张白胖的脸,瞧着都比从前瘦了一圈,不过依旧红光满面的,想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抬手替徐夫人斟了盏茶,说:“可算不得忙人,夫人说笑了。” 徐夫人见她斟茶时,手腕微倾,紫砂壶嘴中便泻出一道清亮的水线,茶水入盏,却没有多少杂音,也未激得水纹乱荡,手腕微提,水柱略粗,快七分满盏时,再徐徐下压,提腕断流收水。 这套凤凰三点头的的斟茶手艺,实在是娴熟又游刃有余。 徐夫人愈发好奇她到底是何方人物,但也清楚不该问的,万不能多问。 她当日既能找上自己,靠着韩家半部账册,就让整个雍州的商贾们重新洗牌,自己若是不知进退冒犯了对方,她能让这块肥肉掉自己碗里,必然也能收回去。 徐夫人捧着茶盏,脸上堆笑道:“那我可真是罪过,该早些邀姑娘出来一道吃个饭的。” 温 瑜道:“夫人客气了,我不过是替夫人绣了个扇面。 徐夫人哪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言外之意便是那日她那账簿寻她的事,需守口如瓶。 她赶紧笑呵呵说:“姑娘的绣工得了州牧夫人赏识,如今是州牧夫人身边的红人,姑娘替我美言,我自是念着姑娘好的。” 温瑜戴着面纱,眸中笑意极淡。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处。 她道:“我也喜欢和夫人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我这还有一桩生意,不知夫人愿不愿接了。” 徐夫人顿时眉开眼笑,端起茶盏道:“姑娘只管说,只要我徐家能做到,必替姑娘把事办漂亮。” 温瑜道:“听闻徐家是做绫罗茶叶生意发家,眼下既接手了何家的漕运生意,我想让夫人的船只途经各州府时,用绫罗茶叶,替我换些粮食药材。” 徐夫人端茶碗的手一顿,道:“姑娘这要做的生意,可不小。” 温瑜眸子微抬,睨着徐夫人,眼底笑意淡得似有若无:“富贵险中求不是?” 徐夫人便也跟着她笑:“姑娘所言甚是,如今外边兵荒马乱的,最值钱的可不就是粮食药材么?便是没买到这些紧俏货,囤绫罗茶叶,那也是不管放多久,都能慢慢卖的!” 她颇为心动地问温瑜:“不知姑娘要买多少?” 窗户开了个小口,灌进的寒风吹散了温瑜跟前茶盏飘起的白雾。 她眸色温和地同徐夫人对视,却压得徐夫人莫名地不敢再看她,只听她说:“徐家现有多少绫罗茶叶,我便买多少,夫人发船替我运去坪洲的沿途,换成粮食药材的那部分,我再多付两成与夫人。” 徐家现已垄断了雍城所有商铺,徐家有的,便是当下整个雍城有的。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买卖,徐夫人乐开了花,茶都顾不上喝了,忙说:“成!我让徐家的商队亲自给您押送。” 坪洲接壤南陈,整个大梁南边最大茶马互市都在那里,所有南北商队,都于此处买卖货物。 徐夫人对温瑜要把货运去坪洲,半点没做怀疑。 温瑜道:“徐家货船发船后,我先付与夫人一半银两做定金,待商船抵达坪洲,我的人查验货物无损,再补足余下银两,夫人看如何?” “这……”徐夫人似有些犹豫。 温瑜清凌凌的眸子一抬,道:“夫人大可放心,我想同夫人做的,可是笔长久买卖。从商船到押货商队,都是夫人您自己人,夫人总得让我回去也好同主子交代。” 徐夫人不知她口中的主子是何人,但州牧夫人既都倚重她,想来她背后的主子更是了得,忙赔笑道:“我自是对姑娘放心的,姑娘可是我的财神姑奶奶啊!” 温瑜听到财神姑奶奶几字,微怔了下。 不过她很快便掩住了情绪,说:“这批货我要得急,还劳夫人先替我备上。” 徐夫人笑呵呵起身:“那我就不叨扰姑娘了,先替姑娘办事去!” 徐夫人走后,温瑜才走至窗前,推开木窗,望着外边淅沥的雨夹雪,抬手接下一片细小雪沫。 当初,小安也曾唤她财神姐姐的。 ?想看团子来袭写的《归鸾》第 28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那个少年竟已不在了。 死别有时候颇像钝刀割肉,肝肠寸断的难过很快便过去了,但在不经意间被人提起什么时,总会猛地想起那个人来。 说不上难过,可他说过的某句话,做过的某件事,都会在那瞬间在脑海里变得尤为清晰,叫人心口闷涩。 小安,小安,怎就没能一世平安呢? 温瑜浅吸了一口窗外寒凉的空气,只觉自己一个同侯小安相识不久的人,尚且还有些难以接受他的死,不知萧厉这两日又是如何过来的。 她方思及此处,一垂眸,却在对面的街铺边上瞧见了一道抱臂倚墙的熟悉人影。 对方也正望着她。 二人隔着飞雪,短暂地对视了两息。 - 楼里的小二重新进雅间添了一壶茶。 萧厉坐在了先前徐夫人坐的位置。 伤势还未痊愈的缘故,他眉眼不似从前凌厉,肤色也带了几分苍白,像是收起了獠牙的狼,叫人第一眼望去不再惊惧于他的凶戾,更显出容貌的俊逸来。 萧蕙娘年轻时曾是醉红楼头牌,他容貌随了萧蕙娘,自也是极为出挑的。 温瑜抬手给他倒茶,很是平静地问:“何时来的?” 萧厉答得坦荡,说:“你出府的时候。” 温瑜便抬眸看他。 他说:“我出来办些事,正好远远瞧见你,不是故意跟踪。” 温瑜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萧厉便说:“我和我娘他们,能重入良籍,是因为你吧?” 温瑜以为他会问她见徐夫人的事,没想到竟是问这个,微缓了一息才答:“你当日有功,也有州牧大人惜才的缘故。” 那就还是有她的缘故在里边。 萧厉说:“多谢。” 温瑜只道:“大娘有恩于我,何须言谢?” 二人从前虽也面上客气,但言辞间,反倒没这般疏离。 似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彼此都已察觉到了。 雅间内短暂地沉默了一息,温瑜转眸看向窗外的飞雪,重新找了个话题:“州牧大人有意留你在府上当个府卫,虽算不得大有前景,但应还是比从前在赌坊时安稳,日后大娘想替你说亲,想来也没那般发愁了。” 州牧府府卫,皆是从身家清白的军户中挑选出来的,用不着上战场厮杀,但因直接归属州牧,又干的是看宅护院的活儿L,月钱便也丰厚,许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差事,她却说算不得大有前景。 萧厉想笑,却觉自己笑不出来。 他问:“我还能知道你是谁么?” 温瑜看着他道:“若是知道了,可能会没命,你还想知道么?” 萧厉同她对视着,目光没有半点避讳:“如果只掉我一人的脑袋,那我还是想知道的。” 温瑜似迟疑了些许,终抬手缓缓摘下了面纱。 窗外寒风掠进,吹动她鬓边碎发,檐下铁马叮当。 天光雪色仿佛都在那顷刻间黯了下来,只余那张芙蓉玉面揽尽此间绝色。 坊间都传,几年前河西虞山伯的儿L子,进京只在宴会上远远瞥上菡阳翁主一眼,回去便害了相思病,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大梁最亮眼的一颗明珠,其容颜有牡丹之艳,也有菡萏之清。 温瑜在同亲信走散后,便已尽量掩盖自己容貌,只是未将脸折腾到那等过敏大片起疹的地步,便还是被人牙子盯上。 此刻那张绝美的容颜,再无半点遮掩地呈现在萧厉眼前,他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声。 她……竟是这般模样么? 那些从前便已竭力压制的情愫,在这一刻仿佛更如野草般蔓延疯长。 她望着他的眸色温和依旧,却又仿佛隔了重山万水般渺远,说:“我姓温,单名一个瑜字,封号菡阳。”!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9 章 萧厉曾无数次猜测过她的身份,却从未从皇室去想过。 她矜弱,但身上并无娇气,反比平民女子更多一份韧性。 冷静聪慧,又博闻广识,不论身处何境地,都能从容应对,宽容且慈悲。 像是天上的云雾,凝成了雨水坠下来,却并不惧尘泥的肮脏,因为尘泥是锁不住她的,她终究会变成云雾,再次回到天上。 萧厉在这突然间明白了从前看着她时的那份心慌意乱——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抓不住她的。 用什么才能困住一轮明月,掬住一抔云雾呢? 困不住,也掬不住的。 眼下这个尘埃落定的答案,恍若一柄悬了许久的重锤,终于砸了下来。 闷声的震响,闷钝的窒疼,灌进了四肢百骸的铅重感。 意料之外,又仿佛本该如此。 他收回目光,黑睫垂覆,视线凝于跟前的茶盏,不再看那张仿佛他此生都不够格见到的倾城玉面,只问:“是你从前说的,‘阿鱼’的那个鱼么?” 温瑜道:“怀瑾握瑜的瑜,阿鱼……是我小名。” 女儿家的小名,都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的,同他袒露这些,温瑜心下升起了些许细微的不自在,但也只在那一瞬,她眸光很快便从容坦荡了起来。 萧厉仓促点了下头,却不知说什么。 怀景沃鱼么? 他没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几l个字。 窗外的雪细细纷纷地下,有细小的雪粒子被冷风吹进了他跟前的茶盏中,萧厉沉默地看着雪粒子在茶水中化开,未曾再抬过眸。 在青楼出生,在大狱里做苦役长大,在赌坊收债糊口,他都从没埋怨过什么,也从未觉得上天不公。 但在这一瞬间,他想,他怎么就不识字呢? 她说了她的名字,他也不知道的。 他和她的距离,就是云和泥那样的遥远。 那低垂的视线中,却出现了一根白皙如玉的纤指,泛着淡粉的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用小楷一笔一划尤为工整地写下一字。那只手的主人温声说:“这个瑜。” 萧厉胸口窒涩,他盯着那个用茶水写下的字看了很久,像是记什么图纹一般,竭力记住那个字的形状,许久才说:“应该是个很适合你的名字。” 不待温瑜说话,他又道:“从洛都去奉阳,该走淮南道,你为何绕路来了剑南道?” 这次温瑜没有立刻回答他。 萧厉许久未听见她作声,抬起头来,便见温瑜正盯着窗外不知何时越下越大的风雪看。 她侧颜如玉,眸中映着远山雪,眸色便似也浅淡了几l分。 她说:“我不是去奉阳。” “是去南陈,联姻,借兵。” - 二人走出丰庆楼时,雪已下得极大,风也刮得厉害,不好再撑伞。 萧厉看了一眼天 色说:“雪下得大,我送你去前边拦辆马车回去?” 温瑜道:“我自己拦就好,你不是说出府是为办事么?” 风刮得人眼都有些睁不开,萧厉微不可察地侧过身,替温瑜挡了些风雪,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温瑜便道了句“多谢”。 两人并肩往前走,衣袂在寒风里若即若离浅擦。 萧厉问:“何时动身?” 温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最迟两日后。”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头顶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温瑜尚未反应过来,只看到雪落如倾沙,手臂便已被一只铁箍似的大掌攥住,将她整个人大力扯去一边,后背抵上石墙,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了,皂香和清苦的草药味儿一齐窜入她鼻尖。 温瑜甚至来不及说话,便被崩撒的积雪落了满颈,厚雪压塌的竹棚砸在萧厉后背,他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温瑜忙问:“你怎么样?” 萧厉手肘撑在温瑜头顶的石墙上,微微拉开不到一寸的间隙,用他自己的身体做壁垒,将温瑜全然护在了里边,却又克制地没碰到她一分一毫。 此刻因她问话,微倾下头来,面色隐隐透着些苍白,一部分竹棚还压在他背上,他微沉的鼻息喷洒在温瑜轻薄的面纱上,只说:“没事。” 温瑜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心知他必定是被压着厚重积雪的竹棚给砸伤了。 忧心之余,两人距离又太近了些,他这样半低着头,自己再仰头同她说话,尽管有一层面纱隔着,还是已称得上是呼吸相缠。 在他答话后,温瑜便低下头微侧做一边,如此一来,耳廓却又叫那温热的呼吸浸得微微麻痒。 她只能微拢了眉心朝外看去:“怎还没人来把这些竹棚搬开?” “大雪把搭在楼檐外的这片竹棚压塌了,快些救人!” 临街商铺的伙计们听见外边的大响,出来瞧见后,也是大惊失色,忙招呼着人过来抬走那些被压断的竹竿。 但这一片临街的商铺,因翻修外墙,楼檐外都搭了竹棚,搬运的工程量极大。 她们被困住最里边,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落在温瑜颈上的积雪化开,将衣裳浸湿了些,凉意袭人,她抬手想将雪拂落,可因抬臂牵动领口,反倒让雪更往衣领里面落了去。 那冰凉从后颈一直滚至脊背,贴着温热的肌肤融成雪水,温瑜冻得打了个寒颤。 萧厉发现了,迟疑了一下说:“你……别动。” 他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帮她将拂开堆在肩颈领口处的落雪,但落进了她颈间的雪沫,他却不好再直接伸手帮她拂了。 他探手从衣襟里取出那方苏绣的帕子帮她拭去,指节无意中擦过她颈上肌肤,微凉,莹润似上好的邢窑白瓷。 被积雪冻太久的缘故,那雪肤上已泛起了一层薄红,肩头垂落着一缕方才在混乱中被勾散的发丝,她半垂着眸子,鸦 睫微翘,旖旎又清冷。 萧厉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收回手说:“好了。” 温瑜垂眸向他道了声谢。 搬竹棚的伙计们终于搬到了这里,压在萧厉肩背的断竹被抬开,商铺掌柜歉疚又惶然地问:“二位没事吧?” 萧厉撑臂退开,抹去一脖子的雪,说:“没事。” 边上其他叫竹棚压到的百姓,此刻被救出来后,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温瑜本因刚才那过近的接触有些沉默,听他如此说,便还是道:“你寻个医馆看看吧。” 萧厉只道:“没怎么伤到,用不着看大夫。你领子都湿了,才需当心染上风寒,你先回府换身衣裳。” 他说着就带温瑜去前方路口拦马车。 拦下一辆车,他把温瑜塞进去后,温瑜挑起车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说:“你还是顾惜你自己的身体些。” 萧厉望着她笑,说:“我知道,真没事。” 言罢又同车夫报了地址。 车夫甩鞭离开时,笑呵呵同里边的温瑜闲谈:“那是心慕姑娘的郎君吧?”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上,一道车帘之隔,温瑜似被车夫的话惊得愣了一下,随即只平静回道:“不是。” 车夫笑说:“那八成是姑娘你还不知道而已。” 里边传来的仍是一道极淡的嗓音:“不是。” 顿了顿,才接了句:“我们只是同在州牧府做事而已。” 这回答实在是淡然到不像有半点被人打趣后的羞怯,车夫一愣,道:“那是小老儿误会了。” 马车继续朝前驶去,温瑜头靠着车壁,寒风偶尔吹开车帘一角,外边落雪纷纷的街景便映入她眸中。 她眸底一丝波澜都没有,也不能有。 - 萧厉背身同她走在反方向的街道上,身形几l乎快叫风雪吞没。 途经葛老头的说书摊子时,他走了过去。 葛老头正搓着手在收拾东西,瞧见萧厉去,忙摆摆手说:“今日已不说书了。” 萧厉说:“不是来听您说书的,想问您一个字。” 葛老头抬起头怪异地看了萧厉一眼,乱糟糟的花白胡须被风吹来的雪沫子沾上,说:“你问什么字?” 萧厉蹲身在他摊子前的雪地上,歪歪扭扭画出了那个瑜字。 葛老头偏头细辨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字啊,念瑜啊!” 萧厉垂眼看着那个字说:“我知道念瑜,这个字的意思是什么?” 葛老头捋着乱须摇头晃脑道:“瑜,美玉也,亦作玉之华光,自是个好字。” “怀景沃瑜,又是什么意思?” 葛老头盯他一眼,神色更怪异了些:“你这小子,今儿是钻书袋子里去了?” 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解释道:“瑾,同瑜一般,都指美玉美德,这怀里放着美玉,手上握着美玉,可不就是德行高尚的意思?” 萧厉终于知了温瑜说的怀和握,是哪两个字。 瑜,的确是是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他俯掌将雪地里画出的那个瑜字抹去,仿佛是将什么秘密藏在了心底,搁下一个铜板给葛老头,道:“多谢。” 葛老头捡起铜板,看着青年重新步入风雪里的身影,摇摇头道了句“怪哉”。 - 温瑜回到州牧府后,刚换了身衣裳,周夫人便将周敬安挑选出的亲卫名单拿了过来,一并拿来的还有替她备下的行李物单。 两人交谈间,得知温瑜已通过徐家,将银两兑换成了货物带离雍州,周夫人不禁感慨:“还是翁主想得周到,靠徐家的绫罗茶叶将这笔银子转出去,路上再沿州换粮食药材,不仅省了押运的人力,还不会因在同一地方大批购进粮食药材这些,惊动裴颂。只是……” 她话锋一顿,有些担忧地道:“韩、何两家藏起来的私银,怕是不够付您要从徐家买走的那些绫罗茶叶啊……便是运去了坪洲以货易钱补上这笔钱款,可这东西太多了,那边的商贾欺生压价不说,他们大多也有自己长期供货的熟商,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周转……” 温瑜说:“我要的便是徐家自己没法在那边周转出手那批货,才不会出岔子。” 周夫人知道她是怕徐家看到坪洲是个拿着货就能钱生钱的地儿,不顾道义将她要的东西自行卖了去,可她所忧虑的,也并非小事。 她刚想继续说话,便听温瑜道:“普通商贾吃不下这批货,由官府接手却不是难事。” 周夫人一怔,转忧为喜,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瞧我,真是钻死胡同里去了,怎就把翁主当普通商贾去想了呢!” 普通商贾怕压货在手上,地方官府可不会。 坪洲接壤南陈,那等要地,自是有长廉王心腹守在那里的。 温瑜这是靠着一半的本钱,不出任何人力,就往自己手上囤了少说也能翻两倍钱财的货。 二人又说了些其他的,周夫人离开时道:“翁主要走了,可同那义士母子道个别?” 温瑜掠过护卫名单的视线微顿,说:“自是要的。” - 傍晚时分,她敲开了萧蕙娘母子住的西厢院门。 萧蕙娘前来开门,见到是温瑜,很是欣喜,忙邀她进门去坐,念叨道:“你到了州牧夫人跟前做事,我怕你忙得紧,都没好过去看你。” 她端详温瑜几l许,说:“瞧着像是瘦了,可是近日太劳累了些?” 温瑜笑答:“没有的事,周夫人宽厚,待我极好。” 萧蕙娘拉着她坐下说:“州牧夫人菩萨心肠,我日日都替她们一家祈福。” 温瑜笑道:“您有心了。” 她将拿在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夫人仁善,知我挂念家中父母,已允我去寻他们了,我今日过来,是想同大娘您道别的。” 萧蕙娘张了张嘴,很是不舍地说:“这般快啊……” 温瑜垂眸道 :“父母在,不远游。我失踪这般久?,他们已不知忧心成了何样,不敢再叫他们等了。” 萧蕙娘有些怅然地道:“也是……” 她看向温瑜递来的东西,发现还有张地契在里边,大惊失色:“你拿这些与我做什么?” 温瑜道:“大娘您当日的收留之恩,阿鱼无以为报,只能留些俗物与您了。这铺子是我用绣扇面的工钱和夫人给的赏钱盘下的,您可用这铺子做些小本生意,若是没那个精力搭理,佃出去也是行的。” 萧蕙娘连忙推拒:“这怎使得,你快拿回去,你一女儿家孤身上路,花银子的地方可还多着呢!” 温瑜握住萧蕙娘的手,让她收下:“您就让我尽份心意吧,这铺子已盘下了,我马上要离开雍州,拿着地契也用不上的。” 萧蕙娘红了眼,用袖子揩泪:“你这孩子……叫我可如何是好?” 温瑜道:“您收下就是。” 她又将一盒药油递过去:“二爷身上似有淤伤,这药油,劳您转交给他。” 顿了顿,又道:“我听州牧夫人说,府上的亲兵也是会被教习读书认字的,他若肯留在府上做事,倒也是个好去处。” 萧蕙娘捧着温瑜递过去的药油叹气:“他午间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你往后唤他名讳就是,一个毛头小子,称爷怪叫人笑话的,从前是因他在赌坊做事,同人结拜行二,小安他们才都叫他一声二哥。” 一提起小安,萧蕙娘便忍不住又落泪:“那也是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 温瑜轻抚萧蕙娘背脊,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 从西厢离开后,温瑜抬眼看了看天色。 已快酉时了,他还没回来么? - 雍州大牢。 天色已暗沉了下来,天窗处飘下细雪。 萧厉蹲身在牢房前,看着那手拿烧鸡啃得满脸胡须都沾上了油光的疯老头,说:“老头子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疯老头胡须已长得和乱发一样长,早就同野人无异。 闻声,他手上的铁链像是活物般,穿过牢房木栏间隙就朝萧厉抽来,阴声冷喝:“谁教你的目无尊长?” 萧厉一把截住铁链,给他扔了回去,习以为常道:“再用铁链子抽人,下回来看你可没烧鸡了。” 老头便又疯疯癫癫怪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哭:“涣儿,要来!涣儿,烧鸡!哈哈哈哈,烧鸡!” 他抱着那只被他啃得齿痕斑驳的烧鸡,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路过的狱卒瞧见了,啐了口说:“这老疯子这些年,疯癫得越发厉害了。” 萧厉起身,掏出些碎银递给狱卒,“大概是上年纪了,小哥多担待些,我瞧他牢里的枯草有些发霉了,劳烦小哥回头给他铺层新的。” 狱卒笑笑说:“好说。” 他似随口一问:“这是你什么人?我瞧你连着好几l年都来看他。”! 第 30 章 正逢牢头打着哈欠过来巡视,瞧见萧厉,“哟”了声:“又来看这老疯子了啊?” 那狱卒赶紧唤了牢头一声:“头儿!” 牢头拍了他脑袋一记:“巡查去,别躲懒!” 萧厉似同牢头相熟,打了个招呼:“李头儿今日也当值?” 牢头抱怨道:“霍坤那厮犯上作乱,他伏诛后,当初不少走他底下人门路当差的都得查,牢里这两天人手紧着呢!” 他拍拍萧厉肩膀:“萧兄弟如今可发达了,将来李某少不得还得仰仗萧兄弟!” 萧厉在赌坊摸爬打滚这么些年,处理些人情世故自还是游刃有余,当即便笑道:“李头儿说笑了,有用得上萧某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牢头道:“要务在身,就不同萧兄弟多说了,改日再叙!” 萧厉说:“您忙去,我给您带了坛好酒,放值房那边了。” 牢头便又笑了声:“好小子!这老头子哥哥一直让底下人照料着呢,往后不必这般客气。” 这称谓一变,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萧厉从善如流跟着改了称呼:“冬夜天寒,李哥夜里同弟兄们喝两口,也好暖暖身子。” 牢头也不再推辞,说:“行,我先忙去了,回头找你喝酒!” 狱卒跟着牢头走远了,才低声问:“头儿,那间牢房里关着的那疯老头,狱册里没写他名字,他究竟是何人?” 牢头说:“十几年前老子来这刑狱里的时候,他就已被关着了,那时候州牧大人都还不是现在这位呢,老子哪里知道他是谁?” 他瞥跟着自己身后的年轻狱卒一眼,提点道:“上边的人不想叫你知道的东西,别削尖了脑袋去打听,保不齐就惹祸上身了!” 这话吓得狱卒一个哆嗦,不敢再打听那疯老头的事,转了话头道:“那姓萧的,同那疯老头又是何关系?” 萧厉在狱里那些年,萧蕙娘时常过来打点狱卒们,牢头自是知晓萧厉身世的,他说:“那小子八岁下狱,在牢里跟人抢饭吃险些被打死,后来那疯老头子不知怎地就将人给护上了,但他疯疯癫癫的,萧家小子背上常年都是他用铁链抽出来的伤痕。 牢头说到此处摇了一下头,颇有些感慨地道:“好在那小子如今倒是混出个人样来了。” 狱卒则纳罕道:“瞧不出那姓萧的还是个挺重情义的。” - 牢门前,萧厉席地而坐,取出两个巴掌大的酒坛子。 还在啃烧鸡的疯老头用力嗅了嗅,当即扔了烧鸡,沾满油光的手用力攥住了牢门上的木柱:“酒!给我酒!” 萧厉伸手递了一坛过去,酒坛坛肚略大,没法穿过牢门间隙,疯老头便两手伸出牢门捧着酒坛,用牙齿咬掉酒塞,咕隆闷了一大口。 再抬起眼时,忽尤为戒备地盯着萧厉,喝问:“你是谁?” 萧厉对此已经见怪不 怪,他给自己也开了一坛,举过去同老头手上的酒坛碰了一记,说:“新年吉乐。” 言罢仰头痛饮一口,辛辣滚过喉头,所有沉甸甸压在心口的那些事,便似也跟着散了些。 疯老头阴晴不定地盯着他,喃喃道:“涣儿?不!你不是!” 他扔下酒坛,两手紧抓着牢门木柱,自言自语道:“让我考考你,考考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萧厉问:“何谓兵家之电击?” 萧厉伸手扶起他扔在牢门外倒出了不少酒水的酒坛,几乎是倒背如流地道:“辎车骑寇,可陷坚陈,败步骑寇夜来前。”[1] 疯老头眼神兴奋起来,追问:“何谓霆击?” 萧厉盯着自己刚扶起的那酒坛看,这一瞬,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大狱里的时候。 那时他也是这样疯疯癫癫地逼问自己,答不上,那铁链便会抽到他身上来。 他像是崩溃又像是癫狂,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把他要的答复念一遍,又吼他:“背出来!涣儿怎么会背不出来呢!你是不是又读书不用功了?” 他被打得怕了,哪怕压根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还是生硬地记了下来,下次他发疯时,只要答上来了,便可免一顿毒打。 此刻见他久没说话,牢里的疯老头明显焦躁了起来,手上的铁链甩得哗啦作响,用力攥动牢门:“你不知道?” 他像是一头咆哮的困兽:“你是谁?你把我的涣儿弄哪去了?” 萧厉回神,答:“矛戟扶胥轻车,载螳螂武士三人,可陷坚陈,败步骑。”[2]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疯老头又哈哈笑起来:“涣儿!是我的涣儿!” 他带着镣铐的手,只有手掌和手腕那截能伸出牢门外,重新捧起酒坛咕咚咕咚大口闷喝。 须臾,他那唯一没被杂乱胡须覆盖的眼眶和颧骨,都成了红彤彤一片。 他一边喝,一边用嘶哑嘲哳的嗓音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萧厉喝了大半坛酒,胃里烧得有些厉害,他曲起一条腿,肘关搁在膝上,看向天窗处飘下的落雪,说:“别唱了,唱得真难听。” 疯老头疯疯癫癫地继续边喝边唱,并不理他。 萧厉最后枕着手臂仰躺了下去,任酒水烧灼着胃,盯着天井外高悬于天穹的那轮清月看了许久,才说:“老头子,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几个字像是刺激到了疯老头,他抱着酒坛又哭又笑,口中跟着呢喃着:“不甘心,不甘心……” 须臾,丢下空酒坛,摇摇晃晃起身,疯喝一声:“不甘心呐!” 他醉醺醺地摆出松散的拳架:“来涣儿,为父给你喂拳!” - 温瑜提笔在案前写抨击裴颂的时文。 周敬安也无法帮她联系上亲随们,温瑜必须通过时文把自己已继续南下的消息传达出去。 一来,可让被困奉阳的父王阿娘得到消息 后安心些,二来,也可让亲随们不再漫无目的找她,一齐赶到坪洲后再汇合。 只是未免叫裴颂半路拦截,这时文得待她上路两日后,再由周敬安手下的人,送到所有能从洛都通往南陈的路上发布,如此才可扰乱裴颂视线,让他纵使知她南下,也无法预测她走的究竟是那一条道。 ?团子来袭提醒您《归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即便裴颂不惜代价,派人沿着所有通往南陈的道追杀她,也已隔了两日的行程,轻易追赶不上。 快写完时,伺候她起居的婢子捧了碗甜汤进来,道:“厨房温了雪梨汤,夫人让我给您端一碗过来。” 温瑜写下最后一字,搁了笔,说:“有劳。” 婢子捧着汤盅递给温瑜,朝窗外看了一眼,笑说:“今夜雪这般大,竟还能瞧见月亮!” 温瑜闻声也朝半开的轩窗外看去,手上的汤盅没接稳,就这么摔到了地上。 瓷器坠地的脆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莫名地让人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温瑜看着迸溅一地的碎瓷和梨汤,微拢了下眉心。 送汤的婢子自责道:“都怪奴婢没拿稳,姑娘没烫着吧?” 温瑜摇了下头,说:“无事,碎碎平安。” 她蹲身下去捡碎瓷,婢子是周夫人选出随温瑜南下的,知晓她身份尊贵,忙说:“姑娘放着别碰,我来捡就是,当心碎瓷割手。” 话落,温瑜指尖还真被碎瓷割破,溢出了血珠,她怔怔地看着指尖那一缕嫣红出神。 婢子大惊,自打了一下嘴巴说:“奴婢可真是个乌鸦嘴,还真让姑娘伤着了。” 她忙找来细纱白布要替温瑜包扎伤口。 已落了门锁的后院院门却在这风雪肆掠的沉夜里大开,夜幕里传来仆役急促的脚步声:“大人!奉阳急报——” 温瑜闻得此言,心中的不安似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顾不得还在溢血的指尖,忙拉开门奔了出去。 刚歇下的周敬安夫妇也是匆忙披衣起身,待接过下人递来的急报看后,身形踉跄了一下,信纸从指尖掉落出去,掩面悲哭出声:“王爷啊——” 周夫人见状,捡起信纸匆匆扫上一眼后,眼泪亦是刷一下淌了出来。 她抬起头来,看到已从小跨院赶过来,止步于月洞门前,怔怔不敢再上前的温瑜,悲泣出声:“翁主,奉阳失陷了……” 夜风吹动温瑜的长发,她面色比这寒月下飘落的细雪还要苍白三分,问:“我父王呢?” 周敬安哽声道:“王爷和少君……叫裴颂割头挂于奉阳城门之上了……” 说到后面,已是“嗬”地一声哀哭不止。 温瑜身形一软,跌跪在了雪地里,整个人似被这天崩一样的消息给震得失了魂,一时间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周敬安夫妇忙围过去扶她:“翁主!” 温瑜撑在雪地里的五指紧绷到骨节泛白,她双眼叫这夜里的寒风吹得发疼,呼吸颤抖,问:“哪里传来的消息?” 周敬安知她 是不愿接受这一事实,心下也是大恸,哀声说:“是雍州的探子从前线探得的消息。” 寒意顺着指骨,一寸寸侵蚀至温瑜肺腑,让她浑身的血液似都被冻住了一般,强撑着一份冷静问:“信呢?” 周敬安将信捧与她。 温瑜接过,在看到信上写着: “元月初一,奉阳陷,裴颂斩长廉王与其子首级,悬于奉阳城门前,慑其旧部。麾下将邢烈举摔世孙至死,长廉王妃触柱,世子妃护其幼女被囚于揽星台。” 温瑜张了张嘴,似想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泪落如滚珠,砸在信纸上,瞬间就将纸张晕湿了一片。 父王,阿娘,兄长,还有三岁的钧儿…… 都没了。 温瑜攥紧信纸,只觉心口似被千万根钢针刺搅,痛得没法呼吸。 她手不受控制地紧揪住胸口的衣襟,伏跪在地,从眼眶滚砸而下的热泪将地上的薄雪都烫得化开。 周围好多张嘴在动,她看到了周敬安和周夫人泪眼婆娑地在同她说什么,可这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 好一阵,她稍缓过来了些,才闻周敬安说:“……翁主先休整一夜,裴颂挥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挡,雍州……守不住的,翁主需在那之前赶往南陈才行。” 温瑜整个脑子都是麻木的,已暂时无法思考了,浑噩道:“一切由大人安排。” 周敬安知她逢此噩耗,必定是要独自缓一缓才行的,亦是忍着悲恸吩咐婢子:“送翁主回房。” 温瑜由周夫人和婢子搀扶着回了跨院,背身关上房门后,便脱力般抵着门背滑坐在地。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她却无法哭出声来。 仇恨和自责汇成排山倒海般的巨大痛苦将她淹没,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尖啸着拖住她往无尽的深渊里坠。 ——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 ——为什么没有及时赶到南陈? ——为什么没搬去救兵? 她抱紧双膝大张着嘴,竭力呼吸,胸腔却还是刺痛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没有被追杀,没有和亲随走散,也没有被人牙子拐来这里,一切是不是都还来得及? 温瑜仰起头,任泪水滚落双腮,砸在身前的衣料上。 - 萧厉闻噩耗赶来,隔着小跨院院墙上的雕花石窗,望见她房里漆黑一片。 他知道她今夜肯定是无法入睡的,但在天明之前,她大概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萧厉背靠院墙,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寒月,就这么在墙外守了一夜。 天将明时,他拂开满肩雪沫,翻墙进院,敲门门似被栓住了,里边无人应声。 他绕到屋后,撑开窗,一眼就看到了抱膝蹲坐在门后的温瑜。 她眼睛是肿的,脸上泪痕未干,他却是像没瞧见一般,只问:“想骑马出城吗?” - 一刻钟后,萧厉驾马带着温瑜踏着满 地晨霜从北城门出了城。 严冬清晨的风像是从冰块里拔出的刀子,吹在脸上阵阵割疼。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最全的《归鸾》尽在[],域名[( 萧厉高大的身形在前边挡着了些风,温瑜披风上的兜帽却还是被吹得往后掉了去。 凌寒凛冽的风随着呼吸刺进肺里,叫她一时间分不清胸腔和肺腑那股冰寒的刺痛,到底是被风吹的,还是那巨大的难过带来的。 眼角的泪,倒是又一次在肆虐的寒风中流了个干净。 萧厉抽响马鞭,马儿疾驰在结着寒霜薄冰的官道上,他握缰绳的手,指骨都叫迎面刮来的风侵进了寒意。 他垂眸看向温瑜揪着他腰间衣袍被冻得通红的手,取下围在颈上的毡巾缠到腰间盖住她双手。 州牧府养出的马耐力极好,出城后又跑了近半个时辰都不见疲软,直奔至渭水边上他才一掣缰绳停下。 纵使有毡巾挡着,温瑜一双手还是被冻到麻木。 萧厉翻下马背后,她自己抓着马鞍跳下,因手已冻僵,没抓稳便跌了下去,萧厉长臂一捞接住她,抱放她站稳后,才将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只是温瑜早已叫巨大的悲伤裹挟,已无暇在意这些。 萧厉知道她心中沉痛,说:“这是渭水河,过了河再一路往东五百里,便是奉阳了。” 此刻天光方才初绽,远山覆雪,渭水河畔倒伏的蒹葭凝着半透明的晨霜。 温瑜立在河岸边,长发和衣袍叫风吹得飘飞,她一双已哭得干涩发疼的眼,望着薄雾笼罩的渭河对岸,泪水再次滚涌而出。 她跪了下去,对着望不见的奉阳故郡磕了三个头,瘦削的双肩颤动,终是失声痛哭起来。 从今往后,她没有阿娘,没有父王,也没有兄长了。 裴颂,裴颂! 所有的悲和痛都在这天地间呼啸的风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凝成了那两个沥着血的字。 仇恨碾碎了一切悲楚和痛苦。 温瑜哭够了,在稀薄天光中抬头看向对岸,通红的眼里再流不出一滴泪来,只剩在晨霜凛风中凝出的煞气:“我温氏子瑜,此生必杀裴颂,复此血仇!” 萧厉沉默地陪她站在渭河边上,目光穿透江河之上的薄雾,看向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奉阳城。 似也看向那薄雾之后,血腥占领了那片河山的人——裴颂。! 第 31 章 奉阳。 身着石青色褂子的仆妇们手捧漆盘自殿外鱼贯而入,漆盘或盛放着华美裙裳,或摆放着珠钗发饰,琳琅满目,仆妇们进殿分立两侧,留出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过道来。 掌事模样妇人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对殿内面容秀美的女子:“江美人,快些沐浴更衣吧,莫让主君等久了。” 江宜初护着怀中岁幼女,一双哭得通红的杏眼怒目而视,含恨:“出去!我乃长廉王世子妃!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江美人!” 掌事妇人撩起眼皮,冷淡地看着她:“我劝江美人识时务些,长廉王父子已死,你既进了这揽星台,那便是只等主君传唤侍奉的美人。” 她视线落到江宜初怀中粉雕玉琢女娃娃身上,冷冷:“江美人以死相逼,惹得主君垂怜,才留了这温氏余孽一命,江美人可想好触怒主君代价了么?” 江宜初将女儿护得更紧了些,咬紧一贝齿,眼角滚下两行清泪,终是:“你们出去,我自己更衣。” 掌事妇人傲慢:“那我等便在殿外候着美人了。” 言罢做了个手势,身捧着漆盘妇人们搁下漆盘,这才纷纷退了出去。 小阿茵还不甚知事,用胖手抹去江宜初脸上泪痕,稚声:“阿娘,别哭,坏人,走了。” 江宜初看着一派懵懂真女儿,想到在自己跟举摔至死儿子,悲从中来,抱着她哽咽哭出了声。 小阿茵不知母亲何故大哭,似吓到,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宜初流着泪拍了拍女儿背脊,将她交给了一旁姆妈。 姆妈亦是红着一双眼:“世子妃……” 江宜初泣声:“均儿已了,我不能再让阿茵有什么闪失。” 她掩面而泣,扶着屏风进了净室。 姆妈抱着小阿茵,见她哭得红扑扑脸蛋上挂着泪珠,一派真又可怜模样,也是忍不住抬起袖子揩泪:“我可怜小主子……” 江宜初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浴池,沾湿发紧贴着她苍白脸颊,眼中仍是止不住泪流。 她不是温瑜那般绝色到叫人看上一眼,便能害相思病美人,她身上更多一股江南烟雨般婉约柔情,从容貌到性子,都清丽如一副水墨画。 外间依然能听见小阿茵断断续续哭声,她伏在浴池边,也哽声大哭起来,中一声声地念着:“珩郎,珩郎啊……” 她夫君温珩人如其名,是个端方尔雅谦谦君子。 成亲数载,还是时常见着她便脸红。 每每外出,捎信回来,起笔也总是极尽缱绻地写着“吾妻阿初”四字。 那样一个赤诚清朗,一心想着匡扶社稷、造福百姓人啊,却落得个割头曝尸下场。 江宜初哭到不能自已,想到爹婆婆也惨烈而去,往南陈联姻阿鱼亦是凶吉未卜,唯有自己才能护住年幼女儿了,终是强忍着满腹心酸,抬脚迈出了浴池。 - 守在殿外掌事妇人 听见殿门响动,回身望去,瞧见江宜初梳妆打扮之,只余眼尾还残留着哭过薄红,晕着胭脂更显楚楚动人,满意:“江美人随我来吧。” 裴颂攻下奉阳,占了长廉王府。 江宜初由那仆妇引着,横穿曲径幽巷,抵达她从温珩住院落时,纵有脂粉掩盖着,面容还是顷刻间白了下来。 她止步于院门,不肯再进去,带路仆妇回眼睨着她,:“主君就在边等着江美人。” 江宜初脚下如同灌了铅,无论如何也迈不动。 这是她夫君生住地方,边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有他们过往相处影子。 她可以了女儿以身侍那奸贼,却不愿在此处。 仆妇见她仍是不动,一双吊梢眼上提,斥:“江美人还在犹豫什么?主君耐性也是有限。” 一滴泪从江宜初描着精致眼妆眼角砸落,她几乎地颤抖地迈步进了庭院。 主屋门守着两名婢子,见她来,便拉开了门,江宜初僵硬地一步步走进那间她从新婚便一直住着屋子。 屋内燃着地龙,暖香袭人。 她恍若行尸走肉般跪在了印着大片牡丹花厚实地毯上,说:“罪妇江氏,拜见司徒。” 裴颂曾是外戚敖党人,屡屡阻拦长廉王父子变法推行新政,借着敖党放权,才一步步坐到了鄂州节度使位置,又加封司徒。 眼下奉阳虽破,他将温氏皇族赶尽杀绝,但这下也并非就他一家独大,往北还有守着燕云十六州朝降将人魏岐山,往南还有在朝之便分裂了出去,自立国祚南陈。 他一大梁叛将若在一统南北之称帝,无论如何都是名不、言不顺,故底下人都唤他一声司徒。 江宜初说出那话,坐在上方人久未出声,耳边只能听见他手中把玩什么器物摩挲相碰轻响,她跪到腿脚麻痹时,才听对方漫不心:“抬起头来。” 江宜初抬头,第一眼注意到却不是那奸恶之徒样貌,而是他把玩在手中一枚文玩玉壶,那壶白玉质地温润,雕工细腻,壶柄上用黑绳穿着几颗赤色玛瑙珠子,是温珩生最喜把玩一件器物。 他总是说“一片冰心在玉壶”,对她,对这江山社稷,皆如此。 大概是她失态模样落到了对方眼底,坐在上方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身子倾些许,指尖勾着壶柄上那条细绳,好整以暇:“瞧着这玉壶精致,随手拿起来把玩了下,不过貌似是动了夫人心爱之物啊?” 他嘴角轻勾,指尖一倾,那细绳便因下方玉壶重量从他指上滑了下去,他含笑:“裴某这就还与夫人。” 江宜初却是眼中又滚下泪来,顾不得腿上麻痹往扑去:“不——” 可终是能接住,莹润清透白玉壶磕在台阶上,摔了个粉碎。 温珩留给她唯一念想也了,江宜初哭得快缓不过来,抬手拾那玉壶碎片,一只用金线绣着繁复绣纹锦履,却踏在了她想捡拾那枚玉壶碎片上。 江宜初抬起一双通红眼,看到了裴颂冷漠乖戾一张脸。 他慢悠悠:“温家那窝囊废已死了,我不喜欢我女人心底惦记着别男人,死也不行。” 他倾身,粗糙指节替江宜初拭去脸上泪痕,恍惚间眼底似带了几分温柔:“看到你他哭,我就想将他尸首拉出来,再鞭尸几鞭啊,阿姊。” 江宜初浑身汗毛竖起,一双泪眼惊惧地盯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门外传来迟疑又焦灼报信声:“主君,幽州急报!” 裴颂收回了手,站起居高临下望着江宜初:“不记得了么?阿姊不妨再好生想想。” 言罢披上挂在一旁大氅,大步出门去,徒留江宜初一人惊魂未定坐在原地,看着地上白玉壶碎片,泪如雨下。 - 候在屋外长史一见裴颂出来,便奉上幽州来信件,快步随他边走边:“主君攻下奉阳,斩首长廉王父子消息一放出去,幽州便发来了檄文,声称要南下讨伐您!” 裴颂只轻蔑一笑:“魏岐山那老狐狸,我围奉阳时他稳坐如山,奉阳一破,他倒是扯着冠冕堂皇之言要替温氏伐我了?不过也是想分这下一杯羹罢了。” 二人说话间,已步入厅。 长史忧心:“话虽如此,可如今魏岐山师出有名,于主是大不利啊!” 厅内置一张长一丈有余,宽约半丈长桌,长桌上布着沙盘。 裴颂俯看沙盘上各方势力兵力分布,不以意:“有名便可得胜么?长廉王父子在民间贤名可更响,不还是成了我刀下魂?” 他手把腰间刻着精致铭文佩剑,视线凝在了插着魏旗幽州,眼底透出狂妄:“他且来便是。” 长史却并未因他话打消顾虑,:“主君能一举拿下洛都,再攻破奉阳,皆因长廉王父子还未成候,大梁又在外戚敖党手中耗尽了数,若叫长廉王登上帝位,大刀阔斧改除旧制,削尽朝堂沉疴,大梁这条死而不僵百足之虫,怕是又能缓过来了。” 裴颂闻言却是冷笑:“先生当知,这世间最宝贵,又最令人叹惋,便是时机。显然这时机,未落到温氏头上去。” 长史沉默了下来,确,裴颂反梁,抓便是那样一个不庇佑温氏时机。 他但凡早一日举旗反,敖党便会长廉王联手,未彻底僵死百足之虫反扑,洛都一战便胜负不可知。 若晚上一日反,长廉王登基消息便会推行新法一齐昭告下,苦徭役赋税久矣百姓有了盼头,谁还会随他反梁? 叫裴颂抓住这契机,兴许便是要亡大梁吧。 长史问:“那主君接下来可是要发兵定州,堵魏岐山南下大军?” 裴颂视线掠过沙盘上高低起伏地势,停在了雍州,含笑:“不急,听说霍坤死了?” 长史:“那雍州牧周敬安顽固不化,迂腐愚忠,想来是霍坤几番劝降,让他觉出不对,先行下了杀手。有此等魄力,若是能归降主君,倒是不失一大助力。” 裴颂指尖捻着那枚代表裴氏黑旗插到了雍州地界,说:“那便发兵雍州,给周敬安送 去招降书,他若肯开城受降,我留他继续做他雍州牧,如若不然……” 他轻笑一声:“就杀鸡儆猴给还未归降其他州府瞧瞧。” 长史迟疑:“雍州并非屯兵之地,渭河以南,灌江以北,还未归顺州府中,当以襄州硬骨头,主君若要立威,当选襄州才是。” 裴颂转动指上拉弓用铁扳指,笑容苍冷:“按我吩咐去做就是了,有位故人在雍州,该去瞧瞧了。” - 雍州。 红日高升,千万缕曦光拨开稀薄晨雾,半汀渭水半汀霜葭都染上了薄红。 温瑜望着滔滔东流水,长发飘飞,衣袍风吹得猎猎作声,她对着身人平静:“送我回去吧。” 萧厉牵来在岸边霜地拱找嫩草吃马,扶温瑜上马时,她望着他伸出给她借力胳膊,沉默了一息,:“我今日便会南下。” 萧厉说:“知。” 温瑜撑着他手翻上马背,坐稳,他却是从边翻了上来,手环过她双臂,帮她把身上厚实披风左右抄紧,再抓起缰绳说:“晨间风寒,你在边抓着我衣裳,手若冻僵了抓不住,会摔下马背去。” 言罢一夹马腹喝:“驾!” 马儿骤然撒蹄朝奔去,温瑜在寒风眯眼看远方重叠山峦。 万顷光逼散了这来时路灰蒙雾,马蹄踏曦而归。 - 回到州牧府时,周敬安夫妇一大早刚得知温瑜不见了,急得团团转,听底下人禀报温瑜回来了,忙赶出来相迎。 温瑜在朝周敬安夫妇二人走去,回头看了萧厉一眼,说:“带我出城事,谢谢。” 言罢便转身拾阶而上。 萧厉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背影厚缎一般铺在披风外随风而动长发,忽觉这或许是此生最一次见她了。 周夫人见了温瑜,已是快急得哭出来:“翁主这是去哪儿了?今晨婢子禀报说您不见了,臣妇与夫君……生怕您想不开。” 温瑜说:“叫夫人与大人挂心了,我出城一趟,忘与婢子留信。” 周敬安连:“翁主回来便好,切不可短视啊……” 温瑜眼中再无了昨夜脆弱,仿佛那所有痛苦凄惶,都已随今晨在渭河边流干泪,一并随渭水东去,她平静:“裴颂不死,瑜不敢自戕见泉下父母。” 周敬安闻得此句,方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一双饱风霜眼,直至今日亦是红,说:“翁主有此志便好,我今晨方知,朔边侯魏岐山,已发檄文,要讨伐裴颂!” 他斥骂:“他一届敖党走狗,焉敢行这叛主之事,且看这下谁人服他!待翁主去南陈借了兵,联合朔边侯,诛杀裴贼指日可待啊!” 温瑜闻魏岐山出兵,睫稍微抬,随即心下了然,魏岐山此时发兵,不过也是寻个好听些由头争这下罢了。 但有魏家兵马拖住裴颂,他蚕食大梁河山速度终会慢下来。 了嫂嫂,了兄长唯一血脉阿茵,也温氏满门血仇,她必须即刻启程了。 她生路,她能握起复仇利刃,都在南陈。 那,有父王早之就收复南陈布下棋。 她朝着周敬安揖手一拜:“烦请大人替瑜备车,送瑜南下。”! 第 32 章 檐下滴水成冰,萧厉坐在门口,拿着一柄刻刀沉默地刻着手上的东西。 萧蕙娘手上抱着东西出门来,咳着嗽说:“你昨日出门了,到这会儿才回来,回屋睡会儿吧,又捣鼓你这木雕做什么?” 萧厉手极稳地在木头上下刀,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困,外边风大,娘你回房歇着就是。” 萧蕙娘叹了口气道:“昨日阿鱼过来同我说,她要去寻她家人了,哎,这段时日里变故太多,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点什么像样的礼物给她,熬了半宿,给她缝了件披风和几双绫袜,先给她拿过去。” 萧厉听到此处,刻木雕的手微顿,随即道:“您放桌上吧,一会儿我送过去,您身子骨不好,吹了寒风少不得又病一场,阿……鱼见了您,心中大抵也难过。” 萧蕙娘此刻眼中便已有了些许红意:“我也怕见了那孩子落泪,惹得她跟着伤心,她既是去寻她家人,该是喜事,的确不应哭哭啼啼送她走,那獾儿你就替娘去送送她吧。” 她将东西放到了桌上,又叮嘱说:“披风里有一张十两的银票,本是娘替你存着将来娶媳妇儿用的,但阿鱼为了报恩,怕我不收她银子,将钱拿去盘了铺子,换成地契硬塞给我了。她一个姑娘家远行,身上再怎么都要些银子傍身的,你拿披风的时候当心些,莫把银票抖掉了,递给阿鱼时也莫要提及此事,不然那孩子一定不肯收的。” 萧厉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处,像是一座静默的山,他听着这些,又沉默地点了下头,才说:“知道了。” 手上的刻刀继续细腻地在木头上剜出木屑。 萧蕙娘快进屋时,又提了一嘴:“对了,阿鱼还说你背上有伤,昨日一并拿了膏药过来,你是怎么又伤着了?” 昨日同她一道被压在竹棚下的记忆回笼,她那双盈满关心的眸子和发间若有若无的幽香仿佛依然近在咫尺,萧厉出神了片刻才说:“没有的事,估计是她看我接下府卫的差事,同府卫过招时后背撞了一记,以为我伤着了。” 萧蕙娘这才放下心来,进了屋去。 从庭院里刮过的风吹得萧厉雕木时剜下的木屑到处乱飞,他布着茧子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鲤鱼木雕。 - 下人们将温瑜的东西一箱箱地抬上了马车,温瑜借用周敬安的书房,笔沾浓墨,重新写了痛斥裴颂的诗词时文。 她面上虽平静,可下笔却再也维持不了一笔小楷字迹,一篇时文以狂草写完,力透纸背。 她搁了笔,道:“还劳大人寻人誊抄此文,依原计划,送去通往南陈的各大要道所经州府张贴。” 如今她不仅是要以此来联系亲随们,还要让父王溃散的旧部们知她还活着后,也赶往坪洲同她汇合。 周敬安手捧她那一纸原迹,感慨道:“翁主这一笔字,像王爷啊,文章字字珠玑,亦可见心中丘壑……” 他忽地红了眼,朝着温瑜一拜说:“有主如此,我大梁亡乎? 未亡矣!” 温瑜扶他起身:“大人快快请起,瑜此去南陈,途中艰险尚不可知,但只要瑜一息尚存,必承亡父之志,诛杀裴贼,重整河山。” 她说到此处,眼中亦有些涩然:“以瑜如今之力,无法庇雍州,他日裴颂若兵临城下,未免城中百姓再受战火,大人……且开城门受降罢。” 她喉间发哽,艰难道:“一切皆因我温氏无能,先是外戚乱政,大行受贿之风,至朝堂腐败,沉疴积弊,惹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再有外戚养出的裴氏恶犬,趁我父王和外戚斗得两败俱伤之际,举兵造反,终叫这天下彻底成了薪上沸釜。他日大人受降之辱,也绝计不错在大人,而在我温氏。瑜只望大人蛰伏于裴氏,待将来瑜发兵渭北时,助瑜一臂之力!” 周敬安泪中带笑,无尽心酸又欣慰地道:“翁主且放心南下吧,臣一定替您守着雍州,成为扎在裴氏的一颗钉子。” 温瑜朝他一揖到地,说:“这一拜,是瑜代亡父,代大梁,谢过大人。” 周敬安泪水潸然,直呼:“吾主快起!” 温瑜起身时,眼已发红,拿起案头一封信递与他:“这封信,亦劳大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恒州。” 周敬安迟疑:“这是……” 恒州距燕云十六州不甚远,乃长廉王妃母族所在地。 温瑜眸光似入鞘之剑,沉静后边藏着锋芒:“是我送给裴颂的第一份大礼。” 周敬安便心中有数了,说:“下官即刻便派信使出发。” 门外传来下人的传话声:“大人,住西厢跨院的萧义士过来了,说是寻姑娘的。” 知晓温瑜身份的,只有那些要随她一起南下的下人,为避人耳目,他们平日里还是以“姑娘”称呼温瑜。 温瑜看向周敬安:“大人,瑜还有个不情之请。” 周敬安忙说:“翁主但说无妨。” 温瑜道:“那义士母子于我有恩,往后雍州若是乱了,大人若尚有余力,还请替我庇护他们一二。” 周敬安说:“那位姓萧的义士已同意留在府上做事,我观他心性沉稳,做事亦有勇有谋,有心栽培他,想让他留在随儿身边做事。” 周敬安膝下有一子,名唤周随。 让萧厉跟着周随,可就不是个一眼能望到头的普通府卫差事了。 温瑜诚心道:“瑜谢过大人。” 周敬安说:“如今时局纷乱,这等有能之士,各州各府纷纷拉拢,下官招揽还来不及,又岂担得起翁主言谢。” 又道:“那义士此番前来,想来也是替翁主送行,下官便不打扰了。” - 萧厉得了婢子传唤,进温瑜居住的小院时,隔着厢房半开的门,便见她房里许多东西都已被搬空了。 温瑜正在梳妆台前,挑拣收拾一些周夫人拿与她的珠钗首饰。 周夫人拨给她的婢子虽都是机灵又细心的,但毕竟同她相处时日不长,还不知她平日里的梳妆喜好,此 番是为赶路,能带的东西有限,她自己拣拾些就好。 见萧厉进来,她停下手中活计,瞧着他手上抱着的一包东西,了然道:“是大娘让你送过来的么?” 萧厉点了下头,说:都是我娘自个儿缝的,只算份心意。∞[(” 温瑜道:“必是大娘夜里赶工为我缝的吧,我会好生珍惜的,替我谢谢大娘。” 她还是如从前借住在他家时那般平易近人,但萧厉已见过隔在自己同她之间的千山万壑,她的知礼、她的平和、她的宽厚,都仅仅源于她的教养,而非其他的。 她待自家如此,当日若是有恩于她的是旁人,她待旁人亦会如此。 正是因为明白这些,萧厉才愈发觉着她遥不可及。 他视线落在她已收拾了大半的梳妆台上,见当日自己让侯小安买给她的那盒胭脂也被收入了木匣中,问:“那盒胭脂也要带走么?” 温瑜回眸看了一眼,说:“我后来有了解过城里的胭脂水粉行价,那盒胭脂,应是小安那孩子偷偷添了钱买给我的,多少也是他一份心意,带上也算是个念想吧。” 萧厉盯着胭脂看了一会儿,道:“嗯,带上吧。” 温瑜准备将他带来的披风和绫袜收起来,却在里边发现十两银票和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鲤鱼木雕,木雕并未上漆,精细的刻纹间能瞧见很新的木色,似才刻完,但已打磨得极光滑。 她捡起问萧厉:“这是?” 萧厉说:“银票是我娘一定要拿与你的,木雕……是我雕的。” 他锋利的眉眼微垂,昏光在他俊逸清朗的脸上切出了明暗分割线:“你曾说,你小名阿鱼,是‘鱼死网破’的鱼,但我想,你娘应不会给你取这样寓意的名字,阿鱼,应是‘鱼跃龙门’的鱼。此去南陈,一切珍重。” “鱼跃龙门么?”温瑜轻声呢喃了一遍。 萧厉笑笑,说:“我没念过书,要是说错了,你就当个笑话听听。” 温瑜摇头,道:“谢谢。” 她眸光平和地望着他,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周大人是个好官,也甚赏识你,你往后在他手底下,好好做事,也好好识几个字,我盼着你和大娘,往后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当天下午,温瑜登船南下时,萧厉没再去送她。 他把自己关在了周府开放给下人们的书斋里,埋首于浩如烟海的书卷中。 但他识得的字又不多,常得抓着书斋的管事教他认字,没过两天便让书斋的管事见了他便绕道走,同他一道当值的府卫们也没能逃脱魔抓。 萧厉自加入府卫后,为更方便上值,也更好地同府卫门打成一片,都没用周敬安提点,他自个儿就搬去了值房和府卫们一起挤。 夜里旁的府卫泡着脚闲谈时,他拿着一卷书就怼人家跟前去了,言辞倒很是恳切:“葛兄,这个字念什么?” 府卫们白日里同萧厉对练过招时,都见过他那一身好武艺,对他很是钦佩,此刻纵使被他问了不知 多少次了,还是含笑微抽着眼角答:“啊,这个字啊,念‘霆’,雷霆的霆。” 萧厉拿着书走了。 府卫们继续闲谈,话没说上三句,萧厉又把书怼回来了:这两个字呢?∵[(” “呃……这是个人名,叫阖闾,乃春秋时期吴国的君主。” 等萧厉再回自个儿床位去了,府卫们已记不起方才谈论的话题是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齐齐扭头看向借着自己床边的油灯看书,半点不受干扰的萧厉。 其中一人说:“我觉得我们有点太过懈怠了。” 旁边的人点头:“是啊,这新来的好用功。” 资历最老的低声说:“不能叫他给比下去了,这小子聪明着呢,他做出这副用功的样子,大人和公子可不常常对他另眼相待么?” 一众府卫顿时有了危机感,大晚上的也开始秉烛夜读。 第二日当值时,府卫们一个个都眼下青黑,哈欠连连。 周敬安以为是他们有所懈怠,让儿子去敲打一番,周随弄清其中缘由后,颇有些哭笑不得,禀与周敬安后,周敬安也捋须笑道:“想来这便是古人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 周随道:“孩儿观此人,忠义仁厚,又有急智,见识虽粗浅了些,但恰如那裹石衣之璞玉,若经凿琢,必成大器。” 周敬安点头,说:“为父本也是想留他辅佐你的,你日后用此人,切记要以善感之,万不可拿权迫之。” 话方至此处,书房外忽传来管家的急呼声:“大人!大人!裴……裴颂命人送招降书来了!” 周随面上一慌,忙看向周敬安:“父亲……” 周敬安却甚是从容,面上一派祥和之态,只说:“来了啊……” 仿佛等这一日已久了。 - 渭河无法直抵坪洲,温瑜乘船两日后,又改陆行。 下人们搬运东西上车时,不慎打翻一方木匣,温瑜顺势捡起,才发现木匣被摔出了夹层,里边落出一封封皮上写着“翁主敬起”四字的信件。 失手打翻木匣的护卫已单膝点地跪下:“是属下马虎,请贵主降罪。” 温瑜已无暇顾及,抬手示意他起身,问出发前替自己收拾这木匣的婢子:“这信是如何一回事?” 婢子跪了下去:“是……是大人让婢子藏信于这夹层中的,说……说是若雍州生变的消息传来,便让奴婢将信取与您。” 温瑜看着那封皮上似出自周敬安亲笔的字迹,心中忽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第 33 章 她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长睫微垂,一目三行看了下去。 但见信上起笔写道: “吾主启封此信时,当已闻雍州之变,晓臣之死讯,吾主莫哀,臣未忘吾主当日所嘱,但余身为梁臣,心有愧焉。臣咸崇六年登科,迄今食俸十七载,知君王之忧,却不曾清君之侧,晓百姓之苦,却无能为其谋福祉。今国祚山河零落至此,有余等不作为之臣之大罪也!” “吾主明德,志存高远,有诛宵逆、复河山之雄心远谋,余心慰矣。今吾主行路且艰,大梁溃势难挡,臣愿以残朽之躯,阻倾崩之势,昭天下人曰:梁虽覆,臣节犹在哉!待吾主拥兵北上,何尝无旧梁之仁人义薄士赴往矣?此臣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吾主所托,余已尽嘱托于犬子。梁师大定中原日,唯愿犬子代余再为梁臣,于吾主尽忠兮!”[1] 温瑜只觉眼中涩疼得厉害,她回望雍州的方向,鬓发叫长风吹乱,哑声唤道:“周大人……” - 雍州。 千里飘雪,万里凝霜。 裴颂二万大军黑压压兵临城下。 雍州城门内外,皆一片缟素,风卷得城楼上白色幡旗猎猎作响。 周随披麻戴孝,携同样一身孝衣的雍州大小官员,于城门外跪迎裴颂大军。 北风卷着雪粒子疾擦而过,打在脸上刺疼得厉害。 周随以头抵地,嘶哑喊道:“雍州牧周敬安——引罪自戕,臣——周随,代其献降,恭迎司徒大军进城!” 跪于他身后的雍州大小官员跟着齐呼:“恭迎司徒大军进城!” 再往后,萧厉和一众府卫,同雍州守军们成队排列,皆披甲卸刀,臂系素布,单膝触地。 所有人都半低着头,萧厉在垂首前,隔着那饕虐的风雪中,朝远处军阵前高居于马背上的人看了一眼。 逆光中,那二万大军列阵的黑影恍若一堵带着肃杀寒气的铁壁,看不清马背上那人的脸,却能感受到那股凛冽的锐意。 那是一头爪牙正利的狼。 裴颂似有所觉,朝雍州城门后方的军阵扫去一眼,眼底似盛着饕虐风雪。 谁都能看出他心下尤为不快。 副将邢烈见他迟迟未做声,道:“司徒,您要是不满意这献降,咱们杀进城去就是了!” 裴颂眼神冷桀阴鹜:“周敬安,还真是条大梁的好狗!” 他麾下长史不精马术,坐于战车中,闻声忙道:“主君!切不可屠城!纵是那周敬安狡猾,在温氏余孽菡阳发出痛斥您的诗文、召其旧部后,以死明志,做此悲壮之举来长他温氏威风,但只要雍州已献降,您若再屠城,无疑又是给他们一个抨击您的把柄!” “今魏岐山已从幽州发兵,温氏余孽又纠集其旧部前往南陈,届时他们南北合围,危的是主君啊!即便您已派兵从各路围剿温氏余孽,可未有确凿消息传回之前,还是不可意气行事,将中原腹地尽 收囊中才是当务之急啊,故雍州屠不得!否则接下来还有谁人敢降?” 裴颂眼神冰冷,微微扬手,长史明白他是将这些话听进去了,对一旁的旗牌官道:“传主君令,接受献降!” 旗牌官很快催马上前喝道:“司徒仁德,接受献降!” 周随跪在地上,眼中涌出的泪几已被冷风吹得结成了霜冰凝在脸上,手脚亦冻得无甚知觉,得此言,压在心口的大石方才轻了几分。 他带着雍州官员们起身,分跪到了城门两侧。 没有人抬头,只闻一片马蹄声踏着满地残霜徐徐走近,倨傲步入城门。 待裴颂的亲兵队全都入了城,冻得膝盖僵痛的雍州官员们才艰难起身,周随近日服丧,悲恸之下,茶饭不思,在雪地里跪得久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得萧厉过来寻他,及时扶住他,唤道:“公子。” 周随苦笑说:“回吧。” - 裴颂骑马入城,沿街百姓见着他们,大都是惊惶探视的神色,无一人敢大声说话。 行至一岔道口处时,引路的官员引着他们往一条道去时,裴颂勒住了缰绳,喝问:“此是去何处?” 引路的官员战战兢兢答:“知……知司徒要来,公子已命人在驿馆打点好一切,只等司徒和麾下将军们入住。” 裴颂曲起马鞭,散漫道:“何须麻烦,我等借住周府即可。” “这……”引路的官员不敢擅作主张。 周随得了报信,匆匆赶来,在裴颂马下谦卑揖手道:“司徒肯屈尊寒舍,下官惶恐涕零,唯怕寒舍简陋,怠慢了司徒。” 裴颂年轻的面孔上噙着冷笑,睨着他说:“无妨。” 周随将腰身又折了一个度,说:“如此,寒舍必当蓬荜生辉。” 他吩咐底下人赶回去报信,好让府上准备一二,又亲自替裴颂引路。 一众人抵达州府时,同样一身孝衣的周夫人已带着府上下人候在门外。 见裴颂下马,她墩身行礼道:“司徒大驾,臣妇不甚欣喜惶恐。” 裴颂讥诮道:“欣喜未见,夫人瞧着倒的确是有些惶恐。” 周夫人知对方是在敲打丈夫的自戕,不敢应话,只愈发恭敬地颔首墩身。 裴颂没再为难她一孀寡妇人,越过她进了府门。 裴颂的心腹大将邢烈却瞧周夫人瞧得直了眼,都从她身旁走过了,还频频回头看去。 周夫人今日发间连珠钗都没再簪,只别了一朵素色绢花,但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保养得宜,身段又透着这个年岁里着别样的丰腴,如此素净的打扮,反让她更添了些凄楚。 对方那目光毫不避讳,叫周夫人和跟着裴颂一道回来的周随面色都变得极为难堪。 周随在裴颂的人都进府后,才走到周夫人,眼中愤极含煞,羞愧道:“娘,我……” 他终是说不下去了,哽咽出声:“是孩儿无能……” 一命妇被人如此肆 无忌惮打量,当真是羞辱。 周夫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无妨,你父亲的灵位被迁去了西跨院,此后我也只在那边。倒是我儿…… ?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她红着眼道:“此后还得好生在司徒手下做事。” 周随何尝不懂自己母亲话中深意,裴颂要的,是他父亲亲自献降,再如狗一样摇尾乞怜,从他那里求得好处,沾沾自喜地显摆给别的大梁旧臣看,将梁臣的气节和尊严纷纷踩碎。 如此,便可大挫那些还没归顺的梁臣锐气,也叫百姓们瞧尽父母官的丑态,心生鄙夷,将从前被徭役赋税倾轧的苦,都发泄到前梁的“贪官污吏”上。 百姓见多了这样“贪生怕死”的“贪官污吏”,对前梁的失望只会与日俱增,裴颂再稍加引导,他这渔翁得利的乱党,指不定还能被赞誉成仁义之师。 父亲就是明白这些,才存了死志殉节,以一身硬骨,借着时局让裴颂碰了软钉子。 裴颂为顾全大局,不敢肆意乱杀城中百姓泄愤,却肯定会找各种由头磋磨他。 但只要他把姿态摆得够低,不管裴颂给他什么辱,他都受着,那裴颂也没法直接卸了他手中的权柄。 ——还未归顺的梁臣们都看着的。 若是献降也不过是落得个夺权沦为猪狗的下场,那还不如殊死一搏。 所以,他接下来要做的,唯有两字——忍辱。 周随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腔悲愤,说:“孩儿省得。” 母子二人正要一同进府,门外长街却又有官兵催马而来,勒住缰绳后滚摔下马,急道:“公子!那进城的兵马,未加约束,正四处掳掠民女呢!” 周随喝道:“怎可如此荒唐?” 他忙点了萧厉:“萧兄弟,你武艺高强,先带府兵前去同裴家兵马周旋着,莫让他们再行那等欺男霸女之事,我去劝说裴司徒,让他严明底下军纪!” 萧厉抱拳:“属下这就去。” - 裴颂进了周府书房,坐在黄花梨案后,随手捡起案上一册古籍翻阅。 底下的亲兵们在书橱和博古架处翻查周敬安的藏书和字画,待都翻了一遍,才对裴颂道:“主君,没找到什么可疑信件!” 裴颂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圈椅扶手上,玩味道:“这老狐狸手脚倒是干净,外人只当他是知菡阳声讨我,才为旧主殉节壮其声名。可他自戕那会儿,一齐发布在几大州府声讨我的时文,还没传到雍州来呢。他选择在这时候死,若不是巧合,便是他一早就知道时文发布的时间。” 同在书橱前翻查的长史捋须的手忽地一顿,看向裴颂:“主君的意思是,那周敬安只怕暗中同温氏余孽有来往?” 裴颂唇角微勾:“这世上所有事,只要做过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一如前梁那位菡阳翁主,她要想召集旧部,就必须暴露自己还没死,且还在继续前往南陈。她虽聪明地往通往南陈的每条要道上都扔了烟雾弹,扰我视线,甚至也算准了我的人马可能已 追不上她,但……” 他话锋一转,嘴角笑意更甚:“聪明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的人是追不上了,可捉拿前梁余孽的悬赏已发,她接下来所经任何一州府,都有的是兵匪替我截她。” 门外的守卫忽道:“司徒,周公子求见!” 裴颂同长史对视一眼,长史挥手示意底下亲卫将书卷都放回原处。 周随进来时,便只见裴颂坐在自己父亲生前常坐的黄花梨案之后,一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立在他身侧,其余几名亲卫分立在下方两侧。 周随拱手道:“拜见司徒。” 裴颂慢条斯理问:“周公子匆忙寻来,似有急事?” 周随谦逊俯身道:“在下命人在前厅备了薄酒,想给司徒接风洗尘。” 裴颂盯着他,笑意不达眼底,道:“周小公子费心了。” 周随忙说:“不敢,司徒光临,是我周家之幸。” 裴颂道:“如此,便有劳了。” 周随却并未起身:“在下还有一事,想恳请司徒。” 裴颂慢悠悠一抬眼:“何事?” 周随道:“今日雍州城的百姓,亲眼看着司徒进城,此后司徒便是他们的天,百姓饱受徭役之苦,都盼着司徒都带他们过上好日子,但……司徒军中竟有窝藏祸心之辈,进城后抢掠财物、奸.淫民女,意图以此激起民愤,让司徒失了民心,还望司徒严惩此辈!”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坐在上方的裴颂却只投来冷冷一瞥:“底下将士们跟着本将军出生入死,不过是抢掠几个女人,便能让雍州百姓失民心么?看来……雍州百姓的民心,本就不在本将军这里啊……” 周随惊得跪了下去,叩首道:“雍州百姓对司徒爱戴有加,可这逼良为娼……如何了得?” 长史也深知此事错在底下那些军士,正要说话,却听裴颂道:“既如此,那便劳周小公子,替将士们寻些勾栏瓦舍的美人来如何?” 周随脸色微白,却仍是俯首道:“下官……领命。” 待周随退出去后,长史才道:“主君,那周家小子所言,并无过错,主君的确该严加管束底下将士。” 裴颂扬手,长史见他不耐听,只得打住了话头。 裴颂道:“先生所言,我都知道,底下人也自会严惩。只是他周敬安想做个殉节忠臣,还在府上停灵守孝,我这心里实在是不痛快,不若就让他儿子陪着底下军士们把酒宴饮?” 长史闻言,叹了口气说:“我知主君心中有怒,但忠节于大梁的,乃周敬安,其子未必如他那般迂腐顽固。我观这周家小子年岁虽轻,但行事进退有度,颇具才干,主君比起折辱他,不若许以恩惠,叫他为主君所用!毕竟温氏已无人,一个狼狈奔去南陈的丫头片子,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只要稍加思量,便知该如何抉择。” 裴颂轻轻转动拇指上的铁扳指,嗓音幽幽:“先生又如何知,这样是拴了一条犬在身边,还是养了一头狼?” “这 ……”长史一时也答不上来。 裴颂起身,负手看着窗外,唇角微提:罢了,且让我瞧瞧,他能忍到哪一步,毕竟,不会叫的狗,咬人才最凶,不是么?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最全的《归鸾》尽在[],域名[( 周府下人过来恭请他们去前厅开宴时,裴颂却取了大氅往外走去:“劳先生替我先去宴上,我还有些私事需处理。” 他驾马带着几十名名随从直奔雍州大牢而去,途经一处街道时,却见随自己入城的兵正同几名雍州府兵斗殴。 带着几名府兵的正是萧厉。 他依周随吩咐,尽力“劝阻”入城的那些官兵欺男霸女,劫掠百姓。 但那些军痞都是刺头儿,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州府训养的府兵都是精锐,同这些军痞硬碰硬,在对方人数少时还是极占优势的。 眼见自己这边败下阵来,一腆着将军肚的军痞吐出一颗带血的牙,狞横掐住了先前被他们掳来的那少妇脖子,盯着萧厉冷笑道:“老子跟着司徒上阵杀敌,一刀一剑拼下战功,别说掳几个女人,就是把你们几个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司徒也不会降罪!” 他五指收拢,脸上横肉狰狞:“不是为这个臭娘们要教训老子么,老子就当着你们的面拧断她脖子!” 他手上发力,却不及彻底掐断那年轻妇人脖子,忽地就被喷溅了满脸的血。 浑身是血跌坐在地的妇人先行尖叫起来,那军痞方才回过神来。 他惨叫着捂住自己一侧手臂,声嘶力竭哭喊道:“我的手!我的手!袭军!他们袭军!快上报将军!给我宰了这雍州羔子!” 几个府卫有些慌了,问萧厉:“萧哥,这可如何是好?” 萧厉冷眼盯着那惨叫的军痞,说:“不是我袭军,是军中出了叛逆,意图败坏裴司徒名声,我替司徒整肃军纪。” “你……拿命来!”那军痞恨极,直接抽了一旁弟兄的刀出来,劈砍向萧厉。 但因断了一臂,身体失衡,他那一刀本就砍得不准,叫萧厉轻易一侧身便躲开了去。 他踉跄着奔出几步,撞到一匹高头大马前,骂咧着刚抬起头,脸上便挨了一鞭子。 得了裴颂示意前来的亲卫喝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回去领罚!” 军痞们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上的甲胄,吓得腿软,忙说:“我等知错了!这就回去领罚!” 亲卫又冷冷扫了萧厉和一众府卫一眼,才调转马头走了。 军痞们不敢再停留于此,做鸟兽散。 萧厉眯眼瞧向驭马立在远处的一众人,瞧不清那领头将领的样貌,但见跟着他的都是骑马的将士,想来身份应不低。 一个府卫轻拍胸口道:“还好有他们裴氏自己人路过这里,不然今日这事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另一名府卫瞧着那驾马走远的亲卫嘀咕:“那伙人自己不从军纪,为祸百姓,怎地方才那骑马过来的人抽了那军痞鞭子,还眼神不善地瞧咱们?” 资历老的府卫往他 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傻啊,萧哥带着咱们几人,把对方十几人打成那副样子,还削了那军痞头头一条胳膊,那些当将军的看到自己手底下的兵吃了亏,打的是他们的脸,心里能舒坦么?” 被这么一点,几名府卫心中都有些后怕。 一人道:“这世道乱成这样,如今周府也不是公子说了算,咱们继续当这府卫,还不如从军去闯荡,省得一天到晚受这窝囊气!” 有人问一直没做声的萧厉:“萧哥,你呢?” 萧厉正回首瞧着裴颂一行人走远的背影出神,他被撞了胳膊一记,回神说:“我胸无大志,只想守着我娘尽孝。” 府卫们对这个回答没多少意外,又说起从军的事,“古人都说乱世出英雄,弟兄们要是真去从军了,指不定能闯出一番名堂来。” 有人嗤道:“跟着方才那伙人一样欺男霸女么?” 提出从军的呸了声,说:“北边朔边侯不也在征兵么?听闻朔边侯治军有方,爱兵如子,可不像裴颂那厮喜怒无常,御下残暴。” 一提到裴颂,府兵们便觉牙根痒痒,边走边说:“裴家也不是什么大族,那裴颂不过二十五六,不知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萧厉本无心参与这些谈话,但二十五六这几个字眼,莫名黏在了他耳中。 屠了温瑜满门,逼得周敬安自戕,让大梁河山崩坏至此,将来还要凭一己之力,抵挡朔边侯和南陈兵马的,竟只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么? 他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飘落的飞雪,神色晦暗不明。 - 裴颂驭马带着一众亲信继续往前走,手挽缰绳问:“那些人,都是周府的府卫?” 方才前去喝止纷争的亲兵答:“正是。” 裴颂眯眸道:“那提刀削人一臂的小子,刀法了得。” 亲兵迟疑了下,问:“要查清对方身份吗?” 裴颂拂落肩头薄雪,说:“既是周府的人,不急于这一时打探。” 亲兵颔首,又问:“那……惹事的那些军痞子,如何罚?” 裴颂语调森冷:“杖毙。” “我手底下不养这等丢人现眼的废物。” 亲兵们当即噤若寒蝉。 一行人抵达雍州大牢时,得了消息的牢头已带着狱卒和看守官兵们迎了出来:“司……司徒大人,您怎来了?” 裴颂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亲兵,嘴角含笑,那笑意却看得人脊背发寒,他道:“你这牢里,有我一位故人。” 牢头脸上堆着的笑微僵,忙跪了下去:“望司徒大人明鉴,小的只负责看管此处啊,牢里的人是如何下狱的,小的一概不知,皆是各级官府判定后押送来的,甚至还有流放过来做苦役的,这……这都同小的无关啊……” 裴颂眼皮微挑,只说:“带我去见十五年前流放于此的那犯人。” 牢头哭道:“这……这……司徒大人,流放于此的犯人每年只多不少,冻死病死的也不计其数,小的十五年前还没来这里当差呢,实在不知您说的,十五年前流放到此处的犯人是谁……” 裴颂神色一冷,他身后的两名亲卫手中寒刀“锵”地出鞘一寸。 牢头吓得腿肚子直哆嗦,忙说:“有有有那么一个人!可能是司徒大人您要找的人!但犯人名册上未记他名字,他又疯疯癫癫十几年了,小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裴颂只道:“带路。” 牢头战战兢兢地引着他和他的几名亲卫往牢房最深处去。 隔得老远,已能听见疯老头的哼唱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2]! 第 34 章 快正午时分,温瑜的车驾抵达通城。 城门处对进出商队盘查都很是严格,温瑜他们一行三十余人的车队排在最后面,等候前边的商队接受盘查时,原是军中斥侯出身的护卫已先行去城门口处打探消息。 须臾,他回到车队,靠近温瑜所在的马车,隔着车窗一面观察四周动向,一面小声道:“贵主,从通城前往兰城的官道,因连日雨雪塌方了,当地官府正在派人开挖清理,我们至少得在这通州城等上两日了。不过官府在城门口处贴了告示广招贤才,言要派人前往坪洲为您效力呢!我们进城后可要同他们接洽?” 一路往南,天气湿冷得厉害,温瑜肩头搭着大氅,抱着手炉,闻声轻瞌的眸子并未掀开,只道:“寻常商队该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旁的莫要理会。” 护卫迟疑了下,说:“南下之路险阻重重,若能在通城再添些人手,也更能护贵主周全些。” 温瑜长睫上扬,一双玄玉似的眸子沉寂清冷,反问:“这若是引我们上钩的饵呢?” 她抨击裴颂的时文已发,目的便是昭示天下,温氏还有人,同时也是召集旧部,如此她前往南陈后,同南陈谈判借兵的筹码就更多一分。 但山河破碎至此,还有多少愿忠于温氏的? 从前父王虽被困奉阳,可到底还没同裴颂分出个胜负,她们又占着皇室的名头,才让天下诸多豪杰不敢轻易站队。 如今温氏,被屠得只剩她和被嫂嫂护下的阿茵了。 她自爆南下后,只会有更多州府欲拿她献给裴颂当投名状,亦或者,是挟她号令父王旧部们,也掺和进争这天下的战局里。 裴颂的人是追不上她了,但在抵达坪洲前,她也不敢冒险轻信任何一打着效忠大梁旗号的州府。 护卫一听,羞愧道:“贵主思虑周全,是属下鲁莽了。” 温瑜只道:“南行之途还远,一切都小心为上。” 护卫点头退了下去。 远处的官道上,却见又一车队前来,但并未排队,而是直接驱马到了城门口处,给守城官兵看了份什么文书,车队便浩浩荡荡地进城去了。 排在后边的商队不满嚷嚷:“那是谁家车队,大伙儿都在这排着队呢,怎地他们就能直接进城去?” 有人认出了马车上的徽印,说:“瞧着像是洛都冯家。” 温瑜听到洛都二字,不免上心了两分,暗道怪哉,洛都冯家祖籍在太原,他们便是不愿归顺裴颂,也该往北区投奔朔边侯,怎往南来了。 却听得那行商们中知晓更多内情的道:“这哪是洛都冯家,裴颂攻进洛都后,韩家、李家、冯家,还有从前敖党一派的,便是同他们稍微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被裴颂给杀干净了。那些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诰命夫人,哪个不是前一晚哭爹喊娘地被拖进叛军帐内,第二天一早就赤条条地被一卷草席裹了扔乱葬岗去?方才进城的,约莫是冯家早年外嫁到清河的女儿,得亏她 不在洛都,算是逃过一劫。” 旁人听得那些洛都贵族的下场,无一不是唏嘘,温瑜却是垂眸深思起来。 ?想看团子来袭的《归鸾》吗?请记住[]的域名[( 裴颂手段如此残忍,不仅对温氏皇族赶尽杀绝,连韩、冯、李、敖党一派,他都杀出了五服,莫不是跟这几大族有何深仇大恨不成? 可冯家和敖党,好歹还是在朝颇具声望的,韩家和李家,却是没落多年了,只在京中还空有个侯爵名头而已,平日里已鲜少露面,谈何同裴颂结仇? 且裴颂给敖党当走狗时,父兄就已查过他,他寒门出身,无甚根基,全靠着给敖党当狗才一步步掌了权。 他反扑敖党尚能数出几条理由来,杀绝李、韩两家,却是叫温瑜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车队已排到她们这里,护卫长在前方和官兵交涉,温瑜抬睫,指节轻叩了车窗两下。 那斥侯出身的护卫便靠近了马车些,压低嗓音问:“贵主有何吩咐?” 温瑜道:“通城地方小,那冯家女儿的车马能越过后边等着的商队们直接进城,城内想来会有不少人议论冯家,你进城后打听打听,洛都冯家和洛都韩、李两家,乃至敖党一系,都结过什么仇家。” 护卫领命退下。 - 与此同时,通城内。 一留着小胡子,主簿模样的男子匆匆步入书房,唤道:“大人!”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窝在圈椅上,打着哈欠问:“又抓到了几个菡阳翁主的亲随?” 主簿道:“今日只招到几个愣头青的书生,已叫小人给打发了,不过来了一尾大鱼!” 胖县令一双眯缝眼掀开:“菡阳自投罗网来了?” 主簿干笑道:“呃……也不是,是咱们把官道坍塌的消息张贴在沿路岔道口后,果真引了不少商队进城来,还有一路车队竟是洛都冯家外嫁女的,她似也要去坪洲投奔菡阳翁主!” 胖县令这下坐不住了,一双眯缝眼重新笑成了一条线:“好哇,照老规矩,杀了商队的人,扣下车马货物!至于那冯家女……留活口,司徒将洛都冯家旁支都杀绝了,她作为嫡系一脉的,司徒应很喜欢这份大礼!” - 雍州大牢。 牢头已将裴颂和两名亲卫引至疯老头牢门外,疯老头见了人,视若无睹,仍自顾自地哼唱着,手上扯出下方新铺的稻草编蚂蚱。 老头看了一眼裴颂神色,小心翼翼道:“就……就是这人了,司徒看,可是您要找的人?” 裴颂视线落在疯老头覆了大半张脸的杂乱须发上,还有他那穿得破烂包浆的衣物上,阴沉的眼底掺杂着隐恨,长刀出鞘,牢头便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地上了。 他捂着腿肚的伤口,完全不知对方何故发难,只声嘶力竭道:“司徒饶命!司徒饶命!” 裴颂刀尖往下滴着血,他阴冷问:“这些年,他就是在牢里这么过的?” 牢头已痛得额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却从裴颂这句话里敏锐地抓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 东西,忙道:“司徒大人明鉴,小的……小的可从未苛待过这老疯……老爷子,您不信瞧他牢里的稻草,都是新铺的呢!有个小子还经常来看他,小的收了他好处,也不会亏待这老爷子……” 裴颂长眸眯起:“小子?” 牢头嗅到了一点生机,为了让自己方才说的那些更可信时,一股脑把什么都交代了:“那小子幼时下狱,在牢里被关了七年,老爷子一直‘唤儿’‘唤儿’的叫他,但因为疯癫得厉害,有时护着他,有时又毒打他的,他出狱后倒还是经常来看老爷子。” 裴颂抬脚踩在了牢头喉间,慢条斯理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牢头只觉吞咽都已有些困难,求生的本能让他如实道:“叫……叫萧厉,住哪儿小的不知,不过他前段时日刚当上州牧府的府卫。” “萧——厉?” 裴颂语调缓慢地念出这两字,脚下发力,“咔嚓”的喉骨断裂声响起,牢头已大睁着眼断了气。 裴颂收回脚,仿佛方才碾死的,不过一只蚂蚁。 他回身看着牢房里还在哼着小曲用稻草编蚂蚱的疯老头,朝亲卫做了个手势,亲卫会意,取下牢头腰间的钥匙,很快打开了牢门,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颂走进牢房,居高临下看着疯老头编了好一会儿蚂蚱,眼中猩涩渐起,却是冷嘲出声:“真疯了啊,秦彝?” 疯老头编蚂蚱的手一顿,口中缓慢呢喃道:“秦——彝?” 他神色忽地变得尤为痛苦,手上的蚂蚱也掉落在地,两手抱着头不断自言自语:“秦彝?秦彝是谁?” 脑中似有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嘶啸冲杀的战场,染血的长戈。 更多的记忆却被扭曲成了无数碎片,无论如何也再拼凑不出来。 他痛苦揪着自己头发,抬起头嘶吼问跟前的人,眼中却不受控制地砸下浊泪:“秦彝是谁?” 仿佛那个名字就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裴颂咧嘴笑开,仰头以手盖住了眼,天窗处洒下的白光打在他身上,叫人一时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他道:“疯了啊,疯得好,只可惜,你不是在得知我亲手毁了你愚忠的大梁王朝后疯的,毕竟……” “你的妻儿,你的部下,你秦氏一族,比起你效忠的大梁,又算得了什么?” 最后一句吼出,他似恨极,掌下早已泪痕斑驳。 疯老头却似被刺激得更凶,他痛苦抱着头,缩到了墙角,语不成句地念着:“阿芜?涣儿?死了?都死了?” “不!涣儿没死!没死!”他盯着方才掉落在地的草编蚂蚱,扑过去要捡起来,喃喃道:“涣儿没死,涣儿背书背得好,打拳也打得好……” 他拖着还没编完的那截稻草,编了一半的蚂蚱身体却被一只锦靴踏上,用力碾下。 裴颂冷笑道:“秦涣的确死了,当年舅舅买通押送官差,用一个饿死的小子将我换出去后,他就已经死了,我如今唤——裴颂。”! 第 35 章 细雪悠悠从天窗外飘进,裴颂抬起那只脚,草编蚂蚱已被碾瘪。 他所有的恨和怨似乎都在那一脚里化完了,看着牢里苍老疯癫的人,嘴角又重新漫不经心勾起:“你守着你的忠勇二字畏手畏脚了大半辈子,最后却被卷入夺嫡之争清算,不觉可笑么?” 疯老头听到“夺嫡”二字,戴着镣铐的手痛苦砸地,脑袋炸疼欲裂,他眼底裂出血丝,嘶吼道:“我没有逼宫……没有逼宫……我是去救驾……” 裴颂听得他这些痛苦的疯吟,嘴角勾起的弧度,讥诮和苍凉更甚。 他抬望天窗处飘下的飞雪。 当年抄家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凛寒的雪天。 阖府两百余口人,全都锒铛入狱,却是因一场被设计的“逼宫”。 他抬指掸了掸大氅上的浮灰,抬脚步出牢门,说:“你就在这牢里疯癫到死,下黄泉后继续跟明诚狗皇帝说你的冤屈吧,我这乱臣贼子,只会送当年设计这一切的几l大世家,和他温氏全族一起陪葬!” 裴颂刚神色阴翳走出雍州大牢,便有亲卫打马疾驰而来,慌张道:“司徒!出事了!” - 一个时辰前,周府前厅。 地龙烧得暖,歌姬舞姬们衣裙单薄,于席间围出的空地上奏乐起舞,一片靡靡之声。 周随坐在宴席之末,桌上未放酒盏肉食,只置了清茶和几l碟素菜。 四下身着甲胄的武将们,身前的矮几l上则堆放了各式各样的肉食和美酒,依裴颂之言,每位武将身边还都有一两位从花街请来的姐儿作陪。 那些武夫直接上手抓起盘中肉大快朵颐,酒劲儿上来又被室内的热气熏着,一个个脸色坨红,有的不满身边伺候的是青楼出身的姐儿,狞笑着一把拉过倒酒的婢子,或是摇摇晃晃去追大厅内舞姬,婢子舞姬们惶然尖叫,这些武夫们笑声却愈发狰狞,丑态百出。 周随低着头,不敢听,不敢看,只觉心下悲凉。 偏那些武将看出了裴颂对他的态度,左拥右抱着美人,故意给周随难堪:“周公子,待客讲究个宾主尽欢,我们倒是尽欢了,周公子你那清茶素食的当苦行僧呢!这些美人莫不也全是入不得周公子眼的,才赏给了我们?周公子倒是也揽着美人喝一杯啊!” 周随仍旧是一身孝衣,只是未再披麻,任谁都看得出他为何不食酒肉。 但周敬安的死触了裴颂霉头,谁也不会主动提及。 被这般故意刁难,周随唯有勉强扯出个笑,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是客,诸位将军尽欢便是,厨房还有道炙羊肉,我去替诸位催催。” 离开那盈满酒肉香和脂粉香的前厅,听不见舞姬婢子的尖叫声了,周随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怆然涕下。 老管家心疼他,说:“公子受委屈了。” 周随摇头,无限悲凉道:“符伯,你也看见了,里边坐着的那些,还是人么?不过是群披了人皮,着起 衣冠的禽兽啊!” 他哀哭不已:“这大好河山,真要落到这样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手里么……” 老管家也无他法,道:“我替公子找间厢房避一避吧。” 周随哭够了,遥摇头,说:“避得了今日,也避不了明日的,我受这一时辱无妨,只盼翁主一定要收复大梁,这样一群人爬上高位,百姓安能有宁日?这天下便是要易主,也得是一方明主啊!” 老管家想起旧主殉节,心下一时也悲恸,主仆二人面上具是凄然。 周随不愿这般快回到席上,便去厨房看炙羊肉烧得如何了。 宴席上,邢烈心下不痛快,一直喝着闷酒,喝到后边,挨在他身边的两个姐儿想给他倒酒,都被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 两个姐儿见惯了这场面,自有她们自己的一套圆场法子,娇声哀怨道:“将军……奴家哪里伺候得不好,将军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边上的武将也揽着美人笑问:“邢将军这是怎了?” 邢烈已七分醉,将酒樽重重往案上一掷,想起进府前瞧见的那道一身孝衣却风韵犹存的身影,不满道:“咱们攻进洛都那会儿,那些个高门大府的贵妇小姐,司徒也是任我们挑的,怎地到了雍州这地儿,反只能玩些花楼里的娼妓?” 坐在主位左下方席位,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只管吃菜的长史出声道:“雍州这是献降,邢将军休要妄言。” 邢烈不敢顶撞长史,却仍是一脸不忿之色,扯了扯领口散热气,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长史怕他生事,招来立在屋角的近卫道:“你跟着邢将军,莫要让他捅出什么篓子来。” 近卫点头跟了出去。 - 屋外风雪盛,邢烈叫风一吹,酒劲儿散了些,那股心火却更冲了。 他随便揪了个路过的小厮,逼问出周夫人所在院落后,借着几l分醉意,眼神癫热地朝西跨院走了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近卫见势不妙,上前拦他:“邢将军,您这是去何处?” 邢烈此刻满脑子都是那妇人一身素衣凄楚的神色和丰腴的身段,只觉整个心口都在发烫,见又来个阻自己好事的,一手刀便把人劈晕了,骂道:“不过是个孀寡妇人,莫说姓周的老东西死了,便是他还活着,老子也能强占!百里俦那老匹夫,成日在司徒跟前上老子眼药不说,还直接管老子头上来了!”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脚步虚浮地继续往西跨院去。 - 西跨院厅房内置着周敬安的棺木,周夫人跪坐在蒲团上,听着前厅那边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红着眼给亡夫烧纸钱。 萧蕙娘看着周夫人不到两日便已憔悴了不少的脸色,劝道:“夫人,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还未成家,您要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才成啊,您若是病了,公子心里更不好受的。” 周夫人眼泪便又流了出来,说:“我前半生常觉着,自己这一生顺遂,当姑娘时家中父母疼爱,嫁人了 ,又是个样样都合我心意的夫婿,不管是吟诗作画,还是抚琴对弈,夫君都与我是知音。如今他去了……我这心里仿佛就空了一块。早知今日,当初倒不如嫁个不那么合我心意的……” 萧蕙娘叹气,说:“夫人这是难过到说胡话了。” 周夫人望着萧蕙娘哭得不能自已:“萧姐姐,你教教我,你相公过世那会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萧蕙娘怔怔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缓了几l息才说:“我没有相公。” 周夫人哭声微顿,以为萧蕙娘和她亡夫是一对怨偶,却听萧蕙娘平静道: “我幼时故里发了洪水,跟着父母逃难,路上他们却又被山贼杀了,我被卖进青楼,一直都想回自己故乡去,可每次逃跑,都被抓回去一顿毒打。攒赎身钱也行不通,进了青楼,在人老珠黄前,楼里是断不会放人离开的。我后来结识了一个富商,得知他是从我故乡那边来此做生意的,想他替我赎身,带我回乡,所以瞒着老鸨怀了獾儿,哪料对方还是一去不回。” 萧蕙娘眼底染上些许愧色,说:“我对不住我的孩子,他出生后,我等了两年都没能等来那富商,身价也不如从前,知道回乡无望后,就把对富商的怨气全撒他身上去了。我不愿在楼里呆到老,哪怕回不去故乡,也想离开活成个人样儿,獾儿八岁那年,我终于笼络得一个本地商贾愿意为我赎身,可却又招来了祸事,獾儿还为护我下狱七年。” 周夫人听得心惊,内疚道:“对不住萧姐姐,我不知这些原委……” 萧蕙娘只摇摇头,说:“夫人是有福之人,我这一生,把什么歪路都走完了,才醒悟过来,獾儿他爹是谁,同他何干?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孩子啊,他从路都还不会走、牙牙学语起,叫的一声就是‘娘’。我憎他、厌他,他怕更加惹我嫌,连哭都不敢当着我的面哭,四五岁时,就抱着木盆,去帮我洗衣……” 萧蕙娘有些说不下去了,红着眼含笑道:“从前我怪菩萨不佑我,如今想想,菩萨怎没佑我呢?她都让这个孩子来度我了……” 周夫人握住萧蕙娘的手,说:“萧姐姐你的福气来得晚些罢了,翁主都对萧义士赞誉有加,他日后必会有所为的。” 萧蕙娘有些困惑:“翁主?” 周夫人自知失言,但不及解释,紧闭的院门就被人从外边大力撞开。 二人具是一惊,朝外看去,便见一身材魁梧高壮的大汉破门而入,对方半张脸都是浓密的胡须,身披甲胄,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留守院中的府卫见他是裴颂手底下的将军,不敢贸然驱赶,只道:“这位将军莫不是喝多了走错了地方,这是我家大人停灵的院落,我差人送将军回宴上。” 邢烈一双醉眼发直地在院子里巡视,看到跪坐在灵堂蒲团前的周夫人时,一双眼像是被定住了,酒气熏天地道:“老子……老子找的就是这儿……” 他抬脚要往里走,灵堂内的周夫人触及他那个眼神,手脚便一阵发凉,甚至因怒急 头脑阵阵眩晕,全靠萧蕙娘扶着才没晕倒,她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指向邢烈的手都直哆嗦:“不知廉耻,目无礼法……将人给我打出去!” 府卫冷声道:“得罪了!将军!” 他们要将人架出去,怎料邢烈一个肘击便将一名府卫给撞院门上,又一振臂甩开了架住他手的另一名府卫。 他能在裴颂手底下备受器重,一身武艺自是了得,当初围奉阳时,长廉王麾下好几l名得力干将,都是被他斩于马下,区区几l个府卫,哪里困得住他。 他光是看着周夫人,便已开始喘气:“别不识好歹,从了老子。” 府卫们且惊且怒,一拥而上前去抱住他手脚,喝道:“夫人快走!” 管事婆子们在今日之前,也从未想过会有此等荒诞之事,一个个都被惊得愣在了原地。 被府卫那一嗓子喊回神后,才脚下发软地上前和萧蕙娘一起扶着周夫人往偏门走,又忙扯着嗓子吩咐底下小厮:“快快!去前厅叫人!” 邢烈眼见人要走,大喝一声,甩开缠住他手脚的府卫,一脚踩断一名府卫的脊骨,眼神凶狞道:“别坏你爷爷的好事!” 一名府卫气不过,提刀往他身上砍去,欲伤了他再擒人,怎料被邢烈反手夺过刀一把砍下了脑袋,他喝道:“找死!” 丫鬟小厮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尖叫不已。 周夫人等一众妇孺听得尖叫声,回头瞧见那颗咕噜噜滚地的头颅,也被吓得腿软得几l乎走不动道。 萧蕙娘青楼出身,见过的乱象更多些,勉强定住心神道,用力拽起周夫人说:“快走!” 婆子们虽还在扶周夫人,可自己手脚都已软得跟面条似的。 府卫们不再留手,纷纷拔刀同邢烈拼命,可终是不敌邢烈,院中很快就倒了一地府卫的尸体。 邢烈一番动武,身上的酒劲儿彻底被催开,大脑变得异常兴奋。 他提刀几l步追了上去,路上遇着人便砍,哭嚎声和尖叫声响彻整个灵堂,他却只觉心下大快,放声狞笑起来,劈刀又砍向护着周夫人的婆子们。 婆子们惨叫连连,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 周夫人听着那些惨叫声,腿软得更加迈不开步,推了萧蕙娘手臂一把,眼泪直流说:“别管我了,你快走!” 眼见邢烈已伸手朝周夫人抓来,萧蕙娘咬咬牙,一头撞上去将人箍住,扭头冲周夫人喝道:“夫人你走啊!” 可邢烈一把便将萧蕙娘挥开了,萧蕙娘被那大力一甩,头撞在了柱上,短暂眩晕了一瞬。 她眼睁睁看着邢烈狞笑着一把将周夫人从地上提起,摁到摆放着各式祭奠用品的桌上,大力撕扯周夫人身上的孝服,而周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她不知是从哪儿再生出的一股力气,踉跄着上前举起一旁的长凳,便往邢烈头上砸去,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 邢烈一时不妨,额头被砸出了血,他捂着流血的地方轻晃了一下头减轻眩晕感。 萧蕙娘趁着这间隙脱下自己身上的褂子披到了周夫人身上,扶起周夫人还想带她走。 邢烈怒极,捡起扔在地上的刀,脸上横肉绞起,朝着萧蕙娘后背扬手便砍了下去。 萧蕙娘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扶不住周夫人,后背的袄衣往外渗血,她整个人都软软倒地,微张着嘴两眼定定看着前方,似还牵挂着什么人。 院门外在此时传来杂乱脚步声,还有一声厉喝:“邢烈,休要胡来!” 邢烈有如被当头棒喝,看着院门外乌泱泱赶来的一群人,以及长史阴沉的脸色,满脑的欲念降了下去,终是不敢再对周夫人做什么,只不肯服软道:“都是这贱妇不识抬举……” 长史视线扫过满院的死人和周夫人残破的孝服,怒不打一处来,指着邢烈想斥骂,却气得直哆嗦,只骂出个“你”字。” 周夫人蜷缩坐在地上,拢紧衣襟的五指泛白,看着丈夫挂白绸冥花棺木的一双泪眼里,只余死寂。 在长史出声教训邢烈时,她猛地一个箭步前冲,披在身上的褂子掉落在原地,她一头撞在了周敬安的棺椁上。 只闻一声大响,血色便溅满了棺木上的白绸冥花。 周夫人头破血流倒伏在棺木旁,那棺椁叫她这用尽全力的一撞,撞移了位,放置不稳侧翻下去,又是一声震天大响,恍若惊雷。 周敬安的棺材砸到了地上。 整个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在大厨房得了消息一路疾奔过来的周随,连滚带爬地奔进了院,看向院中一地死尸和灵堂内母亲的尸体时,如稚子般啕然而泣:“母亲——” 他几l乎是一路跪爬进灵堂,抱起周夫人的尸体,看到周夫人身上被撕烂的孝服时,满脸涕泪又浮起一股狰狞的怒气,激得他一双眼都被血气冲红,朝着立在灵堂内的邢烈大骂:“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邢烈知道自己惹了祸,但不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刻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如此唾骂,脸上又见了怒意,喝道:“老子跟着司徒从鄂州一路征战至洛都,军功赫赫,今日就算把你一并宰了又如何?” 长史厉喝:“邢烈!” 周随却是赤红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杀啊,你杀啊!你杀的我周家上下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对着一院的裴氏臣将癫狂疯笑道:“早知献降后是受此辱,我周氏,宁死不降!叫天下人都看看,这就是降他裴颂的下场!” 他捡起地上一柄染血的长刀,做势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长史忙喝道:“拦下他!” “叮”一声锐响,周随手上的刀被一支从院门外飞来的箭打落。 一道冷沉的嗓音自院外传来:“降我是何下场?” 长史和诸将朝院外看去,瞧见来人,不由面露喜色:“主君回来了!” 裴颂将弓交给一旁的亲卫,大步踏入院门,扫过院中的尸体和灵堂内的几l具尸体,脸色便已冷了几l分。 邢 烈在裴颂面前,倒是不敢再狂妄,垂首低声唤了句:“司徒。” 裴颂扬手便给了他脸上一鞭子,冷冷骂道:蠢货!⒃[(” 邢烈脸上浮起一道血痕,低着头一声也没吭。 周随悲笑着问裴颂:“裴司徒觉着,我周家这是何下场?” 裴颂同他对视一眼后,冷冷吩咐:“来人,将邢烈拖下去,杖二十军棍,再罚俸半年。” 很快裴颂的亲兵便上前来拖邢烈。 裴颂看向周随道:“底下人犯事,我自会严惩。” 周随哈哈大笑起来,悲凉道:“我阖府死在我父亲这灵前的,便已不止二十个下人,那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妄想辱我母亲,逼得我母亲自缢,这一切,就只抵得上二十军棍吗?” 裴颂将佩刀扔给他,说:“你若有那个魄力,就提刀去杀他!” 周随双目猩红,捡起裴颂扔给他的刀,喝道:“我如何不敢杀他?” 他拔出刀,嘶吼着冲向邢烈,可他在此之前连只鸡都没杀过,挥刀破绽百出,每一次劈砍都叫邢烈轻易躲了过去,最后累得刀都抡不起来,汗珠子从额前坠下,仍咬牙嘶喝:“我一定杀了你!” 最后一次抡刀朝邢烈砍去时,邢烈不仅轻松躲过,还一记鞭腿踢在周随颈侧,直接将人给踢晕了过去。 他夺过刀欲砍下,长史喝道:“不可!” 邢烈收住刀势,看向长史:“长史,留着这废物有何用?” 长史狠瞪他一眼:“你给我住嘴!” 他朝着裴颂一揖道:“主君,您也试探出来了,这周氏小儿,空有一腔怨恨,却无甚城府,难成大器,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且留他一条性命罢。诚如他所言,雍州献降之后,他周家若是满门死绝,传出去何人还敢再献降?比起他这遭逢此等变故后,对主君不敬的言语之失,主君当以大局为重。” 裴颂视线扫过地上昏死过去的周随,道:“便依长史所言。” 底下人问:“主君,那这满院的尸首如何处置?” 裴颂冷瞥上一眼,说:“拉去乱葬岗便是。” 他抬脚欲离去,却听得倒在灵堂内的一妇人孱弱轻唤道:“獾儿……獾儿……” 他猛地转身看去,瞧见无甚意识出声的是名仆妇模样的妇人,喝问左右:“此妇人是谁?” 长史打量萧蕙娘衣着,道:“许是周家仆妇?” 裴颂眯眸盯着萧蕙娘看了片刻,说:“瞧着似还没断气,给她请个郎中,竭力把人救过来,我有话要问这妇人。” - 一群寒鸦从枝头飞过,暮色四合。 出去巡街的府卫们踩着积雪往回走,一行人身上都带着伤,疲惫不堪。 进城的裴军数以千计,总有那么些刺头儿想发横财干一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今日在外边跑了一天,能做的仍是有些。 一名府卫捧着脱臼的胳膊道:“老子今天真是被人当沙包揍一样,若不是有萧哥在, 咱们都不一定还有命回来。” 另一名府卫道:“且盼那位裴司徒往后治军严些吧,不过听说他的军队攻进洛都后,那些个世家贵女都没能逃脱被强掳的命,王公贵族也被放火烧家了,在雍城又能收敛到哪儿去呢?” 其他府卫闻言更是心灰意冷,道:“那咱们怎办?仅凭咱们这点人手,巡街完全不够,我们只能解决正好撞见行恶的那些军混子,那些没叫我们撞上的,等我们得到消息再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是啊,公子也没法再动用更多的人手了,不然就成了同裴司徒公然叫板。” 沉默着走了一路的萧厉忽道:“我有个法子,让每条街的男丁都自发组成护卫队,大家守望相助,一家遭难,街坊邻里都站出来帮忙,总能让那些渣滓收敛些,也能为我们赶过去争取些时间。” 府卫们一听,纷纷叫好:“萧哥你这法子可行,公子如今如履薄冰,雍州府衙做不了太多事,但可以让坊间的百姓们自个儿拧成一股绳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周府,进府后,他们径直往西跨院去,路上碰见的下人却都哭哭啼啼的。 一名府卫见到了相熟的婢子,奇怪道:“金桔姐姐,大家这都是怎么了?” 那婢子哭着答道:“夫人死了,公子被打伤了,还有好多下人……都死了……” 萧厉闻此神色一变,问:“怎么回事?” 婢子哭道:“裴司徒麾下的将军在席上吃醉了酒,前去西跨院撒野折辱夫人,杀了好多人,夫人不甘受辱,一头撞死在大人棺椁上了……” 萧厉一听西跨院,便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拔步便往西跨院奔去。 “那群畜生……”边上府卫怒急,一拳打在了边上的柳树上,却见萧厉突然疾奔而去,脸色便也陡然难看了下来:“坏了!萧哥他娘也住西跨院!”! 第 36 章 萧厉一路疾奔回院,撑开院门险些撞到人也顾不上道歉,继续疾步往萧蕙娘所住的厢房寻去。 “娘!”他推门而入大喊一声,但房里没人。 他转头又往外走,遇上来往的下人,便拽住对方胳膊问一句:“看到我娘了吗?” 今日西跨院死了太多人,新调来的仆役们同他不甚相熟,也不知他娘是谁,无一不是摇摇头,又步履匆匆去忙自己的事。 萧厉心下焦躁难安,抬脚往灵堂那边奔去时,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萧义士,萧义士——” 萧厉回过头,见是周府的管家符伯,忙问:“我正寻我娘,您知道我娘在哪儿吗?” 管家面色哀恸道:“萧义士随我去见公子吧,公子有话想亲自对您说。” - 周随一文弱书生,叫邢烈那一鞭腿踢晕过去后,醒来整个肩颈都是肿的,府医给他施了针,他脖子却还是动弹不得。 萧厉进门时,便见他半躺在床上,身后垫着迎枕,面色苍白如鬼,下人给他喂药,他因颈上的伤,连吞咽都困难,只能小口小口地含进。 看到萧厉进来,他挥手示意喂药的婢子的退下。 在萧厉问出一句“我娘呢”时,已是未语泪先流,挣扎着下床,老管家上前扶他,他只着单衣跪在了萧厉面前,双目通红嘶哑道:“我对不住萧兄弟……” 这话仿佛一座大山压了下来,萧厉整个胸口都闷得喘不过气。 他残存的那点理智,让他上前扶住了周随手肘,说:“公子起来说话,萧厉受不起公子如此大礼。” 周随不肯起,涕泗横流痛苦道:“大娘……大娘和当时院中的下人,为护着我母亲,都惨死于邢烈刀下,我……我却连她们的尸首都没护住……” 萧厉只觉整个脑袋似被人用重锤捶了一记,他呼吸微微发抖,问:“什么意思?” 周随哭得太过悲恸,牵动了颈侧的伤势,嗓子哽哑得说不出话来,管家扶着他,沉痛替他答道:“公子杀邢烈不成,被他一脚踢晕了过去,老奴去替公子叫府医过来,便见院中尸首都不见了,一问才知……是叫裴颂手底下的人扔乱葬岗去了!” 管家说到此处,也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泪。 乱葬岗在城外,这样严寒的天气,山上的野狼不好猎食,乱葬岗若有扔尸,只怕很快就会被野狼拖走。 萧厉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他抓在周随臂上的两手,无意识收紧的力道几乎是要将他骨节捏碎,他似不愿相信,勉强笑了声,自顾自地道:“我娘……当时会不会没在府上?她……她万一是去我干娘们那边了呢?” 他说着便要起身:“我去我干娘们家中再看看,她好几日前就说了纳鞋底要拿给我干娘们的。” “萧兄弟!”周随嘶哑叫住他,艰涩道:“大娘……的确没了,我赶来西跨院时,亲眼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一道刀口横贯了她整个后背……” 萧厉背对 着他,高大的背影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天光,只在肩头之上倾进些许,仿佛门外那片暮云惨淡的穹宇,全压在了他肩背上。 他没再说一句话,大步踏出房门,直奔马厩去。 ?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 暮色一寸寸爬了上来,寒风卷着雪粒似飞沙走石。 军队进城,城内百姓纷纷紧闭门户,街上冷清异常,萧厉一路狂甩马鞭,终赶在城门闭合前出了城。 乱葬岗在出城三十里外的一处坟坡,他到地方时,暮色更沉,好在雪空之上挂着一轮清寒的圆月,在野外也可视物。 萧历滚摔下马背,在覆着薄雪的尸堆里,一具具翻找,有的尸体至死大睁着眼,眼皮和眼珠已被冻住,萧厉以掌往下抹了好几次,都没法帮对方合上眼。有的已被野兽啃噬得不成了样儿,泛粉的骨头上挂着猩红的肉丝。 今夜附近的野狼都饱餐了一顿,远处的山林里还能听到一声连着一声的狼嚎。 萧厉颤抖地呼吸着冰寒的空气,继续往尸体更深处翻找,冻僵的十指被粗硬的草根和碎石磨破,血迹斑驳。 翻遍整个乱葬岗都没找到萧蕙娘,只找到一件染了血的残破褂子时,萧厉喉间无法控制地逸出了哽声,那件褂子前襟处的绣纹,是从前温瑜教他娘绣的样式。 今晨他出门时,萧蕙娘还穿着的。 他攥着那件残破的褂子,无助地跪在那里,暴雪和山野间急掠而过的风淹没了他痛苦的哽咽声。 一轮清月挂在穹顶,照着雪絮飘洒的人间。 - 通城。 夜色已深,温瑜坐在驿馆房间内,撑着手肘坐在桌旁,却无半点睡意。 下午几名护卫特意去城内打探了消息,但并没有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直觉告诉温瑜,裴颂如此行事,这几大世家和裴家,乃至皇室,一定有什么关联。 对方年少老谋,能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又手段了得,温瑜恨他入骨,却也清楚那是个绝不能轻视的对手,父兄能在他手上节节败退,最终惨死与他手,皆因他占尽了先机。 大梁在十五年前明诚帝驾崩后,太后挟寄养于膝下的先帝垂帘听政,皇权便已衰落,朝堂上唯外戚敖党独大。 先帝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便有弱症,一直难育子嗣,也无力处理政务,朝中大小事务,皆由敖太尉把持。 太学学子们甚至还曾因此讥讽,言洛都城里,芝麻大个官,都只知敖太尉,哪还知皇帝。 一门出了三代帝师的余家,便是在那时暗中找上她父王的。 先帝自幼被养于太后膝下,体弱,心性也软弱,以余太傅为首的清流一派,已在先帝身上看不到重振朝纲的希望,才想着悉心培养下一任储君。 但皇室嫡系一脉已无人,余太傅在温氏旁支一脉再三筛选后,暗定了她父王,为了让敖太后和敖党也同意立她父王为储,余太傅最初竭力举荐的乃另一支旁系。 敖太后和敖党疑心他是已拉拢了 温氏那支旁系,竭力否决后,其他清流一派的朝臣再举荐了她父王。 敖太后和熬太尉不好再次直接回绝,才提出让她父王进京,由满朝文武考量一段时间后做决议。 那时她父王依余太傅所言,收敛了所有锋芒和抱负,在洛都的数月,都恭顺贤孝,取得了太后欢心,也并未和清流一派走得过近,才最终让敖党同意了立储。 此后数年,余太傅成了她兄长的老师,她父王则开始和敖党分庭抗礼,想挽大梁这将倾之厦。 裴颂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敖太尉手底下的,他出身微寒,全然不似敖党手下其他世家子弟一样还顾及家族名声,他就是一条敖太尉座下指哪儿咬哪儿的恶犬。 温瑜甚至听闻,他若碰上敖太尉的车驾,必定亲自上前,跪地以背为阶,让敖太尉踩着走下。 父兄提出的几次革新和变法,也都叫这条敖党走狗给毁了。 敖太尉对他愈发器重,甚至给了他兵权,但谁也没料到,敖家这条处处俯首帖耳的座下犬,最后会露出凶牙,在先帝驾崩后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若是从一开始接近敖党,就是在蛰伏隐忍,此人心性想来也强韧到可怕。 且敖太尉既重用他,想来也暗查过他的家世背景…… 桌上的烛火爆了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温瑜想到他后来对敖党的赶尽杀绝,眸光在灯烛下渐凝,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裴颂是个改换后的身份。 所以……那个杀自己父母、兄长、侄儿的刽子手,究竟是谁? 她沉思之际,一根细长的竹管悄无声息捅破纱窗,正要往里面吹迷.烟,一记手刀忽地砍在了无外人颈侧,那人软软到底,竹管也砸在地上发出了响声。 温瑜戴上面纱,沉喝道:“谁在外面?” 护卫长推门将那放迷烟的小厮拖了进来:“贵主,是我,小人夜里发现驿馆小厮们古怪得紧,于暗处守夜时果真发现了不对劲,此地不宜久留,小人已命人去套车,贵主快随我等离开。” 温瑜裹上斗篷跟着护卫长一道出门,走出几步后忽道:“不对!” 那护卫长闻声回头问:“贵主怎了?” 温瑜环视整个驿馆,道:“这驿馆为通城官府所设,能在此处当差的应也是官役。” 她进城后,就是怕遇上黑店平生事端,才让护卫长多使些银子,直接住进了本地官府所设的驿馆。 思及眼下时局,她几乎是立刻道:“我们怕是被引君入瓮了,弄出些动静惊动住在这驿馆里的所有商队,人多突围出去的几率大些。” 无怪乎这么多商队都因官道坍塌聚集在此处,只怕是这通城官府有意为之,只为从过往行商身上发一笔横财。 适逢拐角处一名官役举刀杀来,侍卫长一脚将人踹得撞断栏杆,摔下了楼去,他大喝:“官役谋财害命杀人了!” 温瑜拢紧斗篷跟在护卫长身后,被叫去套马的护卫从后院奔回,穿着粗气道 :“头儿,马厩里所有的马都被偷偷喂了巴豆,眼下全站不起来。” 护卫长低低咒骂了声,温瑜当机立断道:大件行李都不要了,带上细软先离开通城。?_[(” 住在驿馆的其他商队此刻也发现了大事不妙,和前去放迷.烟的官役们缠斗在一起,楼里乱做一团。 温瑜一行人冲到驿馆大堂时,和同样住在驿馆的冯家护卫队狭路相逢,她们是这驿馆里反应最快的两拨人,温瑜注意到被仆婢们拥在最中间的冯家女怀里还抱着一稚儿。 冯氏女似有所感,抬头朝温瑜望来,两人只匆匆对了个眼神,便齐齐往外奔去。 可刚跑出驿馆,外边的火把便全燃了起来,一早埋伏在驿馆外封锁街道的官兵们现身,乌泱泱瞧着不下数百人。 后从驿馆里跑出来的商贾们慌了神,喊道:“怎这么多官兵?” “完了,咱们怕是跑不掉了……” 大腹便便的县官从官兵后方走出,呵斥驿丞:“怎么办的事,到嘴的鸭子都险些飞了?” 驿丞点头哈腰道:“都是小的手底下人办事不力,小的回头就教训他们……” 县令轻哼一声,对着身后的官兵下令:“还不给我拿下!” 商贾们自带的护卫或聘请的镖师们纷纷拔刀挡在前边,但人数终究是远不敌围住驿馆的官兵。 有识时务的商贾当即道:“我等都是做些小本生意,途经此地,自该孝敬大人,劳大人取了孝敬,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 县令一双眯缝眼盯着说话的那人,笑容一团和气:“可以,不过冯氏触怒司徒大人,冯氏女必须留下,你们替本官拿下她,本官取了钱帛,自也不会为难尔等。” 原本一致对外的商贾们,不免有些动摇了,视线不约而同看向冯家。 冯家的护卫们,赶紧将冯氏女护在中间,围成一团,刀口对向蠢蠢欲动的其他商队护卫。 冯氏女抱着怀中稚子,神色凄楚。 温瑜忽地出声:“大家莫要中了这离间计。” 所有人都看向她,但她带着面纱,斗篷宽大的帽檐又几乎遮完了她上半张脸,众人只能瞧着她高挑伶仃的身形,暗自猜测她是何人。 但听得那清冷的嗓音继续在夜色中响起:“诸位不妨想想,来这通城的路上,可否听过通城官府带头劫掠的传闻?” 四下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多了起来。 县令眯缝眼瞥向温瑜,警告般对那些动摇的商贾道:“尔等求本官一条生路,本官可是给了的,你们若是听信这藏头露尾之辈的挑唆,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温瑜眸子微抬,冷冷道:“你给的是生路么?你无非是想我等内讧,先替你拿下冯氏女,你再一网打尽。你既指望着劫掠来往商队敛财,为防消息走漏,又岂会放我等离去?” 她嗓音幽幽,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只怕我等没听到任何风声,也是因为原先路过此地的商贾,都成了你刀下亡魂吧?” 商贾们个个都是人精,温瑜都已将利弊说到这份上了,已没人敢再赌全力配合后,县令会不会放他们一马。 众人重新一致对外。 冯氏女却抱着孩子,怔怔地看着温瑜的方向。 县令的谋划被温瑜几句话化解,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肥胖的脸上露出抹冷笑:“你们既自寻死路,那本官也不拦着了,拿下!” 护卫和官兵们混战做一团,精锐们则掩护着自家主子突围。 没有车马可用,仅凭双腿跑,通州官兵又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他们实在是难同官兵拉开距离。 温瑜带着的护卫是周敬安精心从府兵中挑选出来的,实力远胜旁的商贾一筹,她们和冯氏女的人马最先杀出去。 县令眼见冯氏女要跑,忙喝道:给我追!务必将冯氏女给我抓回来!?” 骑着马的官兵很快追上来,挽弓拉弦便朝着逃散的人群放箭。 护卫和仆役们一个连着一个倒地。 眼见寡不敌众,都不用上边的主子吩咐,两家护卫心照不宣地联手,拖住追来的官兵,让自家主子尽快往城门那边逃去。 温瑜在同亲卫走散后,便已在人牙子手上逃跑过无数次,此刻虽跑得心口呼吸着寒风一阵撕疼,却从未掉过队。 冯氏女抱着孩子,在快到城门时跌了一跤,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她眼底也噙着泪,无助又绝望。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前方城门处,护卫们却还在同守城的官兵厮杀,竭力打开城门。 温瑜听着那稚子的啼哭声,想到被活活举摔至死的侄儿,眼见破开城门还需时间,上前帮忙抱起了孩子,正要扶冯氏女起身。 对方却哭着问她:“你是菡阳翁主对不对?” 温瑜不知对方是如何认出的自己,正迟疑着要不要承认,她忽被对方狠推了一把:“小心!” 温瑜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踉跄退开,冯氏女已被一箭穿心,温瑜也被一支擦着她耳畔掠过的飞箭,击断了面纱上的细链,带得斗篷兜帽一并往后掉了去。 面纱垂落,她青丝飘飞,眼底浸着悲悯,似一朵立在这雪夜里的月下菡萏。 冯氏女看清她模样,显然已确定了她身份,泅着泪虚弱道:“求翁主……带我女儿出城……” 冯家仅存的护卫们已冲上去阻拦追来的官兵们。 她前襟晕开一大片血色,显然已是回天无望。 温瑜看了怀中哭声渐小的婴孩一眼,点了头,又问:“你可知裴颂为何要灭你冯氏全族?” 冯氏女嘴角溢血,断断续续艰难出声:“他是……秦……秦……” 身后官兵砍下冯家护卫的头颅,大喝:“别让他们跑了!” 城门处也在此时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几名护卫拼尽全力才拉开一条两尺余宽的门缝,咬紧牙关朝着温瑜大喊:“贵主,走!” 温瑜没有时间再问了,只得对冯氏女道:“我会找个好人家收养你女儿。” 言罢便抱起那婴孩朝城门处疾奔而去。 冯氏女望着温瑜远去的背影,一滴清泪从她眼眶砸下,她终是缓缓合上了眼。 护卫长带人抢了几匹马,温瑜奔过去时,一名女护卫在马背上朝温瑜伸出手,温瑜搭着她的手上了马背,对方一夹马腹便冲出了城门,其余人等紧随其后。 出城后他们也一刻未停,狂甩马鞭往官道上跑。 待县令拖着肥胖的身躯赶来城门处,得知跑了一波人时,气得连踹了守城的官兵几脚:“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连一群商贾的护卫都挡不住?” 主簿在查验过地上死尸后,殷勤道:“大人勿怒,好歹这冯氏女没能跑掉。” 县令心下这才舒坦了些,他走至尸体旁,没看到冯氏女襁褓中的孩子,忽又沉下了脸色:“她抱着的那婴孩呢?” 主簿也无从得知,眼见县令又要动怒,他见一冯家婢子吓得缩在墙角处,忙示意底下官兵将人扯了过来。 婢子吓得跌跪在地,早已被遍地的死尸吓得丢了魂,语不成调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主簿喝问:“你家小主子呢?” 婢子颤声道:“夫人交给翁主带走了……” 主簿声调一变,尖声道:“翁主?” 县令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肥胖的身躯挤开主簿,一双眯缝眼在火光下瞪如铜铃:“你说什么?翁主?哪个翁主?” 婢子被吓得只知道哭,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见夫人问对方是不是菡阳翁主……” 主簿和县令对视一眼,齐齐在夜幕中发出了瘆人的大笑。 县令欣喜若狂,道:“快快!加派人手去追!再修书一封给司徒,说发现了菡阳翁主的踪迹,本官立了如此大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 - 雍州。 又是个愁云惨淡的天,周府连遭打击,府卫们心底也跟这天气一样惨淡迷茫。 但公子发话了,街还是得巡。 一府卫在途经早市,去包子铺前买早点时,听坐边上吃馄饨的道:“我方才进城时听人说,昨夜乱葬岗附近山上的野狼嚎了一宿,有猎户今晨进山去看陷阱,发现山上到处都是野狼的尸体……” 府卫叼了包子往回走,纳罕道:“谁大晚上的闲得去山上杀狼了么?” 话音方落,走过一条暗巷时,忽被人一把扯了进去。 对方身形高大,纵使笼着冰雪的寒气,也依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府卫刚想反制,就被人轻易反剪住双手抵在了墙上,身后传来沉哑的声音:“小卢,是我。” 府卫大松一口气,唤道:“萧哥!” 身后的人松开了他手。 他嘟嚷道:“萧哥,你昨夜上哪儿去了,一宿没回来,怎侍卫服也不穿了?” 斗笠遮住了萧厉大半张脸,他一身江湖人士常见的劲装打扮,只道:“我往后就不在府上做事了,劳 你替我向公子辞个行。” 府卫大概明白是因萧蕙娘的事,心下也有些替他难过,忙问:“那萧哥你今后去哪儿?” 萧厉没应声,扶了一把斗笠,离开时只道:“除了公子,也别跟旁人说你今日见过我。” 府卫心下更加纳闷,跟着走出巷子后,却已不见萧厉的人影。 他怪异道:“诶,人呢?” 久等他没见他过去的府卫们找过来,喝道:“你小子在这磨磨蹭蹭的干嘛呢?大家伙儿都等你呢!” 府卫忙道:“来了!” 他几口啃完包子一路小跑了过去。 - 暮色时分,周随从这名府卫口中得知萧厉暗中向他辞行的消息后,府上还有另一个消息炸开了锅——邢烈死了。 头颅被割了下来,不知所踪。 府卫在得知这消息时,和周随一样变了脸色。 周随嘶哑道:“快!去将昨日同你们一道巡街的弟兄都叫来。” 府卫点了头,仓惶去了。 不多时,几名府卫就都到了周随房里,老管家亲自在门外替他们把风。 周随看着几人,咳着嗽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精挑细选后留下来的人,我也相信你们的忠诚。邢烈死了,我不知是不是萧厉干的,但裴颂必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手段诸位也见识过了,动辄屠人全族,为了周府和诸位着想,萧厉昨日已和留守西跨院的府卫一起‘死’在邢烈手上了,尸首也被扔去乱葬岗了,诸位记住了吗?” 府卫们都被惊出一身冷汗,忙说:“属下都记住了!” - 与此同时,周府书房。 裴颂重重一掌拍在黄花梨案上,阴沉道:“长廉王麾下数名猛将都未能取邢烈首级,他在雍州这无一名将的地方,被人割头,真乃奇耻大辱也!” 他抬眼扫向前来报信的亲兵,喝问:“可是被人计杀?” 亲兵半跪于地摇头道:“仵作验尸时,发现邢将军身边的护卫,都是被一击毙命,邢将军身上骨头尽断,五脏亦有出血,显然对方是把邢将军打到无力还手后才……才割头的。” 裴颂气得将案上书卷一把全挥到了地上,额角青筋凸起,语调森然道:“好得很,这雍州,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他昨日命人罚了邢烈二十军棍,但那只是不痛不痒,因在雍城内买不到药材,也征不上米粮,特命邢烈今日特带了十几人出城,去临近城镇看看。 哪料就出了此等事。 他冷冷抬起眼:“去把周随给我叫来!” 书房外却又有亲兵疾步而来,道:“主君,定州急报!” 这次不仅裴颂,连一直拧眉思索的长史都抬头望了来。 定州乃裴颂和朔边侯魏岐山的第一仗交锋地,来雍州前他们已做过周密的部署,定州物资、兵力皆充裕,魏岐山的军队,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撼得动定州。 那边能有什么变故?! 第 37 章 裴颂微拧了眉心道:“将战报呈上来。” 立在他左右伺候的近卫快步走下去,接过战报躬身呈与他。 裴颂拆开信件,看完之后,怒气比之先前却更甚,他两手撑着几l案,眸底波涛涌动,森冷吐出四字:“恒州杨氏!” 恒州杨氏乃长廉王妃母族。 长史意识到不妙,拿过战报后一看,也是大惊,一下一下地捋着山羊须,自省道:“是我等疏忽了,只想着恒州在定州之后,不成大患,未料到他们竟说动毗邻州郡一并投诚了魏岐山,将定州形成了包围之势……” 长史捋须动作忽而一顿,神色凝重道:“但……不应该啊,恒州杨氏虽为长廉王妃母族,但他杨家自诩高洁,此任家主又最好清谈,不问庙堂民生,守着恒山书院的清流之名,连仕都不曾入,何来此等远见?莫非……有人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 长史念及此处,只觉心口一跳,忙朝着裴颂拱手道:“主君,若是魏岐山派人游说的杨家,只怕这夷人比我们料想中的还要难对付些,定州一战,关乎主君同魏岐山交锋的士气,如今定州危矣!邢将军之事若也是魏岐山所为,此于主君实乃大不利啊!还望主君尽快部署,发兵定州!” 裴颂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角,闭目沉思片刻后,似冷静了下来,道:“先生,你有没有觉着,自从我们来了雍州,明面上瞧着是一切顺利,实则却像是一脚踩进了泥潭里?” 长史迟疑道:“主君是说雍州城内征不上粮食药材一事?” 裴颂摇头:“不止,雍州虽降,可天下人叹的是前梁之臣的风骨。从周敬安自缢的时间正好赶上菡阳声讨我,我便觉着蹊跷。这两日翻看所有跟霍坤一案有关的卷宗后,发现当初替霍坤做事的漕运何家,抄家后充入府库的那些银两,同他们从前赠礼的手笔相差颇大。” 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眸光幽幽:“先生以为,若是何家被抄后还有一笔未记录在案的钱财,会去了何处?” 长史神色微变:“主君是觉着,或许有人拿着这笔钱财提前囤了粮食和药材?” 裴颂眼神骤冷:“定州被围,雍州物资正好就紧缺了起来,实在是没法不令人深思啊。” 长史顺着裴颂的思路细想下去,惊出一身冷汗:“若这皆为一人所谋,实乃多智而近妖也!竟能同时在恒州和雍州设局……” 裴颂缓缓接上他的话:“魏岐山一介武夫,手应还伸不到雍州来,且他手底下能用的文人,从他声讨我的那篇檄文里,便也可见一斑了,那等庸才,想来也没那个口舌说动杨家。” 这样分析下来,答案似乎就只有一个了。 长史惊疑道:“您怀疑这一切都是潜逃在外的温氏女所为?” 裴颂眸光变得危险:“是与不是,审一审周随,想来便有结果了。” 长史神色仍十分凝重:“但雍州既有那等能暗杀得了邢将军的好手,以防万一 ,主君身边也需加派些人手,以护周全。” 裴颂扬手示意长史不必再说,他长眸微眯,道:“杀邢烈的人么,我心中倒是有个猜测……” 长史还欲多问,门外侍卫已禀报周随过来了。 不多时,周随一身青布棉袍迈步而进,朝着裴颂作揖:“下官见过司徒、长史。” 他嗓音嘶哑,面色苍白,整个人都病恹恹的,恍若一具行尸走肉,宽大的冬衣穿在他身上,压得他身形更显单薄。 裴颂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却是漫不经心:“邢烈死了,周公子可听说了?” 周随眼中一片死寂,闻言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嘴角扯出个讥诮又苦涩的弧度:“裴司徒可真会拿下官寻开心。” 裴颂神色微冷,一旁的长史道:“邢将军的确在执行军务时遇了袭,身首异处,主君今日召周小公子来,便是想共议这杀邢将军的凶手是何人。” 周随那双黯淡无光的眼,却陡然间有了活气,他哈哈大笑起来,嘶哑出声:“死了?他真死了?” 他全然不顾颈上的伤势,笑得如癫似疯,大喊:“老天有眼呐!老天有眼!” 见他如此形骸,裴颂神色愈冷了些,长史微耷的眼皮下,目光也变得有些微妙。 周随疯笑到最后,怆然涕下,朝着书房门外跪了下去,以头抵地悲怆大哭:“母亲,您听见了吗,那混账死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裴颂不耐地做了个手势,亲兵上前将周随架起,押着他跪到了裴颂跟前。 裴颂冷冷盯着他道:“周公子是说,邢烈之死,同你周府毫无关系么?” 周随像是听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裴司徒若想要我周某人的命,直取就是了,倒也不必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若有杀得了邢烈的本事,我必将他千刀万剐!不……我根本不会让他有一分一毫靠近我母亲的机会!” 说到后面,他发红的眼里再次滚落愤恨屈辱的热泪,盯着裴颂道:“只恨我一生空读圣贤书,未能亲自替母亲报仇,也无颜自刎下黄泉见她!裴司徒送我一家地底下团圆,如我愿哉!” 长史眼见裴颂脸色愈渐阴沉,喝道:“周小公子慎言!主君对令尊敬重有加,几l番招降,是令尊一意孤行要自我了断!令堂之事,皆因邢将军酒后冲撞,主君也责罚了邢将军。今念在小公子痛失双亲,主君也未追究小公子冒犯之言,小公子莫要仗着主君爱护之心,不识好歹!” 周随只苍凉一笑:“我何德何能敢顶撞司徒,司徒和长史认定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裴颂道:“邢烈性情莽撞,许是开罪了小公子身边的护卫,遭此毒手也未可知。” 周随恍若听了个什么笑话,苦笑出声:“司徒此言未免太过荒诞了些,昨日司徒也看见了,我阖府的下人都挡不住他邢烈一个,死了一院的人,我身边若有杀得了邢烈的人,能放任他撒野至此,辱我母亲?” 裴颂沉默了一息,幽幽道:“小 公子手底下,不是还有派出去巡街的人么?” 周随似已放弃了争辩,悲笑一声说:“司徒觉着我手底下何人杀得了邢烈,拿了谁问罪便是。” 一名亲兵自外边进来,附在裴颂耳边说了什么。 裴颂微抬了眸子道:“把人带进来。” 须臾,一名巡街归来不久的府卫便被带进了书房,正是周府眼下的府卫头子。 裴颂盯着他道:“昨日在大街上,斩我麾下将士一条手臂的便是你?” 府卫头子半跪于地垂首道:“是小人失手,望司徒息怒!” 裴颂派人分开带走了他们巡街的府卫,逐个审问昨日挑断那军痞手臂的是何人,好在仅剩的府卫们早已统一了口径,都说是他们头儿。 裴颂问:“可有姓名?” 府卫头子道:“小人姓刘名远。” 刘远? 并不是牢头口中那个姓萧的。 裴颂若有所思,看向自己的亲卫微微一抬下巴。 亲卫会意走了下去,十指交握扭了一下脖子,发出细微的骨节脆响。 裴颂道:“拿出真本事,同我这近卫过两招。” 府卫头子不敢托大,习武之人,只要交手便知对方深浅,便是有意想藏拙,也会被瞧出端倪。 他拿出看家本事同裴颂的亲卫过招,却还是没出十招便被打趴下了。 裴颂神色微沉,他自己也是武将出身,自能看出这周府府卫已尽全力。 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莫说杀邢烈,便是解决邢烈身边那十几l名将士,只怕都够呛。 但底下人在审讯其他府卫时,也早试过他们武艺深浅,无一是能杀得了邢烈的人。 这样突然一下子又抓不住头绪的感觉让裴颂心下莫名地烦躁,他指节快失去耐性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忽地问:“我听闻小公子府上有个叫萧厉的府卫。” 周随面色微不可觉地一变,但他脸色本就苍白得厉害,那点细微的变化未曾叫满屋的人察觉出什么,只道:“是有这么个人。” 裴颂抬眸:“他在何处?” 周随苍凉笑道:“昨日和满院忠仆一起死在了邢烈手上,如今怕是已在乱葬岗,葬身狼腹。” 裴颂眉峰不由一皱。 死了? 那杀了邢烈的究竟是谁? 坚实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扶手,被裴颂生生捏出了裂纹,他往前微倾了身子,眼神阴冷恍若一条吐信的蛇:“那小公子不妨再解释解释,雍州城内,药材和米粮何故突然涨价?” 底下人征不上来这些军资,打听完城内物价,发现比渭河以北翻了好几l番。 他在洛都和奉阳时,可以纵着底下人肆意抢掠,因为不管杀多少权贵和皇室,受够了徭役赋税的百姓们,都不会替那些贵族皇室叫屈。 会震怒的也只有士大夫之族和天下仕子。 文人那点笔墨珠玑的骂声,于他只是不痛不痒。 他用从洛都到奉阳的城池,喂饱了手底下的军队,激出了他们的战意,也养出了他们的贪性。 眼下长廉王一死,温氏皇族不复存在,这天下,只剩他和魏岐山角逐,从前那以战养战的法子,便不可行了。 他若是再纵着底下人抢掠城池,先前看着贵族们家破人亡拍手称快的百姓,终也会反应过来,他迟早会抢到他们头上,民心便向着惯会假仁假义的魏岐山那边偏去了。 裴颂虽看不上那群愚民的民心,却也不得不得承认,得他们拥护,必然是比失去他们的拥护划算得多。 只是凡事都得有个循序渐进,水清则无鱼。 他手上这支军队已抢掠惯了,毕竟来从军的,有一腔抱负的只是少数,大多都是不想过苦日子的,但军中的军饷也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发,拖欠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攻下城池后四处收刮,便成了那群军痞敛财的唯一途径。 他若一下子严法酷刑,苛求底下人对百姓必须秋毫无犯,只会适得其反,指不定还会兴起逃兵之风。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底下人不做得太过就行。 但在征集物资上,就万不能强征或是明抢了——因为要抢的不是几l家几l户,而是整个州府。 天下文人的眼睛和笔头,都紧盯着他。 如今他的军队在北方和魏岐山交战,物资只能尽量从南方征集。 最坏的结果无外乎就是掏钱买,可南北之战才刚开始,雍州城内的物价就横溢成了这般,裴颂心底实在是窝火得紧。 那种每一步都被对方算计得死死的感觉,让他只想把做局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周随听得裴颂的质问,先是一脸茫然,随即不可置信般笑道:“司徒是觉着,商贾们的定价,也是下官指使?” 长史接话道:“雍州的米粮,还有白及、地榆、蒲黄、大蓟这些军中常用药材,比渭河以北都贵了数倍,实在是蹊跷,主君这才有此一问。” 周随今日说了太多话,嗓子已痛得快发不出声来,此刻只嘶哑大笑出声:“下官何德何能,能搅动整个渭水以南的米粮药价……” 适逢屋外又有亲兵报信,是裴颂派去其他临近郡县征粮食药材的重将回来了。 雍州临近郡县颇多,他自也不会只派了邢烈一路人马去办这差事。 那身材魁梧的武将踏入书房,洪钟一样的嗓门便响起:“司徒,真是见鬼了,末将往南跑了两个府,都没征上军粮或药材来,那些地方喊价喊得比雍州还高!” 裴颂和长史闻言,脸色具是难看了起来。 他们之前猜测是有人在雍州城内囤了大量米粮和药材所致,但能让临近所有州府都跟着涨价,这就邪门了。 裴颂问:“可打探出是何缘由所致?” 那武将摇头道:“不知,但听说再往南边的一些州府,米价和药价也涨得厉害。” 周随自嘲般哑声问裴颂:“司徒可还要问罪于下 官?” 裴颂神色阴鹜和周随对视,他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做局之人手法太隐蔽了,甚至是怎么搅动渭水以南米粮药价的,他都找不到丝毫头绪。 长史替裴颂圆话道:主君不过是忧心雍城民生,这才召周小公子一问,既是误会一场,周小公子伤势未愈,便先行回去休息吧。?_[(” 周随依然是一副悲喜怨怒都写在脸上,毫无城府的模样,朝着裴颂一揖手道:“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他由府卫头子刘远搀扶着转身朝外走去,面上瞧着是一派被怀疑后的自嘲愤郁模样,掌心却全是冷汗。 他自然知晓翁主当初和父亲的谋划。 翁主用何、韩两家藏起来的私银,向徐家买绫罗茶叶,再让徐家在运输路上置换成粮食药材,才成功搅起了粮食药材的物价。 父亲都曾称赞翁主若是经商,也是个奇才。 她用一半的银两,向徐家讨了两倍的货物,又因承诺换成粮食药材的那部分,再多付两成银两,为着那两成的利,徐家也只会在沿途将绫罗茶叶全换成米粮药材。 如此一来,沿途米商药材商,提前看到了商机,纷纷效仿,收购走了百姓和药农手中那部分原本可被征做军资的粮食药材,让原本会在普通百姓都知北边已开战后才上涨的物价,提前到来了,只等裴颂的军队前来当这个冤大头。 普通百姓既保证了温饱,又能在初期从米商和药材商那里赚到一笔本钱,只有裴颂的军队得含恨吃下这个哑巴亏,两全其美。 只是裴颂反应太快了些…… 还好,还好,翁主思虑周全,徐家的货船早已南下,南边物价也跟着涨起来了,才没露出马脚。 他快跨出门槛时候,忽见一裴颂的亲卫从外边匆匆赶来,周随出于礼节,退开先让对方进门。 那亲卫似实在有些匆忙,抑或是并未将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州牧公子放在眼里,并未多给周随眼神,进门后直朝裴颂而去。 周随不好听杵在那里细听,便重新抬脚跨门槛,隐约听得对方说了句什么“那妇人醒了”。!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8 章 裴颂挥手示意书房内的亲卫们都退下,周随亦被府卫头子搀扶着走远。 长史这才问:“主君留那妇人一命,意欲何为?” 裴颂道:“是些私事。” 他抬眼望向窗外黑沉的天幕:“我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恰如其分地断掉了,先生,暗处有只手,在搅动雍州乃至整个渭水以南的风云呐!” 长史想到如今的困局,沉了脸色道:“若真是温氏女所为,此女运筹帷幄的手段,怕是还胜她父兄一筹,来日必成大患。” 裴颂嗓音幽冷:“加派人手搜寻菡阳踪迹,周随……也派人盯着。” 长史道:“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定州的战局,雍州虽归降于主君,可恒州也归降了魏岐山,燕云十六州固若金汤,大梁腹地揭竿起义之辈却还多如牛毛,时局……于主君不利也。” 裴颂嗤笑一声,眼底尽是疎狂:“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谁手握雄兵,时局和先机,便在谁手中。” “魏岐山不是想用一个定州挫我锐气么,那便让他好生瞧瞧,他朔北铁骑,能不能压过我手上这支虎狼之师!” 他长指落在舆图上的孟州,凌寒黑眸中一片肃杀之意:“明日我亲自发兵孟州,劳先生替我坐镇雍州,继续查杀死邢烈的凶手,孟州一破,军资也就有了。” 孟州和襄州,是渭水以南最硬的两块骨头,端掉了孟州,襄州便也自危,其他还想自行举旗当土皇帝的,便也得掂量掂量了。 势力混乱的大梁腹地,终也会在他数十万雄兵倾轧之下,凝成一块铁板。 烛光昏黄,案上一盏冷掉的茶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张桀骜冷佞的年轻脸孔。 长史浅叹一声:“主君之志,可吞山河,但……掌兵之人,切忌杀伐过重,主君强破孟州,是为给其余还未归顺的大小势力以震慑,城破之后,也需再施以仁德,方可收揽民心。故军资所需,清算些商贾巨富即可,切莫收刮寻常百姓过甚,惹来一身骂名。” 裴颂因被幕后做局之人逼得进退维谷,心中尚有几分隐怒,道:“民心?乱世争雄,又有几个真正是要为民生立命的?不过都是给自己的野心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雍州献降,我必须为大局忍下周敬安自戕对前梁的尽忠,再到渭水以南米粮药价横溢,军资难征,我便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民心,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一只飞蛾扑进了灯罩中,在轻纱所制的罩子内乱飞乱撞,却始终寻不到出路。 裴颂望着那只飞蛾,神情冷漠:“这天下万民,早已被历朝历代的帝王们规训成了一群家畜,只要刀口没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便麻木如初且逆来顺受,可即便刀子落下来了,也是任人宰割。没人会为了争夺一处驯养家畜的地盘,关心原本放养在那里的家畜作何想;家畜么,也不会因念着前一任主人的好,就拒不认后一任主人不是?” “先生,这样一群谁掌权,便对谁唯命是从的愚民,我为何要因他 们束住手脚?” 飞蛾最终也没能飞出灯罩,在晕着昏光的纱罩上撞了不知多少次后,掉落在了灯台底座上。 ?想看团子来袭的《归鸾》吗?请记住[]的域名[( 长史被他这番话惊得半晌无言,许久,才似有些不知所措般道:“主君……何出此等骇俗之言?” 裴颂看向窗外暗沉无边的夜色,昳丽的面容上浮起几丝含恨的讥诮:“因为这天下万民……就是愚钝且无知,贪婪又怯弱啊。古秦能一扫六合,靠的是民心么?是那数十万雄兵!” 长史道:“可秦不过二世而亡……” 裴颂回身看向长史:“不,是因为秦没了下一个能震住朝野疆域的帝王。天下大统而治,或许需施以仁,可争这天下,必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长风吹过旷野,枯草倒伏,寒鸦凄切。 温瑜手捧一抔土,沉默地洒在新垒的坟包上。 护卫长牵来马匹,道:“贵主,追兵咬得紧,我们需继续赶路了。” 温瑜站起身,回望夜幕中起伏的山峦,夜风吹动她身上宽大的斗篷,她缓缓道:“追兵越来越多,不管是官府还是山中匪类,都在围堵我们,应是我的行踪暴露了,再往南,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离开通城时,她们还有二十余人,眼下却只剩不到十人了。 护卫长道:“我们便是还只剩下一人,也会竭尽全力护送翁主平安抵达坪洲。” 温瑜垂眸,纤指拂过砍下的新木做的墓碑,嗓音柔和却坚定:“我不会让每一位义士白死,大争之世,弱肉强食,人人都欲做那刀俎,谁又甘为鱼肉?” 这一路走来,她亲眼见到了无数百姓因战火颠沛流离,大梁王朝已崩倾,大小官府或匪类都在称王称帝,从百姓头皮上刮走了一层又一层的民脂民膏。 都要做那万人之上的土皇帝,谁又管黎明苍生的死活? 温瑜对苍生心中有愧。 ——是她们温氏,受了万民供养,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子民。 护卫长道:“大人以死明志,便是盼着贵主重整河山。” 温瑜闭上了眼,再次掀眸时,眼底已重归于平静,却又有一簇火焰在那静默之后燎原燃烧,她翻身上马,看向掩于沉沉暮色中的前路:“走吧。” 不管裴颂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是他祸乱天下的理由,她必会让此贼伏诛! 骏马撒蹄而奔,温瑜腰间的木鲤吊坠荡起一个飞跃的弧度。 - 雍州城外一处密林里,雾凇凝了白茫茫一片。 萧厉将长刀插在覆着积雪的地上,拎着一用黑布紧紧包裹的物件跪在了同样覆着薄雪的坟包前。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 他将邢烈的那颗人头摆在萧蕙娘的衣冠冢前,对着坟包磕了三个响头后,取下腰间的铜壶,拧开壶塞,将里面的桐油尽数淋在了黑布包裹的人头上,取出火折子点燃。 橘红中带着幽蓝的火光很快吞噬了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冷月凄清,照出他的影子也倍显萧索。 萧厉借着那火光烧了些纸钱,道:“孩儿得离开雍城一段时日,宋钦大哥和郑虎带着从前赌坊的弟兄开了个镖局,几个干娘有他们照看着,您放心。” 纸钱烧完,他似不知说什么了,任细雪落满肩头,沉默地看着那火光燃烬,山林间呼啸而过的风,呜呜似悲啼。 - 周府。 裴颂携着一身雪夜寒气踏入厢房时,屋内侍奉的下人都朝着他墩身行礼。 这些都是裴颂自己带在身边伺候的人,并非周府的下人。 他沉声问:“那妇人如何了?” 婢子答:“人虽醒了,但意识还不甚清醒,口中一直念着‘唤儿’什么的,似个人名。” 裴颂扬手示意婢子退下。 屋内四角都点着灯烛,一室通明,裴颂站在床边看着那重伤羸弱的妇人,居高临下问:“你认得我?” 萧蕙娘眼神不甚清明,只下意识地念着:“獾儿……为娘的獾儿……” 裴颂眼神骤然冰冷,拔刀直指萧蕙娘脖颈,冷喝:“谁派你来的?” 萧蕙娘似并未察觉到颈侧只差毫厘地挨着一柄寒凉刀锋,口中依旧只孱弱唤着:“獾儿……” 裴颂冷眼盯着她许久,终是收回了刀,大步走出房门。 那一年,母亲在流放途中病死,弥留之际,也是意识不清一声连着一声地叫“涣儿”。 这妇人……究竟是谁? 是知他底细之人,还是说……只是巧合? 裴颂行至院中,候在屋外的下人再次朝着他墩身行礼。 他回望了厢房一眼,冷冷道:“给军医传话,在我打完孟州回来前,必须保证这妇人还活着。” - 三日后,临着官道的一处茶舍。 一行十余人的商队涌入茶舍,喊道:“小二,上两壶好茶,再来十斤羊肉!” “好勒!诸位爷稍等!”茶舍小二爽快应声,脚不沾地忙活。 一行人自行找了空桌坐下,骂咧道:“孟州称帝的那个河中节度使,先前吹嘘得多能耐似的,叫裴颂三万大军压境,强攻不到一日便城破了,得亏咱们跑得快,不然这会儿可能也跟着城内商贾一起没命了!这年头,走南闯北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挣几个辛苦钱,不容易啊!”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一青年,头戴斗笠,饮着一盏清茶,静静听着。 商队中的人往嘴里扔着炒盐黄豆,继续道:“要我说啊,这天下,八成还是得归于裴颂之手,孟州这颗硬茬儿一拔,剩下襄州已不成气数,兵法上管这叫什么,叫先安其内,再攘其外!” 旁边的人道:“那不一定,南边不是说已有前梁菡阳翁主的消息了么?那些个山大王,都想着咬到这嘴天鹅肉,借着前梁的势力,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举事呢!” 先前说话的人摇头:“那些匪类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谈何同裴颂几十万大军争 雄?倒是那位菡阳翁主,各处州府城门都张贴了她的画像,那可真是长得跟仙女儿一样,不知最后会便宜哪方豪雄。” 同伴笑道:“长廉王世子妃一妇人都还被裴颂收进了揽星台呢,那位菡阳翁主,最后八成是要去同她嫂嫂作伴了!” 一桌人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小二,结账。” 冷沉的嗓音自他们斜对面那桌响起。 商队中有人扭头望去,只瞧见青年从他们桌旁走过时半截线条利落的下颚,和踏入雨幕中的一道挺拔背影,对方持刀的手臂在箭袖下微微隆起一个弧度,跨马独行而去,恍若一头孤狼。 - 连日奔逃,温瑜感染了风寒。 她的画像,已被拓印到山中匪类都人手拿了一份,扬言要拿她当压寨皇后的数不胜数。 前有凶贼,后有追兵,为了躲过沿途盘查,她不得已,又用了猫毛让自己浑身起疹,只是这次的过敏加上风寒,当真成了病来如山倒。 前两日她还能骑马,到了第三日,她连翻上马背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抵是这一路殚精竭虑,亏空了身子,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她高热不断,身上酸痛乏力,骨隙里似有针在扎。 路上为了引走追兵,她们原本不到十人的队伍,又分成了三路。 而今守在温瑜身边的,只剩护卫长岑安和一名女卫铜雀。 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刀剑伤,只是各大州府似已得到消息,知道他们受了伤,为了追寻他们踪迹,不仅全城搜捕身上有伤之人,还开始严查各大药铺,但凡去买伤药的,都会被盯梢尾随。 护卫长他们身上的伤势便也一直拖着。 这日见温瑜一直高热不退,护卫长岑安道:“我乔装一番,去药铺替贵主抓副治风寒的药!” 温瑜摇头,高烧让她原本丰润的唇都已干裂,她眼神里透着疲惫,却柔韧如初,道:“你身上有伤,去了医馆,只需打个照面,便能让郎中瞧出端倪来的。” 护卫长思索一番,又道:“那我去瓦子里看看,若是能碰上土郎中或是乡下来卖药的药农,便可以弄到些药材了。” 扶着温瑜的女卫铜雀看向她,说:“贵主,我也觉着此法可行。” 高烧还引发了温瑜的头疾,让她头也疼得厉害,思考变得缓慢。 她知道不仅是自己的风寒需要用药,岑安和铜雀身上的伤,也必要敷药,否则伤口恶化,只会更难办。 她终是点了头,嘱咐道:“一切当心,路上警醒些,若是发现瓦子里也有人盯梢,就别冒险买药了,回来从长计议。” 岑安朝着她一抱拳:“小人都记下了。” 他出去后,铜雀重新掩上了破庙的门,她从黑铁小釜中倒出些烧开的水,放凉些许后,后扶着温瑜起身,喂她喝了些,问:“贵主,可有好些。” 温瑜润了润涩疼的喉咙,轻轻点了下头。 她脸上起了疹,却还是压不下面色的苍白。 破庙神龛里,一尊掉了金漆的大佛似笑似悯地看着人间。 温瑜看着那尊大佛,强撑着起身,上前跪在了积灰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朝着大佛虔诚一拜。 ?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铜雀问:“贵主信神佛么?” 温瑜叩拜完,答:“本是不信的,但我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只剩嫂嫂和阿茵,便是虚无缥缈,我也愿替她们祈一份福泽。” 铜雀望着跪在蒲团上,沐着从破窗外倾进的天光,仿若披一身神泽的女子,只觉心口莫名一震,一时失语。 破庙外却在此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温瑜掀眸朝外看去,铜雀也已警惕躲至破了洞的窗边,借着洞隙往外看,但见几名乞丐引着官兵往这边来,嘴上还道:“就是前边那破庙了!” 铜雀变了脸色,打翻小釜,用里边的水浇灭了火光,又扶起温瑜道:“不好!想来是盘踞在这附近的乞丐听到了些风声,为着赏金带官兵找过来了!我先带贵主离开!” 铜雀带着温瑜从破庙后殿逃了出去。 几个乞丐引着官兵进庙,官兵们私下搜寻没找到人,官兵头子伸手捻了一指柴堆旁的热灰,道:“火是刚灭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底下搜寻的官兵也前来禀报:“头儿!在破庙后边发现了脚印!” 官兵头子喝道:“快追!” 温瑜在伤寒中的病体经不起长时间奔逃,铜雀身上有伤,也背她不得。 眼见快被官兵追上,她扶着墙推了铜雀一把道:“你逃出去,我现已面目全非,她们便是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我的!” 铜雀咬牙一把将温瑜拽到了自己背上,不顾身上伤口被压迫到的痛背起她往前奔去,呼吸着凛冽寒风道:“您同我们在一起,落到官兵手上,便是他们没能认出您,也会严刑逼供拷问我等下落,我岂能让您涉陷!” 话音方落,铜雀便一声痛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跌去。 她尽量护住了温瑜,却还是让温瑜在摔下时肘关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温瑜苍白着脸,顾不得疼,去扶铜雀:“你受伤了……” 铜雀小腿中了一箭,箭杆正往下泅着血,箭头上应是抹了麻沸散,她现在半条腿都已丧失了知觉,撑着刀红着眼道:“贵主别管我,您快走!” 温瑜摇头,她眼眶也有些红,替铜雀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说:“你们舍命送我至此,已足够了。” 她拔出铜雀腰间的匕首。 铜雀似知她要做什么,眼中含恨泣泪道:“贵主,不可!” 温瑜按住了她的肩膀,说:“铜雀,我们图来日,不要枉送了性命。” 她以匕首抵着自己咽喉,强撑着站起来,看向不远处掣缰勒马的官兵道:“我温氏菡阳,愿跟你们走,但你们若再伤我的人一毫,我保证,你们带回去的只是一具尸体。” 寒风吹动她衣发,那双素来温和沉静的眸子里,也迸出了寒刃一样的冷光。 纵使形容狼狈,那 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和雍容,却仍生生压得官兵头子不敢直视她。 官兵头子自然知晓活捉她的功劳,远比带个死人回去的功劳大,当即朝着底下兵卒们做了个手势,兵卒们收起弓箭。 他笑道:“早知如此,翁主又何必做困兽之争?我家大人不过是听闻翁主途经此地,想邀翁主前去府上做客罢了。” 话落,身后却传来了奔雷一样的马蹄声。 官兵头子回首,便见金乌坠沉的长街尽头,两骑快马飞驰而来,跑在前边的那人,斗笠遮住了半张脸,手上一柄五尺来长的苗刀出鞘,寒芒摄人。 这样人借马势的斩杀,底下兵卒们可不敢直冲上去阻拦,眼见战马逼近,无不闪避一边,挽弓搭箭的,弦还没拉开,苗刀已裹着杀意斩下。 官兵头子大喝一声,一夹马腹催马上前,提剑欲同来人拼杀。 然,只一个照面的功夫,他便颈侧迸血,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一头栽下了马背去。 驾马之人毫无缓势,在途经温瑜身侧时,长臂一捞,将人拦腰掳上马背,扬长而去。 温瑜挂在腰上的木鲤吊坠,撞在对方刀鞘上,发出一声轻响。 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骑,如法炮制,捞起受伤的铜雀紧随对方而去。 温瑜摔在马背上,身体被压进一个熟悉的臂弯,迎面疾掠而来的寒风让她本就涩哑的嗓子愈发说不出话,那条紧箍在她腰间的铁臂亦不曾松开。 温瑜微微一怔,浅浅呼吸着鼻息间挥散不去的皂角香,忽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第 39 章 几人不敢在城内多留,趁着城内官兵还未封锁城门,驾马疾奔出城,跑了几十里地后,才在一处背风长亭处停下。 纵使有披风裹着,温瑜还是被寒风激得一阵咳嗽。 岑安翻下马背问:“贵主可还好?” 身后的人似想抬手帮她拍拍后背,这才发现自己一条手臂还紧箍在她腰间,意识到逾越,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翻下马背,从马鞍一侧取下一牛皮水囊递给她,说:“里面有热水,喝点兴许会好受些。” 铜雀一见这救了他们的陌生男子给温瑜递水壶,下意识想找他们逃亡路上专给温瑜一人用的那只水壶,可一摸腰侧摸了个空,才想到许是先前逃跑得太匆忙,落在破庙里了。 她动了动唇角,正欲替温瑜婉拒,却见温瑜接过水壶哑声道谢,又对岑安道:“我还好,铜雀腿上中了一箭,她的伤才需尽快处理。” 铜雀忙摇头说:“我无事,他们应是往箭头上抹了麻沸散,我现在只身体麻痹得厉害,不能动弹,倒不觉着疼。” 心下却琢磨着,翁主莫不是念着对方的搭救之恩,此时又是非常时期,才不好拒绝。 她们这些江湖出身的儿女,不拘小节是常事,但她知翁主身份尊贵,万不敢让翁主同她们一样。 见温瑜没有拔开壶塞喝水的意思,愈发觉着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便问道:“这位壮士是……” 岑安正在清点他从瓦市带出来的药物,闻声正要开口介绍,却听温瑜道:“是自己人,先前也曾有恩于我。” 萧厉朝着铜雀一抱拳,声线冷冽:“鄙人萧厉,曾得周大人赏识,在府上当过一阵差。” 他抬出周敬安来,铜雀的疑虑一下子便少了许多,在马背上朝着萧厉抱拳回礼道:“我唤铜雀。” 岑安找齐了药材,接过话头说:“萧兄弟入府当府卫时,我等已随贵主南下,你不认得他罢。但我若说杀霍坤时,凭一己之力拖住霍坤一营兵马的人,你便该有印象了。” 铜雀面露惊愕,再次朝着萧厉一抱拳说:“原是那位义士,我听前去相援的弟兄回来提起过,他们都称赞萧义士神勇了得。” 萧厉只说:“过奖。” 铜雀腿上的箭伤需尽快处理,岑安扶她下马,去长亭那边处理伤口。 她回头对温瑜道:“贵主,这里风大,长亭那边背风,您过去坐会儿?” 温瑜点了头,只是她在病中,唇色都是苍白的,没什么力气抓着马鞍自己跳下去。 铜雀正想强撑着麻痹的身体过去扶她,却见那冷峻青年单膝点地,用再平静不过的口吻道:“踩着我的肩下去。” 温瑜迟疑了下,终是抓着马鞍翻过长腿,在他宽厚的肩臂借力一踩落地。 她站稳后望向即便半蹲着,依旧有着极强压迫感的人,沙哑道:“谢谢。” 萧厉起身,却说:“分内之事。” 温瑜听着这话,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却并未 说什么。 铜雀从那句话里觉出萧厉应也是知晓温瑜身份的,安心了许多,由岑安扶着进长亭时便问:“岑大哥怎和萧义士碰上的?” 岑安感慨道:“我在瓦市买完药,便听说有官兵往破庙那边去了,赶回去的途中,碰上了一样得到风声往破庙那边去的萧兄弟,这才抢了官兵两匹马来救人。” 他有些惭愧地道:“今日多亏了萧兄弟,否则仅我一人之力,怕是难以护贵主周全。” 随即又有些困惑:“不过萧兄弟,怎也恰好在此地?” 温瑜坐在长亭内,也朝萧厉投去一瞥。 萧厉扶她进长亭后,便抱刀站到了亭外,望着远处的官道沉默得像是一棵苍松,直至此时被问话,方才开口:“雍州,生了些变故。” 岑安面色也跟着沉重了些,说:“大人殉节之事,我们已听说了……” 萧厉沉默一息,说:“夫人也去了,是在大人灵前触棺而死。” 长亭内几人面色具是一变,温瑜凝眉问:“怎么回事?” 萧厉语调苍白平静地将当日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又道:“我在路上听说了你们遇袭的事,就一路跟着官兵的动向找了过来。” 温瑜闻周夫人是不甘受辱撞棺而死,眼神骤冷。 铜雀则气得一双眼发红,用力捶打着身下亭椅,大骂:“一群畜生!” 岑安心下也愤懑,但正是给铜雀腿上拔箭的关键时刻,只得道:“姑奶奶,你悠着些,若伤到经脉,你这条腿往后就废了。” 铜雀含恨坐在了原地。 温瑜看向亭外沉默如初的萧厉,问:“大娘呢?” 萧厉缓了一会儿,才望着山弯处的官道答:“护着周夫人,一起死在了邢烈刀下。” 温瑜只觉心口又沉了沉,也明白了萧厉为何会变得这般寡言。 当初的雍州一别,萧蕙娘怕离情伤怀,都没敢亲自去送她,怎料这就天人永隔了。 她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知道一切宽慰的言语都没用,唯有报仇,才能真正泄心头大恨。 温瑜望着长亭外那道萧索挺拔的背影,缓缓道:“我会替周夫人和大娘报此血仇的。” 萧厉没说他已杀了邢烈的事,回过头同她视线对上,幽狼一样的眸子半垂,只说:“我送你去南陈。” 地面细碎的石子轻微震颤,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岑安绑好铜雀腿上的伤口后,俯地细听一番后,脸色难看道:“少说也有四五十骑,应是追兵!快走!” 几人匆匆奔离长亭,岑安得照料腿上有伤、身上麻痹未退的铜雀,温瑜便还是同萧厉共乘一骑。 他们的马匹刚冲向前方官道,远处的山弯处便已有骑兵追来,瞧见他们喝道:“人就在前面,快追!” 萧厉和岑安都狠甩马鞭,可他们毕竟是一骑驮两人,马匹耐力渐渐不足,身后的追兵同他们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萧厉回头瞥了一眼,见不少骑 兵手上都还端着弓箭,眸色一沉,朝岑安喊:“他们有弓,不能落入弓箭射程内!” 说罢又朝身后的温瑜伸出一只手,说:“手给我。” 他们先前上马匆忙,他翻上马背后,一把将温瑜拉至了身后。 此刻温瑜吹着冷风,身上的高热又上来了,头痛欲裂,萧厉的声音叫疾掠的寒风撕扯着传入她耳膜时,她勉强辨出他话中的意思,将手搭上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便已被横腰拽到了马前,腹部抵着马鞍的前鞍桥。 似察觉她的不适,萧厉有力的手臂穿过她一侧腋下,另一只手再拽着她肩膀一提,温瑜便如出城前一般,稳稳坐在了他身前。 她太虚弱了,纵使努力挺直后背,马匹疾驰颠簸时,却还是时不时地撞上身后之人的胸膛。 “得罪了,官兵手上有弓,到了他们射程内,你在后面就是个活靶子。” 他出声解释,但因为距离太近,温瑜觉得这声音仿佛是从他胸腔里发出的一般,直往她耳膜里震。 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她沙哑着嗓子道谢。 他们刚拐过一个急弯,前方隐隐可见是个岔道口,官兵还在山弯之后没追上来。 岑安把铜雀也换到了马前,他瞧着前方的岔路口道:“我们的马驮着两个人,迟早会被追上的,我和铜雀已受了伤,跟在贵主身边也只是拖累,分开走还能引走一部分官兵,萧兄弟,贵主的安危便交与你了!” 又看向温瑜:“贵主,我们若还有命活着,便赶去坪洲再为您尽忠。” 言罢将替温瑜抓的风寒药包扔了过来,便狠夹马腹,朝着右边道奔去。 温瑜心口发涩,随着她南下的护卫,这一路上已不知死了多少,她攀着萧厉的手臂,微红着眼唤道:“岑护卫!铜雀!” 铜雀在马背上哽声朝她喊:“贵主保重!” 萧厉接下药包后,一言不发放进了马鞍一侧的包袱里,微微收拢一臂让温瑜不至于掉下去,抿紧唇线挥鞭驶向了左道。 身后的追兵见他们都护着一女子分头跑了,并未迟疑多久,便分做了两批人马继续追。 萧厉带着温瑜跑了几里地仍没甩掉他们,在又一次拐过一处山弯时,他大力一勒缰绳停下,抱温瑜下马后,取下马背上的包袱,拔了温瑜发上一根簪子,狠刺进马臀,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再次迈开前蹄往官道上跑去。 他抓起温瑜手腕往一侧密林里去,说:“走!” 温瑜知道他如此行事是为甩掉追兵,拎起裙摆竭力跟上他的步伐,只是病中实在乏力得紧,进了密林又全是无人走过的野林,陡坡不断,脚下的腐土松软,她需极为小心地踩上去才不会摔倒,时不时还有枝杈划脸勾发,走的实在是艰难。 饶是如此小心,她脚踝却还是不知刮蹭到什么,锐痛让她闷哼出声。 萧厉回身朝她看来,温瑜痛得脸都白了几分,却还是说:“没事,可能被树枝刮了一下,我们继续赶路。” 萧厉看了一 眼边上斜生的断木和她裙摆上被刮出的口子,说了句“别动”,将她打横抱起,放至一处稍平坦些的地势后,才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了一块覆着青苔的大石上,让她坐下。 温瑜见他半蹲下握住了自己一只脚踝,孱弱半垂的眼皮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指尖也微拢,微用了些力道挣那只脚,却没能挣脱。 她只得再次沙哑出声:“真的不碍事。” 民间没那么多男女大防,毕竟穷苦人家,可能一家子都凑不出一身整齐的布料来,三季赤足而过的也有不少。 但在世家贵族中,露足于外男仍是违礼之举,更何论被对方触碰。 这一点剐蹭到的疼,温瑜还能忍。 萧厉没作声,卷起她裤腿,便见她绫袜都已晕着一团血迹。 他微皱了眉,说:“那截断木上裹着腐泥,伤口不清理可能会恶化。” 温瑜眸子里透着病中的疲态,攥紧指尖,终是没再说什么。 她沉默地看着对方帮她退下绫袜,布料摩挲到被蹭掉了皮的伤口时,带起的刺痛让她呼吸微急促了几分,对方都似察觉了,未曾抬眸,动作却放缓了许多,说:“忍着些。” 退下绫袜后,整只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握着她一截脚踝的触感便更加明晰。 温瑜垂着眼,按在身侧的两手,有些无措地抓紧了萧厉垫在她身下的外袍。 萧厉另一只手拿起水壶,咬掉壶塞,用温水细致地给她冲洗伤口,他神情很专注,长睫半垂时似黑鸦收拢了翅膀,从这个角度看,更显鼻梁高挺,眉眼清隽。 温瑜盯着他的侧脸微微出神,直到对方再将她那只脚直接放到了自己膝上,就着袍子擦干了她脚背淌下的水珠时,她方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隐隐浮起绯色,好在本就因热症看不出来,抽回脚说:“不可。” 萧厉看她一眼,抓着她脚踝将她脚重新扯了过去,稳稳搭在他膝头,说:“放心,我这衣裳洗得勤快,不脏。” 温瑜干裂的唇微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厉撕下自己里衣,给她缠绕伤口,浑不在意般道:“那不就行了。” 给她打好结后,才又说了一句:“我娘对你的恩情,你早还清了。周大人曾收我进府当护卫,你便也当我是周大人派来护你南下的护卫就是了。” 温瑜看着他给自己穿上鞋袜,脑子因高热和头疾已是混沌一片,听他这么说,心底却还是有个声音下意识道:不一样的。 恩情不是还了就不复存在的。 他已不是周府护卫,亦未曾得过周敬安嘱托,知自己南行有难,千里迢迢找来,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但更深的东西,却不能细想了,她沉默了很久,只答了一句:“好。” 萧厉抬头,看到了她挂在腰间的木鲤吊坠,浅淡笑了笑,说:“你一直带着的啊?” 温瑜平静道:“嗯,你不是说鱼跃龙门么,我便当戴着祈福了。” 萧厉说:“你们这样的贵人,应该戴玉的才好看。” 温瑜看着他,病中的容貌也似水中一泓清月,说:“以后换玉的。” 萧厉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天色说:“官兵发现伤马后,大概会沿路搜回来,走大路不安全,只能横翻这座山岭避开他们,我背你,不在天黑前走出这座山脉找户人家,也得寻个能栖身的山洞才行。” 他屈膝半蹲在了温瑜跟前。 温瑜看着对方那宽阔的背脊,寒风掠过山林,她嗓子里又窜起一阵咳意,她知道自己拖着病体强撑也走不了多远,沉默了片刻,终是抬臂环过他肩膀,趴了上去。 萧厉只用小臂拖着她膝弯,无半点僭越之处,背着她走得极稳。 温瑜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背上,隔着两层不甚厚实的衣料,也能明显感觉到底下偾张的肌理微微起伏的幅度。 但她已无暇想别的,头很疼,眼皮坠沉,身上也很冷,骨子隙里似有针在扎。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了那片宽阔又让人安心的背脊上,恍惚间觉着自己不是被人背着在走,而像是被一头猛兽驮着在密林里穿梭。 走了不知多久,她感觉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块红炭,血液都被烧得滋滋作响,眼窝里泛着疼,口中也干涩得厉害。 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菡阳,别睡。” 会叫她菡阳的,很多,又似乎很少,温瑜一时想不起来谁会用这样的语调唤自己的封号。 意识在思索间朦朦胧胧清明了些,掀开发沉的眼皮瞧见一道宽厚的背脊和对方坠着汗珠的清隽侧脸时,她心下还有些好笑。 这人怎么突然就叫起自己的封号了呢? 她干涩得厉害的喉间疲惫溢出低喃:“我没睡。” 话虽这般说着,眼皮却控制不住地又缓缓耷了下去。 萧厉能感觉到背上的人浑身滚烫,搭在他肩头的手也已无甚力道,心脏的地方似被一只大掌攥得有些闷疼,他脚下一刻也不敢停,看着前方,继续同温瑜说话:“我有听你的,好好识字。” 身后的人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出声:“识字了好啊,你都认得哪些字了?” 风吹得林间的树叶哗哗作响,萧厉说:“舆图上从雍州到坪州,每一条道所经郡县的名字,我都认得了。” 背上的人趴在他肩头意识含糊问:“背的千字文么?” 一滴汗从萧厉下颌淌下,他道:“我照着舆图一个字一个字认的。” 背上的人低喃:“好笨的认字法子,你对着舆图认字做什么……” 风声愈渐喧嚣,萧厉跟着说了声:“是啊,好笨。” 他疾奔出去好远,背后的人都再无声息,似又昏沉了过去,他又一次唤她:“菡阳。” 身后只传来尤为虚弱的一声:“嗯?” 萧厉回头似想看看她如何了,侧首却只感觉到脸颊蹭过她微凉的鬓发。 风声停了。 他感受着那片潮云一样压在自己背脊上的重量,说:“你往后有玉鱼坠了,也留着这块木的,行么?”!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0 章 温瑜已烧得迷糊了,听见有人唤她,同她说话,只阖着眼含糊应声。 萧厉听着那一声微弱的“嗯”,明知身后的人或许已是意识不清了发出的,嘴角却还是轻轻扯了扯。 他背着她继续往似乎永无尽头的山林外走,眨眼逼落坠在眼皮上的汗珠,低声道:“那我们就这样说好了。” - 天黑时,萧厉终于找到一户农家,敲了许久的门,里边才传来农家汉子警惕的问话声:“谁呀?” 萧厉道:“大哥,我们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路上遭了劫匪,侥幸捡回一条命,我……妹妹还起了热症,急需找个地方歇脚,大哥可否行个方便?” 他不敢说自己同温瑜是主仆,万一后面有官兵巡查到这里,一问便能对上。 汉子听他说话颇有礼数,还带着个妹妹,从门缝里窥了一眼,见他背上的确背着一个人,这才放下了戒备,取下院门的门栓道:“快些进来吧,这世道不太平,山上匪类也多,我们夜里听着敲门声,都不敢轻易开门。” 萧厉背着温瑜进院,道:“多谢大哥。” 趴在他背上的温瑜一直昏沉着,披帛裹住了头和半张脸,汉子瞧不清她样貌,只同萧厉说了声不妨事,又唤自家娘子帮忙铺张床。 黄土垒的房子年头有些久了,屋里陈设都旧得厉害,萧厉把温瑜放到农妇用半旧床褥铺好床上后,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滚烫惊人。 桌边的油灯晕出一片昏光,温瑜浓黑的长睫安静地垂在眼下,遮住了那双看人时总是温和又清透的眸子,睫尾微微上翘,在灯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大抵是病中难受,纤长的黛眉微拧着,面皮也已被高热闷出了薄红。 萧厉盯着她病中的模样看了两息,收回手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又从边上的包袱里取出两块碎银和风寒药包,对农妇道:“劳嫂子替我煎副药。” 农妇和汉子看着银子,面上都是一喜,可注意到温瑜垂在床弦上的手上有疹子,不免又迟疑起来,后怕道:“我瞧着这位姑娘身上起疹了,别不是染上时疫了吧?” 萧厉知他们的顾虑,说:“是风疹,我妹妹从小体弱,这一路上遭了些罪。” 农妇打量着萧厉,见他手脸都没疹子,这才放下心来,接过药包和银子,掩不住笑容地道:“那小兄弟等等,我这就去煎。” 萧厉点头答谢,又道:“劳嫂子再替我打盆水来。” 农妇都一一应下,不多时,便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了。 萧厉绞了帕子给温瑜擦脸,农妇瞧了一眼温瑜烧得绯红的面颊,说:“你家妹子这瘟症瞧着起得厉害,仅擦脸可不够,我再找两条帕子,你给她颈窝和腋下也擦擦。” 萧厉拿帕子的手一顿,说:“颈下我能给她擦,腋下就只能再劳烦嫂子了。” 农妇一口应下,“多大点事,你先给她颈窝擦着,我去给她找身换洗的衣裳,她夜里怕是还得发汗。” 农妇出门去后,萧厉小心地托起温瑜后颈,将围在她颈上的披帛取了下来。 温瑜身上已出了不少汗,丝丝缕缕的乌发粘在她浸着汗的雪颈上,萧厉迟疑着用手帮她拨开,尽管竭力心无旁骛,可指腹真正触碰到了那片白皙柔软的肌肤,他还是在那刹那间生出了几l分不知所措。 指尖似被温瑜身上滚烫的温度灼伤,微微地发麻,一直蔓延到心口,心跳声便也喧嚣。 萧厉垂下眼,尽量不让自己视线落在那截雪颈上,捋开乱发后,用帕子擦拭时,指节也尽可能地避免了再触碰到对方肌肤。 农妇抱着衣物过来时,瞧见他这擦拭法,直接挤开他,一边给温瑜松开领口一边数落:“哪有你这样照顾人的,你妹子穿着一身冬衣,领口也束得紧紧的,身上还盖着厚被,这能舒坦吗?她身上烧得跟块炭一样,是需要散散热的。” 萧厉在农妇脱下温瑜身上的袄衣,扯散她里衣领口,露出颈下一小片脂玉一样润白的肌肤时,就已仓促别开了眼。 偏生农妇数落完,给温瑜喂了些水后,将杯子递给萧厉拿着,重挤了帕子给温瑜擦颈窝时,还唤他:“你看着,得这样擦才能见效。” 萧厉抬眸,便见农妇手上的帕子几l乎已滑进温瑜松散的领口里去,那被灯烛浸得一片暖白的锁骨上,沾着一根乌黑细发,发梢沿着那片残留着湿意的肌肤,蜿蜒伸向了衣领更深处。 他耳朵尖都窜起了红,视线完全不往哪儿放。 农妇回头瞧见他这模样,只当是他们兄妹都这般大,多少需要避讳的,道:“都是自家兄妹,虽说女儿家大了,当兄长的是该避嫌,但她这会儿病成了这样,保不齐就熬不过来了,你可先别顾忌着男女大防了……” 萧厉听农妇说温瑜可能会熬不过来,握着竹筒杯的手几l乎是瞬间就攥紧了,笃定一般道:“不会的。” 农妇听出他音色不太对劲,怕他误会,忙说:“我可不是诅咒你妹子啊,是让你照料她时上心些,从前村里入冬,年年都要病死好几l个人呢!” 萧厉望着温瑜烧得绯红的脸,说:“我知道。” 农妇温瑜擦完腋下,重拧了帕子递给萧厉,说:“水凉了,我去换一盆水来,小兄弟你拿着这帕子,你妹子要是又烧起来了,你就给她擦擦。” 萧厉点头应好。 农妇离开后,他拉过一条长凳坐在了床前,看着高烧昏迷不醒的人,用帕子给她擦过额角时,低声道:“你不是还要报仇么?风寒而已,要撑过来。” 他看着温瑜在睡梦中也轻拧着的眉心,抬手似想帮她抚平,手快触到她眉心时,却又收了回去,只用帕子轻轻沾过,又将农妇给她擦完腋下后大敞的领口拢紧了些,才细致地给她擦颈窝。 农妇再过来时,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跟在她后边的汉子手上端着水盆。 农妇说:“等喂这姑娘喝了药,给她再擦一遍身子换身干爽的衣裳,就让她好好睡,发发汗。” 萧厉应好,接过药碗用汤匙给温瑜喂完药,便退了出去,让农妇重新给她擦身换衣裳。 他守在门外,见汉子从厨房里端出了个炭盆走过来,放到檐下道:“夜里冷得紧,一会儿把这炭盆子放屋里去,还能温壶热水,你妹子夜里要是醒了,也有口热水喝。” 萧厉道:“谢谢大哥。” 汉子摆摆手说:“小事,家中只有两间房,小兄弟今晚要不就和我挤一挤,我婆娘跟你妹子睡一间屋,夜里也好照顾那姑娘。” 温瑜风寒严重,萧厉不敢让旁人代为照看,也怕她烧得浑浑噩噩,梦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再生事端,便道:“多谢大哥好意,不过不敢太过劳烦嫂子,我打个地铺守着我妹妹就是了。” 汉子只当他是担心自个儿妹子,点头说:“那行,我再给你找两床被子来,夜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叫我们就是。” 萧厉道了谢。 温瑜喝了药,身上的高热果然退了些。 萧厉睡前探了探她额头,发现已没先前那般烫了,她睡得也安稳了许多,才吹了灯,合衣躺到了地铺上。 他听着床上传来的清浅呼吸声,枕着手臂望着漆黑的房顶发了许久的呆,终合眼浅寐了过去。 夜里听见细微的低吟声:“水……” 萧厉起身点了灯,拎起火盆上方尚有余温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扶起温瑜,小心地喂给她喝,这才发现她仍昏沉着,只是又烧起来了,脸颊滚烫,身上的衣裳已被汗水濡湿,嘴唇也已干得起了一层皮。 他喂给温瑜喝了半杯水后,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和颈窝,怕她穿着汗湿的衣裳受凉,又去唤农妇过来帮她擦身换件里衣。 一通折腾完已是四更天。 农妇有些担忧地道:“我瞧着你家妹子情形不太乐观,十几l里外的马家村有个老郎中,医术在十里八村都有名,明早你妹子要是热症还没退,你带她去郎中那儿看看。” 萧厉点头道谢。 农妇打着哈欠回房后,他坐在床边看着温瑜,却再生不起半点睡意,拧了帕子擦着她坨红的脸颊,帮她散热。 温瑜却似陷在了什么噩梦中,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呓语着什么,神色极为痛苦。 她侧头时,滚烫的脸颊贴上了萧厉拿着帕子的手背,因为贪恋那抹凉意一时没有再动,一滴从眼角滑落的清泪,便正好砸在了萧厉手上。 眼泪是凉的,萧厉心口却似被烫了一下。 他握着帕子的五指微微收拢,但不敢再移动分毫,就那么任她贴着,另一只手有些僵硬地隔着被子轻拍在她后背,嗓音极低地哼起一曲童谣:“狸狸斑斑,跳过南山……”[1] 那是他幼年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迷糊时,萧蕙娘夜里抱着他哼唱的曲子。 他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却记了很多年,也记住了那个看起来不喜欢他的母亲,一整夜不合眼地守着他。 夜深人静,屋外的野林里只能听到一点风吹过林稍的沙沙声。 他低哑的哼唱在油灯昏黄的屋子里,像是隔绝出了另一方世界。 温瑜在这低哄声里,紧锁的眉头总算微微松开了些。 萧厉将她颊边一缕汗湿的发捋到了耳后,说:“阿鱼要快些好起来。” 他不再叫她菡阳,似暂时忘了她是那位金枝玉叶的翁主。 - 雍州。 裴颂大步下马,将佩剑扔给了一旁的近卫。 长史迎出来,揖手道:“恭喜主君大捷!” 裴颂踏着一地霜雪进了府门,摘下头盔夹在腋下,边走边问:“听说已寻到了菡阳的踪迹?” 长史道:“已按您的吩咐,派了您的一支精锐私兵前去追剿,必不会让那前梁余孽还有命到南陈。” 裴颂神情冷漠:“最好是如此,襄州易守难攻,且先围城耗着,定州已见颓势,我不日便要前往定州亲自坐镇,南边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长史道:“孟州已破,襄州被围,渭水以南已是主君囊中之物。且不提那前梁余孽此番必死无疑,南陈便是想借着同前梁联姻的名头,分这天下一杯羹,主君若是也向南陈递出橄榄枝,南陈最终同谁结盟,便有待商榷了。” 裴颂思索几l许,却道:“从奉阳被围,那温氏女就直奔南陈而去,像是笃定了南陈必然会发兵。长廉王那只老狐狸,只怕是在南陈埋了什么后招,不可大意。” 他看向长史:“对了,那妇人如何了?” 长史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应是那日被邢烈砍伤的那妇人,说:“命是保住了,不过一直嚷着要见她儿子。”! 第 41 章(修) 残月如钩,星辉黯淡。 裴颂拾阶而上,问:“周随呢?” 长史答:“他自被邢将军打伤后,就一直卧病不起,终日郁郁,形销骨瘦,也不曾过问雍州衙署的大小事务。” 他看了一眼裴颂,继续道:“至于主君让查的萧厉此人,应的确是死了的,他在雍城还有两处房产,并未处置,家中物件也齐全,瞧着似意外遭难后不曾回去。” 裴颂摘掉臂缚,问:“他家中没其他人了?” 长史道:“他是个娼生子,同一病弱老娘相依为命,母子俩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同周边邻人往来,因在赌坊给人做事,不知惹了什么祸,后来还被官府抄了家,从那以后邻人就没见过他老娘了,许是病死了。” 裴颂脚下却猛地一顿,看向长史:“被官府抄过家?后面还成了周府护卫?” 长史自知消息打探得不完全,道:“臣有命人细查过其中缘由,但他进周府当差没多久,府上下人又被邢烈杀过一轮,能打探到的东西实在是有限。” 裴颂拧眉思索,冷风吹过,挂在檐下的灯笼跟着轻晃,照出庭院中鬼魅一样的树影。 他半边脸隐在暗影中,说:“继续查,他一身家不清白,又毫无根基的人,能进周府当差,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如果那人当真死了,倒也不足为虑。 但杀死邢烈的凶手至今没找到,老头子亦曾疯疯癫癫地说过“涣儿没死,书背得好,拳也打得好”,那个人又突然进了周府当护卫…… 所有的疑点连起来,便不得不让他深思了。 若是那人没死,邢烈也的确是他所杀…… 能单枪匹马毙命十余名精兵,再将邢烈虐杀割头……如此悍勇,他无法不提防此人。 拳脚功夫尚且能在老头子的疯癫教导下学至这般,那老头子满腹的兵法奇谋,他又学去了多少? 裴颂眸光森冷,对长史道:“此人若还活着,不能为我所用,就必诛无疑。” 长史拱手应是。 裴颂迈步进门,吩咐道:“我歇片刻,巳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院叨扰。” 长史留步于门外,颔首说:“主君夜驰回来,必定劳累,且先好生休息。” - 房门合上后,裴颂卸掉身上的盔甲,看了一眼被鲜血濡湿的腹部,脸色这才难看了起来。 孟州之行,并不算全然顺利,定州告急,他兵行险招只用一日攻下城池,是为尽快稳住局势,却也负了伤。 但眼下定州已危,未免底下人惶恐,也怕长史忧他伤势阻他北上,所以他受伤一事,连长史都未告知。 伤口虽已处理过,只是连轴转闷了几日,已有些发炎。 他从抽屉里找出金创药,本要直接拆开染血的纱布,又怕残留在屋里的血腥味引来底下人怀疑,外边已无人,他索性拿了东西,出门去水榭中处理伤口。 中衣和里衣早 已被伤口处浸出的血染红,原本紧紧缠在腹部的纱布,也结着血痂,和伤口处的皮肉粘连在了一起。 裴颂咬着褪下的衣袖,额头浸着冷汗,狠了狠心一把将粘连的纱布扯下,刹那间的剧痛仿佛是被腹部又被剜去了一块肉。他痛得浑身发抖,身上肌肉一寸寸绞紧,额前和胸膛也催出了一层细汗,握着纱布的五指攥得发白,眼底却透着股狰狞猩气。 是他大意了,没在事发之前,发兵恒州,将长廉王妃母族杨氏也屠个干净。 才让他们投向魏岐山,在定州做局,给了他这么一记重创。 他咬着衣袖的齿根都泛出了股血腥味,待稍缓过那阵剧痛些许后,抬手去拿放在石桌上的青铜药瓶,但五指颤得厉害,没拿起药瓶,反倒不慎拂落了去,青铜药瓶摔在地上,顺着台阶一路滚至了一双青布绣鞋前。 萧蕙娘怔怔地看着水榭中那道年轻背影,半是激动半是心疼地开口:“獾儿?” 那道背影似乎也一震,缓缓回头朝外看来。 面容被廊下的风灯照出,是张年轻又俊中带煞的面孔,却并不是她的獾儿。 萧蕙娘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些,吹着冷风,掩唇一阵咳嗽,鬓角银丝在灯下更添沧桑,虚弱地问水榭中的青年:“你是周府的护卫吗?怎在此处?” 她这些日子一直被软禁在此处,全然不知外面如何了,来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一个个都跟哑巴聋子似的,不管她问什么,说什么,他们都从来不搭话。 萧蕙娘背上的刀伤严重,躺了好些日子方才能下地。 今夜是隐约听见外边有动静,才起来看看,哪料隔着廊下模糊的灯影,隐隐绰绰地瞧见水榭中有一人,看背影像极了萧厉。 萧蕙娘心中一震,走进后唤了一声,这才发现不是,但这深更半夜的,又偷偷摸摸独自在这水榭中处理伤口,她料想应不是那些叛军的人,才猜测对方许是周府的护卫。 裴颂已认出了萧蕙娘,他眸中本凝起了杀意,手也摁在了刀柄上,一听对方误把自己当成了周府的护卫,杀意才微退了些,苍白的唇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他松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朝着对方略一颔首,问:“你是?” 萧蕙娘难能见到一个自己人,当下眼眶便有些发红,捡起掉在自己脚步的药瓶,说:“我也是周府的人,周大人和周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儿子跟你一样还是周府的护卫呢,我当日护着周夫人受了伤,醒来就一直被关在了这里,也不知那些人关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 她说着四下看了一眼:“这里不安全,院子里夜里也会有人巡视的,你先去我住处躲一躲。” 裴颂眼见那妇人捡起自己扔在水榭中的染血纱布,又撑着病体来扶他,眼底浮起一丝讥诮,开口却是谢语:“多谢大娘。” 萧蕙娘吃力地扶着他往回走,说:“都是自己人,谢什么。我家獾儿跟你差不多大,也是时不时就带着一身伤回来,我先前远远瞧着你背影,还以为是看到了我的獾儿…… ” 裴颂听着她一声连着一声的“涣儿”,冰冷的眸中掠过几缕深色。 很远的记忆中,也有一个年轻妇人总是怜惜又温柔地唤他“涣儿”。 果真只是巧合么,这妇人并不是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 既是无用之人,那也没必要留着了。 他眸底全是冷漠,只是瞧着这妇人鞍前马后地照料自己,倒也有点意思,等她帮忙包扎完了伤口再杀不迟,便随口一问:“你儿子叫什么?” 萧蕙娘自己身上都有伤,扶着个成年男子这般走了一路,额角也浸出了汗来,她推开房门,用袖子揩了揩汗说:“我儿叫萧厉。” 裴颂猛一抬眸,原本还有些意兴阑珊的眸底,顿时浮起一抹兴味。 看来得先留这妇人一命了。 - 温瑜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她魇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像是陷入了淤黑沼泽,挣脱不得,只能在那无尽的漆黑中被拉扯着坠下去。 从洛都攻陷后的冲天火光,再到奉阳城破时的满城鲜血,父兄的头颅就高悬于城门之上,死不瞑目地望着她。 她哭哑了嗓子,也没法阻止那看不清面目的高大黑影举起年幼的侄儿,狠摔在地。 血色包裹了她,那些狰狞的暗影,最终都凝成了一个高居于宫阙之后的模糊影子。 温瑜不认得那人,却带着泣血的恨意嘶吼出了那人的名字:“裴颂——” 她哑叫一声,从床上腾然坐起,像是离了水的鱼般大口喘息。 汗湿的鬓发紧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同样被汗浸湿的衣物接触到空气中的凉意,紧贴着皮肤带起一股凉意,她方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温瑜打量着这简陋又陌生的居室,彻底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回笼,她们不是在山林里么?萧厉呢?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房门却在此时被人从外边推开。 “醒了?”萧厉端着一碗药进来。 看到他,温瑜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方松了些,哑声问:“这是哪里?” 萧厉说:“昨夜你烧得厉害,我带你走出那片山脉后,就近找了户人家落脚。” 他把药碗递过去,本是要让温瑜喝药,注意到她被汗湿透的里衣勾勒出的曼妙身形,愣了一下,拉起被子就给她裹上了。 温瑜刚醒,因为一整晚的高热和噩梦,脑子此刻还有些混沌,见萧厉用被子裹住了自己,抬眸看向他,有些困惑地“嗯?”了一声。 萧厉呼吸不太自然,垂下眼只说:“当心着凉。” 温瑜没察觉他的异样,脑子稍清醒了些,便已在思索眼前局势,道:“不知岑护卫和铜雀他们如何了,官兵若知我们是弃了马逃的,只怕方圆数百里,都会一寸不落的搜寻,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萧厉“嗯”了声,说:“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来,等你用完了饭,我们就上路。” 他出去后,温瑜端起药碗,忍着冲鼻的药味,几口喝完药 汁,起身准备穿衣时,才发现被汗水湿透的里衣,半遮半掩地裹出了她上半身的轮廓,且她里边并未穿抱腹。 温瑜脸色一变,忙用被子继续遮在身前,视线扫过床铺四周。 那不是她自己的里衣,昨夜……是谁给她换的衣裳? 她的抱腹呢? 屋外传来叩门声,温瑜以为是萧厉去而复返,忙道:“稍等。” 外边响起的却是个妇人的声音:“我是来给姑娘送衣裳的,姑娘你昨夜烧得厉害,我给你擦了好几回身子呢!听你兄长说你们要走了,正好姑娘你自己那身洗掉的衣物,也烤干了,我给你拿过来。” 一下子弄清了原委,温瑜心下稍安,出声道:“您进来吧。” 农妇推门而进,瞧着温瑜气色已比昨日好了许多,笑说:“不枉你兄长昨晚守了你一宿,你一烧得厉害他又唤我过来帮你擦身子,可算是退了热症。” 温瑜不知这些内情,听她说萧厉守了自己一整晚,心口似被什么微微一触,面上却平静如常,只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农妇连说不麻烦,她笑呵呵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你那兄长紧张你跟紧张眼珠子似的。” 温瑜垂眸,长睫半遮住了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说:“这一路的确多亏了他。” 她简单用过一碗粥,期间萧厉同农家夫妻两又打听了附近哪里有集镇,正巧那农家汉子要去镇上卖柴禾,便顺道捎了她们一人一程。 驴车装了柴禾,后边能坐人的位置更窄小,温瑜和萧厉一并坐上去时,因黄泥山道坑洼多,驴车颠簸得厉害,她好几次都被颠得往萧厉那边撞去。 萧厉每次都只托着她的肩将她扶起,全无半点僭越。 温瑜这一路却愈发沉默。 等到了镇上,萧厉采买了许多东西后,想着温瑜的风寒药已吃完了,他又带她去医馆把脉,重新开了副药,再多给了几文钱让药童帮忙煎好,装进水壶里。 温瑜压着嗓子里的咳意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萧厉还向郎中还买了许多其他药丸子,一并放进了包袱里,说:“吃完这副药应就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赶路只怕不方便煎药,煎好了带上,放个一日坏不了。” 温瑜看着他清朗的侧脸,再次沉默了下去。 走出医馆后,萧厉似发现她心事重重,问:“在想什么?” 温瑜看着人群熙攘的街道,说:“在想裴颂。” 萧厉浅浅一挑眉。 温瑜说:“裴颂不仅屠了我温氏全族,洛都还有几大世家也被他赶尽杀绝,连旁支都不曾放过。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仇恨,我寻思着,他必然是和那几大世家有过旧怨。我在通城时,遇上同样被裴颂灭了全族的冯家女儿,她临死前,告诉我裴颂姓秦,但朝中同那几大家都结仇的秦姓官员,我思索了许久也没个头绪。” 萧厉道:“管他是谁,将来砍下他的头颅,就是报仇了。” 一人已走出 集市,途经一片民巷。 温瑜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至眼前,她看着天边残阳,浅浅“嗯”了一声。 脑中回想起的,却是冯氏女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 或许有一日,她也会走向那样的宿命。 但这场南行,本就是向死而活。 她姓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复仇。 杀了裴颂,或死在裴颂手上。 只是很显然,前者希望渺茫。 她在残阳和长风中闭上了眼,忽道:“萧厉。” 萧厉回身看她。 温瑜说:“就送我到这里吧。” 萧厉皱了一下眉,问她:“什么意思?” 温瑜再次睁开眼时,眸色前所未有地平静,道:“我希望你活着,大娘若泉下有知,必然也希望你安稳度过这一生,大娘是我的恩人,她的仇,我会替她报。路上官兵再盘查时,对男女同行的必会严查,我一人上路更安全。你……不要再牵连到我的事里来,回去,过你该过的安稳日子。” 舅舅带着恒州投了魏岐山,陷定州于危境,裴颂怕是只想将她挫骨扬灰,不可能放过她的。 这一路死的人已够多了,更何论她的行踪已又一次被锁定,官兵们只要加派人手地毯式搜查,往前各大关口再严加盘查,她便已是网中之雀,被找到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不想再让任何人为自己涉险赔上性命。 萧厉听着她这番话,只问:“你凭什么觉得,我这辈子还能安稳?我娘的仇,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替她报,让你替她报,又是哪门子道理?” 温瑜一时哑然。 “温瑜。”萧厉头一回唤她的名字。 他说:“我跟你一样,从我娘死的时候,我这辈子就安稳不了了。” 温瑜只觉心口一涩,朝他道:“我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哪怕是绝路,我也必须走下去,你明白吗?” “你就算要给大娘报仇,也还有别的路可选,没必要跟着我,枉送性命。” 萧厉却听出了她话中另一层意思,盯着她道:“你赶我走,只是觉得你已到绝路了,不想我跟着你送死是么?” 温瑜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避讳:“今日便是铜雀或岑护卫在这里,我也会让他们走,你们为我做的,已够多了。” 听到这个回答,萧厉沉默了下来。 远处的集市上隐约传来货郎的吆喝声,长风吹动一人的衣发。 过了好几息,他伸手拿过温瑜挎在肩上的包裹,只说:“他们在这里,必然也不会走,我答应了岑安护你周全,怎能食言?此去便是绝路,我也会带着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用温瑜自己的话回堵了她,终是让她没法再赶他走。 但当天晚上,他们便遇到了第一波围剿过来的官兵。!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2 章 越往南,天气便湿冷得越厉害,入夜时分下起了一场滂沱冷雨。 萧厉带着温瑜赶了几十里的路,冒雨找到一家客栈时,客栈内已是人满为患,连楼下大堂都打满了地铺,全是借地躲雨,将就着歇息一晚的。 客栈小二一见他们进门,便连连摆手:“住不下了住不下了,大堂跟柴房都挤满了,你们去别处找地方歇脚吧!” 温瑜风寒未愈,此刻雨势这般急,抵达下一处城镇又还有个十几里的路程,萧厉不敢再带着她赶路,给客栈小二手中塞了块碎银,说:“劳小哥行个方便,借我们个躲雨的地方就行。” 小二拿了银子,有些为难地道:“客栈里是真住不下人了,不过马厩那边也能避雨,你们要是不嫌弃,去马厩将就着歇一晚?” 萧厉倒是不惧脏臭,只怕温瑜有些受不了马厩里的味道,便迟疑看向了她。 温瑜以披帛覆发,顺带作了挡风的面巾,遮住下半张脸,头上又戴着萧厉给她的斗笠,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客栈小二只能从衣物样式上辨出她是个女子,见萧厉看向她,便也跟着看了过来,听得斗笠下传来尤为沙哑的一句:“可以”。 客栈小二便欢喜地将银子揣进了袖中,引着他们往后院去:“好嘞!二位客官跟我来!” 今夜雨大,客栈住满了人,马厩里也栓满了马,好在堆放草料的隔间尚能落脚。 客栈小二抱了些被斜飘的雨水溅湿的草料扔去隔壁马槽里,同他们道:“就是这里了,气味虽难闻了些,但可比在大堂挤着打地铺清净多了!今夜客多,我们也忙不过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就请两位见谅了。” 萧厉只说不妨事。 客栈小二走后,温瑜才摘下斗笠,掩唇一阵咳嗽。 萧厉把干草料往里边堆了堆,让她将就着躺一躺,皱眉问:“是不是淋雨加重了风寒?” 温瑜有斗笠遮着,只裙摆和鞋袜湿得厉害,萧厉却是全身都被冷雨浇了个透,发梢都还往下垂落着水珠。 她摇了摇头,看向被湿透的衣裳裹出健硕肌理的人,说:“我还好,你要不找客栈小二借身干爽的衣裳,淋了雨又穿着一身湿衣,积了寒容易生病。” ” 萧厉道:“我皮肉糙实得很,病不了。” 雨声嘈杂,檐下滴水声不断。 他拧了一把袖子上的水,看向外边:“这雨估摸着会下一整夜,你鞋袜都湿了,到明天也不一定能干。” 他扭头对温瑜道:“我去找个火盆过来给你烤烤,顺带把你的药温一温。” 温瑜一句“戴上斗笠”不及说出口,他便已冒雨离开了马厩。 温瑜想到下午二人的争执,垂眸掠过许多复杂的思绪。 - 客栈外,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雨疾驰而来的官兵驭马停下。 跑在前边的二十余骑人,并未着甲,皆是一身玄色斗篷。 为首之人道:“就是这里了,温氏女若走的这条道,方圆十几里,只有这一处客栈可歇脚,今夜雨大,实乃是天公作美。” 客栈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睡在大堂里的人纷纷惊惶起身,见入内官兵手上拿着刀,更是失声尖叫起来。 ?想看团子来袭的《归鸾》吗?请记住[]的域名[( 披玄色斗篷的人手上寒锋一扫,尖叫之人便已倒在了血泊中。 他冷冷道:“太聒噪了些,再有哭嚎者,这便是下场。” 大堂内所有人都怕得浑身发抖,却都捂着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人朝着身后略一抬下颚,跟在他后边的官兵们,便一齐涌入客栈四处开始搜查。 留在大堂的,则手持一副画像,逐个揪起大堂内女客的头发,对照画像细看她们的样貌。 寒刃逼在眼前,那些女客眼中噙着泪,纵使被用力搓捻颈侧和耳后,也不敢哭出声来。 一名官兵揪出躲在柜台下方的客栈小二,押至那人跟前,恭敬道:“十三都尉,抓到了个客栈里的伙计。” 客栈小二吓得连连磕头:“官爷,小的只是个杂役,平日里一直本分做人,不曾作奸犯科,求官爷饶命!” “抬起头来。” 客栈小二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便见对方展开手上一副画卷,阴冷问:“可曾见过画上女子?” - 萧厉从马厩途经客栈后院去灶房,隔着雨幕听见客栈大堂传来喧哗尖叫声,只是马上就归于了沉寂。 他脚步一顿,意识到不妙,借着夜色隐匿在了院中一株槐树后。 凌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 挂在客栈后堂的灯笼被大风刮得左右摇晃,昏黄的光晕里,冷雨如注,官兵们长靴踏起地上的泥水,搜寻这一片的小头目喝道:“你们几个去灶房搜,你们几个去马厩搜,剩下的人随我去柴房!” 滂沱雨声掩盖了很多声响。 萧厉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前去马厩搜查的那三名官兵,正要奔回去找温瑜,忽听得马厩那边传来马儿嘶鸣声。 他神色一凛,忙加快了速度朝马厩那边赶去。 到了地方却见草料堆已是混乱一片,客栈后院的门大开着,马厩里的马也不见了一匹,瞧着似温瑜匆匆离开了。 前院那边再次传来了喧哗声,客栈外隐隐也响起了一片追马声。 萧厉以为温瑜是为了不拖累他,听到客栈大堂的异动后独自驾马走了,他脸色难看起来,一脚踹开边上一间马房的门,里边的马匹受惊发出嘶鸣声。 萧厉扯起缰绳冷喝:“出来!” 枣红马被他牵进雨幕里,他翻上马背就要追出去,却听得身后响起一道清丽微哑的嗓音:“萧厉?” 萧厉神色一震,勒住缰绳回过头,便见那间空马房内盛满干草的竹篓动了动,温瑜从里边钻出来,发上沾着几根干草,有些狼狈地道:“我在这里!” 一颗心被攥得高高悬起,再狠狠砸到地上,约莫就是萧厉此刻 的感觉了。 闪电撕裂黑沉天幕,他坐在马背上,浑身都被暴雨浇透,下颌淌着水珠,盯着从草篓中钻出的人:你没走?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最全的《归鸾》尽在[],域名[( 温瑜顾不得被雨淋湿,奔至他马前道:“我听见了客栈外的马蹄声和大堂那边的动静,猜到肯定是追兵来了,绑了些干草到马背上用斗笠和斗篷罩着,学你上次的法子,扎了马臀放跑那匹马引走他们。” 她把包袱递给他:“一会儿肯定不止我们会驾马离开,等官兵发现中计追回来,客栈驾马离开的人越多,他们被分散了兵力,我们逃出去的几率就越大!” 萧厉接过包裹,挂到马鞍侧面后,看着雨幕中递向自己的那只纤白的手,用力攥往马背上一拉,温瑜便稳稳落在了他身前。 他一夹马腹催马跑出去的刹那,温瑜感觉揽在自己腰间防止她掉下去的那只手骤然收紧。 她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他胸膛,整个人几乎是被紧箍着完全纳入了他怀中。 温瑜有些错愣地回头看他,萧厉却已抬起揽在她腰间的那条手臂,改为遮在她面前,替她挡着些冷风和雨水,仿佛方才那几乎将她腰身箍断的拥抱力道,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 - 天幕之上闪电一晃,照得天地间一切都是森白。 那匹驮着一背干草的惊马被拦下,裴十三扯下绑在草料上和马鞍上的斗篷,一行人脸色皆是阴沉至极。 他将斗篷用力扔在了地上,阴戾喝道:“方圆十余里已被围死了,他们今夜逃不出去!往回追!” - 雨夜里一切声音都是沉寂的,官道上突兀响起的马蹄声便显得尤为清晰。 萧厉驾马不知跑了多久,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时,照出了远处树影和草丛中箭矢的寒光。 “有埋伏!” 意识到不妙,他几乎是在出声的瞬间,便捞起温瑜滚下马背去。 没有听见松弦声,只闻箭矢疾掠而过的“咻咻”声,马匹中箭倒下,那飞蝗一样的箭矢长了眼睛似的,尾随萧厉而至,成排地钉入了他带着温瑜滚过的泥地里。 温瑜心跳声几乎已停止,萧厉带着她滚进路边的草丛后,有了近一人高的苇草遮挡,那飞箭才算停了。 死里逃生,她和萧厉呼吸都尤为不稳。 她被萧厉护在杂乱的苇草之下,对方湿透的发梢坠下的水珠砸在她颈侧,她胸脯剧烈起伏,低声说:“官道被封,我们怕是被锁定搜寻地界围住了。” 萧厉垂眸看她,隔着冰冷的水气,二人几乎鼻息可闻。 埋伏在这雨幕中的不知有多少人,对方还在暗处架了弓.弩,只要他们敢现身大道上,绝对会被射成个筛子。 今夜想逃出去,难于登天。 雨幕中嘈杂的脚步声逼近了,侧面草丛被窸窣拨动,萧厉手中苗刀出鞘,两名官兵颈间溢血倒下。 他收刀回身,单臂扣住温瑜纤腰,捞起她便急速退入了苇草更深处:“我说过,便是绝路,也会带着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听到动静赶来的官兵只看到了两名同伴的尸体。 雨夜成了他们彼此最好的遮掩屏障,急雨打叶声盖住了尤为细微的草叶拨动声和脚步声。 萧厉手上的苗刀沥血,这一路他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前方脚踩折干枯苇杆的细微声响传来,他手中苗刀横抡而起,在暴雨中架住了两柄直劈下来的钢刀,抬脚踹飞一名官兵之际,扣着温瑜腰肢的那只手臂后抡,温瑜整个人便被他臂上强劲的力道带得凌空扬起,一脚踢在了另一名官兵下颚。 萧厉换右臂稳稳扣住她腰身,左臂持刀,再次遁入了夜雨遮蔽下的芦苇丛里。 官道上,官兵头子下马检查了数十名下属被一击割喉的尸首后,面色难看道:“那温氏女身边有高手,只将人围在此处就是了,别再紧追,等十三都尉他们过来拿人。”! 第 43 章 雨势渐小,没了嘈杂雨声掩盖,那些拨动苇叶的声音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变得有迹可循。 萧厉动作缓了下来,带着温瑜躲在一大片苇草之后,凝神细听着四周的动静。 他发根沥水,幽狼一样的视线紧盯着前方,湿透的衣袍底下,肌理因神经的紧绷本能地亢奋起来,热气升腾。 但整个芦苇丛似乎都静谧了下来,除了风吹过时,苇叶相擦发出的沙沙声,再无旁的声响。 草叶上的水珠滴在萧厉刀背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啪嗒”,他低声说:“不对,人突然都不见了,是埋伏起来了么?” 温瑜湿透的乌发凌乱地粘在颈上,愈衬得那截纤颈雪白,冷风吹过时,那凉意似透过了湿衣往皮肉骨隙里钻,她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只余声线还算镇定:“许是在等援兵,有这大片苇草和夜色做掩,普通官兵贸然深入,只有被杀的份。” 一道闪电劈下,近处的苇草和远处的密林皆是一片惨然的白。 她看向那重新隐于夜色中的密林,苍白着脸道:“我们去树林里,这片苇草丛藏不了太久。” 萧厉发现了她冷,只是夜雨未停,他一身衣袍也都还浸着水,实在是想不到能给温瑜取暖的法子,只能先杀出今夜的围困再说。 他低低应了声“好”,牵起温瑜的手时,发现她五指冰冷,迟疑了下,尽可能地用手掌包裹住了她五指,另一手持刀拨开挡路的芦苇,带着她往树林那边去。 但这芦苇是顺着一片斜坡长的,斜坡的尽头是一条清溪,去林子那边,需得蹚过那条溪沟。 今夜大雨,溪水也涨了。 摸到芦苇边缘时,萧厉看了一眼那湍急的水流,怕温瑜会被溪底的乱石或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绊倒,让她趴到了自己背上。 他用手上五尺长的苗刀探着水底深浅,背温瑜蹚过去。 行至一半时,身后忽地传来破空声,萧厉想也不想回身挥刀便挡,一片“叮锵”声里,那数枚齐发而来的弩.箭全被他拍进溪中,斜插进了河床里。 “他们想度溪去对面林子里!快拦住他们!” 持弩包围那一片芦苇丛的官兵大喊,还埋伏在芦苇丛其他边缘的官兵顿时也全往这边赶了过来,一时间短箭密密麻麻朝他们罩来,如一张带刺的尖网压下。 萧厉骂了句粗话,不敢拿后背对着他们,一面挥刀挡下射来的飞箭,一面背着温瑜往溪沟对面退。 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温瑜为了不给他再添负担,双臂尽量攀紧了他肩脖,把自己挂在他身上,视线紧盯着隐匿在芦苇丛中时不时放暗箭的,做萧厉的第二双眼睛提醒他。 退到对面溪岸边沿时,那边的官兵似用完了箭,索性抡刀踏水杀了过来,萧厉放下温瑜,同那些人拼杀到一起,背身朝她喝道:“你先躲草丛里去!” 溪岸两边的斜坡都生长着近一人高的苇草,温瑜扯住苇草根借力,踩着湿滑的淤泥尽力爬上溪坎, 只是还不及往更深处躲去,迎面就杀出了几个持刀的官兵——他们借着夜色遮掩,从溪流上沿先他们一步淌了过来。 “萧厉!” 温瑜本能地唤这个名字的同时,手上挖起一团淤泥就朝几个官兵脸上扬了去。 这溪边的淤泥,是带着股水腥臭的深黑色,官兵们扭头遮挡之际,萧厉一刀砍断同自己撕缠的官兵手上兵刃,抬脚将人踹进了湍急溪沟里,毫不恋战地跳上岸挥刀横砍,血色便溅了苇草满叶。 离他较远的那名官兵情急之下想扑过去抓住温瑜威胁他,被萧厉一把摁到在芦苇丛的泥水中捏断了喉咙。 他胳膊被划了一刀,鲜血浸透了衣袖顺着雨水淌下,在掌心泅出一片胭脂色。 “你怎么样?”温瑜爬起来去扶他。 萧厉在草根上随意抹去手上的血迹,撑刀起身,一把拽住温瑜,微喘着气说:“走!” 二人继续往草丛尽头的密林里去。 跌跌撞撞奔跑中,温瑜手脸被苇草锋利的叶沿划出了细小的伤痕,也全程没啃声。 - 官道上马蹄声急奔而来,那前二十余骑皆是头戴斗笠,身披斗篷,袍角在冷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恍若蝙蝠在夜色中张开了骨翼。 官兵头子一见他们前来,忙迎了上去,在大雨中抱拳道:“十三都尉,您来了!” 裴十三冷声问:“温氏余孽呢?” 官兵头子惭愧低下头:“咱们的弩.箭耗尽,牵制不住对方,叫他们逃进了林子里。” 裴十三甩手便给了官兵头子脸上一鞭,冷斥:“废物!” 官兵头子脸上浮起血痕,却垂着首不敢多置一词。 裴十三下马,手按在身侧的刀柄上,对着身后二十余名裴氏鹰犬喝道:“随我进林搜捕温氏余孽!” - 林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闪电晃过时,才能透过头顶繁茂的枝丫泄进一点亮光来。 习武之人目力远胜常人,萧厉适应这林中的暗色后,倒是已能勉强视物,他带着温瑜躲到了一方尚能避雨的巨石后。 因为肌理运劲儿偾张,他胳膊上的血一直没止住,为避免沿途都留下血腥味,让追兵寻到尾巴,他拆掉护腕,挽起袖子,撕下一截衣料用牙齿咬住,往胳膊上的伤口处缠去。 “你在包扎伤口吗?”温瑜只能将近处的事物瞧出个大概轮廓,注意到萧厉的动作后,她摸索着伸出手,去接他手中的布料:“我帮你。” 她摸到了萧厉拿在手上的那截衣料,摸另一截时,五指顺着布料触到了一片微软的温热。 温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摸到了萧厉的唇,指尖一下子变得有些发烫,还好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她从他唇齿间取出那截布头,摸索着往他肌肉鼓起的胳膊上缠紧,指腹接触到的肌理紧实灼热,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几乎能感觉到底下血液的搏动。 她打完结低声说:“好……” “了”字没能出口,对方的手捂了过来⑴_[(,她被困在他坚实的胸膛和巨石之间,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血腥味和一股说不出的气息,像是夏日里烈风拂过林稍带来的味道。 温瑜没动,她听到了远处一声极为细微的“咔嚓”,像是脚踩断枯枝上发出的声响。 但随即整个林子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让人心慌,仿佛是黑暗中猎手与猎物的对决,行将踏错一步,便会身死当场。 “应是寻着我身上的血腥味找过来的,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萧厉一双狼眸紧盯着黑暗中的密林,这话几乎是贴着温瑜耳畔说出的。 他捡起一颗石子,扔向远处弄出动静,凝神听出四周脚步声之际,抽刀狼跃而起,砍了下去。 刀刃与刀刃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 那身披斗篷的人反手接下他这一刀之际,萧厉就意识到了对方不简单,他在对方后背借力一踏,退出一丈远,转身就跑。 裴十三脸色难看,喝道:“追!” 密林中暗影疾掠而过,那一个个身披斗篷的人,身法诡异,当真如影子一般难缠,无论甩开他们多远,他们很快又能跟上来。 萧厉试图跟他们硬拼,但每每他攻势一烈,刚有占上方的苗头,那些人就退回了黑暗中。 他劈下的每一刀,都仿佛是劈在了水面上,造不成半分伤害。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蚕食着他的体力和耐心,逼他露出破绽来。 萧厉没经历过这样的打法,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让他焦躁,而这股焦躁也很快让他付出了代价,他身上已被划出了好几道伤口。 每一道伤口都极尽刁钻阴毒。 血浸透了他衣裳,顺着袍角一点点往地上滴落,和林间叶稍坠下的水珠砸下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萧厉额角布着细汗,他用布条缠在手上,来防止在雨水和血水中抓握刀柄滑脱,在渐大的雨声中,闭上了眼,只留一双耳朵听着四周的穿林打叶声。 极细微的踏地声,挥刀声,甚至衣袂摩擦声,都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叶稍又一滴水珠坠下时,他抽刀横挡,拦下了从树上跃下俯劈下来那一剑,同时侧身避开只余半寸就能扫过他脖颈的寒刃,以半近四尺长的刀鞘撞在左侧攻来那人的腹部,将人逼退数步。 收刀之际,刀鞘格开身后刺来的利刃,五尺长的苗刀又送了出去。 刀锋破开皮肉,带出了血色。 连一声闷哼都不曾传出,那群人很快又退了回去,四下重新陷入一片只余雨声淅沥的静默。 萧厉便持刀静立在雨林中,衣袍刀尖沥血,发梢下颌滴水,等着对方的下一次攻击。 他进步飞快,已在这场用焦躁来围猎的绞杀中,适应了对手的节奏,学着反抓他们的破绽。 裴十三在暗处观察了许久,只觉围杀这人,当真和围杀一头猛兽无异,他强压下心中那份不耐道:“ 乾字队随我继续围杀他,艮字队四下搜寻温氏余孽,那余孽没同他在一起,定是藏起来了。” 言罢他率先提刀从树上跳了下去,他是从裴氏鹰犬中凭实力杀出来,后由裴颂一手带出来的亲兵,已能独当一面为将,但从前在裴颂身边做事时,前去刺杀敖太尉的江湖第一剑客,都曾死在他刀下。 他的刀法以快著称,甚至有传言,在他刀下被活剐完了,才察觉到疼。 可同萧厉劈砍到一起时,裴十三只觉心惊,这前朝余孽身边的护卫,接下他的快刀虽显吃力,却不曾让他钻到空子,甚至从那刀锋里蛮横溢出的手劲儿,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 拼快刀极费体力,裴十三手被对方野蛮的挥刀震得快握不住刀柄之际,后退一步让一直攻不进去的鹰犬们顶了上去。 他瞥一眼持刀的手,见虎口已被震裂时,脸色更是难看起来,眼底杀意也更甚:“你和那前朝余孽,今夜必伏诛于此!” - 温瑜躲在巨石下,听见了树林远处传来的拼杀声,她指尖攥得发白,忧心如焚,可也清楚自己出去后不仅帮不上忙,反还会拖萧厉后腿,便不敢妄动。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那群人还没找到她,应不会对萧厉下死手才是。 在这煎熬的等待中,她忽听得巨石后又传来了似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温瑜心中一凛,是有人往这边搜来了么? 这林间枯叶覆地,断枝也有不少,雨夜里黑灯瞎火的,纵使走得再小心,也会有不甚踩到枯枝的时候。 这也是她连换个地方躲藏都不敢的原因,一旦弄出动静,就会引人过来。 温瑜屏气凝声,细听那脚步声有没有继续往这边靠近。 裴颂养的这批死士,之所以被称作鹰犬,便是他们不仅有着鹰一样的目力,还有着犬类一样的嗅觉,绝非军中普通斥侯可比,最擅探查和刺杀。 一斗篷人寻着那已被雨水冲得极淡的血腥味寻到了巨石这边,他抽出刀,悄无声息地沿着巨石边的矮坡继续往下走,在看到下方的灌木丛里隐隐露出一片衣角时,无声笑了笑,用刀挑开那片灌木丛道:“找到你了,菡阳翁主!” 躲在巨石侧凹处的温瑜举起手上的石块还不及朝着对方脑后砸去,那人刀锋一个回转,带起一片寒光,冰冷的刀锋瞬间就已抵在了温瑜颈侧:“倒是有点伎俩,不过我劝翁主还是不要垂死挣扎的好,否则就只能挑断手脚筋带走了。” 温瑜身上的披帛被她放到灌木丛里诱敌,此刻那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对方眼中,她淋了半宿的雨,面色和唇色都苍白得厉害,乌黑乱发散落在肩颈,整个人好似一尊易碎的玉瓷,只一双清月眸仍冰冷沉静地盯着对方。 握在手上的那块石头,终是被她扔至了脚下。 那人道:“这就对了。” 他似不觉温瑜一个弱女子还能伤他,收了刀,伸手去擒她手臂,不料温瑜似太害怕了,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都朝他扑了去,倾城国色的美人软香温玉撞来,没人会拒绝,他本能地伸手欲去揽美人腰,却忽觉心口一片沁凉。 温瑜借着朝他扑过去的势头,将先前从铜雀身上拿来的匕首狠扎进了他胸膛。 斗篷人后背砸在地上,眼中露出错愣,口中溢血,仍抬指要捏向温瑜咽喉。 温瑜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匕首继续朝他胸膛下压,直到没过匕首把,方才停手。 斗篷人已没了呼吸,一双眼仍错愣大睁着。 温瑜浑身瘫软般跪坐到了地上,她第一次杀人,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张溅着血珠的脸也苍白无比,脑子却又冷静得出奇,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必须另找藏身之所。 她拔出匕首,撑着石壁起身,抬脚朝外走去。 天幕之上一道惊雷响起,闪电的白光被扯进密林中,鬼影一样狰狞的树影中,十余名听到动静赶来的斗篷人围至巨石处,和手握匕首的温瑜迎面撞上。! 第 44 章 冷雨如注,萧厉劈刀砍倒一名不及撤走的斗篷人,在裴十三阴郁的目光里,脚踩在那名斗篷人后背,举刀刺了下去。 斗篷人身形一颤,抽.搐两下,不再动弹了,汩汩鲜血从他身下淌出。 萧厉脚下还横七竖八倒着数具尸体,他撑着刀喘息,凶戾抬眼看向裴十三:“今日挡我者,死!” 裴十三眯眸看着他那身几乎已被血水完全浸透的衣裳,阴冷道:“刀都拿不稳了,装腔作势,委实可笑。” 他做了个手势,被杀得只剩一半的乾字队死士继续朝萧厉围攻了去,斗篷在急跑中扬起恍若船帆。 雨水混着血水淌过萧厉下颚,他拔出刀,微咧了咧嘴,盈满戾气的眼底带着股疯劲儿:“那就试试。” 苗刀再次和劈砍向他的长刃撞在一起,每一次出招都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只闻一片震耳的锐响,刀剑相接处被劈斩的雨柱飞溅。 每次围攻萧厉,都是五名死士一起上,如此便可用车轮战术消耗他体力。 但乾字十二人,如今只剩六人。 裴十三紧盯着被围杀的人,虎口溢血的手,握紧住刀柄又松开,虽一语未发,但已明显失了耐性。 冷静,冷静。 愈是这种时候,愈需要冷静。 裴十三强压下心底那份想急切解决眼前人的狂躁,他带来的这二十余号人,都是鹰犬中的精锐,今夜虽能斩杀这护卫于此,但对方那一口尖锐獠牙,也让他们付出了尤为惨重的代价。 围杀一头凶狼,当先去其獠牙才是。 在又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里,萧厉劈刀砍断了一名死士手上的兵刃,那名死士脚尖点地,飞速后退,可萧厉手上五尺长的苗刀还是瞬间就逼至了他颈侧,死士只能竭力调整身形,才让萧厉那一刀砍中他肩骨,而不是直接被削断脖子。 饶是如此,他还是受了重创,被随裴十三观战的那名死士一把拖回顶了上去,才捡回一条命。 裴十三视线落在了萧厉手中那柄比普通佩刀长出两尺的苗刀上,一双眼阴沉眯起。 夺了他手上这柄刀,这头凶狼,应就失去獠牙了。 他必要削掉这竖子一臂,再一寸寸碾碎他的骨头,方可泄心头大很。 裴十三缓缓抽出腰侧的刀。 然,刀锋方出鞘两寸,前方雨里便传来艮字死士的喝声:“都尉,我等已寻到前梁余孽菡阳!” 裴十三阴沉的面上终见了几分喜色,佩刀收回鞘中,看向死士们押来的女子。 温瑜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绑起,面色苍白如雪,乌发蜿蜒似妖,衣襟上的血顺着雨水晕至了裙下,随着她走动缓缓滴落至林间的水洼里。 松脂火把和闪电白光照耀下,那张冷漠又似噙着悲悯的容颜,仿佛真是上古神祇造物后遗落人间的手笔。 裴十三都看得浅愣了一息,他们手中虽有画师临摹用来搜寻的画像,可无论是五官还是神韵,都不及 真人十分之一二。 他回神后冷嗤:温氏诞妖女如此,无怪各路豪雄都欲夺之养为禁脔。 ?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随即刀指萧厉:“你主子都已落网,尔这余孽还不快束手就擒!” 冰冷的雨水冲掉了萧厉坠在眼皮上的汗珠,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看到她衣裙上大片的血迹,缓缓问:“你受伤了?” 温瑜望着他浑身被血水浸透的模样,冷漠的眼底终有了裂痕,轻轻摇了摇头,艰涩道:“他们不会杀我,你不用管我,快逃出去!” 艮字队死士也在此时向裴十三禀报:“都尉,这前朝余孽杀了艮五。” 裴十三神情一变,再看温瑜时,脸色阴冷了许多,冷笑:“逃?” 他抬刀便架到了温瑜颈侧,对着萧厉阴狠道:“放下手中兵刃,能活捉这温氏余孽交给主君,我自是不会带个死的回去,但往她身上扎几个不要命的血窟窿,或是让今夜血战的弟兄们都当一回前梁翁主的东床快婿,还是使得的。” 他刀锋做势就要往温瑜染着血的衣襟上挑。 “你别动她!”萧厉嘶喝出声,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裴十三刀尖挑进温瑜湿透的衣襟,盯着萧厉威胁:“扔了你手上的刀。” 血丝一寸寸爬上萧厉眼底,他提起手上的苗刀缓缓应声:“好。” 却听得温瑜唤他:“萧厉。” 萧厉抬起发红的眼,撞进了对方冷漠又破碎的一双眸中。 温瑜说:“我不在乎,我活着,只是为了报仇,这身皮囊毁了、烂了,于我而言,都不算什么,你逃出去。” 一道闪电劈下,随即雷声轰鸣。 伴着雷声一起闷声砸地的,是萧厉手中那把苗刀。 冷雨滚过他眼皮再漫过他眼睑砸下,他望着温瑜哑声说:“我在乎。” 温氏倾覆让她失去的一切,他都在乎。 她要把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那他也是她的最后一层甲。 死士们几乎是在萧厉弃刀的瞬间,便飞扑上去摁住了他。 裴十三阴冷道:“给我打断他全身的骨头,再将人吊死在这林中,以祭死去的弟兄们!” 险些在萧厉手上丧命的死士们自是不会留情。 萧厉被压进了雨中的泥地里,抡锤一般的拳脚落在他后背,砸得他口中吐血,半张脸也被踩进了泥浆中,他一双眼却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温瑜的方向。 如果这辈子只有这么长,二十载凄苦换来遇上她,死前能最后护她一次,似乎也够了。 “萧厉!” 温瑜嗓子嘶哑到几乎叫不出他名字。 她眼底的冷漠似被打碎的白瓷,一寸寸裂开,溢出的全是钻心的疼痛,泪水混着雨水一齐砸到了地上,朝他吼道:“你给我还手啊!” 萧厉望着她,溢血不止的唇翕动着,依稀可辨出他是在说“别哭”。 裴十三看得心中大快,冷笑着吩咐底下人:“还手?给我拧断他 手脚!” 温瑜眼中涩疼,止不住泪流,她双手被缚于身后,尽力扬起了头,身姿笔挺如苍竹,像是一只要引颈触山的鸾鸟,横溢着痛苦和恨意的一双眼,终只剩赴死的决绝,“尔等逆党,焉配挟我生死?” 她闭目,用尽全身力气,朝裴十三架在她颈上的那柄刀刎去。 她这一路,是萧厉护着才行至了这里。 她欠他的,已够多了。 她若死了,他大抵便不会受制于人了。 裴十三大骇,连忙撤刀,却还是让温瑜颈上割出了血色。 欲断萧厉手脚的死士们也被温瑜惊住,朝前看去。 萧厉浑身都是血,他望着着温瑜颈间渗血倒下的身影,喉中几乎是溢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从泥泞中挣扎而起,死士们回神还想按住他,却被他身上突然爆出的那股蛮力震得根本抓握不住他臂膀,朝后摔去。 裴十三眼见萧厉扑来,提刀就要砍,可被萧厉脚下扬起的那一片泥水迷了眼,匆忙别过头,随即只觉胸口似被一口千斤大鼎狠狠砸中,瞬间一口血雾便从他口中喷出。 萧厉一把抱起倒地的温瑜,滚身躲开几名死士劈来的刀,摸起苗刀便朝他们脖颈抹去。 苗刀的长度让死士们忌惮,仓惶后跳,萧厉则借着这间隙狼跃而起,背着温瑜跳进了火光照不到的藤林之后。 几名死士提刀还要再追,却忽听得身后同伴急唤道:“都尉!” 他们回身,便见裴十三七窍见血,似五脏六腑已碎,他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眼中惊骇不散:“报……报与主君,这拳法是……是……” 他终是没能说完想交代的话,就这么睁着眼断了气。 - 夜雨未停,萧厉背着温瑜疾驰在藤萝绕木的密林中,他口里全是血腥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肋骨也断了两根,在这一刻却像是已不知道疼了般。 胸腔里空得厉害,甚至连脑中都是空白的。 那种仓惶和无助感,让他仿佛回到了去乱葬岗寻萧蕙娘尸身的那个雪夜。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身上不知被黑暗里的枯枝和断木剐蹭出了多少伤痕,却也全都顾不得了,只在急跑中不断同背上的人道:“我们逃出来了,阿鱼,要撑住……” 裴十三撤刀及时,温瑜颈上被割出的口子没伤及要害,可被雨水冲下的血迹,还是将她整个领口都晕成了一片胭脂红。 未愈的风寒和这一宿的逃亡,已彻底催垮了她的身体。 她头无力地贴在萧厉肩背上,孱弱回他:“我不死……” 萧厉湿发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说:“对,你不能死,你还要报仇。” 温瑜闭目跟着他呢喃:“不死,报仇……” 覆地的藤萝遮蔽了山岩间原有的沟壑,萧厉怕那群人影子一样的斗篷人再追上来,走得急,不甚踩空,带着温瑜一并掉进了山体裂开的石缝中,幸得他一只手牢牢护住了温瑜,另一手又攥住了一株藤 蔓,竭力拽紧来缓和二人下坠的势头。 他喉间艰难溢声,下滑了约莫三两丈,掌心的皮肉都尽数被剐蹭掉,才终于挽着藤蔓挂在了山壁上。 但苗刀掉进了石缝底下。 温瑜感觉到他用力箍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在轻微地发抖,虚弱问:“你怎么样?” 萧厉以独臂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听着苗刀似砸在石块上发出的锐响,咬紧牙关说:“我没事,下边约莫还有个七八丈的距离,这条藤蔓很粗,应该能垂到底下,你抱紧我,我带你滑下去。” 从他掌心流出的鲜血,顺着藤蔓滴落在了温瑜脸上。 有了顶上那片遮住这条石缝的藤蔓遮蔽,雨水并未滴进来,她察觉到那血是温热的。 温瑜不知道是萧厉手上的伤口裂开,还是又添了新伤,用力攀紧他肩颈时,她把脸靠在他满是血腥气的胸膛上时,只觉眼窝灼痛。 她欠这个人的,真的还不清了。 萧厉带着温瑜终于下到石壁底下时,借着闪电照进来的白光,捡回了掉下的苗刀,也发现石壁一侧藤蔓遮掩下,有一处山洞。 他满是擦伤的手指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拧开吹了吹,还好这火折子并未进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方不大的天地。 他用刀拨开洞口的藤蔓,带着温瑜走了进去。 洞内尘土积蔽,不过好在似有人遇难在这里落脚过,石壁边放着些干柴,往里一堆干枯的藤蔓上边,还铺着一张毡绒披风,似用来睡觉的地方。 萧厉取了些铺床的干枯藤蔓,用火折子点燃,火光将洞内的一切照得更加分明。 他添了柴禾把火升起来,抖去那毡绒披风上的灰尘,给温瑜披上让她靠石壁坐着,说:“这条石缝有近十丈高,有洞口的藤蔓和石缝上边的藤蔓遮掩着,我们在这里生火也不会被发现,今夜雨大,就先在这里躲一躲。” 借着火光,温瑜看清了他苍白的脸和衣角滴落的血水,就连添柴禾的那只手,也是血肉模糊。 她想到先前他带着自己下来时,滴落在她脸上的那些温热血迹,心口涩疼,哑声道:“你先处理你身上的伤……” 说着便想强撑着坐起来帮他,被萧厉按了回去:“我皮糙肉厚不碍事,你别动,当心颈上的伤。” 他强忍下喉间上涌的血腥味,拧开苗刀的刀柄,取出了藏在里边的金创药。 他们的包裹在温瑜被抓后,被裴家鹰犬们收走了,眼下只有这药能用,但这伤药见效虽快,能迅速凝血结痂,药性却烈,撒上去时伤口如油烹火燎。 他按着温瑜一侧肩膀,将药小心地洒到了她伤口上。 药末同温瑜伤口一融,温瑜整个人就止不住地发颤,她微侧着颈子,火光下那一大片雪颈,在雨水残留的湿意里,很快浸出了细密的汗渍。! 第 45 章 萧厉问:“疼得厉害?” 温瑜轻轻摇头,她面上苍白不见血色,只眼眶还浸着红,领口为了方便上药拉低了些许,被火光照得暖白的锁骨上只覆着薄薄一层皮肉,是一种堪称昳丽的脆弱。 而她最脆弱的那段雪颈,更因她微侧着头的姿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眼前人的视线里。 萧厉看着她颈侧那道一寸来长的伤口,按在温瑜肩头的手微微收紧,随即收起药,从温瑜里衣的袖子上撕下一条布料来,缠了上去。 他一身衣裳里外都浸着血,脏得厉害,只能用温瑜自己的。 粗粝的指腹和她颈上细嫩的肌肤相接,温瑜因忍痛还在轻微地发抖,火光炙烤着一人湿透的衣物,在这冷热交接中,萧厉垂眸看她时,两个人几乎是呼吸相缠。 那些在心底疯涌却一直压制的情愫,在今夜这场同生共死后,像是被暴雨灌满了的地下泉水,哪怕再竭力克制,也会从坍陷的角落渗出来。 萧厉说:“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不是还要报仇么,死了,就什么仇都报不了了。” 温瑜呼吸间全是他身上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气息,湿透的衣裳裹在身上发冷,可不知是被他的气息笼罩着,还是被火光烤着的缘故,又隐隐发热。 那些他从未说出过口的情愫,都已在今夜“我在乎”那几个字里剖在她跟前。 温瑜做不到装聋作哑,她在抬眸和萧厉视线对上时,便觉自己的视线像是被绞住了。 眼窝依旧涩痛,她哭过后薄红未退的一双眸子,只是看着人,便能让人丢盔弃甲。 大抵生死最易摧毁脑中那名为理智的防线,被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着,有一瞬温瑜也想忘记自己是谁。 但那样的念头只是仓促浮现,她便清醒了。 温瑜错开眼,望着火光孱弱出声:“温氏倾覆至此,还能有你和岑护卫、铜雀他们舍命护我,是我之幸。” “我的命,不比你们高贵多少,当日铜雀负伤,我会以命要挟官兵不许伤她。今日你因我受困,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她再次拿岑安和铜雀说事,将今夜为救他的刎颈之举,说成同那日救铜雀无一。 那片如蛛网一般罩在一人身上的黏稠荡然无存。 萧厉望着她垂下的长睫,给她包扎好伤口后收回手,只说:“看来我眼光不赖,跟了个好主子。” 温瑜听得他这话,心口微刺,道:“我从未视你为使仆,你和大娘都于我有恩,他日我抵达南陈,只会奉你为座上宾。” 萧厉用细枝拨了拨火堆里燃烬的柴灰,火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似乎笑了笑,说:“我一个粗人,当不得座上宾,当个马前卒便好。” 言罢看了一样自己还在往下滴血水的衣袍,道:“在泥里滚了好几遭,身上邋遢得很,方才见外边有个积了不少雨水的石坑,我出去洗洗。” 温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清冷破碎的 一双眸子,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几经挣扎之后,终又归于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国仇家恨早已击毁了她的一切。 №团子来袭提醒您《归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她这条性命,早就不是为她自己而活了,她是为报仇活着的。 - 萧厉走出山洞后,一直强压在喉间的那口淤血便吐了出来。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后,才觉浑身都疼,尤其是胸腔,一呼一吸间都像是撕扯着了里边的血肉。 他估摸着应是被那群死士摁在地上时踹断了肋骨。 他用手背揩去唇边血迹。 也还好,断的是肋骨,若是手脚,或许他今夜和温瑜真得死在那里了。 萧厉撑着石壁缓和了些呼吸后,才走到澡盆子大的水坑前,掬起几抔水胡乱地浇在脸上,洗去血迹,又掬了一抔水漱口,顺带将身上裹着血泥的伤口也洗了一遍,才拧起在水中滤去了大部分血渍的衣裳,将里衣胡乱撕成条。 他身上被死士们划出的刀伤都极长,且皮肉外翻,藏在刀鞘里的那些金创药根本不够用。 借着洞口藤萝处隐隐绰绰透出的火光,萧厉将剩下的金创药撒到了几处最为严重的伤口上,便用撕下的里衣缠上了。 他披上外袍草草束紧,拿起刀沿着石缝左右尽头都走了一遍,寻找有没有别的出路。 但今夜大雨,夜空一片漆黑,断岩和杂草灌木遮蔽下,肉眼能看到的实在是有限,他只在靠山石凹陷处还发现了一口地下泉出水的泉眼,那水流沿着一侧的碎石淌进了山涧中。 萧厉微松了口气,这泉水干净,可以喝。 他取下挂着腰间已在打斗中被撞变形的铜制水壶,本想取些水带回去给温瑜,但发觉里边沉甸甸的,方想起这只水壶里装的是给温瑜备着的风寒药。 在客栈那会儿,他本是想拿去厨房给她温一温的,谁料撞上追兵,便一直带在身上了。 也幸得这药没丢,今夜淋了大雨,温瑜的风寒肯定会加重,有这一壶药,她应是能熬过来的。 萧厉把水壶放在泉眼旁边,自己掬了两口冷泉喝。 山风从石缝里疾啸而过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脚边。 萧厉掏出火折子细看,发现是一颗野山楂,地上还有不少被风刮来的这类果子,只是不少已经腐烂了,方才太暗,他并未留心。 夜色中他并不能看清那颗山楂树是长在何处,想着明日等天亮了,可以过来找找。 他举着火折子从地上捡了些刚从树上刮下来的新鲜山楂,在泉眼处洗了洗一并带回去。 萧厉拨开洞口的藤萝时,虚弱靠着石壁的温瑜便掀开眸子,问:“你去哪儿了?怎出去了这般久?” 萧厉把用从藤萝上摘下的叶片垫着的山楂放到她边上,说:“在外边简单洗了洗一身的血腥味,包扎好伤口后四处看了看,天太黑,不便视物,暂时没找到出路,不过在石缝左侧的尽头,有一口地下泉的泉眼,那附近的山壁上应还长着一颗山楂树,我捡 了些被风吹下来的,你将就着吃点,明日我再出去看看。” 温瑜视线落在他外袍被刀锋划破的那些口子上,说:“你后背也有好几处伤,你自己是如何包扎的?” 她抬眸看他,明如洞外闪电一般的目光里透着哀意:“是不是金创药已不够了,你根本就没上药?” 萧厉闻言,似有些好笑又无奈地扒开自己衣襟,露出里边缠绕着布条的精壮胸膛:“我骗你做什么?你若是不放心,大可帮我拆开重新包扎一遍。” 他发梢往下滴着水,一双黑眸望着温瑜,半开玩笑般道:“我是求之不得。” 温瑜心中微愠,别开脸不再看他,倒是也打消了怀疑他并未上药的顾虑。 他这突然吊儿郎当的样子,让她有些不甚习惯。 但她也隐隐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那份逐渐明晰的情意,被她一句以命做胁救他和救铜雀无一挡了回去。 他若再同从前一样,或许她心中那份愧疚还会越积越重。 他作出这副佻达模样,或许也是想告诉她,他懂了那份拒绝,会收回自己的感情,不会再给她带去任何困扰。 她应是该高兴的,但心口却萦绕着一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涩然。 她出神之际,萧厉将那水壶放至了她身边,说:“这是昨日下午让医馆药童给你煎的药,正好派上用场了,你一会儿把药喝掉,身上的湿衣……也最好脱下来,我给你烤干,不然你的风寒只会加重。” 温瑜抓着披在身上的那件毡绒斗篷,没有即刻应声。 萧厉似知道她的顾虑,说:“我去洞外,你换好了叫我。” 冷雨虽没瓢泼进洞外的石缝里,可那叶隙间还是会滴水下来的,更何论外边风大,他一身伤,比自己严重得多,只是仗着体格撑着。 他们如今被困在这里,回头他若是也病倒了,便当真只能在此处等死了。 温瑜在他起身时道:“不用去外边,你背过身去就是。” 萧厉回过头看着她,浅笑着问:“就这么放心我?” 温瑜沉默了一息,说:“一个把命都交给我的人,我为何不放心?” 萧厉脸上那抹佯装轻佻的笑,突然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他抬脚朝外走去,只说:“换好了叫我。” 冷风在他掀开洞口的藤蔓时灌进洞内,吹得火光扑朔。 温瑜垂眸看着湿透的裙摆在地上泅出的水痕,知道他是不愿逾礼半分,她浅浅失神了一瞬,才解下身上的披风,褪下湿衣。 萧厉抱刀靠在洞外的石壁上,任冷风灌满衣袍。 身上每一道伤口都疼,可胸口那团跳动的血肉,却仍如岩浆一样滚烫,叫嚣着不甘,翻滚着能将他一身皮骨都灼伤的野心和欲望。 他隔着这黑沉得恍若没有尽头的暗夜,侧目眺望向无数崇山峻岭之后的南陈。 他清楚那让自己整颗心都扭曲到狰狞的恨意是什么。 他在嫉妒。 嫉妒那个与他素未谋面的陈王。! 第 46 章 里边传来一声“好了”时,萧厉方收敛了所有情绪,掀开藤蔓进洞。 温瑜坐在火堆旁,身体用那件毡绒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余湿成一绺绺的长发披散在披风外。 她换下来的衣物,则整齐地叠放在一旁。 萧厉将那些干掉的藤萝拎起来抖了抖,筛掉上边的叶渣灰尘,重新铺了一遍,才对温瑜说:“靠着石壁凉,你将就着在这枯蔓上边睡一晚,明日我们再找出路。” 温瑜低低应了声好,她现在已有些头重脚轻,脑仁一下一下地刺疼,心下明白大概是风寒加重了。 她走过去躺下时,萧厉见她面上恹恹,整个人都无甚精神的模样,也猜到了约莫是风寒的缘故,问她:“壶里的药喝了吗?” 温瑜点了下头,说:“还剩许多,你身上伤势重,淋了一宿的雨,你也喝些,以防邪寒入体。” 铜壶里的药,是按两次服用的量煎的,她身上乏力,胃里也有些翻得厉害,换好湿衣后,只强忍着冲鼻的药味喝了一小半,怕再喝下去激得吐出来,浪费了药,且还要给萧厉留一些,便没再喝了,此刻只想蜷缩着睡会儿。 萧厉道:“你睡吧,我心里有数。” 温瑜昏沉得厉害,浑身都难受,裹着披风虚弱合上眼时只道:“你帮我把外裳烤得半干就行了,其他的衣物轻薄,放到明日应该也能干的。” 萧厉应好,添柴时,把火堆往温瑜躺的那边移了些许。 得亏临近南方,这边夜里的天气才不似北边那般严寒彻骨,有火堆烤着,倒也能凑合过一夜。 他拿起药壶,入手便觉颇沉,猜到温瑜肯定没喝多少。 他们被困在这山里,追兵肯定会封山搜索,后面若是没了药,她风寒又重,只怕更棘手。 他将那药壶放到火堆旁,隔着一小段距离给温瑜温着,备着等她夜里醒了喝。 注意到温瑜头发还湿着,只是已没干爽的衣物给她擦头发了,他拿起她叠放好的外裳准备给她烤干,但衣裙上全是血迹,闻着也是一大股血腥味,她叠起来另放着的衣物上也沾着血迹,便想着拿去外边的泉水处一起洗洗。 他取那叠衣物时,放在里边的鲤鱼木雕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温瑜在风寒药的作用下,似已睡沉,并未被这点细微的动静惊醒。 萧厉捡起木雕,用手摩挲了一下,再抬眼看向背身朝里躺着的温瑜时,火光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压抑了太多不可言说的情愫。 最终他把木雕轻手轻脚地放了回去,拿起温瑜换下的衣物去了外边。 天太黑,萧厉视物不甚清晰,在泉眼水流处搓洗衣物时,叠放在衣服里的一块布料掉了出来,他初时没弄明白那是什么,还以为是温瑜的手帕,但搓了两下发现比手帕大许多,料子也并不是做手帕常用的绫纱,更像是绸布,触感极为光滑,边角处还有系带。 电光火石间,他似明白了那是什么,整 个人都僵住,也不敢再这么直接拿着继续搓洗,迟疑些许,才用温瑜的外裳裹住了那团柔滑的布料,小心地搓洗。 拧干了拿回去在火堆旁烤时,也没敢直接拿着那片布料烤,依旧是叠进温瑜的外裳里一起烤。 下半夜的雨声并未停息,山洞外甚至能听见雨水从藤叶上滴落的滴答声。 萧厉不知自己是不是被今晚的血气给冲昏了头,他在烘烤衣物时,便觉脑袋有些发沉,最后强撑着把温瑜的衣物给她烤干了,起身叠放回去时,更是有些眩晕。 他轻晃了一下头,撑着石壁在火堆的另一侧坐下,背靠洞壁闭目浅眠。 火堆里的柴禾在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燃烬,火光熄灭时,洞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天明时分,温瑜被洞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 她喝了药,裹着披风在火光的炙烤下出了一身汗,这一觉醒来已好了许多,只是嗓子仍涩哑得厉害。 从洞口藤蔓缝隙间泻进的晨光照亮了里边,她望着不远处靠石壁而睡的人,浅唤了一声“萧厉”,但那一向浅眠的人,却没回她。 温瑜听着他明显不太正常的粗重呼吸声,顿觉不妙,撑着身下的枯蔓起身,走到他跟前,轻轻晃了晃他肩膀:萧厉?◣[(” 萧厉还是没应声,他呼吸发沉,面皮烧得通红。 温瑜抬手探他额头,一触到便觉滚烫无比,连他呼出的气息都是灼人的。 “怎么会这样……” 温瑜忙伸手去拿那药壶,掂起发现分量一点没轻,便知道萧厉昨夜肯定没喝。 她望着烧得不省人事的人,半是心酸半是微恼,哑声道:“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石壁颇凉,温瑜怕是萧厉在这里睡了一宿沾到太多寒气的缘故,吃力扶起他一条胳膊道:“你别躺这里了,去那边枯蔓上睡。” 奈何萧厉太沉了,她根本扶不动他,且他袖子上也带着黏稠的湿意。 温瑜收回手,摊开五指一看,发现自己手上沾到的是血。 她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低喃:“不是已经包扎过伤口了么?” 似意识到了什么,她忙解开萧厉衣襟一看,便见他缠着布带的好几处伤口,都晕出了大片血迹,显然是根本没上药,只用布带缠了起来。 他那般重的伤势,若是不上药,只用布带缠起来,伤口是会发炎的啊。 温瑜怔怔地看着萧厉满身的血迹,一股酸哑涌上喉头,她咬牙道:“骗子!” 他就是没有足够的药包扎伤口了! 怕她当心,还故意将伤口缠起来骗她! 当务之急是要给他退热治伤,温瑜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涩意,拿起药壶,顾不得药是冷的,小心地把壶嘴放到他唇边,给他喂药。 奈何萧厉齿关闭得死紧,药汁全都从他嘴角溢出来了。 温瑜试了许多次都是如此,溢出了太多药汁,她不敢再浪费,望着半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的人,眼眶发酸地抬臂 抱住了他。 这逃亡路上的每一幕,都在她脑子里缓慢掠过,他背着她横翻山岭躲避追兵时额角滚落的汗,他为她挡下的那一道道伤,他被人摁在泥泞中打到吐血不止还望着她的一双眼…… 一滴滚烫的泪就这么砸进了他领口。 她失去的已够多了。 温瑜目光在那无尽的悲意中渐凝,缓缓道:“我欠你好几条命了,我不会死,你也不许死。” 她直起身来,拿起药壶自己含了一口,捧住青年的脸,苍白柔软的唇覆上他的,撬开他齿关,小心地给他渡了过去。 这次总算是没再溢出。 人命关天,这法子有效,她便也无暇再顾及旁的,如法炮制,继续给他喂药。 - 萧厉很久没做过梦了,大抵是这一宿的厮杀和压抑的情愫,唤醒了他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看到了软香罗帐和满室飘飞的红绸。 楼里的姑娘们总是将绸发拢在一侧,着轻罗纱衣半倚着门,眼波含情地目送恩客。 他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冻得通红的手,拧起里冰水浸过的帕子,擦木质地板上人来人往留下的脚印,那无数扇或开或闭的房门里,传出无数咯咯的娇笑或似哭非哭的娇啼。 五六岁的他,尚不懂那是什么,但也知道不能听,不能看。 他尽可能地低着头,对那些声音,只有无尽的厌恶和恶心。 在楼道内巡视的打手听着那些声音,却会露出淫邪又龌龊的笑来,而每每同母亲相熟的男子寻来时,母亲和对方上了楼,那些打手们看着他,则会露出类似的神情,恶意又讥诮。 萧厉厌恶那楼上的一切。 他宁可去刷楼里的婆子们都不愿刷的恭桶,也不愿去楼上姑娘们房里擦地。 但那些打手总喜欢捉弄他,在萧蕙娘和他干娘们都顾不上他的时候,便会支使他上楼去做事。 擦地的抹布被黑靴踩住,看不清面目的打手将托盘塞到他手上,鄙夷又带着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兴奋朝他喝道:小杂种,把这酒送到霓裳房里去。㈤” 萧厉垂着头,用力拽那截被踩住的帕子,声音冷漠又稚嫩:“我不去。” 身上便挨了一脚,狰狞的骂声钻入耳膜:“你不去让老子去么?得罪了客人,回头看老鸨不寻个人牙子把你给卖了!想靠着你那娼妇娘在楼里吃白饭,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瘦小的身体被踹了个仰翻,害怕被卖掉,从此再也见不到母亲,忍着痛爬起来,端起递来的托盘,短了一截的袖子下,手臂上青紫的淤伤新旧交叠。 有的是被老鸨打的,有的是打手们捉弄他磕的,印象里,他在醉红楼就难有一身完好皮肉的时候。 叩响门,里边的声音支离破碎地让他进去。 萧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开门,捧着托盘低着头走进,飘飞的红绸一直垂落至地。 他听见罗帐后的女人似十分痛苦地短促叫了一声,仓惶抬起头,看 到的便是女人雪白的手臂被折按在锦绣被褥上,未完全合拢的罗帐里露出半张看不清面目的香汗淋漓的脸。 她身后面容更加模糊的男人恍若一条交.媾的野狗。 手上的托盘被打翻,他跟着哑叫了一声,捂住耳朵想逃离这地方。 后退中却像是一脚踏碎了无数面镜子,逼仄的房间跟着碎裂开来,变成了偌大的宫殿,他亦在这顷刻间从稚童变成了青年,床榻上的女人模样也逐渐清晰。 艳若芙蕖的一张脸,偏生了双清月般冷淡清透的眸子,被折按着手臂倒伏在床榻上,青丝铺了满枕,微红着眼望向他。 是温瑜。 萧厉浑身僵住。 那一瞬所有的惶恐和厌恶都消失殆尽。 一股横生的暴虐撕碎了他,狰狞和杀意从心底狂啸而出。 谁? 是谁在对她做那样的事? 陈王? 是不是她要嫁的那个陈王? 妒恨像是燎原的野火,烧穿了他五脏六腑,黑色的恶意疯涌,攥得他整颗心发麻。 他死死盯着那张清冷旖艳的芙蓉面,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啸:他的! 整个人似已被劈做了两半,下意识地朝着床榻迈进——他要拧断她身后人的脖子,把她抢回来! 天旋地转间,摁着温瑜那条雪臂将她按在床头的人,却忽地变成了他自己。 那双清冷的眸子便那般带着不自知的旖.色哀哀望着他,似在说:已经疼了。 脑仁似要炸开了,一抽一抽地疼。 萧厉有些无措地松开那被他捏出了红痕的腕子,仓促地想后退,周身却如坠火海,灼炙得他皮肉都快裂开。 他恍惚间觉着,这应是他做了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后的惩罚。 他就要被烧死了。 唇上却在这时传来一片温软,有微凉的水泽渡过来,如一场久旱甘霖。 但不过须臾,那片温软连着微苦的水泽便消失了。 他手指动了动,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还想要更多。 所以当那片温软再次覆来时,他便有些急促地索取,吮尽那微苦的甘霖后,隐隐从那片温软里尝出了点其他的味道。 温热的,带着清淡的甜意,像是他幼年生病时,干娘泡给他的一碗蜜水。 每每生病才能尝到的一点甜,他记了很多年。 每次喝,也都是珍而重之地捧着,小口小口地慢慢抿。 这个味道比那微苦的甘霖更让他着迷,他有些用力地搅吮着,不肯轻易放那片温软离开,呼吸渐渐急.促之际,唇上忽地一痛,那抹温热终是彻底抽离。 温瑜撑坐在地,竭力平复着呼吸,唇舌隐隐发麻。 她用手背揩了一下唇,愣愣地瞪着依旧烧得不省人事的人。 她是为了救他给他渡药,他在做什么? 满腔的恼意对着一个昏迷的人发作不出来,风寒药是给 他喂下去了,他身上的伤还得想法子。 温瑜换上自己的衣裙,打算出去瞧瞧,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草药。 她从前在舅舅家的药庄上,见过药农们晾晒草药,多少识得一些。 在穿衣时,便发现那一叠让萧厉不用烤的衣物,并不是按自己原来的手法叠的,且上边的血渍也都被洗净了。 里边……还有她的贴身衣物! 温瑜不由侧目看向萧厉,诸多心绪齐齐涌上来,最后又变成了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怔然。 恼么? 可他在夜里,拖着一身伤也要帮她把衣物洗净了烤干,还因把药都留给她病成了这般模样,她又恼不起来。 温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心绪复杂地把披风盖在他身上,拨开藤蔓走出了山洞。 - 定州,中军帐内。 裴颂看完鹰犬八百里加急送回的信件,俊秀斯文的一张脸上,绽开冰冷的笑意,望着送信的鹰犬,用温和到令人胆寒的嗓音尤为缓慢地道:“同本将军好生说说,乾字死士是怎么只剩六人,裴十三又是怎么死的?” 送信的艮字死士额前的冷汗瞬间便滚落下来,单膝跪地的身子也愈压低了几分,将当日的情形复述一遍后,道:“十三都尉在临死前,让我等报与主子,似想说那前朝余孽护卫的拳法有问题,但可惜当时十三都尉伤势过重,没能交代完遗言。” 裴颂闻言,嗓音却变得异常幽冷,盯着死士道:“你是说,那前朝余孽身边的护卫,不仅一手刀法了得,拳法更有来历?” 艮字死士道:“对方气息绵长,那柄五尺苗刀重量更是远胜普通刀剑,十三都尉让我等以车轮战术围困他,几轮下来,他却仍未到力竭之态,属下怀疑,他应是佐以什么内功心法习武,才有如此体格,十三都尉许是从他拳法里瞧出了什么。” 裴颂指尖轻叩着长案,眸中寒芒顿现:“把十三的尸首运回来,我要亲自看看。”! 第 47 章 艮字死士垂首应是。 裴颂却又问:“可记住了那护卫样貌?” 艮字死士道:“我等当日围杀时,雨夜天黑,看得不甚清楚,只记住了个大概。” 裴颂便示意一旁的亲卫:“带他去见画师,便是只有三分像,也要给我画出来,务必弄清那护卫的来历。” 艮字死士闻言似想起了什么,道:“当晚那护卫护主被擒,前朝余孽菡阳曾唤过他一声‘肖立’,但具体是哪两字,属下不得而知。” 裴颂叩着几案的指尖一顿,嘴角勾了起来,说:“先去见画师绘像。” 艮字死士跟着亲兵出帐后,裴颂才噙着薄笑幽冷出声:“当初在雍州以南搅弄风云的人,就要明晰了呢。” 帐外传来守卫的通传声:“司徒,江美人求见。” 裴颂神色稍缓,笑意更深了几分,说:“进。” 须臾,披着青色狐裘披风的温婉女子端着一盅汤掀帘进帐来,神色不太自然地道:“我……给司徒炖了盅雪蛤汤。” 裴颂支撑着头看江宜初捧着汤盅走近,放到他案头后,又取了白玉小碗给他盛了一碗。 望着美人纤纤玉手递来的汤碗,他并未接,而是睨着那汤意味深长地道:“阿姊突然为我洗手做羹汤,我这心中实在是惶然得紧呐,还是说,阿姊已想起我是谁了?” 江宜初面上微慌,捧着汤碗低垂着长睫道:“司徒莫要说笑了,罪妇……” 这两个字一出口,她惊觉裴颂骤然阴沉了脸色,忙改口:“妾十八嫁入王府,今年二十有三,此前也未曾见过司徒,如何担得起司徒一声阿姊?” “这汤,只是妾见定州天寒,司徒劳神军务,特送来给司徒温补一番的,司徒若怕妾在汤中做了什么手脚,妾可为司徒试毒。” 裴颂听她前一句话,神色并未好转,听得她后边的说辞,唇角才上挑了几分:“想不起来,阿姊便慢慢想,至于这汤……还是劳阿姊先尝尝。” 江宜初搁下白玉小碗,说:“我让人再取只碗来。” 裴颂却端起那只碗径直递到了江宜初跟前,食指上的兽头铁扳指狰狞怒啸,只叫人瞧上一眼便觉着胆寒。 他唇边挂着温和又斯文的笑意:“不必麻烦,阿姊就这么尝便是。” 江宜初有些僵硬地接过那白玉碗,没用里边的汤匙舀着喝,只就着碗口浅尝了一口,说:“司徒现在可以放心了。” 裴颂笑笑,拿回白玉小碗,在手上转了个圈,就着江宜初喝过的地方,一口将碗中剩下的汤饮尽,随即望着江宜初红白交加的脸,意有所指般道:“好喝。” 江宜初神僵得更厉害了些。 裴颂放下碗后,却是拉住江宜初一只手,用力一拽,便将她整个人扯入了自己怀中。 他在江宜初慌乱的神色里,伸手钳制住了她下巴,盯着她幽幽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阿姊突然这般讨好我,是有求于我吧?” 江宜初涂着口脂也掩不住苍白的唇抿了又抿,嗓音有些发抖地道:“我瞧见不少前梁旧臣,都被发配去做苦役……定州风雪盛,他们连件像样的蔽寒衣物都没有,有的还被督察官兵打了个半死,只怕熬不了几日,司徒志在一统中原,但施以仁德收揽人心才对,还望……司徒饶他们一命。” 裴颂凉凉地笑了声,盯着眸中都已凝起水雾的人:原来阿姊是想替那些老家伙求情啊…… ⊕想看团子来袭的《归鸾》吗?请记住[]的域名[( 他把声调拉得极长:“也不是不可以……” 江宜初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人,眸中刚露出几分惊诧喜色,便觉下颚一痛,她被对方倾身吻住了。 全然不同于从前丈夫斯文又温柔的吻法,眼前人的亲吻像是野狗啃噬骨头,总是用尖牙磨咬她,仿佛要从双唇开始,将她一点点拆吞入腹。 对方呼吸渐粗,一只手攀着她的腰,用力揉捏她身前时,她害怕得开始挣扎,却被更用力地扣入怀中,衣带被扯散,对方顺着她脖颈一路吻了下去。 江宜初害怕得眼中盈满了泪水,她在用力挣扎中,不甚按倒裴颂腹部,对方突然闷哼一声,也松了钳制她的力道。 江宜初拢着衣襟,白着脸一下子退到了大帐门口。 奇怪的是裴颂脸色也是苍白的,他单手捂着腹部,额角隐隐可见冷汗,抬眼时发现江宜初正看着自己,薄唇中只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江宜初如蒙大赦出了中军帐,候在外边的守卫见她衣裙凌乱,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江宜初无暇顾及这些,只有些怔怔地回想着裴颂捂着腹部的那一幕。 他受了伤! 且还瞒着军中上下的! 江宜初拢在袖中的五指轻微地发着抖,她得想办法去见死忠于公公和丈夫、被贬去做苦役的那些幕僚和老臣,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他们或许可以想办法刺杀裴颂! - 萧厉再次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看着全然陌生的简陋屋舍,他忍着浑身骨头似被拆开了重组的疼爬坐起来,被衾从身上掉落,他垂眸便见身上的伤已全被重新包扎过了,房里还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药草味儿。 这是哪儿? 温瑜呢? 想起昏迷期间做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他抬手抚了一下下唇,只觉唇上刺痛得厉害,一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晃了一下脑袋,披衣起身。 院中隐隐有说话声,他推开门,陡然泄进来的白亮天光让他不甚适应地抬肘遮在了眼前。 在院中晾晒草药的老妪瞧见他,道:“小伙子醒了?” 萧厉稍适应了些,放下手臂,看着满院用簸箕晾晒着的草药,迟疑问:“是您救了我?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个姑娘……” “你娘子啊,她识得些草药,跟着老头子和阿牛去药田里了。”老妪笑呵呵同他道:“得亏你们命大,碰上老头子和阿牛进山去采药,不然就你这一身伤,能不能熬过来都还难说……” 萧厉听得“娘子”二字,一时怔住,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这是真醒了,还是又做了个梦中梦。 恰逢温瑜挎着个药篓从外面回来,瞧见他,道:“你醒了?” 老妪打趣道:“可不,一醒来就找你呢!” 跟在温瑜身后的大块头肩头挑着一担药草,望着萧厉口齿不清地傻笑:“大哥哥……醒了!” 萧厉瞧见那大块头,本还有些警惕,见对方是个傻子,方松了几分戒备。 温瑜把药篓放到檐下,同老妪道:“婆婆,这紫花苜蓿我就先放这儿了。” 老妪朝她道:“你放着就是了,一会儿我自己来处理,你相公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上厨房给他热点吃的去!” 那大块头一听吃的,放下了两只草药篓子,草鞋裹住的一双蒲扇大脚便也跟着往厨房迈去:“吃的!阿牛饿!” 老妪唤住他:“阿牛,你给我回来。” 阿牛这才委委屈屈地走过去,小山一样的身形坐在一张小凳上,拿起刚采回来的草药清理,嘴里还咕哝着:“吃的……” 老妪瞪他一眼,不太好意思地朝萧厉道:“我家阿牛小时候害病烧坏了脑子,叫你看笑话了。” 萧厉说:“大病不死,是有后福之人。” 孙儿傻了这么多年,老妪和老伴早就释然了,听得萧厉这般说,却仍觉心中熨帖,笑道:“小伙子你这遭的这回难,可不比我家阿牛小,不过有个这般美貌贤惠的娘子,可不就是大福气?” 萧厉猜到温瑜必是为了方便隐瞒身份,才说他们二人是夫妻的,但听着老妪一口一个娘子的,仍有些无所适从。 他浅点了一下头,说:“我……去厨房帮忙。” 老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笑道:“这小伙子,面皮薄啊,他娘子都没害臊,他倒是先不好意思上了。” 萧厉进了厨房,看到在灶后熟练生火的温瑜,又怔了一下,下意识说:“我来就是。” 他还记得她刚到自己家时,连打火石都不会用。 温瑜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但灶洞里的火光却是稳稳地燃了起来,她说:“不妨事,我这两日跟着婆婆她们已学会做这些事了,陶大夫说你身上断了两根肋骨,还好没扎进脏器里,不然才是凶多吉少,你先好生休养几日。” 萧厉问:“我昏迷这两日,都发生了什么?” 温瑜往灶洞里添着柴禾,本是有些恼他不肯喝药,以至第二日高烧昏迷,但也清楚他大病这一场,根源还是在他伤势过重,他们当时又没了足够的伤药。 他昏迷这两日,她每次夜里醒来,都会凑过去听听他的呼吸声,就怕他熬不过来就这么死了。 眼下人总算是好端端地站到了她跟前,她心下也没了气性,说:“那天我醒来,就发现你身上起了热症,没上药的伤口也渗了血,出去给你找能用的草药时,在悬崖边上碰上了攀崖采药的陶大夫爷孙两人,是陶大夫给你治了伤,又是他孙儿把你背回来的。” 她说着朝外看了一眼,道:“那叫阿牛的孩子,心性如孩童,一身力气倒是大得惊人。这村子闭塞,适龄的未婚男子极多,我怕凭添麻烦,便说你我二人是夫妻。” 萧厉得知这些原委,心下了然,可想起那个自己按着她手腕的旖梦,觉着荒唐之余,脑仁也刺痛得厉害。 他停下思索,看了一眼外边,见那老妪和傻大个都在处理那些草药,道:“我昏迷了两日,已耽搁了行程,未免官兵们再追来,还是早日启程的好。” 温瑜说:“若我没猜错,当日围杀我们的,应是裴颂养的那批鹰犬,他们耳目过人,都是万中挑一的精锐,你已同他们打过照面,指不定你的样貌也会被他们临摹出来,接下来上路,你我二人都乔装一番为好。”! 第 48 章 萧厉看着温瑜暗了一个度的肤色,以及脸上那些红点,迟疑道:“你的脸……” 他们被追杀的那个雨夜,被火光照着,她脸上的疹印分明已淡得几乎瞧不见了,这会儿看着倒是又严重了许多。 温瑜解释说:“未免节外生枝,我用锅灰和花瓣汁抹的。” 萧厉这才放下心来,她没再用猫毛让自己过敏就好,遭罪不说,那些拿着她画像搜查的反贼,似乎也并不是粗略看一眼就放人,而是会对着画像仔细辨别五官轮廓。 她纵使毁了自己的脸,只怕也躲避不开搜查。 温瑜给萧厉简单热了点饭菜,便又去院子里帮忙。 那叫阿牛的少年寻着味儿往厨房这边看了一眼,瞧着萧厉手上的碗,艰难咽了咽口水,那老妪一唤他,他才不太高兴地瘪着嘴,回过头去继续忙活。 萧厉本只当这少年是小孩心性,可很快他便发现,那少年很喜欢往温瑜身边凑。 偏生因他孩童心性,温瑜待他也并不显疏离,反温声细语的。 那少年还逮着空便拨弄一下温瑜挂在腰间的鲤鱼吊坠,温瑜只含笑摇了摇头,同少年说了什么,少年便红着脸,憨厚地挠着头笑笑。 萧厉瞧得莫名地有些扎眼。 他草草用完饭,也过去帮忙。 老妪瞧见了,连连推拒说:“小伙子,你这一身伤还没好,回屋歇着去吧,哪能让你来做这些。” 萧厉老神自在地往温瑜边上一坐,拿起了倒在地上的新鲜草药说:“躺了两日了,一身的骨头都快躺散了,做点事送送筋骨也好。” 老妪劝不走他,便笑呵呵地教他怎么处理药材。 阿牛期间寻着空子还想扒拉一下温瑜挂在腰间的木鱼吊坠,忽觉后颈凉飕飕的,回头便见那醒来不久的男人笑意凉凉地看着他。 阿牛本能地收回了手,像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垂下脑袋继续清理药材。 眼见天色不早了,老妪去厨房忙活晚饭,温瑜跟进去帮忙,阿牛似觉着跟那一身伤的青年待在一块莫名地害怕,蒲扇大脚跟着挪了挪,想去厨房。 那青年却笑意清朗地叫住了他:“边上还有些旁的药材,我不知如何处理,烦请小兄弟留下教我一二。” 阿牛虽然有些怕他,但脑袋一根筋,一听他是要请教怎么处理药材,便拿起一株示范给他看:“要这样弄……” 萧厉笑容和煦地看着,忽地问:“你为何总是拨弄那位姐姐挂在身上的东西?” 阿牛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药材也不处理了,瓮声瓮气道:“我……我去厨房帮我奶……” 他想起身,可那面上含笑的青年,一只手搭在了他肩头,他卯足了今儿往上挣,愣是没站起来。 阿牛再看青年那张清朗好看的脸,心中忽地更害怕了,跟个被欺负的孩子一样,委屈问:“你为什么按着我,不让我起来?” 萧厉并未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一 副极好说话的模样道:“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阿牛便垂着脑袋不肯再开口,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竟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萧厉浅浅一挑眉,道:“堂堂七尺男儿,你该不会还要哭鼻子吧?” 阿牛瓮声瓮气说:“我……我才没有!” 晚风吹动萧厉额前的碎发,他盯着跟前的大块头少年,说:“那位姐姐是个姑娘家,她拿你当孩童看,才对你百般纵容,但你毕竟不是个孩童,怎可对她动手动脚?今后你若是对旁的姑娘也这般,人家把你告去官府,你可是要挨板子的!” 阿牛有些急了,一把扯坏了手上的药材,垂着脑袋说:“我没有……” 萧厉道:“我都看见了。” 阿牛吸了吸鼻子,坦白道:“我……我是想要姐姐身上那个木鱼吊坠,但是姐姐说,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不能给我。” 萧厉怔住。 恰在此时,陶大夫锄柄上挂着竹篮子从药田里回来,瞧见自己的蠢孙儿在扯药材,当即吹胡子瞪眼训斥道:“你个败家儿!那草药是给你扯着玩的么!” 阿牛吓得当即把手上扯断的草药背到了身后,弱弱道:“阿牛……阿牛没有……” 大概是接二连三地被误解,他眼眶都有点红了,大有陶大夫再训斥他一句,他就哭出来的意思。 萧厉适时解围,起身朝着陶大夫抱拳道:“便是您救了小子一命吧。” 陶大夫瞧着萧厉的脸色,捋须道:“这般快便能下地了?是你们习武之人有自个儿的内家功法淬体的缘故吧,寻常人伤成你这样,可恢复不了这般快。” 萧厉听得很是困惑:“淬体?” 陶大夫很是怪异的看他一眼:“先前给你把脉时,便瞧着你应是个内家功夫扎实的练家子,体魄远胜常人,你自个儿练的功夫,竟是不知么?” 萧厉回想在牢里被老头疯疯癫癫教导的那些年,道:“教我的长辈,得了疯病,我跟着他一知半解地习了几年武,并不知什么内家功夫。只是每每运劲儿时,那位长辈会指点劲儿运于哪处,存于哪处,再发于哪处。” 说是指点,其实是他一旦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疯老头身上的锁链便会重重打到要他运劲儿的位置。 那种像是骨头都被击碎的痛感,经历过一次后,就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他记着疼,所以后来打拳运劲儿时,就总是一步到位。 陶大夫捋须道:“这便是了,练功时气劲儿游走于周身经脉,即为淬体,可比单拼蛮力强得多。” 他放下锄头和药篮,走过去道:“来来,老朽再给你把把脉。” 萧厉递出手去,陶大夫手在他腕上搭了片刻,便看向他,怪异道:“你醒来后用猛劲儿了么?怎地从脉象上来,气血混乱,身上伤口似有渗血之状?” 萧厉想到方才用了些劲儿才按住那少年,微咳了声道:“许是起身时不甚扯到了伤口。” 温瑜从 厨房走出来,唤阿牛帮忙搬了张桌子到院子??[,唇边似带了抹极浅的笑意,对几人道:“药材晚些时候再继续处理吧,就快开饭了。” 待她进屋去了,陶大夫叹息一声说:“你身体底子好,但也需顾惜些,你昏迷这两日,你家娘子啊,面上就没露过笑脸,你不为着自个儿,也莫让她担心才是。阿牛他爹,就是十几年前征兵死在了外边,他娘知道消息后一病不起,后来撒手人寰,徒留我跟老婆子这两把老骨头,把阿牛拉扯大。” 虽知温瑜同自己不过是做戏,但听得温瑜在自己受伤昏迷期间郁郁,萧厉还是觉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裹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在饮鸩止渴。 明知再陷下去去错,可那一星半点的关心,似成了缠缚猎物的蛛丝。 他只是被沾上了一根,便挣脱不得,只剩丢盔弃甲的份。 晚饭后,温瑜大抵是明白面对陶大夫一家的搭救和收留之恩,他们眼下无以为报,要揽下收拾厨房的活儿时,被萧厉揽了过去。 等他收拾完出去时,外边的药材已处理完,用簸箕晾晒的药材也已收进屋里去。 老妪坐在矮墩上缝补衣物,温瑜在跟着陶大夫认更多的药材,阿牛坐在门槛上,跟只哈巴狗似的,一会儿看看老妪,一会儿又看看温瑜和陶大夫。 萧厉靠着厨房门唤他一声时,他下意识就想往屋里跑。 但萧厉问了他句:“你也想要个木雕吊坠?” 阿牛迈进门内的那只脚又挪了回去,有点渴望又有点惧怕地看着萧厉,点了一下头。 萧厉拿出柴刀和一截从厨房找出的木头,问:“想要个什么样的?” 阿牛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盯着萧厉手上的木头,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 他这会儿不怕萧厉了,跟条小狗似的蹭了过去,说:“阿牛……阿牛要只大老虎!” 萧厉毫不留情地拒绝:“不会,换个简单点的。” 阿牛又抓耳挠腮想了一会儿,比划着道:“那要个小狗!” 萧厉唇角似轻轻提了提,说:“等着。” 他拿起刀,在暗沉下来的暮色里,极为专注地往木头上雕琢。 - 温瑜在次日便向陶大夫夫妻俩辞行,又用身上仅剩的值钱物件,找他们换了些路上可能用得到的药品。 陶阿婆本来是要直接送给她们的,但温瑜深知老两口已年迈,阿牛又是个痴儿,这一家老小生存也不易,搭救收留之恩他们眼下尚不能报,怎可再平白拿人家东西。 阿牛得知他们要走了,倒是急得红了眼,把萧厉雕给他的小狗木雕还给他,“阿牛不要了,你们……不走!” 温瑜离别伤感之余,又有些诧异,她倒是不知,萧厉何时给这少年雕了个小狗? 萧厉把小狗木雕塞回阿牛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傻小子,我原也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年岁大,但他可从来不哭鼻子,你往后也别动不动就哭鼻子了,好好照 顾你阿婆阿翁。” 阿牛拿着木雕,用肘关胡乱擦了一把眼:“阿牛,不哭。” 萧厉说:“将来有机会,我再回来看你。” 言罢又看向陶大夫二人:“您二老就送到这里吧。” 温瑜不知此去南陈,还有多久才能再回中原了,她不敢同萧厉一般许诺回来看他们,只能望着老两口道:“你们多珍重。” 陶阿婆揩揩眼说:“你们路上才要小心,莫要再遇上贼人……” 陶大夫数落道:“你这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这糟老头子,我这不让两个孩子小心些么……” 听着老夫妻俩的拌嘴,温瑜心中的离愁倒是散了些,再次同陶家三口道别后,同萧厉一道踏上了继续南行的路。 山野间早春的花已开了,她行在路上问了萧厉一句:“怎会突然想到给那孩子刻个木雕?” 萧厉平视前方,说:“他不是一直想要你那枚鲤鱼吊坠么?” 温瑜不知他是如何同阿牛口中套出话的,果断打住了这个话题。 但二人大抵是运气真背,她们每次落难借宿,都说是遭了山贼,怎料几日后途经一处山岭,还真碰上了劫道的。 好在只是三个不成大患的流寇。 天下分崩离析后,各地官府和山大王们都举了旗,弄得普通百姓没了活路,于是从军的去从了军,落草为寇的落草为了寇。 他们三人本是在一山头混口饭吃,但是当地举事的官府和山大王们,为争个雌雄,打起来了,最后山大王落败。 他们这些小喽啰见势不妙便赶紧跑了,借着从前的名头,干起劫道的行当。 萧厉虽有伤在身,仍轻而易举地收拾了几人。 几人为求保命,掏出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两碎银,痛哭流涕磕头道:“英雄,我等再也不敢了,我们也只是想讨条活路!我们还没害过人命,求英雄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萧厉把几人奉上的银子交给温瑜,等她决议。 温瑜听得几人讲述劫道的原委后,心思倒是活络起来,问:“裴颂已破孟州,襄州也被围,整个渭水以南,皆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手下兵马,近日也一直出没在各大州府,你说忻州牧自封安山王,他有胆子和裴颂硬碰?” 跪地磕头的小喽啰头都不敢抬起来,哭道:“安山王是怎么想的,这……我等也不知道啊,不过听闻,裴颂似在定州被人刺杀了,忻州离裴颂屯兵的渭水一带颇远,安山王才想赌一把吧……” 温瑜听闻裴颂被刺杀,神色当即便是一变。! 第 49 章 事关裴颂的消息,萧厉也上心了几分,看向温瑜。 他们这两日上路,已乔装过,萧厉贴了一脸的络腮胡,把半张脸都遮严实了。温瑜则束起胸,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灰扑扑衣裳,索性扮做了个清瘦少年,抹黑了脸不说,还点了几颗痘印。 她风寒后嗓子没彻底恢复,再刻意压低些声线说话,咋听之下,就是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 此刻她骤然沉了脸色,喝问:“何人刺杀的裴颂?事成与否?” 小喽啰惶恐道:“小的真不知道了,先前山寨里大当家的举事,也只是从道上听到了些风声。不过刺杀应该是没成的,小的几人这两日劫道,听说裴颂又杀了不少前梁旧臣!” 温瑜垂在膝头的手瞬间收紧。 果然同她猜想的一样,是父王的旧部们动的手,不然裴颂不会突然之间又开始杀大梁旧臣们。 只是他们怎会突然如此激进行事? 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前,应先保住性命,留存实力才是。 温瑜心乱分神之际,几个小喽啰久没听见她吱声,提着一颗心道:“小英雄,小的已经把知道的全招了,您二位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温瑜在脑中思索着能让忠于大梁的臣子们动手的契机,无暇顾及几人,瞥见他们腰间还挂着绑人用的绳索,对一旁的萧厉道:“先把这几人堵住嘴绑起来。” 几个小喽啰被吓得不轻,赶紧哭哭啼啼地继续求饶。 萧厉虽不知温瑜的用意,但仍是照做了。 三个小喽啰被他绑了,拎进了道旁的丛林里,温瑜则在距他们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盘腿坐了下来,捡起一根小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萧厉走过去道:“裴颂遇了袭,我们赶路这几日,道上盘查不如之前森严,倒是找到原因了。不过你绑那几个草寇喽啰做什么?” 他们说话刻意压低了嗓音,被绑了扔在另一边树丛里的喽啰们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 温瑜指着自己在地上划出的简易地图道:“裴颂被刺杀是好事,消息能被捅出来,定州那边的大梁旧臣们想来出了不少力,不然以定州现在的战局,裴颂为了稳住军心,必然会封锁一切消息的。” “朔边侯魏岐山也不会放过这个猛攻定州的机会,魏军若是能胜,那裴颂在南北之战的首战便失一城,吃此大亏,往后军心只会愈发溃散,局势于他不利。所以裴颂无论使什么法子,都一定会保住定州。” 她手中的小枝在写了忻州字样的那块地上点了点:“在他缓过劲来之前,我们得借着他受伤的消息,把南边的局势搅得更乱些。” 萧厉不解:“这和绑那几个喽啰有什么干系?” 温瑜看他一眼,手上的小枝落到了坪洲:“坪洲接壤大梁和南陈,一直以来都是南边最大的茶马互市,说得再通俗易懂些,这里就是个钱窟,任何东西只要运到了那儿,就能换成银子,父王当初在朝中掌权后,曾派了心腹留任于坪洲,这也 是我去南陈必经的最后一片大梁国土。但忻州距坪洲不足三百里,忻州牧在此时举事,只怕是盯上了坪洲。” 她说到此处微顿,神色愈发难看地道:“且忻州牧举事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巧合。普通山贼多是一帮乌合之众,拎不清也就罢了,他堂堂一州之牧,裴颂遇刺都没传出死讯,他便立刻有了动作,实在是反常。” “我担心是他已同魏岐山达成了什么合作,毕竟魏岐山在北边拖住裴颂,忻州牧就能仗着裴颂鞭长莫及,在南方吞并临近州府,尽快壮大势力。等他成了气候,除了可用鱼米之乡的钱粮供给魏岐山北边的军需,还能南北夹击裴颂。” 萧厉听得皱起了眉,这些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且局势太过复杂。 但对照着温瑜画出的几方势力图,他还是很快捋清了,只有一点不甚明白。 他手指温瑜圈出来的代表坪洲的那块地:“魏岐山若想找人合作,南北夹击裴颂,为何要找那劳什子忻州牧,而不直接往坪洲去信,跟你合作,毕竟你早写了诸多文章,让旧部们都前去坪洲同你汇合。” 温瑜捏着那根小枝,望着自己画出的简要舆图,眸色沉寂:“魏岐山在裴颂攻破奉阳,屠尽我温氏全族后才发兵,打的就是争这天下的主意。且不论裴颂一路都在派人追杀我,我还有没有命抵达坪洲,单是我乃大梁皇室血脉这一点,魏岐山便不会同我联手。” 她唇边溢出薄笑:“否则将来就算裴颂伏诛,我和他之间,谁主这江山,也需再动兵戈。更何况,他知我还有南陈的助力,并不是非他这个盟友不可。因而,不管怎么看,都是他在南边扶持起一个傀儡王爷,侵吞下坪洲最为划算。” 萧厉总算弄明白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随即整个人都沉默了几分。 这些东西距他太遥远了,明枪暗箭他能替她挡下,可在这以天下为局的棋盘里,他能做的,实在是太过有限。 只有那些执棋人,才能像是轻轻拨了一根弦那般容易,翻手覆手便颠转乾坤。 他没说任何宽慰的话,只问温瑜:“你想怎么做?” 温瑜把手上的树枝用力戳进了草图上的忻州地界:“南边乱起来,叫裴颂分身乏术我乐见其成,但魏岐山敢打坪洲的主意,我也不会让他捞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她抬眼,清冷的眸底藏着股煞意:“我们添把火,道上不是都传裴颂遇刺了么,把传言改一改,就说裴颂遇刺已死,只是碍于定州战局秘不发丧。那些靠南不敢举事的州府,八成还是摄于裴颂的威势,又不似忻州那般有魏岐山做靠山,我们便推他们一把,等他们为避免被吞并,和忻州缠斗起来,坪洲便暂时安全了。” 她说完看向那边被绑起来的几名小喽啰:“我留那几人的用途,便在于此。” - 被绑的三个小喽啰,领头的那个叫赵有财,他和两个弟兄被结结实实绑在一起,拼命扭着脑袋往那边瞧了半天,扭得脖子都快抽筋时,可算见那蹲在地上圈圈画画了许久的两人起身往 这边走来。 那肩宽腿长的高个儿络腮胡汉子提着刀,瞥着他们道:“老子问你们些话,老实交代。” 赵有财几人眼里含着两泡泪,点头如捣蒜。 萧厉摘了塞在赵有财嘴里的破布,问:你们从前的据点在哪儿?∵_[(” 赵有财望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雪亮大刀,说话都直打哆嗦:“就在几十里外青岗山上,叫青云寨,不过已被忻州官府一把火给烧了。” 萧厉又问:“你们山寨里还剩多少弟兄?” 赵有财哭得鼻涕都快出来了,“寨主和几个当家的死后,弟兄们都跑了,我们三个是同乡,才结伴一起,英雄,其他人的下落我真不知啊……” 边上另两个小喽啰嘴里塞着破布,跟着狂点头。 温瑜示意萧厉收了刀,半蹲下问三人:“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干?” 赵有财只傻愣了一秒,便赶紧点头:“愿意愿意!小的巴不得呢!如今道上讨口饭吃也艰难,有这位兄弟这样的好身手,咱们劫道基本上就不用愁了!” 温瑜一树杈子拍赵有财脸上,神色冷淡:“我们不干谋财害命的勾当,你说你几人从未害过人性命,我才留你们的。” 赵有财连忙改口:“只要您留小的们一命,小的几人任您驱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说着又看向萧厉,对着萧厉也点头哈腰。 温瑜道:“先前盘问你们那些,是为看你们是否有所欺瞒,你们既如实交代了,又愿跟着我们干,我也就不瞒你们了,裴颂被刺杀,早已凶多吉少。杀那些前梁旧臣,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人为稳住局势而为。渭水以北必归魏岐山,但渭水以南,各大州府都还想再争一争。” 赵有财顿时有些忐忑:“您……您二位也是想举事?” 萧厉适时冷嗤,按先前同温瑜商议的,亮出从前在周府做事的腰牌:“我二人此番前来,是替我家大人招兵买马。” 那铜制令牌,正面只写了个“令”字,反面才写了“周府”。 赵有财几人只识得个“令”字,再看那令牌上刻着精致花纹,顿觉二人来历不凡,愈发恭敬起来:“不知二位爷是替哪位大人效力?” 似怕自己打探消息的心思暴露,又连忙找补:“小的几人当真是家中祖坟冒青烟了,才能有幸替那位大人做事,但自知粗鄙得很,怕不小心犯了忌讳,这才想注意一二。” 温瑜道:“通城那位大人。” 当初通城县官故意放出官道坍塌的消息,引得不少商队进城,遭逢黑手的数不胜数。 且那县令还贴了招贤榜,言要广招贤士助她,实则不过是想引君入瓮。 如今,也是时候让那县令自食恶果了。 她和萧厉打着替通城的旗号招兵买马,通城又同裴颂关系密切,通城都有了二心,其他还在观望的州府只会更加坐不住。 更何况,比起有边防、甚至还可能会获得南陈支援的坪州,无论如何都是先抢通城这口肥肉最为稳妥。 温瑜循循善诱:“你们绿林中人举事,空有一腔豪勇,却无钱帛养蓄军队,我家大人财帛万千,必不会克扣军饷。你们若有识得的绿林好汉,大可与我引荐一二,此外,再于流民中也替我征些兵卒。” 说完不忘再许以好处:“此事若办得漂亮,事成之后,除了每拉来百人从军,便有十两白银的赏赐,我等回了通城,也会向大人美言,替你三人谋个职位。”! 第 50 章 赵有财几人得了温瑜的许诺,狂喜之色溢于言表,忙道:“小的们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办这差事!” 温瑜示意萧厉解开几人身上的绳索,萧厉刀尖一挑,那绳子便尽数断裂,却没伤到几人皮肉分毫。 赵有财一等人皆是心有余悸,愈发不敢造次,两个小喽啰摘了塞在嘴里的破布,也对着温瑜萧厉二人不伦不类地拱手作揖。 温瑜问:“青云寨眼下可有官兵驻守?” 赵有财道:“就那旮旯地儿L,也就从前为防着官兵,当家的才把老巢建在了山上,如今官府攻下来了,寨子里能拿走的,都被官府搜刮走了,拿不走的,也一把火烧干净了,哪还会派兵驻守!” 温瑜便道:“好,若是征到了兵卒,你就带着他们先安置在青云寨,最迟两日后午时,我会进山看尔等征兵成果。” 赵有财连连应是。 她又道:“对了,你几人报上姓名来,我回头好记录在册。” 赵有财赶紧说:“小的姓赵,叫有财,家财万贯的财。” 他边上的一胖一瘦两小喽啰也急于在大人物跟前说两句话,刚说了个“我”字,就被赵有财打断:“胖的这个叫赵大柱,瘦的这个叫赵凳儿L。” 萧厉略一抬眼:“你几人都姓赵?” 赵有财解释说:“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赵家庄,所有人都姓赵。” 温瑜将先前他们交与萧厉的钱还给他们:“行了,我等还要继续寻人替大人办差,就不在此地过多停留了。” 赵有财双手接过了那些碎银,一听温瑜二人还要再找人办差,忙道:“小的今日就四处找从山寨里逃出去的弟兄,还有些弟兄去了其他山头,小的也会托他们给各山头当家的带话,必会帮二位大人拉来各大山头的人马!” 温瑜只浅淡提了提唇角,说:“那便等你好消息了。” - 等打发走了几人,萧厉同温瑜重新上路,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问:“你打算在忻州停留两日?” 温瑜点了头,说:“仅靠那三个小蟊贼怕是还搅不浑这滩水,我得再做些准备。” 萧厉便问:“已经有主意了?” 温瑜说:“届时你便知晓了。” 萧厉微皱了皱眉,说:“不可停留太久,裴颂遇刺,伤势严重与否尚不可知,若不趁眼下他那些鹰犬追得不紧,早日前往坪洲,我怕等他缓过劲来后,我们再度被围。” 温瑜却道:“趁着有忻州牧这个靶子在,我们把南边的局势搅得越乱,才会越安全。” 萧厉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忻州牧背后有魏岐山撑腰,还只是个猜测,若是忻州牧乃自行举事,并无援手呢?在裴颂发兵忻州前,还来得及搅浑水么?” 温瑜扶了一把自己的斗笠,问:“即便忻州牧是自个儿L脑子不好使,在整个渭水以南已被裴颂收拾得差不多了,还要当那同裴颂对着干的出头鸟,但你若是魏岐山,好不容易 绞上了裴颂,你会让他轻易平定南边的局势么?” 萧厉在温瑜的这番话里将整个大梁的局势理解得更透彻了些,静默两息,说:不会。⒚[(” 温瑜看着他说:“所以,即便是魏岐山在忻州牧自行封王前没找上他,现在也必定会同忻州牧合作。而裴颂一贯行事狠厉,忻州牧为避免靠近裴颂屯兵地,只会先行吞并坪洲。我做这些,真正的目的,只是想保全坪洲。” 萧厉不解:“有南陈的助力在,忻州牧一时半会儿L也攻不下坪洲,我先送你去坪洲,等你彻底安全了,再派人过来继续搅局便是。” 温瑜看着萧厉好一会儿L没说话。 萧厉意识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南陈不会轻易出兵?” 温瑜转头看向远处的林海道:“是我不能轻易让南陈出兵。” 这话让萧厉更听不懂了些。 温瑜说:“自古联姻,都是一场利益互换。” 风吹得她微微眯了眯眼:“我是维系大梁和南陈的那根纽带,大梁若强盛时,南陈需依附大梁,局势便于我有利。但大梁已分崩离析至此,温氏皇族也被屠得只剩我和侄女,联姻后,是我得动用手上的一切筹码,同南陈谈判,让他们出兵。” “坪州地处大梁和南陈交界处,之所以到现在还安稳,是因为南陈知道坪洲牧是我父王的人,我若嫁入南陈,坪洲便也可以是他们的,所以他们不愿废一兵一卒去夺取。而盯上坪州这块肥肉的其他势力,也会惧其身后的南陈。” 她冷漠道:“这个平衡不能被打破,坪州若有难,南陈的军队打着相援的旗号前来后,就不会撤走了,届时坪州,便不再是大梁的坪洲,也不再是我同他们谈判的筹码。” 萧厉怔住,他原以为送温瑜到了南陈,她或许就安全了,可眼下看来,那分明也是一个虎狼之地。 他头一回问她:“将来你带着南陈的军队杀回大梁,诛了裴颂,打退魏岐山后,又有何打算?” 温瑜只笑笑:“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了些。” 她朝前走去,萧厉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他突然明白她之前想赶他走时,同他说的,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她和裴颂有着血海深仇,而当今这天下,能和裴颂抗衡的,只有魏岐山和南陈。 魏岐山兵权在握,一个皇室贵女能带去的利益,于他而言不痛不痒,温瑜若投靠魏岐山,大抵只是被当个花瓶美人圈禁起来,再借用她皇室的名头,更加名正言顺地讨伐裴颂。 但这同时也给了南陈发兵的理由——夺妻之仇。 所以魏岐山断不会让自己陷入被裴颂和南陈围攻的境地。 去南陈联姻,也就成了温瑜唯一可走,也是利益最大的一条路。 - 大抵是忻州牧刚自封为王,忻州境内一切百废待兴的缘故,温瑜和萧厉途经一座县城时,发现城门口处虽还是贴了自己的画像,但官兵们已盘查不甚严格。 她如今做了男子打扮,轻易便混进了城。 萧厉本想找家客栈歇脚,温瑜却提议跟着流民们落脚。 萧厉怕她身体吃不消,说:“城内搜查不严,你没必要在住宿上委屈。” 温瑜轻扯了下他袖子,示意他跟着流民们走,不要叫人瞧出异常,道:“我是想打探些消息,你听我的就是了。” 萧厉看着拽在自己袖子上那染得黝黑却纤长依旧的五指,心口像是被捏了一记,终是抬脚随温瑜一道走了。 当晚他们跟着流民一起歇进了破庙里,机灵些的流民,很快便从当地的乞丐嘴里打探到了不少消息,诸如本地的官府施不施粥,哪些商贾也会行善布粥,又有哪些商贾雁过拔毛,万不能去他们门前乞讨。 只一个晚上的时间,温瑜听着流民们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便将这城里的各大商贾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第二日温瑜和萧厉去乞丐们说的施粥点等着施粥时,排队期间更是听当地人说了一耳朵关于城内这些商贾的善恶事迹。 等领完粥,温瑜和萧厉找了个僻静角落端着慢慢喝,她问:“你听出了点什么?” 萧厉不知温瑜的用意,但清楚她做的每件事,必然都有她自己的道理,略微思量了下,说:“这家姓贾的员外,从前虽不见施小善之举,可在流民进城后,搭棚施粥,当地官府都赞其为仁商,反倒是平日里那一直有仁善之名的刘员外,竟紧闭门户,乞儿L上门乞讨,反被告知他们府上如今也艰难,可据闻他们家粮仓里堆放发霉的谷子猪都不吃,全是扔去地里烂着等来年做肥料。” 温瑜未做评价,喝完一口粥道:“听说这些大户都有田庄,晚些时候我们再去田庄看看。” 萧厉往唇边送去的粥碗一顿,问:“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温瑜眉尾微挑,为了更像个少年,她特意把眉毛也画得粗浓了些,此刻做出这动作,只显得英气非凡:“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过么?我要尽快搅乱这局面,少不得要弄些银钱傍身。” 萧厉眼皮浅跳了一下:“你想抢……” 温瑜看着他,萧厉不自觉禁了声 温瑜眸色坦荡:“惩治不义之商,为民除害的事,能是抢么?” 萧厉:“……” 他像是头一回认识温瑜,在温瑜去还碗时,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L,无声笑开。 - 当天下午,温瑜和萧厉便前往了贾家和刘家所在的几处田庄,温瑜借着向佃户讨水喝,打听了她们的田税。 得到的答案,却同在粥棚那里听到的大相庭径。 佃户们对贾家怨声载道,言贾家只把他们当牛马,地里的收成,不论丰年还是灾年,国税高低,都是上交九成,不少佃户种一年的田,反把自己一家给饿死了。 贾家的家仆们每每随主子们到田庄来,更是要收一回孝敬,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媳妇,强占也是常有的事。 相比之下,刘家则是个十分和善的主家,从不纵容 底下人欺压佃户,且通情达理,哪家有个难处,也会帮衬一二。 因此即便不少田庄已易了主,当地的佃户们却还是说刘家员外是个大善人。 萧厉问:“听闻那刘家员外宁可把自家粮仓里发霉的粮食扔去地里,都不愿放粮施粥,可有此事?” 被问的佃户当即“呸”了声:“扔霉粮的哪里是刘员外!是官府那边勒令商贾出军资,刘员外家已拿不出钱了,抵了田地给官府,贾家转手从官府手上拿了地,用自家的霉粮肥地!那贾家才是跟官府穿一条裤子的奸商!刘员外家今年没给流民施粥,是因为刘家自己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啊!” 佃户说到后面已是止不住揩泪:“这世道,好人都没好报啊!” 温瑜和萧厉拜别那户人家后,又问了好几户人家,得到的都是相似的答复。 返程路上,萧厉微拧着眉心道:“真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温瑜却说:“所以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而是别人想让你看到、听到的。贾家用的这手段,算不得高明,但借着给流民施粥替自己造势,也够了。就算有明白真相的,说出了真相,也不会有人在乎。” 萧厉朝她投去一瞥:“为何?” 道旁皆是葱郁竹林,一片竹叶飘至温瑜肩头时,被她抬手摘下:“那些赞誉贾家的,是为了继续得到施粥,他们自身温饱都成问题了,为何还要在乎贾家是真善还是伪善?刘家冤屈与否,又同他们何干?后来的流民不知真相,只会更加相信贾家就个大善人。” 萧厉道:“流民不会在此久居,等流民都走了,留在此地的,还是那些本地百姓。没了刘家这仁商,他们在为富不仁的贾家手里,日子只会更难过。” 温瑜倒是颇为意外,萧厉竟很快就想到了这层。 但她摇了摇头,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想这般长远,只浑浑噩噩过这一生罢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且那贾员外若是想借此机会,由流民们助他爬上更高的位置,将来便是那些人都知他不是个好人,又能奈他如何?” 萧厉从她这话里,听出些旁的意思。 贾家借着流民,用施粥这样的小恩小惠,换取了他们的拥护。 当初裴颂造反,又何尝不是这般? 他望向温瑜的眸子曜黑:“说书的葛老头说,古秦时就有人喊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只会更甚,没个德行的皇帝尚且被赶下位,更何论商贾。” 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温瑜微愣了一下,随即浅笑了声:“你说得对。太傅也曾教导我兄长,这天下百姓是水,在平缓开阔之地,他们便温和且平静,但若是遇上沟壑断崖,那他们只会更加凶狠狰狞。所以君王,要内敛其锋芒,以宽厚御民,而不是压迫出他们的凶性。” 她抬眼看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走吧,去青云寨,该继续我们的计划了。”! 第 51 章 日头晃眼,赵有财站在山寨烧焦的墙头上,用手挡在眼前,伸着脖子往通往山上的那条小路上看。 下边空地上,或蹲或站地杵着十几个人。 嘴里咬着草根的汉子问:“来了没?姓赵的你别是诓我们的吧?” 天上的太阳烤着,赵有财也被晒出了几分躁意,再被这么一催,不耐道:“咱哥三儿诓你们图什么?我是找着了门路,念着从前大家都是弟兄一场,这才好心拉你们入伙!道上谁不知道,通城那边截杀了不少商队,有钱!” 赵凳儿L比赵大柱机灵些,帮腔道:“就是就是,那两位大人说了,拉一人入伙,能得一百钱呢!后面还能捞个官儿L当!” 吊着草根的汉子没再接话。 他们初时也担心,这或许是忻州官府那边为了抓捕他们设的阴谋,但拉一人入伙才一百钱,其中的利还没到让人昏头的地步,不像是官府做套,这才想着跟来看看。 毕竟他们这些底层喽啰,去了别的山头也不会得重用,仍是混个温饱,打家劫舍还得冲在最前边挨刀。 几人结伴去劫道吧,又只能劫落单的流民,但通常那些流民比他们还穷得叮当响。 至于那些几十、几百人结队而行的流民,或是有车马镖师随行的大户人家,他们不要命了才敢招惹。 要是有官府做靠山,从此有个稳定去处,自然再好不过。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站墙头的赵有财才道:“来了来了!” 一行人忙往进寨的那条小道瞧去,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头戴斗笠,身穿箭袖长袍的男子迎面走来。 矮个的那个身形清瘦,斗笠檐压得极低,瞧不清面容。 高个的那个身量怕是八尺有余,斜背着什么物件,用装古琴的布罩罩住了,瞧不真切,浓黑的络腮胡盖住了半张脸,只余眉眼冷峭。 两人气度皆是不凡,一群原本还懒洋洋靠着墙的山贼喽啰,下意识站直了几分。 赵有财则是赶紧跳下墙头,小跑着迎了上去,狗腿道:“山路不好走,叫二位大人受累了!” 他用手给温瑜打着扇子,招呼赵大柱:“柱儿L,快给二位大人搬把椅子来!” 那胖喽啰忙去找椅子。 温瑜压低嗓音道:“不必麻烦,我今日过来是为正事。” 她说着,扫了一眼那些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她和萧厉的人:“这些便是你找来的人?” 她这一抬眼,也叫等候的喽啰们瞧清了她的样貌。 喽啰们只觉是个肤色偏黑、神清骨秀的少年。 比起他身后那人高腿长的络腮胡的汉子,瞧起来倒是不足为惧。 赵有财满脸堆笑道:“正是正是,一共十七人,有十三个是从前青云寨的弟兄,另四个是被其他弟兄拉入伙的。” 温瑜便取下挂在腰间的的一本小册子,翻开时里边夹着杆毛笔,而那册子上则有一小半都已写满了名字。 此举引起了喽啰们注意。 他们不识字,可那上边密密麻麻的墨迹,瞧着似人名,心道那册子莫不是征兵的花名册? 还真是通城来征兵的? 喽啰们神色各异,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站得更规矩了些,显然是被唬住了。 温瑜对此似毫无察觉,只拿起毛笔,又让赵有财找来个小碟子给她,用墨块研了两下,沾上墨汁后问站在最前边的汉子:“你可知这是通城征兵?” 被问话的汉子紧张得咽了咽口水,点头。 温瑜便道:名字。?_[(” 那汉子结结巴巴答:“马……马大有。” “籍贯。” “啊?” “就是出生地。” “哦哦,小人忻州藤县人。” 温瑜在册子上记录下这些信息,毫不在意对方伸着脖子往名册上瞧,继续问:“擅使什么兵刃?” 那汉子只在山贼窝里混过饭吃,很多时候甚至连像样的刀都摸不到一把,哪会使什么兵刃,紧张得连连擦汗,说:“刀……小的擅使刀。” 应该说是唯一摸过的像样兵器就是刀。 围观的其他喽啰也被温瑜这套流程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人在后边小声说:“这征兵还真征得像那么回事,听说早些年朝廷打仗征兵,就会问这些……”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一道凌寒视线朝自己射来,说话的喽啰抬眼触及萧厉投过去的那眼神,立马禁了声。 其他人也愈发屏气凝声。 只有赵有财三人拘谨之余,又压不下满脸的红光,一面觉自己当真是撞大运了,竟攀上了这么根高枝儿L,一面又觉着在方才还质疑他们的喽啰们跟前神气万分。 温瑜继续问:“左右两臂臂力分别为多少?” 汉子愈发紧张,磕磕绊绊说:“不……不知道。” 候在后边的喽啰们也被弄得跟着紧张起来,他们从前都是些庄稼汉,哪能知道如何测自己的臂力。 刚好空地上有个磨盘上的石墩,温瑜对萧厉道:“你估一下,看那石墩多重。” 萧厉来之前虽已知此行只是为了唬住这些山贼喽啰,借他们进行下一步布局。 可温瑜这些煞有其事的问话和记录,还真是让他都差点以为自己是来征兵的了。 此刻被点到,他也没多话,只径直走到那石墩前,握着石墩上的木质把手,轻轻松松单臂拎起,估了个重量后答:“约莫一百五十斤。” 喽啰们见他毫不费力地拎起那磨盘石墩,心中愈发惊骇,只觉这通城当真是了不得,军中随随便便一个办差的小头目,都有此等臂力。 温瑜在萧厉回来后,朝那汉子一抬下巴说:“你去试试能不能单臂提起那石墩。” 汉子便到了磨盘石墩前,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一番后,才憋足一口气去提那石墩。 但他吃奶劲儿L都使上了,石墩还是只被提起一部分,并未完全离开 地面。 试了左右手皆是如此,温瑜在册子上做了什么标注,便头也不抬地道:“下一个。” 汉子便垂头丧脸地去另一边候着了,新上前的汉子则忐忑又带着几分期许地自报了姓氏籍贯。 一旁围观的赵有财三人则不自觉地抹了把冷汗,心说这测臂力,问会使什么兵器,肯定是跟日后的军职去处挂钩的,还好当日没让测他们臂力什么的,就是不知登记完了这些人,会不会让他们补测。 几人心惊胆颤地等啊等,终于是等到结束,也没叫他们补测,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而一共十七个喽啰里,只有三个高壮汉子能勉强单臂拎起石墩。 一众人已被这兵不血刃的下马威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在温瑜收了笔抬首朝他们望去时,一个个表情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一个拎起了石墩的汉子则异常兴奋,问:“官爷,咱拎得动那石墩的,去了军中是不是得被分到精兵队伍里啊?” 温瑜只不温不火地瞥过去一眼:“那石墩的重量超过一石些许,军中能开一石弓者,已是精锐。” 那汉子面上刚见狂喜之色,便听温瑜继续道:“但单臂提物之力,非开弓之力,你若能单臂举起那石墩,开一石弓倒是游刃有余,我可保你进弓兵营,习骑射之术。” 汉子脸上的喜色一僵,他自然知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勉强拎起那石墩的,先前虽已瞧见过萧厉轻松拎起石墩,可拎起和举起还是大不相同的,他不服道:“单臂举起一百五十斤的重物,官爷这是消遣小的呢?” 温瑜微皱了下眉,这些人没碰过弓箭,自是不知开弓所需的臂力,并不同他们提拿重物的臂力对等。 萧厉伤势尚未痊愈,她是知道提起那石墩对他来说不妨事,才会让他去掂个重量出来,但举起石墩可费力得多。 温瑜不敢再让萧厉冒险,便没再点他,只道:“等往后你们入了军营便知晓了。” 那汉子明显还是不服,还要再争辩时,萧厉脚下一挑那石墩边上的木把手,石墩腾起些许时,他单手拖住石墩底部,将那石磨圆墩给稳稳托了起来。 周围一片倒吸气声。 萧厉望着那汉子凉声道:“见识到了?” 那汉子心中大震,忙羞愧低下头:“是小的见识短浅,冲撞了官爷。” 赵有财生怕这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得罪了温瑜二人,害得他也跟着受牵连,对着那汉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你个王八眼上摁绿豆的,白长一对招子了不成?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东西,官爷都在册子上记名字了,还能不给你们安排去处?” 汉子脸上被骂得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却没敢回一句嘴。 赵有财又连连给温瑜赔不是,温瑜却担心萧厉举那石墩会撕裂伤口,暂且无暇顾及这边,同萧厉视线对上,对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温瑜心下的担忧才暂且被压了下去。 她打断赵有财:“行了,今日上山来,除了是为将你拉来的这些人收编入册,还为在流民中正式征兵。” 她看向一众喽啰:“尔等从前既都是忻州本地人,从前又在青云寨做事,应知山下的赵县有一贾姓富商,欺男霸女,侵吞民田民宅,逼死无数佃农,其罪状罄竹难书,今借着资助官府军需之由,更是买通官府沆瀣一气,假仁假善施粥,却宁可把从佃农们那里强征来的粮食放霉了拿去肥田,都不曾给佃农们留一口过冬之粮。” 不少喽啰从前都是庄稼汉,自然知晓贾家的可恶,光是听温瑜说这些,便已气愤不已,悲愤喝道:“老子落草为寇,就是那些官老爷商老爷们穿一条裤子,不给人留活路啊!不然谁愿意一辈子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藏头露尾过活?” 温瑜成功挑动了这群人的情绪,她自己却平静如常,只道:“今夜尔等便随我抢贾家囤粮的庄子,把粮食都分出去,昭告天下,裴颂已死,来我通城从军者,粮饷不缺!” 事情闹得越大,消息才会传得越快,忻州临近的那些州郡,便该坐不住了。! 第 52 章 月落乌啼,春霜满天。 夜风吹过时,贾府粮庄前的灯笼照出了牌匾上的漆金大字。旁边的耳房里,门房睡在一张躺椅上,手拢在袖中,酣梦正沉,忽闻得外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门房被惊醒,捡起掉落在地的毯子放回躺椅上,提着灯笼走出耳房,隔着厚重的朱漆大门问:“谁在外边?” 外边突然就禁了声,仿佛先前的敲门声,只是门房的错觉。 大晚上的,门房心下一激灵,瞌睡已跑了大半。 他久未听到回答,再次提声问了遍:“谁在外边?” 大门外仍是一片死寂,这让门房心下愈发毛毛的。 他的说话声引得庄子上夜里值守的护院过来:“贾三儿L,怎么了?” 门房扭头同那几名护院道:“我睡得正沉呢,听见了外边的敲门声,起来问了半天,外边又没人回话。” 这庄子上放的都是去年刚收的粮食,贾家拿去施粥的,只是些还没霉烂的陈米。 眼下附近的匪类都被忻州官兵清缴干净了,附近的农户纵使饿死,也没那个胆子敢抢贾家的东西,怎会有如此怪事? 那护院头头拔出腰间佩刀,道:“你开门瞧瞧。” 门房见值夜的五名护院都在这里,身上又带着刀,心中有底了些。 他取下门栓,将朱漆大门拉开一条缝,借着灯笼昏黄的亮光朝外四下看了看,都没瞧见人,这才把门开得更大了些,提着灯笼踏出一步,细看了看四周,困惑地挠着头,转身同护院们道:“怪了,外边没瞧见人。” 一护院笑道:“贾三儿L,你别是睡懵听错了吧!” 护院头头显然也是这般以为的,收起了刀,跟着兄弟们往回走:“大惊小怪,弟兄们再去别处巡一圈,就可以换守下半夜的来轮值了!” 只余门房仍不死心地朝外看了一眼,念叨着:“不应该啊……” 但灯笼光亮照不到夜幕之外,仍是一片静谧,门房也只得先按下了心中的疑惑,退回庄子内,准备关门。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一道黑影从屋檐上跃下,在门房还不及出声前,就一手刀劈晕了他。 萧厉单手扶着那门房,以防他到底发出什么声响,另一只手朝着大门外做了个进来的手势。 护院头头听到门房那边突然连关门的动静都没了,倒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不妙。 他手按在刀柄上,几乎是在转身的同时,腰间的刀也出鞘往后扫了去。 萧厉后仰躲开那只差一寸就能划到他颈上皮肉的刀锋,长腿一勾,护院头头脚下不稳,被他勾得往侧面倒去,萧厉反手擒住护院头头持刀的手,用力拧至后背,直接卸了护院头头那条胳膊。 这一切不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另几个护院则是连刀都还没拔出来,就叫萧厉一手刀砍倒下了。 有了在裴颂那批鹰犬手上熬命的经历,萧厉再同这些普通护院交手,胜负几乎是压倒 性的。 刚被温瑜收编的那群喽啰,本以为这又得是一场玩命的血战,可拿着柴刀菜刀冲进大门来后,才发现根本没用他们出力,萧厉一人便放到了那五名护院。 只是那护院头头多少是个老江湖,叫他寻着空隙喊出了一声:“山贼来了!” 这一声后整个夜幕中沉寂的粮庄,瞬间便炸了锅。 那些屋舍间的灯烛陆陆续续亮起,丫鬟小厮们衣裳都不及穿好,便四处奔逃。 本该等到下半夜再来轮值的那批护院,则赶紧提刀跑了出来。 但几个喽啰就守在他们房门外,人刚一出来,喽啰们谨记着温瑜说的,可以抢东西,但不可伤人性命,抡起洗衣裳的棒槌便砸到了护院后颈上,将人给砸晕了过去。 只是刚出门的护院不曾设防,侥幸叫他们得了手,后边那些护院已有准备,他们再想敲闷棍就颇难了。 冲在最前边的小个子喽啰被护院一脚踹飞出去后,那先前同温瑜争论自己臂力的高壮汉子便直接两手钳制住了护院的行动,忍着护院的踢踹龇牙咧嘴朝同伴喊:“快快,一棒子敲晕他!” 萧厉打晕大半护院,回首看来时,便见喽啰们也气喘吁吁地制服了好几个护院。 算上赵有财三人和他带来的那十七个喽啰,他们此行一共一十一人,皆是黑巾覆面,瞧着还是颇为吓人。 庄子里的丫鬟仆役们见护院都被打晕了,一个个腿软得逃命都逃不动,跌坐在地哭求道:“别杀我……别杀我……” 萧厉吩咐喽啰们:“把护院全绑了,留五人在此看守,带上庄子上的小厮一起去粮仓搬粮。” 官府对盐铁管控严苛,但贾府有钱,又跟本县的官府走得近,这些粮庄护院用的佩刀,远胜喽啰们从前在山贼窝里见过的那些豁口卷刃刀,将人打晕后,他们干回老本行一样,不仅抢了护院们的佩刀,还把人家绑在袖口的皮质护腕也给拆了下来。 有个护院后颈挨了一棒,痛得厉害但没晕,眼见情形不妙,索性跟着倒下装晕了。 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护腕时,他一口牙磨了又磨,但在敌我人数悬殊之下,还是决定继续装晕。 等被解下护腕,捆住手脚后,他悄悄将眼虚开一条缝,想寻机会逃出生天,这一打量,却发现被五花大绑扔在他边上的护院头头,眼皮也在动。 年轻护院几乎是喜极而泣,见四下没劫匪,才压低嗓音道:“头儿L,你也醒着的!” 护院头头神色微僵,闭着眼答:“先别轻举妄动,等他们都去粮仓那边了,我们再想法子突围。” 年轻护院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安心装晕。 喽啰们绑完人,扛着新到手的刀,扣上了皮质护腕,一个个比抢了银子还高兴。 好在他们还记着正事是抢粮,用刀鞘捅着府上小厮的后背,让他们带路去粮仓,又使唤这群贾府仆役装粮食扛去车上。 粮庄不比贾府大宅,里边没那么多值钱物件,赵有财带人四处 扣扣挖挖,撬了不少金银角子。 在监督仆役们搬运粮食时,仍没忍住道:“兄弟,咱是通城军,这些粮食运出去,也是分给你们本地百姓和流民的,你要不要跟着咱们干?” 他现在不馋那征到一人一百钱的赏钱了,但馋个官儿L当啊! 贾府的小厮们本就怕得不行,此刻再听他自报家门,吓得腿一软,直接被肩头那袋粮食给压得砸地上了,捂着耳朵哀求道:“小的什么都没听见,真的什么都没听见,诸位好汉莫要拿小的玩笑……” 赵有财郁闷得用刀鞘戳了戳那小厮,但一戳对方就是一抖,他更加郁闷了,只得道:“算了,别给你大爷趴地上装死,再不起来,老子动刀了啊!” 小厮麻利地爬起来,扛起粮食袋就往粮车处跑。 赵有财瞧得一愣,同边上的赵凳儿L道:“让他跟着咱们从军,怎么就把人给吓成了这样?” 赵凳儿L想了想说:“可能是怕咱们故意这样说,杀人灭口?” 赵有财气得呸了声:“老子是好心想带着他们富贵!” 前院忽有喽啰来报,说发现两个护院是装晕,赵有财在亲自禀给萧厉,和让底下人禀给萧厉,自己先过去瞧瞧两者之间犹豫了一下,选了后者。 原因无他,他想试试能不能拉那两个护院也入伙。 护院头头和那年轻护院本是见看管他们的劫匪变少了,这才互相帮忙解绳子,哪料绳子还没解开,就被发现了。 底下人去通报后,两人本以为会来个小头目,但来的却是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家伙。 对方蹲在他一人跟前看了他们一会儿L,板起张脸道:“贾家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我等乃通城军,今日是为民除害,我观你一人武艺尚可,可愿到我通城军中谋个前程。” 话落,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护院头头和那年轻护院面上五彩纷呈。 赵有财故作深沉,还想再劝说之际,护院头头已彻底挣脱了手上松了结扣的绳索,抬手就要掐赵有财脖子,却被一柄划破沉夜而来的长刀割破了手。 萧厉手上寒刃稳稳地落在了护院头头颈侧。 赵有财则是被吓得跌了个屁墩儿L,白着脸,心有余悸地一直拍胸脯:“好险好险……” 爬坐起来后又忙对萧厉连连拱手:“多谢大人搭救之恩,多谢,多谢!” 护院头头被刀锋抵得不敢轻举妄动,心下却十分惊诧萧厉的速度,还有他手上那柄刀,比寻常刀剑长了一尺,一般的习武之人怕是用不惯,可他抽刀挥刃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用这刀,比用寻常刀剑更趁手。 如此想来,只怕臂力也相当惊人。 护院头头自知是踢到了铁板,把头一侧,道:“是我武艺不如人,任凭处置!” 萧厉还记着温瑜说的,要把这些粮食分给当地佃农一部分后,拉去流民聚集地,分给流民们,无暇在此处耽搁功夫,刀背砍在那护院头头后颈,这下人是彻底晕死过去了。 年轻的护院吓得脸都白了,萧厉只冷冷瞥上一眼,吩咐道:“打晕。” 立在旁边的喽啰操起棒槌就敲在了年轻护院后颈。 粮食已装车得差不多,又有喽啰来问那些帮着搬运粮食的小厮怎么处置。 萧厉道:“一并绑了。” 剩下的丫鬟婆子们则被锁进柴房。 如此行事,只是为了让这庄子上的人短时间内没法向官府报案,这样他们才可有更充裕的时间在流民们中间“征兵”。 此行满载而归,萧厉检查完整个庄子上没有漏网之鱼后,正要去往粮车上时,赵有财忽探头探脑地叫住了他:“大……大人……” 萧厉侧目朝对方看去。 - 天将明时,萧厉掀开一破草席搭起的简易篷子,钻了进去,对里边也是一宿未眠的温瑜道:“事情办成了。” 这里是流民聚集地的外围,温瑜因并不精通武艺,去劫粮帮不上忙,便按计划在此处等他们归来。 她借着篷子内火堆的光,在地上画了棋格,用石子和掐成小节的枯草当棋子,同自己对弈了一晚。 萧厉骤然闯进,似打乱了她的思路,又似让她隐于平静之下的那份担忧彻底消弭了下去,她不需再用对弈来让自己静心,手上那节当棋子的枯草,终是没再往画出的棋盘上落。 她抬眼打量萧厉,问出的话却平淡:“可还顺利?” 萧厉道:“血光都没见一点,路上分了几车粮食给当地百姓,剩下的几车,赵有财这会儿L正张罗着他带来的那群人,分发给流民们,劝他们去通城从军。” 温瑜隐约是听见了外边有流民们的喧哗声,她捻着手上拿节枯草道:“接下来忻州牧、裴颂都有得头疼了。” 一切都在按她预想中的发展,她神色却一直都是淡淡的,似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萧厉发现了这点,从怀里掏出用绢帕裹着的物件递给她:“对了,这个给你。”! 第 53 章 温瑜抬眸,迟疑着接过,问:“这是什么?” 萧厉在她对面盘腿坐下,说:“赵有财给的孝敬。” 温瑜打开那绢帕包着的东西,发现是些不知从什么东西上撬下来的不规则金银角子,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惑色。 萧厉解释道:“估计他们是从前匪窝里讲究这个,我本是不要的,但他就差哭着跪地上了,我看他惶恐成那样,怕再推拒惹得其他人注意到生疑,想到咱们后边赶路也的确需要银子,就收下了。” 他和温瑜从陶大夫家中离开时,身上便已没几个铜板了。 野外赶路时,全靠打些野味果腹,后来到了城镇,他又拿剥下的兔皮貂皮换了些银子,方能采买些必须品。 但先前为了唬住赵有财一伙人,二人重新置办了一身行头,还买了笔墨,身上的银两又花了个干净。 温瑜听他说了其中缘由,带了几分无奈浅浅莞尔:“这人心思倒是活络。” 天色渐亮,透过门口挡风的破败草席,已能瞧见些外边灰蒙的影子。 约莫是施粥发粮的消息已彻底在流民们中间传开了,外边嘈杂声愈盛,还有聚在别处的流民也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怪不得忻州牧也自立为王了,裴颂死了!” “通城都上这儿发粮征兵来了!这世道已经乱成了这样,一时半会怕是安定不下来,通城还能给咱们发粮,他们肯定不缺钱粮,咱们不如跟着他们讨条活路!” 萧厉听着路过的流民们的议论声,待那脚步声走远些后,撩起席帘,从缝隙里看着灰蒙天色下那些行色匆匆的背影,问温瑜:“若真在这里征了几百上千的兵,你打算怎么处置?” 温瑜眸中映着棚子里渐灭的火光和棚外的月色,道:“你提醒了我,该给赵有财备面旗。” 萧厉回头看她。 - 几日后,定州。 裴颂只着单衣坐在床边,微敞的领口下方隐约可见包扎在肩头的纱布,病中略显苍白的脸色,配上他浓黑的一双鹰眸,戾气愈发外显。 他看完南边送回的战报,筋骨分明的五指大力收拢,那信纸便在他手中被捏成了一团废纸。 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得很!洛都和奉阳尚且在我十万大军铁蹄下沦为废土,渭河以南这些东西,怕是不知死字作何写!通城竟也敢跟着作乱犯上,传信去孟州,让裴沅将通城县官首级给我提回来!” 立于帐内的亲兵即刻传信去了。 下方一名参将小心翼翼道:“司徒,如今定州战局僵持不下,苦寒天气又让军中将士病倒一片,士气实在是低迷得紧,渭河以南又乱党林立,征收药材也无望,这可如何是好?” 裴颂将手中捏做一团的战报砸向参将,冷喝:“慌什么?昔日尔等随我从鄂州一路北上,尚可破洛都,伐奉阳,如今不过是些鼠辈作祟,能成什么气候?” 那纸团砸在参将头盔上,掉落至地。 参将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跪地:“司徒息怒,末将非是长他人志气,实乃是见将士们士气低迷,军中药材又短缺,这才道出了忧心之言。” 裴颂面上隐怒,盯着那参将不说话。 长史公孙俦适时出声,道:“李将军,主君伤毒未愈,军医特意叮嘱了不能劳神,此事我容后与你再议,你且先下去吧。” 当日裴颂遇刺,为护江宜初中了一箭,不料那箭上抹了毒,裴颂为拔毒,这才卧床多日。 参将终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关头说这些不妥,公孙俦这话是在替自己解围,忙对着裴颂和他一礼:“末将告退。” 等他走出大帐后,公孙俦才道:“李将军性情刚直,颇为爱重手底下将士,这才说了此等冒失之言,还请主君莫要怪罪。” 裴颂大掌撑在膝关处,面色难看道:“我非是因他那些话动怒,而是眼下的局面,颇像当初在雍城受制,一脚踩进了泥潭一般,那些人背地里好算计!” 公孙俦道:“此事的确蹊跷,主君不过是遇刺,却被谣传成裴氏已无主,主君在北征前才震住的南地各大州府,今又乱成了一锅粥,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裴颂冷笑:“不是魏岐山,就是菡阳,无外乎是这二人了,我先前便怀疑搅乱渭河以南米粮药价的幕后之人,是菡阳。她身边那个护卫,正好又叫萧厉,鹰犬凭粗略印象让画师绘出的画像,也的确和雍州那个萧厉有几分神似,雍州周家和菡阳,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若非先生你执意拦我,我非活剐了周家那小子不可!” 公孙俦叹息:“主君,成大事者,万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周随便是该千死万死,眼下也绝不是杀他的时候,要知道正是雍州献降之后,主君又一举拿下孟州这块硬骨头,才稳定了南边局势。如今局势重新被搅乱,主君即便是以周家包庇前朝余孽之名处置他,也只会惹得其他献降的州府惶恐啊!” 他微侧过头,似不知那些话当不当说,最终还是道:“主君为一女子,将自己至于陷地,才是万万不该。前梁朝廷虽沉疴积弊,可臣劝主君留下性命的那些人,个个皆可为中流砥柱,他们骨头虽硬,但只要主君一直礼遇,便是仍不能让他们归顺,却也可博个美名,引其他前梁大臣前来投奔,为主君所驱使。但主君已将那些人杀尽……这是自断一条贤路啊!” 公孙俦眼中已见泪意:“温妇江氏,是在祸主啊!主君会陷入今日僵局,也皆是因那妖女而起,主君若还听臣一句劝,便是不舍杀那妖女,也将人谴回揽星台吧!” 他俯首跪地不起。 裴颂冷冷盯着跪在下方的公孙俦:“我会杀那些老东西,是我从未想过招降他们,礼遇那群老东西,能引来的前梁旧臣,也不外乎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先前留他们性命,不过是因为先生您替他们求了情,但那群老东西顽固不化,还行刺于我,我如何杀他们不得?夫差礼遇范蠡,最后又落得个什么下场?” 公孙俦听得这些 ,满目凄然,唇动了动,正要继续劝谏。 裴颂却继续朝他喝道:“江氏,也不是温妇,她是我裴家妇!我裴玄安,还没无能到杀些前朝旧臣,要将罪名扣到女人头上的地步!” 玄安是公孙俦为他取的字。 公孙俦伏跪在那里,终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裴颂看着亦师亦父的长者,心下也不甚好受,裹上外袍提起大氅出了大帐。 守在帐外的亲兵一见他出来,便垂首唤道:“主君。” 裴颂闭眼深吸了一口帐外凛寒的空气,唤左右:“迁我的马来!” 亲兵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本想劝诫一二,但见他脸色实在是难看得紧,终还是照做了。 裴颂骑马绕着军营跑了两圈,寒气袭满肺腑,那股在四肢百骸乱蹿的无名怒火,似才消了些下去。 跑得身上的伤口都痛了,他任自己摔下马背,仰躺到了两指厚的积雪里,望着凝了霜云的灰白天空,在脑子里慢慢地回想这场让他进退维谷的局。 他最善隐忍,很少有这么躁郁的时候。 从他到敖太尉身边做事时起,他就一直都是布局者。 那些年里,长廉王一党和敖党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幕后真正牵线操控的人,是他。 但从渭河以南米粮药价上涨开始,大梁这棋盘上,便多了另一只执棋的手。 那人总是在最关键的时机落子,搅动满盘风雨。 他已有八成把握确定,前一次做局的,是菡阳。 就是不知这次的乱局,有没有她的份了,毕竟南边乱起来,于她、于魏岐山,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若是有她……一个才被他的鹰犬围杀得死里逃生的人,身边只带着个护卫,还能搅弄风云,那可真是个祸害。 裴颂抓起一把积雪,用力拧成冰团。 她带在身边的那萧姓护卫,也必留不得。 亲卫久不见他回去,驾马寻来,见他躺在雪地里,翻下马背禀报道:“主君,魏贼又在城外叫阵了!” 自裴颂遇刺的消息传出后,定州一直都是避而不战。 魏军驻守燕云十六州,和异族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悍野擅战,这样严寒的天气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且魏岐山用兵老辣,裴颂虽屡出奇招,却一直没讨到什么便宜,只能求稳固守。 但南边一乱,这勉强僵持的战局平衡就已被打破了。 裴颂撑膝坐起,说:“应战。” 在下一场春雪来临前,定州最后的归属,是该有个决断了。 - 忻州。 可能是那一次雨夜刺杀的缘故,以至温瑜到现在都不怎么喜欢雨天。 但春雨淅淅沥沥下了数日,加上征兵引发的封城,接下来的行程还是被耽搁了。 值得欣慰的是,拥兵自立的州府,也如雨后春笋般齐刷刷冒了头,忻州牧眼见事态不妙,倒是赶紧吞并了临近的几个郡县。 但旁的州郡未免他独大,很快便联手起来,对忻州形成了制衡之势。 短时间内,忻州牧是无暇再打坪洲的主意。 温瑜隔着客栈的雕花木窗,看窗外雨打芭蕉。 门外传来轻响,萧厉一身水汽推门而入,他袍角往下滴着雨水,说着打探到的消息:“忻州官兵在搜查此地通城征兵的人,不过赵有财机灵,征到的又大多都是流民,他们往流民堆里一躲,官兵也拿不到人。” 只是他手底下的人有去游说过其他山头匪类的,被那些人向官府透露了风声,眼下忻州官府那边,怕是以为这场征兵是青云寨流寇的报复。?” 温瑜说:“无妨,即便忻州牧那边识破了征兵是计,他如今已被牵制住,我们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她说这话时,起身取了块干净棉帕递给萧厉,见他浑身都在往下滴水,一如那个他背她杀出去的雨夜,微蹙了下眉:“都湿透了?你先换身衣裳,我让小二送碗姜汤上来。” 官兵在抓“通城”征兵的头目,裴颂已死的谣言一传出去,他的鹰犬又没追到这地儿来,忻州官府倒是不在乎温瑜在不在这里了。 赵有财带来的那些青云寨余匪见过他们乔装后的样子,未免其中有人见着忻州官府的巨额悬赏倒戈,指认他们,在官兵封锁各大出忻州府的要道盘查这几日,温瑜和萧厉换回了从前的装扮,以夫妻的名义,暂住这家客栈,静候出城时机。 夜里温瑜睡床,萧厉便打地铺。 他看着温瑜递来的帕子,浅愣了一下才接过笑笑说:“没那般娇贵。” 温瑜只看着他道:“等忻州解封,我便要启程前往坪洲,你若病了,会耽搁行程。” 言罢她便朝外走去。 萧厉摩挲着手上的帕子,一滴水珠沿着下颌滑至颈侧,再顺着领口那点若隐若现的紧实肌理继续往更深处滑进,他忽道:“你给赵有财征兵用的那面旗,上边的图腾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温瑜脚步骤然一顿,回首问他:“有人在打听和那旗上的图腾?” 萧厉点了头:“我今日见了赵有财,他说这两天流民中有好些个功夫不错的绿林汉子,一直在暗中打听关于那旗的事。” 他能一下子断定问题是出在那旗的图腾上,主要还是那图腾和温瑜从前绣帕子落款的徽印极像。 从前他不知温瑜身份,并未对一绣帕上的徽印多想。 但赵有财他们正式在流民们中征兵后,温瑜却将那徽印用到了旗上,现在又有人暗中打听,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 第 54 章 风刮得急,细雨从楼檐外吹进,让门槛和木窗都沾了水气。 温瑜在这斜风细雨中半侧着头,裙裳紧裹出那一身骨肉丰盈的婀娜,绶带和长发飘飞,侧颜皎若明月,望向萧厉的一双眼却是乌沉沉的,叫人瞧不清那里边的情绪。 她似缓了一会儿,才说:“旗上的图腾,我是略做改动后的长廉王府暗徽,唯有府中死士和我父王的一些旧部才认得。寻来的人,或许是在奉阳之乱后,知我南下便先动身去了坪州的旧部。” “但也不能全然确定,先让赵有财那边暗中盯着,看能不能摸清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萧厉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水,问:“那怎么试探他们的身份?” 温瑜看了一眼萧厉还在滴水的头发,道:“这些需得从长计议,你先更衣。” 她裙摆浅浅拂过门槛,掩上门下楼去了。 萧厉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后脖颈的雨水,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从温瑜在忻州布局,他真正见识到了她的颖慧,便一直觉着她像是笼了层浓雾的远山,无论他怎么看,都瞧不真切。 她的博学和聪慧,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认知。 很多东西,只有她同他解释了,他才能想得明白。 但她没说的,他也想弄明白。 等她和旧部们相认,他便不是她身边唯一可用的人了。 这个念头让萧厉莫名地烦躁,他扒下自己身上的湿衣时,力道大了些,胳膊处传来刺痛。 他瞥一眼右臂晕着血色、被雨水浸透的纱布,一把扯了下来。 泡得发白的伤口狰狞外翻,边上有着浅淡的痂痕,显然是伤口已崩裂过多次。 他却像是不知道疼般,只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渍,便取药撒在上面,撕下一条纱布缠了上去。 - 温瑜走在细雨飘飞的木廊里,望着烟雨中远处灰瓦白墙的屋舍,浅浅失神了一瞬。 有些事,她大抵永远也不会让萧厉知道。 比如,其实比起已寻来的那些旧部,他更值得她信任。 已经被灭族的温氏,能引来的追随者,除了忠心,便是同她有着共同的利益。 但忠心这种东西,是不好估量的。 温氏倾覆,她身上淌着旧梁皇室的血,现在她才是那头被逐猎的鹿。 往后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父王的旧部们,就算全都是对她忠心不二,在查验进城来的那些人身份后,她也不能轻率见他们。 她是他们复国的希望,今后还要带着他们杀回大梁,站到了君的位置,她必须得收起所有狼狈和脆弱,做一个能让他们臣服的主。 只是不知萧厉……还会不会跟着她走了。 想起他,心头涌上的便是数不清的复杂情绪。 于公,他那样一身武艺,她是该招揽他的,只是她清楚,他跟在她身边,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于私 么,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他既是她的恩人,也算是友人,她希望身边一直有这么一个人的,可跟着她蹚这趟浑水,怕是比他上战场还凶险几分。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檐下的雨水滴在木栏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啪嗒”。 温瑜垂眸,抬手接下檐角滴下的下一滴水珠,缓缓道:“我放过你。” - 温瑜从客栈厨房端了姜汤回来时,萧厉已换好了衣物,只是发还没擦干,他过来开门时,被他捋到脑后的湿发将衣领都浸湿了一片。 神情不知何故,也有些阒郁,见了她,才收敛了些。 温瑜闻着屋中淡淡的血腥味,再瞧见他扔在角落的纱布,皱眉问:“受伤了?” 萧厉接过她手上的姜汤,闻言只答:“胳膊上的旧伤裂了,小事。” 温瑜蹙起的眉却并未再松开。 她下意识便想到了他先前举那石墩,这些日子又频频外出替她办事。 他这伤在右臂,到现在了还没好,只怕是一用刀,运劲儿时伤口就崩裂的缘故,将来落下什么病根儿就遭了。 她问:“上药了没?” 萧厉一口喝完姜汤说:“处理过了。” 大抵是湿发实在是碍事得紧,又往他眼皮坠了一颗水珠下来,他左手拢着发,再往后边捋了一把。 有过他烧得不省人事的经历,温瑜担心他再染上风寒,说:“你手上有伤,不方便绞发,坐下我帮你把头发擦擦。” 萧厉被她按着紧实的肩膀坐到桌前时,脸上的阒郁明显凝住。 房里没有干净的帕子了,二人又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萧厉回来已湿透了一身,换上他自己的衣物后,包袱里还剩温瑜穿过的那身男装。 她取了中衣,罩在萧厉头顶,给他擦湿发。 萧厉个头高,坐在那里,竟也没比她矮上多少,从前温瑜一直觉得萧厉的身形极有压迫感,但他此刻安静低垂着黑睫,肘关搭在膝上,反倒透出了股说不出的乖巧来,颇似一只大狗。 她十指隔着棉布料子拢着他已半干的发,微微用了些力道乱揉了一下,仿佛真是揉从前家中养的那只大犬一般。 这举动让萧厉抬头朝她看来,几绺半湿的碎发凌乱覆在他额前,那浓烈好看的眉眼,颇像是异族男子带着邪气的深邃。 只是他收敛了所有的野蛮和凶性,只安静地看着她。 仿佛是流浪街头的恶犬,被人捡了回去,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一时间连犬牙都再不敢露出,生怕被再次丢弃。 温瑜感觉心口有个地方像是被什么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一下,十指还隔着半湿的棉布捧着他的头,就这么怔怔地同他对视了两息。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门外忽传来敲门声。 温瑜回神,任那件中衣还罩在萧厉发顶,几步走过去开门。 是客栈的洗衣婆子,她满脸掬笑道:“先前娘子留了话说有衣裳要洗,我过来 取衣裳。” 温瑜想起是自己去厨房端姜汤时交代的,道:“稍等。” 她回屋内拿了萧厉换下的那身湿衣,本要把给萧厉擦头发的那件中衣一起拿去洗,但萧厉自己又用那中衣继续擦起了头发。 温瑜不好让婆子久等,便只将他那身湿衣交给了婆子。 婆子离去后,萧厉才说:“回头我帮你把这件衣裳洗干净。” 温瑜道:“只是沾了些水渍,不妨事。” 窗外雨声不休,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隐约地察觉到了心中那丝纷乱。 萧厉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问:“怎了?” 温瑜说起回来前就准备同他说的事:“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萧厉停下了擦头发,微拧了一下眉,没说话。 温瑜道:“我们离坪州已近了,我必须弄清你的想法,才好做后续的部署。我先前也同你说过了,我同南陈的联姻,只是一场利益结盟,你若继续跟着我,只会凶险万分,我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保全你。不过坪州牧是我父王的人,你若留在坪州,我可托他照应你,无论如何都能顾你周全。” 萧厉捏着那件半湿的中衣沉默良久,忽地痞气笑笑:“听起来是个不错去处,我去坪州看过后再说吧。” 温瑜长睫轻抬,似没料到他会这般说,但也点了头。 这一晚,两个人却都罕见地失眠了。 温瑜在床上,侧身朝里躺着,客栈的床帐是防蚊的纱帐,因此即便落下了帐子,还是能隐隐绰绰瞧见里边的影子。 房里的桌子被移到了屋角,萧厉在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打了地铺,他枕着左臂,在黑暗中眸光阒暗地望着房顶。 屋外雨声淅沥,檐下还有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他心中却半点也没有这雨夜的平静,那些自上次的旖梦后,一直被他压制在心底的阴暗和暴戾,又在不受控制地滋生。 他听得出来,她又想赶他走了。 说是想知道他的打算,但话里话外,其实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他明明已在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对她有用了,为什么她还是不要他?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又回到了幼时,一次次地被弃若敝履。 只余夜雨喧嚣的黑夜里,不甘和愤怒冲撞在心头,带起一股涩恨,尽管萧厉极力克制,却还是抖落了几声微沉的呼吸。 床上的温瑜也没睡着,听见他发沉的呼吸声,担心他是又起了热症,迟疑唤了声:“萧厉?” 但睡在楼板上的人并未回应她。 温瑜怕他是发烧昏沉了过去,掀开纱帐趿鞋走了过去。 房内很暗,但勉强还是能辨出里边陈设的大概轮廓,她在萧厉打地铺的棉被处蹲下,摸索着将手探去了他额头。 她是合衣而眠的,只是起身得急,外裳已有些松散也没顾上整理,随着她伸手的动作,一截宽大的纱袖浅浅拂过萧厉面颊。 萧厉在她起身过来时,便知没法装睡了,刚想出声,便觉脸庞被什么东西蹭过,细微的凉意,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 在那些狂乱撕扯的情绪里,这香气像是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他也不知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几乎是遵循了本能的冲动,扼住了那只手腕,却再无旁的动作。 温瑜一只手还撑在他枕边,只觉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掌心烫得厉害,皱眉唤他:“萧厉?你怎么了?” 对方微沉的呼吸声和雨声和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几息,萧厉终于松了她那只手,起身往外走说:“做噩梦了,我出去洗把脸。”! 第 55 章 他连灯都没点,便拉开房门出去了。 夹杂着雨气的冷风灌进,温瑜手臂上窜起一阵凉意,她微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做噩梦么? - 萧厉到楼下的院子里,掬起水缸里的雨水胡乱浇在了脸上,冰冷的水流总算压下了些心中那股躁乱。 他两手撑在缸沿,长睫往下滴着水,望着缸中自己那被不断滴下的雨水搅起涟漪的漆黑倒影。 那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上,痛苦和隐恨交织。 心底那些疯狂翻涌的情绪快把他给扯碎了,只是脑子在这情绪临近失控的边缘,又异常的清醒。 他明白的。 她屡屡赶他走,是因为他于她,始终是个外人。 也因为他不够强。 他若是陈王,是魏岐山,她大抵便不会一次次地推开他了。 萧厉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在雨幕中僵持那个姿势站了许久。 - 两日后。 城内流民聚集处,一行衣裳褴褛,头戴斗笠的人聚在往下滴水的简陋雨棚里。 从官府施粥处讨了碗粥回来的护卫,捧着粥递给棚中咳嗽不止的瘦削中年男人:“老爷,暂且没弄到药,您先喝完粥润润喉咙。” 站在瘦削男子身侧的一孔武汉子端过粥碗,瞥见碗底沉着的那几粒米,火道:“这是粥么?刷锅水还差不多!” 一脸病色的中年男子咳嗽道:“罢了罢了,远老弟,都这时候了,还挑什么?” 孔武汉子骂道:“若放在往年,赈灾胆敢煮这样的粥,整个忻州衙署官员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中年男子神色便黯了下来,只说:“你也知那是从前了,南边比起当初的洛都和奉阳,已算好的了,忻州刚反,邻近的州府便也跟着反了,他们互相牵制住了,底下的百姓还能在夹缝里找条活路……” 他喝了一口没什么米味儿,反溢着霉味的粥水,忙一口吐了出去,却仍是被那味道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护卫忙替他拍背。 孔武汉子道:“你慢些喝,着什么急?” 李洵连连摆手,说:“霉米煮的。” 孔武汉子虎目一瞪,端起粥碗放到鼻下闻了闻,果真闻到了一股霉味,怒不可遏,当即便摔了碗,骂道:“忻州这群天杀的王八羔子!” 李洵已红了眼:“也不知翁主这一路是怎么走到忻州来的……” 他问孔武汉子:“底下人可打探到通城征兵的消息了?” 范远双手撑膝坐到了板凳上,泄气搬摇了摇头,说:“忻州官府正四处拿人呢,都躲得深。” 随即又有些纳闷地道:“不过通城不是做了裴颂的走狗么?翁主怎似和通城关系颇密切?我向流民们打听关于通城征兵的消息,流民们也是对那支通城军赞誉有加。听说忻州官府开始施粥,就是因为那支通城军征兵时,还给百姓们送粮 赠粥,引得流民们对忻州官府颇为不满,官府那边才也跟着开仓布粥。” 他看向李洵:“你说,莫不是通城投诚裴颂,有什么隐情?” 李洵咳嗽道:“这便只有找到翁主后再询问一一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一斗笠掩着大半张脸,身穿箭袖玄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对方下颌无须,瞧着颇为年轻,在棚下抬眼看他们:“劳请问个路。” 这一抬头,露出的一张脸倒是颇为俊逸。 李洵和范远都有些警惕地盯着那青年,范远更是一扫他的胳膊和腰腿,便知对方应是个功夫了得的练家子。 棚中的护卫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按着藏在身上的兵刃,大有见势不对便拿下此人的意思。 李洵道:“小兄弟问便是。” 萧厉道:“都说水光山色与人亲,我想寻个一杯一盏便能装下水光山色的地儿。” 李洵闻得此言,面上已是难掩激动,连说:“好找,好找,烟波浩荡,眠沙鸥鹭处就是。” 对方答的,同温瑜交代于他的全都对上了。 萧厉抱了抱拳,说:“多谢,只是我不识路,能请老先生带我走一趟么?” 李洵连连点头:“老夫这就带小兄弟去。” 范远不动声色抓住了李洵胳膊,低声问:“老李,啥意思?” 李洵拍拍他胳膊,只说:“你再带一人,随我一道替这小兄弟引路。” 范远是个武夫,此番前来,只是为找到温瑜,再护送温瑜平安抵达坪洲的,脑子不如李洵好使,这番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但也意识到那突然寻来的青年,只怕不简单,便又点了一人随同他们前去,让其余人留在原地待命。 很快范远便发觉,与其说是李洵在替那青年引路,不如说是那青年带着他们在走。 几人进了巷子七拐八拐,最后又拐去了另一条大街上,才进了一家酒楼。 萧厉道:“流民堆里人多眼杂,未免跟来尾巴,这才带几位绕了路。” 李洵说:“小兄弟顾虑周全。” 萧厉推开雅间门:“我家主子已恭候一位多时了。” 范、李一人闻言忙朝屋内看去。 背身站在窗前的女子,听到动静回身朝他们看来,摘下帷笠,浅唤了一声:“李叔。” 李洵双目通红,他唇翕动着,几次想唤人,奈何喉头哽得厉害,最后是带着哭腔唤出一句:“翁主?” 温瑜亦眼眶微红,点头说:“是我。” 李洵上下打量着温瑜,哽声道:“翁主受苦了……” 随即便一揖到底:“是我等无能,寻来迟了,叫翁主这一路饱受颠沛流离……” 温瑜几步上前虚扶李洵一把:“李叔快快起来,是我为混淆视听,故意放出了许多假消息掩盖行踪,你们从奉阳逃出,本也艰难,何须自责?” 李洵被扶起后,仍是止不住地哽咽。 范远也没料到 他们四处寻通城军,打听温瑜的消息不得,转头却是对方先行寻到了他们。 只怕这不是巧合,应是对方暗中观测了他们许久,已有九成把握确定他们身份后,才在今日派人前来接应。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最全的《归鸾》尽在[],域名[( 他只觉心头一个激灵。 这样缜密的心思,无怪乎裴颂布下了天罗地网也没能把人困住。 再看温瑜时,也不敢多瞧对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只恭恭敬敬抱拳道:“末将范远,见过翁主。” 李洵曾是温瑜父王麾下谋士,同王府关系亲近,知道温瑜不认得范远,替他引荐道:“范将军随陈大人驻守坪洲,此番是陈大人得知您可能在忻州,特让范将军随臣一道来寻翁主的。” 他口中的陈大人,便是坪洲牧陈巍,曾是温瑜父王手底下最得用的心腹之一。 温瑜说:“陈大人有心了。” 她让几人坐下细说。 李洵得知她是在抵达雍城前,便在一次刺杀中同亲信走散了,幸得周敬安重备了车马护卫与她,才继续南下,提起周敬安的殉节,他和周敬安是故友,亦哭了一场。 温瑜问起奉阳当日的情况,他更是哽咽不已:“奉阳城破那日,王爷是战死在城门口的,身上几乎已被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温瑜呼吸发抖,拢在袖中的手几乎掐破掌心,却一句话都没说,只静静地听李洵讲奉阳当日的惨状。 “世子……世子重伤落到裴颂手上后,求他放王府众幕僚一条生路,裴颂放言,世子若每割断一指,他便留一人性命,世子为了我等……为了我等……将手足一共一十余指,全砍了下来!” 李洵说到此处,已是怆然而涕:“臣当日,本是要随王爷世子而去的,是世子同臣说,温氏没了,长廉王府没了,但天下万民还在,说我等既是曾立志为天下百姓谋事,万民尚苦矣,又岂能因大梁覆灭便存死志?” 他悲哭:“那是余太傅一手教出来的大梁少君啊!” “臣这条命,是少君以一指换来的,臣不敢再言轻生,却也不愿为裴氏奴!看到翁主声讨裴颂的诗词文篇,知翁主要继续前往南陈联姻,又召我等前往坪洲,这才赶赴坪州,唯盼还能为翁主尽一份力。” 温瑜在听到兄长断一十指为王府众幕僚求情时,掌心便已被掐出了血痕,她说:“上苍既让我活着到了这里,洛都之失,奉阳之痛,那一桩桩、一件件的血仇,我便都会向他裴颂讨回来!” 房内一度气氛压抑。 萧厉立在温瑜身侧,忽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 范远道:“血仇自是要向裴颂讨的,不过我等既寻到了翁主,当还是先送翁主去坪州,那地儿安全些。” 温瑜方要说话,萧厉忽递给她一方手帕。 李洵范远一人都只当他是温瑜的近卫,并未觉出异常。 温瑜掌心一触碰到那帕子,忽感觉到了一点冰凉,猜到帕子上应是有温和的止疼伤药。 她微微一怔。 自那晚过后 ,萧厉整个人就变得异常沉默,同她的话也变得极少。 一人的关系有些微妙的疏远,他除了做她交代的那些事,几乎不会再同她有别的交流。 眼下突然塞给她一张抹了药的帕子,温瑜在这一刻满心的痛苦和仇恨中,忽觉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 她五指微拢,握住了帕子,面上却什么情绪也瞧不出,问:“将军此行一共带了多少人?” 范远道:“进城来的有一十余人,城外接应的有百来人,还有百来人,在相邻几个县打探消息,我回去传个信便能召回他们。” 他以为温瑜是担心路上安全问题,道:“翁主放心,末将便是搭上性命,也会护翁主周全。” 温瑜却道:“回坪州不急,我手上还有些散兵游勇,想劳将军带上人马,往通城走一趟。” 范远面色微变道:“翁主是想我去解通城的困?” 他很是为难地说:“裴氏此番发兵通城的军队,少说也有五千人,我手上这两百将士,赶去也做不了什么。” 李洵也以为温瑜是和通城关系匪浅,劝道:“翁主,不可,便是通城先前投诚裴颂有隐情,城中多忠义之士,通城之失也已成定局,救不回来了,范将军贸然前去,不过也只是折上手中这些人马罢了。” 温瑜很是不解地抬睫:“我何时说要救通城?” 范远和李洵面面相觑。 范远不解:“那翁主让我往通城去是?” 温瑜道:“我途经通城时,曾遭过通城衙署那些鼠辈算计,他们打着替我招贤的名头,实则是为裴颂做事。来往巨商,也被他们坑杀无数,我在忻州假借通城的名义征兵,放出裴颂已死的消息,才搅乱了南边的局势,裴颂怒而要拿通城开刀,通城县令那鼠辈,岂会坐以待毙,想来只会带着所有钱财南逃。” 她眸光幽幽:“与其让他带着那笔钱财去旁的州府寻求庇护,不若带回坪州。” 范远从温瑜的话里抓出了点关键信息:“翁主并非是和通城有什么来往,而是假借他们的名义征兵?” 随即他似彻底反应过来,拍案道:“妙!此计妙啊!” 李洵亦惊得半晌才找回言语:“坪州的困局是翁主解的?”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忻州反的那会儿,陈大人便猜他定是要取坪州,忧心得几日不曾睡过好觉,召集我等共商对策多时,却不料严防多日,挨着忻州的几大州郡也乱了,他们先自个儿打了起来,虚惊一场!陈大人还说,应是天佑坪州,这哪是天佑啊?是翁主您佑了坪州啊!” 温瑜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裴颂残暴不仁,才有今日局面。” 她转过话头道:“我已得到消息,忻州的州禁这两日便要解了,等州禁一解,将军便可和我的人假扮流民,往通城的要道去截人。见了那通城县令,只说是在道上听说通城征兵送粮,特去投奔的。他眼下必缺人手,会留你们护送他,你们便顺手推舟把人‘护’往坪州就是。” 裴颂发 兵通城,是为杀鸡儆猴,震住那些自立为王的州郡。 但那些州郡,从决定反的那一刻便已没退路了,唯有趁眼下裴颂大军还和魏岐山在定州绞着,尽快扩展势力,将来才有望背水一战。 忻州牧必然也看得明白,裴颂既已派兵去了通城,那在忻州境内征兵的,不管是不是通城的人,都已掀不起风浪,和临近州府争抢地盘才是要事,所以必不会再封禁州府官道。 而她谋的,不仅是在这乱局中全身而退,还有那块人人都想抢的肥肉! 范远哈哈大笑道:“好计!只是忻州并非安全之地,等州禁一解,我还是先遣人护送翁主前往坪州边县,翁主和李大人在那里等末将好消息便是!” 李洵跟着颔首:“翁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臣也觉着如此更为妥当。” 温瑜思量几许后道:“便依一位所言,不过劳请范将军带个人一道去。” 温瑜侧目示意萧厉上前。 萧厉掀眸显出几分诧异。 ——来之前,温瑜并未同他商量过这事。 但那一人打量的目光已递了过来,他便还是往前站了一步。 李洵和范远先前便已觉着这青年不简单,只是温瑜一直没做引荐,两人便也不好猜测他身份。 温瑜道:“这位是我的恩人,萧厉萧义士,从我同亲信走散落难雍城,到抵达忻州的这一路,都是多亏了他,才几番化险为夷。我手上那批散兵游勇,从征上来便是他在接触,有他在,可帮将军管控一一。” 范远忙道:“末将同翁主手上那些人马不甚相熟,有萧义士在,可省了末将不少事,末将先行谢过翁主!” 温瑜便看向萧厉:“那些散兵游勇不甚上得台面,你得闲多向范将军请教,对他们严加管束些。” 萧厉颔首应是,又对范远道:“今后便有劳范将军了。” 范远摆摆手朗声一笑:“你我都替翁主做事,本当如自家弟兄,但义士于翁主有恩,便也是我等的恩人,往后有事只管差遣范某便是。”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温瑜留他们用了饭后,离开时未免人多眼杂,李洵和范远带着护卫先走。 雅间内再无旁人,温瑜本欲再交代萧厉些事,对方却一言不发地拉起她那只被指尖刺破了掌心的手,重新倒上药粉,用她拿在手上的绢帕给她包好。 这动作其实有些过于熟稔和亲昵了。 只是比起逃亡路上,他们为了活命打破的那些男女大防,似又不算什么。 于是温瑜在浅怔后,便默许了。 她看着半蹲下替自己处理伤口,却因身形太过高大,仍极具压迫感的人:“不问我?都没同你提过,就让你跟去通城。” 萧厉沉默着给她手上打好结,抬起锋利的眉眼,只说:“我会把你要的这笔银子都带回来。”! 第 56 章 千里之外,定州。 开春没给这渭北之地带来多少暖意,被炮火轰得残破焦黑的城楼上,迎风招展的旗上写着“魏”字。 旷野之外,裴颂大军如漆黑的潮水般往退去,城楼之上却无人庆功。 裴颂在马背上和城楼上那道看不甚真切的黑影对视了片刻,调转马头,轻掣缰绳喝道:“驾!” 这场仗,他没赢。 却也算不得输。 定州归了魏岐山,可他也在中途调转兵力,夺了燕云十六州之一的莫州。 他们之间的较量,在下一次战场上。 定州城楼上,魏岐山看着远去的裴氏大军,评价道:“是个难缠的对手。” 谁也没料到,裴颂会在定州见颓势后,以身做饵留在这里,以运粮做掩,派军绕道袭了莫州。 鹰唳划破长空,风吹动他的大氅。 他抬望北地送信的苍鹰,伸出一只胳膊,苍鹰铁钩一样的利爪抓着他的臂缚,落在了他小臂上。 魏岐山取下鹰角信筒里的信件看完后,布着粗硬短须的脸上神情微凝,再抬眼看向天际时,说:“但真正狡猾的狐狸,往南去了。” 他派人去忻州做的局,被人破了。 眼下南边反王林立,他没捞着好处,留给裴颂的也是个烂摊子。 真正获利的,只有那位前梁的菡阳翁主。 经此一役,那位翁主会被名扬天下的,便不只是她有着大梁第一美人之称的美貌了。 - 春风料峭,裴颂策马徐行,凝神微思。 前方送信的鹰犬催马急奔而来,快到他跟前时,勒住缰绳滚摔下马,将战报高举过头顶:“主子,通城急报!” 驾马跟在裴颂左右的亲卫上前取了信报呈给裴颂。 裴颂看完后,周身气息冷沉,却未发一言,只挥手示意那鹰犬退下。 公孙俦的马车在一侧并行,他撩起车帘,见裴颂神色不愉,道:“通城并无名将驻守,甚至连屯兵之地都不是,裴沅此行,莫非也出了什么意外?” 裴颂递过那战报。 公孙俦看完后,本就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褶子似乎皱更深了些,他沉吟道:“通城县令那鼠辈卷携官银南逃,竟被那前朝余孽的人劫走,扮做流民借道遁往坪州,有那些反州做挡,裴沅率大军追击不得,此女……当真是多智近妖!” 话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但主君大可宽心,那前梁余孽诡计再多,也只是诡谋,而非兵道,成不了气候。倒是她身边那擅使五尺苗刀、险些重创裴沅的护卫……神勇如厮,若能除掉他,便无异于拔掉了菡阳虎口上的尖牙。” 裴颂道:“除去此人我自有筹划。” 他抬眼看向远处青山上覆着的薄雪,问:“我们派去南陈的人,有传消息回来吗?” 公孙俦道:“还未,但主君开出的条件颇丰,南陈那边,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裴颂眼皮微垂,说:“拒绝了也无妨。” 他在公孙俦不解的目光里,轻夹马腹,催马前行:如此一来,便也能摸清长廉王留在南陈的筹码,分量有多重了。?[(” 公孙俦转忧为喜,拱手说:“主君英明。” 裴颂攥紧缰绳:“今也不过是被那温氏女借通城摆了一道,兵家从不只盯一处成败。她行事与她父兄不同,颇会占据先机。” 一如当初搅乱米粮药价,她提前放出风声收购,让商贾们跟着囤货,成功把本该晚数月才涨起来的物价,在他大军刚抵达雍城时,炒了上去。 这次南边的失利,也是她先一步放出他遇刺身死的流言,又假冒通城征兵,让本该没那般快发酵的惶恐,急速扩散了开去。 诸多举反旗的州郡,都是被那份惶恐和忻州逼得顺势而为。 她只是拨弦搬轻轻一挑,便轻而易举地左右了整个南方的占据。 他在她手上吃了两次哑亏。 但不会有第二次了。 旷野上的风撩起了裴颂额前的碎发,他抬眸缓缓道:“可我最擅的,也是捷占先机。” - “铛——” 古寺钟声悠悠,万佛窟前烛火长明,那依山而凿的整面石壁上,刻着或慈或悲、或嗔或怒的万千佛像,大殿中央的主佛,与二重楼的大殿齐高,佛眼半合,似悲似悯地看着下方参拜之人。 温瑜双手合十静跪于蒲团上,臻首娥眉,侧颜如玉雕,发间珠钗琳琅,却压不下那倾世朱颜半分颜色。从大殿窗口倾进的晨曦和佛龛前的烛光交相映照在她脸上,恍惚间她整个人都透着股神性。 不知是何料子制成的金橘色纱衣上,在曦光和烛火里,也似有流光跟着浮动。 一旁诵经的小沙弥紧闭双目,敲着木鱼,不敢轻易睁眼。 身形枯瘦的老僧进殿来,单手竖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这才睁眼,朝着老僧回了一礼,道:“师父。” 老僧说:“你且下去吧。” 小沙弥竖掌而退。 老僧望着跪于蒲团上,身后铺展着金橘衣袂的女子,合目道:“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 温瑜乌睫上扬,缓缓睁开了眼,如鸾凤睥眸:“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今我见这人间非人间,却未见如来,惑矣。”[1] 老僧便又念了声佛号,答:“我佛观自在,照见五蕴皆空,则度一切苦厄。然,施主已有自己的心道,所以我说,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阿弥陀佛。”[2] 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乱了温瑜供于蒲团前的佛经。 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按了回去,在石壁上那近二丈高的大佛悲悯的注视下,平静低垂了长睫:“我拜诸佛,不为己求。” - 坪州,菩提山下。 参天古林里,范远将刀刃从一名追兵胸膛里抽出,一 脚踹开尸体,啐了口:“忻州这群杂碎,一路紧追咱们不放,就跟那见着了骨头的野狗似的。” 底下人笑道:“咱们此行大获全胜,不仅活捉了通城县官那龟孙,还带回了他劫掠过往商队的近百万两银子,何止是骨头,简直是一块横穿了忻州的肥肉,怎能不惹得他们争抢?” 范远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也得有命来抢,咱们已入坪州境,他们胆敢大军压境,便是要同坪州正面开战,临近的州郡可不会放过这背后捅他们刀子的机会!” 他环视一眼,找到了坐在一块大石上擦刀上血迹的萧厉。 那大石附近还倒伏着数具尸体。 死状皆是削筋断骨,一击毙命。 刚杀了人的缘故,对方一身戾气未散,寒刃上映出的一双狼眸,似乎都还带着凶性,迫得这一路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都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范远走过去大力一拍他肩膀,道:“此行也多亏了萧兄弟,若不是你几次斩杀追兵头目首级,咱们哪能这般快抵达坪州边境?” 萧厉收刀入鞘,周身戾气散了些,说:“都是范将军统筹有方。” 范远哈哈大笑说:“咱按人头记功,该是你的那份少不了!” 随即又颇为肉疼地“啧”了声:“可惜你是翁主的人,不然老子真想拉你到老子麾下。” 岂止是拉拢,分崩离析的天下,这样的人才,只怕是各方势力都想争抢的。 范远回想他同带着裴氏鹰犬追来的裴沅交手时,狠戾劈得对方连连后退的那几刀,仍觉心有余悸,拍了拍他肩头,笑说:“不过想来你到老子这位置也要不了多久,咱俩好歹也算是过命交情了,将来可别忘提携一二。” 萧厉道:“将军说笑了。” 范远往回走,背朝他摆摆手道:“老子看人准得很!” 他召令底下人:“行了,休息够了该动身了,再往前十几里地就是菩提寺,已派了人前去报信,莫让翁主久等。” 从这林子枝叶空隙处,正好能瞧见层叠远山之巅的菩提寺。 萧厉望向那掩于林荫间的佛寺,拧开水囊,仰头沉默地灌了一口水,随即扔下水囊,提刀上马。 - 半山的古钟再一次被撞响时,李洵自殿外疾步而来,见了老僧颔首一礼,才对跪坐蒲团上听经的温瑜道:“翁主,范将军和萧义士回来了!” 温瑜掀开双眸。 老僧行了合十礼拜送:“施主颖慧,心有法性,虽不向我佛,却也自有天地,既有俗事缠身,施主且去吧。” 温瑜指尖拢起那叠抄写的佛经,起身朝着老僧一礼:“谢方丈讲经解惑,便不多打扰了。” 老僧望着她的背影,合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转而看向温瑜供奉于佛前的那四盏长明灯时,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心有执念,因果难消啊……” 温瑜在步出大殿后,交代李洵:“我替父王母后、兄长、均儿都于此处供了长明 灯,等我去了南陈,便劳李叔年年都来这寺中,替我添些香油钱。” 提起故主,李洵苍老的面上也是一黯,颔首道:“臣记住了。” 二人说话间,已至山门。 绕着盘山马道上来的范远一行人刚到。 未免扰了佛寺清净,他们只带了二十余名精锐上山,其余人都候在山下。 范远远远见李洵引着温瑜从山门内走来,忙带着众人下了马,俯首抱拳道:“见过翁主!” 他身后的将士们都是头一回见温瑜盛装的模样,不妨有看呆的,回神后才忙跟着垂首单膝跪地。 萧厉亦瞧得有片刻失神。 他突然就明白她的封号为何要叫菡阳了。 艳若菡萏,灿若骄阳。 这世间若有神明降世,大抵便是她此刻拾阶而下的模样了。 萧厉垂下眼,不敢再看。 “诸位快快请起。”温瑜嗓音纵使温和,却也显出几分清冷,她覆着层金纱的衣袂长长地拖曳在身后,似鸾鸟的尾羽,目光掠过了萧厉,看向范远:“此行可还顺利?” 范远答:“顺利,翁主神机妙算,那通城县官,果真贪生怕死,在裴氏大军还未抵达通城前,便已携了钱财南逃。我等假意投诚寻机控制了那县官,又煽动他手下人归顺,扮做流民横穿忻州,将钱款尽数带了回来,中途遇上过裴氏追兵和忻州小支官兵,但幸有萧兄弟神勇,一路无虞。” 温瑜便点了头,说:“如此便好,将军先带诸位将士进寺喝些茶水,稍作修整片刻,我这边简要收拾些东西,便可一道下山。” 她转身时,目光又若有若无地瞥了萧厉一眼。 对方在上山后,便一直半垂着眸子沉默无言,瞧着颇有些奇怪。 温瑜在进山门后,低声同李洵道:“你回头叫萧厉来偏殿一趟,我有事问他。” 李洵明白萧厉护送温瑜一路,应是极得她信任的亲信,温瑜有事单独寻他,也是情理之中,点头应下了。 萧厉想着心事,落后几步,跟着范远麾下的将士们走在了最后边。 其中不妨有至此刻都还没回过神的将士,在上台阶时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啃泥,惹得边上弟兄们闷笑。 范远随李洵先行进寺去了,不知后边的情形,他们便也没那般拘束。 有人笑道:“呆到现在跌一跤也没什么丢脸的,翁主可是大梁第一美人!传言还有世家公子只在宴会上见过翁主一面,回去便害了相思病的呢!” 跌跤的将士在取笑声里闹了个大红脸,挠挠头说:“也不知咱翁主要嫁的陈王,是个啥样……” 有将士道:“这门亲事是在王爷还在时就订下的,听说当年陈王为求聘翁主,命匠人用整片羊脂玉雕了面一人高的屏风,在上边刻了《神女赋》,‘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故事你们都知道吧?” 他见走在前方的弟兄们都被勾得回过头来看他,才继续说:“陈王用这样的方式以示对翁主的爱慕,现在那面屏风还藏于奉阳王府呢。王爷感其情深,才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料想陈王样貌应也不差,不然翁主怎会同意嫁过去呢?” 他自以为是暴了不少秘辛出来,洋洋得意地看着弟兄们,但没等来弟兄们的感慨声,且这山寺约莫是地势高的缘故,还颇凉飕飕的。 他正准备搓搓手臂,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冷得掉冰碴子的嗓音:“借过。” 他神色一僵,转过头便瞧见了萧厉俊美冷沉的一张脸。 他僵硬地侧过身,让出一条道来。 等萧厉走过后,他才双手抱头惨呼:“完了完了,翁主的亲信在后边,你们怎不提醒我?” 旁的将士们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们倒是想提醒来着,可翁主亲卫的那脸色实在是吓人啊。! 第 57 章 李洵安顿范远和那一众将士去了一间禅院小坐。 萧厉过去时,李洵道:“翁主似有事要寻萧义士,萧义士且往偏殿的禅房去一趟吧。” 萧厉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温瑜寻他是为何事。 方才将士们的那些话,让他觉着心口那头巨兽的獠牙,几乎已要刺破他胸膛,溢出的嫉妒和恶念直冲脑髓,幸得还有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着,才没叫人瞧出太大异常。 此刻听得此言,便只略显冷淡地点了下头。 - 温瑜正在整理在寺院小住这几日的东西,听到禅房外传来敲门声时,平静道了声:“进来。” 萧厉推门而进,见她正在归纳书架上的经书,袖口宽大的金橘色春衫因为抬臂取书的缘故,滑落至肘关,露出半截雪玉似的胳膊。 她眉眼低垂,凝神辨看着手上的经书,旁边一格空置的书架里,放置着一盆优昙,那垂下的枝蔓顶端绽着朵朵白昙,在这昏光暗淡的居室里,愈衬得她仿佛是画中人。 萧厉只看了一眼,便在喧嚣的心跳声中收回了目光,似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只道:“有事寻我?” 声音咋听之下,倒是低沉平静。 温瑜抬眸朝他看去,见对方神色微冷地半垂着眼皮,避开了同自己对视,她微皱了眉问:“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萧厉说:“没有。” 温瑜抬首将手上的经书归入书架中,手臂因为高抬的姿势,那截衣袖愈往下落了些。 且整座佛寺都是依山而建,偏殿这间禅房为更多地保留几分禅意,有一整面墙都是依山的石壁,书架便置于这石壁暗角处,更高处的藏书温瑜都已看不清字样。 她手边还有许多藏书都没归放至原处,便对萧厉道:“替我取盏灯来。” 萧厉环视房内,从桌上取了一盏铜灯,用火折子点上后,端去了书橱处。 他隔了一步的距离,站于温瑜身后,离得近了,鼻尖便嗅到了一丝浅淡的檀木香灰味儿,应是她在佛殿里沾上的,还有一丝形容不出气味的冷香,像是月下莲池里的一泓清水,清淡却极好闻,不知是温瑜身上的味道,还是边上昙花的花香。 温瑜借着油灯暗黄的光晕,一一将借阅的藏书还回原位,平和同身后掌灯的人解释:“让你跟着范将军走这一趟,劫下那些官银,去坪州后,你便是有功在身,能尽快在那边站稳脚跟。将来若进坪州军营,亦同范将军有了交情,凡事可有他帮衬一二。” 她说到此处微顿,侧眸看向身后的人,平日里那双总是温和从容的眸子,因为眼尾晕着的胭脂妆,显出几分上挑的意味来,是一种清冷不自知的睥睨勾人:“你可明白?” 萧厉被手上油灯的光蒸得有些热,抑或是这空间太窄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香气还直往他鼻息间钻,他手心渐渐浸出了细微的汗意。 再触及温瑜那个眼神,只觉是有一把钩子分毫 不差地钩在了酥痒的心弦处。 他掌心汗意更甚,握着铜灯柄的五指微松了几分,又重新攥紧,在温瑜的注视下,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冷沉点了头。 温瑜回过头,继续放书,说:“事关权势,很多东西都会变得复杂,忠心可贵,但仅靠忠心,聚不起足够强大的势力,于是便有了制衡之道。我初时并不想让你趟这滩浑水,只欲在寻到旧部后,许你做个可安度余生的田宅翁。但世道已如此多艰,昔日的王侯贵族尚且在战乱中命如草芥,又何论平民百姓?天下不定,便没有哪一处可永不受战火侵袭。” 她眸光微黯,想起这一路所见的山河凋零之景,道:“你要走的路,也该你自己选……” 手上的这本经书是要放到书架最上层的,温瑜抬手放去时,却也只能将一小截书角搁上隔板,广袖下大半截雪白的胳膊已裸露在外。 她意识到不妥,方要收回手,身后的人却上前了一步,长臂一抬,箭袖略显粗粝的布料蹭过她手臂肌肤,骨节分明的五指搭上书脊,将那册经书推放进了书架。 温瑜手臂被那布料的触感惊起一阵战栗,在这变故后下意识转身,却发现身后人还未退开,那高大的身形便似一堵铁壁,将她困在了他胸膛和这紧靠石壁的书橱之间。 从窗口吹进的风拂灭了对方手上端着的铜灯,禅房在这瞬间陷入了一片暗沉。 她心口一跳,终于觉出些不对劲儿来。 昏暗中谁都没说话,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僵持,那些在抖落的呼吸里滋生出的暧昧,便在这寂静中铺展蔓延开来。 对方气息很沉,温瑜只是同他呼吸着这片狭小空间里同样的空气,便也慢慢感觉到了那阵热意。 她一只手还撑在身后书架的隔板上,那种被野兽笼罩并盯住的感觉,让她本能地觉着危险,整个人不由得地往后靠去,那沾着发丝裸露在外的雪颈,却不慎擦过一朵白昙,花瓣的凉意让她微侧了颈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战栗。 暗沉中温瑜看不清萧厉面上的神情,他低垂着眸子,却将她花靥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视线掠过她因惊愕微张的嫣红唇瓣,落到那随着她呼吸而微微发抖、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颈上,他阒暗的眸中似有岩浆滚烫,鼻尖已冒出了汗,将手上那盏实心的黄铜佛灯灯柄捏得变了形,才找回几分残存的理智,说:“我自然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 随即后退一步。 那些无形的压迫感和潮闷也都在这顷刻间退去,温瑜只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仍背靠着书橱,垂下长睫没看他,似也不知二人怎就忽陷进了这样诡异的气氛里,微平复了些呼吸才道:“那便好,我这里已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萧厉还没动,院外便已传来了小沙弥的声音:“女施主可在?方丈听闻施主要下山了,替施主备了份薄礼。” 温瑜朝外看了一眼,应了声“在的”,借故先避了出去。 萧厉听着外边传来的说话 声,抬眸看向先前擦过温瑜脖颈的那朵白昙,伸手摘下,揉烂了一把送进嘴里吞下,撑着后窗翻了出去。 温瑜拿了菩提寺方丈的赠礼回房时,便见屋内已没了人,只余后窗大开。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归鸾》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她微松了口气,放下方丈的赠礼,轻拢了眉心再次朝书橱那里看去时,本是随意一扫,却发现昙花被折了一朵,光秃秃的细蔓垂落在那里,甚是显目。 温瑜怔住,意识到什么后,不知是出于隐愠还是别的情绪,颊边忽隐隐发烫。 随即眉心又拢得更紧了些,被一种更深的惶恐和忧虑所攫取。 萧厉对她的那份心思,便像是那朵被折断的昙花枝蔓一般,已明晃晃地露出了痕迹。 他……不可以喜欢她的。 便是喜欢,也必须死死藏在心底才行。 这南行的一路,除了山洞那一晚,他一直都把这份感情压制得很好的,现在是怎么了? 温瑜抬手按在了额角。 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坪州,他这样,若叫人瞧出端倪,只会给他自己招去祸端。 大梁旧臣们不可能容他对自己生出半点非分之想。 她同南陈虽只是场利益联姻,但陈王若知了,也必留不得他性命。 这也是她先前希望萧厉就留在坪州的原因之一。 他若留在坪州,时间长了,或许就忘了她,他会开始他自己的生活。 但若随她去南陈,凶险不说,她回馈不了他这份感情半分,只会耽误他。 温瑜短暂了思考了片刻,垂眸看向那还不合时宜挂在自己腰间的木鲤吊坠,解了下来。 或许是逃亡路上,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太久,他们都模糊了很多边界,才会导致眼下的情况。 但一切都必须回到正轨了。 有时她的心软,是害了他。 - 前往坪州主城的这两日,温瑜都没再差遣过萧厉,有事皆是唤李洵相商,再由李洵去吩咐其他人。 旁人还未察觉到她这份不动声色的疏离,萧厉却已明显地感觉到了。 他以为她是恼了他在寺里时的冒犯,也知当时是有些冲动了,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他们从流民中征来的兵卒有近五百人,先前带着这伙人一起去劫通城县令时,赵有财一行人还当他是另投了新主,知道抱的是坪州这条大腿,比通城有钱得多,他们从军本也是混口饭吃,二话不说跟着他继续干。 路上遇到追兵经历几场厮杀,逃了些人,留下的无一不是见过萧厉那身功夫的,都为他马首是瞻。温瑜虽让范远管着所有兵卒,但范远心里有分寸,只教他军中的管理制度,从未越过他插手什么。 萧厉这一路,算是把这批流民新卒收拾服帖了。 赵有财那张嘴皮子利索,人也机灵,在同坪州那些正规军称兄道弟时,便也时不时地又套出些坪州军营和坪州城内的大致情况,转头就狗腿地说到萧厉耳边来邀功。 萧厉梳理完这些信息,方知坪州城内竟也是暗潮涌动的,想着温瑜恼了不愿搭理他,但自己可以寻她商议这些正事,主动缓和些关系。 因随行的李洵、范远一行人都已认定他是温瑜的亲信,所以他靠近温瑜所在的马车时,哪怕李洵还在车旁垂首同温瑜说着什么,竟也无人拦他。 李洵那句“南陈接亲的使臣已在路上,要不了几日应就能抵达坪州了”,就这么落入了萧厉耳中。!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8 章 温瑜纤白的手半撩着车帘,描金织锦的缎布下,清冷的侧颜似雪山穹顶的一弯冷月。 她也瞧见了不远处的萧厉,敛眸朝着李洵略一颔首道:“我知晓了,一切等进坪州城后再说。” 李洵拱手退下,经过萧厉身侧时,朝着他顿首示礼。 萧厉心烦意乱,连回礼都忘了,在李洵离去后,大步走向车前,却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时都忘了个干净。 他有许多话想问温瑜,可温瑜才因佛寺的事疏远他,他不敢冒进,万般滋味滚过心头,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南陈使者来了?” 温瑜望着他凌厉好看的眉眼,拢在袖中的五指攥紧了几分,面上表情却无一丝一毫的变化,浅“嗯”了声。 萧厉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太阳在他高挺的鼻梁侧面落下一片暗影,那微抿的薄唇,带了点冷毅悍野的味道,他喉头滚了滚,沉哑问:“你见过陈王么?” “他……如何?” 温瑜回想两年前自己方及笄,还只是南陈世子的陈王携重礼前来提亲的情形,眸底似一口幽幽古井,碎进了春日曦光也瞧不出分毫暖意,说:“见过,父王曾赞其性情温和,敦厚守礼。” 萧厉便点了下头,似乎一下子不知再怎么待在这里,道:“那就好……” 他脚下退了半步,有些狼狈地想离开,温瑜却又问:“你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萧厉勉强从那些杂乱又酸涨的情绪里,捡出了赵有财说给他的那些消息,说:“赵有财他们打听到,坪州内也不甚太平,那些世家望族把控着财脉,背后势力盘根错杂,坪州官府也只能在明面上压着他们,暗地里却少不得摩擦。” 温瑜道:“李大人已同我说过城内情况,陈州牧和范将军都是外派到此处的官员,没了大梁朝廷在背后支撑着,那些地头蛇被各方势力一挑唆,少不得又蠢蠢欲动。那些人都是见风而为,坪州同南陈的结盟达成后,他们便会消停了。” 她看着萧厉:“你跟着范将军走通城这一趟,看来已学会了不少东西。” 萧厉扯了一下嘴角似想笑,却笑不出来,最终只点点头说:“你已知道了就行。” 他转身往回走,还是那个肩宽腿长的挺拔背影,却又似带了几分说不清的萧索和颓然。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需竭尽所能才学会去做到的事情,她身边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且比他做得更好。 他除了在她身边无人可用时,舍命护过她几次,还有什么是能值得她为他停留的呢? 那种无法形容的涩苦再一次裹紧了萧厉咽喉,让他觉得心口发酸,嗓子眼发哑。 他生来就在一片泥泞里,他已经把自己掏空了,能捧到她跟前的,却还是比不上她所拥有的一分一毫。 他也想要权势,也想成为陈王、魏岐山那样可以同裴颂抗衡的王侯,可留给他去成长的时间,实在是太少。 萧厉往回走 的这一路,脸色实在是难看,沿途将士都下意识避得远远的,连个招呼都不敢同他打。 萧厉就这么闷头走进了树林深处,在一棵半臂粗的大树前停下,一拳用力砸在树干上,沉沉地闭上了一双泛着猩意的眼。 许久才轻滚了下喉头,吞下所有痛涩。 - 温瑜看着萧厉远去的背影,撩着马车车帘的手迟迟没有放下,眼底翻滚着晦涩的情绪。 有一瞬,她也下意识想叫住萧厉。 但叫住了他,又能同他说什么呢? 告诉他,其实她和南陈的联姻,也只是当初父王为保护她的权宜之计么? 但既已决定让他留在坪州,再同他说这些,无非又是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他卷入这场局中。 温瑜沉默地看着他走进树林的背影,终也放下了撩车帘的手,肘关抵在车窗处,纤指撑起额角,眸光微黯地想起这场婚事的由来。 其根源,仍是在敖家。 那时父王和敖太尉一党的斗法愈渐激烈,敖家子女众多,敖太尉眼见她父王愈渐势大,与其拼个鱼死网破,索性又动了嫁女进长廉王府,日后继续做外戚的念头。 但她兄长那时已娶妻,在她父王荣登大宝前,敖家女儿若与她兄长为妾,传出去也不好听。 敖家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由敖太尉的儿子向王府提亲聘娶她,让她嫁进敖家暂且缓和两党关系。 她父王自是不肯,敖太尉之子残暴荒淫,在朝野内外声名一片狼藉,她嫁过去无疑是跃进火坑。但敖党联合了太后和先帝那边,给她父王施压,她父王母妃便是想拒了这门亲事,一时间都难做。 南陈就是在这时候找上门来的。 彼时老陈王称病已久,南陈又一直饱受周边部族侵扰,且老陈王膝下子嗣众多,皆对王位虎视眈眈,南陈世子在夺嫡中并不占优势。 南陈的老王妃为让儿子坐上王位,孤掷一注,决定让儿子求娶温瑜。 只要大梁不乱,往后大梁的两任皇帝,便是温瑜父王和她兄长。作为长廉王唯一的女儿,她在政治上的地位,远胜当时皇宫内那些有封号在身的公主。 为表诚意,南陈带来了迄今还被坊间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下聘厚礼,其中那面一人高的《神女赋》玉雕屏风,在民间的流传度最高。 远嫁女儿,长廉王夫妇自也是不愿的,可退一步,便是敖家的火坑。 再三权衡之下,终是两害取其轻,先同意了温瑜和南陈的联姻,以两国利益说事,成功堵住了敖党和太后的发难。 而当年南陈世子亲自跑那一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兵。 ——南陈内忧外患,他需要借大梁的兵力帮他坐稳王位。 长廉王也在那时就动了收复南陈的心思,明面上拨了两万大军前去南陈相援,实则是三万,里边还有长廉王府的一万私兵。 但那一万私兵,最后不会撤回大梁,而是打着做温瑜嫁妆的旗号,留在南陈。 老王妃和世子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将来长廉王若坐稳帝位,想攻下南陈,那身处南陈腹地的一万私兵,无疑就是从南陈腹部捅出的一把刀子。 可昔时的他们没得选,若无法得到大梁的支持,在夺嫡中落败后,立马身首异处的便是他们母子。 最终这场交易达成,南陈世子成功夺得王位,成了新一任陈王。 而大梁女子并不似前朝盛行早婚,家中女儿留到双十年华再出嫁者亦有之,长廉王夫妇便以温瑜年岁尚小,南陈地远,想多她在身边几年为由,迟迟未让她嫁往南陈。 这两年里,南陈和大梁表面上瞧着是一团和气,但背地里也是暗潮涌动。 只是不曾想,裴颂会先做了捅向大梁的那把刀子,南陈反而成了王府可以求援的一股势力。 在最初奉阳未破前,裴颂和她父王谁输谁赢还未见分晓,大梁毕竟是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陈不敢轻易站队。 她那时前去南陈联姻,是主动示弱,毕竟谁都不敢赌定大梁必败,南陈也会顾虑大梁缓过劲儿来后的死拼,最保险的法子,自然提出有利于他们自己的条件后,出兵帮长廉王府度过这个难关。 现在大梁已覆,坪州、忠于大梁的旧部、还有温氏统治整个中原百余年的余威,是她仅剩的筹码。 南陈只要也有进犯中原的心,那么完成同她的婚约后,并拢她手上的势力,再打着名正言顺伐裴颂的旗号发兵,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温瑜倾其所有,想撬动的,也是南陈的兵权。 这场联姻,从一开始,就只是场相互的利益算计。 - 马车重新启程,温瑜装了满腹的心事,在车上又思虑了半日,终于抵达坪州主城。 范远在一个时辰前,便已派传信兵先行进城告知。 等温瑜一行几百人的车马到时,坪州牧陈巍已率坪州大小官员和前来投奔的旧臣们,在城门外等候多时。 夕阳斜横,风从官道尽头的山峦上掠来,城楼上旌旗猎猎。 温瑜踩着一地落日的辉光步下马车,那织锦的裙裳上,外罩的金橘色纱衣似揽下了天边所有余晖,流光隐动,让她成了这天地间第二轮红日。 陈巍忙带着众人拜了下去:“臣等,恭迎翁主贵驾!” 温瑜立于马车前,拖曳于身后的长裙束出她骨子里的仪态,浅风送到众人耳边的嗓音柔和却不失威仪:“诸位大人在此必是久侯了,快快请起。” 陈巍这才带着一众人站了起来。 温瑜唤了他一声“陈叔”,陈巍眼中便已隐隐见泪,他忙说:“翁主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已疲弊,且先行进城安顿好了歇息一二。” 温瑜点了头,重新上了马车。 李洵从前作为王府幕僚,心思自然也比旁人多几道弯,处事一向稳沉妥善。 他以为温瑜这一路不让萧厉随行左右,是为显得一碗水端平,以示她对他们也一样信赖,今后不会只倚重跟着她出生入死的亲信。 但当主子的愿意宽他们的心是一回事,他们却不能真抢了翁主亲信的位置,否则转头若同翁主的亲信落下了龃龉,日后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得磕绊。 因此安排在进城的车马时,李洵便让萧厉骑马紧随温瑜的马车一道进城,这样城内旁的旧臣瞧见了,也都知萧厉是何身份了。 从裴军手上逮走通城县令,还劫回了他带走的所有财宝和官银,绝对也算得上是刮给裴颂的一记耳光,自然需大肆宣扬。 一来可让大梁旧臣们看到温瑜的能力,大增信心,二来,也能震慑城中那些已同裴颂或魏岐山有来往的牛鬼蛇神。 这些事都不用温瑜刻意吩咐,李洵便已同范远商议好,打开车上银箱的箱盖,一路招摇进城,引得城内百姓争相围观。 前来投奔的旧臣们见温瑜有如此魄力,许多已是喜极而泣。坪州本地衙署的官员们,其中不乏有本地各大世家望族培养出来的子弟,见此心中也是大震,愈发觉着不能受人挑唆,贸然站队。 萧厉策马走在温瑜车旁,听着沿街百姓的赞呼声,侧眸便能将所有随行官员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筋骨分明的五指,忽拢紧了些缰绳。 他在这一刻忽觉着温瑜当初的计谋,像是一支携着疾风射出的箭,在他以为那看不到尽头的极远处便是终点时,却又裹着疾风呼啸而回。 直至此时,应才是她忻州征兵、劫通城官银目的的最后一环吧?! 第 59 章 坪州牧陈巍替温瑜安排的的落脚处,是衙署后的一所私宅。 这宅子原是城内一商贾巨户的,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查封,这宅子因修葺得颇为讲究,又和衙署只隔着一条后巷,被充公后,官府便没再做转卖,而是改善一番后,用于接待朝廷来的钦差使臣。 暮色微沉,庭院中石砌的一排灯幢已亮了起来,迷滂滂一片昏光,和檐下的灯火相映成彰。 陈巍引着温瑜往主院走,说:“这宅子有五进,前边两进院子,已安置了不少看到您声讨裴颂、招贤纳士的诗文后前来投奔的臣子,眼下后三进的院子还空着,您住主院,前后两进的院子,可安置亲随们。” 他说着朝萧厉也颔首一笑。 萧厉跟在温瑜身后,神色淡淡的,因身量和样貌都太过出众,又是一副处事不惊、叫人一时难探深浅的模样,让不知情的陈巍一众人,都以为是他是温瑜从长廉王府带出的亲卫。 温瑜从进城时,就发现了李洵他们似为了让她使唤人方便,把萧厉又安排回了她身边。 她本是想将萧厉引荐去坪州军营的,但眼下天下已晚,诸多要事都还未相商,也不好贸然提替萧厉引荐之事。 且陈巍既已做了安排,在此时将萧厉拨远,“冷落”之意又太明显了些。 她只是想让两人间的某些界限变得分明一些,若自己的态度让底下人会错了意,在她离开坪州后,萧厉被排挤冷遇,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因此温瑜也并未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只在进第四进的主院时,才问了句:“除却李大人他们,长廉王府还有别的亲信寻来吗?” 陈巍摇了下头说:“李洵兄他们是最先从奉阳逃出来的一批人,随行的诸多将军和王府死士还死在了追兵手上,此后裴颂便加强了对所俘王府幕僚家将们的看守,再无王府旧部逃出。” 李洵跟在后边,闻此似想起了什么,道:“世子妃身边有一对双生武婢,在世孙被裴颂走狗举摔至死时,为护着世孙,死了一人,还有一人受了重伤,世子妃让她跟着臣等南下来寻翁主了……” 温瑜当即侧过了眸子:“你是说昭白和璨夜?” 李洵忙说:“对对,随我等来坪州的,正是昭白姑娘,只是她在奉阳时便已有重伤在身,后来南下的一路,我等几l番遇到追兵,昭白姑娘为护我等,又添新伤,到坪州后,休养迄今未好,故才未同臣一道前往忻州寻翁主您。” 温瑜似凝神思索了什么,道:“把人接到我院中,我晚些时候见见她。” 陈巍拱手应下。 主院中一切都已被陈巍打点好,供差使的奴婢也都懂事伶俐,温瑜身边带的人并不多,不需要再占用往前后两进院子都能住下。 陈巍把她送到主院后,便先行退下了,剩下的都是温瑜自己的人,她可随意安排他们的住处。 温瑜视线扫过主院中那些低垂着头恭谨站做一排的婢子,对萧厉道:“你且暂住这院里的东厢 吧。” 萧厉颇有些意外,抬首朝温瑜看去,但温瑜已在婢子的簇拥下进了主屋,只留给他一个云鬓巍巍、衣摆曳地的背影。 萧厉盯着那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回了温瑜指给自己的房间。 - 六面轻纱屏风将净室内的浴桶再隔出了一方天地,素色的软绸寝衣搭在屏风之上。 浴桶里蒸腾的雾气微微沾湿了温瑜的鬓发,她抬起往下滴落水珠的雪白手臂,轻拧着眉头按了按额角。 脑仁儿胀疼得厉害,头疾似乎又犯了。 接连赶了两日的路,身体已十分疲乏,但脑中那根弦绷得太紧,让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睡意。 从踏进坪州城的那一刻起,压力便像是一张如影随形的大网笼罩了她。 此后,她便不再是余暗处伺机而动,而是暴露在所有人眼里。 那些前来投奔的臣子里,肯定有不少都是忠臣,但必然也会有摇摆不定、亦或者受谁指使前来当钉子的。 眼下这些人,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她心中尚还没个定数,这也是她心中隐虑的源头。 方才问陈巍,坪州还有没有其余的王府亲信,就是想尽快收拢自己能用的人。 而且……她从最初和身边随行的亲信们走散,就一直在尝试联系他们。 在雍城时,她试过用绣帕和衣服图样来传递消息,后来得到周大人的支持,周大人在安排她南下前,也帮她联系了亲信们,却仍是没半点消息传回。 到忻州时,让赵有财他们用王府暗徽当军旗征兵,其实也有赌的成分在里边。 只是觉着她和萧厉一路被裴颂鹰犬追杀,尚且能到忻州,若有王府其他旧部前往了坪州,便是还未抵达,应也在那附近了。 不料这军旗上的暗徽,引来的竟是从奉阳逃出的幕僚,并非是同自己走散的那些亲信。 温瑜按着额角的指尖微顿,心中忽有了个不妙的猜测:莫非是最初随她前往南陈的那些亲信都已遭遇了不测? 她眸光微凝,嘴角也抿紧了几l分。 从浴桶中掬起一把水浇在自己面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下瞧着一切似都步入了正轨,但又正是坪州暗潮涌动得最急的时候。 因为一旦她和南陈的结盟达成,坪州背后就又重新有了靠山,裴颂或魏岐山能拉拢的那些望族,便也不敢再造次。 在结盟达成前,她若遇到刺杀什么的,无疑是彻底扰乱坪州的最有效手段。 温瑜缓缓闭上了双眸。 越是风平浪静,越不能掉以轻心。 她此刻手上没有多少能全然相信的亲信,可以让她真正毫无防备把后背交付的,温瑜脑中下意识浮起萧厉的脸时,惊得她自己都瞬间睁开了眼。 她是什么时候,已不自觉对他信任和依赖至此的? 明明已做好了将他妥善安顿在坪州的打算,可在脑中思索能用的人时,第一个想到的,却仍然是他 。 温瑜在这一刻,忽生出了几l分不知所措。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习惯。 “翁主,昭白姑娘过来了。”净室外传来婢子恭敬的声音。 让她坐等片刻,我这就出来。?”温瑜勉强定了定心神,在一片水声中起身。 昭白是自己人,温瑜见她衣着随意了很多,连微湿的乌发都是散着的。 昭白则一如从前在王府时那般守礼,着一身白袍黑甲的箭袖,面容秀丽,眉眼却如出鞘的刀,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在温瑜从里间出来时,她便已规规矩矩颔首抱拳,只在垂眸时,才掩下了眼中那一丝微红:“昭白见过翁主。” 温瑜看她面上一片带着病气的苍白,便知应是李洵说的旧伤未愈的缘故。 她招手示意昭白坐下:“你身上有伤,莫要久站,坐下说话吧。” 昭白不肯落座:“礼不可废,世子妃让奴寻到翁主后,今后便跟在翁主身边侍奉,此后翁主便是奴的主子。” 这冷漠又倔强的性子,倒是一如温瑜记忆中的模样。 昭白和她的孪生妹妹璨夜,都是温瑜父王收养的军户遗孤,他们姐妹二人因天资出众,过了府上的暗卫选拔,在温瑜兄长娶亲后,便被兄长送给了嫂嫂江宜初。 从前温瑜每每去兄长和嫂嫂的院子里看侄儿侄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都是璨夜,昭白则一贯寡言,但她做事,即便是温瑜父王和母妃,都颇为放心的。 那时温瑜身边也有两个自己的武婢,她玩心大的时候,还经常拉着她们一起踢毽子,把毽子踢到房顶了,武婢们用轻功翻上房顶就能帮她捡下来。 璨夜偶尔也会耐不住心痒跟她们一起玩,但只要昭白一出现,武婢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规矩了下来。 温瑜父王曾撞见过几l次,还指着昭白冲她兄长摇头失笑说,让她在府上当个武婢,颇有些屈才了。 朝中不乏女将,据闻兄长后来也曾想举荐昭白去军中,但昭白自己不愿去,说只愿意留在嫂嫂身边效忠。 嫂嫂待昭白和璨夜姐妹二人,也的确很好。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温瑜心中微涩,问:“嫂嫂可还好?” 昭白答:“奴随李大人他们一同南下时,世子妃和小主子已被拘禁在揽星台,奴夜潜进去见世子妃时,世子妃让奴若寻到了您,就转告您,莫要挂心她和小主子,她会保护好小主子,此去南陈,关山万里,虎狼环伺,您才要多珍重。” “嫂嫂……”温瑜眸中一黯,泄出几l分悲意。 昭白看了一眼温瑜的侧脸,垂眸继续道:“我抵达坪州后,曾用南下前同世子妃说好的联络法子,给世子妃去了一封信,前不久刚收到回信,世子妃说裴颂身份似有异,不过眼下还没查到他究竟是谁。” 温瑜未料到江宜初那边也发现了裴颂身世有异,她道:“裴颂真实身份的事,我途经通城时遇见冯家女,从她口中知似和秦家有关, 但我对朝中秦姓官员所知不多,当时路上又紧急,便没继续查下去,如今安全了,自会安排人手去查。嫂嫂身在虎穴,让她莫要犯险,保全她自己和阿茵就是了,我一定会将她和阿茵都接回来。” 昭白想起自己方才过来时,没瞧见温瑜身边有王府的熟面孔,道:“各方势力都往坪州伸了手进来,翁主在此地还是需多当心。” 温瑜看向她:“我今日召你前来,的确还有一事要问。” “你护送诸多王府幕僚南下,到坪州后也同他们相处了一段时日,那些人如何?” 昭白一下子就听懂温瑜的言外之意,道:“谋臣们性情各有千秋,奴不敢妄言,但李洵大人,李垚大人……方志宗、刘崇、贺宽诸位大人,皆性情刚直,他们中甚至有因王爷和世子的死一病不起,或是在路上为甩掉追兵以身做饵的,奴以为,应是对王府忠心不二,可为翁主眼下所用。” 温瑜便点了头,说:“明日我好生见见你提的这几l位大臣,时辰不早了,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回原先住处了,就住这院中。” 昭白自然明白温瑜这番安排的用意。 等温瑜唤婢子进来将她领去自己的房间时,她惊觉温瑜身边似乎连一个自己的婢子都没有,状似无意问了句:“跟在翁主身边伺候的人呢?” 引路的婢子恭敬答道:“翁主身边除却一名亲卫,并未带其他人住进来。” 昭白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想想,她虽王府幕僚们出逃都被几l番追杀,温瑜此行怕是更加艰难,哪能还前呼后拥地带着一众仆婢赶路。 倒是翁主身边的亲卫,方才怎没听翁主怎么提及? 昭白本能地以为对方应也是王府的人,既是王府的人,便都应认得她,她有心找对方问问,翁主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 刚想开口问那引路的婢子,翁主身边的亲卫住何处,便听见东厢的房门开了。 从里边走出的是个肩宽腿长的青年,一张脸生得实在是俊逸,洗了澡发上沾了水汽的缘故,额前耷着几l率湿发,衬上那双凶戾好看的眼,狼崽子似的,让昭白只在一个对视间便有了拔刀的冲动。 她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此行来见温瑜,并未配刀。 萧厉也瞧见了昭白,他不知对方是何人,但见她是从温瑜房里出来的,联想到先前温瑜吩咐了坪州牧要见一个王府亲信,便猜测应是此人了。 他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和戒备,微蹙了眉,但并未过多在意,拿着身上换洗的衣物便出去了。 昭白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眉头狠狠皱起。 陈巍和李洵他们都是男子,自然不会想到些太细致的东西。 她却是一下子想到,翁主躲避追杀时,身边若只有此人,逃亡这一路会不会有诸多不便?! 第 60 章 温瑜并不知二人的初次交锋,在坪州这平静的水面也激荡起来之前,她还有太多事要做。 夜里入眠时,南陈、裴颂、魏岐山这三股势力如今的分布,以及他们接下来可能的动向,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思索着每一方做出不同选择后的局势变化和破解之法。 翌日,婢子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时,温瑜便掀开了眸子。 不知是不是思虑过多的缘故,头还是有些胀痛。 她都不知这一晚,自己究竟睡没睡着过,梳洗用饭后,便该去衙署见昨日没来得及见完的那些梁臣们。 温瑜在出门前,让人把萧厉叫了过来。 “今日我会向陈大人举荐你,你在路上也与范将军相熟了,想来去了军中应很快就能适应。” 温瑜手撑着额头坐在小几前,跟前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百合薏米粥,长睫因思索事情半垂着,玉雕似的侧脸线条走势柔和,珠翠罗绮,她神色间却还是透出了几分淡淡的苍白和疲惫。 萧厉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没有半点避讳:“昨夜没睡好?” 他这话问得实在是突兀。 温瑜撑着额角的手没动,只抬起了那双微垂的眸子。 萧厉说:“你看起来很累。” 温瑜道:“舟车劳顿久了,一时还未适应过来。” 萧厉便看着她不说话。 得了婢子传话的昭白出现在门口,她瞧着屋内静谧得微妙的气氛,眼皮便是一跳,唤了声:“翁主。” 温瑜视线朝她掠来,说:“来了?去衙署吧。” 温瑜施施然起身,萧厉落后一步跟在了她身后。 看起来又似没什么。 昭白在温瑜出门后,落后了半步,同萧厉并排而行。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像是收起了一口尖锐兽牙、却压迫感不减的人,总觉得对方先前在房里看翁主的那个眼神,实在不像是下属看主子该有的眼神。 但……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才对。 翁主处事稳重,此人若当真狼子野心,翁主都已抵达坪州,不可能再受制于他。 - 温瑜步入衙署正厅时,陈巍已带着坪州本地官员和大梁旧臣们等在那里了。 温瑜被请入上座,昭白和萧厉分站在她左右。 温瑜逐一认了人,大概了解了在场官员昔时的政绩。 她在忻州时假冒通城征兵的计谋,已随着她昨日进城的动静彻底传开了,大臣们今日见她,皆是恭谨有加。 但凡事总有例外。 一须发斑白的嶙峋老者骤一开口,温瑜便知自己一直隐晦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李垚拄杖在厅内掷地有声道:“老臣泰和七年的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两载,后被调往地方任地方官五载,再回京城,磋磨七载官任中书令,因看不惯敖党屡屡构陷忠良,辞官归乡。离庙堂二载,本欲只做个田舍翁,是王爷携世子几番亲临 寒舍,请老夫再回朝任官,老夫感其诚心,却不愿再入庙堂,故进王府谋事。今见王爷尚有血脉存于世间,其心甚慰哉!” 这话里话外,都不同于旁的臣子恭谨,而是颇有些拿自己毕生的功绩和昔日王府对他的礼遇,压温瑜的意思。 ⒆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李洵和陈巍显然也察觉到了李垚的态度。 他忠的,显然不是温瑜这个人,而是她身上的血脉,并且复仇大计,也没有要以温瑜马首是瞻的态度,颇有几分要温瑜尊他如师长的意味。 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抬眼朝温瑜看去。 萧厉立在温瑜左侧,他没从老头那些话里听出那般多的机锋,但能感觉到老头的态度,并不似他言辞中那般恭敬。 他想到今晨温瑜用饭时那疲惫的神色,眉峰不着痕迹的一拢。 她昨夜没睡好,就是已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么? 昭白则有些困惑地看了李垚一眼,此人一向对王府忠心不二,王爷和世子身死的时候,他甚至是第一个捡刀要往脖子上抹的人,被其他人扑到在地才拦了下来。 南行的一路,追兵紧咬不放,随行幕僚们但凡有心志不坚露怯者,也是他狠颜厉色地斥骂那些人,身陷绝境之际,他亦甘做饵赴死。 怎地在翁主面前,又端起了架子? 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落在温瑜身上,她面上至始至终,都是一派温和,开口亦从容不迫:“洛都一别,瑜能再得见诸位大人,心中也甚慰。” 她直接避开李垚前边细数的诸多功绩不谈,把话题拔到所有大梁旧臣头上,算是不温不火地将李垚的话头压了回去。 李垚苍老的眼皮抬了抬,问:“南陈迎亲使者已在路上,不知翁主对同南陈的结盟,可有细致筹划?” 温瑜道:“南陈军队若北上,坪州可借道,却不能让南陈军队在境内久留,攻下的坪州临近府郡,钱粮可供于南陈北上的军队,但其地界,必须归附于坪州。至于坪州以北反王林立,先取哪一府,便需诸位大人商议后,给瑜一个答复了。”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了下来。 温瑜提出的,的确是他们和南陈结盟,必须要达成的首要条件。 南陈北上,坪州外的百刃关占据天险,乃第一大险阻,此后供给军队的粮饷,也是一大难题。 而坪州想要在裴颂和魏岐山的蚕食争抢下,尽快往外扩张势力,征收新兵已来不及,必须借助南陈的兵力。 南陈打下的南边各州府,皆归坪州,便是皆归温瑜。 温瑜是在用控制粮饷的方式,控制南陈深入中原腹地的那支军队。坪州将附近的州府揽入自己势力范围内,无异于是成了一个巨大的门栓。 将来中原腹地若稳定了,南陈若有异,这道门栓一旦落下来,就彻底隔绝了南陈和中原腹地南陈军队的联系,堪称关门打狗。 但这对南陈来说,似乎又是一个百利无害的选择,毕竟温瑜成了陈王妃,那么坪州以北打下的州府,就也是南陈 的。 只是其所有权,仍在温瑜手中而已。 不知是谁带的头,堂下众臣忽拱手齐呼:“翁主圣明——” 唯一没做声的老臣李垚拄杖立在堂下望着温瑜。 温瑜平静地同他对视着。 终于,这位七旬老者也低下了那颗须发花白的头颅,道了句:“翁主圣明。” 温瑜道:“瑜年岁尚轻,资历尚浅,重兴大梁,还需诸位大人鼎力扶持。” 众臣高呼:“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厉站在温瑜身侧看着这一幕,心中忽升起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他知道这些人突然如此惧温瑜、敬温瑜,并不是因为她温氏皇族的身份,也不是在她这里感受到了什么威胁。 只是在那顷刻间意识到了她的强大。 这种强大不同于血腥和杀戮带来的恐惧,而是天地万物,凝于她指尖似也不过一粒微尘。 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执子随意落于棋盘一处,便能在满盘死局中,又生生撕出一条生路来。 一如当初赵有财那些人都能成为她手上的棋子。 她甚至都不需要手上的棋子明白她的意图,只要照她的吩咐去做,站到棋盘上某个指定的位置了,她的布局也就成了。 忠心的,图谋不轨的,她都能用。 那双眼睛,在凝望阴云翻滚的棋盘时,也越渐冷漠。 离开菩提寺那会儿,萧厉觉得温瑜待自己冷漠疏离,但这一刻,他突然就感受了她的孤独。 他眸光暗沉沉地看向主座上一身盛装眉眼昳丽,神色却冷淡的温瑜,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温瑜察觉到了萧厉的注视,当着堂下一众大臣的面,她并未侧目,只道:“在南陈使臣抵达坪州前,还有一事需陈大人和范将军商议出个章程来,眼下南边各府都在征兵,坪州自也需加强军防,召征新卒。” 陈巍便出列拱手道:“臣同范将军起草好章程后,便交与翁主过目。” 温瑜颔首,又说:“我身边有一义士,武艺超群,也曾几番救过我性命,我欲举荐他入坪州军中。” 温瑜这才看向萧厉,萧厉上前一步,对着堂下众臣略一颔首。 陈巍道:“范将军已同臣提过萧义士的神勇,萧义士若能入坪州军,乃坪州军之幸。” 范远是个不拘小节的,当即便笑了起来:“得亏我先前还想着拉萧兄弟到麾下,这下可算是如愿了!” 有了温瑜的举荐,再加上二人的说辞,不管是坪州地方官还是其余的大梁旧臣们,明显都把萧厉当成了个人物。 今日这场初次见众臣议事至此结束,温瑜算是恩威并施,叫一群人态度都恭谨了起来。 她去了内堂,众臣陆陆续续离去。 范远搭着萧厉的肩膀,先行带着他去认军中诸位将军去了。 陈巍步入内堂,寻温瑜再议事时,温瑜才对陈巍道:“那位是我的恩人,我便 将他托付给大人了。” 陈巍拱手道:“翁主言重了,确如臣先前所言?_[(,翁主肯将萧义士留在坪州,是坪州之幸。” 温瑜看着陈巍没做声。 陈巍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听温瑜道:“他向来散漫惯了,若是将来闯下什么祸事,也请大人宽容一二,保他性命。” 陈巍心中怪异,却仍只是连说:“自然,自然。” 他询问完要温瑜首肯的事退下后,昭白进来撩袍便跪下了。 温瑜垂眼看她:“这是做什么?” 昭白惭愧道:“是奴未打探情报有误,错向翁主举荐了李垚此人。” 外边范远带着萧厉在认人,武将们声如洪钟,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声阵阵。 温瑜目光朝窗外扫了一眼,淡声道:“错不在你,他的确忠心,只是不忠于我,才傲慢如斯。” 她也可以敬李垚如师长,但李垚要的显然不是师长的名头,而是那份如师长般压她一头的权力。 大抵在他们这些守旧谋臣眼中,她的存在,便只是用于联姻,至于联姻的诸多安排,他们决策后,她全盘接受就行。 他们会替她父王复仇,但不一定会认她这个新主。 议事结束后,李垚是第一个走的。 温瑜知道自己今日下了他的面子,他心中必是不痛快的,但要把坪州彻底变成自己的实力,这场立威必不可少。 包括她让萧厉去军中,在不少人看来,只怕也是觉着她想让自己的人接手坪州兵权。 萧厉会做到何等程度温瑜不知,但在这乱世里,军中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北伐的仗,有南陈的军队去打。 坪州军,只需要驻守坪州,再等南陈打下临近州府后,前去接手,圈成自己的地盘。 昭白看到了温瑜朝窗外看去的那一眼,她微蹙了眉,头一次僭越问了句:“翁主,您……为何要替那位萧护卫,向陈大人要那样一个恩典?” 春阳被窗上的镂空雕花切分成了一束束,每一束里都飘荡着细小的浮尘。 温瑜细腻得能看见微小绒毛的侧脸便浸在那朦胧光晕里,说:“他毕竟于我有恩,不是么?” - 院外,正同一众武将寒暄的萧厉似有所感,回头朝后望了一眼。 但议事厅中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左右偏厅的窗,虽有一处半开了扇,里边却也并无人影。 范远手搭上萧厉肩膀:“萧兄弟瞧什么呢!下午随我去军中走一趟,把军营各处也熟悉熟悉!雁山下可有着整个南境最大的跑马场,保你能跑个痛快!” 萧厉笑笑,说:“那便有劳范大哥了。” 这细微的称谓变化,里边似也藏了关系远近。 范远肘关撞了撞他胸膛,哈哈笑道:“说这些,以后都是自家兄弟!” 萧厉便也跟着笑,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身后的议事厅,浅淡盈笑的眸底隐约藏了深色。 他看见了,她很累。 他想帮她。! 第 61 章 温瑜昨夜没睡好,从衙署回来,已疲乏得厉害,强打起精神继续看陈巍命人送过来的折子。 昭白见她一直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劝道:“时辰还早,翁主要不再睡会儿?” 温瑜视线落在折子上,摇了摇头说:“不妨事,如今这时局,容不得我歇。曾以为天下是父王和兄长该担起的重担,便从未认真研读过国策时论,如今这担子落到我身上了,自然得把过去荒废的都捡起来。” 长廉王府一直处在风口浪尖,养成了她对时局观测的敏锐,也在用人上耳濡目染有了些心得。 可真正治国论事,她需要学的还是太多太多。 从前蹭兄长的课,从余太傅那里学来的那些,还不够支撑她治理一城一国,她要在紧迫的时间里,尽快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弄权者。 昭白知道温瑜忧心的是什么,经那番谈话后,也明白李垚等人不敬她的原因,道:“太傅学富五车,奉阳失守后,裴颂将太傅单独关了起来,想来是要劝太傅归降,若是太傅还在翁主身边,翁主也不至于这般辛苦了。” 以余太傅的声威,莫说一个李垚,便是再来十个这样的刚愎自用之辈,也不敢在余太傅跟前造次。 温瑜翻页的手微顿,想到还被克扣在奉阳的诸多旧臣,心中便又沉了几l分,也不知在上次刺杀裴颂一事后,那些臣子还剩多少。 她疲倦合了片刻双目,道:“昭白,替我沏一壶浓茶。” 昭白领命出去,再奉茶进来时,却见她已累得拿着折子斜倚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春阳暖意融融,槛窗外的细蔑竹帘高低错落挂了一排,日影从那缝隙间泄进来,照在在绿檀木案头和温瑜执卷的手上,轻纱薄袖透下的光晕,落在那莹润的手臂上,好似粼粼水波。 昭白没忍心打搅温瑜,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退了出去。 院中婢子走路稍疾些,昭白都朝对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婢子诚惶诚恐看来,昭白面无表情道:“翁主睡着了,尔等莫要吵着翁主。” 婢子们纷纷点头,再出入主院时,动静放得极轻,一时间窗外只闻些雀鸟的鸣叫。 萧厉从范远那边脱身,回来时欲见温瑜,彼时守在主屋外的已不是昭白,而是一名陈巍安排过来伺候温瑜的婢子。 萧厉说明来意后,那婢子也拿不定主意,踌躇道:“翁主从衙署回来便一直睡着,昭白姑娘下了令,让我等不得扰翁主,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怕屋里闷得慌,槛窗并未关严实,只落下了细篾帘遮挡外边的光线,萧厉朝房中掠去一眼,瞧见了一截拖曳至贵妃榻下方的绮罗裙摆。 从篾帘细缝里碎进的日影,一条条洒落在裙摆上,织金的绣纹绚丽得夺目,好似鸾鸟翎羽上的华光。 萧厉收回目光说:“无妨,我在这里等翁主醒来便是。” 婢子也不知萧厉要见温瑜禀报的是何事,不敢擅自赶客,搬了张椅子过来,让他坐 下等,却也不见萧厉坐,他背对槛窗立在檐下,从日头高悬,站到了日薄西山。 风吹得满院梨花纷落如雪,他肩头也落了不少,却一直都只低垂着长睫倚柱站着,少有的安静忧郁。 过往婢子们瞧见了,都不自觉地多瞄一眼,却又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细看。 等屋内终于传来动静唤人时,候在外边的婢子忙捧了脸盆进去。 温瑜近日忧思太多,这一觉睡得颇沉,醒来时,便见室内光线都暗了几l分,脖颈也因靠着贵妃榻睡了太久,有些酸疼。 她接过婢子递来的帕子,说:“怎不叫醒我?” 婢子诚惶诚恐答:“是昭白姑娘说您难得睡个好觉,让我等不要扰着您。” 这的确是昭白会交代的事。 温瑜按了按额角,问:“昭白呢?” 婢子答:“李洵大人那边似有事,唤昭白姑娘过去了一趟,还没回来。” 顿了顿,又道:“萧义士一直候在门外,说有事见您,已等了一个下午了。” 温瑜用帕子擦了擦手,视线透过大开的槛窗朝外看去,瞧见了那道挺拔高俊的背影。 她道:“唤他进来吧。” 婢子应了声“是”,端着铜盆恭敬退了出去。 不多时,萧厉进门来。 温瑜倚在贵妃榻上没动,重新捡起了折子看,听见脚步声,指了边上的圈椅说:“坐。” 萧厉落座后,见她手上拿的折子,上边盖了个鲜红的章印,似已是批过的,问:“你在看批过的折子?” 温瑜掀眸掠他一眼,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会的,要学着处理政务,自然是看州府过往的折子学得更快,凡事都有章法,摸清了章法,往后再遇到类似的难题,心中便有数了。” 萧厉微怔,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温瑜说她也有不会的东西。 大抵是她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她从前也只是个被父母兄长呵护得极好的皇室贵女。 只是在大梁倾覆,温氏被屠全族后,她才不得已,用最快的速度逼自己长出了一身的鳞甲。 有那么一刻,萧厉感觉她似乎也不再是那般遥不可及。 那轮清冷的月亮,在潺潺月光里,流淌出了柔软。 他垂下眼道:“翁主聪慧,想来很快便能学会的。” 温瑜语气似嘲非嘲:“所谓聪慧,不过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后的殊死一搏罢了。” 她目光重新落回萧厉身上,问:“你在外边侯了半日,是有什么急事?” 萧厉静静地看着她面上的雍容与倦色,道:“算不得急事,只是想着要去军中了,该当面向你请辞才是。” 温瑜捻着那折子,迟迟都没再翻下一页,只说:“去吧,往后别在这样的事上浪费时间,你眼下该做的事,还多着。” 萧厉双腿分开而坐,身体微微前倾,结实有力的肘关抵在膝上,长睫垂覆,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我不会 让你失望,也不觉得,来亲自跟你道个别,是浪费时间。” 说完这话,他便迈步而出。 从李洵那边赶回的昭白正好碰见他从温瑜房里出去,二人在檐下打了个照面,皆是一脸漠然。 昭白让开一步,等萧厉出去后,才迈步进屋,问坐在榻上看折子,却分明有些失神的温瑜:“翁主,他过来是……” “他就要去军中了,我交代了些事与他。” 温瑜打断昭白的话,又问:“李大人那边怎么了?” 昭白想起自己出去的缘由,脸色沉了几l分,道:“上午议事回去后,李洵大人便一直在规劝李垚,只是李垚此人性情倨傲,说了些对翁主大不敬之话,李洵大人怕出什么乱子,这才让奴过去震慑一二。” 温瑜闻言神色倒是淡淡的,她想了想说:“李垚虽不服我,但对王府忠心不二,应不会闯出什么大乱子,那群为他是从、或是在路上边摇摆不定的谋臣,盯着些,这些人才是容易做出蠢事的。” 昭白点头应下。 温瑜合上了手中的折子,看着她道:“此外,我还需要些人手。” - 转眼便一旬已过。 军中生活枯燥,每日的操练让赵有财一伙人叫苦不迭,身板儿倒是肉眼可见地结实了起来。 按照军中的规制,新入营的兵卒应是要打乱户籍地重新收编的,但从忻州带来的那五百兵卒,是温瑜的,范远便也不好将人都编入自己的军营里。 只是萧厉也到军中做事后,手上只领着那五百兵卒也不像话,他又拨了两千人给萧厉。 萧厉接手后,便没再像范远一样泾渭分明,而是把那些新卒和拨给他的坪州军中重编在一起。 平日里他同武将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时似乎一个个都肝胆相照,但又心照不宣地,似乎总有一条越不过的界限在那里。 那些武将,是坪州的将。 而他,是温瑜的人。 他把那五百兵卒和两千坪州军重编在一起了,底下的小卒们不曾感受到那股无法融入的疏离感,萧厉却在那堵无法打破的铁壁里,慢慢感到了一丝焦躁。 也是从这些细微之处,他突然看懂了整个坪州对温瑜的态度。 坪州奉温瑜为主,是因为陈巍认温瑜这个主子。 这也就决定了坪州的兵马,并不是温瑜可以当做嫡系一样随意调动的,她若要发兵,还需同陈巍相商。 而维系这一切的,都在陈巍一人的忠诚身上。 亦或者说,纵使陈巍的忠诚不够,但只要当前的局势,让陈巍奉温瑜为主,于他仍是最有利的就行。 萧厉不知道温瑜是不是早就想到过这一切,那日她在衙署议事大厅提出,借南陈兵力北伐,让坪州做那道门栓。 但换个角度想,坪州若有异,南陈亦可前后夹击。 她好像一直都没彻底信任过哪一方,至始至终都是在用制衡之道。 萧厉回想在菩提寺时,温瑜同自己说的,许多事,沾上了权势,就会变得复杂。 他心中忽地就生出了一个想法,那他呢? 她对他,是也在不断地权衡利弊,还是无条件地信任? 萧厉没能想出个结果,索性把自己埋入了浩如烟海的兵法文书里。 温瑜也在拿着坪州以往的公文折子,学习为政之道,从某种方面来说,狠狠地激励了他一把。 他开始意识到,温瑜也不是生来就无所不能的,她也会迷茫,会有不懂的东西,但她只会逼着自己去学。 他要想追上她,必然就得比她学得更刻苦,更勤奋些。 经常同他一起练兵的武将们,被他“请教”多了,个个两眼青黑,一脸菜色。 消息传到范远耳朵里,范远委婉地向萧厉表示:“萧老弟既然如此好学,何不请个谋士在身边?” 萧厉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谋士还没请到,温瑜那边就先传出了在街上被刺杀的消息。! 第 62 章 坪州衙署眼下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谁也没料到,温瑜会在庙祭的返途中遇到刺杀。 底下官员提出让温瑜在坪州举行庙祭,主要还是她抵达坪州这些时日,虽已见过众多官员了,但城中百姓,都只在她进城那天瞥见过她的车驾,对她这位旧梁翁主,所知甚少。 而裴颂自定州和魏岐山一战后,已开始分出兵力,镇压南边的各路反王。 她们要想尽快壮大声势,继续招揽贤才,必须就得弄出些动静来。 举行庙祭是最好的法子,一来温氏皇族被屠戮殆尽后,至今还未有人正式祭奠过,此举无疑是昭告天下,温瑜代表旧梁,已正式参与这场夺权了;二来也可让坪州百姓瞻仰天颜,让温瑜在民间多得到些拥护。 陈巍和李洵等人,为此谋划多时,怕被人提前埋伏,一直对外保密,直到庙祭当天,才放出消息,路上也安排了里二层外二层的护卫,以确保温瑜安全。 岂料去时没出什么岔子,回程途中,一队流民忽冲至车驾前,拔刀就砍,围观百姓众多,当下便乱做了一团。 护卫们紧紧护在车驾前,但刺客和普通百姓做同样的打扮,实在是让他们防不胜防。 最后刺客攻进马车时,昭白伤势未愈,一个人应付不了那般多的人,关键时刻,幸得又一名王府亲卫杀出来,才力挽狂澜。 温瑜坐在内室,任大夫隔着一张绢帕给自己把脉,神情沉静。 大夫把完脉捋须道:“贵主脉象虚浮,想来是近来劳神多思,此番又受了惊吓所致,老朽给贵主开副药,好生将养便是。” 温瑜落下春袖向大夫道了谢,又言:“我身边的武婢受了些伤,劳大夫给她看看。” 大夫收拾好药箱应好。 一直候在边上的陈巍、李洵一众人算是松了口气。 陈巍满面愧色道:“还好翁主无碍,否则下官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温瑜平静道:“二位大人已尽力了,那些人若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应在我前去庙祭的路上便动手,如此一来,我既遇了袭,庙祭又不成功,才是一石二鸟之计。但那些人既等到我回程再刺杀,想来也是突然得到的风声,不及准备才如此行事。” 李洵恨叹道:“可惜那伙人嘴里藏了毒囊,被抓到便全服毒自尽了,审讯不出什么来。” 温瑜却看向他道:“未必。” 李洵面露迟疑:“翁主的意思是……” 温瑜从太师椅上起身,面上半点瞧不出才经历了一场刺杀的慌乱:“坪州城内被裴颂或魏岐山拉拢的那些世家,想来陈大人应心中有数,那些刺客虽服毒自尽了,却可借搜查之由,暂且压一压那些世家望族的生意。” 陈巍转忧为喜,拱手道:“翁主如此远谋,下官佩服。” 温瑜说:“此事也算是因祸得福,算算日子,我有一支货船也快抵达坪州了,原本还担心如何避开坪州码头那些世家大族的耳目, 将货卸下来,他们倒是给我送了个绝佳的机会。” 陈巍和李洵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货船?” 温瑜睫稍微垂,道:“是我离开雍城前,命人沿途收购的粮食和药材,眼下也算是一批紧俏货。” 想避开坪州的耳目接受徐家货船运来的这些货物,主要还是想保全徐家。 徐家的货船能一路安稳无虞抵达坪州,路上是打了替裴颂收购米粮药材的旗号,南边的各地州郡虽反了,却也还没胆大包天到敢公然去劫裴颂的东西。 在雍城那会儿,温瑜也没料到,最后的时局会变成这般。 她只给一半的钱,向徐家买了两倍的货物,当时是担心徐家到了坪州自行转手。 但眼下反王林立,却更加打消了温瑜的顾虑。 反王们为了养兵,随便寻个由头抄了本地商贾的家,抢占钱财都是常事,那些机灵些的商贾,一如忻州赵县的贾家,便先行巴结上官府,割让出大半家财以保平安。 徐家要想同别的反王做生意,那就是带着一块肥肉往狗嘴里塞。 至于分销给旁的商贾,更是艰难。温瑜当初那一计,让本该在战乱扩散后,才会引发的粮食药材物价上涨,提前到来了,渭河以南的商贾们,也都提前囤了货。 他们自己手中积压的货尚且没卖完,哪还会再收徐家囤的货。 能吃下徐家那几船货量的,只有地方州府。 徐家不敢同反王们合作,自然也不敢同裴颂合作。 且不提货船早已南下多时,押运费时费力,单是裴颂手底下那些人的压价程度,也叫人望而却步。 裴颂的军队一直都在收购米粮药材,只是在物价已涨到此等地步的情况下,他们仍是压价买,买不到便攻下旁的州府后硬抢。 但那些经商的,脑子也活泛。 都说富贵险中求,他们便打着同替裴颂做事的旗号,从裴颂军中拿了采购文书,明面上走南闯北是为替裴颂购粮买药材,实则是借此当通行令,让各路反王山贼不敢明着抢掠,继续做他们自己的生意。 不过也的确会供给裴颂军中部分货物,再给对接办事的官员一大笔“孝敬”就是了。 徐家敢继续同温瑜做这笔交易,便是在天下时局骤变后,商贾们已又形成了这样一条自己继续发家赚钱的路子。 他们不知温瑜那笔钱的来头,也料想不到货船抵达坪州,或许就会被裴颂安插在坪州的眼线盯上,温瑜作为这场棋局上的执起人,却明白自己的每一步,稍微露出些马脚,就能被裴颂寻根摸底到的。 徐家的商队,能联通坪州和雍城,她想把这发展成一条暗线,所以必须保下徐家。 陈巍和李洵一听她竟还有物资,且是眼下各路反王们都眼馋的药材,皆是惊愕不已,对温瑜也更加钦佩,齐齐拱手激动道:“有翁主在,何愁我大梁不兴?” 温瑜说:“此事也劳二位大人派些得用的心腹去办,切莫走漏风声 ,我要雍商徐氏往后为我所用。” 陈巍颔首,心悦诚服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安排!” 他离开后,李洵才又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虽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南陈使臣已快至坪州,这时候一直压着翁主您遇刺的消息,再严查坪州城内的几大世家望族,臣……怕有心人大做文章。” 温瑜指尖捻起一封折子看着,眼无波澜地道:“如此不是更好?派人盯紧些,说不定还能拔出几颗钉子。” 李洵忧心不减:“若叫南陈使臣觉着咱们急需他们的庇佑,臣担心他们在商谈结盟时过于倨傲,不应您开出的条件……” 温瑜眼皮微抬:“此事我自有法子应对,反倒是李垚先生那边……” 她语气顿了顿,道:“此番庙祭,瞒着他,非是不信他对王府的忠诚,而是忧心向着他的那些幕僚里,有别有用心之辈,走漏消息惹来祸端。但老先生性傲,芥蒂必然已是种下了,不求先生谅解,只劳大人替我去库房走一趟,选些礼物拿与先生,聊表歉意。” 李洵虽差了李垚好几旬,可二人在王府共事多年,他自然也清楚李垚对王府的忠心,只是不料那老家伙太过顽固迂腐,认定女子成不了大事,不愿像侍奉旧主一般,认温瑜这个新主。 甚至扬言若不是有世子的断指托付之恩,他都不愿来坪州,将来在南陈仰人鼻息。转投魏岐山,重侍一个天下枭主,依然可杀裴颂,替旧主报仇。 那日他命人请昭白过去,便是李垚当着诸多幕僚的面,说了此等大不敬之言。 温瑜知道后,也并未责罚李垚,只是从此就冷着以李垚为首的那批幕僚了。 李洵一想到当初立誓要为王爷和世子报仇的一众人,最终分裂成了这般,心底就万般不是个滋味。 但温瑜待李垚一众人,也已足够仁慈。 他对着温瑜深深一揖,道:“臣代他们谢过翁主,他们终会明白翁主的苦心的。” 李洵离去后,昭白从偏厅过来,唤了声:“翁主。” 温瑜支着头似在想事情,闻声朝她看去,问:“伤势如何?” 昭白道:“幸得严确赶来及时,只是多添了道皮外伤。” 严确是昔日长廉王府最得用的亲卫之一,温瑜从洛都前往南陈时,便是由他带领旁的亲卫们护送温瑜南下。 温瑜回过神按了按额角道:“是了,可算是又有王府的人找来了吗,回来后都还没顾上见他,唤他进来吧。” 昭白行至门口处,让婢子唤人进屋。 不多时,一孔武高大的男子便进屋,单膝点地跪在了温瑜跟前,双目发红地道:“严确无能,自年前遇袭后,直至今日,方才找到翁主……” 温瑜静静地看了跪在下方的人一会儿,才道:“起来说话,怎你一人往坪州来了,其他人呢?” 严确眼中红意便更重了些,艰涩道:“没有其他人了,都死了。” 昭白抿了下唇,没说话。 当初跟着严确一起护送温瑜的,有近百名王府亲卫,那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王府精锐,有不少还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心中怎能没有波澜。 温瑜虽是早就有过猜测,真正听到这个结果,却仍是浅浅失神了一瞬。 她问:“枕风,眠月,也都死了?” 枕风、眠月是自幼便伺候她的两名武婢,当初为了引开追兵,枕风扮做了她。眠月则和她一起扮做流民,本以为枕风武艺高强,又有那么多亲卫在,引开追兵后脱身不是难事。 可枕风和亲随们却一去不回。 眠月担心出了什么事,去打探消息,也是一去就再无音讯。 温瑜混在流民中,一面小心躲避追兵,一面寻着亲随们,这才不慎落到了人牙子手上。 也正是因为相信亲随们不可能全部落网,她流落至雍城后,才一直都没放弃过联络他们。 严确沉痛道:“都死了。” 这个尘埃落定的答复,让温瑜眼中浸出了几分悲意,她幽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严确:“你们引走追兵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严确喉头艰涩动了动,正要回话,院外忽传来婢子慌乱的喝止声:“萧将军,未得翁主传唤,您不能进去!” 但那急促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口。 昭白眸光一凛,腰间的佩刀本能地出鞘了半寸。 严确也侧目朝外看去,便见一身着甲胄的冷俊青年拨开拦路的婢子出现在门口,呼吸粗沉,似一路疾奔而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温瑜的身上。 温瑜拧眉看着本该在军营,却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尚不及说什么,萧厉已抱拳单膝跪下,尚未平复下来的呼吸让他嗓音格外低沉:“末将有要事禀报。”! 第 63 章 温瑜睥眼看了萧厉两息,抬手示意昭白先带严确下去。 昭白松了抵在刀鞘处的拇指,对严确道:“你随我来。” 严确不着痕迹地又看了萧厉一眼,才跟着昭白走出了屋子。 房门合上,屋中沉寂了下来。 “起来吧。” 温瑜一身庙祭的织锦朝服还未褪下,黑红底色的衣袍上,金线密织了繁复的绣纹,艳丽的妆容让她本就挑不出半分瑕疵的容颜美得具有了攻击性。 像是绽于权势高崖上的菡萏,再不是谁都能赏摘。 她仿佛不知他为何这般匆忙而来,从案头取了份折子看着,平静问:“军中出了何事?” 亲眼看到她平安无事,萧厉呼吸在慢慢平复。 对方的沉静和淡然,也让他把心口那些滚烫的情绪藏了下去,只道:“你先前说,要并拢坪州临近的州府,使之成为将来截断南陈兵力的一道门栓,先取哪一府,我和范将军他们商议多日,现有了眉目。” 温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说:“这算不得要紧军务,遣流星马来报,或等下次议事,范将军前来禀说也是一样的。” 此言一出,房内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温瑜知道他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选择挑破,是想告诉他,这样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他必须藏住自己的心思。 这次冲动赶回来,虽记着拿军情做了个幌子,但明眼人总能察觉其中端倪的。 身处这权利漩涡,就必须修炼出城府,把自己的所有暴露在外,是愚蠢又危险的行为。 温瑜没明说,但萧厉能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在听到她遇刺的消息,就急忙赶回,太过显眼了些。 可是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刹,他脑子里已经空白了,无暇再顾及那般多。 赶来的这一路,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护她往坪州的这数百里,除却被裴颂鹰犬围杀那次,她为救他刎颈,其余时候,他连一根头发都不曾让她伤到。 为何到了坪州,她身边守着那么多人,她还能遇刺? 是她身边出了叛徒? 还是那些人护不了她周全? 他分不出心思去想到了要用什么样的理由见她,只知道她要是受伤了,他得守在她身边,独绝一切还会让她受到伤害的可能。 像是遵循野兽的本能。 她忌讳、避讳的,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 他生来就被摁进了层层枷锁里,他自泥泞中向上攀起,一重重打破,从来都不认可那些规则,也不在乎。 因为一无所有惯了,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从来只有那几个人而已。 是温瑜在意那些枷锁,他亦看到那些枷锁和规则赋予的王侯将相和普通人不同的东西,才跟着遵循。 可也有一份不甘,一直都在横冲直撞,想冲破最那道最坚固的枷锁,挑战那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规则。 陈王能给她的,不久的将来他也回百倍千倍的捧给她。 但他还没有打破那层规则,空口无凭的东西,他不敢说,也怕温瑜等不起。 眼下面对温瑜那钝刀割肉一般的问话,最终只能故作佻达地笑笑:“我想出的法子,不亲自同你说,被人侵吞了功劳可如何是好?” 这语气让温瑜皱了皱眉,重新打量起他。 在军中这些日子,似乎并未磨平他的棱角,反倒更逼出了他的桀骜和痞气,那一身戎甲,衬得他本就凌厉的五官愈发出挑,叫人分毫看不出他曾是市井出生,更像是簪缨世族自小便扔去军中历练的小子。 痞劲儿上来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坏和野。 温瑜认真地看着他,微沉了嗓音:“萧厉,我举荐你去军中,或许你并不稀罕这个去处,但你既同意去了,就该守军中的规矩,行事不可随心所欲。” 他终不是她的下属,二人又有着同生共死的情谊在,温瑜做不到摆架子压他,也知道他那是胡诌的理由,但这件事,不能就这般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她说:“你应知道,眼下坪州还不安稳,多的是人想挑我的错处。你在旁人眼中,是我的心腹,自然也是那些人想拔掉的眼中钉,你今日急急忙忙贸然回来,便是在给有心人递把柄,陷自己于险境,明白吗?” 萧厉嘴角佻达的笑压了下去,那些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似在这一刻有了突破口,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担心你。” 温瑜一怔,没料到他会这般直白地说出来。 她如履薄冰太久,事事都要揣测人心,突然有人把一颗赤诚的心直接剖给她看,她在这瞬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短暂的惊愕后,温瑜移开视线,说:“藏起来。” “权利场上,永远别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萧厉却从她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问:“所以,你心里藏了什么?” 温瑜回眸,视线再次同萧厉撞上,二人目光紧绞了一会儿,她不温不火落下两字:“很多。” 萧厉追问:“是什么?” 或者说,他想问的是,有他么? 温瑜坐回案后,眼尾微抬:“不都说了么,永远不能叫别人知道。” 她结束话头:“说说吧,你们商议出要先取哪一府?” 萧厉感受到了一点挫败,他能感觉到温瑜待自己的一些不一样,但若即若离,总让他抓不住,而每每他想去探寻的时候,都会被温瑜挡回来。 要剖开那个答案,必须他变得足够强,强到她愿意告诉他才行。 野兽是躁动的,但在某些时候,也会有足够的耐心。 萧厉摁下了心底纷杂的念头,把注意力落回正事上,问:“有舆图么?” 温瑜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舆图,于案前铺开。 萧厉走近,指着坪州道:“坪州商路通达,靠着南边的百刃关才成为了整个大梁以南的瓶 口,但以北并无天险阻挡,所以在应对其他敌手时,尤为吃力。要想让这道门栓牢固,就必须让坪州在北面也筑起防线。” 他说起这些,神色变得尤为专注,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在坪州以北,当真有了一道铁壁在缓缓升起。 温瑜不自知地也听得入了神。 “忻州正好堵在坪州正北面,地势也险峻,本应是首选。”萧厉修长布着细小伤痂的手指,指向舆图上的另一州府:“但也正因其境内多山峦,地势险境,要想一鼓作气拿下忻州必然吃力,且你之前也说了,忻州背后的靠山极有可能是魏岐山。要想南陈大军入境后,不滞留坪州,尽快夺下地盘安身,就不能选最难攻的忻州……” “那就只剩忻州左右的陶郡和伊州可取。”温瑜出声。 萧厉颔首,身子前倾些许指着伊州准备同温瑜细说,不妨温瑜在说出那话后,骤然直起身来,她额头就这么猛地撞上了萧厉下颚。 萧厉闷哼出声,温瑜只觉脑门似撞上了一块石头,被震得后退了一步,也捂着额头溢出一声低吟。 安置完严确回来的昭白,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听到里边二人怪异的哼声,准备敲门的手一时僵住,脸也跟调色盘似的,变了好几息。 稍作迟疑后,便退到了院门口,跟尊冷面煞神似的,杜绝任何人靠近主屋。 房内。 温瑜揉着钝痛的额角,只觉眼窝都疼得有些泛酸,她起身得急,撞的这一下也格外猛。 抬眼见萧厉轻嘶着气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似唇上被磕破了个口子,她知此事责任在自己,皱了眉问:“出血了?严不严重?” 萧厉捻去指上沾到的血迹,舌尖抵过下唇被牙齿磕破的口子,感受着那针扎似的刺痛,说:“磕破了点皮,不妨事。” 温瑜有些暗恼自己的冒失,拎过一旁的水壶倒了杯温茶递给萧厉,说:“抱歉了,你喝盏茶水漱漱口。” 萧厉接过道谢,准备送往唇边时,才发现杯沿有个淡淡的口脂印。 他瞥向温瑜手边放置茶具的木盘,见她拿给自己的茶杯是靠近她手边的那个,应是习惯性取过倒茶的。 温瑜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她额头红了一小块,手还放上边揉着,见萧厉打量自己的桌案,不由问:“怎了?” 萧厉说了句“没什么”,仰头将那杯水喝了个干净。 放下茶杯时,拇指不动声色地将杯口还残留的那一点唇脂印抹了去,将话题重新拉回舆图上: “陶郡和伊州背后皆无靠山,独臂难支,南陈大军无论取哪一处,剩下的一府,皆会同忻州结盟,但最糟糕的情况,则是忻州提前并拢这两府,合力打压坪州。” 温瑜所有注意力便都又被拽了回去,手按在额角道:“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南陈兵贵神速,在忻州还未拉拢那两府前,彻底歼灭一府,以此恩威并施劝降另一府,孤立忻州。” 她看向萧厉:“你说你有法子,是什么?” 萧厉亦看了她一眼:“我是想到你之前假扮通城征兵,祸水东引。忻州和边上的几大州府,在你抵达坪州前,本也为争抢地盘摩擦不断,我们可以让忻州和陶郡、伊州的任一府先打起来。” 温瑜眸色微动:“说下去。” 萧厉食指落在图上河道处:“军中探到消息,有一队替裴颂收购粮食药材的货船近日出现在伊州附近,让咱们的人,假扮成伊州军,劫了裴颂的货船,嫁祸给忻州如何?” 不得不说,萧历的进步,是让温瑜意外的。 她盯着萧厉好一会儿没说话。 萧厉抬眸看她,问:“不妥?” 温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萧厉摸不清温瑜到底是什么意思,如实道:“是按照你的思路去想着借力打力的,不过或许太想当然了些。” 温瑜又问:“你可同范远说过?” 萧厉颔首:“范将军说,我们的人并不擅水战,劫货船太过冒险,想要嫁祸给忻州,也并非易事。船上的货带不走,这出祸水东引就没成,可若是带着货走,没出伊州境地,又会被追杀。” 温瑜指尖轻点着桌面问他:“范将军既已将其中利弊都与你说清楚了,你为何还同我说这是个可行的法子?” 话一出口,温瑜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自然清楚他赶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她移开视线,正要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却听萧厉道:“因为我觉得可行。” 温瑜回眸,撞上他黑沉幽深的一双眸子:“我亲自带人去劫船,东西运不走,我可以在伊州军追上来前烧掉。” 那一瞬,温瑜也说不清,自己在他眼中看到的是野心还是戾气。 但这些出现在一个不曾领兵做战过的人身上,都已足够让人心惊。 她压下心中那一丝没来由的隐虑,只说:“可这嫁祸之意,不就太过明显了么?” 萧厉似在顺着她的话凝神思索下去,随即道:“那的确是我想得太浅显了。” 温瑜说:“想得浅了,便继续往深处想,如何才能洗脱咱们栽赃嫁祸的嫌疑?” 萧厉想了一会儿,仍是摇头。 温瑜眸中似藏了一片星海,循循善诱:“做任何局,都不能只看一处,还需观全盘。” “我会假扮通城征兵,是因为我知道通城县令就是一见利忘义的鼠辈,我不信任他,裴颂也不会信任他,那样的人,就是谁得势,他依附谁。” “你想靠劫裴颂的货船,来引发伊州和忻州的矛盾,这其中的关键其实不在于伊州信不信,而在于裴颂信不信。” 萧厉有些跟不上温瑜的思路,说:“我不明白。” 温瑜便道:“你觉得伊州会因忻州假扮他们劫了货船动怒,但究其缘由,是伊州会害怕裴颂那边发难。若是裴颂看出这是我们的计谋,不曾发难呢?” 萧厉道:“伊州或许会同忻州交恶,但 还不至于开战。” “这就对了。”温瑜说:“你的法子,是给伊州和忻州都泼了一盆脏水,有用,但见效不大。若叫他们受人点拨,反应过来是我们栽赃,指不定还会促使他们结盟。” 萧厉搁在案上的手紧攥成了拳:“抱歉,是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险些弄巧成拙。” 温瑜说:“这个计谋能用的,只是需要往后面再看一层,做一个让裴颂也不知究竟是谁抢了他东西的局。” 萧厉只觉跟温瑜探讨这些,比他看书和复盘坪州历代战役排兵布阵,学到的还要多,他不自觉问:“如何让裴颂相信?” 温瑜指尖在桌面上轻扣了两下,说:“我们先前猜测过忻州背后的靠山是谁?” 萧厉答:“魏岐山。” 温瑜道:“这不就得了,我们,把忻州的靠山是魏岐山摆到明面上来。你那一计,就变成了是魏岐山抢裴颂的东西。” 萧厉脑中那些困扰他多时的乱线,都在温瑜三言两语中,一根根串联了起来。 他又一次在温瑜循循善诱的引导中,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整个天下的局势,掌心有了细微的汗意,问:“怎么挑明?” 温瑜看着他道:“让他们自爆靠山,应该是最有效的法子了。” - 萧厉从温瑜房中离去时,仍有些若有所思。 他怎么也没料到,他提出劫货的那支船队,本就是温瑜的。 她身上,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萧厉并不气馁,这反倒更加剧了心中的念头:变强。 夺下坪州北部屏障的事有了眉目,接下来就是一步步部署。 且温瑜还抛给了他一个让他不得不深思的的问题:若南陈五万大军攻百刃关,坪州只有一万军,如何守关? 坪州眼下囤兵满打满算,约莫是一万五。 她设想同南陈开战,是不是已有了不嫁去南陈的打算? 这个念头,让萧厉眸色不受控制地深了些许。 他脚下步子不由加快,只想顷刻间就能回到军营,将整个坪州的兵力布防和各处险关阻要背个滚瓜烂熟。 途经院门口时,发现温瑜那武婢目光尤其不善地盯着自己,他也已无暇多想,目光只浅淡掠过对方,大步流星离去。 昭白眼瞧着那登徒子从自家翁主房里出来,唇上还多了一处先前没有的伤口,且惊且怒,眼刀几乎是要将他剐下一层皮来。 可对方只浅淡看她一眼,便越过她走了,像是示威一般。 昭白怔在原地,随即愈发愤怒地用力一踏,脚下青砖裂了一块。 她转身进屋去寻温瑜。 温瑜那头还在深思眼下的布局。 这两日她要处理的事太多了,北伐的事,全权交与了陈巍和李洵他们底下的一众谋士去商议,自己不曾多想,今日萧厉提出的法子,倒是一下子打开了她的思路。 只是…… 萧历虽说劫船是 受她通城征兵所启发,可为了激化矛盾,却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烧货。 这样隐约已透着凌厉狠绝的手段,实在是让她担忧。 行伍之人,杀伐只会越来越重的。 她不希望萧历走上极端。 温瑜看着舆图出神了一会儿,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时,一摸茶杯摸了个空,侧眸看去,方发现自己惯用的那只茶杯没放在原处。 她似想起来什么,视线扫向萧厉方才站的位置,看到了他放在案角的那只茶杯。 温瑜愣住,随即又有些暗恼,觉着自己近日或许真是忧思过多了,怎总是出现这样的疏忽。 不过还好,他应没发现吧? 思绪却不自觉地有些飘远。 很多时候,她其实也已捋不清自己对萧厉的感情了。 因为他曾是她的恩人,逃亡路上又处处护她周全,二人在相处时便一直都没能分出个明确的界限。 她不知道自己对萧厉是感激和感动,还是生死与共里产生的依赖。 抑或是在更早之前,他总是冷言冷语却不曾薄待她半分,明明窥见了她的秘密又装作不知时,他于她而言,就已不太一样? 但不管是什么,那个答案都已不重要了。 继续照着当前的路走下去才是对的。 外边传来敲门声。 温瑜唤了声“进来”。 是昭白。 她心中怒气没消,张口便道:“翁主,那姓萧的……” 温瑜打断她:“军中有事,他无礼了些,我已训说过他。严确那边怎么说?” 昭白到了嘴边的一通眼药只得先咽了回去,但见温瑜神色平静,似乎并未把那人放心上,她心中顿时舒坦了不少。 历来王宫贵女,同夫婿不合,豢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 只要自家翁主不会因那厮无心大计,昭白不觉养个侍卫或将军当面首有什么。 她往后多的是机会给那姓萧的上眼药,此刻便收敛了神色,有些凝重地道:“严确说,眠月是叛徒。”! 第 64 章 温瑜眸子微抬,示意昭白继续说下去。 昭白道:“严确说他们当日甩掉了裴颂的人,本是第一时间折回去找您的,是眠月找过去,您被抓走了,带着他们前去救您时,进了裴颂的埋伏圈,所有人都被乱箭射死。严确身中了箭,又被压在尸体最底,失血过多晕过去才逃过一劫。” “他后来爬出尸堆,被一户农人所救,因伤势太重,只能在农人家中养伤。伤势好转后,奉阳去信,又继续暗中找您,只是不曾想奉阳已破,他也彻底失了您的音讯。后得知您发文声讨裴颂,这才一路打听您的踪迹,往南边找来了。” 温瑜平静听完,只:“好生安置他,再死去的那些将士立碑供奉。” 昭白颔首应是。 温瑜又道:“我前面让你派人手去找的那些雍城周家府卫,只有一活口,也都带回来好生安置。” 昭白道:“奴明白。” 交代完这些,温瑜收起舆图:“替我更衣,再传唤李洵、刘崇、贺宽几位人过来一趟。” - 莫州。 裴颂翻身马,将缰绳扔了营帐门口迎过来的守卫。 南境已是暖春,北地的冰雪才方化开,战马喷鼻仍呼出一片白。 百里俦立在中军帐门口,朝着他颔首微微笑着道:“恭喜主君此战捷。” 裴颂掀帘进了帐,任左右替自己取肩的厚重氅,坐到火盆旁边烤了烤冻得僵痛的手,:“魏岐山老了,他那子又是草包,我军跨过拒马河,破开涿州,再攻幽州,便如入无人之境!” 百里俦知捷是喜事,不忍扫了裴颂的兴,斟酌着提点道:“吾主神勇,但魏岐山毕竟是坐镇燕云十六州多年的老将,此番只是因旧疾暂且退了战场,亦或者……是想试炼他子一番,才让魏平津到了前线来。丢一雄城,于魏军还算不得伤筋动骨,主君也切不可掉以轻心。” 裴颂往灰堆里埋了两红薯,听到百里俦言辞间已同别的谋臣一般,颇有了些小心翼翼,动顿了一,:“生有教诲之处,只管便是,我虽顶撞过生多次,但生的话,我都有反复去琢磨的。” 百里俦干瘦的巴稀零的胡须抖了抖,中似有泪意一闪而过,朝着裴颂郑重一拱手:“劝诫吾主,匡扶吾主,是臣之责也。” 裴颂手肘撑在膝前,看着火光:“世人皆惧我,我希望生不会。” 百里俦拱起的手亦微微发颤,只是再不及些肺腑之言,帐外便传来亲兵的报信声:“司徒,坪州来信。” 裴颂道:“拿进来。” 亲兵很快送了一封信笺进来。 裴颂看完后,将信递百里俦,百里俦迟疑道:“可用那老妇?” 裴颂:“还不急。” 他问:“南陈那边回绝了我们的提议?” 百里俦颔首。 裴颂嗤笑:“我都许诺了割地坪州以北六府南陈,他们尚拒绝这提议,难不成,他们还真以为能独占梁这天不成?” 百里俦道:“那前朝余孽的确有些手段,将南方彻底搅成了一锅乱粥,南陈见局势不稳,自然不甘心只守着您许诺的将来划他们坪州以北六府的空约。” 裴颂便笑了笑,带了几分疯劲轻飘飘道:“那就让这河山也饮一饮南陈血。” 百里俦擅相人,他又一次从自己选定的这年轻君主身看到了一统中原的野心,只是裴颂素来杀伐果决,却总因一女子误事。 他思量几许,拱手道:“还有一事,因主君一直在前线战,未曾报与主君。” 裴颂道:“生便是。” 百里俦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呈与裴颂:“这是从江美人寄出的信件里截的,她……已查清了主君真正的身份,便企图告知那前朝余孽。” 仅凭封皮的署名,裴颂看不出这信是写与谁的。 但百里俦既信的寄温瑜的,信封又是拆开过的,他便取出了里边的信件。 一目数行看完后,他唇角忽勾了起来,“原来她还有着同菡阳联络的法子啊。” 他将信还与百里俦,:“无妨,让她寄出去,这反倒是帮了我一忙。” - 江宜初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裴颂了。 她一身粗布裙衫在河边浣衣,冰雪初融的河水冻得她十指通红,小拇指微肿,已经生了冻疮。 好不容易洗完那一木盆的衣裳,她刚抬起手擦擦额的汗,身后却伸出一只脚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洗好的一盆衣物又踹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江宜初这些日子已受尽了欺凌,都不回首看踹翻木盆的是何人,只顾探手去捞那些被河水冲走的衣物。 这些衣物若是被水冲走了,她回去少不得一顿受罚。 身后却又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肩膀,将她用力往后一拉。 五指的力道,捏得她肩胛骨几乎碎裂。 “衣服……”江宜初被那力一扯,后跌摔在了地,手被河边粗粝的砂石擦破,她脸冻得毫无血色,碎发凌乱散落在前,不出的凄楚。 而到了嘴边的话,在看到披着氅倚在树旁的始俑者时,尽数咽了回去,她抿紧唇,顾不得疼,爬起来还想继续去捞那些被河水冲走了半的衣物。 裴颂摁着她单薄的肩将人按在了原地,唇却是恶劣又凉薄地微挑着,好整以暇问:“阿姊都不曾替我浣过衣,这是替谁洗的衣裳呢?”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似毫不在意。 江宜初被迫和他对视着,鼻头和眶都被冻得发红,碎发被风吹得散落在前,修长的脖颈和单薄的锁骨都在冷风里微微发着抖,:“司徒莫为难我,弄丢了这些衣裳,郑夫人她们是怪罪的。” 裴颂用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她口中的郑夫人是谁。 他带到莫州的女人,只有江宜初一。 只是那会他伤势方愈,底人因他救江宜初涉险,对她颇有微词,又觉他许是被美色所惑,于是从莫州境内又搜刮了几美人献他。 他被 吵得烦了,又怕江宜初成为众矢之的,便收了。 在前线几场鏖战来,他几乎都快忘了那几女人的存在。 他浅笑着意味不明地了声:“原来是她们啊……” 见那衣物被河水冲得越飘越远,江宜初用力挣了一,却没能挣脱裴颂的钳制,她眶微红的看着他:“还请司徒放开罪妇。” 那两字似一子又有些刺激到裴颂,他倏地力捏住了江宜初颚,面却露出了极好看的笑容,语调也是轻飘飘的:“阿姊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她们欺负么?” 江宜初红着瞪着他不话。 裴颂靠她极近,呼吸几乎是尽数喷洒在她苍白的面颊,慢悠悠道:“因为她们得宠啊,这世间,就是处处捧高踩低的。” 他像是想蛊惑她,松开了攥在她颚的手,改为轻拭去她角沁出的那滴泪:“阿姊哭什么?委屈?但只阿姊想,你轻而易举就可以比她们更得宠。” 那一刻,江宜初看他的中盈满了悲意,似透过他,再看一故人,涩哑道:“别唤我阿姊。” 裴颂眸色微异。 江宜初:“我的阿涣弟弟,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 裴颂突然就笑了起来,他笑得尤为肆意,氅的整胸腔都在震动,神里却透着狠和疯:“这世人人都盼着我死,可是怎么办?我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将当年构陷我秦家的几族和是非不分的皇室屠了干净,把这烂透了的梁推成了一堆粉齑!” 江宜初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划过被风吹得刺痛的面颊,抡拳往他身砸去,哭吼道:“疯子!你这疯子!秦家凄惨,你报仇,那你敖家当走狗做什么?我夫君是救梁,救外戚倾轧朝堂腐败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你为何杀他!” “救?”裴颂冷笑,他又一次攥住了江宜初的颚,冷冷盯着她:“他救得回来么?” 他另一只手轻抚着江宜初泪婆娑的面颊,似叹息又似呢喃,神却冰冷:“你念着温珩所有的好,只是因为他死得早而已。再过五年,十年,他高坐帝位,后宫佳丽无数,而你年老色衰,你觉得他中还会只有你吗?” 江宜初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他那只手触碰被吓到的,整人一直在发抖。 裴颂语调温柔,中带了点高高在般的怜悯看着她:“权势也一。他还没坐那位置的时候,做拥护他们父子二人的清流一派看的,自然是他们志何高洁,报复何其雄伟。可他坐帝位了呢?” 裴颂嗤笑:“天万民算什么?一敖党又算什么?他们届时会做的,只是不断巩固自己的帝位,哪还管御之臣是忠是奸?” 他垂眸子,低声道:“我秦氏全族定罪的,不是当年的明诚帝,是每一坐了那位置,都会如此决断的温氏皇帝。” 江宜初在他掌抖得越发厉害。 裴颂高高挑起嘴角:“这是他温氏全族和前梁欠我秦家的,我屠他们,不应该么?” 冷风吹得盈在江宜初中的泪滚落出去,她看着前的人,只喃喃出两字:“疯子……” - 坪州。 因行刺风波,坪州城内很是风声鹤唳了一阵,世家族们近日行事都收敛了许多。 与此同时,坪州也伊州和陶郡都派出了召降的者。 李洵连轴转了数日,谋臣们因意见不合,时常争执,他为和事佬,光是劝架,都劝得嘴起了燎泡。 伊州和陶郡传消息回来时,他更是脚一刻不敢停地把消息带到了温瑜这边:“翁主,那忻州狼子野心,见您有意劝伊州和陶郡归降,他们也亮出了北魏这块底牌,跟咱们一,派了臣前去劝降啊!” 室内焚着香,细白的烟丝丝缕缕地从博山炉中溢出。 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拨了拨那虚白的轻烟,平静道:“无需慌张,我心中有数。” 李洵望着那似被轻烟模糊了面容的人,心虽还不知温瑜的对策,但得了这话,还是一子又松了口。 他抬袖揩揩额角一路疾走热出的汗,询问道:“忻州前来搅局后,伊州和陶郡都颇有待价而沽的意思,依翁主所见,可如何是好?” 温瑜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并未抬眸,只清沉落一字:“攻。”! 第 65 章 四月末,绍河两岸的芦苇已长势葱郁,白鹭栖息其中。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坪州军夜渡绍河,突袭陶郡。 雨点钢珠一样砸落在地,在泥泞雨地上溅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浅坑,战马在雨中焦躁地跺了跺马蹄。 萧厉轻抚马鬃,让躁动的马儿安静下来,雨水顺着头盔淌下,划过他眼皮,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幽狼一样的视线,紧锁着远处巨兽一般蛰伏在漆黑雨幕中的陶郡城门。 斥侯又一次冒雨送信过来,却并未带来东城门那边的消息,范远挥退斥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骂道:“他娘的,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按理说陈大人那边应该已经攻城了啊,怎地南城门这边,瞧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漆黑雨幕里闪电惨白,在晃眼而逝的亮光里,照出他们身后黑压压延伸至密林中的埋伏的军队,也照出了远处陶郡城楼上森严而立的一排守军。 萧厉看了一眼雨势,说:“今夜雨大,又有雷声,怕是烽火和信号弹也不好使,传信慢了些。” 范远侧头看向他,笑道:“萧老弟你来军中时日尚短,如今分析起这些倒也有模有样了。” 萧厉坐下的战马皮毛已被雨水湿透,他抖落缰绳上的水珠,说:“从李洵大人那里拾了些牙慧,在范将军跟前班门弄斧了。” 范远嫌弃道:“去去,你小子,得了个好夫子,搁老子跟前炫耀呢!” 萧厉先前便想寻个幕僚在身边,范远给他推荐了几个,但都不和他心意。 那些幕僚,要么只会生搬硬套书上的东西,要么对整个军中的制度一知半解,萧厉的许多问题,反弄得他们面红耳赤答不上来。 李洵因一直在负责同范远接洽军中的诸多事宜,夜袭陶郡,同时派兵假扮忻州军、装作是伊州军前去劫船的计谋,也是他们一道商议的,得知萧厉的诸多困惑后,亲自替他解过几回惑,许是觉着萧厉颇有资质,让萧厉今后有不懂的,尽管问他便是。 萧厉隔三差五又去问李洵一回,有从前疯老头子教他背的那些东西的底子在,他自己又对照着评书中的不少战役摸索演排过,进步之神速,让范远他们都打趣叫他坪州阿蒙。 范远往东边看了一眼,说:“只盼陈大人那边一切顺利。” 副将插话道:“我也是今日才知,州牧大人竟也是会打仗的。” 范远看向他:“你这话说的,陈大人若不是文武双全,当初王爷能把大人放坪州这地儿来?” 副将挠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那倒也是。” 夜色中又有马蹄声踏雨而来,几人侧目看去。 但见那急奔而来的斥侯翻下马背,单膝撑地道:“范将军,陈大人说东城门那边城内没有增兵的迹象,必是陶郡郡守没瞧见您,猜到那是出声东击西了,陈大人让您再率一千人人马往西城门去佯攻引走兵力,南城门的突袭交给谭副将和萧校尉。” 范远听完骂道:“陶郡郡守这 老匹夫,心眼子多得跟马蜂窝似的! 他有些烦躁的一掣缰绳,吩咐自己的亲兵:“速点一千人马随我走!” 亲兵赶紧拍马去了。 他又看向萧厉和副将谭毅:“南城门这边就交给你们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夜务必要拿下陶郡,让他们警醒起来,今后再想攻下,就得费上老鼻子劲儿了!” 谭副将连忙抱拳:“末将必不负将军和陈大人重托!” 萧厉跟着他抱了拳。 战事紧急,范远也不好再多交代什么,拍拍谭副将的肩膀,又朝着萧厉一点头,便带着一千人马,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撤往西城门。 滂沱雨声掩盖了兵马转移的动静,陶郡南城门门楼上,值夜的守军们不动如山。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城楼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谭副将侧首看向萧厉,提议道:“兴许陶郡四大城门的兵力就是定死了,不会调动往各处支援的,要不咱们先攻城?” 他在军中资历比萧厉老,按理说,是不用同萧厉相商的。 但军中上下都知道萧厉是温瑜心腹,就连陈巍在下达指令时,都特意提了萧厉,谭副将自然也不敢独断行事。 他们蔽身处是一处灌木矮坡,隐匿在这边,正好能看清陶郡南城门的动向,又能避开对面斥侯的视察。 萧厉蹲膝在高处灌木掩映的一方岩石上,静静看了恍若一潭死水的南城门城楼一会儿,说:“再等等。” 雨声急促,催得人心中的躁意也更甚。 谭副将道:“陈大人和范将军都只各带了一千人马,咱们今夜是趁雨势突袭,也没带上云梯或攻城车,他们若是久攻不下,叫陶郡的人识破了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诈攻,咱们再攻城,可就不占优势了,战机耽误不得!” 萧厉说:“我知道。” 他紧盯着对面城楼:“但若是对方报信的斥侯还没到,抑或是调去西城门的援军还没走远,咱们就攻上去,无异于也是告诉他们,西城门那边也是诈攻。” 谭副将拢紧缰绳,压着满心的浮躁,驭着战马在大雨中转过马头:“那你说何时攻城?” 他不能开罪萧厉,但萧厉说得也在理,他不敢抱着赌一把的心思贸然下令攻城。 此战若得胜还好说,但若是败了,他就不仅是开罪了翁主的心腹,还会落得个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的罪名,此战战败的责任尽在他一人身上。 这也是他想下令攻城之前,询问萧厉的原因。 若是他们二人一同决策的,此战大捷有功,分翁主的亲信一半功劳,他心下虽不算太痛快,但也清楚菡阳翁主放这么个人到军中,本就是揽走一部分权的,上边的将军们怕是比他更难受。 更保险的地方在于,即便他们没能成功攻破陶郡南城门,有菡阳翁主的面子在,陈大人便也不会太过怪罪他和萧厉。 眼下萧厉否决了他的提议,谭副将知道便是败了,自己也可全盘推脱责任,可一想到 万一真延误了战机,会全盘打乱先前的计划,就还是心焦不已,以至于他问出萧厉那话时,语气都不甚好。 萧厉却像是并未在意,他俊逸的面容叫雨水洗过,两眼注视着前方,异常专注:“从这里去西城门,范将军行军小半个时辰,西城门那边若遇袭,报信加上调兵,至少也还需两刻钟。都说陶郡郡守处事谨慎,他若是调兵了也没让城楼这边显出任何异动,那便是提防着城外还有伏兵伺机而动。城内调集的兵马赶去西城门那边也需要时间,咱们再等一刻钟,等援兵走远了,再攻城。” 这一通分析砸下来,叫谭副将怔了好几息。 若说先前他还觉得陈巍和范远都对萧厉客气有加,只是因为他是温瑜举荐的人,那么此刻,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萧厉的过人之处。 他自认已是军中老将,在这等要命的时机,尚且做不到平心静气,萧厉一个初上战场的人,却还能冷静地分析出这些,这份心性,委实是沉稳。 再开口时,他不自觉改换了称呼:“那便依萧兄弟所言。” 夜雨未停,时间在嘈杂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淌过。 - 陶郡。 郡守府府门大开,檐下的灯笼昏光一片,照出门前被来往乌靴踏碎的水洼,疾步进出的军士们皆是一脸凝重。 书房灯火通明,一身瘦骨的陶郡郡守姚正卿坐在案前,本就花白的须发,叫烛火照着,已瞧不见半点乌色,一双眼却仍清明深远,问:“四城门现下如何了?” 底下官员回道:“陈巍亲自率兵攻打东城门,夜雨障眼,也瞧不清他究竟带了多少人马来,但攻至现在,仍不见疲态。依您吩咐,先前已暗中从其余三大城门出抽调部分兵力前去支援。随后不久,西城门那边也有了敌袭,领兵之人正是范远,南北两大城门,应已安全,不若将人尽数调往东西两处城门?” 姚正卿听罢,思量些许,摇头说:“将南北城门处的守备军调一半去即可,陶郡和忻州、伊州的城墙,本就是前朝为抵御南陈而建。只是后来南陈被赶出百刃关,这三地兵防才弱了下来,城墙却仍保留了最初的形制,坪州军轻易攻不进来。他们趁雨夜突袭,打的也只是一个出其不意,旁的优势皆在我们,不然陈巍也不会想出他佯攻,让范远从西城门实攻的法子。” 他望着窗外夜雨幽幽道:“时局变幻万千,稳妥些,终归是好的。” 话音方落,忽又有斥侯自门外疾奔而来:“报——” 在阵阵惊雷声里,斥侯急报道:“南城门也有了敌袭!” 屋内官员们纷纷乱做了一锅粥,交头私语不断。 “陈巍都亲去了东城门,范远也在西城门,坪州还有何名将不成?” “莫不是前去投奔菡阳翁主的其他将领?” “这可如何是好?南城楼那边刚调了兵往西城门去,晚些时候北城门会不会也有突袭?” 姚正卿听着底下人的议论声,苍老的脸上神情还算沉静,很快做出了决断:“让南城门派往西城门的援军速速回去,北城门暂且按兵不动。” 底下官员谏言道:“大人,坪州背信弃义,咱们向忻州结盟求援吧,温氏一个女娃娃,手腕还能硬过魏岐山不成!” 姚正卿沉思良久后道:“也好,我修书一封,速速送往忻州。”! 第 66 章 春雷阵阵,雨如瓢泼。 这场突袭,坪州军带不了云梯和攻城车,唯一的攀墙工具就是鹰爪钩。 雨幕遮掩了视线,城楼边角处的陶郡守军只是眨个眼的功夫,脖颈就被利箭穿透。 倒地时甲胄碰撞的声响引得旁边垛口的守卫看来,瞧见中箭倒地的同伴,忙惊骇大喝:“有敌袭!” 下一瞬,喊叫出声的守卫也中箭倒地,血腥味在雨气中蔓延开来。 泛着寒光的鹰爪钩牢牢攀上城墙跺,冷雨中牛筋绳绷紧,城楼下的人攀着绳索蹬墙而上。 高悬于城楼角的示警铜钲被敲响,整个南城门如一锅沸油中迸溅了生水,彻底炸开了锅。 城楼上的守军冲上前拔刀欲砍断绳索,只是刀锋尚不及落下,便已再次被雨幕中射来的飞箭穿透了咽喉。 萧厉带着军中的精锐打的头阵,他一只手攀上墙垛,刚要翻上去,一柄雪亮长刀就向着他脑门削了来。 他单臂攥紧绳索,一脚蹬在城墙上借力后仰,避开刀锋的同时,手中苗刀出鞘,“锵”一声卡住了对方刀身的回收之势,用力一个回挑,对方手中兵器落地,他一刀劈下,血色迸溅。 萧厉从墙垛跃下,抖落刀刃上的血水,身后无数精锐也跟着他攀着绳索从破开的这个缺口攻了上来,他嘶喝一声:“杀!” 苗刀一扬,再次和蝗蚁一般从两侧箭楼冲上来的守军拼杀到了一起。 谭毅带着大军等在下方,用弓箭为萧厉等人做掩护。 黑夜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屏障,城楼上的守军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借着城楼上的灯火,逼退一波波上前斩断鹰爪钩绳索的守军。 眼见萧厉成功攀上城楼,谭毅一颗高悬的心可算是稍微往回落了些。 身边的亲卫也狂喜喝道:“萧校尉在城楼边角撕开了一道口子!” 谭毅忙挥手示意第二梯队的人跟上:“快快!把绳梯挂上去!” 萧厉带着第一批精锐在城楼上清理出了大片的缺口,随后上去的精锐,身上则挂着绳梯,在攀上城楼后,便将绳梯挂到了垛口处,下方普通军士则也能顺着绳梯爬上城楼去。 两方人马彻底在城楼上混战做了一团。 萧厉带着二十余名精锐一路往城楼下方杀去,仅靠着绳梯自然是没法让坪州所有兵马入城的,必须要破开城门。 暴雨如注,将内城楼的两翼石阶彻底洗成了一片血色。 萧厉抬脚踹下最后一名挡路守卫的尸首,雨水沥过他凶戾的眉眼,他冷冷地和下方内城门高居于马背上的小将对视着。 陶郡四城门都设有瓮城,若是从城门正面攻进来的,四方箭楼上的弓兵能将刚攻进瓮城的敌军射成个马蜂窝,可萧厉一行人是从城楼上攻下来的,还将箭楼上的弓兵清理了一轮。 赶去城楼支援的守军,和从绳梯上攀上来的坪州军绞住了,也顾不上瓮城这边。 瓮城内的这场对决,眼下是 一切外援都指望不上。 他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南城门已被调走了不少兵力,才能叫他们这般轻易攻上城楼,一刻钟后,南城门的援军来了,他们再想打开南城门就难了。 然敌我人数悬殊的局面,对萧厉一行人实在是算不上是优势。 不知是谁先嘶喝出声,反应过来时,冰冷的利刃已在冷雨中碰撞到了一起。 乌靴踏得满地泥泞飞溅,血色顺着雨水滴落,洒在浑黄的泥水里如绽花。 萧厉斩断马腿,小将从马背上滚落,不及爬起,接二连三的落刀已朝着他头顶劈下。 小将在泥水中狼狈滚了好几圈,最后抓住间隙往萧厉脸上扬了把泥水,才撑着长枪一跃而起,脚往萧厉胸膛踢去。 萧厉被泥浆迷了眼,仓促撇过头,小将脚踹上他胸膛时,他当即抬臂做挡。 胳膊挨了两记狠踢,他一把拽住小将的脚,将人横抡扔了出去。 小将脑袋撞在城墙上,估计是撞得有些狠了,晕头转向半天没能再爬起来。 萧厉提刀继续往城门那边杀去。 厚重的城门上,横插着两根海碗碗口粗的滚圆门栓,用攻城锤撞上个一时半刻尚且撞不开。 平日里闩门,也需几名兵卒抬着,才能将门栓放进城门上的凹槽里。 萧厉砍倒城门处的守卫,抬臂想卸下一根,奈何入手太沉,他正准备运劲儿,猛地偏头一躲,身后那朝他狠厉劈来的一刀,刀锋便深深地陷进了城门里。 他抬脚将已口鼻出血的小将踹开,挥刀从他胸膛斜劈而下。 湿透的甲衣紧贴在萧厉健硕的肌理上,他气喘如狼,拎起浑身是血的小将,对继续往城门这边涌来的守军喝道:“你们将军已死,不想死的,滚!” 插在城楼门洞两侧的松脂火把将那冗长的洞道照得通明。 小将的死,明显击垮了南城门守军的军心,不少守军已弃刀而逃。 随萧厉杀下来的精锐也死了大半,他召集剩下的人:“三人一队,把城门这块清出来!卸下门栓!” 众人合力,很快卸下了第一根门栓。 可滂沱雨声里,内城主道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也无比清晰。 溃逃的陶郡守军又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喜极大吼:“是援军!咱们的援军来了!” 还在卸门栓的坪州将士们被那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心慌,原本已将那沉重的门栓抬起些许,却又力道一松,将让门栓跌回了门槽里。 萧厉冷声喝道:“继续卸门栓,我们的大军就在城外,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生路!” 坪州将士们强压下心中的惶恐,重振旗鼓去抬那根门栓,甚至咬着牙喊起了号子。 萧厉则带着余下的坪州将士堵在了城门门洞甬道处,将不要命一般冲杀回来的陶郡守军们全挡在甬道外,给身后开城门的将士们争取时间。 可人数上的悬殊实在是太大,有了援军这一剂定心丸,陶郡 守军勇猛异常,再无退势。 跟着萧厉拼杀的坪州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城门却还没能打开,眼见援军都已要冲进瓮城,他砍退几名小卒,扭头喝问:“城门还没打开?” 在城门处卸门栓的将士们后背全是冷汗,有些绝望地道:“木栓先前跌下去,卡在门槽里了!” 萧厉从死去的兵卒胸膛里抽出自己的苗刀,骂了句脏话,大步走向城门处。 驾马的援军将领已一骑绝尘奔进了瓮城,洪钟一样的嗓门在四方城墙内回荡,震人耳膜:“贼子休得猖狂!” 抬门栓的那些将士,不知是怕的,还是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个个面色煞白,手脚不住地发抖。 萧厉拨开他们,尤为暴戾地两脚踹在了被卡住的门栓处,厚重的城门发出闷响,那先前因回落的重力,略粗部分被卡进门槽里的木栓,终被踹得松动。 他一人便抬起一端,沉煞喝道:“抬下来!” 另一头的坪州将士们终又看到了几分希望,合力抬起另一头的木栓。 那驾马而来的援军将领已冲至门洞甬道口,抡起手上的半月长刀就要砍:“贼子受死!” 萧厉索性以手上取下的那截门栓做武器,朝对方横抡了过去。 援军将领眼中一骇,还是头一回见如此神力者。 他战马冲势迅猛,避无可避,最终只能翻下马背躲开这一击。 木栓砸中战马,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战马也跟着嘶鸣倒地。 萧厉捡起苗刀便朝那将领杀了过去,苗刀刀锋和援兵将领手上的半月刀撞在一起,他另一手抵在刀背,逼得那将领连连后退,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的坪州将士们:“打开城门!” 将士们都被萧厉的神勇惊住,在惶恐中又找回了些士气,忙合力朝两边拉开城门,嘶声朝外边大喊:“攻城——” 谭毅在外边都听到了里边援军的马蹄声,他心下当即便是一个咯噔。 将士们从城楼垛口的绳梯爬上去的速度实在是缓慢,根本比不上城内守军往城墙上填人的速度,加上好几处绳梯都已被割断或烧断,他们想派人进去帮萧厉他们,都无比艰难。 此刻南城门的援军赶来,战局无疑是彻底偏向了陶郡。 他光是想着萧厉死在这一战里,自己回去要如何同陈巍及翁主交代,脸色便灰败得吓人。 怎料就是此时,那暴雨中和这城楼一样巍然不动的城门,轰然打开了道口子,还传出了里边的将士嘶声让攻城的声音。 谭毅只觉脑门像是被什么劈了一记,死了又活过来大抵便是他此时最深刻的体感了。 他都一夹马腹冲出去了,才顾上嘶声大喝:“攻城!” 没了两根圆木门栓,他们从外边都能撞开城门,更何论里边的将士已豁出性命将城门拉开了一条缝。 潮水一般涌入城门的坪州军,最终和陶郡南城门的援军在瓮城撞到了一起。 能这般快被调回来的援军,本就是西城门遇 袭后抽调过去的,还没跑到西城门,就又得到了南城门遇袭的消息,于是这只援军匆匆奔了回来。 比起他们来回奔走的疲敝,一直在南城门外伺机而动的坪州军称得上是养精蓄锐,人数上也占了绝对优势,很快便彻底控制了南城门。 谭毅找到萧厉时,他正拄刀立在血泊中喘息,脚下一老将似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口中泅血道:“杀了老夫,给老夫一个痛快的!” 谭毅定眼一瞧,认出那老者,拍拍萧厉的肩膀笑道:“萧兄弟今夜怕是要立头功,不仅破开南城门,还生擒了个陶郡重将!” 他挥手示意底下人将那老者绑起来,老者含恨道:“你们已杀我儿,老夫誓不受此辱!” 他摸起掉落身侧的刀就要抹喉,被萧厉一脚踢远。 萧厉瞥着老者,懒散的语调中带着细微的冷恹:“守这南城门的要是你儿子,那他应还没死。尔等虽已不敬旧主,但翁主仁德宽厚,特命我等攻下陶郡后也不得对百姓有秋毫之犯,且尽量留尔等叛臣性命。” 那老将闻言,怔怔地被人绑了带下去。 谭毅适时地拍了句马屁:“翁主果真慈悲仁明,心怀天下。” 萧厉笑笑算是应了他的话。 跟李洵他们呆久了,他自然不止是在兵法上有了长进,也学会了凡事多想一层,去琢磨他们话里藏起来的那三分意思。 温瑜决定在此时攻打陶郡,一来是忻州已为拉拢伊州和陶郡,暴露他背后靠山是魏岐山的事实。 他先前向她提出的法子便可以实施了——伊州发现“忻州”劫了裴颂的货船栽赃给他们,有徐家商队的亲口指认,而坪州又在攻打陶郡,显然是无暇分身来做此事,那矛头便只能稳稳地指向忻州。 他们攻打陶郡时,忻州也正被伊州兴师问罪,面对陶郡的求援,只能是有心无力了。 毕竟一旦忻州出兵帮陶郡,那不管是出于讨回公道还是私心,伊州都绝不会放过这个背后给忻州捅刀子的好机会。 二来,这场雨夜突袭,他们的确占据了天时,不管今夜会不会成功,这都已是他们攻打陶郡的最好时机。 温瑜留那些叛将性命,也非是妇人之仁,而是陶郡将来作为坪州北面的防线,比起靠强权镇压,要想让他们归顺后忠心不二,自然是恩威并施更为稳妥。 这世间最难解的恩怨便是血仇,杀陶郡太多臣将,对坪州没好处。 温瑜要复大梁,也比裴颂更需打造出一个仁德宽厚的名声。 翻上马背时,萧厉在今夜这场厮杀后,总算有了丁点让他高兴的情绪——他开始能琢磨明白温瑜在想什么了。 - 这晚的雷声就没停过,温瑜房内明烛燃了一夜,她撑首坐于矮几前,听着窗外的簌簌急雨声,雪衣单薄,未簪任何发饰的一头乌发乖顺地披散在身后,抬手剪掉了那支已快燃尽的蜡烛灯芯。 雨势未缓,但天已将明。 昭白从外间急步而来,手持一封战报,一向冷然的面上也有了几分难掩的激动之色:“翁主,陶郡一战大捷!” 剪断的灯芯落在案上,温瑜平静地看着那截被烧焦的灯芯,说:“南陈使者也将至坪州了吧?”! 第 67 章(修) 昭白一怔,看向屋外的滂沱大雨,答道:“算算日子,是该抵达坪州了,不过连日大雨,官道泥泞,想来会耽搁个一两日。” 温瑜放下剪子,说:“多了一个陶郡,我们就又多了一分同南陈谈判的筹码,但经此一役,不管是魏岐山,还是裴颂,应都坐不住了。” 她端起桌角那盏冷尽的茶水,手腕微倾,将冷茶倒进了边上的盆栽里:“等陈大人他们回来了,唤李洵、贺宽诸位大人过来一趟。” - 雨天里,天边露出的鱼肚白都是灰蒙蒙的。 陈巍和范远翻下马背,萧厉、谭毅二人迎上去,抱拳道:“陈大人,范将军。” 陈巍望着一身盔甲染血的萧厉,含笑道:“我已给坪州去了信,向翁主禀报此战大捷,萧小郎君力破南城门,此番是当之无愧的头功啊!” 萧厉说:“是大人和范将军于东、西两大城门佯攻,引走了南城门不少兵力,末将才得以钻这个空子,能成功攻破南城门,也幸得谭副将统筹得当。” 谭毅没料到萧厉在领功时还捎上了自己,惊喜之余,回想自己先前的诸多算计,心中升起一丝隐愧,忙说:“是萧校尉神勇,末将只做了些分内之事。” 陈巍是知道谭毅为人的,他能干事实,只是太爱钻研,他当初让谭毅当范远的副将,也正是只有范远这样直爽的性子,才不会计较他那些小心思,二人相辅相成,反倒能成大事。 此刻听他真心实意地夸萧厉,陈巍颇感意外,对萧厉道:“看来萧小郎君在军中这些时日,同底下将军们处得不错。” 萧厉说:“是诸位将军对末将多有照拂。” 陈巍笑笑说:“如此便好,我等都是替翁主做事,同在军中,更该亲如手足。” 范远从萧厉身旁走过时,也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好小子!” 谭毅对陈巍范远二人做出个请的手势:“陶郡衙署上下官员皆已被困在郡守府,只等大人发落。” 范远粗声道:“瞧瞧姚正卿那老谋深算的家伙去,他龟缩在陶郡这四方石城的龟壳子里,可算是被咱们撬开龟壳逮住了!” 陈巍迈步进院:“翁主有意招降此人,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可莫要为难人太过。” 范远摩拳擦掌哈哈大笑:“大人你这话说的,我老范是那等人么?” 谭毅听着二人渐远的爽朗说笑声,这才不太好意思地对萧厉道:“方才……多谢萧兄弟了。” 萧厉道:“谭将军何谢之有,萧某不过是实话实说。” 谭毅只觉心中更加熨帖,也不再挑破,道:“能交到萧兄弟这样的朋友,是我谭某人之幸,今后萧兄弟要是有什么难事,只管开口便是。” 萧厉笑笑:“那便谢过谭将军了。” 他先前一直觉着同坪州那些将领们似隔着一层什么,但现在,那层无形的屏障似也在慢慢被打破。 萧厉和谭毅心照不宣地止住了话头 ,迈步跟上陈巍和范远二人。 以姚正卿为首的一众陶郡官员,皆被五花大绑了压跪在院中,暴雨淋湿了他们的衣发,一群人皆是狼狈不已。 范远佯怒对绑他们的将士道:“怎么办事的?把人都绑在院中淋雨做什么,这一个个淋得跟长脖野鸡似的,哪个才是姚郡守?” 姚正卿听得此等奚落之言,当即骂道:竖子焉得猖狂,老夫已命人往忻州递信去,只怕忻州安山王已发兵围了坪州!老夫这把老骨头,活到这年岁早已够本,拿陶郡换你们坪州,以这身朽骨换温氏女的性命,还是值当的!” 萧厉听得最后一句,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凶性未完全褪去的眸子里,分明有杀意一闪而过。 姚正卿和他视线对上,只觉喉头一紧。 他不知此子是何人,但见他站在陈巍和范远之后,样貌又甚是年轻,便猜测应只是个军中小将。 想自己为官几十载,竟还被个名不转经的小将眼神骇住,顿觉失了颜面,继续怒目而视。 陈巍和范远立在檐下,他们身上的甲胄虽也早已在雨中湿透,可比起发髻都被淋散的姚正卿一行人,还是同“狼狈”二字半点不沾边。 陈巍居高临下望着他道:“姚郡守这是要为安山王尽忠,甘赔上整个陶郡?” 姚正卿年事已高,淋了雨,又怒急攻心,说话间已是止不住地咳嗽:“是你坪州背信弃义在先!陈巍啊陈巍,你我昔时皆为梁臣,老夫今日便奉劝你一句,莫要因长廉王那点知遇之恩,便被愚忠蒙了眼。那温氏一黄毛丫头,在这群雄逐鹿天下之际,能成什么事?” 他厉声道:“这就是天要亡温氏,天要亡大梁!否则他温氏男儿L岂会被裴颂屠尽?” 这话说得实在是刺耳,范远拔刀抵在了姚正卿颈侧:“你这老匹夫,再敢口出疯言,老子宰了你!” 姚正卿却只是哈哈大笑:“你们得长廉王重用,自是没经历过那些仕途上的坎坷,便要装聋作哑,否认大梁朝廷就是烂到了根子里?天下多少仕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科举这条路直通青云,可三榜进士又算什么?在洛都城里,给权贵阉人提鞋尚且不配!朝堂百官尸位素餐,君王久病朝令夕改,反倒是外戚说一不二,多少忠臣良将含冤受死?这样的君,这样的国,还有何可忠之处?” 陈巍道:“天地君亲师,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君王身边有宵逆之辈,我等当清君侧,扶社稷。王爷和世子先前一直在做的,也是除敖党,济民生。大梁分明已再现了生机,是贼子裴颂将天下百姓重新置于了水深火热中,今尔因不臣之心,如此诋毁旧主,不觉老脸羞矣么?” 姚正卿花白的须发在雨中湿成了一绺绺,他怆然呛声道:“温氏气数已尽,我不曾得长廉王知遇,做不到如周敬安那等愚臣一般殉节,裴颂那等宵逆,也不配我为之效忠。唯朔边侯魏岐山,乃当世 雄杰,老夫甘为其所驱使。” 他看向陈巍:“你今日若放了老夫,老夫只当没有你夜袭我陶郡一回事。你重节,恐就这般投了魏岐山,辱了名声,老夫可替你引荐,让魏侯那边亲自招揽你。否则等安山王攻破坪州,生擒了温氏女,回头再攻陶郡,你便再无机会了。” 陈巍看着姚正卿,只道:“翁主不该嘱咐我等留你们性命。” 他吩咐底下人:“押上囚车,带回坪州,交与翁主处置吧。” 范远已是憋得一肚子火气,当即就道:“得令!老子亲自送这老不死的上囚车!” 他一把拽起姚正卿便往院外囚车上拖,姚正卿鞋都被拖掉了一只,狼狈嘶声大喊:“陈巍,老夫劝你想清楚!长廉王父子若还在世,你如此行事尚能一搏前程,今温氏女兴许已落到安山王手上,你不为自己谋条出路,还想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么?” 陈巍回身看着已被拖至院门口的姚正卿,道:“只怕要让姚郡守失望了。” 范远一把将人扔进囚车里,“呸”了声:“都说你这老匹夫心思深沉,老子看啊,再给你长三个脑袋,你也比不上咱翁主一根手指头!还翁主落在安山王那老怂货手里,那老怂货这会儿L正和伊州打着呢,有空搭理你?” 姚正卿跌坐在囚车上,心下头一回生出了无尽迷茫来,他难以置信般颤喝道:“怎么可能?安山王怎会在此时同伊州开战?” 范远嗤笑道:“你把魏岐山当圣人呢?咱们能夜袭陶郡,忻州怎就不能打伊州的主意?” 姚正卿惊觉不对,脑中一转,忽地愤怒大嚷道:“是你们!是你们故意设计忻州和伊州开战的?” 没人理会他。 只范远上下扫姚正卿一眼,面上掩饰不住的嫌弃:“老子要是你,这会儿L就得臊得用裤腰带吊死在车上,你口口声声温氏无人,女子成何大事,我家翁主转头就端了你陶郡,如何?” 极致的愤怒过后,再被如此挖苦,姚正卿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地坐在囚车一角,干瘦的头颅靠着木柱,看入城的坪州军井然有序地出入大街小巷。 随行小将还在喝令底下兵卒:“大人有令,胆敢欺压城内百姓者,就地处决!” 姚正卿布着灰翳的一双瞳仁儿L,越显沉寂。 陶郡叫得上名号的官员都被押上了囚车。 陈巍吩咐范远:“我还需留在这里处理诸多事宜,押送他们回坪州的差事,便交与老范你和萧小郎君了。” 范远满不在乎地道:“知道了。” 萧厉则道:“末将遵命。” 陈巍看范远一眼说:“姓姚的毕竟上了年岁,你莫把人折腾得死在路上了。” 他又对萧厉道:“劳萧小郎君路上替我看着他些。” 范远不满道:“我心里有数,只是那老匹夫一张嘴委实讨厌,我押送路上离他远些就是了。” 陈巍说:“小小一陶郡,在他治下竟也固若金汤,此人的确 是有些才干,只是一直不得重用,对大梁积怨已久。他若肯归降,今后于坪州、陶郡,都只会利大于弊。” 范远嘀咕:“只盼他到了翁主跟前,那张嘴可消停些吧!” 陈巍却笑问:“你觉翁主会因几句不敬之语便罚他?” 萧厉回想温瑜的处事,只觉不会。 但范远想了想,方道:“只要他不挖苦讽刺王爷和世子,依翁主的胸怀,怕是连动怒都不会。” 陈巍道:“那便是了。” 范远知道陈巍这是提点自己,姚正卿那老头分得清轻重,八成还是会归顺温瑜,让自己别把人得罪太过。 他颇为郁闷地道:“知道了,我还能真把那老匹夫怎么样不成?” 随即摆摆手:“走了!” 一行人冒雨回坪州。 萧厉和范远并驾而行,他一路都甚是少言,似在凝神思索什么。 范远出声询问:“萧老弟在想什么?” 萧厉道:“没什么,只是那陶郡郡守说,忻州收到他们的信后,会围坪州。眼下忻州是暂且被伊州拖住了,但他们若知我们已取了陶郡,后边会不会察觉是计,联手攻咱们?” 范远笑道:“且不说伊州和忻州都没证据证明劫船的事是咱们干的,单是咱们已拿下陶郡,他们就不可能结盟了。” 萧厉琢磨着范远的话,没即刻做声。 范远见他还是没想通其中关键,解释说:“这就是翁主此计的高明之处,伊州是在听到裴颂已死的传言,四下州府又都征兵要反,他们才跟着反的。到了此等局面,哪怕伊州害怕裴颂大军后边南下的清算,可也惧裴颂容不下他们,只能一条道走到底,在和我们或魏岐山结盟之间抉择。但劫货船一事后,伊州只要发难忻州,就有了一张递给裴颂的投名状。” “现在伊州和忻州的矛盾,是不是我们设计的已经不重要了。坪州吞下陶郡,对忻州已是尤为不利,伊州最终若选择归顺裴颂,忻州的处境便会更加艰难。所以他们唯有先下手为强,趁伊州还没正式投向裴颂,我们又刚夺陶郡还没彻底稳固这地盘不会轻易出兵,把伊州打下来,才能继续跟咱们抗衡。” 萧厉听完,一掣缰绳道:“如此一来,坪州以北的防线,就只有陶郡一处,这和翁主最初所想,差距甚大。” 范远坦然道:“仅靠坪州这点兵力,想将陶郡、伊州、忻州三道铁壁尽数收入囊中,那是痴人说梦。” 萧历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范远道:“咱们此番能成功突袭夺下陶郡,已称得上是上苍庇佑。翁主此举,从一开始就只是在赌,若无法夺下陶郡,退回坪州也无妨,跟南陈结盟后,照样样可借南陈的兵力强攻这三府。但若是夺下陶郡,咱们后边同南陈谈判,就又多了一分底气。” 萧厉握着缰绳的手收紧,骨节隐隐泛白,问:“那为何……翁主还让我们思索用一万兵马守白刃关的法子。” 当日温瑜交给萧厉去思索的问题,随后不久 ,范远就召集军中所有将领说了此事,让他们一起献策了。 萧厉从那时候才知道,温瑜并不是单独吩咐自己一人去想对策的。 他心中虽有些微失落,却也明白,若是要对付南陈,自然需集全军的力量才行。 但范远此刻的话,猛地让萧厉明白,其实温瑜从来就没有想过毁掉和南陈的婚约。 她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没变过,是他一厢情愿地曲解了她的用意而已。 雨势太大,范远没看清萧厉这一刻的脸色,只答道:“中原乱了数月,南陈一直蛰伏未曾进攻,一来是有同翁主的婚约,他们届时可同魏岐山一样,打着替温氏不平的旗号讨伐裴颂,有翁主在,他们可比魏岐山更名正言顺。二来么,自然是强攻百刃关,他们自己也损兵折将,讨不着好。翁主想要让南陈答应她那些条件,必然还得威慑南陈一二,沙盘演兵,不费一兵一卒就模拟一场攻守战役,让南陈看清强攻的代价,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在未想出制胜之法前,翁主让先别声张。” 他看向萧历:“我可只告诉萧老弟你了啊。” 雨水淌过萧厉线条流畅的下颌,他似乎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 范远觉得萧厉的反应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纳闷了好一阵,才猛然想到,萧厉是翁主的亲信,但翁主并未告诉他这些。 他莫非是觉着翁主已不再器重他? 范远心说那哪儿L能呢,翁主只是听了一句他寻不到满意的幕僚,便特意嘱咐李洵得闲替他解解惑,但勿要声张。范远料想翁主或许是想磨砺萧厉,才多次羡煞萧厉得了个老夫子,都不曾说破。 他怕自己说的那些,让萧厉想偏坏了事,道:“翁主安排萧老弟来军中,想来也是打算培训萧老弟为将才的。为将者,每一仗的部署,都关乎着底下万千将士的性命。翁主不曾说破那是沙盘演兵,便是希望底下将军们都把那当做一场真正可能会发生的战役去推演。” 萧厉嘴角依然挂着笑,平静道:“将军说得在理。” 是他自己一开始不曾想到这层。 - 坪州。 “探子来报,咱们攻下陶郡的消息传出去后,忻州也在天明时分发兵攻向伊州。” 昭白在竹帘外捧着一封封公文念给温瑜听。 温瑜近日用眼太多,看折子时涩痛不已,已唤大夫过来针灸热敷过。 大夫嘱咐她少用眼,但诸多要事又需她拿个主意,昭白便替她念公文折子。 她此刻一身梨花白的常服,云鬓微绾,拿着剪刀修剪插在青瓷瓶中的梨花花枝,说:“意料之中。” 昭白换了一封继续念:“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信报,押送陶郡官员的军队抵达城内还有二十里地,陈大人留在陶郡处理后续事宜,押车回来的是范远将军和萧……萧校尉。” 她还是极不喜萧历,念到他时顿了一下,才念出了军职。 温瑜手中的剪子微斜,将开得最好的那 支梨花给剪了下来。 昭白瞧见了,说:“主枝被剪没了,奴重新去给您折些回来。” 温瑜看着只剩一小枝残枝的梨花,抬手轻抚过上边小小的花苞,道:“就这样罢,只剩一残枝,兴许会开得更好。” 昭白不解其意。 但温瑜神色淡淡的,收回手后只说:“替我更衣吧,他们该到衙署了。” - 温瑜换了身衣物到议事厅时,范远已带着此番出征陶郡的武将们侯在那里,瞧着似只简单换了身干爽衣裳,头发全是湿的,不难猜测一行人是冒雨回来。 得了温瑜传唤的李洵、贺宽等人也在,众人见了她,齐齐拱手见礼。 温瑜对范远道:“范将军带领将士们夜袭陶郡,又冒雨奔回,疲弊加身,实在辛苦,便长话短说完,先行回去休整歇息。” 范远耿直道:“坪州首战大捷,此等大喜之事,末将若不能细说与同僚们,这会儿L便是躺榻上,都只能干瞪眼。” 他这话引得一众谋臣发笑,同他相熟的更是笑道:“这厮就等着显摆呢,翁主哪需怜他疲弊,且让他细说吧!” 温瑜浅浅莞尔,允了。 范远抱起拳,倒是正色了起来:“此战能胜,其一在陈大人谋略有方,以佯攻东西城门的法子,分散了南城门的兵力,后将士们从南城门主攻时,陶郡惧北城门也有伏击,不敢再调动北城门兵马,减少了去其余三大城门支援的援兵。” 谋臣们捋须交头接耳,对此计称赞不已。 范远继续道:“其二则在于萧校尉神勇,带着将士们以绳梯攻上陶郡南城门城楼,杀入瓮城,打开了城门,方让城外主力得以进城,围郡守府,又里外夹击了东西城门的陶郡守军,终让此战大获全胜。” 谋臣闻言,无不啧啧称奇,直道后生可畏。 那些或打量或赞赏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萧历身上。 温瑜也看向了他。 不知从何时起,在人多的场合,温瑜总是会下意识避开去看萧历,仿佛是担心那一个短暂相接的眼神,便会被有心人瞧出什么。 今日也是范远提到了他,她目光才大大方方落了过来。 但只一个照面,温瑜便觉着,萧历颇有些奇怪。! 第 68 章 他身姿颀长,纵然冒雨回来头发湿了个透,却也丝毫不减俊朗和凌厉,只是仿佛刻意收敛了气息,站在一众武将中,异常的安静沉默,在范远提及他前,屋内众人竟鲜有注意到他的。 此刻面对众人的注视,他方上前一步抱拳道:“都是诸位同袍拼死血战才破开的南城门,末将不敢独自揽功。” 见他如此谦逊,不少谋臣都捋须点头,眼中赞赏之意更胜。 温瑜坐在上方,看着极为守礼地垂眸避开同自己对视的人,只觉他所有的桀骜和锋芒都像是收了起来,如今更多了一份内敛。 看来在军中历练的这些时日,他的确是长进了。 这是温瑜一直期望的,但他真正做到了,她又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她在那顷刻间想了许久,才想起大抵是他身上仿佛是晒久了太阳般劲爽暖燥的味道。 在雍城借住萧家那会儿,她虽有些惧他,但每次看到他,哪怕他是从风雪中归来的,也让她有种他像是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错觉。 李洵见温瑜一直没说话,出言道:“萧校尉太过自谦了些,此战,所有将士自是都有功,但萧校尉居功甚伟,翁主应重赏才是。” 温瑜思绪回笼,颔首道:“自然,此战大捷,诸位将军皆是汗马功劳,都该重赏。” 武将们一听到赏赐,面上皆难掩欣喜。 温瑜依次论功行赏后,趁谋臣和武将们都在,又商议了些接下来对陶郡的治理和继续征兵扩充军队的事宜。 裴颂和魏岐山在渭河以北撕咬已久,魏岐山之子连丢数城,才让裴颂有了略占上风之势。 坪州在此时成功吞并了陶郡,自然是一大喜事,庆功宴必不可少。但南陈使臣将至,陈巍也还留在陶郡善后,众人一番商议后,一致同意将庆功宴延后,届时同南陈使者的接风宴一起办。 是结盟之喜,也是借机杀杀南陈的威风,方便后续的谈判。 议事结束,温瑜让武将们先回去休息,只留了几个谋臣,晚些时候继续商量州务。 昭白趁这间隙捧了浸过药水的帕子进来给温瑜敷眼睛。 谋臣们说了一上午的话,也有些口乏,结伴去偏厅的茶室用些茶点。 萧厉走在最后,隔着老远都闻到了昭白手中帕子的药味儿。 他不动声色回眸瞥了一眼,见昭白扶着温瑜去了内室,那帕子似要给温瑜用的。 他脚步不由微滞,在同行的武将叫了他一声后,方收回目光问:“翁主是病了吗?” 武将们自是不知,常在温瑜跟前议事的谋臣见萧厉在陶郡一战崭露了头角,本身又是温瑜近卫出身,有心同他套个近乎,答话道:“翁主为尽快接手坪州大小事务,昼夜书不离手,伤了眼睛,近日一直覆着药,公文都看不得,都是昭白姑娘念诵。” 萧厉沉默地听着,唇线抿成了一条冷硬直线。 - 议事厅内室,温瑜坐在 太师椅上,靠着椅背微仰着头,眼上搭着帕子,吩咐昭白:“押送回来的那些陶郡官员,明日先让李洵大人前去游说规劝一二。” 昭白道:“听范将军的意思,那陶郡郡守脾气颇硬,他若是宁死不肯归顺咱们可如何是好?” 温瑜说:“宁死不肯归顺也留他性命,圈禁起来就是了。我们夺了一个陶郡,接下来还会有李郡、吴郡,大梁从前被外戚把持了十余载,不少官员都曾受党争迫害外放,对朝廷有怨。我要完成的,是父兄未完成的大业,把大梁从朽土中扶救起来,虽说如今看来,其艰难已已不亚于重起楼阁。” 热敷的帕子已冷掉了,温瑜抬手取下,眼周被帕子蒸得微红,眸光却是沉静且坚定的:“但我会建起一个比从前更好的大梁。太傅曾教导兄长,仁者方可得人心,从前大梁亏欠那些官员和百姓的,总需要我还回去的,裴颂让天下人惧他,我,要让天下人服我。” 昭白重拧了帕子准备递给温瑜,听得她这话,浅愣了一息,说:“翁主其实比世子更像王爷。” 想起已故父兄,温瑜眸中有了淡淡的怅然,说:“兄长的性子像母亲,在父王被选做储君前,他更喜侍弄他院子里那些花草。当初想求娶嫂嫂,旁的世家公子送的礼不是珠钗首饰便是锦缎玉石,就兄长抱着他养了多年的一盆兰花在江府外等嫂嫂,一站就是一上午,见着了人却又羞窘得话都说不出,对着嫂嫂念了一首《蒹葭》,便放下兰花跑了,以至后来都有了均儿和阿茵,嫂嫂都还拿这事打趣他……” 温瑜似想笑,最后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眼中浸着悲意,却也哭不出。 她的眼泪好像是在雍城那场大雪里流干了。 她合目缓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只道:“唤李洵大人他们过来吧。” 第二轮议事,商议的都是些琐碎却又不得不捋出个章程的事宜,等一切都拿定主意后,李洵在离开前忽道:“翁主,您已冷着李垚一干人多时,陶郡那些人您都有意启用,李垚他们,您作何打算?” 温瑜似凝思了片刻,说:“的确是时候去见见他们了。” - 前来投奔的谋臣们,多住在前两进院子里。 李垚因屡次冲撞温瑜,得了冷遇,当初以他为首的谋臣们,多已不动声色同他疏远了关系。 温瑜的诸多功绩,从别的谋臣口中传到了小院里,跟着李垚的谋臣们,愈发觉着面上挂不住。 他们也曾劝李垚向温瑜服个软,但李垚脾气又臭又硬,要么冷哼一声不予理会,要么将出言之人骂个狗血淋头,渐渐地,也没人敢再提。 温瑜由昭白和李洵陪同着步入偏院时,李垚一身布衣,头发稀疏花白,正如一田舍翁般,拿着个葫芦瓢在清理出来的一片荒地里给瓜苗浇水,嘴里还哼着小调,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李洵咳嗽了声,说:“李大人,翁主来了。” 李垚曾官拜中书令,虽在帝权势微、外戚独大后,愤而辞官归隐,但底下人 多还是以他从前的官职称呼他。 李垚闻言,只朝着院门口瞥来一眼,随即继续侍弄自己的瓜苗。 昭白见状皱起了眉头。 李洵见他仍是如此失礼,心下也是一个咯噔。 他在温瑜身边的时日不久,但已大抵摸清了些温瑜的性子,比起世子的温和,他们这位翁主,性情其实更为刚硬。 当日李垚倨傲无礼,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下,她身边明明缺人,却还是冷着李垚,不肯再启用他。 今日李垚仍是如此,他担心温瑜当真会彻底放弃收用此人。 李洵心下着急,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干笑道:“大人好雅兴,竟在院中种起了绵瓜。” 李垚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用木簪簪成个小髻,皱巴巴的皮几乎是紧贴着头骨,冷哼出声:“尽一份力,食一份禄,未免叫人觉着老夫吃了白饭,老夫这把老骨头种些自食的瓜豆,还是种得动的!” 李洵不料这老顽固竟如此不留情面,温瑜便是冷遇他,却也不曾克扣过吃穿用度,他这般说,倒显得温瑜毫不能容人似的。他脸上的干笑都已有些挂不住了,回首去看温瑜,生怕温瑜怒而拂袖就走。 却见温瑜神色平静地迈步上前,甚至帮着正往竹竿上绑瓜苗的李垚递了一截干草。 李垚并不接她递去的干草,兀自重取了一根,继续绑瓜藤。 温瑜便用那截干草,将靠竹竿上部分的瓜藤缠绑固定,开口道:“从前农忙时节,父王也曾带我们去奉阳田地里,插一株秧,撒一把豆,我记得家家户户的农院前,都爬着一墙的瓜藤。” 李垚审视般看向温瑜,出言仍是带刺:“翁主此番智取陶郡,又离间了忻州和伊州,阖府都对翁主赞颂有加,翁主此时屈尊降贵,来老夫这里做什么?” 温瑜道:“瑜来请先生为瑜谋事。” 李垚便冷笑:“这是专程来奚落老夫呢?” 温瑜平静一抬眸子:“先生曾辅佐瑜父王,基于此旧恩,瑜也不会对先生不敬,奚落之言,从何得出?” 李垚冷冷盯着温瑜:“复梁大业,你不愿全权听老夫的便作罢,老夫官拜中书,便是再不得际遇,也还没沦落到要为你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所驱使的地步。只是到底念着你父亲几番亲临拜请老夫出山的情分,方留在坪州,危难之际,愿搭手一二。” 温瑜道:“今日在此的若是我兄长,先生是不是便愿再为温氏谋了?” 李垚拿着葫芦瓢往瓜地里浇水,闻言哼笑道:“你兄长?温吞软仁之辈,老夫瞧不上!当年你父王先请老夫收你兄长做学生,老夫拒了,你父王才转请余子敬教他的。” 余子敬便是余太傅的名讳。 他睥眼看着温瑜,苍老凹陷的一双眼里,依然可见当年的凌云傲气:“便是帝师,老夫也当得!” “唯恨韶景帝自幼养于太后膝下,缠绵病榻又性情软弱,无半分帝气!老夫不甘啊!后来相中你父王,随他出山,将半生抱负,都交付在了你父王身上,怎堪……造化弄人!” 他说到后边,声线愈厉,怆然握紧了手中葫芦瓢,终是又垂下首去,舀起桶里的水浇向瓜苗。 温瑜道:“我父王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先生可愿为我谋?”!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9 章 李垚像是听见了个什么笑话,质问温瑜:“敢问翁主拿什么做到?” 温瑜道:“瑜以为,陶郡就是瑜交给先生的一份答卷。” 她在李垚恃才漠然的眼神里,从容自定,继续道:“家父在时,常赞先生乃当世管仲,有大治之谋。先生不愿辅佐瑜,无非是认定瑜难担大任,非争世之才。比起空口向先生许诺什么,瑜以为,拿出实绩,更能让先生看到瑜的诚意。” 她揖手向李垚一拜:“瑜已夺下陶郡,想拜请先生为瑜谋事,不知先生可愿?” 李洵拿眼打量李垚,心说翁主这礼数已是周全之至,这臭脾气的老家伙可莫要再不识抬举了,他帮衬道:“李大人一腔抱负,不也正愁无处施展吗?翁主慧颖好学,来坪州时日虽浅,但已接手了坪州府内一切大小事宜,在陈大人往陶郡去后,将坪州打理得井井有条,若再得大人辅佐,何愁他日不能同裴颂一争高下,诛此祸乱河山的敖党走狗为王爷报仇?” 李垚并不理会李洵的搭话,只看着温瑜道:“你与你兄长的确不太一样,当初老夫拒了收你兄长做学生,他日日晨昏定省到老夫居住请安,替老夫打扫书斋,勤问学问。如此坚持了三月有余,被老夫厉色驱赶,才终不再至。” 他哼笑一声:“老夫若想收学生,这般愚笨示诚者,可如过江之卿。那些儒家的酸腐学士吃这一套,但老夫才不稀罕。若心诚勤勉便可成大才,那地里的耕牛皆可坐化升仙,哪至被套上枷柦挥鞭驱使?” 他说罢,审视般盯着温瑜:“你的脾性,对了老夫胃口。但你想老夫替你谋,所谋为何?杀裴颂?还是夺回你温氏的皇权?” 温瑜眸色乌沉:“杀父杀母杀兄之仇,瑜必报之。但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从未有过属哪一家的说法。从宣统年至韶景年,温氏为皇,可在这此之前,王氏、陈氏、姜氏也曾为皇。天下,终是万民的天下,仁德大治者,方可一统四海疆域。瑜想完成的,是瑜父兄为完成之大志,祛除旧梁沉疴,匡扶山河社稷,解救万民于水火,并非是争主这天下的权。” 李垚久久地盯着温瑜,那目光锐利且砭骨,像是要透过那一身皮相,将灵魂都看穿。 温瑜一直沉静坚定地同李垚对视着。 良久之后,李垚开口:“你奉我一盏茶。” 一直提心吊胆的李洵听到此处,方才转忧为喜,忙招呼底下侍从:“快快!奉一盏茶来!” 自古拜师都有敬茶之礼,李垚让温瑜奉茶,便是收她做学生的意思。 昔日世子尚未曾入他眼,今翁主竟成了他的学生,李洵激动之余,眼眶酸热,甚至有了几分涕零之感,只觉温氏再兴有望。 下人很快捧了一盏茶前来。 李垚就那么坐在苗圃边的石墩上,温瑜长裙逶地,捧过茶盏递与他:“先生请用茶。” 李垚接过茶,并未立刻喝,而是道:“老夫挑拣了大半生,终是收了你这么个学生,你将来若无一番作为,老 夫愧矣。从明日起,无论你府务多忙,五更天便要到老夫这里读书,老夫会随时抽问你书中的学问,若答不上来,次日便再早一更天过来温书。” 昭白忧心温瑜的眼疾,拧眉就要说话,被温瑜眼神制止,她颔首道:“瑜记下了。” 李垚这才用茶盖刮了刮茶沫,饮了一口。 李洵比昭白更会看时机些,忙道:“大人如此督促翁主上进,下官知大人用心良苦,只是翁主近日常秉烛看书,伤了眼睛,大夫特意叮嘱了,不可再长时间观书,这晨间的温书,可否让伴读随行,替翁主念诵?” 李垚方知温瑜伤了眼睛一事,道:“可。” 随即又看向温瑜:“你既奉老夫为师,今后学问上老夫会对你严苛些,但若有疾在身,直言即可,在老夫这里,不兴悬梁刺股的做派,只要你能完成课业,便是日上三竿过来都无妨。” 温瑜颔首:“瑜谢过先生。” 李垚便也点了头,让她先行回去处理旁的事务。 温瑜便这般开始在李垚那里学治国之道,李垚布下的课业极多,她时常累到昭白在边上念书念着念着,她便听得睡着了,每每应对李垚那近乎刁难的抽问,她虽险答上来了,却还是常被李垚贬得一无是处。 不过三日,温瑜便瘦了一大圈。 李垚的授学方式,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可她硬是撑了下来,身体累极之余,脑子里也再无暇想别的。值得欣慰的是面对诸多棘手事务,她再没了从前的无从下手之感,能很快地梳理出一个处事章程来。 李洵每日都要向温瑜呈报坪州和陶郡的诸多要紧事宜,温瑜的进步,他是最能直观感受到的,替温瑜高兴之余,又有些觉着李垚把温瑜逼得太紧了。 这日他向温瑜禀说陶郡郡守姚正卿不愿归顺之时,温瑜疲惫得又一次听睡着了。 李洵瞧着,便是一声叹息。 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同昭白知会一声后,去寻了李垚。 他同李垚算是忘年交,私下说话没那般多避讳,直言:“大人待翁主,是否太苛刻了些?” 他皱巴着张脸:“您交与翁主的那些,哪是几朝几夕就能学完的?” 李垚坐在菜畦里,侍弄地里的菜苗,道:“本是没指望她能学完的,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原是怕她浮躁,才在第一日故意加重课业,想先敲打她一二,哪料她虽学得吃力,却真把那些东西啃完了。” 李垚目光变得悠远:“或许,她就是重兴温氏的那根苗子,但时局不等人,她的对手是裴颂,是魏岐山,还有南陈那位垂帘把持朝政多时的老王后。老夫予她喘息的余地,便是在把她往来日的的绝路上推。” 李洵听得这些,又是一声叹息,知他也是为温瑜好,道:“罢了,晚些时候,我再向翁主禀说姚正卿不愿归降一事吧。” 李垚知道此人,不甚在意道:“此人有些才干,韶景元年被贬陶郡,他心向魏岐山,多是对大梁有怨。” 李 洵说:“翁主也曾这般与臣说过,故先让臣去劝说,他若不愿,翁主再亲自前去规劝,多这一重台阶,也可让他瞧见翁主的招贤之心。” 李垚闻言,却从鼻子里哼声道:这个酸腐傲才的老东西,算盘倒是打得好,想给自己贴个被子瑜亲自邀为座上宾的名声,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 ?想看团子来袭写的《归鸾》第 69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他在菜畦旁的水桶里洗净了手,起身道:“老夫瞧瞧去!” - 温瑜这一觉睡醒,便听说姚正卿已同意归顺了。 她颇为意外,问了昭白才知,是李垚前去“说服”的,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差隔着牢房门,没法指着姚正卿鼻子让他触柱谢罪去。 昭白显然很高兴,说:“先前在南下的途中,对那些摇摆不定的谋臣,李大人也是这般狠颜厉色,骂得他们面红耳赤,羞欲遁地。” 温瑜揉揉额角,道:“继续替我念书吧,明早前若学不完这《景顺政训》的上篇,得被先生骂得羞欲遁地的,便该是我了。” 她房里的灯烛,又是亮到了半夜。 - 城外的坪州军驻军处,萧厉的军帐烛火亦是燃了一宿。 天将明时,范远巡营至此,见他帐中亮着灯,欲顺道交代他些关于南陈使臣进城后的巡防事宜,掀帘进帐,便见萧厉两臂撑在案前,凝神盯着铺在案上的舆图。 他全束起的发散了一缕耷在额前,下巴上也冒着许多细短的胡茬儿,似许久都不曾好眠过的模样。 范远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多久没睡过觉了?” 萧厉似这才发现有人进帐来,锋利的眸子只抬起扫了来人一眼,便又落回了舆图上,整个人精神高度集中。 范远走进一瞧,才发现他手上那份舆图,已密密麻麻地做满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标注。 他不解问:“这是什么?” 萧厉用在油灯处烧焦的竹签在舆图上画了最后一笔,他按按眉心,冷凝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说:“我推演了多日,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都试了一遍,终于找出了这沙盘演兵时唯一能让坪州获胜的法子。” 此言一出,范远看那张舆图的神色便变了。 - 南陈迎亲的使臣抵达坪州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陈巍从陶郡赶回,和范远一齐在城门口迎接使臣。 被放入关的接亲队伍只有数百人,皆是一身红色吉服,乌泱泱停在了城门口。 站在喜轿前后的,手持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后方绵延无尽的,则是抬着聘礼的人。 陈巍在喧嚣的锣鼓声里,朝着马背上的南陈使臣揖手道:“使者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南陈使臣并不下马,颇有些倨傲地道:“吾王信守同大梁温氏的婚约,愿迎娶温氏菡阳,与大梁缔结秦晋之好,特命本将军前来接亲。此去南陈路途遥远,不宜过多耽搁,恭请菡阳翁主上轿吧。” 如此轻慢的态度,当即便让城门口处的诸多旧梁官员脸色难看了起来。 南陈使臣手握缰绳,轻蔑地扫过那些变了脸色的旧梁官员,傲慢勾起唇角。 一道冰冷到携了杀意的目光,引起了他注意。 南陈使臣寻着那目光看去,同人群中一身着甲胄的冷峻青年视线对上。 那目光可真凶啊,颇像是蛮地荒狼在冷冷盯着踏入了自己领地的入侵者,只要叫他寻到机会,他便能一口咬断入侵者的咽喉。 他同对方对视两息,冷笑道:“怎么,你们大梁改主意了?要悔婚不成?”! 第 70 章 此言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旧梁官员们面上愤色更甚,他们虽早料到大梁倾覆,南陈不会客气,却也没想到他们会无礼至此。 陈巍面上还算不显山露水,拱手道:“使者此话是何意?我等不过是体谅使者一路辛苦,欲留使者于城内小住几日,接风洗尘。使者这般放言,伤两国和气,传出去,只怕会叫人以为,南陈才是想悔婚的那个吧!” 那南陈接亲的武将哼笑道:“两国和气?哪来的两国?还是说你大梁如今占着南地边陲这一州一郡,便也算自立一国了?” 他手中曲起的马鞭,指向坪州数丈高的城门:“若非王太后仁慈,特命吾王践诺,这样的城门,本将军一日便能推到十座!” 范远当即喝道:“放肆!” 他身后的将士们长矛齐齐对外,颇有对方再出狂言,便要就此开战的意思。 陈巍亦沉了脸色:“看来你南陈,的确是无心联姻了!” 那南陈武将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讥嘲道:“非是我南陈无心联姻,而是尔等亡国之犬,已被驱赶至此地,苟延残喘,需我南陈庇护才有立足之所,却还妄想继续摆昔日的架子,真叫人贻笑大方!” 他笑了声,恶劣道:“还是说温氏皇族被屠尽,你们的菡阳翁主,自恃奇货可居,这才故作姿态?” 旧梁官员们被他这话气得面色铁青,愤而喝道:“蛮人!蛮人!无礼如斯,果真是被驱逐至南境多年,已和周边蛮族同化,哪还见半点平阳陈氏的遗风!” 南陈王室,往前数几代,也曾是中原望族,祖地平阳,因中山王氏夺位时不敌,被迫南迁,才屈居南地百余载。 后温氏主宰中原,开辟了坪州与南陈通商,两地往来方愈发密切。 老陈王在时,便已有了重回中原的心,屡屡向大梁示好。 当年王太后替儿子求娶温瑜,派来的使臣在长廉王府游说,何等低声下气? 今日竟敢如此放言,当真是事事变迁。 萧厉幽冷的眸光扫过那南陈武将,抱拳向陈巍道:“大人,末将愿去擒拿此人。” 陈巍并不作声,城门内有信使驾马匆忙赶来,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浅一颔首,挥退信使。 范远瞧见了,低声同萧厉道:“且等等,是去翁主那里报信的人回来了。” 萧厉视线瞥过离去的信使,微收下颌,暂且压下了身上那股已控制不住外溢的戾气。 陈巍似笑了声,不急不缓开口:“亡国之犬?被驱赶至南地?苟延残喘?需人庇护才有立足之所?” 他在南陈武将倨傲的神色里,很是不解地道:“使者何至如此自贬?南陈虽屈居居南地百余载尚未稳固根基,两年前被周边蛮族进犯,求我大梁出兵庇护才被保住了国祚,但我大梁素来仁厚,可不曾视尔等为丧犬。” 被气得不轻的旧梁官员们听得此言,当即哄笑出声。 “和着这蛮人骂的 是他们自个儿呢!” “说坪州靠他南陈庇护才有今日,哪来的脸?从戒备忻州到攻下陶郡,坪州可曾向他南陈借过一兵一卒?” “胆敢如此欺辱吾主,真当没人记得当年你们陈王是如何在长廉王府痛哭流涕叩首求娶的吗?” “这般小人嘴脸,实在是有辱视听!平阳陈氏久不在中原,礼义廉耻都忘了个干净!” 那南陈武将口舌不如陈巍,被反将一军后,听着诸多奚落讥嘲之言,脸上的倨傲再也挂不住,只恼羞成怒冷笑道:“好一张利嘴!只是不知裴颂攻下奉阳时,你们梁臣这张利嘴,又接下了多少刀斧。既然你们大梁今日是铁了心要悔婚,我这就折回南陈告知吾王与太后!” 他再次戳准梁臣们的痛处后,调转马头沉喝一声:“咱们走!” 随行的接亲将士尚不及全部转身,便闻得身后一片装弩声。 那南陈武将回首望去,就见城门口和城楼上方,皆已站了两排手持弓弩的坪州将士,弩上泛着寒光的短箭直指他们。 这个距离,他们正好在射程之内,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得被射成个筛子。 那南陈武将眸子一眯,未料被裴颂逼至夹缝里的坪州,竟还真敢如此傲气同他们撕破脸,冷声道:“尔等可知本将军是谁?若敢伤本将军一分,明日南陈大军的铁蹄便能踏平你坪州!” 陈巍负手道:“使者也知,此乃坪州境地,非是关外南陈啊?” 他声线骤冷:“萧校尉,活捉此子。” 萧厉身上的戎甲在日头下烨烨生辉,催马上前,散漫又冰冷地盯着不远处的人,回道:“遵命。” 这一场对决,萧厉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地胜了下来。 那南陈武将几刀便被他挑下马背时,口吐鲜血,仍满脸的不服,冷笑着厉声威胁:“你们有种就杀了本将军,且看你们届时如何同南陈交代!” 萧厉黑靴碾上他手骨,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这么个东西,微垂的黑睫下溢出冷恹霜意:“杀你?未免太便宜你了些。” 他脚下发力,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嚓”声,似骨骼碎裂,倒在地上的南陈武将当即整个人痛得弓起,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萧厉依旧和那南陈武将对视着,嗓音冰冷且阴郁:“你记着,莫说你这么个杂碎,便是你们陈王,在我大梁地界,也需夹着尾巴做人!” 那武将痛得整个面色惨白,汗如出浆,只余一双眼仍死死地盯着萧厉,似恨到了极点。 萧厉身后的坪州将士们见他得胜,无不欢呼出声,那些被弓弩指着的南陈接亲将士,见此面上则有些惶惶。 但人群中也有十几人,比起周遭的普通将士,似再镇定不过,从头到尾都只冷眼旁观萧厉和他们将军的这场对决。 一道让萧厉有如芒刺在背的打量目光,便是从那边传来的,他侧目瞥去时,却又只瞧见无数张惶然的面孔,仿佛方才的打量窥探,只是他的错觉。 萧厉不动声色皱 了下眉。 那接亲的队伍中,却在此时从另一侧走出一位做普通杂役打扮的老者,拱手道:“还请小将军高抬贵手,我家将军年少气盛,听闻坪州有诸多虎将,一时技痒,有心切磋,又惧将军们有所保留,这才故意口出妄言,惹了诸位动怒,失礼之处,老夫代他赔罪了。” 萧厉侧目瞥去,冷冷问:“你是何人?” 那老者自报家门道:“老夫乃南陈资政大夫。” 萧厉在军中时日尚短,只知军中职务大小,还不知朝中那些官职是怎么排分的,此刻也不知这老者说的资政大夫是个什么官,但听起来应该不小。 只是对方这找补,未免也太拙劣了。 把大梁的脸面都碾到了脚底,此刻却说只是他们的武将冒昧想切磋,是把他们梁人都当傻子不成? 萧厉冷冷盯着那老者,脚下力道又加重一分,已同死狗无异的南陈武将再次惨叫出声。 这便是他给对方那番解释的回答。 那老者面色微变,道:“小将军这是何意?” 陈巍冷笑出声:“两国联姻结盟之大事,你南陈竟是如此儿戏么?尔等竟敢如此辱大梁,这盟,不结也罢!” 老者直呼:“诸位大人息怒,结盟大事,岂可因小子顽劣作罢?待老夫回禀陈王与太后,自会定他的罪!” 范远是个直脾气,当即便嘲讽道:“是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顽劣,你这老东西也顽劣不成?还说自己是资政大夫?谁家资政大夫会扮做迎亲仆役跟着一起做戏?真叫老子长了眼,你们南陈都是开戏班子的不成?” 这些话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老者面上不免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陈巍喝道:“拿下,全部押入狱中!” 老者喝道:“老夫望诸位三思,以此荒唐之举试探大梁实力,是老夫不对,所有罪责老夫愿一人承担。但大梁与南陈交好多时,如今中原各处更是强敌环伺,大梁和南陈,唯有结盟,方可共面强敌。诸位若因这一时之怒,要彻底同南陈兵刃相向,南陈数万大军就在关外,老夫死不足惜,但诸位便忍心看关内生灵涂炭?大梁与南陈鹬蚌相争后,叫裴颂或魏岐山渔翁得利?” 范远同萧厉嘀咕:“这老小子一张嘴可真能说,道理他娘的都懂,可就是要先踩着咱们给那么个下马威,真他娘的不要脸!” 萧厉没吭声,只沉默地看着两方对峙的人马。 今日这场闹剧,其实也是一场博弈。 南陈想试探大梁的底线,若是大梁不曾这般硬气,那今后南陈只会蹬鼻子上脸。 大梁以强硬手段反制住他们了,他们才转而以大局说事。 萧厉试着让自己站到温瑜的角度去考虑,不管是为了留存实力,还是为了避免坪州和陶郡的百姓再遭战火,同南陈开战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就只剩抓着南陈这个错处,尽可能地向南陈多讨些利。 大抵是已将这场局看得无比清楚,哪怕此刻占利的已变 成了他们,萧厉却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他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能让温瑜不嫁去南陈。 明知那是个火坑,明知那里群狼环伺,他也只能看着她继续走下去。 温瑜背负的,温瑜想守护的,现在的他,还是一样也没法替她担起。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她继续与虎谋皮。 陈巍命人绑了那南陈资政大夫,转道回府见温瑜时,范远驾马与萧厉同行,见他神色仍有些阴郁,撞了撞他胳膊肘笑道:“萧兄弟还在生那群杂碎的气呢?” 萧厉挽起手上缰绳,抬眼看天说:“不曾,只是在想,何时我们才能踩回这群杂碎头上。” - 坪州衙署。 温瑜坐在檀木案后,听陈巍禀报完城门口处发生的一切事宜,尚未出声,李垚已怒急骂上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一蛮地宵贼,竟敢欺我大梁至此?” 陈巍拱手道:“那资政大夫,现就在院外,翁主可要一见?” 博山炉中香线已细,似要燃尽,温瑜纤白长指掀开炉盖,往里边添了些香,答:“不见。” 陈巍揣摩不透温瑜的心思,只得向立在一旁的李洵递去了个眼神。 李洵斟酌道:“南陈胆敢出此等昏招,实在是欺人太甚,但那资政大夫所言,也有些道理,我等同南陈开战,南陈的确讨不着好,但坪州和陶郡……兴许就没了。” “我何曾说过要开战?”温瑜于案后抬起眸,落于案上的那只手,匀称白皙,几与玉同色。 李洵问道:“那翁主的意思是……” 温瑜长指按着桌上一封早就拟好的退婚文书,往前推了两寸,道:“把这退婚书给南陈送去。” 李洵和陈巍对视一眼,皆是大惊。 李垚沉吟几许,却道:“可。”! 第 71 章 陈巍和李洵稍作思量,当即反应过来,退婚是假,借机发作南陈才是真。 诚如南陈算准了他们不会当真放弃和南陈结盟,反过来看,南陈也是一样。 这一场博弈,都是踩着对方底线去夺利。 南陈以为温瑜一介孤女,柔弱可欺,先把大梁的脸面踩在了脚下,真要到兵戈相向的地步了,才重拿结盟说事,那温瑜必然也会让他们像当年在长廉王府求娶时一般低声下气,将大梁的脸面重新捧回来。 陈巍迟疑道:“只是南陈既派了资政大夫同行,却还纵着那小将胡来,分明是有意为之,就怕这最坏的结果,他们也是有应对之策的。” 温瑜起身,广袖自臂肘处垂下,从竹帘缝隙间倾进的日光淌在那绣着繁复花纹的锦缎上,恍若流金,她平静道:“他们有应对之策,也得看我们接不接。” “南陈的王太后不是个蠢人,她必然是猜到我在嫁过去前,会提诸多条件,才故意如此安排,让我认清现状,明白今时不同往日。” 陈巍李洵二人都颔首静静听着,今日在城门处面对那南陈小将的诸多冒犯之言,若不是温瑜这边表了态,陈巍纵使心中有怒,也不敢擅做决断。 南陈对他们的态度,取决于陈王和王太后。 而他们对南陈的回应,则取决于温瑜。 这场较量,归根结底,是两边掌权者的交锋。 博山炉中升起的细白香线,被温瑜垂下的纱袖拂散,她从容继续道:“已有了此番的粗鄙无礼在先,后续南陈若再派来致歉的臣子,只需稍加守礼些,再于我们开出的条件上让步一二,我们大抵便接受了。” 她似笑了笑,眸色浅淡得像是在从云端看这人世:“我们想用在南陈身上的法子,他们已先我们一步用上了呢。” 李洵一时怔然:“那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想用退婚逼南陈答应更多的条件,南陈那边若识破了,他们此计推行只怕便没那般容易。 李垚哼声道:“南陈知晓我们的目的又如何?只要他们还想坐下来继续谈,怎么站着出这昏招的,就得怎么跪着过来把这罪赔了!” 他看向温瑜:“子瑜今日当机立断,做得甚好。联姻前与南陈的谈判,是于我们最有利的时候,此时若退让一步,将来便也只能步步退让。你图南陈的兵权,殊不知,南陈也盯着你手中的权势。” 温瑜道:“瑜明白。” 她所代表的大梁皇室,只要同陈王完婚后,南陈便也能借用这层名义。唯有残存的旧梁势力,才是她能一直牢牢攥在手中的,这也是她在联姻前,必须和南陈达成协议,让坪州以北相邻数州都归属于她的原因。 既已和南陈陷入了僵持,那对于坪州外百刃关的驻防也必须商议一番。 萧厉和范远押着南陈资政大夫候在外边,李洵提到他们已想出来守关的法子,只是关于军事上的事,还是需他们自己说才能说得清楚,温瑜便传唤二人进去 。 二人入内时,适逢陈巍先行退出去处理给南陈那边送信的事宜,朝温瑜拱手道:那臣先命人将这退婚书快马加鞭送往南陈去。 ?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萧厉听见“退婚书”三字时,身形便已微僵,他下意识抬首朝温瑜看去,却见温瑜颔首应了声“好”。 那一瞬他浑身的血似都烧了起来,“轰”的一声直冲天灵盖。 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真的不嫁去南陈了? 陈巍已领命退了出去。 他盯着温瑜看的目光失态得太过明显,在温瑜微颦了眉朝他看来时,范远赶紧不动声色撞了一下他胳膊提醒他。 萧厉收回目光垂首,却仍扼制不住胸腔情绪激荡,垂在身侧的手,手背青筋都慢慢浮起,指尖灼烫。 温瑜视线则若有所思地掠过他,再不露深浅地收回。 除了萧厉出征陶郡回来那次,这些时日里她几乎没再见过他了。 他似乎也刻意避着她,军中大小事务都是由范远禀报,再不济也是由李洵代说。 温瑜不知道他这躲着自己是意味着什么,想了许久,大抵明白过来,他或许是想通了,知道对她的这份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选择了疏远做好一个臣子应做的事。 这是好事。 他方才的失态,是因为听说她要退婚么? 温瑜不觉得高兴,或者说,很早之前,她就已学会在诸多琐事里,把自己抽离出来,不带丝毫情绪地,只从掌权者的角度去处理那些棘手的问题。 萧厉曾一度让她觉着为难,一是他几次救过她性命,恩人的身份让他在她这里十分特殊;二是有那段逃亡生死与共的经历,她时常也弄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 但她清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在一次次回避他的感情后,觉得愧疚。 现在不同了,萧厉已经尝试过放弃喜欢她,只是以为她真会和南陈退婚后,才有这片刻失态。 没有了感情上的负担,温瑜不再觉得亏欠。 她这一生,前十几年过得太过顺遂,后来的坎坷又来得太快,以至于豆蔻年华时,她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喜欢的,将来期望嫁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今温瑜更不会去想了。 她只会往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不期望任何一把搀扶。 她目光平和地看着萧厉和范远:“李大人说,你们想出了守关的法子?” 范远是个实在人,平日里便对萧厉多有照看,当着温瑜的面,更不会抢萧厉的功,当即便抱拳道:“是萧校尉从陶郡回来后,不眠不休数日想出来的,由萧校尉向翁主推演吧!” 温瑜听到从陶郡回来不眠不休几字,似微拢了下眉心,但并未说话。 底下人很快将沙盘搬至了厅房内。 温瑜坐在上方,李垚作为她的师长,亦在左侧有一把太师椅,其余谋臣则分站两侧。 萧厉先前被退婚的消息冲得有些乱了心神,此刻亦收敛了思绪,将所 有注意力都放回沙盘上,神色和目光都不自觉地变得冷锐:“五万人强攻百刃关,一万人守,末将推演了所有排兵的可能,固守皆是败局。” 这一点范远深有体会,抱臂托着下颚点了头。 底下谋士道:“可若是反攻,没了百刃关的天险,咱们的将士杀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厉眸光凝在百刃关外的山坳两侧,周身说不出的肃杀冷沉:“非是出关和南陈硬搏,我们固守关内,以坪州的商道,没有粮草之忧。南陈北上远征,却必要靠粮道运粮,粮草若告罄,没个十天半月续不上粮。” 李垚已听出萧厉话中的意思,皱巴巴的眼皮微抬,喝问:“小子想烧南陈的粮草?” 此话一出,便已有不少谋臣摇头:“此计是异想天开,粮仓历来是军中重兵驻守之地,且素来会用狡兔三窟的伎俩混淆视听,你怎知他们粮草真正囤于何处?便是知道了,又如何突破南陈的重重守军,烧毁军粮?” 温瑜亦凝神瞧着沙盘,等他答复。 萧厉长睫垂覆,于肃杀中溢出了几分沉寂的萧索:“我不知,但百刃关外的横断岭若被烧了,不管南陈将军粮藏于何处,应也都跟着化为灰烬了。” 屋内众臣一时屏气,温瑜赫然抬眸,直直地看向了萧厉。 上一次他是想烧船,这一次是想直接烧山! 温瑜在那瞬息间感到了一股从后背窜起的寒意。 萧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同她对视,温瑜从他眼中看出了点绝望的狠厉和虔诚。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只想你赢。” 温瑜愕然,只觉自己静如一潭死水的心湖,又似被什么重重撞了一记,此前所有的泰然和平静都有了土崩瓦解之势。 打破这死寂的是李垚突然笑喝的一声“好”。 他似对萧厉的这计策尤为满意,道:“百刃关地势险要,南陈便是强攻,也绝非一两日可攻下。能进关的又只有横断岭中间的那条古道,南陈若是扎营,必会往山上扎,一来可遮掩部分营帐,叫我们不知其兵力部署,规避夜袭;二来,也方便就地伐木取材,造攻城器械。”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向萧厉:“此计虽可行,但山上必然也有南陈的诸多斥候,你要如何避开他们的耳目烧山?” 萧厉道:“让我们的人换上南陈战死兵卒的衣物。” 李垚便再次朗声笑开,难得夸赞了句:“后生可畏啊!你这用兵的手法……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定定地看了萧厉两息,似真在萧厉身上找故人的影子,没瞧出相似的地方来,才道:“人老了,看到出众的后生,便总容易想起些当年的人物来。太平盛世里,人人都赞颂儒将,但山河倾覆,麾下有一杀将,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既能想到靠烧山,来让南陈纵使逃得了人马,也带不走粮草,老夫便且再点你一点,还未至夏日,山上枯木茅草不多,要想火势大盛,需先在山上藏好预燃的火油,再观其天象,寻个刮西北风的日子去烧,才能火借风势,百里燎林。” 萧厉抱拳:“多谢大人指点。” 李垚摆摆手示意不妨事。 议事中途休息时,却在里间忽地问温瑜:“你曾说,他是雍城人?”! 第 72 章 温瑜不知李垚为何突有此问,答了声“是”,回想起萧厉和她对视的那个眼神,她指尖微拢,放下了敷眼睛的帕子,看向李垚:“先生怎突然问起了这些?” 李垚用茶盖一下一下地刮着茶沫,半张皱巴巴的老脸都叫茶雾隐了去,颇有几分叹惋地道:“那小子用兵的那股狠劲儿,颇有几分肖似当年名震朝野的镇北大将军秦彝。” 温瑜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眉宇间略带了几分困惑。 李垚浅啜一口茶道:“你年岁浅,不识得此人,他在十几年前被卷入夺嫡一案,阖府流放,终生被幽禁于雍州大牢。朝野上下皆对他讳莫如深,除了管理过刑部案卷的那些老家伙,如今的旧臣中怕是都鲜少再有知晓他的。” “但此人在兵法上,委实有些造诣,他成名的那几战,全是以少胜多,用兵凶诡多变,魏岐山都曾在他手上吃过败仗,只是可惜,一时糊涂,此后半生都蹉跎于牢狱之中。” 李垚说完,却见温瑜指尖用力攥着那方帕子,似陷入了什么沉思中,不由怪异问了句:“子瑜怎了?” 温瑜是猛地想起自己在通城时,刘氏女死前曾同她说,裴颂和秦家有关。 她到坪州后,也曾交代底下人查朝中所有秦姓官员,但前来投奔的臣子毕竟是少数,坪州衙署又只是地方官署,不曾收录关于朝中所有官员的卷宗,他们能找到到的信息实在是有限,此事便一直都无进展。 眼下李垚突然提到雍州大牢里还关了一位被卷入夺嫡案件的秦姓将军,温瑜再联想当时裴颂攻下奉阳后,不趁热打铁直取势头正盛的孟郡,反而转道去雍城,便只觉奇怪。 若说裴颂是发现她踪迹了才赶去雍城的,可追捕她的人,分明晚了许多天才咬上随她南下的队伍,裴颂在那期间也不曾大肆发作周随。 那就只能说明,裴颂那会儿去雍城,并不是知道了她在那里。 那他当时去雍城的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温瑜浓长的黑睫上扬,逆着光,眸色沉静如水:“先生,秦家可还有后人?”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李垚略加思索,摇头道:“应是没有了,秦彝膝下仅有一子,流放路上,他发妻和独子都相继病死,那会儿我还在朝中任中书令,韶景帝年幼,诸多奏疏都需辅政大臣们商议处理,我看过当年的雍州牧递回洛都的折子,言秦彝经受丧妻丧子之痛,到雍州时,便已疯了。” 温瑜听得这些,紧锁的眉头还是不曾松开。 李垚笑言:“翁主莫不是疑心那萧姓小子乃秦彝后人?” 他摇头道:“这倒是多虑了,我见过秦彝,他二人身形样貌上并无半点相似之处,有先前那一问,也只是瞧他有杀将之风,想起秦彝来罢了。” 温瑜对裴颂的真正身份,也只是暂且有了个猜测,还不敢妄下断论,便暂且没打算告诉李垚,道:“我并未如此想,只是疑惑,先前裴颂攻破奉阳后,先转雍城,莫不也是为了将秦彝此人收入麾下 ?但并未闻得风声传出。” 李垚道:秦彝已疯了十多年,如今应也不堪用了,不足为惧。 ?团子来袭提醒您《归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裴颂对温氏皇族和以外戚敖党为首的几大世家赶尽杀绝的那股狠厉,温瑜一直不曾忘却。 若说他杀自己父兄侄儿,是为了权势,那刘氏一外嫁女他也不曾放过,就只能让她往仇恨上去想了。 裴颂要真是秦彝后人,能让他这么恨皇室,恨以敖党为首那几大世家的,根源应就出在这场抄家流放上。 温瑜只觉困扰她多时的问题,总算有了个眉目,她抬眸问:“先生,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当年的夺嫡一案,可否有什么隐情?” 李垚纳罕瞧温瑜一眼:“你这问题,倒是一个比一个怪哉。” 窗棂大开,庭院中一片新绿,从窗口吹进的风浮动温瑜的纱袖,她神情略黯道:“先生也知,先帝继位,敖党只手遮天那会儿,我父王尚也还在奉阳守着一方子民韬光养晦,朝中多有被迫害的忠臣良将。瑜听先生所言,那秦彝似有大才,他若也是因皇室无能被害,温氏愧对的忠臣,便又多一人,瑜不想漏下任何一位。” 李垚看温瑜的目光里,便更多了几分赞赏,道:“历来天家都惧家丑外扬,多的是装聋作哑、粉饰太平之辈,你这份心性,难能可贵。” 他重新端起了茶,只是刮了两下,还没喝上一口,想起往事,又放回了桌上,一张本就干瘦的脸,愈显严肃:“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尚不评判,但年轻时刚愎自用是有一些的。他擅诡谋,在军中还未崭露头角时,便时常枉顾军令,不听调遣,一场仗下来纵使有功,也同过相抵了。” “因着这副脾性,他在朔州军中待了数载都还只是个小小骑尉。后来明成帝在朔州遇险,他抓住了那机遇,靠着救驾有功一跃成为天子跟前的红人。如今也说不清他是足够聪明,还是当真自负,所有权贵的巴结,他一律不予理会,明成帝需要一个只听命于他的近臣,他这般行径,便愈发得了明成帝青眼,一再提拔于他。” 温瑜神色沉静,听得认真。 李垚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也浮起了些许说不清的神情,道:“但这权利给过头了,随着明成帝年岁上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秦彝在行军打仗上,又一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忤逆的次数多了,帝王的猜忌便种下了。” 温瑜把手上已凉透的帕子交给昭白,问:“所以秦彝全家被抄家流放,是冤枉的?” 李垚摇头,道:“老夫那会儿还未拜中书令,所知也不多,只记得在夺嫡之变的前夕,秦彝尚因惹了圣怒被禁足于府上。后来明成帝病重的消息,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几位皇子趁夜发动宫变,在太极宫侍疾的太子死于乱箭之下,明成帝震怒,敖家和禁军肃清乱党,镇压叛乱后,发现被禁足于家中的秦彝,也带着兵马出现在武门。” 温瑜听到此处,眸中似所有所思。 她对明成帝故后,韶景帝继位这一段事所知甚少,只知是皇子们争位,杀死了当时还在宫中 侍疾的太子,明成帝对那些儿子都大失所望,又痛心失了嫡子,后来便传位给了寄养于太后膝下的韶景帝。 再后来,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子,无论是被发配还是被幽禁,都陆陆续续死了个干净,不然余太傅他们选储君,也不会选到温瑜父王头上来。 从前温瑜并未多想,但结合此后敖党在朝野的只手遮天,再看当年的宫变夺嫡,只怕没那般简单。 昭白道:“纵使秦彝被禁了足,但宫中有变,他带兵前去救驾也是情理之中,明成祖应不至于因他罔顾禁足令,就将人一并清算了。” 李垚睥眼道:“那是自然,历来这等大案,都需经三司会审后,再做定夺。但宫变那会儿,五皇子见秦彝来,就已向他求援,让他助自己杀出去,俨然同秦彝是一伙的,只是秦彝又一口咬定他前来是为救驾。那会儿明成帝正在气头上,便将人全都下了大狱。” 这些陈年往事太过久远,李垚细细回忆之余,想到大梁河山终是衰败至此,眼中不免也多了几分沧意:“谁也不知秦彝是不是事先已同意助五皇子夺嫡,后见势不妙才说是赶来救驾。大理寺搜查秦府,搜出了不少五皇子送的奇珍异宝,再审讯了秦府下人和幕僚臣将,也有人指认秦彝早和五皇子有往来,证据确凿,明成帝遂夺其兵权,本是判秦家上下斩立决,后又因臣子求情,开恩改为了流放。” 李垚手边的茶冷了,温瑜替他添了盏新茶,道:“就当年的所有明面上的证据看来,秦彝并不像是蒙冤?” 她站在后来的光阴里,会对当年的真相有所怀疑。 或许秦彝是被冤枉的,或许一切都是敖党设计的,亦或许,明成帝也是知情的,只是因为猜忌已有了,将计就计收回秦家的兵权。 但这些也仅仅是怀疑,一切都还需要切实的证据,去推翻当年给秦彝定罪的那些死证。 她并不知秦彝的为人,当前所能推敲出来的一切,也都是源于知道那段历史些许的人,只言片语的讲述和自己的猜测。 裴颂是不是秦彝后人暂且不论,就算他是,他恨温氏和敖党那伙人,万一只是不甘当年的夺嫡输了呢? 温瑜承认那是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可对于那样一个满手血腥,屠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性命的人,她也不会把对方想得过于凄楚仁慈。 李垚端起茶盏,目光苍然冷毅:“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梁宫阙尚且在火光中化为一炬,你父王都无从查起过的这些陈年腐事,你又一味执着做什么?老夫夸你心性可贵,却也不是让你去钻那死胡同,当务之急,还是后续和南陈的结盟议谈。” 温瑜说:“瑜知轻重缓急,今日问这些,亦只为将来替所有曾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他们曾对大梁报之以忠,瑜岂能让他们背负万世恶名?瑜愿以史为鉴,先祖若曾犯下过错,瑜更应时时自省,方不会重蹈覆辙。” 外边有人在唤温瑜,温瑜朝着李垚一拱手,先行退了出去。 李垚久久地看着手中那盏热茶,忽怆然涕下:“但凡早生个十年,这大梁又何至于……” 他以袖拂面,暂且掩下了悲意,扭头看向鸟鸣啾啾的窗外。 院外林木正茂,春光艳朗,木簪簪在他花白的发间,愈显霜发稀疏。 今年一过,他便七十有一了。 当年对着长廉王应诺的那些抱负,终是不敢再说给温瑜了。 大河滔滔,江水东流。 他这把老骨头,终也逃不过岁月催磨,多少壮志豪情,都付之东水中。 李垚望着春景正好的院子,自言自语般呢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苍老微陷的眼里,目光渐坚,笑吟:“晚矣?不晚!”! 第 73 章 寻温瑜的是去而复返的陈巍,他前脚刚派人送了退婚书出关,后脚就听闻南陈那些人,在被收押软禁时,同看守的将士起了冲突,打了起来。 温瑜问:“现下如何了?” 陈巍道:“已加派人手将混乱镇压了下去,闹事者全都收押入狱。” 温瑜点了头,又问:“可知起冲突的缘由?” 陈巍答:“据底下人报,是南陈那边有些个刺头儿,不满被如此对待,几番挑衅。” 温瑜皱了一下眉,说:“多派人暗中盯着些,纵使背后有南陈这个靠山,他们势单力薄落到咱们手上了,却还敢如此挑衅生事,只怕不寻常。” 陈巍拱手应是。 温瑜抬手示意他可退下了,陈巍却并未退下,而是犹豫一二后,再次朝温瑜一揖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可不可向翁主讨这份恩典。” 温瑜困惑一抬眸,道:“大人但说无妨。” 陈巍忠厚的国字脸上露出微喜的神情来:“萧校尉一表人才,又忠勇双全,实乃一有为后生。臣闻萧校尉二十有一,还未曾婚配,正好臣膝下有一女,已过及笄之年,欲觅良人,臣颇为中意萧校尉,不知翁主意下如何?” 整个坪州上下皆知,萧厉、昭白等人,都为温瑜的心腹。 陈巍想嫁女给萧厉,一来的确也看中了萧厉的能力,二来,则是想借这层姻亲关系,进一步向温瑜表忠。 他已见识过温瑜的手段和魄力,今后她麾下势力,只会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坪州不再是她唯一的选择。 陈巍需要将坪州和温瑜牢牢联系在一起,姻亲是最有效的法子。 早先中原大乱时,诸侯们结盟,不是子女嫁娶,便是麾下重将们互做亲家。 即便乱世人命如草芥,但有着这样一层姻亲关系在,盟谊终是会更牢靠些。 温瑜听后,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微覆了鸦睫,端起茶盏小口饮着。 议事厅房和左右茶室的隔得不远,幕僚和武将们的说笑声透过不厚的门板传来,她不用刻意去听,耳朵都能极为准确地捕捉到了萧厉的声音。 低沉,谦逊,游刃有余。 不知何时,他似乎已适应了这官场,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他都能同对方笑聊上几句。 但是一转头到了战场上,又无人不惧他的杀伐凶戾。 已鲜少有人再见过他的拙稚和真诚,除了她。 温瑜突然之间的沉默,让陈巍一颗心不自觉地也提了起来,怕温瑜误会他是想拉拢萧厉,分散她手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权势,忙道:“是臣为小女求婿心切,唐突了……” “萧校尉虽在我麾下做事,但我也曾说过,他是我的恩人,他的姻亲大事,还轮不到我做主。大人若有意,可遣人做媒,直接问萧校尉的意愿便是。” 温瑜打断陈巍,嗓音清凌凌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得了温瑜这番解释,陈巍可算 是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忙拱手道:“是臣思虑不周,谢翁主点拨。” - 下午萧厉再在李垚的指点下,完善沙盘演兵的布局时,不动声色瞥过坐在高位上的温瑜几眼,她神色淡淡的,眉宇间似乎带了几分乏意。 申时末刻,天色暗了下来,今日的议事结束。 温瑜命人送李垚回了住处,其余文臣武将们也都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萧厉婉拒了几个同袍一道回营的邀请,在昭白去热温瑜敷眼的药时,以有事私禀为由,进了温瑜小憩的内室。 温瑜坐在案后,手撑着额角,双目轻合,神色困倦。 听见开门声,也未曾睁眼,只有些疲懒地开口:“药先放着,我晚点再敷。” 于是那关门声便也刻意放轻了,似怕惊扰到她。 温瑜没再听到脚步声,也没听见昭白放铜盆的声响。 她意识到不对,长睫上扬,一双布着轻微血丝的清凌眸子就这么掀开,瞧见了不知何时已落座在她对面蒲团上的人。 萧厉手搁在膝关,漆黑的碎发散落在眼角,凌厉的五官像是失了平日里的攻击性,静静地瞧着温瑜,配上他宽肩长腿的高大身形,委实有些迥异,颇像一头被驯服了的狮子。 温瑜微蹙了眉,问:“你怎在这里?” 萧厉不答,只看着她眼中的血丝问:“你的眼睛……还没好么?” 温瑜眼睛这会儿正涩痛着,视物都有些模糊,沉静答道:“热症,诸多要务皆需处理,做不到不用眼,好得慢了些。” 她不知萧厉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内室,想到陈巍午间同她说的话,问:“你寻我有事?” 热症让她一双眼瞧着有些红,配上平静的神情,好似飘落湖面的红梅瓣在一夜风雪里结成了坚冰,有着别样的凄清和冷漠。 萧厉垂首问:“退婚,是真的么?” 温瑜眼中的平静似有一刹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无澜,说:“真的。” 萧厉赫然抬眸:“不嫁去南陈了?” 温瑜看着他,不说话。 萧厉便在这片刻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退婚是真的,但是南陈不会让这场退婚成功,归根结底,这仍是一场博弈。 虽早就料到会如此,可从知道拟了退婚书,到现在亲口问到那个尘埃落定的答案,萧厉还是觉的胸口那团软肉,像被人挖出扔在了坪州城门主道上,叫来往车马碾了个稀巴烂。 不疼了,只是沉得发慌,闷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微颔首说:“我知道了。” 似怕在这里再多呆一刻,就又会失态,惹她生厌,他起身拉开门,正巧碰上昭白端了装满药汁的铜盆回来,二人一句话都没多说,萧厉错身迈步离去。 昭白瞥了他的背影一眼,端着铜盆入内,便见温瑜撑额垂眼望着案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情绪显然算不得好。 她低声唤了句:“翁主。” 温瑜没过多解释什么,只道:“让李洵等人,查查裴颂和秦彝是否有渊源。” 今日李垚提起秦彝的那段往事,昭白也在,她知道温瑜一直查裴颂的身世未果,眼下是疑心他是秦彝后人,遂道:秦彝全族被发配流放,当年三司会审是有确凿的证据,裴颂此贼心狠手辣,他若真是秦家后人,也不过是一遗留的祸害!?” 温瑜接过昭白拧干了递来的帕子,敷住涩痛不止的眼,平静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在清算所有的是非对错前,我需要谋划的,是如何打败裴颂。” 她无论何时,似乎都是从容又平和的,但仰靠在椅背热敷药帕时,垂于身侧的手,却攥紧了挂在腰间的一只香囊。 仿佛那是什么隐秘的救命稻草。 - 夜里下了一场急雨,大牢里来回巡视的的衙役也犯了困意。 关押南陈资政大夫的牢房里,几名靠着牢门佯装打盹儿的南陈兵卒,虚着眼不动声色地盯着牢门外的甬道。 靠墙根的草垛处,南陈资政大夫盘腿而坐,同他对面作小卒打扮的青年忧心道:“将军,这位菡阳翁主,瞧着是真铁了心要退婚,此事办成了这样,王太后那边,我等便是回去了,只怕也不好交代啊!” 那青年宽肩窄腰,脸上贴了道以假乱真的刀疤,道:“既是我出的主意,姑母那边,自有我去解释。” 听得青年如此承诺,资政大夫悬着的心方回落了几分。 南陈真正派出的接亲使臣,乃是王太后的亲外甥,陈王的表弟姜彧。 先前出言不逊被劈下马的那武将,不过只是姜彧麾下一小将。 因坪州只肯放他们带着聘礼的五百将士入关,姜彧担心会对他们不利,这才扮做了一小卒,让那小将扮做接亲使臣。 外边的雨下得大,斜飞的雨线从天窗处溅入,让整个牢房都带了潮气。 资政大夫年迈,受不住寒,掩唇咳嗽了两声,叹息道:“此行前来,是为接亲,将军让底下人说那等刻薄之言,弄得两方剑拔弩张至此,何苦啊?” 姜彧脱下自己的外裳扔给他,道:“辛苦宋大夫先跟姜某人遭几日罪了,但此举,也不是一无所获不是?” “自菡阳到坪州后,咱们原先放置过来的那些眼线,便似聋了、瞎了,再也递不出有用的消息来。她同我表兄大婚在即,咱们总得先摸清坪州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南陈资政大夫听着这些,披着姜彧递来的外袍沉默了下来。 姜彧掐断一根枯草,继续道:“早闻菡阳翁主乃大梁第一美人,美人面尚未见到,但就今日见闻来看,整个坪州上下,似乎都在她把控之中。就是不知大梁人是尊崇她的血脉,还是折服于她的手腕了,若是后者……” 他眼中笑意阑珊:“姑母可不太喜欢一个太有主见的儿媳。” 南陈资政大夫听出了些不妙来,道:“眼下我等为刀俎,大梁若以我等做挟,向大王和王太后狮子大开口,那可如何是好?” 姜彧眯起长眸:“南陈囤于百刃关外的数万雄兵,也不是纸糊的。” 他嗓音幽幽:“那位菡阳翁主想守着大梁昔日的傲气,但显然,而今的大梁,可比南陈更加输不起。” 他笑笑,近乎笃定地道:“大梁不敢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4 章 谁也没料到,这场入夏的雷雨,会让坪州城外几个村庄引发山体滑坡,村民伤亡惨重。 消息传到温瑜耳中时,她刚梳洗完,只照例在睡前伏案处理些公务,听完急报,忙颁下谕令,派了几营兵马前去营救百姓。 一波波人冒雨踏着满院积水离开衙署,又有另一波波人冒雨匆匆赶来,雨注浇在铺了青砖的庭院里,满院积水荡起的涟漪就不曾消散过。 今夜注定不眠。 温瑜重新更衣,命人叫来了李垚李洵等人,共商治洪赈灾之法。 李垚白发稀疏,拄着拐杖进屋,第一句话就是:“速速派人去巡视河堤,坪州下游几个县刚春耕完,绍河涨水若冲毁河堤,几十万亩良田化作汪洋,入秋就颗粒无收了!届时莫说征收军粮,便是底下百姓,也需买粮救济度日!” 他话音方落,院外就有军中信使踏水疾步而来,慌张道:“报——绍河西岸,马家庄一带有部分河堤被冲毁!” 屋中众人具是一惊。 温瑜面上还算冷静,吩咐道:“速速传令与范远,命他带东三营、西一营、西二营将士前去堵住河堤缺口。” 李洵在朝中为官多年,也曾参与过治洪,知道一旦有了缺口,以河堤崩坏的速度,基本上是很难再堵住洪水的,他沉重道:“怕是来不及了,等范将军带人赶到,整片河堤应已都被冲毁了,比起让将士们在洪流中白白搭上性命,还是巡防其他河段的河堤,等暴雨停了,洪水退些,再堵这处河堤吧!” 旁的幕僚愕然:“那挨着马家庄的赵庄、王庄,再往下的郑县、辛安县,这数以千计口人和田地就不管了?” 烛火映着,李洵两鬓也已是一片灰白,他道:“非是不管,而是管不了!风霜雨雪,地动山洪,皆是天象,人谈何与天争?” 幕僚们哑言,看向温瑜,等她决议。 面对暗流汹涌的权局,温瑜能冷静地抽丝剥茧,从那错综复杂交横的势力中寻出一线生机,但面对这等天灾,她能做的也实在是有限。 任决堤的洪水淹没临近村庄不是个法子,明知堵不住决堤口了,还让将士们冒着被洪流卷走的风险去堵,也不是个法子。 短短瞬息,几乎是有千百个念头在温瑜脑中权衡,她撑案道:“让范远带人去,能堵住缺口就堵,堵不住就往下游荒岭一带开沟,把洪流分一部分出去。再速速派人前去马家庄一带救援,赵庄、王庄附近的村民也尽快疏散。” 话落她抬眼看着屋内一众幕僚:“田地保不住了,就尽可能地保住村民们的性命。” 幕僚们纷纷拱手应是。 信使冒雨急急忙忙往军中去。 又有信使赶往府衙来,还在院外便已高喊:“报——西二营暂且堵住了绍河西岸马家庄一带的决堤口,请求派兵增援!” 温瑜霍然抬首。 幕僚们惊愕后,也无不面露喜色。 “缺口被堵住了,那下游村庄和田 地就都还保得住!” 西二营?统兵将领可不就是萧校尉!?_[(” 温瑜冲那西二营来的信使道:“援兵已遣,传信给萧厉,让他在援军到前,务必堵紧缺口!” 信使得了话,又踏着雨水匆匆往回跑。 李洵向温瑜主动请缨:“翁主,臣留任太原时,曾治过韶景七年的大水,臣愿前去协助范将军和萧校尉。” 温瑜道:“准。” - 漆黑夜幕里,天像是裂了道口子,雨如盆倾。 李洵和范远赶去河口决堤处时,萧厉正带着西二营的将士们在河岸边打桩子。 地上淌着的都是浑黄泥水,根本没处下脚。 萧厉浑身都被暴雨浇透,抡着铁锤往碗口粗的桩子上砸,一锤下去,水珠四溅,木桩也往下扎了一大截。 底下将士们则抬着刚砍下来的木材往河岸边堆,有了那些成排的桩子做挡,堆上去圆木可算是没即刻被洪水冲走,在附近山上挖土石的将士们,则挑着成篓的土石往木材上盖,以此来尽可能快地筑高河堤。 范远带着斗笠,尚被雨淋得睁不开眼,隔着老远叫他:“萧老弟!” 萧厉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把铁锤扔给了旁边的将士,蹚着过膝弯的泥水走向范远:“范大哥来了。” 瞧见随他一道来的李洵,他颔首招呼:“李大人。” 范远借着火把的光,看着几乎已分不清河岸和河床的一片浑黄,颇为牙疼地问:“情况如何?” 雨势太急,堵洪现场又嘈杂,彼此说话几乎是用吼的。 萧厉湿透的发凌乱沾在额前,他回头瞧着身后还在挑土石填补缺口的将士们,大声说:“决堤口太大,堵了好几次,都被洪水冲开,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子。” 李洵一介文官,干瘦的身形在这暴雨中如断枝枯树,由两名近卫扶着才站稳,纵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也已叫雨水淋了个透。 他眼见底下人用刚砍下来的树往决堤口处填,忙叫到:“木材有浮力,怎可用木头去堵水?” 萧厉解释:“决堤口太宽,堵不过来,石块一倒下去,就被洪水冲走了,只能先用桩子拦住木头,堵着缺口,再往木头上盖泥沙碎石。” 李洵喊道:“这样不行,水流一急,木头就是往上浮的,缺口堵不住。让将士们多砍些竹子和藤条,编成长箩筐,把碎石装箩筐里,合着箩筐一起沉决堤口处去!” 萧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这就吩咐下去。” 他让底下人将李洵带去一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雨帐篷,自己又蹚着泥水往决堤最凶险的地方去。 范远瞧着他在雨幕中高大依旧的背影,再扫过那些豁出性命跟着他干的将士们,摇头笑道:“这小子……” 他转头对着自己带来的将士们呼道:“咱们开沟引洪去,可别被西二营那帮小子给比下去了!” 他麾下两营将士被这么一激,干劲儿十足,拿起镐头就开始挖 渠开沟。 这场暴雨下了两日才停,萧厉和范远带着麾下将士,在李洵的指挥下不眠不休地堵堤开沟,坪州一带可算是没酿成太大损失。 但山体滑坡至使不少村庄屋舍被毁,这部分灾民也需重新安置。 救助灾民温瑜安排了陈巍去,未免百姓大面积染上风寒疫病,她命人将先前徐家货船送来的药材运了部分过去,给灾民施粥布药。 李垚私下同她道:“翁主费这般大力气弄来那些药材,用在此处,并非是用在刀刃上。” 雨后初霁,檐下水珠滴进院中的水洼里,打碎了倒映着的灰檐碧空。 温瑜侧眸望着庭院里晚开的一树海棠,穿庭而过的风吹动她的大袖,她说:“先生曾教导瑜,民生方才是立国之本,用在百姓身上,便也是用在刀刃上了。” 李垚看着她:“老夫只提过一嘴,这应是余子敬教你兄长的东西。” 他抬起苍老枯瘦的手捋须:“但也算不得是错,翁主心中有数便好。” - 雨停的这个午后,温瑜亲去看了临时安置灾民的营地。 为了尽可能多地收容灾民,将士们用油布搭了大通帐,受伤或感染风寒的灾民在帐内休息,妇人们帮着郎中照料这些人,农家汉子们则和官兵一起去开沟挖渠。 陈巍引着温瑜一路看下来,说:“有翁主您拨来的那些药,灾民们染上风寒的都不多,倒是这几日冒雨堵堤口和开沟渠的将士们病倒了不少。” 温瑜蹙眉:“不是让几大营轮着去堵堤开沟么?” 陈巍道:“有不少临近村庄的百姓也自发地跟着一起在开沟渠,风寒药先紧着百姓们了,将士们便常有分不到的。” 温瑜虽让底下人运了药材过来,但药材金贵,份额也是按将士和受灾灾民人头分的,她先前并未料到,会有其他村庄的村民为了保住田地,自发地前来帮忙。 她看向陈巍:“大人应早些告诉我这等情况。” 陈巍愧疚颔首道:“臣先前也不知此事,还是今日有几十名染了风寒重症的将士被送往营地来,臣方得知。” 温瑜收回目光,说:“我会让人再送些药材过来。” 既出了这等事,她无论如何也得往堵堤开沟的前线去看一遭了。 因着事先并无这趟行程,萧厉和范远那边便也不曾提前接到报信。 接替萧厉的位置,暂且指挥着将士们修堤的谭毅瞧见温瑜来,颇有些惶恐,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马车边,舔舔嘴皮,舔着了不知何时被溅上泥浆,也不敢往外吐,只堆着笑问:“翁主怎来了?” 昭白替温瑜半打起车帘,她坐于车内问:“范将军和萧校尉何在?” 谭毅不敢直视温瑜,抱拳如实答道:“范将军视察开沟地形去了,约莫还有一阵才能回来。萧校尉这几日一直守在决堤口指挥将士们,就没合过眼,今日雨停,洪汛退了些,末将才劝动他下去歇息了。” 温瑜侧目:“萧 校尉回军营了?” 谭毅道:没,就在这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归鸾》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他以为温瑜是有事找萧厉和范远他们相商,就要命人去唤萧厉,被温瑜制止了,她道:“萧校尉辛劳多日,勿要扰他。我听闻有不少将士因风寒药不够病了,正好有些关于挖沟开渠的事要同范将军相商,顺道过来看看。” 谭毅便道:“那您先去帐中等上片刻,末将这就命人去给范将军传信。” 他殷切地亲自引着温瑜过去,临时搭起的驻地只有三间军帐,两间偏帐用于存放物资和供将领们短暂休憩,中间的主帐则是议事用。 几人才行至主帐前,便又有小卒慌张寻来,似河堤那边遇上了什么棘手问题。 温瑜道:“补堤事大,谭将军且忙去,我就在帐中等范将军回来。” 谭毅朝着温瑜匆匆一抱拳,便疾步往决堤处去了。 昭白上前替温瑜打起主帐的帐帘,温瑜正欲迈步入内,瞧见睡在圈椅上的人,脚下忽地一滞。 昭白看清帐中人,眸色也是微微一变。 萧厉脸上、头发上都沾着泥,侧头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脚上的靴子和裤腿已被泥糊得分不清界限,身上湿透的衣物被体温轰得半干,只余椅子下方还残留着些许从衣物上滴下的水迹。 桌上铺着一张摊开的河道舆图,看样子是累得看着舆图睡着了。 这便是谭毅说的他回帐内休息了么? 温瑜目光久久地凝在了萧厉疲惫却不减俊逸的睡颜上,眉心微蹙。! 第 75 章 萧厉被唤醒时,意识尚朦胧,脖颈也酸疼得厉害。 跟前一面生的小卒捧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恭敬同他道:“萧校尉,您喝了药去偏帐的军床上躺会儿吧,这么歇着哪成?” 萧厉看着简陋的军帐和案前摊开的河道舆图,总算记起这是在哪儿,他抬手揉了把酸痛的后颈,坐起来问:“堤口如何了?” 这一动,搭在他身上的一件银灰色披风就这么掉了下来。 “有谭副将盯着呢,等范将军那边把沟渠挖开,这重新堵上的堤口应能撑到洪水彻底退去,届时便可再细致修缮了。”小卒回话道。 河堤没事,萧厉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他捡起那披风问:“范将军的?” 但指腹接触到料子时,又觉出些许不对,这样细软的材质,不太像是范远会用的东西。 小卒瞧着那披风也甚是茫然,挠头道:“小的不知,小的进来时,便见这披风已盖在您身上了。” 军中都是一群糙老爷们,不是范远的就是谭毅的了,萧厉便也没多想,说:“八成是范老哥的。” 他淋了两天两夜的雨不曾合过眼,靠着椅背打了这个盹儿后,脑袋颇有些钝疼,他揉着后颈起身道:“我去躺会儿。” 小卒忙唤他:“萧校尉把驱寒药喝了再歇吧。” 湿透的衣物被体温烘干后,黏在身上还是有些难受,萧厉扯了扯领口说:“照例把我那份分给其他将士。” 小卒忙道:“咱们现在药材充足了,将士们都能分到药的!” 萧厉闻言,脚下步子一顿,侧首问:“坪州那边又送药材过来了?” 小卒点头,很是高兴地道:“不仅有药材,翁主听谭副将说咱们是在赶去支援滑坡村落的途中发现决堤的,又堵堤及时,才免了临近村落遭水淹,还给咱西二营的弟兄这个月饷钱翻了一倍呢!” 萧厉疲懒的眸子陡抬,幽沉锐利:“翁主来过?” 小卒只觉萧厉在那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压迫感剧增,他回话都不由磕巴了起来:“来、来过……本是要寻范将军,但范将军巡视下游河道去了,翁主等了一会儿,衙署那边又有人寻来,像有急事,翁主看了河道舆图,又问了谭副将修堤开渠的进度,便先行回去了。” 萧厉再看那披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喝问:“走了多久了?” 小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应是温瑜,答道:“有一会儿了,翁主走前还特地吩咐,让给这两日没分到药的弟兄都煎副药驱寒呢!” 话落便见萧厉已掀帘疾步出去,小卒忙唤道:“萧校尉,您上哪儿去?” 但帐外已没了人影。 暴雨过后,城外崎岖的官道皆是一片泥泞,萧厉一路疾奔,爬上驻地附近的山包,只看到了远处群山掩映间,渺小如蚁远去的马车队伍。 他撑树喘息着,盯着那黑点似的车队看了许久。 - 官道泥泞,马车行驶得并不平稳,挂在马车檐角的驼铃一路低响。 昭白手捧衙署那边刚急送过来的折子,念给温瑜听完一封后道:“南陈那边动作倒是快,新来的使臣已至百刃关了,只等您允他入关觐见。” 温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对南陈来说,这场暴雨下得是时候,洪汛若淹了几县春耕的田地,不仅会影响今年的秋收,单是安置灾民们,我们此刻也已分身乏术,如何再敢彻底同南陈交恶??_[(” 天灾带来的打击和祸患,丝毫不比战事小。 从前渭河以南若发水患,朝中得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去治水赈灾,当年的粮食没了收成,秋后也还需从其他州府匀些粮食过来度过这个灾年才行。 如今他们只余坪州和陶郡,坪州的耕田要是大面积遭了水患,仅靠一个陶郡,不管是借粮还是筹钱,都周转不过来。 这也是她那夜听闻暴雨导致不少村落山体滑坡后,便匆匆召集所有臣子前来的原因。 可以说,每一方势力都在盯着眼下的坪州,都想趁机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昭白骂道:“他们可真是好算计!” “还好军营那边防汛及时,暴雨下得最急的那两日也一直巡守着绍河,堵着了被冲毁的堤口,没让洪水淹到下游村落去。” 说到此处,她不免就想到了在防洪前线看到的,累倒睡在军帐里的萧厉。 她本是对萧厉有诸多不满的,但和南陈的交锋迫在眉睫,萧厉所做的一切她也都看在眼里。 攻下陶郡城门他功不可没,又想出了和南陈攻守演兵的唯一取胜法子。 天降暴雨,绍河决堤险些酿成洪患,也是他带着底下将士不眠不休守在前线。 昭白以前觉着,许是那厮挟恩相报,让翁主为难。 但现在看来,对方分明也是在拼尽全力,让翁主的路好走些。 她迟疑着偷瞄了温瑜一眼。 翁主今日在帐外看那人的眼神,实在是跟平日里很不一样,且还把她自己的披风都留给那厮了…… 大概是她想着事情不自觉想出了神,盯着温瑜看了太久,本在闭目养神的温瑜忽掀开眸子朝她看来,问:“怎了?” 主子的私事断不是她们可过问的,昭白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没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外边传来护卫长的声音:“翁主,有百来名村民拦路。” 昭白闻言,将车帘微掀开一条缝,朝外看了一眼,便见泥泞官道两侧,站了不少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庄稼人,他们都诚惶诚恐又满眼希翼地瞧着车队。 昭白不敢放松警惕,怕有刺客混在其中,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的面孔,拇指卡着刀鞘将锋刃推出了半寸。 温瑜面上沉静,乌睫上扬,吩咐说:“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不可无礼。” 侍卫长很快领命前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翁主,这些人是马家庄和王庄一带的村民,听闻您今日车马出城,会 经过此地,专程等在这里,是为谢您派遣军队堵堤疏洪,保住他们村落田宅的大恩。” 温瑜听得这番解释,浅愣了一息,随即打起车帘,躬身步出马车。 那些村民叫护卫们挡在了几丈开外,见温瑜出来,从她衣着上猜出她的身份,一张张腼腆怯懦的脸上,希翼和欣喜更甚,如瞻仰神明一般望着温瑜。 还有稚儿在小声问着:“阿娘,那就是菡阳翁主吗?可真好看啊!” 身穿补丁衣物的妇人悄悄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进了些,垂首示意禁声。 孩童不敢再追问,一双眼却仍晶亮地望着马车的方向。 温瑜到坪州后,忙得只差没把自个儿掰成两半用,连府门都鲜少出,自然也无暇视察底下民情,此刻见着这些身穿粗麻布衣、脚蹬半旧草鞋的村民,只觉心中升起几分酸涩。 她认真地看过他们每一张脸,说:“乡亲们都回去吧,大梁沉疴,朝廷积弊,河山破败至此,瑜心有愧,辗转来到坪州,幸得父老乡亲们不弃,堵堤疏洪,只是瑜应尽之责,担不起乡亲们言谢。” 一白发苍苍,形容枯朽的老翁出声道:“翁主莫要如此说,小老儿不识大道理,只知道咱庄稼人啊,命都搁在田地里,老天爷降暴雨发大水,要淹咱们,咱就只能认命。但绍河都被冲毁了堤,翁主却仍派兵在暴雨里堵了两天两夜的缺口,又将咱们全村人都接走避难,您待乡亲们的好,乡亲们都记着的。” 一妇人也跟着道:“我男人跟着军爷们一起去开沟,回来说啊,军营里分发防治风寒的药,都是先紧着咱百姓发的,好些个军爷都分不到药呢!” 村民们此起彼伏地附和:“就是,我在赈灾大鹏那边亲眼瞧见了,那些军爷冒雨堵堤开沟,又没分到风寒药,都起热症了,才被背过来让大夫医治。” “从前的皇帝是从前的皇帝,翁主您是您!” 有好一会儿,温瑜都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她朝着村民们深深一揖后,退回了车中。 昭白见温瑜被百姓们如此拥护,本是高兴的,但见温瑜回到车内后,便一直闭着眼,一时便也没敢贸然开口。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时,还能听见车外百姓在唤温瑜。 昭白端详着温瑜的脸色,迟疑道:“翁主似乎不高兴?” 她稍作思量,便想到负责赈灾的是陈巍这个坪州本地的父母官,百姓们会如此感激温瑜,只怕陈巍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毕竟这紧要关头,粮食和药材都金贵,从前朝中赈灾,不是大疫,尚且不会布药,温瑜这次却送了不少治风寒的药材到赈灾大棚那边,让染疾的百姓都有药可医。 李垚知她这决定后,尚且觉着没将药材用在刀刃上。 陈巍和李洵都深谙官场之道,用温瑜的布药之举,让她在民间尽可能多地攒些声望不是难事。 不过这是好事,翁主为何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我高兴。”闭目良久的温瑜在此时睁开了眼。 风吹拂着车帘,依稀还能瞥见身后官道上站着的那些百姓。 她回首望了一眼,说:“所以才更不能负了他们。”! 第 76 章 回到衙署,底下人禀报,李垚命人留了话,让温瑜回来后过去一趟。 温瑜以为是相商南陈使者再次来访的事,都没回自己住处,直接带着昭白去了李垚独居的院落:“先生找我?” 青黄交接的时节,李垚菜圃里的菜苗长势喜人,他躬身在里边拔除杂草,见温瑜回来,才在一旁的水桶里洗净了手问:“灾民情况如何?” 温瑜道:“陈大人做事细致,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绍河决堤也没酿成水患,等天彻底放晴后,再派官兵帮着受灾村落修缮房屋即可。” 李垚点了头,苍老枯瘦的手将放在石墩上的一封折子拿给温瑜:“翁主且瞧瞧。” 温瑜展开看完,倒是没多少意外,道:“忻州成功吞并了伊州,于我们利,也不利。” 李垚道:“说说看。” 温瑜见李垚坐在菜圃梯坎处,手捻着干枯的稻草从容地编起了草鞋,帮忙递上工具,道:“裴颂在北边战场暂且占了上风,魏岐山拿下伊州,显然是要在南边战场上将这落差补上来。但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裴颂在南边的战场出局了,我们和魏岐山之间的相争,必然会愈发激烈,此为不利。” 李垚手搓着枯草问:“那利又在何处?” 温瑜看着他手上半成的草鞋,道:“魏岐山在北需应对裴颂主力,在南,又有了我们这个即将同南陈结盟的劲敌,届时只会首尾皆遭重创。以魏岐山的谋算,必不会让他自己陷入此等境地,坪州和伊、忻两州,短时间应不会开战,且魏岐山兴许还会向我们示好结盟。” 李垚颇为赞许地颔首,提点道:“你所想不错,但魏岐山那老狐狸,能在裴颂遇刺时,就在南边不下忻州这颗棋,其心思不可谓不缜密,谋算也深远。你货船栽赃一事,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他此时受制于局势,才没法即刻向你讨回,断不可掉以轻心。先前裴颂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往,一来是燕云十六州以北正值凛冬,关外断了口粮的蛮族盯着幽州虎视眈眈,魏岐山还得防着北方蛮族,才没法抽出全部主力同裴颂打。二来么,魏岐山的确是个好老子,定州之后的那几仗,颇有些拿裴颂练他儿子的意思。” 温瑜静静地听着,垂于膝前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袖口。 她已竭力在逼着自己快速成长,但她的对手们,也远比她想象中强大。 无怪乎魏岐山在北边连丢数城还稳如泰山,开春后关外蛮族水草丰茂,没了生存之迫,自然也不会再紧盯着幽州,套在魏岐山脖颈上的这只要命铁索一松,他想收复失地,北魏的主力铁骑碾压之下,就不知裴颂还能不能抵挡住了。 李垚见温瑜垂眸深思,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的,继续道:“在没和裴颂彻底分出个胜负前,魏岐山不想同我们开战赔上南边刚拿下的忻、伊二州,但也不会乐意看着我们同南陈结盟壮大。南陈使者无礼,翁主怒而退婚的消息,外界皆已知晓,魏岐山那边,应也不会放过这个离间的机会。” 温瑜眸色 微动:“先生是说,魏岐山或许也会前来说服我合作?” 李垚颔首:“魏岐山从前不会主动向翁主抛出橄榄枝,是因他那时在南边还无所建树,坪州虽有陈巍守着,却被各方势力渗透,并未凝成一块铁板。翁主便是带着坪州做筹码投向他,他除了得到拥护您的大梁臣子和百姓们的支持,拿不到什么切实的好处,且坪州转头兴许还会被南陈夺取,南陈届时再同裴颂联手,他便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温瑜叫李垚这么一点拨,已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接话道:“但眼下局势不同了,坪州和陶郡尽归我手,魏岐山自己也拿下了忻州和伊州,我想借这几府做成一道门栓,显然魏岐山也想到了。只要有了足够的兵力和后续补给,靠着坪州外百刃关的天险,就足以将南陈彻底阻拦在关外,伊州、忻州、陶郡三府连城一线,又可作为屏障挡住裴颂南下的兵马。” 她缓缓抬起眸子:“比起我们和南陈连成一气后,吞并他刚拿下的忻、伊两州,对魏岐山而言,自然是以合作的名头,借我们之力,把南陈堵在关外,等他打完裴颂,再攻南陈最为有利。” 李垚捋须道:“正是。” 他苍然的目光越过灰白院墙,北望瞧不见的洛都和奉阳,缓声说:“翁主如今多这一个选择了。” 温瑜跟着北眺回不去的故郡,沉默了许久问:“先生觉得,裴颂若败了,魏岐山率军南下,坪州会是何境遇?” 李垚道:“那日你来这园子里,请老夫为你谋时,老夫便曾问过你,所谋为何。” 温瑜眸光沉坚如初:“瑜当日的答案,便是瑜的选择。” 平地而起的风吹动她衣发,她道:“但瑜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任何人手中。” 南陈入局,她能在三方势力彼此制衡中壮大自己。 若选择同魏岐山合作,那便是帮魏岐山挡着南陈,让魏军主力同裴颂分出胜负后,再来清算自己和南陈。 没了绝对的利益制衡,谁也估不准魏岐山届时会如何对待她和坪州。 这不仅关乎她一人的性命,也关乎诸多忠于她的臣子的性命。 她必须让选择权永远留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去奢望上位者的仁慈。 魏岐山若是仁主,大治天下,万民归心,她愿退居一隅,不会挑起战火。 但魏岐山若是想赶尽杀绝,以绝后患,那所谓的北魏铁骑踏下来,她也会让他们一脚踏在尖刀上。 李垚捋着花白稀疏的胡须,似点头笑了笑,说:“魏岐山不知你父王在南陈还留了人手与你,开出的条件,怕是也不如南陈那边丰厚。但借此吓唬南陈一番,倒是可行。” 温瑜朝着李垚一揖:“多谢先生指点,瑜明白了。” - 两日后,南陈派来赔罪的使者入关,但温瑜将人晾在驿馆数日也不曾接见。 入夏的天气日渐炎热,胖使者在驿馆院子里急得来回踱步,脸上汗珠子都挂了一串,嘴上嘀咕着:“……司空老匹夫 害我,怎地就非要在别人的地盘上逞威风?_[(,好好的接亲弄成了结仇,要是先把人迎回了南陈,哪还有这些破事……”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匆忙赶回,进院便唤道:“大人!事态不妙!” 胖使者被晾了数日,本就已有些心烦意乱,再听得此言,愈发不耐,喝道:“菡阳翁主都没肯见本使臣,还能有什么不妙的?” 下属道:“咱们的人瞧见北魏的车马今日进了城,菡阳翁主接见了他们!” 胖使者本还热得拿了折扇直扇,闻言折扇都收了起来,喝问:“来了多少人?” 下属回道:“入城的人倒是不多,不过带了好几车的东西,看样子是献给菡阳翁主的。” 胖使者用收拢的折扇敲打着掌心,面色凝重起来:“不妙,属实不妙!” 他吩咐底下人:“快快,继续往菡阳翁主那边递折子,赔罪谈和也得见着了面才能说不是!” 下属领命离去。 他自个儿则拖着肥胖的身躯,疾步往房内赶,招呼近侍:“替我研墨,得尽快修书一封告与王上和太后,北魏这时候来人,分明是想截胡!” - 坪州衙署议事前厅,地上放着数口打开了箱盖的宝箱,里边盛满了金银珠宝,华光璀璨。 北魏使臣立于几口箱子前,朝着主位上的温瑜拱手恭敬道:“早闻翁主有倾城之貌,安正之美,柔明毓德,温良淑静,我家公子心慕已久,只是碍于翁主从前有婚约在身,我家公子恪守君子之德,不敢冒犯以明心意。今闻南陈无礼,翁主怒而退婚,我家公子亦替翁主不平,心中愤懑,又难消倾慕,茶饭不思,以至病倒在榻。侯爷闻说此事,怒公子不争,更愤翁主乃我大梁明珠,南陈夷族竟敢如此无礼,特命小臣携礼前来拜访,翁主若对我家公子有意,侯府便再择良辰前来下聘。” 婚嫁之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温瑜从前和陈王的婚约,哪怕只是一出缓兵之计,也是南陈那边和她父王相商定下的。 如今北魏来说媒的使臣,却只能亲自问温瑜意向了。 使者显然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媒,面上颇有些不自然。 坐于上方的温瑜,神色倒是平静得有些冷漠,无半分忸怩之态,开门见山道:“既是联姻结盟,便是互利往来,你们许坪州什么好处?” 使者没料到温瑜会这般直接地说破,愣了一下后,胸有成竹地浅笑着回话道:“南陈能许给翁主的,北魏亦可。” 温瑜指尖轻扣着太师椅扶手,语调散漫:“是么?我要伊、忻两州,朔边侯也给?” 北魏使者面色变了变,勉强维持着面上笑意道:“翁主若有心同我北魏结盟,又何必说这等玩笑话。” 温瑜单薄的眼皮轻抬:“玩笑话?” 她似笑了笑:“使者且回吧。” 她那笑像是碎在结冰湖面上的日光,看着柔和,实则没有半分温度。 使者被那一笑带来的美貌和 她与生俱来般居于上位者的姿态所震慑住,回过神后忙道:“翁主,我家侯爷是诚心与翁主合作,还望翁主三思。” 温瑜眼无波澜地看着他:我的条件已开出来了,北魏若是诚心,不妨再好好想想给我答复。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最全的《归鸾》尽在[],域名[( 北魏使者还欲说什么,立于门口的侍从已朝他做出请的手势,他终只能面色难看地离去。 - 昭白端着茶水入内,对温瑜道:“按您吩咐,已让南陈那边知道了北魏来人的消息,驿馆那边又递来了觐见的折子。” 温瑜端起茶水浅饮了口,说:“且再晾上他们一日,北魏那边接下来的动向捂紧些,莫要再让他们听到风声。” 昭白颔首:“明白。” 温瑜又问立于下方的李洵:“关在牢里的那些个南陈臣子,现下如何了?” 李洵出列揖手道:“那位南陈的资政大夫,时不时又头疼脑热的,请过几次大夫,他身边的近卫嚷着让换个院落。” 温瑜问:“新来的使者可有联系过他们?” 李洵道:“提出过见他们,但您一直晾着那新来的使臣,底下人便也不敢让他探视。” 温瑜撑额想了想,说:“辟个院落,先把南陈那位资政大夫安顿进去吧,派人盯着些。” 李洵拱手应下,明白日后若还是需要同南陈结盟,此刻太过苛待这位资政大臣了,并无益处。 更何况把人放出去了,对方若是有所动作,还能让他们掌握到更多信息。 温瑜清楚自己说到这份了,李洵便知接下来怎么做的,便也没再多言,她有些疲乏地揉了揉额角,说:“这些日子,又是治水赈灾,又是共商结盟大事,诸位也都辛苦了,今日若已无事再禀,便退下吧。” 谋臣们都陆陆续续退出去后,李洵一人留了下来。 温瑜问:“李大人还有事?” 厅堂内除了昭白,再无旁人,李洵道:“翁主先前命臣查裴颂与罪将秦彝一家可有关联,臣用了些时日,只查到裴颂之父裴靖,曾与秦彝之妻的兄长是八拜之交,不过因当年的夺嫡一案,秦彝妻族也受了些牵连,秦彝妻兄早早便致仕归隐了。” 温瑜揉按额角的手停在了太阳穴处,说:“继续查,找到秦彝妻族。” 李洵退下去后,昭白看着温瑜苍白却冷漠的脸色,出声询问:“是不是头疾又犯了?我给您按按?” 温瑜闭目算是允了。 昭白给她按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嫂嫂那边,可还有来信过?” 昭白摇头道:“许是裴颂征战转换了数座城池,世子妃身边又缺少忠仆,递信出来比从前难了些。” 温瑜闭目不语,嫂嫂和阿茵是她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她们多在裴颂手上一天,她便多提心吊胆一日。 她势微时还好,到后面日渐势大,以裴颂的手段,必然会拿她们做威胁她的筹码。 这个念头一起,温瑜再掀眸时,眼中便只剩一片冷然:“训练的那些影卫如 何了?” 昭白说:“还无法同裴颂的鹰犬正面抗衡,但做暗桩是够了的。” 温瑜示意昭白不必揉按了,吩咐道:“你选几个最得用的出来,想办法安排到嫂嫂身边去。” 她必须让江宜初身边有自己的人,这样在变故发生时,江宜初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这一晚温瑜没再看书,也没让昭白念折子给自己听,她一人枯坐在灯烛下,像是被烛光烤化了一身铜皮铁骨,要在这沉寂的夜色里晾干所有深埋的迷惘。 挂在屋角的嫁衣在烛光里闪着金色微芒。 她侧目看向那以公主翟衣形制为她裁剪的嫁衣,长长的衣摆拖曳至地,上边金线绣的鸾凤游浮于绯红的衣料之上,仿佛真是浴火而生。 这是陈巍的夫人白日里命人送过来的。 未免出嫁匆忙,温瑜刚到坪州时,陈夫人便已在张罗绣娘替她绣嫁衣了。 这些日子里太忙,温瑜自己都已忘了这回事,今日陈夫人说嫁衣绣好了,送过来让她试穿看看合不合身,但她诸事缠身,哪有空试衣,便先放在这里了。 此刻温瑜亦只神色平淡到冷漠地看着这件华美的嫁衣,没有丝毫试穿的念头。 嫁陈王,还是嫁魏岐山长子,于她而言,都无甚区别。 不过一场利益结盟。 她要的,只是伊州和忻州。 哪一方能接受这个条件,哪一方便是她的盟友。 却不知何故,她眼前倏地又浮现起萧厉一身泥睡在军帐里的模样。 烛火被窗口吹进的冷风拂灭,她眸底在那刹那间浮起的波澜隐于了黑暗中。 - 萧厉因治水有功,如今已升为副将。 南陈和北魏都来了人,陈巍得回衙署去帮着应付一二,给山体滑坡屋舍被毁的村民重修房屋的事便被他揽了去。 他这日回到军中颇晚,前去范远帐中点卯时,进帐便听见几个武将在谈论今日北魏使者见温瑜的情形。 “要说那北魏出手倒也不抠搜,我听几个谋臣说了他们送来的礼单,比起当年南陈给咱翁主的聘礼,只差了一面玉雕屏风!” 萧厉刚坐下,骤然听见这话,朝那武将看了一眼,问:“北魏不是前来暂且求和的么?什么礼单聘礼?” 那武将正说至兴头上,一听萧厉问,笑道:“萧老弟你今日不在场,还不知罢,那北魏使者,也是前来给翁主说亲的!” 萧厉眉头瞬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任谁都能听出他声线极冷:“说亲?魏岐山那老匹夫都多大年岁了?” 旁人都只当他变脸是作为温瑜心腹,怒魏家无礼,未做他想。 知他误会,笑着同他解释:“魏岐山自然是没那个老脸来求娶翁主的,是他儿子!嗐,还说什么从前就心慕翁主,只是因翁主已有婚约在身,才不敢明心迹,知道南陈公然辱衅大梁后,便想求娶翁主,替翁主出这个头……嘶,那些话文绉绉的,说得真叫人牙酸!” 萧厉只知北魏此番前来是为求和,却不知是这样的求和方式。 他肩背不自觉绷紧,嗓音发沉:“翁主怎么说?” 最先说话的武将道:翁主要他们拿忻、伊两州做聘礼,北魏那边不肯。” 坐在萧厉身旁的谭毅接话道:“咱们守着坪州,又已有陶郡,若再得忻、伊两州,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翁主深谋远虑,但无论是北魏还是南陈,想同他们谈条件拿到这两府,都不是件易事。” 萧厉沉默地听着这些,没再出一言。 不多时,范远回来,武将们也打住了话头。 范远安排完他们明日要做的事后,特意留下了萧厉,他拍着萧厉肩道:“北魏来人后,南陈那边,便该愈发沉不住气了,明日就是压着他们的气焰谈条件的最好时机,但想让他们就此同意将来打下忻、伊两州后,让这两州归属咱们,还需下一剂猛药,接风宴上翁主会安排一场沙盘演兵,你届时好生挫挫他们的锐气。” 萧厉道:“末将定不辱命。” 回了军帐,却是辗转难眠。 萧厉在黑暗中合衣躺在军床上,枕着一只手臂,沉默地望着帐顶。 心底那份不甘和隐恨,一点点蚕食着他。 曾经他在无数个黑夜里放任自己的恶念滋长,嫉恨着那个他素未谋面的陈王。 但魏岐山的儿子也提出求娶温瑜后,他恨的,突然就只剩自己的一无所有。 生来就在一滩烂泥里,被唾弃和厌恶着长大。 连活着,都是靠着跟条街头野狗一样四处抢食。 哪怕后来从烂泥爬出去了,也带着一身腌入骨的泥腥味儿。 他成不了旁人口中与她相配的那类风光月霁的人。 萧厉沉沉闭上眼,心口窒闷得慌,里边像是有什么东西想尖啸。 他撑身坐起来,欲出帐透透气,掌下却无意间压到叠放在枕边的披风,那异常柔软的贴合着他手掌,似顺着掌心的纹理慢慢渗透,融进血液,裹住了他整颗心脏。 所有的痛苦和躁郁都在那瞬间被安抚了下去,萧历盯着那披风看了好一会儿。 她要忻州和伊州做聘礼。 - 南陈资政大夫院房里,门窗都从里边蒙了黑布,方点上烛火。 新派来的使者礼部侍郎方明达扮做了小厮混进来,肥胖的身躯坐在圈椅上颇似一尊弥勒佛,他惧热,这会儿功夫颈上已堆了一颈汗,用帕子抹着问:“依司空大人和姜统领之见,眼下应如何是好?” 一身侍卫打扮的姜彧抱臂没做声,为了借着看病同外边联系,故意把自己折腾出风寒的资政大夫司空畏咳嗽着道:“老夫和姜统领也不曾料到,魏岐山会在此时成功吞并伊州,本以为在南边战场,裴颂也能同他绞着的,人算终究是不如天算。” 方明达心中颇有怨言,但这二人,一个是太后亲侄子,一个是在朝重臣,都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便只能跟着打哈哈:“天意如此,我等能做 的,便也只是尽人事了……” 姜彧冷冷开口:“这哪是人算不如天算,分明是咱们都被裴颂给摆了一道!他若在南边也同魏岐山绞着了,咱们顺利和菡阳结盟,于他才是大为不利。他这一招,看似舍弃了南边的战场,实则是把矛头全抛给咱们和北魏了,他反倒能彻底腾出手来,在北边全力打魏岐山!” 他说到此处颇有些咬牙切齿:“可恨我等到了此时,才识破他诡计!” 资政大夫司空畏闻言,不禁愕然,最后只长叹道:“此子心计果真了得,魏岐山看样子也是被他摆了一道。” 姜彧自省道:“是我们低估了裴颂,我们都以为他同大梁温氏不死不休,断不会让那位菡阳翁主讨着半点好,可他偏为了全局,间接帮了菡阳一把。” 他说到此处神色愈冷:“咱们想吞并菡阳手中的旧梁势力,那位菡阳翁主,打的无非也是南陈兵权的主意。一如我们乐意看裴颂和魏岐山鹬蚌相争,比起让菡阳半分讨不着好,南陈得以顺利进军中原,裴颂必然也更愿意看到咱们和菡阳一直内斗。” 方明达拍案道:“狡诈!此子实在是狡诈,诡计多端!” 司空畏叹道:“事已至此,多说也已无异,还是想想有了北魏横插这一脚,咱们要如何说服菡阳继续结盟吧。” 方明达果断把问题抛给二人:“明日见菡阳翁主,姿态必然是得有多低放多低了,但她们大梁若是借此狮子大口,当如何是好?” 姜彧垂下眼皮,在心下粗略核算一番后道:“虽有北魏横插这一脚,但他们开出的条件,应也比我们高不到哪儿去。更何况魏岐山主力还远在燕云十六州,中间隔着裴颂的兵马,忻、伊两州便是有什么,只怕北魏那边也是鞭长莫及,菡阳若是当真短视要同北魏结盟,我南陈数万大军,也不惧攻不破这几府连成的一道屏障。” 司空畏短暂沉思后,颔首道:“姜统领说得在理,明日方大人前去见菡阳翁主,不妨让姜统领扮做侍从同去,必要时,以沙盘演兵,叫她们看清选择魏岐山后,同南陈开战的后果。” 方明达一双眼瞬间笑成了一条缝:“甚好!此法甚好!” 他对司空畏道:“还是司空大人想得周到。” 又朝着姜彧一拱手,笑容可掬似个面团:“姜统领果真是足智多谋,无愧为我南陈的百胜将军,明日,便有劳姜统领了。” 姜彧只道:“那位菡阳翁主只怕不简单,明日面见,方侍郎最好警醒些。” 方明达连说“自然”,又问:“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既要演兵,可需下官去打探些关于坪州诸将的消息?” 姜彧轻捻指腹,侧脸的轮廓在烛火下尤为清晰,他在南陈是无数贵女的梦中佳婿,除却是太后亲侄子的这层天潢贵胄身份,也因那张脸生得实在是朗艳。 听着方明达的话,他似乎笑了笑,那双映着烛光的瞳仁儿里,却只余幽冷:“本将军从十五岁便开始推演坪州几位名将打过的每一场仗,他们排兵布阵的路数,我可太熟了。明日的较量若不是演兵,我倒是想试试,屠尽大梁守关名将是个什么滋味。”!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7 章 入夏的雷雨过去后,日头便一天比一天毒辣。 被晾了多日的南陈一干人,在次日辰时未过,便已候在了衙署门口。 前去衙署上值的官员路过,不免侧目打量一二。 方明达后背被太阳晒得发热,在他不知用帕子子擦了几次胖脸上的汗珠子时,里边终于传来了通传声。 他带着扮做了侍从跟着自己的姜彧穿庭过院,步入政堂隔着垂地的细蔑丝帘,胖脸上堆着笑朝里拱手:“小臣方明达,见过贵梁菡阳翁主。” 蔑帘透光,依稀可见里边影影绰绰的一片人影分立两侧。 方明达颔首作揖,垂下视线瞧不见坐于主位上的人是何模样,只听得一道如裂冰碎玉般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大梁如今只余一州一郡,可担不起使臣这贵字。” 扮做奉礼侍从的姜彧听见这声音,不动声色抬起眼朝里瞥去,但隔着蔑帘,只能瞧见里边坐在主位上的一道模糊人影。 他眸光微动,重新垂下了视线。 方明达额上则是当场又掉下汗来,对方这明显是拿先前姜彧手底下武将不敬的话回堵他们呢。 他赔着笑道:“南陈先前的愚将无礼,小臣在此给翁主赔罪了,大梁自开国以来,便建树十七府三十六州,广开商道与列国往来,乃当之无愧的天朝上国,又怎担不起一贵字?” 他说到此处,含笑的眯缝眼微抬,试图打量一眼里边人的神色,无奈被篾帘隔绝了,他只得揖手继续道:“吾王和太后闻那愚将胆敢如此无礼,也甚是惊怒,已撤了对方军职,命小臣告知翁主,愿将此人交与大梁,任凭翁主处置。随行的资政大夫,管束下属无能,也暂且革职查办,我南陈与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此行前来,吾王还特命小臣另带与翁主珠玉首饰一百二十件,金银瓷器二百六十件,妆花绸三百二十匹,只盼翁主息怒,且择良辰吉日,出降南陈。” 话落,垂于门厅前的大片蔑帘被婢子卷了上去,方明达和姜彧都觉眼前骤亮。 二人迟疑着一抬首,便见里边厅堂内,分站着百来十名大梁臣子,皆手拢在官袍大袖中,睥眼瞧着二人,端的是虎视鹰凝。 正前方的檀木案后,一着荼白深衣的女子凤眸微阖,尽显王相之气,容颜更是姝丽无双,堪称绝色。 只一个照面,方明达面上的恭谨,便较于之前更甚了些。 他满脸堆笑地小心翼翼瞧着坐于主位上的女子,等她发话。 姜彧目光落在温瑜身上,则明显浅怔了一息,察觉一道幽沉冰冷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忙收回了目光,颔首捧着放置了礼单的托盘。 待那道视线移开,姜彧方不着痕迹地看了回去,发现是那名两刀便将自己麾下猛将挑下马背的坪州小将,这次他尚不及收回视线,便和那小将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一如那日在坪州城外瞧见的那般凶戾逼人,恍若荒原上单行的野狼,但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稳。 姜彧佯装惶恐地 垂下了眼。 主位上,温瑜眼无波澜地扫过方明达二人,淡声道:“南陈许诺的,北魏也可一样不少的应下,使臣认为,坪州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选南陈结盟呢?” 方明达面色僵了僵,勉强维持着笑道:“这……翁主与吾王,乃是早年由我南陈先王和大梁长廉王亲口定下的婚约,吾王对翁主,更是倾慕已久,裴氏逆贼祸乱中原时,南陈也不曾扰过坪州。翁主另择北魏结盟,未免有背信弃义之嫌……” 话未说完,他便听得一声冷笑。 姜彧和方明达循声看去,便见满堂臣子皆站着,唯那出声的耋耄老者,在温瑜左下方被赐了一张太师椅落座,显然身份不凡,方明达不自觉禁了声。 李垚重重一杵手上的拐杖,一双苍老却锐利不减的眼削向他:“背信弃义?你南陈当真是好大的脸!当日在坪州城门外,公然折辱我大梁的是谁?对翁主出言不逊的又是谁?你南陈是不曾收到我大梁的退婚文书么?我家翁主如今另择良婿,又同你南陈何干?还敢拿裴贼祸乱中原你南陈不曾出兵坪州说事,当年你南陈内忧外患,四面受敌,全靠我大梁相援,今你南陈不曾出兵助过我大梁也就罢了,作壁上观还想让我大梁记着你们一份恩情?” 李垚哂笑一声:“你们南陈,可真是算得一笔好账!” 论口舌,这屋子里没几个人比得了李垚,一众梁臣听得他这番骂言,只觉通体舒畅,一时间不由得将身板都挺得更直了几分,目光不善地看向方明达。 姜彧面色难看,握着托盘边缘的手,指节已用力绷到泛白,只是谨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才不曾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方明达哪见过这等阵仗,连忙解释:“小臣……小臣不是这个意思。那愚将也并非是故意为之,只是想同贵梁将军们切磋武艺,我南陈已诚心致歉,吾王和太后也发作了那愚将……” 李垚厉声打断他:“休作推搪之言!历来婚嫁结谊,有谁在接亲时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语?可知我大梁的翁主,嫁去了你们南陈,那也是你们南陈的王后!怎么,你们南陈是已礼乐崩坏到臣将已可公然辱王室了吗?朝中武将相互切磋时,都会先挖苦你们陈王或王太后一通?” 姜彧面色阴沉。 方明达则被训得面红耳赤,饶是再巧舌如簧一人,在此刻也接不上讨巧的话来,只暗恨司空畏和姜彧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他,抬起胖手不断地拭汗。 李垚说到后面怒意愈甚,以拐砸地质问:“你南陈胆敢如此行事,是欺我大梁无人还是温氏无人?今将一切罪责全都推给那小将便想揭过,欺人太甚!” 他话音一落,屋内众臣便义愤填膺喝道:“滚回你们南陈去!” “蛮地粗鄙之人,焉配我大梁天王女?” “常言逆境可观人心,这南陈如此市侩行径,但真是丑态百出!” 方明达心下骤慌,下意识朝姜彧看去,眼见姜彧垂首并不做声,这才想起他如今是扮做了自己的侍从,忙将腰身一折再折,朝着温瑜拱 手:“我南陈当真无轻慢翁主之意!还望翁主明鉴,除却原本承诺的那些,翁主但凡还有旁的要求,只管提!只要是在我南陈力所能及之内,绝无二言!” 坐于上方的温瑜神色淡淡,似笑非笑道:我若要忻州和伊州呢? ?想看团子来袭的《归鸾》吗?请记住[]的域名[( 方明达一时哑然,但好歹理智还在,为难道:“翁主莫要戏弄小臣,这忻、伊二州,皆在北魏之手,南陈大军被挡于百刃关外,谈何取这二府?” 温瑜道:“本翁主说的,乃是尔等攻下忻、伊二州之后。” 方明达怔住,只觉温瑜那双眸子像是能蛊惑心神,半晌不曾回话,在姜彧低咳一声后,才骤然找回心神,谨慎问道:“这……翁主确信,北魏能许翁主这二州?” 温瑜四两拨千斤反问回去:“有何不可?” 方明达直觉北魏不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但一想到北魏在那边,除却忻州和伊州二府,孤立无援,还要面对他们这个劲地,心中的念头便又没那般坚定了。 北魏若是舍忻、伊二州,让大梁残余势力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回头再来坐收渔利也不无可能。 他当即改换了策略,不再一味低声下气求和,威胁般陈以利弊道:“小臣不觉得翁主同北魏合作是个好选择。” 他迎着满朝梁臣的怒视看向温瑜,一如先前那般揖手,但身上再无伏低退让之态:“南陈数万雄兵就囤于关外,一旦进军北上,翁主觉着,靠着被裴氏截断了主力的北魏,能让坪州撑到几时?” 眼见屋内梁臣们气焰稍降下去了些,他顿了顿,继续道:“小臣实不相瞒,裴颂在这之前便已找过南陈,以求同南陈合作,是吾王和太后念着大梁长廉王昔日的出兵之恩和同翁主的婚约,才拒绝了裴颂的请求。翁主若同北魏联手,这无异于是将南陈也逼向同裴颂结盟。届时以坪州为首的四府,腹背皆遇强敌,反倒是北魏主力抽身在外,翁主舍整个坪州和陶郡,为他人做嫁衣,又是何苦呢?小臣恳请翁主,莫要为了一时之怒,错选盟友,乱了大局。翁主若怒先前那愚将的冒犯之言,我南陈也可再行赔罪。” 不得不说,方明达这张嘴,实在是能把死的都说成活的,原本还对他颇为敌视的梁臣们,在听他陈以这些利弊后,面上已有了明显的忧虑。 先前训他训得最凶的那老者,也拄杖垂眼不语。 方明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在此时方敢轻舒一口气,只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全场面色丝毫未变的,当属温瑜了,她不以为意道:“使者为何如此笃定,届时腹背受敌的,是坪州,而不是裴颂?” 姜彧闻言,不由抬眸看了温瑜一眼。 方明达亦是愕然,随即带着几分被轻视的羞恼道:“翁主莫非觉着,坪州联合了忻、伊两州和陶郡,便能挡下我南陈北上的雄师?还可抽出余力去帮着北魏打裴颂?” 温瑜轻飘飘道:“阻尔南陈,何须四府之力,倚百刃关之险,我坪州一府便可将你们拦于关外。” 方明达心中被羞辱的怒意陡增,强压着火气道:“小臣是诚心来此相商,贵梁翁主又何故以此言愚弄小臣?百刃关虽险,却也不是坚不可破!” 温瑜浅淡一挑眉:“愚弄?” 她直视着方明达道:“我坪州只留一万人守关,使臣大可以沙盘做推演,让南陈兵马攻城试试。” 方明达见温瑜如此胜券在握之态,有一瞬是有些担忧她那些话所言非假,但便是在大梁鼎盛时期,也不敢说以坪州一地,便可将他们拒之关外,且南陈如今雄兵数万,倒是坪州兵力捉襟见肘,温瑜有何底气放出这等话来? 这么一寻思,他先前那点担忧便荡然无存,只当温瑜是不懂兵法,又想逼迫他们答应条件,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他心中起了轻视之意,只面上瞧着不甚显,冲温瑜揖手道:“小臣还是那句话,我南陈同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翁主既执意如此,那小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厉当即看向了坐于上方的温瑜,便见温瑜目不斜视,浅淡吩咐左右:“布沙盘。” 底下人很快便抬着东西进来,在政堂内布下一长约一丈有余,宽约半丈的沙盘。! 第 78 章 方明达扫过那沙盘,同立于他身侧的姜彧对了个眼色,道:“小臣此行,是为向翁主赔罪迎亲而来,身边并未带能谋擅战的将军,但倚仗百刃关外数万雄狮,倒也不足为惧,姑且让我这随行侍从替南陈一战罢!” 此话放出来,堂下梁臣们无不色变,响起一片窸窣议论声,李垚也掀眸朝他看了去。 范远更是低声骂道:“这死胖子,分明是有备而来,还说什么是让侍从代为一战,咱们这边随便上个有军职的小将,都显得是欺负他们了!赢了不光彩,输了,那他娘的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开口便让他身边的侍从上,怎么看都是早有准备。 萧厉就站在他身旁,将他这番低骂听得分明,他侧目看向立于堂中的那二人,视线落在了那手捧托盘的随从身上。 他先前粗略扫过此人腰臂,便已断定对方是习武之人。 但这南陈使臣独自前来面见温瑜,身边带个习武高手倒也说得过去。 眼下对方却来了这出,让他们在沙盘推演中无论胜败,都成了输家,委实是做得一出好局。 姜彧也察觉到了萧厉的打量,他不曾抬头,只迈出一步,立于沙盘一侧,似十分谦逊地道:“不知哪位将军肯上前赐教?” 温瑜至此时,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们有所准备,南陈那边也有所准备,只是他们的准备,好歹是在战局上,南陈却是耍起了这等伎俩。 她面不色变,冷漠道:“使臣这是把我大梁当什么了?” 方明达抬眼朝堂上看去,只觉这位大梁翁主的目光冷到砭骨:“我大梁的将军,断没有同一侍从交手的道理。使臣同行的既无虎将,你们先前派遣来的那位将军,倒是还在我坪州大牢。” 她吩咐左右:“来人,去将人提上来。” 先前温瑜命人将南陈一干人等都关进了大牢,因南陈那位资政大夫三天两头又病倒,方明达又多次提出想探望他们南陈的这位老臣,温瑜才命人将司空畏移出大牢,安置到了一处院落里。 司空畏出去只带走了两个可照顾他日常起居的近侍,其余人这会儿都还被关押在牢里。 姜彧能跟着出来,自然是因他乃司空畏指认的“近侍”之一。 在场梁臣们听得温瑜这话,都轻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总算是没落进对方的圈套里。 李垚阖目而坐,面上微有笑意,似十分满意温瑜的反击。 方明达则不动声色地和姜彧交换了个眼神,心知无论是兵力还是国力,他们都占据了绝对性的优势,便是调那武将上来,由对方出战,他们也是必胜无疑,不过是不能叫大梁再吃这个瘪罢了。 故此,方明达面上仍是一派和气:“翁主既肯大度让那愚将前来代为出战,小臣便在此先谢过了。” 须臾,先前在城门口处对温瑜出言不逊,被萧厉踩断了一只手的那将领便被两名坪州将士给押了上来。 那武将断了一只手,一直没能被医治, 只被同牢的将士用撕成条的衣料给他缠绕包扎过,此刻一只手还用布条挂在颈上,脾气倒是不小,见着南陈的人也在堂上,当即便甩开押送他的坪州将士,喝道:“别碰老子!” 温瑜只冷眼瞧着这一切。 方明达一贯圆滑,明白就算温瑜最后认清事实做了让步,那等她成为陈王妃后,一样是踩在自己脑袋顶上的,将人开罪太过讨不着好,当即便呵斥了句:“休得无礼!” 那武将在牢里被关了多日,因他先前的挑衅和那一身臭脾气,狱卒们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他此刻形容狼狈得狠,见着南陈的人,还试图让他们替自己撑腰做主:“大人,末将的手……” 方明达指着他的鼻子便骂道:“胆敢对翁主不敬,坏两国联姻大事,莫说你这只手,你全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随即又对着温瑜再次作揖:“小子无状,还请翁主勿要怪罪。” 那武将察出方明达态度有异,最后那句说砍他全族脑袋的话更像是威胁。他忙看向姜彧,但姜彧垂眼避开了同他对视,方明达瞟过来的目光则凶狠得像是不能捏死他。 这武将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不敢再做嚷嚷,垂首站在了一旁。 押送他的坪州将士冲温瑜抱拳道:“翁主,犯人刘志宪带到。” 温瑜挥手示意两名将士退下,盯着那武将道:“你几番无礼于我大梁,本宫便是取你性命也是使得的。” 刘志宪似有不服,努了努嘴角,但终没做声。 温瑜视线冰冷:“今你南陈要于这沙盘上推演攻陷我坪州,你若能胜,你先前的无礼,本宫便既往不咎。你若败了,本宫斩你于门外,想来使臣和陈王,应也不会有异?” 她说着,视线瞥向方明达。 方明达忙颔首道:“小臣来之前,吾王和太后便已交代过,此愚将任凭翁主处置。” 随即侧过头喝令刘志宪:“还不快谢过翁主!” 刘志宪霍地抬起头来,终于认清自己已被南陈抛弃的这个事实。 他看向姜彧似想说话,却被姜彧一个眼神给骇止了回去。 刘志宪心头骤冷,明白纵然此刻在堂上指认一切皆是姜彧授意的也无济于事,真要如此行事了,大梁不会感激他,南陈也会彻底容不下他,指不定还会祸及他妻儿族人。 不过短短几息,刘志宪已挂了一脑门的冷汗,彻底想通自己唯一的生路只在这场沙盘推演里。 他终是低下头颅冲温瑜道:“末将……谢过翁主。” 方明达讨巧地笑着问温瑜:“不知翁主这边,打算派哪位将军应战?” 温瑜神色淡淡:“本宫观你们南陈这位将军,年岁未过三十,我大梁也派一年轻将军对阵即可。” 她视线掠过诸多文臣武将,落在了萧厉身上:“萧将军,你去,本宫拨与你一万人马,务必将百刃关守住。” 萧厉朝着温瑜一抱拳:“末将定不辱命。” 方明达不知萧厉是何人 ,但见他瞧着颇为年轻,应也不是什么名将,并不觉着有什么威胁。 倒是姜彧因见过萧厉当日战刘志宪露出的那一手功夫,略一敛眸。 他低声同方明达说了什么,方明达神色微动,随即向温瑜一拱手道:“翁主,这愚将伤了手,一会儿持棍时怕是不便,可否让小臣这随从代为替他拿棍?” 温瑜已猜到他那随从怕是不简单,不过他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她视线落在他那随从身上两息,颔首允了。 沙盘早已布好,屋内众臣分立于沙盘两侧,隔着一段距离围观。 萧厉站在沙盘代表坪州的那一边,朝着对面一抱拳道:“大梁,萧厉。” 刘志宪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便觉被碾断的手骨又在做疼,明知不是时机,却也无法藏下眼中的怨毒,因一只手有伤,索性也不抱拳回礼了,咬牙含恨道:“南陈,刘志宪。” 沙盘推演,按规矩,正式开战前,都需简述己方大概地形地势,兵力和武器配给,以及粮草能支撑的时日。 萧厉感觉到了对方的敌视,他不为所动,手执长棍,指着沙盘上代表坪州的那一片地道:“我大梁一万将士守关,兵甲皆是按精兵配给,投石车八十辆,床弩三十余张,弓箭十万余支,粮草至秋前无忧。” 他说完这些,看的却不是刘志宪,而是替他执棍的那随从,随即长棍所指,从坪州城变成了坪州城外如刀锋一般高耸的山峦:“百刃关外的长城,依山而建,绵亘百里,墙高两丈有余,依山势起伏,每三里地设一烽火台,若遇敌情,一刻钟内便可传信于全军。且因山势极险,敌来,行军艰难,云梯不可接,乱石不可击,唯一的攻城之道,乃城门所在的石梯狭道,凡有进犯者,皆可以乱箭射杀。” 他说的这些,都是南陈已研究透了的百刃关防守要点,姜彧一语不发听完,回过头看似等刘志宪给他指示,实则却是以眼神暗示刘志宪。 刘志宪纵使对南陈心下有怨,可在姜彧手底下多年,已是从骨子里惧这个上司,更何论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刻。 好在眼下只是介绍些基础的兵力配备,姜彧是提醒他该出声了。 他收敛了一腔怨恨,手隔空指在沙盘百刃关外狭道两侧的茂密丛林里,道:“我南陈八万大军,皆是按精兵配给,借山林遮掩,扎营于林间,可造攻城器械,不以计数,粮草一月一送,可至年前无忧。” 姜彧便依他所言,在沙盘上圈出了个大概范围,插上了南陈旌旗。 不少梁臣在听闻南陈攻百刃关的乃是八万人马时,就已微微变色。 他们先前做的推演,以为南陈顶多能抽出五万兵力来,眼下看来,是他们低估南陈了。 温瑜坐在主位上,面色沉静地看着沙盘,叫人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萧厉听到八万这个数字,也浅浅扬了一扬眉,随即总算是正眼瞧了刘志宪一眼,在对方半是怨恨半是得意的神色里,冷淡道:“贵国是攻方,刘将军先请。”!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9 章 刘志宪少年从戎,能得姜彧重用,在南陈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将领。 百刃关乃大梁南边的门户,在此之前,南陈和大梁虽未曾交过手,但从洛都易主、长廉王父子身死以来,温瑜又生死不明,他们自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南陈将领们推演了无数次如何攻破百刃关。 此刻对着这沙盘,刘志宪回想着军中推敲已久的战术,心底那点慌乱慢慢消弭殆尽,他抬起头,神色阴鸷地盯着萧厉道:“我南陈大军扎营于百刃关峡谷两侧山上,先围而不攻,遣斥侯探查百刃关城楼和各烽火台轮值时刻点,寻一月夜,遣二千先锋营人马于城楼处正面突袭。另遣两千人马,以百人为屯,分一十支队,以百刃关城门为界,左右各横跨二十里地,突袭二十处烽火台!” 这话一出来,范远和陈巍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妙。 对方这打法,有他们攻陶郡所用计谋的影子,瞧着像是声东击西,以城门处的正面突袭做靶子,拉住他们城内大部分兵力,替那突袭的一十支小队创造机会。 可实际上,这一十一处,每一处都是实打实的进攻! 百人小队听起来兵力单薄,但他们需要应付的,也只是各处烽火台驻守的十余名大梁将士,纵使长城上每隔十里便有百余人的巡逻小队,可邻近烽火台全都遭敌袭,巡逻小队也分身乏术,只要有一处烽火台失守,那么在对方百人小队的倾轧之下,邻近烽火台必然也很快会失陷,届时从各处烽火台攻上来的兵卒,会一齐压向百刃关城门处,让城门那边的防守面临二面夹击之势。 南陈这是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将这计谋扩充到了他们根本无法防备的程度。 范远是行兵打仗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原以为坪州仗着百刃关的天险,能以一万兵力抵挡南陈,最后守不住,也是被对方仗着人数,用车轮战术耗的。所以萧厉提出烧毁对方粮草时,他才觉着是唯一的一线胜算。 可现在看来,他们只怕连这场突袭都扛不过去! 他们唯一的胜算,不在对方出兵后!而是在对方于山上扎营按兵不动时,便应先发制人,烧他们粮草! 想通这些,范远脸上的肌肉都不由狠狠一跳,他压低嗓音恨声道:“这群南陈耗子,拿咱们打陶郡的战术对付起坪州来了!” 陈巍也觉胜算渺茫,但到底曾是一州之主,比范远沉得住气些。 眼见南陈那小厮已将百刃关两侧长城共一十个烽火墩台处的旌旗换成了他们的,同萧厉对阵的武将则露出了挑衅的笑容,陈巍飞快地思索起挽救之法。 他回过头去看温瑜、李垚一人,想着要不先下令中场休整,他们私下相商出个若是沙盘推演兵败,能最大限度保住坪州利益的法子了,再继续这场沙盘推演。 却见温瑜和李垚皆若有所思地看着沙盘那边,倒是半点没有因南陈这不给人以喘息余地的打法,乱了分寸的模样。 那头南陈那刘姓将领小人得志般催 促起萧厉:“我南陈已攻,贵梁的将军意欲如何防守,倒是吱个声啊?” 萧厉视线紧锁着沙盘上依山势起伏的长城,并不理会他。 刘志宪继续挖苦道:“莫非是空有匹夫之勇,其实根本不懂排兵之道,这才犯难了?贵梁翁主亲自指派的人,当不至如此才是……”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哂笑一声:“不过小将军年岁尚浅,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他转过头,讥诮地看向面色难看的一众梁臣,目光最终落在了范远身上:“要不还是换个老将上来吧?” 范远虎目怒睁,若不是因见识过萧厉的本事,又记着这是在议政堂,尚存了一分理智,怕是真要受激上前去。 陈巍眼见局势对他们越发不利,忙不动声色地绕去后方,招来一立近卫,附耳吩咐了什么,那近卫看着沙盘那边,点了头,随即抬脚往温瑜那边去。 昭白就立在温瑜身旁,见那近卫过来,她倾身听完对方所说后,看了沙盘一眼,正要转告给温瑜,却听得沙盘那边传来一道冷冽嗓音:“我大梁遣中军营二千将士固守百刃关城门,以投石车投掷火油瓦罐,弓箭手击之,再用火箭射杀城下突袭陈军。” 侧目望去,便见萧厉两手撑在沙盘边缘,缓缓抬首看向了同他对阵的南陈武将。 刘志宪显然被萧厉的这出反击给弄懵了,挑衅的笑僵在他嘴角,在此时瞧着颇有些滑稽。 姜彧和方明达也被这闻所未闻的打法给惊得抬起了头来。 以为败局已定的梁臣们,听到此计更是惊愕无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妙哉!妙哉!火油遇火而燃,那瓦罐碎裂,洒下的火油无论是落到了地上,还是淋到了城下陈军身上,火箭一放出去,都是燃成一片啊!” “此计一来可烧伤部分陈军,叫他们浴火惶恐,乱其军心。一来,城下火光大炙,陈军也就没了隐匿在夜色中的优势,咱们从城楼上往下放箭,可就同白昼无异了!” 温瑜坐在主位上亦是浅一抬眸,萧厉的破局之法,同样让她意外。 她先前端详着百刃关外的地势,想的是如何打退那些从烽火台攻上去的陈军。 百刃关因两翼群山高耸如刃而得名,其山脉绵亘了百余里地,百刃关的城门,就坐落在这群山之巅,从前方群山间裂出的峡谷,是联通南陈和大梁的唯一要道。 因此突袭的陈军纵使攻上了长城上的烽火台,翻过长城等着他们的依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老林野地,军队若想攻入坪州,只能走关口的大道。那一十支突袭小队,攻上烽火台的唯一目的,便是从长城左右两侧夹击城门。 正面攻打的那二千人马,除却占了一个突袭的先机和有夜色遮掩,旁的都不占利。 南陈学的是她们之前打陶郡的战术,可陶郡四面城墙皆可围,她们用佯攻骗走了陶郡南城门的部分兵力,才让萧厉寻到合适的时机攻城。百刃关外,却只有这一个要口,坪州守关的所有兵力皆可屯于此。 只要城楼上没有从 长城两侧受敌,正面突袭百刃关城门的那二千陈军根本不足为惧。 故在温瑜看来?,南陈的这场攻城,最大的威胁只是他们从烽火台攻过来的那两千人马。 若想破局,需派兵从百刃关门楼和未被陈军占领的烽火台两边推进,前后夹击,将欲杀到门楼那边去的南陈援军彻底困死在长城上。 此役她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伤亡和损失肯定是会有的,但同南陈比起来,无疑她们才是赢家。 萧厉这一计,却是直接大幅削弱了南陈的正面进攻,最大程度减少了守城将士们的伤亡,也助涨了坪州将士的士气,城门那边的防守只会更加牢不可破,此时再阻左右攻来的南陈援军,事半功倍。 从他初次提出劫徐家货船的计谋,到现在用兵游刃有余,温瑜心中其实隐隐有些困惑。 ——他进步如此神速,此前当真没有学过兵法么? 但若是学过,以他从前的境遇,又能从何处学得这些? 大抵是她视线在萧厉身上停留久了些,萧厉似有所感,抬首朝她看来,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当着文武百官和南陈使者的面,他不敢泄露一分一毫的情绪,只收回目光,手中长棍指向百刃关门楼两侧的烽火台,看向刘志宪继续道:“此为百刃关城门两侧最高的烽火台,南陈主力已被我逼退,我只需再各遣五百将士,夺下这两处烽火台,持弓弩守在此处,另派兵绕去烽火台后夹攻,两翼陈军,便可被尽数射杀于此。” 沙盘上,前一刻才被姜彧换上的南陈旌旗,又被他一一拔下,扔到了沙盘边角处。 梁臣中不知谁率先喝出一声:“好!” 这一场攻守算是落幕。 其余人便也纷纷展颜笑开,更有甚者抬袖擦起了先前紧张冒出的冷汗。 虽是沙盘推演,但大家伙儿都明白,真正打起来,约莫也就是这样的局面了,所以才在战局于百刃关不利时,都提起了一颗心。 李垚在堂上捋须赞道:“此子,可教也。” 温瑜收回落在萧厉身上目光,并未做声,转看向昭白:“有事要禀?” 昭白微咳一声:“先前陈巍大人怕萧将军破不了此局,问您要不要暂做中场休整。” 温瑜目光掠过南陈那边的二人,道:“等南陈提便是。” 昭白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刘志宪面色难看至极,方明达面上勉强挂着笑,朝温瑜一拱手道:“贵梁果真是人才济济,这位萧小将军谋略过人,小臣一不通军事的文臣,都觉这场推演酣畅淋漓,只苦了两位将军劳心劳神,颇费口舌,不若用些茶水,容后再推演下一轮?” 温瑜道:“便依使臣所言。” 方明达拱手向温瑜致谢,随即带着姜彧、刘志一人,跟着引路的侍女,去了给他们南陈单独辟出的茶室。 明眼人都瞧得出,南陈这约莫是要商量下一轮攻城的计谋。 范远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从鼻孔里 溢出一生冷哼,上前大力一拍萧厉肩膀,咧嘴笑开夸道:“好小子!没给咱大梁丢脸!” 谋臣和军中同袍们也都围上前去,夸他这守城之计实在是漂亮。 待萧厉应酬完脱身,下意识往主位上瞧去,却见温瑜和李垚、昭白都已不在这外厅。 - 议政堂里间。 温瑜撑肘盯着茶盏杯口升起的白雾出神,坐于她对面的李垚放下茶盏,问:“翁主似有心事?” 温瑜回神,收拢了思绪道:“南陈的第一轮攻城尚且如此凶险,我有些担忧他们接下来的攻势也是这般出其不意。” 李垚道:“再凶险,不也被翁主麾下的能将化险为夷了?” 温瑜沉默了一息,忽问:“先生,古来兵家奇才,是不是天生便深谙诡道?” 李垚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挑破道:“你想问的,是你麾下那萧姓小子吧?可曾记得,老夫先前便问过你,他可是雍城人?” 温瑜颔首。 李垚枯瘦的手捏着茶盏,目光深远:“他在用兵上的戾气,像秦彝,老夫才有那一问。但先秦白起亦是一杀将,后人习他兵法者,不计其数,却都有肖似之处。此子才思敏捷,我听李洵提过,他似乎死记硬背了诸多兵法要诀,想来如今是慢慢融会贯通了。若提天赋,这世间二百六十行,哪行不需些天赋和悟性?” 他看着温瑜说:“翁主麾下有这么个将才,是好事。” - 第一轮沙盘推演开始时,刘志宪以手疾做推脱,让那扮做了侍从的姜彧替他对阵,言攻城战术皆已告知了对方,他在一旁督战即可。!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0 章 萧厉立在沙盘一侧,目光扫过那随从,眼中带了些许打量和窥探。 南陈几番想让此人出战,实在是有些猫腻。 姜彧察觉到了萧厉的打量,他垂首避开同萧厉对视,尽量装作是一寻常小卒, 方明达担心露馅,忙谄笑道:“多谢翁主恩准,那便开始吧。” 姜彧低着头走向沙盘,也不看周遭梁臣,执起长棍指向百刃关城门前的那片地,刻意压低了嗓音道:“我南陈依照先前的战术,继续攻城,并将城门处的主力军增至五千人。” 有梁臣听到此处,因着前一轮的胜出,难免生出了点轻蔑的心思,同时又为他们此轮也极有可能取胜倍感欣喜,和周遭同僚低声议论道:“昏招!百刃关外地势险峻,人数一多,反铺不开,全堵上前去,无疑是成了城楼上放箭的活靶子!” 他周边的同僚也捋须点头,正要附和一两句,却听得对面继续道:“此轮攻城的主力军中,以三千人继续攻城,其余两千人清理百刃关外的战地,建造攻城塔。” 刚刚还沾沾自喜的一众梁臣,忽而色变。 他们敢以一万人马驻守坪州的底气,全来源于百刃关地势上的得天独厚。 百刃关不仅地势极险,城门外全是陡坡野地,让南陈那边连战车和云梯都派不上用场,还因这特殊的峡口地形,让南陈大军铺不开军阵,正好方便了他们从城楼上乱箭绞杀。 但对方眼下的战术,以攻做守,用城门处和两侧长城围过来的进攻,替他们在陡坡野地处建造攻城塔做掩护。 一旦对方的攻城塔建成,百刃关城楼上就也会面临对方的炮石打击。远近皆受敌的情况下,南陈还有人数上的绝对压制,便是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用车轮战一直耗他们,也能把他们耗到精疲力尽。 梁臣们虽早就知同南陈正式交手,战况不会乐观,可又一次见识到对方凌厉的攻城之法后,心中还是生出了些许灰败之意。 他们需呕心沥血还能守住南陈的一轮普通攻城,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对南陈来说,随时都有重来的资本。 先前欣喜议论的梁臣们禁了声,皆是焦头烂额,可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频频落往萧厉身上,似盼着这位颇得翁主重用,也得范远屡屡提携的年轻将军,能再一次解坪州的围。 李垚坐在上方,看着下方沙盘厮杀的战局,低声问温瑜:“翁主以为如何?” 温瑜神情平静:“还未到生死存亡的关头。” 被堂内梁臣们盯着的萧厉,两手撑案看了沙盘一会儿,说:“我大梁防守一如先前,另于城楼上架起投石机,投掷炮石击毁攻城塔。” 姜彧道:“这样的攻城先锋队伍,南陈准备了四支,一支见颓,便撤回修整,填补人数,由旁的先锋队继续顶上。贵梁纵使战术部署周密,可城内的箭矢、火油,包括守城将士,总有捉襟见肘的一刻。” 萧厉冷冷一抬眸:“在我大梁还未到穷途末路之前,贵国还是 不妨担心你们自己,靠着底层将士的尸首填平百刃关外的沟壑,即便攻下了坪州,后面又拿什么去同裴颂和魏岐山继续打?” 姜彧面色微微难看,方明达知道以姜彧此时的身份,不便回这话,忙笑眯眯接过话头道:“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自然也不是我南陈愿意看到的,所以才诚心想同贵梁合作,是贵梁翁主叫我南陈难做。” 萧厉惊觉这胖子脑子转得不是一般的快,他想让对方看清用人头填上百刃关城墙的后果,对方却几句话反将他绕了进去。 他果断打住了话头,继续部署兵防:“我坪州守关共计一万人马,这一万人亦分作两支,每支队伍五千人马,以三千将士守城,两千将士守两侧长城。一支队伍主守时,另一支队伍负责后勤,轮换值守。” 南陈用车轮战攻城,他们一样可以用这方式守城。 只是为了最大程度牵制住陈军的攻城,弓箭是必不可少的。 诚如姜彧所言,城内的箭矢,很快就面临告罄。 对方似因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依旧只是按照他们先前的战术,有条不紊地攻城。 观战的不少梁臣,因频频抬袖拭汗,袖子都已半湿了。 南陈这样的打法,颇像钝刀割肉,因为两边实力悬殊,坪州战败似乎已是必然的结果,这份惶恐,在实战时会笼罩到每一名将士头顶。 在姜彧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出“我南陈换先锋营继续攻城”后,萧厉估算着城内所有还能用的箭支数目,做完守城部署道:“我方从左右两侧长城以绳索放下数百名精锐,在城楼弓箭射程内,捡回战场上的箭支。” 南陈那边的三人似觉着坪州到了这地步,已是山穷水尽,志在必得般笑了笑。 梁臣们则灰败低下了头颅。 姜彧道:“我南陈换上来的先锋营将士,很快便能围杀捡取箭矢的这些陈军。” 萧厉只说:“派出去的大梁将士能带回多少箭矢算多少。” 姜彧似觉着同一手下败将已没什么可讲的了,听了这话,只垂首看着沙盘浅淡一勾唇角,说:“这一轮攻城下来,大梁便该输了。” 萧厉却道:“未必。” 方明达也觉着坪州没了箭矢压制南陈的进攻,以南陈的野蛮推进法,战局胜负已经很明显了,他笑得一团和煦,说出的话却是处处都藏着机锋:“不知小将军此话是何意?” 他手指沙盘:“小臣以为,小将军和我南陈推演出的这战局,应已能看到胜负了。” 他顿了顿,目光瞟向温瑜,笑容和煦如旧地道:“沙盘推演是翁主亲口提出来的,总不至出尔反尔,不认这推演出的结果?” 这话颇有些绵里藏针。 昭白当即喝道:“放肆!” 李洵亦喝道:“休敢对吾主无礼!” 方明达眼见在场梁臣们都面含怒色,目光不善,心下不由也是一慌,后悔起自己方才的冒进之言来,忙讪讪道:“小臣只是不解这位小将军何故说坪州还 未败……” 眼下是在坪州境内,他们被允带进关的侍卫不多,万不能在此时同大梁起冲突。 范远冷哼:“既是不解,为何不听我大梁将军细说,反道出我家翁主出尔反尔的话来?” 他虎目怒睁:“你南陈,捏造是非的本事当真有一套!口口声声说着诚心前来赔罪谈和,老子是没看出你们诚心在哪儿!” 饶是方明达是个人精,一时也被范远这话呛得不知如何圆场。 堂下气氛正僵持着,刘志宪忽地阴郁低笑出声:“听你大梁的将军细说?” 他指着沙盘,眼神阴鸷地扫过大堂内所有梁臣,冷笑道:“这沙盘推演的结果还不够明白吗?今日这兵败的拒认之举,可真是叫老子开了眼!仗着你们人多势众,学昔日赵高指鹿为马不是?” 他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大梁,好个天朝上国!” 梁臣们被他这通讽骂激得面色难看,范远更是直接迈步上前:“你这杂碎再给老子说一遍?上回老子没亲自上场打落你那一口狗牙,真是便宜你了!” 立在一旁的陈巍、李洵见势不妙,忙拉住他:“范将军,范将军,休要意气用事!翁主还看着呢!” 刘志宪当日被萧厉碾断了手,又被关押多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已断定坪州今日是绝计不会认这场兵败,索性骂出心里话:“不过一群丧家之犬狂吠!” 他目光扫向温瑜,有贪婪有也惊艳,但更多的却是恶劣:“老子先前说的没错,你们这菡阳翁主,果真是自恃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坐在上方的温瑜眸色骤冷,方明达在那瞬间,也觉心头一个激灵。 范远和一众武将看刘志宪的眼神,像是恨不能生撕了他。 范远用力挣开陈巍、李洵二人的拉缚:“老子今天非拧下你脑袋不可!” 然萧厉比他更快,都没人看清他是怎么上前的,回过神时,便见刘志宪已面朝地砸下,鼻血淌了一地,萧厉一只黑靴则死死地踩在了他脸上,神色冷戾。 方明达后背冷汗直流,他也没料到这个蠢货会在这等场合说出此等蠢言,正想说点什么挽救,便听得上方响起一道尤为冰冷的嗓音:“够了。” 声音不大,却让原本喧嚷作一团的议政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温瑜视线扫向萧厉:“萧将军,退下。” 萧厉用力在刘志宪脸上碾过,几乎是要将他下颌骨都踩碎,收回了脚。 方明达急中生智,忙上前也装模作样地踹了刘志宪两脚,骂道:“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对翁主出言不逊?可知你能活到现在,都是翁主开恩!” 刘志宪整个面部骨骼剧痛,方才那一摔,和萧厉收脚时碾过的那力道,让他整个脑袋都痛得快丧失知觉了,以至于方明达踹他两脚,他都没甚反应。 温瑜冷漠地看着方明达装腔作势的喝骂,道:“使臣不必如此。” 方明达后背已被冷汗湿透,生怕刘志宪这番举动,又让他们此行的赔 罪前功尽弃,忙朝着温瑜揖手道:“翁主,此蠢将胆敢如此冒犯您,委实是罪不可赦,我南陈也决计容不下这等胆敢对未来王妃无礼之人,小臣这就命人砍了她以熄翁主之怒!” 他说着就给了姜彧一个眼神,示意他动手。 姜彧眼神冷恹,似也没料到刘志宪会再次给他们惹下这等麻烦,他迈步就要上前,却听得上方那道击冰碎玉般的清冷女声再次响起:“不牢使臣动手,此人,我大梁自会杀。” 姜彧顿住脚步,目光扫向温瑜,再飞快地同方明达交换了个眼神,选择了暂且退下。 方明达笑得极为谄媚:“一切听凭翁主吩咐。” 温瑜视线冷冷瞥向刘志宪:“可曾记得,在这场沙盘推演前,本宫便曾说过,你若胜了,本宫不再追究你当日的冒犯之言。但你若败了,本宫大可斩你于堂外?” 刘志宪再地上躺了这么半天,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听得温瑜的问话,他仍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却是极为不屑般冷嗤:“记得,可你们大梁不认不是?” 一听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话,范远就气得又想上前踹他一脚,好在被李洵拉住了。 范远愤而道:“你这死鳖孙,一会儿就让你南陈输个心服口服!” 姜彧见他和温瑜似乎都极为笃定这场推演坪州未输,目光再瞥向沙盘,倒是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他漏算了…… 温瑜也不再看刘志宪,唤萧厉:“萧将军,告诉他们,坪州因何未败。”! 第 81 章 萧厉执棍指向沙盘:“我大梁从两侧长城顺绳索而下的精锐,前往战场捡回箭支只是障眼法,南陈在战场上上围剿我方将士,阻我方将士带箭矢回城之际,我方派出的真正精锐,已从两侧密林攀山而上,取事先藏匿于山上的火油,绕南陈驻地浇下,点火烧山。” 姜彧瞳孔猛地一缩,果然,就是这里他漏算了! 他们在山上为了借密林遮掩藏匿粮草营,并没有砍出大片的隔离带,本以为这样就能让大梁的探子无法打探到粮草的具体藏匿位置,以防他们放火烧粮。 可大梁直接烧了整座山,这下别说粮草,就连他们在山上的军帐和其他物资怕是也全都保不住了。 方明达一时也怔住,本以为必胜的局面,却在此时急转直下。 随即便只觉心惊,大梁的这打法太稳了。 大梁但凡冒进一些,在他们攻城前,或是才攻城一两次,就派人出城,他们绝对会警觉,也会派斥侯盯着大梁出城的那些人。 但对方选择在几轮死守后,做出城内箭矢已用完的假象,派兵出城捡箭矢,便能彻底迷惑他们的视线,毕竟从城楼上攀绳索而下就是个活靶子,所以从两侧长城下来也就情有可原。 他们的人在战场上击杀那些捡箭矢的将士,一部分大梁将士慌乱逃回密林中,他们的斥侯便是看到有梁军在密林里乱蹿,只怕也会以为是逃兵。 方明达越想越觉着后背发凉,他抬袖擦了擦鬓角淌下的冷汗,颇心有余悸地盯着萧厉,只觉大梁这小将,看着年岁轻,但心思委实是缜密得可怕,手段也足够狠辣,且出其不意。 刘志宪瘫在地上,也傻了,他从军十几年,就没见过这样的打法。 范远看着南陈那边三人难看的脸色,只觉心中一下子痛快了,喝道:“怎么样?服不服?” 刘志宪满脸灰败,方明达哑口无言,姜彧视线紧锁着沙盘,似还在想挽救之法。 温瑜看着方明达:“贵国的这刘姓将军,本宫便斩了。” 方明达哪敢说半个不字,对接下来的谈判,都已无了之前的底气,谄笑道:“此人屡屡顶撞翁主,死不足惜,翁主将他车裂处死都可!” 一直盯着沙盘的姜彧却突然出声:“此人可杀,但我南陈在这场沙盘推演里,还未见输!” 方明达心口一跳,担心姜彧暴露身份,忙用眼神示意他,却见姜彧目光坚锐地看着温瑜。 方明达后背冷汗冒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后,倒也明白了姜彧此举的目的。 这场推演要是输了,他们南陈在接下来的谈判里必然处于弱势。 比起身份暴露,自然还是和大梁的谈判更为重要。 温瑜瞥姜彧一眼,对他作为一随从,胆敢突然如此出言也不过问,只对萧厉道:“萧将军,和他继续推演下去。” 萧厉得了温瑜的话,便继续道:“火油是绕尔陈军驻地而浇的,火势燎林焚山,驻扎在山上的陈军想逃出尚且不易 ,山下的陈军想赶回去救火也无异于杯水车薪,粮草和军资皆被焚尽,不知贵国接下来要如何攻城?” 姜彧两手撑在沙盘前,手背青筋隆起,恨声道:“古有霸王破釜沉舟,今我南陈遭烧山焚营,即便军资无法再保全,可鏖战至此还剩的五万余将士,经烧山后,再不济也还剩三万,便是靠尸堆填,也能填上百刃关的城门!” 比起姜彧的隐忍和愤怒,萧厉冷静得出奇,他道:“霸王破釜沉舟,尚命全军将士带足了三日的口粮,南陈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一日攻不下百刃关,将士们就会因饥饿虚弱甚一日,末将不觉贵国的战力能鼎盛如前。且霸王之举,是主动为之,为激发将士士气拼死一战;贵国军资粮草被烧,乃我大梁所为,贵国士气想来也会大跌,还会兴起逃兵之风。” 他两臂同样撑在了沙盘前,抬眼和姜彧对视,一如两头恶狼撕咬,只不过他的尖齿已咬上了对方咽喉:“百刃关因地势之险,贵国仅剩的兵力又无法一齐攻上来,百刃关内纵使箭支不够,可滚石擂木取之不尽,城内所有守军填上墙头,靠着砸滚石擂木,也能阻你们登上城墙。城门久攻不下,尔南陈士气只会一跌再跌,后续的攻城,想来也不会有第一次的势头了。” 姜彧死死地盯着萧厉,这种被人压制到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让他焦躁且恐惧。 在那瞬间他几乎便已明确了脑中的想法:此人若不能为他南陈所用,必杀之! 萧厉看出姜彧眼中的不甘,继续道:“末将且提醒贵国一句,翁主允我用来守关的,只是一万人马,但坪州可调用的兵力和物资,远不止这些,更何论还有一个陶郡。” 方明达听到此处,身上的官服真是被冷汗浸得拧一把就能往下滴水了。 姜彧原本还不甘的脸色也陡然一僵。 对,这才是这场沙盘推演最可怕的地方。 ——他们南陈几乎是尽可能往高报了兵力和各项均需物资,坪州却用那点紧巴巴的人力物力,就将他们大军挡在了关外。 真要开战,合坪州和陶郡之力,百刃关的守城战只会打得更加游刃有余。 回味过来后,姜彧只觉手心脚心都一阵发凉。 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但若是开战,绝对是他败得最惨的一次。 议政堂内好一阵都是一片死寂,直到萧厉转身向温瑜抱拳禀说:“末将推演完毕。” 温瑜唤左右:“来人。” 立于屋角的侍卫当即上前,拖着面如土色的刘志宪离去,外边很快响起刀拔出鞘和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 方明达听着那声音整个人就是一哆嗦,再开口时整个胖脸上的肥肉都在打颤:“翁……翁主……” 温瑜却并不看他,盯着姜彧道:“一随从想来还没如此魄力,不知是南陈哪位将军?贵国使臣多次言诚心想同我大梁结盟,将军如此藏头露尾,实在是很难见诚心。” 姜彧只觉她目光像是剑锋上的雪,冷、锐,又实在瑰丽。 他盯着温 瑜看了两息,那赢了他的大梁年轻将军忽轻描淡写朝他投来一瞥,顿时让他生出了股咽喉仿佛被碾进野兽齿间的压迫感。 姜彧仓促收回目光,嘴角却不着痕迹翘了翘。 大梁王女的王座后,盘踞着一头凶狼啊。 他朝着温瑜致歉般一颔首,浅笑道:“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翁主的眼睛,姜彧见过翁主。” 温瑜既已点破,他再死撑不认,便也没有意义了。 在场的梁臣们,显然有不少都听过姜彧的名号,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范远也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南陈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你们南陈可真是有意思,先是资政大臣扮做仆役,这会儿连御前统领也扮起随从来了,怎不开个戏班子,唱大戏去?” 姜彧和方明达听得范远的挖苦之言,面色都有些难看,但毕竟是他们不对在先,且眼下受制于人,便只能忍气吞声。 姜彧拱手道:“此事是在下不对,任凭翁主责罚。” 因年事已高,时常精力不济,时不时便闭目养神的李垚忽掀开苍老的眼皮,锐如鹰钩的目光直直地朝他刺去:“所以尔南陈将领,对我大梁和翁主的那些不敬之语,也是你们授意的?” 李垚早些年便致仕了,姜彧对他了解不多,单见满堂梁臣皆站着,他却能在堂上坐于温瑜左下方,便也猜到他身份肯定不简单。 此刻听他问话,更是出言便击要害,姜彧神色微变,腰身折了一个度,道:“望翁主明鉴,绝非如此,此子心傲自负,在军中时便屡屡不服管教。” 他避而不谈刘志宪前一次在城门外的挑衅:“今日他被带上来,也是从坪州大牢被提出来的,沙盘推演时,翁主和诸位大人也都看着的,他突然口不择言,末将实属也未料到,治下不严,是末将之过,现人已被斩首,翁主若余怒未消,待末将回南陈厚禀明吾王与太后,定再诛他九族!” 他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李垚却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老夫虽久不在朝中,却也知历来两国派遣使者,皆是以诚待之,姜统领和司空大夫既出使我大梁,却又藏头露尾,这是为何?” 他们之前拿出的是为同大梁将军们比武之说,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了,姜彧短暂衡量后,道:“此为我南陈不对,但南陈能有如今的建树,也属实不易,司空大夫乃我南陈三朝元老,被委予此重任,我等也怕他前来会有闪失,又惧底下人办事不力,这才出此下策。” 李垚冷笑:“故而,这便是你们所说的诚心?” 方明达不住地抬袖拭汗,讪讪地朝着李垚颔首致歉。 姜彧道:“除却这番隐瞒,我南陈的确是诚心想同大梁结盟,否则太后和吾王也不会再遣方侍郎前来向翁主赔罪。” 范远还欲再讥嘲他们几句,却听温瑜道:“我相信南陈是诚心而来的,诚如我也更希望同南陈合作。”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在满堂梁臣和姜彧、方明达两人诧异的神色里,启唇道:“毕竟对南陈和大梁而言,都是同彼此合作,才获利最大不是?” 姜彧见温瑜突然如此说,不由心生警惕,嘴上还是道:“那是自然,翁主既还是愿选南陈……” “忻、伊二州归本宫,南陈再添三百万石粮草,这是本宫当下同南陈结盟的条件,姜统领意下如何?” 温瑜打断他,温和的嗓音里尽是冷漠。 方明达听到她加的条件,不知是不是太胖了又在堂内待了太久的缘故,只差没当场厥过去。! 第 82 章 姜彧面上强装出的淡然也有一瞬崩裂,强忍着怒意道:“翁主莫不是在说笑?末将可没从翁主这话里听出半点愿同南陈合作的意向!” 温瑜肘关抵着圈椅一侧的扶手,居高临下望着他:“本宫给过你们机会,从最初提条件时,便说了只要忻、伊二州,是尔南陈不肯,才有了这场沙盘推演。” 她目光尤为平静,平静背后,却是不容半分退让的强势:“演兵的结果,姜统领也看到了,我大梁只需以坪州一万兵力,便可阻尔北上。贵国使臣前面所假设的,我大梁若选北魏结盟,届时夹在南陈和裴颂之间腹背受敌的局面,并未出现,反倒是即将被我大梁和北魏夹击的裴颂该自危了。” 方明达听得整个后背都发寒,姜彧却仍笃定道:“魏岐山不可能把到手的忻、伊两州给你。” 温瑜看着他说:“想来姜统领应不常下棋。” 姜彧盯着坐在上方的大梁王女,却再也分不出一分一毫的心思去欣赏她的美貌。 这个女人聪明得不像人,像妖物。 他只要思绪稍微慢下一拍,就会掉进她设下的圈套里,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去思考她说的每一句话,才能勉强甄别其中真假。 此刻面对温瑜这没头没尾的话,他心中亦十分警惕,道:“这同下棋又有何干系?” 温瑜神情温和依旧:“不然姜统领不该不懂弃车保帅的道理。” 那双望着他的清瞳,疏离又浅淡,透着股钻心的凉意:“我若不同北魏结盟,他们死守着忻、伊二州,最后无外乎还是被大梁和南陈的联军攻破。但若舍这两州,就能换来大梁这个盟友,共抗南陈。姜统领若是魏岐山,会做何选?” 姜彧只觉似有一股寒意,从同温瑜交汇的视线中一寸寸侵袭向了他心底。 的确,南陈或许会死咬忻、伊二州不松口。但魏岐山在南边没得选,舍忻、伊二州这“车”,换来一个大梁王女做儿媳,讨伐裴颂只会更加名正言顺,还可将他们南陈这个劲敌挡在关外,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姜彧在那短短瞬息里,脑中几乎是掠过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却仍想不出破此局的法子。 若说在沙盘推演前,他尚觉着以如今的大梁,即便选了北魏结盟也不足为惧。但在沙盘推演后,他那点桀骜和自负便已被全然碾碎。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棋盘背后执棋和沙盘对面执戟的,是怎样可怕的对手。 良久的沉默后,姜彧喉结耸动,道:“此事兹事体大,末将需去信禀与吾王和太后,等朝中决议。” 温瑜道:“可,不过姜统领的信,需我坪州官员查验后方可封蜡寄出,姜统领可有异议?” 姜彧便知这是在信中绝计不能提此番沙盘推演具体的用兵计策,以防驻守在百刃关外的南陈军提前知道他们的战术。 他道:“末将无异议。” 方明达擦着满脑门的汗珠,适时谄笑出声:“这……翁主,您看您也没管北 魏那边要三百万石粮草,这都够供养十万大军一年了。南陈前些年才内忧外患不断,王上继承大统后,下令减税三年,这这……三年未过,南陈粮仓里也没多少存粮,前些日子的暴雨山洪,南陈也没能幸免于难呐!赈灾需要粮食,不久后北伐也需要军粮,南陈粮仓里拿不出粮来,就只能往百姓们头上去征啊,强行再征出三百万石粮来,那是不给底下的百姓们活路啊!小臣从入关以来,便一直听闻翁主爱民如子,小臣斗胆,恳请翁主也怜惜怜惜南陈的百姓……” 温瑜道:“将你们征的军粮送过来三百万石即可。” 方明达大惊失色,姜彧亦变了脸色。 方明达惶然道:“不是,这……” 温瑜打断他的话:“本宫要这三百万石粮,非是己用,南陈入关北伐时,本宫会按月度将这些军粮拨下去。诚如姜统领和资政大夫出使我坪州,尚惧变故藏头露尾,本宫所谋,不过也只是替自己和臣民们要一份保障。” 方明达忙道:“翁主何须有此一虑?届时翁主乃我南陈的王后,以吾王对翁主的爱重,吾王所有的,不也是翁主的么?吾王待梁臣梁民,那必然也同待南陈臣民无二啊!” 这话温瑜不好接,范远是个粗人,说话不避讳,当即便道:“既然你们陈王的,也是咱翁主的,那现在我们翁主只是要他提前给那么一星半点,你们怎又不肯了?” 这话成功把方明达给堵住了,面上不由有些讪讪的。 温瑜盯着他们二人:“南陈若答应本宫的条件,三百万石粮,往后自然还是用在你们南陈自己的军队上。以坪州为首的三州一郡,虽是本宫自己打理,却也和南陈同气连枝,一致对外。” 她视线落在姜彧身上:“本宫等着南陈的回信。” 说完这些,她似有些乏了,由昭白搭着手臂,进了内室休息。 李洵看向李垚,得了示意后,朝众人道:“今日议事便到此结束,晚间的陶郡庆功宴和对几位使臣的接风宴上,诸位同僚且再尽欢。” 梁臣们纷纷应是,在场的许多臣子,其实都没料到南陈最终会妥协至此,但细细回想这场谈判,在温瑜织网般的布局里,南陈根本就没有任何退路。 欢喜之余,不免又有些脊背发凉。 还好,这样的人是他们的主子。 范远也颇有些如释重负之感,他抬臂勾住萧厉脖子,笑道:“你小子,上回打下陶郡的功还没庆,今天又给咱坪州军长脸了!晚上得同弟兄们好好喝上几杯!” 所有人皆是一副展颜欢喜的模样,萧厉却笑不出来。 或者说,从方明达说陈王的也是温瑜的时,他脸上就已没有任何表情了。 虽然一早就知道温瑜会嫁去南陈,但亲耳听见旁人说她和陈王如何,还是会觉着分外刺耳。 范远说完那话见萧厉没反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那边正同李洵说话的方明达、姜彧二人,还当他脸色不好是不喜南陈的这两位使臣,“嗐”了声说:“老子也不喜 欢这两孙子,晚间席上可劲儿灌他们酒去!” 萧厉说了句抬举他们了,算是回应了范远的话。 ?本作者团子来袭提醒您《归鸾》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范远还想同他说什么,却见他已迈步朝外走去。 那头,李洵正招呼着方明达、姜彧二人:“说来惭愧,前边连日暴雨,洪涝成灾,坪州府上下都忙着治理水患,一直未给二位使臣办接风宴,先前打下陶郡的庆功宴,也搁置了,今夜两场宴一起办,还请二位使臣和司空大夫都要赏脸前来才是。” 方明达脸上堆着笑应和:“一定来一定来。” 李洵把人送出大门,才转去里间寻温瑜。 温瑜似想多了事头疼,正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昭白给她揉按着太阳穴。 李垚则捧着一盏热茶,以茶盖刮着茶沫,不紧不慢地喝着。 李洵禀报完已送走姜彧、方明达二人后,说:“幸得李大人和萧将军事先商量出了应对之策,今日这场谈判还算顺利,盟约能否签订,便等南陈那边的回信了。” 昭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道:“要不要派人盯着他们和忻、伊二州那边有没有往来?” 温瑜掀眸问:“何出此言?” 昭白面上难得有了几分焦色:“咱们可以选择和南陈或北魏结盟,反之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啊!” 李洵闻言,忍俊不禁。 李垚放下茶盏,说:“瞧着稳重,不曾想是个蠢丫头。” 昭白一时不解,道:“不应该提防着他们吗?他们两方若是结盟了,便可前后夹供坪州和陶郡,咱们倚百刃关之险,挡得住南陈,却不一定能挡得住忻、伊两州从后边攻来。” 李垚睇温瑜一眼:“你自己身边的人,得闲时便也好生教教。” 温瑜莞尔,问昭白:“南陈和北魏为何都不愿答应我的条件?” 昭白想了想说:“自然是舍不得给您忻、伊两州。” 温瑜道:“那南陈同北魏结盟,是北魏愿意让出忻、伊两州了?还是南陈不要那两州了?” 昭白犹如醍醐灌顶,赶紧以掌拍了自己脑袋两下:“是奴想岔了!” 依温瑜开出的条件,南陈若同意跟他们结盟了,虽说以坪州为首的三州一郡,都归温瑜,但那无异于是温瑜的嫁妆。 尽管不属于南陈,可南陈若有军资或军粮上的需求,只要温瑜首肯,便也能从中拨出部分给南陈。 南陈要是同北魏结盟,且不说两者之间有着根本利益上的冲突,两方即便现在不打,将来讨伐完裴颂,也会有一场一决雌雄的仗。 单是眼下的利益取舍,便也谈不下来。 以南陈当下的胃口,分明是想独吞整个大梁南境,连温瑜这个准王妃掌握着三州一郡,他们尚不愿,又岂会容北魏这个强敌握着忻、伊两州不放? 对北魏而言,把这两州给温瑜,好歹能替他们小侯爷聘回去个大梁王女为妻,又能得天下忠于大梁的臣子和百姓们拥护。 给南陈,北魏图什么?还不如直接开打呢! 想通这一切后,昭白回看自己先前的顾虑,也觉着有些傻。 李洵朝着温瑜拱手道:“结盟一事,想来已出不了什么变故,翁主大可开始选定随您前往南陈的臣子了。” 温瑜闻言,沉默了一息,说:“劳大人替瑜起草一份名单,瑜过目便是。” 李垚道:“此去南陈,虽不至凶险,但未免万一,还是安排名武艺和谋略皆上乘的武将随行送亲。”! 第 83 章 姜彧和方明达一走出坪州衙署,脸色都不可自抑地难看了下来。 方明达道:“这大梁王女如此狮子大开口……” 姜彧打断他的话:“回去再说。” 言罢便迈步率先往马车那边去了。 方明达见陆陆续续还有梁臣从衙署出来,也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紧随姜彧之后跟了上去。 既已见过温瑜,他们再见司空畏,倒也不必避嫌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很快便抵达司空畏的居所。 司空畏风寒还没痊愈,听二人说完今日的谈判结果,心气儿L一动,只差没把肺脏给咳出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瘫在躺椅上断断续续道:“有北魏横插这一脚,他们又研究出了阻我南陈北上的守关之法,忻、伊两州让出去算是情有可原,可三百万石粮,足以供给南陈全军一年,这条件怎能答应?” 眼见司空畏说到激动处,又要咳嗽起来,方明达忙给他胸口捋了捋,帮着他顺气:“您别激动,当心又咳起来。” 姜彧则抱臂站在窗边,今日在温瑜那里几番受挫,他心中也有些窝火,此刻再听司空畏的责怪之言,脸色不由更阴沉了些,道:“这不是咱们答不答应的问题,是南陈被逼到了这份上,根本没得选!” 司空畏似想说话,可一口气儿L没喘上来,又咳上了。 方明达忙说:“那三百万石粮,也不是全拿给大梁的,菡阳翁主许诺了,只是替咱们代为管着,后边北伐的军粮,都从这里边拨。” 司空畏拍着椅子扶手,嘶声沉叹:“历来征战,粮草都是头等大事,南陈能管着边军,靠的是什么?靠的不就是得从朝廷拨粮饷么?今大梁王女要那三百万石粮,无异于就是给南陈北上的大军脖颈套了一条铁索啊!” 姜彧道:“我知南陈不能受制于人,可若是不先稳住大梁王女,他们因先前那些事,对南陈本已有成见,转头真同北魏结盟了又如何是好?” 方明达也跟着帮腔:“司空大人,您是没瞧见今日那场面,那位大梁王女,手腕委实了得,根本不留给咱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啊!不说前一次,您和姜统领连她面都没见着,就被对方下令关进了大狱,单是此番,下官卡着洪灾后的这个点来,本以为能让咱们占利,可整个坪州上下,到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下官派出去打探的人,也都说此番洪灾因坪州官府调度及时,没酿成什么大祸,反倒是让那位大梁王女在民间声望倍涨,深得百姓们拥护。您且想想,以大梁王女这样的城府和手段,会打无准备的仗吗?” 司空畏也就听见那三百万石粮草的数字,一时情绪过激,此刻听方明达解释这么多,自己冷静下来想想,也明白这是别无他法,没再吭声。 方明达见劝说有效,继续道:“眼下咱们还在大梁的地盘上,是万不能再硬着来了,若真激得他们选了北魏,转头同南陈开战,咱一行人会不会被拿出去当人质还另说,以对方那战术,不仅会打垮咱南陈的军队,还会 把咱们到入秋前的军需物资都给烧没,这才是得不偿失啊! 司空畏扭过脸沉叹一声:老夫回了南陈◥[(,无颜见大王和太后啊!” 他这话引得姜彧愤郁抬眸扫来一眼。 方明达见势不妙,赶紧继续打圆场:“咱们回南陈,哪个脸上又能有光了?可人算终不如天算,大梁靠着裴颂撤出伊州,得此利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是?下官寻思着,如实禀与大王和太后后,朝中那边,想来也是希望咱们先稳住菡阳翁主的,毕竟这些利益就算让出去了,虽说是会受制于菡阳,可大梁到底是跟咱们一致对外的,总比什么都没捞着,还被挡在百刃关外强。” 他眯缝眼中精光闪烁:“更何况,等菡阳翁主嫁去南陈了,天高皇帝远,咱们的人,能在坪州和陶郡运作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 不可否认,方明达说的这些,的确在理,司空畏脸色也缓和了下来,道:“方侍郎所言极是,咱们原先在坪州城内拉拢的那些世家,虽被菡阳拔除了一批,但也还有一些藏得深见风使舵的,老夫先前入城前,便已与其中一些取得了联系,等菡阳一走,这些暗钉就能继续用起来。” 方明达笑容意味深长地道:“不止那些世家,还有归顺菡阳的诸多梁臣,做前梁翁主的心腹,还是做我南陈一统天下后的御前功臣,他们中总有人会想明白其中取舍的。这三州一郡,名义上且划分给菡阳,但咱们将其拿回来的方式,可就多了去了!” - 傍晚的时候起了风。 温瑜在昭白的陪同下,去看了严确替她训练的那批亲卫。 “按您的吩咐,都是照从前王府训练影卫的那套法子训的,出挑的,卑职都挑了出来,今后可放到您身边,替您办事。”严确落后温瑜一步,引着她巡视演武场,边走边介绍道。 温瑜看着场上那些或打桩独练或两人对练的士卒,眸子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映着层金辉的琉璃,她拂过挡路的柳条,神情似有一瞬恍惚,说:“倒真像是回到了从前的王府一般。” 严确似不知这话要如何接,又怕说错话引得温瑜伤心,便一时没做声。 温瑜盯着场上对练的士卒看了一会儿L后,侧过头对严确道:“说起来,严统领也算是父王一手带出来的人了吧?” 严确因在护送温瑜从洛都往南陈去时,被任命为护卫统领,温瑜到了现在,便还是如此称呼他。 听得她这话,严确赶紧颔首抱拳回道:“幸得王爷垂怜,才有今日的严确,知遇之恩,严确没齿难忘。” 温瑜似有些感怀,说:“父王和阿兄去得突然,留给本宫的,除却这残破河山,便也只剩你和昭白了。” 严确忙道:“只要卑职性命尚在一日,便会护翁主一日周全。” 昭白甚是寡言,只跟着颔首。 温瑜笑了笑,说:“幸得还有你二人在。” 她回看演武场一眼:“挑出的精锐,先不及送到本宫这边,先生安插在裴颂身边的一颗暗棋需要 用人,先给那位大人送去。” 严确面露喜色:“裴颂麾下还有咱们的人?” 温瑜却不再多言,只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严确面上的喜色很快转为恨色:“那等狼子野心之辈,作孽无数,翁主和南陈联姻在即,想来很快便能斩那贼子首级!” 那头婢子匆匆前来传信,说是晚宴快要开始了,李垚寻温瑜还有事要交代。 温瑜便也没再同严确多言,只道:“庆功宴既已开始,严统领也先过去吧。” 严确抱拳领命,温瑜则带着昭白随那传话的婢子先行离去。 待温瑜一行人走远,严确放下了抱拳的手,若有所思地盯着温瑜离去的方向。 - 若不是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推脱,今夜这晚宴,萧厉其实并不想来。 和范远、谭毅等军中一众武将坐在一起,一伙人起着哄,宴席还没开始,酒水就先给他灌了好几杯。 萧厉酒量不错,但空腹被这么灌,胃里还是有些烧得厉害。 再有嬉笑起哄着前来给他敬酒的,都被他以还没开席,一会儿L喝醉了叫温瑜瞧见不好,也叫南陈那边的人瞧见丢份给挡回去了。 有了这理由,武将们总算是没再灌他酒了。 范远见他应付完这一轮坐回席位上后,打趣笑道:“当红人的感觉怎么样?” 萧厉说:“范老哥可别拿我说笑了。” 范远哈哈大笑,拿起酒樽说:“同旁人的可以晚点再喝,但这杯喜酒,老哥哥一定得先敬你!” 萧厉道:“陶郡是范老哥和陈大人带着将士们一起打下来的,今日的沙盘推演,也是范老哥你和李老先生、李洵大人一起替我谋划出来的,萧厉不敢一个人贪功。” 范远“嗐”了声,把酒樽往萧厉那边一碰道:“老哥哥敬你,可不是为这些事!” 说罢便仰头干了。 萧厉意识到不对,没把酒往嘴边送,问:“不是这两桩事,还能有什么喜?” 范远嘿地一笑,冲他挤眉弄眼:“自然是你小子的终身大事!” 萧厉面上那仅有的一点笑意也收了起来,像是一时间没听明白范远话中的意思:“什么?” 范远拍拍他的肩,凑过去低声道:“你小子还不知道吧?老哥哥先给你透露点风声,陈大人有意招你做女婿。” 萧厉捏着酒樽的手骤然收紧,缓了一会儿L说:“我何德何能,配得上陈大人的千金?陈大人错爱了。” 范远还当他是顾忌自己乃温瑜的近卫出身,若同陈巍那边有了裙带关系,兴许会叫温瑜不满,道:“你放心,陈大人行事稳妥,一早便向翁主请示过了,翁主那边也是同意这门亲事的。李洵今日见翁主,请示拟随翁主南下的臣子名单,李垚大人举荐让你小子送亲,还被翁主回绝了,想来便是考虑到了不久后你同陈家的婚事也在即。”!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4 章 “咔嚓”一声细微裂响,萧厉手中的青铜酒樽被捏出一条碎痕。 但门口那边忽传来喧哗声,在场所有人都抬首望去,范远也被那边的动静吸走了注意力,没注意到萧厉听到这话后的失态,还同他笑说:“翁主来了!” 萧厉跟着抬眼,便见南陈那边的姜彧、司空畏、方明达三人相继入内,随即温瑜和李垚师生二人,也出现在了门口。 臣子们纷纷起身相迎,萧厉目光隐郁地看向了温瑜。 温瑜似有所感,朝他这边掠来了一眼,但神情甚是平静。 主位的左下方,依然替李垚安置了席位,温瑜和李垚落座,招呼着臣子们尽情宴饮。 酒过三巡,温瑜举樽从主位上起身道:“今夜邀诸位在此一聚,其因有三,一是谢诸位大人在奉阳兵败后,仍对我温氏尽忠尽贤,千里迢迢赶往坪州辅佐瑜。” 臣子们见状,也纷纷举樽站起,连道都是为臣者分内之事。 温瑜环视堂下所有人,继续道:“二是为庆贺并拢陶郡之喜,能招揽姚郡守和陶郡诸位大人入麾下,是瑜之幸。” 被李垚劝降的姚正卿等一干陶郡官员,忙持樽颔首:“承蒙翁主不弃,给了臣等将功赎过的机会,臣等今后必誓死效忠翁主!” 司空畏坐于席上,听得温瑜此番言语,再观她如此年轻,忍不住同姜彧和方明达二人低声道:“这位菡阳翁主,御下的手段了得啊。” 姜彧和方明达不及接话,便听见温瑜已点到了他们。 “其三,则是庆大梁和南陈结盟在即,此后南陈和大梁可互为刀盾,再不至独臂难支。” 司空畏三人起身,朝着温瑜含笑举樽道:“翁主所言甚是,我南陈,也盼着同大梁的盟书早日签订啊。” 温瑜朝着他们礼貌一颔首,双手执樽,垂下的广袖绸面光滑如水,精细的绣纹在烛火里金辉烨烨,好似清波,她朝着堂下众臣道:“这一杯,本宫敬诸位。” 言罢以广袖做挡,将樽中酒水饮尽。 站在下方的臣子们,跟着一饮而尽后,纷纷落座。 温瑜却没有坐回主位的意思,而是拖曳着那织金绣锦的裙幅,缓步步下台阶,行到了陈巍席面前。 一侍女手捧托盘紧跟其后,托盘中放置着一只鎏金酒壶和温瑜用过的那只酒樽。 温瑜执壶,给自己的酒樽和陈巍放在矮几上的酒樽都斟上后,放下酒壶,拿起酒樽道:“瑜微末之时,幸得大人相助,才有今日,这一杯,瑜敬大人。” 陈巍连道惭愧,双手端起温瑜亲自斟给他的那杯酒饮下。 随后李洵、范远都得了温瑜亲自敬酒。 萧厉不知温瑜喝的是清酒还是烈酒,见她连喝了这么多杯,眉头还是不自觉微微蹙起。 但不及他多想,温瑜敬完范远,锦履已停在他跟前。 温瑜面上瞧着倒是无一丝醉态,神色清明,只眼尾带了点不甚明显的薄红。 她指骨分明的手拎起酒壶,倾身替萧厉斟酒。 萧厉没有抬眸,视线中只有那只执壶的纤白玉手和壶嘴中倾出的清亮酒水,温瑜同他隔了一张方几的距离,但这已是这几月来,他距她最近的一次。 弥漫的酒气中,恍惚间似乎还飘散着一点她身上特有的冷淡幽香,从她垂落的广袖中飘出来的么?还是从她发丝间溢出的? 萧厉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垂放在膝前的手,不自觉收紧,青筋一条条从他手背凸起。 温瑜斟完酒,端起了自己的酒樽,声线清越地道:“萧将军几次救瑜于危难之中,到了军中也屡立战功,得遇萧将军,是我大梁之幸,这一杯,瑜敬萧将军。” 萧厉不记得多久没离她这般近听她说话了,像是细小的羽毛落在了耳廓,那杯温瑜亲自斟给他的酒还没喝,脑中已是一片混沌,仿佛吃醉了。 偏偏先前范远的话也萦绕在耳边,一时间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像是叫北风豁出了个口子,凌寒直往胸腔里钻,冷,且疼。 萧厉抬起眼,撞入温瑜清冷无波的眸中,他喉头轻轻滚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单手端起酒樽仰头喝了个干净。 在温瑜转步欲离去时,他却没坐下的意思,而是提过放在几案上的酒壶,兀自道:“能叫翁主赏识,是末将三生有幸,末将再自干一杯。” 言罢竟是仰头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下去。 此举赢得了满堂喝彩,武将们纷纷称赞萧厉海量,开席前敬酒被他推拒的,此刻都涌了上去。 温瑜眉头轻蹙,瞥了萧厉一眼,随即便面色如常地带着侍女继续朝席下走去,挨个给功劳卓越的臣子们敬酒。 最后一次敬酒,她越过诸多臣子,走到在了严确席前时,严确满脸惊诧,忙提过酒壶要给自己的空盏中斟酒,但温瑜先他一步,取过了侍女托盘中的鎏金壶倾手替他斟上。 严确见状,颇有些无所适从,忙道:“翁主,使不得……” 温瑜斟好酒,抬腕收壶,转而再给自己酒樽中倒上,道:“自本宫离开洛都,便是严统领一路护送,坪州祭祀时,遇上刺杀,又是严统领相救,此等大恩,应敬严统领一杯。” 她朝着严确一举樽后,抬袖做挡饮下。 严确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即刻喝,但似乎又顾虑到温瑜都喝了,这一路被温瑜敬过酒的臣子也都喝了,他若不喝,当着南陈使臣和满堂梁臣的面,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稍做迟疑,便也一仰脖喝下。 他揩揩嘴角,道:“多谢翁……”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地抬手痛苦地捂住了脖颈,随即难以置信般看向温瑜,再掠向侍女托盘中端着的鎏金酒壶,注意到酒壶壶柄处嵌有一颗血鸽宝石,嘴角溢着黑血,艰难出声:“鸳鸯壶……” 毒性剧烈,他身体已支撑不住,倒下时,带倒了矮几,酒盏碗碟砸地,发出一片锐响。 他双目血丝遍布地盯着温瑜的方向:“你都…… 都知道?” 黑血一点点从他口鼻泅出,他没能再听到温瑜的答复,就这么断了气。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呆了,南陈那边的三人更是连忙检查起他们刚喝过的酒水。 温瑜平静地看着死不眠目的严确,说:本宫一向赏罚分明,嘉奖了功臣,自也该清算叛徒了不是?” 她捏着铜樽的手一松,黄铜酒樽砸地发出一声锐响。 影子一般立在大堂后方等待宾臣们吩咐的婢女,扬手间滑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一个箭步上前,控住席位前还没反应过来的官员,不待对方挣扎,利刃便已割断了咽喉。 血色一抔抔在席上绽开,莫说司空畏、姜彧、方明达三人,便是还坐在堂下的诸多梁臣,个个都已叫冷汗湿透了背脊,惊魂未定地看着温瑜,大气不敢出一声。 场上神情勉强还算镇定的,便是逐一被温瑜敬过酒的那些心腹之臣。 但显然眼下的情形,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一片死寂中,没人敢出声打破这片沉寂。 温瑜鞋面被溅到了一滴血,她视线冷淡地瞥过,抬起眸子,朝南陈那边的三人看去时,面上带了笑:“当真是失礼,清理门户,叫三位使臣见笑了。” 姜彧三人笑不出来,方明达的脸色尤其难看。 他们来之前,还在谋划着拉拢那些本就同他们有过联系的世家,一点点腐蚀坪州和陶郡的根脉,在不久的将来拿回这三州一郡的控制权。 但温瑜转头便来了这出杀鸡儆猴。 此举无疑是警告他们,他们自以为可瞒天过海的一举一动,她全都看在眼里。 同时也是震慑那些心性不坚的梁臣,她允许他们庸碌,但绝不容忍他们怀有二心,否则,这便是下场。 想明白这些,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大梁王女,有仁德之心,亦有雷霆手段。此夜过后,再想策反坪州城内的世家或是归顺她的梁臣,便难如登天了。 南陈那三人的反应,温瑜都瞧见了,她似乎并不在乎他们会作何回复,只吩咐底下人:“清算几个叛徒,怎把宴会弄成了此等模样?还不快处理干净。” 昭白做了个手势,很快又有侍卫进来,拖走了那些叛臣的尸首,又有侍女捧着铜盆进来擦净地上的血水。 临近那些叛徒席位的,桌上菜肴被溅到了血渍,亦被侍女们端下去,重新上了一桌菜。 可在一室冲天的血腥味里,谁又还有胃口动筷? 不少谋臣胃里翻滚,但当着温瑜的面,半点异样之声不敢发出,憋得整张脸煞白。 好在温瑜似乎也乏了,在侍女擦净地上的血迹后道:“本宫有些不胜酒力,便不再作陪了,诸位且在宴上尽欢。” 她由昭白搀扶着离去,快踏出大门口时,忽又回首朝着南陈那三人投去一瞥:“使臣既也希望早日签订盟书,寄往南陈的书信,不妨尽快拟出?” 司空畏和方明达一时都没应声,只余姜彧应了声是。 在温瑜离开大厅后,很快便有胆小的谋臣闻着满堂挥之不去的血腥味?_[(,青白着脸色伏案作呕,南陈那边的三人也离席而去。 范远瞧着宴上沉郁的气氛,佯装不知真正原委道:“这才哪到哪儿?就喝吐了?” 他大笑着拿起酒坛,喝道:“来来来,弟兄们继续喝!” 武将们见多了杀人的场面,反应倒不如文臣们大,范远一发话,他们很快又喝了起来,席上倒是又恢复了热闹。 范远转身想找萧厉碰一个,却见他正有些失神地看着堂上空着的主位。 范远一巴掌拍在萧厉肩头,说:“什么也别想,咱们只要一门心思替翁主做事,翁主心中便是有数的。” 萧厉先前喝多了,酒劲儿这会儿渐渐上来,脸有些发红,他收回目光,头抵着手肘,像是醉了,缓了一会儿,说:“翁主同从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范远嘴里嚼着花生米,看萧厉一眼说:“别把翁主当普通主子,你想想王爷若是还在,翁主又该是何身份?” 萧厉没再说话,像是醉沉了。 李洵终于寻着空,过来找萧厉,见他趴在案头,不禁看向范远:“萧将军这是醉了?” 范远道:“八成是,刚才被那帮兔崽子灌了整整一坛。” 李洵颇为无奈地一摊手:“那可真是不凑巧,陈大人还托我来做这桩媒。” 范远笑道:“放心,开宴前我就同萧老弟说过了!” 李洵忙问:“萧将军这边如何说?” 范远回想萧厉当时的反应,只觉遇上这等事推拒一二,应也算不得是回绝,摸了摸后脑勺道:“没来得及同他细说呢,翁主就过来了。” 李洵叹了口气:“罢了,且等明日,我亲自问萧将军一遍好了。” 他见萧厉倒在桌上,耳根和脸颊都覆着醉酒的红,又唤人进来,将萧厉扶去了给宾客备的厢房歇息。 - 水榭凉风习习,水波粼粼的荷塘里倒映着半轮清月。 李垚拄拐同温瑜一道走在湖边小径,道:“翁主心中不好受?” 温瑜神色如常:“没有。” 李垚看着似乎已能从容挑起复国大业的王女,从来都严苛古板的老头子,却是幽幽一叹,说:“这条路走下去,翁主手上沾染的鲜血会越来越多,但掌权者,心性皆需经此锤炼。自古皆言帝王猜疑重,殊不知,猜疑也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叛变中种下的。老夫从前不认为翁主能担起复国大业,便是因着世子生前,都只抓住了仁,不敢触碰杀伐。今翁主放出了这头猛兽,底下的臣子,此后或许会开始惧翁主,翁主要慢慢适应这一切。” 温瑜望着水中那轮清月,缓声说:“瑜知道。” 李垚再想起严确,眼中情绪变得复杂,说:“老夫从前在王府时,虽甚少过问府中事务,却也在你父王跟前见过那叛徒几次。此子叛主求荣自是死不足惜,翁主莫要因他过多伤神。” 温瑜道:“老师无需 替我忧心,我疑心他非这一日两日,自也不会伤怀。” 李垚问:“那叛徒寄给裴颂的信件,你既已劫下,又命人重新寄出,是为让裴颂生疑?” 湖风吹得温瑜浅眯起眸,说:“我想给嫂嫂身边安插自己人,贸然添人,只怕会叫裴颂察觉。让他以为他麾下有咱们的细作,盯着谋臣们去了,再给嫂嫂身边送人,想来稳妥些。” 李垚颔首:“此法可行。” 夜色已深,荷塘蛙鸣一片,温瑜遣人先送李垚回去。 李垚临走前道:“翁主今夜已彻底铲除了那些深藏的暗钉,也在前往南陈前,以此杀伐手段震慑住了所有臣子。自洪灾以来,翁主夜夜少眠,接下来几日,便不用早起去书斋了,好生休养吧。” 温瑜道了谢,目送李垚走远后,同昭白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也回去吧。” 昭白感觉得到温瑜今夜心绪不佳,许是想独自散心,想了想道:“奴就在路口这边守着,一个时辰后来寻翁主可行?” 温瑜知道以昭白的性子,必然是不肯先行回去的,点头允了。 她踏着月色,沿着湖边石径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和南陈的结盟已有八成把握可以定下来。 有陈巍、李垚、李洵、范远这些肱骨大臣在,她便是去了南陈,坪州和陶郡也出不了乱子,再有军粮对南陈的牵制,打下忻州和伊州后,南陈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两州也彻底收入囊中…… 只是,为什么心口还是有一丝隐闷呢? 温瑜眼前浮现宴会上萧厉看她的眼神和那反常之举,只觉心中那一丝隐闷更甚了些,她下意识想皱眉,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道沉哑嗓音:“你要我娶陈大人的女儿?” 似质问,但因喝了酒的缘故,声线又有些绵醇,里边的冷意便不甚明显,听起来倒更像是隐忍了太多的情绪。 温瑜抬眸,便见前方暗角处靠石墙抱臂站着一人,脸全隐在了暗影中,那颀长的身姿和劲装下微鼓的肘臂给人的压迫感,只叫人觉着像是被暗夜中狩猎的什么猛兽给堵了路。!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5 章(修) 温瑜浅浅一怔,问:“你怎在这里?” 总不能稀里糊涂就被你指了婚不是??” 萧厉从暗影中走出,月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他身上,湖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乱,他俊逸的五官浸在冷白月色里,一双眼愈显凌厉深邃,只是眼尾晕着醉酒的薄红。 视线宛若带了钩子,晦暗地钉在温瑜身上。 温瑜嗅到迎面吹来的风里裹挟着酒味儿,微皱了眉说:“你喝多了?” “或许是。”萧厉声线很沉,他像是因醉忘了平日里的礼数,迈步朝温瑜走近。 温瑜平静地看着来人,分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萧厉在只差一步便抵达她跟前方才停下,微倾了身,眉宇间锁着不痛快,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那张在月下堪称完美无瑕的脸,吐息间带着酒气:“为什么要给我指婚?” 身高上的绝对优势,让他此刻给人的压迫感更甚,那双盯着温瑜的眸子黑如曜石。 温瑜微侧过脸,避开他呼出的酒气,道:“陈大人有意招你做女婿,你若能得陈家相助,今后的路也会更好走些……” “你觉得我稀罕?”萧厉打断她,黑睫垂覆,唇边压着冷笑。 见他隐有怒意,温瑜浅一压眉,眸色倒是平静如初:“陈家有此意,向我请示,此于你亦有好处,我自然没有代你回绝之理,只说一切看你意愿,这应还算不得指婚?” 听得这话,萧厉从在宴前便堵在胸口的那股郁怒,总算是消散了些,神情却仍不见明快,哂笑着反问:“你不已替我做了决定,让我留在坪州么?” 温瑜看着青年冷漠又俊逸的眉眼,沉默了一息,道:“我从最初留你在身边,就说了会将你安置在坪州。” 萧厉朝她逼进一步,高大的身形几乎已将她完全笼罩住,声线低沉凌厉:“我没答应。” 这个距离太近了,但温瑜没有退步。 二人视线相绞,像是猎手和猎手对决,仿佛下一瞬就要撕咬到一起。 却又僵持着,谁都没动。 萧厉打量着眼前这张过分美丽又过分淡漠的容颜,只觉胸腔似被岩浆漫过,滚烫灼痛,他轻滚喉结:“我当初说的是到坪州后再做决定。” 温瑜静默不语。 她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萧厉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声线压抑:“为什么要把我从送亲人选里换下来?” 月上中天,荷塘里蛙鸣声此起彼伏。 温瑜从始至终都平静得出奇,此刻被他这般质问,也只是抬起眼道:“因为我不觉得萧将军是合适人选。” “萧将军”三字一出来,疏离感立显。 这理由也几乎成了压垮萧厉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像是被气笑了,醉酒的眼尾在月下红得昳丽,随着她一起改了称呼:“敢问翁主,末将不合适在哪里?” 温瑜沉静同他对视,说:“萧将军今 夜之举,处处都不合适。” 两人相距不过半尺,若不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个距离已称得上十分暧昧。 听到温瑜的回答,萧厉侧过脸低笑。 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在心底叫嚣,在烈酒的麻痹下,烧得他连残存的理智都已半分不剩。 他忽地迈步继续朝向温瑜逼近。 温瑜意识到危险,本能地后退,却忘了这是湖边假山石林的拐角处,后背抵上假山石之际,萧厉直接撑臂将她困在了他自己胸膛和假山石之间,瞬间他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将她完全笼罩。 温瑜心口猛地一跳,不料他会如此大胆,微沉了嗓音喝他:“萧厉!” 萧厉漫不经心端详着她纵使隐怒也极为妍丽的一张芙蓉面,被酒劲儿烧得滚烫的黑眸底下,藏匿着令人心惊的占有欲,他轻声问:“翁主换下我的决定,是在今夜之后才做的么?” 温瑜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般受制于人的滋味了,她像是被逼进了陷阱的猎物,胸口因受惊而起伏,只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沉静,冷声道:“你逾矩了。” 靠她太近了,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那股幽冷的香气。 萧厉竭力克制着埋首到她颈窝去用力呼吸那味道的欲望,自嘲道:“我循规蹈矩,不一样被翁主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么?” 温瑜感受着他灼热微沉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颈侧,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不受控制地战栗,浮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她侧过脸冷声道:“你喝醉了,让开,今夜之事我当没发生过。” 萧厉却说:“我没醉。” 他眼中红意渐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温瑜,我于你而言,是不是从始至终就只是个物件?你用得上的时候,我就可以跟在你身边,你用不上了,我就得有多远滚多远?” 温瑜心口狠狠一刺,迎上萧厉隐痛的目光,道:“我此去南陈,要留守坪州和陶郡的臣子何其多?依你所言,他们便也是物件了?” 萧厉死死盯着她:“若你当真是为大局做此决策,我自然无话可说,但李大人既已亲自举荐我,你却让我留守坪州,我不服!” 温瑜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静如死水的眸底一片荒芜。 风吹动二人相擦的衣摆,也吹得她鬓角一缕碎发拂过了萧厉面颊,她反问:“让你送亲去南陈,然后呢?你要在南陈守一辈子?” 他对她那隐晦的,见不得光却又心照不宣多时的情愫,终究是在这番问话里被彻底挑破。 萧厉一时哑然,所有的愤怒和郁恨也都在这些问话里被抽干。 是了,就算他前往南陈送亲,送亲完了呢? 他一样得回来。 即便选择在南陈待上一辈子,但那又能改变什么? 看着她成为陈王妃,再看着她和陈王养儿育女,在民间被传为一段佳话么? 光是想想这些,萧厉便觉心底滋长的戾气几乎已要将他逼疯。 他退 开一步,像是回到了萧蕙娘身死的那个雪夜,心中跟着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于是再也看不清前路,如一条丧家之犬。 他清楚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心底那个虚妄又贪婪的念头。 ——他想得到她。 得到大梁这颗最耀阳的明珠。 他竭尽所能地去让自己变强了,但她等不到他的獠牙尖锐到足以撕碎一切强敌的那一日。 求不得,放不下,心不甘,留给他的便只剩与日俱增的磋磨。 有时候他甚至想,她如果不是大梁王女便好了。 她若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姑娘,他大可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风风光光地将她娶回家。 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 温瑜看出了萧厉这一刻强忍的狼狈,有那么一瞬,她目光里也藏了隐痛,只是很快被平静掩盖了下去,她略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道:“归根结底,是我亏欠了你,明知你留在坪州并非是因忠于我……” 萧厉太熟悉她说这话意味着什么了,眼神一恨,当下打断她,沉哑出声:末将惶恐,担不起翁主不忠二字。?” 温瑜剩下的话便都被堵在了喉头。 他退开后,站的地方正好是树下的暗影里,背着月光,温瑜再瞧不清他的眼,只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末将愚钝,不知。” 仿佛是觉得只要他否认了,她便不会再往下说下去了。 温瑜胸腔忽就升起了一股酸绵的苦意,再开口时,声线里也带了几分微哑:“你若真不知,今夜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萧厉不接话。 温瑜说:“有些东西,终是需要一个答案的,不是一直回避下去,便不存在了。” 她曾经也以为,只要回避,只要缄默,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那只是她自以为是又自欺欺人的想法。 每每瞧见萧厉的眼神,她都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就是用他对自己的喜欢绑住了他。 那头狼戴上了布满尖刺的项圈,俯首向她称臣,她攥着他递到她手中的锁链,却又不会选择他。 这不公平的。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萧厉再无法装聋作哑,他的呼吸抖落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叫人听不出他话中是讥诮居多还是自嘲居多:“所以,翁主这是又要赶我走了么?” 听见他那个“又”字,温瑜回想二人一起经历过的那些生死,只觉似有一根绵刺扎进了心头,带起近乎麻痹的疼。 她说:“你的去留,从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在你无法做出正确抉择的时候,告诉你该走哪条道。以你如今的名望和能力,去任何地方,都能被奉为座上宾,你将来若愿继续留在坪州,我自是感激不尽。但我希望,你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抱负,而不是被儿女私情所左右。你于我,永远都是恩人,友人,家人。” 好一阵,萧厉都没再说话。 空寂的夜幕里,只能听见不远处荷塘中传来的蛙鸣声。 温瑜侧过头静静看了许久远处风灯摇晃的湖心亭,终是道:“夜色已深,本宫先回了,萧将军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走出几步后,忽听得身后萧厉喑哑唤她:“温瑜。” 温瑜没回头,却顿住了脚下步子。 夜风送来萧厉沉哑的嗓音:“若是没有这场山河之祸,我当上了将军,去王府提亲,你会不会嫁我?” 湖风太凉了,忽吹得温瑜眼睛涩痛得厉害。!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6 章 大抵是那夜在湖边吹了风,温瑜这些时日又忙于政务心神具疲,她回去后便病了一场??[,高热反反复复,足足休养了小半月才见好转。 期间底下的政务都是李洵和陈巍帮着打理,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再由李垚决断,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待温瑜精神头稍好些,便让昭白抱着一摞批过的折子来给她过目,以便了解这些日子坪州和陶郡的大小事务。 昭白把折子抱给温瑜,向她简要陈述完折子内容后,又将几封还未批过的折子放到了最上边,道:“南陈和魏岐山那边都回了信,魏岐山愿割让忻、伊两州,且提出再添一百万两黄金做聘礼。南陈在忻、伊两州的归属上倒是没了异议,不过您要的三百万石粮,他们眼下拿不出来,说他们的军粮,也只够维持到秋后,问能不能先送八十万石粮过来,等入秋粮草征上来了,再补给咱们剩下的。李大人他们不敢擅做主张,等您决断。” 温瑜风寒还没好利索,披了件素锦外袍,散着长发坐在窗前看那些已批完的折子,听到此处,只说:“南陈倒是一如既往地会算账。” 昭白摸不准温瑜这话里的意思,问:“咱们要回信拒绝南陈那边的提议么?” 清风从大开的槛窗吹进,吹得温瑜衣发和案上的纸页翻飞,博山炉里溢出的香烟也被吹散了些许。 她纤白的长指按住了翻飞的纸页,说:“南陈精明,知道最快可在入秋前拿下忻、伊两州,而我要他们的粮草,又只是为在打下这两州前牵制住他们,故把粮草压到了八十万石,他们真正能拿出来的肯定不止这个数。让李洵回信吧,三百万石凑不出来,那先行送来的粮草,一百五十万石必不可少。” 昭白提笔记下了,忍不住道:“相比之下,魏岐山出手倒是大方。” 百万两黄金,折算下来也是千万两白银了。 若是在太平时候,一石粮不过七、八百文,但如今战火四起,民间粮价也翻了好几倍,一石粮少说也要三贯钱才能买到。 想来魏岐山应是听说温瑜向南陈另要了三百万石粮,为表诚意,这才直接开出了百万两黄金的条件,细算下来,和直接给三百万石粮无异。 温瑜吹了风,喉间又有些发痒,低咳了两声说:“百万两黄金,听着诱人,但如今战乱四起,耕田荒废,被各方势力严格管控的,可不止是盐铁了,还有米粮。” 温瑜这般一解释,昭白便全然明白了。 三百万石粮不是一个小数目,任尔再大的米商也不可能在战时囤这般多粮,且即便是有米商贩子,在这乱局之下,肯定也得依附当地官府做生意。 她们不可能在不是自己辖地的州府,越过当地官府势力,大量购粮,毕竟如今这世道,有粮就能供养军队。 那些州地的官府不会蠢到拿着活命的物资不要,去换一堆当下不能吃也不能喝的黄白之物,真要换,那也得换兵械、盐铁。 徐家先前能同温瑜做那桩生意,也是她时机把控得 好,那时奉阳和雍城都还没沦陷,各方物价也没涨到如此恐怖的势头,温瑜开出的利润又高,徐家也想借她攀上周家的关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后来裴颂虽日益势大,可徐家因为那桩生意,已然和温瑜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敢赌温瑜若是捅出他们曾有合作的事后,会在裴颂那里迎来怎样的灭门之灾,所以只能瞒过裴颂,悄悄继续替温瑜做事。 也因为这个把柄在,徐家眼下都还是温瑜放在雍州的一颗钉子。 昭白道:“果然还是翁主想得长远些。” 温瑜没接话,只垂眸继续看着手上的折子。 嫂嫂和阿茵,还有余太傅等一帮旧臣,皆还在裴颂手上,坪州和陶郡眼下又是夹缝中求生,肩负着所有臣民的生死,她凡事不能不多想。 耳边忽回响起当夜萧厉问她的话来: “若是没有这场山河之祸,我当上了将军,去王府提亲,你会不会嫁我?” 若没有这场山河国祸么? 那父王母妃必还在,兄长也还在,那个假设太过美好了,美好到温瑜只是听着,便觉哪怕是出现在梦里,都是无比奢侈的一个梦。 她给不了萧厉答案,只能反问他,既是假设的东西,又有什么回答的必要呢? 那晚回去昭白都没发现她的异常,只是第二日她就起高热病了。 这小半月里她都卧床养病,未见任何臣子,亦不知萧厉如何了,只盼他能彻底想通吧。 心下这般想着,她却不曾发觉自己捏着折子的五指用力到微微泛白,再起风时,甚至掩唇低咳起来。昭白见状欲把窗户关上,却被她叫住:“这些日子闷了太久,开窗吹吹风挺好。” 昭白虽担心温瑜的身体,但只要是温瑜吩咐的事,她一向照做,当下便又退了回来。 温瑜重新打起精神看完手上那封折子,再取下一封时,却见是一封封好的信件,信上并无落款,只在封口处印有王府的暗徽,不由问昭白:“这是?” 昭白瞧了一眼,忙道:“是世子妃那边寄来的信,奴本欲在禀完南陈和北魏的回信后再同您说的,一时忘了。” 温瑜已有许久没收到过江宜初的信件了,发现严确是叛徒后,她一直都担心是不是裴颂那边已经发现了嫂嫂和她这边有来往。 虽另派了影卫去嫂嫂身边,却一直还没收到回信,亦不知江宜初那边情况如何。 她担心严确已将王府的暗徽泄露给裴颂,在处死严确后,还改了王府传信的暗徽,也让去江宜初身边的影卫,将此事告知江宜初。 但眼下江宜初寄来的信件,仍是用的王府从前的暗徽。 温瑜微蹙了下眉,拆开信件,取出里边的信纸后,神色才稍缓了下来,是嫂嫂的字迹没错,不过是用炭笔写的,纸张也是十分粗劣的草纸,上边只有七字:裴颂乃秦彝之子。 虽不知嫂嫂是如何查得这一切的,但这结果和温瑜让底下人调查的相差无几,想来裴颂应该还没发现嫂嫂同她暗中来 往的事才对。 那么这信,应该也是在她指派影卫过去前,嫂嫂就已寄出了。 因信上没写日期,温瑜也无法推测这封信是过了多久才到她手上的,只是嫂嫂既用草纸和炭笔写信,想来在那边处境已是相当艰难,温瑜胸口不由微沉。 她问昭白:“北边的战事如何了?” 昭白只看那信纸,便也知江宜初在裴颂那里必是受苦了,明白温瑜这一刻的心境,道:“没了关外异族牵制,魏岐山主力朝裴颂倾轧去,势头甚猛,不过短短两月,已夺回数城,狠挫了裴颂之前的锐气。” 其实以当前的情况下,他们选魏岐山结盟,益处似乎也颇多。 但北魏和南陈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北魏一旦彻底击溃了裴颂,就不再需要温瑜的助力。 北魏铁蹄甚至可以直接南下,夺了温瑜手上的四府,再倚百刃关之险,慢慢和南陈打。 而南陈进军中原后,他们的王庭却还是留在关外的,只要他们有异,温瑜可以用以坪州为首的四府形成一道闸门,彻底切断南陈关内大军和王庭的联系,再稍加挑唆围在南陈边上的那些小国,南陈王庭便自顾不暇。 在遍地梁臣梁民的关内,温瑜和南陈一旦决裂,都不用想,那些臣民会拥护的也是温瑜,出于这份忌惮,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南陈必不敢苛待大梁臣民。 这也是温瑜为何一定要同南陈结盟的原因。 温瑜闻言,沉吟些许,说:“倒是不出老师所料,让李洵给魏岐山那边也拟信一封,联姻虽无可能,但有裴颂这个大敌在,结盟的事兴许还能再谈谈。” 她说到此处,似又觉着不妥,起身道:“罢了,替我更衣,我亲自去见老师一趟,同他细商此事。” 昭白伺候温瑜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物,再给她腰间挂配饰时,温瑜瞥见昭白从梳妆台前的首饰盒里取了枚雕花镂空的海棠环,道:“拿我平日里戴的那香囊就是。” 昭白回身在梳妆台和拔步床前都找了一番,没寻到温瑜说的香囊,说:“没找着,不知是不是丢了,翁主要不先将就着戴这海棠环,奴回头再好生找找?” 温瑜神色却微微变了一变,似十分在意那香囊,嘱咐道:“晚宴那天我也戴了的,你若在房里没寻到,差人沿湖找找,看有没有落在那边。” 昭白不觉那香囊有多贵重,但想着毕竟是翁主贴身的物件,落在旁人手上也不好,且翁主既常佩戴,那香囊对翁主来说,只怕也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当即便应下了。 - 莫州。 天气日渐炎热,中军帐内已设了冰鉴。 裴颂松了前襟,袒露着一侧肩膀,肩头裹着纱布,手中拿着最新的战报垂目看着,不出一言,从他神色间也难瞧出什么端倪。 他其实不像个武将,那张清俊又斯文的脸,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世家习文弄剑的公子哥,但见过他的人都知道,那张斯文的面孔下藏着的,就是一只恶鬼。 因着连打了 几场败仗,帐中武将被叫来多时都没听他出言,后背不知是热出的汗还是冷汗,反正已浸透了戎甲下的衣裳。 有人实在受不了这如潮水淹没了口鼻般的压抑感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是末将等无能,还请司徒责罚!” 他这一跪,帐内其他武将便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裴颂这才抬起眼瞥过自己跪了一地的部将们,罕见地没有动怒,语气还算松快:“这是做什么?” 底下的武将们不敢起身,只再次领罪道:“请司徒责罚!” 裴颂终于笑了笑,这在武将们看来,却依然和阎罗圈点生死簿无二,一时间所有人都汗如出浆。 裴颂垂着眼皮看了他们一会儿,这被所有人畏惧的感觉,曾一度让他愉悦,但如今慢慢也有了那么一丝厌恶,他笑里带了几分讥诮,收回目光,说:“起来吧,魏岐山成名多少年了?败给他几仗学些东西,还算不得亏。” 听他如此说,跪了一地的武将们这才全都松了一口气。 坐在一旁的公孙俦赞许道:“主君有此心性,我军大败北魏之日,想来也不远了。” 裴颂显然不在乎公孙俦的夸赞之词,放下战报说:“魏岐山手中的主力铁骑,那是和关外蛮族打了多少年才练出来的,咱们想用硬碰硬的法子取胜,那无异于是以卵击石。需想个法子,破开他们的铁骑在战场上形成的那道铁盾。” 公孙俦面露忧色,说:“前梁余孽和南陈那边联姻在即,也甚是棘手,魏岐山留在南边的那两府,只怕抵挡不了南陈和大梁旧部们多久,届时他们南北夹击主君,才是大为不妙。” 裴颂却似并未放在心上,道:“在无百刃关前,伊州和忻州都曾是大梁南边的门户,城防坚固,南陈和大梁旧部想攻下这两州,最快也得到秋后。届时他们再北上,便临入冬,南陈的兵马可不一定有咱们经得住冻,关外蛮族入关抢粮,魏岐山又必须把骑兵调回幽州,本司徒可有的是法子同他们慢慢耗。” 他身子忽地前倾些许,看着一帐的谋臣武将,笑道:“不过说起前梁余孽,倒是让本司徒想起了另一桩事,本司徒安插在前梁余孽身边的钉子,竟发现本司徒身边也有他们的细作,诸位爱卿如何看?” 满帐的谋臣武将们相视一眼,赶紧又全跪了回去,惶恐道:“我等对司徒的忠心日月可鉴,望司徒明察!” 裴颂依然只是望着他们笑:“跪什么?本司徒自是相信诸位都是赤胆忠心之辈,起来说话。” 满帐的臣子这才又战战兢兢站了起来。 待议完其他军务,裴颂挥退他们后,公孙俦方皱眉道:“主君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说破?若真如严确信中所言,有细作混在这些人中间,此举便是打草惊蛇了。” 裴颂却道:“菡阳既已发现了严确叛投于我,先生觉得,严确传回的这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假的呢?” 公孙俦一时语塞,他更擅政治,在诡谋方面,反不如裴颂。 此刻经裴颂一提点,方觉是了,那位前梁翁主,虽为女流,可主君在南境几番吃亏,都是着了她的道。 他暗惊之时,裴颂已拿起一封关于呈报南境动向的折子细看,唇边压着缕薄笑:“此女倒也攻于算计,我送了个实打实的细作去她身边,她转头便回敬我这样一份大礼,让我不敢全信,却又不得不防。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也唯有将此事捅破,即便真有细作,亦让那细作自危,短时间内不敢再生事端,方不至坏我大计。” 公孙俦这才明白过来裴颂先前之举的用意,拱手道:“主君思虑周全,只是那前梁余孽有如此心计,真让她嫁去南陈了,只怕于主君亦是祸患。” 裴颂含笑的眸底,倾出的全是刀锋一般的冷光:“真当本司徒弃了伊州是给她前梁让利?放心,她活着到不了南陈。坪州是铜墙铁壁,出了百刃关可就不是了。且本司徒身边还有个她永远也不会疑心的人,在她身死前,本司徒再借她之手断坪州一臂,倒也算报了先前被她戏耍的仇。” 能担得起坪州一臂的,除却陈巍、范远、李垚之流,公孙俦一时想不出旁的人选,不解道:“能得菡阳重用的坪州重臣,只怕她不会轻易生疑。” 裴颂却道:“她重用的那几个,本司徒还不曾放在眼里。” 公孙俦毕竟跟在裴颂身边多年,多少能揣摩些他的心思,联想到他先前几次派出鹰犬欲杀温瑜和她身边的那一护卫,此时心中忽也有了答案:“主君想除掉的,是那护送菡阳前往坪州,又攻打孟郡立下首功的萧姓小将?”!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7 章 温瑜派去的人已成功潜入了江宜初身边,江宜初得知严确竟是投靠了裴颂,假借一场刺杀救驾重回温瑜身边,心中分惊骇。 当初长廉王会让严确作为护卫队的目护送温瑜前往南陈,显然是分信任他,但严确终究是做了裴颂的狗,江宜初越想,便越替温瑜担忧。 前往坪州的大梁旧何其多,谁也不能断定,里边还有没有投靠了裴颂的人。 但任她再着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能帮温瑜的法子,温瑜派来的人倒是不止一次地宽慰她,温瑜派她来之前,一再嘱咐,一切要以江宜初的安危为先,让她莫要为了打探消息犯陷。 江宜初嘴上应着,心中的忧虑却不曾减轻过,温瑜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用想也知道其中的波折和艰难,且即便是此时,温瑜仍牵挂着她和阿茵的安危,身边有得用的人,也是第一时间送到她身边来。 江宜初觉得难过,她作为长嫂,未能护得了温瑜一,反倒是那个不过八年华的少女,在洛都失陷后,便匆匆赶往南陈联姻,在奉阳城破后,又独自支撑起大梁倾坍的大厦。 从前她自身难保也就罢了,但今她处境安稳了许多,无论何也要替温瑜做些什么的。 很快,江宜初便寻到了机会。 裴颂在战场上接连吃了败仗,且身上还负了伤,军中条件有限,他养伤期间便没在军营,是在附近城镇寻了座宅子落脚。 江宜初被他一并带了过去,底下人传唤他去裴颂房中时,她心下虽抵触,却也明白她今每隔一旬还能见上女儿一面,都是顺裴颂意换来的,激怒他,对她和女儿都没什么好处。 且她今还想帮温瑜探些消息,唯一能接触到军务和政事的地,也只有裴颂那里了。 江宜初跟着引路的婆子过去后,刚进门便闻到了刺鼻的药味儿,裴颂坐在榻前,上身只披了件外袍,露出了结实的胸腹和缠在左肩的纱布,手上拿了一册兵书在看。 引路的婆子恭敬垂首道:“君,人带过来了。” 裴颂这从手中书册上抬起目光,挥退那仆妇,面上含笑:“阿姊来了啊。” 江宜初半低着,并不看裴颂,也不话,似无声的抗拒。 裴颂对此早习以为常,待仆妇带上门离去后,他望着江宜初好整以暇道:“阿姊似乎一也不心疼我受了伤。” 房门合上后,屋内便暗沉了下来,只有裴颂榻后的纱窗还照进些许光亮。 他整个人都沐在那片天光里,却无半分兰芝玉树之态,哪怕他此刻面上带着笑,也只让人觉着乖戾。 江宜初拢在袖中的手扣紧,:“君一向吉人自有天相。” 裴颂听得这话,不由笑出了声,他的心思素来难猜,此刻突然笑得这般开怀,江宜初只觉背脊上也跟着窜起了一阵寒意。 裴颂似笑够了,终于止住了笑声,意味不明地看着江宜初道:“此看来,阿姊还是担心我的?” 不等江宜初接话,他便继续道:“那便 劳阿姊替我擦身换个药。” 江宜初身形微僵,垂眼看着脚下的砖石道:我笨手笨脚,不擅这些,未免伤了君,还是让大夫替君换吧。 ?团子来袭的作品《归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裴颂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很是为难般道:“这可何是好,魏岐山今开始反攻莫州,阿姊又那般心疼那个孩子,未免战时出什么意外,我要不还是先命人把她送去幽州,只不过往后再见艰难了些,得让阿姊挂念了。” 江宜初一听他提起女儿,脸色当即便白了下来:“别动阿茵!” 裴颂面上这重新带了笑,看着江宜初:“那便只能劳烦阿姊了,药在书案左边的抽屉里。” 女儿就是江宜初的软肋,纵使她有千般万般不情愿,此刻也唯有迈步朝书案走去。 到了书案后,江宜初也没量裴颂堆放在案角的那些折子和书信,直接按裴颂的话开了抽屉,取出伤药后便软榻那边走去。 裴颂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江宜初,若不是公孙俦先前给过他从江宜初那里截获的信件,只怕他也要相信江宜初被迫留在他身边,除了不情愿,再无旁的心思。 但就是清楚这一,裴颂嘴角的笑反越发肆意了。 他是从地域里爬出的恶鬼,卑鄙阴狠,阿姊若也足够狡诈和心狠,和他更配不是么? 江宜初拿着药走回,瞧见裴颂那笑时,只觉心底一阵阵发毛,生怕他瞧出了什么端倪。 但细想自己取药,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案的那些信件,应不会引得他起疑对,遂稳住心神,站在了裴颂跟前垂眼道:“我替君换药。” 裴颂也不看书了,随手将书册往边上一放,大喇喇坐在榻前。 纵使江宜初没有抬,也能察觉到他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看了一眼裴颂身上晕着淡淡血色的纱布,硬着皮上前去拆开,大抵是为害怕,她指尖冰凉得厉害,反倒是指腹无意中接触到的皮肤滚烫。 江宜初甚至能觉到喷洒在自己发顶的呼吸都渐重了几分,她更加不敢抬,拆纱布的手也有了些轻微的发抖,好不容易拆开纱布,想要从裴颂身上取下,却他还穿着外袍,不好从他身后绕开。 江宜初垂下的长睫轻抖了两下,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我需替君宽衣。” 裴颂倒也没为难她,张开双臂任江宜初替他退下了外袍。 没了外袍遮挡,江宜初很快就把那缠了数层的纱布尽数取下来,瞥见裴颂身上那道几乎横贯了整个肩,一直延升至胸膛结着暗黑色血痂的伤,长睫又扑扇了两下,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勉强维持着手抖取了药粉重新替裴颂撒上去。 在撒到肩膀处时,裴颂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江宜初的手腕。 江宜初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垂着避开同裴颂对视:“药还没上完,还请君莫要为难。” 裴颂抬起了江宜初的下巴,在看到沾在江宜初眼睫上的泪珠上,眼中的戏谑收了起来,变成了一种江宜初看不懂的目光,他轻声问:“阿姊哭 什么呢?” 江宜初没回答他,只是又有两滴清泪从她眼中滚落。 裴颂用食指抹了那泪,送到自己唇中尝了上边眼泪的味道,看着江宜初的神色变得古怪,似乎他自己都不信江宜初会为自己哭一般,一先前那般轻佻问:“阿姊这是在心疼我?还是被伤吓到了?” 他着垂眸瞥了一眼横贯了自己胸膛和肩膀的那道伤,不以为意笑笑道:“魏岐山的确是宝刀未老,不过这伤还要不了我的命,阿姊别哭了,我心疼的。” 他中那句心疼,就和他嘴角的笑一样轻佻,没有半分可信度可言。 江宜初却似受不了了一般,闭上了眼仍止不住泪流地道:“秦涣,收手吧。” 几乎是几年没有人再唤过他名,裴颂微愣了一下,随即笑意不减地道:“我不懂阿姊的意思。” 江宜初睁开眼,悲意难掩地看着他道:“秦家当年所遭受的,你早倍百倍地讨回来了,几族被灭门,温氏皇族也被屠戮殆尽,大梁江山支离破碎,这些还不够吗?” 裴颂有些讥诮地看着江宜初:“阿姊觉得,我现在该束手就擒,任魏岐山和菡阳宰杀是么?” 江宜初不出话来,她只是在看到裴颂身上的伤时,觉得他迟早会死在他一手挑起的这些战火里。 她恨眼前这个毁了她的家的人,却对曾经那个被她视若亲弟弟的邻家少年恨不起来。 秦家被抄的那一夜,火光滔天,绝望的哭喊声迄今让她想起仍觉揪心,从秦府门下淌出的血,直至第天都没干。 她知道秦涣的恨,所以觉得他既然报仇了,就该放下这仇恨收手了。 裴颂当下的话,却也让她清楚自己那番言语的可笑来。 他今就是众矢之的,不管是为了争权夺利的魏岐山,还是报灭门之仇的温瑜,都不会放过他。 江宜初脸色更加苍白,眼中全是痛苦。 裴颂面上的讥诮却慢慢淡了下去,他盯着江宜初看了一会儿,:“阿姊是真在心疼我啊?” 这个认知似乎让他心情好了起来,他抬手一拭去江宜初脸上的泪痕,:“我很高兴。” 江宜初偏过想躲开他的触碰,裴颂抓着她的另一只手,却带着她的手按到了他肩的另一个圆形疤孔处,他看着江宜初道:“上一次我护着阿姊中箭,阿姊看着这处箭伤,也像今日这般哭,我以为,是为我快死了,所以阿姊替我难过,原来看到我受伤,阿姊也会难过的么?” 他身上灼热,江宜初再听他那道箭疤,手似被那道疤烫伤一般想挣脱,但裴颂将她那只手按得牢牢的,任她怎么挣都无果。 裴颂手上再一用力时,江宜初直接被扯得跌进了他怀中。 江宜初一手撑在他胸膛上,还在挣扎,很快就被裴颂擒住了双手,眼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滑落双鬓,她:“放开。” 适逢外边忽传来鹰犬的声音:“君,咱安插在坪州的钉子送来了急报。” 裴颂听到这话,神色似乎变了变,终是松了钳制住江宜初双腕的那只手,朝她道:“阿姊会慢慢看明白自己心意的,我等得起。” 身上再无束缚,江宜初连忙起身。 裴颂也在此时唤那鹰犬进来,江宜初整理了微乱的鬓发匆匆出门,在同那鹰犬擦身过的间隙,用眼角余光瞥向对手上信件的封皮。!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8 章 入夏的风吹过长廊,掀起的热浪也是灼人的。 江宜初站在书房门外,里边的谈话声已全然听不清,她眼中的悲意凝住,一直冰凉的手也在慢慢恢复暖意。 阿鱼身边果然还有裴颂的人么? 只可惜方才那匆匆一瞥之下,她也无法从信封上看出什么。 江宜初脸色有些难看,却不敢在裴颂书房前久留,打算先回自己住处。 她要想探听到更多关于裴颂军事或政务上的机密,就必须得靠近裴颂,但她一向对裴颂避之不及,突然同他频繁接触,以裴颂的谨慎,肯定会发现端倪。 方才在屋内半真半假地哭那一场,若是裴颂相信了自己对他也存有情义,今后再想行事或许会方便许多。 江宜初心事重重地想着要如何才能帮温瑜打探到那颗钉子是谁,未曾注意到迎面有一罗裳女子带着仆婢气势汹汹走来。 “大胆!见了我们夫人还不跪下请安!”罗裳女子身边的婢女见到江宜初,嫌恶拧眉呵斥。 江宜初抬眼,见来者是裴颂几l月前才收的妾室郑美人。 同那些秦楼楚馆出身的歌姬舞姬不同,郑美人的父亲原是莫州守将,现于裴颂麾下效力,颇得重用。裴颂又不曾娶妻,她倚仗着娘家的势力,素来是裴颂身边的美人里气焰最盛的一个,颇有几l分以裴颂正妻自居的意思。 江宜初先前因为裴颂替她挡箭一事,已被传成军中人尽皆知的红颜祸水,裴颂外出征战期间,她便没少被这位郑美人刁难。 此刻看着强压着怒容的郑美人,江宜初清楚她必是差人盯着裴颂这边的动向的,听说裴颂让人把她带过来了,这才带着一众仆婢端着汤盅也来“看望”裴颂。 她想着裴颂鹰犬手上的信件,忽地计上心来,含笑看着郑美人,神色温婉如初,却无半分怯懦之态:“你我皆是主君身边的美人,我为何要跪你?” 郑美人看着江宜初有些凌乱的衣裙和发髻,再见她笑吟吟同自己说话,只觉她是在朝自己示威,心中怒意和妒意交织,当下极尽自己所能挖苦道:“不愧是已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妇人,手段的确是了得,也不知羞耻为何物,只是不知温世子泉下有知作何想了?” 江宜初在听到对方提及温珩时,眼中的笑便已消了下去。 郑美人见了,心知这是戳到了江宜初痛处,只觉心中一下子舒坦了,她迈步朝江宜初走近,湘妃色的裙琚长长地拖曳在身后,涂着艳丽豆蔻的尖锐指甲攥起江宜初下巴,眼底全是鄙夷和恶意:“我若是你,早在奉阳城破时,便一头碰死了,多少还能得个清名,如今你这位大梁世子妃,可真是大梁之耻啊,等你女儿长大,知道她娘这般下贱贪生,怕是得有样学样吧?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是?” 她话音方落,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在了她脸上。 力道之大,让郑美人脚下直接打了个趔趄,她捂着脸不敢置信般看向江宜初,勃然大怒:“你这贱人,竟敢打我?” 江宜初一直都温柔到像是没脾气(),此刻她看着郑美人的目光(),却冷得令人心惊:“论廉耻下贱,我怎比得了你郑氏,叛主求荣,不忠不义,做了那二姓家奴,郑美人不还自恃高人一等么,显然是已深得郑大将军真传啊?你郑氏全族尚如此不知羞不知耻,我一担不起这山河国破世道的弱女子又惧什么?” 郑美人恼羞成怒,被扇过一巴掌的脸也火辣辣疼着,她喝道:“将人给我抓住,胆敢如此辱没我郑氏,我今天非把你这贱人的嘴给撕烂不可!” - 裴颂得了消息赶过去时,江宜初正被人押着跪在烈日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摁着江宜初的肩膀,一个婆子手拿掌嘴的板子,已打得江宜初两侧脸颊红肿,嘴角破开溢血。 郑美人正坐在回廊边的美人靠上,见江宜初如此惨状,可算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她恨声道:“给我继续打,打烂那张脸,我看她往后还拿什么魅主!” 身后忽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本还在行刑的婆子听见那声音,手上也是一抖,那一板子终是没敢再落下去。 郑美人其实瞧见松垮披着外袍的裴颂大步朝这边走来时,就已变了脸色,她娇靥上很快升起委屈的神色,捂着已冰敷过的脸颊朝裴颂迎去:“主君,是江美人先打嫣儿的,她还辱骂家父……” 裴颂却一言不发,只在看到江宜初时脸色阴沉得厉害,直接朝外走去。 郑美人还想追上前继续告状,却被裴颂身边的鹰犬抬剑挡了路。 郑美人在裴颂跟前再无半分嚣张姿态,整个人都是一副委屈又乖顺的模样,心中却是极为忐忑,毕竟她深知裴颂待江宜初和她们不同,眼下江宜初又是这样一副惨相。 裴颂抱起摇摇欲坠的江宜初时,扫了那行刑的二个仆妇一眼,冷冷吐出两字:“杖毙。” 二个仆妇连忙叩首求饶,郑美人虽也极为害怕裴颂,可心中又有自己的计较,他在战场上一再失利,先前夺下的那些城池,一一被魏岐山抢了回去,如今只能据守莫州,而莫州又是她们郑氏的地盘。 裴颂眼下唯有倚仗她爹爹,今日她被江宜初那些话气到,一时失了理智,做得的确过火了,但若是她求裴颂开恩,裴颂碍于当下的局面,赦免了自己身边那几l个婆子的死罪,这其中的益处可就大了去了。 这相当于是她动了众人皆知的裴颂心尖儿,但裴颂却没责罚她。 裴颂身边那些人,今后便知该如何行事了,郑家的地位,也会更稳固。 想通这些,郑美人更坚定了心中赌一把的心思,拦路跪在了裴颂跟前,声泪俱下乞求道:“求主君饶她们一命,都是嫣儿的错,嫣儿不该因江美人辱骂家父,贬低家父如今替主君效力乃二姓家奴,不知廉耻,便心生怒意,私下责罚江美人,纵使江美人心向前梁,嫣儿也该禀与主君后,再由主君定夺。” 郑美人哭得梨花带雨,一番话更是将过错全推给了江宜初,还给她扣了个心向大梁的帽子。 () 裴颂看了一眼怀中的江宜初,她脸颊伤肿得厉害,唇边全是血迹,双目紧闭,似已晕了过去。 他再看向郑美人时,唇边带了抹冷笑:“留你这么久,本以为你该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蠢笨如猪。” 郑美人听他说出如此难堪的话,不由有些花容失色。 裴颂如看蝼蚁般看着郑美人问:“今日之事,是你的意思,还是郑家的意思?” 郑美人意识到不妙,兴许还会给家族带去祸事,这下是真慌了,连忙哭道:“嫣儿知错了,嫣儿当真只是不忿江美人辱骂家父……” 裴颂已抱着江宜初离去,只扔下一句:“郑氏禁足二月。” 那二个婆子也很快被人拖下去施以杖刑,棍打声和哀求声不断。 待裴颂彻底走远后,郑美人才瘫软在地。 - 裴颂大多时候都是在军营里,在这临时落脚的宅院里,为了方便处理公务,也没专设主屋,只打通了书房和旁边厢房的墙,改做内外两室,他日常起居办公都在这里。 江宜初被他带回去后,很快便有大夫来给她看诊,她不仅脸上有伤,还因在烈日下的跪了太久,被晒得中了暑气,给她喂药时,基本上是喂进一半,流出一半,被浓重的药味刺激到,她还吐了好几l次。 裴颂命人送了好几l碗药来,才勉强让她喝下了大半碗的药量,但江宜初整个人已是精疲力尽,彻底昏沉了过去。 裴颂守着她在一旁看折子,不多时公孙俦过来问细作带回的消息。 裴颂去外间和公孙俦议事后,一直“昏睡”中的江宜初,这才陡然掀开了眸子。 只听外边传来公孙俦苍老的嗓音:“严确已经暴露,菡阳那边如今严防死守,又清缴了咱们不少钉子,再想放人过去已极为不易,这颗钉子不知还能用多久……” 裴颂轻笑出声,似不以为意:“先生放心,这颗钉子,我用了不少功夫才送去菡阳身边,当初甚至折损了不少鹰犬,才营造出了他誓死护卫菡阳前往坪州的假象,今他在坪州又担重任,菡阳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公孙俦似仍有迟疑:“就怕菡阳许他这般大利后,此人生变。” 裴颂这次笑得更开怀了些:“他是我父亲在牢里一手教出来的,算我半个兄弟,又岂会生变?更何况他母亲也还在我这里,只等他彻底掌控前梁兵权,坪州和陶郡便都是我囊中之物。” 江宜初在里间听得浑身发冷,手脚阵阵冰凉。 阿鱼身边竟然还潜伏着这样一头恶兽么? 她恨不得立马就写信给温瑜,让她提防,但又深知眼下还不是时候,只能竭力忍耐着。 外间,公孙俦似乎也没再忧心那颗钉子会叛变,道:“还是小心行事为妙,那老妇人还在雍州,先前主君在雍州城做了一场戏,让他谎称与主君有杀母之仇才去投靠菡阳,才让菡阳彻底放松警惕,若是让菡阳知道其母没死,主君放出去吃坪州和陶郡的这颗子,便保不住了。 ” 二人又议论起了其他的,江宜初心中却是再也平静不下来,她如芒在背地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时辰,待裴颂进来又看完不少折子后,才装作悠悠转醒。 “醒了?”裴颂伸手想扶她,却被江宜初躲过,她脸上的肿还没消,火辣辣的疼,长发披散下来,微微将脸遮挡住了些许,她沙哑道:“放我和阿茵回奉阳。” 裴颂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浑不在意般坐回了床边的圈椅里,唇边漾笑道:“阿姊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 江宜初眼圈发红,自嘲道:“我可以被人骂下贱,骂不知廉耻,骂没随阿珩去死替他守节,枉为大梁世子妃,但阿茵不行,阿茵不能被人这么骂……” 说到后面,一扭头,两行清泪已从她眼中涌出。 裴颂何等聪明,一听江宜初这番话,再想到先前郑美人恶人先告状的那番说辞,很快便知道是如何一回事。 但不管江宜初是故意激他才这般说的,还是当真如此想,听到后面,裴颂唇边虽还带着笑,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可怖。 他慢条斯理道:“阿姊受的委屈,我会替阿姊讨回来的。不过阿姊可千万不要有守节随温珩去死的想法,不然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将他温氏一族的尸骨都挖出来,剁成碎末喂狗!” 江宜初噙着泪和他眼神相接,知道他说的不是吓唬她的话,心中惊惧之余,面上已是凄楚一笑:“我不想,可多的是人盼我那般做啊。” 裴颂轻触她红肿未消的面颊,笑吟吟说:“阿姊放心,那些人我也会一个个都送下地府的。” 这次江宜初是当真暗中打了个寒颤。 - 坪州。 南方多雨,城里晴了半月,傍晚时便又风雨大作。 温瑜跟着李垚要学的东西太多,索性在房中也设了书橱,为了方便她找书,书橱靠墙角的地方置了灯架。 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打在芭蕉叶上,又急又重,屋内却被烛光铺了一室暖黄,连一丝风也不曾吹进。 温瑜借着角落的高脚烛台,从书架上找了一册长卷对光细看,卷轴的一端覆过她小臂,和她的轻纱大袖一起垂落。 昭白在一旁汇报道:“南陈已同意先送一百五十石粮入关,就是魏岐山那边,李洵大人虽亲去了忻州当说客,但如今北魏在同裴颂的角力中已占了上风,只怕不会让出忻、伊两州,让咱们和南陈的军队顺利北上去攻裴颂。” 温瑜看着卷轴平静道:“这两府我不白要,我们和南陈的军队若北上,强攻下来,魏岐山在南边什么也不会剩,且以他北魏一方之力,未必就能在入秋前彻底重创裴颂,只要等到秋后,关外蛮族就会卷土重来,届时魏岐山又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他若愿同我们结盟打裴颂,舍忻、伊两州,我可保他在南边的兵力一成不少,继续北上时,再打下多少城池,各凭本事。城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忻、伊两州我是必要不可,魏岐山的立根之地却不是这两府,有谈和的余地。” 昭白听得温瑜这番分析,心下也稍定,说:“盼李大人能带回好消息。” 天色已晚,温瑜让昭白早些下去歇息,昭白在临出门前,似又想起了什么,同温瑜道:“对了,陈夫人白日里曾来寻过翁主,问您嫁衣可试过了,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温瑜侧身而立,视线并未从长卷上移开,只说:“知道了,我明日亲自与陈夫人说。” 昭白这才退下了。 轰鸣的雷声里,闪电一次次将窗纱照得雪白,挂在衣架上的婚服,在一室烛光里红得刺目。! 第 89 章 萧厉带着一队轻骑,冒雨夜驰回营地,雨水从他们湿透的披风和袍角淌下,马蹄在疾跑间溅起水花,似狩猎而归的群狼。 随行的小将一过哨门便同值守的小校大喊:“西二营剿匪归,擒匪三百余名,缴获兵刃四百余件,铁箭两百余支!” 那小校慌忙翻出笔墨,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记录下了什么。 这番动静,也引得营地其他将士探头探脑张望,眼见西二营的骑兵打马而过,眼中不乏露出羡慕之色,低声议论道:“西二营这个月都出兵剿匪多少次了啊?坪州和陶郡外的匪窝都给端完了吧?” “岂止,前些天我就听西二营那边的说,他们剿匪已经剿到忻州和伊州边界去了!” “西二营那帮兔崽子跟着萧将军算是风光了,光是这几次剿匪都能攒下不少军功了吧!” 萧厉径直回了西二营,押回来的那三百多名山匪自有随行小将安排劳役去处,他翻身下马,刚把把缰绳扔给帐前迎上来的小卒,便见谭毅过来:“可算把你给等回来了!” 萧厉略有些意外,谭毅这时候过来找自己,应该是听到了他回营的消息,大晚上的寻他肯定是有要事了。 外边雨势大,他邀谭毅一并进帐,扯下了身上淌水最凶的披风递给亲兵,在桌前给谭毅倒茶:“雨夜路不好走,压着俘匪回程慢了些,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 谭毅“嗐”了声:“这些日子你领着西二营的人往各大匪窝跑,一去就是三五天,想逮你可不易,我就是奉范将军的令来告你一声,接下来几天都好好待在军营里,别去剿匪了。” 萧厉把倒好的茶推向谭毅那边,抬起头问:“为何?” 谭毅道:“三日后便是翁主的封礼大典,你要是又一头扎匪窝里去了,范将军回头能扒我一层皮。” 萧厉皱眉:“什么封礼大典?” 他这大半月一直在山里剿匪,对坪州政务所知甚少。 谭毅解释说:“南陈那边已同咱们签了盟书,只等过几日他们的押送的粮草入关,翁主就要前往南陈,当下暂定了李垚先生和陈大人主持关内大局。依李垚先生的意思,咱大梁和南陈盟约既已定,大可再弄出些声势,引更多大梁旧臣或是义军前来归顺。最好的法子么,当然是追封王爷和世子,翁主不久后以大梁公主的身份嫁去南陈,也更加尊贵。” 萧厉从谭毅提及已同南陈签订了盟约,就异常沉默,等他说完,才用和平日里无异的语气道:“我知道了,辛苦谭大哥走这一趟。” 谭毅没发现他那点微妙的反常,见他甲胄下的衣物湿透,也需尽快更衣,当下便起身道:“话带到了,我也就不多留了。” 萧厉起身送他出帐,谭毅临走前似乎想卖他个人情,压低了嗓音同他说:“你剿匪的功,范将军都记着呢!” 旁人还不知风声,但他是范远的副将,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旁人多些,陈巍想招萧厉做女婿被他婉拒,陈巍虽没说什么,但不少知情 人都暗地里觉着他不识抬举,也拿不准陈巍后面会不会介怀此事。 虽说萧厉是翁主嫡系,可翁主前往南陈后,坪州和陶郡的主要决策权还是在陈巍和李垚手中,陈巍若是有心,能给萧厉碰的软钉子可就多了。 范远是陈巍最信得过的人,范远的态度,很大程度也就代表了陈巍的态度。 萧厉听懂了谭毅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向他低声道了声谢。 谭毅走后,萧厉回到帐中,却也不曾换下那身湿衣,只撑手枯坐在桌前,望着已被他密密麻麻做了不少标记的南境舆图,不知在想什么。 做了萧厉亲兵的赵有财端着热水进帐来,便见萧厉衣袍泅出的水迹已在地上汇聚一小滩了,他忙叫了声:“我滴个将军哎,您衣裳都湿成这样了,怎么也没换?()” 萧厉凝神盯着舆图,似思索到了关键处,说了声:别吵。?[(()” 赵有财满嘴的碎碎念立马就止住了。 他能成为萧厉的亲兵,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嘴皮子利索,机灵擅打探各种消息,且极有眼力劲儿,还在前往坪州路上时,他就想方设法地在萧厉跟前献殷勤,萧厉也的确需要个消息灵通又替他打理诸多琐事的人,便将他留在身边了。 萧厉眼下明显是在研究兵防,赵有财哪里还敢打扰,那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墨迹,他瞅上一眼便觉脑袋疼,也只有萧厉自己才能看懂了。 他怕萧厉着凉,出去弄了个火盆子进来给他烘着身上衣物后,便站桩似的守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赵有财都站得快打盹儿了,才听见萧厉那边有了动静。 他睁眼便见萧厉已收起舆图装进防水的卷筒里,几下扯开手上的臂缚,扭头冲他说:“给我拿件袍子来。” 赵有财忙翻找出了件萧厉常穿的箭袖轻袍递过去,不解道:“这般晚了,您还要出去么?” 萧厉卸甲换上那身箭袍,也不顾发梢还往下滴着水,背起装舆图的卷筒掀帘便往外去,只留下一句:“我最迟明早归,期间若是有人寻我,你替我应付一二。” 谭毅前不久才来过,赵有财以为萧厉是有要紧军务在身,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下了。 - 夜雨喧嚣,温瑜看完手中长卷,收拢放回书架上后,方吹灭了这书橱一角的烛火,抬脚走向那件还不曾试穿过的婚服。 坪州官坊数十名绣娘赶工数月方才绣出的嫁衣不可谓不精致,料子上繁复的暗纹在烛火照耀下,如日下流波褶褶生辉,比发丝还细的金线绣出的鸾凤振翅长鸣,除却华美,更多的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仪和雍容。 一如她即将要迎来的这场大婚,繁华之下,是权势和野心的角逐。 温瑜抬手轻抚过那云锦的料子,不知何故,眼前忽浮现起了兄长和嫂嫂成婚时的情景。 那时她方十二岁,只记得阖府都张灯结彩,挂满红绸,母妃提前给下人们裁制了新衣,来来往往的宾客谈笑声和墙外的鞭炮声混在一起,热闹得恍若隔世。 () 拜天地时,周遭人一起哄,说些打趣新人的话,兄长那张温润清雅的脸,便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嫂嫂跟着倾身拜下去,盖头被风吹起一角,便见盖头下新妇晕着胭脂娇靥亦是唇角弯弯,父王和母妃坐在高堂上,鬓发微霜,眉眼含笑。 那才是真正的成亲吧? 红绸彼端之人,是心上人。高朋满座,亲眷皆在。 温瑜垂下眼,捻着婚服的袖子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才取下这身华裳去里间换上。 陈夫人拿了她的身量尺寸去裁制的衣裳,自是合身的。 温瑜换好婚服坐到梳妆台前,纵使铜镜映物偏黄,此刻又是晚间点着灯烛,昏光更甚,但铜镜中映出的女子,依旧明艳不可方物,只是眼神过于冷和静了些,看着不像个新娘子,唇色相较于这身衣物而言,也略显寡淡。 温瑜从妆奁里取了一片染有口脂的胭脂纸,对镜微抿。 闪电劈下,雕花纱窗外一片森白,随即是天裂般的雷声炸响,那原本紧闭的房门,也在这一声炸雷里,被人从外边大力撑开。 冷风灌进,吹得满室纱幔飘飞。 温瑜手中还捻着那胭脂纸,回眸看去,便见来人两手撑着门框,衣发湿透,高大的身形将耀白的闪电都全挡在了外面,滴着水的乱发下,一双狭长漆黑的狼眸正盯着她。 温瑜眼中有过短暂的错愣,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说:“这个时间点,昭白不会放人进来,你避开她的耳目,想来废了不少功夫。寻我有事?” 萧厉说:“你丢了东西。” 温瑜听到此处,已不动声色蹙起了眉。 萧厉抬脚朝她走近,中指勾着络子垂下一物,说:“还你。” 正是温瑜弄丢的那枚香囊。 他是冒雨而来的,他浑身湿透,香囊自然也已被雨水浸透,络子上的流苏正往下滴着水。 温瑜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对镜画起眉,道:“不是我的。” 萧厉看着她对镜描眉,说:“那晚你走了,我在湖边捡到的。” 他声线平稳,只是淋了雨的缘故,听起来有些哑 似被他扰得没心思画眉了,温瑜停下手中眉笔,回过头有些冷漠地看着萧厉道:“我说了,不是我的。萧将军,你今日冒大不韪前来,若只是为同我说这些,大可离去了。” 她转过头欲继续画眉,却被萧厉攥住了持眉笔的那只手,他半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轻声问:“温瑜,你在逃避什么?” 温瑜别开眼:“我听不懂萧将军在说什么。” 萧厉将那枚香囊放到了温瑜梳妆台边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说:“我打开看过了,里面是我刻给你的那枚鲤鱼木雕。” 温瑜拢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攥紧,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萧厉说:“捡到这香囊的时候,我很高兴,高兴你或许也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的。你要忻州和伊州做嫁妆,我借着剿匪,摸清了忻州和伊州周边地势和兵力布防,也想出了不需要再和任何一方联手,同样能夺下忻州和伊州的法子。所以想来问问你……” 屋外雷雨声更甚,雨水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他攥着温瑜手腕的那只手微微收紧,艰涩开口:“温瑜,不嫁你的陈王了,嫁我行不行?” “梁国,我替你复。你温氏一族的仇,我替你报。”!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0 章 闪电将夜幕撕开无数道口子,滂沱大雨仿佛是从那裂开的的口子里倾泻而下。 闷雷也一道连着一道响起。 温瑜心绪似被雷声扰乱,眼底浮现短暂的怔然,随即那些复杂的情绪都一层层平复了下去,眸中只剩冷寂,看着萧厉道:“看来那晚我同萧将军说得还不够明白。” “我来,正是给你那晚的问题一个答复。”萧厉打断她。 他的身量和体型在那里,侧面的颌骨线条明晰又锋利,每每抬起头直视人,给人的压迫感都极强,此刻纵使形容狼狈,却好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危险。 “你那晚问我,送亲去了南陈,是不是要在南陈待上一辈子。”他瞳孔里映着温瑜身着嫁衣的模样,更深处的神色叫人瞧不真切:“我的答复是不会让你嫁去南陈,我会成为你可选的第三条路,你嫁我,或者我入赘给你,都行。” 可能是看见了温瑜面上的愕然,他沉默了一息,说:“我读书不多,不知道用你们文雅些的话该怎么说,反正是这么个意思。如何,要不要选我?” 那看向温瑜的目光,隐忍,赤诚,执着,又平静,显然是深思熟虑后再来寻她说的这番话,绝非是一时兴起。 温瑜怔愣到久久不知作何言语。 她一直都知道萧厉对自己有意,却从未想过,这个骨子里桀骜不驯的人,会将头颅低到这地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捏了一把,突然之间酸涨得厉害。 她刚涂过口脂的红唇不自觉抿紧,拢在婚服大袖的五指,也愈发用力地掐进了掌心,回首看着萧厉,眸色平静又残忍,恍若毫无触动般漠然开口:“纵使你能打下忻、伊两州,又能改变什么?” “我要兵,要权,你有么?” 惊雷阵阵,急雨簌簌。 萧厉半边脸隐在烛火照不到的昏暗中,瞧不清是何神色,只是攥在温瑜腕上的五指微松了力道。 温瑜借势挣脱他的手,冷硬别过脸去看灯罩上的烛光,从另一只手传来的刺痛,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冷漠。 不想叫萧厉瞧出端倪,正欲冷声下逐客令,却听萧厉道:“取忻、伊两州前,先堵南陈在关外。占据大梁南境这三州一郡后,招兵买马,休养生息,等到入秋塞外蛮族侵幽州,魏岐山分身乏术,再调兵北上共伐裴颂。” 他这话,俨然是对温瑜先前问他打下了忻、伊两州又能改变什么的回答。 在温瑜惊愕之际,他已取下背后的卷筒,拿出舆图在她梳妆台上铺开。 舆图两侧卷翘,萧厉用温瑜的妆奁压住了一角,撑臂按在另一侧,远处的烛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了妆凳处,他神情至始至终都很平静,说:“我剿匪探得了些被魏岐山封锁的消息,裴颂当初撤离伊州,就已对伊州坚壁清野,魏岐山拿下的只是一座空城,现下是用忻州一府的兵力维系着两州,薄弱之处诸多,攻下这两州不会折损多少兵力。” 他湿成一绺一绺 的发还在往下滴水,幸得那舆图上涂了一层防水的蜡油,沾了水也不会被浸湿。 但有第一滴不知是从他袖口淌下,还是从他发梢坠下的水珠,正好滴落在了温瑜手背。 “倚百刃关之险,按我们原本的计划,已可阻南陈兵马入关,南陈若是破釜沉舟强攻,他们同周边小国也多有龃龉,遣人往大剌、乌柬这些小国走一趟,他们未尝不愿意在此时直取南陈王庭,为求自保,南陈必然得撤兵回援王庭,再不敢全力攻百刃关。” 梳妆台只有那么大,纵然他站得靠边,可因为撑臂按着舆图,时不时又要在舆图上指出地形,总有离温瑜极近的时候,说话时的吐息和身上的潮气,纵使温瑜刻意去忽略,也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萧厉不知温瑜皱眉是为何,以为她是听得不耐烦,精简了言语道:“裴颂连败几场,魏岐山追击正猛,在入秋前,裴颂分不出余力遣兵南征,魏岐山也不会为了远在南境的两州,横跨裴颂的地盘来讨伐我们,到秋后,他被塞北蛮族和裴颂夹击,更不会对我们出手。等裴颂兵败,魏岐山既是打着清缴逆党的旗号出兵,你作为大梁王女要他称臣,他若不从,便也成了乱臣贼子之流,伐他师出有名。” 说完这些,他才抬头看向温瑜:“兵和权,我现下没有,你可以等到我有的那一天,再同我成亲。” 这便是他给她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了。 温瑜瞥过那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和修改印记,只觉先前被水珠砸到的手背处隐隐炙痛。 仿佛落在上边的不是雨水,而是滚烫的油珠。 她撑额静静看了那舆图一会儿,终是狠下心道:“我同南陈结盟就能得到的东西,为何要跟你赊账?借南陈的势,同北魏议和,大可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忻、伊两州,也不需要在百刃关囤兵戒备强敌,如此,才是百利无害,不是么?” 萧厉听到此处,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苍白。 “况且……”温瑜话却明显还未说完,她抬起眸子,毫不避让地同萧厉对视:“我想萧将军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她指尖挑起萧厉放在梳妆台上的香囊:“我带着这木雕,只是极喜将军昔时所说的‘鱼跃龙门’四字,而非是别的,将军几次逾矩,实在是叫本宫难做。” 悄无声息间,她已转换了自称,似乎当真已为此困扰厌烦了许久。 说罢指尖一松,那装着鲤鱼木雕的香囊便砸到地上,香囊上的系带早已松散,里面的鲤鱼木雕摔落出来,滚至萧厉脚边。 她似不以为意地道:“这木雕既已丢了,本宫就当从未被找回过。” 萧厉微侧着头,大半张脸都隐匿在了阴影中,只能看到他颈上的肌理线条绷紧,喉头似乎艰难滑动了下,才继续问:“那堵河堤时的披风呢?” 温瑜似乎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神情莫名地道:“本宫当日前去巡视,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萧将军若不提,本宫怕是已不记得这回事了。谭毅将 军说你不眠不休守了好几日,本宫去往大帐时又见你伏案睡着了,才让底下人寻了件披风给你。此事也让萧将军误会了么?” 那最后的问句,最是诛心。 她坦然同萧厉对视的一双眼里,全是尖刺一样的冷漠。 萧厉算是尝到了粉身碎骨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缓了许久,还是只能抬手盖住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是我自作多情,给翁主带来了诸多困扰。萧厉在此祝翁主和陈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嗓音哑得像是沙石在瓦砾上划过。 说罢转身大步往外走去,垂下的指节间沾着湿痕,开门的刹那,冷风和水气齐齐袭进屋内,一柄黑铁寒刀也架上了他脖子。 萧厉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垂首而立,乱发遮住了他的眼,他丝毫没有要同来人动手的意思。 昭白被引出去在暴雨中兜了一圈,浑身湿透,远处还有喊着抓刺客的嘈杂声音。 她架在萧厉脖子上的刀刃往下滴着水,刀锋已陷进萧厉颈上的皮肉些许,溢出了血线,她满脸怒容,似乎只要屋内的温瑜一声令下,就会斩断萧厉脖子,却在看到萧厉双眼时,浅愣了下。 屋内也在此时传来清沉的一声:“放他走。” 尾音被雨帘隔绝,叫人听不出情绪。 昭白往里看去,只瞧见珠帘后温瑜对镜而坐的一道背影,她心情复杂地看了萧厉一眼,锵声收刀回鞘。 七八名被引出去后匆忙赶回的影卫瞧见这一幕,也收了刀,没再拦萧厉。 萧厉垂首踏进雨幕,宛若一条丧犬,再也没回头。 昭白在他走远后,一身湿意进屋,在珠帘外单膝跪下,“是奴护卫翁主不周,请翁主责罚。” 温瑜平静道:“萧将军剿匪探得军机,今夜前来只为上报军情。” 昭白一愣,抬首往珠帘内看去,却只听见温瑜问:“记住了吗?” 昭白当即颔首:“奴记住了。” 温瑜这才轻声说了句:“下去吧。” 昭白似有许多话想说,但温瑜既已开口,她只得领命退了出去,却再也不曾离开温瑜的院落一步,一直抱刀守在门外。 屋内烛火徐徐燃烧着,温瑜捡起先前摔落在地的木雕,本是想拂落上面粘到的灰迹,手拂过的地方染上了血渍,她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早已被攥得破开,鲜血晕开了一片。 她随意用帕子绑住了伤口,又另取了帕子,一点点细致地擦去木鲤上沾到的血迹。 只是她手上的血渍没清理干净,越擦,反倒将木鲤上的血污弄得更多。 温瑜徒劳地擦了一会儿,一滴泪砸在木雕上的时候,她手上动作微顿,兀自道:“还挺疼的。” 随即越来越多的水泽从她眼中滚落,在婚服上晕开片片湿迹,但她面上依然一丝表情也没有。 她想,只是伤口太疼了。 疼得她突然想起了好多事,有被裴颂的鹰犬追进山里时, 他背着她在山林里夜行;有她高烧不退,他在农家屋舍里彻夜不眠守在床前;还有她叫裴颂的鹰犬所擒,他被无数拳脚碾进雨泥里,却还是盯着她,跟她说他在乎…… 最后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她离开洛都那天,在城门守了好几个日夜的兄长匆匆赶回,一身不及换下的戎甲上,满是硝烟和划痕,见了她,一句旁话没说,只在门阶前蹲下,同她道:“来,阿兄背你出阁。” 母妃和嫂嫂在檐下哭成个泪人,她怕惹得她们更加难过,一直不敢哭,趴在兄长着了甲却仍显单薄的背上时,才悄悄落下泪来,兄长身形似乎顿了顿。 内院通向大门的路不远,他沉默地背着她走了好久,才同她说:“阿鱼,对不起。” 又说:“去了南陈,别怕,阿兄很快就会接你回家。” 夕阳下,他侧过头,似乎还想再看看她,却叫她瞧见了他脸上新结的伤痂。 温瑜轻轻眨了一下眼,灼泪从长睫上滚落,她哭得无声又无息。 阿兄死在奉阳,不会再来接她回家了啊。 也没人会来接她回家了。 这条路,她必须自己走下去。 她没有告诉萧厉,他那看似周全的计划里,有诸多致命的破绽,棋盘上所有的阴谋和算计都是相互的。 他谋划着撇开南陈,再将裴颂和魏岐山逐个击破。但实际上从她和南陈毁约的那一刻起,南陈就会倒戈向裴颂,最后坪州能不能守住,又要死多少忠臣良将,都无法估量。 她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是掏出了所有给她。 但既回应不了分毫,不如打破他所有奢望,才能彻底斩断他身上的枷锁,还他自由。! 团子来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