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女帝》 第一章:恶气 绵绵细雨垂幕而降,水汽氤氲,雾似的笼罩着古朴卓然的谢府。 一月白色直裰的谢云初负手立在伞下,眸色冰冷地盯着跪在雨中全身哆嗦的婢女,语声淡漠:“念……” 护卫将信展开:“奴婢偷听老太爷说畏惧永宁伯爵府背后的大皇子,伯爷可借机以大皇子威势拿捏谢家再要些钱财,翠芝。” 念完护卫将信恭敬地递给谢云初。 她拿过信,半垂极长的眼睫,神色莫测。 “六郎……六郎奴婢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全身湿透的翠芝手忙脚乱哭着跪爬上前,还没能拽住谢云初的衣角,就被护卫狠狠踩住脊背,半张脸被按进泥水里。 人人都说六郎淡漠宽容,她却知道……六郎从不是好相与的,他从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奴婢知道错了!六郎你饶了奴婢吧!” 见小厮元宝冒雨跑了回来,谢云初看也不看翠芝,只慢条斯理叠信,语声冷清:“拖下去,杖毙。” 翠芝清秀漂亮的小脸,血色尽失。 “六郎饶命啊!六郎……”眼见谢云初不为所动,翠芝心一横,甩开正拖她的粗使嬷嬷,跪直身板,底气十足喊道,“奴婢已怀了苏伯爷的骨肉,六郎今日打死奴婢,怕无法同苏伯爷交代!” 谢云初叠信的动作未变,抬眸看向色厉内荏的翠芝,唇角浅浅提起,裹冰含霜的语声带着几分戏谑:“我倒要看看,我打死自家贱婢,苏伯爷要同我要什么交代?” 她吩咐护卫:“拖去前院,堵上嘴乱棍打死,让下面的奴仆都看着,在谢府,背主……是个什么下场!” 翠芝见谢云初丝毫不惧苏伯爷,要将她乱棍打死,惊恐睁大眼。 眼瞧谢云初抬脚就走,她哭喊求饶的声音还没出口,就被粗使嬷嬷堵了嘴。 立在一旁的元宝忙上前,替谢云初撑伞。 谢云初攥着信,负手而行。 昨日还未来得及见长姐,祖母身边的孔嬷嬷便将她拘在了荣和院抄经书,说是能克她的梦魇之症。 老太太近日并未出府前往佛寺或是道观,也不见高人入府,怎的偏巧在长姐不告回府时,突然有了能克梦魇之症的经书? 谢云初不傻,一贯屈己求全的长姐突然回永嘉,长姐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焉能置身事外? “都问清楚了吗?”谢云初问。 紧跟在谢云初身后的元宝上前,低声道:“问清楚了,刘妈妈说这些年苏明航偷大姑娘的嫁妆送礼,用大姑娘嫁妆吃喝嫖赌,花大姑娘嫁妆买官……” “苏明航这软饭吃的倒是真舒爽。”谢云初玉雕雪砌的白净五官瞧不出神色。 元宝听出谢云初话中的冷意,忙接着道:“他还偷了大姑娘和六郎外祖母传下来的十二颗红宝石石榴,一开始死不承认,直到大姑娘报官,苏明航才承认红宝石石榴是他拿去送长公主,为求金部主事的空缺……后来大姑娘才知苏明航私下留了两颗红宝石石榴,其中一颗苏明航用来讨娼妓欢心了。后来苏明航要为那娼妓赎身凑不够银子,喝多了猫尿就找大姑娘要银子,大姑娘拿不出银子,苏明航就将大姑娘打得几天下不了床。” 谢云初走下石阶的脚步顿了一顿,指节紧攥发白,骨骼发出声响来:“接着说……” “后来外面传这金部主事的差事要落在旁人身上,苏明航想着谢云霄虽是庶子,却是长公主独子的伴读,就火急火燎去拜见,回来说……只要我们姑娘在谢云霄那个贱人生母曹氏的牌位前叩首,这个金部主事的差事就是他的了!” “姑娘说断断不会给一个毒死了自己亲妹妹的贱妾下跪,那个不是人的东西竟在姑娘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大姑娘此时已有两月身孕……” 谢云初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竟敢! 长姐还怀着他的孩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竟连畜牲都不如! “刘嬷嬷说,苏明航那个畜牲拽着姑娘的头发,将姑娘从屋子里拖了出来,发疯似的将姑娘往墙上撞……往花盆、柱子上撞,撞出那么大血窟窿满地都是血也不撒手!若非咏荷、咏梅二人不顾生死,将姑娘抢了出来,姑娘早已被苏明航给打死了。” “咏荷同奴才说……大夫来的时候大姑娘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说是再耽误半盏茶的时间,大姑娘就没了!姑娘头上的血窟窿到现在也没好全!” 听着长姐的遭遇,她几乎嚼穿龈血,痛如锥心。 “刘嬷嬷还说,汴京城中的大爷和姑奶奶根本不管大姑娘死活,刘嬷嬷自作主张带着大姑娘逃回永嘉之前,背着大姑娘去了趟姑奶奶和大爷那!姑奶奶告诫刘妈妈,回去约束大姑娘,少些口舌,不要惹得姑爷不快动手打人,子嗣才是要紧的,打发了些补品就撵走了刘妈妈。” “大爷那边儿……是大夫人出面,大夫人说原本这是家丑,他们这些外人掺合进去了,反倒坏了姑娘和姑爷的感情,让姑娘忍忍,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让姑娘哄一哄姑爷日子会好的!” 谢云初心口血气翻涌,冷冷笑了一声。 好得很! 一个破落的永宁伯府,不过是女儿成了有望夺嫡的大皇子的宠妃,竟让他们怕成这样,连自家侄女的生死都不顾了。 “刘嬷嬷还说……大姑娘不让他们在六郎跟前嚼舌根,说若真的不能和离,就认命回苏家去,拿把剪子同苏明航同归于尽!” 谢云初面色冷肃:“苏明航是个什么狗东西,值得我长姐与他同归于尽?” 不论如何,决不能让长姐再留在苏家那个虎狼窝里了。 “刘妈妈让奴才同六郎说,苏明航觉着大姑娘这辈子已被他拿捏在手心里,不防备大姑娘,她拿着大姑娘嫁妆送礼记的亲笔账本,刘妈妈想着这个本子或许有用,就偷了出来,昨日回来刘妈妈给了太太。” 谢云初闻言眼底阴郁散了几分。 她略作盘算,转头同元宝道:“你现在就去找长姐,请长姐即刻将账本誊抄一份,派人送到荣和院来!账本的原本一定保管好,不要交给父亲,也不能告诉父亲!就说是凭借记忆默写出来的。能不能让长姐和离,能不能给长姐出了这一口恶气,让伯爵府永不能翻身……就指望这本账本了!要快些!” ------题外话------ 就……今天开始更新吧! 希望小可爱们一如既往的支持! 在这里千千给小可爱们简单的介绍一下新文吧…… 新书还是架空古文的题材,上一本《嫡长女她又美又飒》写的是武将世家的故事,这一本《大邺女帝》讲的就是文臣的故事,讲那些……在我们看来落后的封建社会氛围之下,才能培育出的君子,他们所坚持的文人风骨。讲云初在这吃人的封建社会,如何挣扎向前,坚持本心活下来。 同为古文来说,比起的小白帅,云初的路要走的更艰难,她没有兵权,所以仕途需要更多的智慧和运气,她要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要做一个千仞无枝的孤直之臣,最后位及帝师,这一路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但……云初要比小白帅幸运的是,身边有很多志同道合跟着云初一起成长到顶峰的良师益友,有……相互扶持的爱人,有鼎力支持的家族。 上一世,云初一直行走在黑暗之中,可她心中却一直燃烧着光明之火,纪京辞是带给云初火花的那个人! 这一世,云初在治愈自己的同时,也以自己的本心在治愈他人。 希望小可爱们能够喜欢! 第二章:冷意 “是!”元宝应声将伞递给谢云初,便冲入雨帘之中。 元宝前脚刚走,孔嬷嬷一行人已经沿着青石路过来了。 玉莲眼尖,一瞧见谢云初便上前同孔嬷嬷说了。 孔嬷嬷从玉莲手中拿过黛色披风,上前将披风给谢云初披上。 她目光往落霞亭一扫,不见亭内有人,这才嗔道:“六郎身子本就弱,下着雨潮气重,被扑了怎么得了!不过是背主的奴婢,六郎派人传话打死就是了,竟还亲自走一趟,鞋袜可湿了?” 谢老太太好快的消息。 她刚处置了翠芝,恐怕这会儿人还没断气,谢老太太便已知道了。 谢云初镇定自若,微仰下颚任孔嬷嬷给她系披风:“祖父祖母醒了?” 孔嬷嬷亲自给谢云初撑着伞,一边往荣和院方向走,一边同她说:“二爷来了荣和院,正同老太爷说话呢,老太太让老奴带着六郎去小佛堂,一会儿在荣和院用过早膳,随老太爷坐同一架马车去云山书院。” 云山书院是陈郡谢氏一族迁来永嘉之后办的书院,教出过两位状元,是大邺极为有名的书院,各地前来求学者众多。 谢家老太爷是大邺文坛泰斗,亦是云山书院的山长,她的大伯吏部侍郎也出自云山书院。 她是谢氏一族大宗嫡孙,自然也入了云山书院。 谢云初刚跨进荣和院的院门,就听谢老太爷陡然拔高的声音从正房紧闭的隔扇内传了出来…… “谁家没有龌龊账?谁家媳妇在婆家不受委屈?我们陈郡谢氏一族举族南迁之后便没落了,自此竟再无人能入阁,你大哥是我们谢氏嫡支的希望!” “吏部尚书眼看着就要致仕,你大哥能否拿下尚书之位,关乎我们谢氏一族未来能否重振门楣,苏家的大女儿是大皇子的妾室得罪不得,京中勋贵关系与朝堂势力本就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身为谢氏下一任宗主,当以整个谢氏为重,和离之事休要再提!” 廊庑檐下挂着半卷起的竹帘,一盏盏六角如意灯,还朦朦胧胧的亮着,两侧石台边缘的是细雨的湿痕。 带着细雨和潮气的微风一过,垂在竹帘两侧的铜铃叮咚作响,瑞兽祥纹的青黛瓦当滴水上缀着的水珠子,也噼里啪啦砸在院中肥阔的芭蕉叶上。 澄澄暖光落在谢云初极长的眼睫上,在她白净如羊脂玉的小脸上落下两扇剪影。 这样的伯爵府,这样的苏家,祖父和祖母……竟也为了一个吏部尚书之位,要长姐再入火坑! 一家子唯利是图,毫无亲情道义可言! 陈郡谢氏没落至今,并非没有原因,人人都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田,利字为先,这样的家族活该没落。 “还有六郎!自六郎中毒醒来后,才学和身体都已经不中用了,云霄才是我们谢氏一族的未来,你回去告诉你那继室陆氏,云霄是长公主独子晏小侯爷的伴读,且在京中已有根基,不管陆氏愿不愿意,云霄都必须是嫡子!” 玉莲见谢云初停下步子,目光盯着放在菱格窗棂下的矮子松盆景,可却是实打实在听谢老太爷的话。 她看了眼孔嬷嬷,忙上前恭敬示意谢云初挪步。 房中,不知谢二爷说了什么,谢老太爷声音陡然拔高…… “我让云霄记在她名下是为她好!大夫说六郎撑不过十二岁,靠汤药吊着,六郎才堪堪越过十二。将云霄记在名下,万一哪天六郎没了,她好歹还有个儿子!她若还是不同意,那就开祠堂将云霄记在你元妻范氏名下!” 她虽不是真的谢家六郎,可听到谢老太爷这些话,心里还是会替谢六郎心冷。 谢老太爷仁善温厚之名在外,对出不起束脩的学子会给予帮助,遇到家中有困难的会赠送银钱…… 永嘉这一带不论是读书人还是普通百姓,都对谢老太爷敬重有加,为何他对自己的亲眷,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她明白谢老太爷做为一族宗主,要以谢氏的前程为重,可宗族繁盛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过的更好? 若宗族兴盛要子孙含血忍辱,兴盛的意义何在? 谢云初拳头紧了紧,两世为人,既然占了“谢家六郎”的身子,享了母亲和长姐的疼爱爱护,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护谢家母亲和长姐周全。 · 佛堂铺着五蝠献寿的漳绒绒毯,白玉珊瑚百鸟朝凰的楠木屏风后,便是老太太平日里礼佛的内间。 金丝乌木长案的白玉莲花坐台佛龛内,奉着一尊菩萨,隔着一道半卷起的葛布帷幔,双耳三足雕瑞兽的白玉香炉轻烟袅袅娆娆的升着,两侧青铜烛台上火苗摇曳的蜡烛,已烧出层层烛泪。 穿着墨绿儒衫,玄色下裾的谢老太太,手缠佛珠,正跪坐在青色西番莲纹的蒲团上,一手拨动佛珠,一手捧着佛经书脊。 谢云初在谢老太太身旁的蒲团跪下,朝佛龛拜了拜,才转身向谢老太太行礼,将翠芝给苏伯爷的信拿了出来:“祖母,长姐的陪嫁翠芝背主……向苏伯爷出卖我谢府消息,孙儿人赃并获,已命人将其杖毙。” 谢老太太将佛经合起递给一旁的孔嬷嬷,将信拿过看了眼:“背主的东西,胡言乱语,是该打死。” 谢老太太看着谢云初,轻声叹气,避重就轻:“你长姐是在婆家受了委屈这才回了永嘉,你父亲心疼女儿,同你祖父商议……让你姐姐和离之事。但……如今苏伯爷亲自来永嘉接你长姐,保证日后一定多加管束你姐夫,不让你长姐再受委屈,你大可放心!” 孔嬷嬷在谢云初进来前,已将刚才的事告知了谢老太太,老太太这才挑拣着不重要的同谢云初说几句,想安抚谢云初一会儿乖乖去书院。 谢老太太摸了摸谢云初的发顶,缠着佛珠的手轻轻攥住她的,语重心长…… “自古以来婚姻嫁娶,关乎的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家族之事。世家大族的门第之所能保泰持盈,除了倚靠权势、财力与自家子弟之外,也是要依赖姻亲的,你们这些生在谢氏的孩子,要仰仗谢氏这艘巨船走得更远,自然也要为了能让谢氏这艘船走的更平稳而拼尽全力!你一向聪慧,祖母说的这些……你定然明白。” 谢老太太满头银丝,梳的一丝不苟,吃斋念佛久了眉目间都是悲天悯人的慈悲神色。 云初眼睫低垂,掩住眼底戏谑的冷意。 ------题外话------ 千千的更新,还是每章两千字哦! 第三章:认错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既已知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看重的,只有家族兴衰。 那就只有捏住他们最关键的欲一念想办法,才能达成所愿。 “祖母!”谢云初朝谢老太太叩首,再抬头,神色情真意切,“长姐是祖母嫡亲的孙女,在家时祖母最为疼爱长姐!如今眼看长姐受苦,祖母心中定然也是如油烹火烧,可为家族前程不得不忍痛送长姐回狼窝,但朝局不明,如今还不是压上家族前程靠拢大皇子的好时候!” 谢老太太以为谢云初这是嘴上认乖内里还是不死心,想要劝他们能准许谢雯蔓和离。 她失望地松开谢云初,叹气拨弄佛珠:“六郎,祖母知道你和你姐姐姐弟情深,可此事……” “祖母。”谢云初打断谢老太太的话音,再拜谢老太太,“苏明航的妹妹已是大皇子的枕边人,求一个金部主事的位置,放着大皇子不去求,偏偏去求长公主,这件事祖母以为能经得起推敲吗?” 老太太拨动佛珠的手顿住。 一言惊醒梦中人。 此事,的确有些不对头。 摇曳烛光映着小郎君分外漆黑的眼仁,谢云初眼神坚毅又沉稳:“如今朝中有三位皇子成年,一位是大皇子,虽是庶长子……但却是陛下的第一位皇子,在陛下心中份量非比寻常,其母高贵妃与陛下青梅竹马,多年荣宠不衰。” “一位是先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可二皇子天生面带胎记被陛下不喜,又曾质于北魏多年,四年前刚回来,朝中没有根基。还有一位……是继后所出的三皇子,嫡出正统,朝中呼声极高!” “故而,大皇子和三皇子才是储位炙手可热的人选,两位皇子背后又有高贵妃和皇后,应当已结有自己的党派,且能够分庭抗礼。对两位皇子来说,若能争取到这位与陛下一母同胞,且圣宠优渥的长公主支持,不论是后宫中两位娘娘的路,还是两位皇子前朝的路,都能走得更稳当。” 谢老太太神色诧异,看向目光端直平视她的谢云初。 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在距汴京千里之遥的永嘉,又无消息来源,怎会对朝局看得如此通透? 谢云初坦然受了谢老太太审视的目光,跪坐姿态挺拔如松,肃雅沉静。 她接着道:“若是孙儿没有猜错,这是大皇子借苏家的手,以金部主事这个位置,去试探长公主是否愿意助支持他!长公主没有助苏明航拿到金部主事,是不想过早的卷入党争之中,如今圣上正值壮年,谢府也应当效仿长公主,不能轻易被卷入党争!” 一向持重的谢老太太已从刚刚的吃惊变得认真,看着谢云初的目光发亮。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姐这些年在苏家过的如何,怕是早已成了汴京城勋贵人家后宅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一次又出了长姐险些被打死失了孩子的事!” “若长姐还不与苏家和离,皇后三皇子一党,定会以为大伯铁了心要上大皇子这条船,不论如何也不会让吏部尚书这样重要的位置落在大伯的头上,且……只要长姐一日不和离,三皇子一党便不会让大伯有出头之日。” 老太太并非寻常没有见识的后宅妇人,谢云初对朝局的见地和剖解,让她顿如醍醐灌顶。 小郎君澄净水灵的眼看着她,如清澈浅溪。 谢老太太心口重重跳了两下,事关谢氏一族前程,已不是她能左右的,得同丈夫商议。 见谢老太太要起身,谢云初率先起身将谢老太太扶了起来。 谢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你在佛堂里候着。” “是!”谢云初恭敬应声。 目送谢老太太离开,谢云初立在小佛堂菱花窗棂前,瞅着院内琵笆叶上缀着要掉不掉的水珠子,眸色沉静的看不见底。 在世家大族之中,女子最大的依靠就是丈夫和兄弟。 男子则以才华和才能是决定家族地位、决定能得到多少家族资源。 她从不亏欠旁人,既非真的谢家子,就不想占用谢氏的资源。 她原想,老天虽给了她再活一场的机会,可她没有什么大仇要报,也没有什么心愿要去完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活着,再平平淡淡死去也很好。 但,她不能让她的“平庸”,让母亲和长姐失去了依靠和倚仗。 所以,为了母亲和长姐,此刻起……谢六郎不能再平庸下去。 第四章:怀疑 半晌后。 荣和院正房。 身着墨色宝相花圆领锦袍的谢老太爷一脸肃穆,与谢老太太分坐在金丝乌木的罗汉床两侧,手肘搁在小几上,仔细端详跪在栽绒金线五福地毯上的谢云初。 “汴京至永嘉远隔千里,你体弱从未出过永嘉,如何知道朝堂之事?刚才那些话,都是谁教你的?”谢老太爷语声洪亮,极具威严。 谢云初叩首,道:“回祖父,并没有人教六郎,六郎只是据大伯每年派回永嘉送年礼的管事,或是汴京来永嘉的商人或游人、学子口中,得知京中发生的一些趣事或是大事,从这些事情之中大致梳理出朝堂关系并非难事。” 坐在下首的谢二爷听到这话,攥着座椅扶手越发用力,他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视线又落在谢云初身上,眉头皱成了川字。 谢老爷子盯着堂下低眉顺眼的孙子,摩挲着指尖的扳指。 这几年,大皇子与三皇子两人在皇帝面前争宠,惹出过不少事。 寻常百姓距离权利核心远,即便是说了也惹不出祸患来,便很喜欢拿皇家和勋贵人家的事情闲谈说嘴。 可要从这些事情之中梳理出朝堂关系,对于一个十三的孩童来说,这若并非难事,那……便是天赋了。 “你口中的并非难事,可着实不简单呐!” 谢老太爷语气刚才要和顺一些,可谢云初还是能听出其中的怀疑。 “大皇子和三皇子,两人同生为皇子,但大邺的龙椅只有一把。”谢云初直视谢老太爷似能看透人心的平静双眸,语声平稳,“大皇子背后是高贵妃和高氏一族,三皇子背后是皇后和萧氏一族,他们两位皇子的前程和荣辱,就是高氏和萧氏的前程和荣辱!即便是两位皇子不争,高氏和萧氏也会替他们争,如同谢氏上下会不遗余力助大伯拿到尚书之位,是一样的道理。” 做为皇子,他们生来就在局中,高氏和萧氏都不会允许他们退,他们也不能退…… 皇位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一旦陷进去,谁退谁亡。 谢老太爷摩挲扳指的手一顿,眼中似有华光,很快被藏于平静之后。 这是谢老太爷自谢云初中毒醒来……变得平庸体弱之后,头一次拿正眼看谢云初。 谢二爷却因为父亲愈深的目光如坐针毡,这孩子没有消息来源……却能将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以最简单的道理拆解出来。 能对朝局如此敏锐,父亲必会高看一眼。 可她……不是六郎,她是女子!她不知道吗?! 她想干什么! 谢云初并未理会谢二爷的忐忑不安,她接着说…… “苏家将女儿送入大皇子府,投入大皇子门下,那么……做为大伯的亲侄女,长姐被折磨地逃回永嘉,我谢家还将长姐送回苏家,外界只会揣测大伯铁了心要追随大皇子!” 谢老太爷端起手边的天青色甜瓷茶杯,沉思。 “吏部尚书是负责官员选拔、考核、升迁的重要位置,三皇子一党即便是无法推自己人上去,也断不会让大皇子的人上去。” 谢老太爷攥着茶杯的手一紧,故作从容往茶杯中徐徐吹着热气:“这么说,六郎你是看好嫡出的三皇子?” 谢云初摇头:“孙儿并非看好三皇子,只是细思后,深觉长公主圣宠优渥且能长久不衰的因由,是长公主从不涉党争,谢氏和大伯也应该效仿长公主,与大皇子和三皇子拉开距离,谋长远,而非当下。” 谢二爷也不想让自己的长女再留在苏家那个魔窟,他深深看了谢云初一眼,转而劝谢老太爷…… “父亲,如今皇帝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大皇子党也好,三皇子党都好,说到底都是其背后母族的势力,他们没有的选,可谢家和长公主一般都有的选,可暂时观望,不必过早涉入党争之中。” 谢老太爷眉头紧皱长长叹了一口气:“但……机会难得,若此次你大哥能顺利拿下吏部尚书之职,谢氏才算真正在大邺朝堂之上有了重臣,再进一步,就可以入阁了。” 谢老太爷放下茶杯,身子倚着小几:“朝中两位皇子虽有党派之争,我谢家不见得就不能在这其中,谋得吏部尚书之位。你大哥在吏部任职多年,本就是吏部尚书的人选之一,若背靠大皇子,有大皇子一党的鼎力相助,来日大皇子若能问鼎至尊,于我谢氏也是幸事。” 谢二爷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紧,难不成真的要女儿继续留在苏家? 谢云初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谢老太爷…… 果然,谢老太爷最在意的还是那个吏部尚书之位,且势在必得。 不能给出拿到吏部尚书之位的法子,便不能打动谢老太爷。 “孙儿观史,知历来夺嫡之争都是你死我活,成则王,败则寇,从龙之功虽能荣耀加身,可暗流明浪都太汹涌!大皇子成,我谢氏荣耀不假,可大皇子败,谢氏一族即便不会被株连遭祸,至少三代无望出头。” 她清明干净的眼睛望向谢老太爷:“且,我陈郡谢氏的名声和祖父的声望,就可助大伯清清白白拿下吏部尚书之位,又为何非要卷入党争乱流之中?” 谢老太爷闻言抬眸,来了兴致:“六郎说来听听。” 第五章:声望 “祖父是陈郡谢氏的传人,又是大邺文坛泰斗,只要出现在汴京,便足以引起文人学子的注意,若年迈的祖父是拖着病躯……亲自去汴京为自家孙女讨公道、讨和离书的,此事必会在汴京城引发热议。” 谢二爷听出谢云初这分明就是,借父亲的声望替她长姐谋划,怕父亲不答应。 “祖父入京后,只需将苏明航对长姐所做之事大肆宣扬,御史们领着朝廷的俸禄难道会闲着,难道不会参苏伯爷一本?如此……陈郡谢氏这四个字,便会出现在皇帝耳朵里,陛下一向对鸿儒敬重有加,自然会找大伯这个儿子询问祖父的情况。” 这是士族门阀历代积累下来的名声和底蕴,即便现在陈郡谢氏没落了,可声望还在。 谢老太爷屏息凝神,认真听谢云初所言。 “大伯告病在家照顾抱恙的父亲,占一个孝字,又在皇帝跟前挂了名。祖父为孙女求公道,不畏伯爵权贵,更显谢氏有风骨!” “那么等吏部尚书致仕,陛下在考虑尚书人选的时候,发现大伯已经做了多年的吏部侍郎,也在尚书人选之列,不曾涉党争又出身名门陈郡谢氏!陛下是会选大伯呢?还是会选大皇子和三皇子送上去的人?” 谢老太爷想要利用党争谋权位,可将自身也卷入其中,难免下乘。 谢氏有祖上世代积累的名声在,为何不能加以利用走纯臣之道? 不涉党争,却能利用党争为自己谋利,这才是上上之策。 正当谢老太爷因谢云初这一番谋划,心中翻涌起巨浪,还未缓过神时。 谢云初又开口:“大皇子党和三皇子党鹬蚌相争,相互缠斗,大伯脱颖而出,等大伯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那个时候,不论是大皇子党也好……还是三皇子党也罢,都会争相示好,谢家便是真正掌握了主动权,便真正能如长公主一般,望风而动,顺风而行。” 谢老太爷像第一次认识谢云初般,定定凝视着她。 谢老太太已由在佛堂时的惊讶,变为惊骇,心咚咚直跳。 十三岁的小郎君,大多都还是懵懵懂懂的时候,谢云初却仅凭一些从汴京传来家喻户晓的旧事,将波谲云诡的朝堂看得如此通透,又能有这份心计。 算得……如此厉害。 云山书院建立这么多年,出过两位状元,谢老太爷并非没有见过早慧的孩子,可从未有人似他的孙子谢云初这般…… 七岁过目不忘,出口成章,逃过生死大劫后,变得平庸。 耀目多年的神童跌落神坛,命不久矣,又被家族放弃。 曾经嫉妒他……被他神童光辉压得喘不上气的同辈兄弟和书院学生,欺他辱他,他从不理会,甚至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从不找他这个祖父或其他长辈求助。 也不知是失去了才学天赋,便也跟着失去了骨气和承受屈辱的底线。 还是已知被家族抛弃,而选择自我放逐。 谢老太爷原以为,六郎是前者,因此旁人对六郎的欺凌,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可此时,这个已被家族所放弃的六郎,跪在堂下徐徐而言…… 条理分明,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和阅历应能达到的远见和高度。 有谋有略,唯独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彷徨踌躇。 沉静坦然地谈论朝政,即能无畏无惧地利用两党之争谋划,又能谨慎精准地拿捏住分寸。 全然不像个十三的孩子! 第六章:前程 这个已经很久没有被他放在眼里的六郎,今日带给他的震撼,远比当初他五步成诗更为强烈。 谢氏一族不缺文采斐然的才子,缺的是能在朝廷占据一席之地的能人。 这就是为何谢老太爷要将谢云霄记做嫡子的原因。 哪怕谢云霄的生母曹氏,曾在谢六郎去参加神童举殿试前夕给谢六郎下毒,毒死了谢家嫡女谢六郎的孪生妹妹,毁了谢六郎的前程…… 可谢云霄背靠长公主府,前途无量,谢氏就不会处置谢云霄。 而且,会谢云霄谢氏一族最好的资源之外,还要让谢云霄成为嫡子。 谢老爷子看着宠辱不惊的谢云初,有些坐不住。 他几番调整坐姿,心中百感交集,一想到谢云初这磕磕绊绊过了十二岁的身子,心乱如麻。 他握拳轻咳了两声,按耐住心中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推演谢云初此计施行起来的难度,眉头皱起…… “装病去一趟汴京倒不是难事,可这六郎这计谋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要将事情闹大,若苏家怕事情闹大被御史参奏,同意了和离,此事……难达我们的预期,说不准还会得罪大皇子……” 谢云初让长姐誊抄账本,就是要用在这里。 她抬头,腰脊挺直望着谢老太爷,开口:“苏明航偷长姐的嫁妆给送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他记了一本账,这会儿长姐正在默写账本,一会儿便能送来荣和院。” 谢老太爷看了眼谢老太太,他分明命下令不许六郎见雯蔓。 罢了罢了。 谢云初眸色中显出锋芒来:“做为长姐的胞弟,毛头小子不知轻重,正是少年意气不能忍事之时,故意登门去各位大人家中讨要长姐嫁妆恶心苏家,讨要到了没有收过苏明航礼的御史府上,事情最终闹大了……” 她要的可不仅仅只是让长姐和离,苏明航那畜牲敢对长姐下如此狠手,那就要敢承担后果。 这次,不将苏家伯爵府彻底打垮,她绝不收手。 再者,她也必须去汴京替长姐拿到和离书才能安心,否则她远在永嘉,万一中间有什么变化,她鞭长莫及,长姐还是无法脱离苏家。 谢老太太问:“你见了你长姐?” 谢云初膝行转向谢老太太的方向,叩首道:“未曾,只是昨日长姐回府之时,祖母突然让孔嬷嬷将六郎请来荣和院,六郎便知祖母不会让孙儿见长姐,故今早处置翠芝前,让小厮去找长姐身边的人打听情况。” 她话音刚落,孔嬷嬷便推开隔扇进来,隔着楠木翠玉的屏风福了一礼:“老太爷、老太太,大姑娘身边的刘嬷嬷说,大姑娘派她送来了苏明航用咱们姑娘嫁妆送礼的账本。” 谢老太太转头看向谢老太爷,只见谢老太爷直勾勾盯着谢云初,开口:“拿过来……” 孔嬷嬷碎步绕过屏风,上前,将账本搁在谢老太爷小几上,又退了岀去。 谢老太爷视线扫过谢雯蔓誊抄的账本,并未着急翻开。 他望着谢云初说:“可……若是真让你挨个登门讨要你长姐的嫁妆,我们谢家岂不是要将汴京城内苏明航送过礼的官员得罪光了?苏明航能送礼的……官职都不会低。” “正如祖父所言,所以……事情闹大之后,大伯这位吏部侍郎得替六郎收拾烂摊子,提上厚礼,放低姿态挨个登门……给诸位大人赔不是,将我要回来的东西原封不动送还回去,交交心诉诉苦,同僚之间的交情不就来了?” 她望着谢老太爷:“长姐的嫁妆本就是我们谢家的东西,却被苏明航送了人情,孙儿这么一闹,一来一回间,旁人承的就是谢家的情,得罪人的是苏家!最多……也就是孙儿落一个轻狂的名声,但能让大伯以此与同僚拉进情分,这划算得很!” 到此时,谢老太爷对谢云初……已不是震撼两个字可以描述了。 慧智近妖啊! 六郎这是在局中,连人心都谋算了进去。 第七章:威严 谢老太爷定定看了谢云初好一会儿,才垂眸翻看手中的账本。 翻看账本的谢老爷子心里乱的很,皱纹枯槁的手似乎也轻微抖着,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并非心疼这些财物,而是因谢云初带给了他……远超出了他对谢氏小辈所能想象的最大期望,让他震惊又激动。 六郎处置翠芝前,才打听道事情始末,这会儿雯蔓的账本就送来了。 账本墨迹未干……还有抹蹭的痕迹,许是因为太着急,字迹很是潦草,但确实是谢雯蔓的字迹。 这说明,来荣和院前六郎便已经盘算好了全局。 他明白将苏明航和他长姐的事情闹大才是关窍,早早便这账本算计进去了。 如此短的时间,便能将布局和人心谋划的如此详尽;在环环相扣的局中,避开两党乱流,为谢氏争得最大利益。 这让明明身在永嘉的谢老太爷有了身处朝堂的惊心动魄之感,难抑心中激荡之情。 最难得的,是六郎愿为全族荣辱舍自己的名声,甘当垫脚石……助他大伯与同僚关系更进一步。 谢老太爷合了账本,抬眼看向跪的稳如泰山,表情无任何波澜的谢云初,示意谢二爷扶起谢云初:“把六郎扶起来坐,这孩子身子本就弱。” “多谢祖父。” 谢二爷回神,正要伸手去扶谢云初,却见谢云初已经扶着身旁椅子艰难站了起来。 他注视着刻意避开他的女儿,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六郎,你当真愿意为了你大伯,舍自己的名声?”谢老太爷手中攥着账本问。 刚刚坐下的谢云初又扶着坐椅扶手站起身来,她忍着膝盖的疼痛和双腿的酸软,慢吞吞朝着谢老太爷长揖一礼…… “孙儿这身子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死前能为谢氏和长姐做些事情,很是高兴!只是母亲生我一场,六郎没有什么能报答母亲的,母亲慈母心肠,为六郎的身体操碎了心。” 撩袍跪下叩首,眼底隐隐带着泪光:“恳请祖父……在六郎死前,暂时不要将庶兄记在母亲名下,六郎不想让母亲觉着……家中已经认定了六郎活不长久,难过伤神。” 谢老太爷听到谢云初提起“死”这个字,心跟着一紧,看着谢云初的目光越发柔和,忙摆手示意她起来。 “你年纪小小不要说这种丧气话,那些大夫都说你活不过十二岁,如今……不也挺过来了!” 谢老太爷见谢云初站了起来,低声安抚着谢云初:“你母亲关心你的身子,祖父一样关心,你的这一次你跟着祖父去汴京也好,汴京到底是京城,大夫们也是卧虎藏龙,到时候让你大伯请太医给你瞧瞧!” 谢老太爷随手将账本搁在一旁,慢条斯理道:“昨日苏伯爷以强权相欺,我这个老头子受不住……气病了,今日就不去书院了!让人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便出发前往汴京。” “父亲,明日出发是否太着急?”谢二爷忙道。 谢老太爷摇头:“多少人盯着吏部尚书的位置,虽说距离吏部尚书致仕还有一段时间,但以往都是提前先定下来,宜早不宜晚!” 谢老爷子心里有了底气,眉目间露出松泛的笑意来,看向谢云初:“六郎……今日你也不必去书院了,好好安抚安抚你长姐。” 谢云初并未表露情绪,只顺从地颔首:“是!” “去吧!” 闻言,谢云初又扶着扶手,起身同谢老太爷、谢老太太和谢二爷一拜,退出了上房。 她扶着门槛跨出上房酸软的腿抬不起来,险些摔倒,多亏孔嬷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六郎小心。” 这副身子实在是太弱了,才跪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经酸软地抬不起来了。 她松开孔嬷嬷扶住她的手,望着荣和院上方已大亮苍穹。 虽然,刚才谢老太爷并未正面答应她,暂时不将谢云霄记做嫡子…… 可若谢老太爷不想她死的太快,此事定暂时作罢。 至少在她死前,谢云霄绝无缘谢氏嫡子的身份。 只要能救长姐出苏家,断谢云霄成为嫡子之路,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很懒,但这时候,她什么都能做。 ------题外话------ 还没捉虫,晚上哄睡了孩子来捉…… 第八章:纯臣 上房内。 谢老太爷忍不住兴奋搓着自己的腿,双眸炯炯有神看向谢二爷。 “六郎是你的儿子,你就一直没有发现六郎见识如此不凡?” 谢二爷紧攥着坐椅扶手,转而看向谢老太爷,半晌只嗫喏出来一声:“儿子……” 今日,谢二爷听谢云初在这里淡定自若谈朝堂之事,有条不紊布局设套。 他这才发现,他对女儿竟一点都不了解。 比起真正的六郎,她虽然没有五步成诗之才,可其实并不逊色! 对朝局和人心的把控,她比一个久经宦海之人还要敏锐。 三年前,他发现“六郎”是女儿身时,告诫她日后离他远些。 她若不想她母亲被谢家家法打死,在死前都别暴露她的女儿身,否则……谢氏族人不容她母亲,他也不会救她们母女。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和女儿就渐行渐远。 其实,女儿小的时候,他还是很疼爱女儿的。 他只是……接受不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没了。 他一看到女儿,就会想到儿子,就会心痛难当罢了。 见谢二爷久久未曾回神,谢老太爷叹息着拍了拍腿,宽慰谢二爷也宽慰自己,道:“罢了!之前六郎中毒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也没了神童之才,你放弃六郎,也没有错!如今你可要对六郎好好上心!” 谢老太太也跟着点头:“今日的六郎,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 “何止是刮目相看!六郎对朝局的敏锐和谋略,让人心惊!” 谢老太爷难掩激动的心情,忍不住感慨:“后生可畏啊!才十三岁!十三岁……就有这样的眼界和谋略,堪比甘罗!来日六郎即便是不入仕,留在永嘉成为谢氏宗主,我谢氏必会更上一层楼!” 谢老太爷郑重同谢二爷说:“传令我谢氏各房管事,要不惜一切代价寻到能治六郎身子的名医!只要能治好六郎的身子,谢氏千金酬谢!” “是!”谢二爷恭顺应了一声,可心却怦怦直跳。 他原想着过不了几年六郎不在了,六郎女扮男装之事便能烟消云散。 没想到,父亲对六郎的期望竟如此高! 可她是假的啊! 不论是入仕,还是成为宗主……这这这…… 她女扮男装之事只要被戳破,要么株连九族,要么被族法处置。 可若现在告诉父亲六郎是女扮男装,父亲必会以族法处置他的妻室陆氏,自己也会倒大霉。 虽然谢二爷不是很满意继妻陆氏,可到底夫妻多年,他不忍心; 父亲这么高兴的当口,他也不敢去触霉头。 “那儿子回去收拾东西,明日随父亲一同去汴京……” 谢老太爷颔首:“你先去看看雯蔓,好好安抚。” “是!”谢二爷起身,同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行礼,退出上房。 刘妈妈和陆氏身边的齐妈妈,正奉命守在福瑞院院门外。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齐妈妈不住用帕子擦眼泪,刘妈妈也哽咽哭着。 ------题外话------ 再来一更…… 第九章:划算 瞧见元宝搀扶谢云初从远处走来,两位妈妈顾不上撑伞,齐齐从黑漆木门紧闭的门檐下,朝谢云初跑来。 “六郎,这是怎么了?”齐妈妈见谢云初走路不利索,脸色都白了,忙扶住谢云初。 刘妈妈看谢云初这模样,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知道,谢云初定然是在谢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跪求了很久。 谢云初问齐妈妈:“母亲和长姐呢?” “太太和姑娘在屋内说话,让老奴将人都遣了岀去,不让人打扰。”齐妈妈道。 她点了点头,吩咐两位妈妈和元宝守在福瑞院外,撩起直裰下摆跨入院门,沿着抄手游廊朝正房走。 刚走到菱花窗棂下,便听到母亲哽咽低哭声音传了出来…… “若是六郎还活着,当年神童举殿试必定能得一个进士出身,你有弟弟在汴京做依靠,他们也不敢这样欺负你!都是曹氏那个贱人……” “阿娘,这话你别再说了!”谢雯蔓声音都高了起来,“谢氏族法严苛,事关性命,要慎之又慎!再说……这话要是让六郎听到,六郎该怎么自处?” 谢雯蔓了解自己的妹妹,妹妹醒来发现自己被扮成六郎的时候,她能在妹妹目光看到哀莫大于心死的心冷。 妹妹虽然年纪小,也明白……她之所以被扮成六郎,是因为她的母亲和整个谢家都希望活着的是六郎,而不是她。 那时妹妹虽然活着,可她却被全家抛弃了。 当父亲知道六郎的身份,说出为何死的不是妹妹,那是……妹妹第二次被血亲抛弃。 谢雯蔓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团团一个小人儿病痛发作时被父亲扯下床榻后爬不起来的模样,每每想起她心都疼得直颤。 哪怕她紧紧抱着妹妹,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安抚妹妹。 亲生父亲想让她死,这样的绝望,是什么样的言语才能抚平的,谢雯蔓不知道。 “当初是您不听我的劝阻,非要妹妹好好一个姑娘家扮成六郎!姻缘且先不说了,身体也弱的厉害!妹妹是为了不让阿娘和我这个长姐伤心,才硬撑活着的,阿娘你可知道?!” 谢雯蔓很心疼自己的妹妹:“别再说如果六郎在这样的话,六郎已经没了!妹妹能活着是老天爷对我们天大的恩赐!我只盼望妹妹能好好活着,阿娘……云初过的很苦!只要妹妹能舒心的活着,我愿意舍命去换的!” 立在窗棂旁,扶墙而立的谢云初低垂着头,双眼被雾气模糊。 最初成为“谢家六郎”时,她事不关己的任由这对母女抱着她哭,脑海里是上一世被骨血亲眷数次放弃的割心之痛。 后来,她在谢家母亲和长姐这里,知道了被母亲疼爱,被姐姐呵护,是何等窝心让人贪恋的滋味。 所以她愿意为谢家母亲和长姐做一切,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陆氏忙道:“是阿娘不好!阿娘不提了!是阿娘对不住你妹妹!错已经铸成……阿娘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你们都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陆氏想到自己两个女儿的境遇,越发心痛:“我前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孩子各个命苦,老天爷啊……若是真的要惩罚,就罚我吧!别这么对我的孩子们!” “阿娘……”谢雯蔓扑进陆氏的怀里,哭得止不住,“会好的!都会好的!” 第十章:心痛 谢云初闭了闭眼,用衣袖擦去眼泪,站直身子,调整了几息,这才打帘,推开紧闭的隔扇,跨入上房。 听到外间传来声响,谢雯蔓连忙从陆氏的怀里起来,用帕子抹去眼泪,迎了出来…… 陆氏也忙整理衣裳面容。 瞧见谢云初,谢雯蔓视线落在谢云初湿了的衣摆上,忙道:“衣裳怎么都湿了!阿娘……你这里可搁着六郎的衣裳?手还这么凉!” “有有有!”陆氏闻言也匆匆挑开珠帘出来,看到谢云初膝盖以下的直裰颜色都深了,“元宝这是怎么伺候的!” 陆氏皱眉一边拉着谢云初坐在软榻上,一边扬声喊齐妈妈给谢云初拿衣裳。 谢雯蔓也急着给谢云初倒热水。 “母亲、长姐别着急,鞋袜里面没湿。”被按着坐在软榻上的谢云初开口,“长姐的事情祖父已经定下来了,明日祖父会启程前往汴京,为长姐向苏家讨要和离书。” 端着水杯的谢雯蔓满眼不可思议,她看了眼陆氏,没来得及高兴就担心了起来,急急追问…… “你和祖父是怎么说的?你是答应替祖父做什么了?还是……还是……你替母亲答应将谢云霄那个庶子记在母亲名下了?” 谢雯蔓不断升高的话音刚落,齐妈妈急切的声音便从院子里传来:“二爷!二爷您慢着点儿……” 一身墨色直裰常服,牛皮直靴的谢家二爷推门而入,谢雯蔓手心一紧,连忙同谢二爷行礼:“父亲!” 陆氏冷着脸看着谢二爷,见谢云初扶着软榻旁小几站起身,上前一步将谢云初护在身后,又对神色紧张追进来的齐妈妈道:“六郎的衣裳和鞋袜都湿了,你取一套过来!” 自谢二爷发现谢云初是女子之身,对谢云初动手之后,每每两人遇见,陆氏都是这样将谢云初护在身后,生怕谢二爷对她动手。 齐妈妈应了一声,正要进来取衣裳,就见谢二爷侧头看着她道:“你先出去,守着院门别让旁人进来!” 齐妈妈看向陆氏。 “齐妈妈,你去吧……”谢云初先开口。 “是!”齐妈妈这才福身退出正房,顺手将正房的隔扇关上。 谢二爷深深看了谢云初一眼,大跨步走至软榻旁,踩着柏木踏脚,撩开衣裳坐下,手肘搭在小几上,那姿态与谢老太爷如出一辙。 谢云初也扶着母亲陆氏的手臂:“母亲,您先坐……” 见谢二爷面色阴沉,谢雯蔓担心是六郎刚才为了她,顶撞了祖父或父亲。 她忙上前跪下:“父亲,都是女儿的错!若非女儿求六郎救女儿出火坑,六郎也不会去寻祖父和祖母……” “雯蔓你起来!”谢二爷对长女语声柔和,弯腰对长女伸出手。 “父亲,六郎这是挂心我!”谢雯蔓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跪着不肯起,“求父亲您别责怪她!” 谢二爷见长女执意不肯起,抬头朝着谢云初看去。 只见谢云初表情寡淡清冷的立在那里,眉目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 他收回原本要扶长女的手,问谢云初:“你刚才在荣和院说的那些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第十一章:好事 “什么话?”母亲陆氏神色紧绷了起来,“六郎?” 她摆手示意母亲安心,开口回话:“是!” “你……”谢二爷分明想要同女儿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你要知道,你是不一样的,被你祖父看重未必是好事。” 谢云初保持着恭敬疏离的姿态,同谢二爷行礼后,坦然说:“父亲,原本我的确是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听到死这个字,陆氏眼眶一红,紧紧扣住小几,剜心似的疼:“六郎!” 谢云初眉目间露出浅浅的笑意:“可,母亲生我一场,若是我死了,长姐又被困在苏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母亲该有多难过,我得护着母亲和长姐还有妹妹。” 陆氏闻言,顿时泪如泉涌,死死咬着唇,克制不住情绪,起身一把将谢云初扯到跟前,想在她身上锤了两下,又不敢用力:“你混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母亲还没死呢!你是要气死母亲!” 谢二爷听到谢云初的话,心里不知为何也不是滋味。 安抚了陆氏后,谢云初又说:“父亲放心,这个秘密不论如何我都会守住。” 谢二爷抬头看向谢云初。 “我从不承诺做不到的事情。”她郑重开口。 谢二爷看着眼前的女儿,觉得就像在看望不到底的深渊,那双眼沉寂的让他惊心动魄。 他收回视线,攥着小几的手收紧,低声说:“明日一早出发,你快些准备!” 末了,谢二爷的手指屈起,在小几上敲了敲,又同谢云初道:“你祖父如今对你寄予厚望,或许这一路会让你同他住在一处,以便时时指点你的学问,你要有所准备。” 谢二爷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陆氏和谢雯蔓看向谢云初,两人不知为何突然谢老太爷就对她寄予厚望了,一脑门子的官司。 谢雯蔓最先反应过来,她的弟弟妹妹是孪生子,既然六郎有天生的神童之才,妹妹必然不会差! 她眼泪忍不往外外涌:“六郎,你……你是不是对谢家心灰意冷,所以一直在藏拙,这一次为了长姐不得不在祖父面前……” 陆氏站起身来:“六郎?” 谢云初来福瑞院前,便猜到母亲和长姐必会追问祖父是如何松口的,心里已有盘算。 她道:“我没有兄长那样的天赋和才华,不过是明白祖父祖母看重的是家族繁盛,略略出了点主意,可以让长姐和离,还能使谢氏博个好名声!” 若是这么简单,父亲如何会说祖父对六郎寄予厚望这样的话,谢雯蔓心都揪了起来。 陆氏闻言点了点头,倒是松了一口气,又问:“可,为何还要带上你去汴京!你身子不好……” “是我自己要跟着的,我怕中途又出什么岔子,耽误长姐和离,跟着去放心!”谢云初说着看向谢雯蔓,“长姐放心,只要我一天是谢六郎,就护长姐一天。留在家中或是嫁人,都随长姐自己做主!所以我会为了长姐,长长久久的活着,成为母亲和长姐的依靠。” 谢雯蔓听到“长长久久的活着”这几个字,泪如泉涌,妹妹能长长久久的活着,是她最大的心愿。 她顾不上再追问妹妹,攥住妹妹的手哽咽点头:“长姐信你!长姐信你!” 第十二章:秘密 谢云初第二日一早便要跟随谢老太爷出发,又是孙辈,自然要早早准备好,不能让老太爷等。 谢雯蔓清楚汴京的气候,执意要同陆氏一起给她收拾行装。 两人陀螺似的忙到天快亮,又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嘱咐,不要忘了吃药的时辰。 等立在谢府门前送谢云初上马车时,两人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六郎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远门,身子又弱,也不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陆氏担心的不行。 骑在马背上的谢二爷勒住缰绳,看着对他一句叮嘱都没有,只顾伸长脖子眺望谢云初马车的陆氏,最终还是开口:“你放心,父亲让魏管事将平日给六郎看诊的大夫请了来,一路随行照顾。我……也会看着她的!” 立在灯笼下的陆氏听到这话,一怔,也很给面子,难见的对谢二爷福了一礼:“多谢二爷!二爷也多加保重。” 谢家三房太太陈氏也泪眼滂沱上前,同谢二爷行礼:“我家五郎,也有劳二爷也多照顾些。” 谢氏一族的宗主谢老太爷要去汴京之事,昨日便惊动了谢氏三房。 三房听说父亲这次去汴京要带着谢云初,谢家三爷连夜将五郎谢云溪从书院唤了回来…… 又替自家儿子收拾好行囊,送到了谢老太爷跟前,说六郎身子不好,五郎正好能跟着伺候祖父。 谢氏族中有两家同三房交好的也得了消息,在谢家三爷去接谢五郎的时候,顺道也将自己家的孩子接了回来,寅时就送来了谢府…… 说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自家的孙子跟着谢老太爷去汴京城见识见识。 谢老太爷如今看重谢云初,有意让谢云初和自己的堂兄,还有族中兄弟培养感情,就都带上了。 谢二爷同谢三太太颔首,提缰跟上了队伍。 永嘉城古老而沉重的城门,在渐盛的晨光之中,缓缓打开。 四十多位骑着红鬃骏马的劲装护卫打头出城,身后紧跟着十三架用油布裹盖,载着谢老太爷和几位郎君行李的载货马车,马车上插着写了“谢”字的旗帜。 六驾榆木青围宽敞的精雕马车紧随其后,穿着竖褐身形魁梧的佩刀护卫,护在马车两侧疾步而行。 马车檐角的铜灯上,亦是刻着一个“谢”字,青围马车之后,有六十多轻骑护卫殿后。 队伍浩浩荡荡从城门内出来。 天不亮就等待入城的百姓和商贩连忙避让两侧,见谢氏一族出行的场面,在城门外等待入城的外来商人,不禁感慨……陈郡谢氏一族虽然在朝堂之上没落,可家底子没有丢。 就这一百多匹身姿矫健的红鬃骏马,就绝非寻常富户能够养的出来的。 只是不知道,这谢家是要去哪里。 一出城,路就没有城内平整了。 马车内,沉香木案上雕瑞兽的青铜傅山香炉,盖子跟着颠簸发出细微磕碰声。 倚在软枕上闭眼小憩的谢云初睁开眼,抬手将雕菱花的车窗推开,往外瞧了眼。 与他们车队逆向而行的,不是挑着扁担的贩夫走卒,就是押送货物等待入城的镖车或商队,偶有零星衣衫褴褛带着幼童讨饭的百姓。 她刚合了车窗,就见元宝兴奋地将另一侧车窗推开条小小的缝隙往外看:“这是我头一次出远门,也是六郎头一次出远门!就是五郎还有五郎那两个跟屁虫也跟着,路上指不定要欺负六郎!” “不在一驾马车上,还好……”谢云初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 元宝忙将车窗关上,给她倒了杯茶:“六郎眯一会儿。” 她点了点头。 从永嘉城出来,一路快马急行走了六日抵达杭州,改走水路。 谢氏不比寻常百姓,有自家的船坞,又有自家的水手拉纤,若是白日行船,夜里靠码头修整,约莫二十多天便能抵达汴京。 船开出码头,嘈杂的喧闹声便被抛在后面。 行稳后,船工们将封在窗户上的木板挨个打开,船舱内立刻敞亮了起来。 谢老太爷上船后换了一身舒适的宽敞衣裳,就着婢女捧着的水盆洗净了手,接过谢二爷送上的帕子,开口:“夜里就不在码头修整了,除了必要的补给,不停船,尽快赶到汴京。” “是!”谢二爷应声,“那儿子去安排。” 看着儿子离开,谢老太爷被魏管事扶着在临窗榻坐了下来,窗外是难得的青山秀水。 谢老太爷问正弯腰点香的魏管事:“这几天……五郎还有他另外两个族兄,同六郎相处的怎么样?” 魏管事灭了火,将香炉盖子盖上,这才笑着说:“临行前老太爷敲打了几位小郎君,小郎君们自然是不敢生事的,再者……老太爷是知道的,六郎是个冷清性子,所以这些日子小郎君们都相安无事。” 魏管事倒了一杯茶送到谢老太爷手上,又笑盈盈立回一侧,接着说:“但这接下来的日子,几位小郎君同在一艘船上,就不好说!不过……小郎君们没有同老太爷同在一艘船,扰不了老太爷的清净。” 见谢老太爷垂眸盯着茶杯中氤氲的热气未吭声,魏管事又道:“若是老太爷担忧六郎,奴才派人将六郎接过来,老太爷也能指点指点六郎的学问。” 谢老太爷是动了这个心思的,想了想又摆手:“原就是想让他们兄弟们多相处,六郎是个心有成算的孩子,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只要他想……收服五郎和另外两个都不是难事。” 魏管事笑着颔首,这下彻底明白谢家六郎日后在谢氏族中的地位,要变了。 第十三章:欺负 在马车上颠了这么些日子,谢云初吃不好也睡不好,身子的确是有些吃不消。 为了不耽搁行程,她一直忍这,一登船倒头就睡了过去。 元宝轻手轻脚收拾好箱笼,将窗户关好,放下床帐,又点上助眠的熏香,这才关了隔扇退出去守在外间,等候谢云初吩咐。 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谢云初,是被迎面而来货船上的船橹欸乃声,和水手的号子声吵醒的。 元宝将厢房内的灯点亮,端着膳食摆在榻坐小几上,道:“六郎一直不醒,老太爷还专程派了大夫来瞧过,得知六郎是睡着,老太爷这才放心!吩咐让厨娘备着好克化的膳食,等六郎醒来用一些再用药!” 小几上摆着几碟清淡口可的小菜,燕窝银耳粥炖的烂烂的,入口即化。 元宝见谢云初并没有如他预料那般,因谢老太爷的厚待而受宠若惊。 他想让谢云初的心情好些,又道:“前面就要到码头了,老太爷还说……六郎醒来若想要踩踩实地,遇到码头就让船队靠岸呢!” “祖父着急去汴京,不好因我耽误。” 她只用了多半碗,便搁下银筷让元宝收走。 谢云初临窗而坐,凝视着水汽如纱如雾弥漫的宽阔河面,略略出神。 前世,她曾听纪京辞说起过京杭大运河。 他说……运河之上,日升日落,都是能入画的美景。 晨起于百鸟啁啾,淙淙水声之中,雾遮山岱,东方金光流云。 日落于猿啼呼哧,欸乃橹声之中,远山雄浑,西方霞光金紫。 他说,等来年三月,带她同游运河,可她死在了二月。 想到纪京辞,谢云初眼角有泪,她勉强稳住了凌乱地呼吸,拿出苏明航的账本,静心盘算入汴京城后的事情。 前世的云初已死,一切便都烟消云散。 今生她是谢家六郎,当拼尽全力护住长姐和母亲才是。 一连七日,谢云初都窝在厢房内未曾出来。 入夜,谢老太爷沐浴后坐在床榻上,问魏管事:“马上要入汴京了,六郎和五郎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魏管事替谢老太爷按摩着腿部,笑着道:“老太爷知道的,六郎是个喜静的性子,自打上了船,就没有出过房门,几位小郎君碰不见,自然也就没有机会说话。” 谢老太爷叹了一口气,眼底似有愁云:“以六郎的聪慧,不会瞧不出老夫是希望他们能多亲近!我瞧着……这次若非是为了替他长姐出头,六郎还不会显山露水。” “这是好事啊,说明六郎沉得住气!这世上……有才华的人多,喜欢卖弄的人亦多,可真正能沉得住气的少,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终得复国,咱们六郎十三岁就有这样的性子,实属难得!”魏管事既然知道了谢老太爷的心思,自然是捡好听的说,“当下老太爷应当操心的,是六郎的身子!” 谢老太爷点了点头,又道:“既然此次的事,是六郎谋划的,这入了汴京之后的事就也交给六郎来办,你看着点儿他,也好趁这个机会瞧瞧……六郎到底是只有谋士之才,还是个有谋必践之人。” “好,老奴明日就去同六郎说。” 第二日一早,魏管事便去寻了谢云初,将老太爷的意思告知了谢云初。 “老太爷的意思是六郎这两天不必晨昏定省,此事是六郎盘算的,便一事不烦二主,由六郎来管,老奴即日起也听从六郎调遣。” 正喝药的谢云初将最后一口苦药喝光,未看低眉顺眼立在竹帘外的魏管事,接过元宝递来的蜜水漱口。 她知道,谢老太爷这是在给他出考题。 谢老太爷可能已隐约猜到,她此番替谢家大伯谋划并非为了谢氏,而是为了长姐。 不过,此事关乎长姐,她一定会拼尽全力。 即便是谢老太爷不将此事交给她,她今日也会劝说谢老太爷提前做准备和布置,她在暗中推波助澜。 如今交给她更好。 谢云初帕子擦了擦嘴,才缓声道:“那就有劳魏管事,三日内……找十来个雅言纯正读过书的忠仆,也辛苦祖父这几日卧榻为好。” 魏管事也不多问,长揖称是。 送走了魏管事,谢云初又问元宝:“这些日子,有人向你打听,祖父为何如此着急去汴京的事情,你可说了?” 元宝忙摇头:“按照六郎的交代,装作什么都知道,憋了一肚子话的样子,但什么都没有说!” “今日……你便将大姑娘事情,说给厨房的厨子听,就说……苏伯爷扬言伯爵府背靠即将登基的大皇子,要么谢家乖乖每年上贡银两,让他将大姑娘带回去,要么就领回大姑娘的尸身!老太爷这才拖着病躯上京为大姑娘讨和离书。记着……只说给厨子一人听就行了!” 谢云初看着一个劲儿点头的元宝,问:“能记得住吗?” “六郎放心,我记得!”元宝用力点头。 谢云初含笑敲了元宝的脑门:“去吧!” 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再大的秘事……只要说于了与此事利益无关的一人听,便不再是秘密了。 谢云初太清楚奴仆对主人家秘闻的兴趣有多大。 船上的奴仆这一路,应该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 如今只要从元宝这里将事情透露出去,不出两日……这船上的谢家奴仆和纤夫水手就能全都知道了。 再加上谢老太爷卧榻不起,这苏伯爷仗大皇子之势欺凌士族的消息,会在这船上热议沸腾。 等到船靠岸,这些谢家水手船夫在汴京码头等候返程的时候,能不对外说两嘴吗? 但,仅仅如此,这还不够…… 谢老太爷这位教导出两位状元的鸿儒,在文人学子心中如此有分量,文人高风峻节,风骨看的比性命还重要。 苏家伯爵背靠皇子,以权欺压士大夫,文人最是不能忍! 魏管事办事的速度很快,第三天晌午,便将谢云初要的人带来了。 谢云初粗粗瞧过,这些奴仆身上的确是有一些书生气的,若是换下这身谢家仆从的衣裳,换上袍服必定更像读书人。 “六郎放心,这些都是谢家的家生子,对谢家再忠心不过了。”魏管事同谢云初道。 谢云初先教了四人,昨日同元宝说的那番话。 又教另外四人对外宣扬,苏伯爷在永嘉时,以国丈自居,亲口告诉谢老太爷来日大皇子荣登大宝,便要册立他的女儿为皇后。 剩下两人,谢云初将苏家称背靠大皇子之语,换成……苏家称背靠长公主。 让他们揪住苏家曾送了长公主十二颗红宝石石榴说事,并且将苏明航记了送礼账本的事情,一并在文人中宣扬岀去。 第十四章:吩咐 “你们几人,下一个码头下船,自行决定从水路还是陆路入汴京,不能结伴,需单独出发,时间上错开!这个辛苦魏管事安排。” 谢云初见魏管事恭敬颔首,接着道:“入汴京后,在书肆、酒楼、烟花柳巷之地,若是听旁人提起此事,便说上一嘴,听到与你们各自去宣扬的有所不同,也可以争论一番!” 几人齐齐称是。 “魏管事……”谢云初示意元宝将人带出去后,又同魏管事说,“还有件事有劳魏管事帮忙!” “六郎客气了!老太爷有命,让老奴听从六郎调遣,六郎吩咐就是了。”魏管事忙道。 “外祖母传下来的那十二颗红宝石石榴,大长公主那里的怕是要不回来了,可还有两颗……一颗被苏明航卖了,一颗被苏明航送给了明月馆一位叫甘菱的姑娘,还请魏管事帮忙赎回来!” 谢云初拿出一个锦盒递给魏管事:“这是我走前母亲给的,此次不计较花费,只要能求回传家宝!” 魏管事连忙双手推辞锦盒:“六郎放心此事老奴一定放在心上,二太太的东西老奴实在不敢代为保管,六郎还是收好,等到需要的时候,老奴自会来向六郎讨!” 听魏管事如此说,谢云初也没有勉强。 她只说:“为了让陈郡谢氏和祖父的名字尽快送达天听,我们安排人扯上了大皇子和长公主这两位圣上面前的红人!等事情闹开……我怕那甘菱姑娘担心被长公主知晓,不敢出售而毁了石榴!” 谢云初朝着魏管事长揖一拜:“还要辛苦魏管事,一到汴京城后尽快办此事!” 魏管事避开了谢云初的礼,恭敬应声:“六郎放心!此事老奴一定为六郎办妥!” 如今谢云初是谢老太爷看重的嫡孙,魏管事自然是有求必应。 船行十二天,终于抵达了汴京渡口。 谢家船队入码头声势浩大,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谢老太爷更是被从船上背下来上的马车,马车又径直奔向伯爵府。 拖着病躯入京的谢老太爷朝伯爵府苏家递了名帖,被孙子和管事扶下马车,刚入伯爵府没有半盏茶的工夫,竟是晕着被谢二爷背出来的。 伯爵府的夫人一路小跑跟了出来,眼看着谢家的马车朝吏部侍郎府上驶去,连忙道:“快!快去将大郎找回来!就说谢老太爷和他岳丈来了!快去!” 伯爵夫人这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的夫君苏伯爷明明亲自去了永嘉,怎么伯爷还没回来,这谢老太爷人就到汴京了? 难不成是错过了? 更让伯爵夫人无法安心的,是这谢老太爷进门茶也未喝,就说要来讨要和离书! 她不过说了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算是和离也应当让两个孩子面对面见一面…… 这谢老太爷,人竟直直倒下了! 这位谢老可是大邺极有名望的鸿儒,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伯爵府怕是得惹一身腥。 谢云初坐在马车上,推开马车车窗,同骑马跟在一旁的魏管事说:“魏管事,派我们永嘉来的人盯着伯爵府,若有异动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谢家抵达汴京后,不利于伯爵府的消息传开,伯爵府必定也会收到消息。 伯爵府要么会设法反击,要么就是尽快和离平息事情! 如今苏伯爷还未回来,伯爵府是伯爵夫人当家…… 谢云初从之前长姐和刘妈妈所讲的那些事情中,大致能够判断出,伯爵夫人是个自己做错了事后,哪怕扯谎造谣,也必定要让自己立在道德至高点的人。 这样的人,应当很难束手就擒,绝不会眼睁睁瞧着自家名声没了。 魏管事示意谢云初安心:“六郎放心,老奴已经安排了。” 谢云初回头就见谢二爷面色阴沉看着她:“这就是你的办法?要让你祖父装病下船直接回谢府就是了!为何非要来苏府一趟?你祖父是鸿儒!是天下学子的楷模!竟被逼得要陪你行这场闹剧!简直有辱斯文!” “若不来苏府这一趟,怎么逼得苏明航登谢府大门?”谢云初清亮的眸子看着谢二爷,“祖父是鸿儒,君子名声在外,又是天下学子的楷模,这是我们谢家如今最大倚仗!” “儿子读书不如祖父、父亲多,资质蠢笨还未能领会何为斯文,只知如何能不伤及无辜……只利用自身优势来达到目的!若父亲有助大伯拿下吏部尚书之位的君子之道……还请父亲教我!” “你……”谢二爷被堵的一口气上不来。 反倒是谢老太爷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要再争论:“只要能让谢氏更上一层楼,哪怕让老夫舍了性命和名声,老夫也是愿意的。” 这头,谢老太爷被背入府中,谢府忙慌慌拿了帖子去请相熟的太医。 吏部侍郎谢瑾元闻讯,也告假赶回家中。 谢老太爷嫡女,谢云初的姑母谢瑾华,也套车赶去了侍郎府。 当值的苏明航听说谢老太爷和岳丈来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他忙追问来报信的仆从:“我父亲呢?是不是也一同回来了?” “没有!”仆从摇头,“夫人说,算来往永嘉的日子,许是伯爷和谢老错过了。” 苏明航听了这话,更慌了。 他这一次差点儿打死谢雯蔓,是实在是被气得恨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拖累自己相公前程的女人,加上喝了酒,又想着这汴京城没人给谢雯蔓撑腰,当时失智了一般,是真想把谢雯蔓打死。 可酒醒之后,他也吓了一跳。 再后来,谢雯蔓身边那个胆大妄为的贱奴刘妈妈,竟偷偷带着雯蔓离府回永嘉去了。 他原想亲自去永嘉谢府负荆请罪,把人接回来,可又怕去了永嘉受委屈。 这谢氏虽然没落了,可到底是曾经的士族,苏明航去容易被欺负不说,也显示不出郑重,他父亲这才亲自去了一趟永嘉。 第十五章:谋划 没想到,能给自己撑腰的爹没回来,谢老和岳父竟先一步到了汴京,还说要和离。 这是来给谢雯蔓撑腰的啊! “大郎快别耽搁了,夫人说让您告假回府,带上厚礼去谢府,咱们伯爵府面子上决不能被人挑出错来!谢老是鸿儒……若事情闹大,被那些吃饱了撑得参一本,对伯爵府不利!” “好!好!”苏明航连连点头。 很快,苏明航告假后带着厚礼来到谢府门前。 可谢府却迟迟没有让苏明航进门。 反倒是汴京城内出自云山学院的官员和学生,还有曾经受过谢老恩惠之人,登门递上拜帖都被恭敬请了进去。 苏明航被从谢府进进出出的文人和官员来回打量,只觉得脸上臊的慌。 他几次三番吩咐身旁的长随去问问谢府门房,怎么还不请他进去,门房只说进去问问便没了消息。 此事,谢家有意闹大,刚过晌午便闭门谢客。 苏明航在谢府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又灰溜溜的回去了。 傍晚,鸿儒谢老太爷病重入京,见了学生却闭门不见孙婿的消息,就在汴京城中传遍了。 偏偏谢府门户紧闭,什么风声都没有透出来。 反倒是码头从谢氏船队下来的水手纤夫,在码头旁闹市吃喝时,忍不住替谢家打抱不平…… 经过船上这几日,伯爵府仗势欺人之事在船队里传的愈演愈烈,更有人添油加醋,让这所谓“秘闻”变得更为刺激来博人耳目。 等再到汴京城时,虽然大致差不离,却也将苏家越发描述的面目可憎。 说是苏明航偷妻室嫁妆也就算了,这次为了算计妻室的嫁妆,竟连妻室腹中的骨肉都不顾了,要害死谢老的孙女,谋人家谢家的嫁妆。 谢老的孙女被打的差点儿丢了命,被忠仆护着回了永嘉! 谢老的意思是让孙女和离,谁知道苏伯爷追到了永嘉,仗着苏府的女儿现在是大皇子的宠妃,背靠大皇子府,坚决不肯和离。 还说,若是谢家想要自家孙女儿过的舒坦,就再赔上一些嫁妆,否则下次谢老见到的就是孙女的尸首。 谢老一代鸿儒,哪里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当时就气吐血了! 当世鸿儒,自有文人傲骨,从不畏强权,哪怕拖着病躯去敲登闻鼓,也要为孙女讨公道。 不少文人听了顿时怒气填胸,不过是送了个妾给大皇子,竟然就敢如此张狂,如此欺辱读书人! 在国子监读书的谢云霄得到祖父入京的消息,快马赶回。 入谢府,便被魏管事拦在了谢老太爷下榻的院门外。 “三郎见谅,老太爷正与大爷、二爷谈事,还请三郎稍后。”魏管事笑盈盈道。 “好,我在这里等等就是。”谢云霄同魏管事说完,瞧见立在一旁的元宝。 元宝连忙行礼:“三公子……” 谢云霄并未将元宝放在眼里,拢了拢披风立在一旁等候。 这小厮好似是六郎的人,难不成六郎也在上房内? 谢云霄皱眉,看着远处游廊中正挨个点亮灯笼的仆从,仔细琢磨回来路上听到的传闻…… 说今日苏明航提着厚礼登门,却被拒之门外,在门外等了好几个时辰祖父都不见。 他回来后,又见谢府上下门户紧闭。 谢云霄猜到其中有蹊跷,却不知是什么蹊跷。 按照道理说,如今大伯正在争吏部尚书这个位置,苏家又背靠大皇子,即便是祖父真的心疼长姐想让长姐和离,也应该是等到吏部尚书之位尘埃落定之后。 为何此时,便急吼吼来了汴京。 正房,灯火通明。 因谢老太爷突然抵达汴京,措手不及的谢大爷,正坐于谢老太爷下首。 听谢老太爷将整件事说明白,谢大爷诧异抬眸,朝神容沉静的谢云初看去。 就在半个时辰前,谢大爷跨入这间正房时,还看也不看谢云初,命让他岀去候着! 却没想到,这样连人心都谋划其中的计策…… 不涉党争,却很有可能助他拿下吏部尚书之位的谋划,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孩童之手。 “六郎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即便谢家最后还是要涉入党争之中,也不能是为了吏部尚书之位主动向党派靠拢,应该先得到尚书之位……由大皇子党和三皇子党来争取谢家。” 谢老太爷目光里掩不住的赞赏。 灯影在小郎君脸上摇曳,她就静静坐在那里,宠辱不惊,丝毫没有被谢老太爷夸赞之后的欣喜,也没有对他这位大伯表露出任何不满。 谢大爷实在是没有想到,远在永嘉远离朝堂的小郎君,竟然能一针见血指出,长公主荣宠不衰的因由是不涉党争。 自从谢云初才学和身子都不中用,成为谢氏一族弃子后,谢家大爷如同谢老太爷一般,眼里就再也没有了谢六郎。 可一转念,想到当初年仅九岁的谢六郎,得了神童举覆试的魁首,当时所做的诗……如今还在流传,是连皇帝都称赞过的,又觉得六郎如此早慧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谢大爷手撑着座椅扶手,压下心中的惊讶,问谢云初:“既然你要将此事闹大,今日苏明航登门,就该趁着你祖父的学生登门闹开来,为何逼着苏明航登门,又将人拒之门外?还让谢府上下紧闭门户,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谢云初朝谢大爷行了揖礼:“六郎曾听酿酒师父说,欲得好酒……的关键在于酦酵,若是酦酵好了,能产更多酒,酒也更烈!而酦酵的关键,在于将坛口封的好不好,窖内的温度如何!同样的道理……若是想要此事愈演愈烈,让祖父和伯父的名字抵达天听,就要先沉住气,等待酦酵!” ------题外话------ 小可爱们,强迫症千又来改文了,又双叒叕要辛苦你们从这一章开始重看,今天是3月1日,在这个时间之后看文的小可爱不必从头再看! 第十六章:打死 此时,外面越是传的沸沸扬扬,谢家就越是要紧闭门户,什么都不说。 一来,是为了让勋贵人家和百姓的猜测和好奇持续酦酵,将更多人的目光吸引到此事上来。 二来,也是为了体现谢家不背后说人的正派风骨。 苏家是错了,但谢氏即便没落也是曾经的士族。 应当展现出做为士族,胸襟比这些如同穷人乍富的勋爵更为广袤。 更愿意给彼此,都留下一两分体面。 如此,等到最后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之时,谢家便是占情占理。 谢大伯久在官场,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竟也能有这份儿心胸,如此沉得住气。 谢大爷深深瞧了眼谢云初,转而又看向谢老太爷道:“父亲,即便六郎心中有谋略,可到底只是一个孩子,此事还是儿子来办吧!免得在节骨眼儿上出什么意外……” 谢二爷也点头表示赞同:“事关谢氏前程,谨慎起见,此事应交由大哥或是儿子!” 坐在灯下的谢云初主动道:“祖父,六郎在船上时,已将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了,但到底年纪小,或许也有未能顾及到的地方,大伯和父亲接手正好可以拾遗补缺。” 她早就料到入了汴京城后,谢家这位习惯了掌控大局的谢家大爷,是绝不可能将此事交给她这个十三岁的孩子。 她在汴京城就会孤立无援,到时没有人手可用。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谢云初在船上时,已经将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 即便现在被勒令不能再插手此事,不再给她人手,她也应付得来。 不等谢老太爷回答,谢云初话锋一转:“不过,六郎以为,此时多少人都盯着谢府,我们谢家要做的,就是紧闭门户,大伯专心在家中为祖父侍疾,如此才不会让人抓住把柄。” 谢老太爷点了点头,又同谢大爷说:“你就别沾手此事了,若是六郎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有你二弟和魏管事看着!不会出乱子!” 谢云初又说:“估摸着,今夜苏明航辗转难眠,明日定还是要来登门的,请大伯吩咐下去,明日我们谢府还是接了苏明航的帖子,但不要将人请进来,晾他在谢府外面……” “六郎,此事你不必再操心了!”谢二爷不悦同谢云初道。 “是!”谢云初乖觉应声。 谢云初与谢二爷从正房一出来,立在院门外的谢云霄忙跨进院门,长揖行礼:“三郎见过父亲!” 已经十七岁的谢云霄银线暗纹左襟青衫,身姿修长,已经显出贵公子的清雅风貌。 人也似比过年回永嘉祭祖时,显得更为挺拔。 谢二爷立在廊庑下,负在身后的拳头收紧。 他最不想见谢云霄,如同不大愿意见谢云初一般。 一见谢云霄就会想起,他那么出色的嫡子六郎,是被谢云霄生母毒死的。 “嗯……”谢二爷敷衍着应了一声,率先走下台阶,朝院外走去。 谢云初深深看了眼这位迟迟没有直起身来的庶兄,眼神寒凉。 第十七章:酦酵 见谢二爷已经出了院门,她这才拎着直裰下摆,不紧不慢走下台阶。 与谢云霄擦肩时,谢云霄突然直起身开口:“六郎,不管你信不信,长姐的事情,我并非有意。” 谢云初唇角笑意冷冽,未回头,抬脚跨出院门。 谢云霄还想说什么,看到毕恭毕敬送同谢云初说话的魏管事,最终将话咽了回去,转身去求见祖父。 魏管事低声同谢云初说:“一到码头,老奴便派人去查谁人买了苏明航出售的红宝石石榴,估摸着明天就能查到!也已派人去了明月馆寻那位甘菱姑娘,先将一颗红宝石石榴买回来再说,六郎放心。” 谢云初同魏管事行礼:“辛苦魏管事了!不论甘菱姑娘开了什么价,魏管事只管来找我取。” 魏管事连忙避开:“六郎折煞老奴了!这都是应该的!” · 今夜,与谢云霄般一头雾水的,还有伯爵府。 此时,伯爵府亦是灯火通明。 伯爵夫人坐在软榻上,看着不住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的苏明航,烦躁道:“好了!别走来走去了,晃的我头晕!” “娘……”苏明航在伯爵夫人身旁坐下,“如今父亲还没回来,这谢老突然入京,还同您说了要我和离,怕是来者不善!” 他敲了敲自己的腿:“今日我在谢府门口,我腿都快站废了!进进出出的同僚和文人都看我,跟看那山上的猴子一样!简直是……无地自容了!” 伯爵夫人瞪着苏明航:“你说你也是的!当初下手那么重!好歹那谢氏也怀着你的孩子!” “我……我那不是喝多了嘛!”苏明航眼神闪烁从伯爵夫人身旁挪开,“再说,咱们要说眼下怎么办?您揪着我的错不放有什么用!” 苏明航在椅子上坐下:“谢老在文人学子之中声望如此高,又是从咱们伯爵府倒下的,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伯爵府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如今苏伯爷没回来,伯爵夫人陈氏心里也是慌的。 陈氏忍不住咒骂谢雯蔓:“一个嫁入了我们苏府的妇人,不得夫家允准便私自去了永嘉,教出如此不知轻重毫无教养的女儿,还敢打上门来提什么和离!还士族!毫无廉耻之心!” 说着,陈氏又瞪向儿子:“要不是你这个不成器的打人,切实被谢家拿住了把柄,谢家能如此张狂吗!” “当初让我打谢雯蔓的不是母亲吗?那个时候您怎么不这么说?” 苏明航见陈氏的眉梢高高吊了起来要同他理论,他忙道:“好了好了!娘……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如今谢老在汴京,咱们该如何是好?” 陈氏听到这话才将怒斥儿子的话咽了回去,沉默半晌道:“明日,你继续告假去谢府!还是那句话……面子上咱们不能被抓住把柄!” “再说,你妹妹在大皇子府得宠!即便是谢老爷子为了孙女冲昏了头,可谢侍郎正眼巴巴盯着那吏部尚书之位,指望着咱们在大皇子面前给谢侍郎说好话!” 想到女儿,陈氏底气十足:“今夜谢侍郎定会好好劝谢老爷子不要轻易得罪大皇子,明日他们肯定会毕恭毕敬将你请进府中!” 第十八章:把柄 伯爵夫人陈氏话音刚落,就见身边的贴身妈妈神色焦急走了进来。 “夫人、大郎,咱们家下人说,外面现在疯传咱们伯爵府为了谋夺儿媳的嫁妆,要谋害儿媳,连儿媳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有留!说谢老太爷看到孙女儿被忠仆带回永嘉已半死不活,怒火攻心要孙女和离,结果咱们伯爷追去了永嘉,说……” “说什么?”苏明航急急追问。 “伯爷说咱们苏家现在的倚仗是大皇子,要么谢家每年给咱们伯爵府上贡,要么……伯爷就要带苏家妇回伯爵府,下次还给谢家一具尸身!” 苏明航猛地站起身,高声嚷嚷:“放屁!这都是谁说的!是不是谢家?谢家!一定是谢家!” “你坐下!”陈氏被苏明航吵得头疼。 “娘!谢家人要是见过了我爹再来汴京,哪里能来的如此之快?他们肯定没有见到我爹,是听说我爹已经去了永嘉,这才故意放出风声冤枉我爹的!” “你闭嘴!”陈氏追问那嬷嬷,“外面还说什么了?” 嬷嬷忙道:“谢老太爷文人傲骨,忍不下这口怒气,这才拖着病躯来汴京为孙女讨公道!现在外面都是骂咱们伯爵府的!” 陈氏在心中飞快的盘算,谢氏以前可不是普通的门阀士族,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谢”,虽然经过百年……士族门阀已经没落,但底蕴应当还是在的! 若是走运河,沿途拉纤扬帆,见过自家夫君之后来汴京,还真能有这么快! “我要去找谢家理论!”苏明航怒火中烧,转身就要往外走。 “回来!” 陈氏死死揪着自己的帕子,将苏明航唤住。 “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自己越是要沉住气别被人拿到了把柄,你现在去谢府理论,能理论出个什么结果?不过是让事情闹得更大!谢家一句……你打得谢雯蔓孩子都没了,你就是有理也没理了!” “那怎么办?”苏明航急得头上冒汗。 “当时怎么没把谢雯蔓那个贱人打死!”伯爵夫人咬牙切齿, “既然谢家不仁,那就别怪我们苏家不义!他们会往外放消息,我们不会吗?” 苏明航急急追问:“那怎么做?” 陈氏咬牙切齿开口:“派人往外散消息,就说……大郎打谢雯蔓,是因谢雯蔓偷人肚子里还怀了野种!也让外人知道知道,他们这些名门士族都教出来了个什么东西!和离?没门!除非休妻!” “母亲……”苏明航闻言瞪大眼,“那……谢雯蔓的嫁妆!” 陈氏瞪了苏明航一眼:“谢雯蔓的嫁妆早就被你这个不成器的作践完了!还想嫁妆!既已撕破了脸,那就看谁的脸丢的更大!” “那明日我还去谢府吗?”苏明航心里是不愿意去的。 “去!我们伯爵府不能被拿到把柄!” 她就不相信,要是这谢雯蔓的名声没了,谢老太爷还会这么护着这个孙女儿! 谢家若真还护着,那谢老爷子嫁入勇毅侯府的嫡女……还要不要在汴京做人? 谢侍郎也已嫁人的嫡女,还要不要在婆家做人? 第十九章:婉拒 “你累了一天,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情,娘来安排。”伯爵夫人陈氏看着满脸疲惫的苏明航,到底是心疼了,末了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指着苏明航道,“今晚你就给我呆在府里,不许去明月馆找那娼妓厮混!如今谢老还在汴京,你收敛一点!” 谢府上下因谢老爷子“病重”的缘故,各个愁云满面。 晚上,谢府也并未大张旗鼓给谢家二爷和谢家五郎、六郎还有两个同族的小辈接风洗尘。 谢大爷和谢二爷都在谢老太爷的院子里侍疾,倒是谢大爷的庶子谢家二郎谢云敬备了席面,给五郎他们接风,谢云霄自然也是在邀请之列的。 谢云初以身子不适,只想沐浴后早早歇下为由婉拒了。 从前的谢六郎天生神童,眼高于顶,平日里不大和族内庶子来往,谢家二郎便也就没有勉强。 就在谢云初正沐浴结束,正要歇下时,谢二爷带着魏管事,面色阴沉匆匆来了谢云初所在的院落。 一进门,谢二爷便对正在铺床的元宝怒道:“出去!” 元宝吓了一跳,偷偷瞄了谢云初一眼,退了岀去。 “你干的好事!”谢二爷在临床软榻上坐下,看着立在他面前的谢云初,绷着脸训斥,“若非你一下船便强拉着你祖父,陪你去苏家做那么一场戏,将苏家逼得太紧,苏家何至于狗急跳墙,使银子让人四处散播流言污蔑你长姐偷人!这事若闹开……不但你长姐活不成!你姑母和谢家的姑娘们就只剩投江了!你这是到底是要救你长姐还是要害死你长姐!” 谢二爷来之前,还未敢将此事报到谢老太爷哪里去,原是为了先看看谢云初能有什么法子。 谁知道一见谢云初就控制不住怒火,忍不住劈头盖脸先训了谢云初一顿。 谢云初抬眸看向魏管事,眼底有光,果然……伯爵府还是动了! “魏管事,伯爵府派出去散布谣言的人抓住了吗?”谢云初问。 魏管事连忙上前恭敬回答:“回六郎,人抓住了五个回来,当做人证!” “闹出动静了吗?”谢云初追问。 魏管事抬头瞧着谢云初,一时没有弄明白,谢云初是希望闹出动静,还是不希望闹出动静…… 他看了眼谢二爷,如实同谢云初说:“毕竟这是在汴京,怕惊动京城巡检,是悄悄在僻静处将人抓回来的,应当是没有闹出动静的!” “既然没有闹出动静,那就闹出点儿动静出来!”谢云初唇角带着极浅的笑意。 她看着魏管事当机立断:“魏管事派人去将收了伯爵府银子……传长姐谣言的人都抓起来!最好是在京城巡检巡查的时候闹出动静,照实说是为何抓人,明言是吏部侍郎府上的人,是主子命人拿人,明日一早报官的!” 谢云初转而同谢二爷长揖一礼:“父亲,伯爵府污蔑长姐名节,阴狠毒辣,欲逼着我们谢氏一族的女眷去死,这么大一个把柄送到我们手里,我们趁着今夜便可名正言顺将此事闹大了!最好连同京城巡检一同惊动!父亲与先去见祖父,禀明此事,六郎更衣后便来!” ------题外话------ 小可爱们,强迫症千又去修文了……十五章开始重修,之后都是信剧情,辛苦追更的小可爱们重新看一下,今天是3月1号,3月1号之后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就不用重新再看啦! 第二十章:不善 谢二爷看着谢云初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下心中的怒火,一言不发带着魏管事离开,出了院门就吩咐魏管事派护卫去抓人。 毕竟关乎谢氏一族女眷名节,越多人知道,对谢氏越不好! 先把那些收了银子传流言的人抓回来,避免流言越传越不成样子。 谢云初将元宝唤了进来,替他将此次带来汴京的衣裳中,最为华贵的一套取了出来换上,随即便去了谢老太爷的院子。 “魏管事已经遣人前去拿人,若是京城巡检的人拦住不许将人带走,大伯要为祖父侍疾自然是走不开的,派府上管事亲自去解释!若是京城巡检的人连同我们的人抓走了,就请大伯府上的管事大张旗鼓去要人!” 谢云初说完,又同谢老太爷长揖行礼:“伯爵府行事太过阴险下作,险些要我长姐性命,又气病了祖父,我是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自是要带着已经抓回来的伯爵府仆从,登门去讨公道!如此事情便能尽快闹大,上达天听!” 谢大爷皱着眉正要开口,就听谢云初又道:“祖父是鸿儒,大伯是为官者,父亲也是读书人!知道我带人前去伯爵府闹事,自然是要去带我回来,称陛下治下的朝廷朝政清明,必能还我谢家青天明镜!” 谢大爷转头看向立在上房正厅中,姿态恭顺的谢云初…… 伯爵府周围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谢云初这是想借着此事闹大,给他一个拍陛下马屁却又让人瞧不出是拍马屁……更像是表忠心的机会。 谢老太爷搓了搓腿,拍板道:“六郎去吧!魏管事……六郎需要什么人,就给他什么人!六郎……你要记着,你是陈郡谢氏大宗嫡子!” 谢云初同魏管事朝谢老太爷和谢大爷、谢二爷行礼后,退出上房…… “父亲!让六郎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去伯爵府,会不会出什么事?要不然……让五郎他们陪着?”谢二爷很是不放心。 “能谋划出这一连串事情的小郎君,可不能小视啊!况且……正是因为六郎年纪小,做错了也不打紧!”谢老太爷又对自己大儿子说,“你去同府上管事说一声,全力协助六郎!” 谢老爷子也明白了,谢云初年纪虽小,但善于谋亦善于行。 从今晚的事看来,六郎临危而果敢,实在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是!”谢大爷应声。 · 伯爵府苏家的五个奴仆被谢家护卫五花大绑,拎小猫崽子似地拎过来丢到院子里。 五个人嘴里塞着抹布,哆哆嗦嗦起身跪在院中,大气都不敢喘。 眼瞧着谢家身体结实的护卫佩刀,各个都举着火把,那架势……活像是要杀到伯爵府去一般。 “六公子,马车已经备好!”谢府的管事同谢云初行礼道。 已经从那五人手中得到口供的魏管事,拎着长衫下摆走上高阶,将口供递给谢云初,道:“六郎,这是口供。” “马车就不必了,能动马车定然是要得家中长辈允准,不合适。” 谢云初接过口供看了眼,将口供叠好交给元宝,弹了弹自己身上并没有的灰尘,抬脚往外走,唇角似噙着笑意,眼中暗芒锐利…… “就这么走过去!两位管事不必跟了!” 也只有就这么走过去,才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才能让此事闹大。 魏管事和谢府管事,应声称是。 以谢云初为首,高举着火把的护卫拎着那五个伯爵府的奴仆,从谢府大开的六扇正门而出。 魏管事立在廊下,见摇曳火把映着撩袍而出的小郎君,气势逼得人不敢直视。 他算是看着六郎长大的,见过这位小郎君身为神童之时……高高在上的模样。 也见过这位小郎君死里逃生失去神童之才后,羸弱冷清的模样。 却没有想到,这位瞧着风淡云轻目空一切的小郎君,身上竟还有这样凌厉气势,像是要带兵出征的将军般,全无平日羸弱之态,步伐稳健,英姿勃发。 谢府的管事忍不住问魏管事:“这六公子……不是说没了神童之才,且身体羸弱吗?” “是啊!”魏管事回神应声,却未深说。 谁知道这六郎是真的丢了神童之才,还是藏拙了呢。 · 长街入口牌坊灯笼明亮,一眼看过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行人车马往来不歇,摊贩的吆喝声和嬉闹声此起彼伏,喧闹中尽显汴京的繁华。 与这喧闹长街相通的钟灵巷,突然出现几十把火光乱窜的火把,映亮了整个幽暗的巷道,排列齐整有序而出。 所有的达官贵人都住在城南,故而从谢府所在的钟灵巷到伯爵府所在的积恩巷并不远,只不过要从长街绕行一截。 钟灵巷这么大的动静,不止惊动了沿途的官宦人家,也引得不少百姓驻足看热闹。 走在最前的,是个生得如玉般冷清,身着华贵云锦白衣的小郎君。 小郎君绷着一张冷冷清清的面容,带着大队护卫气势汹汹而出,身后还押着五个被五花大绑嘴堵抹布的仆从。 堵在钟灵巷口的百姓纷纷将路口让开,猜测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出行,竟如此大的排场。 谢云初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从长街招摇过市,很难不引人注目。 酒楼上,倚栏看长街尽头灯火楼宇,吟诗作乐文人、公子也被惊动,不住往下瞧。 “那是谁家的小郎君?” “不知道,听说是从钟灵巷出来的!” “哟,瞧这架势,像是去者不善啊!” 汴京城中达官贵人极多,但这钟灵巷住着的可都是朝中四品往上的大臣,其家眷……住在汴京城的这些公子哥即便是没有深交也都见过。 这么一个玉雕雪砌让人一见难忘的小公子,没道理不认识。 楼上一青衫华衣的公子见那十三岁的小郎君小小年纪,竟有些郎艳独绝,举世无双的意思,忙问身旁的人:“这是你们钟灵巷哪家的小郎君?” ------题外话------ 妈耶……我以为没啥人追更,就动手改文了! 想着把男主的戏份删了挪到后面去,先不让他出来! 让他轻轻来,再悄悄的走…… 没想到啊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多小可爱跟着呢! 我太内疚了!要不……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劈叉吧! 第二十一章:前程 “这小郎君还真是从未见过,应当不是我们钟灵巷的吧!” 那少年双手撑着倚栏伸长脖子往下瞧:“哦……对了!许是谢家的!不是说……鸿儒谢老来了汴京嘛,可能是谢老在永嘉的孙儿。” “这是要干什么去呢?怎么瞧着像是去积恩巷呢!” 一提到积恩巷,众人恍然,想起今日外面纷传,谢老拖着病躯来汴京,为孙女讨公道的事。 “走走走!我们也去瞧瞧!” · 有不少好事的百姓,跟在谢云初所率护卫身后,一同到了积恩巷。 见谢云初一行人,在亮着灯笼府门紧闭的伯爵府前停下,百姓们也都站在不远处瞧抄着袖子看热闹。 “去敲门!就说……谢雯蔓胞弟,陈郡谢氏大宗嫡孙谢云初,来找苏明航讨说法!” 谢云初负手而立,瞧着雪雕似的小人儿,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说话竟是掷地有声。 两个举着火把谢氏护卫冲上伯爵府高阶,用力敲砸伯爵府黑漆金钉的大门:“开门!开门!” 伯爵府门房正在屋内剥花生闲聊,听到这气势汹汹的砸门声,连忙打帘出来,一边小跑着去开侧门,一边边扬声问:“谁呀!谁呀?” 谢府护卫看到一人从侧门出来,道:“转告贵府苏公子,陈郡谢氏大宗嫡子,谢家大姑娘胞弟谢云初,来找苏公子讨说法!” 那门房被眼前人高马大的护卫吓得躲回门内去,只朝着高阶下那如玉公子瞄了眼,也不敢多看,便匆匆关门:“你们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 苏明航被母亲勒令不许出府去寻欢作乐,又看倦了家中的那三个美妾,一个人在房中投壶。 他一想到明日还要去谢府心中就堵得慌,怎么也投不进去。 “大郎!大郎!”苏明航身边的长随冲到廊庑下,隔着门高声同苏明航道,“大郎,太太的胞弟陈郡谢氏大宗嫡子谢云初在咱们府门外,说是来找大郎要说法!” 歪在隐嚢上的苏明航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紧紧攥着手中的羽箭,人立时慌了,心虚开口:“要……要什么说法?” “没说是来要什么说法!门房那边儿只说,太太的胞弟是带着护卫来的,后面还跟着些百姓,瞧着像来者不善!”长随语声焦急,“您要不要也带着人岀去看看?” 就在苏明航正在犹豫不决之时,又有仆从小跑着前来报信…… “公子!公子!那个谢家六郎在外面说,手里有公子亲笔记下……用太太嫁妆行贿送礼的册子,公子若是一盏茶的时间还不出去,他就当众诵读,然后带着太太的嫁妆单子,挨家挨户去讨要太太的嫁妆,少了一样东西……就将账本交到御史府上去,去敲登闻鼓!” 苏明航一听这话,转身去就翻找自己的记账册子,匣子一打开…… 果然,里面什么都没有! 苏明航顿时脸色发白,脑中嗡嗡直响…… 谢雯蔓竟然偷走了账本! 苏明航怒火中烧又怕得不行,那账本可是牵扯了不少人。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苏明航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谢雯蔓真是好狠的心,她这是要他死啊! 谢家人一个个的如此狠毒,竟如此逼他!他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公子……要不我们去报官?”仆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明航惊得双眸瞪大:“不能报官!” 不能报官,那册子上他送旁人的礼每一笔都记的清清楚楚! 要真报官了……把册子交出去,他就要将半个汴京城的勋贵得罪光了! 今个儿母亲说,谢老来苏府一开口就是要和离书。 那……谢家六郎定然也是来要和离书的! 一想到谢家六郎只给了半盏茶的时间,苏明航不敢耽搁,匆匆开门从屋内出来,疾步往外走。 若谢家六郎只是来要和离书的,那就给他就是了! 苏明航慌慌张张从伯爵府大开的正门出来时,伯爵府门前围观的百姓已越来越多。 他一出门,就瞧见了被高举火把的护卫护在当中,面容清秀,龙章凤姿,如圭如璧的白衣小郎君。 苏明航见谢云初人多势众,下了两节台阶便不敢再上前。 他心里全都是那账本,脸上带着笑容,上对谢云初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六郎……咱们有话进去说!” 谢云初闻言,猛地抽出身旁护卫腰间佩刀,就要朝苏明航冲去…… “谢云初你想干什么!”苏明航吓得向后退了两步,被台阶绊倒在地,惊声喊,“快来人!” “六郎!”紧攥着伯爵府仆从口供的元宝装作被吓了一跳,冲上去跪着抱住谢云初的腿,“六郎!六郎可不能为了苏明航这个畜牲断送了你自己的前程啊!要是让老太爷知道了,老太爷怕是要被活活气死!” 站在谢家护卫身后看热闹的百姓,听到这话,忍不住凑上前来,伸长了耳朵。 “你给我起开!”谢云初见无法挣脱元宝,气急败坏用刀指着苏明航,黑白分明的瞳仁锋芒逼人,“苏明航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贪财忘义的小人!没成想你竟然是个寡廉鲜耻猪狗不如的东西!” “当初我阿姐嫁入伯爵府的时候,你们伯爵府穷的连宅子都快抵出去了!我阿姐未曾嫌弃过伯爵府你们破落,用嫁妆将你们伯爵府这摊子烂账填了又填,才保住了这你们现在这府邸!” “我陈郡谢氏从不缺这黄白之物,也从未想过让你感激我阿姐,只盼着你能敬她怜她,相伴一生绵延子嗣!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一家子鼠辈贼子合起伙来偷我阿姐的嫁妆!” “这也就罢了!你竟还偷我阿姐压箱底的头面给明月馆的娼妓!你自己要为那娼妓赎身没银子,就找我阿姐要!我长姐的嫁妆这些年早就被你们一家子连偷带拿作践完了,你敢说你不知道!我阿姐拿不出你就将我长姐往死里打!” 被仆从扶起身来的苏明航拳头紧紧攥着,心里又慌又乱,见伯爵府门前围了不少人,只能故作强硬嘴硬道:“你胡说!我从来没有偷过你阿姐的嫁妆!你血口喷人!” 第二十二章:抵赖 谢云初根本就不接苏明航的话:“我阿姐还怀着你的孩子!那是你的骨肉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比个畜牲还不如!拖着我满身是血阿姐将她头往墙上撞!” “要不是我们谢家忠仆舍命相救,我阿姐就已经死在你们苏家了,你父亲竟也有脸来我谢家耀武扬威,以国丈自居,倚仗大皇子……不肯和离,让我谢家每年给你苏家上贡钱财消灾,否则就要将我阿姐尸首送回我谢家!” 谢云初用刀指着苏明航:“你们苏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苏明航心里一颤,见谢云初如此的义正言辞,也不知父亲是否真的在永嘉说过这话。 他一时有些拿不准,辩白的话还未出口,谢云初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紧跟着来了…… “小小一个伯爵,也敢让我陈郡谢氏’上贡’,以为你们苏家是大邺皇帝吗?!大皇子还没有登基!你们苏家的女儿也还不是皇后!我祖父被你们苏家气得吐了血,险些没有撑过来!拖着病躯一路扬帆拉纤赶来汴京,指望着……天子脚下你们苏家能有几分忌惮,痛痛快快给了和离书!” 谢云初白净的五官显得冷硬,直直盯着苏明航:“你们伯爵府倒好……你母亲狗仗人势前脚气晕了我祖父,后脚竟然让人编排我阿姐偷人!想要我谢家女眷一道去死!天下怎么会有你们苏家这种如鼠蚁般令人作呕的龌龊畜牲!” 谢云初最后辱骂苏家的话,彻底激怒了苏明航,他恶狠狠指着谢云初:“谢六郎!你不要仗着年纪小在这里满口喷粪给脸不要脸!我为什么打你阿姐你们谢家心里没有数?要不是你阿姐偷人还怀了野种,我能动手打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谢雯蔓若真怀的我的孩子,我能连孩子都不要了?!” 苏明航想着既然母亲已经安排人去传谢雯蔓偷人之事,还传到了谢家耳朵里,干脆就趁着人多将此事嚷嚷出来。 “我阿姐待你伯爵府恩重如山,仁至义尽,你这个无情无义,不知羞耻血口喷人的畜牲,简直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谢云初话音一落,转头扬声:“把人带上来!” 伯爵府五个被五花大绑的仆从,由谢家的护卫押着从后面走了出来。 跟在苏明航身边的长随,认出这是他们伯爵府的人,忙低声道:“郎君,这好像……真是咱们伯爵府的人!那个穿灰衫的是夫人身边嬷嬷家的男人。” 那五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奴仆见了苏明航,不住的呜咽求救,奈何嘴里塞着抹布根本就不出声来。 “我阿姐了天大的委屈,忍辱含垢关门对此事闭口不言,还想着你们伯爵府留一点脸!没想到你们反倒恶人先栽赃,将污水往我阿姐头上泼!派人到处散银子……买通那些贪图钱财之人,编造我阿姐偷人的无稽之谈,在汴京散布!” 谢云初从元宝手中抽出那五人的口供:“这是你们家奴仆招认的口供,他们都是受了你们伯爵府之命,四处散布栽赃我阿姐偷人!你还敢抵赖!” 苏明航看到那口供,再看向那五个呜呜直嚷的伯爵府仆从,心虚的不行。 谢云初一手举着口供,一手以刀指着苏明航:“我陈郡谢氏是没落了!可我们谢氏一族的人还没有死绝!岂容你们这一窝子畜牲如此作践!” “这就是陈郡谢氏教出来的郎君?!”伯爵夫人扶着贴身嬷嬷的手跨出伯爵府,冷眼看着手握长刀的谢云初,声音拔高,“简直是狂妄无礼!” 伯爵夫人得到消息赶过来时,苏明航已经和谢云初对上了。 她没有立时出来,就是为了躲在后面看看这谢云初到底抓到了什么把柄,竟然带人如此声势浩大打上伯爵府来。 直到看到谢云初让人将五个伯爵府的仆从带出来,又高举口供,这才明了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底气十足走了出来。 “我们伯爵府是破落了,虽不及你们陈郡谢氏,也是有底蕴在的!犯得着偷儿媳妇的嫁妆?!简直是荒缪!你阿姐自愿将嫁妆拿出来为我儿谋官职不假,那也是因夫妻一体,夫荣妇荣的关系!到你这黄口小儿的口中,反倒成了我伯爵府偷你阿姐的嫁妆!” 伯爵夫人语声尖而锐利,视线又扫过被五花大绑的伯爵府仆从身上:“奴告主,这可是大罪!死罪!他们都是我伯爵府的奴仆,怎会告主?谢家郎君胡乱抓了我伯爵府的奴仆就屈打成招……还有没有王法!” 伯爵夫人这话,是说给那五个伯爵府出身的奴仆听的! 大邺律法,奴告主……死罪! 她就不相信了,这些奴仆一家子人的身契都在伯爵府,即便是被谢府许诺了什么暂时蛊惑了,难不成就真的不怕死了?! 果真,那五个奴仆吓得全身一颤,挣扎哭求呜咽着什么,却被谢家护卫死死按在原地。 “伯爵夫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舌灿莲花,颠倒的一手好黑白!也难怪我祖父当世鸿儒会被你气得口吐鲜血!可伯爵夫人,你须知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云初瞧见了这位伯爵夫人反倒也不恼了,随手将手中长刀丢给身旁的护卫:“伯爵夫人可以用奴告主之罪,镇住你们伯爵府的家奴!难不成也能镇住……被你们伯爵府用银子收买的那些人!” “我谢府既然能抓住这几个伯爵府的奴仆,自然也能抓住被你们伯爵府收买之人!”谢云初推开抱着她腿的元宝,“伯爵夫人与我站在这里说话的间隙,想来京城巡检已经拿了你们伯爵府派出去传流言的奴仆,和收了你们伯爵府银子要去传流言的人!人赃并获!你还如何抵赖?!” 第二十三章:应对 伯爵夫人陈氏听到这话,扶着嬷嬷的手猛然收紧,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方寸有些乱。 “怎么,伯爵夫人无话可说了?!” 谢云初抬脚朝着伯爵府上了一步:“我阿姐刚刚嫁入你们伯爵府时,是曾拿出体己银子给苏明航某了一个差事,那是因我阿姐觉着……苏明航好歹是个读书人,当与我们谢家儿郎一般,读圣贤书便有为国尽忠,为民请命的热血忠骨!哪怕你能力不足,不能吊民伐罪除暴安良造福一方百姓,也应本本分分尽忠职守!” 她指着苏明航:“可你……未做任何利国利民之事,空拿朝廷俸禄,毫无政绩,竟然也敢做梦想升官发财!眼见我阿姐嫁妆丰厚,又舍得给伯爵府用,你们伯爵府越发贪心不足,偷我阿姐嫁妆!” “我阿姐发现嫁妆丢失,问你时……你死不承认是你偷的,逼得我阿姐报了官,你这才惊慌失措求我长姐去撤了官府报案!府衙中有尚有记录,你以为抵赖得干净吗?” 谢云初从袖中抽出苏明航记的账本:“还有这账本!是你苏明航亲笔记录!上面有你何时在什么时候,求旁人什么事送了什么东西!这上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阿姐的嫁妆,我阿姐嫁妆单子还在!在官府也有备案!你们这一窝子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伯爵夫人睁大了眼,看向苏明航…… 见自己儿子那哆哆嗦嗦,脸上顿时失去血色的模样,伯爵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云初没有给伯爵夫人陈氏开口的机会:“既然你们伯爵府把我们谢氏当做钱袋子,不愿意和离,想捏着我阿姐让谢氏给苏家上贡,至少也要对我阿姐好些!可你们即想要我谢家的银子,还想要我阿姐的命,差点儿打死我阿姐!” “我告诉你们……除非我谢氏一族男子全部死绝,否则我谢氏傲骨,绝无可能被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欺压而忍气吞声,哪怕你们伯爵府背后是大皇子!” 苏明航看着那账本,如同失心疯一般要上去抢夺:“还给我!” “大郎!”伯爵夫人慌忙唤了一声。 谢云初眼疾手快将账本往后一藏,退了两步,谢家护卫上前死死将苏明拦住,她看着苏明航那狰狞的模样,想到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在长姐头上留下的疤痕…… 她咬紧了牙关,上前拼尽全力一脚踹在苏明航的腹部,踹得苏明航跌坐在地上。 “大郎!”伯爵夫人瞪着谢云初,推了把自己身边的嬷嬷,“快去将大郎扶起来!” 谢云初咬牙切齿指着苏明航:“就你这样狼心狗肺下贱无耻的畜牲东西,若非大邺律法不许杀人,我恨不得三刀六个洞,先把你给宰了,也免得你再为祸一方,害了其他人家的好姑娘!” 说完,谢云初又抬头看着伯爵夫人陈氏:“既然你们伯爵府不肯安生的和离给我阿姐一条生路,非要用下三滥的法子来作践死我阿姐!那咱们就用不安生的法子来办,我谢云初就是拼上性命也势必要同你们伯爵府斗到底!” “我倒要看看……这堂堂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到底是王法大,还是大皇子和你们伯爵府的权势大!看你们否已能只手遮天,能将我陈郡谢氏一族全部赶尽杀绝!让我阿姐……我谢氏一族的冤枉不能得见晴天明镜!” 谢云初扬起自己手中的账本,同苏明航道:“我这就带着我阿姐的嫁妆单子,和你亲笔所写的账本子,挨家挨户去讨回我阿姐的嫁妆!” 苏明航立时瞪大了眼,没想到这陈郡谢氏的小郎君竟然连脸面都不要了,当真要和他们伯爵府鱼死网破! “谢云初!你要和离书我给你!”苏明航高声喊道。 从积恩巷外一路小跑进来的谢家仆从,从人群中挤进来,对谢云初点头。 谢云初知道,谢府的人抓住了另外一批被苏府派出去造谣的仆从,和收了伯爵府银子的人,且已经惊动了巡检处。 “晚了!”谢云初转过头面色冷沉,语声凉薄,眸低全都是杀意,“若你们伯爵府在我祖父登门之时,便给了和离书!咱们就各自安生!可你们非要气晕了我祖父,再往我长姐身上泼脏水,要我谢氏一族的女眷都无法做人!我生为谢氏儿郎!就是死……也决不允许有人这样作践我谢氏女眷!” 说完,谢云初撩袍转身,一边走一边高声道:“敲开永寿伯府大门!讨要我谢家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的摆件!” 永寿伯府也在这积恩巷中。 围观的百姓和前来凑热闹的公子哥一瞧谢云初这阵仗,这是要把事情闹大啊!一个个顿时来了劲头,跟饮了鸡血似的兴奋,跟在谢家护卫身后,朝着积恩巷深处的永寿伯爵府走去。 “娘!怎么办!”苏明航一把抓住伯爵夫人的衣袖,“这永寿伯爵府大公子在户部任职!真闹开了我前程就完了!” 伯爵夫人也的确没有料到这谢家的小郎君会来这一手,对自家护卫指着谢云初的方向高声喊道:“快拦住他!” 伯爵府的护卫刚从高阶上冲下来,谢府的护卫纷纷拔刀。 两方对峙,谁也不敢妄动。 伯爵夫人这是乱中出错,慌慌张张让人拦住谢云初,反倒是坐实了刚才谢云初所言。 否则伯爵府为什么这么害怕,非要去拦人家谢家六郎。 苏明航和伯爵夫人实打实慌了手脚,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愣的怕横的,这谢家小郎君脸都不要了,他们伯爵府还真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就在伯爵夫人和苏明航不知所措之时,永寿伯爵府的大门已经被敲响。 其实,积恩巷的其他府邸刚刚就听见了谢云初在苏家门口大闹的动静,永寿伯爵府的门房将才还立在门口看热闹来着,没想到这火怎么突然就烧到了他们永寿伯爵府。 永寿伯爵府的门房其实心底有点怵这位,动辄拔刀的谢家小郎君。 第二十四章:叨扰 只见这粉雕玉啄似的小郎君上前,彬彬有礼递上名帖,又翻开苏明航亲笔所写的册子,道:“在下陈郡谢氏谢云初,从吏部侍郎谢大人府上而来,此来……是因我家阿姐嫁妆中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的摆件被偷,苏明航亲笔记录的账本里,记着……苏明航为求官职送到了永寿伯爵府大公子手上!在下特带来了我阿姐的嫁妆单子讨要,还请永寿伯爵府务必奉还!这苏明航亲笔所写的册子记的很清楚,在下绝非无理取闹……” 说着,谢云初将那册子展开给那门房看,元宝也上前将他们家大姑娘的嫁妆单子展开,指着上面的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的摆件给那门房看。 送了什么礼,送礼是为了什么,苏明航这账本子记的有多清楚,谢云初就说的有多清楚,她不管这门房认不认识字,可样子必须做。 她越是将话说的不客气,永寿伯爵府就会越憎恨苏明航。 至于……永寿伯爵府会不会憎恨谢家,这就要看谢家大伯诉苦的能耐有多强,与她谢云初无关了。 百姓们和那些公子哥儿们,一个个眼睛瞪的老大,不住往前挤,想亲眼见证这大热闹。 “娘!娘!”苏明航急得一直喊他母亲,实在是拿不出任何法子。 伯爵夫人陈氏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应对,脑中闪过刚才谢云初刚才说京城巡检,一把抓住身旁的嬷嬷:“快!派人去西城巡检处将表少爷请来,就说有人聚众在积恩巷闹事!还恶意攀扯大皇子,让他赶快过来拿人!只要他维护了大皇子的名声,我就让咱们家姑娘在大皇子面前说一说他的好!快!” 陈氏最是了解自己那个外甥,若不牵扯出大皇子,自己那个侄子是绝不会为了他们伯爵府去抓谢六郎,从而得罪吏部侍郎谢大人! 可眼下,若真让谢六郎挨家挨户去讨要谢雯蔓的嫁妆,他们伯爵府的脸要被丢尽了不说,怕是还会被别家记恨。 只能先让自己的外甥将人抓起来,千万不能让谢六郎再到处讨要谢雯蔓嫁妆了! 这积恩巷内,本是跟着过来看热闹的各家奴才见状,连忙跑回去,将此事禀报自家主子。 但凡得了消息的人家,着实也是被惊到了。 连忙让自家人去拿礼单,看看这苏明航有没有给自家送过礼,可别倒时候让人家谢家的小郎君讨到自家门上来。 后来这积恩巷内的达官贵人同自家女眷一聊,才知这谢家女嫁入苏家,脾性人品都没有得挑! 陈郡谢氏名门之后,一向重视风骨和品行,这苏家若非做的太过火,如何能将人家谢氏逼到这脸面都不要,也要鱼死网破的份儿上。 刚刚出府门准备按照计划去苏府唤回谢云初的谢家大爷,听闻谢云初已经开始挨家挨户讨要谢雯蔓的嫁妆,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想起谢云初那句,先闹开……让谢云初这个十三岁的小郎君先把人得罪了,然后他这个大伯再出面去赔礼诉苦,这样能加深交情,便又回正厅坐下。 那就让谢云初先在积恩巷闹着,等多闹几家子,他再派人将六郎唤回来。 谢家大爷将管事喊了过来,先命人准备明日去登门赔罪时,要带厚礼。 · 永寿伯爵府内是乱糟糟忙慌慌的。 管事带着管库房的去开库房,去寻那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的摆件。 账房带着账房先生依照永寿伯的吩咐,将礼单铺开在正厅查礼单,看是不是已经将东西送去了别家。 “找到了没有?!”永寿伯忍不住催问。 永寿伯的大公子刚才亲自出门去迎谢家的小郎君,可谁知这小郎君不进门,说是讨要了自家阿姐的嫁妆之后,还要去下一家接着讨要。 汴京城内勋贵人家谁家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送出去的礼……还要要回去! 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人家带着嫁妆单子讨上门来,他们永寿伯爵府可不是苏府那没脸没皮的玩意儿,耍赖不给! 再说,门外还那么多百姓,和吃饱了没事儿干来看热闹的公子哥儿瞧着,要是真不还给人家谢家六郎,他们永寿伯爵府还指不定要被旁人怎么说呢! “找到了伯爷!”永寿伯爵府账房先生满头是汗,捧着礼单上前道,“伯爷,这……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的摆件去年三月的时候,常大人府上的老太君寿辰,咱们送出去了!” 永寿伯一听这话,气呼呼看向自己儿子:“你说你收那苏明航送的礼干什么!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的摆件……这么名贵的东西,能是他苏家能送得起的!你收礼的时候怎么不动动你的脑子!这都叫什么事儿!怎么办吧……你说!” “爹……你要这么说,可是要冤死我了!我这当时怎么知道,这后面还有来把礼要回去这一遭!”永寿伯爵府的大公子也委屈的很,“要么,咱们寻一个更贵重的,我亲自去同这位谢六郎解释!这谢六郎不过是为了替自家姐姐出一口气,不见得是真的想要回嫁妆!” 永寿伯一想也是,忙吩咐去库房寻更名贵的摆件,忍不住在心里将苏家那窝子祖宗骂了一个边,搁下杯子想到自己的妹夫也收过苏家的礼忙道:“派个人去同你姑父说一声,让他准备准备,人家谢家六郎今夜要挨家挨户替自家姐姐要回嫁妆了!让他赶快准备!” “是!”永寿伯大公子应声称是。 很快,永寿伯爵府的大公子带着厚礼出来,示意仆从上前,将红木锦盒打开,长揖同谢云初致歉:“小郎君,实在是抱歉,令姐的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的摆件,去岁之时被我们伯爵府送出去了!不过我们寻了一个差不多的,小郎君看看……是否能够抵偿。” 谢云初连忙还礼,客客气气说:“是六郎搅扰贵府了!既然喜鹊登梅金丝镶嵌南珠摆件已经不在贵府了,那六郎便不叨扰了!” 第二十五章:指教 说着,谢云初再拜行礼,带着谢家护卫浩浩荡荡又去敲另外一家的门。 听了永寿伯爵府的遭遇,别家早早就翻看礼单,命人将苏家之前送的礼能找出来的都找出来,就防着谢云初上门讨要。 第二家,谢云初讨要的很顺利,拿到了阿姐的嫁妆,便长揖道谢,多谢别家奉还。 等谢云初刚刚从积恩巷怀化中郎将李府讨要完嫁妆……正同怀化中郎将家的小郎君行礼告辞时,苏府伯爵夫人陈氏的外甥陈光耀便带着京城巡检来了。 陈光耀瞧见这积恩巷内人头攒动,火把摇曳,握紧了腰间佩刀。 “表少爷,他就是谢家六郎!”伯爵府的仆从指着谢云初恶狠狠道,“就是他带着人打杀上我们伯爵府,血口喷人,胡乱攀扯大皇子,这要是让他再这么闹下去,明日就有御史弹劾大皇子了,我们夫人说……您赶快把这谢六郎抓走,她一定让我们家姑娘将您的好告诉大皇子!” 陈氏的外甥陈光耀闻言,立刻带人上前,高声询问:“何人在积恩巷闹事!” 百姓们不敢得罪当官的,忙将路让开…… 正行礼的谢云初起身,朝着身着京城巡检官服的陈光耀看去。 “就是你在积恩巷闹事?!”陈光耀一手攥着腰间佩刀,一手指向谢云初,“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谢家护卫立时上前,团团将谢云初护住,挡住京城巡检差役拿人的步子。 谢云初客客气气同陈光耀行了礼:“不知这位大人,为何拿人?” 陈光耀上下打量了谢云初一眼:“你有功名在身?” “不曾……”谢云初回话。 “不曾有功名在身,为何拿你不得?”陈光耀目光扫过护在谢云初身前的护卫,语声极为严厉,“怎么,还想要以武抵抗不成!” 跟随来看热闹的公子哥,认出陈光耀来,不怕事大的吆喝着:“哟!这不是苏府伯爵夫人的外甥陈光耀么!你们城西巡检……怎么还跑到城南来抓人了?” “这还用问么!定然是担心人家谢家小郎君讨要自家阿姐嫁妆,让他姑母一家子偷儿媳嫁妆的事情露了底,赶紧来抓人呗!” 那群闲着没事干的公子哥们立时笑成一团。 陈光耀恼火的不行,偏偏那些又都是汴京城内出了名的纨绔,还招惹不得。 他咬牙握紧了腰间佩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还真不能就这么把人抓走。 怀化中郎将家的公子是个心思透亮的,知道今日这事一闹,苏家是完了。 这谢六郎是吏部侍郎谢大人的亲侄子,可是得罪不得的,便上前,同陈光耀道:“陈大人,此处并无人闹事,不过是谢家小郎君来讨要自家阿姐丢失的嫁妆,我们府上误收也已归还!” “既然如此,那就尽快散去,不要凑做一团!”陈光耀视线扫过那些百姓,言辞中带着警告,“谁若在皇城之内找不痛快,我就让他去巡检处痛快痛快!都散了!” 谢云初瞧着陈光耀勾唇笑了笑,翻了翻手中的账本,同身边护卫道:“走……去双杰巷,礼部侍郎曹大人府上。” 她这话是说给百姓听的,既然陈光耀要将积恩巷的百姓赶走,那就来双杰巷继续看热闹。 谢云初话音一落,百姓们就自发的往积恩巷外走,就连看热闹的公子哥也都说要去双杰巷瞧瞧。 从怀化中郎将李府高阶之上走了下来的谢云初,示意谢家护卫门收了刀,看向挡住她去路的陈光耀开口:“大人……劳烦挪步。” 陈光耀冷眼看着谢云初,想到刚才苏家奴仆说……姑母会让表妹在大皇子面前说他好的话来,便道:“小郎君初到汴京,还是不要乱走瞎逛,尽快回去的好!” “多谢大人提醒!”谢云初还是那彬彬有礼的模样,“劳烦大人挪步。” 谢云初并不想在这里和陈光耀纠缠耽误时间,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别家都要睡了,她必须赶在御史歇息之前,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然后将苏明航这本册子交到御史的手中去。 陈光耀看着眼前十三岁的小郎君,这么多人看着,刚才怀化中郎将家中公子又表明了并无人闹事,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拿人,只能侧身让路让开,只希望这谢六郎听懂了警告,快快回去! 谁知,谢云初带着人刚走出积恩巷口,便高声道:“去双杰巷!” 陈光耀身侧的手一紧。 “表少爷!这……这就让谢家六郎去双杰巷去闹吗?这谢六郎还抓着伯爵府的奴仆呢!”伯爵府的仆从焦急看着陈光耀,“那牛御史就住在双杰巷!” 陈光耀也明白,万一惊动了牛御史……明日早朝怕是要参苏家,这可不是就要牵扯到大皇子了! 但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有什么理由拿了谢六郎…… “慢着!”陈光耀扬声疾步上前,拦住了谢云初的去路。 谢云初丝毫不惧看着比他年长且魁梧的陈光耀:“大人还有何指教?” “小郎君即便是谢侍郎的侄子,也没有抓着伯爵府奴仆不放的道理,这五个人……小郎君还是交给我们京城巡检的好!”陈光耀道。 “这五人是伯爵府的奴仆不假,却作恶害我谢家,我谢家为何不可抓?我手中有这五人的供状,谢府并非平民,府上自有护卫自会将人押送至提点司或知府衙门,就不有劳陈大人出手相助了,免得这五个奴仆要是有什么万一,陈大人和苏府有亲戚关系,倒时候大人可就说不清了!” 谢云初说话态度上,对陈光耀恭敬有加无可挑剔,可确实是实打实的没有将陈光耀放在眼里,话说完便绕开陈光耀浩浩荡荡朝双杰巷而去。 而谢家护卫果真就兵分两路,一路由元宝带着怀揣口供,押着那五个伯爵府苏家奴仆前往衙门,一路以谢云初为首前往积恩巷前面的双杰巷。 第二十六章:告状 这汴京城内的纨绔公子们是实在没有想到,这位谢家的小郎君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竟然真的就敢在这高官勋贵云集的汴京城闹开来。 早在刚才谢云初敲开永寿伯爵府大门,讨要自家阿姐嫁妆之时,双杰巷内的勋贵便已经陆陆续续……从自家看热闹的奴仆那里得了消息。 有些的确与苏家有过来往的达官贵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让自家账房查看礼单。 吩咐仆从将苏家曾经送的礼都找出来,若是已经送了旁人,就找个差不多……但要更名贵的备着,以防谢家小郎君登门要东西,他们拿不出来,他们不是苏家真丢不起那个人。 约莫是双杰巷的达官贵人都已准备好,被谢家护卫敲响大门,倒也不慌…… 都是各家的公子、郎君这些晚辈出面,若是家中晚辈不在的就让管事出面,将苏明航送到他们府上的东西原物奉还,还不了的就还个差不多。 谢云初还是一如之前,只要了自家的东西,便道谢离开。 当牛御史府门被敲开时,正在泡脚的牛御史心里纳闷…… 自打着陈郡谢氏的嫡女嫁入苏家这三年多,他们牛家没有过什么大宴小宴,牛御史又是个不过生辰的,他们牛府……也没有收过苏家什么礼啊,这谢家小郎君跑他府上做什么。 “父亲,要不然儿子去同那小郎君解释解释?”牛御史的长子询问父亲。 牛御史想了想,从婢女手中接过抹脚布擦脚:“估摸着是谢家小郎君来我们府上不是为了讨什么嫁妆的,是有话要说的!你去……把人请进来!” “是!”牛御史长子应声出门去,亲自去请谢云初入府。 为了将事情闹大,一直过府而不入和看热闹百姓一同立在各府门外的谢六郎,竟然真的就跨进了御史府。 这下别说围观的那群公子哥,就连百姓都反应过来…… “这谢家小郎君入御史府……怕是去告状去了吧!” “这事儿,御史也管?” “仗势欺人这种事情……只要没有闹出人命和大乱子,你告到官府未必有人能管,可告到御史这里,可不就有人管了么!”有公子哥笑着道,“这伯爵府仗着大皇子的威势欺凌读书人,这牛御史也是读书人出身,最看不过眼的就是勋贵恃强凌弱!” 正如这位看热闹的公子哥所言,谢云初进去之后,也是这样同牛御史说的。 看着头发已有些花白的牛御史,谢云初言词非常恭敬,也很诚恳:“小子斗胆,实在是不能眼看着阿姐险些被人害死,祖父被气吐血,母亲以泪洗面而无动于衷。祖父想要给两家留些脸面,撑着一口气来到汴京,指望着皇城天子脚下,苏明航有所忌惮,能够痛痛快快给了和离书,从此两家再无瓜葛!可那苏府的伯爵夫人竟颠倒的一手好黑白,气晕了我祖父不说,还派人四处去造谣,用银子买通那些见钱眼开者,让他们散播流言说我阿姐偷人!幸亏我父亲有所防备……让人盯着伯爵府,否则……我谢氏一族女眷就只能去死了!” 说着谢云初起身,撩袍对牛御史行跪拜大礼:“小子虽然年幼,却也是谢氏儿郎,苏家欺凌我谢家至此,决不能忍!哪怕拼得我这条性命,我也要为谢家讨一个公道!不见晴天明镜绝不罢休!” “如今苏家派出去用银子买通旁人传流言,已经被我谢家人赃并获!苏家派出去第一批传流言的人被我带去了苏家对峙,苏明航请其在京城巡检任职的表兄前来想要将人带走,若非小子还算熟知京城各部的职责,官威之下……怕认证已经让其表兄带走了!” “如今,苏家派岀去另一批污蔑我阿姐的奴仆,如今也已经被送去衙门!小子这里有我阿姐的嫁妆单子,和苏明航亲笔记在的送礼账本,上面记载着苏明航给谁家送了什么,还记有苏明航为何送礼!” “苏明航偷盗我阿姐嫁妆,我阿姐曾发现并报官!苏明航见事情闹大才承认是他偷的,哀求我长姐去销案,府衙应有记载可查!足以证明我阿姐并非自愿将嫁妆赠予苏明航!” 谢云初对着翻看账本的牛御史再拜:“小子人卑言轻,故……斗胆求到御史跟前,求御史为我谢家主持公道!御史可遣人详查,小子绝无一字虚言!” 翻看账本的牛御史抬头看着跪在堂下的小郎君,徐徐开口:“你大伯吏部侍郎,谢大人本身就有上奏之权,小郎君为何非要求到本官这里?” “虽是家丑,小子也不敢欺瞒大人!”谢云初抬眸看向御史,目光灼灼,“我阿姐嫁入汴京这么多年,她被苏明航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京城勋贵人家应都有所耳闻,可我大伯何曾为我阿姐出过头?我阿姐身边的管事妈妈不止一次前去求过大伯母,可大伯母却说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大伯身居吏部侍郎,但凡他有一次……哪怕一次替阿姐出头,苏家何敢如此欺凌我阿姐,打得我阿姐没了孩子,连命也差点儿葬送在苏家!所以我宁愿自己舍命求这个公道,也不愿意依靠大伯!” 牛御史摩挲着手中账本子,见眼前小郎君的眼底好似燃烧着一团火,心中了然这小郎君的愤怒和硬骨…… 是啊,正如这小郎君所言,谢侍郎若有一次替他的侄女出头,陈郡谢氏的嫡女如何能被欺凌至此! 就连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也隐约听自家妻室提过一两嘴,说着苏府对待儿媳刻薄。 “小郎君起来吧!”牛御史放下账本子,起身将谢云初扶了起来,“账本小郎君若放心,就留在我这里!你说的这些,本官会派人去查,若都属实自当行言官本分!” 谢云初后退一步,又朝牛御史长揖行礼:“多谢御史!” “大郎,送谢小郎君出去吧……”牛御史同儿子道。 ------题外话------ 明天加更! 第二十七章:防备 很快,谢云初从御史府邸出来。 原本看热闹的纨绔和百姓以为,这谢云初找御史告了状后,就要回去了,已经散了不少人。 不成想,谢云初还要挨家挨户去讨要自家阿姐的嫁妆,简直是要大闹汴京的架势。 伯爵府里,伯爵夫人和苏明航本就惶惶不安,只能派人将消息送往大皇子府,再另想对策。 结果对策还没有想出来,就听说谢云初进了御史府。 苏明航惊得站起身,直嚷嚷着自己没给御史府送过礼! 还是伯爵夫人陈氏先反应过来,整个人如遭雷劈。 那谢云初并非是去御史府讨谢雯蔓的嫁妆,那挨千刀的谢六郎是去找御史告状去了,说不准连他儿子的亲笔账本一并交上去了! “快!快备礼!我们去御史府!”伯爵夫人站起身高声道。 苏明航也反应了过来:“对对对!厚礼!备厚礼!” 随后伯爵府的仆从又回来报信,说谢云初又接着去宗正少卿府上讨要嫁妆了! 伯爵夫人一怔。 “宗正少卿我的确是送过礼的!”已经慌得手脚冰凉的苏明航,忙问伯爵夫人,“娘,这谢云初……要是还在接着讨要嫁妆,是不是账本就还在他的手里?那我们还去不去牛御史府上了,这……去了旁人会不会觉着我是不打自招了?” 见母亲没有吭声,苏明航又说:“娘……你说,那谢家六郎捏着我的亲笔账本,会不会就是等着我乖乖送上和离书?要不……我去找谢六郎,将和离书给他!求他别再闹了!” “晚了!谢六郎已经去了御史府上,即便是没有将账本交出去,定然也和那牛御史说了不少咱们家的话坏!” 伯爵夫人扶着小几坐下,拼命催着自己想办法挽回局面,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你父亲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他在永嘉是不是说了那些话!” “我爹那个性子您还不了解吗!肯定是说了啊!”苏明航抱怨道,“早知道还不如我亲自去一趟永嘉,这事情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娘……您也是的,您派人去传谢雯蔓偷人干什么,现在好了……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谢家手里!现在怎么办吧!” “你现在倒怪起为娘的来了?你当初动手打谢雯蔓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会有今日?”伯爵夫人陈氏被苏明航的话气得眼眶子都红了,“若不是为了这伯爵府和你的名声,娘派人去传谢雯蔓偷人干什么!你自己说!” “娘……儿子没有怪你的意思!好了好了都是儿子不好!那现在如何是好?”苏明航也跟着红了眼眶,“照谢家六郎这么个讨要嫁妆的法子,可是会让咱们苏家将半个汴京城的权贵得罪光了的!儿子日后还怎么有脸出门!” 伯爵夫人拳头收紧,她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 她前脚派人岀去传谢雯蔓偷人,后脚人就被谢府的人抓了,想来……谢府这是已经盯上他们伯爵府了,接下来不论她做什么,只要派人出府有所动作就会被谢府的人知晓。 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即便是最后他们苏府咬紧了牙关不和离,谢府只要找来当初谢雯蔓被打后,替谢雯蔓诊断的大夫,证明谢雯蔓伤都在要害,官府也是会判义绝的。 即便是她现在派人去收买大夫,恐怕也已经来不及了。 看来,这一次谢家是有备而来! 这件事,她不相信谢侍郎一点儿都不知道,谢家六郎闹了这么久,谢侍郎就算是正在侍疾也该得到消息了,却迟迟没有派人阻止,说明这根本就是他们谢家一门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故意派出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挑头! 否则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又是从永嘉那种小地方来的,哪里来的底气登伯爵府大门闹事,哪里来的底气在这到处都是勋贵的汴京城内横冲直撞,挨家挨户去讨要他姐姐谢雯蔓的嫁妆! 现在将整件事连起来想…… 她能断定,谢老一下船便来他们伯爵府横着出去,也是他们谢府往伯爵府泼脏水的计谋中的一环! 先是故意散布流言,拿谢老晕着从伯爵府岀去说嘴。 再派人盯死了伯爵府,直到伯爵府有所动作,趁机抓住把柄闹起来,为他们谢家壮声势,将他们伯爵府踩到泥里去! 这一环扣一环,绝非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能盘算的! “不论如何这件是得告诉你妹妹,让你妹妹同大皇子说一声!”伯爵夫人神情凶恶,道,“毕竟这谢家可是扯上了大皇子!既然谢家要将我们伯爵府踩到泥里,那谢侍郎这吏部尚书之位也就别想了!” 伯爵夫人陈氏转而同自己的贴身嬷嬷道:“你男人被抓了,我知道你担心,但你放心,既然他是为我们苏家办事,我们苏家就不会不管你男人,让你儿子机灵点,亲自走一趟大皇子府!甩开后面跟着他的谢家人!务必要将谢家故意攀扯大皇子……而且谢家六郎还告到了牛御史那里的事情夸大!” “就说……我们苏家派人去给大殿下提个醒,以免明日早朝之上牛御史参奏大皇子,大皇子没有准备!告诉咱们家姑娘,一定要说……我们苏府叮嘱大皇子,千万不要因为苏府连累殿下自身!提醒殿下这谢侍郎怕是已经倒向了三皇子,让大皇子防备一二!” “娘!怎么还要这么说呢!应该让殿下救救我们伯爵府才是!”苏明航沉不住气嚷嚷道,“都这个时候你还只关心女婿!” “你懂什么!这就是为了让殿下念及我们伯爵府忠心,救我们伯爵府!”伯爵夫人陈氏定了心神,同贴身嬷嬷说,“去吧!要快!” “是!”嬷嬷应声,迈着碎步出了正房大门。 “大郎现在就去写和离书,再去稳住那个谢家六郎!不能让他再这么挨家挨户的去讨要嫁妆了!”伯爵夫人当机立断,“你同谢六郎说,和离书今日就给他们谢家!” 第二十八章:惊惧 没等伯爵夫人说完,苏明航就满脸不耐烦打断:“刚才在府门前的事,您又不是没看到,我都说了和离书给他,可这谢六郎还是不依不饶!这法子没用!能稳住谢六郎才怪!” “娘话还没说完!”伯爵夫人接着说,“你再告诉他,只要他不再闹事!他阿姐的嫁妆……我用自己的嫁妆赔偿双倍之数!但若他再这么闹下去,非要两败俱伤!娘也不介意用这条命和他们谢家拼!” “怎么拼?”苏明航问。 “你告诉那谢六郎,到时候娘就吊死在他们谢府门口,留下遗书自证清白,就说……早年谢雯蔓曾经意图谋害我这个婆母,娘虽然活着可身体受损。” 陈氏说到这里,已然一幅胜券在握的模样,倚着身旁的隐嚢:“你是因此事记恨谢雯蔓,也是出于孝道……才会在喝多之后殴打谢雯蔓!娘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如今还能活着……原本想给谢雯蔓留一命,说谢雯蔓偷人,好歹谢雯蔓能活命,可谋害婆母按照大邺律法是个死!没想到他们谢家逼人太甚!真要是走到了这一步……我这个伯爵夫人命没了!他谢六郎的姐姐谢雯蔓也活不成!” 既然那个十三岁的小郎君要和她比谁能豁得岀去,那就比一比! 苏明航猛地站起身:“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若是为了这件是要让娘舍命!还不如让儿子去死!” 看到儿子这般,陈氏的心里还是有些熨帖的,声音也柔和了下来…… “傻子!娘还没有抱上孙子怎么会死!谢六郎今日斗胆来我们伯爵府闹,背后定然是有谢家人指使的!挨家挨户上登门讨要嫁妆这种事情,恐怕也是他们谢家计划好了……想故意将事情闹大的!” “这个谢六郎……不过是听从长辈吩咐,被推出来挑头的傀儡,就他那些说辞恐定然也是谢家人提前教好的!可这会儿他身边没人指点撑腰,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你去吓一吓,他胆子就破了!” 苏明航想到曾经谢雯蔓刚嫁给他时,那时他们也算恩爱,他曾听谢雯蔓说…… 她这个胞弟谢云初是个极为内向的,且胆子也不大,所以平日里都不怎么出门与族中兄弟嬉闹,也就与她亲近,她刚嫁过来时,成日里都在担心自己的弟弟。 陈氏想到谢六郎看向自己儿子时,愤恨的眼神,接着说:“我瞧着这谢六郎和谢雯蔓,是真的姐弟情深,我量他也不敢真拿他姐姐的命来和我比谁能豁的出去!” 陈氏看着苏明航:“你可要记住了……和谢六郎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要背着人,当心四周!别让除了你二人之外任何一个人听到!否则宁可不说!明白吗?” 苏明航心里有了主心骨,点头:“是!儿子明白了!” · 谢云初从国子祭酒府上出来时,原本已经散去的人又回来接着看热闹,约莫也是没有想到谢云初从牛御史府上出来后,还接着在讨要嫁妆。 他们都在猜测,这谢家六郎是不是真的不管不顾一闹到底。 已经将那五个仆从送去府衙的元宝,此刻也赶了回来。 见谢云初正同国子祭酒府上的管事告辞行礼,元宝连忙快步冲上高阶。 他一边陪着谢云初往台阶处走,一边压低声音道:“奴才按照六郎的吩咐,把人送到府衙后,让大爷府上的护卫先回去,偷偷去见了厨子王二!王二本就是个还没有讨到媳妇的光棍,拿着六郎给的银子去明月馆,即能寻欢作乐又能替六郎办事,自是欢喜的很!他发誓毒誓定会保密,将六郎的事情办好!” 王二是谢家的家生子,身契都在谢家,自然不敢到处宣扬。 谢云初颔首,又扬声道:“去春熙巷……” “谢云初你站住,我有话同你说……”苏明航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声喊着朝谢云初跑来。 谁知苏明航还未来得及跑上台阶,便被谢家护卫拦住。 苏家护卫也上前,护卫苏明航。 “谢云初,我知道你想和离书!我已经带来了!”苏明航扬起手中的和离书,高声同谢云初喊,“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谢云初冷声道。 “若是不听我说的话,一定会后悔!” 谢云初冷眼看着苏明航,事情闹到这一步,苏明航还敢前来,要么就是来示弱哀求的,要么……就是要用什么把柄来威胁她的。 她开口:“什么话,你说!” 见谢云初松口,苏明航越发相信自己母亲陈氏刚才说的那番话,这谢云初是个不经吓的,忙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凡事若光明磊落,便无不可对人言,何须借一步,有话当着众人的面直说便是!”谢云初就立在国子祭酒府门前的高阶之上,端的是风骨峭峻,小小一个人儿,当真是通身清高自持。 苏明航咬了咬牙,只能放低姿态,道:“此事关乎我们两家的颜面,还请六郎借一步说话!” “伯爵府竟然还觉得自家有颜面,这可真是咱们汴京城今年以来最大的笑话了!” “可不是么!” 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子们,笑着奚落苏明航。 “谢六郎!”苏明航咬紧了牙关,高声道,“咱们借一步说话,即便是你觉得我说的没有道理,也可以接着继续去讨要你阿姐的嫁妆,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看着苏明航言之凿凿的模样,谢云初从国子祭酒府门前的高阶之上走下来,拔出护卫腰间的佩刀,吓得苏明航后退两步,面色发白。 谢云初示意自家护卫让开,沉声说:“你只有半盏茶的时间!” “你先把刀放下!”苏明航躲在自家护卫身后不出来,心中还有惊惧。 苏明航知道谢云霄的生母给谢云初下毒之事,谢云初这身子余毒未清,大夫都说活不过十二岁,当时他还答应过谢雯蔓帮着给谢云初找名医。 虽然谢云初挣扎到了十三岁,可到底是烂命一条,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万一他要和自己鱼死网破,自己岂不是亏的慌。 第二十九章:狠毒 “谁知道你们苏家会使什么阴毒手段,我拿着刀防身!你若不想说……那就此别过!”谢云初说着就要将刀还给护卫。 “你等等!”苏明航指着谢家护卫腰间的刀鞘,“你把刀放在刀鞘里!” 这样,即便是谢云初想做什么,拔刀之时他还有反应的时间。 谢云初将刀插入刀鞘,只同苏明航走出离人群不到二十步,便停了下来:“你说吧!” 苏明航看着眼前又瘦又矮的小郎君,又朝伸长脖子往他们这边瞅的人群看了眼…… “谢六郎,只要你不在闹了,这和离书我双手奉上,你阿姐的嫁妆我们伯爵府会以我母亲的嫁妆双倍奉还!” 他压低了声音道:“但……你若非要这么执意闹下去!那……逼急了我们伯爵府,我母亲她是会豁出去和你们谢府拼命的!你想想……到时候我母亲若吊死在你们谢府门口,你们怎么收场?” 谢云初抬眸看着满脸算计的苏明航,没有吭声,想看看这苏明航还要说些什么。 见眼前白白净净的小郎君默不作声,苏明航以为自己是吓住了谢云初,心里暗暗得意,眉毛也挑了起来。 “你想想看,若我母亲吊死在你们谢府的同时……再留下遗书自证清白,指认谢雯蔓早年曾经谋害我母亲这个婆母,我母亲现在虽然还活着,可身体受损大不如前!” “我呢……是个孝顺子嗣,自然会因此事记恨谢雯蔓多年,这才会在偶尔喝多的时候,难以控制情绪……动手打谢雯蔓这个谋害婆母的毒妇!” 他视线扫过谢云初手中的刀,见他说谢雯蔓毒妇谢云初都没有要挥刀的意思,这才敢接着说…… “至于说你姐姐偷人之事,大可以说……我母亲心善又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想着自己如今到底能活着,就留谢雯蔓一命,说她偷人也算是给谢雯蔓一个教训!没想到谢家逼人太甚!揪着我们伯爵府不肯放,还不断造谣生事,我母亲没有办法只能以死求伯爵府的清白!” 苏明航好声好气道:“谢六郎……你想想看,那个时候我母亲以命求公道,谁还会信你们谢家?你还小可能不知道,按照大邺律法,谋害婆母……可是要判腰斩的!” 说着,苏明航将和离书递了过去给谢云初:“六郎……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想和你姐姐走到这一步,我更不想让我母亲走到以命相博这一步!我也就这么一个母亲,你也就谢雯蔓这么一个姐姐,咱们两家子就此和离,我把和离书给你,回头也会让人将赔偿送去谢府,咱们就都到为止,不然就是两败俱伤,我母亲和你姐姐都活不成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谢云初也不知道是苏明航和伯爵夫人陈氏蠢,还是他们以为她蠢,竟然在此时如此急不可耐的用此事来要挟她! 也是…… 或许在他们伯爵府看来,她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今日上伯爵府闹,上汴京城达官贵人家去讨要嫁妆,背后是谢家人指使的。 若是他们伯爵府此刻拿长姐的性命与嫁妆对她软硬兼施,又用这话来要挟她,寻常十三岁的孩子,必定已经怕了! 加上已经拿到了最想要的和离书,自是要就坡下驴偃旗息鼓的。 这位伯爵夫人想要和她拼谁能豁得岀去? 呵…… 若是伯爵夫人真能为伯爵府豁得岀去,就应当不声不响,明儿个一大早自挂在谢家大门前,再留下一封以死明志的遗书,那才是真的豁得岀去! 眼看着已经不能把控此事,自己又舍不得死,迫不得已让苏明航用这些话来吓唬她这个十三岁的“小郎君”,伯爵府可真是会挑拣软柿子试探着捏。 可实在是不好意思,谢云初……还真不是她伯爵夫人所想的软柿子。 既然他们伯爵府不想收手,还想要垂死挣扎,还敢用这种鱼死网破的说辞来威胁她。 那她……便索性一次性连他们伯爵府的这路,都给断了! 苏明航私下威胁,那她就非要把这威胁挑到明面儿上来,再扯上大皇子……让这汴京城更热闹些! 谢云初看着眼底含笑的苏明航,抬了抬眉,唇角亦是勾起了一抹讽刺的浅笑。 还不等苏明航弄明白谢云初笑什么,就见寒光寸闪,谢云初竟已拔刀朝苏明航砍去,声音陡然拔高! “苏明航你这个天杀的畜牲!” 本就心存忌惮的苏明航慌忙后退两步,谁知竟被自己绊倒,手脚并用向后退躲开谢云初用力朝他挥来的利刀。 他惊慌失措高声呼救:“来人!快来人拦住他!” 谢府的护卫和伯爵府的护卫见状,立刻朝着两人冲去。 原本被两府护卫拦在身后看热闹的百姓和那些公子哥儿们,一见这谢云初真的动了刀! 一个个表情按耐不住兴奋,急吼吼跟着护卫一起往过那边儿冲,生怕错过什么! “天爷啊!又动刀了!快快快!我们去看看,这可是汴京城从未有过的大热闹!” “等等我!一起去一起去!快快!” 元宝更是冲在最前,与刚才一般跪在谢云初面前,死死搂着谢云初的腰身:“六郎不可啊!杀人是犯国法的!不值得啊!” “你给我闪开!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杀了这个畜牲不如的狗东西!”谢云初想要用脚踢开元宝,却被抱得更紧。 眼见苏明航已经被苏府的护卫扶起,她如同急了眼,一如刚才在伯爵府门前般刀指苏明航…… “用我阿姐的命要挟我,我也就当你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可苏伯爷和伯爵夫人那可是你的亲生父母……生你养你的父母双亲!你竟然狠毒到用你父母的命来与我谢家同归于尽!” “苏明航……你当真是旷古未有的畜牲东西!狼心狗肺、寡廉鲜耻、人面兽心、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你!” 苏明航脸色一白,意识到谢云初怕是要将他要挟之事挑开。 他慌忙呵斥道:“谢云初,你想干什么!你给我闭嘴!” ------题外话------ 小可爱们!节日快乐呀! 第三十章:人证 “诸位!诸位!”还握着刀的谢云初,同那些来看热闹的人揖手,“苏明航这个畜牲不如的狗东西诓我与他私下说话,竟是威胁我说……若我们谢家不肯就此罢休,对外承认是我阿姐偷人……是我阿姐自愿将嫁妆给他用的,灰溜溜滚出汴京去。就要苏伯爵和伯爵夫人……在我谢府门前假装上吊以死明志,留下血书指认我阿姐早年曾谋害公婆,是我大伯以权势欺压他们伯爵府不得举发此事。” 众人见面容白净的小郎君被气得脸都红了,说话时声音急得劈了音,可见是真的气狠了! “而他苏明航每每将我阿姐打个半死,是因记恨我阿姐谋害过他双亲,致使他双亲身体受损!再让大皇子参我大伯利用职权维护侄女,将他双亲的血书送御前,请陛下亲自定我谢家的大罪!” “大邺律法谋害公婆是死罪!为了陷害我阿姐……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连自己双亲的性命都不顾了!你就不怕你双亲假死……弄假成真吗?!简直是畜牲!不……你连畜牲不如!畜牲还知道反哺!” “哎哟!苏伯爷那个身子受损?没听说……上个月在明月馆,一夜御三女,这可不像身子受损啊!”有纨绔高声揭苏伯爷的丑事。 苏明航恼羞成怒,脑子嗡嗡直响,生怕牵连大皇子,指着谢云初脱口就出:“谢云初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让大皇子参你大伯,什么时候说要我爹娘要假死!” “那你告诉众人,刚才在这里……你与我说了那么许多,说的是什么?!为何又让我闭嘴不许我说!” 谢云初刀指苏明航:“你说啊!” “我……我……”苏明航这才意识到,这谢云初哪里是被推出来挑头什么都不懂,胆子又小的小郎君,分明就是一匹恶狼。 他慌乱道,“我就是求你放我伯爵府一码!别再去各府讨要嫁妆,我愿意将和离书给你!嫁妆也双倍奉还!你却在这里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不过是求饶而已,你倒是和众人说说……你怎么求的饶,我不听会后悔?你倒是说啊!我谢云初敢对满天神佛起誓……你刚才同我说的那些话里,句句都是损伤你亲眷性命来威胁我谢家,若有虚言我陈郡谢氏全族无后,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谢云初指着苏明航的刀并未放下,步步紧逼:“你可敢起誓……你刚才威胁我的话中没有一句是损害你父母性命的话!若是有一句……你仕途前程从此无望,断子绝孙,命根绝断!你敢吗?” 神佛之说,苏明航心里敬畏的很,实在是不敢胡乱开口起誓。 他酷爱女一色,又重视前程,若让他命根绝断,前程无望他怎么肯?! 苏明航气得直哆嗦,又无可奈何,他什么时候扯自己的父亲了!什么时候扯上大皇子参奏了! 可偏偏,他不能开口辩驳! 谢云初将假话……不利于伯爵府的话,真真假假的掺到其中,让他辩无可辩! 他虽然不聪明,可也明白谢云初这么真真假假的强逼,分明就是想要他忙中出错,将真话抖出来! 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孩童能算计出来的事?! “我……我没有!我没有说!”苏明航只觉血气一阵一阵往头顶上冲,半天说不出什么,只能生硬狡辩,“我是为了故意吓唬你,让你与我说话!” “求人还要吓唬人啊!我头一次听说!”有纨绔开口。 “就是!苏明航……你倒是说说能让人家谢家小郎君后悔的话是什么话,我们也好给你断断官司啊!” 纨绔们看着苏明航明显慌了手脚的模样,在一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既然说不是,那就起誓啊!怎么不敢起誓啊苏明航!你该不会是真的这样吓唬人家谢家小郎君的吧!” “这谢家小郎君还是个孩子呢!苏明航你可真出息!” 谢云初全然不给苏明航开口起誓的机会,在这些纨绔拱火之后,便先一步开口…… “先是栽赃我阿姐偷人,眼见一计不成被我们谢家识破,抓了一个人赃并获,现在竟然又要损害自家双亲安危,用栽赃我阿姐给公婆下毒这样的恶毒伎俩来要挟我!苏明航我告诉你……陈郡谢氏一族是没落了!可谢氏的硬骨未折!” 谢云初今日做了太多事情,说了太多话,身体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可该说的话却不能不说完:“我谢氏开设云山书院,为大邺培育出两位状元,进士、举子、秀才更是数不胜数!门下学子……各个都是忠君爱国风骨峭峻,上规劝君王,下教导庶民的君子!我等读书人更是自有傲骨,从不屈膝折节受人辖制!” “你有龌龊阴毒的手段层出不穷,我亦有君子的阳谋正道可行!我有登闻鼓可敲!我有御状可告!我有在这里的仁人义士为我谢家人证!这件事不闹到直达天听,我决不罢休!有本事……你就让苏爵爷和伯爵夫人真去我们谢府门前自尽!让大皇子去参我大伯!我就不相信……假的能成真!我就不相信堂堂皇城天子脚下,我谢氏拼上一族人的性命,在大邺讨不了一个公道!” “好!好一个亦有君子的阳谋正道可行!” “果真是陈郡谢氏教导出来的好儿郎!” “龌龊伎俩,怎么同阳谋正道相提并论!” 来看热闹的有不少读书人,听到谢云初提及云山书院,提及陈郡谢氏!提及读书人的傲骨,竟是被这小小郎君一身的傲骨和正气所撼,心中大受触动,忍不住为这小郎君喝彩。 就连那些纨绔都开口:“谢家小郎君,你只管去敲登闻鼓,我等……都愿意为你人证!” 这群纨绔中,还有其父亲曾在云山学院求学的,听谢云初说……门下学子哥哥都是忠君爱国,风骨俊俏的君子,不知为何……竟然喉头梗塞,有种莫名的情感在胸口翻腾着,似与有荣焉。 第三十一章:反驳 脸色苍白的谢云初余光瞧见谢大爷府上的管家,心底松了一口气,将手中寒光熠熠的长刀丢在地上,放心的显露出疲态来。 “走!去敲登闻鼓!去面圣!” 她做出底气十足可心有力不足的模样,旁人都以为这瘦弱却倔强的小郎君是在硬撑羸弱的身子,拼着一口气,要为自家讨公道,心中感怀万分。 这就是读书人的风骨,绝不向权贵屈膝。 “六公子……”谢家大伯府上的管家听到谢云初要去敲等稳固,连忙装作急吼吼赶来的模样,气喘吁吁。 他用衣袖擦着自己额头的汗,同谢云初行礼后说:“六公子,您怎么闹到这里来了!大爷都说了……此事等到老太爷的身子好一些,他自会上奏禀明陛下,陛下圣明也定然会还我们谢家一个公道!六公子还是先回吧!”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 “是吏部侍郎谢大人!” 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开,一身常服的谢大爷绷着脸,负手缓缓朝谢云初走来:“六郎,回家!” 许是因常年身居高位,持钧秉轴的缘故,谢大爷身上除了文人的书生气之外,更多了几分寻常人难有的威慑力。 谢云初勉强立直了身子,长揖同谢大爷行礼:“大伯想要息事宁人,可不见得人家伯爵府愿意相安无事!背靠大皇子的苏伯爵和伯爵夫人……正要在我们谢府门前假装自尽被救下,然后再让大皇子参大伯一本!现在已不是退缩忍让的时候了!” 听到谢云初牵扯到大皇子,谢府管家吓得一个激灵,看向谢大爷,却见谢大爷纹丝未动。 “谢云初你胡说!”苏明航高喊,“你……你们谢家的人,一个个都太有心计了,怕是全身上下都长着心眼子吧!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胡说一通,这是想要将我们伯爵府至于死地啊!” “大伯……您看看,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双耳朵!苏明航这种畜牲说过去的话就可以不承认!今夜要是不将此事上达天听,这样无信无义的小人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阴损招数等着我们!” 谢云初指着苏明航,看起来痛心疾首,紧捂着心口,脚下步子踉跄,整个人好似快要喘不过气来。 “六公子!”谢府管家连忙上前扶住谢云初,看向谢大爷,“大爷,六公子身体自幼就弱,可不能再折腾了!还是让人快快将六公子背回去吧!” “谢云初你……” 苏明航上前正要说什么,谢大爷极具压迫感的眸子朝苏明航看去,苏明航立刻哑声,紧紧抿着唇。 “我……我还要……讨公道!”谢云初强撑着推开谢府管家,一个踉跄,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被眼疾手快的谢大爷扶住。 谢大爷看着谢云初,似是对年幼且身体弱的侄子无可奈何,低低叹了一口气,抬手扣住谢云初的发顶,语气缓和了下来,十足十一个疼爱晚辈的大伯。 “大伯说了多遍……要相信陛下,相信我们大邺的律法能还我们谢家公道,不论这些魑魅魍魉怎么使阴损诡计,陛下总会明断圣裁,回吧!听话……” 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大了…… 苏明航账本上记载送礼的人家,谢云初已经走的差不多,该办的事情元宝也都已经办妥当。 再加上,伯爵府两次出手,都被她在光天化日之下,以轰轰烈烈的方式剥了个干干净净,就算是伯爵府再出手往长姐身上泼脏水,也绝不会有人再信,她也可放心了。 众人见那年幼却傲骨嶙嶙的小郎君紧捂着心口,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不甘心,却还是敌不过自家长辈,迫不得已点了头,心中不免心疼起这小郎君来,尤其是围观人群中年长一些的读书人。 谢府管家见状,连忙上前接替谢大爷扶住谢云初,冲着护卫招手:“快!快快!背六公子回府!” 谢大爷扶着谢云初上了护卫的背,这才扭头看向苏明航:“你们伯爵府有什么阴损手段尽管用,我们陈郡谢氏……身正不怕影子斜!更相信陛下能够英明神断,不会被你们伯爵府这样的小人糊弄。” 苏明航面对谢大爷,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只低声辩解了一句:“我没有,都是谢云初冤枉我们伯爵府的!” “我的侄子,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陈郡谢氏的大宗嫡子,品性不是你这种穷人乍富的伯爵府上能比的!他更是永嘉最为出名的神童,当年他身体抱恙无法参加神童举,陛下深觉可惜……曾言六郎能做出如此磅礴大气诗词,风骨品性当也是世间难寻的清正!” 谢大爷双手拱起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一拱手:“还是……你觉得陛下不如你能慧眼明断,竟然看错了我家六郎,我家六郎并非陛下所说的风骨品性清正,是个……胡乱冤枉人的小人?” “可他……” 苏明航正要急赤白脸和谢大爷辩驳,伯爵夫人陈氏派去盯着苏明航的人就忙拉住苏明航:“公子,陛下称赞过谢六郎!” 苏明航脸色顿时一白,全身僵硬立在原地,说不出半个字,圣上的话……他能反驳? 看着苏明航不吭声的模样,拂袖而去。 伯爵府两次出手,两次都被谢家那个十三岁的小郎君以迅雷之速反击,苏明航这回是真的怕了,也明白了这谢云初并非他们揣测的那般胆小无能…… 谢云初颠倒黑白之时,那谢侍郎一直都没有出现,等到谢云初什么都闹完了,该说话的都说完了这才出来,分明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 “瞧瞧人家谢家小郎君年纪小小可却有读书人的一身傲骨,再瞧瞧他……亏他也是个读书人,还伯爵府出身!果真是穷人乍富,竟然贪墨妻室嫁妆,还险些将怀有他子嗣的妻室打死!” “可不是么,人家母家来讨公道……他们只会用些龌龊手段,往人家身上泼脏水说人家偷人,被抓住,又用自家双亲性命要挟,简直是畜牲不如!” 第三十二章:求情 “苏明航,你还打算让苏伯爷和伯爵夫人去挂在人家谢家府门前吗?” 纨绔们笑着起哄。 百姓面对伯爵府虽然不敢如同这群纨绔这般大声嚷嚷,却也忍不住小声嘟哝,听到这话难免跟着笑了起来。 苏明航在众人或轻视或鄙夷的目光中,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慌忙逃回伯爵府,去找自己的母亲拿主意。 陈氏坐在临床软榻上,听自己儿子讲完国子祭酒府门前发生的事情,手死死扣住小几,惊骇之余,心中更是恼恨不已……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娶了谢雯蔓这么一个扫把星!”苏明航坐不住,骂完谢雯蔓,又开始埋怨苏伯爷,“都是父亲,当初非要设计让我娶了谢雯蔓!这下可好了……你看看父亲挑的好儿媳,将我们伯爵府害成什么样子!娘……你快想想办法啊!”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两次出手,两次都被这谢家六郎在众目睽睽之下搅和了!如今就算是有再高明的法子,只要出手……怕旁人也只会以为,是咱们伯爵府故意陷害!” 陈氏心口起伏剧烈,脸气得蜡黄:“这谢家人果真是没一个好东西!一肚皮子的脏水坏水!难怪出了谢六郎这么个满腹阴谋诡计手段下作的低贱东西,你当他真敢去敲登闻鼓吗?!他就是在吓唬你这个蠢的!”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这谢家嫡长女谢雯蔓那么蠢,那谢侍郎的女儿瞧着也不怎么聪明,就连他们谢家的神童……长公主独子身边的伴读谢云霄,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可这谢家十三岁的小郎君谢云初,竟然如此厉害,远远超乎她的预料。 苏明航一想到刚才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觉得羞臊难安。 他又催促道:“娘……您还有什么法子没有?这要是等爹爹回来,发现伯爵府名声没了,怕是要打死我!” 陈氏心里也是有些怕的,自己夫君那个脾气禀性她是知道的,能耐没有……可却是个十分能狠得下心肠的! 若是知道他们母子二人连番出手,都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娃娃打得灰头土脸,怕是她和儿子都逃不过一顿毒打。 但这一次的事情,说到底也是他追去永嘉,在永嘉谢氏闹出来的,又并非全然是他们母子的过错,即便是丈夫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打死儿子。 “你现在还有心情关心你爹会不会打死你,你应当担心你的仕途!”陈氏训斥的话到嘴边,瞧着儿子坐立不安的模样又咽了回去。 陈氏转而安抚道,“你也别太怕了,你爹就你一个儿子……把你打死了就没有儿子了!再说……这件事你爹也有错!他没事儿在永嘉吓唬人家谢老干什么,那读书人……尤其是士族出身的读书人,脾气是又臭又硬,这话他自己都说过,去了永嘉……行事竟也不知收敛!” 说着,陈氏又问身边的嬷嬷:“你儿子要是回来没有?说了没说……大皇子府上怎么说?姑娘怎么说?” 等了半天插不上话的嬷嬷连忙道:“正要和您说呢,姑娘说,既然咱们伯爵府已经被谢府的人盯住了,就不要再派人前往大皇子府了,此事大皇子已经知晓,大皇子的意思是让咱们公子去谢府负荆请罪,好好的将和离书给谢家,求个好聚好散!” “还说……此事能揭过去就揭过去,如今这谢大人也是吏部尚书的人选之一,即便谢大人不是吏部尚书也是侍郎,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不然高兴的就只有三皇子!” 苏明航顿时就坐不住了,睁大了眼,眉梢高高吊起:“就这些?让我去负荆请罪?没别的了?那明日牛御史若是参我们伯爵府怎么办?都没有说吗?娘……你听听这话,大皇子摆明了是不会为了我们伯爵府得罪谢府的。” “好了!你先坐下!”陈氏皱眉摆手,脑子里飞快转着,“以前就算谢雯蔓身边那个刁奴求到谢府,这谢大人从不曾为谢雯蔓出头。可这一次……谢老亲自来了汴京城,压着谢大人出面,这可就不同了!” “这我还能不知道吗!”苏明航气恼地坐了下来。 陈氏在心中略作盘算,转而看向自己的儿子:“儿啊,恐怕得委屈你,现在就去谢府负荆请罪!最好就是谢府还在气头上闭门不见你,你就只管在门口跪着不要起来,只有如此……明日牛御史若是参奏,大皇子才能以你已知错,正负荆请罪在谢府门前跪了一夜替我们伯爵府求情!这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 “可这……可这刚闹了那么两场,我现在去负荆请罪?我还要脸呢!”苏明航不愿意去,赌气将头偏过去,“要去您去!” 陈氏想了想点头:“你说的对!娘……得跟着你一起去负荆请罪。” 苏明航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自己的娘亲,他去负荆请罪还不够,他母亲一个堂堂伯爵夫人竟然也去。 陈氏语重心长劝导自己的儿子:“儿子,脸面有什么打紧的?此事最后我们伯爵府会落个什么结果才重要,你的前程才重要!他日你飞黄腾达,谁人还记得你当年的丑事?成王败寇就是这个道理!面子……不过是人的执念罢了!我们伯爵府要实惠!如今屈己,是为了来日的居高临下!我们伯爵府的爵位,去年被你父亲作践的已不能世袭罔替了!你的前程得靠你自己去争!” 苏明航听着母亲的话,心绪稍稍平静了些。 “我们去谢府门前跪,一来呢……这读书人都讲究宽以待人,谢老仁厚的名声在外,为了一个好名声,也不会让我们母子俩跪太久,以免旁人说他们陈郡谢氏刻薄!” 陈氏从软榻上下来,扣住儿子的肩膀,接着说:“明日即便是牛御史参奏我们,谢家都谅解了伯爵府,陛下自然是也不会揪着不放!大皇子也好为我们伯爵府求情!” 第三十三章:算好 “那要是谢家人不要脸,就让我们在门口跪着呢?”苏明航心里还是有些不大乐意。 “就算是他们谢氏的人真的怒火难消,让我们母子二人在门口跪了一夜,那……明日早朝牛御史参奏的时候,大皇子也有个口子以我母子二人在谢府门外跪了一夜为由,给我们伯爵府求情了!这才是大皇子让你去负荆请罪的缘由。” 这一下,陈氏的劝告苏明航算是听了进去,起身同母亲长揖行礼:“儿子明白!这就去负荆请罪!母亲就别去了……” “不,我们一起去!”陈氏很是豁得出面子,“既然用强硬的撼动不了谢家,也争不赢,那就示弱……我们伯爵府越是将自己姿态放的越低,对我们伯爵府越有利!” · 谢云初被背回了谢府,二郎谢云敬、三郎谢云霄、五郎谢云溪和谢氏族中的另外两个族兄弟才知道,谢云初竟然已经在汴京城内大闹了一场。 几人惊骇不已,原本要过来看谢云初,都被谢二爷给挡了回去。 留在谢府的太医亲自给诊了脉,当着谢云初的面儿虽然没有说什么,可出了内室,便不住对谢二爷摇头。 这位马太医还算与谢家有渊源,便也没有瞒着谢二爷,同谢二爷说:“六公子当初中毒坏了身体的底子,实在是太孱弱了些,老夫这里就算是有清余毒的药也不敢给六公子用,就怕药性太猛,六公子招架不住,反而坏事,还是先调理好六公子的身子再说吧!” 谢二爷听到这话,心情十分复杂。 还没等他同太医多说两句,身边的长随便进来在谢二爷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谢二爷脸色一边,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看着谢云初,最终只是嘱咐谢云初好生歇着,便离开了谢云初下榻的院子。 谢云初见谢二爷步履匆匆,接过元宝奉上的汤药,低声说:“你去同魏管事打听打听,看是不是苏家又出了幺蛾子。” 元宝应声称是,盯着谢云初将汤药都喝完了,这才端着碗退出去。 很快,元宝便气喘吁吁回来了。 他关上房门,绕屏风刚进来……坐在临床软榻上的谢云初便将一盏茶递给他。 元宝抱着茶杯在柏木踏脚上坐下,咕嘟咕嘟喝完,用袖子抹了下嘴,仰头同谢云初道:“这苏家的伯爵夫人和苏明航两个人,背着荆条在大爷家们外负荆请罪,说是要是谢家不肯谅解,便跪在门外不起来,还说已经写好和离书,还是抬着双倍赔偿大姑娘嫁妆的物什儿来的!” “我还去瞧了眼……都不知道有多少抬东西,排成两列积恩巷都容不下,动静闹得很大了!可气的是……老太爷竟然让大爷亲自去将两人给请进来了!” 谢云初一怔,虽然错愕,却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伯爵夫人这是眼见永宁伯爵府站不到便宜,便做出卑微求和的姿态,以弱凌强。 她算准了祖父惯来看重名声,以温厚仁善之名立世,是断断不会让他们母子俩跪在谢府门口,不闻不问。 即便是谢家被欺负的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明日早朝之上,少不得有人会说谢家得理不饶人…… 猖狂的,让身负品阶的伯爵夫人,和朝廷官员跪于谢府门前不闻不问。 若是谢云初没有猜错…… 祖父定然会嘱咐大伯和父亲,拿了和离书便放过永宁伯爵府。 他们苏家赔偿的嫁妆不要,只要拿回长姐剩下没有被作践完的嫁妆,两家一别两宽。 如此得理饶人,才更显得谢家气度大。 毕竟,这事情已经在汴京城闹得人尽皆知了,大伯也在众人面前对皇帝表过忠心,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其实,谢云初心底是很佩服这位伯爵夫人陈氏的。 这位伯爵夫人,真是个不愿意服输的人,一计不行就用另一计! 强的不行……便用弱的,拿得起架子,也舍得下脸面,只要自己能得实惠。 长姐在这样的婆母手里,日子过的可想而知。 想来……这些年,也正是因为有陈氏在,伯爵府才没有彻底败落。 “六郎要出门去劝劝老太爷吗?” 元宝见谢云初从软榻上起身,也跟着站起身问。 “不了,人……谢家已经请进门了,断没有再赶出去的道理!传热水……洗了睡吧!” 从船上下来到现在,谢云初还没有好好歇过,此刻也实在是疲乏了。 元宝连忙放下茶杯去传水伺候谢云初洗漱。 谢云初将双手浸入铜盆热水之中,缓声开口:“你明日一早,找个由头岀去见一见王二,问问他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务必要确保将长姐嫁妆是十二颗红宝石石榴,和明月馆甘菱姑娘有与长公主一模一样的红宝石石榴,这两件事传入长公主府的奴仆耳中。” 元宝忙将帕子递过去:“奴才知道了!” 见谢云初擦完脸,元宝又忙将帕子接过来,跪下来伺候谢云初洗脚…… “可奴才不明白,您不是托魏管事帮忙买回那两颗红宝石石榴吗?怎么还要让王二去教那个明月馆的甘菱姑娘,让她在明月馆卖那红石榴价高者得?咱们要买回红石榴……不是越便宜越好吗?” 元宝一向唯谢云初之命是从,虽然觉着了六郎让王二做的这件事对收回红石榴宝石无利,但还是按照谢云初的吩咐本本分分的去把事情办了。 谢云初将酸痛的双脚放入水温微烫的木盆中,道:“明月馆可是个好地方的,是汴京城中那些纨绔子弟最喜欢去的地方,明月馆的甘菱若是贪心一些,真的听从了王二的教唆,将这红宝石石榴高高挂起来卖,长公主很快就能听到风声……” 这一步一步,谢云初都是算好了的。 先是让魏管事派人去寻这为甘菱姑娘,表露谢府愿意出钱收回自家大姑娘的嫁妆红宝石石榴。 再让王二假扮成不久前也买到了一颗红宝石石榴的富商,去明月馆去寻这位甘菱姑娘,表示自己愿意收了另一颗红宝石石榴,凑做一对当做传家宝。 第三十四章:羞辱 这个时候的甘菱姑娘,可就明白自己怀里揣着的是个宝贝。 两家争抢,自然是价高者得。 为了抬这红宝石石榴的价格,甘菱姑娘或许会将先前谢家已经有人来寻她,要买回这红宝石石榴的事情告诉王二。 这时王二再急不可耐的抬一倍价钱。 这甘菱姑娘若是贪心,自然会让王二先等等,她要看看谢家出的价钱会不会更高,王二便可以再将价钱提一倍…… 谢云初让元宝叮嘱王二,若这甘菱姑娘还是想要再问问谢家的意思,便让王二同这甘菱姑娘说,他其实也是刚买到这红宝石石榴。 是听说谢家正派人打听谁买下了这红宝石石榴,他是个商人……就想着陈郡谢氏不缺银子,他赚钱的机会来了! 让他鼓动甘菱姑娘在明月馆里将这颗红宝石石榴吊起来卖,价高者得。 再让王二进一步哄劝这甘菱姑娘,说……谢家人如此想要寻回这红宝石石榴,肯定要这石榴,他到那天也过来,在一旁抬价,谢家人势在必得,一定会一直加价码。 到时候,甘菱姑娘手中的红宝石石榴能卖出一个好价钱,王二手中的红宝石石榴也能跟着卖一个好价钱! 这甘菱姑娘能不心动? 若……这甘菱姑娘是个头脑清醒的,怕将来事情闹开了得罪长公主,见王二开价高,就将红宝石石榴卖给了王二。 王二便会奉命,捧着红宝石石榴在明月馆内招摇宣扬…… 称他早在永嘉的时候就知道这十二颗红宝石石榴,可惜谢家不肯割爱! 没想到后来听说陪嫁给了谢家大姑娘,他也就歇了这个心思。 不承想,来了汴京竟听说苏明航给长公主贺寿时只送了十颗,将另外两枚的红宝石石榴送给了这甘菱姑娘。 他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传言果然是真的,真的让他买到了他思慕已久的宝贝,就是银钱不阔绰,否则一定买下两颗。 谢云初太清楚那红宝石石榴是什么样的宝贝,只要出现在明月楼,必定会夺人眼球,就如同当初让苏明航在长公主寿宴上出风头一样。 甘菱姑娘不管是反驳王二,说苏明航只送了一颗红宝石也好,或是……干脆装作不知,或者是不承认都不要紧! 谢云初是需要能长公主知道,苏明航送给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且令她十分喜爱的红宝石石榴,同样也送给了娼妓,让一个低贱的连尘埃都不如的娼妓,拥有了她一样的物件儿。 长公主受宠多年,即便在皇帝面前再收敛,背地里怕也不容人,更遑论如此大的羞辱。 可以说,谢云初醉翁之意不在红宝石石榴,是在长公主。 而谢云初之所以选了王二,除了在船上元宝和王二交好之外,也是因王二长得白白胖胖,又见惯了谢家这些爷们做派。 换身衣服一打扮,出手阔绰一些,舌头刁一些,短时间内糊弄糊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不知道让苏明航如此上心的这位甘菱姑娘,到底是贪呢,还是不贪。 谢云初赌这位甘菱姑娘,是个贪心的。 若不贪心,又怎么会这么有胆量,收下这红宝石石榴,且在苏明航打算为她赎身时,又不曾拿出来。 也一如谢云初所料,明月馆的甘菱姑娘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 谢雯蔓嫁妆里的那枚红宝石石榴,此时已被捧上了平日里舞姬跳舞的灯火红台…… 通明灯火映照下,那红宝石石榴似有鎏金般灼烁耀目的光华,一看便是稀世珍宝,让人挪不开眼。 众人纷纷叫嚷着,问明月楼的老鸨这红宝石石榴多少钱卖。 自然了,也有勋贵人家的公子哥,认出这红宝石石榴……与当初长公主寿宴上,苏明航送长公主的那十枚一模一样,当时长公主爱不释手! 瞧着红宝石石榴的成色和光泽,竟是一模一样。 一身富贵装扮的王二高声道:“这红宝石石榴我可认得!瞧这光泽,瞧着成色!应当是陈郡谢氏嫡长女的嫁妆无疑了!我当年路过永嘉的时候就知道有,这红红宝石石榴呢,一共有十二颗,当年我想要买,可谢家不肯割爱!” “后来听说当了这陈郡谢氏嫡长女的嫁妆,我呢……也就想着这辈子无望能再见到这样的宝物了!谁知道我这做生意来了汴京城,竟听说……那伯爵府给长公主贺寿的时候送了十颗!” “我前几日侥幸得得了一颗,明月馆里甘菱姑娘的这一颗,应当也是那十二颗红宝石石榴的其中一颗吧!是不是啊,甘菱姑娘?” 媚骨天成的甘菱,倚在三楼铜镶边的雕花倚栏上,摇着手中团扇,眉目间全都是笑意。 听到王二提到大长公主时,甘菱摇团扇的动作一顿,眉头皱了皱,担心会得罪长公主。 可想了想,又觉得明日她就要将这红宝石石榴出手了,也无妨…… 甘菱只当这富贵商人是为了让谢家人知道他手中也有这红宝石石榴,且十分喜欢,好方便他后面抬价,便应声道:“先生真是好眼力!” “甘菱姑娘,这红宝石石榴我可是惦记很久了!不如……您开个价,给我得了!我正好凑做一对!”王二笑盈盈开口,“价钱不是问题!三千两如何?” “三千两……” 明月馆热议沸腾。 一来,是没有想到这富商竟然如此阔绰。 二来,也是觉着起价就三千两,这红宝石石榴怕是要卖上天价了! “若是先生想要,那就明日再来吧!明日……这颗红宝石石榴会在明月楼出售,价高者得!”甘菱姑娘笑着站起身,福了一礼,便回自己的厢房了。 被同窗好友半强迫着拉来明月馆的长公主独子晏知见,就立在二楼,面色沉沉瞧着一楼正中央那颗红宝石石榴。 “知见,你瞧那红宝石石榴,是不是同长公主寿辰永宁伯爵府送的一模一样!”同晏知见交好的同窗瞪大了看着那红宝石石榴,“这永宁伯爵府是什么意思!这是羞辱长公主不成!” 第三十五章:狼藉 晏知见听到这话,拳头攥得更紧了些,绷着脸开口:“许只是像似罢了!” “可刚才那个富商可是说了,这红宝石石榴是陈郡谢氏嫡长女的陪嫁!听说前一阵子永宁伯爵府的这个苏明航和这甘菱姑娘打得火热!云霄呢?他不是一直跟着你,他就是谢家子嗣,那是他长姐的嫁妆,他应该最清楚了!”晏知见的同窗好友忙道。 “今日谢老来了汴京城,听说一下船就去了永宁伯爵府,后来是被背着出来的!后来……云霄就回谢府侍疾去了!” 另一个同窗看向晏知见,想了想道:“知见,此事关乎长公主颜面,我看不如趁着事情还没闹开,咱们把明月馆的老鸨叫过来,从这甘菱姑娘的手中将这红宝石石榴买下来!这甘菱姑娘要是识趣儿,就不会扣着不给!” 晏知见脸色阴沉,转过头看着守在门口的两个婢女,高声道:“去把你们老鸨给爷叫过来!” 旁边厢房出来看热闹的贵家子弟认出晏知见,连忙转身回了厢房,当下就幸灾乐祸与同伴说笑…… “好家伙!这苏明航竟然给一个娼妓也送了红宝石石榴!这娼妓胆子也是大,竟然在明月馆叫卖,还让晏小侯爷逮了一个正着!想当初长公主见到那红宝石石榴有多高兴啊……” “晏知见……竟也会来明月馆这地方?他不怕被长公主禁足吗?”搭话的人一脸意外。 “我刚才听安平将军府上的三郎说,说这陈郡谢氏的嫡孙……也就是苏明航的小舅子,正带着苏明航送礼记账的小本子挨家挨户的讨要他长姐的嫁妆呢,听说已经去了牛御史府上!” “不知道这苏明航给咱们这位牛脾气的牛御史送了什么礼!你们说……他会去长公主府讨要吗?” 纨绔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坐在他们身边的那些妓子们,心底也在高兴不已…… 这明月楼的甘菱已经风光了太久,还总喜欢装清高将自己吊高了卖,还成日里对她们耍威风! 今日甘菱自寻死路,公然在明月馆叫卖这红宝石石榴,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长公主,这晏小侯爷既然知道了,甘菱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谢家的谢云霄是晏知见的伴读,估摸着看在这个情分上谢家小郎君也不会去长公主府讨要这红宝石石榴!不过……我瞧着晏知见都快气疯了!哈哈哈……” 刚才瞧见晏知见的一脸阴沉的纨绔,端起酒杯,忍不住幸灾乐祸。 “你们不知道,我曾听苏明航亲口说过,这明月馆的甘菱姑娘眉目有那么些许同长公主像似,他在床榻上就是唤这甘菱姑娘做长公主!光是想想将长公主那样高高在上的女人按在身下求饶娇……” 那纨绔话音还未落,厢房的门陡然被人一脚踹开。 不等众人看清来人是谁,就见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冲了进来,金线祥云镶边的鹿皮白靴踩住满是佳肴美酒的矮桌案,一脚就踹在了那说话的纨绔心窝子上。 描金碟盘、酒壶、酒杯在尖叫和惊呼声中,碎了一地。 那纨绔更是连带着隐几一齐撞在了背后的十八幅美人屏风上,立在矮桌上的晏知见不解气,三步并作两步,又一脚狠狠踹在那纨绔的嘴上,那纨绔顿时鼻血直冒,连牙齿都跟着松动了。 “小侯爷!” 厢房内的其他人认出晏知见,吓得慌忙站起身,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不知所措唤着小侯爷,心里惴惴不安的揣测,刚才他们说的那些话,晏知见都听去了多少。 “小侯爷……” 那纨绔的同伴要上前阻拦,却被晏知见的同窗们拦住。 “小侯爷的事情,我奉劝你们都不要插手,不要动!” “晏知见!”被晏知见踢得头晕目眩的纨绔,摸了一把脸,满手是血,惊得睁大了眼,看着眼前杀气腾腾的晏知见,高声道,“晏知见!我爹也是堂堂二品朝廷命官你敢如此羞辱我!” 那纨绔话音还未落,绷着脸的晏知见就已经骑在他身上,拳头狠狠朝着他脸上招呼。 “唉唉你推什么!”晏知见的同窗转头指着那动手推他的富家子弟,“你再给我推一个试试!” 那富家子弟一把拍开晏知见同窗的手:“你再给我指一个试试!” 好嘛!两人一言不合也打了起来! 原本是晏知见与旁人打架,不知怎么的,就演变成了两方人马一同打起了群架。 闻讯赶来的的老鸨,一进门看着满地狼藉,惊慌失措。 她不知是该去拦晏知见,还是去拦其他人,左右为难,高声喊着:“哎哟我的小侯爷!我的各位小祖宗,各位小爷们!快别打了!别打了!小侯爷您息怒,这红宝石石榴老奴给您拿来了……唉唉唉!别砸!那是汝窑花瓶!” 老鸨这尖细的一嗓子嚎,加上噼里啪啦碗碟花瓶碎裂,姑娘尖叫的声音,和其他人劝和的声音,引得更多人朝着这厢房围过来看热闹。 一时间,明月馆内热闹的一塌糊涂。 听到花瓶碎裂的声音,老鸨都快哭了,又见晏知见把人往屏风上踹,高呼喊:“我的美人屏风!” 屏风也破了…… 老鸨子顿时心疼不已。 “求各位小爷高抬贵手,别打了!快别打了!”眼看着这厢房内年轻气盛的小郎君们打得难舍难分,老鸨一咬牙一跺脚,冲着门口明月馆的护卫高声道,“都是死人啊!还不快滚进来拦着各位小爷!快呀!” 明月馆晏知见动手打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勇毅侯府。 勇毅侯听说自己儿子去了明月馆,惊得站起身来:“你说什么?你说见儿怎么了?” “大郎在明月馆,同户部尚书家的四郎在明月馆打了起来,还……还惊动了京城巡检,人已经被带走了!”勇毅侯府的管事忙道。 第三十六章:目的 勇毅侯面色沉沉,开口道:“这样……你亲自走一趟,去把见儿给带来回!吩咐下去,先瞒住,别让公主府那边儿知道了!” “是!”管事连忙应声,急急退了岀去。 长公主府就建在勇毅侯府旁边,长公主嫁于勇毅侯后命人在两府之间开了一道门…… 勇毅侯府这边儿有什么消息,长公主那边儿很快便会知道,勇毅侯这才专程交代了一句。 · 翌日,长公主因今日要入宫,起了一个大早,这会子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妆。 婢女正用翠玉梳子抹了桂花油,梳长公主一头乌黑柔亮的青丝时,长公主的贴身嬷嬷才同长公主说了……昨夜谢家小郎君在汴京城挨家挨户讨要自家长姐嫁妆之事。 “我倒是不知道,云霄那个孩子竟然还有这份魄力,他那长姐被一个破落永宁伯爵府欺凌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他插手,我还当那孩子不在意呢。” 长公主闭目靠在黄花梨木的矮椅上,手肘担在两侧团枕上。 两个婢女跪于两侧,将长公主玉管似的纤纤玉手浸入羊乳之中。 “哪里是云霄公子,是那苏谢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长公主的贴身嬷嬷吴嬷嬷用手挖了香膏,在手心里搓热了,轻轻按压在长公主光洁白皙的脸上。 “听说就是四年前没能来参加神童举殿试的那个永嘉神童,您当时还赞过这小神童作的诗来着!”吴嬷嬷说。 长公主未睁眼,想了想应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记着……说这神童病了一场,之后就没有了神童之才,再未做出过什么诗来。” “正是呢!”吴嬷嬷替长公主匀面后,又净了手接替了梳头婢女的位置,替长公主梳头发,“奴婢同殿下说这事儿,可不是为了在殿下面前嚼闲话的,我是听咱们府上下人说,好似殿下您上次生辰永宁伯爵府送来那十颗……您爱不释手的红宝石石榴,就是那苏谢氏的陪嫁,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长公主闻言眉头一紧,狭长的凤目睁开,透过菱花镜看着立在自己身后的吴嬷嬷道:“怎么,昨日那谢家小郎君来公主府讨要了?” “那倒没有!”吴嬷嬷连忙道,“殿下您何等尊贵,这红宝石石榴又并非是您抢过来的,谢家那小郎君如何敢来要?只不过……这谢老可是我大邺的鸿儒,在学子之中名望极高,老奴这才多嘴问殿下一句。” 长公主将手从羊乳之中抽了出来:“这十颗红宝石石榴,本宫瞧着意头极好,眼看宸妃要临盆,前几日已经许诺今儿个进宫带去送宸妃了,这样吧……你从库房之中挑拣几样珍宝,派人替本宫送去谢府,就说……这红宝石石榴,本宫已经许诺送给宸妃,实在不好食言。” 两个婢女连忙用柔软的帕子替长公主擦拭干净。 “殿下还是心善,想来谢家也不会说什么!”吴嬷嬷含笑道。 吴嬷嬷话音刚落,长公主的贴身婢女玉蝉便走了进来,跪在长公主身侧,掩唇在长公主耳边低语。 长公主凤眸猛然一缩,转头瞧着玉蝉,面露怒色:“明月馆?” 玉蝉颔首:“侯爷怕殿下着急,所以让人先瞒着殿下!大郎昨夜已经被接回来了,身上带了点儿伤。” “见儿身边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能让见儿去明月馆那种下三滥的地方!”长公主怒火中烧。 “殿下,奴婢已经问清楚了,大郎是被同窗拉去明月馆的,也是头一次去!同户部尚书家的四郎打起来,起因是那明月馆中有一个娼妓是苏明航的相好……竟有和殿下一模一样的红宝石石榴!” “据说……这红宝石石榴是永宁伯爵府儿媳苏谢氏的陪嫁,一共十二颗!昨夜在明月馆里那娼妇公然说要售卖这红宝石石榴价高者得,户部尚书府上的四郎又说苏明航之所以只给长公主送了十颗,又将另外两颗送给那娼妇,是因这娼妓同……同……” 玉蝉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下去了。 长公主抬手示意正在梳头的吴嬷嬷停下,双手扶着矮椅扶手挺直腰脊,厉声道:“同什么?说!” “苏明航曾说这娼妓同长公主有几分像似,苏明航他是真把那娼妇当成长公主!所以才将送了长公主的红宝石石榴留了两颗给那娼妇,还说……那苏明航在床榻上竟是唤那娼妇做长公主,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光是想想将殿下这样高高在上的女人……” “行了!”吴嬷嬷厉声打断了玉蝉的话,“什么脏的臭的都在殿下面前说!” 玉蝉连忙叩首,头也不敢抬:“大郎这才同户部尚书家的薛四郎打起来的!” “放肆!放肆!”长公主用力握住坐椅扶手,气得面色发红,“好一个永宁伯爵府!好一个苏明航!好一个薛四郎!竟敢如此放肆!” “殿下!”吴嬷嬷将手中的翠玉梳子搁在黑漆描金妆奁盒旁,柔声劝慰长公主道,“殿下不要和那种低贱之人生这种闲气,殿下若觉得气不顺,派人去将那娼妇结果了便是!永宁伯爵府……您想收拾只要一句话,下面多的是人为殿下您办事!眼下红宝石石榴的事情闹大,不论真假……瞧着是不能往宸妃娘娘那里送了。” 长公主缓缓靠坐回矮椅靠背上:“是啊!不能送宸妃娘娘了不说,本宫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自是要去找皇兄哭诉一番的!” 敢如此羞辱她,不将永宁伯爵府踩到泥里难消她信头之恨! · 天还未完全放亮,元宝就已偷偷回了谢府,见谢云初已起身,便绘声绘色将昨夜明月馆发生的事情同谢云初描述了一遍。 “听说那晏小侯爷打得那薛四郎门牙都掉了一颗!京城巡检去的时候……两拨人还打得难舍难分,只不过可惜了那红宝石石榴,那个甘菱姑娘一听晏小侯爷的名头,连忙将红宝石石榴给了晏小侯爷,说是已经被晏小侯爷的人带走了!”元宝将帕子递给谢云初,“今儿个晚上,怕不能如六郎的愿,热热闹闹卖那石榴了。” “无妨,目的达到了就好!” 谢云初本意也不是真的卖石榴。 第三十七章:狂悖 长公主的独子晏小侯爷出现在明月楼,又动手打了人。 事情的轰动程度,远远要比在明月馆叫卖红宝石石榴来的更大。 尤其是后来有人说苏明航曾言,甘菱姑娘和长公主长的像似……什么床榻之上乌七八糟的话,简直是意外之喜。 且看着吧,长公主……是绝不会放过永宁伯爵府的。 她也是不会放过苏明航的。 谢氏和祖父要博宽厚的名声,便让他们去博! 苏明航险些将长姐打死,又至长姐不能再有子嗣之事的仇,自有她来报。 长姐没了孩子,那苏明航……就得断子绝孙,这样的畜牲这辈子也不配有孩子。 谢云初垂眸掩住眼底锐利的暗芒,用帕子擦脸:“告诉魏管事,派人盯紧了苏明航,在大伯拿到吏部尚书之前,苏明航去了哪儿,有什么动作,一定要来同我说,以免伯爵府又出什么幺蛾子。” “是!”元宝应声后,又不放心追问,“可六郎,若是今日……牛御史不在朝堂上参永宁伯爵府怎么办?” 谢云初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将帕子搁在一旁:“即便牛御史不上奏,这件事牵扯上了大皇子,三皇子的人就不可能只眼睁睁看着,不拿此事做文章?再说……这不是还有长公主呢么。” 谢云初从牛御史、三皇子、长公主,三方面着手,还怕伯爵府不倒? 她来汴京一趟不容易,能借助谢氏的人手办事更不容易,所以既已出手,那就要确保能打得伯爵府永无翻身之地。 · 早朝前,不少大臣因为昨夜谢云初闹事,都没有怎么睡好,哈气连天。 也有收过苏府礼,给苏明航办过事的官员,紧张的手脚颤抖,心里惦记着苏明航那个王八犊子记的账本,也不知道那账本在不在牛御史的身上。 早朝时,大臣们怀揣心事,时不时往牛御史那里瞧,想着这谢侍郎告假在家为老父亲侍疾,牛御史今天早朝肯定是要参奏苏家的。 以至于年迈的礼部尚书,说北魏安平侯夫人要回大邺省亲祭拜双亲……不日便会抵达汴京的消息时,大臣们也有些心不在焉,频频看向站的笔直的牛御史。 北魏如今是强国霸主,地位非大邺能匹敌,可即便如此,北魏的安平侯夫人回大邺省亲祭祖也不至于将此事提到朝堂只上来议。 只是这位安平侯夫人的身份可不一般,其母是大邺的大长公主……虽已仙逝,却是当今陛下的嫡姑母。 当年大邺用的是近交远攻之策,是为了稳固和蜀国的关系,才将大长公主唯一的嫡女封了荣华公主嫁去了蜀国,成为二皇子妃。 后来,北魏伐蜀,蜀国不敌,这位二皇子替父投降,蜀国宣告灭亡之后,北魏皇帝为了羞辱蜀国二皇子,封了这蜀国二皇子一个降国侯。 当初,大长公主恳求陛下接回自己的女儿,大邺也派人去了北魏都城,与北魏皇帝达成协议,可以将自家的公主接回来,可荣华公主却决意与自家夫君共进退,不愿回大邺。 再后来,降国侯和荣华公主诞下一位伴着祥瑞而生的女孩,这女儿的出生……让北魏连下了两月的大雨停了下来,北魏皇帝欣喜不已,封这小女娃娃为云昭郡主。 这云昭郡主及笄之年,便被指给了太子,北魏皇帝也给降国侯改了封号,改为安平侯。 再后来,云昭郡主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的头一年,随安平侯夫妇回已归入北魏的蜀国旧地,以祭祖之名替北魏皇帝安抚蜀国旧民之心。 没想到,就在安平侯一家子准备折返北魏都城之时,戎狄来犯! 安平侯的女儿……北魏的太子妃,为振士气,为救蜀国旧民,脱下红装换戎装,带着半幅面具率守城将士死守抗敌,为蜀国旧民争取逃离的时间。 可守城军不过一千,面对戎狄大军,城门毫无意外的被戎狄破开。 北魏太子妃带着仅剩的五十将士,视死如归,且战且退,将要活捉她的戎狄将士们引到了无妄山山顶,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北魏太子继位之后,追封太子妃为皇后,至今未再立后,又将安平侯和安平侯夫人后来收养的女儿纳入宫中。 听说这个养女与当初的太子妃长的极为像似,为北魏皇帝诞下皇子后得封贵妃,宠冠六宫,更是从太后手中接过了后宫之权,堪称北魏的无冕之后。 以这位安平侯夫人在北魏尊贵的地位,和安平侯夫人在大邺荣华公主的身份,大邺自是不好怠慢的。 这迎来送往他国使臣、贵客一向都是礼部的事情,礼部自然得拿出个章程来给皇帝,否则岂不是白食俸禄。 “荣华公主此次归国省亲祭拜大长公主和驸马,臣等商议后,以为……可由长公主出面代陛下以家礼招待,不知陛下以为如何?”礼部尚书道。 皇帝想了想,道:“既然荣华公主此次是归国省亲祭拜大长公主,就……以我朝公主之礼相迎,让长公主代朕出城迎一迎,于宫中设……家宴吧。” 家宴,便是不需要臣工出席了。 “陛下思虑周全!”礼部尚书连忙高呼皇帝圣明。 户部尚书薛大人心里一直想着昨天晚上,自家儿子和长公主独子晏知见在明月馆打架斗殴之事今日早朝前他虽已同勇毅侯请罪了,可还是担心御史参奏,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眼看着快要下早朝了,牛御史也没有用他那洪亮如钟的声音,在朝堂之上高喊臣有本要奏,户部尚书薛大人心里松了一口气。 大皇子可不觉得这牛御史那么喜欢参奏旁人,这会儿没动静觉不是打算放过苏家,应当是在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牛御史身在御史台,经常在这朝堂之上行言官之责,每每出手必定都是要证据确凿,昨日那谢家的小郎君固然是登门拜访,言词恳切的说了那么许多,也送上了账本,然……他还是打算再查一两天,看看这伯爵府是否当真行事如此狂悖。 第三十八章:马前卒 大皇子看了眼牛御史,金线祥云的广袖中,手不住收紧。 这苏府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没了也就没了…… 苏伯爷这个蠢东西,自以为天高皇帝远……竟在永嘉说自己女儿受宠将来他要封苏家的女儿为皇后,以国丈自居,向谢家讨要钱财,气病了鸿儒谢老。 大皇子就怕此事沾到自己身上。 三皇子是个见不得大皇子好的,尤其是听说大皇子近来似乎十分疼爱苏家那位姑娘,加上这苏伯爵在永嘉都说大皇子要继承大统了,这无疑是戳他们如今还正身强体壮的父皇心窝子,他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眼看着就要散朝了牛御史还没有动静,三皇子干脆侧身示意自己在御史台的人出面弹劾。 接到三皇子的暗示,御史中丞在心中略略整理好措辞,上前一步:“微臣有本要奏!微臣要参奏大皇子目无君上,犯颜谋逆、大不敬、结党、徇私、欺君等罪!” 大皇子不等御史中丞说完便急赤白脸的嚷嚷:“你胡说什么!” 说着,大皇子便撩袍跪下:“父皇儿臣冤枉!” 御史中丞接着开口道:“大皇子府上妾室之父远宁伯苏焕章纵容其子,贪墨儿媳谢氏嫁妆,将怀有身孕的谢氏险些打死,谢氏被忠仆从远宁伯府救出逃回永嘉谢府,远宁伯苏焕章追至永宁以国丈自居,称大皇子即将荣登大宝,登基之后便要册立苏焕章的女儿为皇后!” “皇兄可真是好大的志气啊!父皇身体康健,你就想着荣登大宝封后了?父皇平日里可真是白白疼爱了你!”三皇子冷声道。 带了半幅银色面具,银丝镶绣祥云玄色蟒袍的二皇子萧予礼事不关己站在一旁,仿佛未曾看到自己的兄长和弟弟相争一般,摆弄着自己腰间飘着抹红色的白玉玉佩。 大皇子仰头看向自己面色难看的父皇:“父皇!儿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啊!父皇正值壮年,儿臣只盼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绝无这样的蠢念头!都是苏焕章胡说八道!求父皇明鉴!” 御史中丞跪在大殿中央,中气十足道:“苏焕章倚仗大皇子威势不肯与谢家和离,并让谢家年年给苏家上贡钱财消灾,否则就要将谢家女尸首送还谢家!” “我大邺鸿儒谢老,被苏焕章气得吐血,拖着病躯……扬帆拉纤赶至汴京,想着天子脚下苏家必有忌惮!谁知竟又被苏焕章的夫人,气得晕了过去,横着出了伯爵府!现在还卧床不起!” 皇帝听鸿儒谢老被气吐血,歪在团枕上的身子坐直,表情认真了起来。 “昨夜……永宁伯爵府又派人岀去用银钱买通市井之人,欲攀诬谢氏女偷人,被京城巡检人赃并获,此次随谢老入京的陈郡谢氏小郎君忍无可忍,押了伯爵府的奴仆前去与永宁伯之子苏明航对质,拆穿永宁伯爵府手段之后,拿着苏明航亲笔记载这些年行贿的账本,挨家挨户讨要谢氏女嫁妆!” “永宁伯爵府一计不行又施一记,威胁谢家小郎君若是不承认谢家女偷人灰溜溜滚回永嘉去,永宁伯和永宁伯夫人便会留下血书,假装自尽于谢府门前,称谢家女曾对公婆下毒,且大皇子已经允诺会永宁伯和永宁伯夫人的血书送到御前,请陛下亲自定谢家的大罪!” 皇帝阴沉沉的朝自己大儿子看去,大皇子慌忙摇头:“我没有父皇!我从没有允诺过!” 御史中丞说完再次朝皇帝叩首:“陛下,永宁伯爵府与大皇子早有来往,其女入大皇子府后,更是铁了心跟随大皇子!陈郡谢氏乃是士族大家,谢老更是我大邺文坛鸿儒,开设云山书院,育两位状元,为我大邺培养无数读书人!” “谢老温厚君子乐善好施之名在外,在文人学子之中声望极高,如今京中学子热议纷纷,短短一日,已有沸反盈天之势,直指大皇子仗势欺凌读书人!此事陛下若不处罚,必会寒了天下学子之心啊陛下!” 御史中丞很明白,话中多半是他所知道的真事,中间只参了一点点假,可就这一点点假,就能让皇帝对大皇子起厌恶之心。 即便是皇帝再疼爱大皇子,也无法容人自己的儿子在他身体康健的时候,盼着他死,想要早日登基。 “父皇,这都是永宁伯爵府做下的事情,和儿子无关啊!” 大皇子膝行上前,同皇帝叩首,眼眶发红,言词恳切:“父皇,儿子是您看着长大的,您还能不知道儿子吗?儿子承认是想要做太子,也一直在为成为一个让父皇满意的太子而努力,因为儿子知道……父皇一定会选最疼爱和最优秀的儿子为太子,儿子……儿子是想做父皇膝下最优秀的儿子,想做一个能让父皇骄傲儿子,才争太子位的!可登基封后这样的话……儿子绝对没有说过!” 大皇子和他的母亲一样,很清楚大邺这位皇帝的脾气和心性。 你若是想要什么就要坦然的同皇帝说,但……你想要这个东西的目的,一定要是为了皇帝,不管是为了得到皇帝的疼爱,还是得到皇帝的重视,如此……皇帝才能安心。 正是因高贵妃掌握了皇帝这个心性,这么多年以来才会荣宠不衰,才会被皇帝认为是没有心计,只知道一味在他面前争风吃醋,又性子要强的小女子。 原本,大皇子还想将昨夜伯爵夫人陈氏和苏明航去谢府负荆请罪,且已经得到谢家谅解的事情说出来,拉永宁伯爵府一把。 可眼下,这把火已经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就决不能为伯爵府说情,只能弃车保帅,更何况在大皇子的眼里,伯爵府连一个马前卒都算不上! 三皇子听到大皇子这番话,就知道坏了…… 果然,大皇子这番话说完,皇帝看着大皇子的眼神就没有了刚才的冰冷,反倒多了几分温情和心软 三皇子连忙上前:“父皇,若皇兄没有同收入房中的苏家姑娘许诺过什么,这永宁伯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女儿要当皇后这样的话吧!” 第三十九章:怔住 “三弟如此言之凿凿……”大皇子愤愤看向三皇子,“难不成还趴在了为兄的窗户上听了墙角不成?” “行了!你们俩争什么!”皇帝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头,“都先起来!” 大皇子连连对皇帝叩首:“多谢父皇明察圣断。” 三皇子紧抿着唇,藏不住表情,面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来。 皇帝心里已经认定了,是永宁伯爵府背地里扯着大皇子的大旗,想以大皇子之威压着陈郡谢氏不能和离,还再同谢家要些好处,简直是个蠢货,平白连累了大皇子。 且先不说那士族自有士族的傲骨,即便是现在士族没落了,可硬骨还在。 越是有名望的读书人,就越是清高,那脾气又臭又硬,连他这个皇帝都要礼贤下士! 他永宁伯倒好,不过一个小小伯爵,竟然还敢扯着他儿子的大旗,去要凌陈郡谢氏。 想起陈郡谢氏,皇帝就想起这吏部侍郎谢大人好似就是鸿儒谢老的庶长子,开口问道:“吏部侍郎谢大人可在?” 吏部尚书闻言上前:“回陛下,昨日谢大人便告假在家,为父亲侍疾去了!” 早朝上皇帝没有说怎么处置永宁伯爵府,只把大皇子和三皇子给留下了。 御书房内,皇帝勒令大皇子管束好自己后宅,三皇子以后不要煽风点火,又命两人齐心协力助长公主办好此次迎荣华公主回大邺祭拜双亲之事,这才让两人滚出去。 听闻长公主已经入宫去给皇后请安了,皇帝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正好,你去请长公主过来同朕用早膳,朕和她说说安平侯夫人回来祭拜双亲之事。” “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邓忠笑着应声。 “等等,你再……派人带着太医和补品,去一趟谢府,让太医好好替谢老看看!”皇帝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你去点拨点拨大皇子,让他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亲自去一趟谢府,他……若是不听,便罢了!” “陛下虽然训斥了大皇子,但心里到底是疼爱大皇子的,这都是为了大皇子好,大皇子必会体会陛下苦心,亲自去一趟的!”邓忠笑着宽慰皇帝。 很快,大皇子在皇帝派内侍和太医去谢府之后,也亲自登门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探望谢老,又同谢家解释,自己从未允准永宁伯爵府仗自己的威势去欺压陈郡谢氏,将陈郡谢氏好一通夸赞,说自己从来都是敬仰陈郡谢氏风骨的。 倚在床榻上,气色苍白的谢老连忙同大皇子说:“老朽自然深信是永宁伯擅自以大皇子之威欺压我谢氏,而非大皇子本意,否则……老朽也不会入汴京来求公道!昨日全因我家六郎见老朽被气晕不醒,永宁伯爵府又出龌龊手段,这才沉不住气带人闹开来,小子年轻气盛还请大皇子见谅!” 说着,谢老太爷转头,看向按长幼嫡庶之分立在谢云溪身旁垂眸不吭声的谢云初:“六郎,过来同大皇子致歉!” 谢云初闻声上前,同大皇子长揖致歉:“小子实在莽撞,还望大皇子恕罪。” “这是哪里的话!”大皇子虚扶了谢云初一把,“昨日之事,是永宁伯爵府胡乱攀扯大皇子府为其为非作歹张目,小郎君铮铮傲骨,不畏强权,为自家长姐讨公道,不愧是谢老教导出的大宗嫡孙,吾心中亦是敬佩的!你放心,苏家也给了和离书,我也已知晓,必会督促户部明日将一应文书送至谢府。” “多谢大皇子!”谢云初连忙再次长揖致谢。 她明白大皇子这是告诉谢家,户部已经投效他了。 三皇子听说大皇子亲自登门,也坐不住了,带了厚礼前来谢府看望德高望重的谢老,同谢老说定会为谢氏争一个公道。 知道昨夜带人闹事的谢云初与他一般为嫡出,又见谢云初一身白衣,面容白净细致,干净的不沾染一丝世俗,如美瓷莹莹,虽然年纪小,瞧着体质病弱,却真真儿是个琼枝玉树般的人物,也不吝惜将谢云初赞了个遍。 惹得谢大伯府上的庶子谢二郎谢云敬、三郎谢云霄、五郎谢云溪和谢氏族中的两位族兄弟谢云柏、谢云岚几人不住朝谢云初看去。 见谢云初那宠辱不惊的模样,那两位族兄撇了撇嘴,似乎很瞧不上。 三皇子看着态度恭谨的谢云初笑着同谢老说:“北魏鸿儒泰山闵不舟老先生,见纪京辞先生时言……除却怀之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今日一见谢家小郎君,瞧着这一身白衣与纪先生倒是风华像似。” 怀之……是纪京辞的字。 听到故人的名字,谢云初藏在袖中手心一紧,再次长揖:“小子怎敢同纪先生相提并论,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小郎君自谦了,都说后生可畏,小郎君如今还年幼便已显琼枝玉树之风骨,来日前程不可限量!”三皇子抬手拍了怕谢云初的肩膀,又道,“不日,荣华公主将要到汴京省亲,纪先生也要送我那不成器的五弟回来,届时……蹴鞠、茶会、马球会是少不了的!小郎君一定要来,小郎君或可见到纪先生。” 谢云初怔住。 她的母亲和……纪京辞,要来汴京了? 此生,谢云初从未想过还能和前世的故人能有什么交集。 她心中被复杂的情绪的填满。 这些年她刻意忽略北魏的消息,可虽然在永嘉,到底当年陈郡谢氏一族中有一脉去了北魏,往来书信之中,多少有提及,她做为谢氏大宗嫡孙也是知道一些的。 听说,她死后……她的父亲和母亲,每年她的忌日他们都会前往无妄山。 听说,她死后……纪京辞也离开了北魏,行踪不定。 “六郎?”谢大爷眉头紧皱,望着出神的谢云初,“殿下在同你说话!” 她闻声连忙告罪。 送走了三皇子,谢老太爷让孙辈的孩子们岀去,独独让谢云初留下。 第四十章:注目 “三郎你的课业要紧,祖父已经大好了,你不用在府上守着祖父,明年你就要殿试了,你可一定要给我谢氏一族争口气才是!” 谢云霄连忙长揖应声:“祖父放心,三郎一定拼尽全力。” “去吧!” 谢云霄跨出谢老太爷的院子,听到前面谢云溪和谢云敬几人,正叽叽喳喳兴奋说着……纪京辞先生要入汴京的事,他回头朝着正房看了眼。 想到刚才大皇子和三皇子对谢云初的另眼相看,想到祖父看着谢云初慈爱的目光。 他拳头攥紧,半晌才垂眸……跟上二郎和五郎,还有两位族弟的脚步离开。 正房。 谢老太爷同谢大爷说:“一会儿你去各位大人府上致歉时,将六郎也带上。” 谢大爷眉头紧了紧,他明白……谢老太爷说是让谢云初同他去致歉,实际上是想让他带着谢云初这个谢氏嫡孙前去给各位大人留一个好印象。 看来父亲这是要重视六郎了,那三郎云霄呢? “父亲,六郎……年纪还小,身子也不大好,不如让三郎以兄长的身份替六郎前去致歉吧!”谢大爷缓声同谢老太爷开口。 谢老太爷摆手:“六郎,昨夜你闹得各家不得安生,今日你可要好好给各位大人致歉。” 谢云初颔首:“孙儿知道了。” “你去换一身衣裳,一会和你大伯一道出门。”谢老太爷同谢云初说。 她同谢老太爷和谢大爷、谢二爷行礼后退了岀去。 “大皇子和三皇子先后来了谢府,估摸着一会儿子还会有人登门,老二……你替你大哥好生招待!”谢老太爷叮嘱谢二爷。 “是!父亲放心!”谢二爷应声。 “你先去吧,我同你大哥再叮嘱两句……”谢老太爷缓声道。 直到听见谢二爷打帘出门的声音,谢老这才沉着脸开口:“老大,为父知道……因为你是庶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所以对庶出但有才华的云霄你很是在意,哪怕三郎不是你的儿子,可他的才气好似让你看到当年的那个自己,你愿意尽心尽力去扶持三郎。” “父亲……”谢大爷听到父亲如此说,索性便摊开了道,“儿子承认,对三郎……的确是如同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所以才对三郎多加照顾,希望三郎能仰仗自己的才华……被记做嫡子,完成儿子最想却没有能实现的念想,可儿子也是为我谢氏一族长远计。” “六郎云初……即便是有才,但身体怕是不成,当初族中为六郎寻了多少名医,都说六郎不成!如今进京来太医也看过,还是不成!用药吊命……能让六郎维持到什么时候,身子羸弱又如何为陈郡谢氏出力?” “你说的,为父都想过!对三郎……为父并非打算就这么放弃,但同时……六郎你也要重视起来,以后之事谁也不敢说有什么万一!六郎这个孩子,平日里寡言少语,实则拙言敏行,他内里……要比你这一次看见的更为厉害,也更为狠得下心肠!” 谢老太爷深深望着谢大爷:“所以有一点……为父希望你记得,不论如何云初和雯蔓都是你的侄子和侄女,你们体内都留着谢家的血,这世上最珍贵的就是血脉之情!若你真的想要咱们陈郡谢氏好,就要盼着……六郎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好让我谢氏再出一能人!” 谢老太爷这是在告诉谢大爷,因谢大爷对谢雯蔓在汴京伯爵府受辱之事,谢云初恐怕已经对谢大爷有了不满…… 若是谢大爷再刻意压着谢云初,以六郎狠的下心的心性,不论是成为陈郡谢氏宗子,或是入朝为官。 谢大爷必不会再像今日这般,能得到谢氏全力支持。 再者,若谢云初能好好活着,以他如今所展现的能耐,假以时日必定成大器。 谢大爷手心微微收紧,站起身来同父亲长揖:“儿子受教!父亲的话……儿子都记住了,绝不敢忘。” 谢老太爷点了点头:“去吧,好好提点提点六郎。” “是!”谢大爷应声也退了岀去。 谢老太爷长长叹了一口气,从枕下拿出谢雯蔓写的那本……苏明航送礼的册子。 昨夜,伯爵夫人陈氏和苏明航负荆请罪,送上了和离书和双倍的嫁妆赔偿,末了……苏明航跪求他将亲笔所写的送礼账本还给他,放他一条生路。 魏管事端着汤药进来,瞧见谢老太爷抚摸着账本出身,笑着道:“老太爷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 谢老太爷又叹了一口气,将账本放在一旁身手端过魏管事送来的药。 “就是想到昨夜那苏明航哭求让把账本还给他之事,也不知道这苏明航是真被六郎吓着了,还是……苏明航的亲笔账本其实被雯蔓带回了永嘉,可六郎不相信我这个祖父,所以给了我一本誊抄的。” 魏管事笑着宽谢老太爷的心:“六郎是个聪明孩子,这些日子以来,老太爷有意抬举,六郎是瞧得出来的,怎么会不相信老太爷。” 谢老太爷将苦药喝完,摇了摇头,又接过魏管事奉上的漱口水,漱了口用帕子擦完嘴,才道:“这可不好说,就怕六郎与谢家已经离了心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老太爷对六郎好,六郎不会不记恩,您瞧……六郎为了大姑娘的事情,多上心,可见六郎是个重情重义的。今儿个一早六郎还遣了元宝来说,让老奴在大爷拿到这吏部尚书之前,派人盯紧了苏明航,以免苏家又出什么幺蛾子。” 听到这话,谢老太爷心稍稍宽了些,点了点头:“但愿,六郎心里是有谢氏的。” · 谢云初换了衣裳,心不在焉立在谢府门口候着谢大爷。 她心里惦记着三皇子说纪京辞,和她前世母亲要来大邺之事,想了想吩咐元宝…… “这次去各府致歉,你就不要跟了,你去打听打听这长公主独子晏知见的品性和脾气。昨夜出了晏小侯爷与人在明月馆斗殴之事,你出去打听这晏小侯爷平日里的言行也不会太惹人注目。” 第四十一章:藏拙 “六郎放心!”元宝点了点头。 “去之前,你先去同魏管事说一声,让他设法打探打探大邺已故大长公主之女荣华公主,和……纪京辞先生来汴京城的日子。” 谢云初话音刚落,元宝余光瞧见谢大爷撩袍出来,忙恭敬退到一旁,行礼:“大爷!” 谢大爷瞧了眼对他长揖的谢云初,扶着长随的手率先上了马车,谢云初紧随其后。 许是想到刚才谢老的一番话,谢大爷对谢云初的态度倒是和煦不少,问她:“六郎让魏管事打探荣华公主和纪先生来汴京的日子做什么?” 谢云初同谢大爷一礼,而后开口:“祖父和大伯的目标,是内阁,既然如此……至少在汴京城内,消息一定要灵通,不论大事小情,但凡是这汴京城内达官贵人家的事情,大伯手下得力之人一定要了如指掌。” “大到朝堂党派纷争,和他国侯爵夫人省……亲陛下决定以何种礼节相迎,小到……哪一家和哪一家不和,因什么不和,谁家和谁家结了亲家,谁家后宅内哪个小妾得宠,家中是否宠妾灭妻,这些消息都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起到作用,绝不能轻视!就如同列国之间都安插有探子,将消息送回母国,这是一个道理。” 谢大爷听到谢云初这话,手轻轻摩挲着衣摆。 他们谢府在汴京城内,铺面还是比较多的,有这个条件,只是打探消息这样的事情,下面的人自会操心,谢大爷倒是没有废过什么精神。 问这么一句,谢大爷也只是随口一说,可此时倒是上心了些,觉着谢云初说的有些道理。 摇晃的马车内,谢大爷瞧着十三岁的小郎君,缓声开口:“六郎,你长姐的事……你可怪大伯未曾出面为你长姐出头?大伯……也有大伯的无可奈何啊!” 谢云初抬眸,平静黝黑的瞳仁望着谢大爷,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当年赫赫有名的陈郡谢氏,为何到最后没落至此,没有如同琅琊王氏那般留长,六郎以为……是因为谢氏后来人都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目光没有放在全族,放在大局之上,没有将整个谢氏一族与自己当做一体。” 谢大爷的目光陡然凌厉了起来:“六郎这话便是诛心之语了。” “谢氏一族,并非只有大伯一人入阁,便是荣耀!同宗同族同气连枝,共荣共损!哪怕是谢氏女,也是上了谢家族谱的谢氏子孙!” “长姐在苏家受的委屈,汴京城中几乎人尽皆知,大伯却不曾为长姐出头过一次,大伯亲生的二姐姐,其婆母看到大伯不管侄女委屈,难道不会有样学样在小事上委屈二姐姐?” 谢大爷目光愈深。 “若些许小事,大伯不替二姐撑腰,二姐婆家会不会给二姐更大的委屈受?大伯伯出头,大姐姐婆家不会拿自己姐姐的事情来说嘴,说大伯伯小题大做,插手女儿夫家之事?” 谢云初直视谢大爷,语声不卑不亢:“退一万步说,二姐姐婆家依旧爱重二姐姐,不给二姐姐委屈受,可旁人……尤其是大伯的政敌,若他们觉得谢氏一族并非同心同德,难道不会轻视谢氏?” “就拿我长姐几次三番险些被苏明航打死的事情来说,若是我长姐真的死了,我母亲受不了丧女之痛,给父亲吹吹枕头风,在我母亲手下讨生活……唯我母亲之命是从的妾室,也给父亲吹一吹枕头风,再加上有人有意挑拨,我父亲一向疼爱阿姐,耳根子又软,我父亲是谢氏大宗嫡子将来的谢氏宗主,他即便是个泥人,经历丧女之痛,也会对大伯心存怨言吧?” “长姐死后,祖父祖母难道不会因大伯从未出手相助对二房心生愧疚,而后大房的所有要求,只要二房反对,祖父祖母就不会拼尽全力,三房自然是希望留在永嘉的东西多一些,来日等祖父母不在了,他们分的也就更多一些,大伯觉得没有永嘉的全力支持,大伯的官途能走多远?” 谢云初一席话,让谢大伯头脑顿时清明,连带看着谢云初的眼神都变了。 谢大爷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在他的心中,他是如今谢氏一族在仕途走的最远之人,谢氏一族想要强盛,想要重回乌衣巷时的荣耀,便别无选择,只能全力支持他,哪怕他最开始是个曾经不被看重的庶子。 就像谢氏如今全力支持孙辈的谢云霄一般…… 哪怕谢云霄的生母断送了谢家一个嫡女,害得当初谢家最为出色的神童谢六郎险些也丢了一条命,谢氏还是会允准谢云霄被记做嫡子。 “大伯,当年我们是赫赫有名的陈郡谢氏,可最终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大伯雄心壮志,前程远大……当引以为戒才是。”谢云初道。 自从成为谢氏六郎,谢云初看到了太多谢氏一族的弊端,也明白了陈郡谢氏做为当初与琅琊王氏齐名的王谢,最终为了衰落到了今天这一步。 陈郡谢氏……是所有士族门阀的缩影,士族之所以衰落,许多人都说是科考制度给了寒门之子出头的机会,这才削弱打击了士族对官场的垄断。 可,寒门能读书的,能有几家? 百姓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求世道太平,求一口热饭,求一件暖衣,有了余钱才会让孩子去读书。 十年寒窗苦读,又多少人家能供得起读书人? 士族门阀的衰落,有皇帝想要削弱门阀的外因,更有他们太重功利的内因。 谢大爷看着能平静与他说出这番话的小郎君,全然不像这个年纪孩童,沉稳内敛的通透模糊了年岁,仿佛他是个比他更年长之人。 后来的一路,谢大爷再未开口,他有些明白了谢云初为何中毒苏醒之后,便再未曾显露过神童之才。 这孩子,怕已经对谢氏失望,又无法改变,故而才选择闭口不言藏拙的吧。 谢云初同谢大爷从各府致歉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题外话------ 二皇子前面写过,为啥没有参与夺嫡呢?明明是先皇后嫡出……因为出生的时候脸上有胎记,在北魏当质子! 小可爱们……不要忽略二皇子!千万不要…… 第四十二章:利益 两人一起去给谢老太爷请了安,谢云初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下了。 倒是谢大爷,显得有些高兴。 如此光明正大在各位同僚家中走一圈,谢大爷同其他同僚的感情倒是真的加深了不少。 他对谢云初亦是越发的另眼相看,特地嘱咐身边长随让府医去瞧瞧谢云初。 “父亲,今日我听永寿伯提起说,北魏有一位神医,有起死回春的盛誉,父亲可以去信给北魏谢氏族人,询问他们是否真的有此神医,若是真的……那六郎的身子也就有望了,看看能否请神医入大邺,或是让六郎去一趟北魏,给六郎看一看!” “出发来汴京前,我便已让人送信去北魏,让北魏谢氏族人给六郎寻名医,若真有此人,想必他们会回信告知。”谢老太爷又问,“这次你走了这么一圈,还打听到什么消息。” “旁的到没有什么,就只礼部侍郎说,陛下让二皇子与长公主一同负责北魏安平侯夫人回大邺之事。” 谢大爷对这件事并未怎么上心:“陛下以为二皇子曾经质于北魏,对北魏较为熟悉,且在云昭郡主未曾成北魏太子妃前,与云昭郡主还有如今的北魏皇帝交好,同长公主接待安平侯夫人最合适不过,可惜……二皇子天生面带胎记注定是无缘帝位的。” “夺嫡之事瞬息万变,在储君之位大定之前,切不可轻视任一位皇子!”谢老太爷叮嘱谢大爷。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 谢云初一回来,元宝便将打听到的长公主独子晏知见的品性,详细同谢云初描述了一番。 说这晏知见平日里虽然脾气大,却是个洁身自好有几分才气和傲骨的郎君,平日里不招猫逗狗,可若是将晏知见惹急了,就是当朝的五皇子……晏知见也是真的动手打过的。 “哦,对了……”元宝说完晏知见的脾性,又道,“六郎您让查的那位北魏安平侯夫人,说是明日晌午便会入城。” 她喝药的动作一顿。 元宝怀里抱着黑漆描金的方盘,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 “魏管事还说,纪先生到京的具体日子目前还不知,这些年纪先生深居简出,消息很少,也只是知道纪先生要送当朝五皇子回汴京,应当快要到汴京了,六郎既然想知道,等查清楚了魏管事再同六郎说。” “好,我知道了……” 她将药一口饮尽,搁下药碗,却是辗转难眠。 前世,她曾费尽心机小心翼翼讨好母亲……只为了能得母亲疼爱。 她以为当自己重生成谢家六郎,前世云初的往事便和她再无瓜葛。 可今时今日,再听到前世母亲的消息,听到纪京辞的消息,她心口还是会不可抑制的闷痛。 她告诫自己,都已经过去了。 她即便是现在站在前世母亲的面前,站在纪京辞的面前,他们也一定不会认得她。 而且,她现在有谢家阿娘和长姐,她们对她掏心掏肺,她不该再沉溺于过去的伤怀和悲痛中,平白让她们忧心。 第二日,北魏安平侯夫人入城之时,声势浩大,大邺长公主亲自出城相迎,以姐妹相称,同坐一辆香车入城。 这位安平侯夫人身后,除了跟着延绵不绝手挑铜雕香炉的华衣美婢之外,还有北魏黑骑护卫,那黑骑将士们骑马入城。 毛发油亮的黑色骏马身披锁子甲,将士们玄色铠甲于艳阳之下熠熠生寒,压迫感极强。 大邺的百姓哪里见过这阵仗…… 立在长街两侧,和繁华楼阁上的富贵公子哥也都沉默着,这也是头一次意识到,大邺和北魏这个强国霸主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那样的高大矫健通体黝黑体型几乎如出一辙的骏马,在大邺……向来都是皇室贵族才能养的起的,可北魏竟然有黑骑军队。 那日随谢云霄一同前往长明楼看热闹回来的谢云溪,与谢老爷子说起今日的盛况,也终于明白为何陈郡谢氏的另一支要去北魏,北魏的强大或许已远远超出他们大邺子民的想象。 谢老爷子听完谢云溪的话,抬手拍了拍谢云溪的脑袋,看着室内的两个儿子和孙子们,缓声开口…… “我们之所以不去北魏,是因我们谢氏的根在大邺,这里……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我们不能因为大邺不如北魏,便舍国舍家而去!” “谢氏为何要建立书院?因为……少年是一国的希望!大邺和北魏将来谁强谁弱……是由你们这一代少年来决定!要使国家强盛,你们这些少年便需开智启蒙,读书识字,博览百家,辨析百家诸子所长,取其精华来辅佐君王治国治世!” “这是大邺……读书人的责任和担当!每一个大邺好儿郎,都应该有将我大邺变为强国的志向。祖父希望……来日你们能用自己的才学,将我们大邺建立成一个更好,更强的国家,而非弃母国而去!至少我们谢氏一族……决不能背弃母国。” 谢云初抬头朝谢老爷子看去,见谢老爷子眼眶泛红,眼底似有泪水莹莹,藏满了故事。 她有些不明白…… 她一直以为,谢老太爷只关心谢氏一族的兴衰,以为谢老太爷办书院,以仁厚之名立世,帮助那些学子,都是带着功利目的的。 为了那些从云山书院出来的学子,和他帮助过的读书人,将来为官之后,知恩图报,报答谢家。 她从不否认谢老太爷的深谋远虑,故而……觉着谢老太爷是在为谢氏一族,下一盘很大的棋局,因此她从未想过谢老太爷办书院,是因对大邺的少年给予厚望,是因热爱他的母国。 谢云初对谢老太爷突然间,便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位老人家,或许迂腐,或许注重宗族利益,可这位老人家……也很爱自己的母国,也在尽己所能的,为母国出力。 资助、帮扶那些读书人,谢老太爷许有功利在其中,可这也是他的赤子之心,两者并不矛盾。 第四十三章:孤臣 可若说他是大邺一位慈祥的老者,他却对自己的子孙……有利抬举,无利牺牲或放弃,干脆利落的无丝毫犹疑和拖泥带水。 余光注意到谢云初正盯着他,谢老太爷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清了清嗓子缓声开口:“蜀国……因为弱小,所以被北魏吞并!我们大邺因为是弱国,在北魏的手上也受过不少屈辱,祖父年纪大了,想起来难免伤怀!” 谢云初曾经生活在北魏都城,了解北魏的繁盛,明白北魏朝堂的峥嵘。 自然也知道大邺的弊病在哪里,她内心其实很为大邺可惜。 大邺比起北魏,占据沃野耕地,可粮食产量却不如北魏多,耕地大多荒芜。 大邺有如汴京和杭州这般繁华的城池,但都在少数,且多为勋贵士族盘踞之地。 坐拥天赐佳水,又有运河便利,可朝廷腐烂……皇子只手遮天,鱼盐航运之利都进了皇子和勋贵的口袋,大邺国库日渐空空。 而大邺最大的弊病,在于朝廷之中,没有真正能针砭时弊的耿直孤臣。 朝廷上下曲意逢迎,都是些揣摩君王之意,善君王所喜之言的官员。 皇帝自幼受苦,登基之后喜好奢靡,不已弱国自警,反而高高在上,以大国皇帝自居。 百姓未开智启蒙,愚昧无知,自以为母国为强国。 读书人要么深觉自己母国弱小,羞于启齿,弃母国而投奔北魏。 要么,为官之后,为了前程,没了傲骨,与一众同僚,一同醉生梦死。 皇帝心底或许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放不下架子,舍不下面子,又贪恋眼前奢靡的日子。 所以皇帝不管百姓苦不苦,天下苦不苦,只要他这个皇帝不苦,他便得过且过。 或许是因为谢云初他们年纪太小,谢老太爷并未说得更为深入…… 直到谢大爷府上的管事将大长公主府上送来的邀贴送来,谢老太爷才从伤怀的情绪之中走出来。 “长公主……这算是点名要六郎去参加三日后的花宴了,怕是推辞不得。”谢大爷看完帖子后,转而看向谢云霄,“三郎,你对长公主府熟悉,到时候可要顾好六郎。” 谢云霄起身恭敬长揖应声,明白因替长姐讨要嫁妆一事,头次来汴京的谢云初已以极为短的时间,在汴京城里打响了名头。 长公主的花宴是早两个月前就定下的,该给各家下的帖子早就已经下了,如今还要特意再给谢家下帖,点名要谢云初前去赴宴…… 这传出去,对谢云初日后踏入汴京勋贵圈子是有助益的。 而且,大伯似乎也已经开始重视谢云初了。 谢云霄抬头看向谢云初,见谢云初神色淡漠垂着眸子,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并未露出欣喜的神情,这到让谢云霄疑惑了…… 谢云初带人在汴京城里闹那么一通,不就是为了能让他这个人迅速被汴京城中的勋贵记住吗? 现在得偿所愿,竟让长公主记住了名字,还邀他前去花宴,他当真就能做到宠辱不惊? 谢云初此刻脑子里乱糟糟的,大邺皇帝命长公主和二皇子接待安平侯夫人。 后日花宴……或许她前世的母亲安平侯夫人也在。 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许是因从未想过重生一世还能见到前世的生母。 她心绪有些复杂,不知道自己后日若是见了前世的母亲,能不能做到心静如水。 或许,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可心中还是有怨和不甘。 那个人……毕竟是她上一世,费劲了心思只求她分给自己一点点疼爱的母亲。 “六郎,后日你就跟着三郎,三郎是晏小侯爷的伴读,两人关系亲密,又与汴京城中其他公子相熟,正好将你引荐给他们。”谢老太爷看着沉静自持,心思不溢于面的谢云初,心中更高兴了些。 他叮嘱谢云初:“你记住,你是我们陈郡谢氏的大宗嫡孙,切不可坠了我们陈郡谢氏的名声。祖父知道你是个心中有章程的孩子,自会拿捏好与那些勋贵公子交往的分寸。” 谢云初长揖称是。 · 每年五月长公主的赏花宴已是汴京城的惯例。 每每此时,便是各家小郎君吟诗作对出风头,各家小娘子显露才华的机会,更是各家相看在室小娘子,和未曾婚配、定亲小郎君的时候。 所以每年四月底五月初花宴之时,各家小郎君和小娘子都是卯足了劲儿装扮,盛装出席。 谢云初带来的衣裳中,最华贵的那套,在前去各府讨要长姐嫁妆的时候已经穿过了,自是不能再穿的。 这天前往公主府参加花宴时,她穿了一身银线流云暗绣的霜色左襟长衫,腰束祥云纹镶白玉的宽腰带,缀着与白玉禁步,虽说没有多华贵,却显出几分清雅出尘的气质来。 花宴男宾由晏侯爷招待,谢大爷、谢二爷和二郎谢云敬、三郎谢云霄、五郎谢云溪和谢氏的两位族兄,与谢侯爷行礼之后,谢大爷便让谢云敬和谢云霄带着五郎、六郎去给长公主问安。 到底,这六郎是长公主亲自下帖唤来的,该去在长公主面前露露脸。 谢云初跟在谢云霄、谢云敬身后,袖中的拳头轻轻攥住。 刚才……晏侯爷说,长公主与她前世的母亲北魏安平侯夫人同在兰花阁。 来之前,她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同安平侯夫人相遇的情景,自以为已能够做到从容应对,可檐下快要见到了,她心中反倒有些莫名吃力。 兰花阁设在公主府的兰花园中。 重檐楼阁只用二十四根精雕细琢的红漆乌木柱子撑起,四面通透,檐下半垂的竹画帘。 月华白纱帐被鎏金缠枝的铜钩勾在两侧,坐在这兰花阁内,风过便是芬芳馥郁,转眸便是平日里在外头见不到的名花香草。 各家贵女在晏侯爷几位侄女的陪同下,在园中赏花。 晏侯爷的侄女瞧见熟悉的谢云霄,正要打招呼,便注意到谢云霄身边那个眼生的小郎君,那小郎君生得那般白净又身着白衣,在这花丛鹅卵石铺就的十字路上行走,超尘脱俗。 第四十四章:不可貌相 闺女们用团扇掩着唇,叽叽喳喳议论跟在谢云霄身后……那两个面生的小郎君是谁家的,又偷偷议论哪个长得更清秀。 兰花阁内坐着说话的,除却大长公主和北魏安平侯夫人之外,还有几位……皆是幼时同北魏安平侯夫人有交情的夫人。 谢云初听到兰花阁内安平侯夫人那熟悉的笑声,垂眸拎起长衫下摆拾阶而上,恭顺入内,忍不住抬头朝安平侯夫人看去。 北魏安平侯夫人正与长公主坐在矮榻上…… 她穿着水蓝色银线绣蝶的单衫,恰恰好露出中衣白色的领缘,下着一条藏青色织金纹的十六幅月华裙,又梳了高高的凌云髻,满头珠翠,光是头上那镶了硕大南珠的千叶牡丹簪,便价值连城,一看就是北魏宫廷内造的物什。 不知长公主说了什么,安平侯夫人笑得直用帕子沾眼角。 多年不见,安平侯夫人好似还是谢云初记忆中的模样,面容白皙,眉目极为精致漂亮,岁月好似格外优待安平侯夫人,四年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谢云初此时终于明白,她在见到安平侯夫人之前,心里的不舒坦是因……不甘心。 她知道她的死亡,对安平侯夫人和安平侯来说,并非心痛,而是解脱。 也清楚,她死后……他们没有人会记住她的。 就连去无妄山祭拜,都是他们不得不做给世人看的。 因为她知道,他们没有人会真心为她流下泪水。 不经意间,四目相对。 谢云初脚下步子一顿,明明时过境迁……应是恍如隔世,可曾经安平侯夫人的横眉冷目却似就在眼前。 她忙垂下眸子,可在看到安平侯夫人身上那块翡翠玉佩时,她手心一紧,一阵酸涩的热流狠狠冲入她的心口。 那玉佩是她亲手雕琢……送安平侯夫人的。 前世,安平侯夫人曾赞过她送妹妹云昭的玉佩不错,她就巴巴的挑了好几块翡翠,雕的手上全都是伤,才得了那么一块能拿得出手的。 她忐忑的揣在怀里一个多月,只希望母亲看到时能喜欢,能对她笑一笑。 后来,她穿着男装带上面具,护送父母和妹妹回蜀国祭祖,途中……妹妹留书出走,称不愿再回北魏太子府,只想与心爱之人远走高飞。 安平侯夫妇惊慌失措之下,让她暂且扮成妹妹,装作脸上生疮不愿见人,糊弄住太子府的人,暗中派人去寻找妹妹云昭。 再后来,在队伍行至无妄城,戎狄来犯,得知妹妹在城外遇险,安平侯夫妇不敢惊动太子府的府兵,只得让她换上男装,佩戴面具,带领同安平侯府护卫出城救人。 她九死一生……才将妹妹救回来,浑身是血,伤口疼得撕心裂肺。 本以为,她至少能得到一句关怀。 可安平侯只对她摆手,示意她退下更衣包扎伤口,千万别被人发现,如同对待一个下人。 她倒下去之前,只记得安平侯夫妇将妹妹搂在怀中,满目心疼的责骂。 等她醒来后,戎狄便来了。 戎狄将领称,要活捉北魏太子妃。 她听到消息,知道无妄城的守兵定然是无法抵挡戎狄强兵,强撑着起身,想去找安平侯夫妇商议让他们带妹妹快些从东门逃走。 可在安平侯夫妇窗外,她却听到安平侯夫妇商议,如何说服她假装妹妹云昭留下,让戎狄大军觉着太子妃就在无妄城中,吸引戎狄大军注意力…… 给他们争取更多时间逃命,否则现在出城逃走,还是会被戎狄大军追上。 她那时站在窗外,一腔热血瞬息凉透。 她知道,自己再一次,被父亲和母亲抛弃了。 其实,就算是他们不在背后谋划骗她,她也是愿意代替妹妹赴死的。 在她看来,骨肉亲情是这世上最无价,也是最不能割舍的。 所以,她拖着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的身子跨进了房间,同他们说……她愿意留在无妄城,以太子妃的身份,为他们和百姓拖延时间逃离。 她便是那个时候,将这玉佩给安平侯夫人的。 她说,愿意用这一身的血肉,偿还他们的生恩,从此两不相欠,生生世世再无瓜葛。 安平侯夫人忙不迭点头收下,扯着她进去更换妹妹的衣裳,又将她的面具斩成两半,遮挡住她脸上丑陋的火红胎记,让她以与妹妹一模一样的半张脸示人。 全然没有注意到玉佩已滑落跌于地衣绒毯上,在他们脚下被踩来踩去,如同她曾对安平侯夫人的一腔孺慕之情…… 可,她死后四年再见,她却将玉佩佩在身上。 是否……这么多年,她至少曾有那么一瞬,想起过也有过她这么一个女儿,也曾后悔过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给她一点疼爱。 “六郎?”谢云霄扯了扯谢云初的衣裳,“愣着干什么,上前给长公主和荣华公主行礼。” 谢云初回神,上前长揖行礼:“小子见过长公主……荣华公主。” 长公主笑盈盈瞧着谢云初,见眼前的少年郎生得白净,这一身白衣更是将少年衬得如白璧无瑕,在谢家几位小郎君之中……竟是最为打眼的那个。 “原来,这就是那日替自家长姐讨嫁妆……大闹汴京的谢六郎。”长公主语声中并无责怪的意思,似还带着些笑意,“本宫听几个混小子说……这谢家小郎君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原以为是夸大了,这么一瞧还真是!本宫这里有十颗红石榴宝石,听闻也是你长姐的嫁妆。” 谢云初不清楚长公主突然提起十颗红宝石石榴,是什么意思,便道:“回长公主,长姐嫁妆中的红宝石石榴一共有十二颗,云初正在寻另外两颗的下落,原本打算寻到另外两颗……再来与长公主叩首陈情。” 听到云初二字,正在喝茶的安平侯夫人抬眸,也打量起眼前的小郎君。 瞧着这小郎君白白净净,看着像个病弱的,竟然为了给自家长姐撑腰,大闹汴京城,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四十五章:逃命 “这倒不用小郎君再费工夫了,另外两颗红宝石石榴,本宫已经替你找了回来,不过……这红宝石石榴本宫可不能让你这么轻易拿走!”长公主语声中带着和煦的笑意。 “本宫曾看过小郎君幼年时所做的诗词,连陛下都称赞……能做出如此磅礴大气诗词,风骨品性当也是世间难寻的清正,只可惜后来小郎君病了未能来神童举殿试,正好今日宴上安排了诗画比试,还有投壶这些凑趣的,小郎君只要能在任何一项比试中能拔得头筹,便可以带走十二颗红宝石石榴,如何?” 听到这话,有贵妇人用帕子掩住唇,笑着打趣长公主:“长公主,必是瞧着谢家六郎是个如此好看的小郎君,就变着法儿将这十二颗红宝石石榴塞给这谢家六郎呢吧!” “可不是么!我记得我也听过谢家六郎的诗词,的确是磅礴大气,今日旁的不说,诗词上……谢家六郎必定能夺魁!长公主这可是明着偏向谢家六郎了。” 长公主听到这话,笑容越发明媚,有一下没一下摇着团扇:“重情重义的孩子,本宫都喜欢……” 谢云霄身侧的拳头收紧,薄唇紧紧抿着,只觉长公主这话……好似说给他听的。 谢云敬和谢云溪倒是为谢云初捏了一把冷汗,谢云初中毒醒来之后,便全然没有了神童作诗之才,投壶这类游戏更是从未见谢云初玩儿过。 虽然谢云溪不喜欢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总压他一头的六郎,可他到底是谢家的人,他若丢了人,那就是谢氏一族丢了人! 谢云初没有吭声,这长公主果然与她想的一般,是个不能容人的。 谢家三郎谢云霄在公主府这么多年,长公主会不知道谢家六郎已经没了神童之才,如今已是被谢氏遗弃的废人? 今日长公主特意将陛下夸赞过谢六郎所做诗词之事说出来,旁人瞧着……是长公主喜欢谢云初这个孩子,特意将另外两枚红宝石石榴寻来,找个由头还给谢家。 可若是,谢云初选了诗词,却无法拔得头筹,便是对不住陛下曾经的赞赏,让所有人都知道这谢家六郎已从神童变得平庸。 到时,这红宝石石榴不能归还谢家,可就不是长公主的错,就是谢家也没有借口再厚颜来讨。 又或者,长公主可以在花宴之后,再派人将十二颗红宝石石榴送回谢家。 这样以来,不论如何都是谢家欠了长公主的人情,谢云初又在汴京城丢了脸面,给长公主出了一口恶气,一举两得。 “六郎……还不快谢过长公主!”谢家二郎谢云敬见谢云初不吭声,低声提点。 谢云初长揖同长公主道谢后,道:“长公主有心将十二颗红宝石石榴还于谢家,云初铭感五内,只是……长公主有所不知,云初九岁那年大病一场之后,便再无作诗之能,小子无能……恐怕要让长公主失望了。” 长公主摇着团扇的动作一顿,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心高气傲的小郎君,当真就当中承认了自己没了神童之才。 “那就……不拘什么,只要能夺魁,十二颗红宝石石榴,便由你带回去!”长公主面上不显,装作是诚心想让谢云初将红石榴宝石带回去的样子,依旧含笑。 长公主话说到这一步,再不接……就是谢云初不识好歹了。 谢云初道谢的话音刚落,就见晏侯爷身边的管事,在长公主贴身嬷嬷带领下拎着长袍走了进来。 “长公主、荣华公主,各位夫人。”候府管事行礼后,才笑着开口,“前面投壶的场子已经摆开了,结果旁人都赢不过工部尚书家的柳四郎不愿再战,这柳四郎便嚷着要同谢三郎比试,侯爷和小侯爷这才遣老奴过来请谢三郎。柳四郎说……长公主有一把象牙折扇,斗胆请长公主为这局添做彩头。” “哎哟!我们家那个皮猴子……”工部尚书夫人轻嗔了一声,可眉目间又都是慈母爱意。 长公主听到这话,眉目间全都是笑意,同工部尚书夫人道:“四郎孝顺,这是惦记着本宫上次赢了你的象牙折扇,来找我讨了!” 工部尚书夫人一直同长公主交好,知道长公主不会因为这小事生气,忙道:“这孩子就老天爷派来磨我的小魔星!他要是有晏小侯爷一半的进退有度,我也能少长几根白头发,您瞧瞧我……这才多大,头发都被他气白了!” 长公主笑得越发开怀,她看向谢云霄:“云霄的投壶之术很是厉害,不过倒还真是未曾同柳四郎比试过,玉蝉,去将本宫库房里那把象牙折扇取来,就当是本宫给小郎君们添的彩头。” 听到这话,北魏的安平侯夫人也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来凑个趣儿!” 管事身后捧着托盘的婢女连忙碎步行至安平侯夫人面前,双膝跪地,将托盘高举过头顶。 安平侯夫人在自己头上摸了摸,似乎是觉着送小郎君头饰不大好,瞧见自己腰间佩戴的翡翠玉佩,她笑着将翡翠玉佩摘下…… 看着那枚她亲手雕琢的翡翠玉佩,被安平侯夫人放在黑漆描金的托盘当中,谢云初面上的血色尽褪。 跟在安平侯夫人身边的王嬷嬷,看到玉佩忙上前压低声音开口:“主子,那可是……她临死前送您的!” 见安平侯夫人似乎有些想不起来,王嬷嬷又道:“无妄山。” 安平侯夫人一怔,视线又落回托盘当中,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今儿个一早,她在首饰盒中看到这枚玉佩,只觉与她今日的衣裳很是搭配,倒是忘记了……这玉佩是那个被她百般嫌弃的女儿,在无妄城送给她的。 她有些恍惚,好似记的,那孩子对她说……愿意用一身的血肉,偿还她的生恩,从此两不相欠,生生世世再无瓜葛。 她记的自己说了都依她,而后就慌忙拉着她……给她穿云昭的衣裳。 那时,正是鱼游沸鼎燕处焚巢的危急之时,她只顾着带丈夫和女儿慌忙逃命。 后来……得知云初从无妄山一跃而下,没有被人看到尸身,她才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六章:投壶 “荣华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这玉佩为旁人所赠不好送人?”长公主笑着给安平侯夫人找台阶。 她忙道:“也怪我……没有提前告诉荣华姐姐今儿个要添彩头,荣华姐姐定然是觉着打赏的金裸子和首饰不适宜给小郎君们添彩,无妨的……我正好有要送姐姐的东西,还来得及送去,姐姐从里面挑拣一样添彩头就是了!” 安平侯夫人回神,笑着开口:“哪里,不过是偶然得了这一物,翡翠倒是好翡翠,不过雕工乍一看还成,终究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王嬷嬷觉着……自己带一带还成,送给小郎君们添彩头,怕旁人以为我们安平侯府小气。” 谢云初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寒意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舌,从她小腿蜿蜒而上,一口咬在了她的心口处,生疼……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长公主笑着拿起那块翡翠玉,“这翡翠一丝杂质都没有,干净通透,实在是难得!这雕工……的确不如姐姐身上其他物什儿精致,可也算是上乘了!姐姐这是见惯了好东西,咱们觉着是宝贝儿的东西,都入不了姐姐的眼了!” 几位勋贵夫人,跟着用帕子掩唇直笑:“咱们荣华公主幼时被大长公主金尊玉贵的宠爱着,自小呀……那眼光都是极高的,咱们打小都知道。” 长公主含笑将翡翠玉佩放在托盘之中,别的夫人也都跟着添了彩头。 从兰花阁退出来。 谢云初立在耀目骄阳之下,紧攥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她看着谢云溪谢云霄他们走远的身影,眼眶酸胀的厉害。 是啊,对安平侯夫人来说,上一世的她,可不就和那玉佩一样,是上不了台面的么。 被抛弃了那么多次,被嫌弃了一辈子,已经都死了一次,还这么不清醒,还要这么可怜巴巴的,心存妄念吗? 本就知道的事情,她又有什么计较的。 她轻轻笑了一声,抬脚朝前厅走去。 即便安平侯夫人觉得她精心雕刻的玉佩上不得台面,那也是她的东西! 安平侯夫人不要…… 她要! 谢云初跨进设了投壶的葳蕤厅时,谢云霄已经推拒了同柳四郎的比试。 谢云霄心中清楚,长公主刚才让人将象牙折扇取来,分明就是想要借柳四郎之手还给工部尚书夫人,他若是赢了柳四郎,定是要得罪人的! 可要是故意输给柳四郎,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可就没了,不如借这象牙折扇之说……成人之美。 谢云初看了眼被安平侯夫人说上不得台面的玉佩,问正同谢云霄说承让的柳四郎:“不知道柳四郎是怎么个比法?” 旁人听谢云霄说这象牙折扇是柳四郎母亲的爱物,原本这局都已不打算与柳四郎较量,没想到谢云初却出声了。 柳四郎一向自视甚高,上下打量了一眼衣着不凡的谢云初,眼睛一亮:“我见过你!你是……钟灵巷谢家的六郎!” 那晚,他见谢六郎带着高举火把的护卫家丁,从钟灵巷浩浩荡荡走出来,他还跟着去看热闹了。 谢云敬笑着颔首:“正是,这是我家六郎。” 谢云初同柳四郎行礼,道:“先给柳四郎赔个不是,长公主心善替谢家寻齐了我长姐陪嫁的十二颗红宝石石榴,长公主原想……六郎幼有善做诗词之名,便言六郎若能在今日任意一项比试中夺得魁首,便允将红宝石石榴带回,可四年前一场大病,六郎已失了作诗之能,也只有投壶尚能拿得出手。” 说着,谢云初又是一礼:“今日柳四郎是为了替母赢回象牙折扇,六郎……是为外祖母传下来的传家宝,都是为了自家长辈,六郎无颜请柳四郎相让,只能斗胆请柳四郎一战,还请柳四郎包涵。” 谢云初这番话也算是情真意切,都是为了拿回自家长辈之物。 “好说!好说!”柳四郎语声爽朗,抽出一根羽箭,“六郎小小年纪傲骨嶙嶙,我愿与六郎一战,但小六郎……你可别说我欺负你,旁的不敢说,投壶……除了没有同你庶兄谢云霄比试过之外,还从未遇见过敌手!就连晏小侯爷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谢云初再次行礼:“还请柳四郎全力一战!” 谢云溪颇有些担心,谢云初自打四年前中毒醒来后,就越发的不爱与人来往,他从未见谢云初投过壶,他身子那么弱……能成吗? 要是输了,丢的可就是谢家的脸面了! “唉唉唉唉!我说这么着比没有什么趣味,咱们不如来下注吧!看是长胜不败的柳四郎能赢,还是咱们不知道实力如何的谢六郎能赢!”户部侍郎家三郎合了手中摇晃的折扇,在掌心里敲了一下,从椅子上起身站在柳四郎身旁,高声喊道,“我做庄,你们来下注……来来来来!” 隔着十八幅楠木精雕的嵌珊瑚的屏风,正陪二皇子说话的晏知见转头看正在隔壁闹腾的小郎君们。 “小六郎,可是你让我全力一战的!我可就不让着你了!”柳四郎抽出一根羽箭,走至正对投壶正中央的位置,略作瞄准,便将手中羽箭投了岀去。 羽箭冲出,直中贯耳。 “有初贯耳,二十筹!” 小郎君们这边儿顿时沸腾了起来。 原本坐在椅子上看的小郎君都站起身来,只觉这柳四郎的第一投便已经定了江山,这谢六郎定然是追不上了。 就连正在喝茶闲谈的长辈们都听到了动静,忍不住朝着隔壁喧闹的小郎君们看去。 坐在主位上,戴着半幅银色面具的二皇子,端起茶杯,徐徐往茶杯中吹着气…… 隔着氤氲而起的浅薄热气,二皇子余光瞧见屏风另一边,一位身着白衣的小郎君走至箭筒旁半晌未动。 他漫不经心转头朝着那小郎君看去,只能看到那小郎君白净如瓷的侧脸轮廓,和那小郎君交襟长袍中露出的洁白的领缘。 二皇子曾经在北魏的时候,识得一人……投壶投的极好,很少能遇见对手。 只是,她已离世有四年了。 第四十七章:惊喜 谢云溪看向面色如玉苍白,带着病弱之态的谢云初,替谢云初捏了一把冷汗,虽然他不喜欢谢云初,谢云溪心底却还是希望谢云初能赢的,但这开局便是二十筹……谢云初怕是追不上了吧! 谢云初立在箭筒前,面色沉着,在满室小郎君的催促和起哄声中,脚尖轻踢箭筒底部,抓住弹起的第一根羽箭箭尾,羽箭轻盈在她细白如玉的中指间一转,食指按住箭尾,转身,投出…… 她谢云初用心雕出来的东西,别人弃如草芥,可在她眼里是无价之宝。 羽箭入壶利落,壶身未动分毫。 “有初贯耳,二十筹!” “也是有初贯耳!谢家六郎厉害啊!” 隔壁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高呼声。 二皇子瞳仁一紧,那个投壶动作…… 他目光不自觉被那小郎君吸引,脑海中那灵动活泼的云昭郡主,仿佛再次活了起来! 那一身鹅黄裙衫的少女,为替他出头与人比投壶,她便是这样的动作,这样的干脆利落,第一箭便中了贯耳。 他还记得……云昭看向他时得意骄傲的表情,记的她凑到自己跟前,掩着唇说……这绝招是她缠着姐姐教她了半个月,幸亏她天资聪颖很快便学会了。她那双眼明亮又清澈,干净的像是这世上最璀璨的明珠。 二皇子回神,看向屏风那头如同鼎内沸水的小郎君们。 他听到那些小郎君的惊呼和盛赞,可投中有初贯耳的白衣小郎君却表情沉静,没有丝毫雀跃,二皇子看得出……那并非是装出来的宠辱不惊。 那暗藏锋芒的双眼深处,是真的沉静如一潭死水。 谢云霄惊讶看着谢云初…… 谢云初什么时候竟投的这样一手好壶? 投壶动作干净,羽箭入贯耳不碰壶身,其功力远在他之上,更远在柳四郎之上。 谢云溪和两位族兄对视,他们从未见过谢云初投壶,没想到……背地里竟还有这么一手。 小郎君们这边连着两个有初贯耳的热闹动静,到底是惊动了喝茶寒暄的大人们,有人坐不住绕过屏风也来小郎君们这边看热闹。 柳四郎也实在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着羸弱的小郎君竟然如此厉害,心底燃起斗志:“厉害啊小六郎!既然如此……哥哥我可就不客气了,小六郎……你可看好了!” 说着,柳四郎抽出一根羽箭,瞄准后,投了岀去…… “连中贯耳,十筹!” “好!” “柳四郎厉害啊!” 与柳四郎交好的小郎君们纷纷拍手,就连来看热闹的长辈也忍不住跟着点头叫好。 “小六郎,要是我赢了,你长姐的红宝石石榴可就是我柳四郎的了,你可答应?”柳四郎全身都是斗志。 “自然!”谢云初看着前方壶口,抽出一根羽箭,箭身轻盈在她指尖一转,她食指按住箭尾……投出。 “耳倚杆!十五筹!” 小郎君们再次沸腾了起来。 “耳倚杆!这谢家六郎小小年纪竟如此厉害!” 连中贯耳可以算已经是相当厉害了,这谢家六郎在连中贯耳之余竟是……还是耳倚杆,也不知是运气,还是真就这么厉害。 谢大爷和谢二爷都看向谢云初,颇为意外。 就连柳四郎也忍不住替谢云初叫好:“小六郎厉害啊!” 柳四郎抽出一根羽箭,同谢云初笑道:“这样投没意思,小六郎……不如这样,你我投壶之前,先报出自己要投的是什么,投的要与说的相同……才算是投中,怎么样?” 柳四郎也觉谢云初投中了耳倚杆有运气的成分在,觉着如此才能显出真本事。 谢云初同柳四郎行礼:“都听柳四郎的。” “好!那这一箭……我便投耳倚杆!”柳四郎瞄准壶耳,动作轻盈将羽箭投出。 “耳倚杆!十五筹!” “好家伙!柳四郎你什么时候练了这么一手!竟然说什么投什么!” “这谢家小郎君,不知道还行不行?” “柳四郎敢提出如此投壶,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我看这谢家六郎怕是要输!” 二皇子萧知宴也走了过来,众人慌忙给萧知宴让开一条道。 谢云初正弯腰从箭筒抽羽箭,余光瞧见萧知宴腰间的玉佩,抬头…… 对上萧知宴那双冰冷不见底的深眸,看到他脸上那半幅面具,谢云初有一瞬间的怔愣…… 是他。 谢云初捏着羽箭的手顿了顿,收回视线,抽出羽箭,箭身轻巧在她指尖一转,她道:“龙首……” 谢二爷听到谢云初说龙首二字,心中大惊,忙道:“六郎,龙首是那么好投的?小孩子家家的,别一时义气胡闹!” “谢二爷不必多虑,小孩子们玩闹,输了也不打紧!”晏侯爷笑着安抚谢二爷。 谢云初将羽箭利落掷出…… 只听的咻的一声,羽箭入壶,倚杆停住,箭头指着的正是谢云初的方向。 “龙首,十八筹!” “好!”晏侯爷最先喊了一声好,拍起手来。 周遭叫好声连连,这下……旁人也都知道,谢云初刚才投出的耳倚杆并非运气,而是确有其能耐。 谢二爷表情震惊。 他……可从未见过女儿投壶,她什么时候投了这么一手好壶? 他直愣愣盯着女儿,听着身旁的人夸赞六郎,说他孩子教的好,谢二爷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记的多年前这样被人围着称赞孩子教的好,还是真正的六郎……五步成诗之时。 谢二爷看着静静立在人群之中,喜怒不显的谢云初,竟觉得自己好似越发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 谢大爷负在背后的手轻微摩挲着,六郎带给他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 他装作不经意打量着其他人的表情,心中清楚……今日之后,谢云初将在汴京城中得到一席之地。 若是谢云初留在汴京城,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柳四郎此刻正色看向谢云初,朝着谢云初一礼:“是我小瞧六郎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过……即便知道自己这投壶之术不如六郎,我还是想和六郎战到最后!” 第四十八章:浪壶 谢云初连忙还礼:“六郎侥幸。” 柳四郎没有丝毫嫉妒和不甘,脸上笑意更明媚。 他抽出羽箭,攥在手中想了想才道:“我也来试试龙首……” 羽箭投出,柳四郎的箭在壶口转了一圈后倚栏停住,但箭头却指的不是柳四郎的方向。 “浪壶,十四筹!” 可柳四郎有言在先,投的要与说的相同才算是投中,这十四筹自然是不能算的。 “哎呀!差一点!”柳四郎拍了下手,又看向谢云初,“小六郎,可不能以为我必输无疑留手或掉以轻心,我可是随时能追上的!你必须尽全力,不然你就是瞧不起我柳四郎,我可不依!” 谢云初又朝柳四郎行礼:“六郎必定全力以赴。” 她抽出一根羽箭,指尖一转,食指按住箭尾:“贯耳!” 羽箭掷出,稳稳当当入壶耳。 “贯耳,十筹!” “谢家六郎……这要比谢云霄厉害多了吧!” 这话戳痛了谢云霄的心。 他注视着谢云初,六郎本就是大宗嫡子,即便是没有神童之才,只要能活下来……将来就是谢氏一族的宗主。 他只是一个庶子,所以他得为自己的前程争。 他以为自从六郎中毒伤了身子又失去神童之才后,便是一个废人,不能再称之为他的对手。 没想到自六郎入汴京以来,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颠覆他的认知。 从今日开始,他不得不再次正视六郎。 柳四郎抽出羽箭,稳住心神还想着要追回来,再次尝试龙首,可还是败了。 谢云初在筹数上已稳操胜券,接下来并未卖弄投壶之术,稳稳当当以全壶赢了柳四郎。 “输给六郎,我心服口服!说投什么就能投什么……除了纪京辞先生,小六郎你可是唯一一个了!”柳四郎怎么看谢云初怎么喜欢,扫了谢云霄一眼,故意挑事道,“你是嫡出,这投壶之术,必定比你庶兄谢云霄胜出许多吧!” 谢云霄抿着薄唇,含笑不语。 谢云初道:“六郎如何能与兄长们相比,柳四郎高看六郎了。” “这话我可不信,谢云霄……你可敢与小六郎比一场?”柳四郎嚷嚷着,“陈郡谢氏出身的小郎君六艺学的都好,我们比不过……你们可以自己来比比,反正魁首肯定是你们家的,也让我们看看热闹,是不是!” 柳四郎这么一嚷嚷,其他纨绔也都跟着起哄。 晏知见瞧得出这谢六郎投壶之术怕是远在谢云霄之上,他知谢云霄是个庶子在汴京城中很艰难才立住脚。 他出声维护谢云霄,笑着说:“你们快都别起哄了!谢六郎是三郎的弟弟,我母亲又允了谢六郎夺魁首才准将红宝石石榴带回去,这可不仅仅是个魁首的事!” 谢云初从婢女的盘子中,拿过那把象牙折扇走至柳四郎面前,双手递给柳四郎:“六郎头次入汴京,为了外祖母的之物不得已,斗胆与柳四郎比试,你我同为拿回长辈心爱之物,六郎也能意会柳四郎的孝心,若柳四郎不计较六郎莽撞,还请收下令慈的象牙折扇。” 他看了眼谢云霄:“至于今日让六郎与三哥比试之事,怕是要让柳四郎和各位小郎君失望了,三哥与六郎一般都重视长姐,欲替长姐拿回传家宝,比试中难免会相让,六郎……不愿胜之不武,但若其他小郎君愿赏脸同六郎一战,六郎绝不扫兴,也定不会……让柳四郎将象牙折扇再拿出来,柳四郎放心收下。” 谢云初语声清亮,却十分有分量,看过谢云初投壶的小郎君们,已经知道谢云初的能耐,谁还会去和谢云初比试丢脸? 谢大爷不自觉想起谢云初在马车上同他说的那番话,谢氏……共荣共损之语。 谢大爷看了眼身旁的二弟,此事若是年幼的他……他必定是作壁上观,最好能赢了二弟这个嫡子。 可六郎有如此高超的投壶之术,却没有追着三郎打压,反而是维护。 这孩子的心胸,的确是……要比他这个大伯更为宽广。 他的确是应该好好反思反思。 柳四郎瞧着眼前投壶厉害,说话又有礼有度,玉雕雪砌似的小郎君哪里会生气,恨不得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弟弟。 他笑着接过折扇:“小六郎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哥哥!我家中没有兄弟……和你很是投缘!” “柳兄……”谢云初乖觉同柳四郎行礼。 婢女将投壶所得的彩头捧给谢云初,她含笑道谢,只将那枚翡翠玉佩拿起……紧紧攥在手心里。 其余的都让元宝拿着,前来与谢大爷和谢二爷说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去。 谢大爷吩咐长随:“你送六郎回去,让府医好好给瞧瞧!” 谢云初再同谢大爷和谢二爷行礼后,又与晏知见告辞,这才离开。 二皇子萧知宴看着谢云初手中玉佩垂下的穗子,想到刚才那小郎君看到他时一顿的动作,那眼神……像是认识他一般,却又没有敬畏。 萧知宴似不经意问了谢大爷一句:“这谢家小郎君的投壶之术可谓难寻敌手,不知是和谁学的?” “这孩子四年前病了一场,醒来之后体质极弱,平日里除了读书也就是练练投壶来强身,当是自己琢磨的。”谢大爷忙恭敬道。 四年前…… 那倒真是巧了,云昭……也是四年前在无妄山没了。 萧知宴端起茶杯,许是因这谢六郎投壶的动作与云昭像似,名字里又有一个云字的缘故,他倒对这谢六郎生出几分好感来。 · 摇晃的马车内,谢云初垂眸看着手中的翡翠玉佩,用拇指轻轻摩挲着。 记的当初雕这翡翠之时,她雕的满手是血,可一想到能得到母亲一个笑容,她是甘之如饴的。 还有大邺二皇子萧知宴身上那枚凤血玉佩…… 谢云初攥着翡翠玉佩的手收紧,几乎要将玉佩捏碎在自己的手心里,心痛的闭上眼…… 凤血玉佩是师父带她出候府时,赠予她的。 师父说,她就像这凤血玉佩,脸上天生带着火红胎记,白壁有瑕却能成就她的独一无二。 第四十九章:县试 师父告诉她,她只是天生带了胎记,并非犯错,不需要自怨自艾。 她将那凤血玉佩看的比自己命还重要! 可当云昭知道师父送她凤血玉佩时那番话……开导了她后,便用更加名贵的玉佩来同她换。 云昭说大邺的二皇子同她一样天生面带胎记,又被送到北魏来受尽欺凌一蹶不振…… 云昭想要用这个玉佩和故事,来安抚二皇子萧知宴,让萧知宴也能像她一样好好活着。 那是她头一次拒绝云昭。 她说玉佩是师父所赠,不能送人。 可师父却说不过一块玉佩,让她不要眼皮子这么浅,云昭想要就给云昭,她是姐姐要让着云昭。 那时她只以为,云昭天生能得所有人的喜欢,哪怕心痛的在背地里哭了数次,还是将依照师父所言将玉佩给了云昭。 后来啊,她才知道…… 她出生时,北魏暴雨停歇,天降祥瑞异象,司天监是根据她的生辰八字,预言随祥瑞而生的女子有凤凰命格。 被她视作救赎的师父,其实……是父母请来为她和妹妹转换命格的大师。 她的师父,是为了云昭而来,并非为了她。 谢云初死死攥着玉佩,手背青筋凸起,她紧咬着牙,即便是闭上眼……泪水也不断从眼角冲出。 她从出生起,便一次又一次的被人抛弃。 她眉头紧皱,用衣袖擦去眼泪。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本就不属于她的玉佩她不稀罕,她亲手雕的玉佩如今就在她的手中。 这是天意让她同上一世告别。 都过去了…… 此生,她借着“谢六郎”这余毒未清的身子,得到了最珍贵的骨血亲情。 她不知道能活多久,她必须在死前为她的母亲和长姐铺好未来的路,这才不枉费母亲和长姐疼她一场。 谢云初用帕子将翡翠玉佩包了起来,放入怀中,将马车车窗推开一条缝隙。 她看着这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的繁华汴京,心中明了谢老太爷、谢大爷、谢二爷还有谢氏族人,还有这世人……看重的是什么。 她没有更为贵重的身份,空为谢氏嫡孙,身子孱弱,又无功名在身,谢氏一族才会轻视母亲和长姐,苏明航才敢对长姐下此狠手。 他们都觉得母亲和长姐,没有人撑腰。 可她要是有功名呢? 她若并非一届白衣,功名加身,成为童生、秀才、举子,甚至是进士…… 母亲和长姐才能在谢家和未来婆家有底气。 她考绩越好,谢氏便越会想办法找大夫、找药材来给她续命,她就有更多的时间为母亲和长姐谋划未来。 · 谢大爷回府之后,将今日在长公主花宴上谢云初投壶一鸣惊人之事同谢老太爷说了后,又道:“父亲,儿子觉得,不如……就将六郎留在汴京您看如何?” 谢老太爷看向大儿子。 谢大爷接着说:“汴京到底是大邺国都,能人众多可以为六郎寻更好的大夫,二来呢……六郎到底是我们谢氏大宗嫡子,与大都城这些勋贵家子嗣来往多对他有益处,今日在长公主的花宴上,后来的大皇子和三皇子都问了六郎,就连二皇子也称赞六郎投壶之术……” “不可!”谢二爷脱口而出。 正在细思的谢老太爷看向自己的二儿子:“老二?” “父亲……”谢二爷起身同谢老太爷行礼,“六郎身子孱弱,留在汴京儿子实在是不放心。” 自己的“儿子”可是个女儿身,留在汴京城被人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尤其是现在父亲对女儿正看重之时,只会罚得更重。 他的妻室陆氏怕就活不成了。 谢大爷一怔,想起谢云初在马车内同他说的那番话,他看着自己嫡出的弟弟,以为谢二爷在心里怪他。 谢大爷放低了姿态:“二弟,大哥知道……雯蔓的事大哥没有出面,你心里是怪大哥的,担心六郎独自在汴京城中,大哥也会不闻不问!二弟大哥虽然有自己的无可奈何,可雯蔓之事的确是错了!大哥……先给你赔个不是!” 谢大爷站起身,长揖同谢二爷致歉。 谢二爷眉头紧皱,本想说并非因雯蔓之事不能谅解兄长,可他又不能说其实六郎是个女子这话,只能抿着唇不吭声,干脆默认。 他只对自己父亲道:“父亲,儿子……就这么一个嫡子,身子那么弱,出了雯蔓的事,将六郎一人留在汴京,您觉得……六郎的母亲陆氏能答应吗?” 谢老太爷想了想后同谢大爷道:“老大,你先坐下!父亲知道你想让六郎留在汴京,实是为了六郎的前程,可六郎身子孱弱……在永嘉那样气候宜人的地方养着尚且离不了汤药,汴京城夏热冬冷,六郎怕是受不住!还是先调理六郎的身子,等六郎身子好些了再说其他的。” 尽管谢老太爷这么说了,谢大爷还是不死心,道:“父亲,不如……咱们把六郎那孩子叫来,问问他的意思!六郎那孩子心中一向有成算,听听孩子怎么说吧,您觉得呢?” 谢云初很快便被谢大爷的长随唤了过来。 谢大爷说完想要谢云初留在汴京城之后,又道:“今日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都问起过你,六郎……留在汴京城对你的前程来说,是有好处的,大伯在汴京城中也会成为你的依靠。” 谢二爷生怕谢云初答应,忙说:“六郎,你想想你母亲和长姐,你若是留在汴京,他们能放心吗?” 谢云初起身同谢老太爷和谢大爷、谢二爷一拜,直起身,郑重开口:“大伯的好意,六郎明白!但……六郎想回云山书院,明年二月参加县试。” 谢二爷手猛然收紧,也不知这是谢云初搪塞谢大爷之言,还是真的异想天开想去县试。 “为何突然说要县试?”谢老太爷撑起自己的身子,定定看着谢云初白净的小脸。 这孩子藏拙了这么多年,他还以为要劝这孩子下场参试要费一番功夫,谁知道他竟主动提了出来。 第五十章:报仇 谢云初抬眸直视谢老太爷,缓声开口:“随祖父来汴京的路上,孙儿一直在想,为何……苏明航敢那般对长姐,无非……是觉着我这个弟弟白身,又体弱,若我能得功名,长姐有个出息的弟弟撑腰,来日也能再寻得好姻缘。” 原来……是为了自家长姐。 谢老爷子见谢云初眸色清澈,知道这孩子说的是实话,他想起魏管事说谢云初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忍不住点了点头。 “你愿意参试,这自然是好事,祖父自然高兴,就怕你身子吃不消!”谢老太爷语声徐徐,“不过也不碍事,到明年县试还有十个月的时间,回去后好好调一调你这身子!” 谢云初忙长揖同谢老爷子道谢:“多谢祖父。” “老大,既然如此……六郎还是回永嘉,一来永嘉气候宜人,二来……我可亲自教导六郎的学问。”谢老太爷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大爷自然已无话可说,只得颔首。 临从谢老太爷院子告辞,谢云初又说……还未见识过汴京城夜市的热闹繁华,想岀去转转。 刚才来之前,元宝来报,说盯着永宁伯爵府的人回来,说苏明航出府了,而且是一个人从角门偷偷岀去的,没带护卫和长随。 谢老太爷笑着看向谢云初,只觉……谢云初说要出去看热闹,才显出几分十三岁孩童该有的孩子气来。 他道:“这是应该的,你和五郎,还有你两个族兄,都是头一次来汴京,是该好好去看看!” 谢大爷也说:“这几天就让二郎和三郎带着你们岀去走走,岀去的时候记的带着护卫。” 从谢老太爷的上房打帘出来,谢二爷负手看着谢云初,绷着脸道:“跟我来!” 元宝原本正要同谢云初说话,听到谢二爷这话,惴惴不安退到一旁。 “是,父亲。”谢云初应声。 一路回了谢二爷住的院子。 谢二爷屏退左右,在黄花梨木的临床软榻上坐下,盯着乖觉立在他面前的谢云初,一肚子的火。 他知道,谢云初要去参加县试之言,不止是说说,是真有这个打算。 “你怎么去参加县试?你知不知道你……”谢二爷声音顿了顿,拳头攥紧,“要是被发现了,整个谢氏一族都得被你连累!” “我这个身子,父亲有什么可担心的?”谢云初清冷的眸子中,带着凉薄的浅笑,“即便现在起,学问上有祖父指点,我拼尽全力,可我能活得了多久,谁又知道?能不能撑到殿试……谁又知道?” 谢二爷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过是,想要在死前……最大程度成为母亲和长姐的倚仗,绝不会连累谢氏,父亲安心。”谢云初再次朝谢二爷行礼,“父亲若没有其他事,六郎就先告辞了。” 谢二爷嘴唇嗫喏,还未出声,谢云初便已经恭敬退至屏风处,转身离开。 他听到女儿打帘而出的声音,喉头翻滚,紧攥的手缓缓松开。 想到今日投壶时,周围人看着女儿赞叹敬佩的目光,女儿胸有成竹的沉着表现。 不知道为何,他只觉……似乎越来越不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了。 谢云初从谢二爷的院子中出来,元宝便连忙迎了上去。 元宝看了眼谢二爷的长随,跟着谢云初走出一段距离才道:“六郎……魏管事说您当初在运河上分批让入京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谢云初点了点头。 等牛御史派出去的人,在这些“从永嘉”而来的读书人嘴中,打听到他想知道的事情,也就该上奏了。 想来苏伯爷也快要回汴京了。 不知,苏伯爷看到汴京这个局面,会不会觉得惊喜…… “对了,刚才晏小侯爷派人来请三郎,好像说今夜汴京城有名的那个凌仙楼出了什么新的舞曲,一会儿要在湖中画舫上演,说京中不少勋贵人家小郎君都去,将才六郎被大爷叫了过去,所以只有五郎和云溪、云柏两位公子跟着一起去了。” 负手而行的谢云初,侧头看了元宝一眼,唇角挑起:“你去找魏管事,就说我想去汴京夜市转一转,祖父已经允准,让他从永嘉带来的护卫中,挑几个听话且身手好的,换上便服,跟着我岀去一趟。” “咱们也去凌仙楼的画舫吗?”元宝追问。 谢云初唇角笑意凉薄:“去报仇……” 谢云初从谢府角门出来,正要上马车时,去盯着苏明航的人送信回来,说苏明航往明月馆去了。 “六郎,那我们去哪儿?”元宝问。 谢云初同元宝说:“你同马车一路去画舫,走慢一些……这一路你沿途买些好吃的和好玩儿的,带给母亲和长姐还有四妹她们,别着急!务必让人以为我就在马车中。” 怀里抱着谢云初披风的元宝一听这话,额头顿时冒出汗来,有些紧张,看了眼魏管事派来跟着六郎的十二个护卫。 “去吧,别怕。”谢云初从元宝手中拿过披风,披上。 “六郎小心!”元宝道。 谢云初带上兜帽,只带了四个护卫朝着幽暗的巷子深处走去。 元宝也上了马车。 见马车动了起来,谢云初也走远,剩余那八个护卫队率,同自己的下属道:“回去同魏管事说一声!快去!” “是!”护卫从角门跑了进去找魏管事。 · 明月馆。 甘菱正跪坐在苏明航的脚下,身子贴着苏明航的腿,娇娇媚媚哭着:“郎君……甘菱生怕连累郎君!甘菱若是早知道郎君会被谢家拿住把柄,就是碰死在这里也绝不让郎君为我赎身!” 苏明航怜爱轻抚着甘菱发顶:“不怪你!我从未怪过你……” “这次卖红宝石石榴的事情,我原只是想为郎君出一口气,让谢家出一大笔银子买这红宝石石榴,如此……郎君手中也就有些活钱了,可我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到晏小侯爷这里,还还害得郎君为我得罪了长公主,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甘菱哭得越发伤心。 第五十一章:造化 苏明航连忙将甘菱拉起来抱在怀里,心疼的不行:“不怪你!我知道你一心扑在我身上,为了我什么都愿意!这次将你吓着了是不是?” 梨花带雨的甘菱点了点头,柔柔弱弱伏在苏明航怀里哭得越发伤心:“都是甘菱没用,都帮不上郎君,郎君会不会不要甘菱了?” “心肝儿,你这说的这是什么傻话!”苏明航轻抚着甘菱带着花香的长发,心猿意马,摩挲着甘菱的香肩,呼吸都跟着粗重了起来,“如今谢老还在汴京,母亲拘着不许我出府,更不许我来找你!若心里没你……能一收到你的信,就偷偷溜出府来见你?” “郎君……”甘菱柔柔糯糯唤了一声,简直要了苏明航的半条命。 两人缠绵至床榻上,正要颠鸾倒凤之时,厢房门外便传来甘菱侍婢的声音。 “姑娘,晏小侯爷派人来请您,说是有话要问您……” 甘菱慌忙坐起身,将自己的衣裳穿上,双眸惊慌失措看向苏明航:“郎君!” 苏明航一听晏小侯爷,心中也慌了一瞬。 晏小侯爷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来这种地方也就是听曲看舞,绝不让娼妓沾身,定不是让甘菱去侍奉。 有话要问,多半……还是为了那红宝石石榴。 苏明航眼睛转了转,那日户部尚书家的薛四郎话说的忒难听了,他和母亲这几日惶惶不安,生怕连带着长公主府一起得罪。 他一边穿衣裳,一边安抚甘菱:“你别怕!我去见晏小侯爷!”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同晏小侯爷解释解释。 苏明航从厢房内出来,看着甘菱的婢女问:“晏小侯爷在哪个厢房?” “就在二楼,雅字间。”婢女忙道。 苏明航颔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下楼朝着雅字间走去。 见雅字间双门紧闭,门口也没有站晏知见的护卫和随从,苏明航心里有些没底。 他想着晏小侯爷或许和他一样是偷偷跑出来的,没有带护卫和随从,便抬手敲了敲门。 苏明航还未开口,门便打开来,正要行礼……领口就被人高马大的护卫一把拽住,扯了进去。 门猛地关上,苏明航也被堵住了嘴。 迎接苏明航的是一记重拳,打得苏明航眼冒金星。 他所有凄惨的呜咽,全被破抹布堵在了嗓子眼里。 谢家护卫手脚利落将苏明航捆了一个扎实,拽着苏明航的头发就将他的头往柱子上撞…… 苏明航脸上顿时鲜血直流,天旋地转。 四个护卫将苏明航围住,看着满身是血的苏明航艰难站起身,一脚便踹在苏明航的肚子上,苏明航往东倒,东面的护卫又是一脚,往南倒……南面的护卫又是一脚。 苏明航连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 画着美人图的屏风后,面容精致白皙的小郎君,坐在红木矮椅上,身旁小几上搁着鎏金香炉,袅袅白烟升腾而起。 小郎君闭着双眼,极长的眼睫在如瓷脸庞上留下了两道扇形的阴影,手懒散搭在座椅扶手上,随着苏明航喊不出的惨叫,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扶手。 当初苏明航如何打长姐的,今日谢云初都如数还给苏明航。 不知过了多久…… 室内鲜血气息,混着沉水香的味道,越发浓烈。 苏明航连哼唧声都发不出来,倒在地上。 护卫立在屏风前同谢云初行礼:“再打下去,怕会闹出人命。” “那就骟了吧!”谢云初睁开眼,拎起身旁的茶壶,垂眸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语声中全都是漠然。 听到这话,原本奄奄一息的苏明航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呜咽着朝着屏风的方向求饶。 护卫有些迟疑…… 谢云初端起茶杯,徐徐吹着热气:“愣着干什么?要我来动手?” 那护卫忙称不敢,转头同自己的同伴颔首。 满头是血的苏明航听到这声音,认出是谢云初,挣扎的越发剧烈。 谢府护卫将苏明航拖起,往床榻上绑,苏明航极力挣扎,被堵住的嘴里似乎在呼喊着谢云初的名字咒骂。 隔着屏风,见护卫们将苏明航绑了一个结实,也已褪下裤管。 苏明航的咒骂声已经变成哭腔求饶。 谢云初干净漂亮的黑色眼仁平静无澜,慢条斯理从矮椅上站起身来,理了理披风:“对怀着你孩子的妻室都能下得去手,想来……苏大人是不喜欢孩子只爱权势的,即如此我送苏大人一场造化,去了势后……我会请大伯举荐苏大人入宫伺候。” 长姐被苏明航这畜牲打得此生子嗣无望,断子绝孙也是苏明航应得的。 但,谢云初不能将为此事报仇说出来,以免来日成为长姐再嫁之路的绊脚石。 “动手!”谢云初开口。 一刀下去,鲜血喷溅。 苏明航猛然睁开眼,疼得剧烈挣扎呜咽,脸红脖子粗,晕了过去。 · 明月馆三楼上未曾亮灯的厢房,戴着半幅银色面具的萧知宴就立在半开的菱花窗前,轻抚着腰间那凤血玉佩。 身后正在说话的,是此次随安平侯夫人入汴京城的北魏密使。 “我们陛下与二皇子也算是旧相识,当初已故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曾言您是她此生知己,故而……我们陛下很愿意助二皇子登基。” 萧知宴还未回答,便听到楼下厢房的菱花窗被推开。 他立在原地未动,垂眸…… 只见一护卫背着个穿披风的弱小身影从窗口跃下,稳稳当当落在停在窗下的小船上。 随后,三个护卫紧跟从窗口跃出,落在小船上。 船身摇晃剧烈,护卫连忙扶住站不稳的小小身影。 河风一来,猛地掀开谢云初兜帽…… 菱花窗内透出的澄黄烛光,映着小郎君素净精致的眉眼,目光沉静淡然。 萧知宴眸子眯起。 是那个……投壶投的极好的谢家六郎。 他见谢云初带上兜帽,遮挡住白皙无暇的面庞,俯身进了小船内…… 还没想通谢云初怎么会出现在明月馆,又为什么翻窗逃走,就听到楼下雅间传来尖叫声,和碗盘摔碎的声音。 第五十二章:长相知 圆桌前的北魏密使站起身来,神情紧绷。 “看来今日不适宜谈事,密使先行一步。”萧知宴转身看向自己的亲卫,“趁乱送密使从偏门岀去,别让人瞧见了。” “是!” 送走了密使,萧知宴的亲卫回来,道:“主子现在走吗?” “楼下出什么事了?”萧知宴端着茶杯问。 “好像是永宁伯爵府的郎君,在楼下被人给去势了。”亲卫道。 萧知宴喝茶的动作一顿,想到谢云初刚才那淡漠又沉静的神色,勾唇浅笑…… 原来如此。 不过这十三岁的孩童,胆子倒是大得很。 如今汴京城,人人都知道谢家和伯爵府的官司,他还敢在这个时候把人给阉了,就不怕给谢家带来麻烦? “刚才属下听了一嘴,好像有人说……这事儿是晏小侯爷做的。” 萧知宴盖上杯盖,低笑一声。 或许,这谢家六郎不止胆子大,心也细的很。 如今这汴京城内,对苏家咬牙切齿的可不止谢家。 · 谢家的马车走走停停,元宝一路买了不少汴京才能看到的小玩意儿。 他装作谢云初就在马车内的样子,不论买到什么东西,都要同对着马车说道一番。 元宝正在一个摊位上买东西。 骑马与谢家马车擦肩的柳四郎注意到马车上的“谢”字的标记,和陈郡谢氏的徽记。 又见元宝好似是今日跟在谢六郎的小厮,柳四郎眼前一亮,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将手中乌金马鞭丢给护卫,扬声问道:“马车里的是谢家小六郎吧!” 抱了满怀小玩意儿的元宝,见柳四郎要拎袍跳上马车,急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忙从路对面的小摊位上跑回来,把人拦住:“柳公子……” 柳四郎明亮的大眼看着拦住他的元宝,试探询问:“马车内……有旁人?” “柳兄……” 闻声,柳四郎转头。 只见一身白衣的谢云初,手里拿着面具立在马车内侧,眉目带着极为清浅的笑意。 玉雕雪砌般的小郎君,立在长街灯景之下,浅浅一笑,色若春晓之花,让这长街陡然失色。 “六郎!” 元宝一看到谢云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绕过马车跑到谢云初身边:“六郎怎么下马车了?要买什么……元宝去就好了!” “看到了这几个面具,想着四妹喜欢。”谢云初将面具交给元宝,绕到柳四郎面前,同柳四郎行礼,“柳兄!” 柳四郎还礼后问:“你这是要去听凌仙楼的什么新曲子吗?” “今日晏小侯爷派人前去府中送信,正巧我被祖父叫去问话错过了,祖父想着让我去见识见识,让人送我过去!可我实在是对这新曲没有什么兴致,便让马车一路慢行,逛一逛这汴京的夜市,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回去带给家中妹妹。” “这可不巧了么!”柳四郎看着谢云初像看着知音一般,“我也不喜欢什么劳什子曲子,原是想着你也会去,谁知道不见你,我也就没了兴致,画舫开之前就下船回来了!不成想竟在这里碰到你!我们这缘分可不一般啊!” 说着,柳四郎伸手一把拉住谢云初的手腕:“走走走走!为这缘分……咱们也得去喝一杯,你教一教我投壶,你可不能藏私啊!” “哎,柳兄……柳兄!” 谢云初几乎是被柳四郎拖着入了酒楼。 柳四郎是个直肠子,这个龙首投不好……饭都吃不下去。 说是和谢云初喝一杯,结果让小二拿来投壶,硬是缠着谢云初教他投了一个时辰怎么投龙首。 谢云初教了柳四郎其中关窍,道:“柳兄回去只需多加练习,定能成功。” 柳四郎激动地拉着谢云初,要拜把子:“小二,去拿黄纸、祭品,我要同……小六郎拜把子,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月同月日死!” “柳兄,这结义不可草率……” 不等谢云初话说完,柳四郎一拍脑门:“忘了,你是陈郡谢氏的大宗嫡孙,你们士族最重礼节!” 谢云初同柳四郎笑着:“六郎自来不在意虚礼,只是柳兄……六郎身子不好,但凡看过的大夫都说我活不过十二岁,如今堪堪过了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撑不下去了,如何能连累柳兄与我同年同月死!” 说着,一直滴酒未沾的谢云初端起酒杯,目光澄澈真诚:“柳兄视六郎为知己,六郎……也愿唤柳兄一声兄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此生长相知。” 柳四郎看出谢云初身子弱,却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 他忙将谢云初手中的酒杯拿过来,换了一杯茶:“你还是个孩子,沾什么酒!” 柳四郎端起酒杯,郑重与谢云初碰杯:“我柳少恒,今日与谢云初结为兄弟,从此祸福与共,但求此生长相知!” 柳少恒将杯中酒饮尽,见谢云初也喝了茶,笑着道:“以后你就叫我四哥,我唤你六郎!” “四哥……”谢云初从善如流。 “你身子的事情不必太担忧了,我听说北魏有个神医很厉害,我娘与北魏安平侯夫人是自幼的交情,回头我让我娘去打听一下!你我既然是我的兄弟,这件事我必会放在心上!” 谢云初听到安平侯夫人几字,将手中茶杯放下:“多谢四哥,不过陈郡谢氏当初有一支前往北魏,如今在北魏也算不错,祖父已经送信前去,请族人代为打探了!” “六郎……四哥听说过一些你的事情。”柳少恒搁下酒杯,“四哥不知道当年你大病一场没有来得及参加神童举殿试后,为何再也没有显露过神童之才,可……在家族之中,你所展现的才华和能力,对你来说至关重要!藏拙……对你没有好处。” 柳少恒虽然没心没肺但不傻。 谢氏一族到现在才派人送信前往北魏打探神医之事,想来……之前传出谢云霄将要成为嫡子的传闻,多半是真的! 之前,六郎定是谢家弃子。 否则谢氏早该派人前往北魏寻找神医了。 第五十三章:敲打 听得出这是柳少恒的肺腑之言,谢云初同柳少恒行礼:“四哥的话,六郎记住了。” 谢云初与柳少恒酒楼出来,就瞧见魏管事立在马车旁候着他。 “四哥,六郎先告辞了!”谢云初道。 柳少恒颔首。 元宝扶着谢云初上了马车,关上马车车门,紧张道:“六郎,老太爷知道了,怎么办?” 谢云初白净冷清的五官被隐在黑暗之中,她理好直裰,语声坦然:“祖父若不知道,谁来善后,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目送谢云初上了马车,这才一跃上马离开。 · 谢府,谢老太爷上房内。 谢云初跪在五蝠地衣上,垂着眸子,承认了今日在明月馆阉苏明航之事。 谢二爷坐不住,立在谢云初面前,恼火道:“你胆子也太大了!都拿到和离书了你还闹什么?就算你非要替你长姐报仇,你派面生的护卫去就行了,为何非要自己亲自带人走一趟?还让苏明航认出了你,你要如后收场?” “若只是派护卫前去,恐怕护卫会先去询问魏管事的意思,这仇还能报吗?”谢云初看向谢二爷。 要是让谢老太爷提前知晓,以谢老太爷的性子,绝不会将事情做的这么绝。 只有谢云初带着护卫一同出门,护卫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又无法在当下违背谢云初下的命令,这仇才能得报。 倒是谢大爷很沉住气,看着面色如常谢云初,道:“先让六郎起来吧!” 谢二爷气得头疼:“就算如此,你又为何非要露面,让护卫处置了就是了!现在苏明航没死,又知道是你做的,你以为伯爵府会善罢甘休?那苏明航的妹妹可是大皇子府上的宠妃!” 再想到苏伯爷,谢二爷头更疼了:“苏伯爷虽然如有入仕,可还是有上奏之权的!那苏明航是苏伯爷唯一的儿子,此事怕不能善了!为了出一口恶气赌上自己的前程,蠢不蠢?” “苏伯爷上奏,正合我意。”谢云初看向谢老太爷,叩首后道,“吏部尚书之事还未定下,想来是大皇子党和三皇子党争夺激烈。借此事再起波澜,陈郡谢氏再次在陛下面前被提起,对大伯来说是好事。” “况且……”谢云初眉目间带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晏小侯爷前来相邀我等前去画舫,六郎正巧被祖父叫过来说话,没有赶上,祖父想要六郎这个头次入汴京的小郎君前去见识见识,就让府上备马车送六郎前去。” “六郎贪恋汴京夜市,一路让元宝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带给妹妹,未下过马车,中途还遇到了柳四郎,与柳四郎在酒楼里一个多时辰,方才才回家,何曾见过苏明航?不过是苏明航攀诬罢了。” 谢云初推了一个干干净净。 她抄近路追赶过去之时,见柳四郎拦住了马车,便吩咐四个护卫离京回永嘉去,又在旁边摊位买了几个面具,装作刚下马车买东西的样子。 谢老太爷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谢云初说的这些,他其实已经知道了。 可他心中仍然有一个疑惑。 他认真瞧着眼前的孙子:“六郎,你从未来过汴京,跟着你的四个护卫却说,是你带着他们抄偏僻之路去了明月馆,又安排小船停在明月馆厢房后的河中,也是你带着他们抄近道……赶上了马车!” 谢老太爷合了茶杯盖子,将茶杯搁在一旁,手肘担在膝盖上,俯身凑近跪在地上的谢云初,炯炯有神的眸子盯着谢云初:“六郎……你为何会对汴京如此熟悉?” “来汴京之前,六郎详细问过随长姐回永嘉的忠仆,苏明航常去的地方,他们在汴京呆了这么多年,对汴京熟悉,但凡苏明航喜欢去的地方……各处近道六郎画了下来让他们认过,早已烂熟于心了。” 为何会对汴京如此熟悉? 那是因为她前世,曾在汴京停留过一年…… “这么说,永嘉之时……你就已经计划着报复苏明航了?”谢老太爷缓缓靠在了隐几上。 “回祖父,从得知长姐遭遇那一刻,六郎便已经计划着今日了。”谢云初老实回答。 原本她想要杀了苏明航那个畜牲,可想一想又觉得杀了那个畜牲太过便宜他。 既然苏明航这么喜欢留恋花丛,那……她便让苏明航从此有心无力。 谢大爷看着谢云初平静而淡漠的眸子,算是明白谢老太爷说……六郎是拙言敏行,内里比他看到的更为厉害,更为狠得下心肠。 十三岁的小郎君,有手段有谋略,胆大心细,亦是……心狠手辣。 谢大爷心中陡然出现“忌惮”这个词。 他不安调整了坐姿,看着谢云初手指摩挲着手指,不放心追问:“六郎,明月馆确定没有人看到你吗?” 谢云初身侧的手收紧,想到明月馆楼上的萧知宴。 虽然她装作没有注意到萧知宴,可兜帽被吹开时无意一瞥,她的的确确瞧见了萧知宴的面具。 之所以没有与萧知宴对视,装作不知…… 是因她知道萧知宴并非贪色之徒,出现在明月馆,又在未点灯的厢房内,想来并不想被人知道。 若是让萧知宴知道,她看见了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两说。 还不如保持沉默离开,萧知宴只要不愿让人知道他今夜也出现在明月馆,自然会三缄其口。 “我确信没有……”谢云初道。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要看这后续怎么收尾。”谢大爷看向谢老太爷,“父亲,所幸没有人看到六郎,加上……动手的护卫已经启程回永嘉了,即便苏明航醒来指认六郎,也拿不出实证来!” “六郎先起来。”谢老太爷转头同谢二爷说,“六郎身边的那个小厮,要好好敲打敲打!” 谢二爷听到这话,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父亲放心,元宝的身契在谢府,他不敢胡言乱语。只是大哥府上今日跟着出门的马夫,也要好好敲打!” “二弟放心,六郎回府前……我已让管事去敲打过了,家生子,信得过。”谢大爷道。 第五十四章:知无不言 第二日,永宁伯唯一的儿子苏明航,在明月馆中丢了命根子从此子嗣无望的事,便在汴京城中传遍了。 伯爵夫人陈氏已经哭晕了好几次。 就连大皇子府的侍妾苏家女,也回了伯爵府探望。 苏明航妹妹知道苏明航已经不中用了,回府的头一件事,不是让太医给苏明航瞧瞧,而是让太医挨个给苏明航的侍妾……和苏明航身边的婢女诊脉,看看有没有怀上的。 后来,伯爵夫人陈氏和女儿一同回了大皇子府,伯爵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求大皇子做主。 还带去了明月馆甘菱姑娘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说,昨夜是晏小侯爷请明月馆的甘菱姑娘过去说话,当时甘菱姑娘正同苏明航在一处。 苏明航担心晏小侯爷为难甘菱姑娘,这才亲自去见了晏小侯爷,没想到就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可大皇子哪里就会为了一个苏明航,得罪长公主。 再说,昨夜晏小侯爷人在凌仙楼的画舫上,听凌仙楼新谱出来的乐曲,那是许多人都看见了的。 直到下午苏明航醒来,哭喊着说是谢家六郎害他。 伯爵夫人陈氏一纸状子,将谢家告上了开封府。 开封府推官李大人来谢府请谢云初问话的时候,柳四郎正巧在谢府做客,正与谢云初、谢云霄等人坐在谢家山水楼内,说今日苏明航的事。 “这也算是有人替你家长姐报仇了!”柳四郎说的口干舌燥,语声里全都是幸灾乐祸。 谢云初替柳四郎倒了一杯茶,推至柳四郎的跟前:“若真是替长姐报仇,该要了苏明航的命才是,要了他的命根子有什么意思。” 刚喝了一口茶的柳四郎似乎没有想到,谢云初是这个反应,只当谢云初年纪还小,不通人事,便笑着道:“你年纪还小……不懂!这可要比杀了苏明航更狠!你想想看……” 见小郎君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正充满疑惑的盯着他,柳四郎顿时收了声。 谢六郎是一个心思纯良如水晶剔透的孩子,他不想将这份纯净给染脏了。 柳四郎清了清嗓子,朝谢二郎和三郎、五郎还有谢云初的两位族兄看了眼,道:“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话音刚落,谢府的管事便匆匆而来。 行礼后,管事才道:“永宁伯爵府的苏明航人醒来了,说昨夜伤他的人是六公子,开封府的推官李大人过来,要问六公子几句话,大爷让老奴过来请六公子……” “放屁!”柳四郎当时就恼了,重重将茶杯搁在小几上,“昨夜小六郎同我在一起,说小六郎阉了苏明航,怎么不说我阉了苏明航!小六郎你别怕!四哥与你同去!” “清者自清,六郎不惧,只是要辛苦四哥同六郎走一趟,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谢云初同柳四郎行礼,心里并不在意。 她昨日敢开口说话,让苏明航听到她的声音。 除了是要让苏明航知道,找他报仇的人是谁,他又是因什么被骟之外…… 大邺的律法,是疑罪从无。 仅凭苏明航的一番话,没有实证,谁也定不了她的罪。 更何况,若是开封府已经拿到了证据,这会儿就是拿他去开封府大狱,而非登门来问话了。 “这话就见外了,我是你义兄,这都是应该的!”柳四郎十分义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谢云霄并不担心谢云初,在他看来……谢云初不过一个十三的孩童,再厉害,也不可能在没有长辈支持下,收拾苏明航。 只是,他实在没有想到,六郎昨日竟与柳四郎,结拜为兄弟。 这柳四郎,在汴京城同辈小郎君中一向眼高于顶,能看得上眼的估摸着也就只有晏小侯爷了。 却不想,能看得上谢云初。 正堂内。 谢大爷坐在主位上,正与开封府的推官李大人喝茶。 见谢云初和柳四郎过来,谢大爷放下茶杯:“六郎,这位是李大人……有几句话要问问你,你如实说便好。” “是!”谢云初转而看向李大人,恭敬行礼,“小子见过李大人。” 眼前样貌精致漂亮的小郎君,又如此懂礼,怎能让人不心生好感。 许是见谢云初年纪小,李大人语声温和:“小郎君莫怕,本官也是按照流程来询问小郎君几句话。” “大人请将,小子必定知无不言。”谢云初恭敬道。 “昨日,戌时……不知道小郎君人在哪里?”李大人问。 谢云初做出想了想的模样,看向谢大爷:“昨日戌时初我应该是被祖父和大伯唤过去问话,而后……祖父听说晏小侯爷派人相邀前往画舫听凌仙楼新出的曲子,二哥已经带着其他兄弟去了,便派人送我过去……” 谢大爷点头:“正是如此。” “但六郎被汴京夜市吸引,马车走的比较慢,一路买了不少好玩的东西,后来就在路上遇到了四哥……”谢云初看向柳四郎。 柳四郎看了眼李大人:“昨日小六郎一直同我在一起,昨日凌仙楼说出了新曲子,我自来对什么乐曲不感兴趣,是想着晏小侯爷相邀谢家小郎君们去听曲子,这才去了,结果等谢家小郎君一到,不见小六郎!谢云霄说……小六郎被叫去说话了,后来画舫要开我也没有等到小六郎,就回来了,正巧在路上碰见六郎,就拉着六郎去酒楼教我投壶,还结拜成了兄弟,酒楼店小二可以作证!” 见李大人点头,谢大爷又道:“我们府上有马车出府记录的时辰,可让管事拿来给李大人过目。” “多谢谢大人体恤!”李大人忙起身同谢大爷行礼。 “李大人客气了,你我都为官知道其中不易,这都是应该的!”谢大爷同李大人浅笑着,“这也是为了还我谢家清白。” 李大人站起身告辞:“今日本官也是依例来询问小郎君,许过几日……还要请小郎君去开封府一趟,还请小郎君近日不要离京。” “李大人放心,小子也很想问问苏明航,为何非要揪着我们谢家不放。”谢云初又是一礼。 第五十五章:精神 谢老太爷原以为此事闹开,开封府查还需要时间,如此回永嘉的行程便要被耽误下来。 谁知道,第二日苏伯爷回来了。 苏伯爷不止回来,还跑到了大殿之上同皇帝哭,哭了大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相比声名狼藉的永宁伯爵府,这从永宁伯爵府横着出来的,可是当世鸿儒谢老…… 苏伯爷也还算聪明,硬是吞下了黄莲,没有哭喊谢老污蔑他。 只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如今还没有后便被谢家心黑手狠的小郎君断绝了命根子,求陛下看在苏家祖上勤王有功的份儿上,为他们苏家做主。 皇帝被苏伯爷哭得不耐烦,命大理寺三日之内查清此案。 开封府很愉快将这个……涉及了永宁伯爵府和吏部侍郎府的案子,丢给了大理寺。 案子是皇帝下令让大理寺去查,又只给了三日,由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张大人接手。 一下早朝,大理寺从开封府接管了明月馆的甘菱姑娘与甘菱的贴身侍婢后,又让差役将明月馆的人,和当日招待谢云初、柳四郎的酒楼掌柜、小二全都带了回来,挨个盘问。 大理寺少卿还派人将前日,随同谢云初出门的护卫、马夫,谢云初的贴身小厮元宝唤了过去,又派人按马夫说的路线,沿途去询问摊贩。 申时,谢云初和柳四郎也被请至大理寺问话。 谢老和原本告假在家的吏部侍郎谢大人,亲自送谢六郎前去大理寺。 谢老亲自出面,着实惊动了不少曾经受过谢家恩惠的朝中官员,也都脱下官服换常服,去大理寺门口陪同谢老。 问话之时,谢老和谢大人在大理寺外候着。 大理寺少卿张大人请谢老和谢大人入大理寺后堂候着,风骨清正的谢老不肯入大理寺,说怕入内会影响大理寺公正断案,他自信孙子无辜,大理寺可还谢家公道…… 直到,苏伯爷带人抬着苏明航亲自前来,入了大理寺,谢大人才跟着进了大理寺,谢家对谢六郎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大邺遵循疑罪从无,宁纵勿枉。 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大理寺绝不会因为苏明航的一面之词,对谢云初用刑或收监。 但还是有不少大人心中不痛快。 “本就是无实证的事情,照例询问谢家六郎后也就了解了,用得着大理寺专门来查?” “祖上有功劳就是好啊!” 大理寺内。 听说谢云初有人证,当日并没有去过明月馆,苏明航忍着剧痛要同谢云初对质。 谢云初看着坐在椅子上不能起身,眼神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胸口起伏剧烈的苏明航,同大理寺少卿张大人行礼…… “苏明航既然说是自己偷偷从府中跑出来,未曾带护卫和长随,难不成小子能未卜先知,得知苏明航会偷跑出伯爵府去明月馆,又避过所有人的眼睛提前去明月馆包下雅间?小子自认父母给的皮囊称不上是貌比潘安,也算清秀,大摇大摆出现在明月馆竟无一人看到,这也是奇事!” 柳四郎适时出声:“笑话!我们小六郎玉雕雪砌一般的小郎君,那日公主府花宴,多少夫人和姑娘事后打听六郎!他若真出现在明月馆,会不引人注目?!” 谢云初忙同柳四郎说:“四哥盛赞,六郎愧不敢当!” 说着,谢云初又同大理寺少卿说:“就当小子未卜先知,又在无人看到的情况下入了明月馆,那小子也应该是派人去请苏明航,可依照苏明航和甘菱姑娘身边婢女所言,人……是去请甘菱姑娘的,是苏明航是自己要求过去的!这……难不成小子还是能施法控制苏明航的言行?” 大理寺少卿和身旁其他大理寺官员点头。 谢云初行礼:“诸位大人明鉴,若六郎一个十三岁的小儿有这般能耐,我长姐如何能让他欺负成那副模样?退一万步说……既然六郎能在明月馆来无影去无踪伤人,那就定能杀人,我长姐被苏明航打得差点儿丢了命,我的小外甥也死在了苏明航脚下,他若真落在我手中,我焉能留其狗命?” 大理寺少卿张大人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小郎君,说起话来,竟如此狠,那眼神如同恶狼一般,很是瘆人。 不过,谢家六郎有柳家四郎为证,沿途小摊贩也都说元宝的确是买了不少小玩意送上马车。 目下,谢家六郎又已经将话说的如此清楚。 也没有什么存疑的地方。 “你……你放屁!分明就是你做的!你带了四个护卫……”苏明航激动的站起身来,疼得腰都直不起来,只觉得自己伤口处正往外冒血,又坐了回去,冷汗直冒。 谢云初已直起身来,她目光清明看着李大人:“苏明航先说,是晏小侯爷请甘菱姑娘说话,又说只听到我的声音,连我穿什么衣裳都不知道,说话颠三倒四,没有人证更没有物证,如此还要揪着我谢家不放,思来想去,怕是为了一本账册。” 苏明航一个激灵,脊背僵硬:“谢云初!” “小子手中有一本苏明航用我长姐嫁妆送礼时,亲笔写下的记录账本!账本详细记录了苏明航给谁送礼,为何送礼!其中有与刑部官员交易……更换囚犯、给吏部官员送礼……求升迁,涉及官员较广。” 大理寺的官员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六郎在来汴京当晚,见大伯因祖父吐血不醒伤神,便没有将账本交给大伯,而是送到了牛御史手中!六郎不知道为何到今日牛御史也未曾上奏,是不是牛御史也已被账本中的官员买通,或是被苏家买通!” 谢云初知道牛御史还在查证,故意连带牛御史一同指责,是为了逼迫牛御史上奏。 谢云初转而看向苏明航:“之前你便威胁过我,说要让伯爵夫人和苏伯爷来谢府门前自尽,留下血书,攀诬我谢家。这次自己被阉了,又冤枉我作恶伤人!我谢家一再退让想息事宁人,伯爵府却得寸进尺!既如此……我定会请大伯上奏陛下,请牛御史交出账本!” 第五十六章:来日可期 苏明航慌了神,看向苏伯爷,脸色惨白。 “我回去也和我爹说一说,我也想知道这牛御史到底是不是被苏家买通了,与苏家沆瀣一气!”柳四郎摇着手中的折扇道。 谢云初还是那副恭敬有礼的模样,同大理寺的各位大人行礼:“诸位大人若问完了,小子可否先行离开,与苏明航这样阴险下作的畜牲在同一屋檐下,小子恶心难忍。” 此案,除了苏明航指认是谢六郎害他之外,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谢六郎蓄谋阉了苏明航,谢云初自然是能离开的。 “不能让他离开!”苏伯爷站起身,高声同大理寺官员道,“陛下让你们审理此案,你们就是如此审案的?!” “怎么,苏伯爷以祖上之功逼着陛下命大理寺审了这无证之案,还想要再以祖上之功,罔顾国法……”谢大爷也从后堂走了出来,神色肃穆,“逼着大理寺扣押无罪之人吗?” 苏伯爷情绪激动:“就是你侄子害了我儿子,不论如何不能放他走!否则我便入宫面圣,求陛下做主!” “陛下有命让大理寺查清此事,即便我侄六郎无罪,依旧来了大理寺接受询问,与苏伯爷的儿子苏明航对质,本官也避嫌一直在后堂未曾出来,可苏伯爷蛮横无理,以权凌人,以陛下之威为你罔法乱纪张目!” 一向温文尔雅示人的谢大爷像是被气急了,朝着皇城方向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本官也只能换上朝服入宫面圣,请陛下圣裁,顺便请陛下问问牛御史为何未将账本呈到御前,六郎我们走!” 谢大爷说完,与大理寺的同僚颔首致意后,率先抬脚,朝大理寺外走去。 谢云初亦是彬彬有礼同诸位大人行礼,而后才与柳四郎一同跟在谢大爷身后朝外走去。 “爹!”苏明航神色紧张看向自己的父亲。 苏伯爷高声道:“回府!我也要入宫!” 大理寺少卿张大人低声同自己的随从道:“去和牛御史说一声,吏部侍郎谢大人入宫,他手中若有谢六郎给的账本,要尽快呈至御前。” 牛御史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听自己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禀报从谢家船队,和近些日子入京的南方学子那里打探到的消息。 大理寺少卿张大人的随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完,牛御史命仆从拿来官服,更换之后也入宫去了。 牛御史禀明皇帝,之所以没有着急将账本上交,是因要去核实查证。 此时,牛御史手中不仅有账本,还根据账本找到了吏部官员收受贿赂……干涉官员调任,刑部官员收贿更换流放囚犯,等等的确凿罪证,一并呈给了皇帝。 其实,今日要不是谢云初在大理寺将账本在他这里说出,还说……他被买通,牛御史是打算继续将账本闷住了,暗中详查彻底,再呈到御前,以免那些心怀有鬼的官员有所准备。 没想到这伯爵府苏家,都已经将和离书给了……还咬着人家谢家不放,也没有想谢家小郎君竟然如此冲动急躁。 皇帝翻看账本,再看到牛御史奉上的其他罪证,当下便夺了苏家爵位。 苏明航账本中所涉及的一应官员停职,交由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查办。 苏明航下狱。 原本此案是谢六郎伤人案,不成想最后竟然牵扯出朝廷六部不少官员,苦主苏明航反倒入狱。 当天夜里,御史台同大理寺灯火通明,汴京城中六部官员人心惶惶……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六部官员生怕被苏明航账本牵扯停职查办的下属,会咬到自己,坐立难安。 比如户部侍郎,已同幕僚商议妥当,若真被下属咬出来应当如何弃车脱身。 吏部也有谢大爷的下属登门,想同谢大爷求保。 这夜,汴京城双杰巷、钟灵巷、积恩巷……等等达官贵人府邸云集之地,灯火通明。 “牛御史说,苏明航这账本涉及的官员官职倒也不大,但往上细查,能揪出不少其他案子,揪出不少官员,所以他才一直按兵不动!陛下心中明白,往上查怕能查出两位皇子的党派来,也很是恼火。今日出宫时,高公公亲自相送,听话里的意思……吏部尚书之位,应当是稳妥了。” 谢大爷说话时眉目间难掩愉悦。 谢老太爷也很高兴,叮嘱谢大爷:“此事没有定下,还是要小心一些,不过大体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为父也能放心了!如此……为父便收拾收拾,带着五郎、六郎他们回去了!” “父亲为何如此着急,六郎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汴京……” 不等谢大爷说完,谢老太爷便摆了摆手:“我入京,是为了给孙女讨公道,如今已经拿到和离书,苏明航也得到了报应,应当离京……以免读书人拿此事再说事,波及被苏家连累的大皇子。” 谢大爷明白,谢老太爷的意思,是皇帝若追问,便如此回答。 “儿子明白了!”谢大爷应声之后,想起谢云初,又看向父亲,“父亲,六郎……是个有大智慧的孩子,儿子还是以为,让六郎留在汴京对他的前程最好!” 经过谢云初来汴京之后的种种所为,不论是同谢大爷说过的话,还是做过的事,都足以看出谢云初是一个极有谋略之人,这才十三岁…… 来日可期! “六郎的事,为父心中有数,还是等六郎身子好了再说!如今前程和身子相比,还是六郎的身子更为重要,六郎……即便是来日不入仕,只做谢氏宗主,对谢氏也是好的!”谢老太爷郑重说。 在谢老太爷看来,虽然二儿子是嫡子,可才能逊色于庶长子。 谢氏大宗,又必须是嫡子继承,这一直是谢老太爷心中的一个遗憾。 没想到,二儿子虽然才能不如长子,但生下的三郎谢云霄和六郎谢云初却着实是让人惊喜。 尤其是六郎谢云初! 可六郎这身子到底是还不成,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保住六郎的命,前程……等以后再说。 第五十七章:本事 柳四郎没想到,自己刚和谢家六郎结拜没几天,谢老太爷便要带着谢云初回永嘉。 他很是不舍,亲自送谢云初到码头。 又塞给了谢云初许多好吃好玩儿的,叮嘱谢云初要给他写信,这才放谢云初上船。 谢氏的两位族兄谢云岚和谢云柏两人,同谢家五郎云溪坐在船舫二楼敞开的菱花窗前,看着立在码头迟迟不肯离开的柳四郎,又看向登船后朝柳四郎行礼的谢云初…… 谢云柏冷笑:“想不到,这一向不爱吭声的六郎还有这能耐,头一次来汴京,便同工部尚书最疼爱的嫡子结拜成兄弟,恐怕连神童五经出身的谢云霄……也没有这份儿本事!” “先是为雯蔓姐姐讨要嫁妆大闹汴京城,后来投壶露了那么一手,六郎算是彻底扬名汴京了!”谢云岚语气中难掩艳羡,“就是不知道六郎什么时候投了那么一手好壶!” 谢云柏转而看向五郎谢云溪:“六郎藏的可是够深的,五郎……你们三房日后可要小心了!” 谢云溪没有吭声,见船舫已经开出码头,柳四郎还立在码头朝着船队挥手。 他装作不在意开口:“小心什么,就六郎那个身子,过了十二岁已经是天大的幸事,难不成还能撑个七老八十千秋万代?” 在谢云溪看来,六郎谢云初无关紧要,二房的那个庶子谢云霄才是他的对手。 一旦谢二爷嫡出的谢云初没了,只要谢二爷再无嫡子,谢云霄又不能被记做嫡子,那……他的父亲,祖父嫡出的谢家三爷,才有机会继承大宗,成为谢氏宗主。 谢云柏见谢云溪面上还是风淡云轻,便道:“你还没瞧出来吗?咱们宗主……伯祖父,这一次来汴京其实只想带六郎,咱们都是捎带上的!这六郎自从中毒醒来没了神童之才,还病病歪歪的,伯祖父眼里什么时候有过六郎这个嫡孙?怎么突然去汴京也要带上了?” 谢云岚满不在乎接话:“不就是伯祖父可怜他快死了,带他来汴京见识见识!” “若真是可怜六郎,平日里六郎被孤立成那样,怎么也不见伯祖父为他做主?偏偏等到快要死了还带去汴京?还让御医给六郎诊脉!”谢云柏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看来我们得设法,弄弄清楚……六郎是不是要翻身了!” 不弄清楚,谢云柏始终是不能安心。 毕竟现在他们一家子已暗中将宝压在了谢三爷身上,他也在谢云初失去神童之才后,没少孤立欺凌谢六郎。 他得弄清楚……谢云初是否真的得到宗主谢老太爷的看重,为什么突然就得谢老太爷看重,才能安心。 已是深夜。 谢老太爷的厢房内,灯火通明。 他坐在通体沉香木的雕花大床上,手里拿着谢云初的文章,布满皱纹的枯槁大手轻微颤抖着。 正燃烧的烛火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啵”声,摇曳的火光陡然暗了一瞬。 谢老太爷强压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合了手中的文章,抬眼朝老老实实跪在不远处的谢云初看去。 见小郎君神容镇定,他心中反到百感交集,说不清的情绪翻涌着顶在心口,又怒又惊喜。 就在六郎说他明年要参加童试后,他还在担忧六郎的功课…… 想着等回到永嘉,要亲自盯着六郎的功课,悉心教导。 今日出题,叮嘱六郎全力作答,原本是想试试六郎的深浅。 却没有料到,六郎……给了一份如此惊艳的文章。 六郎……藏的如此深,连他都骗过去了。 “平日里,书院先生会将四郎、五郎、你还有七郎的文章送到我案前来,你的文章说句平平无奇不为过。”谢老太爷将手中的文章搁在手边的小几上,手指在纸张上点了点,声音轻颤,“祖父今日给你出的题木,便是去年院试的题目,就这个水准……即便是拿不下魁首,也当在前三!” 谢云初依旧低垂眉眼跪在那里,看着木地板上的灯影不吭声。 “临来汴京之前,你的文章……祖父看过!短短不到一月,六郎文章突飞猛进,怕用一日千里都难以描述吧!”谢老太爷眼眶微红,语声严厉,“本以为,你是因当年锋芒毕露招致祸患,学会了藏拙,但……藏到这一步,六郎你可真是好大的忍性!”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把自己的才华锋芒藏的严严实实,这样的心性……怕是连成人都少有。 “我且问你,你庸庸碌碌了这些年,是否……因怨恨谢氏一族,所以对家族抱了置身事外的态度,若非为了你长姐能和离,为了成为你母亲和长姐的依靠,你绝不会为了谢氏显露分毫?” 谢云初听到这话,才抬头看向谢老太爷:“六郎对谢氏一族,并无怨恨,只不过……命不久矣,不想占用族中资源。” 谢云初这是实话,她并非真正的谢家六郎,对谢氏一族没有感情,所以自然也没有怨恨。 这一次,要不是长姐险些被送回苏家那个虎狼窝,要不是明白了……谢氏一族以利益为重,她的不作为,会让母亲和长姐、妹妹失去依靠。 谢云初只会安安稳稳度过余下的日子。 谢老太爷心口像被毒蜂蛰了般,险些撑不住…… 果然,若非为了其母和其长姐,六郎到死都不会显露半分才能。 他说不出……若是六郎早早显露才华,谢氏一族一定拼尽全力救他性命这样功利的话。 哪怕他当初真的是这么考量的。 但说出来,也太显得家族凉薄,怕会更伤六郎和谢氏的情分。 此时谢老太爷已经能够断定,谢云初是整个谢氏一族最为出色的孩子。 可他之前竟然放弃了这个孩子。 险些……就这样,听天由命的,让谢氏一族最出色的孩子,悄无声息死去。 谢老太爷转眸看着小几上的文章,重新拿在手上,叠好,开口:“六郎,祖父是谢氏宗主,很多时候……得顾全全族,让你母亲和你还有你长姐,受了不少委屈,可六郎……你是祖父的嫡孙!将来谢氏的宗主!” 第五十八章:交集 可这个前提,是谢云初不死。 谢老太爷手中攥着谢云初的文章,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倾全族之力治好六郎的身子。 六郎若是能长成,是要比自己长子更为出色的家族希望。 “你的身子,祖父和族里都会想办法,你不必太过操心!”谢老太爷起身走至谢云初的面前,弯腰将谢云初扶起,“既然明年二月你要参加县试,那么……从即日起,你每日都来祖父这里,祖父带着你拆解乡试、会试的文章!” 谢云初的文章做的很漂亮,且见解和新意都有,小小年纪已能让人从文字之中,勘见其蓄势待发的锋芒。 这样的文章,在殿试之上或许能够得到天子的青睐,可放在童试、乡试、会试上,就不见得能得到考官的喜欢。 童试、乡试、会试中,还是要稳妥为先。 历届魁首的文章,便是十分好的范本。 殿试,才是学子们能真正挥洒才能之时。 应试是有技巧的,以前没有人指点过谢云初,她自是不知道的。 “多谢祖父。”谢云初真诚朝谢老太爷道谢。 她如今,的确需要谢老太爷这位培育过无数进士的鸿儒,来指点自己能顺利应试,至少……她得拿到一个举人的身份。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谢云初便来给谢老太爷请安。 魏管事说,昨夜谢老太爷似乎是忙到了后半夜,睡下没有多久,还未醒。 “不如六郎先在楼上厢房内用盏酪浆等等。” 谢云初闻言,摇头说:“都说这运河之上日头东升西落都是美景,去汴京那一路着急,也未曾好好看过,我去甲板上看看,魏管事不必惊动祖父。” 魏管事颔首,吩咐元宝:“去给六郎取一件厚实的披风来!晨起这河面都是凉雾,别扑着六郎了!” 元宝应声去取披风,魏管事也回去等着伺候谢老太爷起身。 · 繁星如金箔碎屑,稀疏洒在将亮的天际。 大运河之上,谢家灯火通明的船队鱼贯雁行,在这雾气蒙蒙的宽广运河之上,缓缓向南。 见翻涌的云层间隙中,已透出还未大盛的晨光。 东方天幕云层翻涌,逐渐变得耀目的晨光,从变幻莫测云层缝隙穿刺而出,如金光耀目的利剑从天而降,照亮被纱雾覆盖的青山翠绿。 天越来越亮,河面上没过甲板的水雾也渐渐下沉。 谢云初轻轻呵出一口气…… 她终于明白纪京辞所说的,天地广袤,山河壮阔。 在这薄雾环绕的静谧之中,不知哪里冒出来骨埙乐声,若隐若现。 这首曲子,越听越是熟悉,她身侧的手收紧,心跳的速度加快。 不由自抬脚追随曲声,朝船头的方向疾步而行。 是谁,在用骨埙吹这首曲子? 这首《柳暗花明》,是她生辰……纪京辞送她骨埙时奏的。 谢云初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小跑了起来,还未靠近船头,便看到那艘缓而慢行……形单影只的船舫正与谢家船队擦肩。 船坊尾端忽明忽暗的羊皮灯笼下,立着一位手握骨埙,玉冠白衣的端雅男子。 她从未想过,此生还能遇见纪京辞。 他似行于飘渺云雾之中,墨发白衣飘逸,不染纤尘,清隽出众。 在孤独深沉的山水中,吹奏着那首空灵曲子,眉目疏淡,带着疲倦之色。 她上前两步,紧紧攥住木雕护栏,翻滚在喉咙中的名字险些冲出口来。 纪京辞…… 前世她害惨了他,他却一直以挚友待她,她知道。 前世的云初死了,她和纪京辞不该再有一丝交集,她也知道。 可…… 真的好想他啊,纪京辞。 这四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谢家船队扬帆拉纤,速度极快,她与纪京辞所在船舫的距离,越来越近,擦肩后又逐渐拉开距离。 她无法自抑,扶住护栏,在甲板上随着纪京辞的船舫移动的方向奔跑。 曲还未完,骨埙乐声突然一停,那吹埙男子入鬓剑眉下的凤眸抬起,转头…… 隔着茫茫水雾,四目遥遥相对。 谢云初立在星火点点的大船之上,望着纪京辞静水无澜的黑眸,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视线都变得模糊。 同四年前相比,纪京辞依稀还是一身超凡脱俗的儒雅之态,只是比那时更多了几分幽沉深邃的高深。 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远,谢云初正要抬脚往船尾去追…… “我们的神童六郎,这天还未亮,怎么就在船头吹冷风啊!” 闻声,她转身…… 只见三房的五郎谢云溪,与同族的两位族兄谢云柏、谢云岚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谢云柏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看着她。 她太熟悉他们这不怀好意的笑容。 往日里,五郎谢云溪仗着是谢氏嫡孙,带着谢云柏和谢云岚,在书院里没少欺凌人。 不过事不关己,她总是视而不见,他们也不曾来招惹谢云初。 今日,瞧着他们是要来招惹她了。 纪京辞就在那一艘船上…… 即便是此刻她站在纪京辞面前,他都认不出,她也不想在纪京辞面前惹事。 她只看向谢云溪,道:“运河上还有别的船在,别在甲板上闹出笑话,让别家耻笑。” 谢云柏视线朝着不远处那艘船舫瞧了眼,不见那船舫甲板上有人,笑着说:“别家?六郎说的是那艘……有人吹埙的船舫吧!莫不是刚才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吹埙勾一引我们六郎了?瞧把我们六郎魂都勾走了!这我倒是有兴致想看看,能把我们神童六郎迷住的,是个什么小妖精,要真长的不错,我就央求了伯祖父把人买回来,天天郎情妾意的吹埙给我听,六郎觉着怎么样?” 谢云初拳头一紧,冷冽的目光朝谢云柏看去,清白如玉的小郎君,黑眸喑沉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寒冰。 “哟……”谢云柏笑嘻嘻上前,如同平日里欺凌书院里的其他学生一般,用力推了谢云初一把,“当真是有伯祖父撑腰了,底气足了啊!” 谢云初身子弱,被谢云柏推得踉跄后退,偏偏她身手很快,一把拽住谢云柏推他的手,借力一甩,掐着谢云柏的脖子,将他撞在船舫护栏上…… 第五十九章:道谢 “谢云初!”谢云柏双手紧紧抓住护栏,才避免自己翻进河里,他看向眼神锋芒毕露的谢云初,故作镇定,“难不成你还真敢杀人?” 谢云初眸色沉着,一脚勾起谢云柏的右腿使其下盘不稳,掐着谢云柏脖子的手猛地往外一按,谢云柏整个人便如倒栽葱般翻出护栏,面朝薄雾之下水流湍急的河流尖叫着往下坠了一尺。 幸亏谢云初身手极快,紧紧拉住他的腰带,才避免了他坠河。 谢云柏惊恐睁大眼,全然没有刚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失控尖叫:“谢云初!我错了!别松手!快拉我上去!我向你认错,我再也不敢了!” 谢云初一手扣住栏杆扶手,一手拉谢云柏的腰带,屏息拼尽全力才能将谢云柏拉住。 只要她想,松手……谢云柏必定掉入河中。 她是谢氏大宗嫡子,如今又已被谢老太爷看重。 即便她杀了谢云柏,谢老太爷也会想方设法为她遮掩。 可…… 一想到纪京辞失望的眼神,她还是按耐住了杀意。 她回头看向吓得愣在那里的谢云溪和谢云岚,语声如刀:“愣着干什么,想他死吗?” 两人闻言,连忙冲上去拽着谢云柏的腿,手忙脚乱将人扯了上来。 惊魂未定的谢云柏惨白着一张脸瘫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眸色冷肃的谢云初,辱骂的话被堵在嗓子眼儿里。 谢云初绷着脸,居高临下凝视谢云柏,发带随风翻飞…… 摇晃的灯影不断在她白净精致的脸上扫过,映得那双黑眸忽明忽暗,周身是骇人的狠戾。 她语声不大,阴沉沉让人脊背发毛:“别来招惹我!我本就活不了多久,不介意……拉你们一道赴黄泉!” 谢云溪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令人心生恐惧的谢云初,他那双漆黑的眼之中,是比真的杀过人舔过血刽子手还要瘆人的杀意。 她将用力过度而酸软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见纪京辞的船已与谢家船队距离渐渐拉远…… 转身往回走。 能再见一面,知道纪京辞没有忘记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人念着她…… 她已经知足了。 谢云柏今日在谢云溪和谢云岚面前丢了面子,羞恼不已,看着谢云初的背影,他咬紧了牙,起身朝着谢云初冲去…… “云柏哥!” 谢云初被谢云柏狠狠一推,撞出木雕护栏,在惊呼声中跌入到雾气弥漫的湍急水流中。 冰冷的河水顿时从四面八方而来,强势灌入她的口鼻之中,不给她任何呼喊的机会。 “谢云柏你疯了!六郎可是谢氏大宗嫡孙六郎!”谢云岚率先反应过来,冲到护栏旁高声呼喊,“来人啊!六郎落水了!” 人人都知道,六郎谢云初是未来宗主谢二爷唯一的嫡子,只要谢云初不死……将来就是谢氏宗主。 谢云柏睁大了眼,颤抖着双手向后退了一步,他……他杀人了! “五郎!”谢云柏下意识看向谢云溪,拽住谢云溪的手,像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我这……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和你们三房!” “你疯了!那是我六弟!”谢云溪惊慌推开谢云柏,冲到护栏旁,扯开嗓子喊,“六郎落水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救人啊!六郎落水了!” “云初!六郎!” “有人落水了,停帆救人!” 谢家船队上焦急的喊声越来越远,她被汹涌激流卷得起起伏伏,救命二字都喊不出来。 会再次死在这里吗? 老天让她重生成谢家六郎,是因可怜她上一世未同纪京辞告别,许她再见了纪京辞一面吗? 可她不能死在这里,万一被打捞起来,让人发现她是女扮男装,依照族法母亲就活不成了。 长姐在谢氏怕也难熬。 她还不能死! 不能死! 就在谢云初被呛得七荤八素,意识已经模糊之时,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粗壮手臂,一把将她揽住…… “捞着了!拉一把!” 很快,昏昏沉沉的谢云初被人拉上了船舫,湿答答倒在甲板上,呼吸极为微弱。 伫立在灯笼下的纪京辞,神情萧然物外,一身白衣与甲板上忙忙碌碌的水手和护卫格格不入,不似凡尘中人。 他吩咐小厮:“去取棉被和火盆来!” 救谢云初上船的劲装男子蹲下身,试了试谢云初的鼻息。 见谢云初还有微弱的呼吸,男子回头同立在船舱门前的纪京辞道:“主子,还有呼吸!” 她浑身冻的发麻没有知觉,整个人都是天旋地转的,丝毫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觉旁边似乎有很多人围着她,用什么将她裹了起来。 “主子,要不要把这孩子先抱进去?” 纪京辞看了眼谢云初没有血色的小脸,又朝远处越来越近的灯火看了眼:“不必,他的家人来了。” 听到纪京辞醇厚温润的嗓音,她手指动了动,艰难睁开眼。 恍恍惚惚间,她只能看到不远处那双银线绣祥云纹的洁白鞋履。 救了谢云初的人轻轻拍她的脸,唤她:“小郎君!小郎君?!” 眼前不住唤她的人身影恍恍惚惚,虚虚实实,半晌她才看清楚眼前人的样貌,呢喃:“青锋……” 青锋看着眼前十分陌生的小郎君,以为自己听错了小郎君含糊不清的话音,正要问,就听有人说:“有来小船了!” 守在谢云初身旁,全身湿淋淋的青锋站起身来,退到一旁,拧了一把衣摆的水。 船上水手前同纪京辞行礼:“主子,这位小郎君的家人来了!” 纪京辞拢了拢披风,浅淡应了一声:“请上来吧!” 面色焦急的谢二爷被长随扶着上了船,见谢云初被棉被裹住,躺在甲板上还有呼吸,他松了一口气,示意随行大夫也忙上前去看谢云初,自己则去寻这艘船主道谢。 谢二爷一眼便看到如众星捧月般立在灯下的纪京辞。 儒雅温润的贵公子,白衣玉冠,眉目惊艳耀目,五官无一处不精致,让人一瞥惊鸿。 缀在衣摆前的禁步,更非凡品,通身矜贵沉着的气质,一看便知是主人家。 ------题外话------ 之前看过男主出场的小可爱们应该知道千千改文了,千千把男主挪到了这个位置,当然也提前了收徒…… 第六十章:矜贵 谢二爷上前,同纪京辞长揖行礼:“多谢义士出手救我儿一命!” 纪京辞避开比他年长的谢二爷半礼,从容还礼:“举手之劳,先生不必挂怀!” “二爷,六郎呛了水,受了惊吓,得尽快回去将这身衣裳换下来,以免发热!”大夫诊了脉,转头同谢二爷说。 谢二爷不愿让旁人碰谢云初,再次同纪京辞道谢后,亲自抱起谢云初上了小船。 小船临行前,谢二爷看了眼这挂着“纪”字灯笼的船舫,摘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长随。 “你去将这玉佩交给那位纪先生,告诉他我们船队已经掉头,请他务必在前面的码头停靠,给我们谢家一个道谢的机会,多谢他救了我们谢家嫡子!” “是!” 谢家一行人离开后,纪京辞跪坐在灯下,瞧着手中的玉佩…… 陈郡谢氏。 已经换了身干爽衣裳的青锋,看向自家主子,道:“下个码头主子若是不想停,属下替主子将玉佩送还回去。” “这是象征陈郡谢氏大宗嫡支的玉佩,连北魏谢氏都不能佩戴。”纪京辞将玉佩放在一旁的锦盒内,“如此有份量的玉佩,派人前去送还太傲慢了,合该亲自奉还,前面码头靠岸吧!” 礼节上,纪京辞从来不出差错。 · 谢二爷抱着被棉被裹住的谢云初登上大船,一路急行往谢云初厢房走。 元宝哭着跟在谢二爷身后小跑:“都怪我,要不是我去拿披风,让六郎一个人去甲板,六郎也不会掉下去!” 谢二爷等不及元宝上前开门,一脚将门踹开:“去给六郎取干净衣衫!” 见谢二爷已将冷得无意识哆嗦的谢云初放在床榻上,元宝连忙翻出干净衣裳,上前要替谢云初换。 “出去!”谢二爷厉声道。 谢二爷哪敢让旁人给谢云初换衣裳? “二爷,奴才……奴才替六郎换衣裳!”元宝哭着说。 谢二爷语声冷肃:“放下,你去……看大夫给六郎开什么药,去煎药!让厨房准备好热姜汤!” “是!”元宝抹了把眼泪,连忙跑了出去,将门关上。 谢二爷盯着床榻上全身湿透,唇色惨白的女儿,陷入两难…… 女儿今年已经十三了,他怎么能亲自给女儿换衣裳? 可……让婢女进来给女儿换衣裳,身份就藏不住了。 他盯着床上全身战栗的谢云初,不禁在想…… 刚才六郎要是死在了河里,他是不是就再也不用为了这个秘密,而提心吊胆。 谢二爷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撩开衣摆坐在床边,拍着谢云初的脸,低声道:“谢云初,你再不起来换衣裳,为父就要让婢女来给你换了。” 昏昏沉沉的谢云初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充血的双眸,紧攥着身下湿透的锦被。 谢二爷见谢云初如此戒备,脸色稍有缓和:“自己把衣裳换了,快一些!你祖父应该很快过来看你!” 说完,谢二爷将谢云初扶起来,看也不看谢云初一眼,出门去外面候着。 听到隔扇关上的声音,谢云初艰难剥开裹着自己的锦被。 她昏昏沉沉,一手扶着床榻边缘,一手解开湿答答腰带,吃力脱下沉重的衣衫,将衣裳换好。 元宝进来帮谢云初擦头发时,她望着摇晃的烛火出神。 她好像做了个梦…… 梦见了纪京辞在吹送她的骨埙。 · 谢云溪知道闯了祸,带着谢云柏和谢云岚跪在谢老太爷的厢房门前。 只见阴沉着脸的谢老太爷从厢房内出来,紧盯跪在门口请罪的三人,冷声问:“谁?” 谢云柏一个激灵,慌张膝行上前,朝谢老太爷叩首:“伯祖父明鉴,是六郎先动的手,五郎和云岚都能作证!我是……是气不过才轻轻推了六郎一把,我也没有想到六郎会站不稳摔下去!” 谢老太爷怒气直往天灵盖冲,声音也不住拔高:“六郎是我谢氏大宗嫡孙!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他动手?!若是六郎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谢云柏本就是庶出旁枝的子嗣,不过是因着和谢家五郎谢云溪年纪相仿又关系很好,这才经常在谢家出现,但论尊贵如何能和谢云初相比? 从前谢老太爷未将谢云初放在眼里,只觉谢云初是个没了才气,身子又撑不了几年的,这才对他们孤立谢云初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在谢老太爷看重谢云初之时,他们推谢云初下河想要谢云初的命,是对谢老太爷权威的挑衅,是在毁谢氏的未来,谢老太爷焉能轻纵? “伯祖父!”谢云柏面露惊恐连忙叩首,“伯祖父,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老太爷锐利的视线朝着五郎谢云溪看去。 谢云溪吓得朝谢老太爷叩首:“祖父,族兄当真不是有意的……” “五郎纵容他人欺凌弟弟,未尽到兄长之责,就跪在这里,什么时候六郎让你起来,你再起来!”谢老太爷说完,拂袖而去。 谢云溪面色苍白,睁大眼定定看着擦的油亮的木地板,此时他才算是真正的清醒明白过来,祖父并非只是可怜六郎快死了,而是重新对六郎看重了。 凭什么?那个快死的病秧子? 凭什么?! · 谢二爷陪同谢老太爷往谢云初厢房,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六郎被救的及时,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受了些寒,父亲放心。” 谢老太爷点了点头,同谢二爷说:“一会儿你派个人,去给救了六郎的人家送上厚礼。” “父亲,救了六郎的人……应当是不愿回琅琊王氏的那个孩子。”谢二爷压低了声音同谢老太爷道。 谢老太爷脚下步子一顿,侧头看向谢二爷:“纪京辞?” 谢二爷颔首:“船舫灯笼上写着纪字,虽然没有佩戴琅琊王氏的玉佩,可气度矜贵,仪表非凡。而且……身旁护卫佩的刀上有琅琊王氏的图腾,除了纪京辞,儿子以为……也没有他人了!” 纪京辞年少成名,可是名动列国的人物。 第六十一章:高兴 纪京辞的父亲本是琅琊王氏大宗嫡子,未来王氏的宗主。 只因不愿娶世家女只想与平民女厮守,被琅琊王氏除族,其父便改姓为纪。 纪京辞年幼受其父教导,文学天赋极高。 十三岁,其父送纪京辞前往北魏,拜鸿儒大师司马曙为师,治学三年。 十六岁通晓百家诸子,写得一手的好诗文,更是精通算术与占候之术。 才学惊艳,其所注经典名籍、与诗词、琴曲、画作广为流传。 他有着惊世才华,却未曾入仕…… 而是专注治学,从残章断简之中重塑圣贤精神,著书无数,年纪轻轻便已真正能与文坛泰斗比肩的人物。 但,真正使其扬名的,是纪京辞曾指导友人与胞弟,分别在北魏和大邺的科考中夺魁,因此名声大噪。 前去拜纪京辞为师的学子如过江之鲫,纪京辞收徒的只有廖廖数人,但就这廖廖数人却都榜上有名。 若是这样的人物,能看在陈郡谢氏的份儿上,收下六郎和五郎这两个谢氏大宗嫡孙为徒,来日他们的仕途就有望了。 尤其是……六郎。 见谢老太爷抿唇在心中盘算,谢二爷又道:“儿子已将代表陈郡谢氏大宗的玉佩送去给纪京辞,请他在码头停船,容我们谢家致谢,此人是不是纪京辞,父亲见了便能明了。” “你此事办的很好!”谢老太爷负在身后的手收紧,吩咐身后的魏管事,“你带着厚礼,亲自登船去送请柬,就说今日晌午我们谢家在船舫上设宴,老夫要亲自答谢这位先生救我嫡孙的恩情。” “是!”魏管事领命。 谢老太爷看过谢云初,确定谢云初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放心。 他同谢云初说:“五郎和谢云柏、谢云岚就跪在祖父门外,只要你不让他们起来,他们便不得起来!” 见谢云初点了点头,没有替那三人说情的意思,谢二爷欲言又止。 谢老太爷也未曾勉强,嘱咐谢云初好生歇息,便离开了。 “六郎,药已经不烫了,快喝了吧!”哭得眼睛鼻子通红的元宝吹了吹汤勺里的汤药,送到谢云初嘴边,又忍着哭腔说,“六郎你千万别心软替五郎他们求情,难得老太爷为六郎做主,就让他们好好跪着,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六郎!” 谢云初看着元宝又要哭的模样,忍住笑,点头:“好……” 其实,她如何能不明白谢老太爷的意思,刚才谢老太爷提起这事儿,分明就是等着她给谢云溪他们求情。 谢老太爷如今看重她这个“嫡孙”,是想要借此事,让谢云溪他们记她的恩情。 她拢了拢自己膝盖上的薄毯。 只是……谢老太爷是不能如愿了。 谢云初喝了药,又睡了两个时辰。 刚起身谢老太爷身边的魏管事便来了。 见谢云初正坐在临河窗边看书,魏管事说:“今日晌午……老太爷要在自家船舫上宴请今晨救了六郎的恩人,请六郎更衣后随奴才过去。” 谢云初攥着书的手收紧,想到她刚被救上甲板,恍恍惚惚看到的那双云履…… 她问:“救了我的恩人,魏管事可知道是什么人?” 魏管事口风很紧,只笑盈盈道:“这个奴才不知,不过既然是六郎的恩人,不论是什么人,我们谢家都应当好生答谢才是。” 她点了点头:“魏管事稍后,容我换身衣裳。” 魏管事称是退出了厢房。 不多时,谢云初换了一身山岚色的直裰出来,以月白色的发带束发。 虽才十三岁,但生得瓷娃娃一般白净,眉目清隽,冷冷清清似傲雪欺霜,隐约能让人瞧出……长成之后的惊艳风姿。 但,也要能活到长成才行啊! 魏管事不免在心中感慨。 他刚领着谢云初走了几步,就瞧见谢云溪和谢云柏、谢云岚都换了见客的衣裳,正从厢房内出来。 三人见了谢云初步子一顿,僵硬立在门口。 尤其谢云柏,脸色极为难看。 魏管事带着谢云初跨出船舱,这才低声道:“今日要招待贵客,老太爷不好让五郎他们一直跪着,说等贵客走后,还要再接着跪的。” · 纪京辞人还未到,谢老太爷已经将一会儿要招待纪京辞的事情,告知了四位小郎君。 谢云初负在身后的手收紧。 来之前,她隐隐猜到谢老太爷要宴请的或许是纪京辞…… 她本可以推脱今日落水身体不适,不来陪宴的。 可,近在咫尺,她还是想……再见见他。 谢老太爷见谢云初垂着极长眼睫,似很沉得住气,喜怒不显于色,很是满意。 再看谢云溪和谢云柏、谢云岚一脸震惊后,又是满目的欣喜。 谢老太爷郑重叮咛:“要知分寸,恪守礼节,若是能被纪公子看重,那就是造化。” 谢云溪只觉这话是同他说的,笑着应声:“孙儿知道了!” 纪京辞的名声,列国谁人不知? 谢云柏已没有了之前的不安,他瞧着谢老太爷的神情,便知道谢老太爷有多高兴。 多少学子想要拜入纪京辞门下,却不得法门。 若非他将谢云初推下船,哪里能撞上纪京辞? 谢云柏以为……单凭这次偶遇,谢老太爷不赞赏他也应当原谅他。 他上前一步,笑着道:“即便是纪公子的学问再好,难不成还能越过伯祖父去?在云柏看来……能被伯祖父收徒指点,才是造化!”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到谢云柏这话,谢老太爷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他摸着胡须笑道:“你们要尊称纪公子一声……先生才是。” 很快,魏管事绕过翠玉屏风进来,行礼后道:“老太爷、二爷,纪公子已登船了……” 谢云溪上前正要扶谢老太爷起身,就见谢老太爷伸手拉住了谢云初,说:“六郎……随祖父一同去迎一迎!” 谢云溪一怔,后退两步,将谢老太爷身旁的位置让开。 看着谢云初上前扶起谢老太爷,谢云溪眼底难掩失落。 谢云初颔首,跟在谢老太爷身侧。 第六十二章:底蕴 这么多年,即便是偶尔听到纪京辞的消息,她也只是心酸……不会如今日这般难受。 可那个思念的人即将要出现在眼前,过往几乎无法自控,在她心里如走马灯,一遍又一遍回顾,让她越发抑制不住对纪京辞的思念。 “纪公子,这边请。” 闻声,谢云初抬头…… 袍服云白端雅沉稳的纪京辞,从容于船舫木阶走了上来,通身的矜贵中……自有读书人的清高傲骨,却无丝毫傲慢,似水幽沉的双眸带着极为温润的笑意,让这青山秀水失色。 他再次活生生出现在谢云初的眼中,思念和酸楚顿时在心中高涨,将她淹没。 热泪险些冲出眼眶,她皱眉装作眼睛被风迷了,退后一步,与五郎谢云溪立在一处。 谢云岚都看呆了,忍不住低声与谢云柏窃窃私语:“都说这纪先生才貌双绝,冠绝列国,今日一见,才知此言不虚啊!” 谢云柏连连点头:“纪先生身边那个小郎君也长的也挺好看,看年纪应当是纪先生的弟子,不过……瞧着傲慢了些。” 纪京辞身旁除了青锋之外,还跟着一位十五岁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皮肤白皙衬得五官鲜明,双眼乌黑圆亮,唇如同涂了口脂般红润,仿着纪京辞穿了一身白衣,白玉腰带,下缀着翠玉宝珠琳琅的禁步,以金线勾勒祥云镶边白鹿皮短靴上面还装点着硕大的南珠,富贵逼人,一瞧便是皇族的小郎君。 纪京辞举止儒雅,朝谢老太爷和谢二爷见礼:“怀之,见过谢老,见过世叔!” 谢二爷笑着同纪京辞说:“刚还和父亲说,初见就觉怀之面善,原来是故人之子!子平兄幼在父亲座下求学,那时我还年幼,常听父亲称赞子平兄才学惊艳,天赋极高!如今想起还恍如昨日,不成想……怀之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子平是纪京辞父亲的字,后来离开琅琊王氏,纪京辞的父亲便以字为名。 谢老太爷虚扶了纪京辞一把,亲热同纪京辞道:“一别数年,没想到,救了我谢家嫡孙的,竟然是怀之!六郎……来见过救命恩人!” 听谢老太爷唤谢云初而非谢云溪,谢云柏看了眼身旁面色紧绷,拳头攥出声响的五郎谢云溪,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谢云溪,伸出脚…… 还不等谢云溪阻止,谢云初已垂着眸子,抬脚上前要同纪京辞行礼。 “六郎!” 谢云溪忙伸手去拉谢云初,却拉个空…… 谢六郎身子不好,稍有不慎就能去了半条命,这样的观念……早在谢家诸人心中根深蒂固。 即便不喜欢谢云初,即便恼恨谢云初。 但,谢云溪做为兄长,骨子里血脉相亲的东西,不是刻意掩藏就能磨灭。 被拌了一下的谢云初,只觉胸前有东西掉落,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人便被一双棱骨分明的有力双手扶住。 “小公子当心。” 谢云初忙收回自己的手臂,规规矩矩行礼:“六郎,谢过恩公救命之恩!” 纪京辞扶住要跪下的谢云初,语声温和:“举手之劳,小公子不必如此大礼。” “要的!”谢老太爷开口,“救命之恩,不能不拜。” 低眉垂眼的谢云初闻言,撩开衣袍,郑重行稽首礼…… 她谢纪京辞今日救命之恩,也谢他前生渡她之情。 今日一见,此生恐再无相逢之日,只愿他此生平安顺遂,如意安泰。 见状,纪京辞后退一步,受了谢云初的礼,又俯身将谢云初扶了起来。 “多谢恩公。” 谢云初道谢,后退两步立在谢老太爷身侧,又朝立在纪京辞身后的青锋浅浅颔首。 青锋颇为意外,正儿八经朝谢云初回了礼。 “这是什么?”纪京辞身边的小公子上前一步,捡起地上白色的荷包,不留神……一枚翠绿的翡翠玉佩便从里面滑了出来。 纪京辞看到翡翠玉佩,脸上笑意滞了一瞬,弯下腰还未来得及捡起,谢云初便抢先一步捡起玉佩,又同纪京辞身边的小公子行礼,想拿回荷包:“多谢小公子!” 纪京辞身旁的萧五郎丝毫没有还谢云初的意思,自顾自说道…… “师父,您瞧……这荷包挺有意思的,旁人的荷包上都绣一些吉祥图样,这荷包上仔细看竟然绣了只青色的九尾狐。” “九尾狐在蜀国是祥瑞和子孙兴旺的象征。”纪京辞示意萧五郎将荷包还给谢云初。 “多谢!”谢云初双手接过荷包道谢。 “这是我门下弟子,萧五郎。”纪京辞介绍了身旁的小郎君。 萧五郎知道眼前的谢老虽然不在朝中任职,但却是声望极高的士大夫,又见谢老似乎还带着病容,态度倒是很恭敬,长揖行礼:“小子见过谢老。” 姓萧,排行五,又是纪京辞的弟子,想起之前三皇子说纪京辞要送五皇子回京,萧五郎的身份呼之欲出。 谢老太爷笑着将纪京辞往里间请。 饶是萧五郎这种出身于大邺皇室的皇子,见惯了荣华富贵,可随行步入这谢家最大的船舫内,还是暗暗有些吃惊的。 他也明白,为何这谢家的答谢宴,不选岸上的奢华酒楼,而选择在自家船舫上。 士族门阀出身大姓谢氏,底蕴毋庸置疑,所用的器具……大约都能追溯到往前百年,不似皇家那些器皿看似华贵,但都是后来入主皇城后造的。 谢家船舫敞亮的三楼,两侧窗棂敞开,挂着的是前朝织造技艺就失传已久的月华纱,翠玉珊瑚的屏风虽然不稀奇,可那屏风上的十二幅画却都是出自魏晋时期的名家之手,一幅都是价值连城,更别说十二幅! 偌大的厅内,每十步设一半人高的青铜仙鹤灯,那仙鹤每一只都栩栩如生,灯火摇曳,金光灿灿,十分华贵。 纪京辞的席位就安置在谢老太爷下首右侧,谢二爷坐于谢老太爷下首左侧。 为了让谢云初与恩人多亲近,魏管事将谢云初安排在纪京辞身旁…… 第六十三章:文章 可纪京辞身旁的萧五郎却不请入席,牢牢占据纪京辞下首的位置,谢云初便坐在了谢二爷身旁。 不多时,婢女仆役捧盘执壶鱼贯而入,十二盘冷碟,每一盘都精致如画。 且每一种冷盘和点心,都佐以不同的酒,配以不同的器皿…… 其中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实属难得。 这席面,虽并非什么燕髀猩唇,髦残象白珍贵的稀罕食材。 但每一道都让人齿颊留香,滋味无穷。 连萧五郎都露出满意的神情。 谢云溪仰慕纪京辞已久,不住的向纪京辞请教学问。 纪京辞并不敷衍,也不会居高临下的卖弄,只恰到好处的点拨两句,谢云溪立刻便如拨开云雾般通透,他更想拜纪京辞为师了,不住的往谢老太爷方向看,希望谢老太爷能替他开口。 谢云柏觉得纪京辞与谢云溪投缘,又见谢老太爷似乎很高兴,斗胆开口:“纪先生此行不知要去哪,您救了六郎……不如让伯祖父派船,我们送您一程?” 不等纪京辞回答,萧五郎便放下筷箸,不道:“我家师父是在运河之上追思挚友,替挚友完成生前遗愿,就不劳谢家相送了。” 此次,师父除了追思挚友外,还是为了将他送回汴京。 萧五郎巴不得慢慢地走上一年半载,谢家船队拉纤杨帆走的这么快,是想让他早早被关入牢笼之中吗? 见纪京辞肃穆的目光朝他看来,萧五郎立刻乖觉收回瞪着谢云柏的目光,挺直腰脊,朝谢老太爷一拜:“还请谢老见谅!” 谢云初攥着筷子的手心收紧,心没由来酸了。 追思挚友,替挚友完成生前遗愿。 挚友,是……说她吗? “无妨!”谢老太爷笑着颔首。 “小子冒失了!向先生赔罪!”谢云柏挺直腰脊朝纪京辞一拜。 “不知者不怪,小公子一片好意,纪某人心领。”纪京辞温和道。 见纪京辞如此温和好说话,谢云柏朝低垂着眸子的谢云初看了一眼,得寸进尺…… “纪先生的琴曲乐器修为也是天下一绝,今早先生立于船尾吹埙,引得我们六郎岀去欣赏,不慎落水。那曲子似是先生新曲,还未面世。小子斗胆……见我家六郎实在喜欢,能否请先生赐曲谱?” 萧五郎冲着谢云柏翻了一个白眼,轻蔑开口:“这位郎君年纪不大口气倒是挺大,此埙曲乃是我师父多年前为挚友一人所做,只予那前辈一人听,我这个做徒弟的都没有听全过,你们偷偷听了,还想要曲谱?” “五郎!”纪京辞训斥了萧五郎,放下手中的夜光杯,对谢云柏回以一揖,“对不住这位小公子,此曲乃是纪某多年前为挚友所谱,只赠她一人,望小公子见谅。” 谢云初抬眸朝着神色温润的纪京辞看去,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嗡嗡直响,眼眶顿时被酸涩冲击。 此曲只赠她一人…… 谢老太爷笑着开口:“怀之自来都是重情重诺之人!” “六郎……”谢老太爷见谢云初直愣愣瞅着纪京辞,唤了她一声,不见她回答,又道,“云初?!”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纪京辞也诧异顺着谢老太爷的视线朝着谢云初看去。 不等四目相对,谢云初已忙先垂下头,恭敬挺直腰脊朝着谢老太爷一拜:“祖父。” “你在家时,常读怀之所注书籍,若有不解存疑的地方,今日可当面讨教……怎么又不吭声了?” 谢云初知道谢老太爷有心拉进她与纪京辞的关系,恭敬开口:“回祖父,先生所注书籍清晰明了,孙儿都能看得懂。” 萧五郎听到这话,嗤笑一声,正要开口讽刺谢云初,却在纪京辞的目光下收敛了起来。 “云初……”纪京辞浅声温润呢喃着这个名字,笑容越发温和,亲切改了称呼,询问,“小郎君,名……云初?” 谢云初膝行转向纪京辞的方向,恭敬朝纪京辞一拜:“回先生,小子名唤云初。” 跪坐在纪京辞身后的青锋听到云初这个名字也有些意外,上下打量着那态度恭谨的小郎君。 纪京辞点了点头,语声温声:“芸芸众生,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独善其身,如云皓白,不忘初心,是个极好的名字。” “这孩子书房中大多都是怀之所注之书!如今怀之又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可见是有缘分的。”谢老太爷怜爱看了眼谢云初,“这孩子,四年前没了胞妹,难过得生了一场大病,错过了神童举殿试,自此之后便性子便越发沉静,只对怀之所注之书爱不释手!” 谢老太爷似是思虑了一番,郑重同纪京辞开口:“老夫虚担着云山书院山长之职,大多时候也是顾不上他,心中总觉亏欠了这孩子!若是怀之不嫌弃,能否带在身边,费心教导一二?” 谢云溪睁大了眼看着谢老太爷,祖父……不是要让他拜纪先生为师吗?为什么要替六郎开口? 早有准备的谢老太爷从袖中拿出谢云初的文章:“这是六郎所做文章……” 见魏管事接过她的文章,要送去给纪京辞阅览,谢云初忙道:“魏管事稍等!” 她朝谢老太爷一拜:“祖父,六郎资质愚钝,且……身体羸弱,如何能在纪先生身边拖累纪先生?六郎只想在有生之年,于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膝下尽孝。” 她成为谢家六郎之后,从未想过能同前世之人再有任何牵扯,故而……当初习字的时候练了前世她同云昭一同创的金乌体…… 这字体从未面世,但纪京辞是认识的。 这世上会金乌字体的人,也就她和云昭而已! 萧五郎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一向都是他师父拒绝收别人为徒,还没见过不愿意当他师父徒弟的人。 他冷着脸上下打量谢云初一眼,轻蔑道:“就连皇子想拜我师父为师,都不见得能得偿所愿,不过是参加过神童举,文章能写得多惊为天人,难不成我师父看了……还能上赶着收你不成?” 第六十三章:铺路 “五郎,不得无礼!”纪京辞训斥萧五郎。 萧五郎不服气偏过头去,忍不住腹诽,就连他拜师时,都是父王和他三番两次恳求师父,师父念在他生母早亡的份儿上才收了他。 已经没落的士族后人……还敢在他师父面前拿乔! 谢老太爷也觉谢云初失礼,示意魏管事将文章送到纪京辞手上,替谢云初描补:“六郎,你一向知礼,今日为何如此失礼?” 谢云初余光看着魏管事走向纪京辞的脚步,闭了闭眼,一边飞快在心中盘算如何解释字体之事,一边郑重朝纪京辞再拜。 “小子何德何能,承蒙先生愿意点拨,受宠若惊。小子敬仰纪先生已久,只是……身子羸弱,但凡为小子诊脉的大夫都断言小子不能活过十二,小子若拜先生为师,恐怕拖累先生。先生于小子如同云中皎月,小子不才文风都是仿先生的,要将文章呈于先生,又并非是最好的文章,小子……心中惶惶,不想在先生心中留下丝毫不好的印象。” 谢云柏抬了抬眉,没有想到一向拙言的谢云初,竟然也这么会说话。 这溜须拍马的工夫,都快赶上他了。 纪京辞看向姿态谦卑又诚恳的谢云初,并未从魏管事的手中接过文章。 他闻声开口:“纪某人与小郎君之间很是有缘,若是学问上有任何疑惑,小郎君可前往无妄山青安小筑,纪某必倾囊相授。” 听到无妄山三字,谢云初鼻子立时就酸了。 她低垂着泛红的眉眼,朝纪京辞一拜:“多谢纪先生!” 他……竟住在了无妄山。 谢云溪和谢云柏、谢云岚惊讶看向了笑容温润儒雅的纪京辞。 “师父?!” 萧五郎听到曾数次将他拒之门外的师父,此刻对一个不识好歹的谢家六郎和颜悦色,还说要倾囊相授,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怎么自己巴巴上门师父推三阻四,人家不愿意拜师……师父倒特别想教似的。 萧五郎瞪了谢云初一眼,越看谢云初越不顺眼。 倒是谢老太爷听到这话,心放下来,眉目间尽是喜色。 “应试制文,与平日里制文大致相同却也有所不同,纪某不才略有心得,若是小郎君愿意,纪某可替小郎君看看……小郎君文章之中于应试的优缺。” 许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孩子也唤云初。 又或许这孩子身上……有几分云初总是避人的小心谨慎,让纪京辞动了恻隐之心,他忍不住想同谢云初多说几句话。 纪京辞这样才学惊艳的人物,对谢云初和颜悦色成这样不说,还在未看谢云初的文章之时,在谢云初表露出不想拜纪京辞为师的意思之时,如此照顾,这让在坐的小郎君们都嫉妒羡慕不已。 尤其是萧五郎和谢五郎谢云溪。 话已经说到这一步,若是谢云初还是不让纪京辞看自己的文章,就太过古怪。 谢云初再次同纪京辞行礼:“有劳先生了!” 得到谢云初的答允,纪京辞这才拿过魏管事手中的文章,展开…… 当浑实的金乌字体入眼时,纪京辞黝黑的瞳仁似更深了些。 他含笑看向低垂着眉眼的谢云初:“小郎君这字体……璞玉浑金,阳刚洒脱,尽显归真之美。” 谢云初心中已经打好腹稿,朝纪京辞一拜,道:“这字体名为金乌体,当初长姐送来字帖时,小子也深觉这字体如珩昱耀,极为好看,便练了起来。” 谢云初并未避讳提起“金乌体”的名字,说的坦然自若。 纪京辞点了点头,垂眸看谢云初的文章,谢老太爷笑盈盈说起谢云初从前的字…… “以前,六郎神童之名在外,可那一手字实在是拿不出手,怎么也练不好!还是雯蔓有办法……如今六郎这字,也算是能入眼了。” 谢老太爷摸着胡须,十分高兴。 其实如今六郎这字……实已有了自己的风骨,再多多练习几年,将来或许能自成一派。 纪京辞细看谢云初的文章,如谢老太一般,被这十三岁小郎君的才气惊艳。 谢云初在文章之中提到了兴农重兵乃强国富民之本,重渔盐航运之利充盈国库,这些话看似空泛,可依如今大邺的国情来说,都是符合大邺国情再正确不过的策略。 才十三岁,就有这样的远见和眼界,足见是个世间难寻的辅国奇才。 但,若只论文章,按照院试来看,谢云初的文章……尽管已竭力克制用词,但文章还是太锐利直指大邺弊端,下面考官不见得能有这样的远见和心胸喜欢此文。 纪京辞立志为天下师。 培养出能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君王。 教导出能成为国之柱石,风骨清正千仞无枝的孤直之臣。 若说,刚才纪京辞因为这小郎君的名字,对这小郎君萌生好感…… 那么,此时看过谢云初的文章之后,纪京辞……是真的想收谢云初为徒。 不为这小郎君名唤云初,不为这小郎君字迹是金乌体。 单单只为谢家这位小郎君。 纪京辞抬头,静静凝视着对面的谢云初。 耀目艳阳,从船舫敞开的窗外照射进来,落在那白净如玉的小郎君眼睫之上…… 他听着耳边宽阔运河之上水手的呼喝声,和欸乃橹声。 莫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纪京辞心口怦然。 他想,或许……这是知他志向,懂他情怀的云初,在指引他。 “小郎君的文章之中,有强国富民的胸襟,实为惊艳!” 听纪京辞这么说,刚还一脸不屑的萧五郎沉不住气了,伸长了脖子去看纪京辞手中的文章。 与谢云初同在云山书院的谢云溪,还有谢云柏谢云岚两人更是差点儿将“不可能”三个字,宣之于口。 谢云柏甚至怀疑,这文章恐怕是谢老太爷所写,让六郎誊抄一遍,故意说是六郎写的,为六郎拜纪先生为师铺路。 只见纪京辞将谢云初的文章搁在桌上,温声询问谢云初:“小郎君……若不论小郎君身体缘由,小郎君可愿拜纪某人为师?” 第六十五章:妥当 “师父!” 萧五郎听到纪京辞的话,如同猫被踩了尾巴似的差点儿跳起来。 见自家师父那双深邃的眸子只看着谢云初,萧五郎不服气拿过桌案上谢云初的文章,绷着脸细细往下读…… 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文,竟然让师父主动要求收徒。 青锋也很是意外,这是他跟随纪京辞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见纪京辞主动收徒。 青锋不懂文章,便猜测……或许是因这个小郎君也叫云初,所以主子才动了收徒的心思。 暖风,从敞开的菱花窗猛地灌入。 耀目日光,透过张扬而起的月华纱,如雾朦胧。 谢云初盯着桌案上忽而变暗的光影,耳边只剩船舫外此起彼伏市井喧嚣声和吆喝声。 她指尖狠狠掐着自己掌心嫩肉,克制着眼中湿意,心扑通扑通直跳。 上一世她受纪京辞影响甚深,故而这一世的文章免不了会受影响。 她不敢揣测纪京辞是因这金乌字体认出了她,还是……单纯的认为她的文章中有他的风骨,才想收她为徒。 她如今这身子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若拜他为师,有了师生情分,来日真的撑不住了,岂不是又让他伤心一场? 谢二爷见谢云初闷不吭声,心提了起来,生怕谢云初答应了拜师。 若她女儿家的身份若曝光,谢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舌尖尝到血腥味的刹那,谢云初回神。 当她抬眸,对上纪京辞好似能看透人心的平静目光。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脊,叩首朝纪京辞一拜:“承蒙先生不弃,愿收六郎为徒,此乃六郎毕生幸事,但拜师之礼不可仓促,且追随先生身边学习学问,要离开祖父母和双亲身边,六郎想回永嘉拜别之后,备齐拜师礼,正式登门拜师,以示郑重!” 听到谢云初如此说,儒雅温润的纪京辞笑意愈深,身后月华纱摇曳飘动,衬得纪京辞如风骨卓绝的魏晋名士。 “六郎此言甚是……”谢老太爷转而看向纪京辞,满脸喜悦,“六郎拜怀之为师,此乃谢家幸事,拜师之礼不可仓促!不知怀之几时折返无妄山?老夫也好做足准备。” 纪京辞同谢老太爷道:“此次,怀之是追思挚友,亦是为送五郎回汴京,而后……一路南下,自当登门再拜谢老,便在……永嘉收六郎为徒,谢老以为如何?” “这自是好啊!”谢老太爷高兴起来,便会不自觉搓腿。 他看着谢云初满目的疼爱。 已然在心中计划着,回永嘉之后声势浩大操办谢云初的拜师礼。 谢二爷的脸色难看,谢云溪脸色更难看。 谢云溪转头看向谢云初,身侧拳头紧紧攥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来了一趟汴京城,祖父便突然如此看重谢云初了? 竟然还在见纪先生之前,便替谢云初准备好了文章。 祖父这般做,就不怕此时哄得纪先生收下六郎,之后六郎随纪先生学习时露馅吗? 还是……祖父就是因为知道谢云初学问平平,才想弄虚作假帮着六郎拜纪先生为师,好让纪先生指点六郎科考顺利? 可为什么? 祖父明知道六郎活不了多久! 为什么不为他的前途打算,他也是祖父的嫡孙啊! 他的父亲谢三爷说过,他的二伯谢二爷只有谢云初这么一个嫡子,将来谢云初一死,二伯没有嫡子,谢云霄又无法被记做嫡子,那么他父亲谢三爷就有机会替代二伯,成为将来的谢氏宗主。 即便是退一万步,他父亲谢三爷没有机会替代二伯,父亲也会想办法,阻止谢云霄被记做嫡子,让他这个三房嫡次子记在二伯名下,替代六郎成为二伯的嫡子。 送走了纪京辞,谢老太爷满面春风,谢二爷脸色却不大好看。 谢老太爷以为谢二爷担忧谢云初的身子,道:“你不必担心六郎的身子,怀之久居北魏,之前与北魏的安平侯府关系非比寻常,六郎拜怀之为师,怀之重情重义……定会设法让神医替六郎看诊。” 谢二爷不敢看父亲,只瓮声瓮气应了一声:“父亲,儿子先去看看六郎!” “好,你去吧!”谢老太爷高兴道。 · 谢云初料到谢二爷会来。 谢二爷一进门她便示意元宝岀去,立在谢二爷面前低声道:“父亲请小声些训斥,以免让祖父听到。” “你还知道怕你祖父听到,就不怕纪京辞知道你是个……”谢二爷到底是忌惮谢老太爷,语声小了下来,表情充满了不耐和烦躁,“不能被发现这几个字,为父都说倦了!你怎敢如此不知轻重,竟还答应!你是想逼死你母亲?!” “若说父亲觉着我拜纪先生为师不妥,身为六郎父亲,您当时为何不敢反驳祖父?父亲都不敢反驳……六郎一届孩童,又如何敢同祖父唱反调?” 谢云初用最恭顺的语声,说出最刺痛谢二爷话。 谢二爷被谢云初堵的顿时火冒三丈,用力拍在桌几上:“谢云初……” “父亲没了妻室可再娶,可六郎若是没了母亲那便是永远没了,所以……我比父亲更在意母亲生死,更在意母亲的喜乐!更在意……我死后母亲能够倚仗什么在谢家活下去!” 谢云初抬头看向谢二爷,周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这些,别人可以不在意,可我必须在死前为母亲谋划妥当。” 谢二爷一腔怒火,因谢云初这番话消散无踪,心中多了几分百味杂陈。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眼前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儿,口舌干燥,竟不知说些什么。 六郎谋划的能力,通过这次汴京之行,谢二爷已十分清楚。 可这个孩子,竟然如此不相信自己,不相信他会护住自己的妻室…… 半晌,谢二爷扶着桌几站起身来,一语不发拂袖离开。 守在门口的元宝行礼恭送谢二爷离开后,忙跑了进来,紧张问道:“六郎没事吧?” 刚才谢二爷拍桌子那一声,着实把门外的元宝吓到了。 第六十六章:我执 当年谢云初被面目狰狞的谢二爷从床榻上拽下来之时,元宝还小…… 可那件事着实给元宝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每每谢云初和谢二爷独处,元宝都是提心吊胆的。 谢云初立在原地,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别怕……” 一连七日,谢云初除了去谢老太爷那里请安、学习之外,都窝在厢房内不出来。 谢云溪他们也在谢老太爷门前跪了七日,腿都要废了。 可谢云初却丝毫没有为这三人说情的意思。 三人几乎每日都是夜里被仆从背回厢房,膝盖已经肿得和馒头一样大了。 “这六郎也是真能狠的下心,竟到现在也没有给我们求情!”谢云岚忍不住抱怨。 谢云溪不吭声,任由小厮替他膝盖上药。 他如今满脑子都是谢老太爷替六郎安排,拜纪先生为师之事…… 亏他之前还以为祖父是为他打算,没想到祖父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要么……我们去找六郎请他求求情吧!”谢云岚看向谢云溪,“五郎,你是六郎的亲堂兄,又是一起长大的,不如……你和六郎说说?” 谢云柏听到这话,看了眼不吭声的谢云溪,装作不屑道:“算了吧!你想想这段日子六郎那表现,当着我们的面是个冷清性子……好似什么都不在意,背地里却哄得伯祖父为他前程绸缪,你听听他当日夸赞纪先生的话,那溜须拍马的工夫能是一日之功?” 谢云柏摆手示意给自己涂药的小厮下去,理好衣袍,冷笑:“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的人……你让五郎舍了颜面去求,无非是自取其辱。” · 谢老太爷见已经过去这几日了,谢云初依旧没有为这三人说情的意思。 谢老太爷沐浴后坐在床榻上,同魏管事说:“告诉五郎他们……明日起便不用跪了,就说是六郎求了几天,我这才准了的。” 魏管事替谢老太爷按摩着腿部,笑着道:“老太爷还是心疼六郎!” 谢老太爷叹了一口气,眼底似有愁云:“以六郎的聪慧,不会瞧不出……老夫在等他来给那三个不成器的求情,可他就是不愿开口!再拖下去那三个不但不会承六郎的情,反而会恨上六郎!” “族中的岚公子和柏公子或许会,但五郎不会……”魏管事眉目含笑宽慰谢老太爷,“五郎和六郎都是老太爷的嫡孙,自然是更亲近一些。” 谢老太爷摇头闭上眼:“以前六郎藏拙,在书院表现平平,五郎那个孩子,或许还在心里怪我这个祖父未曾为他的前程出力,反而替资质平平的六郎谋划。”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五郎长大后会明白的。” “是啊,若非那篇文章,怀之不会如此主动要收六郎为徒。”谢老太爷说。 “说到六郎那篇文章……”坐在柏木踏脚上的魏管事抬头看向谢老太爷,“送走纪先生后,奴才还以为文章在六郎那里,今日老太爷让奴才整理六郎这几日的文章,回去给书院的先生们瞧!奴才便问了六郎一声,谁知六郎说未曾拿过。” 谢老太爷闻言睁开眼,等着魏管事的下文。 “后来……奴才打听到,是纪先生身边那个徒弟萧五郎,未留只言片语,悄悄将六郎的文章带走了。”魏管事说。 谢老太爷听到这话,手指摩挲着细思。 纪京辞是个怀瑾握瑜的君子,即便是要六郎的文章,也定会询问六郎的意思,所以定不是纪京辞的意思。 那萧五郎是五皇子,瞧着性子高傲跳脱,他拿走六郎的文章是为何? 谢老太爷仔细回忆了谢云初那篇文章,觉着里面并无什么不妥之言,放下心来。 即便是萧五郎将这文章呈到御前,也没有什么不妥当。 不过…… “这样,你派人去汴京,将五皇子拿走六郎文章的事情与大爷说一声,让他留意一二。”谢老太爷谨慎道。 “是!”魏管事应声。 ·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依山而建的相国寺,各处宝殿、藏经阁散布在浓绿浅青之中。 后山,清幽深郁的碧湖边。 戴着半幅银色面具的萧知宴与了悟大师,跪坐于湖畔小筑临水竹台之上对弈。 竹叶婆娑,簌簌随风落在棋盘之上。 了悟大师将竹叶拿开,在竹叶方才停留的位置落子。 萧知宴不动声色,落子…… 大局已定,萧知宴赢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盒之中,郑重望着了悟大师行礼:“大师曾言,赢大师三局,大师必当指点,亡者生机在何处,为何招魂铃也无法引亡者入我梦,今日正正好赢了大师三局……” “阿弥陀佛!”了悟大师双手合十还礼,而后一边将棋子收入棋盒之中,一遍开口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萧知宴眸色暗了下来:“大师,知宴与大师对弈三年,为的……可不是听大师劝一句,放下我执。” “亡者,与二皇子命中注定有缘分,必能再见,还请二皇子耐心等待。”了悟大师还是那慈悲模样,收着棋子,“至于亡者不入梦……亡魂非亡魂,则招魂铃响不得入梦。亡魂为亡魂,招魂铃响不入梦,便是……请故人放下我执。” “若我偏执,非要强逼亡魂入梦呢?”萧知宴身体前倾,扣住了悟大师收棋子的手,眸色阴鸷,“四年前,是大师阻我于无妄山,说她未曾轮回,在这世上仍有生机。四年来我听你之言潜心修佛……只为能见她,哪怕是在梦里,不是为了一等再等!不是为了听一句放下我执!” 了悟与萧知宴平静对视:“二皇子随贫僧修佛,心中……可是真信佛?” 萧知宴咬紧了牙关,定定看着满目含笑的僧人,答不出。 僧人声如飘渺梵音:“佛法虽宽……不度无缘之人。” 了悟话音刚落,一阵风过,头顶翠绿竹叶,簌簌下落。 “二哥!” 一身锦衣华服,脚踩鹿皮短靴的五皇子萧知禹,从竹林中间的幽静鹅卵石小路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第六十七章:斗气 萧知禹拎着直裰,踏上竹桥,一边跑一边扬声喊道:“我就知道二哥定在这里!” 看到萧五郎朝这边跑来,萧知宴才松开了悟大师的手腕。 他收了脸上阴沉沉的表情,眉目带上了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平静。 二皇子萧知宴的生母先皇后,曾经对五皇子萧知禹的母妃有恩。 先皇后仙去,二皇子被送到北魏做质子之后,五皇子生母一直惦记着二皇子,在活着的时候,常常教导五皇子萧知禹,一定要敬爱二皇子。 五皇子一直记着自己母妃的话。 萧知宴从北魏回来之后,其他皇子因他脸上有胎记,又不得皇帝宠爱而疏远他。 唯独五皇子萧知禹,天不怕地不怕地来缠着他,好吃好玩的都记的他这个二哥。 许是,桀骜不驯的五皇子对萧知宴的这份赤子之情打动了他…… 他不知不觉,已从最开始的排斥和刻意回避,到如今偶尔也会教导几句。 五皇子萧知禹气喘吁吁跑来,看了眼对他这个皇子视若无睹的了悟大师,习以为常走到萧知宴面前。 他仰头望着自家二哥,一脸得意炫耀:“二哥让我好找,我从宫里一出来就去二哥府上了,可那群蠢奴才竟无人知晓二哥去了哪儿,幸亏我机灵来了相国寺!” 已经十五岁的小郎君,浓眉大眼英气十足,却跟个孩子似的扯着自家二哥的衣袖:“二哥,我跟着师父的时候什么都好,就是……馋二哥府上刘嬷嬷的马蹄糕!” 萧五郎惯来爱吃甜食,却又觉得男子喜食甜食太过女气,平日里装作对甜食不屑一顾地端着身份和架子,也只有在自家二哥这里,才会要甜食吃。 与了悟大师辞别后,萧五郎叽叽喳喳追在萧知宴身边,沿幽静竹林小路往外走。 水声潺潺,鸟鸣悠悠。 日光穿透如盖翠绿,星星点点洒落于小道间。 风过,婆娑竹叶,纷纷扬扬。 身着窄袖华衣,佩琳琅宝珠的灵秀小郎君,摇头晃脑将落叶抖落,又似小雀鸟似的蹦蹦跳跳,绕在身影修长负手而行的阴郁青年身旁,笑容明朗。 了悟大师看着那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的身影,眉眼间笑意更深了些。 他回头捡着棋子,浅浅摇头:“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善哉善哉!” · 萧五郎如愿在萧知宴府上吃到了马蹄糕。 他瞧着正在看公文的萧知宴,眼睛珠子一转,凑过去:“二哥,把你府上的沈先生借给我用用呗!我想请沈先生帮我看一篇文章。” 萧知宴头都未抬:“你师从纪京辞,此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还不能帮你看一篇文章?” “二哥你不知道!”萧五郎提到这个就生气,放下手中的马蹄糕,拉了把椅子在萧知宴身旁坐下,“写这文章的小子是陈郡谢氏的后人,狂得很!谢老请我师父收他为徒,他不连忙献殷勤也就罢了,竟还不愿拜在我师父门下!你说气人不气人!” 萧知宴听到这,翻文书的手一顿。 陈郡谢氏…… 他陡然便想到了那个投壶时动作与云昭如出一辙,目光沉着的小郎君。 萧五郎絮絮叨叨:“结果呢!我师父一看到这篇文章,竟上赶着要收人家为徒!我也没看出这文章写的有多惊艳,所以想找沈先生瞧瞧!” 萧五郎将文章誊抄了一遍给几位学士看了,也不知道几位学士是不是为了逢迎他,竟然将这文章夸上天了。 他心中不服气,就想到二哥府上沈先生。 沈先生历来清高,口舌如蛇蝎一般,常将那些状元、榜眼之类的文章批得体无完肤,萧五郎便想让沈先生评一评这文章。 听出了萧五郎的不服气,萧知宴问道:“可是……那位谢家六郎,谢云初?” 萧五郎睁大自己圆圆的眼睛看着萧知宴:“二哥怎么知道?” “文章呢?我看看……”萧知宴道。 萧五郎忙从胸前拿出文章,递给萧知宴。 文章是萧五郎誊抄过一遍的,萧知宴看着萧五郎的字迹皱眉:“跟随纪京辞这么久,这字……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这是没有好好写!”萧五郎一边从怀里拿谢云初的亲笔文章,一边道,“我从父皇那里请安出来时,正好碰到几个学士,就赶紧誊抄了一遍给他们看!谁知道他们一看是我的字迹,把这文章夸上了天!我只能来找沈先生评一评了。” “字如其人,风骨正则字正,五殿下……定性的还不够啊。” 门外,传来沈先生的声音。 萧五郎闻声,笑着站起身来:“沈先生!” 抱着公文的沈自在含笑撩袍入门,同萧知宴和萧五郎行礼。 沈自在已经年过半百,博古通今,身上带着浓浓书卷气息,举止间尽是读书人的傲骨。 沈先生当年是大邺的状元,他本应有着大好的前程。 但……为报先皇后之恩,在先皇后离世萧知宴质于北魏后,沈自在料理好公务之事,毅然辞官前往北魏,陪同教导二皇子多年,很得萧知宴信任。 “沈先生!”萧五郎攥着刚从怀里拿出来的文章,匆匆走至沈先生面前,“先生,这是谢家那个小子的文章,先生看看,这文章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说着,萧五郎文章塞到沈先生怀里,又抢过沈先生手中的公文,帮忙放到自家二哥桌案上。 萧知宴几不可察摇了摇头,垂眸看手中萧五郎誊抄的文章。 只觉萧五郎还是个孩子,只会一味和旁人争强斗气。 抛开字迹不提,萧知宴瞧着谢云初的文章内容,还是很吃惊的。 他调整了坐姿,细看谢云初文中的每一个字。 谢云初文字锐利,切中朝政时弊。 几乎是尖锐的指出,朝廷放任良田荒废,未出鼓励农耕之国策,使国农不兴。 还指出,朝廷对鱼盐航运管理疏漏,坐拥佳水,却使国府不得充盈。 若说,谢家六郎投壶投的不错,那都是机巧小玩意儿。 可他小小年纪,国政上能有如此见地,着实在萧知宴意料之外。 第六十八章:搏命 就连一向清高的沈先生,在读了几句之后,也收起了“随便看一看”的心态。 “虽然未提解决之策,却能切中要害,可以看出此人竭力掩藏字句锋芒,可行文还是过于锐利,应试怕还需要雕琢!但这字……”沈先生看着头一次见到的金乌体,倒是笑开来,“字体凝实,阳刚洒脱中带柔和,英气勃发,如朝如阳,不知……五殿下哪里遇到这样一个内藏锋芒不外露的人物。” 等着沈先生不留情面痛批这文章的萧五郎听到这话,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一向口舌不留情面的沈先生,还是头一次如此称赞一个人。 萧五郎想到自己师父纪京辞看完文章的表现,再听沈先生这么说,心里越发堵得慌。 他不服地冷笑一声:“他这文章必定是谢老精雕细琢,润色过的,只要给我时间我能写出比谢云初更好的文章,沈先生你等着……” 说着,沉不住气的萧五郎起身,同萧知宴行了礼便走。 萧五郎咬牙切齿起誓,要回去后写一篇令师父和二哥,还有沈先生刮目相看的文章。 “五殿下……五殿下!” 沈自在没有唤住风风火火的萧知禹,摇了摇头将谢云初的文章叠好,搁在一旁,起身关上书房门,与萧知宴商议起正事来。 “殿下,不知北魏密使所言,殿下考虑的如何了?”沈自在面色深沉询问。 萧知宴缓声开口:“那就端看此次……父皇和安平侯夫人详谈后,是否会听从北魏的吩咐,与北魏连兵攻打戎狄。” 此次安平侯夫人回汴京,说是来祭拜大长公主和驸马…… 实际上,是带着目的回来的。 安平侯夫人说,不论是北魏百姓还是大邺的百姓,都苦戎狄已久。 且安平侯夫人的女儿,北魏皇帝的发妻……云昭郡主,死在了戎狄人的手中。 北魏皇帝登基至今,朝中根基已稳,已按耐不住要替发妻报仇。 故而……北魏想与大邺合兵,剿灭戎狄。 北魏意在灭戎狄不假。 实际上……是想要大邺出主力,消耗大邺兵力,进一步削弱大邺。 北魏皇帝派密使找到萧知宴,说北魏皇帝念在旧日情分,欲助萧知宴夺嫡。 请萧知宴务必促成此次北魏大邺合兵剿灭戎狄之事,届时由萧知宴领兵,既可以积累军功避开汴京夺嫡的乱流,亦可以为云昭郡主报仇。 萧知宴不是不知道,北魏是抓住了他对云昭的情义,想要一石二鸟,灭了戎狄顺便弱化大邺。 “殿下是打算……与北魏合作?”沈自在问。 萧知宴放下手中萧知禹誊抄的文章,道:“是借力,借其之力为己用。” 萧知宴心中是有数,他可以借北魏的力谋得储位,但……绝不能损母国,而利己。 沈自在听到萧知宴如此说,放心地点了点头…… 萧知宴记得,纪京辞曾与安平侯府来往颇为密切,问道:“纪京辞入京,可曾去见安平侯夫人?” 沈自在摇了摇头:“听说纪京辞入宫后,安平侯夫人身边的婢女就在宫门口候着,纪京辞人刚从宫里出来就被拦住了,可后来不知为何……纪京辞并未去见安平侯夫人。” 萧知宴手肘担在坐椅扶手上,眯起眼…… 以前,纪京辞对安平侯夫人可是恭敬的很,如今却连见都不肯去见。 好似,从云昭死后,纪京辞对安平侯府的态度就变了。 难不成,纪京辞也对云昭……有情? · 纪京辞并未打算在汴京久留,与挚友一聚,明日便要出发前往永嘉。 可就与挚友相见的这短短时间,他已经听说了谢云初大闹汴京城的壮举。 谢云初一出接着一出的大闹,直到苏明航重伤,苏伯爷当朝哭求陛下做主,谢云初点出苏明航亲笔账本之事,连牛御史都被这小郎君拉下水。 如今,朝廷六部皆有官员受“账本”影响,下狱的下狱,罢职的罢职。 “谁能想到,就因谢家六郎为其长姐讨要嫁妆这无意之举,能牵扯出来这么多事,那些原本看在大皇子面子上,收了苏明航礼办事的官员,这下哭都没有眼泪!”卫长宁笑着端起酒杯,“大皇子党受挫,我心中实在高兴,当浮一大白!” 卫长宁是纪京辞的好友,当年便是经由纪京辞点拨学问,才榜上有名,纪京辞入京他自然是要款待的。 这些年卫长宁空有一身才华,因不愿入大皇子和三皇子门下,常被大皇子和三皇子两党打压。 现下看着大皇子倒霉,卫长宁自然是高兴的。 卫长宁将杯中酒饮尽,舒坦地叹了一声。 他抬眸见纪京辞似若有所思,问:“怀之……你想什么呢?喝酒啊!” 纪京辞端起酒杯:“吏部尚书之位,可已经定下来了?” 拎着酒壶给自己斟酒的卫长宁点头:“定下来了,吏部侍郎谢大人顶上,就是陈郡谢氏鸿儒谢老的庶长子,这个谢六郎的大伯……” 卫长宁话音一落,自己也愣住,抬头看向纪京辞:“你是说……” “酒满了。” 卫长宁慌忙放下手中酒壶,忍不住靠近了纪京辞一些:“你是说,从这谢六郎讨要自家长姐嫁妆开始,谢家就是冲着吏部尚书之位去的?”卫长宁努力睁圆自己的小眼睛,巴巴望着纪京辞。 纪京辞浅笑:“谢大人出身士族……士族自有士族的风骨在,又不涉党争,走的是纯臣之道,对朝中耿直朝臣有利。” 卫长宁收起心中惊骇,点头:“这要比吏部尚书之位落在大皇子党,或是三皇子党要好的多。” 可,卫长宁心中还是有疑惑,若是谢家这么有手段,为何会从士族大家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谢大人入仕多年,能走到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人人都知是因其嫡长子谢云凌从军入伍,死在了与戎狄之战中,皇帝才给了谢大人一个侍郎的位置。 有手段为何不尽早使出来,逼得自家子嗣戎装搏命换前程? 纪京辞将杯中酒饮尽,想起文章中字句暗藏锋芒的谢云初,眉目间笑意更温和了些。 陈郡谢氏,或许……又要重新起来了。 第六十九章:舒坦 谢云初人还未到永嘉,他在汴京城为谢雯蔓出头讨要嫁妆,又被纪京辞收徒的消息,便先传回了永嘉。 谢氏一族哗然。 尤其是谢三爷,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纪京辞收了病歪歪的谢六郎,而不是自己的儿子谢五郎。 谢三太太气得在房中砸了好几套茶具,揣测定然是谢云初使了什么手腕儿,抢了她儿子五郎拜纪京辞为师的机会,她的五郎那么机灵,怎么会比不过一个快死的六郎。 陆氏骄傲之余,又不免担心,怕女儿拜纪京辞为师,将来女扮男装之事被发现无法收场。 谢雯蔓听闻此事,担忧的病了一场。 她在听说纪京辞要收妹妹为徒之时,陡然想起妹妹临去汴京前,同她说……会长长久久的活着,成为母亲和她的依靠,日后她留在家中或是嫁人,都随她自己做主。 她立时明白,妹妹……要为了她和母亲,入仕了! 可妹妹是个女孩子啊! 她若一直背着“六郎”的身份入仕,将来如何嫁人? 她早闻纪京辞大名,知道但凡能得纪京辞指点学问的学子,都能在科考场上名列前茅。 可……妹妹在汴京做了什么,能让纪京辞另眼相看收她为徒? 妹妹藏拙这么多年未曾表露,心不能……也未曾在前程之上。 她的妹妹,全都是为了她这个不争气的姐姐! 谢雯蔓内疚的辗转难眠食不下咽,若是她没有回永嘉,没有动和离的心思,妹妹也不会为了成为她的底气和依靠,冒险入仕。 谢雯蔓成日里想着这事,心跟油煎似的难熬…… 等谢云初回到永嘉时,谢雯蔓人竟比谢云初临走前更瘦了,立在谢府一众女眷之中,尤为显眼。 一行人同谢老太太请了安,谢二爷被留在荣和院说话,谢云初就被母亲和长姐拽到了福瑞院。 福瑞院因谢云初回来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奴仆都从正房岀去后,陆氏一把将谢云初拉到眼前,按着她在身边坐下,连珠炮一般不住发问:“怎么还落水了?可曾吓着?可受寒了?身上还有没有哪儿不舒坦?” 陆氏如说着眼泪珠子就吧嗒吧嗒往下掉,不住上下查看谢云初。 刚刚在荣和院,陆氏一听谢云初回来时落水,心跟刀割一般。 虽说,后来纪京辞出手相助,还结下了师徒缘分,旁人很是眼热,可她只想女儿平平安安的。 “娘,您也慢些问,让六郎喘口气。”谢雯蔓擦干了眼泪,摆了个热帕子递给谢云初,“先擦把脸!” “没事,落水时纪先生救的及时,不过呛了两口水,没什么大碍。”谢云初接过谢雯蔓递上的帕子,问,“长姐精神瞧着怎么比之前还差?是府医不尽心吗?” “长姐没事。”谢雯蔓擦去眼角泪水,在谢云初身旁坐下,攥住谢云初的手,再抬头眼泪已经收不住了,“咱们不拜纪先生为师了好不好?长姐知道你是为了阿娘和长姐……” 谢雯蔓哽咽难言,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 她轻抚着妹妹清瘦的面颊,用力攥住了妹妹的手,表情坚定:“我们不拜师,也不入仕!云初……你就高高兴兴的好好将养身子,等父亲成宗主的时候,你就可以恢复身份!” 这话祖父还在世,说出来实为不孝。 可谢雯蔓实在不愿妹妹再为了她和母亲,走上一条不归路。 一旦入仕,恢复女儿身就无望不说,这辈子都要战战兢兢的隐藏身份,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她怎么能忍心让妹妹如此? “六郎,你不必忧心你长姐,这不是还有阿娘呢!”陆氏双眸含泪,拿起谢云初手中的帕子替她擦脸,“只要阿娘在,这家……就有你长姐的立足之地!而且你三婶说,陈家想同咱们家结亲。” “陈家?三婶的母家?”谢云初抬手拦住了陆氏给她擦脸的帕子。 “正是!是你三婶兄长家的嫡次子!”说到此事,陆氏脸上露一丝喜意,“虽说你三婶母家没有爵位,算是高攀咱们谢家,可正因如此才会厚待你长姐,况且你三婶的兄长在杭州任府尹,三年期满便要调回汴京的。” 谢云初虽然年节时见过陈家嫡次子陈文嘉,但从未说过话,不甚了解。 她问:“这陈家嫡次子人品如何?” 提到陈文嘉,陆氏更高兴了。 “陈二郎在杭州一带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品貌俱佳,三年前乡试在前十之列,因祖母和妻室接连过世,在家中守孝未去参加会试,如今守孝期满,明年二月就要下场了。” 陆氏拍了拍谢云初的手:“你三婶说……你长姐是她看着长大的,品性她最是知道的,想着虽然陈家高攀可嫁给自己人日后过的会舒坦,所以早在你祖父动身前往汴京去讨要和离书之时,便给杭州去了书信。” 谢云初看向自家长姐。 她只想知道长姐是否愿意。 谢雯蔓只紧紧攥着谢云初的手不吭声。 她原本是不愿意再嫁的,她已被苏明航那个畜牲打得不能有孕了,何苦去连累别人。 可她知道,自己只要说不愿嫁,妹妹必定会入仕,成为她留在这个家中的底气和依靠。 谢雯蔓做出高兴的模样:“你已救姐姐出了苏家那个火坑,日子会好起来的,真的不必你再入仕!” 谢云初看出长姐的强颜欢笑,也看出母亲对陈二郎的满意。 这桩亲事,谢云初不用细想都知道谢三太太的意图。 谢三太太是想着,她母亲对谢云霄恨之入骨,必然不会任由谢云霄记做嫡子。 她长姐嫁入谢三太太母家后,母亲想要长姐在婆家过的舒坦,便只能在“谢六郎”咽气之后,顺了陈氏和陈家的心意,将谢五郎记做嫡子。 如此……谢氏宗族的位置,就是谢云溪的。 用一桩婚事,换陈郡谢氏宗主的位置,对陈家和三房来说很是划算。 她摩挲着手指问:“三婶什么时候同母亲说此事的?有没有提其他的?” 第七十章:白费 “就是六日前,你祖父送信回来那日……你三婶晚间就来福瑞院同我说了此事的,并未提其他的,怎么了?”陆氏问谢云初。 谢老太爷派人送信回永嘉之事,她是知道的。 元宝还笑着说,三房太太要是知道拜入纪先生门下的是六郎而非五郎,怕是要气得起不来床了。 依着三婶那个掐尖要强的直性子,即便是能为大局着想沉住气,接到信当日……怕也做不到欢欢喜喜来见母亲谈长姐再嫁之事。 谢云初与谢三太太相处四年,知道陈氏没有这个气量。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三房所求,怕要比她想的深。 谢云初不动声色,将陆氏手中的帕子搁在一旁:“此事不必太着急,长姐已经入过一次火坑,再嫁一定要慎之又慎。” “母亲还能不知道要谨慎吗?”陆氏知道两个女儿感情深厚,越发窝心,轻轻拍了拍谢云初的手,“你三婶说,这陈二郎的妻室是生产时人没的,只留下了一个小郎君今年两岁多一点,孩子小……又没了生母,日后定会同你长姐亲!自然,母亲也没有听你三婶一面之词,已经派齐妈妈当家的去杭州打听了,你就别操心了!” 这门婚事要能成,陆氏是很放心的。 这其中,有陆氏不方便同两个女儿深说的缘由。 这些年三房一直阻挠谢云霄记为嫡子,嘴上说是帮她这个大嫂…… 其实,无非是盘算着等她的六郎死了,能将他们三房的小儿子谢五郎过继大房,继承谢氏大宗。 只要谢三太太陈氏有这个盘算,雯蔓嫁去陈家,陈家必不敢怠慢。 陆氏是个后宅妇人,大道理上虽然有时不明白,却也知道做为妇人想在夫家过的舒坦些,要么就是娘家势强于夫家,要么就是娘家有助于夫家。 陈郡谢氏虽然已经没落,可底蕴还在,否则……当初陈家也不会使劲手腕让陈氏嫁了谢家的嫡次子。 陈家的亲外孙有机会成为谢氏宗主,他们会不想方设法? 六郎……已经没了! 女儿迟早是要恢复女儿身的。 那时候,要么就是允准记谢云霄在她名下,要么就是过继谢五郎。 曹氏那个贱人害死了她的孩子,她恨不得谢云霄也给自己的孩子偿命,哪能让那贱人的贱种成为嫡子。 “长姐的婚事,不急于一时半刻,日后再议。”谢云初缓声道,“拜纪先生为师,让祖父和谢氏明白,我活着前途无量,宗族才会竭力为我续命,这是好事……” 听到这话,陆氏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 谢云初抬眸:“而且,能跟随纪先生学习,我是高兴的。” 认真看着妹妹的谢雯蔓,隐约瞧见妹妹说高兴时……眼底似有徽光,劝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云初的书房内,都是纪先生批注的书籍,谢雯蔓是知道的…… 妹妹这些年过的太苦了,只要妹妹高兴,谢雯蔓什么都愿意。 打定主意不让妹妹拜师的谢雯蔓,原本的坚持被妹妹“高兴”二字击溃,点了点头,反过来劝陆氏:“阿娘,您就同意六郎拜纪先生为师吧!” 陆氏面露诧异。 六郎进门前,分明是长女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务必拦住六郎拜师入仕,她还打算再劝,怎么长女先反水了? 谢雯蔓和谢云初相视一笑,陆氏也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唇低笑。 笑着笑着陆氏眼眶就红了,她抬手摸了摸谢云初的脑袋,将谢云初搂在怀里…… 其实,她也是一样的,只要女儿真的高兴,她想做什么,她都赞成! 是她害了女儿一辈子…… 如今,还不知道女儿这身子能撑多久,女儿想做的事情她这个做娘的又何苦拦着。 正如女儿所言,谢氏觉得女儿前程远大,才会竭力为女儿续命! “想跟随纪先生学习,就去吧!无妨!即便是被发现了……也有阿娘在!阿娘一定会护住你的!”陆氏柔声细语同怀里的谢云初说。 谢云初眼眶又酸又胀,闭眼点头,环抱住母亲纤细的腰身。 此生有这样好的母亲,有这样好的长姐,她无憾了。 从福瑞院出来,谢云初回头瞧了眼,低声吩咐元宝:“去问问,六日前祖父书信送回来那日,三婶什么时辰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是!”元宝领命。 · 三房。 谢三爷和谢三太太陈氏坐在正堂,听谢云柏添油加醋说谢老太爷为谢云初谋划,终让谢云初拜纪先生为师的事,陈氏气得又砸了手中的茶盏。 “老太爷是……” 疯了吗三个字,被陈氏吞了回去。 她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六郎就是个病秧子,谁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喘气,老太爷不为五郎谋划,反而替六郎谋划,就不怕明个一早那病秧子没气了,白费了他老人家这一番谋划!” 同样是嫡孙,这谢老太爷的心怕是要偏到腋窝下了吧! 看着怒发冲冠的妻室,谢三爷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父亲临走之前,下令要以举族之力为六郎寻良医续命,这六郎……定是有什么被父亲看入眼了。” “六郎哪里比得上五郎?三叔未免太高看六郎了!”谢云柏冷笑。 谢云岚也跟着说:“六郎也就是投壶比五郎厉害而已。” “父亲……”五郎谢云溪情绪低落,朝谢三爷一礼,“儿子累了,想先回去沐浴更衣。” 陈氏明白自己儿子怕是受了打击,表情柔和了下来,走至儿子面前,抬手替儿子理了理衣裳,笑道:“纪先生不是还要来永嘉么!你这几日好好温习学问,到时候你好好表现,纪先生看到我儿才华,一定会收我儿为徒的!” 谢云岚也出言安慰谢云溪:“就是,那日在船舫上,纪先生和五郎说话最多,一直在提点五郎学问!” 谢云溪想到那日纪先生言语温和点拨自己学问,心情好了一些,点头:“我知道了母亲!儿子会好好用功,必会让纪先生刮目相看。” 第七十一章:露馅 “五郎有志气!去吧!”陈氏笑着道。 谢五郎要走,谢云柏和谢云岚自然也跟着行礼告辞。 看着儿子出了院子,陈氏脸上的笑容立时沉了下来,她在丈夫身旁坐下,低声道:“你爹怕是老糊涂了!” 谢三爷听到这话,眉头皱起:“你怎么能这么说父亲!” 陈氏正要出言讥讽,就听谢三爷又道…… “此次去汴京,父亲原本只带着六郎,我原以为是因六郎是雯蔓的胞弟,入汴京之后好行事,现在想想……恐怕不止如此简单。”谢三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坐椅扶手,垂眸细思,“父亲能回来,大哥的吏部尚书之位应当已经稳了,这其中六郎出了什么力,恐怕只有父亲和六郎知道。” “一个十三岁的娃娃能出什么力?!”陈氏深为不屑。 “你不明白我父亲,我父亲这个人……只要是对谢氏一族前程有用之人,就是阎王要……父亲也要和阎王抢一抢!”谢三爷端起手边茶杯递给陈氏,“不过六郎那个身子,父亲不见得能抢得过阎王,你还是多用些心思在雯蔓的婚事上,只要雯蔓嫁入陈家,将来五郎过继之事就算是稳了一半。” 听到这话,陈氏心思突然活泛了起来,她抓住谢三爷的手臂,朝谢三爷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要不……我们送六郎一程?” “你打住!”谢三爷重重将茶杯搁在小几上,神色肃穆瞪着陈氏,“你最好收了你这心思,六郎是我的侄儿,是我谢氏子嗣!老天爷要收他,那是他命不好!可谁若要我谢家子嗣的命……那就是同我谢氏一族为敌!你把这话给我牢牢记住!” 陈氏被谢三爷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这还不是为了儿子打算!主意出的不好,你不同意就是了,冲我吼什么!” 陈氏眼泪汪汪瞪着谢三爷。 这要是往常,谢三爷已放下身段来哄陈氏了,可这次谢三爷表情却十分严肃。 “你就不该有害六郎这个心思!我是想要儿子过继二房,是想着宗主之位,可自家人关起门来争,不论输赢……二哥都不会要了我或是五郎的命,亲族性命这是为人的底线,你若真敢对六郎做什么,休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谢三爷强压着怒火说完,站起身来,本要拂袖离去,想了想又转身看着陈氏,同她多说了一句。 “那日纪先生收六郎为徒的消息传回永嘉,你嫂嫂悄悄登门不知说了什么,劝得你沉不住气先跑去同二嫂说了想要结亲之意,你那个嫂嫂,一向精明,你小心被你嫂嫂卖了,还帮着你嫂嫂数银子。” 陈氏听到这话,火冒三丈,蹭地站起身来:“谢瑾荀!我知道我嫁入你们谢家是高攀,可你也不必如此侮辱我陈家!若非为了帮五郎过继二房,我嫂嫂怎会一接到信便带着侄子来永嘉?” 陈氏瞪着谢三爷,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是不是在你眼中只有你们谢家人是好的,我们陈家人各个心机深重!” “父亲信送回来那日,你气得在房中砸了好几套茶具,你嫂嫂走后没多久,你便欢欢喜喜去了二嫂那里,你我夫妻多年你的脾气我不是不知道,若非你嫂嫂给你出了什么能让你畅快的主意,你能有这个气量去寻二嫂?” “我嫂嫂是给我出主意了,怎么了?”陈氏被谢三爷说的心虚,却还是那副强硬姿态,“我嫂嫂让我忍下这口气顾全大局,说我已经捧着哄着陆氏这么多年……最后这时候越是要沉住气,还要表现出替六郎高兴,这话不是为了我们三房?怎么就心机深沉了!” 谢三爷气得摇头:“你嫂嫂只说了这些,你能高高兴兴去找二嫂?” 陈氏咬了咬唇,梗着脖子说:“这些年,陆氏不是不知道我们想让二房过继五郎,可她一直都没有给个明确答复,那日我同陆氏说了婚事,还说了五郎做为弟弟一定不会让雯蔓在外祖家受委屈,陆氏没有一口回绝,这不就是没有回绝过继五郎之事。” 谢三爷瞧出陈氏话还没说完,绷着脸等她的后文。 “你之前说让文嘉和雯蔓偶遇几次徐徐图之,可那法子根本不行,我嫂子和文嘉已经来永嘉二十多日了,这雯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碰上?眼下……这纪先生马上就要来永嘉了!婚事要是能在纪先生到之前定下来,五郎将来就也是她陆氏的儿子,陆氏能不为五郎打算吗?” 陈氏揪着帕子坐下,不看谢三爷:“文嘉成了陆氏的女婿,为了女儿日后有好日子,陆氏能不关照女婿吗?到时候只要我开口,陆氏自然会让六郎去找纪先生说情,让纪先生也收五郎和文嘉为徒!这是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谢三爷抬了抬眉:“你嫂嫂只说了这个,就能让你欢欢喜喜去找二嫂?不止吧……” 陈氏低头揪帕子:“我五郎和文嘉学问哪一个不比六郎好?到时候只要陆氏命六郎带着五郎和文嘉,找个机会在纪先生面前比试学问,六郎他不得露馅?!那我的五郎和侄子不就脱颖而出!” “糊涂!”谢三爷声音陡然拔高,满腔怒火,“六郎是我谢家嫡子,六郎丢了脸面,就是我们谢氏一族丢了脸面,五郎也姓谢!你还指望五郎脱颖而出?脱颖而出的就只有你那侄子陈文嘉!” 陈氏的嫂嫂,竟是在这里打主意! 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哄着陈氏去同二嫂提陈二郎想娶雯蔓之事,想让陈二郎有机会借六郎接近纪先生,好踩着他们谢氏,踩着六郎……拜纪先生为师罢了! “你今日,就去告诉你那嫂子,要是愿意按照我的计划来,等将来五郎过继二房,还有他们陈家的好处,若是你嫂子想要踩着谢氏、踩着六郎为她儿子谋划,离了他陈屠户……我谢瑾荀也不至于吃带毛的猪肉!” 说完,谢三爷拂袖而去。 第七十二章:推拒 “谢瑾荀!” 陈氏瞪大眼看着头也不回的谢三爷,这还是他们成亲以来谢三爷头次同她发这么大脾气。 成亲至今,陈氏和谢三爷感情极好。 谢三爷两儿一女全都是从陈氏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多年身边连一个妾室都没有。 没想到,今日竟然为了这样的小事同她发了这么大的火! 难道她不是为了三房,不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吗? 陈氏越想越伤心,趴在小几上呜呜哭了起来。 · 当天夜里,谢云初沐浴完坐在临床软榻上看书时,元宝就已经将消息打探清楚回来了。 “说是老太爷信到永嘉那天,三太太的确是发了好大的脾气,后来……三太太身边的大丫头从偏门带进来了一个人,也没人看清楚是谁,那人走后三太太就拾掇了一番,去福瑞院找咱们太太了。”元宝道。 谢云初垂眸细思…… 人走后,三婶便拾掇了一番去福瑞院,同母亲说了陈家想要结亲之事。 “杭州陈家是不是来人了?”谢云初抬眼看向元宝。 元宝有些茫然,忙说:“这个奴才没问,六郎要是想知道,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 谢云初将书合了搁在一旁,端起手边已经不烫的汤药,道:“你去托魏管事查一查。” “好,六郎喝完药我就去!”元宝点头。 只要魏管事知道了,谢老太爷必定也会知道…… 甚至都不用她去谢老太爷那里说什么,谢老太爷自会查问谢三爷,三房的意图在谢老太爷这里便也明了了。 看着谢云初将药喝尽,元宝忙送上漱口水。 伺候谢云初漱口后,元宝便从上房退出,去找魏管事。 谢老太爷第二日,便知道谢三太太母家的嫂子二十几日前,便带着陈文嘉来了永嘉。 可不知为何,谢三太太母家的嫂子并未带着儿子登门拜会,倒是谢三太太岀去了几次,在外面见了两人。 “这老三媳妇儿的嫂子,竟如此不知礼数。”谢老太太拨弄着手中佛珠。 “哪里是不知礼数,这是心中另有盘算呢!”谢老太爷端着茶杯喝茶,“老三和老三媳妇儿都盼着老二和老二媳妇过继五郎,他们是想利用老二媳妇爱女心切,与二房利益交换。” “说到这个,你看要不要再给老二添两个侍妾?”谢老太太还是很关心大儿子子嗣的,“自从六郎中毒,雯妤丫头没了,后来陆氏和两个妾室也只给二房添了三个丫头,二房如今只有三郎和六郎,还是单薄了些。” 其实,谢老太太并非不知三房的心思。 三房能动这样的心思,说来说去……还是二房的子嗣单薄。 陆氏伤了身子不能再孕,又恨毒了庶子谢云霄,自然是不会将谢云霄记在名下。 六郎那孩子身子不好,将来要真有个万一,三房也是嫡出……怎么会不动这个心思争一争宗主之位。 若为了谢氏宗主之位,搞得兄弟阋墙,定会给谢氏带来祸患。 还不如,趁着老二年纪也不算大,多纳几房妾室,生下儿子记在陆氏名下,想来陆氏也是愿意的。 “给老二添侍妾这事,还是等六郎拜师礼结束之后吧!”谢老太爷抿了一口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六郎的身子,六郎一个孩子……顶得上几十个孩子啊!” “那……六郎那边儿,要奴才给回话吗?”魏管事问谢老太爷。 “去告诉六郎吧!”谢老太爷说,“日后,六郎让你去做什么你便去做,记的来同我说一声就是了,另外……你再调一队身手好的护卫去苍榕院,日后就让他们护着六郎!六郎院子里的人手也不够,你挑几个机灵聪明的家生子过去,将身契也一并给六郎带去。” “是!” 魏管事应声,正要退出荣和院上房,就听谢老太爷又将他唤住。 “将东街那几个旺铺和南郊外的庄子水田,地契、房契一并给六郎送去!”谢老太爷又道。 谢老太太转而瞧着谢老太爷,丈夫如今对六郎竟如此看重了? 给谢云初派护卫,又送人手和铺子……还将身契交给谢云初,这是谢老太爷要告诉谢氏全族,谢六郎……深得谢老太爷看重。 也是为了告诉三房,六郎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歇了要二房过继五郎的念头。 · 魏管事带着一队护卫,和十几个仆从声势浩去了苍榕院,谢家上下立时就传遍了。 之前家中奴才们还只是听到风声说谢六郎要翻身,这下更是确信谢六郎要翻身了。 有不少在府中资历较高的老奴,曾经慢待过谢六郎和二房女眷,这下心中都吃劲儿了起来。 还有曾经想方设法让亲娘老子将自己从苍榕院弄出去的家生子,这会儿眼瞧着苍榕院成了热灶,顿时悔不当初,只能带着酸意在背后说……谁知道六郎能活到什么时候。 谢雯蔓闻讯赶来时,魏管事已经奉上身契先行离开了。 见谢云初留下了护卫,和两个看起来还算老实本分的婢女,还有四个小厮,谢雯蔓敲打了几句,便随谢云初入了上房。 谢云初给谢雯蔓倒了杯茶,看似无意提了句:“听说今儿个早上,三婶又去找母亲了?” 刚才魏管事来,已经将谢三太太陈氏的嫂嫂二十多天前便带着陈文嘉来了永嘉,却又没有正式登门之事告知了谢云初。 谢云初立时便明白,谢三太太和陈家的意图。 谢三太太的嫂子和侄子住在谢三太太的陪嫁庄子上,自以为不在永嘉城内露面就无人知晓,可这永嘉城……大半个城都姓谢,谢家无心去查就罢了,真的查起来……焉能查不出? “三婶说,之前她同四妹去道观上香,请求真人保佑祖父和父亲去汴京替我讨要和离顺利,如今得偿所愿打算去还愿,邀母亲同我一同去,说是天气好,让我也别闷在家中,正好走走散散心。”谢雯蔓对谢云初毫无隐瞒。 这个理由,陆氏和谢雯蔓都无法推拒,便应了。 第七十三章:忌惮 “三婶,这恐怕已经不是第一次邀长姐出行了吧?”谢云初在软榻另一侧坐下。 谢雯蔓点了点头:“三婶邀了多次,不过那时候我身子不好,实在是没有心情,便未去。” “长姐,魏管事刚来同我说,三婶母家的嫂嫂带着陈文嘉,二十多日前便来了永嘉,人就住在三婶的陪嫁庄子上。” “没听三婶提起,也未曾见三婶母家嫂嫂递帖子拜见祖母……”谢雯蔓话音一落,立时便明了。 她面色略白。 她心里明白三婶提及想让她嫁入陈家,是想以她的婚姻和余生为筹码,让母亲过继五郎。 “长姐,旁人是什么盘算,什么心思都不重要,也不必在意,长姐应当想的……是日后如何过这一生,不论长姐想如何过……我都会帮你。”谢云初一直想同谢雯蔓深谈一次。 谢雯蔓捏住帕子,半晌未语泪先流。 “长姐不敢想以后,长姐看着你为了能让长姐和离,得了祖父的看重,听说你在汴京为长姐讨要嫁妆出头,还听说你在长公主宴会上投壶拔得头筹,长姐很为你高兴,可也很羞愧……让你拖着这样的身子为长姐出头,长姐怕……成为你的污点和包袱,所以……长姐如何过这一生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姐想你能平安喜乐,不受拖累。” 谢雯蔓是谢氏嫡女,昔日的匣中圭璋,何其尊贵。 如今被旁人提及,都小心翼翼,生怕损了妹妹分毫。 “不过是一场让人失望的婚姻,长姐不该如此自轻自贱。”谢云初声音徐徐,“长姐可知道蜀国名妓秦绿芙?” 谢雯蔓摇头,她出身于士族,自然是未曾听过妓子之名。 哪怕此人,如今已让朝廷忌惮。 “秦绿芙自小被父亲卖入青楼,在男人酒臭和无尽恶意中逢迎为生,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下贱的女子,却在蜀国城池被围之时,带领蜀国百姓和青楼的妓子们,齐心协力抗击北魏!” 谢雯蔓面露惊讶。 “蜀国国灭……她坚守着最后一份对母国的热爱,带着不愿降伏的百姓占山为王!蜀国曾经的皇子……北魏降国侯亲自前往替北魏皇帝诏安,秦绿芙恭敬相待,却拒不臣服,称……他们这些蜀国百姓都愿舍命为母国守住最后一个山头,这是他们心中的大义!他们这些蜀国百姓,更愿意成为北魏皇帝不敢杀他们蜀国皇室诸人的忌惮。” 谢雯蔓觉着不可思议,不提秦绿芙的出身,她一个女子……竟然落草为寇,为守住母国最后一个山头,为成北魏不敢杀蜀国皇室诸人的忌惮。 这需要怎样的勇气,这样的魄力和能力。 “多年来,秦绿芙壮大自身实力,领兵抗击过戎狄,也率兵抗击过北魏,她被称作匪,但从未做过欺凌百姓之事,秦绿芙这样出身的女子,她曾跪着生,但也能站着活,做这世间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谢云初认真望着大受震撼的谢雯蔓:“长姐,你是谢家大宗嫡长女,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面对这世道……应不退缩不畏惧!这世间待女子过分苛刻,我很庆幸当初……成为了六郎,所以我的路要比长姐更为容易,因此……我也愿倾尽全力成为长姐行走世间的底气。” 谢雯蔓看着妹妹黑白分明的坚韧瞳仁,拳头收紧,心中有些乱,又似找到了些头绪:“我得……我得好好想想!” 她知道长姐这十九年来,一直都是当世女子的典范,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要扭转长姐的习性和习惯,还需要长姐自己想通。 “此事同长姐婚事一般……不急,长姐不必思虑再嫁之事,我自认有这个能耐,护住长姐不被任何人逼着再嫁。” 谢雯蔓鼻翼扇动,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越发觉得自己没用拖累了妹妹。 她得立起来啊! 不然妹妹总挂心她,得多累! 谢雯蔓点头:“长姐信你!” “这里是祖父给我的几个旺铺,还有南郊的庄子水田……”谢云初将装着地契、房契的木匣子推到谢雯蔓面前,“母亲平日里庶务繁忙,我又不擅长这些,能否辛苦长姐替我打理?” 谢雯蔓应下,她能帮谢云初很高兴:“好,你放心……长姐一定给你打理妥帖。” “长姐要帮我打理这些,近些日子便不要出门了,还愿之事……便辛苦母亲随三婶去一趟。” 谢雯蔓颔首:“长姐知道了!” · 五月二十八一早,汴京的信送到了谢老太爷的手中。 谢大爷在信中详述了北魏安平侯夫人此次来汴京,是为了商议两国出兵……共灭戎狄之事。 兵部尚书直言不可和北魏合兵,皇帝训斥兵部尚书不顾边民死活,罚了半年的俸禄。 二皇子萧知宴请命领兵,皇帝也已允准,五月二十九……也就是明日,由二皇子率兵出发。 谢老太爷气得砸了漱口的杯子,惊得丫鬟们跪了一地。 北魏说是合兵,实则是为了进一步削弱大邺的兵力。 谢老太爷身未在朝堂,都能洞若观火,朝廷之上那么多文武百官难道不知道? 不过是皇帝主意拿定,朝臣都曲意逢迎罢了! “出兵五万!让我大邺的五万儿郎去送死吗?!” 谢云初跨入荣和院时,便听到谢老太爷痛心疾首的话音从上房传来。 她没着急进去同谢老太爷请安,侧头问正盯着仆从摆膳的魏管事:“祖父这是怎么了?” 魏管事低声道:“大爷来信了,说陛下要与北魏各出兵五万共灭戎狄,由二皇子领大邺兵力,但统帅是北魏的百里宏将军。” 见谢云初若有所思,魏管事又道:“对了,工部尚书家的柳四郎也给六郎来了信,是随此次大爷的家书一同送来的,在老太爷那。” 谢云初点了点头,跨入正房同谢老太爷请安。 谢家女眷早已经来了,隔着屏风在碧纱橱内陪着谢老太太说话。 谢云初先同谢老太太请了安,来正厅时,谢二爷和谢三爷正在宽慰谢老太爷。 第七十四章:入伍 三房长子四郎谢云芝,和五郎谢云溪在谢三爷身旁立着。 见到谢云初,四郎谢云芝浅笑同谢云初颔首。 谢云溪却看也不看谢云初,心里明显还有气。 “六郎见过祖父、父亲、三叔。”谢云初行礼。 “六郎身子弱,坐吧……”谢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又同谢四郎和五郎道,“你们也坐吧!” “出兵之事已成定局,父亲多想无益,还是要多保重自身才是要紧事!”谢三爷担忧地看着脸色难看的谢老太爷,“谢氏还指望着父亲呢。” “罢了罢了!只能指望着……我们云山书院能多出一些朝廷栋梁,将来能匡正大邺朝政清明!”谢老太爷只觉有心无力,叹气摇头,“用膳吧,还要去书院呢!” 见谢老太爷起身,几人也都跟着起身往外间去用膳。 “六郎……”谢老太爷拿起小几上搁着的信,走至谢云初面前,“这是柳四郎托你大伯送回来的信,是你给你的。” 谢云初双手接过,放进袖中,扶住谢老太爷一同往外走。 谢老太爷捏着谢云初过分纤细的手腕,越发忧心谢云初的身子,用膳时不免追问谢二爷,最近可寻到什么名医,又不住叮嘱谢云初多吃一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越发让谢云溪不满。 谢老太爷对谢云初的种种关切,让谢三爷开始重新审视谢六郎这个侄子。 用完早膳,谢老太爷带着谢云溪和谢云初启程前往云山书院。 到门口时,谢云溪只见谢云岚却不见谢云柏,有些纳闷。 平日里,因着谢云岚、谢云柏与谢云溪关系要好,两人都是坐谢云溪的马车一同前往云山书院。 这两人平日里都是早早就在谢府门口候着,从未曾让谢云溪等过。 谢云溪问谢云岚:“云柏这是起晚了?” 谢云岚摇了摇头,恭敬目送谢老太爷上了马车,这才压低声音说:“以后云柏就不能去书院了……” “为何?”谢云溪一脸莫名其妙。 “还能为什么啊!”谢云岚示意谢云溪看正被搀扶着上另一驾马车的谢云初,“因为六郎啊!” 谢云溪恍然。 谢云柏推六郎下水,差点儿要了六郎的命,祖父必然不能容。 谢云岚一边同谢云溪上马车,一边道:“伯祖父让云柏的祖父将云柏带回去,说云柏品性不端,这次竟谋害谢氏大宗嫡孙的性命,若非看在云柏他祖父的面子上,就将云柏除族了!所以云山书院是决计不会让去了,以免带坏了书院其他学子!” 这件事谢氏族中已经传遍了,现下谢氏族人都知道,风向变了…… 谢六郎,这个原本的谢家弃子,只要能活着,前途无量。 · 马车启程后,谢云初拿出柳四郎的信,上面写着六弟亲启。 她仔细瞧了眼信封…… 应当是没有被打开过。 她开了封泥,里面装了厚厚的六张信纸。 柳四郎给谢云初的信并不那么中规中矩,瞧着像是想到什么便写什么。 柳四郎说,谢云初走了之后,他就突然感觉汴京没意思了,还是谢云初大闹汴京的时候,汴京城热闹些。 还说,五皇子回来了。 五皇子和长公主的独子晏知见一直不对付,他原本以为有热闹看,也不知道为何,五皇子那么一个招猫逗狗的性子,竟然窝在府中不出来,未曾来找晏知见的麻烦,他们也就没看成热闹。 他信中叙述时,用词好似颇为可惜。 谢云初唇角浅浅勾起,被柳四郎信逗笑。 柳四郎还说,原本这一次纪京辞送五皇子回去,好多人都以为纪先生会同一往那般在汴京小住半月,盘算着想找纪先生讨教学问,谁知纪先生昨日竟已悄无声息的离京了。 谢云初攥着信纸的手一紧,忙将信翻到尾页,瞧了柳四郎写信的日期。 柳四郎写信时……说昨日纪京辞便离京了。 谢大爷送回永嘉的信,向来都是谢家的重中之重,都是凭借谢家势力以最快速度送回来的。 若按照正常从汴京到永嘉的时间来算,纪京辞估摸着还有十天左右便能到永嘉了。 谢云初攥着信的手收紧,又翻了一页。 柳四郎说他托他母亲同安平侯夫人打探北魏神医的事,可这安平侯夫人说北魏这位神医,与他们有旧怨,怕是帮不上忙,也不知道是不是搪塞之语。 他还在心中写了关于苏家的事,说苏府被夺了爵位,苏家也从御赐的宅子里搬了出来,住在伯爵夫人陈氏的陪嫁宅子里,依靠着伯爵夫人的嫁妆过日子。 苏家要依靠陈氏的嫁妆,陈氏的腰杆子也硬了,听邻里说自从苏家搬进那宅子,陈氏就成日里同苏伯爷打骂。 苏明航成了一个废人,被打了个半死,还是苏伯爷求了陛下才保了一命,如今成日里窝在房中不肯见人,也算是恶有恶报。 府上的妾室有被打死的,还有的已经卷了金银细软逃走了。 就这,陈氏还妄想给苏明航娶一房妻室,再在族里过继一个儿子。 可经过谢家嫡女被欺凌之事,再加上苏明航已经成了太监,汴京城内别说勋贵,就是商人怕也不愿意将女儿嫁入苏家。 有些小官觉着好歹大皇子府上还有苏家女,就想着将自家守寡的女儿嫁给苏明航。 这苏伯爷竟还嫌人家出身低,着实是拎不清。 还有大皇子府上的苏家女…… 听说因为苏明航账本的事,被连累的也不得宠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在大皇子府熬出头。 后面,柳四郎就是同谢云初说了说这些日子以来,练习投壶的心得和进展。 他说,下一次见了谢云初,一定要同谢云初好好比试比试。 下一次,他定要赢谢云初,嘱咐谢云初不可懈怠,一定要好好练习投壶。 到了信尾,柳四郎才同谢云初说,他打算去投军了。 柳四郎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平日里就喜欢舞刀弄枪,父母希望他从文入仕,靠着家中荫萌让他入了国子监,可他还是想入伍。 第七十五章:弃子 他光是想,将来能穿着一身金盔,坐于骏马之上,威风凛凛的护卫家国,就热血澎湃。 所以,柳四郎打算离家出走去参军,让谢云初不必回信。 他说,若非谢云初的身子太弱,他都想邀谢云初一同去参军,以谢云初投壶的身手,必定是个神射手。 谢云初手指动了动,神射手…… 曾经的她,的确是。 柳四郎又叮嘱谢云初千万保重,说等来日再见的时候,他一定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将军。 到时候他就告诉所有人,谢六郎是他柳将军的义弟,谁也不能欺负了谢六郎。 谢云初看完信,将信叠好…… 柳四郎竟然要去从军了。 这应当,也算是柳四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她将信装进信封,搁在马车内的小匣子里。 在心中祝福柳四郎……能得偿所愿。 她想到今日谢老太爷说皇帝同意与北魏合兵共灭戎狄,由二皇子率兵出征之事。 她只希望,柳四郎能避开此战。 此战,由北魏的百里宏将军统帅,百里宏必定会保存北魏实力,将搏命之事交给大邺的军队,稍有不慎,柳四郎就回不来了。 可柳四郎想的显然和谢云初不同,他觉着此次与北魏共同灭戎狄是大战,但凡大战……危险多,往上爬的机会也多。 他原本是冒名去报名参军的。 可到了征兵营门口才得知,就算是现在参军,他也只是一个未见过训练的新兵,不可能随同二皇子去前线。 柳四郎胆子也大,竟然直接求到了二皇子萧知宴面前,请萧知宴带他去前线。 萧知宴听完柳四郎的话,直接派人将柳四郎扭送回了工部尚书府。 工部尚书柳大人将柳四郎关入祠堂,对萧知宴千恩万谢。 萧知宴只当柳四郎是一时兴起,被热血冲昏了头,并未将他当做一回事儿,专心在府中收拾此出征要带的东西。 立在书架前的萧知宴未带面具,选定了手中竹简古书籍,随手放在桌案上已经堆的老高的书籍之上。 他正要伸手去拿另一卷书,就听哗啦啦一声……桌案上堆满的书籍倒落,散了一地,连带着公文和笔架都掉了下去。 萧知宴搁下书,俯身去捡地上的古籍。 正帮着萧知宴归置箱笼的沈自在,一边弯腰间地上的书籍公文,一边笑道:“旁人出征打仗,都挑选更多更趁手的铠甲兵器,咱们二皇子竟是带了满箱笼的书。” 萧知宴见地上躺着两张混在公文之中的两张薄纸,随手捡起展开…… 纸张上金乌体的字迹入目,萧知宴整个人如失了魂般,被定住。 耀目日光,从敞开的窗棂外照射进来,铺了一地,勾勒着萧知宴有着火红胎记的半张脸。 他脑中似有尖锐之声响起,连沈自在询问的声音都不能入耳。 ——阿宴……这字体漂亮吗?我姐姐说……想叫着字体金乌体,你觉得好听吗? 金乌体…… 萧知宴手指微颤,细看手中文章。 这是那日,萧五郎誊抄的文章,一字不差。 “这不是陈郡谢氏六郎的文章吗?”沈自在凑过去说道,“这文章写的着实不错,来日……此子必成良材。” 光中微尘上下浮动…… 萧知宴想起那日,谢云初投壶时看到他腰间玉佩停顿的动作,四目相对时并无错愕惧怕……和丝毫敬畏的目光。 想到谢云初投壶的动作。 他紧紧攥住这两张薄纸,想到四年前无妄山了悟大师拦住他,告诉他说……无妄山亡者未曾轮回,在这世上仍有生机。 萧知宴全身血液沸腾,激动地手指跟着发麻…… 难道,谢家六郎……是她! 四年前,她死在了无妄山! 四年前,谢家六郎被父亲的妾室下毒,险些一命呜呼。 都是四年前! 再想到谢云初与他相望的眼神,想到谢云初投壶的动作…… 所以,她的生机在谢家六郎的身上,她成为了男子……所以才不能与他相认! 或许,她怕告诉了他,他也不信,将她当做妖怪! 她死了四年,他在这世上寻她的生机寻了四年,寻得都是女子,却从未想过她会成为男子。 萧知宴想起那日,他同五郎从相国寺回来前,了悟说的那句……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萧知宴喉头翻滚,眼眶发红。 他那般用心去寻,却寻不得她。 因他从未想过她会成为男子! 更想不到,她已然来过他的身边了。 “二皇子?” 沈自在唤了好几声,萧知宴才回神。 他将手中文章叠好,道:“我去一趟永嘉!” “现在?”沈自在错愕。 见萧知宴真的要走,沈自在忙道:“明日出征,陛下亲自相送,你现在走了……明日一早该怎么办?” 萧知宴脚下步子一顿。 “这文章怎么了?那日不是看过了吗?突然去永嘉是为何?和这文章有什么关系?”沈自在不解。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文章,呼吸略显急促。 渴盼了四年的人,如今就在永嘉,他恨不能插翅前往,可明日…… “知道了!”萧知宴跨出书房。 守在门口身姿挺拔的护卫紧随萧知宴身后。 “殿下!”沈自在拿过桌案上的面具追了两步,却没有追上。 沈自在已经四年没有见过萧知宴如此失态。 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面具,从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萧知宴带着护卫,一路急行至王府偏僻之处,才出声·:“白棠!” “属下在。”白棠行礼应声。 “你即刻启程前往永嘉,去将陈郡谢氏六郎谢云初的生平查清楚,暗中保护谢云初周全。”萧知宴转身盯着白棠,“别让任何人欺负了他,记住是任何人!” 谢六郎是谢氏弃子这件事,萧知宴也是听过的。 她陡然成为神童谢六郎,又没有谢六郎那样的一身才华,当初该多惶恐? 可那时,他却能守在她的身边。 白棠错愕:“主子,明日出征,属下定是要护在主子身边的!否则战场刀枪无眼……” 第七十六章:用心 “我随后也会来永嘉!你先去……”萧知宴说。 白棠虽然不理解,还是长揖应声:“是!” “去吧!” 看着白棠离开,萧知宴立在骄阳之下未动。 他紧攥着手中的文章,又怕手上的汗弄污了字迹,反复展开叠好,最终将文章放在自己胸前的位置,手隔着衣裳轻轻捂住…… 云昭,她终于回来了! 他好似死了四年的心,也终于活过来了。 · 谢云初大闹汴京城,在长公主花宴上投壶夺魁,又即将要被纪京辞纪先生收徒的消息,在云山书院已经传遍了。 云山书院的学生大多都是不可置信。 谢云初自从病了一场,没能前往汴京参加神童举殿试之后,就变了一个人…… 才气平平不说,人也消沉下去。 说这样的人,大闹汴京城,在长公主花宴上投壶夺魁他们信。 可纪先生,怎么会收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谢六郎为徒? 能入纪先生门下的,哪一个不是奇才? 从纪先生门下出来的,哪一个不是金榜有名? 更别说,入纪先生门下便可以与皇子做师兄弟,那将来……位极人臣的机会可要大的多! 有学生道谢六郎走了狗屎运。 有学生猜是不是纪先生心善,可怜谢云初就要死了。 也有学生说,纪先生定然是看在谢老的面子上才收了谢云初,又疑惑为何谢老不为谢五郎绸缪,毕竟……谢云溪也是嫡孙,且谢云初命不久矣,怎么看谢老都应该为谢云溪绸缪才是。 书院内,学生和先生们都是猜测纷纷。 直到此次随谢老太爷一同入京的谢云溪和谢云岚,到了书院,两人被学生们团团围住,询问纪先生到底为什么收了谢云初。 谢云溪闭口不言。 谢云岚也只是同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几人说,是谢老太爷替谢云初捉笔写了一篇文章,又让谢云初誊抄了一遍给纪先生看,纪先生这才收了谢云初。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事云山书院里的学生便全都知晓了。 有学生不屑,有学生艳羡。 但学院中进大半数学生不信,他们不是信谢云初,而是信云山书院山长谢老太爷的品格,不会为孙子作假。 谢云初本在云山书院的玄字班,谢老太爷自打看过谢云初文章,深觉着以谢云初的才华入天字班也绰绰有余。 天字班多是已考取秀才身份,准备今年八月份乡试的学生。 为了不乱考生门的心,也想着过些日子谢云初就要追随纪京辞学习,谢老太爷将谢云初放在了地字班。 玄字班讲的东西,对于谢云初来说,实在太过浅薄,不如不上。 地字班的几位先生,最开始……有些不大乐意。 谢老太爷便将谢云初这几日在船上所做文章拿出来,让几位先生传阅。 “六郎这孩子,曾经是咱们永嘉有名的神童,因着身体不好,自觉不想占用家族资源,便一直在藏拙!也是老夫不好……竟未曾发现。” 谢老太爷看到诸位先生脸上或震惊,或意外……或惊喜的表情,满意放下茶杯。 “不日,六郎便要跟随纪先生学习,老夫便不送他去天子班,就在地字班先跟着学几日,给诸位添麻烦了!”谢老太爷说着起身同诸位先生行礼。 几位先生忙站起身来还礼。 “谢老,六公子这文章功力不弱啊!若是能留在咱们书院……来日下场应试,咱们书院的名声定会更上一层楼啊!” “是啊!虽说能跟随纪先生学习机会难得,可我们云山书院也是教出过两届状元的!举子、进士……更是不计其数!可以说南方士子皆以入云山书院为荣啊!” “对啊谢老,不如让六公子留在咱们书院!” “难不成在谢老的心里,咱们这些先生加起来……还不如纪先生一个人教的好吗?” 做为书院的先生们,这文章若真是谢六郎做出的,他们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将谢六郎留下! 如今谢六郎才不过堪堪十三岁就能做出这样的文章,假以时日……何愁不能冲一冲院试头名,乡试头名?! “并非我们书院和诸位先生不好。”谢老太爷缓声开口,“六郎身子不好诸位是知道的,从前将他放在玄字班,偶尔身子不适便不去了,如今若是进了地字班和天字班,若三天两头的不来,岂不是会影响其他学子?” 诸位先生听着谢老太爷的徐徐之语,不吭声。 “诸位先生看过文章之后,对六郎报了如此高的期望,日后难道不会因指望着六郎去争头名,而多加指点?其他学子会不会觉着诸位是因六郎乃是老夫的嫡孙,诸位先生才会多加照顾!若他们因此心中有不满,向学之心会不会就歪了?” “这些正是少年意气的学子们,是我们大邺的来日,在书院之时……决不能因任何外因,影响他们正在萌芽的正直之心,这才是老夫为何宁愿让纪怀之收六郎为徒,也不亲自教导的因由啊。” 谢老太爷这说的是心里话。 虽然谢云初说想要考功名,谢老太爷很高兴。 可……对谢老太爷来说,书院的学生们也重要。 若是没有遇到纪京辞,谢老太爷或许只能私下教导谢云初。 可既然遇到了,纪京辞又愿意收谢云初,谢老太爷自然是择优而选。 再者,纪京辞人在北魏,也方便带六郎去寻那位神医。 说不准,还能遇到机缘,为六郎续命。 谢云初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谋略,只要他能活着,将来成为谢氏宗主,必能带领谢氏一族重回辉煌。 听谢老太爷如此说,书院中的各位先生,自是无话可说,毕竟谢老所言很是在理。 留下谢云初固然会让云山书院名气更大,但说不准也会让其他学子心生不满,觉着世道不公,日后这些孩子入朝为官,难免会受影响。 谢老为了大邺的未来,的确是用心了。 元宝替谢云初收拾了东西,在众人的瞩目下,陪同谢云初去了地字班。 第七十七章:孝道 谢云溪和谢云岚二人便在在地字班。 两人正在说笑,见谢云初进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元宝将谢云初的一应书本用具搁在最后面一张空着的桌子旁,又替谢云初摆好了笔墨纸砚和书本,这才行礼退了岀去。 地字班有不少平日里同谢云溪、谢云岚和谢云柏关系不错,平日拉帮结派里欺凌其他学生的谢氏族兄。 他们见谢云初入了地字班,又想到因为谢云初的缘故,让谢云柏日后不能再来书院,心里愤愤不平想为谢云柏报仇。 可如今谢云初被谢老太爷看重,他们又担心对谢云初出手,会惹怒谢老太爷,只能在言语上找茬攻击谢云初。 比如看过谢云初文章的宋先生,授课时……将谢云初的一篇文章拿出来讲,大肆夸赞了一番后,又告诉谢云初,她所写文章中的几处用词可以更含蓄一些。 休息间,便有人揶揄谢云初。 “谢神童小时候能做出惊艳的诗词,长大后能做出惊艳的文章,有这让先生们重视的能耐,为何不早早拿出来?” “人家不故弄玄虚,怎么装腔作势?” “瞧你这话说的,还早拿出来!早拿出来那也要咱们山长早写出来啊!是吧……谢神童!” “你们别这么说,山长人品贵重,绝不是会替自己孙子写文章之人!”有尊重谢老的学生忍不住开口。 “那可是在船上,不是山长写的……那谁能写出让纪先生一看就收徒的文章?”依着谢云溪书桌而立的地字班学生双手抱臂,戏谑地问谢云初,“谢云初,那文章若真是你写的,你可敢让我出题考教,现场写一篇文章,让我们大家品评品评?” 在书院中一向沉默寡言的谢云初听到这话,并未抬眸,翻了一页书本,全然没有搭理的意思。 “谢云初,你说话啊!” 坐在谢云初前面的学生转过头来,焦急催促谢云初:“谢云初,若那文章真是你写的,你就答应他!山长是你祖父……你不能看着这些人败坏你祖父的名声!” 让谢云初写文章的地字班学生笑着朝谢云初走来,双手撑在谢云初的桌案上,调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下了船,才气就和当年一样没了吧?” “哎哟,那科考可不是在船上,到时候没考上,就又有借口……哭唧唧说科考考场没在船上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地字班内传来哄笑声。 “行了!”谢云溪站起身来瞪了说话那人一眼,转身看向谢云初,“既然那锦绣文章是你写的,你为何不敢答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污蔑祖父!谢云初这就是你的孝道!” “孝道?五郎你别闹了,孝道可没法让谢云初写出华文美章!” 翻看书本的谢云初缓声开口:“我是否文采斐然,没什么要紧的,只是……” 立在谢云初书桌前的学生定定看着谢云初,追问:“只是?” 谢云初神色漠然抬眼,认出眼前人也是谢氏族中的小郎君,似叫谢云望,她语声越发冷冽:“你出题考教,品评我的文章?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提笔行文?” 谢云望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正是肝火正旺的时候,平日里又多是欺凌旁人的。 这一次当着地字班所有学生的面,被人说算什么东西,顿时恼羞成怒,揪住谢云初的衣领,扬起拳头…… “谢云望住手!”谢云岚没忘记谢云柏的下场,一把拉住了谢云望的胳膊,阻止谢云望拳头落在谢云初身上。 “放开我!” 谢云望话音刚落,谢老太爷给谢云初配的护卫,便跃窗而入,扣住谢云望揪着谢云初衣领的手…… 谢云望看着眼前人高马大面目肃穆的护卫,被吓地当是就松了手。 谢云初深色淡漠理了理衣领:“废了他的手!” “六郎!”谢云岚忙又扣住护卫的手,紧张向谢云初低声求情,“云望他只是一时气急了,没有别的意思!六郎都是同族,你抬抬手饶他一次……手若废了,他就没法参加科考了!” “六郎!祖父给你护卫不是让你这么用的!”谢云溪也连忙小跑过来,他示意护卫下去。 可护卫不为所动,只攥着谢云望的手腕,看向谢云初。 “不许欺负六郎!”元宝冲了进来,张开双臂护在谢云初身前。 “六郎!同族之间……非要闹成这样让旁人看笑话吗?”谢云溪低声训斥,“让护卫松手!” “五郎你们都别劝,我就不相信,谢云初真敢让护卫废了我的手!”谢云望色厉内荏,“我明年就要下场应试,我学问也是地字班排得上名号的!我就不相信伯祖父会纵容谢云初废了同窗的手!” “身为谢氏族人,污蔑谢氏宗主,按族规……断你一手,已经是轻饶了!”谢云初看向那护卫,“怎么,我的命令不管用?” “等等!”谢云溪忙出手拉住护卫,“就算是要按族规处置,也应当是祖父来处置!你凭什么处置谢云望,你是宗主吗?” “五哥的孝道着实让六郎开眼了,旁人污蔑祖父、欺凌弟弟,五哥先是装聋作哑,后又推波助澜,弟弟出手教训污蔑祖父的族人,五哥反而维护污蔑祖父之人,以孝道质问弟弟,三叔当真的教的好!” 谢云初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元宝的手臂,示意元宝不必护在身前:“既然五哥说我不是宗主,那……就去找祖父这位谢氏宗主来处置吧!” 谢云溪心中惧怕谢老,见谢云初抬脚要走,忙松开护卫,将谢云初拦住。 他语气软了下来:“六郎,我们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别将事情闹大了!” 闹大? 谢云初正要的就是将事情闹大! 名正言顺的闹大。 “提着谢云望,我们去见祖父!”谢云初同护卫道。 “六郎!”谢云溪拦住谢云初不让。 谢云初一把推开拦住她的谢云溪,力道之大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病歪歪的样子。 第七十八章:藏拙 谢云溪身子一歪,跌倒撞翻了书桌,疼得脸都皱在一起:“六郎,你敢对兄长动手!这就是你们二房的教养?!” 谢云初黑白分明的干净眼仁望着谢云溪,煞有其事地问:“五哥莫不是看拦不住六郎,便想栽赃六郎同兄长动手?我自来病弱……推五哥一下,竟也能将五哥推倒了?” 谢云溪闻言,睁大眼看着谢云初。 谢云初摇了摇头,十分“痛心”看了眼谢云溪,抬脚往外走。 谢云溪回头看着谢云初的背影,满目的不可置信,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这位堂弟。 他……怎么能如此? 地字班的学生见谢云初要带着谢云望去找山长谢老,成群结队跟着去看热闹。 谢云望惨白着脸色被护卫从地字班拖出来,也惊动了其他班的学生…… 这谢家郎君刚回云山书院的第一日,众人就瞧见谢云初为首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小厮和护卫。 护卫手里拎着谢云望,后面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学生,浩浩荡荡朝山长谢老在云山书院的下榻处走去。 云山书院的先生们听到动静,也立在窗前看热闹,眼见山长谢老提前得了消息,立在门口台阶之上,先生们围了过来,询问谢老发生了什么事。 地字班里……谢云望挑事,谢云初让护卫废谢云望手,还有谢云溪先装聋作哑,又推波助澜之事,谢老已经详尽知晓。 他绷着脸,还未来得及同书院的先生们细说,就见谢云初带人过来,在石阶下行礼:“见过祖父,见过各位先生!” “见过山长,见过各位先生!” 谢云初身后的学生们也都跟着行礼。 “祖父!”一瘸一拐追上来的谢云溪立在谢云初身旁,行礼,心里盘算着定要先谢云初一步将事情告诉祖父,否则还不知道谢云初要怎样歪曲今日之事。 “地字班里发生的事,老夫都已知道了……”谢老开口便断了其他人说话的余地,“谢云望,你身为谢氏族人,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诋毁谢氏族长,身为云山学院学生……对同窗动手,此两错,你可认?” 谢云望连忙叩首:“伯祖父!云望知道错了!云望……云望并非是有意诋毁伯祖父,只是为了逼迫六郎拿出真本事而已!我……我也不是真的要打六郎,我就是吓唬六郎!我也没有打到六郎啊!” 谢老未曾理会谢云望的话,肃穆的视线看向谢云溪。 “谢云溪,你身为谢氏大宗嫡孙,一未曾为护族长、祖父声誉,二未能平息族中兄弟争端,明里劝和,暗里推波助澜!” “祖父!”谢云溪膝行上前两步,可又辩无可辩。 “身为云山书院学生,你不信师长,不信同窗,挑唆拱火,此三错,你可认?” “云溪知错!”谢云溪撩袍跪了下来。 “族人犯错……只要依族法,族内人人皆可处置!你六弟……即便如今非谢氏宗主,也是来日的谢氏宗主!谢云溪,祖父希望你记住!” 谢云溪唇瓣紧紧抿着,眼眶发红,满心的不服。 祖父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将他的脸皮踩在了地下。 他也是祖父的嫡孙啊! “是!”谢云溪咽下屈辱,紧紧扣住地上的青石砖。 “谢云初……”谢老太爷看着谢云初,“你身为谢氏大宗嫡孙,身为云山书院的学生,藏拙在先,同族、同窗怀疑你的能力,你理应为自己证明……” 谢云初不等谢老太爷话说完,便长揖同谢老太爷一礼:“不论是为了祖父清誉,还是为了云初自己,云初理应向同族、同窗自证,但云初身为云山书院学生,不接受旁人的无礼揣测,身为谢氏族人更无法接受同族对族长的品德无端指责!” “故而……云初斗胆,请祖父、诸位先生和同窗们做个见证!”谢云初转而看向谢云望,“谢云望你言之凿凿声称我的文章是祖父代笔,你可敢与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比文一试?你若输了……我要你为你侮辱谢氏族长付出一只手的代价!” “我若输了,不拜纪先生为师,此生不得再入仕途,自然……品行不端自是不能接任谢氏宗主之位!你可敢?” 谢老太爷虽然知道谢云初有真才实学,可当谢云初说不接任谢氏宗主之位时,谢老太爷负在身后的手还是抖了一抖。 谢云望抬头,咬牙切齿瞪着谢云初,硬是忍住没有吭声…… 这里是谢氏书院,不论是山长谢老还是这些先生们肯定是都向着谢云初的,他有什么胜算? 谢云初瞧着谢云望敢怒不敢言,准备“忍辱”认错的模样,不等他开口,便先一步说…… “你若是怕我祖父身为云山书院山长,先生们会包庇我,那便将比试定在后日,请永嘉城的读书人和百姓都来旁观,题目嘛……就在当日由你提供一本书,我选定一位先生,让先生根据书中内容指定题目。” 谢云初唇角带着一丝浅笑:“届时……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无法包庇!只要你赢了,祖父便即刻给纪先生去信,请纪先生打道回府,不必白白来永嘉一趟收一个弄虚作假的徒弟,” 看着谢云望还在犹疑,谢云初抛出鱼饵:“甚至,可以将你我比试的文章一并呈给纪先生,好让纪先生看清我的文章到底是个什么水准。” 谢云望手猛地收紧,将文章呈于纪先生跟前…… 他对自己的文章其实也还算自信,宋先生也经常夸奖他的! 谢云初……早就丢了神童之才,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吓唬他吧? 谢云望抬眼看向谢云初,看着谢云初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唇瓣紧紧抿着。 对,谢云初一定是吓唬他,想让他害怕,让他不敢赌! 那么……谢云初就不战而胜了! 原本谢云溪也以为六郎是在吓唬谢云望。 可当谢云初说,可以让人将文章呈于纪先生面前时,谢云溪就知道……他错了! 或许,真的如祖父所言,谢云初一直在藏拙! 第七十九章:谋划 谢云初的才华被祖父勘见,所以祖父才会重新重视六郎! 谢云溪想起那次在长公主赏花宴上,六郎一鸣惊人的投壶。 想起六郎落水时,祖父训斥谢云柏是个什么东西! 再想到今日…… 他猛然醒悟,是他错看了六郎! 既然六郎在藏拙,那船舫上祖父呈给纪先生的文章,怕真的是出自六郎之手! 但,谢云溪不明白为何! 为何六郎要藏拙? 他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一直不愿意相信,六郎是有才华的! “好!”谢云望应了下来,“赌就赌!” 谢云溪回神之时,谢云望已经应了下来,他想阻止谢云望已经来不及了…… 谢云初唇角笑意更深了些。 她看着议论纷纷的云山书院学子道:“届时若是诸位同窗或来观试的读书人有兴致,也可一同参试,若其中真有锦绣文章……也可一同送去给纪先生一观。” 谢老太爷弄不清楚谢云初如此做的意图,却也没有喝止。 这孩子,做事向来都有分寸,行事便无一丝余赘,甚至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 他这般大费周章,一步一步用逼迫用利诱促成这一次比试…… 就是为了当众为自己,和他这个祖父正名? 谢老太爷有疑问,却也没有追问。 此事定下,云山学院热议沸腾。 有人说谢云初敢定下如此赌约,像是真的有真才实学。 自然,也有人说,谢云初本意是吓退谢云望,没想到谢云望却应承下来,他们等着看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谢云初怎么收场。 还有自命不凡之人,暗地里窃喜,想着后天也一同比试一番,若是到时候运气好,做出的文章比谢云初和谢云望都好,就可以将文章送给纪先生。 说不准,纪先生慧眼就收了他为徒呢! 与谢云溪同寝的谢云望,私底下同谢云溪说:“云溪,你学问一直都在咱们地字班名列前茅,后日……你也一同比试,你是族长的嫡亲孙子,定然有机会将文章呈于纪先生面前的。” 坐在灯下看书的谢云溪握紧了书脊,看向谢云望:“云望……我若是你,就认输不赌了,至少还能保住手!” 谢云望一怔,顿时恼火:“凭什么?就凭谢云初是族长的嫡亲孙子?就凭谢云初那身子说不准撑不过今年?”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可我觉得……六郎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不会如此得祖父看重!”谢云溪真心劝谢云望。 谢云望瞅着谢云溪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六郎的亲堂哥,我不过是你的族兄,你向着谢云初我不怪你!” 说完,谢云望扯过被子,转身不再搭理谢云溪。 · 第二日,住在谢三太太陈氏陪嫁庄子上的陈夫人,和陈文嘉也收到了消息。 陈夫人眉头紧皱:“这……该不会是谢云初那个毛头小子想要吓退同窗,没有吓退吧?谢云初要真输了……纪先生岂不是就不会来永嘉了?” 纪先生要是不来,纵使她的儿子才高八斗,不能在纪先生面前展示,也是枉然啊! 得想个办法。 陈夫人仔细回想刚才仆从报上来云山书院明日比文之事,欲从中间设法。 陈文嘉坐在临床小几上,搁下手中的书:“这谢六郎年幼的时候也是个神童,会不会……真的只是在藏拙?” “我仔细问过你姑姑了,你姑姑说这谢六郎从中毒醒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不如以前那么机灵,人沉默寡言,后来身子好些去书院还经常被先生训斥!好不容才到了云山书院的玄字班!” “姑姑的话,有时候也不可尽信。”陈文嘉眉头微紧。 “这娘还能不知道吗?你放心……娘都查清楚了!”陈夫人笑道。 陈夫人不止问了谢三太太陈氏,这段日子她住在谢三太太的陪嫁庄子上,跟来的心腹们都没闲着。 他们打听到这谢云初中毒醒来后的第二年,就不得谢二爷的喜欢了,谢二爷甚至放弃了为谢云初再找名医,谢二太太陆氏也是那个时候和谢二爷感情不合,以至于谢二爷一口气纳了两个妾室,又生了两个女儿。 若是藏拙,怎么会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骗? “倒也无妨,不是说谢云初邀永嘉城的百姓和读书人去旁观吗?好像还说……若去旁观的读书人有兴致,也可一同参试。”陈文嘉手指抚摸着书脊。“我明日也去一趟,若是题目有把握,倒是可以一试!” 陈夫人听到这话,转头含笑看向儿子,她也想到了这个主意。 “是了,娘也是这个意思,虽然是此次是他们谢氏的两个小郎君比试,可谢云初也说有兴趣可以一同参试,其中有锦绣文章,会一同送给纪先生。我儿才华斐然,虽然已有功名……但看到题目一时技痒也是有的!” 陈夫人满目疼爱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要我儿文章出挑,他们偌大一个陈郡谢氏也不好食言,到时候不论谢云初输赢,我儿的文章自是要送到纪先生面前,纪先生若是慧眼识珠,定会收我儿为徒!” 但,对陈夫人来说,最好的自然还是纪京辞能来永嘉,让他的儿子当纪京辞的面,踩着其他永嘉城读书人表现一番! 说不准纪京辞见她的儿子优秀,她再设法求一求纪京辞……纪京辞就收了他儿子。 只是将文章递给纪京辞,就算是再好的文章,没有见面,便难以保证纪京辞一定会收徒啊。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不过最好的,还是谢六郎能赢啊!能见到纪先生拜师的几率就更大一些。” 陈文嘉看着母亲皱眉叹气的模样,出声宽慰:“儿子很是感激母亲辛苦为我筹划,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端看天意吧!” 陈夫人只觉心中熨帖,用帕子按着心口,嗔道:“你是我的亲生骨肉,不为你谋划,我还能为谁谋划!” 看着自己丰神俊朗的儿子,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心中又是一阵心酸。 第八十章:执笔 “这几日,你姑姑也没有将谢雯蔓请出谢府,没能给你和谢雯蔓相见的机会!不过你姑姑既然已经同陆氏说了结亲之事,陆氏必定也已告诉了谢六郎,明日你去表明身份之后……谢六郎为了他长姐也定会关照你。” 陈文嘉眉头紧了紧,觉着如此太过刻意,却也没有反驳母亲。 陈夫人心中也清楚,谢家三房定然是盼着谢云初输的。 谢云初可说了,若是输了……就无颜继承谢氏宗主之位,她那小姑子万一使了手段,那纪京辞或许就不来永嘉了。 陈夫人想了想,又说:“听说谢六郎和谢雯蔓姐弟感情不错,你明日若是能帮谢六郎一把,就帮他一把,对日后娶谢雯蔓有好处,还有你姑姑和姑父……明日你防着些,别让他们使什么手腕,阻碍谢老太爷助谢云初取胜,对我们而言还是纪先生来永嘉最好!” “是,母亲的话,儿子记住了!”陈文嘉恭敬应声。 · 比文这日,艳阳高照,云山书院外热闹非凡。 书院门口的槐树下,赶热闹的挑夫支开卖小机巧的摊子,引得不少学生前去围观。 还有卖草编虫鸟的巧手老汉,席地铺了一片布坐于树下,搁着甘草的竹筐上挑着一串活灵活现的雀鸟,围着老汉的学生和孩童也不少。 通往云山书院的山道上,道路两侧杨柳丝丝袅袅,碧玉成妆。 车马络绎,行人如织。 谢云初此次赌约,关乎的不止是谢云初的前程,还关乎谢云初将来会不会成为谢氏宗主。 谢二爷不必说,带着陆氏和长女谢雯蔓也来了云山书院。 谢云望的祖父一家子,不必说也是要来的。 谢三爷夫妇也坐不住同一天,与谢二爷一同出发。 占据了半个永嘉城的谢氏族人,几乎都在今日驾车上山…… 永嘉城中的贩夫走卒,向来都是哪里热闹往哪里走,见车马出城,也跟着一同来了云山书院。 此次谢云初和谢云望二人比文,来观看的人数太多,宋先生将比赛之地安排在平日里学生们练习射箭的靶场。 前来观试的读书人和百姓,将靶场一圈围的水泄不通。 靶场高台,搭建在如亭亭华盖的古槐之下,谢老太爷和书院的先生们端坐此处…… 谢云初和谢云望两人,立在被树荫遮挡的高台之下。 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间隙,点点星火似的落在谢云初身上,落在他静水无澜的黑眸深处。 靠近这古槐树荫之下落座的,都是谢氏族人…… 他们打量着一身白衣,颇有超尘脱俗气质的谢云初。 曾经被谢氏一族高高捧在云端的神童谢六郎,被他们遗忘了四年,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竟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 小郎君虽说一脸病弱之态,可肌肤毫无瑕疵,眉目清隽,唇色清淡,竟如玉雕雪砌般精致秀美。 周身尽是郎艳独绝,举世无双的意味。 谢云望将他选定的书本呈给先生们,倨傲地同谢云初说:“你来选一位先生出题吧!” “还是你来选吧!”谢云初语声轻缓,“省得……到时候输了,又说我选的先生与我串通一气。” “我气量没有这么小!”谢云望拳头收紧,很是生气。 谢云初这话说的,他像个小人。 “我气量不大,容不得质疑……”谢云初对谢云望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谢云望被谢云初气笑了:“我气量也不大,也容不得怀疑!” 云山书院的先生们:“……” 说的,他们好像真的会联合他们其中一人,作弊似的。 谢云初闻言环视一圈,道:“要么,便在场的读书人中选一位为我们出题,主意是我出的,人……便由你来选吧!” 谢云望点头:“好……” 众目睽睽之下,谢云初和谢云望两人改了规则,要请在场的一位读书人来替他们在书中选题。 宋先生此言一出,不少读书人跃跃欲试。 有人以自己是茂才自荐,有人以自己是举人自荐…… 谢云望用余光瞧着沉静自持的谢云初,心中逐渐没了底,不免想起那夜谢云溪劝他认输别赌的事情来。 谢云初负在身后的手轻缓摩挲着,环视众人,猜测陈文嘉会不会此时便沉不住气跳出来。 从知道谢三太太的嫂子陈夫人带着陈文嘉,早在二十多日前就到了永嘉,却不露面。 谢云初就在想…… 这二十多日谢三太太一直邀长姐出门,想来是想用偶遇这样的法子,先让长姐对陈文嘉有好感,这样日后谈起婚事来……母亲在意长姐,就更容易些。 可谢老太爷信送回来那日,正发怒的谢三太太见了陈太太,便欢欢喜喜的去找母亲说了想长姐同陈家结亲之事。 按照道理说,若陈家母子的目的只是结亲,谢老太爷送回来的信可和他们母子没什么关系? 他们应该沉住气,继续等待机会让长姐与陈文嘉偶遇才是,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将结亲之事提出来? 知道了结亲之意再见面,和先见面互生好感再提结亲之事……自然是后者机会更大一些。 忍了那么些日子,偏偏在谢老太爷信送回来就忍不住了,谢云初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谢老太爷信中那句……纪京辞要来永嘉收她为徒。 所以,陈家母子这么急吼吼让谢三太太提了亲事,应该是冲着纪京辞来的。 陈家母子恐怕是想,趁着纪京辞还未到永嘉,先提了想结亲之意,最好能在纪京辞抵达永嘉之前,将此事定个差不离。 那么,陆氏心疼女儿就得心疼女婿,必然会让谢六郎这个儿子在纪京辞面前提一提陈文嘉,只要能给陈文嘉一个见纪京辞的机会,陈文嘉便会卯足了劲儿拜师。 前天,她回书院,书院之中质疑声众多。 谢云初知道即便是她不在意,依照谢老太爷的性子也会设法让谢云初自证才华,来堵住云山书院悠悠众口,让云山书院的学生们知道,他这位山长绝不会因谢云初是嫡亲孙子就替她执笔。 第八十一章:得罪 既然免不了要自证一番,索性两件事一起办了。 她宣扬这场比文要是输了,便请祖父去信给纪京辞先生不必来永嘉收徒,且将比试的文章一并送到纪先生手中,让纪先生阅览。 又邀今日来观试的读书人,有兴趣可以一同比试,有好文章也可一并呈给纪先生。 为的……就是钓陈文嘉这条鱼。 陈家母子在永嘉二十多日,目的是想与二房结亲,自然要将他这个二房嫡子查清楚,知道她是个没了才气的废物。 他们母子俩若是冲着纪京辞来的,自然怕她输了,让陈文嘉错失见纪京辞的机会。 今日陈文嘉必来! 且定会一同比试,拿出功力写好文章。 她要是输了,正好可以将陈文嘉的文章一并送到纪京辞的面前。 她侥幸赢了,纪京辞来了永嘉听说比试之事,陈文嘉的文章能得好评,也是有机会送到纪京辞面前的。 至于为什么谢云初要在赌注之中加上,输了便不再继承谢氏宗主之位。 这是为了让陈家母子,与谢氏三房离心。 三房的目的,本就是这宗主之位,巴不得谢云初今日输了,便可以将过继五郎谢云溪提上日程,这陈家母子知道。 三房的人,绝不愿让陈文嘉在今日出面做什么锦绣文章,三房更愿意让陈家母子静待时机,先让长姐在不知陈文嘉身份的情况下,先对陈文嘉心生好感,以能将长姐娶进陈家,为谢五郎过继铺路为先。 而陈家母子的目的,除了娶谢氏女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纪京辞! 娶谢氏女对陈家有好处,但能拜纪京辞为师对陈文嘉也有好处…… 于陈家而言,这是可以两全其美的事情。 他们绝不会为了三房的利益,而舍弃自己的好处。 当谢家三房和陈家母子之间,不再是齐心协力盯着同一个目标,自然不会相互商议,甚至还有可能自伤心肺。 很快,有一位秀才自告奋勇,从谢云望带来的《论语》中出了一题,君子哉。 宋先生立在高台之上,高声道:“若有想做文一试者,皆可入席!” 说完,宋先生同谢云初和谢云望道:“你们也可入席,就坐在最前面……” 谢云初见又不少跃跃欲试的学子落座,未动…… “你不会是不敢了吧?”谢云望冷笑看了谢云初一眼,率先落座。 直到见一身浅青色直裰身形清隽修长的陈文嘉,在最后一排席位上落座,谢云初才撩袍入座,细思题目。 君子哉,出自《论语·治长篇第五》,孔圣明赞子贱,实说鲁国多君子。 在旁人还在思索之时,谢云初已破题,提笔蘸墨,稳健下笔,金乌字体浑实有力。 艳阳之下,靶场中不少学子和少年郎跪坐于席位之上,奋笔疾书,已满头大汗。 就连陈文嘉也不住用帕子擦汗,谢云望更是热的扯了扯领口。 那小脸白净如瓷的小郎君,身姿笔挺跪坐于艳阳之下,如玉冷清,好似冰肌玉骨不知炎热,让人望之便心生凉爽之意。 翠绿古槐,风过……树影婆娑。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这小郎君一人独占颜色,只要看到他,便会让人眼中空无他人。 纪京辞负手立在偏僻树荫之下,视线越过乌泱泱的人影,注视着艳阳之下的白衣小郎君,他好奇谢云初这一次,能写出一篇什么样的文章。 跟在纪京辞身旁的青锋也好奇,那名唤云初的小郎君,这一次是否还能做出让人惊艳的文章来。 谢二爷坐立不安,皱眉看着谢云初…… 虽说,这次女儿是为了替祖父正名,可这风头出的也太大了! 今日半个永嘉城的人都来了云山书院,还敢邀请那些秀才、举子一同应试,她也不怕被压了风头,丢了谢家的人! 很快,谢云初停笔,从容起身离席…… 谢云望才刚写后股,见谢云初起身离席,手一抖……墨水滴在纸张上,明显污了一团。 坐在最后一排的陈文嘉,专心制文,倒是未曾主意谢云初已经结束,还是听到身旁有人议论谢六郎好似停笔了,陈文嘉这才抬头朝谢云初的方向看了眼。 也不知道谢云初文章做的如何? 这么短的时间就起身,难不成真是自暴自弃了? 就算是写完了,为何不详细的回头再查一遍,以保万全? 母亲虽然让陈文嘉帮谢云初一把,可陈文嘉却不想过早的暴露自己…… 他今日已经打定主意,若是谢云初输了,他便将文章交上去,由谢家呈给纪先生,现在纪先生那里留一个印象,日后再设法寻纪先生拜师。 若是谢云初赢了,纪先生会来永嘉,他便将文章收起来,不交上去。 按照原定计划,请姑姑说和……母亲上门提亲,将他和谢雯蔓的婚事定个差不离。 那时他已是谢六郎的未来姐夫,以谢六郎和谢雯蔓深厚的感情,他也能经由谢六郎引荐,面见纪先生,再设法得到纪先生的青睐。 如此,也不得罪姑姑。 两全其美。 陈文嘉看了眼立在一旁树荫下的谢云初,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小厮奉上汤药…… 陈文嘉抛开杂念,正要定心做自己的文章,就听到前面围观的人群突然乱糟糟议论什么,声音越来越大。 只见,一玉冠白衣,身形端雅从容的男子,如不染纤尘的神仙般,被护卫护着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儒雅朝谢老方向一礼,径直朝谢云初的席位走去。 刚将苦药喝完的谢云初手中攥着药碗,愣怔立在树荫之下…… 那五官精致,眉目惊艳堪比这耀目日光的男子,停在她桌案前。 俯身,棱骨分明的修长手指,将她那张被微风卷起半角的试卷拿起。 谢云初恍惚间,耳边竟只剩树叶沙沙的摩挲声。 他怎么会来的如此快? 她以为……纪京辞到,至少是十日以后了。 “六郎,是纪先生!”元宝忍不住激动的险些尖叫出声。 谢三爷听到元宝的话,猛然扶住坐椅扶手,扭头看向五郎谢云溪:“纪先生?” ------题外话------ 两万字更新完毕! 上架之后每日更新在一天最早的零点,每天更新三章六千字哦! 希望小可爱们多多支持千千! 爱你们………… 第八十二章:经传 谢云溪从错愕之中回神,点头应声:“回父亲,是纪先生!” 谢三太太陈氏看着纪京辞,简直挪不开眼:“早闻纪先生才貌双全的盛名,未曾想,纪先生竟然是如此……” 绝色二字,被谢三太太陈氏咽了回去。 这二字用来形容男子,还是失礼了些。 人群中读书人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难耐激动。 “是纪先生!” “真的是纪京辞纪先生!” “纪先生竟然来了!” 高台之上,书院的先生们也都坐不住,他们站起身来,看了看纪京辞又看向谢老。 虽然纪京辞年轻,可文坛地位超然,他们不知道应不应当先去同纪京辞见礼。 还是谢老沉得住气,示意书院先生们不必着急:“莫搅扰怀之看文章。” 陆氏已紧张地用帕子按住了心口。 纪京辞在那矮小的桌案前,逐字逐句看谢云初的文章,与这嘈杂热闹的周遭格格不入,遗世独立,不染俗尘,身上尽是文人雅士的矜贵气质。 谢云望仰头望着就立在他身旁的纪京辞,仿若看着天上仙人,笔尖墨汁嘀嗒低落白纸之上,他竟迟迟未曾下笔。 这位……就是能与当世诸位鸿儒齐名的纪京辞,纪先生! 他竟……如此年轻,如此的英俊。 坐在最末的陈文嘉,远远看着那如云端圭璋,幽夜华光的男子,心口一热,好似自己的前程已近在咫尺。 他蘸墨提笔,辞藻越发华丽,旁征博引,力求要让纪京辞看出他学富五车。 刚才因不想凑热闹,而未曾落座做文章的读书人,纷纷道后悔,早知道纪先生要来,他们才不管这是不是谢氏族人的比试,定是要下场的啊! 同谢雯蔓立在一处,今年十五的三房嫡女谢雯昭,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在纪京辞的身上,舍不得挪开,赞道:“这世上竟真有生得如画中人一般,不似凡尘之人的男子。” 谢雯蔓闻声,目光从谢云初的身上挪开,看了眼纪京辞,低声道:“我瞧着……没有我们六郎生得可爱。” 谢雯昭回头看了谢雯蔓一眼,满脸不屑:“长姐这是瞧着谁都不如你家六郎吧,六郎不过一个孩子……怎么同人家纪先生比!” “谁又不是从孩童时候过来的,这纪先生小时候不见得有我们六郎这么可爱,如白玉雕琢般!”谢雯蔓见谢云初将药碗递给元宝,转身吩咐身边的刘妈妈将她新制的梅条给谢云初送过去,让谢云初嘴里换换苦味。 谢雯昭听到这话,撇了撇嘴,视线又粘在了纪京辞的身上。 纪京辞看完谢云初的文章,唇角笑意更深了些。 这孩子果然是绝非如众人表面上看到的这般,是个玉温纯之人。 他是一块未经雕琢,且内有锋芒的宝石! 见光,则必耀目! 见纪京辞似已读完了谢云初的文章,谢老吩咐宋先生将纪京辞请上高台之上。 宋先生自诩在云山书院诸位先生中,已经算是英俊不凡的,可如今与纪京辞立在一处,竟也自惭形愧了。 纪京辞将谢云初的文章递于宋先生,转而看向立在古槐树荫之下面带病容……看似如玉纯真的小郎君。 谢云初下意识挺直脊背,只觉那双温和含笑的幽邃黑眸,似要看透她的心,她长揖朝纪京辞一礼。 纪京辞亦是浅浅颔首,后随同宋先生一同登上古槐高台,再次与谢老和诸位先生见礼。 云山书院的先生们凑在一起,看谢云初的卷子。 谢老问纪京辞:“怀之观六郎文章,何如?” 纪京辞接过魏管事奉上茶杯,醇厚的嗓音徐徐:“笔力雄俊,法足辞备,字字典切,其佳处更在用意深厚,可配经传……” 临近坐在高台树荫之下的谢氏族人,听到这般高的评价都有些坐不住了,你看我我看你。 不住揣测,这六郎……当真如此厉害? 今日比试,众目睽睽之下,是由谢云望奉上的书……由谢云望选的人,随意出的题目。 谢六郎以极快之速完成文章不说,竟然还能得如此高的评价,难不成真是奇才? 谢氏族人议论纷纷之余,朝着那面色如玉的小郎君看去,抓耳挠腮的想知道这谢六郎到底写了一篇什么样可配经传的文章。 陆氏既因女儿出色而掩不住骄傲,内里又不免忧心。 谢二爷听到一旁谢氏族人恭维的声音,坐立不安了一阵子,假笑点头应着。 “好啊……”宋先生发出惊叹。 正在伏案做文的学子抬头朝着高台之上看去,见那些围着谢六郎的书院先生们,各个表情惊叹,似正激动小声的探讨着什么。 有原本是来凑热闹的学生,太阳下热得受不住,干脆收了笔,将自己的文章也一同揉了。 反正他们是跟着来凑数的,真正比试的是谢云初和谢云望,文章写不好……就不送到纪先生面前去现眼了。 也有自信膨胀的小子,只觉谢云初的文章都能得到纪先生的赏识,他这样的蒙尘明珠未琢璞玉必然也会被纪先生看入眼,写的越发卖力。 不多时,许多学生落笔起身。 谢云望也停笔,他用帕子擦了擦手。 他抬头朝着高台树荫下的纪京辞看了眼,确定自己这文章发挥很好,这才起身走向自己双亲。 谢云望的母亲拉过谢云望,焦急询问:“怎么样?写的怎么样?” 儿子这一次同谢家六郎赌,可是赌上一只手的,谢云望的母亲如何能不着急? 她来的路上原本想要狠狠责骂谢云望这个不知深浅的东西,可此刻见那位名冠列国的纪先生也在,自然是更希望,儿子的文章能够压过谢云初,而后被纪京辞收徒,如此前程就有望了。 谢云望闻言看向正低声同谢雯蔓说话的谢云初,抿了抿干涩的唇瓣,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谢云望的母亲气恼打了下谢云望的胳膊,朝谢老太爷看去。 端看谢老太爷那高兴的摸胡子的神情,就知道谢云初的文章一定写的很好。 第八十三章:造次 谢云望的母亲心慌不易,低声同丈夫说:“一会儿,若是云望输了,你去求一求父亲,让他求宗主饶了云望吧!这孩子明年可就要下场了!” “父亲心中有数!”谢云望的父亲故作镇定,心里其实很吃力。 谢云望看着谢老太爷高兴的模样,心中也越发没有底气。 他……真的能赢过谢云初吗? 谢云初见陈文嘉已经落笔,正在重头查看文章,开口:“三叔,坐在最后一排右侧的,不是陈家表兄吗?” 谢三爷和谢三太太陈氏闻言,双双挺直脊背,朝最后一排看去。 那坐在东侧角落浅青色的清隽身影,不是谢三太太陈氏的好侄子陈文嘉……还能是谁? “真的是表哥?”谢雯昭露出笑意,她自幼与陈文嘉感情不错,见到陈文嘉自然高兴,“表哥什么时候来了永嘉?怎么也不说一声!” “听说陈家表兄二十多日前便到了,与陈家舅母就住在三婶的庄子上,怎么四姐竟然不知道吗?” 谢云初还是平日里那副疏淡模样,像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谢三爷和谢三太太两人脊背一寒。 就连谢二太太陆氏也扭过头来,满目疑问。 谢三太太陈氏自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这段日子嫂子和侄子也都在庄子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怕被发现。 这谢云初是怎么知道的? 谢三爷握紧了座椅扶手,看了眼眼神澄澈平静的谢云初,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明知故问谢三太太:“陈家嫂嫂同文嘉来永嘉了?” 想来二嫂已经将陈家意图娶谢雯蔓为陈家妇的事情……同六郎说了,六郎这个反应当是不赞成,否则不会故意不留情面戳穿。 到永嘉二十多日,不曾送帖子拜见谢家老太太,这礼数……实在差的太远。 外人面前,谢三太太只得陪着笑脸道:“是两天前刚到的,哪有二十多天!嫂嫂一到就病了,怕惊动了母亲操心,想着等身体好一些了,再登门拜见母亲。” “我就说嘛……”谢雯昭笑容娇俏,“表哥来了,怎么可能不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好玩儿的!” “前两天?哦……”谢云初点头,“那可能魏管事办事不利,竟回禀说陈家舅母和表兄二十多日前就到了。还说祖父信送到永嘉那日,陈家表舅母晌午悄悄来我们谢府了一趟,想来……都是胡话。” “谢六郎!你这话挤兑谁呢?”谢雯昭眉头紧皱,端出姐姐的架势,“我母亲说舅母和表哥前两日才到,还能有假?” “六郎只说魏管事办事不利,哪个字错了?”谢雯蔓拿出长女气势训斥谢雯昭,“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同六郎说话,哪里有个当姐姐的样子?哪里有谢家女的样子?” 谢二太太陆氏冷眼看着三房,手陡然握紧了坐椅扶手。 她就算再蠢,也听出了谢云初的言外之意…… 谢老太爷身边的亲信魏管事能查错? 老太爷信送回来当日,晌午见过陈家人,傍晚同她说了结亲之意。 陈家人到了永嘉,却不递帖子,再想到谢三太太频频邀她与女儿出门散心。 他们是想干什么? 难不成,这谢三太太为了让她过继谢五郎,想要用她女儿的清誉来要挟吗? 陆氏心头陡然生怒,她可以容人谢三太太用婚事来算计过继之事,但决不能容人谢三太太用女儿的清誉来逼着谢雯蔓非嫁不可! 幸亏,她还未曾将这结亲之意说于丈夫和婆母公公知道。 陈家……的确是太高攀谢家了。 “可不都是胡话么!”陆氏冷冷瞧着谢三太太,摇着手中团扇,“以后,可要叮嘱魏管事办事的时候,好好挑一挑人。” 谢三太太脸一阵青一阵白。 谢雯昭不敢同谢二太太陆氏和谢雯蔓发作,揪着帕子小声嘀咕:“有什么的,不就是文章得了纪先生夸奖,怎么就说不得了,我表哥乃是乡试第七名,一会儿将谢六郎比下去了,看你们说什么!” 这些年,三房被二房压着,谢雯昭多在闺阁又受谢三太太陈氏影响颇深,与外祖家的兄弟姐妹,要比同谢家的堂兄妹更为亲近一些。 谢三爷瞪了眼低声抱怨的谢雯昭,示意她闭嘴,又抬眸看着自己那体弱多病的侄子,只见谢云初目不斜视,虽是纤瘦病弱之躯,却有金戈铁马的气盖。 走眼了…… 自己这个侄子,要比他那个二哥厉害不知道多少倍,以后他们三房可得小心了。 很快,时间已到。 已经写完,自认为写的好不错的学子,都将文章留在了桌案上,起身离席。 谢老笑着称:“既然,今日怀之在,不如一同评一评学子们的文章?” “谢老所言,怀之不敢不从。”纪京辞对谢老很是恭敬。 纪京辞与谢老在云山书院先生们的簇拥下,起身走下高台,一桌一桌看文章。 谢云望见纪京辞拿起他的文章,呼吸都要停滞了,眼睛不敢眨。 他利于凉爽树荫之下,却觉迎面而来的风热烘烘的,扑得他汗流浃背。 良久,纪京辞将文章双手递给其他先生,开口:“花团锦簇,绮丽瑰巧,仅此而已,尚需勤勉努力,能做到言之有物……方为上乘,请诸位先生评览。” 谢云望听到前面两个词时,还颇为得意,可……仅此而已四个字,如同迎头给谢云望破了一盆冷水,让刚还大汗淋漓的谢云望从头凉到脚。 谢云初的文章……是可配经传! 他的文章,是仅此而已。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谢云望心底不服,却又不敢造次! 但,一想到自己输了,手就没了,明年就无法下场考试,心底法发寒,壮着胆子上前恭敬行礼:“伯祖父、纪先生、诸位先生,云望虽输,也想输个明明白白,欲借谢云初文章一观!” 不仅谢云望,其他但凡读过书,下过考场的读书人,都想要看看,谢云初到底是写出了什么样的奇文,竟让纪京辞赞了一句……可配经传! 第八十四章:挑战 即便是谢云望不说,谢老太爷也正有此意。 他允准谢云初将正名之事闹得这么大,一来的确是为了让谢云初以实力向众人为他们祖孙正名。 二来……也是为了让旁人知道,将来六郎不论能走到科举哪一步,那是因谢家教的好,云山书院教的好,而非纪京辞一人之功。 谢老太爷示意魏管事将谢云初的文章,拿给谢云望。 立在远离谢家诸人人群之中陈文嘉也想知道,谢云初到底写了什么,竟可配经传…… 到底是,这位素来品格高洁的纪先生有意维护徒弟,还是这谢六郎真的如此厉害! 陈文嘉没有冒然挤到前面去,怕自己让谢家人认出,反倒不美。 况且,陈文嘉对自己的文章很有信心。 他就不相信了,他一个举人的文章,难不成还比不过一个十三岁的黄口小儿。 此时,纪京辞给的谢云初评价越高,到他这里时……只会将他衬托的更出类拔萃。 陈文嘉已经能想象到纪京辞看到自己文章时,露出惊艳意外的神色。 见文章署名,纪京辞必定会急急对着人群追问……这是哪位郎君的文章。 届时,他风度翩翩从人群中从容而出,宠辱不惊同纪京辞和谢老还有诸位先生行礼,称自己不才……只是一时技痒,顺手一试。 还要说,他早已弱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是理所当然的,谢云初年仅十三便能写出可配经传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如此,他一个满腹才华,又谦卑从容的品格,定会深入纪先生之心。 就在陈文嘉畅想纪京辞会主动收他为徒,心中难免窃喜得意之时,谢云望已经看完了谢云初的文章,他整个人面如土色。 谢云初到底是什么时候,竟能写出这样一手文章?! 谢氏族中诸人也开始传阅…… 谢氏之内无白丁,年长的……几乎都曾下场应试过,他们分得清文章优劣。 谢六郎这样的文章,别说他们十三岁时,就是如今怕也做不出来这样优秀的八股文。 难怪啊,谢老太爷突然开始看重谢六郎! 谢二爷之前便被自己女儿的文章震撼过,可那时女儿的文章锋芒还是藏着的,如今倒是有几分锋芒毕露之感。 旁人的恭喜和夸赞,让谢二爷心里高兴,又不免可惜…… 终究,这个六郎是假的啊! 他含笑应承恭喜他教出好儿子的族人,因心中有遗憾,表现的倒是淡定自若。 谢三爷看过谢云初的文章后,惊讶程度……不亚于当年谢云初五步成诗之时。 正如纪京辞所言,笔力雄俊,法足辞备,其用词锐利,文风与其字体都已见其风骨,暗藏锋芒,如徒手摘水火,又能言之有物! 十三岁啊! 他才十三岁…… 就连他的大哥十三岁时,也未必能做出这样的文章。 谢三爷看着正在接受旁人祝贺赞扬,却宠辱不惊的谢云初,就连旁人从他的手中拿过文章,他都恍然未曾察觉。 可为何六郎要藏拙? 难不成,是因二哥的侍妾曹氏下毒害死了他的孪生妹妹,害得他身子病弱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可谢氏一族却只处置了曹氏,将三郎谢云霄高高捧起,让六郎对谢氏一族寒了心? 很快,谢老、纪京辞和云山书院的先生们,已经看到了最后一篇文章,正是陈文嘉的文章。 陈文嘉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负手而立,唇角浅淡含笑,将自己的身形隐没在人群之中,做出风骨淡然的模样,等待纪京辞的评语。 纪京辞将文章看完之后,并没有陈文嘉想象中,急急追问是谁写了这样前无古人的惊世之文。 只将手中文章递给其他先生,温润开口:“旁征博引,浑雄雅健,上乘,请诸位先生评览。” 人群中,陈文嘉唇角笑意消散。 就……只得了一个上乘? 一个十三岁孩子的文章,可配传世! 他乡试第七名的文章,只得了一个上乘? 陈文嘉并不如谢云望那般沉不住气,他的文章没有署名,只要他这个时候不站岀去,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的文章。 他只是不知道今日纪先生会来,没有准备万全。 等他同谢雯蔓的事情定下来,再由谢六郎引荐到纪先生跟前,那才是他一鸣惊人的时候。 陈文嘉原本还想看看谢云初的文章,又怕久留被谢家人发现,悄然退出了人群离开。 今日下场做文的学子不多,加上后来自惭形愧收了文章没有让纪京辞品评的,谢老他们看的文章也并不多。 此次比试,输赢已定。 谢云初和谢云望两人的文章还在传阅,两文对比孰优孰劣,一清二楚。 谢云望虽然害怕,可愿赌服输,他是认的。 他攥了攥自己的手,不顾父母的阻拦,上前撩袍跪在高台下道:“伯祖父,云望冤枉族弟,揣测诋毁族长,身为族兄同兄弟动手,身为云山书院学生对同窗动手,云望认错!请伯祖父以族法家规,云山书院院规处置!云望……甘愿领罚,心服口服!” 说着,谢云望朝谢老太爷的方向一拜叩首。 “云望!”谢云望的母亲心疼得眼泪一下就冲了出来,可人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护住儿子,就被丈夫给拦住了。 “那是族法!”谢云望的父亲虽然也心疼,可族法威严不容挑战。 还从来没有人能逃过族法,就连身为下一任宗主的谢二爷,年少轻狂时也挨了不少族法,险些丢了一条命去。 他也只能怪自己的儿子莽撞轻狂,若不是谢云望挑衅诋毁族长在先,还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如何会不能收场。 谢云望的母亲眼看着挣脱不了丈夫的手,就地跪了下来,高声哭求:“宗主,明年云望就要下场应试了,若真是要断手,前程就没了!我是云望的母亲教导不力,子债母偿!您就断我的手吧!” 谢老太爷缓声道:“云望,你先起来!” 听到这话,谢云望的母亲以为有希望了,双眼露出感激的目光。 第八十五章:清高 “这里是云山书院,并非谢氏祠堂,谢云望的处罚……就留在明日初一祠堂敬香之后,再做处置。” 谢老太爷话音一落,谢云望母亲人顿时瘫软在地上。 谢云望的父亲忙扶住谢云望的母亲,将她拉了起来:“还有时间,我们今晚去求求谢二爷和谢三爷。” 听到这话,谢云望的母亲勉强站起身来,哽咽点头。 谢云溪看着踉跄起身行礼的谢云望于心不忍,转头同谢云初说:“六郎,你可有办法救一救云望?他不是有意污蔑祖父的……” 坐在矮凳上的谢云初未回答,她这副身子本来就弱,今日未曾午休,又在太阳下晒了那么久,虽刚喝了药,可强撑着和同三房说了一会儿话,这会儿越坐身体越疲惫,实在不想开口。 救谢云望是要救的,但 “六郎是不是不舒坦?”谢雯蔓接过元宝手中的扇子,替谢云初轻轻扇着,满目担忧。 谢云初摇头同谢雯蔓笑了笑:“还好……” “六郎,老太爷请您过去。”魏管事含笑过来同谢云初行礼。 谢雯蔓有心谢云初,想要替妹妹去回话,却见谢云初扶着元宝的手站了起来:“走吧……” 谢云溪瞧着谢云初纤瘦的背影,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他还以为谢云初没有资格称之为他的对手,没想到……是他轻狂了。 谢云初之前船上的文章他未看,可今日的文章,他看过了。 看过便明白,他与谢云初之间的差距,如田间土和天上云。 或许,是他曾以为……他的眼里不必容下谢云初,因他不足以让自己在意。 可其实,应是谢云初的眼里,从未有过他,因他不足以成为谢云初的对手。 谢云初立在谢老、纪京辞和云山书院诸位先生面前,长揖行礼。 “原本,你能拜怀之为师,我谢氏一族当郑重以待,但怀之说……拜师无定礼,心意到了即可,择日不如撞日,六郎……今日你便拜怀之为师吧!”谢老太爷语声如洪钟,听得出很高兴。 魏管事已经将准备好的拜师六礼准备妥当,立在高台之下,听到谢老太爷的话,连忙捧着六礼走上高台。 谢云初抬头看向纪京辞…… 古槐叶缝光影摇动,光点如金屑般落在纪京辞如画的眉目间,让本就温其如玉的男子越发儒雅。 “六郎……”魏管事走至谢云初的身旁,低声提醒。 在众人艳羡嫉妒的目光中,谢云初接过魏管事捧来的拜师六礼,上前在纪京辞面前跪下,奉上拜师礼。 “陈郡谢氏六郎谢云初,今日欲拜纪先生为师,望先生不弃……指点教导。” 她垂着眉眼,目光所及是纪京辞脚下那双银线暗绣的鹿皮短靴。 原以为,此生老天爷怜她前世未能同纪京辞告别,今生死前许她再见他一面。 没想到,她前世与他名为夫妻,今生与他实为师徒。 纪京辞双手接过,搁在身旁小几上。 看着眼前同他郑重行叩首礼的小郎君,纪京辞从青锋手中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是一枚雕工精致的祥云玉佩,正对上了谢云初名字中的一个云字。 谢云初膝行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恭敬接过玉佩致谢:“多谢师父……” 纪京辞看着眼前的小郎君不由心生疼爱之意,好似……又看到了那个人。 他轻抚小郎君发顶,温润含笑:“为师有一故人,名亦唤云初,她乃世上最温厚之人,愿你能如她般行正品端,来日或入仕,或从文,望你找到自己的道。” 纪京辞语声淳淳,让人只觉心隙入水,温澜潮生。 谢云初脑子有一瞬的空白之后,泪水险些冲出眼眶。 她低着头……紧紧攥住手中玉佩。 她没有那么好,她并非温厚之人,也没有他说的那么行正品端…… 他是最皎洁的明月,是那样一个清风皓月的君子! 他不知道,在父母和旁人的冷眼之中,她的心一直浑浑噩噩颠沛流离没有归处。 是他用温柔和尊重,收留了她的心。 她只是藏起了她的污垢,在他身边尽力的……想做一个配与他站在一处之人。 她抬头看向纪京辞,甚至萌生了想要将她重生之事告诉他的念头。 可……这样玄之又玄的事,他会信吗? 即便是纪京辞信了她的话,她如今这身子羸弱又余毒未清,过了今日还不知道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阳,又要让他伤怀一场吗? 她垂下头,忍着哽咽应声:“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纪京辞扶住小郎君的手臂,将谢云初扶了起来,见小郎君眼眶似有红潮,还未来得及问,云山书院诸位先生就已经上前恭喜纪京辞和谢云初。 谢氏族人也都起身恭喜谢老和谢二爷。 谢二爷尴尬起身一一还礼,心中惴惴不安朝着高台之上看去。 只见谢云初紧攥着手中玉佩,立在纪京辞的身边,低垂着眉眼竟瞧不出情绪来。 谢三爷看了眼自家二哥,再看向自己那病歪歪的六侄子。 丝毫没有志得意满,还是那副淡漠从容,宠辱不惊的模样。 小小年纪,被纪京辞这样的人物收徒,前程无量,竟真能如此沉得住气。 就单凭这一点,谢三爷便觉得自己这个侄子比自家二哥强了太多。 谢三爷实在是想不通,自家二哥庸碌平凡,怎么这么会生儿子? 一个谢云霄成为长公主独子伴读不说,嫡子谢云初……竟与当朝皇子同拜一师。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谢三爷心里忍不住羡慕自家二哥,生在了他的前头……占了嫡长继承谢氏大宗,连生的儿子都比他厉害,如今可以靠父亲,来日可以靠儿子! 命可真好…… 那日,谢云初的被纪京辞评为“可配经传”的文章,被学子们争相誊抄,自然一心想要看谢云初到底写了什么文章的陈文嘉也拿到了。 陈文嘉看完谢云初的文章,莫名沉默了下来。 都说文人相轻,陈文嘉的确是清高自傲的,除了鸿儒大家和当世状元的文章,能被陈文嘉看入眼的文章少之又少。 第八十六章:留神 他们要走科举仕途的学子,看过太多各省解元的文章。 即便是那些解元写得再好,陈文嘉都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可这篇文章,出自十三岁小儿之手,对陈文嘉的打击太大了。 这就是真正的神童之才吗? 幼时能诗,如今小小年纪八股文做的如此好…… 陈文嘉的母亲陈夫人看了谢云初的文章,也很是意外,却道:“文章做得好又有什么用,那谢六郎是个短命相,谁知道能不能活到长大!” · 纪京辞已是谢云初的师父,自然是在谢府下榻。 当日,谢府设宴为纪京辞接风,丝竹歌舞声到后半夜才停了下来。 谢老太爷邀纪京辞在云山书院讲学,纪京辞也应承了下来…… 毕竟,之后便要谢云初随他走了,纪京辞想要给谢云初多留一些时间和亲人相处,便决定在云山书院讲学一月。 谢云初能明白纪京辞的用意,谢老太爷也能明白。 宴席散后,谢云初撑着越发沉重的身子,送纪京辞去谢家安排的君子阁。 与纪京辞并肩而行,她只觉好似回到了前生头一次同纪京辞月下漫步之时…… 那日,他告诉她,人人生来都有印记,这是因前世轮回之中,有人思念不舍,想在来世能寻迹找到自己心之所念。 她的印记显露于最显眼处,并非是犯错,更不是十恶不赦,不必心怀愧疚,她胎记生得有多显眼,便证明轮回之中盼她念她之人,想找到她的感情多强烈深刻。 纪京辞的身上总有一种容和而温暖的强大力量,能安抚人心。 就如此刻,谢云初满身疲惫虚弱地抬脚都觉费劲,可和纪京辞这么静静而行,心却如沐暖阳。 天朗星稀,夏虫低鸣,飞蛾扑灯。 夜风拂过,挂于长廊竹帘两侧的铜铃稀碎作响,珍稀草植芬芳馥郁。 两人缓步行于半垂竹帘,亮着一盏盏明灯的长廊之中,沉默无言。 青锋、元宝随行其后。 长廊转角红漆柱后,谢雯昭怀中抱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面泛红潮,轻抚着怀中的猫,低声道:“乖宝珠……能不能同纪先生搭上话,就看你的了!” 说着,谢雯昭将怀中猫抛轻轻抛了岀去…… 毛发蓬松的白猫轻巧落地,将四爪藏在身下……蜷缩于灯盏照在青石地板上的一团黄光之中,回头朝躲在红柱后的谢雯昭看去,扫着毛茸茸的尾巴,拉长声音喵了一声。 谢雯昭怕被发现,不自主向后缩了缩身子,作势要打白猫…… 白猫脖子一缩,忙迈着四只短腿,迎面朝纪京辞和谢云初的方向跑去。 “宝珠你别跑!” 脖子上挂着铃铛的白猫听到谢雯昭的喊声,跑得越发快。 正拎着衣摆,跟随纪京辞身后上台阶的谢云初闻声,抬头…… 见自家七妹谢雯嬅养的养的白猫,正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跑来。 不等青锋上前,谢云初已先一步伸手拉住纪京辞的手腕。 纪京辞垂眸,看着谢云初扣住他的小手,只见小郎君动作娴熟两步并做一步,护在了他身前。 纪京辞略有错愕,半晌才抬头看向立在台阶上的小郎君。 那白猫看到登上台阶的谢云初,猛地停住,一幅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瞧着谢云初,又回头见谢雯昭带着婢女追来,一跃从长廊中跳出,带着叮铃当啷的响声消失在了黑夜中。 谢雯昭小跑而来,看到面色冷清的谢云初正冷眼看着她,脚下步子停下,朝纪京辞行礼:“纪先生……” 纪京辞将被谢云初攥过的手负在身后,拎袍走上台阶,还礼:“谢姑娘。” 谢雯昭耳根泛红,欲盖弥彰的解释:“那是我家小七妹心爱的猫,刚才猫跑了……我们替七妹追猫至此处,打扰先生了。” 纪京辞只是温和颔首,并无与谢雯昭多说的意思,谢雯昭紧紧攥住裙摆,侧身将路让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不打扰先生了……” “元宝,去将宝珠追回去交给七妹,让她看好自己的猫。”谢云初盯着谢雯昭,语声凉薄。 “是!”元宝应声去追猫。 谢雯嬅是谢云初的嫡亲妹妹,一母同胞…… 当初,谢云霄的生母曹氏就是趁着陆氏即将临盆,无法分神细致照顾谢六郎兄妹二人之际,这才得到机会下毒害人。 那时,陆氏还在生产中,得知一双儿女被害的消息,险些一尸两命,伤了根本无法再孕。 谢雯嬅年纪虽小,十分乖巧懂事,知道自己生辰是“姐姐”的忌日,所以从来不过生辰。 宝珠那只猫,还是谢雯嬅今年二月生辰时,谢云初送的。 可……纪京辞怕猫。 这是少有人知之事,纪京辞不止怕猫,碰到猫身上就会红痒起疹。 与纪京辞相处那些年,谢云初看到猫总会护住纪京辞,不让猫近他身,早已成为习惯和本能。 谢云初同纪京辞走出明灯长廊,将纪京辞送至君子阁院门口,长揖行礼:“师父早些就寝,明日弟子再来同师父请安。” 君子阁院门外,两盏灯明明灭灭的亮着。 纪京辞被谢云初拉过的手负在身后,手指摩挲着,定定望着眼前恭敬行礼的小郎君,问:“六郎是如何得知,为师惧猫的?” 纪京辞温润的声音冷不防传来,让谢云初手心紧了紧。 清风徐徐,树影婆娑。 谢云初盯着地上晃动的两团朦胧灯光,耳边只剩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回师父,六郎怕猫,刚才……关心则乱,冒犯师傅了。”谢云初再次行礼致歉。 怕猫啊…… 云初是最喜欢猫的。 云初说,她幼年时被关在那小小一方偏僻院落中,只有能翻越院墙的猫同她做伴。 纪京辞半晌才点了点头,闻声嘱咐:“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弟子告退……” 谢云初退出两步才直起身离开,手紧紧在袖中攥着。 从前未曾和前世有所交集,她许多习惯都未曾刻意掩藏过。 如今,要与纪京辞相处的时间还长,要多加留神才是。 第八十七章:爱芽成荫 谢云初一路疾行,远离君子阁才停下脚步,扶着假山喘息略显急促,额头都是汗。 太弱了,这身子真的太弱了。 “六郎!” 臂弯里挂着披风的刘妈妈看到谢云初,连忙跑了过来将谢云初扶住:“六郎要不要紧?元宝呢?元宝怎么没有跟着?” 谢雯蔓知道今日谢云初不舒坦,见谢云初撑了一天,刚才还亲自送纪京辞回君子阁,便让刘妈妈带着谢老太爷分给谢云初的护卫,在回苍梧院的路上迎谢云初。 “快快快!”刘妈妈对身后的护卫招手,“快背六郎回苍梧院!” 说着,刘妈妈又扭头同跟着她的婢女说:“去请府医!” “别声张!”谢云初忍着难受叮嘱了一句。 “好好好……老奴让人悄悄去请!”刘妈妈心疼不已,将披风给谢云初披上。 很快谢云初被背回了苍梧院。 刘妈妈狠狠将元宝训斥了一顿,叮嘱他日后不可离开谢云初半步。 谢云初坐在临窗软榻前,让府医诊脉…… 其实对谢云初来说,让大夫看不看诊都没什么区别。 《脉经》中说,左大顺男,右大顺女,本命扶命,男左女右。 大夫诊脉之时,男取左脉,女取右脉。 对大夫来说,她是个男子,取左脉为主,少有为她诊脉切左脉也切右脉的大夫。 正常来说,男子尺脉弱,女子尺脉盛。 她这身子本就余毒未清,脉象紊乱,大夫又已先入为主认为她是男童,尺脉盛也只会当是余毒未清谢云初身子病入膏肓的问题,更何况……她本身尺脉也很弱。 为谢云初看诊的大夫不知谢云初为女子,所以喝再多药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陆氏更多时候,都是给谢云初用的补药。 明日一早还要去祠堂为祖宗上香,谢云初用了药就躺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纪京辞却一夜难眠。 他修长清瘦的身影逆光而立,于雕花窗棂前,望着廊前盛开靡丽的名贵花草,深不见底的眼仁不露喜悲。 他摩挲着手中的木簪,身上是外人从未见过的孤寂和沉默。 不知为何,最近想云初的时候更多了…… 他垂眸看着手中已经被磨的发亮的簪子,唇角似有极淡的浅笑。 云初和他说好的,要一起游运河…… 可她食言了。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食言吧。 纪京辞不善手工,雕了很久才将这簪子雕好,原是想在她生辰时送她的。 可簪成后,送的人却没了。 纪京辞此生最悔之事,便是…… 爱芽成荫,可诉之人,已不再。 · 每逢初一十五,谢氏都要开祠堂给祖宗上香,只不过不同于年节祭祖礼节那么繁琐。 谢老太爷与谢二爷、谢云初先行入内,擦拭祖宗排位,更换贡品。 而后,谢老太爷为首带着同辈族人入祠堂上香之后,谢二爷也接过小厮递来的香带着同辈入内,给祖宗敬香。 谢云初站在孙子辈的最前端,等父辈上香之后,这才带陈郡谢氏孙辈子孙入内,敬香叩拜。 等谢云初带着孙辈敬香完毕回祠堂前厅时,谢老太爷和一众族老已经落座。 各家子孙都回自家祖父父亲身后站着,谢云望很乖觉的跪在前厅中央,低垂着头等待处置。 陈郡谢氏族法严苛,就连谢云望的祖父都不知该如何求情,眼巴巴看向谢老希望谢老能心软从轻发落,嘴上却说:“宗主依照族法处置,祖宗家法不可挑衅。” 祖宗家法严苛,在谢氏族中更是至高无上。 也正是因此,谢二爷才会害怕谢云初女儿家的身份曝露,妻室陆氏无法活命。 谢云望的父亲拳头紧紧攥着,他如何能不心疼儿子,虽然儿子文章不如谢云初,可放在普通学子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明年本都要下场应试了。 “祖父。”谢云初唤了谢老太爷一声,上前同谢老太爷长揖一礼,“祖父,孙儿斗胆有一言……” 谢二爷眉角跳了一跳,紧张的手心收紧。 “你说。”谢老太爷垂眸徐徐往茶杯中吹了一口气。 若是谢云初要为谢云望求情,谢老太爷会很高兴。 这说明,谢云初不再对谢氏族中之事事不关己,漠然处之。 且,只要谢云初开口求情,便能收揽谢云望一家人心,对他日后接管谢氏有好处。 “祖父,孙儿以为,谢家祖宗定下族法家规,是为约束子孙成为正人君子,谢氏族严苛是因谢氏乃是士族读书人的表率,当更谨言慎行,以君子德行约束自身。” 谢老太爷抬眸朝谢云初看去,听着怎么不像是为谢云望求情呢? 正在谢老太爷和众人疑惑之时,谢云初话锋一转…… “六郎每入祠堂,都可见高祖父所书,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八字,可见先祖更希望的是我谢氏子孙,慎独自律,严苛族法不过只是让族人自警的手段,其目的并非为罚而罚。” 谢云初做出恭敬的模样:“六郎不敢质疑祖宗族法,只是……读《左传·宣公二年》,书中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六郎深以为然!” 谢老太爷心里高兴却不表露,端起茶杯喝茶,给六郎表现的机会。 谢云望抬头看向自己单薄瘦弱的族弟…… 他还以为,谢云初一向漠然不关心他们这些所为宗族兄弟。 他还以为,他在云山书院出言侮辱,谢云初巴不得将他废了一只手好出恶气。 谢云望的父亲感激看着谢云初,视线又挪到了谢老太爷脸上,希望能从谢老太爷的表情中看到松动。 “故,六郎斗胆,恳请祖父和诸位族老,给云望族兄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云望族兄在云山书院学问素来拔尖,明年应试若能通过,于我谢氏也是好事。” 谢云初是在为谢云望求情,但却不是谢老太爷以为的那般……收揽人心。 谢云初身为女子,冒顶了谢家嫡孙的位置,按照谢氏族法,此事是她母亲陆氏所为,是死罪。 这些年陆氏和谢二爷战战兢兢隐藏着谢云初的身份,是因谢氏族法铁板一块,当罚必罚从无例外。 ------题外话------ 关于大夫诊脉能否诊断出男女,这个开文之前千千看了很多中医大夫关于切脉的文章。 有说,切脉男左女右。 有说,切脉没有男左女右之说。 至于大夫切脉能否诊断出男女,实在是没有找出什么确切文献。 但中以上认为…… 天不足西北,阳南而阴北,故男子寸盛而尺弱,肖乎天也。地不满东南,阳北而阴南,故女子尺盛而寸弱,肖乎地也。 男子为阳,脉当寸强尺弱,女子为阴,脉当寸微尺盛,反此则病。 所以,千千私以为,大夫切脉望闻问切,望是第一部……首先要知道这病人是男是女,脉象有异则才开始判断是否有恙,判断和猜测是什么样的问题。 而不是眼前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儿,诊了脉之后觉得这男孩“寸胜而尺弱”就说人家是个女孩子。 中国中医文化博大精深,千千认识很浅薄,只能根据目前所查到的资料来判断一二,设定本文。 第八十八章:敬畏 谢氏先祖曾言,品行规范要苛,规矩族法需严。 所以,至今凡有触犯族法之人,没有一个能逃过,族法才会在谢氏族中才如此神圣。 谢云初自认不会暴露身份,但也要为万一留好后路。 故,谢云初今日开口为谢云望求情,目的是先将铁板撬开。 只要开了这个先例,日后有例可循,徐徐图之,总能将族法更改一二…… 谢老太爷端着茶杯,垂眸静思不语。 谢云溪也上前,与谢云初并肩而立,求情:“祖父,云望只是一时意气与六郎斗气,并非真的对谢氏宗主不满,祖父就饶云望一次吧!” 谢云初见状,回头朝谢云望看了眼,无声说了两个字:“科考。” 四目相对,谢云望没看明白,怔愣片刻又不敢追问…… 谢云初又做了口型:“科考!” 谢云望立时会意,连忙膝行上前叩首:“伯祖父,云望触犯族法,受罚是理所应当之事!可身为谢氏子孙,云望受谢氏一族庇护,读书识字,却未能为谢氏带来荣耀心中有愧,云望不敢奢求伯祖父免云望处罚,只希望伯祖父能容云望科考结束取得名次,为谢氏争光,届时科考结束,族法要断手断臂云望都绝无怨言。” 谢云初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 这谢云望算是个一点就透的。 不求免除处罚……只求科考之后再受罚,这话谁来说,都没有谢云望自己来说,给谢老太爷的台阶大。 到时谢云望真的通过童试就要准备乡试了,若是命好在童试中取得好名次,谢氏族中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断谢云溪的手。 考不上断手,考上了皆大欢喜。 全族上下无人开口,祖老们都不敢吭声,等着身为族长的谢老做决定。 谢老端着茶杯,徐徐往茶杯中吹气。 祠堂内安静无声。 谢云初又开口:“云望族兄明年下场若能取得名次,也算为我谢氏一族荣耀增光,将功补过,但……身为谢氏族人出言污蔑宗主,实是不能轻纵,祖父……孙儿以为断手之刑可延后,皮肉之罚不能免,云望族兄当领二十鞭!” 二十鞭这也算是重罚了,可对比断手来说,二十鞭算是轻的! 断手之后若是恢复不好,说不准这辈子就不能科考了,科考可是读书人的命。 谢云望听谢云初说完,忙叩首:“伯祖父,云望在云山书院当着众人污蔑我谢氏宗主,愧为谢氏子孙,心中实在难安!二十鞭轻了,云望愿领五十鞭,若明年下场考试不能取得佳绩将功补过,不必族法,云望自行断手!” “宗主,云望出言污蔑宗族,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教导不严,云望领五十鞭,身为人父……我也当领二十鞭!只求宗族给云望一个机会,若他明年下场不能考过,我……我亲自执行族法!”谢云望的父亲也跪了下来求情。 谢老太爷将茶杯盖子轻轻合上,看着谢云望的父亲缓声开口:“你起来,我谢氏族法没有子错罚父的规矩。” 谢老太爷说完,又看向谢云初:“你当着云山书院众人的面,以输则不继承宗主之位,不参加科举,不拜纪京辞为师来与谢云望做赌,可想过……若你输了,谢云望可不见得会为你求情?” 谢云望闻言脊背僵直,抬眸看了眼谢云初消瘦的背影,拳头收紧。 宗主这话,没说错…… 今日若输的人是谢云初,如今宗主和族老都在,谢云望怕是要在这里逼着谢云初履行赌约了。 “六郎押如此大的筹码与云望族兄做赌,一来是表明为替祖父与自己正名的决心,二来……也是六郎有这个自信能赢。”谢云初语声平淡,“且,六郎并非为云望族兄求情,只是权衡之后认为延后执行族法,对谢氏有好处,不论来日六郎是否会成为谢氏宗主,做为谢氏族人当以谢氏一族为先。” “好!”谢老太爷听到谢云初这话,高兴极了,他将茶杯重重搁在身旁小几上,“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厩库为次,居室为后。我等谢氏子孙,自当以谢氏一族兴旺为重,光耀门楣为重,祖宗宗族为重!!” 谢老太爷起身,朝着谢云初踱了两步,拍了拍谢云初的肩膀:“六郎!你很好,是我谢氏的好儿孙!你没有让祖父失望!” 谢云初连忙谦卑行礼。 “罢了,云望……有六郎为你求情,今日罚你五十鞭,领鞭之时背诵谢氏族法序言,错一字……加一鞭!断手之罚……等科考之后再行。你要记住,你是陈郡谢氏后人,不论何时都要以我们谢氏宗族和门楣为重!”谢老太爷神色肃穆看着跪在地上的谢云望。 谢云望劫后余生,眼眶发红,郑重叩首:“不肖子孙谢云望,谨遵宗主教诲!” “多谢宗主!”谢云望的父亲也连忙道谢。 谢云望结结实实挨了五十鞭,人是昏着被抬出祠堂的,脊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过,谢云望也是硬骨头,他知道自己此次因为谢云初求情,是谢氏族中头一个在族法面前得了宽限之人。 他是真心知错,跪在祠堂前厅一遍挨鞭子,一遍咬牙背族法。 围观的谢氏族人,看到最后无不心惊胆战。 谢老太爷虽然最后在族法面前松了口,可让谢云望一边领鞭,一遍背诵族法序言,着实是震慑了谢氏这些小郎君们,让这些年幼的小郎君对族法越发敬畏。 从祠堂出来,谢老太爷心里很高兴,想到刚才谢云望的祖父不住对谢云初致歉和道谢,族人也不住口的夸赞谢云初…… 他明白自己孙子此次收揽的,绝不只是谢云望这一家的人心。 “听说昨日请了府医?”谢老太爷问。 “让祖父忧心了,只是身子虚弱,昨日强撑一日有些脱力。” 谢老太爷看着身子单薄的谢云初,越发忧心,道:“在家中好好歇息两日再去书院,就当陪陪你祖母和母亲,日后跟随纪先生……还不知若久才能回来一次。” 第八十九章:刻意 “是!”谢云初领命。 谢老太爷拍了拍谢云初的肩膀,将谢二爷和谢三爷唤到自己的马车上,询问二人给谢云初找名医的进展。 谢云溪立在祠堂门前,看着踩着马凳上车的谢云初,表情有些茫然……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不被谢氏看好,甚至已经被谢氏放弃的谢六郎,就这样不经意的……甚至是毫不费力的,超越了他们众人。 “愣在这里干什么?”四郎谢云芝跨出祠堂,看着正愣神的弟弟,温润含笑,抬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回去了!” “哥,你有没有觉得六郎不一样了?”谢云溪问自己的兄长。 谢云芝笑了笑道:“六郎自幼便同我们不一样,但……不管如何不一样,六郎都是我们的堂弟,应是比谢云柏和谢云岚与我们更亲近之人,走吧!” 谢云溪一怔,知道自己亲哥哥这是在点他。 他回头看了眼正在同谢云岚说话的谢云柏,垂眸想了想,撩起衣摆同谢家四郎上了同一驾马车。 · 纪京辞人已经到了永嘉,且也已在云山书院收了谢家六郎为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陈文嘉母子俩人觉着不能再等下去,正准备向谢府递帖子,谢三太太陈氏身边的心腹卢妈妈便来到了庄子上。 “卢妈妈怎么来了?”陈夫人含笑看着正在行礼的卢妈妈笑着问,“我这儿还正准备带着二郎去谢府拜见谢老太太呢。” 卢妈妈叹气道:“三太太就知道今日夫人要过去,特让老奴跑一趟同夫人说……昨日表少爷去云山书院,又未曾前去同谢家长辈见礼,被二房的人看到了。” 陈夫人脸上笑意一僵。 卢妈妈满脸忧愁:“我们太太想遮掩,说您和表少爷两日前才到,不过是您病着,这才没有递帖子,等您身体康健了再登门拜见我们家老太太。可谁知六郎扭头便让老太爷身边的魏管事去查此事,您说……这,这结果得知您同表少爷二十日前就到了永嘉,我们太太又三番四次邀大姑娘出门,二太太就恼了我们太太,表少爷和大姑娘这事儿可能都不能成了!” “卢妈妈!”陈夫人声音拔高,“这可是文嘉他姑姑让我们来永嘉的,也是三爷让我们先不去谢府拜访,说等文嘉同大姑娘偶遇一次留个好印象,再提此事!” “夫人您息怒……” 陈夫人紧紧攥着帕子,语气中不掩怒火:“我们母子在这里侯了二十多日,你现在说这事儿不能成了?谢三爷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好不容能娶一个世家女,即便是和离过的,那传出去也是陈家的荣耀。 陈夫人哪里能让这事儿黄了?! 再说,若谢雯蔓不能同自己的儿子成事,儿子怎么才能走到纪京辞那样人物的面前,怎么才能得到赏识? 卢妈妈见陈夫人这模样,想到自家主子的叮嘱,用恭敬又和气的语气开口…… “陈夫人,是我们太太让您和表少爷来永嘉候着的不假,但也叮嘱过不要擅自行事,表少爷沉不住气去了云山书院下场做文章不说,偏还被三房的人看见了,现在二房咬住三房用心不正,就连我们太太也被连累的不受二房待见,我们太太该向谁讨说法?” 陈夫人紧扣座椅扶手,看着这个恭恭敬敬却言辞不善的奴才,冷笑:“卢妈妈,你莫不是忘了,你可是从我们陈家岀去的奴才!” “老奴不敢忘本,正是因未曾忘本,所以今日才来劝夫人与表少爷入谢府后,将此次之错揽下,只要三房未曾同二房生嫌隙,此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对陈家和表少爷只有好出没有坏处,但若三房二房离心……” 卢妈妈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虽然陈夫人心里有火,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话有道理。 他们陈家目前的确是没有同谢家撕破脸的资本,他的丈夫即将要调回汴京,而谢家大爷也是下一任吏部尚书的人选,得罪不得。 他们陈家和陈郡谢氏唯一的关系,便是陈家女嫁入了谢家三房。 陈夫人压下心中怒火,很快便又恢复了刚见卢妈妈时的和煦模样:“这话卢妈妈今天不来走着一趟,我心中也是有数的!” “老奴就知道,夫人一心为陈家和表少爷,还有我们太太着想的!”卢妈妈说着行了一礼,“那老奴不就久留打扰夫人了!” 陈夫人浅浅颔首。 卢妈妈从正厅退出来,见外面的冷面护卫盯着她,她浅浅颔首…… 这护卫是谢三爷派来的,为的就是让卢妈妈将这些话给陈夫人带到,让陈夫人将一切都担下来。 卢妈妈离开后,陈文嘉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陈夫人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怕自己儿子忧心,便说:“文嘉你去换身衣裳,我们去谢府,你放心……不管怎么说,我们与谢家也是姻亲,娘会开口同谢老太太,让谢六郎帮忙将你引荐给纪先生。” “娘,今日去谢府……不宜再提此事,否则太刻意了。”陈文嘉眉头微紧,“娘您就说是娘病着,所以一直没有前去拜会,怕惊扰了谢老太太,只要姑姑继续和二房交好,以后机会多的是!” “可……”陈夫人心疼望着儿子,“这纪先生已经收了谢六郎为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到时候去哪儿寻纪先生。” “若真能娶了谢家大姑娘,谢六郎年节回永嘉谢氏难道见不到吗?见到谢六郎,自然就有机会请他引荐,况且……刚才我听谢府的护卫说,纪先生要留在云山书讲学一月。” “一个月!那好啊!”陈夫人眉目间有了笑意,“我让你姑父找谢老太爷说情,让你在云山书院听纪先生讲学,应该是行得通的。” “娘不要提让儿子见纪先生的事,只恭喜谢六郎的好!”陈文嘉劝着陈夫人,“谢老已经说了,纪先生在云山书院讲学凡读书人都可前去听讲,不仅限于书院学生。” 第九十章:骨气 陈夫人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总觉得自己儿子这么优秀,没有人给纪京辞引荐太可惜。 “去听纪先生讲学期间,要是儿子有幸能以自己的能耐被纪先生看入眼,想来也会让谢氏三房刮目相看,那……婚事也就更为稳妥了。”陈文嘉说。 “我儿有骨气!”陈夫人起身走至儿子面前,替儿子理了理衣裳,“娘听你的!” 当日,陈夫人带着陈文嘉登谢府大门,解释说自己一到永嘉就病了,实在是怕过病气给谢老太太这才没有递帖子,昨日刚好了一些,今日便来看望谢老太太。 陈夫人甚至还主动提起昨日陈文嘉去了云山书院之事,恭喜谢老太太嫡孙被纪先生收为徒弟。 彬彬有礼的陈文嘉也说:“有幸拜读了六郎的文章,的确是当的起可配经传四字,六郎小小年纪才华斐然,让文嘉自愧不如,若非六郎身体羸弱受不得累,文嘉……这就要去找六郎讨教文章了!” 没人不喜欢自家孩子被人夸赞的,谢老太太也不例外,老人家笑得更高兴,心中的不快也驱散了些。 “不妨事,你们也算表兄弟,以后有的是机会切磋讨教。” · 纪京辞要在云山书院讲学的消息一经传开,永嘉的读书人都沸腾了。 不少慕名从各地赶来的读书人纷纷聚集云山书院,一时间……云山书院竟成了永嘉城最热闹的所在。 在府中休息了两日的谢云初,身体稍有好转便回了云山书院。 这一次……谢云初再回书院,同窗们瞧着谢云初的眼神都不同了。 曾经他们以为谢云初与从前那些……年幼时名扬长成之后便会碌碌无为的神童一般,已然失去了自身的华彩。 可那日,谢云初所做的八股文,着实让他们开了眼。 有人因谢云初那病歪歪的身子深觉可惜。 有人却幸灾乐祸,谢云初才华横溢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过了今日不知道有没有明日。 但不可否认的,他们都是艳羡谢云初的。 出身名门士族,是神童不说,又有名师教导…… 除了身子羸弱之外,他所拥有的是多少人几辈子都不敢奢望的。 这段日子,谢云初白日去云山书院,夜里回谢府接受名医诊治。 前前后后见了六位名医,可大夫都束手无策。 陆氏伤心的哭了好几场,谢雯蔓也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迁居北魏的谢氏族人的回信送来,称已派人去打探神医的消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定会请神医救治谢云初,陆氏和谢雯蔓这才像活了过来。 陆氏高兴地开库房,说要挑些珍奇异宝派人一并送去北魏谢氏,答谢同族出手相助之恩。 转眼已到下旬。 还有六日……谢云初便要随纪京辞启程前往无妄山。 她坐在马车内,等元宝去五芳斋取点心的间隙,闭目静思家中还需要做什么安排…… “爹求你别不要我,我会干更多活,吃更少的饭!弟弟打我我也不哭了,求爹别卖了我!我不想离开爹娘!” 马车外传来小姑娘稚嫩慌张地哭求声。 小姑娘的父亲充耳不闻,只同卖主当街讨价还价:“三两银子,真的不能再少了,那别人都卖五两六两的!” “你家姑娘怎么同别人比,你看看这脸上……生了这么大一块胎记,瞧着就恶心,定是不能放在身边伺候人的,也就是我心善才花二两银子买回去后厨烧火,不卖就算了!”卖主语气中带着厌恶,转身就走。 马车内谢云初听到脸上胎记、恶心这样的字眼,猛然睁开眼…… 前世那些耻辱卑微的压抑从心底涌出,让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手将马车窗棂拉开一些,透过缝隙,看到一个脸上生着紫色胎记的小姑娘,穿着不合体褴褛衣衫,被那呲牙咧嘴的男子一脚踹到在地。 “老子生你有什么用!哭哭哭!哭个屁!我上辈子遭了什你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隔壁虎妞卖五两,你三两都没人要,你个赔钱货,怎么不去死!一天就只会吃!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掐死!” 谢云初脑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声……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她的时候就不该心软,就该把她掐死,也免了现在这胆战心惊的麻烦。 安平侯夫人哭着同安平侯诉苦的话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满目惶恐的小姑娘只顾哭着求饶,哭着说自己错了,她不想离开爹娘,破烂衣衫下的胳膊和颈脖……是触目惊心的青紫。 “不许哭!告诉你,下一个卖主来了,不许哭!卖不了四两银子,老子打死你……” 面目狰狞的男人满脸厌恶看着不住哭啼的小姑娘,见小姑娘还哭,扬手就要打:“你再哭!” 巴掌还未落在小姑娘脸上,男人就被谢家护卫扣住了手腕。 男人见一身锦衣华服,跟仙童似的小郎君,从华贵马车上下来,马车前后皆是护卫,便知眼前小郎君身份不一般。 男人顿时变了脸,拘谨又谄媚的笑着道:“小郎君,买个丫头吧!” 谢云初看了扶她下马车的护卫一眼,那护卫从腰间摸出五两银子丢在那男人面前:“拿了银子滚……” 男人万分惊喜捡起地上的银子,道谢后和逼瘟神跑下那小姑娘跑了,生怕那小郎君后悔。 “爹……爹!”小姑娘知道自己被卖了,满眼的绝望,哭着喊了两声爹,却提不起劲去追自己的父亲。 “那个男人逼你如蛇蝎,又为何要这么没骨气,不肯死心?” 谢云初语声严厉,看着眼前五六岁的小姑娘,就像看着前世的自己。 感同身受,所以是怒其不争,也怒自己当年的不争气…… 小姑娘满脸害怕地跪着,不敢与人对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满心的自卑和惭愧:“都是我的错,爹娘生气是应该的,是我长的这么丑……害爹娘被人嘲笑,都是我的错……” 小姑娘的话,就像有人用剪刀在戳她的心。 这分明……就是前世的她! 第九十一章:真挚 她忍着心中酸楚,缓缓走到小姑娘的面前,蹲下身,黑白分明的干净眼仁看着小姑娘,丝毫不嫌弃这小姑娘满身脏污,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谢云初长而浓密的眼睫半垂着,让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只能看到她相比旁人过分苍白的面容,仿佛一块极为通透的玉,被夕阳余晖勾勒也涂上了一层朦朦胧胧之色,温暖又夺目。 “你只是长了胎记,并非犯错!人人生来都有印记,这是轮回之中……你前世的父母对你思念不舍,想在这一世找到你,你的胎记显露于最显眼处,可见你前世的父母有多疼爱你,多想找到你……” 当初纪京辞的话温暖过谢云初,谢云初也想用小姑娘能懂的语言和感情,温暖这个被亲人抛弃的小姑娘。 楼上,敞开一条缝隙的窗棂内…… 萧知宴半张脸隐于面具后,半张威严俊朗的面部轮廓被夕阳余晖涂成暖色,那双漆黑岑寂的深眸,此刻仿若只容得下谢云初的身影。 ——我姐姐说,有人和她说过,人人生来都有印记,这是轮回之中有人对你思念不舍,想在这一世找到你!你的胎记才长在了脸上这么明显的地方,说明前世那个人想找到的感情和愿望特别的强烈深刻,知宴……你并非无人惦念。 那个眩目的午后,她仰着头认真告诉了他这番话。 此时,看着谢云初抚摸那小姑娘的头颅,听着谢云初对那小姑娘说那一番话。 他知道,云昭她真的回来了。 一向沉稳自持的萧知宴,负在身后紧攥成拳的手,极不可察颤抖着。 虽然心中早有早准备,谢六郎就是云昭…… 可真真切切听“谢六郎”说出这番,曾经安抚他的话,萧知宴还是难以自控,好似一瞬被推回过往之中。 他猛然抬手按住自己面具下蚀骨疼痛的伤口,转身克制着身上沸腾的戾气和杀意。 当初,他因脸上有丑陋的胎记,被北魏皇亲贵戚家的子嗣围在那条巷子里,他们将他踩进肮脏的泥水里,逼着他与野狗争食,打得他呕血…… 用刀子划开他脸上的胎记,扬言要揭下他脸上这张带胎记的丑陋面皮。 看看……他新生的皮肤会不会还带着胎记。 她一身玄衣窄袖劲装,头戴帷帽,动作利落将他从那些人中抢了出来,带他逃出小巷,丝毫不嫌弃他丑陋的样貌和满身血污肮脏,与他紧贴躲在堆满箩筐的杂物堆中。 清风卷起帷帽半面轻纱,一身鲜血狼狈的他,看到少女半张娇俏明艳的脸…… 少女精致干净的惊艳侧颜,同那一身粗布黑衣与她漠然的表情格格不入。 他再醒来时,人在医馆,她已不见踪迹。 直到……在宫宴上。 云昭郡主的倾城容颜,与他难以忘怀的半张脸五官重合。 他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北魏带着祥瑞而生的云昭郡主。 她立在皇子公主之间,笑颜纯真干净,灼如艳阳,如光耀目。 他不曾提及救命之恩,不想让她跟着被北魏的勋贵子嗣记恨。 可她……却注意到了他,用云昭郡主的身份护着他,不让旁人欺负他。 明明已经确认谢六郎就是云昭,他本应该站在那个人的面前与她相认。 但不知为何,萧知宴总觉着她好似并不想同前世有和牵扯。 否则,以她对安平夫人的依恋程度,在汴京之时……应当相认。 而非,锋芒毕露只为拿到安平夫人当做彩头的玉佩。 他再次转身看向窗外时,谢云初已将那小姑娘扶起带上了马车,丝毫不嫌弃那脏兮兮的孩子会弄脏华贵的马车。 萧知宴就立在窗棂前,目送谢家的马车走远,久久未曾挪步。 他不知,她看到那个面带胎记的孩子,是否是想到了他这个故人…… 很快,白棠回来,恭敬同萧知宴行礼:“主子,已经办妥,那男人一家子不会再开口说话了。骏马已备好……主子即刻便出发追赶大军吗?” 萧知宴望着天际馀霞散绮,淡漠开口:“让我们的人在城外候着。” 白棠略微意外,他同萧知宴说:“主子,大军还在行进,沈先生怕瞒不了几天,还是尽早出发为宜……” 不等白棠话说完,萧知宴便问:“你说,纪京辞如今也在永嘉……” 白棠颔首:“是,纪先生如今在云山书院讲学,下榻于云山书院,六日后就要带着谢六郎离开了。” 面容冷寂的萧知宴端起茶杯,他记的之前,纪京辞在云昭死后,就不怎么同安平侯府来往了。 如今这么巧,竟然收了“谢六郎”为徒。 是否,纪京辞是觉得谢六郎似曾相识? 萧知宴在桌几前坐下,情绪未平,垂眸不语。 “尾巴已经跟上来了吗?”萧知宴有一下没一下用杯盖压着茶汤上漂浮的茶叶。 “还未,应当快了。”白棠应声。 “等尾巴到了,去会一会故人吧。” 总要给尾巴一个,绕行来永嘉的理由。 · 谢云初将那衣衫褴褛的幼女带回府中之事,没有瞒过陆氏和谢雯蔓。 她在福瑞院请谢氏族人请来的名医诊脉之后,不放心那小姑娘回到了苍榕院。 谢雯蔓让刘妈妈和身边两个大丫头咏荷、咏梅过来看看,小姑娘已被咏荷带着去洗澡更衣了。 刘妈妈满脸心疼同谢云初说:“小姑娘身上青青紫紫,新伤旧伤……就没一块儿好肉,说是她娘和他爹打的,就这……还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实在是让人不忍。” 咏梅也忍不住叹:“也不知,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父母!” 谢云初未说话,她垂眸,端起茶杯…… 都说,这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可谢云初却说,这世上唯有孩子给予父母的爱最为真挚干净。 哪怕被父母打,被父母伤,只要未被打死、伤死……便永远渴求父母的怀抱,只要父母露出一点点怜惜,孩子都会奋不顾身。 只可惜,这个世上并非所有父母都能被称作为父母。 第九十二章:故人 很快,被洗干净的小姑娘,唯唯诺诺同咏荷来到了谢云初面前。 小姑娘怯懦跪在那里,缩着脖子低眉顺眼不敢抬头乱看。 她身上穿着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漂亮衣裳,柔软又舒服,还香喷喷的,可……她还想回家呢,这衣服她弄坏了赔不起。 “若是没有脸上那胎记,该是多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刘妈妈忍不住心疼道。 若是没有那脸上的胎记…… 这话,上一世谢云初听过不知道多少遍。 “就是有胎记,她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谢云初驳了刘妈妈的话,问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招娣,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的话?” 招娣眼眶湿红,小心翼翼点了点头,不敢开口,也不敢看那和仙童一样的哥哥。 那哥哥和她说,她前世的父母特别特别疼爱她,想要找她,所以她的胎记才长在了脸上。 哥哥还说,现在的父母不想要她,可她前世的父母想。 若是她想等前世的父母来寻她,就留在这个好看的哥哥身边,她前世的父母一定会找来找她。 可是,她还是想要回家…… 她想要现在的娘亲和爹爹,家里她的小鸡还要喂呢,弟弟病了娘很着急要杀了她的鸡给弟弟补身子,她要不回去,她怕小鸡就没了。 看着小姑娘的模样,谢云初就明白她舍不得对她那么残忍的父母。 “六郎,这小丫头到底是从外面买回来了,不如……先送去学学规矩?”刘妈妈觉着这孩子太小又没有规矩,不能伺候谢云初。 “不了,就让她留在我身边跑跑腿吧!规矩……让苍梧院的人来教!辛苦刘妈妈了,刘妈妈带着咏荷咏梅回去伺候长姐吧。” 谢云初说着,示意元宝将招娣扶起来。 刘妈妈见谢云初坚持,也不知道为何谢云初会对这么一个小丫头如此看重,行礼后带着咏荷、咏梅退出上房。 谢云初看着拘谨立在那里动也不敢动的小姑娘,拿起小几上的点心走到小姑娘面前,递给她。 招娣知道谢云初是个好人,小心翼翼接过点心。 “你若还想要回到现在这对父母的身边,等还清了谢府买你的银子,你就可以回去了。” 招娣听到这话,抬头看向谢云初,立时露出惊喜的表情,又怕自己丑陋的胎记吓到谢云初,连忙将头垂下。 “你现在是我身边的人,要抬起头来说话。”谢云初语声很温和,如同当初纪京辞教导她一般,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招娣这个名字不好,以后你叫微阳……” 不啻微芒,造炬成阳。 谢云初不希望眼前这个小姑娘因脸上的瑕疵自卑,盼望着她来日……能如微阳,即便不够耀目,也能照亮自己人生之路。 小姑娘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 入夜,永嘉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纪京辞在云山书院下榻之处,名唤碧柳馆。 三楹屋舍,绕院中岁旧峥嵘的古柳而建,繁柯茂叶如丝如袅,如亭如盖,将青黑屋瓦半拢于冠之下。 祥云瓦当勾头滴水如帘,飞张檐角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作响。 青锋和白棠两人,守在雕花隔扇紧闭的门外,沉静如门神。 明灯通亮的屋舍内,纪京辞跪坐在精雕细琢的黄花梨木茶桌前,提袖为眼前不请自来的旧相识斟茶。 摇曳烛火,映着疏风朗月……如同古时圣人的纪京辞,亦映着一身戾气……冷肃威严的萧知宴。 “纪先生一身圣人皮骨,配为天下师,所收弟子皆有缘由,不知……为何瞧中了这谢氏六郎?”萧知宴摩挲着手上扳指,如阴鸷深沉的眸子盯着纪京辞。 “缘分使然……” 纪京辞穿着毫无缀饰的白袍布衣,将茶壶搁回红泥炭炉上,修长干净棱骨分明的手指,从容推茶至萧知宴面前,举手投足都是风雅。 他含笑望着对面之人,重睑深重的双眸,明明平静似水,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高深莫测,仿若能看进人心底最深处…… “二皇子,为何在出征之际,来了永嘉?” 纪京辞低沉而醇厚的声音温和。 暖融融的澄黄烛光,为纪京辞衣衫镀上一层暖光,衬得他稳重而雍容,于这古朴素雅的屋舍之中,格格不入又十分契合。 “受人之托,出兵沿途抽空一查杭州之事,知故人在此,便想替那人请故人出仕,可再见故人依旧不染尘俗……又不忍强求故人入俗世。” 身着玄衣黑袍的萧知宴身子前倾,伸手去端纪京辞推来的茶杯,桌案上火苗簇簇的光影,在他雕刻着祥云的半幅面具上晃动。 与多年前初识之时相比,萧知宴已褪去稚嫩卑怯,面部轮廓越发坚毅深邃,周身萦绕阴郁。 如今与纪京辞相对而坐,已全然不见当年的局促和自惭形秽。 红泥小炉之中烧的通红的炭火,发出噼啵声。 萧知宴端着茶杯问纪京辞:“纪先生可还记的云昭郡主?” 纪京辞垂眸端起茶杯,表情如常:“安平侯与家父乃是旧友,自是记的。” 萧知宴缓缓靠住隐几,用探究的神色瞧着纪京辞:“云昭郡主天人国色,纪先生时至今日未曾婚配,是因……对郡主动心吗?” 纪京辞听到这话,唇角浮起一抹笑意:“云昭郡主国色天香,却非纪某心之所向,纪某早年已有妻室,如今虽已生死相隔,然……除却巫山非云也。” 萧知宴听到这个回答,倒是安心不少…… 纪京辞品格萧知宴还是略知一二的,既然说云昭非他心之所向,必不是假话。 如此,云昭跟随纪京辞,萧知宴也能放心了。 搁下茶杯,萧知宴起身:“今日与故人一叙,心中快慰,纪先生……来日再见!” 纪京辞亦是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萧知宴脚下步子一顿,转头看向纪京辞又道:“这谢六郎小小年纪,胸怀广袤,卓尔不群,如暗藏锋芒的宝剑,来日必成我大邺柱石,只是身子羸弱还请纪先生多加照顾,为我大邺培育出可用之臣,来日匡扶朝政明君。” 第九十三章:血腥 萧知宴这是告诉纪京辞,谢六郎他瞧上了,日后如入朝有他庇护。 纪京辞温润笑意未改,长眉深目平和深远,宽袖长袍素尘不染,身如渊渟岳峙。 “来日从文、入仕,皆看他的所愿。” 他不愿自己的弟子变为皇子手中的剑,更别说……萧知宴还是一位韬光养晦意欲夺嫡,表面沉默无害,背地心狠手辣,暴虐成性的皇子。 这样的人,乱世可堪为王,盛世……不可。 “送二殿下。”纪京辞含笑送客。 萧知宴深深瞧了眼纪京辞,与纪京辞行礼辞别后拉开隔扇,带上兜帽,步履带风离开。 白棠亦是与纪京辞行礼,快步追上萧知宴。 见纪京辞负手从屋内走了出来,立在落了一地青翠柳叶的廊前,仰头看着这水雾朦胧的天际,脸上已无刚才的温润浅笑。 青锋上前一步同纪京辞道:“主子,二皇子身后有尾巴,怕是故意引到此处来的。” 如今人人都知道主子在云山书院,二皇子故意将人引到这里来怕是别有目的。 “无妨……”纪京辞道。 从萧知宴说替人去查杭州之事,纪京辞便知道……大皇子和三皇子手伸的太长,已经惹怒了皇帝,可皇帝不想让家丑外扬,便选了自己的二儿子悄悄去查。 约莫是走漏了风声,这才有尾巴相随。 萧知宴说,来永嘉是为请他入仕……这话纪京辞不信。 他不过是萧知宴出现在永嘉的一个幌子。 至于萧知宴为何来永嘉,他不在局中,对此并无兴趣。 云山书院外。 “主子!”穿着蓑衣的白檀牵住萧知宴黑马的缰绳,低声说,“尾巴不敢在谢氏的地盘上动手,出了谢氏的范围怕是就要动手了,主子不如慢行一步,属下先去引开那些尾巴!” “不必!”萧知宴一跃上马,蓑帽下幽沉的视线如野兽般,杀气让人寒彻入骨,“让他们来。” 说完,扯过缰绳调转马头,冲了岀去。 骏马四蹄迈开,泥水飞溅。 白檀不敢迟疑带人上马,紧跟萧知宴身后。 · 谢云初又是从噩梦惊醒的,淋漓大汗湿透了她的寝衣。 又梦到了前世。 已经四年多了,可无妄山尸骸成山血流成渠的景象,在梦中还是一清二楚。 将士被斩下头颅时,滚烫鲜血溅在她脸上的温度。 羽箭洞穿她心口……坠入深渊极速向下坠时,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惧。 都真切的,像又经历了一次。 许是昨日的微阳,太像上一世的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她听着窗外雨打芭蕉叶的声音,抬手按住突突跳疼的太阳穴,克制住急促的呼吸。 昨日半夜不知为何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到了后半夜雨就陡然大了起来,檐下雨水滴滴答答敲了一夜。 她刚掀开被子,歪在外间打盹的元宝就猛然惊醒。 元宝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口水,小跑进来,见谢云初已起身坐在窗边穿鞋,忙拿了披风给谢云初披上,问:“六郎要喝水吗?” “微阳谁在照顾?”谢云初问。 “是刚分到咱们院子的画屏姐姐照顾着。”元宝说着就去倒茶。 谢云初接过热茶捧在手心里,想着……她若是同纪京辞离开谢家,微阳这孩子该怎么办? 是她将人接到了谢府,就不能撒手不管。 可若带着这孩子,纪京辞看到了…… 看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怀疑的吧。 毕竟她现在是谢家六郎,是个……男童。 前世今生都是玄之又玄之事,更遑论重生在旁人身上。 想到这,谢云初同元宝道:“将这次母亲安排随我一同离家的人单子拿来!” 元宝应声,取了名单过来,又点了一盏亮灯搁在小几前。 谢云初原是想要划掉一个人,将微阳的名字添上去。 谁知这单子上竟密密麻麻全是名字,光是厨娘……母亲就给谢云初带了六个,有专门给谢云初做药膳,还有专门点心的,更别提其他仆从。 就这名单,还不算护卫。 太多了…… 虽然祖父已经和母亲交代了,就算是带再多伺候的人,等谢云初跟随纪京辞上无妄山时,恐怕这些人也只能留在山下,纪京辞不许弟子带太多人伺候,就连皇子也不例外,更别提谢云初了。 但母亲说她身子弱,还是带多一些人伺候才能放心,哪怕都安排在山下,总是有备无患。 谢云初不想让母亲担忧也就默许了,却绝想不到母亲竟安排了如此多的人手。 她让元宝重备笔墨纸砚,重新拟定名单,确定无误后,将纸张叠好交给元宝:“天亮后派人送去母亲那里,五日后我按照这个名单带人,其余人就不带了。” “是!”元宝应声,递上热帕子让谢云初擦手。 “你今日就不要跟着我去书院了,留在府上照顾好微阳,她孤身一人刚来这里,难免害怕。”谢云初垂眸擦去手上沾染的墨水。 下了一夜的雨,想来山路定然泥泞难行,元宝原想劝谢云初今日就不要去书院了。 可一想到纪先生就在书院,劝说的话便咽了回去。 昨日六郎是因要请好不容易请来的名医诊脉才从书院回了谢府,如今师父还在云山书院,徒弟不去不合适。 天蒙蒙亮,谢云初已穿戴整齐,同谢老太太和谢二爷、母亲陆氏请过安,便出发了。 下了一整夜雨,城内的道路倒还好,出了城……路便泥泞难走了起来。 行至山道,马车车轮陷入了泥坑之中,马夫抽得马儿扬蹄嘶鸣也没能将车厢从泥坑之中拉出来。 护卫只得护着谢云初在不远处的折柳亭避雨,只留了马夫和两个护卫牵马推车。 一柱香后,马车终于从泥坑里拉了出来。 马车停在折柳亭外,披着蓑衣的护卫行礼:“马车已经从泥坑之中拉出来了,” 谢云初闻言起身,踩着马凳上车,刚撩开厚重的马车车帘,血腥气混着沉水香的味道迎面扑来。 马车内的桌案上,亮着盏琉璃灯…… 谢云初看到那穿着身暗绣玄衣,浑身湿透的男子,似受了重伤歪在马车内。 ------题外话------ 话是怎么说的,最厉害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第九十四章:质子 他双眸紧闭,满是鲜血的手边……丢着半幅面具,腰间还挂着枚凤血玉佩。 男子挺鼻薄唇,浓眉长眼,右脸上方有巴掌大的胎记,胎记上尽是纵横交错的狰狞刀疤,甚至有一道疤痕是从眼脸上而过。 眼前的人,谢云初认识……他是大邺二皇子,萧知宴。 他不是五月二十九领兵出征了吗?怎么会在永嘉? 听到马车外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谢云初隔着雨帘回头看了眼,弯腰进了马车,放下车帘:“走吧!” 她未曾察觉,歪在马车内似乎已无知觉的男子,唇角浅浅勾了起来。 谢云初屏息端坐于马车内,听到马蹄声与她的马车相交而过,她扭头看向萧知宴,正对上萧知宴深入幽水黑潭的眸子。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半晌,谢云初先捡起车厢内的面具,单膝跪地递于萧知宴:“见过二皇子。” “公子您说什么?”随行护卫扬声问谢云初。 “无事,走吧!”谢云初回了一句。 萧知宴忍着伤口的疼痛,撑着身子坐起,看着谢云初细白小手递来的面具,他伸手……却在碰到面具时顿了顿。 他见自己满手的血污,刻意避开了谢云初的手,拿过面具,没有着急带上,似乎丝毫不在意谢云初看到他的真容,只道:“抬起头来……” 谢云初闻言抬头。 黑白分明的干净目光之中,没有惧怕,没有敬畏,平静无澜…… 萧知宴攥着面具的手收紧,克制着眼底的暗流涌动,又问:“不怕我这张脸?” 谢云初下意识看向萧知宴的胎记上密集交错的疤痕,摇了摇头。 萧知宴眼底似有了笑意,缓声开口:“上了谢家的马车,是为了去见你祖父,请谢老出手相助,并非有意吓你。” 谢云初疏离又恭敬地浅浅朝萧知宴颔首:“祖父人正在云山书院。” 萧知宴瞧出谢云初无意与他多说,便越是想让这谢六郎同他多说两句:“你的文章……写的不错。” 谢云初垂着眸子:“二殿下过奖。” “小郎君似乎不愿同我多说几句……” 闻言,谢云初抬头…… 只见萧知宴艰难抬手将面具带上,彬彬有礼道:“抱歉,吓到你了……这胎记生来就有,连父皇也不愿多看,再加上这些疤痕……的确会令人作呕。” 萧知宴唇角勾起自嘲又落寞的笑意。 对萧知宴谢云初谈不上讨厌,曾经甚至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看着此刻的萧知宴,谢云初陡然想起北魏被人欺凌的萧知宴…… 他被人按倒在泥水里无法反抗时,如困兽的狠毒眼神。 想到他装作冷硬不屑与人为伍的模样,却在背地里艳羡望着那群玩闹的孩子…… 她不了解萧知宴,也从未听说过萧知宴回大邺之后的事。 可在她的记忆中,和云昭的描述之中,萧知宴不该是个这样轻易向人暴露脆弱之人才是。 萧知宴察觉谢云初的探究,闭上眼,又忍不住轻咳两声:“平日我并非是一个多话之人,许是很喜欢小郎君的文章,今日……又重伤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才多说了两句,小郎君就当未曾听到。” 谢云初见萧知宴玄衣身旁的水渍混着鲜血,朝萧知宴行礼请罪:“殿下多虑了,小子并不惧怕殿下脸上的胎记和伤痕,还请殿下保重。” 眼见鲜血正滴答滴答从萧知宴微微颤抖的指尖往下掉,她又将马车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止血的药粉奉上:“殿下,这里有我母亲备的止血药粉……” 萧知宴未睁眼,只淡淡开口:“劳烦了。” 谢云初:“……” 她并没有想帮萧知宴上药,只是想将药给他罢了。 见谢云初半晌未动,萧知宴睁开眼,自嘲勾唇,有气无力道:“小郎君放在一旁吧。” 萧知宴说完,便不再多说,双目紧闭,好似只为了“借乘”这架马车,去见谢老太爷。 半晌之后,萧知宴察觉自己的护臂被解开,衣袖也翻了上去。 萧知宴的伤口深可见骨,想必是用手臂挡刀所致。 若非那护臂是用了极为厚实的皮子,怕萧知宴手骨也得受伤。 谢云初动作细致娴熟将伤药洒在萧知宴的胳膊上,取出细白棉布替他包扎:“殿下伤口很深,这止血药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云山书院有大夫……能为殿下细致包扎。” 萧知宴有些意外,云昭是最怕血的,她见了血就忍不住哆嗦不止。 似乎是云昭曾见过亲人失血,险些没命,从那以后云昭便见不得血。 也是因此,后来萧知宴便不让自己受伤,更不让自己见血。 而今日,他看着眼前白净的小郎君垂眸为他包扎伤口,丝毫没有不情愿和勉强…… 小郎君冰凉指尖压住的白净棉布沁出鲜红来,那细白如玉管的手指沾上了他的血,也没有嫌弃,十分细致妥帖将伤口包裹好。 摇晃的马车内,萧知宴如幽深黑潭的眸子静静望着谢云初,瞳仁一瞬不瞬,眼眶微红…… 谢云初将伤口包扎好,抬眸便与萧知宴的目光对上。 “殿下?” 萧知宴无法解释自己通红的眸色,喉头翻滚,干脆闭上了眼:“你的马车弄脏了……扔了吧,我会赔你。” 萧知宴尽力在找曾经还在北魏做质子时的模样。 曾经云昭给了他善意和怜悯,他以为自己只能给云昭恭敬,和那份怕污了她分毫的谦卑。 但云昭说过,最不喜欢他那副样子…… 他今日在谢六郎面前找回多年前做质子的模样,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怒其不争,会不会又和多年前一样,想要……将他这烂泥扶上墙去。 谢云初的手轻微收紧,萧知宴这份过分熟悉的妄自菲薄,让她想到了自己初见纪京辞时…… 她用了纪京辞的手绢,也是这般,好似生怕她丑陋不堪的气息……触碰到那误入凡尘谪仙,也怕将帕子还回时看到谪仙眼底的不屑,便说帕子弄脏了,赔纪京辞一条新的。 ------题外话------ 不好意思,小可爱们,昨晚哄孩子睡觉,我自己跟着睡着了……忘了预存,更新马上就来,还是三更! 第九十五章:家丑 可萧知宴,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听云昭说过萧知宴总是受欺负,可她也知道……在背地里萧知宴总如一头伺机而动的狼,只要逮住机会报复,便会死死咬住仇人的颈脖,不死不休。 这样的人,怎么会妄自菲薄? 这样的人,即便是头颅都被人踩到到泥里,也不会丢掉自己的骄傲,又怎么会将骨子里的自卑怯弱,捧至他人面前。 更别提……她又非是云昭那般,与他相交甚深。 她顶着谢六郎的身份,与萧知宴并未见过几面。 而他如今回到大邺,虽说不得势,却也绝不会比在北魏时过的还凄惨…… 他是皇子,下面逢迎巴结的官员和奴才数不胜数。 怎么会,同前世的她一般小心翼翼? 她以为,前世……她与萧知宴唯一相同之处,就只有生来面带胎记,且不被父亲喜欢。 谢云初不清楚,可看着萧知宴薄唇紧抿,双眼紧闭的模样……倒的确显得很是倔强可怜。 谢云初没有吭声。 雨中,挂着“谢”字灯笼的精致马车一路行入云山书院,停在了书院先生们居住之所。 谢云初先下马车,同谢老太爷说了二皇子萧知宴受伤在她马车上之事。 谢老太爷眉心一跳,吩咐身旁的魏管事:“你先去将书院的黄大夫请来!” “是!”魏管事应声离去。 “你说,马车从泥坑之中拉出来之后,这位二殿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你的马车?”谢老太爷有些不可置信。 他分给谢云初的护卫,虽然算不上顶尖高手,却也都身手不凡,即便是只留下了两个护卫推马车,马车上多了一个人他们竟然都不知道,那这位二皇子的身手该多好? “而且似乎有一队人马在寻二皇子,六郎想着……不论如何,这位二皇子不能在我们谢氏的地界儿上出事,便没有声张,依言带着二皇子来见祖父。”谢云初如实禀报。 谢老太爷颔首,起身理了理衣袍:“既来之则安之,先见见。” 同谢云初出门迎萧知宴时,萧知宴已经从马车内出来。 他负手立在檐下,全然瞧不出受伤之态。 他望着这被水雾朦胧笼罩的古朴书院。 重檐楼阁依山而建,白墙灰瓦,在这山间的浓绿浅青之中,古韵质朴。 “老朽,见过殿下。”谢老太爷上前,眉目含笑,不卑不亢,就如一位慈祥的长者。 萧知宴闻声转过头,浅浅颔首,视线从谢老太爷身上挪至谢云初脸上,面容冷肃:“谢老,借一步说话。” 谢老太爷侧身让开一条路:“二殿下请……” 说完,谢老太爷又同谢云初说:“你去听课吧!” 谢云初长揖同谢老太爷和萧知宴行礼告辞,低垂眉眼,转身离去的干脆利落,再未看萧知宴一眼。 萧知宴负在身后的手收紧,收回目光,率先跨入谢老太爷的居所,不请落座。 “二殿下稍后,老夫已命人去请书院大夫,虽说不如太医医术精湛,但也能应急。”谢老太爷不问萧知宴为何来寻他之事。 “谢老,您是父皇敬重的鸿儒,声名显赫,庶长子谢大人……又即将成为吏部尚书!”萧知宴从胸前拿出被羊皮包裹的东西搁在小几上,“我受父皇所托,率兵出征途中悄悄前往杭州查航运之事,这里是一本账本,还有杭州通判的供状,烦劳谢老派人将东西交于谢大人,请谢大人替我呈于父皇。” 谢老太爷听到这话,搁在腿上的手微微一动:“如此重要的东西,二皇子……托付老夫一介白衣呈送陛下,怕是太冒险了。” “谢老,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萧知宴似笑非笑看着谢老太爷,“虽说陈郡谢氏不复往昔荣耀,但这南方一带却是谢氏的地盘,这东西由谢氏帮忙送回汴京……是最快最为稳妥的!” 萧知宴撩起玄色劲装下摆,双腿交叠,懒散靠于椅背:“谢老,想谢大人入阁吧?” 谢老太爷还是那副含笑的模样:“能否入阁,端看瑾元能否担得起这重任,造福百姓匡扶国君,而非老夫所愿。” 萧知宴听到这话,便知道谢老太爷这老狐狸,担心这账本由他们谢家送到汴京,会得罪大皇子和三皇子,正在犹豫。 他唇角笑意更甚:“谢大人吏部尚书之位也并非十拿九稳,谢老恐怕还不知道,谢大人的好女婿……花楼吃多了酒胡言乱语,与三皇子的内弟中伤大皇子与高贵妃!陛下一向心软,又与高贵妃感情颇深,高贵妃若哭一哭,谢老说……父皇会不会听高贵妃的?” 谢老太爷手指摩挲着衣角,脸上表情未变。 萧知宴手指在桌几上被羊皮包裹的账本上点了点:“这账本由谢氏送到父皇手中,无疑会得罪大皇子和三皇子,但……却可以向陛下证明谢氏一族并未在夺嫡之中向任何一皇子示好!” 谢老太爷看着萧知宴…… 皇帝想查航运之事,却没有派朝中忠直官员,而是已领命出征的二皇子暗查此事。 其因只能有二! 要么,皇帝怕派出的臣子暗地里实际已经是大皇子或是三皇子的人。 要么,就是皇帝……不想家丑外扬。 这账本要是由谢家送到皇帝面前…… 谢老太爷抿了抿唇,想到萧知宴身上的伤,没有做过多的犹豫,点头:“谢氏一族,从来不曾加入任何党派,从前没有……日后也不会有,并不惧怕得罪两位皇子!只要是为大邺尽忠,谢氏便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二皇子找到谢氏,这忙不论如何谢氏都得帮,否则等来日二皇子班师,陛下那里大儿子定要受牵连。 谢老太爷只是在琢磨,这个东西应该怎么送到陛下面前。 听到这话,萧知宴便知道谢老太爷这是答应了。 萧知宴唇角笑意更深了些,他起身:“如此,此事就托付谢老以尽快送到父皇手中。” 谢老太爷也跟着站起身来:“殿下要走?还是包扎一下伤口吧!” 第九十六章:圣人 “马车上,谢家六郎包扎过了,就不麻烦了。”萧知宴说到这个像是突然想起谢云初这个人一样,“谢家六郎,好似是叫谢云……” “回殿下,谢云初……”谢老太爷含笑道。 “谢云初,这个孩子……本殿下记住了,听说身子不怎么好,本殿下会为这孩子留心名医的,谢老留步不送。” 说完,萧知宴便抬脚往外走。 谢老太爷浅浅行礼,抬头看了眼萧知宴的背影,视线又落在桌几上被羊皮包裹妥当的账本上。 魏管事带着大夫来时,萧知宴已经走了。 谢老太爷手中拿着被羊皮包裹妥当的账本,并没有打开,他让魏管事将东西表面再用其他东西包好,又提笔给自家大儿子写了一封信。 末了,将信连同账本一同交给魏管事:“你即刻出发,带着人亲自去一趟汴京,一定要快!将这东西交给大爷,交代大爷千万不要打开,看完信后大爷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魏管事知道此事定然事关重大,否则谢老太爷不会让他亲自跑一趟,连声让谢老太爷放心。 谢老太爷在信中叮嘱大儿子,这账本拿到手不要打开,不要看,直接交给陛下! 让谢大爷表现出一个忠臣直臣,应有的态度。 若是大皇子和三皇子找上门,定要一问三不知,照实说二皇子托付将东西交给陛下,谢氏只转交不过问。 与陛下说明二皇子被人追杀托付谢氏转交东西之后,不要对陛下的家丑揪着不放,但一定要揪住有人竟然敢在暗中刺杀皇子,事关重大,请皇帝命人彻查。 揪住刺杀皇子,而非皇帝家丑不放,忠直臣子的形象立稳,又不至于太招皇帝反感。 这账本和供状是烫手山芋,但用的好了……对谢大爷日后的仕途的确是有好处。 · 谢云初坐在临窗桌案前,隔着檐下水帘,看向湖上被洗得发亮的木桥出神。 萧知宴为何会出现在永嘉,即便不说,谢云初也隐约能猜到一些。 领兵出征期间,身为主帅多少双眼睛盯着,怎可擅自离开大军? 谢云初算了算大军出发到今日的时间,又算了算萧知宴从汴京到永嘉的时间。 主帅离开大军如此久,他就不怕被人发现,向皇帝参他一本吗? 除非萧知宴是奉命行事。 堂堂大邺皇子,即便是不受宠……谁又敢对萧知宴下令?能对萧知宴下令?便只有当朝皇帝了。 能为了什么事? 她想,约莫……是大皇子和三皇子这些年经营党派,为皇帝搜罗奇珍异宝,俸禄支撑不起花费,在大邺鱼盐航运之利上手伸的过长了。 皇帝没有动真格想要处置两个儿子的心思,但也想要查个明白,给大皇子、三皇子一个警醒,那就只能在皇亲之中挑一个。 可挑谁,都不如挑自己的儿子来的可靠。 成年皇子除了大皇子和三皇子之外,就是二皇子…… 二皇子又是一个绝对不能争夺储位之人,那就很合适了。 谢云初想到刚才萧知宴在马车上的那份妄自菲薄,唇角浅笑冷冽。 皇帝再看到自己儿子那副模样,许会觉得这个从小缺乏关怀的儿子,只要他稍微给一些关怀和甜头,这个儿子便会为他舍命。 就像……安平侯夫人当初只要对她露出一点点笑容,她便可以为他们舍命一般。 谢云初手心微微收紧,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有些父母……到底对自己孩子存的是什么心? “六郎,你来说说……”纪京辞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 谢云初在满室学生的瞩目下,错愕回神。 小郎君本就生得玉雕一般白净,平日里的言行又如冰砌的高墙将众人拒之墙外,清高孤冷的不食人间烟火,此刻茫然回头……倒是显出几分幼童应有的懵懂之态,倒是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纪京辞讲学,不似旁的先生那般旁征博引,喜欢深入浅出,将学问讲的妙趣横生,满室的小郎君们都津津有味,只有谢云初在走神…… 有不少人等着看纪京辞新收的这位高足笑话,却见谢云初行礼后,徐徐开口…… “弟子愚见,《白虎通·圣人》所载,圣人所以能独见前睹,与神通精者,盖皆天所生也。乃汉朝儒家神化圣人,以此为据,劝谏君王,不得背离圣人之道!” “而在魏晋之时,《周易注》又言,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是说圣人之所以不同于常人,是因圣人比常人更为智慧,也因魏晋之时士族势强……” 谢云初话未说完,陡然抿住了唇,改口:“是为替士族树立典范。” 她是想说,其实圣人是人或是神,不过是从政者……用于与当朝君王博弈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这话,并不适宜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有大逆不道,不敬皇帝之嫌。 纪京辞负在背后的手收紧,旁人听不出来,纪京辞却明白谢云初到底是想说什么。 这孩子,心胸格局宽阔,身上有种不敬圣人、不敬天地、不敬皇室的超然,能站在更为广袤的高度去评判事物。 若为君王,天下之幸事。 若为臣子…… 纪京辞摆手示意谢云初坐下,语调平缓:“诸位还有何见解,尽可说来听听。” 紧接着又有天字班的学生按耐不住起身,想在纪京辞面前表现一番,开口:“不佞愚见,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纪京辞听着那学生所言浅浅颔首。 不等那天字班的学生说完,又有学生起身行礼,似要与天字班的学生争辩一二。 纪京辞始终谦和有礼,耐心听他们的唇枪舌战,而后以温雅的言辞将两人所述细说一番,请两人落座,让人如沐春风,这满室的学生无不拜服纪京辞。 第九十七章:详尽 大雨初霁,山色空蒙。 廊檐水帘未歇,翠叶满石阶…… 室内的学生们,全然不知。 听纪京辞讲学,时光似过的飞快。 一晃,又是散学之时,学生们已起身恭送纪京辞。 谢云初随纪京辞来了下榻之处,与纪京辞相对跪坐。 外间,芭蕉叶上缀着要掉不掉的晶莹水珠,风过便噼里啪啦往下落。 屋内,黑漆小几上搁着点了水沉香的博山熏炉,缕缕白烟袅袅升腾。 纪京辞沉静坐于案前,一派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骨,手中做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雅致的如同一幅画。 谢云初垂着眸子,只敢看着纪京辞骨节修长的手指。 从前,纪京辞便是这般,与她相对而坐,教她抚琴……教她做茶,教她……她想学的一切。 或许,那时纪京辞只觉她好学。 可其实,她也不过是想要变得更好,来弥补自己脸上的缺憾,能有资格成为他的朋友。 走神之际,纪京辞干净的手已将茶杯推至她面前。 “六郎今日有心事?”纪京辞问。 谢云初点了点头:“弟子来书院的路上,马车车轮陷入泥坑,于折柳亭避雨,等上马车时二皇子在马车内,说要见祖父,弟子在猜……领兵出征的二皇子为何会出现在永嘉。” “想出什么了?”纪京辞问。 纪京辞有问,谢云初从来不瞒,便如实将自己的揣测告知他:“查鱼盐航运之利都去了哪里。” 对谢云初看到萧知宴出现在永嘉,便能猜出萧知宴做了什么,纪京辞并不意外…… 纪京辞看谢云初的第一篇文章时,谢云初便已在文章之中锐利指出,大邺府库空空的缘由。 “我猜,二皇子是想借谢家的势,将查到的证物送到谢家大爷手中,由谢家大爷转呈皇帝。”谢云初眉心微紧,“虽说如今二皇子未显露夺嫡之意,可有了这么一件事,有朝一日二皇子真有了这个实力与其他两位皇子一争……” 谢云初语声轻盈,说话时,好似在说一件与她毫无相关之事:“谢氏与二皇子曾联手将证物送到御前之事,皇帝……便会天然的将谢氏与二皇子联系在一起,认为谢氏与二皇子有交情,除非谢氏选择站队其他皇子,否则……就是上了二皇子这条船。” “二皇子被人劫杀……或许是真,可他命人将皇帝要的东西送回去并非不可,但若有谢氏插手……”她声音顿了顿,抬头看向纪京辞,“谢氏自来标榜的文人风骨,谢大爷又想在皇帝那里留下孤直之臣的印象,便必须请皇帝严查此事!” 纪京辞听到谢云初对皇帝,和谢家大爷的称呼,不动声色浅笑,同谢云初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就算谢家有意避开航运之事,但最为磊落忠耿的孤臣,对皇子遇袭之事就不能不提不问,既然要查了二皇子遇袭之事,那……二皇子为何会在率兵出征途中受皇命出现在永嘉,要不要陛下给一个交代?” 谢云初干净的眸子看着纪京辞,认真道:“这个二皇子心计很深……” 她甚至觉着,萧知宴之所以将东西交给谢家送到皇帝手中,其实也是有意在掩藏自己的实力,让皇帝觉着……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只能用一腔孤勇为皇帝办事的儿子。 那么,皇帝想要用这个易于掌控的儿子,就要设法去丰满这个儿子的羽翼,好让这个儿子更好的为皇帝所用。 前世的她和萧知宴都是可怜的! 或许,萧知宴也是与前世的她一般,渴望亲情的。 但以萧知宴与她的不同,他也应当是那种……除了云昭之外,对谁都会留有底牌和退路的人。 纪京辞听出谢云初话语中对他的不设防,也听出……谢云初对皇帝并无敬畏,对谢氏之事似乎也是以置身事外的态度点评。 “这些话,六郎当说与谢老听。”纪京辞语声如同这水沉香一般醇厚清幽,“六郎出身谢氏,这是你此生都无法更改之事,这是你日后立世的门面和倚仗,也是你这辈子无法抹除的印记。” 谢云初恍然回神,好似被纪京辞看透般,慌了一瞬。 纪京辞这是在点拨她。 即便是纪京辞,他未曾回到琅琊王氏,可身上也抹不去琅琊王氏的印记。 正如纪京辞所言,只要她是谢氏六郎,只要母亲是谢氏的儿媳,长姐是谢氏的女儿,她就该盼着谢氏蒸蒸日上! 谢氏越好,来日她不在了,母亲和长姐也就更容易一些。 “去吧……”纪京辞含笑道。 谢云初对纪京辞一拜:“弟子,多谢师父教诲。” 再拜起身,谢云初退出纪京辞的居室,疾步朝谢老太爷居所而去。 谢云初这一次没有同谢老太爷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将自己的猜测说于谢老太爷说。 谢老太爷再一次心惊,惊叹这个曾被他放弃的孙子……仅凭二皇子出现在永嘉,又来见他这谢氏宗主,便推测的如此详尽。 “祖父,二殿下给祖父的东西,祖父是否已经派人送往汴京了?”谢云初追问。 对于这个孙子,谢老没有什么好瞒的,他颔首:“祖父已经去信叮嘱你大伯,不可拆开二皇子的东西看,只揪住皇子被刺杀之事不放,不要过问羊皮里包裹的东西。” “还不够!”谢云初望着谢老太爷,“让大伯告诉陛下,二皇子并未明说让呈于陛下的是什么东西,只同我们谢氏说,殿下是奉皇命做事,遇到追杀才请谢氏出手相助!想来……二皇子回去之后也不会堂而皇之同陛下说,他已将查鱼盐航运之利的事告诉了谢氏。二皇子是个聪明人,陛下为什么要派他出征之事悄悄去查,他心里清楚,陛下并不想让旁人知晓。” 皇帝面前,萧知宴认了未曾告知谢氏,就是个能信得过好儿子…… 非要说他将此事告知谢氏了,既得罪谢氏,在皇帝那里……萧知宴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蠢,还能勘用? 第九十八章:托付 做为萧知宴,该怎么做,他心里定是明镜。 谢老太爷手心一紧,颇为赞同谢云初的话,颔首:“二皇子欲将谢氏牵扯入局,想来也不想与谢氏为敌。” “祖父,大伯既然是孤直的忠臣,那么……东西交于陛下,请陛下严查皇子遇袭之事的同时,也要进言皇帝不知轻重,竟派领兵出征的二皇子身兼二职。” “是啊,不论陛下要查什么,应当用他们这些食君之禄理当为君分忧的臣子,如此……你大伯的说辞方能立得住脚。”谢老太爷当机立断,走至桌案前,提笔书信。 谢云初站在谢老太爷身边磨墨。 很快,信写好,谢老太爷封装,交给他身边身手最好的护卫,让他务必追上魏管事,将这封信连同上一封信,一同交给谢大爷。 谢老太爷目送护卫离开,再次看向自己这体弱的孙子,抬手扣住了谢云初的肩膀…… “六郎,祖父很高兴你今日能来找祖父说这么多!” 谢老太爷是真的高兴! 比起谢云初的聪慧……比起谢云初帮着化解了此次危机之外,谢老太爷更高兴的是谢云初没有置身事外。 谢老太爷知道,当年处置了曹氏,却没有处置谢云霄,反而让谢云霄成为得到谢氏资源最多的孙辈,谢云初难免对谢氏失望…… 此次,谢云初主动找到他,说了这么许多,至少说明谢云初对谢氏并没有万全心冷,还是在意谢氏的。 谢云初明白谢老太爷的意思,只浅浅同谢老太爷行礼。 “日后随纪先生学习,不必太过忧心家中之事,有祖父看着呢。”谢老太爷语声温和,“你好好养身子,你长姐……你也不必太挂心了,祖父一定为你长姐找一户好人家。” “祖父,原本六郎在走之前想要同父亲说一说长姐之事,既然今日祖父说起,六郎就斗胆同祖父说一说……”谢云初缓声开口。 “好,坐……”谢老太爷示意谢云初坐下。 她颔首落座后,道:“长姐与苏家一场婚姻,过的很是伤怀,六郎以为……既然已经和离,六郎更想长姐能在陈郡谢氏的庇护下过的舒心一些。” “这事,祖父已经想过了!”谢老太爷端起手中茶杯,“自知晓你长姐和离,就连那陈家竟都敢动心思求娶我谢家女,实在是不像话,即便今日你不说……祖父也是打算对外说,你长姐近年内没有再嫁的打算,让那些人歇了心思。” 谢云初起身再拜谢老太爷:“谢过祖父!” “你长姐,也是祖父的孙女,何须道谢?”谢老太爷看着谢云初瘦弱的身影,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曾经,祖父为了谢氏……什么都能舍,只求谢氏能重回乌衣巷时的荣耀,只觉如此才不算愧对祖宗。” 谢老太爷指了指谢云初身旁的椅子,让她坐。 “汴京时,你大伯曾与祖父说了一番话,说是……你说与你大伯听的。” 谢云初知道谢老太爷说的是哪番话,垂眸不语。 “是祖父,急功近利,一叶障目,想错了……” 谢老太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这样固执的老人,能认错……在谢云初看来已实属难得。 坐在高几琉璃灯盏下的老人家,笑着摇了摇头:“你的一番话,让你大伯如醍醐灌顶,也让祖父茅塞顿开。” 谢云初忙起身称不敢。 “坐……”谢老太爷摆手,示意谢云初不必起身,“你父亲是个庸碌的,能有你这样的儿子是他的幸事,也是我们谢氏的幸事,将来谢氏定然是要交到你的手中的,或许……你会带着谢氏重回辉煌,但祖父许是看不到了。” 这是这个老人家最大的期盼,他也盼着孙子能长长久久的活着。 “祖父身子硬朗,定会看到的。”谢云初安慰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眉目间笑意更深,眼角沟壑纵横:“老夫一生有两愿,一愿……大邺君明臣清,国祚昌盛。二愿……谢氏再造辉煌,死后有颜面见祖宗,可惜啊……这一生两愿恐怕都无法达成,要托付六郎了。” 谢云初唇瓣张了张,她并非是真正的谢家六郎…… 即便是真正的谢家六郎,这担子对一个孩子来说,也太重了些。 “祖父,六郎当不起……” “六郎,祖父不会看错你,你这般年纪,心胸朗阔,洞若观火,能以小窥大,既能纵观全局有所谋划,又能敏行部署,若来日长成……为谢氏宗主,谢氏不会不兴!”谢老太爷评价的非常中肯,“你有傲骨,还有几分……深藏不露的狡猾,他日入官场即便遇到的不是明君,也定能成为朝中既能保全自身气节……亦能保住自身性命的孤臣。” 狡猾这个词形容谢云初并未有错。 谢云初知道最能让谢老太爷对他心软的是什么,所以为达目的……频频拿身子说话! 谢雯蔓回府后,谢云初同他们陈情,双眸泛红情真意切为谢氏着想,实则是为了他允准谢雯蔓和离的手段罢了。 谢老太爷或许一开始不知,可后来……便回味过来。 因为喜欢,因为欣赏……所以谢老太爷看在眼里,并不生气,反而高兴。 没有给谢云初再说话的机会,谢老太爷长叹一声,搓了搓腿道:“去歇着吧!祖父也乏了……” 闻言,她起身同谢老太爷行礼,从灯火通明的内室退了出来。 谢老太爷对她的期待似乎太高,她并不想成为什么匡扶社稷的清正孤臣,亦不想带着谢氏全族重回辉煌。 她不过是死前,想为母亲和长姐谋一份余生安生罢了。 可纪京辞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只要她是谢云初,陈郡谢氏就是她这辈子无法抹除的印记。 这于母亲和长姐……还有小妹来说,都是一样的。 谢氏好,她们才能好。 · 萧知宴从云山书院出来与白棠一行人汇合时,天已经黑透了。 与下属围在篝火前的白棠手中攥着水袋,老远听到马蹄声,站起身来…… ------题外话------ 这是预存,千千去哄孩子睡觉了,但还有一更没写完,要是一会儿哄完孩子睡觉后爬起来了,就写完更新睡觉!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就明天早上起来更新,小可爱们千万不要等,看完这两章先睡! 第九十九章:保重 隐约瞧见老远而来的身影是萧知宴,白棠忙将水袋口子用塞子堵住,抛给身旁的下属,疾步朝着萧知宴的方向迎去。 “主子!” 萧知宴闻声,极速勒住缰绳,通体黝黑的骏马被激得扬蹄嘶鸣。 白棠上前一把扯住缰绳,一手扶住骏马颈脖,将骏马安抚了下来,仰着头说:“主子,尾巴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一个活口未留!” 原本白棠的意思是要留一两个活口,带回皇帝面前也好让皇帝知道,大皇子背后的母族如今已经一手遮天,连皇子都敢刺杀。 可萧知宴还不想过早让他的父皇知道,他手下高手如云。 他如今羽翼未丰,在父皇面前只能是一个……没有权利和人手的皇子。 且还要让父皇知道……只要父皇有命,他做为儿子一定会拼了自己的命去完成。 萧知宴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看着篝火旁站起身来的下属,道:“留两个面生的跟着谢家六郎,从即日起……谢家六郎的所言所行,事无巨细每日一信报来,暗中护着他!” 白棠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突然就对谢家这个谢六郎如此看重,闷闷应声:“是!” “出发!”萧知宴扯过缰绳一夹马肚冲了出去。 白棠随手指了两个人,其余人纷纷翻身上马跟上萧知宴,远驰而去。 “盯住了谢家六郎,谢家六郎的言行事无巨细每日一信报来,暗中护着谢六郎,都小心些!纪先生身边高手云集,别被发现了,三日之后自有人去换你们……”白棠叮嘱。 “是!”两人领命。 白棠翻身上马,快速追赶了上去。 · 一晃,五日过去。 明日,谢云初便要同纪京辞出发。 谢老太爷想着谢云初离家少则几月,多则一年,便让谢云初回去同二房好好聚一聚。 谢云初一回来,陆氏先是拿出了她派人去无妄城置下的院落,和田地庄子……还有铺子的地契房契给谢云初,又道:“娘和你说,陪你去无妄城的人决不能少,那叫微阳的小丫头,你若是想要带着,带着就是!” “母亲,人着实太多了!”谢云初一想起那个名单头就疼,“我跟随师父学习,定然是要同师父上山的,能下山之时……便是回谢府之时,实在是用不上……” 陆氏一边看着册子清点谢云初要带走的箱笼,一边道:“娘想过了,这些人在无妄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传令下来就是!孙厨娘做了一手好汤水,王厨娘的山药糕你最喜欢吃,红姑做鱼是一绝你喜欢吃,做药膳的更是一个都不能少……” 谢雯蔓替谢云初将书本装好,忧心忡忡说:“娘,要不然同祖母说一声,让我随六郎一同去无妄城吧!我在无妄城内安置,六郎在山上……有什么需要,我立马能知晓安排。” 陆氏听到这话,抬眼看向自己长女,竟然也动了这个心思:“倒……不是不行。” 谢云初亦是看向谢雯蔓,若是将长姐带走……免除了许多人打长姐的主意不说,长姐也能清净不少。 “只是此事太过仓促,六郎明日可就要走了……”陆氏放下手中的册子。 长女一向心细不说,未出嫁前一直都是长女照顾云初的。 再者,陆氏算一算……云初已经十三了,说不准很快就会来葵水,到时候身边没有一个知道云初是女子,能够教导云初的人不行。 知道云初是女子的除了她和丈夫之外,就是长女了。 她是谢家妇,丈夫还在……便追随“儿子”去无妄城,显然是不成的。 她的丈夫谢二爷,别说根本指望不上,就算是能指望上……女子之事他也不懂,只有长女跟去最为合适。 “这倒不是难事,只要能去!六郎可以与纪先生先行,我随后再去安顿也来得及。”谢雯蔓见这事母亲这里松口,眉目间难掩高兴。 陆氏也觉得这事可行,便道:“明日一早我去同你们祖母请安时,提一提此事。” 谢云初端起茶杯:“既然母亲和长姐都觉得此事可行,这件事……明日我同祖父说吧!” 谢云初如今深得谢老太爷看重,由她提成事的机会大一些。 第二日,谢云初临出发前同谢老太爷说,她想让谢雯蔓一同去无妄城安顿之事。 “一来,是让长姐去散散心,二来……长姐在无妄城,祖父您派人送去无妄山替我诊脉的大夫去了,也有人管事安顿。” 谢云初就要走了,谢老太爷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让谢云初不痛快,点了点头:“让你长姐去散散心,也能就近照顾你!这样……你母亲给你安排的那些人,就让你长姐带去,你同怀之走……就带着护卫便好。” 对于谢雯蔓这个孙女,谢老太爷心中也是有愧的,既然孙女愿意去无妄山照顾弟弟,谢家这几年也不打算让孙女谈婚论嫁,索性就同意了。 比起对谢云初的细心,谢雯蔓自然是要好过奴才。 “多谢祖父。”谢云初起身同谢老太爷道谢。 谢二爷、谢三爷和陆氏还有谢雯蔓、谢雯嬅,将纪京辞和谢云初送到了城外。 得知不日便能去无妄城安置,谢雯蔓只觉离愁似乎也淡了不少,只不住的叮嘱谢云初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 谢雯嬅年纪小,乌黑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包着眼泪,极长眼睫上全都是稀碎的泪珠子。 她白嫩嫩肉嘟嘟的小手里捧着平安符,高高举起递给谢云初…… 这孩子自小不愿说话,今日难得的开口:“哥哥保重!” 小姑娘头上梳着两个福宝,粉嫩粉嫩一团,长得和谢雯蔓、谢云初极为像似,含泪的样子让人心疼。 谢云初接过平安符,珍惜地放入胸前,弯腰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道:“哥哥会好好带着小七送的平安符,小七在家替哥哥多陪陪母亲。”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点头。 纪京辞已先行上马车。 谢云初同谢二爷和陆氏叩首拜别,叮嘱两人珍重身子,便起身被元宝扶着上了马车。 第一百章:纳闷 陆氏哭成了泪人儿,追着马车跑了两步,满目的不舍…… 谢雯嬅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很让谢雯蔓心疼,她上前将妹妹抱起,用帕子替妹妹沾了沾泪水。 谢雯嬅年纪虽然小,平日里也总被拘在后院,多数无法见谢云初,可她知道兄长是很疼她的。 因着自己的生辰,是姐姐的忌日,这些年母亲每每到那日都伤怀不已,也就是兄长还记着自己的生辰,让元宝给她送好吃的好玩儿的,平日里还会让元宝隔三差五给她送点心果子。 小孩子的心思很单纯,谁对她好,她就最喜欢谁…… 如今她最喜欢的兄长要离家去求学,谢雯嬅要好久都见不到兄长了,怎么能不伤心。 可是奶娘说了,兄长去求学是好事。 兄长有了前程,日后三房的姐姐就不敢欺负她了,谢氏之中也没有人会欺负兄长和他们二房。 所以,今日她不想哭,她觉得自己应当为兄长高兴才是。 直到载着谢云初和纪京辞的马车和护卫队,消失在视线中,负手而立,紧抿薄唇的谢二爷,才同陆氏道:“你放心,我已经叮嘱过护卫和元宝,他们会好好照顾六郎,不会被人发现的!回吧!” 陆氏紧咬着唇,垂眸同谢二爷行礼,转身扶着自己长女的手,牵着幼女上了马车。 谢云初是女儿家的身份会不会被发现,陆氏倒并没有那么担心,她更担心的是女儿的身子骨受不受得了舟车劳顿。 可惜,谢二爷……他不懂。 谢二爷看着陆氏的背影,眉头紧皱,不明白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又让陆氏起了性子,深觉陆氏不可理喻,拂袖上马。 · 从出了永嘉城上马车,纪京辞便将早就为谢云初准备好的书卷搁在了马车内的桌案上,让谢云初自行翻看,权当路上解闷。 若是谢云初不了解纪京辞,怕就将纪京辞这话当真了。 果不其然,入夜在客栈落脚用晚膳之后,纪京辞盯着谢云初用了药,便……抽考谢云初。 好在谢云初有所准备,答的十分出乎纪京辞意料。 “有过目不忘之能不稀奇,厉害的是……能知其义。”纪京辞含笑将一本书推至谢云初面前,“为师……希望六郎看完此书,也能知其义。” 谢云初双手拿起书本,颇有些意外:“《孝经》?” 这《孝经》幼童启蒙之时便都读过了…… “从今日起,六郎就只看这一本书……”纪京辞端起手边茶杯,含笑道,“等到了无妄山,六郎再来告诉为师,这《孝经》到底是本什么书。” 谢云初挺直腰脊,行礼称是。 暖澄澄的烛光勾画着纪京辞精致如画的眉眼,将他修长挺拔的身影拓落在雕花窗棂之上,便只是这剪影……都透着魏晋名士的风骨。 纪京辞见谢云初乖觉温顺,巴掌大的小脸白的近乎透明,如同易碎的名贵瓷器,含笑的眼底难免有担忧之色。 等谢云初告辞回厢房休息后,纪京辞提笔,往琅琊王氏写了一封信,请琅琊王氏帮着寻名医…… 至于北魏行踪飘忽的顾神医,虽说行踪不定,但每年母亲的生辰和忌日之他都必会前来墓前祭拜,届时纪京辞可以一试。 谢云初并不明白纪京辞让自己看《孝经》的用意,但这一路与纪京辞同坐一车,谢云初还是乖乖捧着《孝经》细看。 她成为谢六郎的时候,谢六郎早已经过了启蒙的年龄,《孝经》自是不读的。 上一世,读过却未曾细想。 现在纪京辞让她在到达无妄山前只读这一本书,还要告诉他这到底是一本什么书,她相信……纪京辞不会让她做无用之功,这其中自然是别有乾坤的。 所以,谢云初很是认真,逐字逐句的去看,去推敲分析。 谁知就这么看下去,还真让谢云初看出些意思来。 一路从永嘉到洪州改走水路,过江陵府抵达黔州,终于到了无妄山。 上一世,谢云初死在无妄城,本应该对这个城池有畏惧。 至少,在来抵达无妄城前,她是这么以为的。 但……或许是纪京辞在身边,当马车行至无妄城外时,谢云初心反而很平静。 她撩开马车窗帘,看向厚重古老的无妄城石垒城墙。 将近隅中,天还未太热,骄阳金光洒落在城墙墙体之上,越发显得庄重耀目。 无妄城被战火摧残过的城墙,已经修复过了,还是前世她同安平侯夫妇入城时的巍峨模样。 那曾被她和众位将士鲜血染红城墙,早已没有了鲜血斑驳的痕迹的痕迹。 被敌军弩枪和投石车砸的七零八落的墙垛,也没有了那时的破败模样。 敌军刀斧在厚重城门上砸出的缺口,被结实的铁皮修复。 就连曾经堆满了敌军……和自家兄弟尸身,燃过熊熊烈火的高墙下方,也已长出了生机勃勃的苔藓。 只有铺入城内的青石路上,敌军投石砸出的坑洼,能让谢云初看到那时大战留下的些许痕迹。 敞开的城门内外,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城外的送别亭内,有三两行人折柳相送,有新妇期期艾艾含泪送别自家郎君。 有挑着扁担的卖货郎匆匆出城,遇到了砍柴而归的相熟樵夫,只听那樵夫操着无妄城的口音扬声同那卖货郎扬声喊道:“徐家三郎你这天不亮就去砍柴,下午去娘娘庙摆摊子……也太勤快了些。” 卖货郎用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把脸,笑着应了声,满头大汗呼哧呼哧从马车旁走过。 也有妇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个闹着要吃姜糖的总角小儿,同卖货郎同一方向而去,嘴里哄着:“等到了娘娘庙,阿娘就给你买姜糖,你乖些。” 谢云初瞧着不少行人都是往那方向而去,心中纳闷…… 今日又非初一十五,这些人怎么都去娘娘庙? 正在谢云初疑惑之时,马车停了下来,骑着高马的青锋提缰上前道:“主子,已到无妄城外了?” 第一百零一章:无妄山 谢云初回头朝马车内闭目养神的纪京辞看去…… 纪京辞睁开眼,望着谢云初道:“为师还有一些事要办,你未曾来过无妄城……可以让青锋陪着你在无妄城转一转,等为师回来一同上山,也可先随青锋上山。” 谢云初并未追问纪京辞是什么事,只道:“弟子在无妄城等师父。” “好……”纪京辞颔首。 谢云初原起身要送,却被纪京轻轻按坐回去,摸了摸谢云初的脑袋,弯腰走出马车。 她掀开窗帘,见纪京辞一跃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绝尘而去,心中疑惑。 青锋上前询问:“小郎君是先上山,还是等主子?” “我等师父。” 谢云初看向另一侧热热闹闹向娘娘庙方向而去的行人,视线又落在已经无人的凉亭内,从马车上下来道:“就在凉亭内等师父吧。” 青锋颔首,回头示意仆从准备。 很快仆从抱着席子和茶具、红泥小炉,先去凉亭方向拾掇。 “师父也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是去娘娘庙吗?”谢云初问青锋。 牵着马的青锋摇头:“主子是去祭拜一位故人,不去娘娘庙。” 祭拜故人? 谢云初手心收紧,心跳不自觉就快了起来…… 算日子,今日……好像是她上一世的生辰。 “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我怎么瞧着些百姓提着香蜡说是要去娘娘庙呢?是有什么说法?”元宝问马夫。 “我刚随先生来无妄城的时候,也觉得奇怪……”马夫爽朗笑着,“后来才知道,今日……是我们北魏云昭郡主的生辰!四年前……成为太子妃不久的郡主娘娘陪同双亲回蜀国旧皇陵祭拜先祖,谁知道遇到了敌军攻城,是郡主娘娘舍生忘死以自身为饵,在无妄城守城,使得无妄城的百姓得以逃生……” “如此厉害,那可不就是巾帼英雄了!就是男子都没有云昭郡主这般有担当啊!”元宝忍不住感慨。 “是啊!后来……郡主娘娘没有等来援军,从无妄山上跳了下去!等战事结束之后……百姓们回到无妄城,自发盖了这娘娘庙,为郡主娘娘塑金身,常年供奉香火!今日是郡主娘娘的生辰,所以百姓们都去给郡主娘娘上香去了!” “这每年云昭郡主娘娘的生辰和忌日,要比初一十五还热闹哩!听说当初郡主娘娘是伴随祥瑞而生,让我们北魏连下了两个月的大雨……” 马夫还在絮絮叨叨的同元宝说着,谢云初立在凉亭前,双眸漠然看着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往娘娘庙方向去的百姓,低垂着眸子……神色难测。 元宝听马夫说了许多,听说每逢云昭郡主生辰和忌日,娘娘庙就热闹非凡,忍不住双眸发亮:“娘娘庙那里有这么多好吃的!” 青锋看着元宝的模样,视线落在身边神色冷清的小郎君身上:“小郎君若是想去凑热闹,倒是可以走一趟,主子回来估摸着到傍晚了。” “可以去吗?六郎……那我们去凑凑热闹吧!”元宝高兴得很。 谢云初闻声回神,抬头含笑望着元宝道:“你若想去,带两个护卫,别走丢了,我在这里等着你。” 元宝听谢云初不想去,忙道:“六郎不去那奴才也不去!奴才可是答应了太太和大姑娘,一定要守着六郎的!” “听说娘娘庙有很多好吃的点心,你去买一些回来,等师父回来了……我们一起尝尝。” “唉!”元宝高兴应声。 目送元宝离开,青锋亲眼瞧见那白玉雕琢似的小郎君……脸上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神色漠然走入凉亭,跪坐其中,喝茶看书,沉静的让人只觉寂然,全然不似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青锋……” 听到谢云初唤他,守在凉亭外的青锋应声:“小郎君。” 谢云初拎起茶壶,为青锋倒了一杯茶,示意他坐。 青锋颔首致谢,却并不逾矩入凉亭:“小郎君有何吩咐?” 青锋自小在琅琊王氏长大,规矩深入骨髓,谢云初未曾勉强。 她端起茶杯问:“师父是什么时候住在无妄山的,你知道吗?” “主子是四年前住在无妄山的。”青锋据实道。 “师父为何会住在这种地方?似乎往返各地都不太方便啊。” “主子的事情,青锋一个做护卫的自是不知。” 谢云初点了点头,不再追问,理了理手中的那本《孝经》,垂眸细看。 青锋见状立在凉亭外树荫之下守着,余光不自觉看向亭内的小郎君。 他想起,那日将这小郎君从河中救上来之时,这小郎君似乎唤了他的名字。 相处多日……这小郎君总会在无意之间给他一种熟悉之感,却又不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青锋听着古槐上的蝉鸣声,舔了舔唇瓣,回头瞧向那身姿雅致的小郎君,不知这算不算是一见如故? 主子是不是也是对着小郎君一见如故,所以才收了他? 青锋这一路与谢云初同行,只觉还从未见过像谢云初这般安静的小郎君。 谢云初坐在凉亭内翻看完书后,吩咐人拿了笔墨纸砚,提笔在纸张之上不知写些什么。 从晌午,到金乌西坠,暮色四合,仆从连灯都点亮奉至桌案上,那小郎君依旧不急不躁……在这夏日如一汪清泉,能让人望之生凉。 青锋觉着,谢云初……是一个很有耐性的小郎君。 元宝回来,将自己买到的好吃的,献宝似的捧至谢云初面前,谢云初尝了一小口,便让元宝拿去给其他人分了。 “给纪先生留一些吧!”元宝指着桂花糕道,“这个好吃!这个留给纪先生!” “太甜了,给师父留些山楂糕就是了。”谢云初点了点山楂糕。 青锋远远瞧见纪京辞,同谢云初说道:“主子回来了。” 谢云初站起身来,瞧见青锋已经迎了上去…… 夕阳只剩一丝余晖。 纪京辞牵着白马,与一位身着黑衣劲装,牵着红马的男子相对而立,不知道在说什么。 只见那劲装男子长揖同纪京辞行礼。 ------题外话------ 还有一更,小可爱们不要等,明天中午来看,千千实在太困了。另外长评有礼活动已经结束,满足条件的小可爱可以加群联系管理员提供联系方式,以便寄出礼物,群号:276640975。 第一百零二章:熟悉 谢云初将刚写好的文章叠好放入袖中,也跟着青锋去迎纪京辞。 还未走近,她脚下步子突然顿住。 与纪京辞相对而立的黑衣劲装男子,竟是上一世与她一同守这无妄城的关怀谷关将军。 谢云初没有想到关将军还活着。 她与关怀谷将军相处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不到十日,可也算是与她一同经历生死的……生死之交了。 只是,她到最后死,也没有坦然告知关怀谷她的名字,心中总是有愧的。 见纪京辞的目光朝她看来,谢云初抬脚上前,同纪京辞行礼:“师父。” 纪京辞含笑同关怀谷道:“这是我的弟子,谢云初。” 关怀谷瞧着眼前病病歪歪的小郎君,正同他行礼,亦是抱拳还礼。 “这位是关怀谷将军,也是无妄城的守城将军。”纪京辞道。 谢云初有些错愕,关怀谷当年无妄城一战前,在军中职位已经不低,无妄山一战之后,怎么会被留在无妄城守城? 瞧见谢云初这一身的刺绣华贵的衣裳,和腰间玉佩,关怀谷便知这小郎君恐怕身份也不一般。 关怀谷并未将这孩子的身份放在心上,只说:“纪先生才貌双全,收的弟子也定然如此!只是……这小郎君的身子瞧着单薄了些,还是要多动一动为宜,别嫌那五禽戏不雅观,可对强健体魄是很好的!” 谢云初眉目间有了浅笑,这话……关怀谷曾也对她说过。 他说:“太子妃的身子太单薄了,多动一动能强健体魄,那五禽戏太子妃瞧着许不雅观,但能强身健体不是。” “小子受教了。”谢云初应声。 关怀谷没有想到这瞧着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倒是和纪京辞一般,一点儿也不门缝看人,心中高兴,直说:“纪先生果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与关怀谷辞行后,谢云初随纪京辞上了马车。 待纪京辞问谢云初今日去了哪里玩耍,谢云初才道:“师父曾说,等到了无妄山要六郎说明这《孝经》讲的是什么,故而……六郎不敢懈怠,未曾去旁的地方,就在凉亭中看书。” 纪京辞知道谢云初是个性子沉静的孩子,但未想到竟能枯坐一下午。 他道:“想来,六郎心中已有数了。” 谢云初颔首,她将今日下午写好的文章从袖中拿出来,恭敬搁在案前。 在纪京辞拿起正要看时,谢云初低声说:“师父,车内灯光昏暗,太废眼睛,师父到了山上再看吧!” “无妨……” 说着,纪京辞已将谢云初的文章展开。 她瞧了眼桌案上的摇摇晃晃的烛火,将烛台朝京辞的方向推了过去。 纪京辞看了一小半,突然抬头看了眼谢云初。 谢云初的文章内写的每一个字都对,只不过…… 他将文章合起,捏了捏眉心:“着实是有些费眼睛,六郎不如与为师说一说吧。” 见纪京辞将她的文章搁在桌几上,她点头道:“六郎以为《孝经》其实要说的并非是为人子要孝顺父母,说的……是忠君爱国。” 这……本是纪京辞让谢云初看《孝经》的用意,谢云初也的确是看懂了。 但谢云初却是用凌驾于臣子和皇帝之上的高度,去看《孝经》这本书的。 也就是说,纪京辞明白谢云初的确是看懂了《孝经》,但他看不到一个……将来若为臣之人,对皇权应有的敬畏之心。 “开宗明义章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后面几章写的是各个阶级和不同群体尽孝的方式,如天子之孝当为四海表率,诸侯之孝忌骄奢淫逸。卿大夫要以德行约束自己,完成君王之托。士之孝……要如敬爱自己的父亲一般,去敬爱君主,百姓要勤耕务农照顾双亲。” 坐于纪京辞对面的小郎君抬起脸来,叙述的太过平静:“其实,《孝经》说的孝,是告诉众人……你是什么样位置的人,就要做好什么样的事,不得僭越……” 话都没有错…… 谢云初对纪京辞的信任超过对任何人的信任,她对纪京辞没有任何隐瞒和顾及,所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并不像同谢氏一族的人说话时,说三分藏三分。 桌案上摇曳的灯影映着谢云初白净如玉的小脸,“说到底《孝经》其实就是以孝为名,教导臣民视君王为父,安分守己,忠君报国。” 纪京辞望着谢云初良久…… 若谢云初是一位皇子,纪京辞会很高兴谢云初有这样的心胸,教导谢云初来日如何成为一个好君王。 若并没有成为君王的机会,却有帝王的心胸和抱负,生逢乱世……或许也会是天下和黎民之福,但若是如今这样时局相对安稳的世道来说,对谢云初这个孩子不见得是好事。 比君王格局更宽又无敬畏皇权之心,没有一个君王是能容下这样的臣子的。 他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教导谢云初? 见纪京辞望着她出神,谢云初轻唤一声:“师父?” 纪京辞回神,含笑望着谢云初,问道:“云初……将来是想要入仕,还是如同师父一般,专注治学著书?” 谢云初不明白纪京辞为什么这么问,但也着实回答:“我想,求功名入仕。” “为何?”纪京辞如同闲谈聊天一般,拎起茶壶为谢云初倒了一杯茶。 “因为想成为家中女眷的庇护,想成为她们的底气和倚仗。” 纪京辞抬眸看着谢云初,将茶杯推至谢云初的面前:“仅此而已?” 谢云初抿着唇,半晌如实点头…… 不是因读了圣贤书之后,心怀一腔热血,想要成为能治国治世千古流芳的名臣,仅仅只是想要护住自家女眷。 谢云初与纪京辞见到的其他弟子都有所不同。 谢云初胸中虽有丘壑,可到底年幼又常年在永嘉,抱负和理想……还未在这孩子心底萌芽。 如此……纪京辞就还有余地去点拨谢云初建立理想抱负,建立正确的君臣观念。 纪京辞望着谢云初的眼神越发温润,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第一百零三章:冤死 或许,是谢云初身上那种毫无保留的坦诚信任,和她看着自己澄澈干净的真挚眼神,让纪京辞想到了云初,他对这个孩子更多了几分怜爱。 马车沿着山道入无妄山,越往深处这路也越来越不好走马车颠簸的厉害,最终停在一片竹林前头。 纪京辞与谢云初弯腰从马车内一下来,就瞧见一片清幽深郁的竹林…… 一行人牵马步行,青石铺就的竹林小道两侧扎着篱笆,耳边是潺潺溪水之声,偶有莹莹光点在竹林之间穿梭,清幽至极。 皓白当空,月朗星稀。 夏虫低语,树影婆娑,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步行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视线陡然开阔。 皎白月光之下…… 依山势建在这修篁古木之间的院落,山堂错落于天然林泉之间,灯火通明。 亮着澄澄暖光的院落山堂后方,似有银河从天而降,水雾朦胧……将这山堂院落衬得朴雅幽然,仿若神仙居所。 还未过石桥,谢云初就看到了远处……正门檐下挂着两盏羊皮灯,院落的两扇黑漆木门敞开着,檐下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似是远远瞧见点点灯火从竹林深处而来,两人挑着灯走至石桥跟前相迎。 “师父……” “师父!” 两位毫无缀饰素衣的男子立在石桥尽头,恭敬行礼相迎。 立在纪京辞身旁的谢云初,瞧着眼前两个长揖行礼的男子。 头戴玉冠,年长的这位,谢云初识得…… 他是当今还能撑得住的陇西李氏大宗嫡次子李南禹,近年刚及弱冠之年,不愿出仕……便一直跟随纪京辞治学。 他跟随纪京辞的时间最久,那时……李南禹还是个孩子,成日里巴巴追着云初要同云初学武,一口一个“师娘”嘴巴甜的很。 没想到不过一别四年,这孩子……身上竟也有了纪京辞的风骨,长成这般稳重从容的模样。 那个瞧着比萧五郎大不了多少,用白锻束发的少年唤顾行知。 是她死后,纪京辞新收的徒弟。 顾行知之父,乃是北魏一位十分清廉的父母官,被人陷害冤死,后来顾行知孤身一人替父申冤,使其父终得昭雪,被纪京辞看重收了徒。 青锋说,纪京辞喜静,如今身边就留了这两个徒弟。 纪京辞同两个徒弟颔首之后,侧身轻轻抚了抚谢云初的脑袋,同自己两个徒弟道:“这便是为师在信中提及的六郎,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弟了。” 谢云初上前,同两位师兄长揖行礼:“谢六郎见过两位师兄。” 李南禹看了眼谢云初的礼节姿势,再瞧见谢云初腰间陈郡谢氏大宗子嗣方可佩戴的玉佩,顿时便对师父新收徒弟的身份了然于胸。 世家之间,对世家都是有所了解的。 至少对世家大宗子嗣有几人,行第年齿还是清楚的。 眼前这位,谢六郎怕就是谢氏大宗嫡孙……谢六郎。 “师弟!”李南禹温润含笑还礼。 顾行知对那位皇子师弟还心有余悸,瞧见来的这位师弟年纪又小不说,瞧着应当是士族出身,心里嘀咕是不是自家师傅被逼着收徒了,敷衍着还礼:“师弟……” “秀行……你带六郎去安顿。”纪京辞同李南禹道。 李南禹今年一月冠礼之时,纪京辞赐的字。 “是!” “你身子弱,舟车劳顿数日,好好休息,三日后……为师正式与你授课。”纪京辞轻声软语。 “是!”谢云初恭敬道。 目送纪京辞离开,顾行知深深看了眼这个新来的小师弟白玉雕琢似的,想来在家中也是金尊玉贵的养着,同那萧五郎一般。 对士族公子固有的偏见让顾知行给不出谢云初好脸色,拂袖而去。 李南禹见状,上前含笑同谢云初道:“行知这孩子心地不坏,其父被士族所害……申冤无门,其母郁郁而终,对士族的偏见颇深,但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日后你就知道了。” 谢云初仰头望着李南禹,实难将此时负手而立风度翩翩的男子,与那个缠着她唤“师娘”要学武的男童联系在一起。 “是,六郎知道了。”谢云初恭敬行礼。 “走吧,带你去住处。”李南禹侧身对谢云初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云初颔首,同李南禹一同跨入院门……怔住。 眼前的小院,与她和纪京辞在成都府的小院,竟……一模一样。 纪京辞这是把他们的小院搬到了无妄山。 “六郎?”李南禹轻唤了谢云初一声。 谢云初回神,含笑抬脚同李南禹一同往前里走。 廊檐之下盏盏灯火,映着谢云初略微湿润的眉眼…… 她与李南禹缓步而行,听着李南禹对她详细介绍各处,心里酸酸胀胀又很温暖。 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让纪京辞如此相待! 这个世上,愿同纪京辞做挚友的人何其多,她只是其中一个…… 她一度觉着,纪京辞不过是给了她除尊重和友情之外,还给了他从未给过旁人的怜悯,所以才会待她更好一些。 她小心翼翼在纪京辞身边,尽力让自己也做一个与他像似的好人,藏着自己对纪京辞的那份妄念不敢表露分毫。 可如今,她死后四年多…… 看着这院落,想到那埙曲,她只觉自己好似在纪京辞的生命之中是最特别的那个……朋友。 她温暖又心酸。 “我是昨日才收到师父的信,来不及打扫其他院落,只能将六郎先安顿在英兰阁!师父就住在距英兰阁不远的宝樱阁。” 谢云初眼眶越发酸涩,如今纪京辞住在她曾经居住的宝樱阁,却将她安顿在了纪京辞从前住的英兰阁。 李南禹将谢云初送到英兰阁院门外,笑着同谢云初说:“还有一件事,瞧着六郎带来了不少护卫和仆从,这些人是不能留下的……” “师兄放心,六郎知晓,他们帮着将六郎的行李放下之后便会下山,只留一个大夫和小厮。”谢云初浅笑道。 “那就好!”李南禹后退一步同谢云初行礼,“师弟且先休息。” 第一百零四章:险象 “师兄慢走……”谢云初还礼。 李南禹走了两步,又转身笑着同谢云初道:“忘了同师弟说,你我两家也算世交,我出身陇西李家……行三,名唤李南禹。” 李南禹见立在灯下眉目如画般好看的小师弟朝他行礼:“陈郡谢氏,行六……名唤谢云初。” 听到谢云初这个名字,李南禹一怔:“云……初?” 竟是云初这个名字吗? 难不成,这就是师父收谢六郎为徒的缘由? 他抬眸见这位貌如美瓷般无暇的小师弟立在灯下莹莹浅笑,李南禹唇瓣嗫喏,半晌唇角勾起笑意,朝谢云初还礼:“不打扰师弟了。” 谢云初颔首目送李南禹离去,这才拎起衣袍下摆跨入英兰阁…… 英兰阁的一草一木,都是谢云初记忆中的模样。 她看着这石景碧水的庭院,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往里走,院中高大如盖……遮挡了半个院子的银杏树下搁着张石桌,她曾常与纪京辞在银杏叶黄的季节坐在树下对弈。 这一步一景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让谢云初觉着这四年多好似做了一场梦。 她其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其实还是云初。 元宝扬声立在门口指挥仆从和护卫将东西往室内搬运拜访,谢云初立在银杏树下,看着那石桌上的剑痕,抬手轻抚着…… 纪京辞这是将成都府的石桌搬运了过来,她唇角忍不住勾起笑意,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风过,谢云初听着树叶摩挲的沙沙声,仰头看着这高树,泪水抑制不住。 她何德何能,让纪京辞这样清风皓月的君子,如此惦念…… “六郎,正房已经收拾妥当了,六郎先睡吧!”元宝提着灯欢快小跑过来,请谢云初歇息。 谢云初立在树下,负手而立闭着眼,同元宝说:“我想在这儿待会,你去忙吧,不必管我。” 元宝闻言,跑去从箱笼里拿出披风给谢云初披上,心情舒畅道:“这深山老林之中,夜里冷得很!不过……这儿的星星特别大!” 谢云初满心的酸楚惆怅被云宝一句“特别大”给扫除的干干净净,她睁开眼,搁着树叶间隙望着天空上的皓月与繁星,唇角露出浅笑:“是啊,星星特别大。” “对了,六郎让我留给纪先生的山楂糕我还没送去!” 元宝转身就要去拿,却让谢云初给唤住了。 “算了,留着你自己吃吧。”谢云初说。 之前,遇猫护着纪京辞险些没法解释,她胡诌自己怕猫才糊弄过去。 纪京辞从不在外表露喜好,山楂糕送去……要是纪京辞问起,她可真不知道该如何胡诌了。 “元宝,你们且先收拾着,我出去转转。”谢云初听着远处瀑布流水之声,倒是来了夜游的兴致,拿过元宝手中的灯便走。 “啊?六郎不让元宝跟着吗?”元宝一脸意外,“而且这地方咱们头一次来,人生地不熟,万一六郎……唉,六郎!六郎!” 元宝见自家主子不等自己说完,便已经跨出远门,追了两步又不敢违命,只得立在门内焦急看着谢云初走远。 谢云初提着灯,行在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落,眉目间笑意愈深…… 她穿后门而出,提灯夜行,沿幽静小路,前往院落后方的瀑布。 越靠近瀑布之声便越大,瀑布巨大的声响之下,谢云初听到了刀剑声,且打斗声正向她逼近。 谢云初脚下步子一顿,立时吹灭了手中灯笼,迅速将自己身形藏入树丛之中…… 她这副身子,若真遇见高手,怕是得死于非命! 不等谢云初藏好,就看见一全身带血满头是汗的女子,全身颤抖,一手紧紧握着匕首,一手护着高挺的腹部,将身后的小姑娘死死挡住,如同受惊小鹿戒备看着谢云初。 黑暗之中,谢云初见那面露惊恐的女子,好似难忍疼痛,手中的匕首都要拿不稳了,也咬紧牙关不吭声…… “娘……”藏在女子身后的小姑娘拽着女子的衣裳,眼泪如同断线珠子,害怕的瞧着谢云初。 谢云初明白这女子怕是要临盆了:“你别怕,我只是来躲……” 不等谢云初说完话,刀剑声已经逼近。 她对女子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转身蹲下,背对女子和女孩……让她们放心,也是为了方便看到树丛外的情况。 女子见眼前只是一个孩子,又书生模样,咬紧了牙关,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女子死死咬着牙,屏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华光如霜映亮的竹林山道上,一手持长剑的男子被人打飞,重重跌落在地上。 那男子迅速翻身而起,捡起掉落地上的长剑,站起身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还是以战斗姿态戒备,丝毫不放松戒备。 “爹……唔……” 谢云初身后的小姑娘正要喊人,却被即将临盆的女子用力捂住嘴。 五个身姿矫健的高手,再次同那男子刀光剑影纠缠在一起,杀伐凶狠,险象环生。 女子眼底全是泪水,眼神追随着外面与贼人生死相搏的丈夫,见丈夫逐渐体力不支,显得越发惶恐。 谢云初屏息不敢回头,只见被小姑娘唤作爹的男子节节败退……已经显露疲态。 前世谢云初习武,看得出……这些人用的都是杀招,分明是想要置人于死地。 她回头看向即将临盆的女子和那小姑娘,心里明白,既然是要杀人,那些人必定是要斩草除根,只要那正在以死相博的男子被杀,这些人必定会搜寻这对母女。 夜里,林风寒凉。 谢云初自认救不了那男子,可确实无法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视若无睹。 突然,那被捂住嘴的小姑娘睁大了眼浑身发抖,如同幼兽想要挣扎出母亲的怀抱。 她转头朝路中看去。 小姑娘的父亲被一蒙面之人用利剑穿透了身躯,可那男子并不服输,一手死死攥住对方锐利的长剑不松手,一手利落扬剑,划破那人喉头…… 月光之下,猩红血雾喷洒。 ------题外话------ 还有一更,千千先去哄孩子睡觉,等哄睡了孩子再来更新,等明天就可以解封送孩子去幼儿园了,更新就能正常……这两天实在是对不住小可爱们了! 第一百零五章:死士 男子后站不住后退两步,高声询问:“我梁某人自问一生行善,从无作恶!你们到底是谁?!为何非要至我一家于死地?” 四个蒙面人不吭声,杀招袭来,招招都是要人性命的急攻。 谢云初扭头看向那如惊弓之鸟的母女,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若不走,也要死在这里!我有护卫在前面的宅子,或可救人……” 尽管谢云初的声音压的极低,可其中带头的那蒙面之人还是听到了这里的细微声响,寒光朝谢云初的方向袭来。 那年轻女子睁大了眼,来不及呼喊…… 背后长剑破空之声带着凉意袭来,谢云初下意识侧头躲开,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见那蒙面人动作利落,高举带血的长剑向她胸口刺来,千钧一发之际谢云初抓住地上泥土,扬手朝那蒙面人脸上撒去! 尘土飞扬的一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羽箭,穿过谢云初扬起的泥土,“铮”一声将蒙面人手中长剑撞开。 又一羽箭破空而至,穿透那蒙面人的胸膛…… 谢云初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蒙面人惨叫一声倒地,被凭空冒出来的两个护卫,抹了脖子。 那两护卫一人拉弓,一人持剑,护在谢云初面前。 惊魂未定的谢云初头皮紧绷,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两个护卫……很是陌生,并非是谢家护卫。 “小公子!小公子求你救救我相公!”即将临盆的女子,瞧见谢云初有身手极高的护卫相护,膝行上前不住向谢云初叩首,声嘶力竭哭喊,“小公子,求您救救我丈夫!” 听到同伴的惨叫,和这年轻女子的哭求声,三个蒙面人已朝林中袭来。 两个护卫都是百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身手极高,动作利落毒辣,出手便要人性命,那三人很快便死于两护卫手中。 见蒙面杀手已死,年轻女子和身边的小姑娘……爬起来就朝着林间小路当中冲去,一把抱住了跪倒在地鲜血直流的男人。 “相公!相公!” “爹爹!爹爹你怎么样……你疼不疼爹爹!” 女子扶住自家相公,腹部疼痛简直要让她昏死过去,她疼得都直不起身,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她忍着疼痛,又跪向谢云初的方向:“求小公子救命!求小公子救命啊!” 谢云初来不及问护住她的护卫是何方神圣,同两人道谢:“多谢两位侠士救命之恩,还劳烦两位搭把手,将人送到前面的院落!” 两个护卫你看我我看你,有些为难…… 上面给的命令是护住谢家六郎,可也没说让他们听谢家六郎的。 他们这到底,帮……还是不帮? “救人要紧!”谢云初又道。 两人这才点了点头,将那即将临产的女子和已经快要昏厥过去的男子扶了起来,同谢云初一起疾步朝着纪京辞的院落走去。 回去的路上,谢云初满肚子的官司,也不知道自己救了这一家人回去,会不会给纪京辞带来麻烦。 可她是知道纪京辞的,今日之事,若是纪京辞他绝不会见死不救,就像当初素不相识之时……他也会毫不犹豫下水救自己。 很快,几人便到了院落后门…… 谢云初刚推开后门,就听到那小姑娘哭喊着叫爹爹,转身……那两个护卫就将人给她丢在门口,消失不见了。 谢云初扬声同守门的婆子喊了一声让去叫人,便帮着小姑娘拉扯倒地不起的男人。 她带了人回来的事情,惊动了李南禹,也惊动了纪京辞。 好在因谢云初身子不好的缘故,此次随纪京辞来无妄山时带着大夫,也经由纪京辞允准,可让大夫留在山上。 大夫给男子包扎了伤口止血,又忙着去给那年轻女子接生。 命悬一线之际,即将临盆的女子原本还讳疾忌医,不让大夫入内。 小姑娘在门外哭得不知所措。 谢云初三步并作两步走至窗前,搁着窗棂道:“名要紧还是命要紧?你求我救你,可胎位不正……不让大夫接生,一尸两命我救你何用?你丈夫生死不明,你女儿不过四五岁,你守着名节而去撒手就要留下这孩子一人,名节当真比你女儿更重要?” 躺在床上紧紧扣着床沿,被疼痛折磨的惨叫连连。 虽然纪京辞这院子里有仆妇,可都是些粗使的,也没有干过接生这行当。 胎位不正最是可怕,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岂能耽搁。 女子听到女儿的哭声和谢云初的话,终于松口…… 很快,大夫入内,诊脉开药,又让人切了参片给妇人含住,手正胎位。 纪京辞看着不住哭泣的小姑娘,又看向衣衫上带着血的的谢云初,问她:“你这是在哪儿救的人?如何救的人?可曾伤着?” 谢云初摇头,这才同纪京辞说,原本只是追随月色出门,去后面看一看月色,谁知在路上听到了打斗声,便灭了灯,躲在一旁树丛中,看到了这对母女。 她还将有两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护卫,救了他们之事一并告知了纪京辞。 “我本以为是谢家的护卫,可仔细一瞧穿着似乎不是。”谢云初垂眸回忆她能想起来的细节,“他们两人虽然穿着不同的衣裳,但打斗之时……我瞧着外衫下面的衣裳都是一样的,武功路数,步伐招式,像是出自同门!” 青锋听到这话,立刻上前同纪京辞道:“主子,这一路都有人暗中跟着我们,属下原本瞧着他们也只是暗中跟着,什么也没有做,有时还会暗中相助,便以为是谢家派来暗中保护谢小公子的护卫,如今谢小公子既然说不是,那……属下去会一会!” 暗中跟着,还会出手相助? 谢云初想了想,确定那两人绝非谢老太爷派来护着她的人,看向青锋道:“的确非我谢家护卫,两人出手毙命,谢家养不出这样狠辣的死士。” 士族豢养死士,这不是什么秘闻。 那样身手的死士,得经过无数次舍命搏杀,才能磨练出一个出来。 第一百零六章:迂腐 “去吧,小心点,别伤人性命!”纪京辞同青锋道。 青锋颔首带人出门。 折腾了一夜,那女子终于在天快放亮时,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人也累得昏睡过去,好在母子平安。 小姑娘得知母亲平安生下弟弟,哭着跑进去看了眼母亲,精神紧绷了好几日,陡然放松……就那么趴在床边睡着了。 谢云初命仆妇将小姑娘抱了出来,安顿在隔壁厢房内。 英兰阁安顿了谢云初带回来的这一家子,她是没法住了。 纪京辞瞧着本就体弱的小徒弟此时眼下乌青严重,便道:“随为师去宝樱阁先歇息,秀行……你着人再收拾出一个院落出来,让你师弟搬进去。” “是!”李南禹应声。 一夜未睡,谢云初这会儿也是疲乏的很,便乖乖随纪京辞回了宝樱阁,由元宝伺候着在偏房歇下。 元宝抱着谢云初沾染了旁人鲜血的衣裳,泪眼汪汪守在门口,下定决心……就算是以后六郎打他骂他,他也绝不离开六郎半步。 上次取披风,六郎就落水,险些命都没有了。 这一次单独出游,竟然遇到了杀手。 要是六郎有一个什么万一,他该怎么赎罪! 同样一夜未睡的元宝坐在门槛上,抱着谢云初的衣裳靠着门,哭着哭着也睡了过去。 青锋回来时看了眼靠在宝樱阁偏房门前睡着的元宝,疾步跨入正房同纪京辞回禀…… “那两人身手极高,似乎有所防备,沿途又有人相助,属下轻敌只带两人去追,出无妄城后怕有人调虎离山威胁主子安危,便掉头回来了,青锋请罪。”青锋抱拳长跪不起。 纪京辞坐于桌案后,垂眸细思片刻,道:“未曾追上也无妨,那两人救了六郎,想必……是来护着六郎的,定会回来,日后仔细留心便是,只要他们不生事就当不知道!但……追杀这一家子的,怕是来者不善,让人多加留意。” 青锋应声:“是!” “报官了吗?”纪京辞问。 “报了,关将军和知县一同带人上山来查看尸首,应当很快就有结果。”青锋说。 纪京辞颔首:“好,辛苦一夜,去歇着吧!” 傍晚,关将军前来纪京辞住所,询问谢云初当日之事,便听李南禹说那刚生产的年轻女子已醒来,正带着自己年幼的女儿正跪在宝樱阁外,要拜谢谢云初的救命之恩,和纪京辞的收容之恩。 关将军正愁没有眉目,本是想要去问这妇人,可听说昨日这妇人难产,或许还未醒,没想到人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来的正巧,正好我问问看这妇人知不知道什么。” 纪京辞让青锋将人请了进来。 那妇人怀中抱着刚出生的幼子,身边还跟着昨日谢云初见过的小姑娘。 两人跪下,郑重朝着谢云初和纪京辞的方向三叩首。 女子洗干净了脸,眉目很是清秀,含泪望着谢云初:“昨日,见小公子身边跟随身手奇高的护卫,便出声将小公子牵扯其中,没成想小公子不怪罪,还收容了我们一家人,刘如玉叩谢小公子。” 刘如玉含泪说完,又同女儿说:“向春,快叩谢恩公!” 小姑娘闻声,乖乖巧巧同谢云初叩首行礼。 昨日那种情况,她身边有高手,这刘如玉将她当做救命稻草,有那般反应出于本能,她本就不怪她。 更何况,今日她惴惴不安来致歉,可见是心存良善之人。 谢云初看了眼纪京辞,道:“收容刘娘子一家的是家师,并非云初。” 刘如玉抱着怀中孩子,转而看向如仙人一般风华超尘的纪京辞,叩首:“多谢先生收容之恩。” “刘娘子不必多礼,请起落座……”纪京辞见刘如玉抱着孩子落座,同刘如玉介绍,“这位是无妄城的守城将军关将军,刘娘子一家的遭遇关将军已知,那些杀手的尸首关将军也已派人带走,正有些问题想要问问刘娘子,不知刘娘子可方便?” 刘如玉看向身着戎装的关怀谷,含泪应声,低头用帕子擦眼泪掩住了眼底的神色。 关将军问了不少问题,可这位刘娘子除了名字、籍贯、住处之外,就只知道这次是随丈夫正准备返回家中为公公奔丧,至于为何会遇到追杀,也说不清楚。 刘娘子刚刚生产身子还虚弱,纪京辞便让仆妇将刘娘子送回去歇着。 谢云初看着那刘娘子纤弱的背影,垂眸……瞧着这刘娘子似乎对人很是防备。 昨夜刘娘子和那叫梁向春的小姑娘,虽然衣衫破烂,满身是血,可外衣之下……堪堪露出的领缘,能看到中衣用的是冰丝月光锦。 刘娘子的丈夫,用的剑……光看月光之下通体黑亮,不沾血珠,破空之声干脆浑实,便知……那宝剑是千金难寻。 刘娘子这一家子,身份怕是不简单。 没有问出什么来,关将军起身准备回城,临行前同纪京辞说:“这个梁朝明现在不得挪动,就先托付纪先生照顾,人若是醒了,纪先生差人来报,我自当将人接走,不扰纪先生安宁。” 纪京辞与谢云初亲自将关将军送至院门口,关将军抱拳:“两位止步。” 说完,关将军又看向朝他还礼的小郎君:“你还是个孩子,下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定要撒腿就跑,不要和纪先生读了圣贤书,便迂腐了,不论何时……即便是要救人,也要先确保自己性命才是。” 正在思索这刘娘子一家身份的谢云初错愕抬头,看着关将军,忙应声:“多谢将军关怀,小子记下了。” 送走了关将军,纪京辞垂眸瞧着少年老成,镇定自若的小徒弟,问:“想到了什么?” “师父,盐帮是不是出事了?”谢云初知道纪京辞消息极为灵通,这种事问纪京辞最为合适。 纪京辞瞧见小徒弟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笃定,好似知道他定然知晓一般,便明白……谢云初已然猜到了那梁朝明的身份。 “盐帮的老帮主,十日前过世了。” 第一百零七章:惶惶 纪京辞说完,谢云初便露出恍然的表情。 那么,这梁朝明……应当就是盐帮老帮主原配所生的长子了。 盐帮老帮主元妻过世后,老帮主再娶,后来只得了一个女儿。 如今老帮主过世,梁朝明携妻女回去奔丧,想来是有人不想让梁朝明回去,这才有了杀手围追堵截之事。 “好了,此事你不要再想了,好好歇着吧。”纪京辞摸了摸谢云初的脑袋,笑道。 “是!”谢云初行礼称是。 · 梁朝明是在谢云初正式开始与纪京辞学习那日醒来的。 他得知自己是被陈郡谢氏六郎所救,又得名满天下的纪京辞纪先生收留,带着妻女前去叩首,又道明了身份。 “自古盐帮与朝廷就有勾结,内人担心那位关将军与盐帮有牵扯,不敢向恩公吐露实情,还望恩公赎罪。”梁朝明一点儿也不拿架子,同谢云初一个十三岁的小娃娃真诚认错。 谢云初遇见梁朝明被围杀时,曾听他绝望高呼……自问一生行善,从无作恶!为何非要至他们一家于死地。 如今再瞧梁朝明,生得浓眉大眼,即便有伤在身十分虚弱,观其气度亦是一身正气。 谢云初说:“阁下当时昏迷未醒,刘娘子携幼子,谨慎些理所应当。” 梁朝明死过一场,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也知道回盐帮之后等待他的是一场血雨腥风,可他又不能不回去。 否则,他和妻女儿子的余生,便只能活在盐帮的追杀之下。 梁朝明写了一封亲笔信,想托纪京辞派人将信和信物一同送到盐帮几位长老手中,请几位长老亲自来迎他们。 “如今内人刚刚产子,梁某人身子虚弱,只能厚颜再叨扰纪先生几日,大恩大德来日梁某人必报!”梁朝明说着,又要跪下。 “举手之劳,阁下不必如此郑重。”纪京辞示意青锋将梁朝明扶下去歇息。 跪坐在纪京辞身旁的谢云初瞧着梁朝明的背影,拳头微微收紧,一想起那夜险些被杀手一剑穿胸,就不免心生后怕。 并非谢云初惧死,而是母亲她们前程未定,而且……她刚刚与纪京辞再相逢不久。 这身子太弱成日里靠汤药吊着也不行。 她想到了关将军说的五禽戏,也不知……她这余毒未清的身子练了,是会加快身子油尽灯枯,还是真强身健体。 当晚,黄大夫来给谢云初诊脉的时候,谢云初试探问了问。 黄大夫思索了片刻,道:“六公子若想试试,倒也不是不可以,老夫每日来给六公子诊脉,若是真有不妥当,六公子停下便是。” 谢云初听到这话如同吃了定心丸,点了点头致谢后,将黄大夫送出了院子。 六日后,盐帮长老带人赶来接梁朝明夫妇。 梁朝明临行前,再三同谢云初致谢这才离去。 谢云初也搬回了英兰阁,开始正式同纪京辞学习。 之前看过谢云初的文章,纪京辞知道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等等这些,谢云初已经能先详熟掌握,且掌握的很好,遣词造句也很宫中,平仄起伏、引经据典、言之有物皆不在话下。 只是,谢云初行文太过锐利,若是求的仕途……至少在殿试之前是不成的。 谢云初固然对朝局和国政国策十分敏锐,能指出弊病,且也能提出解决之策,但……正如谢老所言,不见得主考会喜欢。 在不知道主考的文风和脾性之前,文章做到柔中带刚,刚柔并济最为稳妥。 这几天,纪京辞为谢云初搜集了历届乡试、会试的头几名文章,让谢云初跟着文风仿写。 来年备考县试,纪京辞还有足够的时间来为谢云初做准备。 故而,在让谢云初备考之余,纪京辞倒是拿给了谢云初许多关于,如何做一个合格臣子的书籍,让她看。 平日里讲学,也都多讲些关于古时名臣忠臣的诗文和故事,想在潜移默化之中,掰正谢云初对皇室对君王的态度,至少要让她对皇权存有一定的敬畏之心。 谢云初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没有在意…… 可忠臣为维护皇室、皇帝尊严,甘愿自身受辱的故事听多了,谢云初便明白了纪京辞的用意。 她想起那日纪京辞问她,日后是想要治学,还是入仕…… 两条路,她选不同的路,纪京辞便有不同的教法。 她若治学,纪京辞便与她谈论古籍。 她要入仕,纪京辞便要培养她对皇权的敬畏之心。 谢云初察觉纪京辞的意图,便有意收敛起文章中的锋芒,仿着那些县试、会试前几名的文章来写,却又矫枉过正失了自己的风骨。 纪京辞要求极高,既要谢云初要写出自己的风骨,还得要精雕细琢如同这些县试、会试前几名的文章一般,既不显得摧眉折腰,又要让人如沐春风,还得言之有物。 顾行知是去岁当地县试的榜首,纪京辞便顾行知指点谢云初文章。 顾知行不知文风早已有了轮骨框架的谢云初,如今是在纪京辞的教导下重塑文风。 看到谢云初的文章时,难免腹诽,深觉这谢六郎除了这手字实在是漂亮之外,文章连萧五郎都不如,也不知道这陈郡谢氏到底是怎么逼着他师父,收了这个谢六郎。 尽管顾行知很不乐意,但师父之命他必须遵从,虽态度不好……倒也毫不藏私。 短短一月,谢云初的文章便出了雏形,常有让人惊艳的句子论点。 纪京辞又安排顾行知和谢云初一同做文,再将两人的文章放在一起分说优劣。 顾行知明白,纪京辞这是要让他做谢云初文章的磨刀石,就如同当初用师兄做他的磨刀石一般,比试之中进步是最快的。 对此,顾行知没有任何怨言。 很快,原本还极有优越感的顾行知,见谢云初进步的速度,堪称一日千里,不禁心生惶惶。 谢云初来之前他每日只睡三个时辰,现下……顾行知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便爬起来温习书本。 第一百零八章:请安 即便是顾行知如此勤勉努力…… 八月末的比试之中,谢云初的文章,还是胜过了顾行知的文章。 谢云初的悟性,超乎了纪京辞和李南禹的想象。 每次纪京辞让李南禹分别评论两人文章的优劣之处,谢云初每每都会将顾行知文章的优劣之处记下,取其优处自用,取其短处自警。 能赢过顾行知,这并不意外。 顾行知能吃苦,也有才,故而短短月余,被他瞧不上的士族公子哥儿给赢了,顾行知生气自己不争气…… 这个时候,顾行知也终于明白纪京辞为何要收这谢家六郎为徒。 “终于还是出了个样子。”纪京辞看着谢云初的文章眉目间笑意越发温润,“也辛苦行知了。” 谢云初朝顾行知行礼:“多谢师兄多日来,陪同六郎练习文章。” 纪京辞让顾行知与谢云初一同做文章,是要用顾行知的文章来磨谢云初的文章,也是考教顾知行,更是为了……用谢云初磨一磨顾行知身上的清高自傲。 顾行知同谢云初还礼,好胜心被激起,道:“下次,我一定胜你!” “六郎不过侥幸赢了一次,哪敢与师兄较量。” 晚膳之时,李南禹见顾行知晚饭都没有来吃,说是在屋中读书,叹了一口气,端着饭菜去了顾行知的屋内。 见顾行知坐在灯下写文章,连他进来了都毫无察觉,李南禹走过去将饭菜放在桌上。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案,才让顾行知抬头…… “你正在长身体,别饿着了……吃了再写。”李南禹将饭菜端至一旁的小几上。 顾行知一向尊重自己的师兄,搁下笔,洗净了手上的墨迹,这才在小几前坐下,拿起筷子却食不下咽,忍不住叹气:“师兄,你说……那谢六郎怎么进步的那么快?我并没有见他比我用功啊……” 顾行知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这位师弟身子很弱他知道,师父让其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到了晌午必定会午休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全然一幅被宠坏的富家公子做派。 这几日,听说从授业阁回来,便会在院子里练什么五禽戏,晚间那英兰阁的灯早早就熄了,可他凭什么就能进步如此之快? “行知,六郎并非不用功,而是身子太弱。”李南禹从自己袖中拿出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一篇是师父去汴京时六郎写的,一篇是师父去永嘉时六郎做的,你看看!” 顾行知连忙放下筷子,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接过文章,展开其中一篇细看…… “师父说,六郎的文章笔力雄俊,法足辞备,可配经传,这样的评价……你可见师父给过旁人?”李南禹缓声开导自己的师弟,“师父是觉得六郎的文章锋芒毕露,太过锐利,所以……在重塑六郎的文风,这才是六郎进步神速的缘由,而非是你不够用功。” 顾行知逐字逐句看谢云初的文章,看的心神不稳…… 他想起谢云初那手字,其字与这篇文章的文风一般,风骨俊秀,虽说暗藏锋芒,但不得不承认这文章写的太漂亮了。 顾行知看过不少状元的文章,这样的文章若在北魏殿试上,怕是能夺魁啊! 再看另外一篇文章,对大邺朝政,可以说切中时弊,遣词精准,造句如阳,比上一篇文章更为锋芒毕露,大胆锐利得让人有如坐针毡之感,实乃见解独到,简明扼要,一针见血…… 跟随纪京辞学习,了解各国的国政、国策这是最基本的功课。 故而,顾行知对大邺国政弊端也是有所了解的。 顾行知自诩在他这个年纪中,已是佼佼者。 却不想,被后来者居上…… 她想起今日谢云初那句侥幸赢了之语,只觉自己脸火辣辣的。 这谢六郎,当真与那绣花枕头萧五郎不同。 “六郎……从前便是永嘉出了名的神童,五岁之时出口成诗,就连皇帝都曾称赞六郎的诗词大气磅礴!只可惜六郎在神童举殿试前夕病了一场,未能去参加神童举。” 顾知行仰头看着自家师兄,表情意外……那谢六郎竟然如此厉害? “你只觉六郎是士族出身,却不知……六郎因着身子不好,之前是谢氏一族的弃子,过的极为艰难。”李南禹抬手摸了摸顾行知的脑袋,“这世上,人人都有人人的不容易,你不必因六郎士族的身份对六郎成见如此深,非要处处压六郎一头。” 顾行知垂眸看着谢云初的文章,点头:“我知道了师兄。” “瞧瞧你这段日子,瘦的衣服都大了一圈,用功不是这般舍了身子康健去拼的!六郎才十三岁尚且明白,身子是学习的前提,身子累垮了熬坏了……事倍功半!” 李南禹点了点桌几:“吃饭!” 顾行知将文章叠好还给李南禹,这才回来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很快便将饭菜用光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寒来暑往,云淡日丽。 无妄山的枫叶红遍之时,萧五郎从汴京偷偷跑回了无妄山。 谢云初这日要下山去无妄城内的谢宅,请谢氏专程请来的大夫诊脉,出门时……与刚刚要进院门的萧五郎碰了一个正着。 一身华贵白袍,脚蹬鹿皮短靴,双眼乌黑圆亮的俊美少年,高坐于骏马之上,手持乌金马鞭,颐指气使让他沿途雇来的镖师将东西从马车上搬卸下来。 瞧见谢云初从院内出来,萧五郎坐在马背上挑眉,居高临下看着谢云初,等着这个后入师门的师弟来向他请安。 谢云初浅浅同萧五郎颔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上了门口的马车。 “唉!看不见本……师兄吗?不知道过来请安?”萧五郎高声道。 谢云初并不搭理萧五郎,扶着元宝的手上了马车。 萧五郎气得握紧了马鞭,亏他还好心给这个“师弟”带了礼物,不就是文章做得好嘛,傲什么傲! 萧五郎哼了一声,下马跨入院门。 “五郎回来了。”李南禹听外面守门小童来报,萧五郎回来了,便迎了出来。 ------题外话------ 长评有礼活动已经结束,获奖名单如下: 第一名:与柚子结弘的晟二花 第二名:小可爱羊羊皮蛋瘦肉加小周 第三名:甜妹儿阿希是土狗三日坊主 请获奖的小可爱速速入群,联系管理员哦! 感谢小可爱对《大邺女帝》的支持和喜欢! 群号: 276640975 第一百零九章:长居 一见李南禹,萧五郎鲜明漂亮的白净小脸顿时有了笑意。 他随手将马鞭丢给护卫,迈着欢快的步子朝李南禹走去,长揖一礼:“许久不见,师兄可还好!师父可还好?” 李南禹见正往院子里搬挪东西的仆从,怀里竟还抱着插满冰糖葫芦的糖葫芦棍进来…… 再看那箱笼里,装满的都是寻常百姓家小孩子年幼时玩耍的一些小玩意儿,李南禹头疼不已,可瞧着笑容明朗丝毫不拿架子的萧五郎,李南禹只能叹息还礼:“一切都好。” “那就好!”萧五郎献宝似的同李南禹说,“我给师兄带回来了好多好东西!” 李南禹瞧见萧五郎虽然高兴,可萧五郎身份特殊,还是不免担心。 “师父刚送你回汴京不久,你怎么又回来了?” 无妄城地处北魏大邺两国交界,此次两国兴兵灭戎狄,李南禹揣测……师父是担心来日两国在分割戎狄之上有龃龉,北魏会动萧五郎的脑筋,这才送萧五郎回汴京避避。 可这萧五郎竟然胡闹回来了。 萧五郎尴尬摸了摸鼻子,道:“其实,我原本没想着回来,这一次大邺是我二哥领兵出征戎狄,我不放心偷偷跟着我二哥……想同他一道去,没想到追到半路被我二哥身边的沈先生给发现了,沈先生连二哥的面都不让我见,就要让人压着我回汴京,我这才扯谎说自己是要来无妄山,只是同大军同路……” 沈自在发现萧五郎时,萧知宴才刚离开大军不久,沈自在生怕萧五郎发现了萧知宴不在大军之中,当天便安排人将萧五郎给送来了无妄山。 不过这一路,萧五郎玩儿性大,一路游山玩水,沿途买了个没完没了,这一路行来多了几大车的行李,还雇了镖师。 “五公子,属下四人已将五公子送到,这就要回去追随二公子了。”萧知宴的下属上前同萧五郎行礼。 萧五郎闻言,转过头又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皇子姿态,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朝着那下属丢了过去:“赏你们的,去吧!战场上刀剑无眼……护好我二哥,回来自有你们的好处。” “属下领命,多谢五公子!”那下属抱拳致谢,带着人退出了小院。 “师兄!快带我去见师父吧!”萧五郎回头同李南禹说话,又是那乖顺可爱的模样。 李南禹颔首,带着萧五郎朝内院走去。 萧五郎跟着李南禹走前,交代小厮将他给师父和师兄准备的东西都抬过来,便欢快而去。 青锋抱着剑,将身形藏在黑漆木柱之后。 他刚才看到护送萧五郎的四个护卫,看他们的武器,想到了那天晚上救了谢云初的护卫,他略作思索,一跃从院墙翻了出去,决定去试试那四个护卫的武功路数。 · 谢雯蔓知道今日谢云初要回来,早早便起来候着…… 谁知微阳起得更早,在扫院子。 从到谢家后,微阳干活很卖力,她希望自己好好给主家干活,能早日还够主家买她的银子,回家找爹娘。 其实,谢雯蔓带着微阳出发前来无妄城前,见微阳可怜……成日里背着人偷偷抹眼泪想爹娘,便打发了人去微阳家里头看看,若是微阳的爹娘愿意,可以让他们见上一面。 可谢雯蔓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微阳的父母已经卖了宅子离开永嘉了。 而且下人还打听到,以前微阳在家中时,经常受父母凌虐,吃不饱穿不暖。 谢雯蔓一听,打消了替微阳寻父母的念头,带着微阳来了无妄城。 这段日子,微阳在谢府养出了一点儿肉,脸也圆了,也白净了,若是不看她脸上的胎记,着实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听说今日谢云初回来,微阳不敢在府门外候着,怕别人对她的脸指指点点,只躲在大门后,一听到有马车或马蹄的声音,便跑出看…… 终于,一驾马车在挂着谢字牌匾的高门前停下,元宝从马车上跳下来,置好马凳,扶住弯腰从马车内出来肤色雪白面容如玉的小郎君。 微阳立在门内,乖巧按照刘妈妈教的姿势行礼:“见过六郎……” 谢云初下了马车,看着脸上有了笑容的微阳,眉目也舒展开来。 小孩子其实是很单纯的,她能明白谢云初对她的好和照顾,所以很喜欢六郎,也想对六郎好。 她曾听仆妇和婢女偷偷议论过,说不知六郎为何对她这个外面买来,脸上还带着胎记的野丫头这么好。 其实,微阳也不明白。 谢云初拎着衣袍下摆,缓缓走上高阶跨入门槛,抬手摸了摸微阳的脑袋:“怎么立在门口?” “等六郎……”微阳说着从胸前掏出用牛皮纸包好的点心,双手递给谢云初,“给六郎。” 这是微阳吃过最好吃的点心了,大姑娘说她规矩学的好,将这点心赏给了她,她就想留给六郎。 谢云初看着微阳将牛皮纸展开,里面放着几块桂花糕,小姑娘闻着桂花糕的味道明明都要流口水了,硬是忍着不吃,将好吃的捧到谢云初的面前。 谢云初也经历过小姑娘这种,只想把自己认为的所有最好的好东西,都给一个人时,一腔满满的雀跃。 她在回想,那时纪京辞是怎么做的? 纪京辞并不会推辞,而是将她的真心收下,哪怕那东西对纪京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谢云初坦然收下小姑娘的这份好意,真诚道谢:“多谢微阳惦记着我,好久没吃了,正想着桂花糕的味道呢。” 听到谢云初喜欢,小姑娘笑容越发灿烂。 谢雯蔓亲自在垂花门处迎谢云初,一瞧见谢云初,就忍不住笑开来迎上前。 这段日子来无妄城,谢雯蔓精神好了不少,听说还在这里置了不少铺子和田地,俨然打算在这里长居的架势。 “来到无妄城后,听了云昭郡主的故事,又想起你当初同我说的秦绿芙的故事,想起……亦是出身陈郡谢氏的才女谢道韫,长姐觉得……女子并非做不了男子可做之事!” 第一百一十章:设局 谢云初点了点头:“长姐能这么想很好。” “即便是现在这个时代……比起东晋,比起前朝对女子更为苛刻,但……只要心不受束缚,便可得自在。” 谢雯蔓深觉自己做不到像云昭郡主和秦绿芙那样,提刀上阵保家卫国,可也能做那些男子能做之事,比如……同族中其他族叔伯一般从商。 哪怕自己不露面,让身边管事去办事,也不是不可。 “只要长姐觉着高兴,尽管去做……有六郎在!”谢云初握了握谢雯蔓的手。 谢雯蔓眼眶微红:“长姐知道!走吧……先去让大夫给你瞧瞧!” 大夫诊过脉,虽然还是老一套的说法,药方也是还是无功无过……以温补为主。 但,经过谢云初这段时间早晚练习五禽戏,她自己感觉到体力明显好了不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现象。 谢雯蔓将母亲从永嘉给谢云初送来的衣裳和吃食收拾好,让人搬到马车上,又拿出一封信递给谢云初。 “这是柳四郎送到家中给你的信,祖父让过来送东西的仆从带了过来。”谢雯蔓将信递给谢云初。 谢云初没想到柳四郎竟又给他写了信,拆开来细看…… 信中,柳四郎说了他从军的曲折,虽然险些被他父亲关在家中祠堂出不来,可他是柳四郎哪是能被祠堂关住的。 在二皇子出征当日便偷偷翻墙出门,他也去追大部队了。 柳四郎还在路上遇到了和他一样,偷偷尾随大军的五皇子。 柳四郎在信中嘲讽五皇子偷偷摸摸追大军时,不知道掩藏好自己的身份乔装打扮,反倒大大咧咧,一路耀武扬威。 二皇子的人来抓五皇子的时候,险些连累得他也被发现。 不过好在他机灵跑了,谁知道五皇子被抓住送回汴京才二十几天,他以为自己安全了,竟因乔装的太好,被当做细作抓了。 好在提审的时候二皇子认出了他,他道出实情……只求二皇子别将他送回去,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还提出要与军中的将士比试,要是赢了就请二皇子将他留在军中。 二皇子倒是给他机会了,他也赢了,二皇子也信守承诺将他留在军中,可却是将他丢到了火头军里让他当个烧火的,气得柳四郎心口疼。 柳四郎在信中又说,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火头兵,可等上了战场……二皇子必定会发现他天赋异禀,是个当先锋的好材料。 他还在信中要谢云初备好贺礼,等他荣耀回来。 谢云初看着柳四郎的信忍不住笑开来,柳四郎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自信、爽朗。 但柳四郎既然是偷偷跑出去的,甲胄沉重自然不能带,沿途被查到是大罪。 军中甲胄都有定数又都是重步兵和重骑兵才能佩的,民间也没有人敢私藏贩卖,柳四郎身份特殊,萧知宴不能将柳四郎放在重步兵,和重骑兵这样紧要的队伍之中。 安排他当个火头军,也算是合适了。 “永嘉来的人说,若是六郎要给柳四郎回信,谢氏可帮忙送到。”谢雯蔓将热茶推至谢云初的面前。 谢云初想了想,摇头:“柳兄能往外送信已属不易,再将信送进军营之中,怕是会让人误会,送些易于存放的吃食吧!” 谢云初知道柳四郎是个口腹之欲有些重的人,入了军营之后,恐怕吃的不是很好…… “好,此事长姐来安排。”谢雯蔓说着,摆手示意刘妈妈带着微阳她们出去,而后才压低声音同谢云初道,“长姐思来想去,觉着大夫为你诊脉……之所以诊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是因大夫都将你当做男子,你下一次休沐换上女装,长姐带你去偏远些的地方让大夫给你诊诊脉。” 谢雯蔓实在是担忧谢云初的身子。 如今他们远在无妄山,也不必担心谢氏的人知道。 若是之前,哪怕只是为了不让谢雯蔓担忧,谢云初也答应了…… 可,自从那天救了梁朝明一家,谢云初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便不得不谨慎。 她并非男儿身的事,暂时还不能被旁人知道。 “长姐,虽然我们在无妄城,但要更小心些,师父睿智,若是被师父知道,怕难以收场。我知道长姐担忧我的身子,这样……等年节我们回永嘉时,路上再见机行事。”谢云初望着谢雯蔓道。 谢云初这么说,倒也很有道理,谢雯蔓只得点头。 金乌西坠之时,谢云初也从谢府出来,准备回无妄山。 上马车前,谢云初看了眼扶着她上马车的元宝,问:“刘管事都安排好了吗?” 刘管事是谢老太爷派给谢云初的,此次先谢云初和谢雯蔓一步来了无妄城,提前在无妄城打点。 且谢老太爷已经将无妄城谢宅里所有谢家奴仆身契,都给了谢云初,整个谢宅奴仆都得听从谢云初之命。 “刘管事说……让您放心。”元宝道。 上次在后山,千钧一发之际冒出来救了她的两个护卫,让谢云初很在意。 她的一举一动被人窥探,而她却不知背后窥探之人,也不知窥探她之人的目的所在,这让谢云初内心十分不痛快。 她想,既然有人派人来盯着她,也护着她,只要她遇险盯着她的人必定现身…… 故而,今日谢云初走时故意只带了两个护卫,就是为了设局将盯着她的人引出来。 元宝还有些紧张,察觉马车出城入了山道,他坐在马车内不住的搓手。 “六郎,暗中盯着六郎的人会不会不上当,不出来啊?”元宝忍不住看向正闭目养神的谢云初。 “他们会出来的。” 谢云初局设的粗糙又简单,但对于领命办事之人……即便是他们瞧出是局,也不敢冒险。 所以哪怕他们瞧出可能是在做戏,他们也只能选择先救谢云初。 林荫长道上的高树冠盖,影子被拉的老长,浓绿阔叶被涂抹成西方天际尽头的耀目金色。 一行蒙面之人,手持长刀,拦截在僻静无人的山路当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有心 不知情况的马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勒马,正要调转马头,就发现马车已被人团团围住。 “六……六公子,我们的……我们的马车被人围了。”马夫瞅着那些人手中泛着寒光的长刀,话音止不住颤抖着。 马车一停,元宝就已经全身紧绷,听到这话,看向谢云初。 “马车上的可是谢氏六郎谢云初?” “尊驾为何拦我马车?” 小郎君沉稳从容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 “有人让我来取你性命,受死吧!”谢家护卫按照刘管事的交代,扬声喊完,就朝马车的方向杀气腾腾冲去。 “六郎,我们快下车逃吧!”元宝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拉开车门就要下马车…… 谁知,马车车门刚拉开,那大刀就重重砍在了马车结实厚重的板木上,元宝被吓得尖叫一声。 隐藏在暗处的两个护卫,见那些“贼匪”已然扑到马车跟前,立时现身…… 一人从高树上一跃而下,立于马车车顶,露出臂弯弩箭,干脆利落射出…… 一人跃入人群中,一手拽住骏马缰绳,怕惊了马,一手抽出长剑杀气凛然。 然,两人没想到,等着他们的不是一场血战,而是铺天盖地的锁子网。 大网连同骏马和马车……和他们齐齐笼在网下,拽着网的护卫,用力一拉,埋伏在林间的谢家护卫举弓箭冲出瞄准两人。 两人眸色沉沉,立在马车车顶护谢云初的护卫跳下马车,正要拼死博出血路,却听马车内的小郎君开口:“想请两位见一面,以谢两位救命之恩,两位却迟迟不现身,只能除此下策,还请两位海涵。” 两护卫对视一眼,见那十三岁的小郎君弯腰从拉开车门的马车上出来,含笑看着他们。 谢家护卫动作利落,将锁子网钉入地下。 此时,两人和谢云初一同被困在铁网之中,着实是插翅难逃。 谢云初认出眼前的两人,已经不是那夜救了自己的护卫。 可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和所用武器,却又都是一样的,招数亦是出奇的一致…… 说明,背后要监视保护她的人,有一支这样训练有素的队伍。 “两位,收了武器吧!”谢云初在马车上坐下,看着两人,装作不知道监视护着她的人已经换了,“你们二人曾救过我,我也只是想知道……是谁让你们来护着我的,来日报恩也有个对象,别无他意。” 两人唇瓣紧抿着不吭声。 “为了将二位诱出来,光这能捉人却不会伤人的锁子网,就造了一个多月,若二位不说,我是绝不会轻易放二位离开的。” 两人还是不吭声,视线四处打量,想要寻可以冲出去之路。 谢云初想到了远在汴京的长公主,却又觉得若是长公主的人,怕是巴不得她死,不会救她。 那么……就只剩下,曾经上了她马车的二皇子萧知宴了。 萧知宴行军途中离开大军出现在永嘉,她知道此事……且也算帮着萧知宴躲过了追杀他的人。 之前萧知宴托谢氏将他查到的东西送回汴京,而不是让自己人送回,谢云初便想到萧知宴有意隐藏自己实力。 所以……萧知宴手中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她并不意外。 “即便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们是谁的人……”谢云初摆手示意护卫们离远些。 谢家护卫见状,纷纷退出十步之外。 谢云初缓声开口试探二人:“你们是二皇子的人。” 两人握紧了手中兵器,还是不吭声,面无波澜,可眼神骗不过谢云初。 “还是……长公主的人?”谢云初抛出一个长公主,觉着还不够,“还是祖父派来的人?” 两人在谢云初说话间,已经找到了突破口,一人冲了两步,一脚踢飞了钉在地上的铁钉,一跃上树将锁子网拉开一道口子。 谢家护卫上前正要将两人拦住,谢云初却抬手制止。 “怎么说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让他们走……” 萧知宴派人盯着她护着她,这是为什么? 是怕她将他去永嘉之事说出去? · 谢云初回到山上天已经黑透了。 她先去纪京辞那里同纪京辞请安…… 桌案上燃着黄澄澄的烛火,萧五郎正端坐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中捉着笔……偷瞄正在看书的纪京辞。 听到李南禹清了清嗓,萧五郎忙端坐身子,对着桌上的白纸苦着脸冥思苦想。 见谢云初进门,萧五郎抬眉瞅了谢云初一眼,收起自己苦哈哈的脸,做出高傲姿态。 “师父,师兄,六郎回来了。”谢云初进门行礼。 “六郎回来了。”纪京辞放下手中的书,眉目含笑看向谢云初,问,“今日诊脉大夫如何说?” 谢云初跪坐在纪京辞身侧,老实回答:“大夫只开了些温补的药,不过这一阵子听了关将军的话早晚练习五禽戏,倒是觉着身体轻快了一些。” 纪京辞算着日子,最快要到明年三月才能见到顾神医。 他摸了摸谢云初的脑袋,只要顾神医愿意出手,六郎不见得没有活命的机会。 顾知行为纪京辞取茶还未回来,就听谢云初说:“长姐让我给师父还有师兄,带了自家厨娘做的金丝燕窝糕和桂花酥……” 谢云初示意元宝将食盒拿上来。 元宝连忙迈着碎步上前,将一匣子点心搁在纪京辞面前,又将一匣子送至李南禹的桌案上。 李南禹打开匣子,瞧见里面精致的点心,赞叹了一句:“好精致的点心,谢大姑娘有心了,每次六郎回来……都让六郎给我们带好吃的点心。” 萧五郎眨巴着黑亮的眼睛看向已经空了两只爪子的元宝,他的呢? 谢云初正低声同纪京辞说:“知道师父喜清淡,这次给师父的点心是用素油做的。” 前两次谢雯蔓给纪京辞准备的点心,谢云初怕引起纪京辞的怀疑未曾提点,做的都不大合纪京辞的口味。 后来谢云初再下山,纪京辞总会叮嘱谢云初,让谢大姑娘不必再为他准备点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呼应 眼见元宝退出了内室,萧五郎顿时不乐意了。 他就算不喜欢这个谢六郎,做为师兄,还知道勉为其难给他带礼物呢! 这谢六郎倒好…… 只给师父和师兄带,就是不给他和那个穷酸的顾行知带! 瞧不起谁呢? 顾行知是个穷酸的也就罢了。 他可是皇子!皇子啊! 况且,今早上谢六郎出门的时候,明明看见他回来了,竟然不给他带! 萧五郎心中有气,偏过身去的动静就难免大了些。 谢云初听到动静,余光瞧见萧五郎桌几上没有点心,知道五皇子这是闹孩子脾气了。 闹脾气的五皇子正恼火着呢,就见顾行知取了茶回来,元宝也跟着抱了两个匣子进来,将一个匣子放在顾行知的面前,另一个放在他面前。 顾行知拿了谢家这么多次点心,再怎么也知道吃人嘴短,瓮声瓮气同谢云初拱手道谢:“多谢……” 看到自己也有点心匣子,萧五郎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做出一幅十分嫌弃的模样,瞅着描着荷花的点心匣子道:“这匣子做的这般丑陋,不过……看在你一片心意的份儿上,我这个做师兄的就收下了。” 本就不想给萧五郎点心的元宝,气得翻了个白眼。 今天早上元宝见这萧五郎对自家六郎那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很不喜欢这个萧五郎。 现在点心给了他,他还嫌匣子丑! 他怎么不嫌他自己丑! 谢云初也不恼,只道:“听秀行师兄说,萧师兄不喜甜食,我家长姐不知……今日的点心偏甜,还请萧师兄保函。” 一听甜,萧五郎眼睛里的高兴都快溢出来了,却还是做出那副瞧不上的样子,将匣子推开看了眼。 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萧五郎心情更好了:“还算精致,应当可入口。” 顾行知忍不住朝萧五郎翻了个白眼,若非师父在这里,他都忍不住要驳斥萧五郎了。 “悔过书可写好了?”纪京辞搁下手中的书本,问。 萧五郎立刻挺直腰脊,看着空空如也的白纸,恭敬同纪京辞一礼,一脸真诚道:“师父让徒儿写悔过书,可师父……徒儿实在是不知,错在何处?徒儿不过是想追随师父,在师父身边尽孝治学罢了。” 顾行知再次对萧五郎翻了一个白眼。 “行知,你来说说……五郎错在哪里了?”纪京辞端起茶杯道。 顾行知朝纪京辞行了一礼,这才开口:“此时,正大邺和北魏合兵灭戎狄之时,两国联手……不论最后能否灭戎狄,戎狄曾在北魏和大邺灭蜀之战中……趁乱抢走的土地定然能拿回来,而之后如何瓜分土地,两国起龃龉的可能性极大,届时若北魏知道大邺五皇子在无妄山,动了歪心思,萧五郎危矣!” 李南禹看着萧五郎点头。 顾行知虽然是北魏人,可这番话说的很是客观…… “师父让你回汴京,自然有让你回汴京的道理,等到战事结束……该接你回来的时候,也自会去信让你回来!” 他睨着萧五郎。 “你萧五郎个人性命荣辱都不要紧,可你身为大邺皇子,一旦你被俘虏,救不救……受损的都是你的母国!”顾行知拿出做师兄的架势,“在其位不谋其事,受大邺百姓供养,不思责任担当,随心所欲自作主张回来,心中无母国、无君父、无师命,还敢说不知错在何处?” 萧五郎倔强的不肯认错:“你也说了可能会起龃龉,既然我父皇答应让我二哥带兵出征,自然就已经同北魏的使臣谈妥了灭戎狄之后,如何分戎狄,用得着你一个北魏人在这里操心!” “五郎!”李南禹皱眉训斥萧五郎。 萧五郎梗着脖子偏过头去:“说的好像我们大邺朝臣都是酒囊饭袋,就你顾行知聪明!这次出兵联军主帅是北魏将军,舍命的定然是我大邺将士,若是拿不到我们想要的好处,我父皇是吃饱了撑得出兵?我二哥是失心疯了请命领兵……带我大邺将士去送死?” “既然你有高见,不妨说来听听,我倒想知道知道,你们大邺臣子都有什么样让人叹为观止的手段……”顾行知冷笑。 跟随纪京辞时间最久的李南禹,早就对纪京辞让弟子论朝政时局争辩习以为常,为自家师父添了茶水静静坐在一旁。 “我就不说,气死你!”萧五郎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 纪京辞笑着转头看向谢云初:“六郎……你说呢?” 谢云初抿了抿唇,道:“其实,六郎以为,此次说是灭戎分戎之战,不如说……这场仗打完之后,北魏和大邺是要完成二十八年前,灭蜀国之战的土地划分。” 纪京辞攥着水杯的手微微收紧,见谢云初黑白分明的眸中尽是坦诚望着他,颔首示意谢云初接着往下说。 “早在百年前,占据北方的北魏与占据西南的蜀国……相继因变法壮大,北魏扩大版图……或以战或以盟,相继占领大邺的大同府、定州……夏州、永州以北之地,将戎狄赶至了更西边。” “如日中天的蜀国,则是将与大邺的国土边界朝大邺的北方……和东方推进延伸,大邺的西州、岷州、秦州、金州、江陵府、洪州、到泉州以西全都归入了蜀国!” “再后来,蜀国遇昏主,大邺为了夺回被蜀国侵占的国土,与北魏联手灭蜀。灭蜀之后,北魏提出了论功分地,大邺便只拿回了恭州、辰州、虔州、潮州以东之地,这导致北魏对整个大邺形成了包裹之势……” “可这其中瀘州这一带,说是归入了北魏国土,可实际上却被自称是匪的秦绿芙带兵占据把控,等于是切断了北魏国土的南北呼应,” “而之前的灭蜀之战中,北魏和大邺忙着对付蜀国,腾不出手对付戎狄时,戎狄出了一位名唤冒单的王,统一了戎狄……占据陇右都护府,将势力扩张至吐鲁番。归入北魏的茂州、雅州,常常被戎狄骚扰,戎狄甚至多次入瀘州……打到了无妄山、大邺的恭州和黔州。” 第一百一十三章:收拾 “而戎狄和吐蕃经过多年较量,吐蕃各部已对戎狄有臣服之态,若真让吐蕃戎狄联合起来成了气候,大邺被北魏怀抱其中,东面又是临海无后顾之忧,忧患小。可北魏与戎狄是世仇,历来的死对头……可就要头大了。” “我猜,北魏更担心的,是一旦北魏和戎狄打起来,大邺会趁乱拿回巫州、邵州以南之地。更怕大邺与戎狄、吐蕃联手对付北魏,所以北魏才会要求大邺与北魏出兵灭戎狄。” 话说糙一点,就是威逼利诱,先让大邺和北魏一起出兵先把戎狄打了,让大邺和戎狄结仇…… 日后大邺要是想和戎狄联合,也就没有如今容易。 谢云初想了想说:“能让大邺心动,北魏除了威逼之外,恐怕是用瀘州以南之地为利,说动大邺出兵,大邺不用与北魏这样的强国对上拿回故土,自然是乐意的。” 而对北魏来说,只要有秦绿芙在瀘州一带,他们北魏南北国土就处在一个难以呼应的尴尬之地,如今既然不能再同大邺打,就只能先将这地方给大邺,让大邺给北魏卖命。 “大邺这边,是在安平侯夫人带着北魏密使入汴京一个月后才决定出兵的,想来……两国契约已经签订。” “听听!”萧五郎因着谢云初的话扬眉吐气,仰着下巴瞅向顾行知,“知道了没有!” 顾行知眉头紧皱:“但,这并没有明文昭告天下啊!” “若是昭告天下,北魏的文人怕是要闹翻天了。”谢云初声音徐徐。 不论是打仗也好,割地也罢……都是各国政治家的手腕罢了。 “所以,师父让萧师兄避回汴京,其实不是怕两国最后分地闹掰,抓了萧师兄做威胁,是怕战事结束后,北魏割地之事大白天下……北魏中有些一腔热血的读书人或爱国的侠士,走了极端,要害萧师兄,激起两国不合?” 谢云初问纪京辞。 历史上并非没有这样的事。 灯光之下,纪京辞极为温润的眸子定定看着谢云初,忽明忽暗。 国与国之间的前尘历史,与如今的相互博弈…… 这十三岁的小郎君,没有消息来源,也未免看得太清了。 这难免让纪京辞再次想起云初来。 那些年,云初因脸上的胎记自卑不善言辞,可也再没有比云初对时局更为敏锐之人了。 而今,他遇到了一个与云初名字一样的孩子,这孩子……竟也如她一般洞若观火。 是不是,这个世上……名唤云初之人,都是这般独具慧眼。 纪京辞在知道北魏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与大邺联合出兵之时,便动身将萧五郎送回汴京了。 他收大邺五皇子为徒不是密事,难保有人会找到这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半晌,他颔首,摸了摸谢云初的脑袋,望着萧五郎:“你可明白了?” 萧五郎听了谢云初一席话,手心收紧,点了点头。 谢云初看向萧五郎。 既然她能明白纪京辞将萧五郎送回汴京城的苦心,二皇子那样……懂得隐藏自己实力的人,将萧五郎送到无妄山,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等大战之后,北魏割让城池的实情传开,萧五郎在无妄山出事,二皇子尽可用此事做文章,为大邺……为他自己取得更多的好处。 “那,二皇子为什么还要让人将萧五郎送来无妄山?”顾行知有些不解。 “我不许你揣测我二哥!” 顾行知还什么都没有说,萧五郎就突然如炸了毛的猫,挺直脊背恶狠狠等着顾行知。 顾行知看到萧五郎这副模样,根本不惧,反倒说:“萧五郎,身为你的师兄……我提醒你一句,身在皇家,你得防着点儿你那个二哥!” 萧五郎猛地站起身,顾不上还当着纪京辞的面,一脚踹翻了桌子,连带着谢云初带回来的精致点心,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顾行知看着散落了一地的点心,顿时怒火中烧,也顾不上师父还在,站起身高声训斥…… “萧五郎!谢家姐姐不知道你回来,哪能未卜先知为你准备点心,六郎给你的那匣子点心定然是谢家姐姐给六郎准备的!你不吃就罢了,别人心意你凭什么糟蹋!一身的纨绔子弟的作风,你也配拜师父为师……”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能拜师父为师的都是士……” “好了!”李南禹陡然拔高声音,站起身来训斥两人,“像什么样子!师父还在这里呢!” 纪京辞面色冷沉,不怒自威。 萧五郎和顾行知回过神来,两人连忙行礼请罪。 纪京辞教过许多学生,清谈辩驳常有,可还从未见过哪个学生敢在他的面前掀桌子。 “将这里收拾干净。”纪京辞起身拂袖而去。 谢云初原本还想私下里,将已查出那日护着她的两个护卫,是二皇子萧知宴属下告诉纪京辞,眼见纪京辞已然生气,她连忙起身,恭送。 虽然纪京辞未曾发火,可萧五郎和顾行知心里都怕得很。 往常做错了事情,师父还会罚他们抄书,今日竟然没有罚他们就走了。 这……这可怎么办? 两人抬头,都朝李南禹看去。 “还愣着干什么,自己收拾干净!回去思过……”李南禹拿起桌上的点心,同谢云初道,“六郎我们先走。” 谢云初应了一声,同萧五郎和顾行知两人拱了拱手,跟在李南禹身后一同离开。 其他人一走,萧五郎和顾行知两人如同斗鸡似的看了眼彼此。 “你自己掀的桌子,自己收拾!” 说完,顾行知抱起自己的点心,仰头跨出了书斋。 萧五郎是皇子,娇生惯养嚣张跋扈惯了,照着他的性子早就拂袖而去,大不了叫下人来收拾。 可一想到刚才气走了师父纪京辞,他就不敢。 萧五郎站在灯下良久,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弯腰将桌案扶起,捡起笔墨纸砚和被他弄脏的白纸。 等收拾干净被墨弄脏的地板,萧五郎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染的乱七八糟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防备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生气…… 其实,他不该生气的。 又不是二哥送他来的,是沈先生! 可沈先生是二哥的人,没有得到二哥首肯,沈先生会派人送他来无妄山吗? 二哥就不怕,他来了无妄山,被歹人伤了吗? 萧五郎眼眶微红。 他不笨,若他真是被二哥故意送到无妄山来的,他也能想明白二哥在盘算什么…… 所以他才会这么生气! 可他不相信。 二哥对他只是面冷而已。 他不该这么揣测二哥! 萧五郎用衣袖抹了把眼泪,他将点心盒子扣上,咬着牙关,目光坚定。 他不走,他就在这里等着,他倒要看二哥会不会真的不顾他的安危。 · 当天晚上,谢云初打完五禽戏,让元宝去取热水,准备洗漱歇息,窗户突然被人推开。 她转头。 萧五郎立在窗外,用那副高高在上的目光瞧着她,随手将一个花里胡哨的包袱丢在了窗内摆着花瓶的长案上。 “今日并非有意打翻你长姐准备的点心,这些……给你赔罪!” 说完,萧五郎转身就走。 谢云初走至窗前,见那别别扭扭的漂亮少年冷哼一声,与端着洗漱热水的元宝擦肩时。 元宝看见萧五郎,想起萧五郎掀桌时的动静,脸都白了,忙小跑了过来:“六郎!那萧五郎可是欺负你了?” “没有,他是来送礼的。”谢云初将那花里胡哨的包袱打开。 里面除了有一堆牛皮纸包好的甜腻果子,还有皮影,和十分漂亮的蹴球……民间小孩子才会玩儿的小老虎。 包袱里面还裹着一串已经化了的糖葫芦,黏糊糊的糖……粘的到处都是。 谢云初被这一堆小玩意儿逗笑,元宝却气得不轻。 “这萧五郎是故意的欺负六郎吗?拿这么些孩子玩儿东西来哄人就算了,还弄得黏糊糊的!” 谢云初从黏糊糊包袱里拿出一支细长的紫檀木匣子,一打开……里面放着根上好的毛笔,一瞧便是御赐之物:“萧五郎应当不是故意的。” 元宝看到那根笔,表情好了一些,可看到这黏糊糊到处都是糖浆的包袱,忍不住又说:“这萧五郎脑子应当不好使,怎么能把糖葫芦裹在包袱里!” 糖葫芦这种酸甜口……纪京辞是很喜欢的。 谢云初想到今日纪京辞的确是生了气,转头问元宝:“长姐新制的梅条,你放哪儿了?” “就在箱笼里,六郎要吃吗?” “你拿一罐,我去师父那一趟。”谢云初笑着说。 这个时辰,纪京辞应当还没有睡下。 “好,那萧五郎送来的这包袱呢?”元宝心里很嫌弃,很想要丢掉。 “擦干净了放着吧,这包袱洗干净了放好,明日……我还给萧师兄。” “是!”元宝心里虽然不情愿,还是乖巧应声。 元宝因上一次谢云初后山险些被杀的事心有余悸,见谢云初要去找纪京辞,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说什么也要跟着谢云初一起去。 谢云初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元宝和梅条,一同前往宝樱阁。 她到的时候,一身素衣的纪京辞,正带着襻膊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院内灯火通明。 谢云初立在门前,手中攥着瓷罐,看着纪京辞将根部已经腐烂的花草挖出来,重新种上新的…… 以前谢云初住在宝樱阁时,总是说想在院子里种一些花花草草,可一直都没有时间。 同样带着襻膊,取了热茶出来的青锋瞧见站在门口的谢云初,低声同纪京辞道:“主子,谢六郎来了。” 谢云初闻言,连忙行礼:“六郎见过师父。” 纪京辞直起身,从开辟出的那片土地走出来净手:“六郎怎么来了?” 谢云初跨入院门:“今日长姐新制了些梅条,原本让我带给师父和师兄的,元宝给忘了……我便先给师父送过来了。” 纪京辞接过青锋递来的帕子擦手:“辛苦六郎了。” “还有一事,六郎要同师父说……”谢云初看着在石桌前坐下,端起热茶的纪京辞,“今日回来的路上,我设局……将跟着我的护卫引了出来,发现那两人并非那夜救了我的护卫,但是招数和所用武器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想……这两人背后的主子,应当有一支如同他们这样训练有素的队伍!” 青锋有些意外,谢云初这个十三岁的小娃娃竟然能想透这个。 今日,青锋去试了试那几个送萧五郎来无妄山之人的功夫。 他发现武功路数和招式完全如出一辙,像是出自同一师门,却又是招招舍命,只求杀敌不求活命。 便想到……这是训练为完成任务的死士军队之法。 青锋回来之后,便将这些告诉了纪京辞。 没想到,谢云初从山下回来,设局一探……竟然也知道了这么多。 更让青锋意外的,是谢云初接下来的又道:“六郎思来想去,自己接触过……能养这样队伍,有理由派人盯着六郎,不取六郎性命的人,就只有二皇子……萧知宴了。” 纪京辞已知道此事,他喝了口茶,示意谢云初坐。 “大邺二皇子,看过你的文章……似乎很欣赏你的才华,但仅凭这个派人盯着你护着你,以二皇子的性子怕是不会,定然是有其他缘由,你行事小心一些即可。”纪京辞手指摩挲着手中茶杯,“不过,既然他的人护着你,至少眼下是没有恶意。” 在他的院子里,二皇子的人没这个本事进来…… 谢云初出门也是回无妄城谢府,身边有护卫跟随。 加上谢云初陈郡谢氏大宗嫡孙的身份,二皇子不会……也不能伤了谢云初。 “日后,你回无妄城谢府,让青锋跟着。”纪京辞同谢云初说。 “师父身边不能离人,祖父派来的谢家护卫也都是高手,师父不必挂心六郎。”谢云初对纪京辞可以说毫不隐瞒,道,“而且,六郎已经将此事写信告知祖父,想来祖父定会有所动作防备。” 如今的谢云初,可不是当初的谢氏弃子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挂心 她现在得谢老太爷看重,谢氏派给她的护卫都是族中培育的顶尖高手。 那日遇见梁朝明被围杀死时,是她未带护卫,否则……那些杀手也不见得是谢氏护卫的对手。 见谢云初这样毫无保留对他坦诚,纪京辞不知为何只觉很是熟悉,又觉得有些不安……受之有愧。 他手指摩挲着。 若说谢六郎这孩子单纯,可他并不单纯,反倒有着比成年人更为敏锐,和稳重。 可说这孩子成熟,这孩子……又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他直言不讳。 这样的信任,就算是跟他最久的李南禹也不会有。 毕竟……人都有自己的隐衷。 他听说了谢云初在汴京城内的事,能看得出……这孩子在外至少面子上是很维护谢氏名声的。 按照道理说,在他这个师父面前,也应当如此。 可为什么就给他一种,谢云初信任他超过信任谢氏。 他们有师徒名分,但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久。 纪京辞自认没那个能力,让人相识不久便能毫无保留。 纪京辞头一次看不懂一个人,满腹疑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望着谢云初干净纯粹的黑白眼仁,那种熟悉的感觉好似要窜进他的心底,难以描述…… 夜风微凉,徐徐而过。 谢云初像被纪京辞深邃又平静的目光看到了心底,听着树叶沙沙作响之声,她很是心虚,又不敢挪开视线,只不动声色紧紧攥住衣衫下摆,克制着自己的呼吸。 她故作镇定转移话题:“师父,今日长姐给秀行师兄和顾师兄带了果子酒,被我私藏了,师父要不要用两杯?” 话音刚落,凉风骤起,竹叶翩然,纷纷扬扬……落在谢云初的头顶和肩上。 冰雪雕琢似的小郎君毫无知觉,只仰头乖巧望着他。 纪京辞回神,露出笑意,语声温润:“果子酒是给孩子喝的,不过……你身子弱,还是不要碰,等身子好了再喝不晚。” 他抬手去拿谢云初头顶的竹叶,谢云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竹叶……”纪京辞拿下谢云初头顶的竹叶给谢云初瞧了眼,又凑近了些,帮谢云初那拿头顶的落叶。 两人距离很近…… 近到,谢云初鼻息间全都是纪京辞身上清列干净的气息,目光所及便是纪京辞衣衫上精致的刺绣。 她不敢刻意躲避,可纪京辞身上的气息却止不住往她鼻腔内窜。 她屏住呼吸,耳根止不住发烫,心里又酸涩难受。 其实,她真的很想……很想逾矩让纪京辞抱一抱她。 前世他们二人男女有别,即便是后来为权宜之计结为挂名夫妇,她也谨守男女有别的本分,深藏自己的爱慕,生怕玷污了这如明月的男子,从不敢……靠近。 她克制隐忍了一辈子,不敢逾矩半分。 此生……能得他抚一抚发顶,应当满足的。 可她忍不住想得寸进尺,想要……他的怀抱。 纪京辞拿下谢云初头顶的竹叶,又拂去小郎君肩膀上的叶片。 青锋立在一旁,瞧着谢云初只觉这小郎君实在是奇怪。 双眸澄澈,可以说对自家主子毫无保留,毫无防备,全然坦诚。 可主子替他拿个叶片他却躲避,又不是小姑娘,这……好像不该是对信任之人应有的态度。 青锋瞧不明白。 纪京辞含笑望着缩成一团的谢云初,捏着从她肩膀上取下的最后一篇竹叶开口:“好了,不早了,回去睡吧……” 谢云初闻言起身,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只同纪京辞行礼:“弟子告退。” 纪京辞捏着手中竹叶,浅浅颔首,目送谢云初离开…… “主子,这谢家小郎君有些奇怪啊!”青锋望着谢云初远去的背影探究道,“瞧着对您好似全无防备,信任至极,怎么……好似又怕您碰他似的!” “嗯……”纪京辞低头瞧着手中竹叶,“人人都有不愿对人明言之事,不必在意。” “也是!”青锋点头。 “二皇子派来的人多留意些,五郎……若是不愿意走非要留下,你多派些人暗中护着。”纪京辞缓声开口。 “是!” · 谢云初从宝樱阁回来,脸上的热度还未退。 她让元宝去歇息,关了门,背靠隔扇,心中暗骂自己荒唐…… 纪京辞从前只当自己是挚友,如今他们更是师徒。 在他的眼里……前世她是个人人嫌弃需要可怜的人,今生她不过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儿郎。 她却因纪京辞的温柔生出……贪恋他怀抱的心思。 她怎么能对纪京辞那样纤尘不染的君子,生出这样的妄念? 这样的心思让她心慌不已,前世她也未曾有过这般克制不住。 不过是……看到纪京辞将他们的院落搬来无妄山,知道纪京辞这样才华惊艳之人,为她做了一首只予她的曲子,知道他一直都惦念着自己,她心中就滋生了妄念。 谢云初在桌案前坐下,闭眼静了静自己的心。 半晌后,她提笔按照前世的记忆,勾画了一幅盔甲,打算托人打造出来,给义兄柳四郎送去。 一夜未曾好眠,第二日谢云初前去书斋时,面色比平日里要更难看些。 顾行知看了眼对面的谢云初,见她眼下乌青明显,便道:“身子不好就别逞强,同师父告假师父又不会不准!” 谢云初与顾行知相处多时,知道这人是关心她,便同顾行知行礼道:“让顾师兄挂心了。” 歪在隐几上转笔的萧五郎听到这话,立马就不乐意了。 在萧五郎的心里,顾行知是北魏人,谢云初是他们大邺的人,顾行知这般同谢云初说话,谢云初还道谢,那就是丢了大邺的面子。 萧五郎道:“谢六郎你是不是傻,顾行知那么同你说话,你还同他行礼?!挂心?!他哪里会那么好心记挂你!” 说完,萧五郎又瞪了顾行知一眼:“谢六郎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要你多嘴!这么不想让谢六郎来听师父讲课,怕是担心比不过谢六郎这十三岁的小娃娃,让师父看出你也不过如此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掌控 顾行知亦是那副瞧不上萧五郎的表情,睨着萧五郎,冷声说:“别说十三岁的小娃娃,你这般不学无术,也不知能不能比过旁人家十岁小娃娃。” 李南禹捏了捏眉心,开口:“行了,昨夜就闹!师父马上就来了,你们是想挨罚吗?” 果然,李南禹一出声,两人瞪了彼此一眼,都偏过头去,不再和彼此说话。 谢云初看着顾行知同萧五郎这相处的方式,倒是觉着有趣。 从萧五郎回来后,顾行知他们两人吵吵闹闹,这原本只有鸟叫虫鸣,流水潺潺的山间堂屋,也不那么寂寞了。 很快,纪京辞便到了。 几人起身同纪京辞行礼,待纪京辞落座之后,几人才跟着坐下。 平日里,纪京辞都是前半日讲学问。 后半日,单独留下需要科考的谢云初和顾行知,做科考练习。 让李南禹带着萧五郎去详读详解《战国策》等书籍。 可今日,用过午膳,纪京辞却将他们四人一同带到了碧潭小筑之中,起炉烹茶,要他们就田忌赛马一事各抒己见。 “这故事幼时就听过,不就是要告诉世人……要学会劣势之中找优势,不要恪守陈规,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方能取胜么!”萧五郎纳闷。 纪京辞端起茶杯笑着道:“秀行先来说。” 李南禹朝纪京辞一礼,略作思索之后,开口道:“正如五郎所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看清形势,有所取舍……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但……秀行以为,赛马田忌虽胜,却失了为臣的本分。” “《国语·越语下》有载,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而田忌求胜心切,与王赛马……用计取胜,让王失了颜面,实属不该。” 谢云初听到李南禹如此说,抬头看向自己的师兄…… 果然,她这位师兄,适合专心治学,讲传儒学经典,而非入仕为官。 顾行知起身一礼,提出自己的见解:“行知愚见,除却师兄所言,行知从这个故事看到了更多,深觉我们应当知道……独木难支,要想有一番做为,就要会用人,且用人就要信人!” “田忌之所以能赛马取胜,是因赏识孙膑,听从了孙膑之言,用上等马替换中等马、中等马替换下等马,三赛两胜,赢得千金!桂陵之战也是听从了孙膑的参谋,打出了围魏救赵之战,而后采用孙膑的减灶之计诱杀庞涓!从而声名大噪……” “什么用人信人!”萧五郎直起身朝纪京辞一礼,好似故意要同顾行知对着干一般开口,“孙膑有谋略不假,但赛马场上……给田忌出的根本就是个昏招!田忌本是武将征战在外,不如死对头邹忌和齐威王亲近,嘴皮子功夫也不如人家邹忌!” “结果田忌用孙膑的谋略在赛马场上赢了齐王,让齐王丢了面子,这是大忌!自古以来……皇帝将兵权给予武将,却也对武将有所忌惮,怕武将手握兵权谋反!或功高盖主、尾大不掉!” “齐王本就忌惮田忌,出了田忌赛马场上让齐威王丢面子的事情,再加上长相漂亮的邹忌拱火,可不就要对田忌磨刀了?不然……田忌后来也不会逃亡楚国。” 萧五郎吊儿郎当的这番话,却说的不无道理…… 可见萧五郎纨绔的外表之下,非是一无是处,否则也不会被纪京辞收徒。 “为君者心胸岂能如此狭小?”顾行知不赞同。 “这世上,不是所有君王都有心胸,君王可以挑选心胸广阔的臣子,臣子……你有资格去挑选君王吗?”萧五郎白了顾行知一眼。 纪京辞点了点头,看向谢云初:“六郎怎么说?” 前面不论是李南禹还是顾行知,都是按照为臣者……和如何做一个臣去说的。 萧五郎是皇子,自然是站在天家角度,坦诚来说此事。 其实,今日纪京辞是想要借这田忌赛马的故事,来教他们为君为臣之道…… 这段日子里,纪京辞一直想要教导她成为一个,能对朝政朝局洞若观火,且风骨清正,立身污泥却不染尘土,还能自保的孤直之臣。 所以,谢云初还没有想好要如何说。 眼见纪京辞正含笑望着她,她直起身同纪京辞一礼,道:“六郎愚见,田忌错在……信任孙膑之能,又无法掌控孙膑,还要用孙膑。” 纪京辞听到谢云初这话,心口重重跳了一跳,表情也认真了起来。 他将手中茶杯放下,示意谢云初接着说。 就连李南禹、顾行知和萧五郎都看向谢云初。 她语声徐徐:“赛马一事,扬名的是孙膑,得罪齐王的是田忌,还有顾师兄说的桂陵之战、马陵之战,扬名的也都是孙膑!” “以孙膑的谋略聪慧,难道不知道……自古王会忌惮武将吗?他若真心为田忌盘算,就不会让田忌在赛马场上赢过齐王!在孙膑这样的聪明人眼里,当时的田忌……不过是他向庞涓复仇路上的踏脚石,孙膑并不关心田忌日后的下场如何,明面是助田忌赢了赛马,实际是欲在赛马场上一战扬名,让齐王知道他的能耐。” 就如同谢云初当初请谢老太爷入京为长姐讨公道,嘴上说着是为了谢家大爷的吏部尚书之位,实际上……她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长姐。 “六郎这观点倒是闻所未闻。”李南禹来了兴致。 萧五郎恍然点了点头:“闹了半天,这里面最阴险的……是这孙膑啊!” 顾行知也垂着眸子细思谢云初的话,觉着好像有那么点儿道理。 “所以,六郎以为……越是智谋才能超群的人,不能掌控,那便不如不用。”谢云初垂眸再朝纪京辞一拜。 纪京辞半垂着眸子,又端起茶杯,晃动茶杯中清亮茶汤,耳边是流水潺潺和鸟虫鸣叫之声。 他曾考教过大邺和北魏诸位皇子,可没有一位皇子的身上……能有这么多为帝者应当具备的素养。 而谢六郎这一身的品质,绝非陈郡谢氏的谢老能教导出来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猜忌 而谢六郎这一身的品质,绝非陈郡谢氏的谢老能教导出来的。 纪京辞深知谢老…… 谢老是士大夫,坚守着为臣者,当为君主尽忠的本分,教不出这样的孩子。 谢云初在纪京辞眼里,无疑是睿智通透的。 纪京辞知道,谢云初已经明了他想要教他学会做一个好臣子…… 故而,在文章中和清谈中,六郎一直收敛……或者说是掩藏了自己心中更多的想法。 只谈事情更深一层的表象,比如……这用人之策。 “六郎说的很好!”纪京辞含笑赞了一句,又问,“那么,你们知道……齐王错在了哪里?” “未能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信田忌,听人挑拨。”顾行知立马道。 “这话说的,我就又不赞同了!”萧五郎立马出声反驳,语声戏谑,“那邹忌难道不是齐王用的人?齐王对邹忌难道不算是用人不疑?齐王做为一国之王,臣子众多……若对人人都做到用人不疑,那臣子之间相互攻讦,齐王该信谁?还是干脆都杀了?” “那你说,齐王错在哪儿了?”顾行知恼火问道。 萧五郎两爪一摊:“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回汴京争夺储位了!” “咳咳……”李南禹咳了两声,这萧五郎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纪京辞手指摩挲着,想了想,还是看向谢云初:“六郎你说说……” 谢云初拳头收紧,她刚才刻意避开了从君王的方向来说,就是怕纪京辞觉着她对皇权没有敬畏之心。 可说错处…… 她直起身再次朝纪京辞一礼,抿唇后,还是坦诚直言:“弟子斗胆,以为……齐王错在不自信,不管齐王是不是受邹忌挑拨,能对田忌下手,最主要的缘由……还是担心自己已无法掌控田忌,又没有可以拿捏田忌,行之有效的手段。” “为君为王,既然要将兵权托付一人之手,要么……便是与此人交心惺惺相惜,让手握兵权者……心甘情愿做君王手中刀柄!若不能倾心相交托付后背,那就应该在给予兵权之前,未雨绸缪,有掌控此人的手段!最上乘的……便是两者兼行,方为稳妥。” “齐王……对田忌,二无其一,心生惶惶,只能动杀心!否则……仅凭邹忌安排人上街叫嚷要反,毫无真凭实据,齐王当真糊涂至此吗?” 谢云初按照心中所想如实说完,又是一礼:“弟子愚见,若说的不好……还请师父勿要怪罪。” 萧五郎陷入沉思,莫名就想到了自己的二哥。 如今……父皇将兵权交到二哥手中,萧五郎自认父皇不会对二哥交心。 父皇一向视二哥为此生之耻。 难不成,父皇已经未雨绸缪,有了掌控二哥的手段? 萧五郎坐直身子,那……他是不是要给二哥去信提醒二哥? 李南禹却很是意外,谢六郎说的……这是帝王掌控武将的可行之术,可他并没有宣之于口,而是朝纪京辞看去…… 见纪京辞平静幽沉的眸子,望着低垂眉眼的谢云初,神色高深莫测,李南禹收回视线,又看向若有所思的萧五郎。 他知道,若是今日这番话是萧五郎这个皇子能说出来的,师父会很高兴。 顾行知瞧着谢云初:“师弟所言,恕师兄不能赞同,皇帝降伏臣子,就要耍手段去交心,去未雨绸缪,难不成……君王和臣子之间的信任,就必须依靠手段?” 本就生得一脸正直的顾行知,声音提高:“为臣子,本就应忠心为国、为君!若臣子需要君王动用手段,那便不是一个良臣,正直之臣。” 顾行知觉着,君臣关系……不应该是谢云初说的这样。 “且君王若对臣子用手段,醉心制衡把控人心之术,会使朝政不清,也会荒废朝政。君有君的担当,臣有臣的责任。君正,臣清……何愁国不昌盛?” 谢云初知道,顾行知性情耿直的君子,自然觉着她说的不对。 “君正,臣清,顾师兄……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萧五郎又开口驳顾行知,“君……也是人,而且还是手握一国至高权柄之人,但凡沾染权利和政治,你想清正?那正直如师父和师兄都不入仕,你可知为何?” 眼看着顾行知和萧五郎又要吵吵起来,纪京辞终是收回自己盯着谢云初的视线,看向顾行知,问:“那么孙膑,又错在了哪里?” 顾行知忍下这口气,同纪京辞一礼道:“若是按照六郎的说法,那么孙膑的作为……的确称不上是君子,他受困魏国,齐使相救,田忌善待,他为田忌门客,受田忌知遇之恩,却未曾思报,不为田忌长远打算,只顾私仇。” “五郎以为呢?” 萧五郎听到纪京辞点名,忙挺直腰脊:“其实,弟子倒是有些佩服孙膑的,被废了双腿,却能在齐国施展才华,身残志坚,为自己报仇雪恨,若说错……” 萧五郎不屑看了眼顾行知,好似不愿意同顾行知说的一样般,撇了撇嘴道:“大概就是一心复仇,负了田忌吧!” 说完,萧五郎又看向了谢云初:“我倒想听六郎说说,孙膑错在哪儿了?” 谢云初抬头看向纪京辞,见纪京辞也正看着她,她缓声道:“孙膑……错在能者未居之。” 纪京辞攥着茶杯的手指微微跳。 “啊?”萧五郎一脸懵。 就连李南禹和顾行知也是摸不着头脑。 谢云初解释道:“齐威王知道孙膑才能,欲拜孙膑为将,膑辞谢曰……刑馀之人,不可。他或是想全了他与田忌情义,可若当时孙膑不推辞,顺从齐威王之命,以齐威王马首是瞻,亲自带兵报仇,后面……齐威王也不会因田忌手中兵权,和田忌麾下有孙膑,而猜忌田忌。” “是这个道理!”萧五郎率先出声,“我要是齐威王,你这个孙膑……我想用,我给你兵权,你不要……非要屈居田忌之下,那我也会想……是不是我不如田忌,这孙膑都不臣服于我这个王!” ------题外话------ 小可爱们,看看他们对一件事的态度,基本……你们应该能看得出最后他们的结局。 第一百一十八章:拒绝 顾行知点头,他倒是赞同谢云初这次的说法:“为臣者应当为君尽忠,王有命,臣须从,孙膑有能却推辞,这的确是错了。” 萧五郎朝顾行知翻了个白眼,只觉自家师父怎么就给北魏教出来这么一个迂腐的臣子…… 幸亏这顾行知不是他们大邺的朝臣,不然他日同朝为官,他怕是得被呕死。 看到萧五郎的表情,谢云初忍不住勾唇轻笑,她好似都能听到萧五郎的腹语一般。 夕阳霞光铺满天际,飞流瀑布,墨绿高树,青翠竹林,都被金辉笼罩…… 而这被隐藏于山峦绿林之中,院落山堂的小小书斋之内,俨然一个小小的朝堂。 纪京辞本意是要用一个故事,教导将来必定会涉足朝堂……出身皇室的萧五郎,出身清廉之家的顾行知,和出身士族的谢云初。 萧五郎和顾行知的表现都在纪京辞的意料之内,唯独谢云初…… 这孩子太通透,看万事好似都能置身事外,跳出局中,能观全局,也有把控全局的应对之策。 历史和文章,对许多读书人来说,是那些以纸墨留下名字之人的生生死死,或清名或污名,堆集而成,不过是笔墨记载之下的虚像。 他们读书人要做的,就是仅凭那些只言片语来揣度历史,著书给后来者看,让他们得到启示和警醒。 而谢云初这个孩子,她有这样的天赋,能立在历史之中,轻易看透每一个人。 这样的孩子要是生在帝王家,这样的天赋太适合成为储君,成为未来的君王。 生在士族虽有些埋没,可她天生的天赋和能力只要加以引导,立好这孩子的风骨,这对他日后入朝为官……既能吊民伐罪又能保全自身是极好的。 要是,这孩子的身上再多些对皇权的敬畏,那便是大邺之幸事。 小小年纪,后生可畏! 纪京辞觉得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如今谢云初的文章已经出了样子,多加练习过童试并非难事。 他应该适当教谢云初更深层次的东西…… 关于民生,关于邦交,关于新政,关于强国,关于如何辨析百家诸子所长,结合当世国情民生,取其精华来治国治世,强民富国。 在这林间院落,大邺的皇子、大邺的读书人和北魏的读书人,以古时故事谈论着的对臣子之道的见解。 在遥远的战场之上,北魏、大邺联军已一鼓作气,从戎狄手中拿回了陇右都护府,将戎狄逼入吐鲁番。 至此北魏与大邺签订盟约,将巫州、邵州、宜州、梧州等南方一带全部割让大邺的消息,也传开来。 大邺的读书人和百姓欢欣鼓舞,毕竟原本这些就是大邺国土,不过是后来被蜀国侵占,又落入北魏手中,而今是物归原主。 但,此事却在北魏的读书人之中掀起轩然大波,两国联合出兵竟是以北魏丧权辱国割让国土的方式促成,北魏学子不能接受,可仗还在继续打。 有人说,或许这一次两国合并出征,北魏以南边国土为代价,之后打下的疆土就都归北魏了。 可没官员能给出确切的保证,北魏学子们也都压抑着激愤的情绪,等待这场战争结束。 纪京辞对萧五郎的看管越发严了起来,不许萧五郎出院门一步。 就连顾行知也不出门,生怕入无妄城被人追问师弟大邺五皇子萧五郎的事情,他要是一不留神被人看出个端倪,怕是会给萧五郎带来灾祸。 只有谢云初,因着来无妄城的日子尚短,且都在无妄山上,与无妄城内的读书人没有什么交集,每逢休沐雷打不动的回谢宅。 谢云初从最开始便明白纪京辞将萧五郎送回汴京的意图,所以从头到尾都未将萧五郎回来的事情告知长姐。 旁人就算知道谢宅和谢云初同纪京辞的关系,也打听不出来什么。 这日谢云初回谢宅,刘管事便将谢云初托谢氏打造的铠甲交给了谢云初。 虽说铠甲这东西,私下打造或私藏,被发现了是要以谋反之罪论处的。 可黑市并非没有贩卖的。 再者,他们在这大邺和北魏的交界之处,倒很是方便。 铠甲该沉重的地方沉重,该轻简的地方轻简,倒是要比现在军事力量最为强盛的北魏战甲,更好些。 谢云初摸了摸护心镜的位置,点头:“刘管事费心了。” 刘管事连忙行礼口称不敢,也未追问谢云初要这铠甲做什么。 当天下午,谢云初辞别长姐,带着装有这副铠甲的巷子在回山中小院的路上,让马车停在了僻静处。 霞光将山道高树,和马车的影子拉长…… 元宝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高声喊道:“护着我家公子的壮士请现身,我家公子有东西要给你们家主子。” 萧知宴的人听到这话,对视一眼…… 这上面也没有命令,他们不知道应不应当现身。 “我家公子说了,要是你们不现身,我家公子也不介意动用谢氏护卫请你们现身,反正到最后你们还是要将东西送到你们主子手里,何苦让我谢家护卫费劲再网你们一回。” 身量不高的小厮,举着双手,高声朝着林子各方叫喊,惊得飞鸟扑翅。 很快,那两人就迫不得已现身,恭敬朝马车行礼。 “六郎,出来了!”元宝跑回马车前同谢云初道。 谢云初弯腰从马车内出来,五官如同白玉雕似的小郎君立在马车之上,瞧着那两人,将袖中的一封信递给元宝。 元宝拿过信,招手示意护卫将箱笼抬至两人面前。 谢云初开口道:“这里有一幅铠甲,烦请二位忙帮送到前线,请二殿下帮忙转交工部尚书柳大人家的四郎……柳少恒,这里的信是在下给二殿下的,殿下看过便知晓,有劳了。” 谢云初朝着二人行礼,可谓彬彬有礼,让人不好拒绝。 铠甲这样被官府严格管控的东西,谢云初派人送,如何能有二皇子的人送快和方便。 见两人还在犹豫,谢云初已经转身回了马车。 第一百一十九章:故人 元宝也上了马车,同马夫道:“走!” 很快,谢云初的马车在谢家护卫的互送下,朝着苍翠山林深处而去。 萧知宴的人瞧着眼前的箱笼,拿着手中的信,最终还是认命抬着箱笼替谢云初办事。 谢云初带着长姐给纪京辞他们准备的点心,还未到书斋,便听到了顾行知和萧五郎吵吵嚷嚷拍桌子的声音。 “顾行知你放屁!” “咳咳!五郎……主意措辞,怎可如此不雅!”李南禹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此时纪京辞不在书斋内,萧五郎吵起来才没有什么顾忌。 他激动的站起身来:“始皇帝修长城,不是为了抵御外敌吗?那时的读书人……杜撰一个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说什么老天爷都看不过眼,难道汉朝的时候没修长城?” 顾行知声音拔高:“始皇焚书坑儒,难道无错?” “好,就说始皇帝焚书坑儒错了,始皇帝都能一统六国,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这样难如登天之事都能做到!真要灭儒家,儒学焉能传世?顾行知你那人头是用来装饰的吧?” 顾行知又道:“隋炀帝荒淫无度……” “顾行知!”不等顾行知说完,萧五郎便打断了顾行知的话,撸起袖子,好似要同顾行知打一场:“顾行知……这个世上,谁都能指责隋炀帝,可如你这般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和我这样生在皇室之人,最不该指责隋炀帝!若非隋炀帝建立科举制度,你们这些寒门子弟能出头?做梦去吧!” 顾行知唇瓣嗫喏,这一次是真正的辩无可辩。 “若无隋炀帝,现在的朝政还会被士族把持,士族的实力甚至还要凌驾于皇权之上,皇族……就是士族的傀儡!我告诉你顾行知……亡国之罪不在君王暴政,而在于朝中尸一位素餐者的不作为!亏你跟随师父学习了如此之久,竟然迂腐成这鬼样子!你这样的人,我不屑与你为伍!” 说完,气呼呼的萧五郎拂袖从书斋内出来,与谢云初碰了一个正着。 两人相对而立,谢云初见萧五郎双目充血,紧握的双拳不自主颤抖着。 可见这个少年已经愤怒成了什么样子。 谢云初知道身为皇子的萧五郎,吊儿郎当之下,其实心有锦绣。 却也想不到,这个少年能说出……亡国之罪不在君王暴政,而在于朝中尸一位素餐者的不作为! 这让谢云初很是敬佩,将长揖同萧五郎行礼:“师兄。” 萧五郎还了一礼,没等谢云初将带回来的点心递给他,便气呼呼离开了。 而书斋内,顾行知坐在桌案后久久未动…… 倒并非愧疚,而是他好似在想别的事情,有些走神。 今日萧五郎的话,让顾行知多了一份平日里没有的思索,他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可这个明白却隐隐约约如烟雾在他脑中不能成型。 谢云初进门,同李南禹和顾行知行礼:“师兄……” “六郎回来了。”李南禹想到谢家大姑娘的点心,心情立马就好了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顾行知茫然抬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李南禹还想着点心,未曾反应过来,谢云初却知道顾行知说的是什么。 她道:“历史由得胜者书写,而历史是向前走的,后来者又怎尽知历史之事。” 顾行知猛然挺直腰脊:“就是这个!” 汉灭秦,但刘邦出身并非正统,要稳固自己的政权,就必以秦残暴失民心,汉才取而代之的说法立世。 但顾行知以为,也不仅仅是这个…… 历史由笔墨记载,而执笔者是人,是人都有感情,比如他憎恨士族,故而最开始见六郎时,便会对六郎带有偏见。 而秦灭六国,六国的学子和文人,在笔墨之下……如何能对灭了自己母国的秦容情? 灭了隋的是唐,同样的道理,有了秦朝做为借鉴,唐便便以隋暴政失民心,唐取而代之的说法立世。 隋炀帝越不得人心,唐朝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就越高。 笔墨可诛心,可杀人,可用身后名……抹去一个帝王的千秋功绩。 这是文字的传世力量。 顾行知突然就懂了。 他恍然回神,看着正让元宝将点心放在他们桌案上的谢云初。 他又不懂了,谢云初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通透? 再想到谢云初的身子,顾行知又难免觉得担忧可惜。 若是谢云初的身子能再好一些,活的再超久一些,能同师父一起治学著书,用文字为后来者答疑解惑,那该多好! 可谢云初选了仕途…… 身子还弱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能活到几岁。 这难道就是……慧极必伤,过则易夭? “师兄,师父呢?”谢云初问。 “今日有客,师父的故人到了,若是想给师父送点心,恐怕要等到卯时了。”李南禹将点心匣子合上,笑着说。 故人? 谢云初倒是没有猜测是否自己也识得,前尘除却纪京辞尽皆伤心事,不管这故人自己识不识得,她都没有多大兴趣。 她点头:“多谢师兄,六郎知道了,那我先去给萧师兄送点心。” 虽然萧五郎总是极力做出对甜食不屑的样子,可经过这段日子相处,谢云初也明白……萧五郎是极为喜欢甜食的。 “好,去吧!”李南禹眉目间尽是温润的笑意。 谢云初从书斋出来,去往萧五郎住的青竹苑时,正巧碰见了纪京辞正在送客…… 纪京辞见的故人,是位女子。 那女子头戴帷帽,将半个身形都藏于云霞一般的轻纱之后,但能瞧出身姿曼妙。 身后还跟着两个姿态如出一辙的婢女,瞧着像是宫里调教出来的。 见那步态优雅的女子,与俊逸儒雅的纪京辞并肩而行,谢云初心口一紧,正犹豫要不要避开…… 纪京辞目光便朝谢云初看来。 只听那女子问:“你真的不愿随我回去,不愿助我?” 这声音…… 似很是耳熟。 不见纪京辞回答,那女子顺着纪京辞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身着霁色直裰的白净小郎君带着小厮,似刚沿着竹林小路转角而来。 第一百二十章:朋友 既然被看见,谢云初断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她上前同纪京辞行礼:“师父。” 纪京辞颔首:“回来了……” “这就是你新收的弟子谢家六郎……谢云初?” 女子清亮又带着几分威严和审度的声音,从轻纱后传来。 谢云初三字,咬的极重。 谢云初未曾看向那女子,只再同纪京辞一礼:“师父,六郎先去给师兄送点心。” “去吧!”纪京辞道。 帷帽下的目光追随谢云初看了一会儿便收了回来,她仰头望着纪京辞:“你收这孩子为徒,是因为……他和姐姐的名字一样?” 提到姐姐二字,那女子似乎很伤怀。 “时辰不早了,贵妃请吧……”纪京辞对云昭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云昭眼眶发红,沉默立在原地不动。 半晌,云昭哽咽询问:“这些年,你梦到过姐姐吗?” 纪京辞抿着唇。 风过,竹叶婆娑,沙沙落了一地。 “我……从未梦到过姐姐。”云昭用手抹去眼泪,“不知道姐姐是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恨我,所以不愿入梦。” “故人不曾入梦,大约……是以为无人盼归吧!”纪京辞一贯醇厚温润的嗓音略显沙哑,从容儒雅同云昭行礼,“贵妃请吧。” 云昭望着纪京辞恭敬疏离的模样,又道:“你其实……也怪我,所以才不愿意助我,对不对?你的志向是培养出能为万世开太平的君王,麟儿年幼,只要能受你悉心教导,何愁来日不能成为……” 云昭话未说完,便已哽咽收声。 纪京辞不语。 深邃眉目轮廓之间,残留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瑰丽之色,与他神色一般淡漠。 林间凉风,撩动他玄清色衣袍。 云昭知道自己劝不动纪京辞。 她含泪叹了一口气:“我其实很后悔,若是当初我再勇敢一点,姐姐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明明活着,却失去了这么多朋友。” 说完,她拎着裙摆转身,带侍女从出了偏门。 偏门之外,奢华马车,大队护卫人马,可谓是声势浩大。 · 谢云初沿着那条竹林路往青竹苑走,神思却早已飘远。 就连指尖陷入掌心嫩肉,已沁出丝丝红意,她也未曾松一点力道。 她与云昭是孪生姐妹。 其实,云昭这个妹妹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 她是降国侯府里,唯一一个愿意承认她这个面带胎记的丑陋之人,是亲人的人。 这也是她愿意顶着云昭的身份,替她死去的原因。 可……她是真的忘不了,几年前……在距此地不远的无妄城内。 云昭明明已经醒来,却在降国侯夫人拉着她假扮云昭,替云昭守城送死时,云昭假装昏睡未醒躺在床上,手攥成拳一个劲儿的抖。 她不惧死,可不想死于亲人算计之中。 那时,只要云昭愿意面对她,同她说一个“谢”字,或者目光里能有几分对她的不舍,她也不会如此心寒、心痛。 元宝跟在谢云初身后,见见谢云初已经到了青竹苑门口,却好像并未发现一般,直愣愣从青竹苑门口过去了。 他立在青竹苑门口看了眼院门,忙唤:“六郎,到了!” 谢云初这才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回头见元宝立在青竹苑门口,茫然望着她。 “敲门吧!”谢云初走了回来。 元宝应声敲门。 萧五郎的小厮应了一声,忙跑来将门拉开…… 萧五郎是跟边的小厮,实则是宫中的小太监,与萧五郎年纪相仿,名唤阿夏。 见了谢云初,唇红齿白的阿夏连忙行礼:“谢六公子。” “我来给师兄送点心,萧师兄呢?”谢云初问。 阿夏连忙侧身让开门口,有种松了一口气的之感:“我们家公子在院子呢!谢六公子请……” 谢云初从元宝手中接过了点心匣子,道,“你在外面候着吧,” “是!”元宝应声。 谢云初虽阿夏一进院子,就瞧见萧五郎躺在那棵足有六人抱粗壮黄角古树上,手里拎着酒坛。 阿夏一边陪谢云初往树前走,一边低声音同谢云初说:“我们家公子回来后就让奴才取了酒,这都拿了一坛了,主子还要酒,还请谢六郎帮忙劝一劝!酒这东西喝多到底伤身,奴才也怕主子喝多了摔着。” 谢云初同阿夏立在树下时,萧五郎已经瞧见谢云初,起身坐在粗壮的树枝上。 萧五郎姿态潇洒,带着几分懒散痞气,一手撑着树杆,一脚悬空,一脚踏枝,拎着酒坛的胳膊就搭在屈起的膝上,歪头瞧着树下的谢云初,鲜明漂亮的五官露出微醺笑意,干净明透。 “稀客啊!”萧五郎倒是没想到谢云初会踏足他的院子,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今日下山,长姐准备了点心,特地给师兄送来。”谢云初见萧五郎已有醉意,便道,“师兄还是下来喝吧!” “也是,独酌无趣!”萧五郎从高树之上一跃而下,拎着酒坛在石桌旁坐下,“阿夏,再去取酒,还有那个……温酒炉,哦……还有我在扬州买的那套酒器,都取来!” 说着,萧五郎示意谢云初坐。 阿夏应了一声忙去取。 “萧师兄见谅,六郎年幼,身子也不好,怕是不能陪萧师兄痛饮。”谢云初将点心放在萧五郎面前,坐下,“六郎喝茶即可。” 萧五郎显然不管谢云初说了什么,打开点心匣子拿出一块点心放进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之间化开,萧五郎露出满足的表情。 等阿夏取来小红泥炉子,微醉的萧五郎已经折腾着要温酒。 阿夏歉意给谢云初上了茶,低声致歉,请谢云初包涵。 谢云初颔首端起茶杯喝茶,看着萧五郎单手撑着脸,认真盯着红泥炉子里的摇曳上窜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朗星繁,云翳青灰,如薄纱遮月,清辉暗淡。 两人同坐石桌,相对无言。 安静的只剩远瀑布水声,和风声…… 阿夏立在远处守着,他原本指着谢云初能劝一劝自家主子,没想到这谢六郎不善言辞到了这个地步,竟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题外话------ 小可爱们,别在纠结这个作者菌这个“他”“她”是不是写错了,在别人眼里……云初就是“他”这没错,小可爱们! 第一百二十一章:能者 虽说,自家主子和那谢六郎两位那么好看的小郎君,坐在枝繁叶茂的黄角树下,那画面如同入了画一般好看。 可……再好看,这谢六郎也得劝一劝主子才是啊。 皓月缓缓于遮月片云中出,刹那间清晖遍地。 萧五郎目光一斜,瞧向谢云初,见谢云初就坐在他身旁,端着茶杯似乎也在出神。 年纪不大的小郎君,莹润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真珠般的光泽,垂眸不知正想些什么,端着茶杯的手如同女子的手一般好看,修长白净看不出骨节。 红泥小炉子上温酒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萧五郎歪歪斜斜撑住脑袋,盯着谢云初开口:“我回汴京的时候,听汴京的人都称呼你白玉郎君,如今这么一瞧,还真像!” 萧五郎伸手去摸谢云初的脸,被谢云初侧头避开。 她岔开话题:“倒是经常见萧师兄和顾师兄两人吵吵闹闹,却还从未见你们二人像今日这般……” 提到这个萧五郎就生气,他坐直身子,拿过酒杯给自己和谢云初斟酒:“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顾行知这样的人?!同样是有文字依据为证,那寒庶出身凿壁借光的匡衡,晚年贪污收贿,占用田地,就是奸臣石显陷害!怎么到了始皇和隋炀帝,就一定是他们生来残暴,对百姓无功,对社稷无助,老天爷都要神龙附体伴随异象而生之人,来颠覆这个国家?” “始皇只比刘邦大三岁!那个时候始皇还在当质子呢,老天爷就知道始皇以后暴政,未雨绸缪让刘邦出生来推翻秦朝了?” 萧五郎重重将酒壶放在石桌上:“前朝皇帝的身后名,从来都是后来人写的!他们又怎么能爬起来为自己辩驳?” “不论是始皇帝,还是隋炀帝,他们恐怕也是不屑于为自己辩驳的。他们这样……有能力、有抱负和野心的皇帝,只是在那个时代,做了他们认为最正确的事情,他们只为完成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恐怕……也没有那么在意身后名。” 谢云初开解萧五郎。 “他们不在意!我在意!凭什么皇家出身的人,犯了错就要被说的十恶不赦!寒庶出身,读书人出身,犯错就一定是被人陷害!” 萧五郎说着情绪激愤了起来。 他醉醺醺拍着桌子:“更何况我二哥犯了什么错,我二哥就是生来脸上带了胎记,就要被司天监狗屁不通的李怀生说什么……同妖后贾南风一般,是皇室不详亡国之兆!就因为李怀生是寒庶出身,他自己狎妓玩的太过火死在了女人身上,就成了先皇后设计害死,那些个所为读书人非要逼迫父皇废后,这是什么道理!” 谢云初认真望着,双眸赤红的萧五郎。 “我二哥堂堂大邺皇室嫡子!被父皇放弃,质于北魏,那些人……都巴不得我二哥死在北魏!好不容易回到大邺,等他的是无数冷眼和父皇的嫌弃!好像二哥脸上的胎记,是皇室是大邺的耻辱!那些朝臣争先攻讦,哪怕二哥是被陷害,他们都要抓着不放,好像不处置了二哥,父皇就当不了明君!” “朝中那些寒庶出身嘴里满口仁义道德,一身的读书人风骨,背地里搜刮民脂民膏,与娼妇苟且,各种阴谋阳谋层出不穷的臣子还少吗?有什么脸以明君名声胁迫皇帝处置自己的妻室和儿子?就为了以后国亡,他们留下劝谏君王的美名,亡国之错的全都推给皇帝?” 萧五郎说完,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谢云初看着萧五郎,只觉萧五郎应当是醉了,否则说话也不会这样想到哪里说到那里,一点条理都没有。 “如果我能隐藏皇子的身份以寒庶身份入朝为官,有所作为!等他们对我大加赞赏,歌颂寒庶出清流的时候,我再揭开皇子的身份,想必那些所为清流的脸色会很好看!”萧五郎咬牙切齿,想象中倒是很痛快。 “那就去做。”谢云初语声清亮。 萧五郎抬头望着谢云初:“什么?” “既然萧师兄有这样的心胸,就应当去做,这些话萧师兄可以同你的父亲说,据我所知……萧师兄的父亲很宠爱萧师兄,你说明缘由……又并非胡闹,想来师兄的父亲一定会赞同。”谢云初道。 皇帝其实比萧五郎更想证明,他的皇子要比寒庶、士族出身的那些孩子,更为优秀。 萧五郎一点就透,连酒意也醒了不少。 他定定望着谢云初黑白分明的清澈眼仁,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低声道:“谢六郎,你既然是要入仕的,那么……入仕之后,若我二哥有一日参与到夺嫡之中,你能否助我二哥?” 萧五郎知道,谢云初的背后……是陈郡谢氏! 若是有陈郡谢氏相助,二哥来日登上皇位的路更好走。 虽然,萧知宴从未在萧五郎的面前表露过想夺嫡,可萧五郎就是明白。 “萧师兄,你忘记师父的教导了?”谢云初声音徐徐。 萧五郎抿住唇,纪京辞教导他们……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不被党争牵绊,成为忠直之臣。 “我没忘……”萧五郎没有死气白咧的以同门之情强求,只道,“谢六郎,我能看出……你大概是师父收过最满意的弟子,师父看着你的眼神和看着我们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我相信师父的眼光,所以……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活到我二哥问鼎那一日,好好辅佐我二哥!重建我大邺辉煌!” 谢云初不知道怎么同眼前这个热血少年说,她入仕……目的不过是护住母亲她们,实在是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和理想。 “谢云初,人生在世……有多大能耐,就要担多大的责任!这是师父教导我们的,”萧五郎带着醉意,抬手勾住谢云初的颈脖,将她拉到跟前,额头相抵,“孙膑……错在能者未居之,这是你说的!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一身……旁人可望不可及的通透和才华!” 第一百二十二章:战场 谢云初将险些歪倒的萧五郎扶住,叹息一声:“阿夏,扶你家主子进去歇着吧,他喝醉了。” 谢云初坐在青竹苑石凳上,看着阿夏将萧五郎扶走。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萧五郎竟然还将她说过的话记着。 错在能者未居之。 搁在自己面前酒杯之中,映着当空明月…… 谢云初端起酒杯。 劝人易,劝己难,通达易,举步难。 阿夏安顿好萧五郎出来时,月光清风中黄角古树下,红泥炉子还燃着,谢云初已没了踪迹。 他上前收拾桌上的泥炉、酒杯,却见谢云初面前的那酒杯已空。 · 赤乌西沉,风云翻涌。 远山的峰峦,苍茫的大地,大邺得胜而归的大军,于万丈霞光中猎猎翻飞的旗帜,都被勾勒涂染成……瑰丽雄浑的颜色。 银色面具染血的萧知宴,凛然骑于漆黑如墨的神驹之上,生生掰断箭尾的断箭还插在他的肩甲处,甲胄浴血,周身都是凌冽内敛的杀气,仿如血池修罗。 大邺将士齐声呐喊,山呼二殿下千岁,声震四野。 见一身灰布长袍的沈自在朝他而来,萧知宴一跃下马,将马鞭丢给亲卫,吩咐副将带将士们修整。 早就候在军营之中的军医,将安置伤兵大帐帘子掀开,让将士们将伤兵往里送。 沈自在见萧知宴受伤,被鲜血沁湿的凌乱发丝上,已经结出一了层薄霜,大惊,忙吩咐人速速请军医过来。 他一边同萧知宴往帐内走,一边道:“殿下,汴京消息,大军军粮和冬衣怕是要被拖延,大皇子上奏陛下,我大邺已经拿到邵州等地,灭了戎狄也分不到什么,说……我们大邺如今算是替北魏打江山!三皇子也觉如今是大邺北魏两国联军,北魏应该承担大邺将士们的吃穿。陛下他……” 萧知宴他脚下步子一顿,如阴鸷的平静黑眸之下,翻涌暴戾之气,暗芒锐利。 不用沈自在说完,萧知宴也明白,他那位父皇……想来是赞同的。 萧知宴强压下心头的戾气和烦躁,同沈自在说:“你替我写密信告诉父皇,如今替北魏打江山,是为了拿回岷州以南,对日后我们收回大理国土有好处,若西南国土能在父皇在位时拿回来,父皇又怎么能不算是大邺的明主圣君!” 沈自在知道,二皇子这是拿捏住皇帝想做明君圣主短处,应声:“好,一会儿我就去!” 沈自在上前替萧知宴撩开大帐帘子。 进帐后萧知宴伸手解开披风,视线却盯着一个陌生的箱笼看。 沈自在从袖中拿出谢云初的信,道:“那位跟随纪先生的谢家六郎,托盯着他的人,送来了一封信,和这个箱笼,信是给殿下的,箱笼说是托殿下转交柳四郎的。” 萧知宴正在脱甲,听说谢云初带了信给他时,停下动作,从沈自在手中拿过信。 他看着信封上用的不是金乌体,而是旁的字体,好似在刻意避免他看到那字体一般。 萧知宴深沉的黑眸中有笑意。 他很意外…… 谢云初设局将他派去护着他的人拿住,猜到那两人背后主子是他,萧知宴虽然吃惊,但也觉以谢云初的狡黠和聪慧,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可,谢云初能给他写信,他的确是没有料到。 萧知宴在桌案前坐下,拆开信封,凑于灯下细读了起来。 就连军医来为萧知宴包扎伤口,萧知宴都没有让军医进帐。 信中,谢云初说……那日萧知宴上了他马车之事,他无意告诉旁人,让萧知宴戒心不必如此重。 还说,他的义兄柳四郎偷偷来了军营,他挂心义兄安危,所以私下打造了甲胄,请萧知宴的人送来前线,托付萧知宴代为转交柳四郎。 又说,他现在也有一个私造甲胄的把柄捏在萧知宴手里,还请萧知宴召回监视他的人,战场上凶险万分,多一个高手护在萧知宴的身边,萧知宴就多一份安稳。 萧知宴动作轻缓摩挲着信纸,脑海中勾勒着谢云初提笔写这封信时,强迫自己换一种字体皱眉的模样。 看到这封信,萧知宴越发肯定,这谢六郎的小郎君躯体内,是他的云昭。 云昭定然是因担心战场刀枪无眼,这才以送甲胄之名,给他送信……让他将人手召回身边来。 萧知宴小心将信纸叠好,从桌案下拿出一个锦盒,将谢云初送来的信,与谢云初之前的文章放在一起。 他起身走至箱笼前,掀开箱笼,拎起里面的甲胄瞧了眼,他不是很想将这甲胄给柳四郎。 可这是云昭的意思,他若不给……云昭日后会不会怪他? 萧知宴轻抚着甲胄,皱眉不吭声。 这甲胄,也不是他的身量,他也穿不下,应当不是云昭特意给他的。 不过有云昭的关怀和信,他已经很满足了! 这甲胄就……便宜柳四郎了! 萧知宴绷着脸,将甲胄丢回箱笼中:“把柳四郎叫过来,就说……谢六郎托人带了东西给他!” 闻言,沈自在示意军医进来给萧知宴包扎伤口。 此时的柳四郎,还在后面骂骂咧咧的烧火、剁菜。 随大军出征的这些日子,他没有能在战场上大放异彩,也没能让那二皇子萧知宴刮目相看,反倒是在切菜板上所向披靡,刀工让人叹为观止。 可这有个屁用啊! 等回到汴京城,见到自己的老爹和那些狐朋狗友,一说这来战场一趟,没能杀敌致胜,竟给人当厨子了。 他不是没有试过偷偷上战场,可抄着菜刀急吼吼追上去,连喊杀声都没有听到……就被抓了回来,险些以逃兵罪论处被活活打死。 可他杀敌之心未死。 就算现在他刀下剁着野菜,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找机会上战场。 “柳四郎,二殿下派人喊你过去,说谢六郎托人带了东西给你!”一个火头兵跑了进来,兴冲冲问柳四郎。 柳四郎一怔,一时间没法将二殿下和谢六郎联系在一起。 他们家小六郎是怎么同二殿下搭上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懈怠 “柳四郎,谢六郎是谁啊?你认识啊?你认识的人……怎么会和二殿下认识?” 柳四郎回过神来,扔下手中的菜刀匆匆朝外跑去。 小六郎是谢氏大宗嫡孙,能将东西送到二殿下手中也不奇怪。 柳四郎想到之前他们家小六郎送来的吃食,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成日里在这军队里吃……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端着盆血水出来的白棠,瞧见柳四郎气喘吁吁跑到大帐前,将水盆递给护卫,同柳四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柳四郎稳了稳呼吸,跨进大帐。 军医正为闭眼坐在桌案后的萧知宴包扎伤口。 萧知宴面具上的血渍未擦,薄唇紧抿,精瘦挺拔的上身赤着,伤痕纵横交错,新旧深浅不一。 柳四郎怔愣住,没想到一个皇子身上,竟然有这么多伤痕。 “主子,柳四郎来了……”白棠低声道。 萧知宴睁开冷淡幽邃的黑眸,看向柳四郎。 “见过殿下。”柳四郎行礼。 “你与谢六郎相识多久了?能让谢六郎为你做下这私造甲胄的杀头之事……”萧知宴语声毫无温度起伏。 柳四郎没想到谢云初让二皇子转交给他的竟然是甲胄,脸色一白,当场就跪了下来:“二殿下,六郎年幼,什么都不懂,是我以结拜之情胁迫让六郎给我做的!殿下是知道的,我一心想要上战场,可是没有像样的甲胄,上去就是死!我只是想要为国而战!请殿下恕罪!” 看着将罪责包揽到自己身上的柳四郎,萧知宴眼底的寒意散了些。 不是事到临头将自己摘干净,或只顾求情,这个柳四郎也算没有辜负谢六郎的一片好心。 “起来吧!”萧知宴摆手示意军医退下,将中衣穿好,“你们二人相识不久,倒是都有情有义。” 柳四郎认真回道:“虽相识不久,可说不准我们前世是好友,此生才会一见如故,结拜为兄弟!” 萧知宴听着柳四郎这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的话,眼底难的露出一丝浅笑:“柳四郎你是柳尚书的嫡子,尚书大人必会将你的前程安排妥当,你何苦在战场上舍命争功业?” “回殿下,我是个什么德行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不是读书当官的材料,但这并不妨碍我想要报效母国,文不成……可我能武啊!别的不说,就说这骑射之术……我敢说军中能赢过我的没有几个人,殿下敢不敢让我同他们比一比?” 柳四郎抓住机会就要比试,来向萧知宴证明自己的能耐。 上一次,柳四郎就是比赢了才留下来的。 萧知宴见柳四郎心智坚定,便道:“拿上你的甲胄,去骑兵营吧!” 柳四郎听到这话,眼睛一亮,重重朝萧知宴叩首:“多谢殿下!柳少恒必定以二殿下马首是瞻!” · 秋去冬来,已是腊月。 雪覆枫叶,青竹积白。 大邺与北魏合兵与戎狄也已休战,戎狄已被赶到了吐蕃的最西边。 而后,在划分土地的问题上,大邺如同当年灭蜀一般,提出论功分地。 此次打戎狄,各处舍命的战役都是大邺将士打的。 大邺以大邺军队损失惨重为由,要多分土地,称也可与北魏交换。 大邺可以不要陇右都护府,也可以不要吐蕃各部对大邺称臣,只对北魏称臣,但大邺要如今在北魏手中的岷州以南,和与大邺国土相接的茂州、成都府、梓州。 二皇子萧知宴之所以要这些地方,是为了切断北魏与大理方向的通道,等来日……大邺向大理方向扩张,北魏想要支援那些蛮子,可就不像之前那么容易。 而大邺用不需吐蕃各部向大邺称臣,只对北魏称臣即可,又将从戎狄手中打下来的国土拱手北魏,也是一种态度…… 我们大邺打南边,你们北魏不要插手。 你们北魏打西面,我们北魏也不会插手。 可北魏朝臣觉得大邺朝臣太过得寸进尺,都已经得了他们北魏的南方之地拿到好处,现在打完了仗就应该将打下来的土地拱手他们北魏,可大邺竟然还想要他们的茂州、成都府、梓州。 大邺朝臣也觉北魏做人不厚道,仗是两家一起打的,我们大邺损失惨重,都愿意将土地拱手全都让给你们,只要茂州、成都府、梓州等地,你们大邺还要讨价还价。 两国真如当初纪京辞等人所预料,在战后起了矛盾。 自然,也有不少得到消息的北魏热血青年,扑来纪京辞这里,要收拾大邺的五皇子。 萧五郎一次偷跑出院子,去后山险些遇险,受了点儿小伤,被青锋和萧知宴派来的人救下。 行刺萧五郎的人,也被萧知宴的人带走。 那一整天,萧五郎都笑得特别高兴。 原来,他二哥暗中派了那么多人护着他。 萧五郎还得意洋洋同顾行知说:“你瞧见了没有!我二哥并非是算计我,而是想让我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我做什么我二哥都会在后面给我兜底!你有这样的哥哥吗?” 气得顾行知不想同萧五郎这个……满心都是自己哥哥的傻子说话。 腊月初一,李南禹辞别纪京辞和师弟们,动身回陇西过年。 腊月初三,也到了谢云初动身回永嘉的日子。 而顾行知因家中已经没有亲人,萧五郎因不想回去,两人都留在纪京辞的身边过年。 纪京辞将谢云初唤到身边来,同谢云初说:“明年二月县试之后,你便不用再折腾回无妄山,好好在家中温习,等过了府试再回来。” 等府试一过,纪京辞应当也已见到顾神医了。 “是。”谢云初领命。 她知道纪京辞今年应当同以往一般,还是不会回琅琊王氏,尽管琅琊王氏已经三番四次派人来催请。 “以你的水准,过童试不是问题,但切记要收敛文章锋芒。”纪京辞拢住狐裘,面泛红潮,忍着咳嗽。 他示意青锋将这些日子为谢云初注解好的书,拿给谢云初,叮嘱:“在永嘉不可懈怠。” 第一百二十四章:云初 “是!”谢云初再次长揖行礼,“弟子记下了。” 病中的纪京辞,被白色狐裘团团裹住,平日谪仙般神圣,让人不敢亵渎的人物,倒是多了几分人间气息。 他竭力不想在弟子面前显露疲态,可狐裘毛峰随呼吸摆动的还是有些快。 “去吧……”纪京辞昏昏沉沉,实在提不起力气。 谢云初瞧出纪京辞不舒坦,叮嘱顾行知:“劳烦师兄照顾好师父。” “放心吧!路上小心……”顾行知同谢云初道。 顾行知话音刚落,就见被狐裘裹住的纪京辞逐渐歪倒。 “师父!”谢云初惊呼一声,速度极快按着桌案起身,先青锋一步接住了纪京辞险些碰在地上的脑袋。 纪京辞的侧脸,滚烫。 顾行知和萧五郎惊得直起身来,好在谢云初接住了纪京辞险些撞在地上的脑袋,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顾行知一回头,瞧见谢云初撑在桌几上的胳膊,惊呼:“六郎!你的手臂!” 谢云初紧咬着牙,她情急之下起身去接纪京辞的头,撑在桌几上的手臂歪倒压碎了茶杯,滚烫的茶水和碎瓷片嵌入皮肉,疼得谢云初半个身子都是麻的。 “六郎!”元宝吓得手中书本都掉了一地,忙跪在谢云初身旁扶住谢云初的胳膊。 青锋和萧五郎已经将纪京辞扶起,顾行知也扬声差人去换大夫。 “这可如何是好,伤在右臂……二月你可就要下场应试了!”顾行知扶着谢云初,将她衣袖剪开,在大夫来之前先行为谢云初简单处理伤口。 谢云初视线盯着纱帘后被青锋安置好的纪京辞,眉头紧皱,转头同元宝说:“你派人下山同长姐说一声,师父病了,我今日要耽误行程,让长姐不必等我先走,随后我便追上长姐,别告诉长姐我受伤的事。” 元宝用衣袖抹去眼泪:“好,我这就去!” 大夫一到,先替血流不止的谢云初上药包扎伤口,叮嘱谢云初:“虽说是皮外伤,可伤口还是有些深,六公子平日一定要小心些。” “会不会影响二月童试?”顾行知急急追问。 “影响了又有什么要紧?”萧五郎眉头紧皱,“胳膊恢复好才要紧,以六郎的年纪和学问,二月份来不及,那就等下一年二月!” “我这里不要紧了,劳烦您快看看我师父!” 谢云初挂心纪京辞,大夫一到就让去看纪京辞,可大夫觉得为谢云初止血更为紧急,态度强硬先给谢云初处理了伤口。 顾行知帮着大夫拎起药箱,走进纱帐内。 大夫给纪京辞诊了脉后,倒是松了一口气:“风寒发热,吃几副药好好歇息,饮食方面清淡一些也就无碍了,不过老夫看纪先生这手还是冰凉的,想着这热度还要反复……今日最好还是不要离人,常换帕子!” “多谢大夫!”顾行知道谢。 如今李南禹回了陇西不在,做为纪京辞身边年纪最大的徒弟,顾行知便担负起了照顾纪京辞的责任。 谢云初刚刚听青锋同大夫说,纪京辞昨夜坐在窗下批注文章,窗户似没有关好。 再看向纪京辞为她准备带回永嘉的那些书籍,便明了纪京辞定然是为她准备这些批注书籍,这才病了。 谢云初不肯离去,与顾行知一同守着纪京辞。 顾行知又惦记着谢云初胳膊上的伤,只准她坐在暖炉前守着,不准她动手更换凉帕。 谢云初盯着眼前炭火烧的通红的火盆,心揪成一团。 自从来无妄山,她总是刻意与纪京辞保持距离…… 平日里,除了书斋学习,她都会远远避开纪京辞。 就连李南禹都觉她冷情…… 她只是担心被纪京辞瞧出什么,更担心……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今日,看着纪京辞在她面前倒下,陡生的惊慌失措,让她方寸大乱。 床榻之上,纪京辞长发披散,修长眉宇下狭长的眸闭着,苍白削薄的唇紧抿,全然不似平日的从容儒雅,好似不论什么事都能处之泰然…… 此刻,额上顶着帕子的纪京辞,多了平日没有的脆弱之感,好似轻轻一碰,他便会羽化飞升般。 跪坐在柏木踏脚上的顾行知,正替纪京辞更换额头的帕子,见纪京辞如墨描绘的眼睫轻颤…… 他忙挺直腰脊:“师父!” 谢云初也从火盆前站起身来。 “云初……”纪京辞无意识呢喃,醇厚沙哑的声音慌张不已,“云初……” “六郎!师父叫你!”顾行知忙回头看向谢云初。 她身侧拳头紧紧攥着一动不动,心头翻江倒海。 她知道,纪京辞唤的不是谢六郎……而是前世的她。 “谢六郎你愣着干什么!师父唤你!”顾行知焦急起身催促道。 她闻言回神,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床前,踩着柏木踏脚在纪京辞床边坐下。 “我在!”她哽咽应声。 听到谢云初回应,纪京辞好似越发焦急,眉心紧皱,他无意识晃动头部挣扎着想要醒来,双手死死抓住锦被,泪水从眼角涌出。 谢云初看着在梦中因她倍受煎熬的纪京辞,好似有人用刀在她心口来回翻搅,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云初……别走!” 纪京辞带着呜咽的呢喃,击溃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小心翼翼将手覆在纪京辞手背上,攥住纪京辞冰凉的手指,强压着嗓子眼的酸胀道:“烦劳师兄去看看,师父的药好了吗?” 顾行知颔首:“我去去就回。” 听到顾行知出门关门的声音,谢云初眼泪再也绷不住。 “云初……回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在纪京辞的呼唤声中,做出了前世今生最肆无忌惮大胆的动作,环臂拥住纪京辞因焦急僵硬的身躯。 她抱着纪京辞的手臂用力收紧,带着哭腔开口:“你是这样风华绝艳的人物,不该……只记一个云初。” 纪京辞紧闭双眼睫毛抖动的更厉害,身子也越发僵硬。 谢云初将他抱得越发用力,不顾手臂上的伤,双手环绕纪京辞的颈脖,枕在纪京辞宽厚的肩膀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爱慕 她在全身紧绷的纪京辞耳边,哽咽低语:“我回来了阿辞,我回来了!回来了……” 她回来了,虽然不能同纪京辞相认…… 虽然只能以师徒的身份相处。 可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她不知道借尸还魂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纪京辞会不会信! 她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到什么时候! 看到纪京辞如此痛苦,她越发不想让纪京辞知道…… 她不想这副身子撑不住死去的时候,再让纪京辞痛一场。 四年多了,他为何还这样走不出来。 她以为,前世死前那中箭的疼痛,跳崖的恐惧,是这世上最大的折磨。 可如今,看着这样的纪京辞,她才明白……死的恐惧是短暂的,活着的人却是日日都在承受死别之痛。 雕花窗棂外,又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 屋内银霜炭烧的噼啵作响…… 谢云初俯在床前,抱着纪京辞,久久未曾撒手。 被谢云初指使出来替纪京辞看着药的顾行知,正盯着药锅出神。 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师父要让六郎别走? 难不成,师父想要六郎留下来陪他过年? 既然如此,师父同六郎说就是了,为何不说呢? 六郎那个孩子,顾行知相处多了也明白,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内里对师父也非常尊重和敬爱。 只要师父开口让他留下,他一定会留下的。 “你不在师父房中伺候,在这儿想什么呢?”萧五郎正准备去纪京辞院子换顾行知,却瞧见顾行知在小厨房对着药锅子发呆。 顾行知回头看了眼靠门而立的萧五郎,道:“我过来看师父的药。” “你来看师父的药?你把六郎一个受伤之人留下照顾师父了?”萧五郎直起身就要去内室。 “你站住!”顾行知唤住萧五郎,“刚才师父迷迷糊糊唤六郎!我这才出来!” 说的他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师父和师弟一般。 萧五郎黑亮的眼睛珠子一转,抱臂朝顾行知靠近:“师父迷迷糊糊唤六郎?” 顾行知点了点头,也没瞒着萧五郎:“还让六郎别走!你说……师父要是不想让六郎走,干什么不将六郎留下一起过年呢?” 萧五郎眉头紧皱,摸着下巴:“师父平日里最喜欢的徒弟是六郎,可照你这么说……不想让徒弟回家过年,听着怎么怪怪的?师父还说别的了吗?” “就说,云初……别走。”顾行知越想越觉得奇怪。 青锋刚打发完琅琊王氏之人回来,便听到这两人窃窃私语,抬脚跨了进来:“两位公子别瞎猜了。” 青锋用抹布搁着打开药罐看了眼,道:“主子口中的云初,不是谢家六公子,而是……一位对主子来说最为要紧的故人,不过同谢家六公子重名罢了。” “故人?”萧五郎双眼一亮,“是不是那个,师父每年都会去运河之上祭奠,还为这故人做了一首埙曲不外传的那个故人?” 青锋拿起药罐,往药碗里倒汤药,点了点头。 顾行知恍然点头。 萧五郎眼睛却更亮了,凑到青锋跟前问:“青锋……你知不知道,我家师父这故人……是男子,还是女子啊?” 顾行知看到萧五郎没一点正形,皱眉训斥:“萧五郎!” “喊什么喊什么!你不好奇啊!”萧五郎双眼亮晶晶的,“你说咱们师父长得这么好看,这遍天下都再寻不出比咱们师父更好看的男子,那大邺和北魏不知道有多少贵女想要嫁给师父,可师父这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别说给咱们寻个师母,身边怕是连个母蚊子都没有!你就不想知道这故人……是男是女?!” “师父的私事,岂是你能窥探打听的!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尊师的教养!”顾行知端着师兄的架子厉声训斥萧五郎。 青锋早已经习惯自家主子这两个弟子吵吵嚷嚷,端着纪京辞的汤药朝上房走去。 进门后,青锋见纪京辞死死攥着谢云初的手,谢云初想抽手却没有抽出来。 青锋将药放在一旁晾着,歉意同谢云初道:“主子有一个故人,亦唤云初,这些年虽然主子不说,可我知道……主子无时无刻都在念着她。” 听青锋这么说,谢云初刚忍回去的泪水又要绷不住了。 “其实说是故人,不如……说是心爱之人,他们因意外不得已成亲,主子算是日久生情。” 谢云初被纪京辞紧攥的手收紧,瞪大了眼,脑中似有尖锐之声,而后便是一片空白。 心爱之人…… 听到青锋在冷水里摆凉帕的哗啦啦水声,谢云初眼仁转动,看着床榻上的纪京辞。 青锋不知道为何要同谢云初这个小郎君说这些,或许是因为谢云初……和云初同名。 或许,是因他看得出,谢云初是纪京辞最喜欢的弟子。 青锋不想让谢云初因纪京辞病倒后奇奇怪怪的呢喃,对纪京辞产生误会,从而更加疏远纪京辞。 是的,疏远…… 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得出,谢云初这个纪京辞最喜欢的小徒弟,总是在刻意的疏远他的师尊。 “之前六公子在船上听到的埙曲,便是主子独独为云初姑娘做的,后来……主子和云初姑娘相约要游运河,主子还亲手做了木簪,本想着……游运河之时,同云初姑娘诉说爱慕之意,可谁知道……云初姑娘却离世了。” 青锋更换下纪京辞额上的帕子,攥在手心里,望着自己主子满目心疼。 “主子头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小心又谨慎,生怕……自己唐突了云初姑娘,担心云初姑娘对他只有尊重和感激,并无爱慕之意,在主子的眼里云初姑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 爱慕吗? 她生得那样的丑陋! 她那样的人……怎么配得起纪京辞的爱慕? “云初姑娘没了,主子赶来……”青锋话音一顿,改口,“赶到云初姑娘的葬身之地,没日没夜在崖下寻找云初姑娘的尸身,我们找到主子的时候……主子都瘦脱象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疲惫 青锋忘不了,那日…… “主子满身是伤,脚上鞋底磨没了,脚掌磨得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他怀里抱着云初姑娘腐烂的尸身……人跟没了魂一样,我们怎么拉主子,主子都不松开……” 本如天上云般让人仰望的纪京辞,一身狼狈。 看到他,纪京辞的眼睛才动了动,同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只说了一句…… ——青锋,我找到她了。 他们想要主子松开云初姑娘,先治伤,可主子怎么都不松开。 谁能想到谪仙的人物,会如疯魔般抱着腐烂的尸身不撒手,只一遍又一遍告诉想要将他和云初姑娘分开的青锋…… ——你不知云初对我有多重要。 “主子昏死过去,若非顾神医出手,主子那时一心求死,怕就随云初姑娘去了!爱慕之意还未说出口,云初姑娘没了,这大概是主子毕生最悔之事。” 青锋红着眼,垂眸重新摆了冷帕子给纪京辞换上。 “所以六公子,若是刚才主子说了什么不合宜的话,请您保函,主子是想云初姑娘了……” 青锋话音刚落,就察觉身后的谢云初起身跑了出去。 他转身看着被拉开未来得及关上的门外,风卷着雪花飘进来, 他颇为疑惑。 “这是……怎么了?”青锋满脸茫然,“我说错什么话了?” 谢云初克制着哭声,一路跑出宝樱阁,被雪滑倒在地,摔疼了受伤的胳膊。 痛…… 痛得她全身颤抖,五内俱焚,怎么都爬不起来。 她双手撑着地面,再也克制不住放声痛哭…… 怎么会啊? 纪京辞怎么爱慕那样一个她! 她凭什么?! 她丑陋,自卑,又那样的敏感…… 是纪京辞小心翼翼用他能给的一切,来护着她那岌岌可危的自尊心,给她关怀,给她尊重和温暖! 他是她做梦都不敢高攀的人! 对他动了妄念,她都觉是亵渎。 可青锋说,她死后……纪京辞来了无妄山,没日没夜的寻她,脚上肉磨的血肉模糊,一心求死…… 这些话,如刀般,一刀刀凌迟着她的心,让她疼得撕心裂肺。 她以为坠下山崖之后,没有人会去寻她。 无妄山悬崖之下,毒瘴弥漫,毒虫随处可见,荆棘丛生。 纪京辞是怎么在那偌大的无妄山下找到她的? 他该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 她怎么配他……给予这样沉重的真心? 她上一世,明明还有纪京辞,她怎么能万念俱灰……替人去死? 她应该在知道降国侯他们想让她替云昭死的时候,就不管不顾逃出无妄城,去找纪京辞…… 她明明还有纪京辞的! 可,她一直都不敢将爱意宣之于口,就那么死去…… 甚至都没有让纪京辞知道,她是那么的爱慕他。 她以为自己一死,还了降国侯夫妇生恩,从此与前尘便可一刀两断。 可她欠纪京辞,该拿什么还? “六郎!”元宝听到谢云初的哭声,一步一滑跑了过来,抖开怀里抱着的狐裘,裹在谢云初身上,自己却滑倒在地。 顾不上疼,元宝忙先扶起谢云初,紧张询问:“六郎!摔到哪里了?是不是摔到伤口了?” 谢云初满脸泪痕,哭声止不住,疼得撕心裂肺…… 元宝哪里见过这样的谢云初,他的印象中谢云初一直都是再难受也忍着,这次哭得这么凶,定然是疼得受不了了。 元宝扶着嚎啕大哭的谢云初,见她手心里被地上冻硬的石子划破,胳膊上也再次沁出血来。 “伤口又流血了!”元宝惊呼,他架着谢云初起身,哭着喊人,“来人呀!来人呀!六郎摔倒了!” 谢云初浑浑噩噩,都不知怎么被人背回英兰阁的。 大夫重新给谢云初止血换药,叮嘱元宝千万要小心照顾谢云初,否则……这来年二月,肯定是要影响县试。 元宝吓得眼泪一个劲儿的掉,追着大夫询问应该怎么给谢云初养伤,追问明日能不能动身回永嘉。 顾行知和萧五郎闻讯,也来英兰阁探望谢云初。 见那平日里总是沉静自持如玉冷情的小郎君,眼眶湿红,萧五郎深觉稀奇。 他拉了个杌子在谢云初的软榻边坐下,瞅着谢云初看。 “摔得这么疼?”萧五郎看向谢云初重新被包扎好的手臂上,“都疼哭了?” “你说这干什么!六郎还是个孩子……不哭才不正常!”顾行知拎着衣摆,一脚踩住踏脚将萧五郎挤开,自己在软榻旁坐下,同谢云初道,“雪天路滑,你更要小心才是,怎么这般冒失?” “让师兄挂心了。”谢云初致歉。 “师父这里,有我和青锋……还有个不顶用的萧五郎,你手臂受伤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明日就出发回去,好好养着,决不能耽误二月的县试。”顾行知绷着脸道。 “你说谁不顶用呢?我看你才不顶用!”萧五郎又同顾行知吵了起来。 顾行知抬眉冷眼看着萧五郎:“你顶用什么?让你照顾师父,你找个软榻一歪,全都指挥阿夏去做!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要是会伺候人,我怎么可能让阿夏照顾师父,现在师父病着,我要是没伺候好,师父病情加重该如何?这阿夏本就是我的人,我让阿夏去伺候师父有什么问题,你有本事你也让你的人去伺候师父,你有人吗?” 谢云初被吵的头疼,捏了捏眉心开口:“两位师兄,我乏了……” 闻言,顾行知即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看着满脸疲惫的谢云初,声音到底是柔和了下来:“你好好歇着,师父有我,不必担心。” “你放心,师父我一定会让阿夏照顾好,阿夏自小伺候人,是一把好手!”萧五郎睨了顾行知一眼,率先起身出门。 顾行知起身,犹豫着……学李南禹往日安抚他的样子,别别扭扭摸了摸谢云初的脑袋,又说不出李南禹那些温暖有道理的话,最终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谢云初依靠着隐囊,转头看向窗棂外,隐隐约约瞧见远处被积雪压弯了枝的梅花。 第一百二十七章:酸涩 她脑子里,都是纪京辞刚唤她时,眼角滑落的泪水。 这是她头一次见纪京辞落泪。 她以为,纪京辞那样从容自若的人物,不论何事都能做到不喜不悲,不形于色。 或许,越是矜贵孤傲的人,越是不会轻易显露脆弱,总是以温润从容来将自己伪装于人前。 她头一次觉着,自己似乎……也并不那么了解纪京辞。 她一直都以为,纪京辞只是同情她这个无人在意的丑陋之人。 却在死后四年多,才知道……纪京辞与她一般,早已心生情愫。 她也不知是不是应该感激老天爷怜她,让她知道原来……前世纪京辞对她不仅仅只是怜悯。 让她知道,原来在她仰望空中皎月之时,皎月……也看到了她这凡尘泥土。 她后悔曾经那么懦弱胆小,只敢要纪京辞的怜悯,不敢奢望旁的。 谢云初垂眸擦去泪水,双眼涨疼的厉害…… 原本,她想庸庸碌碌过完一生,因母亲她们想入仕途的谢云初,此刻……又萌生了强烈的活下去的念头。 活下去,告诉纪京辞,她就是云初! 可她如今这身子,没法告诉纪京辞她回来了…… 她怕死亡已离她不远! 若是要再让纪京辞经历一次死别,让纪京辞这般痛苦,她宁愿死守这个秘密。 · 纪京辞烧了一夜,梦里偶有胡话。 青锋便好言好语相劝,想让顾行知和萧五郎先回去,自己来照顾纪京辞。 毕竟,纪京辞这个年纪身边没有妻室,对其他女子也都是温润有礼但十分疏离。 外面已经有人揣测,纪京辞好男风。 若是让顾行知和萧五郎听到纪京辞梦中呼唤云初姑娘,还以为纪京辞对谢云初那小男童有什么非分之想,闹了误会可不得了。 可萧五郎多鸡贼,早就听到了,也猜到了。 他抱着双臂看着青锋,笑道:“青锋,你老实说……六郎是不是被师父梦中呢喃唤云初给吓到了,所以才摔了?你是怕我们听到师父梦中喊云初的名字,这才要赶我们走吧?” 青锋看着萧五郎…… 这萧五郎实在是很聪明,只是这聪明不在学问上。 “师父袖子里总是藏着根簪子,是不是喜欢一个和六郎同名唤云初的姑娘?”萧五郎用手臂碰了碰青锋。 青锋:“……” 一向稳重的顾行知听到这话,也看向了青锋。 其实,顾行知刚才又听到师父呢喃云初了,只是不敢确定。 “师父那首埙曲,也是给那个叫云初的姑娘做的吧?”萧五郎眉头抬了抬,“这谁家姑娘啊!能让师父这样的人物如此倾心?梦中都不能忘?” 青锋:“……” 这萧五郎在这种事情上,聪明的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青锋只能道:“萧五公子口中的云初姑娘,合该称呼一声师娘。” 萧五郎和顾行知听到这话对视一眼,皆是一怔。 “没……没听说师父成亲啊!”萧五郎思索着,若是师父成亲,那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萧五公子和顾公子跟随主子的时间短,并不知晓,因主子的妻室性子不喜热闹,也不喜被人打扰,所以成亲之事知道的人极少,只有主子的双亲和至亲好友见证。” 青锋不能说因云初姑娘身份特殊,所以不能被人知晓,免得这萧五郎好奇心重。 “那……师母,是离世了吗?”顾行知对这个素未蒙面的师母有了好奇心。 青锋点了点头:“所以,两位公子日后还是莫要在主子面前提起,以免勾起主子的伤心事。” 看到师父梦中痛苦的模样,他们二人就已经明白,师父这些年藏在心底的伤情,自是不会平白揭师父疮疤。 只是萧五郎实在是想不到,师父这样的人物,竟然还是个情种。 也不知让师父钟情的女子,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你放心吧!我和五郎知道轻重!”顾行知警告似的看了眼萧五郎。 萧五郎白了一眼顾行知,到底是没有反驳顾行知的话。 天将亮时,纪京辞终是醒来了。 他用了药,听青锋说昨日谢云初救他伤了胳膊,还有……他梦中呢喃吓走了谢云初之事。 纪京辞怔愣了片刻,想起自己迷迷糊糊之中好像是梦到了云初。 他在一片雾中,瞧不见云初的脸,只听到云初唤他阿辞,说她回来了…… “那孩子聪慧稳重,不会因这个被吓着。”纪京辞道。 他早已同谢六郎说过,他有一故人,名亦唤云初。 “弟子谢六郎,前来辞别师父!” 谢云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纪京辞将药碗递给青锋,用帕子擦嘴:“让六郎进来吧。” 青锋应声,出门去请谢云初。 谢云初进门,搁着纱帘屏风,隐约瞧见纪京辞长发披散的消瘦身影,昨日他梦中呢喃流泪之态出现在脑海中,让谢云初红了眼,鼻头酸涩。 她恭敬叩首行礼:“弟子谢六郎,今日启程返回永嘉,特来向师父辞别。” 纪京辞腿上盖着白色狐裘,还是提不起劲的病弱之态,缓声开口:“胳膊可还好?” “有劳师父挂心,并无大碍。”她低垂着眉眼道。 瞧着小徒弟对他似乎越发恭谨,他又问:“你一向稳重,日后要小心些,再碰着伤口恐会影响你二月县试。” “师父叮嘱,弟子谨记在心!昨日未看清路,让师父和师兄们忧心了。”谢云初再拜。 “去吧,一路小心!到了永嘉,差人送信来报平安。” “弟子拜别师父,请师父千万珍重!” 纪京辞眉目带着浅笑,颔首:“知道了。” 从宝樱阁出来,谢云初瞧见回去眯了一会儿,便踩雪赶来伺候纪京辞的顾行知。 她长揖同顾行知行礼:“师兄。” “已经与师父辞行了?”顾行知问。 “嗯!”她点了点头。 顾行知看了眼裹着厚重狐裘的谢云初,从披风下拿出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小袋囊塞到谢云初的怀里。 谢云初抱着热乎乎的小袋囊不解望着顾行知:“师兄?” “路上吃!” 第一百二十八章:斗气 说完,顾行知便还礼进了宝樱阁院门。 谢云初将小袋囊打开,松子的香气带着热气扑鼻而来, 顾行知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又是个不愿意吩咐纪京辞仆从做事之人,想必这松子是一早起来,自己炒的。 谢云初手中捧着一袋松子,回头朝顾行知的背影看去,眉目间染上一层极淡的笑意。 她将顾行知的心意捧在手心里,带着元宝出了小院的门,坐上回永嘉的马车。 她已经下定决心,这一世要为了纪京辞活下去…… 所以,她想在回永嘉的路上,听从长姐的安排,找机会换上女装,让大夫给诊一诊脉。 谢云初原以为长姐昨日收到消息已经动身启程,结果谢云初下了无妄山才发现……长姐并未带着大队人马出发,今日就在无妄山下等着她。 黔州有雪难行,可越往南天气越和暖,路也会好走很多。 这一路,谢家马队声势煊赫,骑在高马之上的护卫各个佩刀,倒也没有不长眼的匪贼上前寻衅,一路走的十分安稳。 抵达辰州时,谢雯蔓就盘算着要在辰州给谢云初找个名医好好诊脉,谁知……萧五郎竟然追上了谢氏车队,还死气白咧的同谢云初同乘一车,说要去永嘉看一眼,而后再回汴京。 谢雯蔓和谢云初,只能将换女装让大夫诊脉之事按下不提。 萧五郎身为皇子,对谢雯蔓倒很是客气有礼,可那一身的傲气和目中无人,难免让谢雯蔓担忧萧五郎会仗着是皇子和师兄的身份欺负谢云初。 没想到有了萧五郎,谢雯蔓竟常从谢云初的脸上瞧见笑意。 她心放下来的同时,又不免有了新的担忧。 这萧五郎英俊潇洒,自己的妹妹又生得那样的好看…… 若是妹妹对萧五郎有了情谊,却因为身份的关系不敢表露,生生要错过这段姻缘岂不是要抱憾终生。 谢雯蔓愁的几夜没睡好,小心翼翼试探了谢云初,察觉谢云初对萧五郎并无他念,这才放下心来。 可……让妹妹恢复女儿身的想法,在谢雯蔓的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谢云初很快就要十四岁了,翻过十四……就是及笄。 别的世家小姑娘这个年纪家族内就已经开始定亲,或挑选定亲对象了。 可她的妹妹,现在还是“男儿”身。 跟谢云初同乘一驾马车的萧五郎,以前只觉着顾行知刻苦。 可他实是没有想到,这看起来羸弱的谢六郎,刻苦起来比顾行知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云初右臂有伤无法捉笔,在马车上闲来无事,便用左手提笔抄书练习写字,还给胳膊上坠着沙袋。 写累了谢云初就看师父批注过的书籍,一点儿都没有这个年纪小郎君的贪玩儿。 着实让萧五郎很是佩服。 更让萧五郎惊讶的是,谢云初以左手练习书写,每日都有进步。 短短十日,字迹从最开始的略显歪斜,到如今的干净工整。 萧五郎看在眼里,也跟着练习左手写字,可他坚持了两日便坚持不下去了。 还理直气壮同谢云初说:“你右臂受伤担心影响二月府试才左手练字,我右臂好好的,才不要自找苦吃!” 见谢云初不答话,专心看书,萧五郎一把抽出谢云初手中的书,歪在隐囊上随便翻看。 他道:“我打算回去后,同父皇说要隐姓埋名参加科举!” 谢云初瞧着眼前的五皇子,拎起小泥炉上的茶壶为萧五郎斟茶:“这很好啊……” “如今我一日一日大了,父皇的偏宠,已让我那好大哥和三哥有些按耐不住。”萧五郎紧攥着手中的书本,带着傲气的眸子里有冷意,“我背后没有外祖家势力可以依靠,倒不如……自己表明无意夺嫡,省得被卷入那些乌七八糟的阴谋诡计之中去。” 通透…… 谢云初当初建议萧五郎同皇帝说想要为官之事,除了揣摩到皇帝内心也想证明皇家子嗣厉害之外,也是不想她这位同门师兄被卷入夺嫡之中。 萧五郎这孩子人不坏,心底深处还有在皇室难见的对亲情的信赖之心,这份纯真很难得。 若是萧五郎能以……隐姓埋名走科举这条路,能摘名次,求皇帝按规矩给他封官,更合皇帝心意,也能避开夺嫡。 “六郎,你给我算一算,我这次回汴京,如此做……能不能如愿?”萧五郎随手将谢云初的书搁在一旁,笑眯眯瞧着谢云初。 “为人父母都是望子成龙的,陛下是天子,也是师兄的父亲,师兄有壮志雄心陛下自然是高兴的。”谢云初将茶杯推至萧五郎面前。 萧五郎得意端起茶杯:“我猜也是!等我拿到县试、府试和院试的案首,我看那顾行知还在我面前嚣张!” 谢云初:“……” 怎么又绕回同顾师兄斗气了? · 永嘉谢宅提前三日,便得到了谢云初和谢雯蔓会小年夜抵达永嘉的消息。 陆氏高兴的两天都没睡着,张罗着让仆从将早已经收拾了多遍的苍梧院,和谢雯蔓出嫁前住的朝霞院,再收拾一遍。 陆氏忙的团团转,先让仆从更换了苍梧院和朝霞院的帐子和帘子,又觉得冬季潮冷前几天晒过的被子也不见得暖和,吩咐齐妈妈让下人每日用熏炉烘被褥,防着谢雯蔓和谢云初提前回来,睡不上暖和的被褥。 谢二爷瞧着陆氏高兴的模样,自己坐在书房内想了很多。 他想起几年前心如死灰的陆氏…… 陆氏生雯嬅时,因曹氏那个毒妇给云初、雯妤两个孩子下毒,惊恐之下难产,险些要了命去。 产后又拖着虚弱的身子,昼夜不歇照顾一对儿女,可还是没有能留住孩子。 悲痛欲绝的陆氏,差点活活掐死三郎谢云霄。 那时全家上下尚不知死的是六郎。 谢老太爷赶到,让人拉开陆氏,说陆氏生产伤了身子以后能否再孕还是两说,六郎又生死不明……三郎目下就是二房孙辈唯一一个男丁,且已是长公主独子的伴读,将来或许还要记在陆氏名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露馅 就是那个时候,才逼得陆氏将女儿扮做了儿子吧。 陆氏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又怎么会允许仇人的儿子记在她的名下。 其实,谢二爷再回头想想,将女儿扮做儿子这件事,陆氏也有陆氏的恨和无可奈何。 那时的谢云霄太出息了。 想起在汴京,谢云初同他说,入仕不过是,想要在死前,最大程度成为她母亲和长姐的倚仗。 谢二爷闭上眼,双手紧紧攥着坐椅扶手。 若是……儿子没有死那该多好啊! 儿子女儿都如此厉害有才,他们谢氏一族何愁不兴盛! 如今,女儿扮做男子走科考这一路,又能走多远呢? 童试倒还好说,乡试也能混过去,遇到检查更为严苛的会试、殿试呢? 一旦被发现,灭顶之灾。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这样放任下去…… 罢了! 请了这么多名医,都说六郎那身子不成,只能用温补的汤药吊着。 要是在寻常百姓家,怕是早已经不行了。 说不准,撑不到会试、殿试呢! · 小年这日,载着谢云初和谢雯蔓的马车终于进了永嘉城。 陆氏闻讯,牵着谢雯嬅匆匆赶去门口相迎。 瞧见谢雯蔓和谢云初下了马车,陆氏含泪迎上前,摸了摸谢雯蔓的脑袋,又摸了摸谢云初的小脸,又哭又笑:“雯蔓养出了些肉,六郎这个头才半年光景竟就长高了这样多……看来娘给六郎做的冬衣要穿不上了!” 谢雯嬅含着眼泪,同谢雯蔓谢云初行礼:“长姐,哥哥!” 谢云初轻抚谢雯嬅发顶:“长高了不少!” “走……咱们进去说话!”陆氏伸手去拉谢云初的手臂。 “娘!”谢雯蔓连忙紧张拦住陆氏的手,“六郎手臂受伤了。” 见陆氏神色一变,脸都白了,披着狐裘的谢云初笑着道:“母亲不必担心,不碍事皮外伤……” “走走走!先回家!让府医瞧瞧!”陆氏小心翼翼扶住谢云初的双肩,拥着谢云初一遍往谢府内走,一边追问,“这是怎么伤的?” “就是不小心压碎了茶杯,长姐太过忧虑了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就是伤口痒的厉害。” “痒就是长了新肉快好了,你可千万不要抓挠……”陆氏郑重叮咛谢云初。 今日是小年,又是谢云初回来的日子,对谢府来说是喜事。 原本送消息回来,说是萧五郎与谢云初一行人同行,谢老太爷正想着如何招待这位小祖宗。 没想到,萧五郎在快要到永嘉之前,便改道回汴京了。 萧五郎同谢云初说,他要快些赶回去,同自家父皇说要隐姓埋名参加科举之事。 他打算争取二月同谢云初一同参加童试,等到后头说不准还能一同参加殿试,在殿试上分出个胜负来。 萧五郎没来,谢家上下是松了一口气的。 谢云初跟随陆氏去荣和院见过了谢老太太,便去见谢老太爷。 见谢云初长高了不少,精神瞧着也比离家前好了不少,谢老太爷很是高兴。 “有长姐悉心照顾,再加上听从无妄城的守城将军关将军之言,每日练五禽戏,虽是不甚雅观,可大夫说倒对身体有益,六郎便坚持练下来了。”谢云初恭敬回禀。 谢三爷瞧着立在堂中,规矩回话的谢云初,含笑点了点头。 碧纱橱内,是谢府女眷哄着谢老太太说笑的声音。 谢老太爷和两个儿子,带着孙子辈的四郎谢云芝、五郎谢云溪、六郎谢云初去了书房,说要考教学问。 谢云初知道,谢老太爷这是要看看,她跟着纪京辞了小半年,如今是个什么水准,毕竟二月就要县试了。 书房内,五郎谢云溪紧张的攥着手…… 原本,今年二月谢云溪并未打算参加县试的。 可自家母亲陈氏一听说六郎谢云初二月份要下场,便非逼着谢云溪也在今年二月也报名参试,说谢云溪在谢府行五,六弟都去参加县试他不去,定会让人笑掉大牙。 谢三太太陈氏不但要求谢云溪去,还要谢云溪不能考的太差。 至于四郎谢云芝早已经过了童试,谢老太爷说……等翻过年八月的乡试或可下场一试。 谢老太爷缓声开口道:“县试、府试,五郎和六郎考过应不在话下,若是你们二人能有幸能在县试或府试之中得了案首,便可不必再参加院试,或许能与四郎一同准备乡试,自然了……祖父也盼着你们能拿一个小三元。” 小三元,便是县试、府试、院试皆得案首。 谢云溪知道,这话是祖父对谢云初说的,他手心攥得更紧。 谢云初低垂着眸子,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今日祖父出两题,诗题《黄花如散金》,八股文题……”谢老太爷视线扫过自己的三个孙子,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道,“这便是你们的文题。” 谢二爷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圆圈是什么文题,还是十分有眼色上前,将纸张拿起给三个孩子看。 很快,魏管事命仆从将桌几和蒲团拿了进来,让三位小郎君依序齿从小到大落座。 谢云溪看着眼前的笔墨纸砚,拿起笔,诗题他明白。 《礼记·月令》中有“季秋之月,菊有黄花”之句,诗题从他秋景立意便好。 可这一个圆圈是什么? 以一个圆圈为文题,简直是……不可以理喻! 谢云溪抬头看了眼坐在他前面的谢云初,已经伸手去拿笔,心情越发紧张。 再看自己父亲谢三爷,正端着茶杯垂眸细思,似乎也在思索谢老太爷这“圆圈”应当如何破题。 谢云溪垂眸看着面前的纸张,不管了……先将诗题答完。 谢二爷有些紧张,神色飘忽盯着谢云初,作诗是六郎的强项。 这女儿自打成为“六郎”之后,再也未曾做过诗,即便是文章的写得再漂亮,这诗要是还达不到以前的水准,会不会露馅? 见谢云初不假思索便拿起笔,谢二爷眉头紧皱,正要训斥谢云初草率,朝自己父亲看了眼,硬是将话音咽了回去。 第一百三十章:因难见巧 再回头一看,又是一惊,谢云初怎么将笔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 女儿……是左撇子? 谢二爷有些记不清楚了。 是左撇子吗? 谢云初右手臂上有伤,她试探捉了下笔,还是有些吃痛,想着这一路左手练字,好歹字已算能入目,这才换了左手。 谢老太爷刚端起茶杯,正要吹开清亮茶汤上的浮叶喝茶,就见谢云初换了左手。 他盖上杯盖,关切问:“六郎?为何用左手捉笔?” 坐在谢云初身后的谢云溪、谢云芝都抬头朝谢云初瞧来。 谢云初搁下笔,朝谢老太爷一礼:“回祖父,六郎回来前,右臂受了点伤,为避免影响县试,这一路六郎以左手练字,以备不时之需。” “受伤了?怎么伤的?要紧吗?怎么没有人报回来?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谢老太爷重重将茶杯放在桌几上,扬声,“六郎身边的小厮呢!给我叫进来!” “祖父……”谢云初再拜,言辞恳切,“是六郎着急回永嘉,不慎滑倒压碎了茶杯,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皮外伤,祖父不必太在意,且大夫已经看过了,好好养着不会耽误县试,六郎这段日子以左手练字,一来就当重温课业,二来……也是有备无患。” 真要让谢老太爷把元宝叫进来,怕是一顿板子逃不了。 谢三爷听到这话,倒是对谢云初刮目相看了。 “六郎是个好孩子。”谢三爷笑着说完,转而看向自己的父亲,“临近县试伤了胳膊,未曾啧有烦言,不曾荒废课业,左手练字以备万全,父亲应夸奖六郎才是。” 谢三爷自打看过谢云初与谢云望比试时所做文章,谢云初又被纪京辞收徒之后,他心里也就明白…… 只要六郎能活着,科考入仕,前程不可限量。 汴京之行的始末,谢三爷已经知道,自然也是希望谢云初能好的。 毕竟,谢氏如今,的确也缺一个能运筹帷幄的能人。 谢老太爷点了点头,望着谢云初的目光越发温和,歇了处置元宝的念头,只道:“先写吧……” 谢云初这才跪坐下来。 她再次提笔蘸墨,下笔…… 西峰叠翠覆残雪,山田黄花次第开。 春风欲渡玉腰奴,金浪踏追火云天。 诗停笔。 谢三爷见状,眉头跳了跳,听过题目之后便立刻下笔? 记的六郎小时候,便是如此,听题便能立刻成诗。 果然……六郎经历过那场中毒灾祸之后,便一直在藏拙。 他手指摩挲着,视线看向自家二哥…… 通过这段时间,他也算是明白,自家二哥连自己儿子藏拙都不知道,好似对六郎的文章还有京都投壶也大为意外。 谢三爷不得不再次感慨,自己这二哥平庸,但……命真好,是真会生儿子! 谢云初有条不紊将纸张铺好,笔尖蘸墨…… 题目是一个圆圈,瞧着是有些棘手。 但纪京辞讲过,八股文自来都是,因难见巧。 越是古怪难以下手的题目,越是能比较出应答者的水准和学识。 但,按照惯例,会试之前不会出现这样的奇巧的问题。 谢老太爷考教自家三个孙子却出了这样的问题,想来对他们期望都颇高。 她略作思索,落笔破题。 ——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谢云初左手书写,难免慢了些。 谢老太爷示意魏管事将谢云初桌案上的诗拿来。 谢三爷也起身去看。 谢云初早年乃是神童,做的诗,可是连陛下都夸赞过的。 后来,中毒醒来,不管是藏拙还是失了才气,总之没有再做过诗。 今日再次提笔作诗,谢三爷自然好奇如今谢云初是何水准。 谢老太爷看到谢云初的诗,忍不住看向正端坐桌案前从容书写的谢云初。 他险些忍不住赞一声好,将这诗念出来…… 诗题《黄花如散金》曾经谢老太爷在云山书院天字班出过,学生们都误以为黄花便是菊花,只有一人未写跑题,那孩子……后来成了大邺的状元。 六郎才思敏捷,听题之后下笔立成,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谢老太爷手中拿着谢云初的诗,忍不住高兴的搓腿。 每一次,考教谢云初学问,都能给谢老太爷带来惊喜。 这孩子进步实在是太大了。 谢三爷也拿过诗看,诗中画面迎面而来…… 早春之时,西面山峰已经有了春意翠绿,山顶却还覆盖着积雪,山上高低错落的梯田油菜花已经开了。 春风扶蝶……吹向西山的方向,油菜花浪一浪接一浪随风追上西山上愈高的梯田,似要追到天边的火烧云上去。 这首诗写的让人如临其境,好似已经亲眼看到那风从山脚下吹向西峰,金色浪花翻涌而上的情景。 谢三爷从谢老太爷的手中接过诗前,看了谢老太爷的表情,便知这诗做得好。 可当谢云初的词句入目,他还是忍不住大感意外…… 最开始,谢三爷也未反应过来这《黄花如散金》的诗题说的是油菜花,立意当是春景,并非是菊花秋景。 直到看见六郎的诗,才反应了过来。 如此短的时间,谢云初能迅速且准确的判断题目,几乎不假思索便写出这样的诗句,才思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谢三爷视线落在正皱眉思索的谢云溪,虽然他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二房,成为来日谢氏宗主。 然,谢三爷也明白,自己的儿子怕是拍马也追不上六郎。 在诗题上为谢云初捏了一把汗的谢二爷,默念了遍谢云初的诗,陡然抬头望着谢云初。 这是……女儿做的诗? 可…… 真的六郎在世之时,他从未见到女儿有这样的才气! 在谢氏,小郎君和小姑娘都是要上学堂的,尤其是幼时……都是在一处听课。 那时,夫子每日都夸赞六郎,从未听说过女儿也有诗才啊。 到底是什么时候,女儿竟能做出这样的诗? 不多时,谢云芝的诗也停笔,被魏管事取了上来。 谢云芝也判断对了题目,写了春景,很是让谢老太爷满意。 第一百三十一章:开阔 但,谢云芝的诗写的也中规中矩。 单看,已算得上是中上乘…… 可与谢云初的诗放在一起比较,就显得差强人意了。 只有谢云溪,错判了题目,写了秋景。 荣和院内。 同谢老太太在屋子里的女眷,得知谢云初才刚回来,谢老太爷和谢二爷、谢三爷,便带着三个孩子去考教学问,忍不住笑,说这是为了考教六郎。 陆氏担心不已,忙起身同谢老太太道:“母亲,六郎那孩子伤了右臂,怕家里长辈担心就未曾送信回来,我怕……” 谢老太太闻言也是意外,转头吩咐身边的孔嬷嬷:“你去老太爷那里瞧瞧,和老太爷说一声。” 开年二月六郎就要县试了,这个时候伤了胳膊,可不能掉以轻心。 三房谢雯昭撇了撇嘴,小声嘟哝:“别是怕考教学问输给了我家四哥丢人,污了纪先生的名声,这才说胳膊摔了!” 谢雯昭声音小,却被自己的母亲三太太陈氏听到了。 陈氏扭头看了谢雯昭一眼,示意她收敛一些。 谢老太太现在看重六郎,若是老太太听到了定要不高兴。 很快,孔嬷嬷便打帘从门外进来,绕过屏风,同谢老太太行礼:“老奴去瞧过了,魏管事说六郎伤了右臂,这一路回来马车上一直在练习用左手书写,老太爷出了考题,这会儿三位郎君都在答题呢!” 谢雯昭眼睛瞪圆,左手写字? 谢雯昭撇了撇嘴,那六郎都拜纪先生那样的人物为师了,会左手写字也不稀奇:“左手写字,能写出什么好字来!” 谢雯蔓闻言,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六郎用左手在马车上练了这么十几天,自然是写不出什么好字,四妹倒是成日练字,可那字至今出不了型,合该自省,这次回来……我特地为是妹妹寻了些字帖,四妹可要好好写完才是,咏荷去拿。” 咏荷应声称是,迈着碎步出去取字帖。 那些字帖原本是谢雯蔓给谢雯嬅寻的,既然谢雯昭说六郎的字…… 那谢雯蔓就让她好好练练自己的字。 “雯蔓说的对,四丫头的字……是要好好练练,你大伯府上十二岁的文澜丫头已经练出了自己的笔体,你这个做姐姐的可不能被比下去了。”谢老太太笑着道。 谢雯昭听到谢雯蔓如此说话,谢老太太还赞同,一张小脸都憋红了。 谢雯昭的字,其实已经很拿的出手了。 可陈郡谢氏是名门,不论是小郎君,还是闺阁女儿家,字写得好那是基本功,要写出自己的风骨才算是写好了字。 谢老太太想到之前谢云初那手金乌体的字,说是雯蔓给寻来的字帖。 那想来,这次雯蔓给谢雯昭寻来的字帖也不会差。 “四妹可听到了,要好好练,趁着这些日子我在家,四妹每日临摹好了,遣人送过来,我替四妹瞧瞧。”谢雯蔓端出长姐的风度。 “四丫头,你长姐的字那可是在士族贵女之中有名气的,能得你长姐指点,要好好练啊!”谢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一般,知道谢雯蔓要治谢雯昭。 也是这谢雯昭被陈氏娇惯的的确是不像话了些,若是能得谢雯蔓管教也是再好不过。 “是!”谢雯昭即便是再不愿意,谢老太太发话,也只能乖乖应承。 “也不知父亲考教四郎、五郎、六郎学问,要到什么时辰,晌午膳食要不要送过去?”陆氏轻声询问谢老太太,“母亲,要不要遣个人过去问问?” 原本,今日六郎回来,陆氏按照谢老太太的要求,将午膳和晚膳都安排在了荣和院。 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两人年纪大了,便喜欢儿孙团聚,热热闹闹用膳。 “嗯!老二媳妇儿想的周到,让齐妈妈去问问吧!” 如今谢云初争气,谢老太太对这个二儿媳妇也越发的满意。 ·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谢老太爷、谢二爷和谢三爷,一直陪着谢四郎、谢五郎和谢六郎,也未曾用膳。 直到三人都停笔。 谢老太爷这才开始挨个点评。 “先说诗,四郎和六郎的题,都审对了!”谢老太爷看向谢云溪,“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这是写油菜花的,而非菊花,五郎……还需努力!” 谢云溪耳根通红,上前长揖认错:“是五郎读书太少,日后一定更加勤勉。” “四郎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这样的诗算是不错,但……还需努力!”谢老太爷笑着同谢云芝道。 谢云芝连忙长揖行礼:“是!” 谢老太爷手中拿着谢云初的诗,笑容温和:“西峰叠翠覆残雪,山田黄花次第开。春风欲渡玉腰奴,金浪踏追火云天。六郎……你的诗做的很好!” “老夫许多年前有幸去过中都……瞧见过那里的梯田油菜花,和西峰、残雪、蝴蝶、夕阳,还有晚霞,六郎的诗……倒是勾起了老夫年轻时与友人中都早春踏青的回忆。”谢老太爷语声里难掩对谢云初的赞赏。 “只是,六郎以前未出过永嘉,也是六月之后才随怀之去了无妄山,怎么能写的……如同亲眼见过一般?”谢老太爷问。 谢云初是亲眼见过的。 上一世,她同纪京辞亲眼见过的。 想到纪京辞,谢云初心口酸胀,她长揖行礼道:“师父有一幅画,画的正是中都早春之景,刚才祖父出题……黄花如散金,这幅画便出现在了六郎脑海中,故有此诗。” 谢老太爷点头,深觉让六郎拜纪京辞为师,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谢云溪侧头看向谢云初,心中难掩惊叹…… 这样的诗,竟是谢云初这样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孩童做出来的!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做不出这样的诗句啊! 谢云溪不禁怀疑,这谢云初九岁中毒……之后是真的失了才气吗? 谢六郎幼时做过的每一首诗谢云溪都牢牢记着,可那时谢云初的诗句,大多都是和他人一样的孤傲清高。 如今这诗句之中,倒是多了几分豪迈,让人感觉心境都跟着开阔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状元 眼下这诗句,也不符谢云初现在这沉闷的性子…… 刚想到这里,谢云溪陡然想起六郎大闹汴京城,和长公主花宴投壶时的情景。 他唇瓣紧紧抿着,拳头收紧。 以前六郎恐怕只是不屑显露才华,他们竟傻的真以为六郎没了才气。 他还信了谢云柏的话,觉着是祖父替六郎捉笔写了文章,才使纪先生收了六郎为徒。 也难怪,纪先生会愿意收六郎为徒,还亲自为了六郎来永嘉。 六郎这样的神童,他这辈子……是赶不上了。 “至于你们的文章,四郎、五郎和六郎你们题破的都不错!如此刁钻的题目,能破题立意……你们的文章就已经成了一大半!” 谢云溪松了一口气。 谢老太爷同谢云芝说:“四郎破题……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以赞颂孔夫子以立论,很不错!” 谢老太爷很高兴,以如今四郎谢云芝的水准,会试虽说没有办法名列前茅,但应当是没有问题。 破题立意,文如行云流水。 “五郎破题,夫子未言之先,空空如也。从“空”与“实”发挥,实是不错,但功底有欠缺,要多加努力才是!” 闻言,谢云溪连忙上前,长揖:“五郎记下了,请祖父放心。” “六郎破题,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天圆地方,人道本乎天道!六郎啊……”谢老太爷忍不住赞叹着搓了搓腿,“你这般年纪,又有这样一身才华,着实让祖父惊讶!” 看着谢云初,谢老太爷就像看到了谢氏未来的希望。 倒不是说因为谢云初这一篇文章做的好。 而是,谢云初在去汴京之前的筹谋,在汴京的随机应变,还有如今的诗词和才华…… 陈郡谢氏沉寂多年,又再无出过大才大能。 谢老太爷只能费心为谢氏谋划。 如今,终于看到希望。 谢老太爷这声感慨是真情实感,也是刻意说给自己的其他儿孙听的。 谢老太爷要让两个儿子,和四郎、五郎明白和知道,六郎谢云初便是谢氏的未来,让他们要清楚谢云初对谢氏的份量。 族中其他人谢老太爷不敢说,但……自己的子孙,他一直都在教导家族为重。 相信,谢老太爷今日如此郑重表态之后,不论是心里怀揣目的的三儿子,还是想要过继二房的五郎谢云溪,都明白日后要怎么做。 谢二爷脸色难看,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三爷倒是点了点头。 之前动了想要宗主之位的念头,也是谢三爷觉着二哥平庸。 那个庶子谢云霄……虽说前程光明,可其生母曹氏太过狠辣,谁知道这孩子会不会也是个狠辣心肠。 再加上二嫂陆氏对谢云霄恨意颇深,谢三爷这才觉得三房有了机会,才会有所动作。 可做为谢氏子孙,做为谢氏大宗嫡子,谢三爷深知谢氏好他们才能更好! 谢云初实在是太过出挑,若是谢云初能好好活着,来日率领谢氏,谢三爷是愿意的。 但前提,依旧是谢云初能好好的活着! 只要谢云初活着,三房愿意帮扶谢云初做好来日的谢氏宗主。 谢云初若是死了,三房还是会争一争这宗主之位的。 四郎谢云芝明白祖父的用意,含笑道:“这是我谢氏幸事!” 谢老太爷笑得更高兴了,他点头:“是啊,这是我谢氏幸事!” 谢云初连忙长揖:“六郎愧不敢当。” · 荣和院内。 隔着楠木嵌珊瑚翡翠的十二抬花鸟屏风,魏管事同谢老太太和谢家女眷行礼:“今日考教学问,六郎做了好诗,老太爷同二爷开了广云阁,要将六郎的诗记入《谢氏诗册》。老太爷的意思……六郎身子弱,废了些心思,这会儿乏了,让六郎回苍梧院多睡一会儿,晚膳往后挪半个时辰。” 满屋女眷听到这话,都坐不住了。 《谢氏诗册》那可是陈郡谢氏祖上传下来的,传家之书啊! 陆氏更是惊讶不已,紧紧攥住长女的手,心中与有荣焉,又不免诧异。 女儿是何时有了作诗的才能? 记入《谢氏诗册》,代代家传,这是怎样的荣耀! 想当初谢六郎幼时,除了被皇帝夸赞的那两首诗外,再无能记入谢氏诗册的诗。 瞧着陆氏眼眶湿红,又忍不住高兴的模样,谢雯蔓为妹妹骄傲不已。 她的妹妹一点都不比六郎差,当初不过是被父亲那句“为何死的不是你”给伤着了。 可一想到,妹妹是为了母亲和她还有妹妹如此辛苦,她心中就酸涩难当。 “六郎又写了什么样的好诗?怎么也不送来让我们也瞧瞧!”谢老太太眉目间笑意更深了。 魏管事从袖中拿出谢云初的诗,递给身旁的婢女:“老太爷知道老太太您好诗词,已让奴才带过来了。” 婢女双手接过,高举过头顶,迈着碎步送到老太太的手中。 谢老太太将手腕上缠着的佛珠搁在小几上,将纸张展开…… “西峰叠翠覆残雪,山田黄花次第开。春风欲渡玉腰奴,金浪踏追火云天。”谢老太太双眸发亮,“好啊……初春山峦雪未消,梯田黄花次第开,飞蝶,还有这晚霞……当真如活脱脱在眼前一般!这六郎……” 谢老太太感慨地看向陆氏与谢雯蔓,这六郎……若非为了他的长姐,恐怕还要藏拙下去。 她已经听丈夫说了,六郎决定参加明年的童试,为的……也是想要谢雯蔓将来有所倚仗。 不是为了谢氏,只为长姐…… 看来,当年曹氏给六郎下毒,谢氏只处置曹氏,依旧将三郎谢云霄高高捧起之事,伤了六郎的心啊! 幸好…… 幸好六郎重情,还惦念自己的长姐。 日后谢氏只要能好好补偿六郎,人心都是肉长的,六郎必定会忘记过往,与谢氏一族戮力同心,尽己所能让谢氏重回昔日辉煌。 “老太爷今日出题《黄花如散金》,取诗句……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老太爷说……曾在云山书院天字班出过此诗题,学生们都赋诗秋菊,只有一个学生写的是春景,那位学生便是咱们云山学院的状元郭子都!” 第一百三十三章:祭祖 魏管事语声徐徐:“今日四郎和六郎,都写了春景,老太爷很是高兴。” “这么说,咱们六郎就是状元之才了!”大房夫人崔氏笑着道。 谢雯嬅高兴地笑开来。 其他谢家姑娘也都跟着给谢老太太和陆氏道喜。 谢雯昭急急追问:“那我四哥的诗呢?也要入《谢氏诗册》吗?” 屏风后的魏管事微微躬身,道:“这老奴就不清楚了……” 说是不清楚,不如说……没有要将谢云芝诗词入《谢氏诗册》的意思。 否则,魏管事来说的就是四郎和六郎两人,不会单说六郎。 谢三太太陈氏紧紧攥着帕子,瞪了眼多嘴的女儿…… 这谢六郎病病歪歪了这么多年,不是已经没了才气么?怎么突然又跟活过来了一样! “这字……是六郎左手的字?”谢老太太惊讶问。 “回老太太的话,正是。”魏管事道。 谢老太太越发惊讶了:“六郎左手这字……虽说不如雯蔓给六郎寻的那金乌体字好看,但……倒也能入目,当真……就练了十几天?” 谢雯蔓一怔,她寻来的金乌体? 谢雯蔓没有做声,或许……是六郎说了什么,她没弄清楚前,不能轻易驳了祖母,只笑着道:“正是,孙女儿瞧着六郎练的!” “我瞧瞧……”陆氏按耐不住,上前。 的确,这手字不如右手那手字漂亮飘逸,可端端正正的小楷,也是很是漂亮。 陆氏眼仁通红:“这孩子,练这一手字,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那个身子……” “老二媳妇,六郎是个心中有数的孩子!你这做娘的关心孩子没错,可孩子出息……你当高兴才是!”谢老太太安抚了两句,同魏管事说,“你去告诉老太爷知道了,六郎身子要紧,等六郎睡醒了让府医给六郎好好看看胳膊,万不能留下什么遗症,晚膳迟些不要紧。” “是!”魏管事长揖应声,恭敬退了出去。 如今谢氏上下,谁还能看不出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对谢云初的看重。 谢三太太陈氏几乎扯烂了自己的帕子,看着陆氏那副喜极而泣的模样,心中恨的牙痒痒。 如今谢六郎得谢氏上下看重,这万一要是寻到什么名医,救了谢云初的命,她的儿子岂不是就没有机会了! 谢雯昭带着谢雯蔓送她的字帖从荣和院出来时,心里不高兴。 就是谢雯昭也不得不承认,这六郎的诗写的是好。 想到谢六郎,谢雯昭就不能自已的想到那位风光霁月,如仙人临凡的纪先生。 谢雯昭耳朵泛红。 她还从未见过纪先生那般好看的男子。 那日在云山书院,她看到纪京辞先生,便对纪先生一见倾心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好似病了,得了相思病。 想纪先生,想得夜里流泪不能安眠。 她想……她是陈郡谢氏嫡女,总该是配得上纪先生的。 可难就难在,她根本就见不到纪先生,如何让纪先生对她动心呢? 谢雯昭回到房中,将婢女丫鬟全都遣了出去,从箱子里小心翼翼拿出纪京辞的画像。 她若是等六郎县试之后,能跟着长姐一同去无妄城,是不是就能经常见到纪先生了? 谢雯昭觉着自己想的很对,动了这个心思便一发不可收拾,盘算起去无妄城之事。 · 谢府一家子热热闹闹在荣和院用了晚膳,谢老太太和谢老太爷又叮嘱了几句,让谢云初身边的人好好照顾谢云初,这才让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们各自回去歇着。 小年之后,已经为除夕祭祖忙碌了小半个月的谢氏一族,陆续收到谢氏个房各家向族中贡献的年货。 年货又由谢二爷,分给族中没有营生的子弟。 而后,再由谢二爷与谢三爷两位大宗嫡子,收拾供器,打扫祠堂正殿,请神主。 腊月二十四,谢氏一族在各地从政为官,或从商的族人也都陆陆续续回了永嘉。 腊月二十五开始,各房为谢氏操持族中生意的族人,会带着管事抬上一年的账本,在祠堂由谢二爷主持对账,上交这一年奔波,以宗族基业为基础为族中所赚银钱。 这件事从腊月二十五算起,昼夜不停,必须敢在除夕祭祖前做完。 腊月二十六,谢氏庶长房谢大爷的妻室崔氏,携庶子谢家二郎谢云敬,七郎谢云纶,和两个庶女……谢三姑娘谢雯玫,谢六姑娘谢雯蘭,还有……二房的庶子三郎谢云霄抵达永嘉。 如今谢大爷已是吏部尚书,自然是走不开的。 只能让妻室携孩子们回到永嘉祭祖。 除夕祭祖,是谢氏一族,每年最为盛大的日子。 谢府自六扇黑漆金钉的的正门起,六重门全部大开。 两侧游廊青瓦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宛如两条长龙,映亮了一路通向祠堂的青石路。 晌午各家用过午膳,沐浴之后,谢氏族人便都携子带孙,齐集谢氏祠堂。 谢氏族人从瑞兽石雕中间拾阶而上,跨入肃穆阔大的谢府。 谢氏大族,族中男子按照排辈论字而立,将祠堂前殿的大厅、抱厦、内外廊檐、丹墀两侧石阶立的满满当当。 宗主谢老太爷携二子谢二爷谢瑾煜、谢三爷谢瑾荀。 云字辈六孙,二郎谢云敬、三郎谢云霄、四郎谢云芝、五郎谢云溪、六郎谢云初、七郎谢云纶,其后相随。 立于正殿最前。 随着青衣乐声响起…… 谢老太爷主祭,谢二爷陪祭。 小童捧着铜盆上来,请谢老太爷与谢二爷净手。 在魏管事的高呼声中。 嫡子谢三爷,谢瑾荀三献爵,叩首。 三房嫡子,四郎谢云芝、五郎谢云溪,献帛。 二房嫡子,六郎谢云初,捧香。 二房庶子,三郎谢云霄,守焚炉。 大房庶子,二郎谢云敬、七郎谢云纶,展拜垫。 大宗嫡子谢二爷,谢瑾煜,读祭文。 而后,主祭谢老太爷告知祖宗…… 今年为宗族奔波,对宗族有功之人。 以祖宗之名,按照旁枝各房今年对宗族贡献,给各房分发辛苦一年的奖赏。 第一百三十四章:守岁 随后,谢老太爷敬告祖宗,谢氏大宗庶长子谢瑾元,已位居吏部尚书。 二月,谢氏许多小郎君将会参加童试,也有小郎君会在八月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 本就因神童举有了五经出身的谢云霄,不用参加礼部会试,可直接殿试,明年开春也打算下场一试。 请祖宗庇佑谢氏一姓。 谢氏族人随谢老太爷叩拜列祖列宗。 三叩,三兴。 拜过神主,众男子又在谢老太爷的带领下,从祠堂前殿行至祠堂。 族中男子,在内仪门依次站列。 昭穆分明,一丝不乱。 嫡妻女眷立于祠堂内,谢老太爷携男子立于槛外,将院内台阶上下,廊檐、抱厦立的满满当当。 谢云初做为谢氏大宗嫡长房嫡孙,按规矩立在祠堂槛内,将祭品传于女眷手中,再由谢老太太摆放至祖宗跟前…… 谢云霄立在略偏的位置,看向被祠堂红灯映照的红通通的谢云初。 记的去岁祭祖时,那个位置立的还是父亲。 那时所有人都说祖父以六郎体弱为由,未曾让六郎立在那里,是因六郎已是被谢氏放弃之人。 那个位置…… 要么,是将来被过继二房的五郎谢云溪的。 要么,就是他的,但前提是他能被记做嫡子。 谁都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来日便会成为谢氏宗主。 谢云霄盯着谢云初从祖父手中接过祭品,心中是有不甘心的。 若是能被记做嫡子,那个位置……本应该是他的。 谢云霄想到了谢云初与谢云望比试时的那篇文章,那文章在汴京也已经传开了。 哪怕谢云初人不在汴京,还是在汴京的学子之间掀起了不小的浪潮。 毕竟谢云初被纪京辞先生收徒,学子们没有不羡慕的。 当初谢云初在神童举复试拿了案首,却突然病倒没能赶上去参加殿试的事,也再次被人提起。 这让谢云霄无时无刻不心感惶惶。 生怕当初生母下毒之事被人发现,连带着他……一起也名声扫地。 其实,谢云霄心中是怨恨自己生母的。 他不明白,为何他的生母非要下毒杀人! 即便是六郎真的有神童之才,可古往今来神童幼时出名,年长消沉的先例还少吗? 用捧杀之法,消磨一个孩子这不是更好? 更何况那时,他在大伯的支持下,都快要被记成嫡子了。 即便是当时不成,只要这件事开了头,后面六郎不成器……他再被记在名下也是顺理成章的实情。 若非母亲对六郎下毒,害死了五妹雯妤,陆氏怎会如此恨他! 又怎么会让三房有可可乘之机。 而挫折之下,六郎这一身才华,未曾被消磨,反而越发的锋芒毕露。 他在所有人的漠视之中,大放异彩,又宠辱不惊。 要是生母曹氏没有出下毒的昏招,他之前定然会对谢云初有所防备,而不是以为这六弟已毫无威胁,放松警惕。 祭祖结束之后,便是谢氏家宴。 谢府每年除夕都会在谢府设团员宴,阖族上下都在谢府。 每年这日,都是谢府最为热闹之时,灯火通明,族人众多,男女同席,履舄交错。 觥筹交错间,有人劝酒畅饮,有人坐起寒暄,亦有人在席间将晚辈引荐给从外地归来的长辈。 宴后,谢老太太携已经同样年迈的妯娌们在荣和院,寒暄说笑。 各家儿媳、孙女也齐聚此处,给长辈拜年吉祥话,整个荣和院都是欢笑声不断。 族内的小郎君们,在前院给谢老太爷同辈的长辈们拜年,领了压岁红包,被挨个揪着考教了学问后,由谢云芝、谢云溪和谢云初三位嫡子领着,给荣和院的长辈们拜年叩头,说吉祥话,领压岁红包。 谢雯蔓瞧出谢云初动作踉跄,像是撑不住了,谢雯蔓紧紧捏着帕子,克制着自己不能出声。 六郎此时立在云字辈最前头,这是自中毒之后,头次担起嫡孙重担…… 若是被人瞧出六郎力不从心,又是在谢云霄明年将要殿试的节骨眼儿上,恐怕又有人要重提将谢云霄记在母亲名下之事。 那六郎辛辛苦苦做的这么多,就白费了。 谢云初其实还撑得住。 她素来身子弱,平日晌午要小憩一会儿。 往年祭祖时,因她未曾担起嫡房嫡孙传职责,倒也好蒙混过去。 今年得谢老太爷看重,繁文缛节太多,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都力求做到最好。 这一番起起跪跪下来,被折腾的不轻,双腿早已酸软的难以抬起。 传菜之时,就已体力不支。 更别提,这谢氏家宴形式重于吃饭…… 等菜传上来了都凉了。 她还频繁被谢氏长辈提起询问学问,也未曾吃好,这会儿已是很饿了。 从荣和院出来时,谢雯蔓便同谢老太太身边的孔嬷嬷追了出来。 小郎君们忙向谢雯蔓行礼。 谢雯蔓含笑还礼后道:“六郎,祖母让你暂且留一下,四郎、五郎你们先带着族兄弟们去前院。” “是!” 四郎、五郎与谢氏庶子和族兄弟们,行礼后离开。 “走吧!”谢雯蔓笑着将谢云初带到暖融融的偏房,“小厨房里温着燕窝粥,你在偏房歇一歇,用一点。” “祖母不是让我过去?” “我看你都累傻了,脑子都不灵光了!”谢雯蔓笑着将食盒中,的汤药取出来,递给谢云初,“放心吧,我刚悄悄同祖母说你今日太累了,请祖母让你在偏房歇一歇!” 谢雯蔓瞧着正皱眉喝药的谢云初,抬手将她衣角理了理,瞧着灯下妹妹面无血色的模样,她眼眶酸胀的厉害。 见谢云初药已喝完,谢雯蔓连忙避开视线,生怕被妹妹瞧见她红了眼,只接过谢云初的药碗,顺势往谢云初嘴里塞了一个梅条换味,转身收拾食盒。 “等一会儿……你就回苍梧院,不必跟着守岁了,别人问起长姐替你遮掩,一定能替你遮掩好,没事的!” 往年谢云初未曾守岁,旁人也不会在意。 今年不同。 谢云初得谢老太爷重视,汴京出名,文章在学子之中广为传播。 第一百三十五章:足矣 六月时,她更是被纪京辞收徒。 俨然已取代谢云霄,成为在谢氏云字辈中的佼佼者。 被谢氏诸人关注,这是自然的。 谢雯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妹妹太累了! 所以这一次,她一定替妹妹遮掩好。 谢云初看着谢雯蔓偷偷抹眼泪的背影,她知道长姐心疼她。 她捏着没吃完的梅条说:“祖父给我的田庄和铺子,我瞧了……今年进项很不错,多亏长姐了。” “那也是多亏娘指点!”谢雯蔓给谢云初倒了一杯热水,“你在软榻上眯一会儿,悄悄回苍梧院,其他的交给长姐。” 她乖顺点了点头:“好!” 荣和院偏房内,地笼烧的暖烘烘的,铜炉之中炭火通红,发出噼啵轻响。 谢云初盖着白绒细毯,歪在金线绣福字纹的枣红隐囊上,瞧着那不断窜高摇摇曳曳的烛火,心底思纪京辞。 也不知,纪京辞这个除夕……是如何过的。 风寒是否已经好了。 是不是,又在思念云初。 有没有喝屠苏酒。 自重生为谢六郎以来,她从未这般抑制不住思念过纪京辞。 或许最初重生,以为他们此生无法再见。 却在再见之后,知道纪京辞对她亦是情深,让她有了更多的妄念。 明明,腊月他们还在一起,分别还不到一月。 她已想他,想的心口酸涩。 这除夕团圆之日,想到他一人在无妄山那个小院里,她就难过的喘不过气,恨不得现在便飞奔回去。 除夕的无妄山,雪下的很大。 纪京辞并未如谢云初猜测的那般,守在小院内。 他披着大氅,独自一人,坐在当初云初一跃而下的崖上。 三杯屠苏酒,祭云初。 青锋远远守着。 篝火火苗因大雪摇曳的厉害,左躲右闪,将纪京辞映的忽明忽暗。 他垂眸,看着被火光照的红通通的木簪。 这些年,纪京辞的心……是空的。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为何不拦着云初随降国侯他们来这个地方。 远远的雪中有一人提灯而来,抱着剑的青锋转身面向灯火处,却无戒备姿态。 冒雪提灯前来的,是关怀谷将军。 关怀谷将军手中拎着酒坛和食盒,身上还带着酒气,想来是刚同家人吃过年夜饭。 青锋朝着关怀谷将军长揖行礼。 关怀谷朝纪京辞瞧了眼,见纪京辞头上和肩上全是落雪:“纪先生还是和往年一样,来的这样早。” 青锋只笑不语。 关怀谷将军拎着食盒朝崖边走去,将食盒与酒放在篝火旁,长揖同纪京辞行礼:“纪先生,关某来晚了……” 纪京辞不动声色将簪子藏回袖中,眉目含笑温润:“关将军有心了。” 关怀谷扫去石头上的雪,将食盒中的祭品拿出来摆好,又点了香,郑重三叩首,端起酒坛子洒地敬酒。 随后在篝火旁坐下,拢了拢自己的披风,拎着剩下的半坛酒搁在脚下:“纪先生不饮酒,这酒……关某便独饮了。” 纪京辞颔首:“关将军不必客气。” “快五年了。”关怀谷仰头望着今日大雪,缓声开口,“我每每来祭奠恩人,纪先生都在,所以……关某人有一惑,还望先生解答。” 纪京辞未曾吭声,抬眸,搁着篝火看向关怀谷。 许是今日多吃了些酒,醉了之后,就连心中那无稽的念头也越发强烈了起来。 “关某确信,当初与我等一同护这无妄城的恩人,绝非先太子妃!关某人明明已告知纪先生,纪先生又为何,还要在先太子妃的生辰、忌日和年节,来这崖边祭拜?” 关怀谷是少有知道当年跳崖而死的,并非是太子妃云昭之人。 关怀谷护送太子妃回来祭祖,这一路与太子妃打交道并不算少。 他确信,那位娇贵的太子妃,没有那样精准的箭术。 也确信,那位娇贵的太子妃,绝不会在众将士都在眼巴巴等着援军,互相鼓励援军很快就到的时候,告诉他们…… 放弃幻想,准备死战,为百姓拖延时间。 那位娇贵的太子妃更不会,在他们被逼上无妄山时,以自身为饵,让他们分散躲藏,告诉他们…… 今日殉国,虽死犹生。 关怀谷当时就躲在不远处,他亲眼看着那位“太子妃”身中数箭,却强撑不倒,拼命奔向崖边一跃而下。 面具从“太子妃”脸上脱落,他好似看到了一张,与太子妃像似却带着火红印记的面容。 所以,他确信那个和他们浴血死战之人,并非太子妃。 早年遇见纪京辞在这里祭奠时,关怀谷不忍心,就告诉过纪京辞,死的人或许并非是太子妃。 纪京辞说他知道。 然后就住在了无妄山,还是年年都来这里。 关怀谷更是在两年前,发现纪京辞在“先太子妃”的生辰、年、节和忌日都会来。 纪京辞看向目光灼灼言之凿凿的关怀谷,唇角笑意更深了些,却未答话。 “或许,纪先生知道关某的恩人是谁,或许……这位恩人与先太子妃,不止长得像似,生辰亦是相同?”关怀谷盯着纪京辞,喉结翻滚,“然否?” 纪京辞眼含浅笑,转头看向那飘扬的大雪…… 原以为,世人皆惜云昭死,无人识得云初恩。 可其实,也并非只有他一人记得云初吧! 关怀谷他也记的云初,虽然他不知云初的名字。 但却知云初是恩人。 年年祭拜。 这无妄城的百姓也记得他们的恩人,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恩人非云昭,而是云初。 纪京辞拎起身旁的酒壶,斟了杯酒,替云初端起酒杯敬关怀谷,谢他记的云初这个人。 关怀谷瞧见纪京辞破例饮酒,便知道纪京辞回答了他。 别的,关怀谷知道自己问了,纪京辞也不会说。 关怀谷饮了酒,又道:“纪先生,能否……告知恩人姓名?关某……不想连自己恩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纪京辞将酒杯搁在一旁,缓缓声开口:“不过一个名字,关将军不必太过执着,关将军能记的她……对她来说,足矣。” 第一百三十六章:平庸 风雪中,火光乱窜。 关怀谷轻笑一声。 纪京辞如此说,想来与恩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可……他又猜不透两人的关系。 关怀谷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眼眶湿红,借着酒劲道:“不够的!我们十二个人能苟活下来,是恩人……舍命救下的!可恩人没了……纪先生,我报恩无门呐!” 狂风卷雪。 关怀谷醉醺醺站起身来,指着远处……除夕雪夜万家灯火通明的无妄城。 他眸中带泪,声嘶力竭,冲着无妄城高喊:“连这城中的百姓……也都拜错了恩人!奉错了香火!他们都不知道真正救了他们的人谁是!” 最让关怀谷难以忘记的,是恩人从这里一跃而下时,惧怕的表情。 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能做到视死如归,明明惧怕……却还是选择了赴死,这才是让关怀谷最敬佩和难过的。 看恩人那时的年纪,也不过是个同先太子妃一般年纪,二十多岁的孩子。 纪京辞往篝火里添了柴火,看着乱窜的火苗道:“她不执着这些虚礼。” 云初不会在意,这无妄城的百姓到底给谁供奉香火。 重要的是,无妄城一城的百姓活了下来。 重要的是,至少还有纪京辞,还有关怀谷……记的这个世上,有云初这么一个人曾为了这无妄城的百姓,将戎狄大军引上无妄山,舍了性命,一跃而下。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安平侯夫妇,是否已经忘记了,他们曾有一个女儿,恨不能将心捧到他们面前,为了还他们的生恩,死在了这里。 ·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正月初一,祠堂敬香。 谢云初要随谢老太爷谢二爷,谢三爷与堂兄弟们,祠堂叩首上香回来后,便去给祖母请安。 她刚从荣和院出来,便被母亲和长姐神神秘秘拉回了福瑞院,就连小七都被支走。 陆氏让齐妈妈和刘妈妈在院门外守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陆氏这才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同谢云初道:“娘打算过了初三,以你要为二月县试准备为由,将你送到城郊庄子上,届时……你长姐会找个借口,悄悄请了大夫去庄子上,为你诊脉。” 谢雯蔓同陆氏说了自己的怀疑,觉着这些年谢云初吃着药,身体一直不见起色,或许是因大夫诊脉时,不能确定男女所致。 不管谢雯蔓这个怀疑对不对,只要为了云初好,只要是云初的一线生机,陆氏就算是冒险,也值得一试。 谢云初手心收紧。 此时要是放在以往,她或许会拒绝。 可如今,她知道纪京辞还在等着她。 她……想要活着。 冒险一试,或有生机。 谢云初望着陆氏和谢雯蔓,半晌之后颔首:“此事,就辛苦母亲和长姐了,但一定要慎之又慎,若不能做到完全,宁可不试!等回无妄山的路上再做也是一样的!” 陆氏点了点头,抬手将谢云初拥入怀中。 对陆氏这个做母亲的来说,事关自己孩子的性命,自然是越快越好…… 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一天都不想等! “放心吧!母亲一定都会安排好。”陆氏柔声道。 临近晌午,族中众人陆陆续续来谢府,给宗主鸿儒谢老太爷年拜年。 午宴之后,以宗主谢老太爷为首,陈郡谢氏最为出挑的子侄族人,或者说……掌握着谢氏这艘巨船行进方向的中心人物,都会随谢老太爷以喝茶为名,齐聚谢老太爷书房。 此次,谢大爷刚刚升任吏部尚书不久,未能回来。 谢大爷的儿子二郎谢云敬,带着谢大爷的亲笔信和父亲的嘱托,替父亲参加此次谢氏一族的“小朝会”。 但此次,最让人意外的,是谢老太爷竟在如此重要的集会上,带上了谢云初。 先是在除夕祭祖,明明白白确立谢云初嫡长孙的位置。 而后又让还差三个月才满十四的谢云初,参加关乎谢氏一族来年方略的集会。 就连谢二爷都意外不已,趁着替谢老太爷更衣的间隙,他劝道:“父亲,六郎年纪还小,这样重要的茶会,让六郎来还是太早,不如再等几年。” 谢二爷知道谢云初是女儿身,父亲对女儿越是器重,他越是心慌。 谢老太爷微微抬着下颚,任魏管事给他系领口盘扣,看也不看儿子道:“你以为我让六郎这样小的年纪参加茶会,是为了谁?” 谢老太爷摆手示意魏管事下去,自己动手一边系扣子一遍道:“老二啊,你是嫡长子,可你没有你大哥的才干,所以老三才会想着让自己儿子过继二房,等他的儿子成了未来的宗主,他便可背后指点儿子!其实说到底……老三是怕谢氏交到你的手里败落了!” 谢二爷汗颜,长揖行礼:“是儿子不争气,让父亲忧心了。” “你的亲弟弟尚且如此想,就更不用说族人了!”谢老太爷将盘扣扣好,在临床软榻上坐下,看着行礼还未起身的儿子,叹气道,“如今我在……尚且能聚拢族人之心,若是有朝一日我死了,儿啊……以你的能耐,能将这全族拧成一股绳吗?” 谢二爷不敢起身,抬头看向谢老太爷:“都是儿子太过平庸。” “你虽然平庸,可你的两个儿子都很争气,三郎云霄虽然是个庶子,可神童举五经出身……又是宴小侯爷的伴读,两人关系我听二郎说,好得很!六郎……” 提起谢云初谢老太爷又忧心,也有高兴和骄傲:“六郎被曹氏那个贱人害得身子骨羸弱,但……才不到十四岁,行事谋略,纵观大局之能,随机应变之能,哪一个单挑出来,都是拔尖儿的!六郎这样的能耐不仅要让你我和你三弟看到,更应该让族人看到!” “让族人知道,你谢瑾煜有六郎这样的儿子在,将来你父亲不在了……族人才能相信,宗族交到你的手中,你儿子会帮扶你壮大我谢氏!” 谢二爷脊背有冷汗冒出。 原本他是为了妻室陆氏能活命,不敢坦然谢云初是女儿身。 第一百三十七章:照拂 如今,他更是不敢同父亲明说此事。 若是让父亲知道六郎是女子…… 谢老太爷烦躁的端起茶杯:“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六郎的身子!六郎要是没了,为父也没了,这个宗主之位交到你的手中,为父还是很担心的!” 只希望,谢氏族人能尽快找到良医医治六郎的身子。 也希望,他这把老骨头能多撑几年,撑到六郎成人。 如此,他才能放心闭眼。 · 这算是谢云初第一次接触到,陈郡谢氏最中心的中枢团体。 听着他们的言谈,谢云初才更深层次的知道,士族到底是怎样的树大根深。 谢老太爷的子侄或从商,或入仕。 不敢说把控,却也占据着粮、盐这两样的半壁江山,其他丝、布……只要是人能想到的行当,谢氏都有涉足。 而明面上,这些行当看起来又都与谢氏无关。 谢氏族人立在背后,只管下令,下面自有的办事的人。 只在需要谢氏人出面打点关系的时候,谢氏之人才出面。 再加上与各地豪强联姻,原本因大邺式微,皇权打压的谢氏,表面上已经败落,其实内里并不是如外揣测的那般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加上这些年谢老太爷的费心筹谋。 大邺朝中有些位置虽说并非谢家人,可也是从谢氏的云山书院走出去的,其中不乏曾经被谢老太爷帮助过的读书人。 谢云初坐在谢老太爷的身旁,看着这个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家,也终于明白谢老太爷将她带入这个中枢团队之中来,是为了让她了解谢氏,也是为了让她成为谢二爷的底气。 谢老太爷身为鸿儒,在大邺德高望重,温厚仁善之名人尽皆知,他开设书院为大邺培育了无数良才,朝中多少官员多多少少……都是受过谢老太爷的恩惠的。 比如,当年从云山书院走出去的,寒门状元郭子都。 这些官员不姓谢,看似和谢家没有关系,却因云山书院和谢老太爷曾经不计回报的帮扶,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官员在任之后,遇见谢氏族人,多多少少都会帮扶一些。 比如这些从商的谢氏族人,行商时,就会更为方便。 谢氏为官者,遇到曾受过谢氏恩惠的上下级,行事也就会更方便。 更遑论,谢老太爷的庶孙还是长公主独子宴小侯爷的伴读,庶长子更是官至吏部尚书…… 谢大爷一旦坐上这吏部尚书之位,入仕的谢氏族人,和那些曾在云山书院读书的官员,就都成了谢氏可用人手。 这……才是当初谢大爷的嫡子谢云凌为国捐躯后,谢老太爷为何要让谢大爷借此功入吏部的缘由。 也是谢老太爷当初不惜牺牲自己的嫡长孙女,也一定要助谢大爷拿下吏部尚书之位的原因! 因为很早很早之前,谢老太爷就在图谋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了。 谢氏族人,之所以……以谢老太爷马首是瞻。 是因为谢老太爷的文坛地位,谢老太爷的名声…… 是因谢老太爷对谢氏前程清楚明了的谋划、手段。 还有谢老太爷手中的云山书院,依靠云山书院与朝中官员无声建立的关系。 和谢老太爷出色的儿子、孙子。 再加上谢老太爷对族人的慷慨,和全力照拂。 谢氏族人自然心甘情愿,将自己手中所有资源奉于谢老太爷面前,听凭谢老太爷调度。 因他们知道,有谢老太爷在,谢氏自会越来越好。 谢氏好,他们这些谢氏族人……才会更好! 迁去北魏一支谢氏族人,按照往年惯例也派了长子嫡孙回来祭祖,自然也在“茶会”之列。 “前年北魏雍州、幽州、旱灾,幽州的百姓头一年倒是还能挺过来,谁知道去年……旱灾更甚,就连秦州也受了旱灾,有百姓已经开始卖儿卖女,我们也是损失惨重,要是今年还是干旱,紧接着怕就是蝗灾了!再往后……百姓恐怕就要造反了。” 北魏一脉嫡长子谢瑾容说完,又转而看向谢三爷。 “谁知同荀弟一聊,才知道去年大邺并州也出现了旱灾!”谢瑾容摩挲着手指,摇头道,“这旱灾要是持续下去,对北魏和大邺来说,都不是个好征兆。” 自古以来,王朝兴替,都伴随着天灾和饥荒。 百姓饿死,揭竿起义,江山易主,朝代更替,对士族来说影响确实也不是特别大。 因为新的朝代需要士族支持。 但谢氏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当年谢氏南迁不肯背弃母国,族内分成两派,以谢氏大宗为首的留在了母国,一派跟随另一嫡支去了北魏,如此便弱化了谢氏的势力。 若是再起动荡,北魏谢氏在北魏已小有气候,不见得能与大邺谢氏拧成一股绳。 要是再各自有所支持,彼此又无法说服,各自知晓其背后弱点,岂不是要“同根相煎”? 坐在谢老太爷身旁的谢云初手指动了动。 北魏连着两年旱灾的事情,谢云初在无妄山时,便已经听纪京辞说过了。 当时,精通占候之术的纪京辞还同他们讲述了,天灾和皇朝兴替的关系。 为何一个皇朝的气数将尽,首先便是农耕百姓揭竿而起。 然后深入讲到了《易经》,讲到了士族如何发迹。 “六郎在想什么?” 听到谢老太爷的声音,谢云初回神,起身长揖一礼道:“回祖父,如今大邺和北魏合兵攻打戎狄之战,想来也就到此为止了,大邺不分陇右都护府,只要北魏手中的岷州以南,与大邺国土相接的茂州、成都府、梓州,这其中也包括了旱灾之地秦州。” 谢云初照实回答:“六郎在想,或许这一次大邺费些周折,也能够得偿所愿,祖父可提前派人在大邺的兴元府、岐州置土地,等北魏和大邺两国契约、户籍都交割妥当,便可在岷川置地了。”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谢氏一族的人尖儿,自然都听懂了谢云初话里的意思。 兴元府和岐州离受灾的秦州很近…… 第一百三十八章:前程 只有谢大爷的庶子谢家二郎谢云敬,还有些茫然。 再往西是吐蕃和戎狄人的地盘,受灾流民不会往西走,那就之能往东、南、北三个方向走。 谢老太爷余光瞧着其他族人的表情,手不住的搓了搓腿,道:“六郎的意思是要早做打算?” 谢云初颔首:“六郎以为,若是今岁各地旱灾未能有缓解,瑾容伯父一支也应当在北魏早做打算。” 谢老太爷手指摩挲:“说来听听!” “圣人有言……民为邦本,所以不论是乱世还是盛世,最要紧的还是人!天灾之后,百姓食不果腹,吃不上饭便会饿死,自然要造反。谢氏应效仿祖宗做法,尽可能多的收容流民,安置他们前往谢氏土地耕种,按收成来收取租子。” 谢瑾容瞧着那身形瘦弱的小郎君,吐字清晰说着这些话,眉尾抬了抬。 这谢氏大宗嫡长孙说的,正是如今父亲让他们北魏谢氏一族做的。 不仅如此…… 他们北魏谢氏用粮食,从受灾之地耕种两年,依旧颗粒无收已撑不下去的农民手中,换取了那些农民的土地。 毕竟,天灾总有一天会过去,他们谢氏粮食多,换得起。 等到天灾一过,再召集这些已经没有田地的农民回来耕种土地,成为他们的佃户世代给他们交租,如此积累下去,他们北魏谢氏总有一天会超过大邺谢氏。 谢瑾容端起茶杯,就听到谢云初继续道:“谢氏收取的租子一定要低,如此才能吸引更多流民前来投奔谢氏,谢氏有替朝廷安抚流民之功,又得流民敬爱之心……” 谢云初抿住了唇,只道:“给百姓留一条活路,就是给谢氏留一条退路。” 那个时候,流民被谢氏聚集一地成了气候,就能成为一方百姓…… 谢氏救百姓于饥荒,解百姓饿死之困,好生安置,百姓自会怀着感恩之心,将谢氏奉为仁善之家。 届时谢氏一族在当地影响力扩大,官府怕要敬畏谢氏几分。 而……以低租吸引更多流民投奔谢氏,后面做什么不言而喻。 凡是签了卖身契进谢氏的壮年男子,便都可以操练起来,以防乱世到来。 这曾是士族最擅长的事情。 谢瑾容如醍醐灌顶,紧紧攥着茶杯打量起那瘦弱的小郎君来。 “这……便是被纪京辞先生收徒的六郎吧?”谢瑾容将茶杯放在一侧,含笑开口。 谢云初转而向谢瑾容行礼。 “六郎瞧着和去岁变了个样子,身量高了不少,我都认不出了!六郎的文章……父亲同我都瞧了,当真是不错!”谢瑾容笑着摘下腰间玉佩,“小玩意儿,六郎拿去玩吧!” 谢云初连忙上前,恭敬接过,道谢后又恭敬退回谢老太爷身边。 谢瑾容哪里是因谢云初同去年变了个样认不出,分明就是从来没有将这个谢氏大宗嫡长孙放在眼里。 今日……才算是正正经经,知道了为何这次除夕祭祖,谢老太爷在族中确立谢云初嫡长孙的身份。 这孩子,了不得啊! 二郎谢云敬瞧着六弟谢云初,心中生出许多艳羡来。 六郎去了一趟汴京,在汴京闯出了个名头不说,还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如今,连北魏谢氏都看重六郎,当真是出人意料,又让人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一次“小茶会”,北魏谢氏同宗族里说了今年,北魏陈氏在北魏的各路盘算。 谢氏也定下了,今岁谢氏各路的……大致方向。 也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大致。 因大邺谢氏都是聪明人,瞧着今年北魏谢氏只回来了嫡长子,有些话在这“小茶会”上便未说完,说尽…… 等着初三送走了这北魏谢氏的嫡长子,他们大邺谢氏众人还有一个“小酒会”,那个时候才会与他们的宗主好好商议。 “小茶会”散了后,谢老太爷将谢云初叫到身边来。 他负手而行,笑着问跟在身边的谢云初:“六郎,今日你瞧出些什么来?” 谢云初垂眸道:“北魏谢氏,如今在北魏有了自己的根基。” 话再说难听些,如今陈郡谢氏的宗主是谢老太爷这样有名望的鸿儒,所以去了北魏那一脉的谢氏子孙,还会在谢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回来祭祖。 等到谢老太爷没了,谢二爷坐上宗主的位置,谢氏大宗逐渐没落下去,北魏谢氏也是嫡支出身,想来就会以陈郡谢氏大宗自居。 甚至召集族人去北魏也说不准。 谢老太爷听到谢云初只将话说了一半,忍不住笑开来,心里是真的高兴:“祖父就知道,瞒不过你!” 谢云初道:“不过,对族人来说,只要宗族越来越好,就是北魏谢氏……也会依赖宗族,若是宗族带着谢氏重回辉煌,北魏谢氏毕竟与我们血脉同宗,即便不回大邺,但只要是宗族需要,他们也必定肝脑涂地。” “你这话,说到硍节儿上了!”谢老太爷高兴的一把拉住孙子的手,拎着自己衣裳下摆走上台阶,“所以……六郎啊!祖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 谢老太爷用力捏了捏谢云初的手,眼眶发红,牵着自己的孙子走:“你太祖父,将这偌大的谢氏交到了祖父的手里,盼着祖父能让谢氏重回乌衣巷时的辉煌,祖父筹谋了一辈子,可惜……质期有限,寿数天定,半分不由人!” 谢云初明白谢老太爷此人…… 他在乎谢氏的前程,在乎大邺的前程,胜过在乎一切。 甚至,胜过他的性命。 “六郎啊,你知道……今日你那一番话,让祖父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吗?”谢老太爷笑着问。 谢云初一怔,未反应过来。 谢老太爷拍了拍谢云初的手,紧攥着不肯松开:“祖父,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对百姓的怜悯之心,这个心胸……可不是所有士族都有的!你那句……给百姓留一条活路,就是给谢氏留一条退路,其实是在点北魏谢氏,你早就知道北魏谢氏用粮食换百姓土地之事,是吗?” ------题外话------ 开始科考入仕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秦州 谢云初抿了抿唇:“六郎跟在师父身边,是能得到一些消息的。” “所以,祖父让你跟在怀之身边啊!士族最厉害的底蕴,并非钱财,而是什么?”谢老太爷笑着用手指凌空点了点,道,“是消息网,怀之人虽隐于无妄山,却能尽知天下事,这……是因琅琊王氏的底蕴很是深厚。” 谢云初点头。 士族的消息网之大……之快,皇室都望尘莫及。 “你今日那些话,其实也点醒了祖父!”谢老太爷语声徐徐,“点醒了你那几位族叔伯们!这流民要是能在当地安顿下来,流民便不再是流民,是一方百姓!” “对上……你大伯如今是吏部尚书,再进一步入阁!对下……谢氏在百姓之中得一个仁善之名,扩大影响力!” 谢老太爷好似已经展望到了谢氏的未来,语声铿锵:“上下同时发力,在加上……我谢氏多年与读书人广结善缘,虽不显露和朝中亦有力量,我谢氏……我谢氏何愁不兴盛?!” “届时,谢氏在各地广开书院,开民智,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材,大邺又何愁不能兴盛?何愁不能从北魏的手里收复失地?!”谢老太爷今日是真的高兴,语声极为洪亮。 谢老太爷牵着谢云初的手向前走:“你父亲呢……平庸,指望不上,所以祖父有生之年能为谢氏做的,定然不留给你去做,希望届时交到你手上的,是一个已能任你调用的谢氏。” 今日谢老太爷同谢云初说的这些话不同于往日,实属是掏心窝。 他是真的,将谢云初看做谢氏大宗的继承者。 可谢云初却迟迟不能给谢老太爷一个,愿意为谢氏肝脑涂地的保证。 谢老太爷不逼迫谢云初,对于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来说…… 他此时说的这些,有些沉重了。 高兴之余,谢老太爷想到了谢老太太说……陆氏想要谢云初去庄子上备考之事。 他道:“对了,听你祖母说……你母亲想让你初三去郊外庄子上专心备考,依祖父看你还是在家中吧!应酬你不必出面,专心备考!初三晚上……’小茶会’,你还跟着祖父一同去。” “是!”谢云初只能应了下来。 陆氏听到这个消息,心一下就揪了起来。 “这个时候去庄子上,也不合适,县衙估摸着过完年就要贴告示让考生去报名了!等考完……再做这件事不晚。”谢云初安抚母亲,“若是能拿到县试魁首,便不用参加后面的府试和院试,有的是时间。” 正月十六,县衙贴出了二月初六县试的告示,一共考五场。 考生须提前报名,上交亲供,五名考生互结写下承诺书,再由本县禀生提供认保书。 这对谢云初来说都不是难事,士族出身的谢云初身家清白。 光是谢氏族内就有十多个小郎君要参加今年童试,互结也不是问题。 禀生提供认保书更是不用说,谢氏有一个偌大的云山书院不说,谢家四郎谢云芝便可以给谢云初写这认保书。 正月二十,谢家大夫人也要带着大房的四个孩子,和二房的谢云霄返京了。 临行那日,谢云霄在天还未亮之时,带着一方砚台,来了苍梧院。 他未进去,披着披风立于苍梧院树下。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已显出英俊风姿。 直到谢云初从屋内出来,谢云霄才朝檐下走去。 谢云初与谢云霄相处并不多,了解不深。 可,就凭这位庶兄在汴京同苏明航说的那番话, 谢云初断定,她这位庶兄非善类。 他立在正房台阶下,定定望着谢云初:“下月,六郎就要县试,为兄在这里祝六郎,团榜居中。” 县试放榜,称为发案,用圆式或日圈。 谢云霄说团榜居中,意思是祝谢云初取得县案首。 “借三哥吉言。”谢云初浅浅颔首。 谢云霄捏了捏手中的砚台,递给谢云初身旁的元宝:“这方砚台,算是为兄提前为六郎贺。” 元宝看向谢云初,不知道该不该收。 见谢云初颔首,元宝这才上前接过砚台。 “也祝三哥,明年能殿试夺魁。”谢云初语声淡漠。 谢云霄明显有话要说,可谢云初身边跟着的元宝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 他犹豫再三才道:“与你同拜入纪先生门下的五皇子,深得陛下宠爱,但其母出身卑微,无背后母族支持,你与五皇子虽有同门之情,但若五皇子要涉储位之争,与其来往……还是谨慎些好。” 谢云初神色未动,只瞧着谢云霄眉头抬了抬。 居高临下的意味十足。 谢云霄拳头紧握,克制着情绪道:“大伯如今已是吏部尚书,走的是纯臣之道,你应当与谢氏上下一般,同大伯齐心才是。” “还有柳尚书家的四郎,如今柳四郎已经投入二皇子麾下,虽说二皇子此生无缘储位,也正是因此二皇子班师回朝必得陛下器重,定会成为大皇子和三皇子拉拢的对象,你是谢氏大宗嫡孙,别让大伯陷入尴尬之地。” 谢云初瞧着义正言辞,扯着为谢氏宗族好的大旗,端着兄长姿态……与她说这许多的谢云霄,眼底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 这目光,让谢云霄尴尬地想落荒而逃。 “言尽于此!” 谢云霄说完便要离开,却被谢云初给唤住了:“我也有一言赠予三哥,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但太过……就失了人味儿,忘三哥牢记。” 谢云初说完,行礼送谢云霄。 谢云霄身侧拳头紧攥,以为谢云初这句话,只是因他当初没有出手助长姐之事记恨,转身离去。 正月二十一,谢云初接到师兄顾行知从无妄山送来的信。 顾行知在信中同谢云初说了些县试需要注意的地方,又在信的末尾说……纪京辞在正月初五接到顾神医的来信,已经动身前往秦州之事。 他让谢云初相信师父,一定会请动顾神医为谢云初诊治身子,让谢云初好好考,不要辜负师父教导。 第一百四十章:县试 谢云初攥着顾行知的信,心口酸涩,担忧纪京辞。 秦州旱灾严重,纪京辞却前往秦州……为她请顾神医。 他一向如此,对自己身边的人倾尽全力。 可这位顾神医谢云初也是知道的…… 顾神医与纪京辞的母亲有故交,所以顾神医会出手救纪京辞。 但……谢家人请顾神医出手,怕是难。 · 二月初六,便是县试。 谢氏大宗两位嫡孙,五郎谢云溪、六郎谢云初都要下场。 天还未亮,薄雾笼罩的谢氏大宅,已灯火通明。 谢雯蔓亲自给谢云初整理考篮,陆氏将偷偷准备好蒙混搜身的裤子给谢云初穿好,生怕搜身的时候露馅。 “母亲不必担心,好在谢六郎……这个名字比较出名,他们也不会脱光了衣裳细搜!好歹要给读书人留体面。”谢云初安抚道。 关于搜身的流程,谢云初已经多翻打探过了。 确定了不是脱光了搜身,谢云初这才放下心来。 谢云初和谢云溪二人,在各自母亲、姐妹的陪同下,抵达考场。 拜别陆氏、谢雯蔓和谢雯嬅,谢云初拎着考篮,入龙门,定住心神,坦然接受搜身。 搜身完毕,谢云初等考生以每排十五人,入考场,依次点名入场。 这是谢云初头一次下场,以前多是听旁人描述,头一次来这场合,她倒也不紧张。 考场院中,有点着糊纸灯牌,谢云初拎着自己的考篮,按照座号入内。 紧接着,考生点名入中厅大堂接卷,廪生唱唱保,谢云初领了卷子,恭敬行礼后入座。 很快,衙役举着贴了考题的牌灯,巡行场内。 第一场为正场,试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纪京辞说过,第一场录取较宽,只要字迹漂亮干净,文字通顺即可录取。 第一场只要录取了的考生,都可以参加府考。 接下来的各场考试,全凭考生自愿参加。 谢云初此次来参加考试的目标是县案首,自然是要参加的…… 若是能拿到县案首,之后便不用参加府试和院试,直接拿到秀才功名。 她便可去秦州,找纪京辞……找顾神医。 她想要活着。 不为旁的,为纪京辞,为谢家的母亲她们。 所以,谢云初答的很认真。 第一场试毕,意料之中的,谢氏的小郎君们无一例外都通过了。 第二场为招覆,考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 第二场考试的座位顺序,是按照第一场的名次排的。 手被暂时寄存在自己胳膊上的谢云望,是很争气,座位在第二…… 谢云溪在第三位。 谢云岚在第五位。 谢云柏在第七位。 可以说,此次谢氏参加县试的小郎君们,几乎都在前列。 谢云初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至第一的位置坐下。 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谢氏小郎君们并无多大意外。 第三场称再覆,考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 第四、五场连覆,经文、诗赋、经文,姘文。 谢云初每场都参加,不难看出对“县案首”势在必得。 谢云初原打算二月十九放榜那日,只要拿到“县案首”就向谢老太爷说明放弃府试、院试,前往秦州寻顾神医之事。 谁知放榜前日,谢云初收到了纪京辞派人送来的信,和他批注过的书籍,还有一张药方。 纪京辞在信中嘱咐谢云初,好好应试。 若谢云初能在县试拿到县案首,又不意小三元这样的名声,便可启程回无妄山,准备今年八月乡试。 在纪京辞的眼里,以谢云初的水准,去参加乡试不成问题。 乡试三年举行一次,所以纪京辞想让谢云初一试。 纪京辞准备的这些书,是让谢云初去无妄山的路上看的,到了纪京辞要考教她学问。 药方是顾神医开的清毒药方,药性温和,不过他还是很谨慎,让谢云初请大夫看了之后再决定用不用。 谢云初看完信,心怦怦直跳。 这么说,纪京辞请动了顾神医为她看病吗? 那…… 她该不该告诉顾神医,她是女子? 谢云初满肚子的官司。 二月十九,县试放团榜那日。 谢云初未曾让人失望,得了“县案首”。 谢氏的其他小郎君,也都在前二十之内。 谢云望更是得到了第二的好成绩。 五郎谢云溪拿了第三。 谢云岚拿了第六。 谢云柏拿了第九。 虽然谢云初拿“县案首”本就在意料之中,可陆氏和谢雯蔓还是高兴的不住掉眼泪。 谢府上下一片欢腾。 三房的谢三太太陈氏却气得不轻,她的五郎拿了第三,这难道不算好成绩? 阖府上下都只提谢云初拿到“县案首”,不提自家五郎! 就连谢雯昭也开始埋怨:“五弟都已经第三了,为何不能努努力拿到县试案首,如今倒好……让二房出尽风头!” “不就是一个县试的头名有什么了不起,我五郎还是第三呢!”陈氏心口起伏剧烈,转而看向谢云溪,“五郎,下一场府试你一定要给娘争口气!拿一个府试的魁首,把那谢六郎比下去!” 谢云溪抿了抿唇点头:“娘……府试儿子一定努力!” “不是努力,是一定要将谢六郎踩在脚下!”陈氏咬牙切齿。 “就是!五郎你可是六郎的哥哥!没有被纪先生收徒……咱们三房已经被人耻笑了一段时间!你只有压过六郎,旁人才会觉着是纪先生看走了眼!”谢雯昭急切道。 “是啊儿子!你看看你那父亲……你父亲现在眼里都只剩六郎这个侄子,你再不压一压六郎,你父亲眼里就没有你了!”陈氏眼眶都红了。 谢云溪看着母亲和姐姐焦急的模样,紧攥拳头,最终还是应了下来:“是!” 他想着,自己这一次是第三,努努力……下一次说不准真的能胜过六郎。 团榜放出来后,知县亲自登门送帖子,邀谢老太爷还有“县案首”参加三日后,知县在府中为学子们设的宴会。 言语间,知县不住的夸赞谢氏小郎君们,还对谢云初给予了“小三元”的厚望。 第一百四十一章:荷包 县试通过,在谢氏一族来说,也并非什么天大的喜事,故而也并未大肆庆贺。 谢老太爷只让魏管事派人给几个孩子送了贺礼,算是鼓励。 晚膳时,举家都在荣和院用膳。 谢老太爷高兴的直摸胡子。 谢三爷也给谢云初备了上好的砚台做贺礼,笑道:“六郎这次童试,说不准能为咱们谢家拿一个小三元!” 谢云初起身同谢老太爷、谢二爷和谢三爷行礼后道:“祖父、父亲、三叔,六郎此次有幸能拿到县案首,打算放弃府试和院试,准备八月乡试。” 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在府试上夺魁,压谢云初一头的五郎谢云溪,抬头诧异看向谢云初。 四郎谢云芝也很意外。 一般来说,拿到县案首的学子,都会继续参加府试和院试,争一个小三元的名头。 可六郎,为何如此着急? 谢三爷看了眼自己的二哥和父亲,扶着坐椅扶手,调整坐姿,缓声开口:“六郎,你年纪还小,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若是今年就参加乡试,那明年就要参加会试和殿试,跨度有些大。 “三叔,昨日六郎接到了师父的信,师父同六郎说,若是六郎不在意小三元这样的名声,三年一度的乡试或可一试,否则错过,就要再等三年了。”谢云初恭敬回答。 听到这是纪京辞的意思,谢三爷露出恍然的神情。 谢二爷捏了一把冷汗,唇紧紧抿着。 这孩子……怎么如此着急? 难不成,是担心她命不久矣,着急着拿到举人的功名? 谢二爷想起年初一时,谢老太爷同他说的那些话。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有谢云初这样的“儿子”在,父亲才放心将宗族交到他手上。 谢二爷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怀之竟然能料到六郎能拿到县案首。”谢老太爷笑着放下手中酒杯,“既然,这是怀之的意思,那你就听怀之的!” 谢云初再次长揖行礼:“师父的意思,是若六郎要参加八月乡试,就要尽快赶回无妄山。” 谢老太爷颔首:“若是八月参加乡试,想必怀之还要再指点指点你的文章,那就准备两日,三日后出发吧!雯蔓……” 谢雯蔓连忙起身行礼:“祖父。” “六郎身子弱,在无妄城不比在咱们永嘉,你是姐姐可要好好照顾六郎才是!”谢老太爷道。 “是!”谢雯蔓忙行礼保证,“祖父放心,雯蔓一定照顾好六郎。” 谢雯蔓很高兴能同六郎一同去无妄城,这样路上就可以安排六郎换上女装,请大夫诊脉了。 听到这话,谢雯昭脊背一下挺直了起来,她揪着帕子,死死盯住谢雯蔓,也想跟着一同去,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急得眼眶发红。 谢云初三日后出发的事情定下来,谢氏又忙碌了起来。 谢雯昭瞧见二房开始忙碌收拾,心里和油煎一般,又不敢同自己母亲说,思来想去便跑去缠谢老太太。 “长姐都能去无妄城,孙女儿也想去无妄城瞧瞧,总归是跟着长姐,还能帮着长姐照顾六郎。”谢雯昭给谢老太太揉捏肩膀,小心翼翼说。 “你去凑什么热闹?”谢三太太陈氏皱眉嗔了一句,同谢老太太道,“母亲别听这丫头胡说,今年雯昭虚岁十六了,正是说亲的时候,去了无妄城可怎么行。” “你母亲说的对!”谢老太太拍了拍谢雯昭的手。 眼见不能随谢雯蔓一同去无妄城,家里也已经开始给她物色亲事,谢雯昭心里急得不行。 想到不能嫁给纪京辞那样惊艳的男子,谢雯昭忍不住掉眼泪。 在谢云初临行前夜,谢雯昭终还是沉不住气叩开了苍梧院大门。 她立在苍梧院门口不进去,非要让元宝将谢云初唤出来。 谢雯昭递给谢云初一个荷包和一封信,硬邦邦道:“这是我给纪先生的,你一定给我小心带到。” 谢云初不接信和荷包,只冷眼看着谢雯昭。 “我说话你听不见?”谢雯昭恼羞成怒,耳朵通红。 那荷包谢云初认出是谢雯昭之手,再加上那封信……谢雯昭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四姐,荷包赠予外男,不合礼数,更非士族女子的做派。”谢云初语声凉薄,“四姐不要颜面,谢氏一族还要颜面。” 这便是为何当初谢老太爷不允许谢三爷娶陈氏的缘由。 士族女都应有对自己身份的骄傲,有自己的气节和硬骨。 即便是有爱慕的男子,也会以家族颜面为重。 谢雯昭跟在谢三太太陈氏身边,被教养的不成样子,竟还不如旁枝的女儿。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以为你得了一个县案首就了不起了?可以这般羞辱你的姐姐!” “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都是自取其辱。”谢云初定定看着已经神色狼狈的谢雯蔓,“师父在谢府做客之时,四姐抱了小七的猫,假做偶遇,师父可曾瞧过四姐一眼?既然没有,四姐当知师父无意,如今还敢顶着谢氏的门面……拉着我与师父的情义做便利,做这自讨没趣之事?” “你!”谢雯昭气得眼眶子都红了,她鼓足了勇气才来寻谢云初让他帮忙带东西,没想到他说话这般不留情面。 不等谢雯昭负气离去,谢云初一把从谢雯昭手中拿过了信和荷包。 谢雯昭怔愣,还以为谢云初愿意帮她带了。 谁知就听谢云初扬声:“元宝!” 元宝闻声从檐下跑了过来。 “把这东西送到孔嬷嬷手中!”谢云初将荷包和信件递给元宝。 谢雯昭顿时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去抢元宝手中的荷包和信件。 谢云初一把扣住了谢雯昭的手,扬声:“叫院中的婆子婢女过来!” 苍梧院的粗使婆子和婢女闻声连忙朝门口跑来。 就连原本避开的护卫闻声,也迅速冲了过来。 谢云初将谢雯昭向后推了一把,回头看着两个瞧着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道:“关去祠堂!” “谢云初你敢!我是你四姐!”谢雯昭高声喊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调理 两个婆子应声称是,上前请谢雯昭。 “谢云初你凭什么关我!我是你姐姐!” 谢云初声音冷肃:“堵了她的嘴,带走!” 两个粗使婆子没有犹豫,一左一右架住谢雯昭。 如今谢云初是谢氏最为出色的小郎君,宗主谢老太爷又如此看重谢云初。 谢府上下谁看不出,谢云初便是将来的宗主, 这些婢女、婆子吃错了药,才会违逆谢云初。 谢雯昭强扭头才避开了两个婆子堵她嘴的手:“谢云初!你凭什么关我去祠堂!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谢氏大宗嫡长孙!” 谢云初眸色淡漠,从元宝手中拿过谢雯昭的信和荷包:“既然四姐不知错,那我只能亲自往祖母那里走一趟,深夜叨扰祖母了。” “关去祠堂,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对外泄露半个字!”谢云初说完,带着元宝朝荣和院去了。 不论谢雯昭在后面如何挣扎,都成了徒劳。 谢雯昭躲在远处的婢女见状,连忙转头回去请谢三太太。 谢云初见了谢老太太,先行礼告罪:“六郎不孝,深夜叨扰祖母” 谢老太太拨动佛珠,满脸慈爱示意谢云初先坐:“你一向是个有轻重的孩子,定然是有急事,说吧!” 谢云初将谢雯昭来找她,让她将荷包和信带给纪京辞之事同谢老太太说了一遍。 果然谢老太太看了信,再看荷包,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六郎以为,这样的风气不该出现在谢氏,会带坏妹妹们,传出去……姐姐妹妹们都没法做人了!”谢云初面色冷沉,“六郎已做主,让人将四姐关入祠堂,六郎以为……四姐不能在放在三婶跟前教养了。” 谢老太太刚点了点头,孔嬷嬷便进来行礼道:“老太太,三太太来了,说六郎将姐姐关入祠堂,毫不顾念手足之情,在家中横行霸道,肆意妄为。” 谢云初看向谢老太太:“祖母,四姐耳濡目染,受三婶的影响太大,不能再放在三婶跟前。” 谢老太太面色难看:“好孩子,祖母知道你这是为着你四姐好!你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还要出发,其余的交给祖母。” “六郎告退!”谢云初同谢老太太行礼告退。 谢三太太被谢老太太请进来,劈头盖脸一顿骂,将谢雯蔓的信和荷包丢在了陈氏的面前。 “六郎为着四丫头的闺誉着想,封了下人的口,你到好……还上门兴师问罪,你瞧瞧你把好好的一个谢氏嫡女……教成什么样子了,尽是你从陈家带来的不端之气,毫无士族姑娘的气度。” 跪在地上的陈氏紧紧攥着自己身侧的衣裳,血气直往头顶涌。 她克制着脾气,低声说:“四丫头也只是倾慕一个男子罢了!” “愚蠢!即便是真的倾心一个男子,怎能将亲笔书信和荷包这样的把柄交出去!这是多蠢的脑袋才能想出来!” “那纪先生是个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即便是不接受雯昭的心意,也定然不会外传的!雯昭肯定是考虑过的!”陈氏为谢雯昭狡辩。 谢老太太被气得不轻:“士族女这样的做派,叫考虑过了?!陈氏……你们陈家的做派就不要带到谢家来,教坏我谢氏的女儿!” 陈氏死死咬着唇瓣,口腔里全都是血腥味。 她就知道,从她嫁入谢家开始,谢家上下就没有瞧得起她过。 在他们谢氏一族心里,她恐怕还比不上二房续弦陆氏。 “即日起,四丫头就跪在祠堂,什么时候抄完一百遍《女则》《女戒》什么时候出来!从今往后四丫头就养在我跟前,婚事也不必你再操心,省得你将一个好好的士族贵女,养成个小家子!” 陈氏猛然抬头朝谢老太太看去,面色煞白。 · 二月二十二,谢云初一早便要出发前往无妄城。 她攥着陆氏的手叮嘱:“三婶估摸着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的忙,若是三婶找到母亲这里,求母亲去找祖母为四姐说情,母亲嘴上答应了就是,不必真的去求情,省得祖母迁怒。” “好好好!我知道了!”陆氏抬手将女儿碎发笼在耳后,“你记住去无妄城前要做的事!就算是为了母亲和你长姐……还有妹妹,你也要好好的!” “母亲放心,我知道了。”谢云初起身行叩首,同陆氏辞行。 拜别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谢云初乘坐马车前往无妄山。 谢雯蔓要在江陵府给谢云初找大夫诊脉,已提前派遣刘妈妈家的掌柜前往江陵府打点找大夫。 谢雯蔓对刘妈妈说要找大夫为她诊脉,瞧瞧她这段时间是否养好,能否再孕。 谢雯蔓小产后伤了身子,恐子嗣艰难的事,是密事,不能外传。 刘妈妈家掌柜的知道事情关乎谢雯蔓将来再嫁,办起来十分小心隐秘。 一行人抵达江陵府时,刘妈妈家掌柜的已经找好了大夫。 当天夜里,咏荷、咏梅还有刘妈妈一家子为谢雯蔓和谢云初打掩护。 谢云初以关心长姐为名,跟着一同来了刘妈妈家掌柜在江陵府租下的小院。 刘妈妈家的寻了三位大夫,错开了时间来小院内。 正房外,刘妈妈守着。 正房内,隔着厚重的垂帷,谢雯蔓将手伸出让大夫诊治。 大夫摸着山羊胡为谢雯蔓诊脉,听说这位太太是早年有孕时不慎伤了身子,想要找大夫瞧瞧是能否再有孕。 大夫询问了谢雯蔓一些情况之后,同谢雯蔓说了几句宽话:“太太还是要宽心,凡事无绝对,既然太太的淋漓之症已经转好,好生保养,调理着身子,并非全无希望,老夫可给太太开几副药,太太先用一段时间。” 这和前两个看诊的的大夫说得差不多,让谢雯蔓好生调理身子,不要着急要孩子。 “这药方老夫一个月调整一次,这半年之内还请太太不要房事。”老大夫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准备去写药方子。 谢雯蔓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您说的我记下了,还有一事请先生帮忙。” 第一百四十三章:好人 谢雯蔓依照刚刚同前两位大夫的说辞,开口:“我身边的婢女,当年为我挡了有毒的燕窝糕,以至身体虚弱,实是我的恩人!当初大夫都说我的恩人活不了多久,这些年一直用汤药吊命,恩人活到了今日,可体内余毒未清,先生医术高超,不知道可否劳烦先生替我家恩人诊诊脉?” 大夫活了这把年纪,也并非对后宅阴私丝毫不知。 听垂帷后这位太太这么说,倒是觉着这位太太有情有义能将一个婢女当做恩人,给恩人求活命,自然欣然应允。 谢云初轻车熟路在垂帷后坐下,将衣袖拉高,把手伸了出去。 前两位大夫没有能说出什么来,只说有油尽灯枯之象,她难免有些紧张。 大夫按着谢云初的细腕,又看了谢云初的指甲盖,询问了谢云初日常的一些症状。 “当初恩人被救过来的时候,大夫检查了余下的点心,说是下毒之人杀人之心坚定,除了有七星海棠和一品红之外,还在汤中下了断肠草。” 谢雯蔓说起这个就咬牙切齿,当初曹氏那个贱人想要自家弟弟妹妹性命之心何其坚定,汤水点心之中皆是毒药。 大夫听到这话手也是抖了抖,没想到下毒之人如此毒辣。 “若是如此,这位姑娘身上的毒素能清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很难得了。”大夫忍不住感叹,“单看姑娘的脉象和平日症状,这位姑娘怕十分畏寒,有极寒的症状,但又并非寒毒,且毒素已然入侵这位姑娘的胞宫。” 大夫又摸了摸谢云初的脉象,皱眉接着道:“想来,这位姑娘眼瞧着精神状态好似不错,可实际上内里已经虚透了,清毒之药不能用啊,用了就是催命之药!” “那……那用补药呢?不论什么补药,只要能救恩人的命,我不计代价!” 难得有一位大夫说到了点子上,谢雯蔓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大夫摇了摇头:“这姑娘的身子就如同筛子,到处都是漏洞,再多的补药也补不回来啊!” 谢雯蔓的心都揪了起来:“那……那还有没有办法?” 谢云初将纪京辞送来的药方子拿出来,从垂帷后递了出来:“大夫……这个清毒的药方子,我这身子可能用?” 大夫接过药方详细看了看,颇为惊喜,没想到有几味药还能如此用。 他又按住谢云初的脉,琢磨了半晌,大夫才道:“姑娘身子实在太虚,并没有表面瞧着那般强盛,这方子尽管已经很温和了,但还是要慎重,若是想要尝试……那药量减半试上三日,老夫再诊脉看看。” 谢雯蔓连声道谢,叮嘱大夫此事保密不要外传,必有重谢,这才将刘妈妈唤进来,让刘妈妈将大夫送走。 为了答谢这位大夫,谢云初答应他,会帮他询问写了这方子的大夫,若是那位大夫同意……可以将这个方子给他用。 老大夫十分高兴的应下。 “长姐,既然已经冒险在这里找了大夫,那这药方我先吃三日看看,若是能用……再好不过。”谢云初手里攥着顾神医的方子,仰头看着谢雯蔓。 “好!”谢雯蔓瞧着妹妹眼里有了生的欲望,高兴的和什么似的。 回去后,谢雯蔓对外称病,说要在江陵府修整几日。 第三日,谢雯蔓、谢云初二人又来到这小院,请那位大夫来诊脉。 大夫按着谢云初的细腕,开口道:“瞧着与之前差别不大,药可再加一点量,三日后……老夫再来给姑娘诊脉。” 又隔了三日,谢云初这三日加大了药量,只觉虚汗出的十分厉害。 稍微一动便是满身汗。 药量,还是重了些。 “或许是之前减半用量三日太短瞧不出什么,这样……先按照减半药量用上一个月,一个月后老夫再来给姑娘诊脉!”大夫说道。 谢雯蔓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江陵府离无妄山也就几日路程,届时谢云初找个借口来一趟也是可以的。 院子,谢雯蔓让人先留下。 命刘妈妈家的在这里看家,方便日后谢雯蔓过来请大夫诊脉。 刘妈妈的男人连声称是。 三月初五,谢云初重于回了无妄山。 纪京辞人却还未回来。 正扫院子的顾行知瞧见谢云初,难得一脸高兴,猜测谢云初定然是得了县案首。 已经回无妄山的李南禹,问了句:“你怎么回来了?不准备参加府试了吗?” “师父让我回来,准备秋闱。”谢云初笑着道。 “好事啊!”李南禹笑着帮谢云初整理东西,“今年八月……你同行知一同秋闱,说不定能同时入北魏和大邺朝廷为官,届时……你们二人各自辅国,多年后可以瞧瞧,到底是行知这个师兄厉害,还是六郎这个师弟厉害!” 顾行知眼底有笑,对此倒是很期待。 “师父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谢云初问李南禹。 “师父前段时间送信回来,说约莫后天到。” 谢云初点了点头,将纪京辞派人送到永嘉的书本摆放好…… 纪京辞说了,回来后要考教她。 几个月不见,谢云初对纪京辞思念不已。 “顾神医在正月初五的时候来信,说今岁不能赶回去祭拜师父的母亲,所以师父便亲自走了一趟秦州,师父信里没有提顾神医跟着一起回来的事,想来顾神医有事绊住了没有能同师父一起回来。” 顾行知担心谢云初失望,便提前与谢云初说了一声。 他安抚道:“不过,顾神医虽然脾气古怪,可人其实极好,定然会救你的!” 李南禹只笑,不语。 之前顾神医救过顾行知,顾行知自然觉着顾神医是好人。 可……顾神医那个人脾气古怪,出身陈郡谢氏的谢云初,救不救可就是两说了…… 谢云初笑着同顾行知点头:“嗯。” 不知道为何,谢云初回到这无妄山小院,心只觉前所未有的踏实。 元宝好似也很喜欢这里,一回来就带着自己从永嘉带来的点心,去找他在这院中的好友。 ------题外话------ 小可爱们,五一劳动节,作者君不放假按时更新这么勤劳,小可爱们投一下月票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作画 谢云初将窗棂推开,日光从院内如盖大树的青绿枝叶间隙,斑驳落在书桌之上。 如玉般白净无暇的小郎君坐于窗内,一手攥着书脊,一手托腮瞧着那漫山的新绿,如一幅画似的好看。 她闭上眼,耳边尽是流水潺潺和啾啾鸟鸣,当真让人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谢云初枕着胳膊,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点点金屑,随风过而晃动…… 跃于小郎君高挺秀气的鼻子上,或纤长黑浓的眼睫间。 衣袖滑堆肘腕处,那纤细玉管般的手臂,近乎透明,脉络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谢云初只觉眼前光点摇曳恍惚,团团绿光之中……她好似陷入了梦中,梦到了初次见到纪京辞那日。 早了两日回来的纪京辞一入英兰阁,便瞧见趴在窗下睡着的小郎君。 风声徐徐,绿叶婆娑。 被谢云初压在手肘下的书页,轻飘飘随风扬起两张,又落了回去。 纪京辞立在门口,唇角带着极浅的笑意,朝英兰阁上房走来…… 听到门“吱呀”的响动,谢云初眼睫颤了颤,却没能醒来。 纪京辞拿过一旁的披风,动作轻缓给谢云初披上,就见谢云初迷迷糊糊睁开眼…… 李南禹说了,纪京辞要后日才能回来,这是梦吧。 还未清醒的谢云初,分不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低声呢喃:“阿辞……” 纪京辞手心收紧,一向从容的面色微变,黑眸死死看着谢云初,就见谢云初又闭上了眼。 六郎这孩子,刚唤他什么? 阿辞…… 闭上眼的谢云初,手紧紧攥住,心跳的速度极快。 纪京辞回来了! 她刚无意识唤纪京辞阿辞时,见他脸色顿时大变,便立刻反应过来。 纪京辞应当提前回来了。 可她…… 却当是在梦中,唤了他阿辞。 片刻,谢云初又睁开眼,假做刚刚醒来,看着离她如此近的纪京辞,小猫似的唤了声:“师父……” 纪京辞因谢云初那句阿辞,还未缓过神来…… 想着许是自己听错了,他含笑摸了摸谢云初的发顶,同她说:“怎么开着窗在这里睡着了?” “嗯……”谢云初应了一声,盯着直起身伸手关窗的纪京辞,“师父说回来要考教学问,本想温习的,不成想睡着了……” 自从开始用顾神医的清毒药方,谢云初便容易困倦。 在江陵府时,那位大夫说,谢云初体质太差了,犯困实属正常。 她屏住呼吸,直到纪京辞将窗户关上让开,这才起身同纪京辞行礼。 “今日你也刚到,便不考教学问了,好好歇息,明日开始……与行知一同为秋闱做准备。”纪京辞含笑同谢云初说。 “是!”谢云初忙拘谨行礼。 送走纪京辞之后,谢云初捧着书,却是怎么都看不进去。 她手心里起了一层粘腻,想到纪京辞错愕的表情,她心口好似被猫爪抓挠一般,坐立不安。 也不知自己那无意间的一声呢喃,纪京辞是否发现了什么。 她搁下书本,咬着指节,来回在屋中走动。 想到纪京辞后来眉目浅笑的模样,她想……或许纪京辞只以为她在说别的吧! 思及此,谢云初又坐回桌案前。 可书,到底还是没有能看进去。 同样看不进书的,还有纪京辞…… 纪京辞坐在重檐楼阁之上,翻开最近正在修复的古书竹简,视线却落在了被夕阳余晖勾勒成火红色的山峰之上。 他回想着谢云初睁开眼,迷迷糊糊的那句……阿辞。 纪京辞心烦意乱,想到腊月高烧不退,耳边听到有人唤他阿辞。 那声音……难不成是六郎? 不会的。 六郎对他这个师父,虽然有意疏远,但恭敬之心有目共睹。 阿辞这样的称呼,唤他……不会。 那么,六郎刚才朦胧转醒,说的是什么? 纪京辞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思绪陷入与云初的回忆之中。 第二日一早,谢云初与顾行知便在书堂等候。 很快,纪京辞与李南禹便到了。 谢云初两人起身行礼。 落座后,纪京辞狭长凤眸含笑看向谢云初:“六郎可歇好了?” “回师父,歇好了!”谢云初挺直腰脊道。 他点了点头,翻开手中书本,似无意开口问道:“昨日似听六郎梦中呢喃阿辞二字,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谢云初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紧攥着手心,朝纪京辞一拜…… 余光瞧见门外的元宝,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想好了说辞。 “回师父,师父听岔了,六郎说的是鹌鹑……”谢云初低垂着眉眼,“回来的路上,听元宝说起他年幼时与兄长在田间烤鹌鹑吃,所思所梦,让师父见笑了。” 纪京辞见谢云初垂着眼睑不看他,想着或许是自己太想云初听岔了。 李南禹也奇怪,今日怎么师父还对六郎的梦中之语感兴趣了。 “秀行,开始吧……”纪京辞理了理衣袖坐好。 “是!”李南禹端坐,先行带着两个师弟开始温习。 谢云初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糊弄过去了。 但不论如何,以后还是要万分小心。 纪京辞倚在隐几上,单手拿着书卷,余光瞧着正在认真温书的谢云初。 许是因听错了的那句“阿辞”让他越发对云初思念,他难免对眼前同样名唤云初的小郎君多了几分注意。 看着他提笔蘸墨,在纸张上落笔…… 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勾勒着小郎君提笔写字的动作。 恍恍惚惚之中,纪京辞像是看到了云初逆光而坐,挺直脊背,提笔书写的模样。 那时,他坐于桌案看书,云初就坐在一旁……有时写字,有时作画。 但,云初的画……实是不能看的,画的实在是水准欠佳。 想到云初当初画的那两只水鸭子,纪京辞唇角忍不住勾起。 云初说要画鸳鸯…… 画完后,他本要看,云初却用双臂挡着,怎么都不许他瞧。 还是他让李南禹将云初诓走了,这才看到了那副憨厚可爱的小鸭子。 纪京辞端起手边茶杯,缓声开口:“等他们二人文章做完,下午作画吧。” ------题外话------ 求月票了啊小可爱们! 第一百四十五章:逾矩 谢云初听到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李南禹回头同纪京辞行礼应声:“是,徒儿这就让人准备。” 顾行知一听下午作画,高兴问:“不知道师父想让我们画什么?” 纪京辞想起谢云初画的那副水鸭子,唇角笑意愈深:“就画……鸳鸯吧!” 她攥着笔的手猛然收紧。 作画,谢云初实在是不擅长…… 尤其不擅长画动物。 记的当初跟随纪京辞读书、学文,学琴、学算术甚至是占候之术,她都学的很快,唯独画这一项,简直是一塌糊涂。 金乌字体她能解释是长姐给寻来的字帖,毕竟这个世上会金乌体的人不止她一人……还有云昭,什么时候金乌体传了出来也不足为奇。 可这画…… 纪京辞极善画,就怕有了之前迷迷糊糊之中唤了他“阿辞”之事,后面再让纪京辞看到她不能入眼的画,岂不是无法解释。 很快,李南禹便回来了,他禀告纪京辞,下面的人已去准备。 谢云初垂眸提笔书写的速度未变,心中却想着一会儿能找什么借口逃脱。 她瞅着自己的右臂,或者一会儿作画的时候,就告诉纪京辞自己今日书写过多,手臂隐隐作痛。 纪京辞余光一直注意着,腰脊挺直,窄肩细颈,奋力书写的小郎君。 他从前竟从未发觉,这小郎君脊背挺直的动作,蘸墨时左手压腕的习惯,都能与云初的身影重合…… 许是因那句听错了的“阿辞”,高烧梦中听到的那句“回来了”,让纪京辞对这个小徒弟多了几分关注。 然,这世上有这样习惯的人那么多。 从前,只是他未曾留心过初云初之外的任何其他人罢了。 身后画屏敞开的木雕窗棂外,风过便是一阵沙沙作响。 纪京辞转头瞧着窗外沐浴在金色朝阳之下的树影,唇角笑意显得落寞。 他其实,只是想云初了…… 很想,想的心口绞痛。 仆从将桌案和文房四宝安置在竹林之后,碧水幽潭上的竹屋小筑前,竹子搭建的露台之上。 用过午膳之后,一行人随纪京辞来到露台,在各自桌案后落座。 一缕清泉,沿布满深绿苍苔的山石,细细注入眼前这翡翠碧潭之中。 清风过林,竹叶摩挲。 纷纷扬扬飘落的竹叶下,一对恩爱的鸳鸯浮于碧潭之上,颇有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意境。 李南禹和顾行知已经提笔。 谢云初亦是提笔蘸了蘸墨,正准备画上几笔,便找借口回去歇息。 谁知刚要落笔,就察觉纪京辞走到了她身后。 “这样起笔不对……” 谢云初忙搁下笔,正要起身却被京辞按着肩膀跪坐了回去。 她拘谨开口:“师父,六郎不擅长作画。” “拿起笔……为师教你。”纪京辞语声温润和煦,如暖阳一般。 谢云初依言,重新拿起笔…… 纪京辞在谢云初身后单膝跪下,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攥住谢云初握着笔的手,如同将谢云初环在怀中一般。 他身上清冽干净的熟悉气息侵袭她的鼻息和心肺,醇厚的嗓音几乎是带着热气入耳,让她面颊渐渐升温。 谢云初屏住呼吸,耳朵红的一塌糊涂。 她忍住不敢抽手,只觉纪京辞的大手温暖而有力。 纪京辞攥着她瘦小的小手,在纸张之上落笔勾勒…… 耳边纪京辞正在同她讲为何如此落笔,作画时最先要做的是什么。 可谢云初心神恍惚,看着纪京辞攥着她的修长手指,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忐忑不安,全然听不清楚纪京辞在说什么…… 只能僵直着身子,避免和纪京辞的触碰,又得刻意放软自己的右手,以防让纪京辞察觉身为男子不应该有的不自在。 前世,除了纪京辞救她那一次外,他们二人因男女有别,从无逾矩。 就算是上一次谢云初放肆抱了纪京辞,也是在纪京辞还未醒来之时。 这样清明的触碰,谢云初连做梦都不敢想…… 可现在,纪京辞的大手攥着她的小手,与她贴的这样近,近到纪京辞的气息紧紧将她包裹,近到……纪京辞同她说话时,胸腔的轻震她都能感觉到。 “记住了吗?”纪京辞侧头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谢云初闻言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呼吸都要凝滞了。 他们两人离的太近了…… 她连纪京辞极为纤长浓密的眼睫都看的一清二楚。 谢云初心跳的速度不受控制越来越快,颈脖和脸颊也跟着越发烧烫了起来,她故作镇定自在,不能让自己露出羞涩的女儿态。 可喉咙却像是被核桃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声来回答纪京辞。 “记住了吗?”纪京辞瞧着谢云初唇瓣紧抿的模样,又问。 纪京辞说话时,热气扫过谢云初的额头,她藏在袖中的手攥紧,点了点头。 “试试吧!”纪京辞抬手摸了摸谢云初的发顶,起身去看顾行知的画。 谢云初回过头来,盯着画纸,脸上的热度未退,攥着笔的手也轻微发颤。 对纪京辞来说,她只是他的小徒弟,是个男子……手把手的教导这并无错。 可她是云初,纪京辞是她前世今生都无法停止爱慕的男子。 与心爱之人离得如此之近,她全然不能克制自己内心的悸动。 纪京辞立在顾行知身后,负手而立瞧着顾行知的画,余光忍不住朝谢云初的方向看去…… 刚刚握过谢云初的手指摩挲着。 就在刚才,他闻到了谢云初身上,属于云初喜欢的香料味道。 云初荷包内的香料,都是她自己调配的,味道可谓独一无二…… 但,也不一定这配方没有外流。 纪京辞摇了摇头,抬手按自己眉心…… 自己这应当是太过思念云初了,六郎这孩子不过是与云初同名,他竟然想从六郎这孩子的身上寻找云初的痕迹。 “师父……” 谢云初起身朝纪京辞行礼。 纪京辞转身瞧向谢云初:“嗯?” “师父,六郎今日写字有些多,右臂稍微有些酸痛,想歇一歇,不知可否?”谢云初低垂着眼睑,不敢看纪京辞。 ------题外话------ 小可爱们,今天先更新一更,剩下的更新小可爱们中午十二点前来看,因为五一放假,千千家里已经连着来了两天客人,昨天实在是筋疲力尽没有办法在凌晨更新三更! 但每天三更六千字千千绝不会少! 小可爱们十二点再来看哦! 爱你们! 顺便……看在千千这么辛苦的份儿上,求个月票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弃子 想起谢云初右臂因他受的伤,纪京辞点了点头,转头嘱咐李南禹:“让大夫去瞧瞧六郎!” “不必让大夫费心了,六郎歇一歇就好!”谢云初声音压的很低。 “去吧……”纪京辞缓声道。 谢云初行礼告辞。 从竹林碧潭小筑回来,借口身体不适的谢云初用了药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明明平日里用了药,不过一会儿便会睡着。 可今日,身体困倦难以支撑,但一闭眼……就是纪京辞攥着她的手作画的情景。 好似一闭眼纪京辞就在身后,让她不由自主双颊滚烫。 谢云初好不容易睡着,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身上出了一层细汗。 · 三月十三,萧五郎出乎意料的被二皇子派白棠送回了无妄山。 萧五郎回来时,没有之前的兴奋高兴,和大小箱子组成车队,小郎君五官鲜明漂亮的小脸上全都是不高兴。 直到看到出来迎他的李南禹和谢云初,脸上才有了一点点笑意。 “行了,我已经到了!你回去护着二哥吧!”萧五郎同白棠说完,负手带着阿夏入了小院院门与李南禹并肩而行,询问,“师兄,师父呢?顾行知怎么也不见出来迎一迎我?” “师父接到信知道你今日回来,让我和六郎出来迎一迎你,师父去了后山一会儿就回来,我们先去宝樱阁等着师父。”李南禹对萧五郎这个孩子气的师弟很是包容,“这几日北魏与大邺交割无妄城的户籍,行知去帮忙了!” 谢云初正要跟在后面进去,就听白棠唤了她一声:“谢六公子……” 谢云初脚下步子一顿,转头朝白棠看去。 白棠再次朝谢云初恭敬一礼。 萧五郎回头瞧见这状况,也并未干涉,他知道若是能让谢云初为二哥效力,就等于整个陈郡谢氏站在了二哥身后。 萧五郎看了眼白棠,与李南禹一同先去寻自家师父。 谢云初站定在门内瞧着二皇子这位护卫,之前在汴京长公主的花宴上,谢云初瞧见过这护卫跟在二皇子的身后。 “谢六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白棠再次恭敬行礼。 这是在纪京辞的小院,又有谢家护卫在院外暗中护着,谢云初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颔首从门内出来,与白棠走至树下,这才听白棠再次行礼后道:“我家主子让白棠给六公子带话,派人跟着六公子并非为了监视,毕竟……我家主子的下属无法贴身跟着六公子,六公子真的要将之前的事告诉旁人,这些人也不知道!” 谢云初不动声色瞧着白棠,等着他的下文。 白棠见眼前的如瓷器般白净的小郎君神容没有一丝波澜,让人瞧不出喜怒,身上自带着不怒自威之气,语气越发恭谨了起来。 “主子派人跟着六公子,是因之前听闻六公子为谢氏弃子,主子说……六公子救了他,他只是派人护着六公子,不让旁人欺负了六公子,绝无做过半分逾矩之事。” 谢云初负在身后的手指摩挲着…… 萧知宴会有这么好心? 谢云初想到眼前护卫口中“弃子”二字,难不成……这萧知宴是对她生出同病相怜之心? 就像当初在北魏,她亦是会因萧知宴脸上与她一般生了胎记,对萧知宴生了同病相怜之心,将他从那些人手中救了出来。 后来,因那块凤血玉佩,谢云初才对萧知宴心生芥蒂,再也未曾关注过萧知宴。 可其实说到底,也并非是萧知宴从她手中将玉佩抢了去。 更何况,后来知道自己前世的那所谓师父,是降国侯夫妇请来给她和云昭转换命格之人后,那块玉佩对谢云初来说,也就不重要了。 “主子只是没有想到,六公子这么小,便已能凭借自身扭转了在谢家的局面。”白棠说完,唤了一声,“都出来吧!” 很快,两位暗卫出现在白棠身后,单膝跪地行礼。 谢云初看着那两个护卫,又听白棠说:“主子说,如今六公子得到了谢老太爷看重,其实还不算在谢氏站稳脚跟,身边不能没有供自己驱使之人,去办不能让谢氏之人知道的事情!这两人就留给六公子,从今日开始这两个人就是六公子的人!”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是两位高手!”谢云初看着颇为意外的两人,看向白棠说,“请转告二皇子,若是二皇子并非为了监视云初,还请二皇子将人收回去!” 来之前,萧知宴就告诉了白棠,谢云初定然会推辞,也教了白棠说法。 白棠再次同谢云初行礼:“主子说,他曾经有一个知己,与六公子一般身体有隐疾被家族不喜,先是放逐抛弃,后来又因发现他对家族有用,被家里父亲重视了起来,与六公子的境遇一模一样,主子不能护着他的知己,却能够护着六公子,还请六公子不要推辞!” 在萧知宴看来,曾经的云昭开解他,想要他收下好意之时,就会捏造一个和他一样脸上有胎记的姐姐。 那么,现在易地而处,萧知宴也可以捏造一个知己,来说服谢云初收下他的好意。 他相信谢云初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心思。 也正如萧知宴想的那般。 谢云初听了白棠口述萧知宴这个“知己”的故事,心底的确是有所动容的。 因她曾也与萧知宴同病相怜,与萧知宴感同身受,所以愿意出手相助…… 在云昭插手萧知宴之事前,她也曾希望萧知宴这个脸上带着胎记……如一滩烂泥放弃自我的质子,能站起来,活出人样。 想来,如今萧知宴看到她这个身患隐疾,被谢氏一族放弃,不被父族喜欢的“谢六郎”,也有了感同身受之感。 那日萧知宴重伤上了她的马车,与她说的那么多,未必没有这个缘由。 她去了汴京,出了那么两场风头,想来旁人已经将“谢六郎”这个人在谢家的状况已经查清楚了。 查到了“谢六郎”是谢家弃子,想来已经有很多人不再在意这个谢六郎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收服 后来,她被谢老太爷重视之事,也是到除夕祭祖之时,全族上下才明了。 而萧知宴派人跟着他那段时间,人在战场上,想来也腾不出手去谢氏再查她。 易地而处,若他是有心夺储位的二皇子,一个谢六郎而已,实在是不值得耗费这么大的精神。 白棠看了眼谢云初微变的神色,又从胸前拿出一个锦盒,双手奉给谢云初。 “但凡主子手下死士,皆是服毒领命去完成任务的,为了向六公子证明,这两人是主子真心诚意交给六公子的,这里有解药,解药送于六公子之后,这二人将不再受主子调遣,六公子尽可放心!” 谢云初看着单膝跪在白棠身后纹丝不动的两人,最终还是抬手收下了白棠奉上的锦盒,也算是收下了这两人。 白棠见状后退两步,挺直腰脊,同谢云初再拜:“若是六公子没有其他事情,白棠就先告退了,六公子可否有什么话需要白棠带给主子?” 谢云初攥着锦盒,未开口…… 因那块玉佩的关系,谢云初太过迁怒萧知宴,其实前世的师父都已经不重要了,她也不必在意一块玉佩。 都过去了。 谢云初抬头望着白棠,缓声开口:“替我多谢二皇子!” “是!”白棠语态恭敬,行礼后又道,“对了六公子,我家五公子……这次被主子强行送来无妄山,许有许多怨言,六公子与我家五公子是同门师兄弟,白棠斗胆,请六公子相劝一二。” 谢云初颔首:“好……” 白棠离去之后,谢云初看着还跪在她面前的两人,将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两颗解药。 她走上前,将打开的锦盒送到两人面前:“这里是解药,你们用了之后……回去护着你们主子吧!你们主子……比我更需要你们。” 两人头也不抬,也不去拿解药,一人抱拳道:“即日起,六公子便是我二人的主子,我二人只听候主子调遣!” 另一人也抱拳开口:“主子,我二人记事起就是死士,如今我二人已是主子下属,若主子不收下我们二人,我二人就不知该去向何处!” 若是回到二皇子处,也难逃一死。 他们从记事起,就在死士营内厮杀。 一辈子都在刀口舔血之人,就算是去谋其他营生,他们二人也不会。 谢云初不是不明白,她俯身将解药递到两人面前:“先把解药吃了,若是你们想留着……便留着吧!” 两人连忙服了解药,齐齐叩拜行礼。 “属下定会舍命为主子办事。” 谢云初直起身攥住锦盒:“不需要舍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谢云初说完,吩咐元宝派人送这两人下山回谢宅,让长姐好生安置,便回了院子。 · 宝樱阁院子里,萧五郎许是因纪京辞不在这里,神色激动,说话声音也不克制。 “凭什么!我二哥为大邺出生入死,他们北魏人前赴后继扑向无妄山,险些要了我的命这是事实吧?!师兄你们都是知道的吧!” 李南禹看着神色激动的萧五郎连连点头。 萧五郎将石桌拍的直响:“我二哥难道还不能为我这个弟弟向北魏讨一个交代?我堂堂皇子的性命难道还不如一座城池值钱吗?多要他们北魏的一点儿地不对吗?” 李南禹将茶水推到萧五郎的面前:“先喝杯茶,静一静!” “我静不了!”萧五郎一甩袖子站起身来,袖子险些将茶杯都给撞倒了。 他眼眶发红:“大邺朝廷内的官员怎么能烂成这副样子!就因为我二哥为我讨了公道,他们就要把我二哥下狱!我二哥是大邺的功臣啊!此次征伐戎狄,为大邺的将士舍生忘死,我二哥……我二哥……” 萧五郎语声哽咽,难以开口,半晌平静了心绪才道:“师兄,你没有看到,我二哥的身上全都是伤!可他回朝之后什么都没有说,!” “还是柳四郎说……我二哥为了活捉戎狄王,几次三番险些丢了命!肩膀被敌军长枪穿透……到现在都拿不起笔!”萧五郎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还有胸前中了敌军一箭,差点儿就没有挺过来!” “那满朝文武,怎么好意思在北魏使臣来兴师问罪之时,上奏让我父皇将二哥贬为庶民的?为大邺抛头颅洒热血的是我二哥,在汴京歌舞升平的是他们!他们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要用为大邺舍生忘死的皇子向北魏请罪这样的话!” 谢云初就站在宝樱阁外,静静听着萧五郎的话,未曾进去。 若是单听萧五郎这么说,的确是让人气愤…… 北魏势强不假,可做为大邺的朝臣,如此惧怕北魏,实在让人不耻。 “师兄你说,他们到底是北魏的臣子,还是我大邺的臣子!”萧五郎激动的血气直往头顶涌,“我大邺朝堂真的是烂透了!烂透了!” “这次随我二哥出征的将领们,都是功臣,为了给二哥求情军功都不要了!可他们还是揪着不放!怎么……非要杀了我二哥才行?” 谢云初垂眸,从这其中,听出其他意味来。 按照萧五郎所说,军中将领都为二皇子求情,空怕这军中将领……柳四郎也在其中。 可见,二皇子出征一趟……这是将军中的将领都收服了。 萧五郎余光瞧见立在门外的谢云初衣角,高声喊道:“六郎你站在外面干什么呢!进来!” 谢云初闻声抬脚跨入宝樱阁,朝萧五郎行礼:“萧师兄!” “六郎!”萧五郎疾步走到谢云初面前,一把攥住谢云初的手,“六郎,你一定要好好的参加科考!一定要入朝为官,成为我大邺的清流之臣!我们大邺的朝堂烂透了!敢说几句真话的……也就只有你们谢家了!” 想来,是谢大伯替二皇子说情了。 谢云初被萧五郎按照坐在李南禹身旁,她仰头问萧五郎:“萧师兄在汴京之中,可知道……是谁先弹劾二皇子的?” 率先弹劾二皇子的人,就是萧五郎的仇人,萧五郎怎么会忘? ------题外话------ 今日三更六千字完毕,看在千千放假这么勤奋的份儿上,请给作者君投月票吧!爱你们…… 第一百四十八章:结束 他咬牙切齿道:“就是兵部的一个小官!口出狂言不知所谓!大不了……咱们就和北魏打啊!怂什么!非说打不了!还要将我二哥贬为庶民,以此向北魏朝廷证明是我二哥自作主张与大邺无关!你听听……听听!这是大邺的官员该说出来的话?!” 谢云初眉头一挑,垂眸接过李南禹递来的茶道谢。 若是谢云初猜的不错,这兵部的小官……根本就是二皇子萧知宴的人。 萧知宴这样征战归来的皇子,下场越凄惨,就越是会激起武将的维护之心。 从武将舍弃军功为二皇子求情一事,就能知晓二皇子已经将哪些武将收入囊中。 若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眼明心亮,明白二皇子身后有着武将做底气,应该就会为二皇子求情……招揽二皇子了。 所以,此次二皇子看着虽然凶险,可其实也只是看着凶险而已。 两位皇子或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忌惮二皇子有了军功想要踩一脚。 可当武将们舍弃军功为皇子求情之后,即便是大皇子和三皇子再不喜欢二皇子,他们背后的谋士团队,也不会允许两位皇子错失收揽二皇子的机会。 谢云初手中端着茶杯问:“大皇子和三皇子没有帮二皇子说情吗?” 听到这话,萧五郎撇了撇嘴:“我那两位兄长精的和什么似的,自己不出面,让自己手下的人一个劲儿的弹劾二哥,我还从未见过他们两党的人如此齐心。结果……等二哥被打的皮开肉绽,他们二人反倒是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存了什么心思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吗?” 萧五郎说着话时,讽刺的意味毫不掩饰。 “那师兄呢?师兄身受陛下喜爱……就没有为二殿下求情吗?” “我怎么能没有求情!”萧五郎眼眶都红了,“可二哥怕我被牵连,让白棠将我关了起来,不允许我掺合此事。” 谢云初闻言垂眸喝茶…… 恐怕萧知宴不是怕五皇子被牵连,而是担心五皇子求情坏了他的部署。 二皇子每一步都算的很清楚,他冒险走这一步……知道自己会有惊无险,其最终目的为的就是让这些手握兵权的武将能为他所用。 而二皇子也是想让大皇子和三皇子,甚至是陛下也会看到这一点。 若她是二皇子,哪怕违心……也会对皇帝表现出,一个儿子对亲情的强烈渴盼。 那么……皇帝一定会扶持这个儿子,来制衡大皇子党和三皇子党。 甚至,在选定太子人选之后,或让这个儿子来忠心扶持,或让这个儿子成为新太子的磨刀石。 不论如何,对如今羽翼未丰的二皇子来说,都是一个趁机培养自己势力的机会。 端看,二皇子能否利用好这个机会。 “萧师兄放心,二皇子到底是大邺的功臣,实际上并没有看着这么凶险,二皇子不想让萧师兄掺合其中,自然是觉着目下情况还在掌控之中。”谢云初抿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不知道萧师兄有没有和陛下说,入仕之事?” 提到这个,萧五郎在谢云初的对面坐下,瓮声瓮气道:“说了,已经拿到了县案首。刚才又听师兄说你要参加今年秋闱,我正好同你一同比一比!” 萧五郎化名白小五远离汴京,去参加县试,拿了一个县案首,也已成了秀才,可以不必再接着考了。 原本,萧五郎是打算先来一个“小三元”,再来一个“三元及第”,成为大邺开国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之人。 可后来二皇子被弹劾,萧五郎参加完县试,便放弃“小三元”回了汴京,没成想最后还是被送回了无妄山。 萧五郎听李南禹说……谢云初也已经拿到了永嘉的县案首,回来准备今年秋闱,打算参加今年八月份的乡试。 他打算也同谢云初一同参加秋闱,好好的比上一比。 除此之外,萧五郎还是想尽快入朝为官,披着白小五的皮尽快做出点成绩,等朝臣们歌颂白小五是寒庶出清流的时候,再以五皇子的身份……让那些朝臣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没想到,一眨眼……你们三个人就都要参加秋闱了!”李南禹语声含笑,却不自觉带着几分落寞。 这些年,身边的师弟一波一波参加秋闱离去。 最后都只会剩下他和师父纪京辞两人。 顾行知和萧五郎跟在纪京辞身边多年,李南禹早已习惯了他们吵吵嚷嚷。 若是这两人科考之后入仕,谢云初也离开,想来这无妄山的小院会寂寞不少吧! “即便是我们都入仕了,只要休沐有时间,我们也都会回来看师父和师兄的!将来我们有了官职去赴任……师兄和师父游历到当地,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萧五郎听出李南禹的不舍,道。 “北魏和大邺朝中都有你们的师兄,对你们也能有所照顾……”李南禹笑着说完,突然想到萧五郎是隐姓埋名参加科考的,便道,“不过你隐姓埋名,怕是只能靠自己了。” “我靠自己也能做一个清流好官!”萧五郎信心满满。 等到入朝为官,他也就能辅助二哥了。 他希望最后二哥要去争那个位置的时候,他也有了能力,可以助二哥一臂之力。 再加上…… 萧五郎看向低头喝茶的谢云初,虽然这么想很无耻,但……六郎是他的师弟,等到二哥真的有了问鼎的能力,他向六郎开口,请陈郡谢氏支持二哥,六郎应当也会考虑考虑的吧! 几日后,谢云初找了借口下山,与长姐一同去了江陵府的小院。 那位之前给谢云初诊脉的大夫,为谢云初诊脉之后,觉着起了一点点作用,可谢云初的身体底子却更虚了。 这一次,大夫按照谢云初的脉象给开了一些温补的药,也给谢雯蔓开了一些补身子的药。 姐妹二人与大夫约定好,下月再请大夫诊脉。 而大邺、北魏合兵剿灭戎狄之事,土地城池交割之事于六月初彻底结束。 第一百四十九章:榜样 天气,也日渐跟着燥热了起来。 从上个月开始,纪京辞让李南禹带着谢云初、萧五郎和顾行知三位小郎君,每十日以乡试考试标准,小考一次。 这也是云山书院会安排将要科考的天字班学生所做之事,谢云初倒是能够适应。 顾行知本身连流放这样的苦都能吃得,自然也是能适应的。 只有萧知宴,身边没有阿夏伺候,又拘在李南禹让人隔出来的小隔间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被蚊子咬的直嚷嚷。 萧五郎甚至弄不明白,士族出身的谢六郎到底是怎么忍得住的。 按照乡试流程,考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每一次萧五郎出来时都是满身满脸的包,反观谢云初和顾行知都没事儿。 萧五郎忍着不能抓挠脸上的包,一边让阿夏给自己上药,一边一脸纳闷询问:“这顾行知皮糙肉厚的,蚊子不咬也就罢了!这六郎细皮嫩肉的……按理说,更招蚊子,这蚊子怎么只咬我不咬六郎呢?” 顾行知白了萧五郎一眼:“你一天穿的这么花哨,蚊子不找你找谁?” “我穿的花哨你羡慕?我白穿的花哨也好看,谁像你……黑的和碳一样!黑得蚊子都看不见你!自然不咬你!”萧五郎亦是瞪了顾行知一眼,“就你现这模样,天黑丢在人堆里都看不见,一笑只有一口白牙,不知道还以为牙成精了!” 已经六月了,正是农忙的时候,顾行知会帮着附近壮劳力被征走的人家收麦子,人也晒得黝黑黝黑的。 “成精也好过被蚊子叮的满头包,你自己端盆水好好照照,丑的简直没法入眼!”顾行知冷眼看着萧五郎。 谢云初听着两个人吵的实在不消停,忙道:“我不招蚊子,实是我家长姐知道师父要让我们每十日按照乡试流程走一遍,长姐觉着这个季节蚊虫厉害,便让仆从将我的衣衫都用能驱蚊虫醒神的香料熏过。” 萧五郎听到这话,立时艳羡道:“有姐姐跟着真好!” 说完,萧五郎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阿夏:“你说你怎么就不能对你的主子上点心!你听听……把衣裳用香料熏一熏,也能让你主子少受些苦!” 阿夏苦着脸道:“都是奴才准备不周到,奴才该死!奴才一会儿就下山去采买香料。”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家长姐采买的香料多,明日我下山带些回来。”谢云初笑着道。 “还是师弟好!”萧五郎白了顾行知一眼,又开始挑事,“呵……作为师兄,一点儿都不知道关爱师弟也就罢了,自己的两个师弟都是县案首,做为师兄没有拿到一个小三元给师弟做榜样,竟也没有拿到县案首,还好意思以师兄自居。” 顾行知一听这话,毫不掩饰冷笑:“就你这样的学问,能拿到县案首,可见这大邺读书人已经堕落成什么样了!也难怪你一回来就吵嚷着大邺朝廷烂透了,连你都考不过的人都能成为大邺朝廷的官员,可不是烂透了!脏透了!” 听到这话,萧五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指着顾行知:“顾行知!你再给我说一遍!” “好了好了!”李南禹头疼的安抚两人,“你们两个人一人少说一句,一会儿让师父听到了,小心罚你二人抄书!” 两人听到这话,互相瞪了一眼撇过头去,谁也不理谁。 李南禹苦笑看向谢云初,示意谢云初劝和两人,嘴上却说:“六郎快去歇着吧!你们三人的卷子,师兄会尽快看完。” 内里并没有表现出来这般乖巧的谢云初,装作没有看到李南禹的眼神,起身同李南禹行礼告辞,丝毫没有劝一劝萧五郎和顾行知的意思。 李南禹叹气,他这三个师弟……一个比一个让人头疼。 八月乡试,这次是谢云初、萧五郎和顾行知三人最后一次在这小院内走一遍乡试流程。 之后,三人就要先后启程各自回去参加乡试了。 乡试之后,三人若是通过……便要开始准备春闱,便不再回来这小院之中了。 李南禹心中很是不舍。 夜里,李南禹坐在宝樱阁灯下,与纪京辞一同看这三人试卷时,忍不住长吁短叹。 纪京辞举着谢云初的文章靠近摇曳烛火,逐字逐句认真看着。 如今,谢云初的文章已经自成风骨,锋芒暗藏……读来让人如沐春风,又不觉趋炎附势,自有身为谢氏大宗嫡孙的风骨在。 这样的文章,通过乡试、会试都无问题。 纪京辞眉目染上笑意,他知道……这只是谢云初刻意将自己文字词锋藏起来的缘故。 谢云初已经找到了自己写文章的方式,那便是将文章打了腹稿之后,尽量用一些意思相近的和煦词语将他原本的词句代替。 这孩子有这样的悟性,这般的通透,实在是难得一见。 只不过,纪京辞心里也明白,对皇权的敬畏之心,谢云初……还是没有。 因到目前为止,除了面对他和萧五郎之外,谢云初同李南禹和顾行知说起大邺天子,都是用的大邺皇帝,而非……陛下二字。 可谢云初对生命存了敬畏之心,对百姓有怜悯之心,这就已经具备了一个好官应有的条件。 谢云初是纪京辞这些年来倾注心血最多的弟子,他交给谢云初的每一本书,都是亲自批注过的。 他希望谢云初能在其中领悟到的道理,谢云初都能很快吃透。 如今谢云初就要参加秋闱,继而便是春闱,他希望谢云初能够成为与如今大邺朝堂之上最与众不同的忠直之臣。 能保全自己,又能用最干净的方式,达到辅国辅政的目的。 成为一个千古难寻,又能得善终的能臣孤臣,成为后来者的榜样。 “不论是行知,还是五郎和六郎……他们过乡试,甚至是会试,都已经不成问题!”李南禹也同纪京辞说,“弟子拿历届的会元文章与他们三人文章对比,六郎的文章可以说即便是放在历届解元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题外话------ 求月票啦! 第一百五十章:冷清 纪京辞抬头看着李南禹颔首:“六郎的文章的确出色。” “行知的文章,放在北魏历届解元之中,也是不会埋没!”李南禹拿起萧五郎的文章,“五郎约莫是因为出身皇室,也太敢写了些,但……过会试不成问题!” “明日你记的提点他们三人,他们三人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便可以收拾准备启程了!”纪京辞说。 “六郎离得近,倒是可以晚一些日子,行知和五郎的确该启程了!”李南禹语气落寞。 知道李南禹舍不得谢云初,纪京辞浅淡笑着:“你看着办吧!” 第二日,李南禹叮嘱了他们三人应试之时应当注意之事,顾行知便要准备收拾,明日一早启程出发了。 顾行知年少时是吃过苦的,不在乎路上是否舒坦,故而只带了书本和笔墨纸砚。 纪京辞将顾行知唤到宝樱阁,给了顾行知盘缠,又叮嘱顾行知……应试之时一定要在纪京辞北魏京都的宅子下榻,他已经去信都交代好了。 顾行知眼眶泛红:“师父……” “如今,你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师父和你的师兄弟便是你的亲眷,一会儿若是你的师兄弟送你什么,你只管收下……否则他们会不安心的。” 顾行知捧着纪京辞给的盘缠,含泪点头:“弟子知道了师父。” 纪京辞抬手摸了摸顾行知的发顶:“你是一个受过苦的孩子,定能立身端正,成为吊民伐罪的好官。云程发轫,万里可期,行知……切莫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弟子记住了!”顾行知同纪京辞叩首。 顾行知回到自己小院子时,就见萧五郎大大咧咧坐在他院中石桌上兴师问罪:“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热死在这里了!” 萧五郎身旁阿夏捧着锦盒,身旁还跟着两个护卫,简直是称得上排场煊赫,也不知道是来送行的还是来耀武扬威的。 顾行知眉心跳了跳,硬是忍下怒火,劝说自己今日一别……各自身处两国,来日还不知道何事能相见,这许就是今生最后一面了,千万不要和萧五郎斗嘴。 “我去师父那里了。”顾行知道。 萧五郎手撑着石桌一跃而下,从阿夏手中拿过锦盒,走至顾行知的面前:“你这儿没有人伺候,我知道你得收拾东西了!就……废话不多,这是我给你的辞别礼!你别推辞!” 顾行知想到纪京辞刚才的话,眼眶泛红,难得对萧五郎露出浅笑:“好!我收下了!” 萧五郎回头对身后的两个护卫招了招手:“你这一路去北魏京都太危险了,你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两个护卫护送你,毕竟……面对土匪什么的,可不是你一通之乎者也圣人道理,就能说得他们羞愧难当退避千里。” “萧五郎!”顾行知要忍不住了。 “好了好了!都已经打定主意今天不和你斗嘴了!”萧五郎眉头紧皱,“这两个人你一定要收下!你要是落榜了回来,有人护送你回来!” 顾行知眉心直跳,若非他涵养好,都要给萧五郎一脚了。 哪有人在人家科考在即之时,说人家落榜的? “护卫不用!这个我收下了!”顾行知咬牙切齿说。 “那不行!”萧五郎笑眯眯开口,“他们不跟着,我怎么知道你落榜掉眼泪是什么熊样子!” “萧五郎!” 顾行知抄起扫帚,将萧五郎连同阿夏和两个护卫全都赶出了自己的院子。 门闩一插,不论萧五郎怎么在外面叫,顾行知都不开门。 “顾行知你怎么不识好歹!你要不是我师兄,小爷我能送人给你?这两个人都是高手!高手你懂不懂!” 萧五郎从门缝中,瞧见顾行知端着锦盒回了屋内,狠狠踹了一脚黑漆木门。 转过身来,萧五郎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收了起来,叮嘱那两个护卫:“这一路,护好顾行知,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我要你们的脑袋!” “是!” 两个护卫连忙长揖应声。 其实,萧五郎也很舍不得顾行知…… 在汴京他是皇子,其他人与他交往之时多逢迎,很少有人给他真心。 可顾行知不同,他是北魏人,所以真的是只将他当做师弟看待。 他们一直斗嘴打闹,有时候也彼此看不顺眼,但萧五郎心里是很喜欢顾行知的。 以顾行知的才华,萧五郎知道,定然能榜上有名。 今日一别,来日怕是再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萧五郎是不想让离别的情绪烦扰顾行知,这才故意和顾行知浑闹。 萧五郎走后没有多久,李南禹也来了…… 李南禹送了顾行知很多书,书本中夹了银票却未曾告诉顾行知。 顾行知的情况没有人比李南禹更清楚,实在是太清苦了。 李南禹走后没有多久谢云初也来了。 谢云初带来了长姐让人给顾行知做的几身衣裳,又同顾行知说:“长姐有一支商队要去北魏,正好也是去北魏京都,四日后达到瀘州,我算着日子顾师兄应当能赶得及,正好一路有个照应。” 谢云初知道顾行知这个人最不喜欢欠人人情,若是坦白和顾行知说,这一路危险……她让人送顾行知去北魏京都,顾行知是段然不会接受的。 可送马或者马车,以顾行知性子即便是接受了马或者马车,也不会接受她帮着养马和车夫。 而顾行知的情况,怕是也养不起马。 所以谢云初只能想了个法子,托付长姐组了商队前往大邺,又不想做的太明显,就让商队从瀘州出发。 商队这一趟,除了能送顾行知之外,还可以将大邺特产送去北魏贩卖,顺便在北魏置一些产业。 顾行知听到这话,眉目间尽是感激的笑意:“让六郎费心了!” “这都是应该的!”谢云初同顾行知笑着,“师兄这次殿试必定榜上有名,来日咱们虽然说各自在两国为官,可也并非全然再无相见的机会,我们可以时常通信。” “我走后不久,估摸着萧五郎也要动身了,你能多陪伴师父些日子,别叫师父太冷清了。” ------题外话------ 小可爱们,求月票啦! 第一百五十一章:不舍 “我知道了……”谢云初点头。 “师父那个人……虽然是瞧着是冷情惯了,可其实师父是喜欢热闹的,不然也不会收了萧五郎。” 顾行知心里很是不放心纪京辞:“有朝一日你若是能在大邺朝中站稳脚跟,记的……要常常接师父过去小住!六郎……你是师父最喜欢的徒弟,我们都能瞧得出来。” 谢云初听到这话,手心的手攥紧,点头:“师兄放心。” “你未回来之前,我问过秀行师兄,我们之前是有过一个师母的,你的名字和我们师母的名字一样,都唤云初,师父对师母用情至深,也是因师母至今还未娶!所以并非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别对师父太冷淡,自从你来了无妄山,总是刻意疏远师父,我们都能瞧得出来,更别提是师父那样睿智之人。” 谢云初紧紧抿着唇,此事她无可辩解,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道:“我知道师父并非那样的人。” “我话今日有些多,也可能是不对的,六郎……师兄是希望你能待师父好一些。” 她点了点头,将手中摩挲的荷包递给顾行知,岔开话题:“师父和其他两位师兄一定给顾师兄准备了盘缠,这是六郎的小小心意,还请师兄不要推辞。” 顾行知想起纪京辞的话,点了点头,决定将师父还有师兄、萧五郎和六郎给的银子都记个账,等来日他从官有了俸禄之后,攒起来都要还给他们。 “好,我收下了!”顾行知抬手摸了摸谢云初的脑袋,“六郎,你尚且年幼便已如此厉害,大邺朝中有你……何愁来日!” “顾师兄亦是清正之人,若北魏朝廷能重用顾师兄,乃是北魏朝廷之福。”谢云初发自内心同顾行知说。 第二日送走了顾行知,最不舍的反倒是萧五郎。 见立在门口的萧五郎情绪低落,李南禹看了眼顾行知乘坐牛车而去的背影,摸了摸萧五郎的发顶道:“再过两日便是无妄城内有名的庙会,到时候带你和六郎去玩一玩儿,就当秋闱前松快松快。” “六月初十?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哪门子的庙会?”萧五郎只觉李南禹是在诓他。 李南禹浅浅勾着唇道:“是有庙会的,据说……几年前的今日,是当初为了护这无妄城一城百姓而死的北魏先太子妃云昭郡主的百日祭,那一年百姓自发聚集祭奠云昭郡主,持续了两年,到了第三年就成惯例,反倒是热闹了起来,之前六月初十你和行知,都被关在无妄山的小院子里,自然是不知道的。” 阿夏也跟着点头:“是呢,阿夏也听说外面可热闹,可咱们从来没去过,奴才也不敢在主子面前多嘴,怕主子偷偷跑去庙会涉险。” 李南禹当初只知师母名唤云初,却不知师母云初……与云昭郡主一母同胞。 后来,云昭郡主死后,师父来了无妄城说是祭奠云初的。 李南禹只以为云初当初也是在这无妄城之中,被戎狄人杀害,并未多问。 毕竟,就算是李南禹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云初的真实身份。 更想不到那位护城而死“郡主娘娘”,就是云初。 “那好啊,我们叫上师父一同去吧!”萧五郎总算是高兴了起来。 “师父是去的。”李南禹笑着说,“如今北魏和大邺户籍交割完成,关将军身为北魏的将军,自然也是要回北魏去的,关将军在无妄城的就楼内摆了席面,说要与师父喝辞别酒。” “那感情好,能玩儿,还有的吃!”萧五郎高兴地说。 萧五郎吵吵嚷嚷问李南禹,关将军定的是哪家酒楼,需不需要他代劳定一家最好的。 李南禹只说,关将军一向清廉,又喜欢接济百姓,不比萧五郎出手阔绰,让萧五郎别掺合。 萧五郎不干了,缠着李南禹说,师父这样谪仙的人物,是多少勋贵想请都请不去的,关将军手头不宽裕,也不能委屈师父。 谢云初跟在萧五郎和李南禹身后,半垂着眸子…… 那庙会,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去。 可以想到顾行知临行前叮嘱她不要刻意疏远纪京辞的话,谢云初就做不到狠下心肠,继续疏远纪京辞。 罢了,就跟着去吧! 萧五郎是个从来没有逛过庙会的孩子,得知六月初十要去庙会,初九夜里高兴的夜里睡不着觉,翻了英兰阁的墙来找谢云初,询问谢云初庙会是什么样子。 都已经睡下的谢云初吓得一个激灵,用薄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床边,看着举灯凑到她跟前的萧五郎,眉心突突直跳。 萧五郎手中摇摇晃晃的火光,映着一头乌发披散肩头,五官精致,肤色如瓷冷情的小郎君,竟让萧五郎恍惚间生出一种惊为天人之感。 “不巧,九岁大病一场之后,我身体弱的很,庙会从来没有去过……” “得了吧六郎,你快别替那个谢云霄遮掩了,你九岁哪里是大病一场,分明就是被谢云霄的生母下毒了!我要是你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谢云霄有个毒辣的生母,还肖想嫡子之位,你倒好……还替他遮掩!”萧五郎没心没肺说完,又追问,“那九岁前呢?你也没去过吗?” 谢云初忍着想赶人的冲动,说:“九岁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立在一旁的元宝死死盯着萧五郎,觉着这萧五郎也忒无礼了些,怎么能翻院墙进来! 虽说,自家六郎和萧五郎都是男子,可他们家六郎一向体弱,喝了药才睡下不久,这萧五郎就将六郎给拉了起来,简直是……没拿自己当外人。 “不记得了啊……”萧五郎摸了摸下巴,“那去这庙会应当穿什么衣服?需要佩什么饰品?你说带多少银子合适?” “这你应当问秀行师兄。” “对啊!”萧五郎一拍腿,笑着道,“我去了!” 目送萧五郎离开,谢云初也不想管萧五郎去李南禹那里,会不会扰了李南禹清梦。 ------题外话------ 求月票啦!求月票啦! 第一百五十二章:喜好 她扭头瞧着关门回来的元宝道:“以后晚上歇着前,将窗户和门,全都封死了!” 元宝见一向沉着冷情的谢云初脸色如此阴沉,连忙应声:“是,六郎放心,奴才记住了!” 虽说谢云初因体弱的缘故,到现在也未来葵水,胸前也很是平坦。 可云初这段时间喝了药睡得就很沉,万一被萧五郎发现了什么……这人虽然不坏,可嘴巴没有把门,怕是会给她招来麻烦。 半夜被萧五郎吵醒,谢云初第二日起的就有些晚了,元宝焦急叫了谢云初两遍都没有能将谢云初叫醒,吓得忙去请大夫,连纪京辞和李南禹都惊动了。 谢云初刚刚醒来,就瞧见纪京辞正坐在她的床榻边,正压着袖子用手背试探她额头温度。 “大夫还没来吗?”纪京辞转头询问李南禹。 “阿……” 谢云初阿辞二字刚要出口,突然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她忙坐起身来,黑白分明的清亮眼仁里带着几分惊慌失措:“师……师父。” “是不是不舒服?”纪京辞定定望着谢云初。 谢云初一直都是一个十分勤奋的孩子,来无妄山这么久,除了身子不舒坦,从来未曾晚起过。 “没有不舒服,让师父忧心了是弟子的不是,这段日子用了顾神医的药方,总是容易犯困,感觉睡不够,昨天晚上……和萧师兄说话睡晚了,所以没能起来。”谢云初同纪京辞解释。 立在李南禹身后的萧五郎睁圆了自己的大眼睛:“我?” 元宝一看见萧五郎就来气,又敢怒不敢言,低声嘟哝:“昨日萧公子翻墙进来,深更半夜将我们六郎拉起来说话,六郎这才支撑不住的!” 萧五郎见自家师父和师兄都看着自己,尴尬笑了笑:“我这不是从来没有去过庙会,不知道应该穿什么……所以来请教请教六郎嘛。” 元宝不敢看萧五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嘟哝道:“有翻墙进来请教的吗?” 萧五郎:“……” 萧五郎气呼呼瞅着元宝,可元宝压根儿就不看他,他也不知道元宝叫什么,指着元宝:“那谁……显摆你长了嘴是不是?” 要不是当着纪京辞的面,萧五郎真想狠狠在元宝的屁股上踹一脚。 “主子,那是元宝……”阿夏迈着碎步上前,小声在萧五郎耳边提醒。 “顾神医这清毒的药方,用过之后……是会喜出汗,身子太过虚弱的话也会有嗜睡的症状,但这都是正常的。”纪京辞同谢云初道。 “师父在信中叮咛让大夫看过再用,大夫已经看过,六郎都知道。”谢云初恭恭敬敬回答。 “一会儿大夫来了,让大夫给你诊诊脉,若是不舒坦就留在小院中歇着。”纪京辞说。 “别呀!等等六郎一起去吧!”萧五郎行礼同纪京辞道,“昨夜我来问六郎庙会穿什么的时候,六郎说……他自打九岁中毒醒来之后,体弱就没有去过庙会,九岁之前的事情也不记得了,多可怜啊!” 谢云初:“……” 果然,在萧五郎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她九岁是中毒,并非重病之事,萧五郎就这么堂而皇之说出来了,一点儿也不遮掩。 怎么说,这也是谢氏一族的家丑,当着谢云初的面儿这么宣扬合适吗? “我已经睡好了师父,更衣之后便可随师父一同出发。”谢云初做出低眉顺眼内疚的模样,“让师父和师兄们忧心了。” “起来后稍作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纪京辞站起身来。 谢云初恭敬应声:“是。” 目送纪京辞、李南禹和萧五郎离开后,元宝忙给谢云初取了衣裳,试探询问:“元宝伺候六郎更衣吧?” “你去准备热水。”谢云初缓声道。 “是!” 元宝觉着自家六郎对他自己也太能狠得下心了,身体再不适也不会让他们这些奴才替他穿衣,说是怕自己养成懒散的毛病。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元宝为谢云初选了一件水蓝色云锦银线祥云滚边的直裰,腰间腰带上缀着配白玉禁步,着双银线霜色的短靴。 整个人如玉雕瓷做一般,瞧着清清爽爽,白净的如夏日里一汪清泉,让人看过便心生清冷之感。 萧五郎额间勒着金线二龙抢珠的抹额,身着赤红袴褶,肩甲、后背和襟摆处是绣工繁复的金线璎珞纹,腰配蹀躞,脚下踩着绣祥云的缎靴,其华贵鲜艳……与小郎君明艳夺目的漂亮五官很是相称,如同湛蓝天空之上夺目的日轮。 李南禹立在纪京辞身旁,瞧着立在一处恭敬行礼的两个小师弟,笑着道:“五郎和六郎都生得俊朗,一如朗日,一如明月,当真是好看!” 纪京辞视线扫过萧五郎,落在谢云初身上,眉目间笑意更深了些。 “走吧!”纪京辞说着,拎起衣裳下摆,率先上了马车。 “我骑马!”萧五郎拽了拽自己的衣裳,“我今天这么好看,得骑马好好让别人看看!” 萧五郎可是怕了和自家师父同坐一驾马车,谁知道师父会不会心血来潮突然考教学问,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还不如骑马来的爽快。 李南禹笑道:“我们先去城中见关将军,随后才去庙会,只要你不嫌热就好,六郎我们走……” 谢云初跟着李南禹上了马车,因纪京辞也在马车内,她难免更为谨慎,生怕自己哪里没做好露了馅。 马车摇摇晃晃出发,纪京辞同谢云初说着之后乡试和会试应当注意的地方。 李南禹又同谢云点评了前几届会试头名解元文章,又同谢云初说这些文章之所以能拔得头筹,与主考也有很大的关系,叮嘱谢云初会试之前,一定要弄清楚主考的文风喜好。 不过,李南禹也知道,如今谢云初是谢氏一族最为出色的小郎君,在谢云初应试之前,谢氏一定会替谢云初打探清楚。 更别说,谢云初还有一个吏部尚书的大伯。 只要殿试能拿到名次,那前途便是一片光明。 第一百五十三章:仕途 纪京辞对谢云初的期许,则更高…… 为了赶今年八月的秋闱,谢云初错失小三元,他希望谢云初此次能三元及第。 那谢云初便会成为史上最年少,十五岁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这对谢云初日后仕途,只有好处! 谢云初一路虚心听师父和师兄教导,很快马车便到了无妄城内最奢华的酒楼。 原本有骑马在前的萧五郎打头阵,这车队已是十分打眼了…… 而随后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李南禹,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谢云初扶着元宝的手下马车时,竟引得更多行人驻足观看,不知这无妄城中何时来了一位如冰雕玉砌的小郎君。 纪京辞弯腰从马车而出,一身白衣薄衫不染纤尘,眉目俊美,五官如画,举止儒雅从容,竟如谪仙下凡般,让人过目难忘。 驻足众人难免议论猜测这一行人的身份。 今日关将军只宴请纪京辞,特订了雅间。 关将军的副将在酒楼门前候着,一瞧见纪京辞便连忙迎上前行礼,恭敬请纪京辞一行人上楼。 关将军正立在窗前瞧着前往娘娘庙的百姓们,他真是很想告诉这些百姓,当年救了他们的并非是他们供奉在娘娘庙中的那个郡主娘娘。 可他连自己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如今大邺和北魏交割了户籍,他也要回北魏了,他宴请纪京辞除了辞行之外,也是希望能从纪京辞这里得到一个名字。 即便是这无妄城中的百姓不知道恩人是谁,他也想在寺庙或道观之中供奉恩人的牌位。 听到脚步声,关将军转过头来…… 店小二推开门,就见以纪京辞为首,李南禹、萧五郎和谢云初都走了进来。 纪先生才貌双全这是在列国闻名的,收的弟子也各个都是英俊漂亮的美男子,这师徒四人走在一处,实在是太过耀眼夺目了些。 “纪先生……” 一身便装的关怀谷笑着同纪京辞拱手行礼。 “关将军。”纪京辞含笑还礼。 跟在纪京辞身后的三位弟子也同关将军行礼。 虽然关将军是敌国北魏的将军,可萧五郎对军人讨厌不起来。 尤其是听说这位关将军曾经遇到凶悍的戎狄军队,舍生忘死护卫无妄城,拖延时间让无妄城百姓逃生,萧五郎对关将军很是敬佩。 知道纪京辞不饮酒,关将军给纪京辞上了茶,给谢云初和萧五郎这样的孩子上了味道清甜的果酒。 谢云初浅浅抿了几口,便不再用了。 倒是萧五郎喝了两杯,凑到谢云初的跟前说:“没有当初在你们家船舫上喝的那些果酒有滋味!” 萧五郎这么说着,倒是很不客气的一人独饮一壶。 席间关怀谷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同纪京辞说:“如今无妄城已经归入大邺之手,明日离开……还不知道何时能再回来,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回来祭拜恩人,纪先生……我只想知道恩人的名字,为恩人立个牌位!我不会外传的,先生与我相识数年,难不成还信不过关某人的人品?” 谢云初听到这话,心口微微一跳,瞧着关将军认真的神情,隐约能猜到关将军是在问什么。 纪京辞望着关怀谷,缓声开口:“关将军口中的恩人,是纪某人的妻室。” 他还是那温润浅笑的儒雅模样,可眉目间浅淡的笑意后,是浓重的落寞。 关怀谷听到这话,震惊睁圆了眼。 他没有想到,恩人竟然是纪京辞这样人物的妻室…… “我一直都觉得,纪京先生与关某的恩人关系非比寻常,竟是妻室……”关怀谷看着纪京辞,只觉纪京辞这些年应当很难熬,他道,“所以,纪先生搬来了无妄山,每逢年节都会去那崖边祭拜,除夕夜……不管是否下雪,都会在悬崖边守岁一夜,是为了祭奠妻室?” 谢云初攥紧了手中筷子,抬头朝着纪京辞看去。 纪京辞极长的眼睫低垂,掩住眼底神色,轻轻应了一声。 他亲口对外人承认,她是他的妻室。 每年除夕……还会在崖边守岁? 谢云初眼眶顿时酸涩难当,忙端起一旁的果酒,偏过身子喝了几口,想压下喉咙的酸胀。 “纪先生……很是长情。”关怀谷越发敬佩纪京辞。 纪京辞这样才貌双全盛名列国的人物,若是真想要再娶,皇公贵女怕是趋之若鹜。 可这么多年,纪先生一直在为亡妻守着,身旁从无莺莺燕燕。 这世上的男子……即便是妻室在身边,三妻四妾都常见,更别说妻室已经过世多年…… “她自来,是个喜静的性子,不喜欢被人知晓和打扰,故而……纪某人想为她守住一片清净,还望关将军见谅。”纪京辞同关怀谷行礼。 “纪先生!纪先生这就折煞关某人了。”关怀谷连忙搁下筷子扶住纪京辞,“我明白了!” 关怀谷知道,若非他逼得太紧,纪京辞或许连恩人是纪京辞妻室之事都不会告知。 “今日应当高兴一些才是,是我不好,提了伤心事!”关怀谷端起酒杯,“关某自罚!” “是不是味道还行?果酒再喝一点儿不要紧!”萧五郎拎起店小二新端上来的酒壶,给谢云初斟酒。 一杯酒下肚,谢云初喉咙和心中难受的情绪,没有丝毫好转。 见萧五郎又给她斟酒,谢云初端着酒杯,偏头猛喝了几口,心口还是没能舒坦一些。 “果酒虽甜,却也醉人,六郎……你身子素来弱,少饮一些即可。”纪京辞转头瞧见自家小徒弟好似突然贪起甜食,喝的有些猛,出声提醒。 谢云初连忙搁下杯子应声:“是。” “无妨的纪先生,这酸梅果酒是无妄城的特产,每逢年节,黄口小儿也能喝上几口。”关将军笑着道。 从酒楼出来,谢云初双颊通红,已然有些醉了。 萧五郎喝了些梅子酒倒是越发的生龙活虎:“师父,我们现在能去庙会了吗?” 纪京辞笑着颔首:“那就去看看吧!” 说是庙会,不如说是集市的好…… ------题外话------ 求月票求月票啦! 第一百五十四章:如出一辙 越是靠近,喧哗热闹。 谢云初借着微醺醉意,抬手将马车车窗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外面,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如织。 有臂弯挎着竹篮的妇人,手牵歪头舔冰糖葫芦的总角小儿,沿林荫小道前行,妇人不断催促小儿快些吃,免得冰糖葫芦化了。 萧五郎骑着高马招摇过市,收获了无数瞩目和议论。 越往前,行人越多,道路越是难行。 不少人已经弃了马车,让自家仆从牵着马看着马车,徒步而行。 纪京辞一行人也下了马车,步行往最热闹的集市走去。 人头攒动的远处,叫卖声、吆喝声和嬉闹声不断传来。 百姓头戴草帽,挑着扁担……立在摊位处,与旁人讨价还价。 还有穿着补丁衣裳的小姑娘头戴花环,篮子里装满了自家娘亲缝制的驱虫香囊,沿途叫卖。 到处都充满了市井烟火气。 便衣护卫不动声色行在纪京辞一行人左右前后护卫,却又不会太显眼让人看出来。 冲在最前的萧五郎,瞧见前面有投壶赢物件儿的游戏,摊位老板手中拿着一把羽箭,高声喊着:“投壶了投壶了!瞧见了没有,这位小郎君投中了八支,这品相极好的花瓶就是这为小郎君的了!若是有人能投中十支投中,那上好的古玉就可以带回家了。” 投壶游戏那处,围了不少男女老少,不少小郎君跃跃欲试,都败兴而归。 将面具歪戴在头顶的萧五郎,看到挂在最高处的那枚玉佩,虽说算不上名贵,可雕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青狐狸,这让萧五郎想到了初见谢云初时她掉出来的荷包,顿时心痒难耐。 他将怀中的机巧玩具和面人儿、稻草鸟雀一股脑塞到阿夏的怀里,挤到最前面,从腰间摸出铜钱丢给老板,拿过一把羽箭,瞄准投壶。 萧五郎试了好几次,赢了一堆花瓶,周遭都是叫好的声音,可就是无法全中。 “小郎君算了吧!您赢了一堆花瓶,别白白浪费银子了!” “就是啊,小郎君已经很厉害了!” 周围的看客纷纷劝说。 “我就是要那枚玉佩!”萧五郎才不服输。 又试了两次,萧五郎还是只能赢得花瓶…… 他想到回到汴京之时,听说谢六郎投壶极好,说投什么就能投中什么,可与他师父纪京辞投壶之术一较高下,萧五郎扭头踮起脚尖在人群之中寻找谢云初的身影。 瞧见李南禹正低头同谢云初说什么,萧五郎又风风火火从人群之中挤到谢云初的身边,一把拽住谢云初的手腕:“六郎,你来……帮我赢一枚玉佩!” “啊?” 谢云初微醉有些迟钝,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萧五郎急吼吼扯到了投壶摊位前。 “哎呀!小郎君又回来了!还要试试吗?” 摊主笑着将十支羽箭捧到萧五郎这位出手阔绰的小郎君面前。 “六郎!要是能全中,就能赢走那个小狐狸玉佩,我想要!你替我赢回来!师兄请你吃好吃的!”萧五郎指着挂在高处的那枚玉佩道。 面泛红潮的谢云初懵懵懂懂看向那枚玉佩,视线有些飘忽,身子晃悠。 “哎哟,这位小郎君像是吃醉酒了,怕是不成啊!”摊主道。 “六郎!”萧五郎用力扯了一把谢云初,让谢云初站好,“你才喝了三杯!你行不行?” 不是她不行,是这副身子不行! 谢云初在心中腹诽,才三杯,这身子就醉了……飘飘忽忽好似自己都不能控制。 可投壶,她从未输过。 就连纪京辞……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伸手从摊主的手中拿过十支羽箭,取了一根,羽箭绕着食指一转,她按住箭尾投了出去…… “叮铃——” 羽箭入壶干脆利落,发出空鸣,说明这羽箭未碰壶口,干脆利落入壶。 “小郎君好身手啊!”摊主也忍不住惊呼。 萧五郎脸上总算是有了笑意:“那是!我师弟厉害着呢!” 面泛红晕的小郎君,抽出第二根羽箭,动作利落绕食指一转,按箭尾,投出…… “厉害啊!” “这小郎君长得好看,身手竟然也这么好!”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纷纷为谢云初叫好,她耳边却只有嗡嗡声。 被青锋护着,负手立于树下的纪京辞与这尘世喧嚣格格不入,在这热闹人群之中鹤立鸡群,引得行人不自主投注目光,低声议论着这如谪仙一般的的男子。 若非想陪谢云初和萧五郎来逛逛,纪京辞是决计不会来凑这份热闹。 见原本照顾谢云初的李南禹来道了自己身边,纪京辞问李南禹:“六郎呢?” “五郎说让六郎帮他赢个什么玉佩。”李南禹道。 纪京辞皱眉,不放心有些醉态的谢云初,目光四下搜寻,终于在那投壶的摊子上看到了如瓷白净的小郎君。 纪京辞侧头同青锋说:“你去……” 话还未说完,纪京辞便看双颊泛红,眸子明亮的小郎君,抽出羽箭,动作利落潇洒的在食指间一转,投出…… 骄阳金光,从如盖树荫间隙穿隙落下。 风过,细碎如金屑的点点团光,恍然从纪京辞深沉幽邃的黑眸上晃过。 纪京辞只觉眼前陡然一亮,就只剩一片绿光,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远处,传来萧五郎和看客们的欢呼声。 “主子?”青锋见纪京辞没有下文,上前问了一声。 绿影消散,纪京辞眼前的景物再次清晰了起来…… 一身水蓝色薄衣的白皙小郎君,立在烈火骄阳之下,哪怕已有薄醉,仍能从容投壶,动作洒脱。 那投壶时指尖转箭的动作,与纪京辞几乎刻在脑海之中的身影如出一辙。 纪京辞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面上还是那副淡漠的模样,心中却已翻天覆地。 初见谢云初文章时的金乌字体,在谢宅遇见猫时……谢云初毫不犹豫的相护,还有眼前……小郎君投壶的动作。 都与纪京辞心中对谢云初那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叠加在一起,他想起去岁腊月他烧的迷迷糊糊时,耳边有人唤他阿辞的声音。 ------题外话------ 求月票啦! 第一百五十五章:念头 青锋说,那时……只有谢六郎在他的床榻前,他睡梦中呢喃了什么,将六郎吓到了。 纪京辞幽邃的眸中,仿佛只容得下那抹清瘦身影,心中生了一种十分荒唐的妄念。 虽被自己的荒唐吓了一跳,可纪京辞盯着谢云初的目光却未曾挪开半分。 他不自主抬脚朝着谢云初的方向走去,想要问问谢云初,他到底…… 十支羽箭投尽,周围一片欢呼声。 萧五郎高兴地拿着玉佩,与谢云初勾肩搭背,骄傲同旁人说着他家师弟在汴京投壶从无敌手。 萧五郎将谢云初迎来的玉佩往腰间一挂,扯住谢云初的胳膊指着不远处:“那边还有小摊,我们去看看玩儿什么!” 说完,萧五郎也不管谢云初是否同意,拉着谢云初就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人群外,萧五郎踮起脚尖,瞧见是一个满脸褶皱的老翁,带着草帽,盘腿坐于树荫下,说谁能解开他面前的机关技巧,就能将这小玩意儿赢走。 萧五郎来了兴趣,松开谢云初的手挤了进去,掏铜板丢给老翁,蹲下身去解那机巧木制玩具。 正午艳阳晒将本就有些醉的谢云初晒得头晕目眩,又被萧五郎丢在人群外,还有些恍惚。 一个总角小儿从大人腿下钻出来,要去找自家阿娘要铜板,撞了谢云初一下…… 谢云初脚下踉跄向后倒去,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纪京辞护在了怀中。 熟悉清列的气息袭来,谢云初不用看便知道是纪京辞。 她陡然酒醒,忙从纪京辞怀中退出,全无醉态,长揖同纪京辞致谢,谁知被背后的汉子撞了一下,又扑入纪京辞的怀中,顿时面红耳赤。 “没事吧?”纪京辞垂眸看着急切从自己怀中退出去的徒弟,问道。 李南禹也赶了过来:“六郎没事吧?” “没事!”谢云初低着头,死死攥住自己的袖口。 纪京辞扣着谢云初的肩膀,将个头不高的小郎君护住:“先到阴凉地等等五郎,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是!”谢云初应声,余光瞧着纪京辞扣在她肩膀上的修长手指,耳根的热度越来越高。 李南禹也在一旁护着自己的小师弟。 两人护着谢云初走到树荫之下,萧五郎还顶着烈日在各个摊位上玩儿。 “可苦了阿夏和护卫们了!”李南禹将水囊递给谢云初,倒像是立在这凉爽之地看热闹。 阿夏怀里抱着一堆东西,苦哈哈跟在萧五郎身后,一个劲儿的喊着:“主子慢些!” “原只知六郎不吃酒,不成想六郎这般量浅,现下好些了没有?”李南禹问。 喝了口水的谢云初应声:“好些了!” 何止好些了,刚才被纪京辞抱住时,她整个人都清明了,到现在心还扑通扑通直跳。 青锋拿了两捧被荷叶包着的糖莲子回来,给了谢云初和李南禹。 “师父……”李南禹将自己那捧递给纪京辞。 谢云初看了眼被沾着糖的莲子,抿住唇不让自己吭声,只听青锋道:“主子不喜欢糖莲子,两位公子吃吧!” 李南禹点了点头,尝了一颗:“嗯……这五郎应该会喜欢。” 萧五郎自以为自己将喜欢甜食此事藏的很好,却不知身边……已经人尽皆知了。 纪京辞低头望着捧着糖莲子未动的谢云初说:“回去之后,秀行你将为师给六郎准备的一百零六卷选文给六郎送去,从明日起……直到乡试前,每日要看两篇,即便是回永嘉也不可懈怠。” 李南禹应声,谢云初也颔首。 “师父对你寄予厚望,一百多卷都是师父亲自选出来的,每一篇都做了批注,可要好好看,别辜负了师父!”李南禹压低了声同谢云初说。 谢云初点了点头,还未从刚才跌入纪京辞怀中的情绪抽离出来。 回去的路上,萧五郎收获了来自师兄和师弟的两包糖莲子,一边表现出嫌弃,一边让阿夏收下,美其名曰替师兄师弟解决麻烦。 六月十一,萧五郎也要启程离开。 他对将他送出小院的李南禹和谢云初豪言壮语道:“你们看着吧!我一定会做一个清流好官,让那些朝中对皇族有偏见的清流臣子好好看看!” “五郎虽然出身皇族,可身上自有侠气,师兄信你!”李南禹抬手摸了摸萧五郎的脑袋。 萧五郎连忙避开:“师兄!头发弄乱了!” 李南禹笑得更开心了。 臭美的萧五郎理了理头发,同谢云初说:“六郎……师兄在汴京等着你,咱们在会试和殿试一决胜负,你可小心点儿,我们都是师父的徒弟,师兄我还比你入门早……厉害着呢!别到时候输了哭鼻子!” 谢云初瞧着眼前五官鲜明艳丽的美少年,长揖行礼:“那也请师兄输了,别哭鼻子!” “臭小子!”美少年作势要打谢云初,最终手落在谢云初脑袋上,收着力道轻拍了下,嫌弃道,“个头太低,人也太瘦了!好好吃饭!等汴京再见的时候,一定要把身子养得壮壮的听到了没有!” 谢云初笑着应声:“多谢师兄挂心,六郎记住了。” “走了!”萧五郎一跃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回头看向立在小院院门檐下的谢云初和李南禹,扬了扬手中乌金鞭,“回去吧!” 李南禹和谢云初目送萧五郎在大队护卫的跟随下,越过石桥,越走越远,消失在幽静的竹林小道之中。 看着安静下来幽深小径,风过纷纷扬扬落着竹叶,李南禹心中怅然若失,萧五郎走了……很快六郎也要走了。 谢云初也舍不得离开…… 自打重生成为谢氏六郎以来,谢云初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在无妄山这段时间,能与纪京辞住在一处。 这是苍天给她最大的恩赐。 原本,她以为这就足够了…… 可她还知道了纪京辞前世对她的心意,她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但……乡试,她不能不去。 她谢家的母亲、长姐、妹妹,她们需要谢云初在科考场上,为她们挣出一个依靠来。 “同二皇子送的那两个人说了吗?让即日起他们跟着萧师兄……”她回到院中后问元宝。 “那两人已跟着了,六郎放心!” 第一百五十六章:巴掌 前几日,顾行知离开后,萧五郎没有人斗嘴,时常来谢云初的院子。 嘴上说是要在宝樱阁与谢云初一同读书,可大多时候都是坐没坐相的同谢云初闲扯…… 可谢云初是个只会闷头读书的,并不搭理萧五郎,仿佛丝毫不受其扰。 见状,萧五郎就干脆去折腾元宝,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一会儿又说这书上蝉鸣影响六郎和他读书,撸起袖子提溜着元宝和阿夏两人爬树去捉知了。 弄得元宝直翻白眼,又不得不从命,一天下来累得七荤八素。 这萧五郎突然离开,宝樱阁突然也冷清了下来。 元宝不知道为何,竟开始有些不习惯了。 六月十五,谢云初拜别纪京辞。 纪京辞看着规规矩矩跪在不远处行礼的小郎君,将这几天反复在心中萌发的妄念按了下去,同谢云初说:“去吧,一路小心。” “是!师父多加保重,弟子到了永嘉会给师父来信的。”谢云初说着再次行礼。 这一次,纪京辞亲自将谢云初送到门前。 看着谢云初上了马车离开,李南禹忍不住问纪京辞:“师父,真的不告诉六郎等他乡试之后,我们要去杭州接他吗?” 纪京辞笑着摇了摇头:“让六郎好好应试,别因旁的事情分心。” 和谢云初相处这一年多来,纪京辞也明白了,自己这个小徒弟看着面冷,实则若是真的能被他放在心里,他是个不计较代价……为挂念之人付出的性子。 比如,最初谢云初同他坦白,想入仕的因由……是为了成为自家女眷的靠山和底气。 谢云初和他的云初,是一样的人。 纪京辞看着竹林中远去的马车背影,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攥住,问李南禹:“你说……你前日,瞧见六郎在后山喂猫?” “是啊!六郎是个心善的孩子。” 李南禹想起那日,他立在后院重檐楼阁的顶端,瞧见白净如玉的小郎君,蹲在高耸如盖幽静深林之中,手里拿着肉干喂猫。 枝蔓交织的阔叶间隙,金光如绸带般交错,落在小郎君瓷白的脸颊,和玉管般的手臂上,竟像误落凡尘的小仙童。 纪京辞薄唇紧抿,眉目间笑意未减半分,只道:“回吧……” 李南禹跟在纪京辞身后,有些窃喜道:“等六郎乡试结束,知道师父亲自接他去汴京,定会高兴的不知所措。” · 谢云初放弃府试和院试,八月要参加乡试,在谢氏族中并非什么秘闻。 而自谢云初放弃府试之后,谢云望在府试之中拿下了府试案首,竟也同谢云初一般,要放弃院试,八月参加乡试。 而没能拿到府试案首的谢云溪,听说被谢三太太陈氏打了一巴掌。 谢老太太听闻此事,派人给谢三爷送去了两个貌美的婢女,让谢三爷收房。 以往身边从无莺莺燕燕,只有谢三太太一人的谢三爷,这次竟然破例收了两个婢女。 连着两件事,打击的谢三太太病倒了。 谢三太太事后,还将谢老太太给谢三爷塞了通房这事儿,也怪在谢云溪没有拿到府试案首之上。 陈氏满心指望着谢云溪能拿到府试案首,与谢云初在乡试上较量较量。 只要谢云溪能证明他比谢云初优秀,等谢云初一死……五郎谢云溪才能顺利过继二房。 可没想到府试中,竟让谢氏族中其他云字辈子嗣夺了头名,还是陈氏不怎么能瞧得上眼的谢云望,陈氏这才气急败坏打了谢云溪。 倒并非谢云溪真的就不如谢云望…… 谢云望能否能拿到名次,关乎了自己的手还能不能留下,自然是拼尽全力。 而谢五郎云溪自县试之后,成日在自己母亲和谢雯昭念叨之下太烦,压力太大。 加上,谢三太太陈氏每日寅时末,便盯着谢五郎起身读书,子时了还看着谢五郎做文章,不肯放松丝毫,弄得谢云溪一直很疲惫。 谢三太太原以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儿子定然会在府试夺魁。 谁成想,谢五郎这次反倒是跌到了第十名,还不如县试考的好。 放榜当日,谢三太太气得不顾小郎君的脸面,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小郎君一巴掌。 陆氏来永嘉城外接谢云初时,同谢云初坐在同一驾马车内,拉着谢云初的手同谢云初说了此事。 “你三婶这心思谁瞧不出来,不就是想要五郎同你比上一比,好让人知道她的五郎比你还强,结果将孩子逼得太紧了,反倒适得其反,我劝过一次……你三婶也未听。”陆氏直摇头。 “谢五郎的事情,自有三叔操心,母亲不必忧心。”谢云初同陆氏道。 陆氏点了点头,又拉起谢云初的手:“听你长姐说,大夫给你诊过脉,你用了你师父给你的方子,身子逐渐好转了?” “嗯!”谢云初点了点头,“回来时,在江陵府又请那位大夫来诊了脉,大夫说这方子再用下去身子会更虚,但不要担心,这是正常的,大夫给开了药让徐徐补着,等到体内余毒都清干净了,身子能慢慢补回来。” “这就好!这就好!” 总算是有一件让陆氏高兴的事。 “以前请了那么多名医来为你诊治都不起效,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大夫不辨男女上!这下好了……以后什么都会顺起来。” 谢云初含笑点头。 陆氏抬手将谢云初鬓边碎发拢在耳后,看着女儿漂亮出挑的面容,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等到再过上几年,大女儿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小女儿雯嬅定了亲,云初的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她就与谢二爷和离…… 和离了她便不再是谢家的媳妇儿,女儿也不会担忧被发现是女子时,她这个母亲会被族法处置无法活命,女儿也能恢复女儿身! 想来,那个时候女儿的身子也就恢复的差不多了。 若是谢家嫌弃女儿,她就带着女儿离开谢家,她依靠自己嫁妆也能养活女儿。 虽说女子最终还是要嫁人寻找一个终身依靠,可陆氏私心里并不想让云初嫁人…… ------题外话------ 求月票啦求月票啦!双倍月票最后一天……小可爱们,投月票啦! 第一百五十七章:温习 这个女儿,因为她一时糊涂,这些年过的太苦。 若是来日嫁人,她身体不好……婆家嫌弃该如何? 要是再和大女儿一样,所托非人,更是遭罪! 再者,女人产子就是一道鬼门关,这孩子身体这样弱,怎么能承受得了? 所以,六郎县试后去无妄山的那段时间,陆氏想明白了…… 她打算暗中积财,等大女儿再嫁,小女儿定了亲,她和谢二爷和离。 之后,给小女儿留下一些嫁妆,也不再在意什么礼义廉耻,从商为云初积攒家当。 让云初哪怕一辈子不嫁,都能做一个富足的老姑娘。 再在她死前,给云初过继一个孩子,云初这辈子也就有依靠了。 谢老太爷在书院还未回来,回到谢宅后,谢云初先去给谢老太太请了安。 晚间,才见到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原本是想让谢云初回云山书院天字班准备乡试,可听说纪京辞给谢云初准备一百多卷文章批注,要谢云初在乡试之前每日看两篇,谢老太爷便歇了这个心思。 “既然怀之已经有安排,那你就听怀之的,在家中好生温习。”谢老太爷对谢云初的态度十分和蔼。 用膳时,谢三爷见这段日子消沉的谢云溪越发沉默,还是很心疼的。 晚膳后,四郎和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去谢云初的苍梧院坐坐联络感情,谢云溪却坐在窗前读书。 谢三爷让人准备了甜汤,来了谢云溪的书房。 谢云溪正要起身行礼,就被谢三爷按了回去。 “六郎回来了,你瞧见众人都围着六郎,心里不舒服了?”谢三爷拉了一把椅子在谢云溪身边坐下。 谢云溪紧紧攥着手中书本,被父亲戳穿心事,眼眶顿时就红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六郎中毒刚醒来,众人都以为六郎失去才气的这几年,六郎……是谢氏一族的弃子,谁又将六郎放在眼里了?就连旁枝的那谢云柏都敢将六郎推下船,险些要了六郎的命……” 听到父亲说六郎被推下船的事,谢云溪不敢抬头看自家父亲,瓮声瓮气说:“是儿子不争气,让父亲母亲失望了。” “五郎,你没有让父亲失望。”谢三爷抬手扣住谢云溪的脑袋,“府试第十,这放在旁人家……高兴都来不及,千万不要被你娘的好胜心影响!” 谢云溪抬头朝自家父亲看去,见父亲的目光平和,心略略松了一些。 谢三爷笑着开口:“要知道……六郎从小就是神童!虽然沉寂多年,可神童就是神童!你先要承认……你是寻常人,要比就同寻常人去比,在寻常人中……你当的起佼佼者这三字!” 被母亲当众打了一巴掌时,谢云溪难堪,但没有哭。 可突然听到父亲说他是佼佼者,谢云溪不知道为何,眼泪不受控制往外涌。 他忙低下头用衣袖擦眼泪,怕被自己父亲看到。 “当着自己父亲的面掉眼泪,又不是什么丢人事!父亲如今这么大了……有时候也会当着你祖父的面红眼睛!下人爹爹已经遣走了,不会有人听到的。” 谢三爷将自己袖中的帕子抽出来递给儿子:“但哭过之后,做为男子汉还是要站起来,和当初被轻视的六郎一般……沉住气努力,在你能力范围内去努力做到最好,不要去记恨你的堂弟六郎,不要负养你栽培你的谢家,更不要辜负了你自己的年华。” 谢云溪再也忍不住从二月压抑到今日的情绪,放声痛哭。 当夜,谢三爷回了自己的院子,又郑重同陈氏谈了一次,让陈氏不要再插手小郎君的教养之事。 陈氏这次倒是没有如往常那般,又哭又砸,乖顺应承了谢三爷,这才留住谢三爷在自己院子里歇下。 第二日,谢云溪一大早便带着小厮来了苍梧院,说要同谢云初一同去给谢老太爷请安。 “昨日我身子不舒坦,没有能来苍梧院,还请六弟见谅!”谢云溪从身后小厮手中拿过一个锦盒,“这是我给六弟准备的贺礼,预祝六弟在乡试取得头名!” 谢云初看着今日如同换了一个人的谢云溪,笑着将谢云溪的好意收下:“多谢五哥……” 昨日,谢三爷等谢云溪哭完之后,同谢云溪说,六郎是谢家的子嗣,谢云溪的弟弟,六郎出挑,他应当高兴才是! 这次没有能在府试夺魁,正好也能在秋闱和春闱上同谢云初错开,谢云溪学问底子不差,三年时间好好努力,来日说不准能在乡试上拿一个解元。 到时候,别人说起谢家……就会说,谢家一门连着两届解元。 谢云溪今日已经彻底想通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老天爷没有让他得到府试的魁首,焉知……不是为他好? 正如父亲所言,今岁乡试若六郎能得解元,三年之后他也能得一个解元,那才真的是光宗耀祖,谢氏兴旺。 谢老太爷瞧见精气神焕然一新的谢五郎,也很欣慰,尤其是听说谢五郎今日是同六郎一同来的荣和院,就更高兴了。 天气渐热,家中小郎君又都要备考,谢老太爷免了小郎君们的晨昏定省,让他们以温习为重。 谢宅院落之中,树植众多,难免蝉鸣鸟叫,蚊虫较多。 谢老太爷怕影响准备乡试谢云初、谢云芝,和将要院试的谢云溪温习,命下人将苍梧院附近树上的蝉全都抓走。 回廊、游廊之上,都垂下了画帘,遮挡蚊虫。 补品、甜汤、点心,各院都是流水似的往苍梧院送。 谢老太太怕谢云初热,又担心屋里放置了冰块对谢云初身子不利,苍梧院垂着画帘的窗沿廊下都摆着冰盆,隔扇与窗棂打开,屋内凉爽而不冰,十分宜人。 这阵仗不可谓不靡费。 就连小雯嬅都知道,自家兄长的苍梧院,如今是谢府上下最舒爽的所在。 虽知道乡试在即,不能搅扰兄长温习,可孩子心性还是会忍不住来苍梧院,找自家哥哥要好吃的点心和甜汤。 为这个,谢老太太已经说了谢雯嬅两次。 ------题外话------ 每日第一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八章:丢脸 还是谢云初说,谢雯嬅每次过去玩一会儿,能让他稍微松快松快,谢老太太这才允准了谢雯嬅去苍梧院。 谢云初想着,四郎谢云芝八月也要参加乡试。 干脆同谢老太爷说,想让谢云芝同自己一起在苍梧院温习。 她那里有师父准备的一百多卷文章,都是纪京辞批注过的,可让四哥谢云芝一同看一看,有助乡试。 就连谢三太太陈氏都没有料到,谢云初会如此大方,连声道谢。 谢云芝也不扭捏推辞,纪京辞批注过的文章有市无价,多少学子重金都求不得,谢云芝便坦然同谢云初道谢,记下了谢云初这个人情。 眼瞧着谢云初在谢家越来越得重视,谢二爷被不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天夜里,谢二爷来了谢二太太陆氏的福瑞院用晚膳。 这架势大有赖着不走的模样,假模假式端着茶杯喝茶。 直到陆氏问谢二爷:“二爷今日要在福瑞院歇息吗?妾身让齐妈妈给二爷准备。” “嗯,今日就在正房歇息,不必劳动齐妈妈去收拾碧纱橱了。”谢二爷说完,垂眸喝茶。 陆氏一怔。 多少年了,自从知道陆氏让女儿假扮儿子之后,谢二爷就没有和陆氏行过周公之礼。 即便是给陆氏正室应有的颜面,在福瑞院歇息,也都是睡在碧纱橱里,好似和陆氏同床共枕便辱没了他。 今日……吃错药了? 谢二爷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错愕的陆氏,摆手示意齐妈妈下去。 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二爷才开口道:“你当初生雯蔓的时候,大夫说伤了身子,日后恐怕是生不了了,但也并非绝对,养了这么些年,想来也好了,不如……我们再生一个?” 若是能生下一个儿子,如同六郎和雯妤这两个孩子一般聪慧,来日即便是父亲发现六郎是女子,也不会一气之下让三弟继承谢氏大宗。 陆氏心中都已经有了同谢二爷和离的念头,又怎么会愿意同谢二爷再生一个孩子? 她手心收紧:“这些年药没少吃,身子不成了就是不成了,到头来白白让二爷辛苦,二爷若真是还想要个孩子,便去两位妹妹院中,若两位妹妹来日能诞下子嗣,妾身必定视如己出。” 听出陆氏的拒绝之意,谢二爷抿了抿唇,面子上挂不住,搁下茶杯:“说的也是!走了……” 谢二爷起身带着怒火离开。 齐妈妈送走谢二爷,连忙进来:“我的太太啊,这二爷好不容易……您怎么也不哄着些?” 陆氏理了理帕子,冷着脸:“哄着干什么?想要孩子……他让旁人给他生吧,省得再生一个,又被人祸害了。” 齐妈妈抿住唇,知道当年谢二爷和谢老太爷不肯处置谢云霄之事,伤透了自家太太的心。 · 七月十五,谢家四郎谢云芝和谢家六郎谢云初,还有谢氏族中今岁要参加乡试的子弟,连同云山书院乡试的学生,都要随谢家车马队伍,出发前往杭州贡院。 云山书院的学生,跟随谢家车马队伍,会省了这一路的路费不说,一路有谢家护卫护送,也更安全。 且随行队伍之中还有大夫和夫子相随,也不担心途中病了,或是文章里有什么不明白。 这也算是能入云山书院学生,区别于其他书院学生的待遇。 此次送族中子弟和云山书院学生去杭州,由谢三爷打头。 二房的谢二太太陆氏,和谢雯蔓都跟着去了杭州,说要照顾谢云初起居。 三房的三太太陈氏,为了自家四郎,也带上了谢雯昭一同随行。 谢氏其他小郎君的母亲也都跟随一道来了杭州陪考。 车马阵仗极大。 谢氏族中的子弟不必说,自然是下榻于谢氏在杭州的宅子。 云山书院夫子们和学生,也被谢三爷安置在谢宅之中…… 毕竟,这些学子之中,将来若有人能飞黄腾达,对谢氏也是好事。 八月初八,学子们终于迎来了乡试。 送谢云初去考场的陆氏提心吊胆,生怕谢云初女子之身被发现。 但谢云初明白,搜身的时候越是畏畏缩缩,搜身的衙役越是搜的仔细,你越是坦坦荡荡,越是容易过。 好在谢云初年纪还小,即便是搜身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再加上谢云初被纪京辞收徒名声大噪,搜身之人知道谢云初才华斐然,也不会真的如同搜旁人那般细致。 谢云初在无妄山之时,每过几日就要过一遍乡试流程,很是熟稔。 三日之后,谢云初与考生们从贡院中出来时,整个人的状态还算可以,不过是面色比平日里更苍白些。 谢云芝一出贡院正门,便被小厮扶住了,瞧着状态比谢云初还差。 谢云望因题目答的不错,虽说出来时人已经馊臭了,可心情很不错,与谢云初打了招呼这才同自家母亲上了马车。 谢雯昭瞧了眼被搀扶着上了马车的谢云初,回头朝自家兄长谢云芝跑去:“兄长!考的怎么样?兄长学问一向好,一定能考过六郎对不对!” 见妹妹眼神殷切,谢云芝笑着道:“六郎的学问不是兄长能比的。” 谢雯昭的目光暗淡了下去:“兄长为乡试已准备了三年,六郎县试之后就来了,兄长这一场没答好也就罢了,剩下两场若是考不过六郎,拿不到解元,兄长不觉得丢脸……我都觉得丢脸!” 谢云芝眉头一紧,想起之前谢云溪的落寞,脸上笑意沉了下来,问:“这话……县试之后,你是不是也同五郎说了?” 虽说平日里谢云芝脾气很好,可真的发起脾气来,谢雯昭还是很害怕的。 她见谢云芝脸色阴沉,揪着帕子不说话。 “看来在祖母那里住着,妹妹并没有长进,这次乡试不论是六郎还是为兄,又或是族中其他兄弟,只要谢氏儿郎能拿到解元,那都是我谢氏的兴事,若是拿不到……那也是我们谢氏儿郎学问不如人,需要更加努力,只要不舞弊,输也输的正大光明,这并不丢脸。” ------题外话------ 日常第二章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九章:前五 谢云芝在这里青年才俊云集之地教训谢雯昭,让谢雯昭脸面上挂不住。 她眼眶一下就红了:“兄长这么凶做什么?妹妹也是希望兄长能考的好!” 谢云芝看了谢雯昭一眼,同小厮说:“我乏了,回吧!” 小厮连忙应声,将谢云芝扶上马车。 用帕子擦眼泪的谢雯昭,也满脸通红上了马车。 谢云芝和谢云初两人一回来,谢三爷早就让人准备好了洗澡水,吩咐两人沐浴后赶紧歇着。 八月十一就要进行第二场,得让两人休息好才成。 谢云芝和谢云初沐浴过后用了点吃食,便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整个杭州谢府上下都是静悄悄的。 树上的蝉,都已经被谢府仆从捉了个干干净净。 仆妇们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生怕打扰了这些刚从考场出来的学子们休息。 八月十一,第二场考试入场这日,谢老太爷天不亮就赶到了杭州谢府。 他身上的披风还未来得及脱下,一身的风尘仆仆,在前院正厅等着两个孙子。 老人家拍了拍两个孙子的肩膀,道:“你们二人的学问,祖父都是知道的,过乡试一定不成问题,不必有太大压力。” 谢云初和谢云芝同谢老太爷行礼称是,而后出了谢府大门,朝着贡院的方向而去。 谢云初入贡院考试的日子,陆氏在杭州谢府坐立不安,绣活也做不下去,索性和长女一同盘杭州几家交给长女搭理的铺子账目。 陆氏看着六郎去年交到长女手中的铺子,今年的流水比照去岁,几乎是翻了一倍,陆氏满目惊喜。 谢雯蔓被自家母亲夸的面红耳赤:“多亏阿娘指点,这才没有辜负六郎托付。” 看到大女儿争气,陆氏也盘算盘算着,觉着自己应当早些为三个女儿做准备…… 有些事情,以她现在谢氏二太太的身份不合适做,却可以同长女一般交代管事去做,自己拿主意便是。 十三这日,谢云芝和谢云初一行人从贡院出来,又是昏天黑地睡了一日。 第二日天不亮,又去了考场,陆氏话都没有能和女儿说上一句,心里更焦虑了。 八月十五,人在永嘉的谢二爷,带着族人开了祠堂。 祈请祖宗庇佑这一次参加乡试的几位谢氏儿郎,和云山书院的学生,都能取得好成绩。 最后一场考完。 谢老太爷亲自前往贡院外,迎接自己的孙子,还有云山学院此次参考的学生们。 回到谢宅,疲惫的学子们在前厅围着谢老,说着自己是如何答的。 谢老照顾到了每一位来参考的云山书院学生,老人家记得每一个学子的名字,甚至是文风。 他丝毫不嫌学生们身上的气息,听学生们一个一个同他说这几日的考题,还有他们的答法,一一点评。 答的不错的,谢老给了肯定。 答的不好的,谢老也给了鼓励。 谢云初同自家祖父行礼后,实在是撑不住,回到住处还没来得及同陆氏请安,便一头睡了过去。 考完试从贡院出来,等着放榜的日子,这才是各家最难熬的时候。 多少人使银子想要在放榜前打探一二,可却一点儿消息也打探不出来。 而谢老太爷毕竟是鸿儒,列国名声显赫,多少已经得到了一些风声,内心很是稳得住。 且就在放榜前日,杭州谢府接到了消息,谢家五郎谢云溪,在院试上拿了魁首,正高兴呢…… 又得知谢氏有几位小郎君已入榜,且第五之后没有谢云初、谢云芝和谢云望的名字,谢老太爷心中高兴不已。 放榜前一日,为了不出差错,主考官依名次填写好录取试卷的红号,然后所有乡试官员要一同拆卷,将试卷逐一核对红号。 而后按照录取名次,将考生姓名、籍贯填写在草榜上。 再将草榜交给书吏,由他向在座的所以官员宣读考生姓名,完成之后,才开始填写正榜。 正榜填写,是从各省第六名写起直到末尾,而后才开始填写前五名。 谢老太爷自信,以谢云初、谢云芝和谢云望的水准,第六名以后没有他们的名字,就说明……三人在前五。 谢三太太陈氏心中憋着一口气,就指望着四郎谢云芝考好了比过六郎谢云初去,好给自己争一口气。 好在谢云芝心态很好,又不常与陈氏在一处,并未受母亲影响心情,只觉这一次自己已经尽力,只要无遗憾就好。 放榜这日,贡院外张贴龙虎榜的墙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 谢老太爷自持身份,没有让谢家应试的儿郎们去看榜,只派了家中仆从前去。 谢三爷又安排了家中仆从,各自记一位云山书院学子的姓名、籍贯,专门守着,看云山书院的学子是否上榜。 永嘉有句话,叫江浙举子看云山。 是说……江浙一带的能通过乡试成为举人的,属云山书院最多。 谢府正门敞开着,谢氏小郎君和云山书院学子们,随谢老太爷一同坐在正厅之中喝茶等消息,各个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坐在谢老太爷身旁的谢云初还算镇定,因为谢云初自信成为举人不是问题。 原本,谢云初是打算拿到举人的身份,就停下来……不再参加科考。 可跟随纪京辞学习了这么久,听纪京辞讲述那些理想和抱负,她倒是有些犹豫,是否要接着考下去。 很快,门口的守门奴仆朝着正厅跑来,有学子立时激动的站起身来。 “来报喜了吗?” 那学子紧张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只见仆从立在门口,长揖行礼之后,手中拿着帖子:“老太爷,纪先生在外求见!” 魏管事上前将帖子接过来,送到谢老太爷面前。 不待打开帖子,看到上面的字迹,谢老太爷便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快……将怀之迎进来!” 谢三爷忙扶住谢老太爷一同跨出门槛。 谢云初有些蒙,纪京辞……他怎么来了? “六郎,愣着干什么,你师父来了!”谢云芝忙拉着谢云初,在云山学子艳羡的目光中,往外走去。 ------题外话------ 第三章,继续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章:榜首 谢云初神色有些恍惚。 远远的,她看到纪京辞身后跟着李南禹,正同谢老太爷行礼。 纪京辞瞧见谢云初被人拽着手腕,满脸意外朝门口走来,眉目间的笑意更深了些。 李南禹看到谢云初这副表情,忍不住轻笑。 她跨出门槛,长揖行礼:“师父……师兄。” 纪京辞颔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刚刚跑进巷口报喜之人,扬声喊:“永嘉,谢云初……榜首头名解元公!永嘉,谢云初……榜首头名解元公!永嘉,谢云初……榜首头名解元公!” 那声音从巷头一直高声朝着巷尾而来,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 谢老太爷一行人闻声,顿时只觉激动地毛发都要竖起来了,向门口台阶下的方向走了两步。 正厅内谢氏小郎君们,和云山学院的学子们也坐不住,纷纷跑了出来。 谢云初袖中的拳头攥紧,心中也有些激动,但还稳得住。 “永嘉,谢云初……榜首头名解元公!” 那报喜之人在跟着看热闹的百姓簇拥下,跑到谢府门口,气喘吁吁行礼:“恭喜谢府!永嘉,谢云初……乡试榜首,头名解元公!” 谢老太爷闻言脸上藏不住笑容,高兴的不行,连忙同谢三爷道:“快!给喜钱!” 知道今日报喜的人多,谢三爷早就准备了许多红包,有替云山学院学子准备的,自然谢氏的小郎君也准备了,给自家四郎谢云芝和六郎谢云初的喜钱红包,最为丰厚。 谢云初夺得解元,虽是意料之中,可到底没有放榜之时,人心里还是吃劲儿的。 现下知道了,可不是高兴疯了! 谢三爷高兴的给了报喜之人两封喜钱,笑得嘴都合不拢,高兴地冲奴仆喊:“快!愣着干什么!放鞭炮!让人都知道知道,我们六郎是解元公!” 反倒是谢云初这个解元公,面色如常,当真是沉稳自若的让人佩服。 前来报喜之人比谢家奴仆跑的还快,见门口站着一群小郎君,一时间不知道哪位才是解元公,也不知该向谁道喜。 还是谢云芝率先反应过来,朝着谢云初拱手道喜:“恭喜六弟……乡试头名,实至名归!” “恭喜解元公!乡试榜首!解元公前途无量,祝解元公连中三元!”报喜之人拿了两个红包,嘴巴格外甜。 纪京辞瞧着自家小徒弟,向报喜之人客客气气道谢,眉目浅淡含笑,不露喜悲,很是沉得住气。 在众人的恭喜声中,报喜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往巷子里跑来。 “永嘉,谢云芝,榜上有名,二名亚元!永嘉,谢云芝,榜上有名,二名亚元!永嘉,谢云芝,榜上有名,二名亚元!” 谢云芝听到自家仆从飞奔回来报喜的声音,高兴的双眸都亮了,难掩激动神色,长揖同谢老太爷一拜,眼眶通红:“祖父……” 谢老太爷简直太高兴了,他们谢家云字辈的孩子们,实在是太过出色。 “好!好好!”谢老太爷连声的点头,“快!给喜钱!” 谢三爷看着自己的嫡子,与有荣焉,虽然不是解元,可谢氏大宗一门,一个是解元,一个是亚元,这是何等荣耀。 “永嘉,谢云望,榜上有名,四名经魁!永嘉,谢云望,榜上有名,四名经魁!永嘉,谢云望,榜上有名,四名经魁!” 神色紧张的谢云望听到自己的喜报,血气涌上头顶,高兴的脸都麻了。 他知道自己的手保住了,连忙长揖同谢老太爷行礼:“伯祖父……” “好!好孩子!为我谢氏争光了!没有辜负六郎为你求情!”谢老太爷拍了拍谢云望的肩膀,十分高兴。 他们谢氏的小郎君,谁能说不是好样的? 乡试前五名,他们谢氏就占了三个! 谢三爷连忙将喜钱给了报喜之人,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永嘉,田平安,榜上有名,六名亚魁!永嘉,田平安,榜上有名,六名亚魁!永嘉,田平安,榜上有名,六名亚魁!” 云山书院名唤田平安的学子听到这话,高兴地一下跳了起来:“中了!第六!我中了……” 田平安激动的哭出声来,郑重跪地同谢老太爷叩首:“山长!我中了!” “好孩子!快起来!”谢老太爷将田平安扶了起来,“你家中清苦,如今高中举人,是幸事!也是高兴事!” 谢三爷忙又给来报喜之人发喜钱。 不多时,越来越多人来报喜…… 谢宅所在的这条巷子,俨然成为贡院放榜墙之外,最热闹的所在。 这一次,谢氏的小郎君来了九个,只落榜了一个,三位都在前五。 云山书院的学生来了二十多个,只落榜三人。 可见那句,江浙举子看云山的话,一点都不假。 谢老太爷今日高兴,除了给报喜之人赏钱之外,谢府上下一应奴仆都赏了三个月的月钱。 谢三爷高兴地让人在谢府门前撒铜钱,与杭州城中百姓同乐。 这还不算,谢三爷还打算开粥棚,算是给接下来准备参加春闱的谢氏小郎君,还有云山书院的学生们积德。 门口热闹之后,考上的学子们,相约要出门去酒楼里庆贺…… 报喜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学子们便得知,杭州知州准备了金桂宴,下午邀请举子们前去赴宴。 考中的学生们连忙回自己的厢房,翻找自己最好的衣裳,力求今日下午金桂宴给知州留下一个好印象。 没有考上的,在谢老太爷的鼓励下,继续温书,准备三年之后再战,倒也不气馁。 · 陆氏和谢雯蔓二人在后院,本就坐立不安,陡然听到前院传来热闹声,立刻打发了人出去询问。 隔壁院子里的谢三太太陈氏和谢雯昭,也是如坐针毡,忙让人去问。 不等陆氏和陈氏打发的人跑到前院,一直守在前院精明的仆从,就已经跑到陆氏的院子报喜,扬声高喊道:“恭喜二太太!恭喜大姑娘!咱们六郎中了!还是榜首头名解元公!乡试头名解元公!” ------题外话------ 第一章,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一章:出席 “解……解元公?!”陆氏惊得眼睛瞪大。 陆氏料到了谢云初会中举,甚至觉得谢云初可能会是二十名之内,若是能考入前十那便算是考的很好了。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女儿竟然考的如此好,榜首解元公! 那可是解元公啊! 解元公是什么?! 那谢三太太陈氏的侄子不过是乡试第七,那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陆氏院子里如热油入水般沸腾了起来。 齐妈妈、刘妈妈喜极而泣。 陆氏的大丫头采兰、采薇,和谢雯蔓身边的咏荷、咏梅,都快高兴疯了,抱在一起直跳着叫嚷:“咱们六郎是解元公了!” 陆氏用帕子按住心口,险些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谢雯蔓将母亲扶了起来,扬声道:“快!给赏钱!” 齐妈妈连忙从袖口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喜钱,塞到那奴仆手里:“咱们六郎是榜首头名,你这小猴崽子也是报喜的头名!快拿着!” “谢二太太赏!” 陆氏心中百感交集,女儿这么出色……她很是高兴,高兴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女儿是女子啊…… 等来日,女儿恢复女儿身,让人知道她是女子取得解元之位,多少文人会对女儿口诛笔伐啊! 陆氏原本下定了决心,让女儿考到这里就可以了! 可谢氏能允许吗? 一时间,陆氏慌了手脚。 女儿想要成为她们的靠山,这解元名头已经够了…… 不能再让女儿考下去了,太危险了! 若是到了殿试,那稍有不慎就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 那……那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不行!她就是拼了命也决不能让谢氏逼着女儿考下去,拿女儿的安危冒险。 谢三太太陈氏和陆氏所在的院子就隔了一道墙,那边儿有奴仆来报喜,扬声说谢云初成了解元公。 陈氏和谢雯昭的脸色难看不已。 听着隔壁满院子欢喜沸腾的声音,谢雯昭攥着帕子,冷哼:“不过一个解元,你瞧瞧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吵嚷的恨不得街上都能听到。” 紧接着,又有仆从跑到陈氏院子门前报喜。 “恭喜三太太,恭喜四姑娘!四郎榜上有名,第二名亚元!” 那报喜的仆从满脸欢喜而来,扬声高喊。 陈氏院子里的仆妇婢女也都高兴不已:“哎呀!六郎中了解元,咱们四郎是亚元!恭喜三太太!恭喜三太太!” 儿子拿了第二名亚元,陈氏内心是高兴的。 可凭白被谢云初那个小子压了一头,陈氏心里还是憋了一口气。 她沉住气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贴身妈妈:“给赏钱!” 但谢雯昭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按理说哥哥第二名亚元成绩已经很好了,但偏偏被谢云初压着,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想到谢云初将她关进祠堂,害她被祖母罚,谢雯昭就恨。 虽说谢雯昭没有那么狠毒,想让谢云初落榜,也希望谢云初名字能在自家兄长之下。 她昨日还求菩萨让最好谢云初的名字挂在榜尾,只要谢云初在榜尾她就让母亲给菩萨塑金身,没想到菩萨到底也没开眼。 · 纪京辞被谢老太爷请入正厅喝茶时,同谢老太爷说明了此次来意。 “六郎高中解元之后,就要准备会试了,怀之这次来……是打算带六郎入京,为会试和殿试做准备。”纪京辞笑着说。 这是好事,谢老太爷如何能不愿意! 只是,现在让谢云初同纪京辞走了,或许腊月谢云初便不能回永嘉了。 可,同除夕举家团圆比起来,自然是孩子的前程更为重要。 再者,祭祖这件事,一向都是心意大于形式。 只要是为谢氏一族的前程,祖宗都会谅解。 谢老太爷当下就应了下来。 “让怀之费心了!”谢老太爷笑盈盈道。 “六郎是怀之见过天资最好的学生,不瞒谢老,怀之以为……六郎若能入仕,必定能成为造福一方百姓,且能保全自身的好官,来日或可成为大邺的肱骨之臣。” 这也是纪京辞为何回来杭州亲自接谢云初去汴京的原因。 谢云初的身上,有这种潜质…… 但,谢云初在政治上没有理想抱负,不过是想要一个举子的功名,成为自家女眷的依靠。 纪京辞担心,谢云初过了乡试之后,便会停步于此。 那……就太浪费谢云初这一身的天赋才华。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云初埋没了。 坐在纪京辞下首位置的谢云初袖中的手攥紧,她明白纪京辞的担忧…… 她更明白,纪京辞的志向和抱负。 他欲培养出能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君王。 教导出能成为国之柱石,风骨清正千仞无枝的孤直之臣。 纪京辞或许同谢老太爷曾经同她说的一般,在她的文章之中……看到了超乎寻常读书人对国政的见解,觉得她是可造之材,对她抱有期望。 谢云初不是不知道,她或许是纪京辞耗费过最多精神和心思的弟子。 她所看的每一本书,都是纪京辞亲自批注过的。 纪京辞看出她对皇权并无敬畏之心,一直在潜移默化之中试图影响她。 是她辜负了纪京辞的心血。 谢三爷有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谢云芝同行,说不定也能的纪京辞指点…… 可又怕自己开口儿子的自尊心接受不了,再看谢云芝并没有艳羡的表情,将这心思压了下去。 “听说,杭州知州备下金桂宴,要为中举的学子庆贺,若是谢老同意,酒宴之后……明日一早怀之便带着六郎启程了。”纪京辞含笑道。 这么着急? 谢云初很是意外。 谢老太爷看向谢云初,颔首:“怀之是六郎的师父,老夫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六郎……一路要听怀之的话。” 谢云初起身同谢老太爷长揖一拜:“是!” 知州转呈为举子们办的金桂宴,谢云初做为本届乡试的解元公,自然是必须要出席的。 这样的场合,谢老太爷也不想用谢云初体弱来推辞…… 毕竟要想要入仕做官,体魄强健也是必须的。 ------题外话------ 第二章,求月票啦啦啦啦…… 第一百六十二章:金桂宴 谢云初身体要是弱到一场酒宴都撑不下来,来日会试主考恐怕也要掂量一番,将谢云初的名次往后挪一挪。 谢老太爷这样的鸿儒在杭州城内,知州自然是亲自来谢府迎谢老太爷前去参加金桂宴的。 纪京辞并不想出席这样的场合,便在谢府中歇着。 知州见谢老太爷身旁跟着谢云初和谢云芝,再看跟在谢老太爷身后的谢氏小郎君们,还有云山书院的学生,不禁感慨:“永嘉果真是人杰地灵。” 说着,知州又看向谢云初:“这便是谢老的嫡孙,咱们的解元公吧!” “六郎,来见过知州大人。”谢老太爷笑着道。 谢云初上前,长揖同知州行礼。 “小郎君不过十四,文章风骨锐利,对朝政洞若观火,字句如水如火,切中时弊,当真是难得的……对大邺朝政言之有物的好文章!小郎君不愧是谢老和纪先生教导出来的人物,前途无量啊!” 知州说着将自己身上的玉佩摘下,递给谢云初:“这是当年本官成了会元那年,恩师赠予本官的,今日……本官便赠予小郎君,希望小郎君会试之上能一举夺魁!来日入朝……能有一番做为!” 知州看着眼前出身陈郡谢氏漂亮英俊,如同初升朝阳的少年郎,眉目间笑容和煦,对这少年充满了期许和赞赏。 大邺朝中,太缺能针砭时弊,去做事实的臣子。 这谢云初,文章写的更是无可挑剔,又对朝政敏锐,见解独到。 这孩子,又是谢氏大宗嫡孙,经由谢老与纪京辞两位文坛响当当的人物精心培育,才能自是不必说,从文章便能看得出来! 风骨和气节,亦是能从文章中窥见。 这样的人物,一朝入仕……必定能入蛟龙入海飞,能腾升天。 更别提,这孩子背后是陈郡谢氏。 他是纪京辞的徒弟,便也和琅琊王氏有了脱不开的关系。 曾几何时,这位李知州穷苦出身,入仕时也是怀着满腔的抱负和理想,想要变法改革…… 可他的背后没有强大的力量支持,折子都递不到陛下的桌案前。 所以当他看到看到解元公的文章,知道这位解元公是陈郡谢氏大宗嫡孙,知道这位解元公是纪京辞的高徒,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解元文的文章,修改细化之后,完全可以成为整顿鱼盐航运的基础纲领。 背后有着两座靠山的谢云初,日后入仕……只要有这个决心和抱负,说不定会和他不同,能真的做出一番事实来。 “长者赐,不可辞!六郎……愣着干什么?”谢三爷笑着催促谢云初。 李知州忙道:“哈哈,我哪里是什么长者,当着谢老的面我怎么好以小卖老。且看过六郎的文章,我实在无法将六郎当做孩童,六郎……我名唤李时关,字守清,你若愿意成为我的小友,便收下这玉佩。” 谢氏族中的小郎君和云山书院的学生们都露出艳羡的目光。 谢云初上前双手接过玉佩,长揖道谢。 “六郎,你文章我们都看过很多遍,你十四岁便见地如此不凡,他日入朝为官,一定要成为造福一方百姓的官员啊!我希望你不论何时,都不要忘记我们读书人的担当。”李时关语重心长说。 谢云初只觉手中的这玉佩的份量,沉甸甸的。 读书人的担当…… 这话,谢云初从云山书院的先生们口中听说过。 从谢老太爷的口中听说过…… 亦从纪京辞的口中听说过。 今日又从这位李知州的口中,听到了这个词。 谢云初听谢老太爷说过平生的两个愿望,关于大邺,关于宗族,没有一个是关于他自身的。 可其实,谢云初对读书人的责任和担当还是很模糊。 说白了,谢云初最初想要求取功名,是只为了成为母亲她们的依靠。 更远大的抱负她没有…… 她也很怕再往上考,女儿身的身份曝光。 她虽然一直很敬佩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鸿儒和读书人,可大约是因为心中轮廓模糊,也不甚明白。 她的文章,也都是全凭本心来写。 写自己认为朝政应当如何改革调整,更利于百姓和朝廷。 这难道就是读书人认为的……责任和担当吗? 谢云初带着这样的疑惑,随谢老太爷前往金桂宴。 酒宴之上,谢云初要给主考还有各位官员敬酒,又要被考教学问。 谢云芝和谢云望二人见谢云初已有疲态,两人一左一右跟在谢云初身旁,悄无声息扶住谢云初,避免谢云初脱力。 后来,除了谢云初必须要敬的酒之外,学子之间来向解元公敬酒,都被谢氏的小郎君们给挡了回去。 毕竟谢云初体弱,成日用汤药吊着,万一要是喝多了出了什么岔子,是谢氏一族的损失。 量浅的谢云初,今日着实是喝的太多了。 可谢云初的酒品很好,喝多了之后也只是越发的正经,人都摇摇晃晃了还要一板一眼的行礼告辞才肯离开。 回来时,谢云望替谢云初挡酒,已喝醉了过去。 谢云芝同谢云初上了一驾马车,照顾谢云初。 他愿想,谢云初上了马车恐怕有的闹…… 却见那瓷娃娃一般的小郎君规规矩矩坐在马车内,呆呆傻傻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瞅着马车檐角挂的灯笼,全然没有平日里从容沉静的模样。 谢云芝抿着唇浅笑,给谢云初倒了一杯茶:“六郎喝茶。” 玉雕似的小郎君又是一板一眼行礼道谢,接过茶喝了一口,逗得谢云芝直笑。 · 正坐在窗下看书的纪京辞翻了页书本,吩咐正给他铺床铺放床帐的仆从:“让人给六郎准备醒酒汤了吗?” “主子放心,已经都备好了,只等谢六公子回来,奴才就给谢六公子送过去。”仆从恭敬道。 纪京辞颔首。 谢云初量浅,纪京辞是知道的。 两三杯,便足以让谢云初晕晕乎乎。 今日金桂宴,谢云初这位解元是主角,定然是逃不掉敬酒和被灌酒,想来这会儿已经醉的不成样子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盘剥 对谢云初纪京辞有很多疑问…… 比如,谢云初在看到猫的那一瞬,几乎条件反射护在他身前,嘴上说怕猫,实际并非如此。 比如,谢云初投壶的动作。 再比如,金乌字体。 还有谢云初身上带给他强烈的熟悉之感。 这些,他都想要问一问谢云初。 但谢云初一直未说,纪京辞也不勉强,他可以等…… 等到谢云初愿意同他敞开心扉谈一次。 他给了自己最后期限,明年三月殿试之后,若是谢云初还不愿意同他说,他便会亲自问一问谢云初。 · 陆氏这边儿早早就在谢云初的院子里候着。 谢云初被谢云芝送回来后,由陆氏和谢雯蔓二人接手亲自照顾,就连元宝也插不上手。 这金桂宴,陆氏提心吊胆了半天,就怕谢云初喝醉了出什么岔子。 如今瞧见女儿顺顺利利回来,陆氏又心疼的不行。 若是女儿还是谢家的姑娘,又怎么会如此辛苦出去应酬。 第二日天还未亮,谢云初便已醒来。 不知道为何,昨日喝了那么多酒,明明喝醉了,今日却清醒的这么早,头有点疼,胃里还有些难受。 元宝给谢云初端来了蜜水,说昨日四郎谢云芝将谢云初送回来之前,特意交代的,说晨起让谢云初空腹喝一些蜜水,会舒服一些。 “师父没有说什么时候出发吗?”谢云初将手中的水杯递给元宝,问。 “昨夜纪先生派人送醒酒汤过来时说,今日六郎什么时候睡醒准备好,什么时候再出发,若是今日不舒坦,就明日再出发也来得及。” 元宝攥着水杯笑,深觉自家六郎的师父是个很温柔的人。 “昨日六郎去参加金桂宴的时候,元宝已经带着人将六郎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六郎不用着急。” 谢云初转头朝窗外看了眼,天将将透出一丝亮光。 她道:“准备热水洗漱吧,去同母亲,祖父和三叔告别之后,我去找师父。” “是!”元宝应声。 洗漱更衣后,谢云初去同谢老太爷、谢三爷辞别。 谢老太爷看着跪在面前郑重叩首的孙子,内心颇为感慨。 他从软榻上下来,将谢云初扶了起来。 “好孩子,怀之对你如此重视,是同祖父和谢氏一族一般,对你给予了厚望。”谢老太爷攥着谢云初的手,语重心长道,“六郎,好好考!” “是!六郎记住了!”谢云初后退一步长揖行礼。 “六郎,你可以说是我们谢氏云字辈中,最为出色的孩子,昨日李知州他们都说了,会试只要你好好发挥,再拿一个会元不成问题,三叔在永嘉等着你连中三元的好消息!”谢三爷笑着同谢云初说。 谢老太爷笑着点头,他其实心里很骄傲…… 谢氏云字辈的孩子,要比儿子他们这些瑾字辈的谢氏子孙更为出色。 不论是谢云初、还是谢云霄或是谢云芝、谢云溪又或是谢云望,还有其他谢氏小郎君,可以说今年他们谢氏的小郎君是顺利通过童试和乡试最多的一年。 来日可期啊! 谢老太爷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平生两愿已经实现…… 一愿,大邺国祚昌盛! 二愿,谢氏再造辉煌! 旁人不敢说,可自己的孙子和族孙,还有云山书院教导出来的学生,品格培养一直都是重中之重。 他日,他们这批风骨清正的孩子入朝为官,朝政怎么能不清明? 朝中再有六郎这样,能对朝政弊端洞若观火,切中时弊,又能为解决之法提纲挈领的臣子,大邺国祚怎么能不昌盛? 正如纪京辞所言,以六郎的聪慧和智谋,成为能保全自身的忠直能臣不在话下,只要六郎他日位居高位,自然能带着陈郡谢氏再造辉煌。 · 知道谢云初要同纪京辞离开,陆氏拉着谢云初的手眼泪直掉,谢雯蔓眼眶也是通红。 “咱们不考了好不好!”陆氏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就到这儿就够了!娘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原本……也在考虑如今拿到了举人的身份,是不是不应该再考下去!” 谢云初话音不如平时说事时那般笃定,带着几分犹疑。 似是又怕母亲和长姐担心,她拳头攥紧,抬头提高了音量又道…… “母亲不必担心,师父这么早便来接我,应当不是直接去汴京的!中途我若说不想考了,师父也不会勉强我!” 听谢云初这么说,谢雯蔓握住了谢云初的拳头:“好,你心中有数,姐姐就放心了!母亲和姐姐都不希望你再考下去,是怕你身份曝露有危险!可你若是打算继续考下去,千万要记的提前告诉母亲和姐姐,我们好提前进京为你做准备,否则搜身的时候曝露……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母亲和姐姐就活不下去了!” 谢雯蔓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同妹妹说这些话的。 她是不愿意妹妹再考,可若是妹妹还想再考,她也不愿意成为妹妹的阻碍。 妹妹过的太苦,她只想妹妹后半生能畅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为此,谢雯蔓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护着妹妹,为妹妹达成所愿。 · 晌午,纪京辞带着谢云初拜别谢老,踏上了马车。 纪京辞昨日到,今日就要带她走,谢云初不傻能猜出,纪京辞这绝不是直接带她去汴京。 她手里拿着纪京辞为她准备的文卷,抬头朝正闭目养神的纪京辞看去,问:“师父,我们要去哪儿?” 正在斟茶的李南禹听到这话,笑开来:“六郎果然聪慧,竟然猜出师父并非直接带你去汴京。” 纪京辞睁开眼朝谢云初看去,缓声道:“去秦州。” “去秦州?”谢云初摸不着头脑。 秦州前年、去年连续受灾,多少百姓已经举家外逃。 正如今岁正月初一“小茶会”上,谢云初所说的那样…… 因秦州等地受灾,北魏朝廷痛快将这些州城交割给大邺,让大邺去收拾这烂摊子。 大邺赈灾的粮食源源不断送到受灾之地,经过层层盘剥,绝不够百姓裹腹。 ------题外话------ 最近有个活动,希望小可爱们踊跃留言,天天更追……让千千的名次可以靠前一些!爱你们! 第一百六十四章:吃食 这段时间,就谢氏得到的消息来看…… 秦州自三月底交到大邺手中,百姓大大小小造反、叛乱,共计六次。 虽然都镇压了回去,先后死了两个知府,连朝廷派去的知州也已死了一个。 历来都是,受灾最厉害之地,灾民也最为彪悍。 这个时候去秦州? “六郎,为师且问你……”纪京辞接过李南禹恭敬递来的茶水,“若是乡试之后,为师未曾赶来杭州,接下来的会试、殿试……你是否会接着考下去?” 谢云初攥着书卷的手一紧。 说实话,纪京辞来之前,她的确还在犹豫。 一来,是如今已经得到了举人的身份,应当也是足够成为母亲她们的底气。 二来,谢云初还没有做好准备,再考下去,搜身的环节越来越严格,她也担心会露馅连累母亲。 看到谢云初的迟疑,李南禹便明白师父的担忧竟然并非是多虑。 “六郎,你真的……不想继续考下去了?”李南禹颇为意外,他放下茶壶,面色郑重,“六郎,你是我见过……师父所收弟子之中,对朝政最为敏锐,且能提出可实施能改变现状办法的学生!可以说……你是师父徒弟中,最适合为官之人,你若入仕必定能做出一番成就,为天下黎庶谋福祉!这是我等读书人的担当啊!” “我跟随师父多年,我深知自己并非是当官的料子,便追随师父,专心治学,研究注疏,力求将那些残篇断简修复出来,给后来的读书人更多方便,让他们更准确的领悟圣贤精神,或为自己立志,或取其精华用于修身,或用于治国。” “而你……谢云初!谢六郎!有这一身治国治世的大才大能,但凡看过你文章之人,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又为何要退缩?”李南禹头一次如此严肃同谢云初说话,“孙膑之错,在于有能未居之,这话是你说的,谢六郎……你忘了吗?” 谢云初看着曾经那个缠着她要学武的孩童,此刻坐在对面郑重其事同她说了这么多,拳头紧紧攥住。 她没有办法同李南禹解释,她只是一个女子。 谢云初朝纪京辞一礼,缓声开口:“师父,弟子斗胆……不论是祖父还是师父、师兄,你们同六郎说的……读书人的担当,六郎至今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读书人的责任和担当!” 纪京辞含笑点了点头:“为师明白!” “师父?”李南禹转头不解看向纪京辞。 纪京辞修长的手指端着茶杯,反倒不如李南禹那般郑重,面色和煦如常。 “所以,到了秦州你走一走看一看,再想想什么是读书人的责任和担当……” 谢云初才能上,与纪京辞收的其他徒弟不同,成长环境上亦是不同,所以纪京辞最担心的徒弟就是谢云初。 萧五郎,他是皇子出身,因朝中清流官员多年来对皇族的偏见,而立志要入朝成为清流官员。 顾行知,他父亲便是顶天立地正气浩然的清官,被人陷害举家流放,几乎全家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独他一人活了下来,成功为父申冤。 他的目标,便是成为自己父亲那样的清官,且是高位清官,来保证北魏的所有清官,再也不会遭遇自己父亲那样的惨剧。 谢云初呢,生在陈郡谢氏这样的大家族,从小衣食无忧,年幼中毒之后就可以放弃家族资源一直藏拙,哪怕被家族放弃也能沉得住气不显露分毫。 甚至不担心,被家族放弃之后,家族不会倾尽全力为他寻找名医续命,显然是一心求死。 后来,自家长姐出了事,谢云初这才迫不得已站了出来,显露才华。 入仕,单纯只为成为自家女眷的底气。 但纪京辞却不能让谢云初停在这里…… 他是谢云初的师父,为师者……除了要教弟子学问,更要帮助弟子树立志向。 所以,哪怕秦州遭灾之后已经变成穷凶极恶之地,纪京辞还是要涉险带谢云初走一趟。 让谢云初走出去看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世道,看看百姓是如何过活,看看这朝廷到底腐烂成什么样子! 也让谢云初也自己想想,如今这世道以他的能耐是否能够改变,如何改变。 每个人来这个世上,都有自己应当担起的责任。 纪京辞看得到谢云初心底对百姓的怜悯,也相信……谢云初一定会挑起他肩膀所能承受的担子。 谢云初明白纪京辞的用意,沉默不语。 她原以为自己来到受灾之地附近,会看到千里荒芜和殍尸遍野。 却怎么也料想不到,秦州之行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震撼。 岁大饥,人相食。 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民人相食,江淮间空尽。 这些原本对于谢云初而言,只是纸张上墨水……让人心生怜悯和悲怆的字句,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烈狱。 纪京辞、谢云初、李南禹一行人,从兴元府往秦州走,越是靠近秦州……越是触目惊心。 一开始还只是衣衫褴褛的流民在扒树皮,挖野草,还有壮年汉子虎视眈眈盯着他们这一行人,对着骏马眼冒绿光,若非他们带着大队的佩刀护卫亮了刀,那些瘦若骷髅的流民早就扑了上来。 李南禹心有余悸感慨:“幸亏青锋有先见之明,没有讲排场,在兴元府让我们各自带好各自的干粮,否则后面要跟着拉食材的马车,这些饥民怕是冒死也要扑上来了。” “这都是早年行走受灾之地的经验。”手中拿着一卷书的纪京辞缓声开口,“那时管事担心饥荒之地无吃食,拉了十几车……还未走到,就被流民抢光了,那些流民手无寸铁,不过是想要一口吃食,即便是见了血也不退半分。” 那时,纪京辞不忍伤流民,被青锋护着退出混战,扬声让护卫舍弃食物马车。 那次,他们损失惨重,死了十一个护卫。 纪京辞亲眼看着那些饥民前赴后继扑上来,抢到粮食的撒腿就跑…… 第一百六十五章:荒缪 没有抢到的流民,将已经倒下但还未断气的人拖到路边,如野兽一般,分割、争抢,将骨头上的肉撕拉刮扯的干干净净,丝毫没有人应该有的模样。 那时,纪京辞不过十七岁,大受震撼。 明白了“民以食为天”这几个字的重量。 明白了人能温饱便是人,吃不饱……就成了兽。 这次纪京辞为寻顾神医去了一趟秦州,感受更深…… 他觉着,应当让谢云初来瞧瞧。 再往秦州方向,除了流民之外,更多的是让人觉着荒凉无比,飞鸟绝迹,寸草不生。 谢云初透过微微敞开的马车车窗,看着柱着木棍,背着家当前行的流民,哪怕三三两两结伴,也都是中青年男子,却不见老弱妇孺。 她开始只觉着奇怪,却还未往“人相食”这个方向想。 当她头一次在路边看到森森然的人头骨,正对着她的方向,白森森空洞洞的眼骨什么都没有,却好似正在看着她,谢云初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陡然就明白了,这一路之所以没有看到老幼妇孺,也没有看到饿死路边尸身的缘由。 在这大饥荒之时,没有自保能力的老弱妇孺,和倒下不能行进的人,大约都已经被……吃了。 谢云初一阵反胃,回过头来,强忍着恶心,拳头紧紧攥住,朝纪京辞看去。 纪京辞面色如常看着马车窗外,眼底的深沉让人心里只觉沉甸甸的。 谢云初觉着自己也许有些明白,纪京辞为何要让她来秦州。 当天晌午,车马队伍在临近县城之中落脚。 因着纪京辞早前就打算带谢云初来,早早就派了管事、护卫前来做准备。 院子管事是以极低的价格,从要外逃去投奔亲戚的富裕人家手中买的,里里外外都是带刀护卫…… 在纪京辞没有来之前,有饥民不要命想要来抢粮食。 可到底都饿了太久,如何和守着院子吃得饱,又有力气的护卫拼命! 动了歪念来的,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还有瞧着这家护卫各个龙虎精神,想着这这家肯定有吃食,自愿来当奴仆,只求给口吃的。 可这院子里都是给人办事的仆从,哪里就能做主替主家收奴才。 眼下已经没有饥民敢再来,偶尔一两个也不成气候,被打伤之后很快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谢云初跟着纪京辞坐在正厅,听守院子的老管事讲这些事情,莫名觉着脊背凉气直冒。 “原先我们也想接济灾民,可只要接济一个,其他的都会涌过来,老奴实在不敢!这里还算好的,越靠近秦州越是惨不忍睹,秦州城内怕是早已经城炼狱了!”老管事说着叹气摇头,劝纪京辞道,“主子可不能再往秦州方向去了。” 摇曳烛火将纪京辞沉重的眸子映的忽明忽暗,他缓声开口:“这县城的情况如何?” “现在都没有人敢一个人出门了,一个人出门容易被旁人逮到吃了!”老管事眉目间尽是愁色。 “官府不管吗?”李南禹忙问老管事。 “据我所知,朝廷已经派人往受灾之地送了好几次赈灾粮饷,还有江南富户也都募捐往秦州受灾之地送过粮食,更别说还有从受灾严重之地走出去的流民,即便是有盘剥克扣,也不该是这副惨状。” 老管事摇了摇头:“老奴来这里这么久了,根本就没有见到过什么赈灾粮饷!之前有两县的知县和一县通判联合起来写了状子,要将受灾严重之地的情况报告陛下,可后来……这两位知县和通判,全家都死了,上报的死因都是流民闯入家中……” 谢云初拳头收紧,老管事话外音她听明白了。 上报的死因是因为流民,可实际上……焉知不是有人杀人灭口。 否则怎么会如此巧合三人都死了? “后来……百姓卖儿卖女也活不下去,”老管事抿了抿唇缓了缓才开口,“临时接手这三县的知州,也派下来了赈灾的官员,那赈灾的官员没有能带来赈灾的粮食,只是一夜之间县城中就都开了菜人铺子。” “菜人铺子?”谢云初眉头紧皱,隐约猜到了什么。 “现在灾荒闹得世道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可人总得活下去啊,自家人又如何能忍心吃自家亲眷,就将自家的孩子、媳妇儿,家中老人送到那菜人铺子,换几条肉回去吃!”老管事语声沉重,“也有人家中还有田地或是值钱物件儿,又或者是房产什么的,拿去换肉,可一亩地也只能换几条肉,真正的命如草芥。” “那……送去菜人铺子的人呢?”李南禹追问。 其实李南禹并非猜不到,只是对人性还抱有一丝希望。 “送去那里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就是待宰的牛羊。”老管事似乎都不忍心说下去。 谢云初拳头紧紧攥住。 这一次主管赈灾的两位大人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人。 这些年,大邺的几位皇子相继成年,大皇子和三皇子两党相争日益加剧。 而皇帝在位这么多年,赈灾之事又何止这一两次! 皇帝当真不知大皇子和三皇子两党的人,会在其中贪墨吗? 皇帝是知道的…… 两位皇子历年来借口各种年节、寿诞,给皇帝送礼出手想当阔绰。 就单凭俸禄和皇帝的赏赐,是无法送给皇帝那么多的珍奇异宝。 只不过,两位皇子到底是皇帝自己的儿子,又一向对皇帝恭敬孝顺,只要不闹出大乱子,皇帝就不会管。 正是因为皇帝历来的纵容,让两位皇子背后的党羽越发不知收敛,两党官员们都想着,反正上面有皇帝的儿子挡着。 此次赈灾,皇帝原本是分别选了两党之人,本意是为了让两党的人相互监督,将此次赈灾之事办好。 谁知道,两党之人都怕对方贪得比自己多,在这赈灾的肥差之上让对方比自己多占了便宜,更是拼命的贪。 这才让受灾之地,变成人间地狱,惨不忍睹。 “官府经营菜人铺子,简直荒缪!把自己的亲人送到菜人铺子,人当猪牛羊,这更是荒缪!” ------题外话------ 我的妈呀!这个预存怎么没有把这一章更新出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铺子 李南禹气得全身打哆嗦,若是他宁愿饿死,也绝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民以食为天呐!真到了绝地……人也就不是人了,只要能活,只要能有口吃的,他们什么都愿意干!”老管事叹气。 这话,谢云初承认。 谢云初脊背僵直,抬头,黑亮的目光阴沉:“开菜人铺子,这计策也是很毒辣了!人……历来是只要能活下去,一定会选择最容易的去做。” “比起眼下要粮没粮……手无寸铁造反求活路,让亲眷送死自己活,或是自己去死让亲眷活,就简单的多了。” “他们意在让百姓相互消磨,等人消磨光了,就没有人可以再造反!即便造反也是小范围的,很容易收拾局面,不会闹大,不会闹到皇帝跟前去。”谢云初说着话的时候拳头捏的咯咯直响,“将来这些百姓,不过是上报这一次赈灾死了多少人中的……一个数目罢了!” 甚至,那些人可以借着镇压乱民为由,再捞一笔…… 李南禹没有想到谢云初说的这一层,听谢云初说完,只觉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人的心思怎么可以毒辣至此?!就为了那些个银钱,人命在他们心里就这般如草芥!”李南禹激动地站起身来。 “你能这样说,是因为……你是陇西李氏的嫡次子,家族庞大,从不缺这些!”谢云初缓声开口,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唤李南禹师兄。 纪京辞垂着眸子,端起茶杯来,盯着晃动茶汤中自己的倒影开口:“明日一早……青锋,你带着护卫,护六郎去县城中的菜人铺子旁边盯一天。” 谢云初拳头收紧,起身应声:“是!” 李南禹看了眼谢云初,同纪京辞道:“师父,我与六郎同去!” 纪京辞点了点头:“你们二人出门在外,一切行动都听青锋的,切不可擅自做主,以免发生危险。” “是!” 谢云初、李南禹二人行礼称是。 那天夜里,谢云初没有睡好。 这还未到秦州,都已经是这副地狱之象,纪京辞之前去过的秦州……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第二日一早,谢云初和李南禹两人便随青锋和大队护卫一同出门。 这次,谢云初和李南禹没有坐马车,也没有骑马,步行前往。 沿途,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黑瘦饥民,正趁着天未亮在街上找吃食…… 瞧见谢云初和李南禹他们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吓得纷纷躲闪,生怕自己被捉去吃了。 青锋已经安排好了,将谢云初和李南禹请入了一家酒楼。 酒楼管事已经用极低的价钱买了下来,里面空无一人。 谢云初和李南禹坐在二楼窗边。 窗户推开,就能看到后面檐下挂着盏灯笼的菜人铺子。 这菜人铺子,开在以前这县城内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上,毫不遮掩……光明正大。 早就来了这县城中的管事,也跟着来了。 老人家立在一旁,低声同谢云初和李南禹说着:“最开始,官府开始开这家铺子卖肉时……卖的特别特别贵,可为了活命啊,没办法……也得买!百姓们的田产房屋都在最开始撑不下去的时候卖了,就用自己儿女来这里换肉吃!后来才知道,他们吃得那些肉……是那些逃荒没能逃走的流民。” 谢云初紧紧攥着拳头,面前的茶根本喝不下去。 “百姓们知道自己之前吃的是人肉之后,好似就没有了底线……开始在街上抓落单的人,或比自己虚弱的人来吃!”老管事眉头紧皱道。 “流民被抓了变成菜人,所以流民也去不了汴京!”李南禹拳头紧紧攥住,“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 谢云初垂眸看着面前的茶汤…… 所以,这里的百姓也没有那个勇气逃出去! 他们怕就算逃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当菜人被别人吃了。 开始吃了人肉,突破了底线,便也就没有了底线…… 捕捉弱小的同类,相食了,这是人还是野兽? “不要!父亲求你不要把娘送到菜人铺子!你把我送到菜人铺子吧!求你了爹!求你了……” 楼下传来孩子焦急的哭声。 谢云初和李南禹扭头朝楼下看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饿得皮包骨头,十三四岁的男童跪在一男一女面前不住给父亲磕头。 那妇人并未被人拉扯,像是自愿的。 骨瘦如柴的黑瘦男子双眼含泪,立在原地不动。 男童抱着父亲的腿:“爹!三岁的侄子被送到了这铺子里,嫂子和妹妹也被送到了这铺子里!不能再将娘送进来了!” 跟在男子身后,瘦得没有人形的妇人哭着将自己孩子抱住…… “老二,这都是娘自愿的!好孩子,你爹、你大哥身强力壮,能护着你熬过这饥荒!娘小时候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不行!不行!不行!爹!你说句话啊!”男童哭的撕心裂肺,“我才是咱们家最没用的!要去也应该是我去!” “好孩子!娘死……好过咱们一家子都死!只希望这场饥荒能早点过去……你和你大哥都能活着!”那妇人说完,推开自己的儿子,“他爹,我进了这菜人铺子,求你……就算再苦,你别再把老二也送进来了!” 眼眶发红的男子点了点头。 “娘!娘!”那孩子看着自己父亲要带着母亲走进那菜人铺子,扑上前抱住自己父亲的腿,“爹!我去!我去!我给咱们家换肉,求你别把娘送进去!” 李南禹忍不住站起身来,却被青锋按住。 想起师父的叮嘱,李南禹坐了回去,只见自己小师弟脸色越发阴沉。 那男子一把拽起那与谢云初一般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对远处招呼了一声:“老大,带你弟弟回家!”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转角处走了出来,亦是满脸泪水,他一把将弟弟抱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回头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毅然决然走进了那个铺子。 少年哽咽唤了一声:“娘……” ------题外话------ 第一更,求月票啦啦啦啦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厌恶 “娘!”小男孩绝望哭喊呼唤自己的母亲,想要冲进那铺子里换出自己的母亲,却被自己哥哥死死抱住挣扎不开,“娘!哥……我们娘要没了,你放开我!爹……求你了!” “别嚎了,听话!省点儿力气!越哭越饿!”哥哥哽咽训斥男孩。 很快,两个孩子的父亲拎着两条肉从铺子里出来,李南禹知道那是什么,捂住嘴,险些吐了出来。 元宝更是已经冲到楼梯拐角,哇哇吐了起来。 天逐渐放亮。 陆陆续续有人结伴走进菜人铺子,有人捧着金银,有人拿着房契、地契,有人扛着晕过去的亲人, 然后,他们出来时,或咽着口水,或松了一口气将肉藏好…… 也有人抱着肉面如死灰,有人伤心不已带着“肉”,哭着走出来。 没过多久,谢云初听到婴孩的哭啼声,和女人的哭啼声…… “求你了!我们一家人再想想办法,我去找吃得!你别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女人哭声虚弱无力,饿得提不起劲儿来。 被男人抱在怀中的孩子,好似也感觉到了危险,一直张着嘴哭,也不知道是太虚弱还是已经哭哑了嗓子。 “孩子太小了!挺不过灾荒的!”男人语声哽咽,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们昨晚不是都说了好!孩子小……嫩,有……有……有很多有钱人喜欢的就是孩子,能给我们家多换一些肉!” 女人听到这话,如同剜心一般,哭着摇头:“求你了他爹!咱们再想想办法行不行!这可是你们老刘家的骨肉啊!” “可……不这么做,咱们家就要和对门一样,死绝了!”男子泪流满面。 谢云初猛地站起身来,拳头紧紧攥着,全身都在发抖。 那男子怀里的孩子最多八个月,伸着手要自己的母亲抱。 孩子嫩,有钱人喜欢的就是孩子!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这是一个父亲,只要是个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能说这个父亲错了吗? 要么一家子死绝,要么换一线生机。 可那是个孩子啊! 才八个月的孩子! 谢云初手脚冰凉,再也忍不住,热血一阵阵往头顶涌,转身就朝楼下走去。 青锋似乎早就知道谢云初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挥手,护卫纷纷跟上…… “六郎等我!”李南禹也跟在了谢云初身后。 就在那父亲和女人拉拉扯扯,将女人一脚踹翻在地,要进菜人铺子时,谢云初已经带着护卫从转角而来。 “我去找吃的,再等等……再等一天,就一天!”妇人拽住男子的腿,虚弱哭着道。 “现在就算有吃的还轮得到我们?爹已经躺在床上干喘气了!”男子哭着道。 “你让我再抱抱我的孩子!再抱一抱!”妇人退让哭喊。 男子终于还是不忍心,看了眼自己怀里哭着对妻室伸出手的婴孩,将孩子给了妇人。 妇人抱住自己的孩子,艰难站起身来轻轻拍哄,趁男人不注意转身撒腿就跑。 可妇人早已经饿得七荤八素,不过两步就被男子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带孩子跑到哪里去!跑了你们娘俩就都被人吃了!给别人吃,还不如换点儿肉给自己人吃!”那男子似在声嘶力竭嚎叫,可饿得……声音是那样虚弱无力。 谢云初攥着拳头,扬声:“孩子你准备卖多少钱?” “不卖不卖!”妇人弯腰死死将孩子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孩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 谢云初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喉头哽咽,开口:“那妇人你过来,我不吃人,更不会吃孩子……” 那妇人这才抬头朝着那被护卫护住的小郎君看去,那是一位身着华服,长得如同神仙童子一般的漂亮公子,与这灰扑扑的街道不相称。 那小公子眼眶发红,似有怜悯之意。 妇人回过神来……知道那小公子是自家孩子活命的稻草,连忙抱着孩子跑过去,跪在谢云初面前:“求小公子,给我家孩子一条活命!” 那男子也朝着谢云初的方向跑了过来,瞧见谢云初身旁各个带刀的护卫,怯生生问:“小公子,真的不吃孩子?” 谢云初颔首:“孩子我要了,我以前程起誓……只让他做仆从!” 听到这话,那妇人哭着叩首,她虽然没有读过书,也知道读书人把前程看的比命还重要。 所以她信! 妇人生怕丈夫将儿子送进菜人铺子,忙将儿子递给谢云初,元宝上前抱过孩子,孩子还在哭,挣扎着要母亲,只是太过虚弱。 “多谢小公子!”那男人也跟着跪地叩首,而后抬起头来问谢云初,“小公子能出多少银子?” “你要多少?”谢云初绷着脸问。 男人看着元宝怀里的孩子,眼仁泛红,开口:“这八个月大的孩子,送到菜人铺子能换四条肉,我……” 男人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菜人铺子四条肉是多少银子,我可以给你粮食,和真正牛肉干、猪肉干,给你一个四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别再吃人了!”谢云初说着看向青锋。 青锋颔首,同一旁的护卫说:“去取!” 说完,谢云初又看向那瞅着孩子依依不舍的妇人:“你可愿意,入我府中?” 女子一听这话,热泪涌出,连连叩首:“我愿意!愿意!我愿意终身成为小郎君的奴仆,不要银子,给口吃得就行!” 那男子听到这话,也忙叩首:“请小郎君也收下我吧!我有都是力气,只要给口吃得就成!” 说实话,这个男子……谢云初是不想要的。 此人为了口吃食,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舍弃,这样的人……让谢云初厌恶! 厌恶的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可…… 这能怪谁呢? 她也能看得出,这男子也不舍自己的孩子。 可谢云初能说这男子说的不对吗? 做为父亲,他想自己活命,要孩子送命,他实在是该死! 可这吃人的世道,不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全家死绝……连全尸都留不下来。 ------题外话------ 第二更,求月票!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八章:杀气 这父亲做为家中唯一的壮劳力,要是死了,孩子又太小没有护住自己的能力,将来或许也会变成他人盘中餐。 谢云初闭了闭眼…… 不是人的错,将人变成野兽的,是纵容皇子的皇帝! 是那些贪心不足的贪官! 是这世道! 谢云初拳头紧紧攥着。 最终还是同元宝道:“你跟着管事将这一家三口带回去,签了身契交给咱们谢家的管事。” “奴才知道了!”元宝应声。 老管事也上前同那两人道:“走吧!” 两人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跟在老管事身后,被护卫带着朝着宅子走去。 青锋上前一步,同谢云初说:“主子说,六郎心善,今日来必定会救人。主子让我在六郎救人之后,问六郎一句,六郎心善,救得了一个人,可其他人还是免不了沦为菜人的结果,即便六郎能救百人……可灾民千千万,以现在的六郎都救得过来吗?” 谢云初看着那门口挂着两张脏兮兮蓝色门帘的菜人铺子,心口情绪翻滚。 时不时就有人戒备瞧着他们这一行人,进了菜人铺子…… 消息送不到汴京,送不到皇帝身边,该怎么救?! 要救这些灾民百姓,就得将消息送到汴京皇帝面前,甚至还得将事情闹大,大到让皇帝不得不管。 谢云初原本可以狠下心肠,说这与他何关? 可……想到那个险些被送入这菜人铺子的孩子。 想到,那为了孩子撑过饥荒,甘愿舍弃生机的母亲…… 她上一世的母亲,为了活命,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将她这个女儿推上了死路。 但那位心甘情愿走入菜人铺子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活,知道等着自己的是如牛羊一般,躺在砧板之上任人宰杀的命运,她得克服多大的恐惧,才能甘心前往。 谢云初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六郎?”李南禹抬手扣住谢云初的肩膀。 “进去看看!”谢云初开口。 “六郎可想好了?”青锋抬手将谢云初拦住,“咱们一行人,反其道而行……来了这受灾之地,不论是主子、六郎还是秀行公子都身份贵重,我们已经被人盯住了!且管事已经说了,这是官府经营的菜人铺子,我们进了这里,怕是很快就会有人给上面的人禀报。” “这些人,为了财……可以毫无底线,连菜人铺子都敢开,若是知道六郎关心这菜人铺子,怕是会狗急跳墙,毕竟主子、六郎和秀行公子的身份特殊,尤其是六郎……又是即将参加春闱的举子。” 青锋说的,谢云初明白,她道:“我知道!进去吧!” 今日来了,也看到了,还看到了那位母亲…… 要是就这么走了,任由那么好的一位母亲变成菜人,谢云初心里过不去。 就在刚才,青锋问她灾民千千万,她是否能救得过来时,谢云初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见谢云初目光坚定,青锋这才护卫谢云初和李南禹一同进了这菜人铺子。 铺子内,有一张被剁剁砍砍出凹痕,被油光包浆的大桌案。 里头能看到还挂着已经从骨头上剃下来的肉,有的是胳膊,有的是胸膛肉。 屋内的空气里泛着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和油腥味。 知道这桌案上剁的,和上面挂的都是人肉,李南禹险些呕了出来。 谢云初掐着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强忍住恶心。 一个穿着布满血迹脏污和油渍围裙的胖子,正低头剁肉,察觉有人进来,抬头…… 瞧见是身着华服的两个小郎君,还带着护卫,那胖子将刀重重往案板上一扎,粗声粗气喊:“贵客到了,来个人!” 很快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掀了帘子从后堂出来,扬声:“贵客!贵客是想要看看什么肉?咱们铺子里有上好的和骨烂,都是早早就收来的,虽说价格不便宜,可我们好吃好喝的养了好些日子,都是白白胖胖的。” 和骨烂说的是婴童,煮了之后骨头和肉一起烂,所以被称作和骨烂。 自从这铺子开起来之后,有不少没有菜人铺子县城里的富贵人想要尝尝鲜,就来他们菜人铺子偷偷买点儿人肉回去尝尝。 显然这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显然习惯了接待“贵客”,见谢云初一行人穿着华贵,以为他们也是来偷偷尝鲜的富家公子。 “我们这儿还有上好的不羡羊,个顶个的漂亮,都是白白嫩嫩的!”男子搓着手道。 不羡羊,说的是女子…… 谢云初拳头收紧,忍着心中翻天倒海的情绪,眉头紧皱,一副不在意人性命,只嫌弃这店里味道不好闻的模样,问:“你这里有多少活着的菜人?” 那尖嘴猴腮的男子一怔,眼神戒备了起来,笑意却不改:“小的,没明白这位小郎君的意思。” “听说你们这里卖人,来买人……”谢云初眉头紧皱,不耐烦问,“有还是没有?” 瞧出这贵公子身上纨绔的毛病,尖嘴猴腮的男子连忙道:“有有有!小的斗胆问一句,不知小郎君要买人是做什么?” “买人还能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吃,自然是为了让他们给干活了!”谢云初装作烦躁的模样催促,“还不带路!” 听到这话,那尖嘴猴腮的男子露出贪婪的眼神来:“恕小的直言,小郎君在我们这里买人……价钱可要比在寻常之地买人贵,毕竟……咱们这里是卖菜人的,不是卖活人的。” 谢云初闻言,挑眉朝着李南禹看去:“瞧见了没有师兄!我就说……咱们何苦要来这菜人铺子买人,在街上随便吆喝一声,就说给口吃的,多的是人跟咱们走!你非要说这菜人铺子是官府开的,咱们初来乍到,得给官府一个面子!你瞧瞧……咱们给别人脸,别人可不想要脸呐!” 尖嘴猴腮的男子眸子骤然一缩,眼底透出些杀气来。 李南禹看着突然化身纨绔公子的师弟,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瞬,连忙握拳咳嗽掩饰:“六郎!不可如此说话!” ------题外话------ 第三更,继续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九章:行礼 尖嘴猴腮的男子视线扫过谢云初身旁的青锋,和那些训练有素的带刀护卫,在心中略一盘算,底气不足说道:“小郎君说笑了,我们这菜人铺子,怎么能会和官府扯上关系?” 谢云初眉头一挑,朝那胖子看去。 尖嘴猴腮的男子顺着谢云初视线看过去,尴尬笑着:“是天灾人祸逼得人都活不下去了,我们东家也是好心知道老百姓不忍心吃自家人,这才开了这么一个铺子,交换着……好歹能留着一口气,一个人送能来能换三回肉,总是能吃到新鲜的,我们这也是为了能让乡亲们撑过荒年不是!” “这么说,你还是个善人了?”谢云初语声讽刺之意十足。 “不敢不敢!” 李南禹身后的拳头攥紧,笑眯眯瞧着那尖嘴猴腮的男人:“正如我师弟所言,我们若是在街上吆喝一声给吃食,跟我们走的人一定不会少,若你拿不了主意,可以先去同你的主子禀报,我们可以在你们这里等着。” 尖嘴猴腮的男人见这两位公子,一个纨绔,一个温润,瞧着都不像是普通富户出身。 行礼之后,那男人说:“那两位小郎君稍后,小的去问问我们东家。” 谢云初同青锋说:“派人在外面守着……” “是!”青锋应声,派了两个人出去盯着,以防万一最后被人在这里包了饺子。 “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谢云初一脸嫌弃,扬声问那剁肉的胖子,“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找个干净的地方备坐啊!” 那胖子看了眼说话小郎君身旁各个佩刀的护卫,瓮声瓮气说:“后院还算干净……” 谢云初嫌弃理了理自己的衣摆,跋扈开口:“那还愣着!带路!真晦气!” 李南禹一时有些不能适应自己那个冷若冰雪人的师弟,突然变成了个纨绔,拿不出做师兄的款儿,反倒跟在谢云初的身后。 被谢云初一把将李南禹拽到身边来,压低了声音问:“师兄,你说……这和骨烂,真的有王家公子说的滋味那么好吗?” 前面带路的胖子不动声色支起耳朵来。 李南禹虽然不清楚什么王公子,却也知道自己小师弟一向聪慧,故意这么说必然有原因,便道:“不知道,也没尝过啊。” 很快,尖嘴猴腮的男子回来,陪着笑脸同谢云初和李南禹道:“两位小郎君,我们主子说,二位要是要几个人,我们主子就做主送于二位了……” “烦死了!”谢云初就一脸烦躁打断了那人的话,站起身冲着李南禹嚷嚷,“你看看都怪师兄!直接街上吆喝一声把人带走就行了,这县城的人都是良民,又不是都卖给他们官府了!给什么面子!我大伯是大邺吏部尚书,我看谁敢问我要面子!” “好好好,都是师兄不好!”李南禹像是哄着一个不好说话的小霸王,放低了姿态。 一听谢云初抬出吏部尚书的名头,尖嘴猴腮的男子险些腿软跪下,连忙陪着笑脸:“小郎君这话说的对,街上的都是良民,若是愿意跟小郎君走,求一条命,这也是应该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也算是给你们打过招呼了!”谢云初负手而立,“我那里缺一些服侍的人,你把你这里的人叫出来我挑上一些,你把身契给我!多少银子我师兄给!” 李南禹:“……” 不过六郎这也是为了救人,李南禹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是是是!”尖嘴猴腮的男子连忙同自己人道,“去把人都带出来。” 很快,那些赤条条被绑着的男男女女被带了出来…… 他们一个个表情恐惧,都低着头不敢吭声,生怕被这富贵人挑中了杀掉,以为缩着脑袋就能将自己隐藏起来不被挑中。 李南禹转过头去,觉得这画面不忍直视。 谢云初却在人群之中精准找到了那位甘愿为孩子赴死的母亲,她全身颤抖低着头,绝望和恐惧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她指了那个妇人,又选走了在场的七八个十几岁孩子,和一些妙龄女子,统共二十多人。 被选中的,有的撑不住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想喊都喊不出来,抖得不成样子。 他们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进了这个地方想活命……是绝无可能的。 没有被选中的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管是能多活一天还是多活一刻,都比现在死了强。 选完谢云初扭头看向李南禹:“这些人好像还是少了点。” 那尖嘴猴腮的男子连忙上前笑道:“小郎君,我这……也还要做生意,您看……您要是都选走了,我们这里还怎么做生意?” 谢云初负手而立,一副高高在上的骄傲模样:“我听说你们这里还有孩子,你们的孩子我都要了!就当是我做善事了,省得你们养着辛苦……” 听到这话,那尖嘴猴腮的男子心里再生戒备,正要开口,就见身旁的胖子上前,压低了声音低语:“这小郎君好像有认识的人说……和骨烂味道好,想要尝试,但不好意思说出口。” 尖嘴猴腮的男子抬头,朝着那别别扭扭红了耳朵的小郎君看去,立时恍然,笑着开口:“小郎君心善,可那么多孩子小郎君照顾不过来吧。” “要你管!”谢云初嗔了那男子一句,“把这些人的衣裳拿来,快穿上!也太有碍观瞻了!” 很快,谢云初一行人,带着从菜人铺子里买的人,浩浩荡荡往县城中的宅子走去。 临走前,谢云初回头看了眼那菜人铺子,压低了声音在青锋耳边耳语了几句。 青锋颔首。 李南禹终于按耐不住,低声询问谢云初:“六郎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师兄这次出门带的银子……可都被你花完了!” 谢云初朝后看了眼,面色沉沉道:“师兄……咱们回去再说。” 谢云初和李南禹带着从菜人铺子里带出来的人回来时,纪京辞就立在院中候着。 两人瞧见纪京辞,连忙上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