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春》 意外·发现 手机震了半天,程果才接起,发小方明姗熟悉的声音传来:“程小果,你现在在哪儿呢?” 程果一愣,没正面回答,反问:“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想你了。” 程果笑了下:“最近可能回不来,挺忙的。” “可是你已经三年没回来了。”方明姗的语气里带着抱怨,“我们每年都等着跟你一起看跨年烟火呢。” 跨年烟火是她们共同的童年记忆。从记事起,家乡每年都会举行跨年烟火表演,这一传统已经延续了多年。 程果没有过多琢磨,方明姗口中的“我们”都包括谁。 听见程果这边没了声,方明姗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怕见着宋远?认识二十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啊。其实他不是真的生你气,前段时间他……” 程果打断方明姗:“跟他没关系,是真的忙。” “好吧……那你要是回来,提前跟我说,我去接你,我刚买了车,现在车技可好啦。” “好。” 又聊了一会,方明姗跟程果提起朋友们的近况。大家的人生都迈入正轨,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而她究竟是在哪个路口走散的,她也记不清了。 电话结束后,程果的手指早已冻僵。 三年没回来,她似乎忘记了家乡的冬天有多冷。 此时,程果正站在一扇熟悉的门外,却迟迟没有敲门。 二十年了。 她跟屋内的主人认识二十年了。 直到现在,她还能清楚回想起他冰冷如同这天气的声音:“程果,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哪怕这扇门里的每个角落,都曾留下他们隐秘而热烈的痕迹。 / 2014年夏,堪称京江史上最热的夏天,气温连续半个月突破四十度大关。 这样的魔鬼天气下,京江十中高一放暑假,高三已毕业,只有准高三生还得准时上课,假期被剥削得一天不剩。 下午四点,本来安静的教学楼里没有预兆地爆发出欢呼声,几乎要掀翻教学楼。 第二节课后学校突然停电,供电短时间内无法恢复,便临时通知提前两节课放学。 沸腾的人声戳破了湿热空气中的死气沉沉,学生们鱼贯而出,脸上难掩兴奋。 对于准高三生来说,这来之不易的两节课假期,绝对是件值得放鞭炮的喜庆事。 程果在下楼时碰见了方明姗,两人一起走到自行车棚。 烈日炎炎,从教学楼过来不过两百米距离,两人脑门上已经不断有汗珠涔涔地落下来,马尾尖扫过后颈,都是黏腻的感觉。 平时放学后太阳已经落山,骑车回家正好。这会儿太阳正晃眼地挂在天上,还真有点挑战性。 方明姗从书包里摸出一支防晒霜,在程果眼前晃了晃:“抹点再出发吧。” 两人正低头给胳膊上抹防晒,旁边的人忽然互相推搡,窃窃私语。 方明姗啧啧两声,阴阳怪气道:“嚯,大明星来了。” 程果回头,宋远和方明齐迈着散漫的步子,正朝这边走来。 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他们几个从小就认识,又住在同一个家属院,小学起就是上下学的搭子。 “他们俩?”程果问。 “我说的是宋远,他走到哪儿不是焦点?”方明姗撇了下嘴,“旁边那位,纯属站在校草身边狐假虎威。” 片刻,方明齐欠得发紧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俩在这刮大白呢?” 方明姗斜睨方明齐一眼,顶嘴道:“你懂什么?” “跟哥哥说话,注意态度。” 方明齐要摸方明姗的头,被她一手格开:“你也就比我早来这世界两分钟,别总想占我便宜。” 方明齐一脸嫌弃:“我说妹啊,人家小果皮肤白,自然要防晒,你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山猪吃不了细糠,懒得跟你这种糙人解释。” 兄妹俩在那边拌嘴,宋远径直走到程果身边,松散地靠着一辆自行车,整个人清爽干净。 他逆光站着,直挺的鼻梁和深刻立体的轮廓将他和晴空组成了一副好看的剪影。 他怎么就不出汗? 程果愣神一秒,然后仰脸问:“我抹匀了吗?” 宋远盯她的脸:“没。” “哪儿没抹匀?” “脸上汗太多,和成泥了都。” 程果知道宋远是故意的,要伸拳头捶他,但被他轻巧躲开。 宋远问:“你真打算骑回去?” 程果抬头:“不骑回去车子怎么办?” 宋远的表情仿佛在看神经病。 “那就明天再骑回去呗。”宋远看了眼程果晒得有些发红的脸颊,语气中透着无奈。 太阳这么烈,天气这么热,也不怕晒伤。 他懒得说她,她皮肤天生敏感脆弱,去年骑车晒伤进医院的事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 宋远将书包甩上肩头,往前走了几步:“我打车回,你们不一起?” / 十分钟后,四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里。 吹上冷气的那一刻,方明齐发出一声舒服的慨叹。 “今天放学这么早,我们去吃烧烤吧。”方明齐提议道。 “吃吃吃,卷子写完没,错题改了没,上回考多少分?就知道吃。”方明姗学着家长的样子呛他。 “你少来,我那是为了给小果补过生日。” 程果的十七岁生日已经过去四天了,当天学校临时加了晚自习小考,她的生日过得匆匆忙忙,毫无兴致。 “那……这顿饭得吃。”方明姗挽上程果的胳膊。 “你呢,宋远?” “嗯,去。” 没想到,程果摇了摇头:“我去不了。” 方明姗:“你有事?” “晚上要跟舅舅一家吃饭。” 方明姗不满皱眉道:“他们一家怎么还没显摆完?” 程果耸了耸肩,表示习以为常。 他们几个都知道,程果的表哥赵奕铭今年高考,被某985高校录取。从分数出来到报志愿,再到收到录取通知书,谢师宴、升学宴已经办了好几次,每次都要程果一家作陪,美其名曰“熏陶”、“传授经验”。 “他明天就要去报到了,今晚是饯行。” “不就考上个大学么,我们程小果明年也能考一个。”方明姗说。 方明齐提醒道:“她哥考的是985。” “985怎么了?我们小果怎么就考不上?” 方明齐:“咱们几个里面,除了宋远,谁能考得上?” 车里陷入沉默,司机师傅很自觉地切歌,换了一曲《我的未来不是梦》。 程果看了眼宋远,他正拄着下巴看车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果本来学习挺好的,是缪阿姨非要她学理科的。要是在文科班,她肯定在排在前面,这次考试她语文可是单科年级第一。” 程果的成绩让人苦恼。 本来就对物理化学一窍不通的她,偏偏选了理科。 方明齐说:“小果,能不能有点反抗精神,硬气一回?十七了,虚岁都成年了,也该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程果掀起眼皮:“要不,你替我唱?” / 几个人在家属院门口下车,正好碰见了程果的妈妈缪娟。 缪娟手里拿了份文件,正急匆匆往办公楼方向赶。 方明齐和方明娟异口同声:“缪阿姨好!” 缪娟稀奇:“今天放学这么早?” “今天学校停电,就提前放学了。”方明姗答。 “这样啊,那,小果你先回家写会作业——” 方明齐给方明姗使了个眼色,方明姗立刻领会,抢在缪娟之前说:“缪阿姨,我们今天想给小果补过生日,可以吗?” 方明齐赶紧附和:“小果这次语文考了年级第一,作文还登上校报了呢。这种大喜事,得好好庆祝一下。” 缪娟愣了下,随后说:“她要是门门都考年级第一,那才好呢。”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但最终,缪娟破天荒答应了,走之前还塞了几张钞票给程果:“你生日,就你请客吧。” 程果憋笑,转头跟朋友们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傍晚,他们几个围坐在烧烤店的小桌上,生疏又兴奋地碰杯。 方明姗和方明齐买了个小蛋糕,起哄让程果许了愿。 难得这样放松的时刻,他们没有聊跟学校有关的一切,开始畅想高考后的生活。 方明姗提议:“明年毕业,我们去海边玩吧。” 程果问:“要不要叫上言澈哥哥?” 在去外地上大学前,江言澈也曾是他们小团体中的一员。 方明齐撇了撇嘴:“人家不愿意跟我们这些小屁孩玩吧。” 方明姗“切”了一声:“他也就比我们大两岁……” “叫他一起去玩多不方便,我们五个人怎么住?” “你们男生住三人间,我和小果住一间咯。”方明姗不满地说,“你就是不想让帅哥出现在你身边,会显得你很挫!” 兄妹俩又斗上嘴了。 程果看宋远没说话,便问:“宋远,你觉得呢?” 宋远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到时候再说吧。” 程果哼了一声,知道他在装腔作势。 但她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 吃完饭回来,四个人兵分两路。 程果和宋远住在同个单元,上下楼。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到程果家门口了,宋远却没继续往上走。 她小时候怕黑,这楼道里的灯经常坏,她总要宋远等着,看她进门才准离开。 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早就不怕黑了。 程果偏头看他一眼:“怎么啦?” 灯光昏黄的楼道里,宋远倾身向前,将一顶棒球帽扣在她头上。 戴着正合适。 宋远的手没松开,捏着帽檐,往下拉了拉:“别再整天顶着大太阳骑车了,傻子。” 这是他送她的生日礼物吗? 帽檐遮住了程果的视线,她还没抬头,就听见宋远说了句“生日快乐”。 “怎么还有礼物?” “哪年生日你没礼物。” “谢谢。”她将帽子摘下来端详了一番,是她喜欢的浅粉色,“对了,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们去海边玩?” 宋远双手环抱,松散地靠在墙边:“你老家不就在海边?” 程果的奶奶家在一个海滨城市,每个假期她都要回去一次。 程果点点头:“可没跟你们一起去过呀,那能一样吗?” “哦。” “我对那边可熟啦,到时候带你们去吃香喝辣。” “不是说五个人没法住么。” “言澈哥哥不一定去呢,你跟齐哥住一屋,我跟姗姗住一屋不就行了。” 宋远没吭声。 “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她向前一步,帽檐抵上了他胸口。 如果他不答应,她打算一直问下去。 宋远低头看了眼这颗圆溜溜的脑袋,只得答应:“去去去。” “OK,那就这么说定啦。”程果扬起脑袋,冲他咧嘴一笑,将钥匙插进门洞。 她转动钥匙,宋远上楼。 刚打开门,就听见有东西叮呤咣啷掉了一地。 宋远闻声回来,问:“怎么了?” 程果打开玄关的灯,地垫上散落了一地的杂物。 她绕到门后看了眼:“挂钩掉了。” 程果家大门上粘了一排挂钩,用来挂外出用的包、雨伞和外套。 “我妈天天说我爸弄的这玩意不结实……” 宋远蹲下帮程果捡东西,拿到一个单肩包时,有个东西滑落了出来。 “啪”,微不可查的一声,一个巴掌大的小红本掉到了地上。 “这什么呀?”程果顺手捡起来。 翻过来一看,小红本上亮晶晶的字闪到了他俩的眼睛。 “离婚证”。 叛逆·没胆 程果的脑子里像是突然被塞进一团巨大的浆糊,宕机了。 她无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令她不知所措。 进门前,她还是个有完整家庭的普通高三生,最烦恼的事,不过是书包里那张二十八分的物理卷子要怎么跟父母交代。 随着家门打开,有什么东西也和门后摇摇欲坠的挂钩一样,轰然倒塌了。 程果握着那张离婚证,呆呆地站着。 他们一家人还住在一起,父母也没表现出任何离婚的迹象。他们会争吵,但没人提过那两个字。只是最近一个月,程宏逸频繁出差,好像只回来过一两次。 离婚证上的日期,正好是一个月前。 他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而她竟然完全没察觉。 帽檐遮住了程果的脸,宋远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他发现她纤细的手腕上,已经被指甲摁出一排月牙印记。 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她,她一紧张就会出现这个小动作。 “前段时间我爸妈说起过买房子的事,他俩肯定是为了买房……”程果笑了下,顺手将离婚证塞回缪娟的包里。 她不知道这些临时编造的胡话宋远会不会信,但她需要一些伪装来撑起可怜的自尊心。 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演技,也低估了宋远的智商。 宋远没有拆穿她,只是默默帮她收拾好门口的杂物。 程果呆坐着,她品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绪,脑子是懵的,喉咙是堵的。 这是真的吗?他们为什么离婚?她要不要主动开口问?如果是真的,她的家是不是要散了?她要跟着谁?她的生活是不是要发生巨变了? 她胡思乱想了半天,回过神来,猛地拽了下宋远的胳膊:“那个……你先别告诉姗姗和齐哥。” 宋远知道她肯定在自己瞎想,拍拍她的头:“废话。” “你先回去吧,我有点累,想睡觉了。” “嗯。”宋远看她一眼,“一个人敢吗?” “我都多大了。”程果挤出个勉强的笑。 “睡不着就给我打电话。” / 程果回到自己房间,顺手将宋远送的帽子挂在门后挂钩上。 想起这排挂钩也是程宏逸粘的,她转眼心烦,又取了下来。 程果洗完澡就躺下了,连书包都没打开。 手机连震了几声,应该是宋远发来的消息,她没心情看。 作业还没写完,她也不想写了,世界毁灭了最好,正好可以将这些烦心事一起埋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紧接着,她的房门被推开。 缪娟问:“门口怎么那么乱,你弄的?” 程果藏在被子里,没说话。 缪娟将被子扯开一点:“没睡着吧?问你话呢。” 程果压着火说:“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坏了。” 滴滴两声,缪娟关了空调:“说了多少遍了,睡觉别开空调,吹感冒了怎么办?” “我开的睡眠风。” “什么风不都是正对着你吹?窗户开点缝,半夜就凉快了。” 窗外的蝉鸣叫得人烦躁不堪。 空调才关掉十几秒,程果身上已经沁出薄汗。 她不悦地掀开被子,问了句:“妈,我爸呢?” “不是说了么,他出差。”缪娟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便转而问,“今天生日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缪娟似乎也心烦意乱,并不期待从程果这里得到回应,因为刚问完,她就已经从程果的房间出去了。 程果有气无力地敷衍了句:“还行。” 过了会,缪娟又折返回来:“餐桌上是什么?” “今天你给的钱。” 几张百元大钞完整地躺在餐桌上,下面垫了份崭新的校报,头版下面就是她的作文。 “不是让你请客吗?没花?” “今天用的是我的稿费。” “你别再给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投稿了,为那三五百块钱耽误了学习怎么办?” “妈!”程果不得不提高声音打断缪娟,提醒了句,“还有校报,我作文上校报了。” 提到校报,缪娟似乎想起点什么。 “你这次物理考了多少分?” 程果很想装死,她心虚地瞄了眼书包,说:“成绩还没出来呢。” “语文成绩都出来了,物理没出来?” 程果没回答,重新躺下。 她不过想要一句夸赞而已。 / 程果是被热醒的。 头发和脖子之间的黏腻让她不得不重新洗了遍头。 她刚将头塞进洗手池,缪娟就出现在洗手间门口,手里还拿了张皱皱巴巴的卷子。 “物理二十八,这分数是怎么考出来的?” 程果本来还在犯迷糊,猛然就醒透了。 “谁让你翻我书包了?”水流进眼睛里,她只能看见缪娟穿着拖鞋的脚。 “你还有理了,你不是撒谎,说物理分数没出来?” 你都离婚了,不也没告诉我吗? 程果心里质问,但还是没敢说出口。 “马上就开学了,开学就高三了,你就准备拿这样的成绩考大学?” “我物理本来就不好。” “有没有好好学你自己心里清楚,人家宋远怎么就次次考那么好?” “把我转到文科班就行了。” “这种不切实际的话以后别再说了,考虑点现实问题,比如怎么提高你的物理成绩。” 程果胸口堵得厉害,没留神,把洗发水挤成了洗手液。 “最近我案子多,等忙完了,我是肯定要去找你们老师的,看看你在学校都在干什么。”缪娟久久地站在洗手间门口,盯着程果的一举一动。 去就去吧,缪大法官。 程果胡乱用毛巾擦了擦,顶着半干的头发,拿了书包就往外走。 “早餐带上!” 餐桌上是白煮蛋和牛奶。 白煮蛋就放在校报上,水渍已经将纸张浸透了。 程果瞥了缪娟一眼。 她不喜欢没有味的煮鸡蛋,她乳糖不耐受,也没办法喝牛奶。 可她还是带上了早餐,顺便狠狠地甩上门,表达她的愤懑。 刚出门,程果被楼梯投射下来的阴影吓了一跳。 宋远单肩背着书包,就靠在墙边。 他看见她手里拿的鸡蛋和牛奶,顺手接了过去。 程果:“谢谢啦,多喝点奶,补钙长得高。” 他看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就知道她没睡好,还要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宋远有些无奈地说:“长嘴是干嘛的,你就不能说你喝不了牛奶?” “我说一句,我妈有十句等着我,还不如直接拿走换个清净。”程果垂头丧气。 这是程果和缪娟的相处之道,他再了解不过。 出了家属院大门,程果有些沮丧,心里忽然起来一股倔劲儿。 她其实很想今天干脆不去学校了,可不去学校,老师会给缪娟打电话,缪娟又会没完没了……那,晚去一会儿总没什么吧。 她停下脚步:“我不坐车了,我想走着去。” 宋远也跟着停下:“那就走着去。” 程果:“你不劝我?” 他太了解她,有点叛逆的小心思,又没那个胆。 总结一个字,就是怂。 “迟到一会儿,又不是什么大罪。”宋远手抄口袋,耸耸肩。 “也是,学霸迟到一会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是我说昨天回来别骑车的,今天不得护送公主安全到校?” 程果被他逗笑了。 她知道他想让她开心点,便大言不惭地行使“公主”的特权:“那我想听歌。” 宋远掏出mp3和耳机给她。 走到一半,她又指着一家豆浆油条说:“我还想吃那个。” 于是,两人坐在热闹小摊上,跟一对退休夫妻拼桌,吃了顿烟火气旺盛的早餐。 程果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话也多了。 她这个人其实挺单纯的,吃到好吃的就开心。 她说东说西,只字不提昨晚那件事。 宋远见她不想提,便也什么都没说。 / 宋远和程果进校门的时候,早读已经结束了。 暑假补课,门卫也并不严格,看见他们俩也没拦着,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点进去。 程果啧啧几声:“长得帅就是好啊,连保安大叔都会给你开绿灯……” “你少来。” 两人快到教学楼时,有人在身后叫宋远的名字。 程果跟着宋远回头,一个漂亮女生正朝他们走来。 女生是二班的付诗怡,程果认识她,应该说,全年级没人不认识她。 付诗怡穿着鹅黄色短袖T,搭配牛仔短裙,长发披肩,高挑清秀,眉眼如画。 付诗怡很大方地跟程果打招呼:“你好呀,程小果。” “你认识我?”程果有点惊讶。 “当然啦,每次你在校报上的作文我都读过,文笔真好。”付诗怡笑了笑,凑近她说,“我还知道,你是宋远的发小。” 程果不经常收到这样直接的夸赞,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是个美女,是个学霸,性格还这么好。 她还有缺点吗? 跟程果说完话,付诗怡才转向宋远:“宋远,张主任找我们商量开学典礼发言的事。” 宋远嗯了一声,拍了下程果的肩:“那我先去了。” 付诗怡的视线迅速划过她的肩头。 程果举着mp3:“这个还你。” “你先拿着吧,放学的时候再给我。”宋远叮嘱了句,“上课时候别听,好好听课。” “知道了。”程果冲他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付诗怡忽然转过头看了程果一眼,可她没读懂那眼神里包含了什么。 程果走进教室,同桌杨丹妮问她:“你怎么迟到了?” 程果摇了摇头说:“不想来。” “你今天算幸运,早读的时候老班没来。” “他来了我也不怕。” “程小果同学,我叫你一声大哥,你是这个。”杨丹妮竖了个大拇指,“对了,问你个事。” “嗯?” “我们刚看见宋远和付诗怡一起往综合楼那边去了,他们俩到底是谁喜欢谁啊?他们是不是一对?” 程果现在对于某些词特别敏感,结婚、离婚、喜欢、一对……只要跟婚姻和爱情有关,她都能想起那张离婚证。 她又重新变得消沉。 “不知道。”程果闷头趴倒在桌上。 / 放学后,程果和双胞胎兄妹在自行车棚汇合,却没见到宋远。 方明齐跟宋远同班,他说宋远在教室写物理卷子。 “你别替他打掩护了,我知道他跟校花在一块呢。”方明姗嘻嘻哈哈地说,“小果,我们先回吧。” 程果拿出mp3:“我要还他东西。” “ipd nan?我上次跟他借,他都不愿意给我呢。”方明姗哼了一声,“回去再还不行吗,上个楼的事。” 程果摇了摇头:“我找他还有别的事。” 她想等宋远一起走。 宋远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跟他在一起,至少还能释放一点苦闷的心情。 方明姗不明所以,但还是摆摆手:“那我们先回了。” 程果等了半个多小时,等到校园几乎都空了,还是没等来宋远。 即将落山的太阳燎得人发燥,程果决定一个人回家。 骑着车猛蹬了一段,她身侧忽然掠过一个人:“你跟脚蹬子有仇啊?” 宋远穿黑色T的背影出现在她眼前。 程果也不理他,只管往前骑,超过了他。 宋远腿长,蹬得轻松,瞬间又追了上来。 两人就这样无聊地上演着追逐戏码。 “程小果,慢点骑。”宋远这句话里带着几分认真。 程果“哦”了一声。她有点气他,害她等了那么久。 “你不是忙吗?” “再忙也得跟你回家啊。” 程果心里积攒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情绪,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上帝·视角 太阳在天边烧了一把火,余晖之下,少年和少女的身影飞扬而过。 程果很喜欢放学路上骑车的感觉,自由,松散,好像只要用力蹬,那些烦恼就追不上她。 “我们去运动公园骑一圈好不好?”程果冲前面的宋远喊了一句。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上学的时候不想去学校,放学又不想回家。 宋远没给她回应,却在路口处往右一拐,朝运动公园的方向去了。 运动公园里有一条长达几公里的环形自行车道,天气热,又是工作日,来骑行的人不多,目之所及只有他们两人。 程果骑了两圈,体力告急。 宋远骑得快,回头看不到程果的人影了,他停下来单脚撑地,潇洒又随性。 等程果过来,他递给她一瓶水:“小短腿蹬得还蛮起劲的嘛。” 她没空反驳他,只是喘着粗气,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口。 “回家怕被骂?”宋远问她。 她就知道,早上她和缪娟的争吵被他听到了。 她没精打采:“你考二十八不会被骂?” “我没考过。” “你!”程果咬牙切齿,半天想不出反驳的语句。 也是,成绩常年稳定在年级前三的宋远,不会明白她的烦恼。 她只能自我安慰,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 物理这扇大门是彻底对她关上了。 宋远无奈笑了下,从书包里摸出一张卷子递给她。 “这什么?”程果接过来。 “自己看呗。” 这是上次小考的卷子,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宋远标注了每道题的考点,还有详细的解题思路。 字迹清隽,赏心悦目。 “你放学走那么晚,是在写这个?” 看来方明齐没骗人。 “不然呢?”宋远眉头拧起一块。 “你没跟付诗怡在一块?” “我跟她在一块干嘛?” “你们俩不是开学要演讲么……”程果的气势弱了,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八卦。 “各自写演讲稿就行了,又不是文艺汇演,还要提前排练不成。” “哦。” 宋远用指关节敲了下她的脑门:“你脑子里成天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撇嘴:“反正不是物理公式。” “回去从头到尾看一遍,有不会的就来问。” “哦。” “下次考高点,别给哥丢人。”宋远揉了揉她的头。 他的语气随意,又很真诚。 程果不怎么服气地看他一眼,对上他的视线,又忍不住笑了:“切,少占我便宜!” / 程果一直在等待暴风雨的来临。比如某天父母在家大吵一架,终于道出他们离婚的事实,或者严肃地向她摊牌,说他们离婚了,让她选要跟着谁生活。 可两周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程宏逸回来了两次,晚上也住在家里。 程果特别留意了,他和缪娟之间的对话也很日常,聊工作,聊同事,也聊程果的成绩,没什么不愉快。 她明明是上帝视角,却很混乱。 离婚的人可以这样友好相处吗? 这一切甚至让程果产生了幻觉,一种家庭完整美满的幻觉,她怀疑那天是否真的看到了离婚证。 就在她将这件事淡忘的时候,程宏逸忽然出现在校门口。 当时刚放学,程果正推着自行车,和几个小伙伴说笑。 看到程宏逸时,她心中警铃大作。 完了,要摊牌了。 程宏逸对女儿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乐呵呵地冲她招手,说要带她吃大餐,犒劳她这个辛苦的准高三生。 程果小声嘟囔一句,谁知道是犒劳还是最后的晚餐。 方明姗不明所以地瞎嚷嚷:“程叔,你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我要录下来给我爸听听。” 程宏逸带程果去了一家很高档的西餐厅,餐厅视野很好,他们在窗边的位置,正好能俯瞰京江最繁华的夜景。 程宏逸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栋楼是咱们市最早的高楼。你小时候这里还没有餐厅,楼顶有很多望远镜,两块钱可以看十分钟,你每周都吵着要来看望远镜。” 可能是那时候太小,程果已经没有这段记忆了。 她问:“望远镜里能看到什么,星星月亮吗?” “哪有那么先进,就是普通的望远镜,但是小孩子都喜欢。其实看到的景色跟现在坐在窗边的视野差不多。”程宏逸笑了笑,“地方是同样的地方,就是没注意,我们家小果已经长这么大了。” 程宏逸觉得觉得他的安排是故地重游,别出心裁,可程果已经不是小孩了。 菜品一道道上来,摆盘精致,颇有考究。 可这顿饭她吃得并不开心。 程宏逸频繁地提起她小时候,像是在宣告离别。 “最近学习还顺心吗?” “还行。” “听你妈说,你物理成绩不太理想。” 化学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心情糟透了。 她知道这些都是铺垫,说完小时候,再说学习,说完学习,就要说他们离婚的事了。 即使提前那么久知道了结果,真的让她面对,她还是很难过。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看程果不讲话,程宏逸有些歉疚地说:“如果当初让你选了文科……” “爸。”程果打断他,有些不耐烦,“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我还是想想怎么提高成绩吧。” 这些话出自缪娟之口,她每天都要听好多次,以至于能这样熟练运用,脱口而出。 程宏逸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在程果身上看到了缪娟的影子。 沉默了一会,程宏逸终于开口,提起单位有变动,他可能要调去外地工作。 程果说,哦。 程宏逸对程果冷漠的反应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程果察觉到了,便问了句:“那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了。只是工作调动后比以前忙,没法像以前一样天天都回家。” 程宏逸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他面前的香煎鹅肝。 她只是想给无措的视线找个支点,却被程宏逸理解为,她还想吃一份鹅肝。 程宏逸将他的盘子推了过来:“爱吃这个?爸爸这份给你,再给你加一份。” 第二份鹅肝入口,程果终于知道,为什么每份鹅肝只有一点点了。 是挺好吃的。 可到第二个的时候,就已经腻了。 她摇摇头,说不要了:“爸,人是不是就是这样,再好的东西都会腻?” 程宏逸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程果没有戳破他编织的谎言。 现在这个时间点,高考大于一切。 她要面对魔鬼一般的高三,也决定配合父母维持表面的和平。 只是她不知道,他们现在这样,到底是把自己的幸福放在了第一位,还是把她放在了第一位。 - 晚上,父女俩刚到家门口,正好在楼道里碰见宋远。 他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好”。 “这么晚还要出去?”程宏逸语气温和。 “下楼扔个垃圾。”宋远晃了下手里的垃圾袋。 程果看了宋远一眼,跟程宏逸说:“爸,我要问宋远题,你先进去吧。” 门关上,程果问:“你怎么刚好下来扔垃圾。” “扔垃圾还要算日子?” 宋远听得出程果的脚步声,她走进单元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门口换鞋了。 他了解程小果那性子,这顿饭肯定吃得不怎么愉快。 宋远主动提出:“到外面走走?” 两人一起晃到家属院门口。 这里不属于主干道,下午六七点后,就没什么车子经过了。 一片安静之中,人声就异常清晰。 几个跟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路边肆意地打闹。 这附近有个职高,他们是职高的学生。 程果经常能看到他们,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一直那么开心? 她盯着那群人,忽然生出一点羡慕。 “嘿,发什么呆呢?” 程果吸了下鼻子,说:“我爸妈离婚了。” 她又补了一句:“不是为了买房,是真的离婚了。” 宋远没说话,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热源顺着皮肤传递到她心口。 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肩并肩在一起,程果只要轻轻歪个脑袋,就能碰上他的肩。 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无依。 “都说原生家庭对孩子影响挺大的,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宋远知道程果总爱想东想西,在她脑门弹了一下:“瞎想什么呢。” 程果说,家里还放着父母结婚的录像。 九十年代的老式录像带,画面不清晰,婚礼现场也简陋,缪娟甚至都没有婚纱,只穿了件红毛衣。 可那时候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地浪漫甜蜜。 “当初说好要过一辈子的,也会半路厌烦吗?”程果空洞地看着远处,“所有人都会吗?” 宋远看了她一眼,语气忽然认真起来:“那要看在一起的人是谁。” “如果是付诗怡呢?”程果脑抽,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宋远揪着她的脑袋,前后晃了晃。 程果用力挣脱,头发还是被他弄的乱糟糟。 “你干嘛?!”她瞪着眼睛。 “看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怎么啦,付诗怡又漂亮,学习又好,性格也蛮好的,身上也很香……”说到一半,她发现宋远一直盯着自己,“干嘛这么看着我,你不喜欢她?” “废话。” 宋远这句话可以解读为两种意思。 废话,谁不喜欢她。 废话,当然不喜欢。 宋远知道她在想什么,补了句:“当然是不喜欢。” 体温·堡垒 九月初,京江十中开学了。 高一新生入校,四处张望,哪哪都是新鲜事物。高二生刚过完暑假,领新课本,见老同学,饶有兴致。 开学前,高三放了两天假,还被强行占用了大半天,到学校大扫除、换教室。 对于高三生来说,开学相当于过了个周末,脸上自然没什么兴奋劲。 程果开学后,程宏逸也正式“调走”了。 父母离婚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他们并没有给她选择跟谁生活的机会,而是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就这样吧,反正她也习惯了。 难过失落也罢,不能接受也罢,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对于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她已经逐渐消化、也被动接受了。 虽然前两天才换到新教学楼,又兴师动众地大扫除一番,可当程果踏进新教室,里面熟悉的脏乱差气息还是扑面而来。 窗台上歪歪扭扭地堆着课本和练习册,每人桌子上已经摞满了白花花的卷子,有批改过的,也有新发下来的。 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她,高三真的来了。 程果刚放下书包,杨丹妮就说:“姐们,你也忒有仪式感了。” “什么呀?”她摸不着头脑。 杨丹妮冲她桌子努了努嘴。 程果刨开卷子堆积的小山,底下整整齐齐码了七个不同颜色的,崭新的软皮笔记本。 程果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每次开学都要去文具店买一堆花里胡哨的新文具,迎接新生活。 最近心情乱七八糟,她什么都没准备。 她翻开笔记本,扉页是宋远熟悉的字体,潇洒飘逸,写着“高三(6)班,程小果”。 她一本一本翻完,又将本子整齐码起来,正好组成一道彩虹,赏心悦目。 是谁以前嘲笑她差生文具多来着? 哼。 程果正傻笑着抚摸她的新笔记本,听到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同学,请问程果的座位在哪儿?” 她和杨丹妮同时回头,看到付诗怡正笔挺地站在教室后门处。 付诗怡的出现引起班里一阵小骚动,杨丹妮震惊:“你们俩认识?” 程果的震惊程度不亚于杨丹妮,她和付诗怡只说过几句话而已。 “算认识吧。”她心虚。 “时尚的完成度果然靠脸,这破校服在她身上怎么就那么好看。”杨丹妮小声叹息。 程果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校服,再抬起头,付诗怡已经朝她走过来了。 付诗怡在程果前排的空位坐下,冲她灿烂一笑,将两张作文纸摊开在桌面上。 “你作文那么好,帮我看看演讲稿哪里需要修改。” 原来是找她改开学典礼的演讲稿。 “我?”程果指了下自己,“我不行吧。” “你是语文年级第一诶,你不行还有谁行?” 程果不习惯接受直白的夸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知道付诗怡谦虚了。 付诗怡综合成绩一直在年级前十,就算她是语文单科第一,付诗怡跟她也差不了几分。 程果硬着头皮开始看演讲稿。 看到一半时,付诗怡忽然问:“这是宋远的卷子吗?” 程果抬眼,发现付诗怡说的是宋远写满解题思路的物理卷子。 她点点头。 “他专门给你写的?” “也不是,我们几个发小有不会的都去问他。”程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他可太有心了。” 程果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他成绩好,我们几个就是沾沾他的光。” 面对美女学霸,她还是想保留点自尊的。 趁付诗怡注意力在宋远的字上时,她飞速把下面自己二十多分的卷子塞进抽屉。 “真羡慕你们,从小到大都是好朋友。” 付诗怡说她父母工作调动频繁,小学她就转了三次学,初中又转了一次,没什么固定的朋友。 “你不是京江本地人?” “不是,我是初三才跟着父母来的。”付诗怡摇头,“你们平时在一起都做什么?” 程果想了想,无非就是打打闹闹,吃吃喝喝,上下学骑车搭个伴。 没留意,就一起长大了。 听到骑车,付诗怡眼神亮了下:“我正好买了新自行车,最近也打算骑车上学呢。” 付诗怡说了个高档小区名字,跟程果的回家路线有一段是重合的。 “我记得,你在法院家属院住?” 程果呆呆地点了下头。 “那我放学可以跟你一起吗?” 程果又点了点头。 付诗怡走后,杨丹妮用手肘戳戳程果:“人家有备而来啊。” 程果看杨丹妮一眼:“啥?” “醉翁之意不在酒。”杨丹妮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以为她只是为了让你改演讲稿?” / 放学时,程果路过篮球场,远远看到了宋远和方明齐两个大高个在场边站着。 他们对面是付诗怡,三个人好像在说什么轻松的话题,脸上都挂着笑。 付诗怡个子很高,有一米七,他们三个站在一起特和谐。 宋远面对不喜欢的女生,无师自通地会摆出冷峻疏远的表情。 可现在,他脸上并没有任何不耐烦。 不是说不喜欢付诗怡吗? 程果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 父母离婚让她明白,人的感情不是非黑即白。 不喜欢,不代表讨厌。 换成平时,程果肯定会过去调侃他们作业不饱和,可今天,她决定默默走掉。 她的小伙伴可管不了那么多。 看见她的身影,方明齐双手搭在嘴边,喊了一声:“程小果!” 半个篮球场的人都看了过来。 程果实在不适应这么多目光,不情愿地往回挪了几步。 宋远撇下方明齐和付诗怡,快步朝程果走过来,扯住她的书包:“东西收到了吗?” 程果被他揪得动弹不得,只得点点头:“收到了,你的字太好看了,我都舍不得写字了。” “少来,喜欢吗?” “送货上门,服务不错。” 方明齐才走过来,听了半截话,就忙着问:“你俩说什么呢,什么东西呀?给我也送货上门呗?” 付诗怡也看向他们。 程果和宋远不约而同:“给你一个大嘴巴子要不要?” 这话是方爸方妈的口头禅,程果经常在院子里听见这句话和方明齐的猪嚎声。 只是没想到,她和宋远这么有默契。 方明齐目瞪口呆,都结巴了:“你、你俩才是双胞胎吧!” 程果问宋远:“就六门课,怎么给了我七个本子?” 宋远:“多出来那个你自己支配呗,写写日记,记录一下少女情怀什么的。” 程果还没说话,方明齐先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果能有什么少女情怀,她那点情绪全写脸上了。” / 程果和付诗怡刚走出去几步,宋远又小跑着跟上来,叫住她们。 程果:“干嘛,你不打球啦?” 付诗怡:“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宋远从校服裤兜里掏出一堆零碎东西。 MP3,饭卡,零钱…… “帮我带回去,打球装着不方便。” “你自己没书包?” “今天回去不背包。”宋远将那些东西都交给她,“还有校服。” 他有专门的T恤,打球时会换上。 程果假装嫌弃:“都是汗味。” 队友们在叫宋远回去,他直接将校服盖在她头上:“谢了!” 好闻的洗衣粉涌入鼻腔。 程果被宋远的校服隔绝在一个小世界里,像个带有宋远体温的小堡垒。 女孩们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方明齐似笑非笑地盯着宋远。 “看什么看。”宋远不轻不重地搡了方明齐一拳。 “宣誓主权呢?”方明齐淡淡地问。 宋远假装没听懂,往场上去了。 “别跟我装,我最近不止一次看到你俩天黑了才一起回来,你俩凑一块干啥呢?” 宋远一个假动作,骗得方明齐一个趔趄。 “想知道?赢了我再说吧。” / 程果到家时,家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缪娟最近好像很忙,总是回来得晚。 家里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客厅的衣架上常年挂着程宏逸的几套西装,门口鞋柜旁,他常穿的鞋也会放几双在外面,现在这些东西全都消失了。 程果发现,家里的空间似乎变大了。 她特意去家里放证件的抽屉里翻了翻,程宏逸的各类证件和银行卡都不在了。 她失落地靠着柜子好一会,回头看见了钢琴上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家都散了,一张照片又能代表什么呢? 她盯得眼睛发酸,最后掀起琴盖,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巴赫的曲子。 她曾经学过六年钢琴,但最近几年没练琴,能记得谱子的,只剩这一首了。 学的时候她恨死了练琴,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天赋,现在她不得不感叹音乐的神奇,偶尔弹一次,就能让她心情放松。 弹到一半,缪娟回来了。 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钢琴声也戛然而止。 程果回头,换上笑脸:“妈,你回来了。” 缪娟边换鞋边问:“怎么不写作业?” 程果:“正准备去。” 缪娟叹了口气:“你总是在不正确的时候做不该做的事。当初让你考音乐学院附中,你偏要上普通中学,现在都高三了,你不看看自己的成绩,又在这里优哉游哉弹琴?” 程果没想到缪娟会旧事重提,只是咬着嘴唇,语气尽量平静:“当时是你们让我选的。” 接着,她在缪娟脸上看到了愤怒:“让你选你就选普通中学?一节钢琴课多贵你不是不知道,风里来雨里去地送你上钢琴课,每次考级前还要另外请老师指导,你呢,你什么时候珍惜过我和你爸对你的付出?” 她什么都不想说,合上琴盖,冲回房间里,将房门重重摔上。 缪娟从未给过她任何正面的鼓励,永远否定她,打压她。 在缪娟面前,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就是你的态度?”缪娟用力拍了下她的房门,吓得她一激灵,“你要是这么没上进心,干脆转到旁边的职高去好了。” 程果赌气地心想,职高的学生至少比她快乐。 可是,她的勇气已经见底了。 摔门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反抗。 她拿出手机,忍着眼泪给宋远发了条消息。 “宋远,我好想快点长大啊。” 讨好·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程果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已经一片黑暗。 她隐约记得缪娟气急败坏地拍门,还记得她边哭边给宋远发了消息。 后来,她哭累了,就睡着了。 清醒几秒后,程果听见缪娟的声音:“她啊,又在房间里闹小脾气呢,你找她什么事?” 隔着一道门,宋远的声音听上去翁翁的,有种别样的质感:“我放学打球,饭卡和衣服让小果帮我带回来了。” 程果起身,手刚搭上门把手,就听见缪娟的脚步声逼近。 “宋远来找你了。”缪娟在外面敲了两下门,“谁知道她怎么成天都不高兴,成绩提不上来,脾气倒是挺大的。” 委屈又涌上心口。 程果的手耷拉下来,她静静地靠着门,没有给出回应。 后来,缪娟又说:“我是拿她没办法,一点话也不听,你去叫她。” 她听到宋远拒绝了缪娟。 她很高兴,宋远没有来安慰她。 / 之后的几天,程果都独来独往。 她每天早晨六点就出门,晚上在食堂对付几口,然后自习到天黑才回家。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和缪娟碰面,但也跟朋友们有了时差。 朋友们当然发现了她的异常,午饭时间在食堂齐齐堵住了她。 她刚找了个四人位坐下,就被宋远和双胞胎包围了。 “我说小果,你最近怎么神神秘秘的,上学放学都不见你人。”方明姗放下餐盘问她。 方明齐也附和:“就是就是,是不是偷偷学习,打算月考惊艳所有人?” 程果无奈:“可能吗?” 方明姗用手摸了摸下巴,眼神扫过两个男生:“那就是他们俩惹你了?” 方明齐摊开手:“我是无辜的,最近我连小果的面都见不上。” 宋远看了方明姗一眼,没说话。 “那就是你了!我就知道是你!宋远你快给小果道歉!” “没有没有没有。”程果有些烦,“没人惹我,我自己心情不好行了吧?” “你又跟你妈吵架啦?” 看程果的表情,方明姗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方明姗的逼问下,程果才说了最近发生的事。 “啥?你妈把你门锁给拆了?!”听完,他们几个下巴都惊掉了。 程果用筷子在米饭里戳了几下,突然没了胃口。 想起来就烦。 就在她摔门的第二天,她回家时,发现自己房间门把手处只剩下个空荡荡的洞。 她不仅彻底没了隐私,连摔门的权利也失去了。 缪娟是在告诉她,发脾气是行不通的。 因为这件事,她们母女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她抬头,正好撞上宋远深深的眼睛,她挪开视线。 “这你也能忍?太过分了吧,你爸也同意?”方明齐惊讶,话锋一转,“对了,好像好久没见你爸了。” 程果扔下筷子起身就走,方明齐不明所以,小声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刚走出食堂,她的手腕就被宋远一把攥住。 她把刚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转过头跟宋远说:“你快回去吃饭吧,我吃饱了,你跟齐哥说一声,我不是对他发脾气,我就是想一个人待着。” 宋远很久都没说话,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谁都要讨好,累不累啊?” 程果被他的话戳得钝痛,一时间控制不好表情。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规训了,没有了自我,对谁都下意识地讨好。 宋远又很“贴心”地提醒她:“想哭就哭吧。” 程果嘴硬:“谁要哭了。” 声音却已经哽咽了。 宋远俯身凑近程果,看她的表情。 他的鼻尖离她只有几厘米。 程果睫毛不自然地颤抖了几下:“看什么?” 宋远的拇指抚上眼角,替她揉掉眼泪:“我看看是谁哭了还这么漂亮。” 程果瘪着嘴问:“真的?” 宋远很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他们身后是食堂侧门的巨大玻璃墙,当她转头看到玻璃上里悲伤蛙一般的大双眼皮时,她忽然觉得,宋远真是个大善人。 这种丧良心的话他都说得出口。 / 方明齐和宋远的话给程果提了个醒。 放学后,她跑去教学楼顶,给程宏逸打了个电话。 “小果,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这么心有灵犀。”程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高兴点,“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你妈最近还好吗?” 程果沉默了一会,说:“还好。” “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 “没有。” 程果觉得程宏逸这前夫当得挺称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厢情愿。 “真的没有?” “爸,我妈怎么了?”程果觉得不太对劲。 程宏逸叹了口气,迟疑了半天,才说缪娟最近手里有个离婚案,当事人家属到法院闹,争执的时候,推了缪娟一把,缪娟从台阶上滚下来了。 程果愣住了。 “本来没想跟你说的,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你妈工作压力大,你多关心关心她,她身体没事就行。”程宏逸顿了顿,接着说,“对了,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 程果本来有一肚子的委屈,那一瞬间,她全都强行咽了下去。 / 这晚,程果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翻腾到半夜。 凌晨一点多,她坐起来,端着杯子去客厅接水。 主卧门缝里透了点橘色的光,她悄悄靠近虚掩着的主卧门,发现里面只开了一盏床头灯。 缪娟正坐在床尾,一动不动。 缪娟本来就瘦,背影看起来很单薄。 察觉到身后有人,缪娟回头看了一眼。 程果如同受惊的小鹿,缪娟还没问,她说话就结巴了:“我、我有点口渴,起来喝水。” 缪娟的语气一如既往:“喝完快点去睡。” 程果站着没动。 她嘴唇嗫喏,问:“妈,你还好吧?” “好着呢,怎么了?” “妈,对不起……” “行了,没事,几点了都,赶紧睡觉,明早还上不上学了?” 这是她们母女之间永远的相处模式。 有事就糊弄过去,说对不起也那么别扭。 她“哦”了一声,转身回房了,假装没看到缪娟脸颊的泪痕。 回到房间,程果控制自己不去想象缪娟跟人争执、又被人推下台阶的场景。 那个场景让她心疼。 婚姻结束了,工作被人为难,女儿的成绩还一塌糊涂。 换了谁都要发火的。 程果的心情在难过和愧疚之间摇摆。 为自己难过,又对妈妈感到愧疚。 她坐在黑暗里,被撕扯得厉害。 / 或许是因为程果主动破冰,那晚过后,缪娟对程果的态度也缓和了些。 程果不再早出晚归,恢复了正常作息时间。 放学时,程果遇见了付诗怡。 付诗怡有段时间没见到程果了,主动追过来,挽上她的胳膊:“程小果!” 程果点点头。 “最近总是碰不到你,我还以为你不骑车了呢。” 程果嘿嘿笑了两声,没说什么。 走了一段路,付诗怡晃了晃程果的胳膊,指着前面宽阔的背影:“宋远跟我们一起吗?” “他应该去打球吧。” “你问问呗。” “你不回?”程果叫住宋远。 宋远摇头,做了个让她们先走的手势。 “要月考了,你不复习啊?”她接着问。 宋远留给她一个背影。 方明齐这种大学渣都知道回去复习,宋远却好像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程果和付诗怡说了再见,走进家属院时,发现宋远已经回来了。他正坐在自行车上,姿势还挺悠闲。 诶?他怎么先回来了? 宋远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没说话,锁上车就走。 程果颠颠儿地跟在宋远后面:“你怎么回来啦?你不是在打球么?” 宋远还是没理她。 她跟着他上楼,接着问:“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走了几级台阶,宋远突然转过身停下,程果没刹住,一头撞在他胸口。 她头上的卡子扎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胸口疼。 也不知道是被扎的还是被程小果气的。 程果摸了摸头上硬硬的卡子,又伸手去摸宋远的胸口:“你没事吧。” 宋远像触电了一样,一把将她格开:“你干嘛?” 程果笑嘻嘻:“你终于肯理我啦。” 宋远无奈:“你想跟我一起吗?” 程果点点头:“想啊。” “嗯,我也只想和你一起回。”宋远说。 也不知道这傻子能不能听懂。 程果:“那姗姗和齐哥呢?” “……” 宋远无奈:“程果,你答应我件事。” 他叫的是她的大名,语气不容置疑。 他从来都是叫她程小果,很少叫大名,她收起笑脸:“你说。” “以后对自己上点心,行吗?” 迁就这个,迁就那个的,唯独把自己排在最后。 她点点头:“好。” 他的表情松下来:“马上月考,有不会的就赶紧来问。” “知道啦。”程果追上去说,“我今天回去就在你送我的本子上写日记,你想不想知道我准备写什么?” 宋远:“不想。” 程果主动说:“我要写,宋远是好人,大好人,大大大好人。” “那么好的本子你就写这个?”宋远语气嫌弃,又想起件事,正色道,“对了,缪阿姨人没事,去医院检查过了,还有,打人的当事人已经被派出所带走调查了。” 程果一愣。 他揉了把她的头发:“现在你可以写,宋远是大大大好人了。” 最佳·身高 这次月考是进入高三后的第一次考试。 课本上的所有内容已经结束,马上就要进入第一轮复习,这次月考,算是摸底。 程果还在愁她的物理化学。 跟这两门课认识几年了,可还是不熟,还一点点摧毁着她的自尊心。 一道选择题,她仔细、认真、虔诚地计算后,再三排除选了AC,可答案偏偏是BD。 文科班的学生早读时间可以在操场上背书,每天早晨路过操场,她的心情都很复杂。 本来她也应该是其中一员。 而现在,她只能像在苞米地里狂奔的熊瞎子,越掰越无措。 程果的语数英成绩尚且不错,可加上理科三门,她的年级排名就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急速下坠几百名。 周末下午,程果认真拜读了宋远最近整理的复习要点,做题时还是遇到了不少阻碍。 她想去问宋远,又怕打扰他,便矫情地给宋远发了条消息:现在去你家方便吗? 十几秒后,宋远回复:滚上来。 程果:得令! 宋远妈妈谭敏在,程果抱着几本练习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来找宋远。 “小果快进来。”谭敏热情地招呼程果,“一起学习效率高。” 程果感激谭敏,没有把她当成拖累宋远成绩的累赘。 进宋远房间前,谭敏还给程果塞了水果和酸奶,让她和宋远一起分享。 谭敏从来都是笑眯眯的,程果从没见过她发脾气。 “快进去吧。”谭敏轻拍程果的头,转身往里面的主卧去了。 程果有些羡慕地看着谭敏,宋远的稳重,也来源于他有一位性格和情绪都稳定的妈妈。 宋远正在纸上奋笔疾书些什么,看到程果进来,他随口问:“你在房间叮叮当当的,干嘛呢?” 程果坐下,递给他一瓶酸奶,无奈地说:“补门洞呢。” 这已经是缪娟找的第三个师傅了。 缪娟想把程果房间的门把手重新安上,找来的师傅都说门把手的款式太老,匹配不了,就算换了新的,也没法完全遮住之前的洞。 程果没发表任何意见,缪娟和工人商量时,她就戴上耳机写作业。 她也想问问缪娟身体是否还好,但每次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有些伤害是没法弥补的,就像那个再也没法复原的门洞。 程果给自己那瓶酸奶插上吸管,刚嗦了两口,忽然一愣。工人在她房间发出的声音不大,宋远是怎么知道的? 她咬着吸管,看上去有点呆:“你能听见我房间的声音?” “能啊。”宋远飞过来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程果的房间就在宋远房间的正下方,这栋千禧年建成的家属楼隔音一般,偶尔能听到楼上楼下说话也不算什么稀奇。 “你都听见什么了。”程果不安。 “他好帅啊,他好帅啊……切,哪有我老公帅……你老公怎么又换了……男人嘛,就像衣服……” 宋远一人分饰两角,模仿她和方明姗在她房间的花痴对话。学完,他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冷漠脸。 方明姗热衷追星,这个偶像团体,那个电影明星,换老公的频率大概在一周左右,程果被她影响,也跟着收了几个“老公”。 程果眼神复杂,心情更复杂。 但她嘴硬:“你干嘛偷听我们说话?” “你俩的尖叫声都快刺穿楼板了,还需要偷听?” “可他们真的很帅……” “他们?”宋远斜睨她一眼,笔杆在纸上敲得哒哒作响,“程小果你真行。” / 过了会,方明姗和方明齐也来了,美其名曰请教功课,实则是吃喝玩乐。 宋远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方明齐一进来就四处瞎晃悠,他不知从哪看到一顶深蓝色棒球帽,抓过来扣在自己头上:“这帽子什么时候买的,没见你戴过啊,真不错。” 宋远一个箭步冲过去,从方明齐头上摘下来,以最快的速度把帽子扔进衣柜。 程果回头,发现宋远正背扣着衣柜门。 他面无表情道:“你那大脑袋,别给我撑坏了。” 方明齐耸肩,又转身去找别的玩意。 他拿过宋远的吉他,做作地拨了下弦:“你好久没弹吉他了,什么时候唱一首呗。” 方明姗:“在咱们几个面前唱有什么用啊,那得到学校去唱。” 方明齐点点头:“也是,去年校庆的时候,他弹唱的英文串烧,现场跟音乐节似的。” 三个学渣叽叽喳喳,丝毫不影响宋远的进度和效率。 方明齐见宋远对他们的插科打诨无动于衷,凑近看了一眼:“你写什么呢?” 宋远没抬头:“演讲稿。” “明天就开学典礼了,你还没写完啊?要是张主任知道,不得吐血。” “开学典礼完就是月考,你不是一样没复习?”宋远掀起眼皮。 方明齐被噎得翻了个白眼。 方明姗:“谁让你们放学不回家,天天打球,大晚上还要补演讲稿。用我妈的话就是,白天游四方,晚上点灯补□□。”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你指责学霸时间分配不科学?”方明齐笑得肚子疼,“他打球是不想跟付诗怡一起走。” “为什么啊?”方明姗问。 “你真傻还是装傻?平时换老公换得那么频繁,怎么就一点也不懂爱情?付诗怡喜欢宋远你看不出来?” “喜欢就喜欢呗,喜欢宋远的又不止她一个。”方明姗耸耸肩,语气无所谓,“付诗怡人挺好相处的,她还说羡慕我们呢。” “她家住三百平的房子,她那自行车一万块钱,她羡慕咱?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妹啊,咱明天去挂号看看脑子行吗?”方明齐勾上方明姗的脖子,“她是羡慕你有宋远这么个发小,就你俩还跟傻子似的。” 程果忽然想起付诗怡曾经提起过的那个高档小区的名字,然后默默计算三百平有多大。 也就是……他们几个的家加起来那么大。 方明姗没理方明齐,拍了拍宋远的椅背:“宋远你多高?” 程果顺口答:“182。” 方明齐做了个欠揍的表情:“就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方明姗振振有词道:“付诗怡170,宋远182,杂志上说了,十二厘米正好是情侣最佳身高差。” 方明齐飞速在程果和宋远之间瞄了两眼,很绝望:“咱俩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吗,你咋就从来听不懂我在说啥……” “怎么啦,难道你喜欢付诗怡?”方明姗忽闪着无辜的眼睛。 方明齐彻底绝望,直挺挺往旁边小沙发上一躺,装死。 “你们是来开茶话会的还是来复习的?”宋远在纸上画上句号,接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练习册,“做题!” / 第二天是周一,学校举行了开学典礼。 高一新生军训和汇报表演用了十天时间,开学典礼一直推迟到第三周才举行。 程果站在队伍里,远远地望见宋远和付诗怡并肩站在主席台下面,等着上台发言。 他们一个作为全校学生代表讲话,一个作为高三代表给高三生加油打气。 周围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下宋远和付诗怡的同框画面。 程果茫茫然,总觉得这个光芒万丈的宋远,不是她熟悉的那个。 付诗怡演讲时,杨丹妮从背后戳她:“付诗怡现在念的稿子,是你改的那版吗?” 程果怕老师发现她们交头接耳,小幅度点了下头:“好像是。” “那几个比喻和排比一听就是你的文风,如果是你和你们家宋远一起演讲就好了,我肯定给你们狂拍照。” 程果对“你们家宋远”这个称呼不太适应,背都变僵硬了。 杨丹妮从背后都看出她的拘谨了,问道:“怎么啦,你不喜欢宋远?你们青梅竹马近水楼台的,不能被她抢了。” 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帅一张脸跟你一起长大,你就无动于衷?你心是石头做的?” “我们……我们几个都是一起长大的。” “那我问你,宋远和方明齐,在你心里一样吗?” 好像真有点不一样。 2000年,三岁的程果跟着爸妈搬进家属院,第一个认识的就是宋远。两年后,龙凤胎兄妹到来,跟程果宋远成了朋友。 她和宋远最早认识,住得也最近。 宋远教她骑车,带她吃好吃的,帮她保守秘密,每年过生日,方明齐都是跟方明姗合送一份礼物,宋远都会单独送……对她来说,宋远就像哥哥,尽管他只比她大几个月。 她早就习惯了他在身边,可要说喜欢…… 看着程果陷入沉思,杨丹妮笑得特别……慈祥。 / 开学典礼结束,三个年级的学生往各自教学楼散去。十中校服是最普通的蓝白配色,此刻就像海水退潮,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朵浪花。 程果跟着人潮往操场外走,身边有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你好心机,竟然带相机了。” “相机才能还原咱们诗怡的美貌。” “学校这么安排,不光考虑成绩,肯定也考虑到脸了吧……” “太养眼了,好配。” …… 杨丹妮不忿:“切,她们懂什么啊。” 程果让她别瞎说,两人快走了一段路,程果忽然问:“你知道情侣最佳身高差吗?” 杨丹妮语气不确定:“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是12厘米还是15厘米来着,怎么啦?” 程果:“没事。” 程果一边走一边默默心算,她只有164,跟182差了18厘米。 不对,她怎么想到这个了?怎么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宋远? 她怎么就没想起用方明齐的身高算算呢? 等等,她根本都不知道方明齐多高。 她这是怎么了? 双人·合照 月考前的那几天,程果每天都啃书啃到很晚,眼袋大得快掉地上了。 一起自习时,方明齐跟她对上视线,被她憔悴的面孔吓了一跳:“小果,你要不要照照镜子?都成果干了。” 程果不做声,继续低头做题。 宋远知道她压力大,凑上来看了看她正在计算的题。 “这类题有简单的判断方法,考试的时候不用算,太浪费时间。” 宋远从程果手中拿走笔,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背,这个动作太过平常,她的皮肤却酥酥麻麻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宋远在草稿纸上列出这类题的解决方法,程果抬眼看他的侧脸,走了神。 “认真听。”宋远轻弹了下她脑门,又重新讲了一遍,才将笔塞回她手中,“考的无非就是这几类题,触类旁通,别太担心。” 方明齐撑着下巴,捏着嗓子说:“宋远,我也有道题不会,你来给我讲讲呗~” 宋远拿起程果桌上的废纸团扔向方明齐,正中眉心。 方明齐耍赖似的把练习册一扔:“妈的,不学了!” 其他三人齐刷刷看向他。 “反正考完就放十一假了,先玩爽了再说。”方明齐看得很开。 程果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我们十一只放三天。” 宋远又给他浇了一盆冰水:“成绩和排名十一前就出来了。” 方明齐现在觉得,透心凉,心飞扬。 他又默默把练习册捡起来,拍了拍,不甘心地问:“你们放假都干嘛?” 程果说,假期第一天是外公去世三周年的日子,她和妈妈要去祭拜。 “你那表哥也回来?”方明齐的表情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程果点了点头。 方明齐叹了口气,像是为小果鸣不平。 宋远抬起头,淡淡地说:“先考试吧,考试最重要。” / 月考时间安排得很紧,每天考三门,两天考完,老师们加班加点改出卷子,公布排名。 老师们都说,以后要适应这种节奏。 放假前一天,程果课间上了个厕所的功夫,回来教室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讲台前挤满了人,叽叽喳喳。 程果回到座位,问杨丹妮:“成绩出来了?” “嗯。”杨丹妮点头,双臂展开比了个夸张的形状,“老班直接把年级排名打印出来了,好大一张表。” “是吗?”程果起身,去人堆了凑了个热闹。 那张巨型海报一般的年级排名表里,程果没有找到自己,却在那张大表的开端,看到了宋远的名字。 再往下五六个名次,是付诗怡的名字。 “大家别挤了别挤了,班级排名已经贴在教室后面了,大家去后面看,更直观哈。”班长大声喊了几句,人群又蜂拥去了教室后面。 人群散去后,班长将一摞校报“啪”地堆在讲台上:“程果,这期又有你的作文。” 程果笑了下,顺手拿走一份校报。 这期校报的头版头条,当然是新学期的开学典礼。 这篇报道的配图,除了发言的校领导,还有宋远和付诗怡。 他们不是同时上台的,但照片看上去,就像两人的合影。 班里有人调侃,这报纸拿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对明星官宣恋情了呢。 程果默不作声地翻阅着报纸。 她的作文又一次上了优秀作文赏,只不过因为各种开学大事件的报道,优秀作文的版面被挤压到了背面。 “喂,程果,你这次物理考了六十!”杨丹妮从教室后面奔过来,兴奋地晃了晃她的胳膊。 程果望着宋远和付诗怡的照片出神。 优秀的人并肩站在一起,而她只能仰望他们,高呼六十分万岁。 / 放学后,程果在书柜上翻来翻去,找到两本年代久远的相册。 相册上面积了厚厚的灰,拿出来的瞬间尘土飞扬,呛得她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这些照片大多是十多年前用傻瓜相机拍的,有着特别的千禧年的画面质感。 相册里有年轻的程宏逸和缪娟,还有她不记得的小时候。 原来在她小时候,他们带她去过那么多地方,三亚,北京,上海……虽然那时的她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但她知道,她也曾经有过一个完整的家。 她正盘腿在沙发上翻相册,缪娟回来了。 缪娟似乎心情不错,看到程果没在学习,也没说什么。 缪娟换上拖鞋:“你干什么呢?” “看相册。” 缪娟走过来,正好看到一张她和程宏逸的合影,脸色微变:“想起一出是一出。” 程果习惯性地屏蔽这些扫兴的话,问:“妈,我小时候的照片都在这里面了吗?” “应该是,怎么了?” “我想找宋远的照片,可是只有一两张,还都不是正面的。” 相册里,有不少她和龙凤胎的照片,可几乎没见到宋远。 缪娟说:“宋远以前不爱照相。” “有这回事?” “大人们都逗他,说这么帅一张脸,不多拍照怪可惜的,他反而更不愿意拍了。” 这做派,倒是挺像宋远。 程果有些失落:“还以为我们俩有合影呢。” “应该有吧,一张都没有?” 程果摇头。 她不甘心,又重头翻了一遍。 宋远和她一张合影都没有,跟付诗怡却有,还让全校人都看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缪娟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发现程果还没挪地方,便探头出来问:“那相册上能看出花?你要么看会儿书,要么过来帮忙。” 程果合上相册,趿拉着拖鞋到厨房门口:“要我帮什么忙。” “算了算了,你什么也搞不来。”缪娟打开橱柜,在一堆袋装调料里翻找着什么,“你们前两天不是月考么,成绩出来没?” “出来了。” 缪娟直起腰,等着听程果接着往下说。 “在班里排二十七名,年级四百八十三名。” “物理考了多少?” “六十。” 缪娟“嗯”了一声。 她的表情明显是不满意,但比起上次,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她忍住没说什么。 程果假装没看到缪娟不满的表情:“妈,明天是姥爷三周年,咱们家没什么安排吗?”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我听姗姗说的,她们老家那边三周年要大办呢,我们是不是也要看看姥爷?” 方明齐和方明姗的爷爷前几年去世,三周年办得很隆重,脱孝服、请客吃饭、搭戏台。 缪娟表情不自然了一瞬:“现在城里都一切从简了,人都埋在公墓,没人弄这个。” “可我们也该去看看姥爷吧,一周年和两周年的时候都没去。” “你舅舅一家会去的,你有这个心就好。” “那你呢?” “我也不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女儿和女儿的家人不能去,咱们这儿就这规矩。”缪娟从挂钩上拿起锅铲,“要炒菜了,你先出去,杵在这儿也不嫌呛得慌。” / “什么破规矩?自己的亲人能有什么忌讳?” 放假当天晚上,几个小伙伴坐在家属院楼下的长椅上,听程果说完白天的事,方明齐忿忿不平道。 程果耸肩:“不知道。” “三周年挺重要的,什么都不办,就不怕被说不孝吗?大人们不都挺爱面子的。”方明齐说。 “你懂得倒挺多。”宋远插了句嘴。 “我爸和我伯闲聊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方明齐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宋远看程果一眼,问了句:“你姥爷在哪儿?” 程果说了个公墓的名字。 方明齐朝程果扬下巴:“小果,你要是想去的话,当然可以去。” “我还没去过呢,好像离城里挺远的。” “打车啊。” “我陪你去。”宋远轻轻拍了下她的肩,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程果的心情由阴转晴,想起点什么。 她从兜里抽出几张照片,摆出来给朋友们看。那些照片都是她从相册里拿出来的。 “怎么想起来拿老照片了?”方明姗惊喜。 程果撒谎:“在家里找书的时候翻出来的。” “考古了考古了!”方明姗很兴奋,“小果从小就这么白,跟她的合影,她都是过曝的。” 这时,方明齐举起一张光屁股照片,表情颇为嫌弃:“这时候都多大了,你怎么还不好好穿裤子?你是不是有什么暴露癖。” 方明姗取过照片端详片刻,翻了个白眼:“大哥,这是你。” 方明姗还贱兮兮地把照片举到程果面前,邀请程果一起辨认,某个不明形状是不是方明齐的小叽叽。 “你今晚别想睡了!”方明齐怒了。 龙凤胎兄妹扭打在一起。 程果笑得肚子疼:“谁让你俩共用一张脸!” 闹腾了好一阵,所有人才发现,这些照片里宋远的出镜率接近0。 “这里面怎么都没有宋远啊?” 程果耸肩,故作轻松:“没找到。”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儿酸。她拿这些照片的小心思,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就是因为校报上那张照片么。 她能感觉到宋远的注视,可她不敢看他。 “我们现在拍一张合影吧!”方明齐提议。 “我才不要和你这个暴露癖照相呢。”方明姗大叫一声,跑远了。 方明齐气得要揍她,追了过去。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程果坐在原地,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落叶。 抬起头,她发现宋远正沉沉地看着她,眸子深邃而沉稳。 “过来。”宋远说。 “哈?” “过来。” 程果迟疑,往宋远那边挪了一点。 “手机。”他朝她摊开手心。 “干嘛?”虽然这么问,她还是摸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宋远垂眸笑了下,干脆搭上程果的肩,把她揽到身边。 她惊奇地望向他。 宋远打开相机,镜头对准他们俩。 咔嚓一声,这个瞬间被定格在镜头里。 只有他们俩。 秋雨·心愿 假期第一天,程果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这也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家里很安静,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程果躲在被窝里,裹得像个毛毛虫。 她不知道缪娟为什么没有叫她起床,但她没想那么多,窝在温暖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看手机相册里宋远和她的合影。 照片上的她看向宋远,表情惊奇中带着点惊喜,宋远则神色正经,帅脸紧绷。 明明是他主动提出来要拍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人跟镜头有仇吗?程果默默吐槽。 手机忽然跳出来一条消息,发信人来自照片的男主角。 宋远只发了三个字:看窗外。 程果撑着坐起来,拉开窗帘。 这场雨将仅剩的一点暑气带走了,雨滴细细飘零,窗外的一切都湿漉漉的。院子里铺满了落叶,也不知是风吹掉的,还是雨打落的。 她回复:好美啊。 宋远回了一条:外面冷,今天多穿点。 程果想起来,她今天还要出门。 她穿好衣服,去客厅里晃荡了一圈。 主卧的门紧闭,缪娟似乎在跟谁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程果倒了杯温水,又去厨房搜罗出一袋吐司。 过了会儿,缪娟从房间里出来,眼眶有点红。 程果想起程宏逸的话,缪娟工作压力大,每天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有时候情绪会不太好。 于是,她主动说:“妈,我不太饿,早上就吃这个好了。” 缪娟看了眼啃面包的女儿,似乎也无心做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程果又问缪娟:“妈,今天真的不去给外公扫墓吗?” “不去。” “可为什么舅舅能去?” 缪娟抬眼看她,不耐烦道:“不都跟你说了嘛,咱们这儿有讲究,有规矩,你这孩子,听不懂话?” 程果把剩下的话和面包一起咽进肚子里。 跟缪娟在一起,她必须时刻绷着一根弦。她不小心说错一句,缪娟的火气蹿上来,会成倍地还她。 自从缪娟拆了程果房间门锁,她们母女的相处一直很别扭。 缪娟自知有错,却不肯认错,程果为了不惹缪娟发火,就少说话,甚至不说话。 “那我就去图书馆自习了。”程果起身,把餐桌收拾干净。 “跟谁去?” “宋远,还有姗姗和齐哥。” “下着雨就不能在家吗?” “宋远要给我们讲题。” 缪娟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不要借着自习的借口跑出去瞎玩。 “知道了。” / 四十分钟后,程果跟小伙伴们在楼下汇合。她先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然后打车去了西山公墓。 出租车出发时,跟旁边一辆黑色SUV擦肩而过。 方明姗敏锐地回头:“那好像是江叔叔的车。” 方明齐:“是吗?” “他家车牌号尾数是8,你看嘛,就是往家属院的方向去了。”方明姗晃了晃程果的胳膊,“言澈哥哥回来了?” 方明齐捏着鼻子,学方明姗说话:“言~澈~哥~哥~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哥哥长哥哥短的,妹啊,你啥时候叫过我哥?我可是你亲哥。” “瞧你酸的那样儿。”方明姗翻了个白眼,“人家言澈哥哥可从来没说过你,小心眼。” “江言澈他再怎么着,跟我们宋远比起来可差远了。” 方明姗:“你怎么就不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呢?宋远,你说是不是?” 宋远懒得跟这兄妹俩讨论无聊话题:“关我屁事。” 方明姗转向程果:“小果,你说呢?” 程果看着车窗外的雨出神,想起了外公。 小学的时候,程宏逸和缪娟工作都忙,没时间给她做饭。 一开始,程果有时候跟着缪娟去单位食堂,有时候去宋远家,混一顿是一顿。可时间久了,不是办法,缪娟便把程果送去了自己父母家。 程果记得,外婆不怎么搭理她,只有外公陪着她玩。 外公教她认字,给她读故事,还鼓励她写作文。 她的五十字小短文在某个作文杂志上刊登出来时,也是外公带着她,去邮局兑换了五块钱稿费。她的第一笔稿费。 出租车停在西山公墓入口几百米的地方,司机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 他们几个下了车,沿着公路边往前走。 程果让他们几个等她,她自己进去。 方明姗问她,害怕吗。 她摇头:“自己的亲人,怎么会怕?” 宋远递给她一把伞,又嘱咐:“小心路滑。” 程果在入口处登记完名字,进去找到外公的墓碑。 雨水打湿了墓碑,上面沾了些落叶,她简单地清理掉污泥和落叶,又将外公的照片用纸巾擦干净,把那束花放了上去。 墓碑上的照片用的是外公年轻时的照片,正好是她小时候外公的样子。 她有很多话想跟外公说,学习的苦闷,家里的烦恼,跟妈妈的关系……各种情绪翻涌着,到最后,只说了一句。 “外公,我们现在都很好。” 她不想让外公太担心。 外公去世前饱受病痛折磨,有两年多的时间一直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全身肌肉萎缩,她几乎认不出他。 外公去世后,程果无意中听到缪娟和程宏逸的对话。 缪娟后悔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坚持治疗,让外公毫无生活质量。 当初她偷偷跟宋远说过,宋远为她宽心:“人总是这样,如果当初没尽力救治,他们心里的坎肯定更难过。” 是从那时候开始,程果体会到,人这一生无论怎么活,最后都只有一种感受,名叫后悔。 / 程果了却了一桩心愿,心情不错,下午跟伙伴们去图书馆看了会书,又一起吃了火锅,直到天黑才回家。 她哼着歌进家门,刚推开门,愣住了。 沙发上坐着外婆和舅舅一家。表哥赵奕铭也在。 客厅气氛凝重,程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礼貌性地问了句:“外婆好,舅舅舅妈好,哥你放假啦?” 没人给她回应。 舅舅和舅妈没说话,表情都不太好。 听见外面的声音,缪娟从程果房间走了出来。 她的房间门现在形同虚设。 “程果,你过来。”缪娟用手势给了她个示意。 程果走进自己房间。 “你今天去哪儿了?” 程果咽了下口水:“图书馆。” “你跟我说实话。” 程果沉默。 “你是不是去西山公墓了?”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程果心想,但没说出口。 “说话呀!”缪娟急了,用力扯了下程果的袖子。 她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这时,外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进来,声音响亮:“你一个把全家的规矩都坏了!” 外婆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 她偏过头避开。 程果不明白,她只是去看了外公,怎么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 “为什么不能去?”程果问。 “三周年这么重要的日子,是要长子先去祭奠的,哪里轮得到你?”外婆用拐杖在地板上用力敲了几下。 “妈,你先坐。” “小娟,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外婆斜睨程果一眼,满脸写着不满,“女儿和女儿的家人是不能去墓碑前祭奠的,你不知道?她倒好,比你哥一家去得还早。她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外婆,我想问问,这是本来就有的规矩,还是您自己定的规矩?”程果不卑不亢地开口。 “给外婆道歉。”缪娟盯着程果,一字一句地说。 “外婆,外公生前对我不错,他去世三年了,前两年我都没能去看他,今年我想去看看他,仅此而已。我不明白这怎么就成不可饶恕的罪名了?我身上是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给外婆道歉。”缪娟有些急了。 “外婆,你不喜欢我无所谓,我不在乎,可我妈是你亲女儿,她怎么就不能去祭奠自己的父亲?她今天早上起来哭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不想去吗?我外公生病的时候,住院从来都是我妈交钱,他去世的时候,操办不也是我妈出的钱吗?出钱的时候怎么就不说长子优先了?” 很多事她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话音刚落,一个速度很快、但不太重的耳光划过程果脸颊,落到她嘴角。 程果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妈妈一眼,甚至没感觉到疼。 那一瞬间,她觉得她们母女好像。 不断地讨好,却从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撕破·和平 程果的话戳到了外婆和舅舅一家的痛处,也撕破了缪娟一直维持的表面的和平。 从小到大,她为了让所有人都开心,从来都小心翼翼,害怕冲突,避免冲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勇敢。 让程果不解的是,缪娟站在了外婆那边,指责她不懂事,还打了她。 她以为在为妈妈鸣不平,却不曾想换来这样的结果。 房子不大,程果房间门又没有锁,她们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舅舅一家耳中。 舅舅推门进来,质问程果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 一瞬间,这个家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你哥就不会像你这样没分寸。”外婆用拐杖指程果。 “他是长子的儿子,考个大学都光宗耀祖,当然是全家的香饽饽了,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程果故意将“长子”咬得很重,字字清晰。 说完,她别过脸去。 缪娟脸上闪过震惊和愤怒。 她以为程果还是那个没有自我、任她支配的小孩。 “小果,你别太过分。”舅舅皱起眉头,又转向缪娟,“小娟,这些是不是都是你教的?” “小果平时看着不言不语的,对全家人的意见倒是挺大的,小娟啊,这孩子到底是跟她爸姓,跟咱们家人都不亲近。”舅妈倚在门口,阴阳怪气地插了句嘴。 缪娟脸上呈现出很复杂的表情。 片刻,她火气突然蹿上来,表情狠戾,发疯一般抓起桌上的书本和卷子,扔到程果脸上。 “就考这点分,还好意思和大人顶嘴?” 程果躲避不及,眼角正好磕上书脊,脸也被锋利的卷子边缘割破了,火辣辣地刺痛。 书“啪”地一声落下,也消掉了她对妈妈的爱和尊敬。 她无所谓自尊,甚至有种报复的快感。 她仰起脸:“这个成绩,不就是听你话的下场吗?” / 后来,外婆和舅妈战斗力飙升,又说了些难听话,攻击对象从程果身上又转移到缪娟身上,缪娟一句都没有反驳。 程果就那样无动于衷地坐在床边,脑袋翁翁的,任凭长辈们破防、咒骂。 再后来,赵奕铭进来拖住了大人,制止了这场闹剧。 大人们离开,程果的小房间归于安静,却一片狼藉。 过了会,她听见缪娟在门口说话:“宋远,你怎么来了?” 宋远说:“我来找小果。缪阿姨,你们要出去?” 自己家再怎么闹,到底是家丑,不能让外人知道,程果听见缪娟语气平静地说:“我去送程果舅舅和外婆,她就在房间呢。” 十几秒后,宋远出现在程果房间门口。 看到宋远,程果赶紧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挤出个勉强的笑:“这房子隔音是挺差的哈。” 宋远站在门口,他的大高个几乎堵住了整个门。 “能进来吗?”他问。 “矫情什么呢,进来进来。”她冲他招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什么事。 宋远一进来就看到她眼角和脸颊的红印了,走近才发现,她脸上还有一条细细的、渗出的血珠。 他一言不发地找来医药箱,用棉签轻轻地沾在她伤口上,生怕弄疼她。 宋远离她很近,呼吸的热气喷在她脸上,像是有手指在她心里挠痒痒似的,弄得她心不在焉。 “别乱动。”宋远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勺。 “哦。”程果呆呆地眨了下眼,耳朵有些烫。 “傻子,不知道躲着点?” 程果决定不在宋远面前伪装了,便没什么情绪地说:“我活该。” 宋远看着眼前无助的女孩,心中五味陈杂。 涂完药,他替她捡起地上皱成一团的卷子和书本,抚平,放回桌上。 程果看着物理卷子上大大的60,说:“只考了这点儿分,给你丢人了。” “瞎说什么呢。”宋远微微皱了下眉,“你这么聪明,下次会进步更多的。” 程果苦笑了一声:“随便吧,反正怎样都不会让她满意。” 宋远沉默,过了会,柔声道:“小果……” “你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很大,孩子会重蹈父母的覆辙。”她顿了顿,“我觉得我现在就在重蹈我妈的覆辙。” “还有不到一年时间,程小果。”宋远说。 程果看向他。 “还有不到一年,我们就上大学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程果知道宋远想说什么,她冲他淡淡笑了一下,却没有正面回应他。 / 这场雨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都没停。 程果又睡到了自然醒。 她没心情写作业,也不打算写了。既然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缪娟满意,不如就这样堕落下去。 她在床上躺到了中午,家里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十二点多,她刚从床上爬起来,在家里转了一圈,确认缪娟并不在家。 过了会,外面传来敲门声。 程果叼着牙刷去开门,发现程宏逸正站在门口。 “爸,你怎么来了?”程果有些惊讶。 说完这句话,她和程宏逸都愣住了。 她忘了,程宏逸并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他们离婚的事实。 她自知失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没带钥匙?” 程宏逸忙不迭地点头:“忙着赶高铁,钥匙忘带了。” 程果返回洗手间,洗漱完后,程宏逸已经在客厅坐着了。 她说:“我妈好像不在。” “嗯,我知道。”程宏逸点点头,“饿坏了吧,爸带你下馆子。” “好嘞。” 程果回房换衣服,程宏逸瞥见她脸上的伤,又看到房门上的洞,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耸耸肩说,门锁坏了,就拆了。 就算她不说,程宏逸也猜得出八九分。 缪娟那性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程宏逸叹了口气,说:“你妈平时工作压力大,上班总会遇上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有时候难免会把脾气带给最亲的人,她其实心里也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程果打断程宏逸:“爸,你别说了,我妈没错。” 在缪娟的世界里,权力是大于爱的。 缪娟那么气急败坏,无非是一向怯懦软弱的女儿突然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无法接受而已。 她没提起前一晚那场冲突,也没提起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她知道,就算说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程宏逸沉默了很久,说:“小果,让你受委屈了。” / 程宏逸说他这几天都在家,可以好好陪陪她。说完,他又解释路途远,高铁票难抢,所以没能在假期第一天赶回来。 程果看着程宏逸编织这漏洞百出的谎言,忽然就不想演戏了,决定摊牌。 她说:“爸,我知道你们离婚了。” 程宏逸忽然梗住,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编故事。 谎言被戳穿,他愣了一会,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你要是觉得在家里住别扭,不用非得在家里的。” 没有哭闹,没有质问。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女儿,第一次觉得她有些陌生。 程果主动提出,想看看程宏逸的住处。 她收拾好衣服,跟着程宏逸去了他暂住的地方。 程宏逸目前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一室一厅,有些简陋,但配备还算齐全。 “这些都是给单身员工准备的,不少都空着,我就先住这儿了。” “爸,你一个人生活,辛苦了。” 程宏逸的眼眶忽然就热了。 程宏逸心怀愧疚,带程果吃了顿大餐。程果表现得很开心。 吃饭过程中,程宏逸很多次想聊聊他们离婚的事,都被程果风轻云淡地带过了。 最后,程宏逸忍不住正面提起,程果的反应却让他意外。 她淡淡地说:“爸,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我理解你们,真的。再说了,你们不都替我做好选择了吗?” / 晚上,程果住在卧室,程宏逸就睡小客厅的沙发。 换了床,床垫还硬,程果一直没睡踏实。半夜她忽然醒来,听见有人说话。 她揉了揉眼睛,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发现程宏逸正站在外面的走廊里打电话。 他讲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程果的耳中。 “她在我这儿住一天,你别担心了。” “我没告诉她,你别瞎猜,她长大了,有些事想瞒是瞒不住的。” “你不能把你原生家庭问题怪到小果身上,怎么能说小果性格不好?她已经够听话,够包容你了……” “什么叫上个本地的二本就行了?小果还是很聪明的,你别给她早早定性。” …… 听了一会,她就不想听了。 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 过完今天,她还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家,继续跟妈妈一起生活。 大人可以离婚,摆脱糟糕的关系,而作为女儿,她永远无法摆脱。 昨晚过后,她懂得了,她也许应该认命。 第二天,程宏逸送程果回去。 “我单位离学校太远了,宿舍环境又不是很好,不然你还能多过来住一住。”在路上,程宏逸有些歉疚地说。 程果知道和爸爸一起住有诸多不方便,便笑笑说:“没关系,爸。” “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还有,别跟你妈硬来。” 程果点点头。 又回到熟悉的家。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院子,刚进去,就看见一个撑着伞的高挺身影。 伞面移开,一张清俊的脸出现。 对方微笑开口道:“程小果。” 程果眨了眨眼,惊喜道:“言澈哥哥?你回来啦?” “放假当然得回来了。”江言澈笑得温柔。 看来那天方明姗看到的真是江言澈。 程果脖子一缩,嘿嘿笑了两声。 “你的脸怎么了?” “不小心蹭破了。” “怎么还跟个小猴子似的。”江言澈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对了,大作家,高三生活怎么样?” “马马虎虎。”程果叹了口气。 “现在一切都不是定数,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借你吉言。”程果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对了,姗姗和明齐他们都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你是不是还没见他们?我现在叫他们下来。” 江言澈刚想说点什么,程果已经拿出手机,低头发消息了。 过了几分钟,程果看了一眼手机,小声说了句:“宋远怎么不回消息……” 听到宋远的名字,江言澈脸上划过一丝意外:“你跟宋远,还好吗?” “挺好的,怎么了?” “我记得你们俩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 “哈?” “两年前,当时你们闹得挺僵的……” 程果像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笑了下:“那个事啊,早就过去了。” 十年·之约 两年前,程果和宋远确实闹僵过一阵子。 原因要追溯到他们五岁的时候。 程果和宋远五岁那年,京江人民法院组织过一次植树活动。 那年植树节,程果和宋远都赶上了春季流感,没法去幼儿园,大人们只能带着他俩,跟着大部队去种树。 植树的地方距离市中心很远,据说要在那一片修法院新的办公大楼和家属院,地是批下来了,只是还没动工。 虽然鼻涕横流,还有点发烧,但有土挖,还不用上学,程果别提有多高兴了。 她手里挥舞着一把小铁锹,挖坑挖得不亦乐乎。 两个小不点也分到一棵小树苗,在大人的帮助下,他们俩栽好了小树,又一起浇了水。 程果还傻乎乎地问:“这棵树能当我们俩的孩子吗?” 大人们笑她童言无忌,说这只是一棵树。 一棵树怎么就不能当孩子?它有生命,还有爸爸妈妈。爸爸是宋远,妈妈是她。 大人们又笑,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算了,不能当就不能当吧,只要能好好长大就行。 程果转头问宋远,明年这棵树能长起来吗? 宋远撇撇嘴:“一年怎么可能长得起来。” “那要多久?” “起码得十年吧。” 五岁的程果对十年根本没有概念,她问:“你怎么知道?” 其实宋远也不知道,他只是看电视学到一句话,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或者现在。 宋远想了想,说:“十年后我们来看不就行了。” 程果问:“那要不要告诉姗姗和齐齐?” 那时候方明姗和方明齐刚搬来家属院,他们几个还不是很熟。 宋远摇头:“这是个秘密,咱俩的。” 程果郑重其事地点头。 宋远不大信她:“到时候你还能记得吗?” “当然能!”程果不允许别人质疑她。 “那你说话要算话,不许忘了。” 程果答应了,念叨了一个礼拜,然后就忘了。 可宋远记得。 每年换挂历时,他就在挂历上圈出日期,一开始,他还不怎么会写字,就在日期旁边画一棵树。 十个春天过去,这已经成了他的固定行为。 十五岁那年的植树节,宋远骑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那片小树林从下午等到晚上,没等来程果,还被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冻感冒了。 程果发现宋远好几天没来上学,才知道他已经由感冒转成肺炎,请假住院了。 宋远住了十天院才重返校园。 程果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恭喜他痊愈,可他像不认识她似的,走开了。放学后,宋远也不跟她一起走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方明姗和方明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方明齐一本正经地瞎分析:“他可能恋爱了,要跟他最要好的异性朋友划清界限。” 她跑去楼上敲门,隔着大门,她听见宋远在屋里说:“妈,就说我不在。” 谭敏也不知道宋远是怎么了,宋远反锁了房间门,就是不愿意见程果。 程果委屈,她惹他了吗? 他不理她,她还不想理他呢!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程果听到父母在吃饭时说起单位分房子的事,便问了一嘴。 缪娟说,法院新的办公大楼和家属院要动工了。 “我们要搬家了吗?”程果问。 “还早呢,估计得到三四年以后了。小时候你跟着我们去那边植过树,你还跟宋远约定,说十年后要一起去看那棵树,你们俩恐怕早忘了吧。”程宏逸笑着回忆她当年的童言无忌。 程果一拍脑门,难怪宋远之前总有意无意地提起十年,她愣是一点都没想起来。 / 第二天,程果起了个大早,在楼道等宋远。 “对不起嘛。”一见着宋远的面,程果就笑嘻嘻地贴了上去。 宋远没说话,侧身要下楼。 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右,她也立刻跟过去堵着。 “我错了,宋远。”程果扯了扯宋远的袖子,“我错了还不行吗?” 宋远格开她的手,她没站稳,打了个趔趄。 宋远一惊,赶紧抓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体。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程果顺势拉上他的手腕,跟着他往下走,“这周六去看我们一起种的树好不好?” 宋远绷着一张脸,没回答。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程果开始晃他的胳膊。 看宋远无动于衷,她又跳到宋远正前方,拦住他的去路,用头顶着他胸口。 跟斗牛似的。 宋远无奈道:“你先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这招屡试不爽,宋远也拿她没办法。 程果抬起头,眼睛黑漆漆,亮晶晶,像是被水浸过。她的头发蹭出了静电,张牙舞爪地乱飞,她也无暇顾及。 宋远跟她说话了,这是这两个月里最让她开心的一件事。 他们十几年的革命友情,还好没栽在她手里。 宋远并没给她什么好脸色:“时间都过了。” “我知道,我补上,行吗?”她伸出四根手指,贴在脸旁边,“我发誓,这次绝对不迟到。” 那个周末,程果和宋远去了那片小树林。 程果看了半天:“咱们种的那棵还活着吗?” 宋远说:“活着呢。” “你怎么知道?” “我妈说的,她说当年咱俩种的那棵,在最里面。”宋远指了一棵树。 他们俩站在那棵树下,程果抬头看了看稀疏的树冠,说:“这树十年才长这么点儿吗?” 宋远比了个很小的尺寸:“拜托,那时候它才这么高。” 程果看他一眼:“十年后要不要再来看一次?” 宋远不屑地抬了下眉毛:“记得住么你?” “当然记得住。” 宋远“切”了一声。 看宋远不信,程果来劲了:“二十五的时候我一定来,不管我人在哪儿,我都来。” 那时候程果刚拥有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她打开备忘录,郑重地记下,然后把屏幕亮给宋远看:“喏,你看,一定不会忘的。” 宋远撇嘴:“你最好是。” “也不知道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在干什么。”程果偏过头,看着宋远,“你知道吗?我妈二十五的时候,我已经一岁了。” “所以呢?” “我到时候会不会也已经生孩子了?” “你以为这是什么任务吗,到年纪就生?” “随便想想嘛,你激动什么。” 宋远已经接触到一些性知识了,青春期的男生提起这个会很兴奋,班里的男生也总是传阅一些片子和杂志,美其名曰课外补习生理卫生知识。 他知道要生孩子的话,两个人要先…… 他看了眼程果。 她的名字起得真好,脸颊像饱满的苹果一般,粉白通透,光滑细腻。 宋远清了清嗓子,努力赶走脑中不该有的画面,看向别处,沉声道:“程小果。” “嗯?”程果认真看着他的侧脸。 “你才多大,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哦。” “听见没?”他戳了戳她的脑门。 “听见啦。” / 那场持续两个月的冷战,程果没想到江言澈竟然记得。 “原来你们早就和好了。”江言澈笑了下,语气中似有遗憾,“看来我错过了不少。” 前两年他忙着高考,课业繁重,上大学后,小伙伴们又赶上高三,即使在假期,彼此也基本碰不上面。 程果:“你那时候学习太忙,没空跟我们这些小屁孩一起玩。” 江言澈被程果逗笑:“喂,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同龄人,好不好?” “可你已经不用再吃高三的苦了。”方明姗的声音插进来。 程果和江言澈同时回头。 只见方明姗穿戴整齐出现,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头上还别了几个小卡子。 看到江言澈,她兴奋地招手:“言澈哥哥!” 江言澈扶了下眼镜,微笑道:“姗姗,好久不见,你哥呢?” “他打游戏,不下来。”方明姗撇嘴,然后环顾一圈,“宋远呢?” 程果两手一摊,摇头:“没回消息。” 方明姗转向江言澈:“言澈哥哥,大学好吗?北京好吗?” 江言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们要不要考北京的学校,自己来体验一下?” 方明姗:“北京?” “大家都在一个城市的话,也好互相照应,你说呢,小果?” 程果走神了,根本没听他们的对话。 她忽地想起,宋远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还有不到一年时间,他们就上大学了。 “我还不知道呢。”她摇头,跟江言澈和方明姗说了再见,一个人先上楼了。 / 到了家门口,程果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两天前争吵的情景历历在目,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缪娟。 这时,谭敏从楼下上来,手里拎了几样菜。 程果问:“谭阿姨好,宋远在家吗?” 谭敏:“在,要找他吗?” 程果点了点头。 谭敏揽过程果的肩:“走,跟阿姨一起。” 谭敏转动钥匙的时候,门就从里面开了,宋远顺手接过谭敏手中的菜。 “这些不用管,小果来找你了,你快给她拿双拖鞋。”谭敏说完,拎着菜进了厨房,给他们俩留出空间。 宋远懒洋洋地倚在门口,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程果换鞋。 “你干嘛呢?”程果往他房里望了一眼。 “看书。” “怎么不回我消息?” “没看手机。” “你是不是跟齐哥商量好了?你俩就是不想下去。” 宋远转身进房间,不置可否。 程果紧跟在他身后:“你们为什么不喜欢言澈哥哥,还叫人家小白脸。” 宋远猛地停下,转过身来。程果没刹住车,一头撞到他身上。 一瞬间,她的脸似乎碰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温温热热的。 程果用指尖蹭了蹭脸,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找补:“惯性,这是惯性。” 宋远摸了下鼻子,随口抓了个问题问:“你们在楼下聊什么呢?” 他明明一点也不想提起这茬。 “也没聊什么,我跟他好像也没什么话说,可能是太久没见了。” “没什么话说,还聊了二十分钟?” 宋远斜睨她一眼,慢悠悠地看了眼手机。 她看不得宋远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的样子,反驳道:“不是说没看我发的消息吗?” 宋远搓了搓鼻子,没说话。 程果哼了一声,接着说:“姗姗也在,我觉得我在那儿不太合适,还是让他们俩自己聊吧。” “怎么到了别人的事,你就那么开窍?”宋远在她脑门敲了下。 “我自己的事也很开窍啊。” “哪儿开窍了?” 程果狡黠地眨了几下眼睛:“不告诉你。” 余晖·承诺 三天过后,假期结束,学校也出了新规。 从十月起,所有高三生必须上晚自习,除非家离学校特别远的,家长可以提出在家自习的申请。 老班宣布完这个规定,教室里一片鬼哭狼嚎,程果继续低头做题,没什么反应。 自从假期的冲突过后,她和缪娟的母女关系跌到了冰点。 如果可以在学校多待一点时间,她反而觉得轻松自在一些。 最近,程果一回家就钻进房间里,避免跟缪娟交流。 她知道她们的争执一定不会有结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也挺好。 可总有需要说话的时候。 比如,家长签字,比如,学校收费。 这天晚上,程果找缪娟给学校下发的表格签字。 她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讲话了。 缪娟签完字,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程果,突然暴怒,把笔摔到桌子上:“别总摆出一副我欠你钱的脸。” 程果憋着一股气,收好纸笔,轻轻打开家门出去了。 她不想在缪娟面前哭,可这些糟糕的情绪需要释放。 大门刚合上,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掉下来。 程果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抬头往楼上看。 已经晚上十一点多,宋远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 最近入秋,又连下了几天雨,晚上温度都不高。程果只穿了单衣,扛不住湿冷,不自觉打了几个喷嚏。 她用手背抹掉眼泪,正准备回去,忽然肩头一热。 有人在她身上披了件带着体温的外套。 她抬头,江言澈清晰分明的轮廓映入眼帘,指尖还夹了支燃到一半的烟。 江言澈五官周正,学习优秀,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抽烟虽不太像他本人的习惯,却又意外地符合他清冷的气质。 “怎么偷偷哭鼻子。”江言澈将烟捻灭,回来挨着程果坐下。 “言澈哥哥?”程果有些意外,心里默算了下日期,“你们假期还没结束?” 江言澈摇摇头,说他还有点事要处理。 程果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果,我发现你变化挺大的。” “是吗?” “你不爱说话了。要是以前,你肯定会问我有什么事。” 程果笑笑,顺着他的话问他没返校是有什么事。 “我还要多留几天,帮我妈搬家。”江言澈顿了顿,“我爸妈离婚了。” 程果意外,江言澈倒是很平静:“反正我现在也不怎么回来,大家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挺好的。” “真的吗?” “怎么,取经呢?”江言澈看向她,淡淡笑了下。 住在同一个家属院,大人们是同事又是邻居,各家的家长里短自然不是秘密。 江言澈点到为止,没有再挑明。 程果紧紧抿着唇。 她烦恼的事不止父母离婚这一件,要是都讲出来,可能会变成一场诉苦大会。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是不是有种困在牢笼里的感觉?” 程果没想到他们是这样地感同身受,她点点头。 “上了大学,可以考驾照,可以去旅行,可以自由自在地恋爱,会有种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 听到自由自在地恋爱时,程果脑中突然出现了宋远的脸。 “去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吧,也许现在某些烦恼,到时候就不算烦恼了。”江言澈递给她一张纸巾,“我等你的好消息。” / 第二天晚自习前,程果和方明姗去学校的打印店打印卷子。 方明姗鬼鬼祟祟拿出一本高校报考指南,打算让打印店老板帮她复印前二十页。 “你从哪儿弄来的?”程果问。 “从我们班主任办公室借的。”方明姗朝圣一般翻开那本书,“前二十页都是北京的学校、专业和历年分数线,我要好好研究研究。” “你打算考去北京?” “虽然做不了言澈哥哥的校友,但去他们附近的学校还是有希望的。”方明姗点头。 “你真喜欢他?” “对啊,言澈哥哥人长得帅,又温柔,大家也知根知底的。”方明姗大方承认,“他有什么不值得喜欢的。” / “那小白脸有什么值得喜欢的!”方明齐气得脸红脖子粗。 宋远懒懒地问:“又怎么了你俩?” “姗姗被江言澈那小白脸灌了迷魂药了,突然说要考北京的学校。”方明齐气得不轻,“全国那么多城市,她怎么就非得跟那小白脸在同一个城市?” 方明齐从前对江言澈最多是不屑外加酸几句,可现在事关方明姗,他没法淡定了。 “姗姗挺单纯的,是不是说着玩的?说不定过几天就忘了。”宋远让他宽心。 方明齐用力挤了挤眼睛,表情痛苦:“你是没见她这几天,又是弄头发又是涂唇膏的,下晚自习回来就那么一点时间,她还要跑去找江言澈聊天。” 宋远蹙眉:“他还在?没回学校吗?” “谁知道,可能已经被学校劝退了。”方明齐烦躁地胡乱挥了下手,“你不知道?” 宋远耸肩,自从江言澈回来,他们还没打过照面。 “我以前就觉得他装,现在还换个金属镜框,装什么斯文败类呢?他有一米八吗,有你高吗,垫增高垫了吧?她怎么就那么喜欢他,这种人搞不好在大学已经有女朋友了。” 方明齐像是机关枪,不管不顾地输出。 骂了半天,嗓子都喊哑了,他忽然趴在栏杆上,盯住楼下某个地方:“那是不是姗姗和小果?” 宋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瞥过去,程果和方明姗正手挽手,准备穿过操场。 “她们俩又要干嘛去?” “她俩天天都这样,你紧张什么?”宋远没放在心上。 他看一眼程果走路的身影,毛茸茸的脑袋缩在大大的校服里,怪可爱的。 “你看姗姗鬼鬼祟祟那样,绝对没憋好屁。”方明齐搡着宋远,“走走走,看看去。” “看什么,这条路不是去打印店就是去小卖部。” 方明齐郑重其事地说:“姗姗和小果这种大傻子,挺容易被骗的,你把你们家小果看紧点,搞不好她对那小子也动心了。” 宋远站着没动。 方明齐回头,急了:“这么看我干嘛,小果不是你们家的?” / 女孩们正说着话,宋远和方明齐走过来了。 方明姗搡着程果就要往外面走:“瘟神来了。” “卷子还没打印完呢。”程果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工作的复印机。 “帮我保密,还有,保护好那本书!”方明姗拔腿就跑。 方明齐瞧见方明姗心虚的样子,二话不说就追上去了。 程果不明所以,问宋远:“他俩怎么了?” 宋远耸肩,表示习惯了:“他俩不是老这样么。” “也是。”程果笑了下,“这两个人可能要互殴到八十岁。” 过了会,程果抱着一摞纸出来。 “打印这么多卷子,做得完么?”宋远边说话边帮她拿东西,自然也就发现了底下那本报考指南,“这是什么东西?” “就……课外读物,随便看看。” “课外读物还要复印?” 程果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什么都没打印,你干嘛来了?” 宋远手里抱着程果的东西,没法拿,就努了努嘴,说东西在校裤的口袋里。 “骗人的吧?”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程果伸进宋远裤子口袋,摸到了个信封。 同时,她的指尖还触到了宋远的大腿内侧,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快速地收缩了一下。 她赶紧掏出来,偷溜了宋远一眼,发现他表情异常正经,正看向别处。 她尴尬地清了下嗓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你怎么不穿秋裤?” “就算穿了秋裤,也防不住有些人的手啊。” 程果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赶紧低头拆信封。 信封里是两张照片,是那天晚上,宋远和她的合照。 “你不怕被人看见啊,刚才那么多人。” “早就拜托老板了,今天才冲洗出来,老板提前包在信封里了,没人看见。” “哦。”程果看一眼照片,又看一眼他的侧脸,“你比我上镜,照片好看,真人也好看。” “得了吧你。”宋远轻笑,“一人一张。” 有人这样把她在意的事放在心上,想到在家受的委屈,她控制不住,眼眶有点发热。 “这么感动?程小果,老哭鼻子可不行。” “谁老哭了。” “刚才在打印店里眼睛就是红的,还说没有。”宋远盯着她,“又吵架啦?” 程果用指尖拭去眼泪,笑了下:“就你眼神好,你是列文虎克。” 两人走在傍晚的校园里,余晖给两个人身上披上金色的暖意。 快到教学楼时,程果扬起脸,认真地说:“宋远,我以后,不想回来了。” 宋远点点头:“嗯。” “我想考外地的大学。” 宋远瞥了眼手中打印的资料,上面全都是北京的高校。他又想起方明齐的话,迟疑片刻,问:“北京吗?” 程果摇了摇头:“去哪里无所谓,我只想跟你在一个城市。” 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飘着的羽毛,时不时在心底撩拨,泛起点点涟漪。 可就在这一瞬间,原本很多不确定的、飘忽的东西,突然落定,在他心里扎根。 “你愿意吗?”程果盯着宋远,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不过是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而已,怎么郑重得像是求婚。 宋远牵唇:“废话。” 恋爱·日记 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程果放下和缪娟较劲的情绪,开始加倍认真学习。 天气转凉,课业也愈发繁重,宋远尽力抽出时间帮她,周末也总是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但能做的也有限。 期中考试过后,高三所有考试的体量和题目难度都按高考的标准来,程果一时间难以适应,本来有点起色的理综成绩又掉了下去。她花了太多时间复习物理和化学,数学和英语成绩也受到了影响。 成绩单发下来,只有四个字,惨不忍睹。 程果努力,人都瘦了一圈,可成绩并没有太大起色。 这天晚自习后,宋远看程果还背着书包,便过去掂了下,问她怎么回去还背那么多书。 程果苦着一张脸:“作业还没写完。” 宋远自然而然地把她的书包拿过来,问:“晚自习的时候没写吗?” 程果抿着唇,没说话。 “碰到不会的题又死磕了?” 宋远太了解她了。 她也不想这样,可是每次物理题都会错很多。同样类型的题,换个壳子她就又不会了,在课堂上听懂了,自己做题的时候又是一头雾水。 “弄不懂的先跳过去,到了周末我一起给你讲。”宋远跨上车子,“你这样回去熬夜,晚睡早起恶性循环,很影响精力。” 方明齐附和了几句:“就是,小果,放轻松点,松弛出奇迹。” 初冬的晚上十点,街道特别宁静。自行车道上没有不守规则的电动车,一路空旷又顺畅。 程果和方明姗在前面,宋远和方明齐跟在后面,四个人两两并排,飞驰在夜晚的街头。 上下学的路上是每天唯一能喘口气的时间,自行车的两个车轮碾着影子,记录着他们最好的年华。 “你们听说了吗,又要分房子了。”方明齐突然提起。 “分什么房子?”程果问。 “法院不是盖新办公楼和新家属区了么,我爸说办公楼和家属区都封顶了,最近职工就要抽签了。你没听你妈说么?” 程果摇头,她跟缪娟在家的交流不多,缪娟也不会主动找她聊这些。 但她知道,那个地方就是她和宋远种树的地方。 方明姗瘪着嘴说:“那地方太远了,哪儿有现在市区方便。” “这你就不懂了吧,城市发展都是往外扩的,那边迟早会发展起来的。”方明齐振振有词道,“听说新盖的家属区是电梯洋房,那边的房价不便宜,单位家属区的房价可比商品房低。” 现在的家属院是九十年代盖的,标准的老破小。 “反正我还是喜欢现在住的地方,我们一起在这里长大的,哪里都替代不了。”方明姗说着说着,还伤感上了。 “你呀,就是没见过世面,去看看就知道哪个好了。” 方明姗不屑地切了一声:“你见过世面,你洋气。” “不如周末去看看呗。”方明齐提议道,“好歹也是我们未来的家呢。” 宋远说:“明年就上大学了,就算看了,我们能住几天?” “那不一定,没准这是你爸妈给你准备的婚房呢。”方明齐看了程果一眼,“你们确定不想去看看?” 程果摇头:“我们周末要去图书馆自习。” “你们俩现在一到周末就消失,咱们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方明姗抱怨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俩谈恋爱了。” “要真谈恋爱才考这个成绩,我愿赌服输,可关键是,我都在学习啊!”程果长长地叹了口气。 程果和宋远每周末一大早就一起出门,一直到晚上才回来,邻居们都看见了。 伙伴们之间最多是开开玩笑,并没有人当真。可在大人眼中,又有另外一种解读。 谭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看着程果长大,知道程果是好孩子,她也相信自己儿子,他们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缪娟也听到了一些传言,她提醒程果,别总跟宋远走得太近。 程果点点头,答应了。 她已经摸索到了和缪娟相处的最佳方式,那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被说几句,听着就行,不反驳,就风平浪静。 / 这天早上,程果照常骑车上学。快到学校时,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连车子都踩不动了。她想叫宋远,正准备开口,眼前一黑,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绿化带。 程果突然晕倒,吓坏了宋远。 他本来跟在她身后,一个急刹车,也差点摔倒。 他赶紧扶程果起来,将两人的车推到路边锁好,随手拦了辆出租,抱程果上了车。 “师傅,去最近的医院!” 出租车上,程果软趴趴地靠在宋远肩头。宋远握着她的手,轻声叫她的名字。 程果晕晕乎乎,想答应,又没力气。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问:“低血糖了吧?” 宋远抬头:“嗯?” “我闺女前几天也这样,小姑娘为了减肥不好好吃饭,身体撑不住。” 到医院做过检查后,医生给出同样的结论。 穿着校服的高个少年在医院里来回穿梭,帮程果排队缴费、买早餐,医生都夸他稳重,有担当。 宋远给程果买了果汁和早餐,等她吃过东西,缓过来一点后,又陪着她去处理了小腿上蹭破的伤口。 “你多久没吃早饭了?每天从家里带的还是牛奶和鸡蛋?” 程果咬着嘴唇,没说话。 “这样下去怎么行?”宋远扶她起来,“我现在送你回去,顺便跟缪阿姨说。” “不用不用,我妈早上开庭,忙着呢。”程果扯住他的袖子,“早餐我吃的,平时都在小卖部买,只是最近没什么胃口。” 宋远有些无语地看着她。 她本来皮肤就白,最近脸庞消瘦,现在看上去毫无血色。 “哎呀,真的。”程果晃了晃他的胳膊,“我保证,以后每天都按时吃早餐。” “午饭晚饭也要吃,以后一起去食堂。”宋远皱着眉头,“我监督你。” “好。”程果笑嘻嘻的,“我们赶紧去学校吧。” “你要不要回家休息?”宋远瞄了一眼她的小腿。 他不放心,程果却恢复了活力,还在他眼前转了一圈:“不用,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 晚上放学回家,两人返回早上打车的地点取车子。 宋远让程果先打车回家,程果不愿意,非要跟他一起。 “慢点骑!”宋远在程果身后跟着,她稍稍加速他就提醒。 程果放慢速度,跟他并排:“遵命。” “今晚回去早点睡,伤口别沾水,周末记得去换药。” “知道啦。”程果抬头看着道路两边的万家灯火,忽然想逗宋远,“周末你不去看你的婚房啊?” 宋远哼了一声:“听齐哥瞎说吧就。” 看程果没说话,宋远偏头看了她一眼,说:“不是你说,以后不回来了么?” “嗯?” “就算要了那房子,又有什么用。” 程果鼻子有点儿发酸,眼眶有点发热,又不想让身边的人看见。 “还是要回来的。”她强调了一句,“二十五岁的时候。” 四目相对,他们都知道,没忘了那时的约定。 / 宋远帮程果背着书包,一直到家门口,才把书包还给她。 程果正在口袋里摸钥匙,家门忽然打开了。 宋远礼貌地跟缪娟打招呼,但语气有点冷淡:“缪阿姨好。” 缪娟打量两人一眼,最后停在程果身上:“你们班主任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下了第一节课才到的学校。” 程果还没开口,宋远就抢在她前面说:“小果早上低血糖晕倒了,我送她去了医院。” “低血糖?她怎么会低血糖?” 程果不想让宋远掺和进来,推着他让他走了。 关上门,缪娟看了程果一眼,问:“早上去哪儿了?” 程果将诊断证明拿出来,甩到茶几上。 缪娟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又扔了回去:“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 “不严重,吃了点东西就好了。” “既然不需要家长,以后签字、交钱,你都去找宋远好了。”缪娟坐到沙发上,揉着太阳穴,缓缓吐出一句话,“程果,我说过的话你是一点儿都听不进去。” 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程果沉默地站着,不打算给出什么回应。 过了会,缪娟拿出一个粉色的本子。 程果一眼就认出,那是宋远送她的本子里,她拿来写日记的那一本。 她的血瞬间飚到了头顶。 “这上面的名字,是宋远给你写的吧?”缪娟打开本子,亮到程果面前。 扉页是宋远潇洒飞扬的笔迹,写着“程小果”三个大字。 缪娟往后翻了一页,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滑落,掉到她脚边。 那是程果和宋远的合影。 “难怪前段时间翻箱倒柜找照片,你现在是不是眼里只有宋远?丢了魂了?” “这是我的日记。”程果声音有些颤抖,“你有什么权利看!” “我就不读你上面写了些什么了,你自己看看,读得出口么?每天学到半夜,就是在房间里写这个玩意?人家宋远能损失什么,人家学习好,前途一片光明,你呢,能不能考上二本都是问题!” “妈!”程果咬牙咬得腮帮子鼓了起来,终于忍不住怒吼了一声。 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大步走到缪娟面前,把本子抢了过来。 “程果,我问你,你们俩每周末在外面一整天,到底是去学习还是暗度陈仓?” 程果愣住,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比扇她一巴掌、把卷子摔到她脸上还难受。 她闭上眼睛,心里一阵绞痛,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保持·距离 第二天一早,程果醒来时,眼睛肿成了三眼皮。 缪娟已经在客厅坐着了,说要送她去学校:“我跟你们班主任约好了,去聊聊你的情况。” 程果垂着眼,“嗯”了一声,转身进了洗手间。 出门时,程果一推门就碰见了宋远,缪娟紧跟着她,她没打招呼,甚至不敢跟他对视。 宋远也识趣,只说了句“缪阿姨好”就走了。 他骑上车后,又担忧地回头看了程果一眼。 路上,缪娟借着程果腿受伤的由头,让她去程宏逸那里住一段时间。 早高峰很堵,出租车一点点往前挪,程果看着宋远骑着车,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程果坐在出租车后排,并没有反驳,只是看着窗外。 初冬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却感受不到一点儿暖意。 晚自习后,程宏逸果然开车到校门外,专程来接程果。 看她一直冷着一张脸,程宏逸想活跃一下气氛:“车接车送还不高兴啊?” 程果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每天上学放学和朋友们一起骑车,是她唯一能喘口气的时间。 现在连这一点时间也被剥夺了。 程果沉默地系好安全带,头靠在车窗上,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 程宏逸刚准备出发,便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宋远。 宋远和龙凤胎兄妹一起推着自行车,边聊边从校门走出来。 程果也看到他们了,她挪开视线,催促了一声:“快走吧,爸。” 开出一段距离后,程宏逸瞥了程果好几次,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小果啊,十七八岁的时候,对异性好奇、感兴趣,是很正常的,但是咱们要分清主次,现在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 程果打断他:“你是不是听我妈说什么了?” 程宏逸掩饰尴尬,笑了两声:“没有,你别多想。” 程果差点被程宏逸的拙劣演技逗笑。 缪娟让她去程宏逸那里住,不就是想让她离宋远远一点么。 “你妈是担心你腿上的伤。她叮嘱我,让你一定要吃早饭,还给你留了五百块钱,让你当零花……” 程果哼笑了一声:“她还真是关心我。” “当然了,她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 程果突然很认真地问:“爸,如果我高考落榜了,你还会爱我吗?” “这是什么问题?你是我女儿,我当然爱你。” “我妈可能不会。”程果笑了一下。 程宏逸明显顿了一下,沉默片刻,他说:“你妈妈她其实很爱你,她有自己的苦衷。” 有条件的爱还算爱吗? 程果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 她家庭条件不错,健康地长大,从未在物质上有过什么缺失,她还要奢望什么? 但每每自我安慰过后,她又会清醒地认识到,这不过是一种控制欲得逞的奖励罢了。跟宠物学会坐下、握手之后就会有奖励本质一样。 她不敢细想,如果细想,从小到大的幸福就会崩塌。 “爸,你跟她都过不下去,就别再骗我了。”程果说完,看向窗外。 程宏逸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没有再说话。 / 程果在程宏逸那里住了一周,每天车接车送,没有了朋友的陪伴。 每天到校后,程果课桌上都会放着一瓶果汁,或者一包糖果。 杨丹妮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问程果是不是有人在追她。 高三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一点小事都能激起八卦的心。 “不可能。” 程果知道,一定是宋远放的。 “都连续一周了诶,你都不好奇是谁?” 程果摇了摇头。 “天天这么高调,你发小知道吗?他不生气吗?”杨丹妮问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问,“最近怎么都没见你们在一块,你们吵架了?” 程果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 她最近像是跟伙伴们有了时差,除了方明姗来找她借过一次东西外,她一次也没碰到过他们,即使大家都处在同个校园。 原来人和人的交集就像一根脆弱的线,真的很容易断掉。 / 这天上体育课前,程果往操场走的途中,总算碰见了方明齐。 “程小果,现在见你一面真难哪。”方明齐一见她就感叹。 程果仰起脸问他:“你逃课啦?” “哥在你心里就这形象?”方明齐敲她脑壳,“我们班化学课和体育课换了。” 程果四下张望,问:“怎么没见宋远?” “就知道你不出三句话绝对要找宋远,我不是你好朋友啊?” 程果吐了下舌头。 “行了行了,知道你没别的意思。他被老师叫走了,说自主招生的事。” “自主招生?” “你现在不跟我们一起走,消息都只能听二手的了。”方明齐叹了口气,“年级前几都被叫走了,好像要过去两年的在校成绩,还要各种竞赛证书什么的,通过了就不用高考了。” “他肯定没问题吧。” “他在校成绩很稳定,基本没出过年级前五,但他竞赛成绩有点吃亏,一个二等奖,一个三等奖,没有专门搞竞赛的那批人得奖多。而且还有一中和师大附中那群学霸竞争,所以结果还说不准。” “齐哥,出了结果,你告诉我一声吧。” 方明齐冲她挑了挑眉毛:“让他自己告诉你,不是更好吗?” 程果勉强笑了下,轻飘飘地说了句:“你应该知道我最近为什么不回家住吧。” 方明齐看她一眼。 他当然听说了那些大人们妄加揣测的传言,也猜到了程果突然搬走的原因。 “那些大人就是闲的。”方明齐叹了口气。 “但我妈也当真了。”程果笑了下,“我爸妈离婚了,你知道吧?” 虽然是问句,但她的语气很肯定。 方明齐的表情已经表明,他知道。 他是个明白人,虽然每天嘻嘻哈哈一副缺心眼的样子,但在很多事上,他比同龄人都懂。 “我以为你不愿意说,就一直没问。”方明齐担忧地看了程果一眼,“你回来住呗,小果,我们都挺想你的。” 程果扑哧一声笑了:“是吗?” “当然了,我,姗姗,还有他。”方明齐手抄口袋,朝她身后扬了扬下巴。 程果回头,宋远正迈着长腿从操场外进来。 他穿着校服,一头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却又露出一双漆黑的眼,层次感分明,充满了干净的少年气息。 有男生叫他打球,他摆了摆手,径直往程果和方明齐这边来了。 方明齐识趣地往后退着走远了:“你们聊。” “大老远就看见你呆头呆脑的。”宋远笑着问她,“最近好好吃饭了吗?” 程果点头:“谢谢你的果汁和糖。” “腿上的伤呢,好了吗?” 程果又点头。 “那就好。” 程果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开心一点,她说:“听说你要去自主招生啦,恭喜啊。” “还不一定能招上。” “你肯定没问题的。” 两个人客气地一来一回,让宋远有些不适应。 他和程果的相处方式,从来都不是这样。 那个有趣可爱的程小果,变得拘谨,变得小心翼翼。 “你呢,最近不会的题都怎么弄的?” “找老师问的。”程果抬头跟他对视,“对不起啊,最近周末不能一起去图书馆了。” “跟我道什么歉啊,程小果。”宋远语气温柔,“跟我永远不用道歉。” 程果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对不起。”她带着哭腔说,“我没把我们的合照放好,弄坏了……” 宋远知道不是程果的错。 从来都不是她的错。 他不能说缪娟什么,只能用拇指抹掉程果脸上的泪:“程小果,不是你的错。” 程果抬起头看着他。 “别总觉得什么都是你的错,你也不是谁的情绪垃圾桶,你只是你自己。”宋远握着她的肩膀,“至于合照,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合照。” 往后人生的每个重要时刻,他都要和她在一起。 程果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哭,便把头抵在宋远胸前。 从前她有求于宋远时,总会用这个动作耍赖,现在,这里成了她流泪的避风港。 泪水蔓延,浸湿了宋远的校服,透过衣料抵达他的心口,他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平静下来后,程果说,她想回去,可是回去,就意味着要和宋远保持距离。 “小果,我想每天都看见你,但更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程果拼命摇头:“我现在也不开心。” 程宏逸的住处是单位宿舍,只配备了基本的生活设施。房间里没有高度合适的桌子,程宏逸就让程果去他办公室写作业。 程宏逸的办公室规整、肃穆,笨重厚实的办公桌,还有不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程果坐一会就腰酸背痛。 宋远没想到,程果现在竟然是这样的生活环境。 “其实环境挺好的,什么都有,就是桌子不适合学习……”程果试图往回找补。 宋远眉头紧皱,这样下去,会更影响她的学习。 “那就回来吧。” 程果看向他。 “我可以跟你保持距离。” 从小到大,宋远跟程果说过很多很多话,只有这一句,说出口时最艰难。 新年·秘密 十二月底,京江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片漫天纷飞,摧毁了这座城市的晨间交通。 开车送程果连着迟到三天后,程宏逸跟缪娟通了个电话。 第二天,程果就回了家属院住。 晚上,缪娟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程果的房间,放在她桌子上。 这是缪娟的和解。 程果瞥了眼冒着热气的杯子,没有抬头,只说了句谢谢。 缪娟并没有出去,而是坐在了程果的床边,看她写卷子。 程果不习惯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回头问了句:“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缪娟顿了顿,接着说,“以后上学别骑车了,又冷,路上结冰的话也不安全,以后起得早就坐公交,起得晚就打车吧。”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不想让她和宋远结伴而行。 程果想了想,说好。 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缪娟把自行车卖二手。 “对了,我还给你找了个物理老师,每周上两节课。” 程果点头:“好。” “人家是市一中的老师,姓蒋,学历厉害得很。她不在外辅导功课的,我托了好几层关系,人家才肯来,而且只上到春节前。” “嗯。” “你最近的成绩我看了,我不指望你能超常发挥。让这老师辅导辅导,争取过一本线,报个二本的好专业就行了。我找人问过了,咱们本地的科技大学应该没什么问题。” 程果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应付了一句:“嗯。” 缪娟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知道,缪娟喜欢这样“顺毛”的女儿。 程果忽然想起小时候。 缪娟领着她到一个舞蹈班里,里面有很多只“小天鹅”,隔着玻璃门,缪娟问她喜不喜欢跳舞。 她摇了摇头,说不喜欢。 缪娟又带她去了小提琴班,她依旧不喜欢。 她想去讲故事的兴趣班。外公总会给她读很多故事,她听得多了,自己也编了好多天马行空的故事。 缪娟不耐烦地说,哪有那种兴趣班。 第三个兴趣班是钢琴班,那个时候,缪娟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不耐烦。 程果怕妈妈生气,就说她喜欢钢琴。 高一下学期要填文理分科的志愿表,缪娟说喜欢学什么就选什么。 程果毫不犹豫地选了文科。 缪娟却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用各种资料、道听途说、网上的报道来告诉她,学文的人都是因为学不好理科,而且文科就业率比理科差很多。 只要她没选理科,缪娟就会一直说下去。 程果无奈,把志愿改成了理科。 缪娟总是把选择权交给她,又逼她做出不想要的决定。 过去,程果不会去想,做出这些决定后会有怎样的结果。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选妈妈想要的,妈妈才会高兴。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博取欢心这种事,她忽然就厌倦了呢? / “那是因为,你的自我意识觉醒了。”在操场上散步时,方明姗替程果分析,“压抑得越久,反弹得越厉害。” 程果抬头望天,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要这么想,小果,这其实是件好事。” 程果看着她,打算听听她会胡扯出什么花来。 “如果你事事都听你妈的,还毫无察觉,那才叫可怕。” 程果迟疑地点头:“也是哈。” 方明姗捏了捏程果的脸颊:“我真不明白她对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要是有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肯定每天抱在怀里亲。” “那有点变态吧……” “我乐意!”方明姗哈哈大笑。 “你要是当了妈,会是什么样?” 方明姗眉头一皱,用手摩挲着下巴:“我当妈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爹是什么样。” “怎么说?” “咱们从小跟宋远和言澈哥哥这样的极品帅哥一起长大,以后择偶标准不得按着他们的样子来?”方明姗分析到一半,开始夹带私货,“当然,如果孩子爹是言澈哥哥本人最好……” 程果眉毛一抬:“为什么不提齐哥?” 方明齐虽不能算是校草级别的外貌,但五官周正,个子挺拔,叱咤球场,在女生中的人气还是挺高的。 “他?别提了,歪瓜裂枣一个。”方明姗翻了个白眼。 程果提醒她:“可是,你俩长得一样诶……” 方明姗表情一僵,生硬地转了话题:“对了,下周要不要去看跨年烟火?” 京江每年跨年的晚上,都会在江边举行烟火表演。 这是这座城市多年的传统,也是他们几个共同的童年记忆。从他们几个认识开始,每年都一起去看。 程果在手机上翻了翻日历,说那天晚上还要补课。 方明姗很失落:“你不来,宋远也不来,好没意思。” 听到宋远的名字,程果有点失落。 自从回家属院住后,她碰到过宋远几次,宋远都默契地跟她保持距离。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约定,却也让她心里空空的。 程果不知道宋远也有事,便问:“他也不去?” “是啊,他没跟你说?” 程果摇了摇头:“没有。” “他要准备自主招生的材料,元旦当天咱们放假,他还要来学校的。” “哦。” “我还以为他会先告诉你呢,毕竟你们俩住得近,关系更好。” 程果讪讪笑了下。 “你说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每天一起嘻嘻哈哈,结果呢,宋远上名校,我们进大专,人跟人的差距怎么比人跟狗的差距还大啊……” 程果没接茬。 她忽然觉得,她成了离宋远最远的那个人。 /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高三不用上晚自习。 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响起时,整栋教学楼都爆发出激动的呐喊声,大家纷纷从教室里“弹射”而出。 看得出来,大家压力是真的大。 篮球场上热闹非凡,程果看到方明齐在场上,没见宋远。路过自行车棚时,宋远的车子还停在那里。 他大概有自己的事要忙。 程果磨蹭了一会,一直没等上宋远,最后,她赶公交车回了家。 晚上七点,补课的物理老师准时敲了门。 做题的时候,程果一直心不在焉,连着错了好几道题。 “今天晚上还上课,确实挺残忍的,但你人已经在这儿了,就给我集中注意力。”老师用笔敲了敲程果的手。 过了会,远处有砰砰的烟火声传来,老师问她,是不是想去江边看烟火。 “那边确实挺热闹的,每年全城的人都会过去。” 她摇了摇头。 没看成烟火怎么会让她失魂落魄。 只有宋远才让能让她失魂落魄。 / 补课结束后,程果把老师讲过的题温习了一遍,再抬头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手机响了一声。 江言澈发来一条消息,祝她新年快乐。 程果回了一条新年快乐,过了会,她又收到了几个同学朋友发来的新年祝福。方明姗还发来了江边烟火的照片。 只是,宋远始终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缪娟已经睡下了,程果轻手轻脚地洗漱后,也钻进被子。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不死心地拿起手机。 你知道吗?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程果触到手机的一瞬间,手机竟然默契地震了一下。 她心灵感应一般,好像猜到是谁发的消息。 果不其然。 宋远:在干吗? 程果躲在被窝里,生怕被起夜的缪娟看到她房间的手机光亮。 她回复:你知不知道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宋远:不知道。 程果:那我不说了。 宋远:你说吧,我想知道。 程果:问在干吗,就是想你了。 打完这几个字,她的心忽然开始狂跳。 宋远:谁规定的? 程果:电视剧就这么演的。 本以为宋远会说,让你少看点偶像剧,没想到他回了句,说得也没错。 程果的脸腾地红了。 宋远:好久没见你了,想看看你。 程果:这会儿怎么见啊。 她刚发完,宋远就打了个电话过来。 “程小果,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宋远磁性的声音从听筒里流出。 程果缩在被窝里,静静地等着宋远接下来的话。 “到窗边来,不用开灯。” 程果立刻跳起来,钻进窗帘,趴到窗台上。 楼下只有昏暗的花坛灯,宋远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宋远冲她招了招手。 她惊喜,也跟他打招呼。 宋远对着手机说:“过去十几年,我们每年跨年都会看烟火。今年也不能有例外。” 程果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说完,宋远跑到院子中间,蹲下捣鼓了一会。 她用气声问:“你在干嘛?” 宋远并没有回答她。 但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忽然之间,程果眼前绽开一束明亮的金色焰火,就像个大号的仙女棒,绚丽夺目。 整个院子都被照亮了,全世界都黯然失色。 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宋远给她放了一束烟火。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烟火。 “太晚了,我专门买了这种没有声音的。”他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程小果,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就像是一股暖流,冲散了冬夜的寒冷。 他们隔着窗户对视,心里藏着盛大的秘密。 “好看不?”宋远问。 程果点头。 “开心吗?” 她又点头。 “那,按照惯例,许个愿望吧。” 程果闭上眼睛,虔诚地、认真地许了个愿。 “这么快啊。”宋远笑着说。 程果也看着他笑,纯真得像他们小时候。 “许了什么愿?” 她摇了摇头。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以后的每一年,我都想和你一起度过。 承诺·偏航 程果用手机拍下宋远站在楼下放烟火的画面,学累了,就偷偷拿出来看一下。 没有人知道,在漆黑、安静的夜里,她喜欢的少年,送给她一场盛大的灿烂的梦。 那个瞬间给了她莫大的鼓舞,也给了她无法言说的心动。 她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 程果将照片保存在手机里,又设置了复杂的密码——她已经不会傻到给缪娟留下任何证据了。 跨过那个新年,时间像是按了加速键。 寒假短得像是没来过,新学期和模拟考又丝滑地接踵而至。 教室前面挂上了倒计时牌,数字逐天减少。过去明明觉得时间那么难熬,却又转眼到了怎么也抓不住的时候。 某天上学路上,程果忽然发现,路边的柳树抽了新芽,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有了生机。 高三的复习压力一直存在,程果的生活却好过了许多。 据她分析,大概是因为不用补习物理了,缪娟也放松了对她的看管,不再事事念叨。 程果的成绩在缓慢地上升,至少不会再考出二十八分那样炸裂的分数。 她的排名来到了年级四百名左右,相比上学期有进步,但仍不能算是优秀,只是班里的中上水平。 一模过后,学校举行了家长会。 老班在家长会上强调了高考生的心理问题,让家长们不要给孩子太大的压力。 程果觉得,缪娟应该是听进去了。 她们母女平静地相处了几个月,没有争吵,没有无休止的说教。 可缪娟对她的期盼依旧没有改变——能上本地不错的二本就万事大吉。 像是对待一个废物,不期望她能有什么大的建树。 缪娟好像从不记得,程果的文科成绩曾经也是年级前几名。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学了文科,会不会不像现在这样费力,考进心仪的大学。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没有死命地抗争过,也许即使死命抗争也无济于事,就应该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至少,春天来了。 她和宋远的约定又近了一步。 / 缪娟无暇盯着程果一举一动,还有一个原因,新家属院要交房了。 法院的新办公楼在九月份就会投入使用,新的家属区则提前半年交房。 春节前,缪娟告诉过程果,已经抽签选过房子了。 缪娟选了一百二十平的三室,足够让她们母女住得宽敞舒适。 “你爸先支援了一点,咱们这个房子,可能得卖掉了。” 缪娟手中没有足够的现金周转,要交新房的尾款,还要装修,就得卖掉现在这套房子。 “不过你放心,高考前是不会卖的,等装修好了,那边就是我们的家。”缪娟当时顿了顿,看了程果一眼,“小果,让你受委屈了。” 缪娟不知道,程果心里已经在酝酿一场告别。 她知道,妈妈也许是爱她的,但她想获得一些喘息的自由。 学校组织高考体检,有半天时间不用上课。 抽完血,方明姗给伙伴们分享从家里带的三明治。 方明齐带了新小区的绿化图和户型图,摊开在伙伴们的面前。 “你能不能别再拿着这玩意了。”方明姗翻了个白眼,“烦死了。” “妹啊,你要学着接受新事物,历史的车轮是滚滚向前的!”方明齐摁住方明姗的脑袋,“新家多好,小区环境好,房子户型更周正,咱俩都会有独立房间。妹啊,你为哥哥着想一下吧,哥也是个青春期花美男,哥需要自己的空间。” 现在他们住的房子户型都一样,都是九十年代的小套二,三口之家勉强够住,像龙凤胎家这样的情况,就有点拥挤了。 方明齐一直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睡在客厅。 他们家的客厅既是客厅,又是餐厅,还是方明齐的卧室。最要命的是,开门就见床,一点隐私也没有。 “那我们现在的家怎么办?”方明姗一把格开他的手。 “我那天听爸妈聊天,说是要卖掉。”方明齐转向程果,“小果,你家选了多大的房子?” 程果指着其中一百二十平的户型说:“好像是这个,你们呢?” “我们家人多,我爸妈还是双职工,能选大一点的户型。”他指了下一百四十平的户型,“你们家的旧房子怎么办?” 程果说,可能要卖掉。 宋远无声地抬头,看了程果一眼。 她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她对新家没有任何憧憬。 如果现在的旧房子卖掉,她的童年回忆将会被彻底抹去,她彻底没有家了。 “虽然是单位的房子,价格比外面的商品房低,但也不是白给的,还是要一笔钱的。”方明齐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我爸说,不少人都打算卖掉现在的老房子。这老破小,再不卖,就卖不掉了。” 方明姗噘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我就是不想搬,那地方有什么好,又远又偏的,住过去没现在方便,也没法像现在一样,随时下楼玩了。” “就算不搬,我们也没法一起玩了。”方明齐给她泼了盆冷水,“妹啊,我们马上要毕业了。” 毕业后,各奔东西,不会再有这样结伴的日子。 时间在四辆自行车的车轮中溜走,他们从来没想过,这样细碎温暖的好时光也会有结束的一天。 方明姗忽然问,那是不是以后我们就很难见上了。 几个人沉默。 方明齐看气氛沉重,开了个玩笑:“不管怎么样,你肯定还得跟我见面。” 过了会,程果看了眼宋远,开口问:“你们家现在的房子呢,宋远?” “不卖。”宋远以一个很随意的姿势坐着,舒展又潇洒,“我让他们把这房子留给我。” 下午还要接着上课。 回教室时,宋远凑近程果的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回来,你不想回那个家的话,我们还有一个住处。” 他说的是,“我们”还有一个住处。 她的耳朵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心里暖暖的。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程小果,我会做的你的铠甲。” 程果摇了摇头:“不,你是我的后盾。” 等她退无可退的时候,还能有所依靠。 / 天气逐渐变热,高三也迎来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 高三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不用规规矩矩地穿校服了。 程果每次走在学校里,接受学弟学妹们羡慕的眼光时,都有种站在权力顶端的感觉。 缪娟在家打电话的频率也高了起来,话题基本围绕一个:装修。 每天晚上的话题不是团购哪家的断桥铝窗户,就是哪家的马桶能拿到最低价。 毕业,搬家。周围的一切都昭示着离别。 他们的少年时代即将结束,新的人生阶段要开始了。 / 这一届的毕业典礼定在五月底。 当付诗怡又一次走进六班教室时,程果已经猜到了她来的目的。 “又要改演讲稿?”程果问道。 付诗怡笑了:“你怎么知道?” 程果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次的学生代表还是我和宋远。”付诗怡叹了口气,下巴抵着程果桌子的书堆上,“只是这次,我写不出来。” “需要我提供一点灵感吗?” “张主任说,要有号召力,最好再感人一点。” 付诗怡是那种很会考试的好学生,写作文时,用规整的套路,也能得到不错的分数,偶尔也会上校报的优秀作文赏,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文字缺少灵气。 而程果,却总能写出意想不到的文字。 仿佛命题作文的条条框框对她来说不存在一样。 程果想了想,说:“别把这个当作文写,可以写一点我们从高一到现在好玩的小事,也可以适当调侃一下老师。” “那要不,这篇演讲稿你来写?” 程果不解:“什么意思?” “我已经找了张主任,把毕业典礼演讲的机会给你。” 程果瞪圆了眼睛。 付诗怡的理由是,学生代表,不只是好学生的代表。全年级文笔最好的人,写出的内容才最真实。 “再说了,你和宋远站在一起,不是更合适吗?” / 付诗怡留下一个狡黠的眼神,离开了。 杨丹妮凑过来,说:“她这是,认清现实,把宋远主动退还给你了?” “什么啊……”程果不想承认,她脸红了。 “校花格局太大了。”杨丹妮忍不住给付诗怡鼓了个掌。 那一天,程果觉得任何东西都顺眼极了,放学的时候都是哼着歌走的。 下了晚自习,她一秒钟都没在教室停留,特意跑去自行车棚。等伙伴出现后,她跳上了宋远的后座。 宋远意外,有些担忧地问她:“你不怕……” 程果语气欢快:“我们去兜兜风吧!” 于是,大晚上,几个人骑着车去了运动公园的自行车道撒欢。 程果从后面搂着宋远的腰,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 骑了几圈后,他们把车子扔在一边,一起躺在空无一人的塑胶车道上。 “小果,你今天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方明齐问。 “不告诉你。”程果眨了眨眼,然后凑在宋远耳朵边,“毕业典礼我和你一起演讲。” 他们会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宋远偏过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好,一起。” “喂喂喂,不许说悄悄话!”方明姗瞎嚷嚷,“对了,考完试,我们出去玩吧,去年说好的。” 程果点点头:“好呀,不过还是等填完志愿吧。” “对对对,得等到填完志愿。每年新闻里都有玩得太疯错过报志愿的。”方明姗表示同意,“你奶奶家好玩吗?” “好玩,海边可漂亮了,要叫上言澈哥哥吗?” 程果这话问出,宋远和方明齐警觉地转过头。 方明姗拉着她起来,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不要。” “为什么?” “不要就是不要,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们四个人玩不是正好嘛。” 程果疑惑地问:“你不是……喜欢他?” “不喜欢了,早就不喜欢了。”方明姗丧气地甩了下手,“跨年的时候,我忍着零下的温度专门等最好看的烟火,给他拍照,他竟然什么都没给我回!” 程果回想,跨年那天晚上,江言澈给她发了新年快乐,还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而她当时一心等着宋远的消息,没仔细看,只是模板式地回复了“新年快乐”几个字。 “除非他跟我表白,不然我不会再理他了。”方明姗忿忿道。 宋远和方明齐在远处,只隐约听到了“表白”两个字,瞬间急了:“不许说悄悄话!” “你管得着么你。”方明姗不屑道。 “表什么白,跟谁表白,你出去玩是不是要带那个小白脸?”方明齐跟在方明姗身后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方明姗故意激他:“我不光要带他,我还要穿比基尼呢。” “我看你是疯了……” 程果笑着看兄妹大战,转过头却发现,宋远用担忧地眼神望着她。 两人沉默半天,宋远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轻飘飘地说:“我们几个一起去玩的话,还是别穿了。” 程果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穿。” 她的心跳得咚咚响,忍不住胡思乱想,他们几个一起玩不要穿,那意思是,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就可以穿吗? 回去的路上,也不知是龙凤胎骑得太快,还是宋远骑得太慢,宋远和程果落下一大段距离。 程果靠着宋远宽阔的背,一会说高考之后要吃好吃的,一会说去海边前得买好看的裙子。 她一刻不停地碎碎念着,宋远却一言不发。 程果看不到他的表情,便用指尖戳了戳他结实的小腹。 “喂,怎么不说话。” 宋远一个急刹车停下,回头看着她。眼里像是蒙了层说不清的东西。 “小果,你的手,能不能换个地方……” “怎么啦?” “你生物课没好好学?” “好好学了啊。”程果大咧咧地说。 下一秒,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赶紧松开手,换成揪他身后的衣角。 骑出很远一段距离后,程果才听到宋远吐出一句话:“都听你的。” 少男少女的情愫和肆无忌惮的约定,随着初夏的晚风飞扬。 多年后,程果回想起那些她自以为快乐的日子时,才发觉,她不适合约定和承诺。 由她说出口的每个承诺,最后都被命运的手轻轻拨弄,偏了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