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悖论》 「金色头发」 每次亲吻孔黎鸢时,她都觉得,孔黎鸢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品。 足以被释义为一场疯魔而巨大的暴风雪,降临在一个气温从未低过三十六摄氏度的国度。 自此,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 “你不是喜欢孔黎鸢喜欢得快要疯了吗?” 陌生女声刺破地铁车厢外的呼啸,“怎么孔黎鸢好不容易来上海拍戏,都不去看下真人……” 另一道女声回应,“还不是狗老板不批假!” 细碎交谈混入耳膜,还夹杂着些许怨气。听了半截的付汀梨戴上耳机,嘈杂声变得遥远,她昏昏沉沉地扯住吊环。 感冒让她像是一条不太新鲜的鱼,被冰冷地悬挂在地铁拉环上,在拥挤人群里汲取着不太新鲜的氧气。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落到了附近。 她低头,是一本崭新杂志,封面上的女人一头海藻黑色卷发,素雅的白珍珠耳环,偏浓颜骨相被蓝色光影照得迷幻深邃。 车厢外一阵亮光呼啸而过,将女人柔软的轮廓映得像是一座含情而矜贵的古希腊雕塑。 旁边棒球帽男青年瞥见杂志封面,用上海话喊了一声, “嚯,孔黎鸢。” 付汀梨迷糊抬眼。人群里,慌里慌张的陌生女人挤过来,一脸心疼地捡起杂志,嘟囔着“这可是我新买的”,宽大衣袖将孔黎鸢的脸挡得一干二净。 地铁恰好到站,付汀梨移开视线,车门“嘭”地一声打开,正对着一张广告牌,广告牌里,孔黎鸢戴着代言的蓝色围巾,眉眼微微上扬,抓住经停广告牌的每一个人——用她眼底那种永不褪色的深邃妩媚和天真懒漫。 像是矛盾交织成的漩涡。 耳机里的旋律暂停了一秒,付汀梨迟缓地松开手,跟着拥挤人群往出站口走。 只一瞬,人群就将广告牌上女人清晰的眉眼,连同那惊心动魄的美丽,拉扯成模糊又遥远的潮晦光雾。 到商场时,约她见面的老同学李维丽还没到。自她妈投资失败破产欠债,而她从工作室撤资退出后,这是唯一一个还会愿意主动联系她的老同学。 付汀梨找了个药店,吸了一下自己像是塞满冰块的鼻子,圆眼镜药师便甩了盒感冒灵过来。 她盯着盒装感冒灵上的代言人好一会。 “能换个牌子吗?” “嗯?小姑娘不喜欢孔黎鸢?” 付汀梨往药架上一瞥,一排药的外包装上都印着孔黎鸢的半身像。 “也不是不喜欢。”结账时,她说。 商场内人如潮涌,似是无形之中悬了一张绷紧的网,捆紧本就艰难的呼吸。 到了约好的店,向老板娘讨了杯热水泡感冒药。 付汀梨阖着眼缩在座位上,裹紧大衣,腿蜷在椅腿下,双手插在冰冷的衣兜里取暖。 透过耳机里音乐间隙,隔桌刷短视频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摁进了她的耳朵里: “如果可以互换人生你最想成为谁?我的答案当然是,孔黎鸢!” “妈妈是娱乐圈已逝世白月光,年轻时经典角色至今活跃在各大美人剪辑视频里;爸爸是影帝,父母爱情至今是在娱乐圈流传的一段佳话。” “而孔黎鸢本人,浓颜深邃的电影脸,六岁就在经典电影《人生》中露脸,却在大家以为她会进娱乐圈当童星的时候选择潜心钻研学业,二十四岁加州大学管理学硕士毕业后才重新出现在观众视野,同年出道电影仅凭一个镜头就惊为天人,之后出演电影《冬暴》获得新人奖正式进入电影圈,二十五岁主演电影《蓝色书本》引起全民购买蓝色围巾风潮,二十六岁凭借悬疑电影《悖论》成为娱乐圈当之无愧的顶流,二十七岁又出演电影《记忆开端》,一人分饰两角提名影后。二十八岁,仅仅出道四年,就已经是广告铺满大半个中国、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被加速过的营销号女声戛然而止。付汀梨感觉自己像是被往下狠狠拽了一下。 是有线耳机掉了出来。她被线扯醒,冰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捧住水杯。 一抬眼,便发现李维丽已经在自己面前坐着, “听什么呢?” 付汀梨冷得牙齿好像都在打架,“随便听听歌。” 李维丽注视着她,“好久不见。” 付汀梨抿了一口感冒药,瘦窄的肩又蜷缩进座椅里,“好久不见。” 李维丽阐明来意,“公司影视项目要开机,剧组缺个现场的雕塑指导,你来不来?” 付汀梨有些意外,“怎么会突然想到我?” “圈里没人能看上。”李维丽顿了一下,“钱也不多。” “说是雕塑指导,其实就是盯现场,顺带着有可能给雕塑师女主当个手替。当然,因为人女主本来对雕塑感兴趣,接了这个本子也学了几个月,所以不太想用手替。” “负责剧组美术这块的雕塑组组长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研究院工作室组长,她觉得艺人不靠谱,自己和学生又不能每天在剧组跟着耽误工作室的进度,所以相当于只是个帮着盯现场的美术助理,有个好听的说法。” 这个事随便找个有经验的大学生就能干。但李维丽还是想到了付汀梨。 她知道,虽说付汀梨过去也没有什么大小姐的架子,但骨子里也存在着那种没有压迫感的骄傲和倔强。 听了她的话之后。付汀梨没有马上回答,只安静端着水杯喝药。 似是在考虑,又似是在走神。 李维丽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大抵是因为妈妈是新疆人的关系,付汀梨拥有着饱满的骨骼和深邃的眼部轮廓,头发很随意地挽在脑后,有些长的碎发散在颈下和脸边,脸颊痣在苍白的皮肤和碎发中若隐若现,微抿着的唇没什么血色。 在李维丽的记忆里,付汀梨的美并不内敛温和,而应该是敞亮热烈的。 她记得,高一军训,教官点到付汀梨表演节目,付汀梨毫不扭捏,穿着松垮的军训服仍旧显得腰细腿长,在起哄声和打着拍子的鼓掌里唱了首《新不了情》。 月朗星疏,漂亮恣意生机勃勃,家世好又没有架子的付汀梨,把一众刚从初中升上来的小男生们迷得七荤八素。 高中那会,没一个人不知道,高一新来了个漂亮到让教官每次都拎着她在前排站军姿,被几个连的人注视着都毫不怯场仍旧身姿笔挺的新生。 和付汀梨第一次说话的记忆仍然深刻。 那时李维丽总受班上几个嘴贱的男生欺负,不敢和那些聚集在走廊上的男生对视,只闷头往厕所里走。 她似乎永远会记得那种感觉,明明走廊明快顺直,但对她来说,那些充斥着打量、嬉笑的目光,是一条越走越沉、越走越往下坠的路。 当然也会一直记得,当她进门撞到某个柔软的身体,丁零当啷一顿响后,拽住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以及那股好闻的桂花香气。 她艰难地依靠着那人的手站稳。抬头,那张脸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敞了出来。 半张侧脸被溅满颜料,琥珀色双眼的眼尾下的红色液体还在缓慢淌动,连同着白皙修长的脖颈,都红得像在流血。 将日光染得通红,偏偏在出门前,付汀梨还顶着被红色颜料蔓延开来的脸,见她不说话,在她面前挥了挥红色的手。 “你怎么不说话?我没撞着你吧?” 一脸奇怪地问,却因为眉眼足够敞亮,显得瑰丽又张扬。 李维丽才发觉这人是她们班的付汀梨。她不知道该和付汀梨这种人说什么,只闷着头进去。出来之后,看到付汀梨还在门口站着。 脸上的颜料还没洗干净,似乎是在等她。等她经过时,拽住她的手,眼睛弯成月牙, “李维丽,我给你画只小鸟吧。” 等她跟付汀梨进了画室,把校服衬衫脱下来,才发现,自己背后被涂了脏乱的圆珠笔痕迹,上面有大写的“猪妹”两个字。 她愣愣看着,原来她今天一直都穿着这件衣服,没有人提醒她。离放学还有六堂课,她没带换洗衣服。 可那天,日落斜阳下,付汀梨很随意地擦了擦脸,先将她的衬衫接过去,只几笔就画出一只红色飞鸟,遮去之前圆珠笔痕迹。 画完之后,又把自己被颜料溅到的白衬衫脱下来,只穿着吊带背心,背对着她,瘦弱的蝴蝶骨微微突出。 回头看她。大概是看她表情发愣,以为她不敢这样回教室,毕竟校服上的红色飞鸟太特别。然后又笑,眼睛弯成月牙, “不要紧的,我们有两个人一起穿。” 脸上的红色颜料还没擦干净,像是漫无目的的火烧云,轻漫而蓬勃, “如果洗不掉的话,我再赔给你就是。” 高一结束后,付汀梨便去了美国。 后来李维丽去美国留学,在异国他乡受了些委屈,找不到人可以拉她一把。不知怎么,她联系了只当过一年同学的付汀梨,加了联系方式却对自己的窘迫状态难以启齿,是付汀梨主动约她见面,在一个黏腻雨夜开着辆复古白色跑车,停在她面前。 下车的时候,付汀梨是跑过来的,鲜亮的蓝色风衣像在空中飘摇的海浪,新染的金色头发被氤氲着雨丝的风吹得有些乱。 加州的风吹过她柔顺散漫的金色发丝,将她坦诚松弛的生命力吹到她的眼底。 那天,付汀梨在风里抱了一下她,好像那只被颜料缠绕住的鲜红飞鸟, “好久不见,老同学。” 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李维丽初到美国有些陌生有些不安,她总以为当时付汀梨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松软气息好似变得更为浓烈,浓烈到在付汀梨带她回自己家吃了一顿火锅然后带着她开车在加州兜了几圈后,足以将那种不安和无措全都驱散。 也始终觉得,付汀梨那双湿润明亮的眼里理当一直蕴含着生机勃勃的情绪,她身上那种张扬的、具有攻击性的生命力永不会逝去,也理当拥有最为恒久的保质期。 不该是现在这样,好似一座与青苔共享存活期的雕塑,几近被病态和疲颓淹没。 “所以主演是谁?” 有些嘶和沉哑的声音打断了李维丽的思绪。她有些恍惚地注视着眼前病态苍白的付汀梨。 “主演是孔黎鸢,你刚回国不久可能不认识她——” “怎么可能不认识?”付汀梨蜷缩着的腿动了一下,她抬头望了一下咖啡馆窗外的3D屏幕,笑了一下, “满大街都是她。” - 和李维丽分开后,付汀梨摇摇晃晃地扶着马桶吐了个昏天暗地。又不知怎么冷得浑身僵硬,便在商场厕所的空调风下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昏昏沉沉地拎着感冒药走出去,夜幕似是已经垂到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冰凉的冬夜还夹杂着冰凉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上海不是一座爱下雪的城市,所以注意到这场雪的人都发出刺耳的惊呼声。 付汀梨路过那个3D屏幕的时候,雪已经大到她不得不裹紧大衣在下面躲雪。她异常怕冷,不愿意淋雪。 有个打着电话的厚棉袄女人路过,躲在她旁边,在电话里说着, “你不是说孔黎鸢在上海肯定会来粉丝投放广告下打卡吗,怎么我蹲了一天都没见着人影——” 说着,厚棉袄女人从兜里掏出根烟,在身上摸寻火机的踪迹,就注意到有双漂亮温和的眼注视着她。 她回望过去,“你有火吗?” 她并不指望这个长得像小明星的年轻女孩兜里揣着打火机。 却没想到付汀梨主动递给她一只火机, “有。” 她诧异接过,点了根烟,烟雾缭绕。她被那双澄澈的眼莫名抓住,又掏了烟盒出来, “要吗?” 付汀梨接过,自来熟地凑着女人的烟点燃另外一根,却没有抽, “这个牌子的烟在上海很少见。” 好像只是点根烟,就可以凭借单薄的烟雾取暖。 “上次出差带回来的,便宜,但还不错。”厚棉袄女人盯着付汀梨好一会。 巨大的屏幕里,穿着单薄吊带裙的女明星光鲜亮丽。而巨大的屏幕外,穿着厚软棕色大衣黑色连帽衫的女孩,肩上淋了层白雪,在缭绕的烟雾中,手里夹着那根烟,隐在黑帽里苍白的脸被映上明明灭灭的车灯光线。 她就这样站在孔黎鸢的红唇之间。 鲜明的白与红,冷与热对比,却又好像融为一体,油画般的光影变幻,足以形成奇异的视觉效果。 要是这人真的是个小明星就好了,那还能发篇稿子。厚棉袄女人这么想着,却还是在雪变小了之后,走了。 烟燃完了,付汀梨被烫到手指还浑然不觉。 路过的黄绿色车灯由远及近,由巨大的光晕逐渐汇集成一个小点,滑过付汀梨的侧脸。 她禁不住咳嗽一声,点开手机,车灯光线边缘薄而凌厉,好似冰冷的软刀子,划开世界的冬。 滑过手机刚刚点开的照片,照片以一个女人为主体,女人仰靠在副驾驶,穿着付汀梨的宽大T恤,点着一根烟,被浸泡在暮色里,平静地注视着车窗外的靛蓝海岸。 在这张照片定格之前。 是付汀梨伸手替女人整理被风吹乱的发,纤细的手指在她发间停留了许久,好奇地问,“你就只抽这个牌子的烟?” 女人转过头,在头枕上望她一会,脸贴在她的手心,睫毛在缭绕烟雾里细微颤动, “给我拍张照吧。” 关于加州的记忆戛然而止,雪花在付汀梨的肩上消融,耳机里的男声在复古旋律里反复唱着那一句: /Califrnia dreaming 加州之梦 n such a winter\''''s day 在这样的一个冬日/[1] 刚刚要蹲孔黎鸢新闻的女人不会知道,近在咫尺,付汀梨正在翻看着的手机相册里,有三十八张这样的照片。 都属于四年前太平洋彼岸那个恣意自由的夏天,属于那辆从洛杉矶开到旧金山的白色老车,属于那个还没正式出道让大众惊为天人的…… 只有付汀梨见过的孔黎鸢。 「出场方式」 “给我拍张照吧。”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很喜欢说这句话。 语气平静,音色却悦耳——像那种特别温和的猫,一句话里只一个字往外挠一下,却又让人没办法不被勾住。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夏天,她握住女人的脚踝,正在咸湿的海水气息里青涩地吻她。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可女人温软手指却又透入她的发丝之间,轻轻抚弄着她的金色头发,用那种深邃而含情的眼神望她,重复, “给我拍张照吧,就在这里。” 后来,女人在很多次将鼻尖埋到她的锁骨处,像是在从她身体里汲取什么气息时,也会突然说这句话。 她照做,给女人拍下照片。那是一个很纯粹很直接的夏天,留下来的照片并不包含着某种情-欲的气息,大部分都是女人和景的合照。 女人衣着整齐,有时平静,有时大笑,有时又伸出手任风肆意吹过自己柔软的身体。 但似乎都有一种浓烈而疯狂的美。 疯狂到每次拍完照片,突然将她还没来得及锁屏的手机扔在一旁,在那首《Califrnia Dreamin》涌动、浓烈而摇晃的节奏里,捞住她变得空落落的手,十指交叉地摁在车门上。 然后同她在冰汽水的甜腻气息,亦或者是加州滚烫落日下,不要命地接吻的…… 也是这个从未互通过姓名的女人。 “Califrnia dreaming,n such a winter\''''s day……/[1] 已经快要燃烧到尽头的烟终于大发雷霆,烫得付汀梨冰到僵硬的手指都缩了缩,在有线耳机里循环多次的旋律也再次清晰地灌入耳膜。 她缩了缩手指,将已经熄屏许久的手机重新收进衣兜里,怔怔地将盯着自己手里的烟头,好一会,然后猛吸一口。 却被呛得咳了出来,烟雾从喉咙里喷洒出来,明明是柔和偏甜的一种烟,烟味在醇香的红酒爆珠下隐姓埋名,但她还是抽不惯。 像第一次,女人主动递给她时猛吸的那一大口,狠狠被呛到,被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强势地摁在热浪里接吻。 后来每次看到这款烟,好像都会回到加利福尼亚的夏天:敞开的复古汽车,咕噜咕噜的海浪,夜里燃烧的篝火…… 那个撞击过她年轻生命的女人。 - 付汀梨自觉自己不是一个倔强性子。 但她刚刚给李维丽的答复还是:要考虑一下。 以她现在的境遇,她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一份送上门来的“雕塑指导”,尽管这“雕塑指导”大概率也和“指导”没什么关系。 那她还在考虑什么? 兴许是她体内那残存的、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那么一些骄傲让她考虑清楚: 她到底是应该遗忘那个加利福尼亚的女人,还是应该当自己从未知晓那个女人就是大明星孔黎鸢。 公交车到站之后,路上已经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踩着雪到家,付汀梨爬着六层楼上去,被冷空气呛得咳得厉害,明明体温像是冻掉的粥,但到家之后身上反而冒出一身冷汗。 匆忙找到的出租屋没有空调,但好在因为屋里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在冬天不受欢迎,房租便宜了几百。她脱了大衣,站在潮湿狭窄的浴室里,糊里糊涂地给自己冲了不算热的热水澡。 随便吃了点东西,被撕开的感冒灵包装飘到了垃圾桶里,矜贵美丽的女明星半身像被她特意翻转个面隐在黑暗中。 她捧着冲泡好的感冒药,望着窗外纷飞的雪,望着老街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像是未来景观的上海,一口一口地喝完,然后一股脑儿地缩进怎么睡也睡不热的被子。 再醒来的时候,空气都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雾,或者是汗津津的鳞片,让人呼吸不畅。 手机嗡嗡作响,是李维丽的电话。付汀梨勉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迷糊睁眼,便瞥见床头放置的那一件飞鸟白模雕塑。 雕塑还没成型,有些细节始终残缺,她始终没找到机会补全。 而电话里,李维丽沉默了一会,说,“刚接到消息,剧组下周就开机,现场指导人选今天就得定好。” 大概是被感冒病毒所绑架,付汀梨有些走神。等李维丽再次催促时,她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盯着雕塑上随意挂着的一根项链。 狭窄冷风仍旧从巨大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呼呼地吹着那些掖进窗边的旧报纸边角,楼下不知哪里来的小孩被闹哭,扯着嗓子嘶吼,将她本就沉甸甸的头炸得嗡嗡作响。 一切都好似在提醒:她的当务之急,是应该搬离这间廉价湿冷的出租屋,是应当抓住一切细微的机会把自己身上的阴暗青苔剥离,而不是被那一点点的迟疑……或者是倔强,困在这里。 她翻了个身,掩住咳嗽声,“下周?” 手却莫名伸出去,残存的温热体温迅速消散,触摸到项链吊坠,反复摩挲着那上面的字母: Ze。 李维丽在电话那边说,“对,下周。” 付汀梨松手,挂在雕塑上的吊坠失了力,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来晃去,淡漠地亲吻着空气中流动的光影。 她翻过身,蒙着被子,“那到时候……我的感冒应该好了。” - 上海的雪从来都不久留,这便是这座城市泾渭分明的性格。雪完全消失的时候,付汀梨的重感冒似乎也跟着消融。 付汀梨换去感冒这几天穿的大衣,才感觉那些从自己毛孔缝隙中透出来的疲倦和苍白褪去了些。她戴上口罩,裹着不起眼的驼色大衣和牛仔裤来到了李维丽所说的影视基地。 影视基地在郊区,场地很宽敞,被划分了好几个区域,区域又划分成不同的拍摄环境,古城、老城和民国老上海建筑都聚集在其中,摄像机和戴着帽子的摄制组随处可见。 付汀梨迷了路,不知是撞进了哪个摄制组,路边停放着几辆加长的高档商务车,穿着羽绒服和马甲的工作人员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路过。 她对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视若无睹,站在路边,刚想随便拦住个人问路,身后就传来李维丽喊她的声音, “Bertha!” 她诧异回头,等还有些气喘的李维丽到她身边,将人扶稳后才轻轻开口, “我迟到了吗?这么急?” “没有。”李维丽呼出一口白气,“就是雕塑组组长问你到了没,我刚刚在那边喊你你没反应,想着你是不是回国不久喊本名不习惯,所以才喊的Bertha。” “我刚刚没听到。”付汀梨有些抱歉,“那快走吧,不是说人在找我吗?” “哦对了,我得赶快带你去见下闻老师。”说着,李维丽就带着付汀梨穿过熙攘的人群,往她刚刚来的方向走。 但她们不知道,就在她们走之后,就在付汀梨刚刚站着的路段边,停放着的那辆高档黑色商务车,车门被缓缓拉开。 纤细骨感的手扶住车门,白皙手腕内侧有隐隐的青色血管。但里面的人还没下车,一条复古海蓝色的丝巾就先被风吹落,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柔柔地落在地上,肆意怪诞的图案被风吹得蠢蠢欲动,像是与泾渭分明的城市并不适配,所以拼了命地滚到远处。 有穿着印着《白日暴风雪》马甲的工作人员路过,跑过去将丝巾捡起来,递到车里那人的手中, “孔老师,您的丝巾。” “谢谢。”一道温和清润的声音从车里传出,然后是端着热咖啡的手,从袖口伸出来的薄细手腕被风一刮,显得过分的白腻, “天气凉,小心生病。” 工作人员受宠若惊地接过咖啡,“好的,谢谢孔老师。” “不用谢。”车里的人说,顿了几秒后,又问, “你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人是谁吗?” - 李维丽带着付汀梨,路上碰到其他人便又耽搁了一会。走了一段极为长的路,才来到另外一处场所,拐到一个气质优雅的女性面前,大概四五十岁左右,精致的烫卷发,深紫色的毛衣裙和偏浅的紫色大衣,正端着杯咖啡候着她们。 见她们来了,便扬了扬下巴,说话时带着点上海本土的腔调,“来了?” 付汀梨问好,“你好,闻老师。” “闻老师。”李维丽也问了声好,然后又补充,“这是付汀梨,之前您去加州参加的那个展也有她的作品,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 “没有。”闻英秀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李维丽的话,皱着眉,“这么多我怎么记得过来?” 李维丽扯起嘴角笑了笑。 付汀梨倒是不惧,任由面前的闻英秀打量自己。回国之后,再轻视再不友好的目光,她都受过。 何况这一点点挑剔的审视? 闻英秀盯了付汀梨好一会,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倒确实是小年轻一个。” “我之前发的剧本简介你看了吧,《白日暴风雪》是一部追梦和寻找自我的电影,主人公是一个年轻雕塑师,所有情节也都是围绕主人公的成长线来刻画的……”李维丽在一旁解释。 付汀梨很利落地接过她的话,“所以在这部电影中,主人公的所有雕塑作品都尤为重要,不能是现有的出过展的作品,不能过度参考现实中已经存在的艺术作品,以及在所有拍摄镜头中涉及到雕塑专业知识的,都必须有人盯着拍摄现场。” “所以我让她把你叫来。”闻英秀将喝完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转头又瞥她,“口罩不摘?” 付汀梨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到口罩耳带上,刚准备摘下,不知从哪里飘来很轻声的一句, “哎,孔老师拍完宣传照了?” 冰凉的手指在空气中悬停,似是凭空凝固成旧日雕塑。旁边的李维丽和闻英秀都跟着这道声音抬头往声源处望去。 摄制组内嘈杂的漩涡好似都在那一瞬停止,远处有个人从正中央凭空跃了出来。 在做足心理准备来到这个剧组之前,付汀梨有设想过,如果孔黎鸢要在她的生命里再次出场,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将那个在加州夏天冲撞到她车前的女人完全掩盖。 戏剧化一点,是她三百六十度摔倒后摔进孔黎鸢的怀里;现实一点,是陌生到彼此都默认记不起那个夏天的眼神;再夸张一点,是孔黎鸢扔上五百万在她面前,让她把那些照片删掉。 唯独不会是现在这种。 在她不算贫瘠也不算沉闷的二十四年人生里,她以为自己已经见过数一数二的世面和风景。 但当她看到,一个恍恍惚惚的,骑着一匹白马不紧不慢地踏过湿漉漉的冰冷冬天的女人,在她面前逐渐变得清晰时。 一切都好像失了真。 付汀梨才迟钝地注意到,周围骑马的人不只这一个,马匹也零零散散地散在四处,她跟着李维丽来到的是一个类似马场的地方,背对着冬日荒芜树干和直射下来的太阳,四处散落着棕色白色的马匹,以及骑着马拍摄宣传照的演员和跟在马下寻找角度的摄影师。 这是一个影视基地,连民国建筑和古城都可以同时存在,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可以发生。 譬如,一个穿着棕黄色毛绒牛皮风衣的女人正骑着一匹白马,朦胧而清晰地向她走来。 女人黑发笔直地垂落在肩头,细窄腰带在瘦细腰侧系着松垮的结,随着马匹缓慢的步调飘摇着。 像一只随时会散落的蝴蝶,又像一张随时会摊开的迷离大网。 敞亮凉薄的冬日马场,周围骑在马匹上的人或是小心谨慎,或是亢奋嘈杂。但基本都被冷冽的冬裹上一层浑郁干燥的纱罩,沉甸甸的。 唯有这个女人,手里垂着马鞭,驱动马匹径直地朝她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白皙脖颈透出青色血管。 缓缓停在她面前几米,任刺目日光在侧脸淌动,任晦暗阴影和灿白日光在她们中间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界限。 鲜活得似是液体淌在视野之前的那种质感。 付汀梨下意识垂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办法摘下口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可还是没能躲过那双眼。小心翼翼地侧了身,身旁的李维丽在女人慢条斯理地下马朝这边走过来之后,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她被迫捂着口罩抬头,才得以看清女人惊心动魄的眉眼。 然后真的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却被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扶住手腕。 她狼狈抬眼,好像还记得这人手指抚摸她濡湿头发时的柔情和平静,似乎也还记得这双手慢慢拖着她的手,按住对方腰间那只鲜艳飞鸟纹身时的腻滑触感。 迟钝的身体记忆不由分说地被唤醒一秒,提醒她: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由疯狂与平静揉杂而成的矛盾体。 而一秒过后,她将自己僵硬冷冰的手腕从孔黎鸢手里挣脱出来。 对方深邃的目光似是钩子,将她脸上那层薄薄的口罩撕得七零八落,不由分说地将她抓住,然后不紧不慢地说, “这位老师是?” 「羊绒手套」 一摔一扶的动静不大,但因为孔黎鸢的存在,仍旧引了不少注意力过来。 就在孔黎鸢这个问题之后,日光似乎往她们这边移了一点,形成一层灿白薄罩,将两人完完整整地笼罩住。 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这两个人,而两人又都在蛰伏静候着什么,仿佛只要谁先开口,谁就会将这层薄罩戳破。 然后,就会有什么东西流出来,淌得满地都是。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李维丽。她刚想回答孔黎鸢的问题,却听到付汀梨先回答了, “孔老师你好,我叫付汀梨。” 声音柔软清亮,好像刚刚的沉默和对峙都没有发生过。 “这位是我初中同学,这次雕塑组的现场指导。”李维丽得体接话,“孔老师之前和组长闻老师也见过了,因为闻老师要出展又在工作室忙电影雕塑的时间比较多,所以汀梨会主要跟现场。” “听说孔老师也是对雕塑感兴趣,汀梨虽说年轻,但也学了十几年雕塑,最近几年也有不少创作和参展经验,孔老师平时要是有什么想了解的雕塑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和汀梨沟通。” “闻老师,你说是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先把闻英秀的话语权捧了上来,说清楚了付汀梨在剧组的主要职位,又没说到“手替”这个词,便不会让孔黎觉得自己在专业方面被轻视。 闻英秀瞥一眼付汀梨,“当然是,虽然我这老胳膊老腿不能常来跟现场,但小付自然也会尽心尽力,好好盯着每一组涉及到专业的拍摄。” 大概是出于某种“自己人不能受轻视”的心态,刚刚在闻英秀还是“小年轻”的付汀梨,变成了“小付”。 “原来是这样。” 孔黎鸢微微颔首,“那得提前感谢几位老师的指导和帮助。” 不徐不疾地将那只刚刚扶过付汀梨的手收进大衣兜里。 另一只手里仍旧垂着马鞭。 一声又一声连付汀梨自己之前都没听过的“小付”和“汀梨”,好像变成了孔黎鸢那句“这位老师是谁”的答案。 付汀梨有些走神。 提前设想过的久别重逢就这样偏移,有点戏剧化的绊倒过后,是标准化的陌生疏离。 她应该说些什么的,像李维丽那样滴水不漏,又或是像闻英秀那样直来直往。 而就在她要继续开口之际,孔黎鸢却又望过来,大衣兜里的手腕再次探出,悬在她呼吸之前, “看来我和付老师得多交流了。” 又或许是,像孔黎鸢这般得体周全。付汀梨隔着点空微微碰了一下孔黎鸢的手,便主动收回,松弛地笑笑, “我就是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学生,孔老师还是别给我戴‘老师’这顶帽子了。” “付老师这么年轻。”孔黎鸢说着,好像没听见她话里的重点似的。 却又好像,凭空抓住了她刚刚才平复下来的心。 ——用一副棕色羊毛抓绒手套,用那看起来含情却遥不可及的笑, “手却这么凉。” 她亲手将手套递到她手里,温热柔软的手指擦过她过分敏感的手心, “雕塑师的手金贵,要少挨些冻。” 话落,才慢条斯理地朝她们笑了一下,再次回到了那匹高大而朦胧的马匹上,整个人浸泡进更灿更晃眼的日光里,骑着马,在马下助理的引领下,去到另外一处比较空的拍摄场地。 恍惚之后,李维丽也被脚步纷乱的人叫去其他地方,只剩下闻英秀和付汀梨面面相觑。 在闻英秀微眯起眼的表情下,付汀梨的思绪,从远处马背上女人飘摇的长发间隙里飘了回来。 她反应过来,一只手紧了紧着那副棕色手套,另一只手将自己刚刚没摘下来的口罩摘了下来。 虽说雪已经融化,可冰凉的风像是从冰箱里冻了一宿的浓稠的粥往脸上泼,让人稀里糊涂的,睁不开眼。 一摘口罩,她就被冻了个彻底。她攥着手套,温暖的绒贴在掌心,似乎已经让那一处皮肤比别处温暖。 已经走远的孔黎鸢,就像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出现,噼里啪啦地熄灭。 可熄灭之后,留给她的世界仍然是噼里啪啦的。 她又难以控制地走了神。直至闻英秀的声音将她拽了回来, “在开机之前,剧本里涉及到的专业知识我都已经审核过,至于主人公的那些作品我们工作室也都已经赶工了部分出来,现在只剩下关键情节的最后一个成品。” “你要负责的事,就只是盯着现场的拍摄,在导演需要临时更改拍摄……或者是主演拍摄一些特写镜头的时候,在场提出专业的建议,有必要的时候,你需要当女主的手替。” 说着,闻英秀停下脚步,瞥她一眼,“别以为这是个轻松的活儿,也别以为就是在现场待着什么事也不干,我找你来就是负责现场。” “要是拍摄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付汀梨微微弯着眼,“知道的闻老师,我也不会让我这十几年学业成了白学。” 闻英秀“嗯”了一声,没说话了。领着她走了几步,回头又注意到她一直拿着手里拿着的那副羊绒手套,明明脸冻得发白、手指冻得通红,但还是没把手套戴上。 “怎么?大明星给的就舍不得戴了?”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听闻英秀这么说,转而便把手套戴上,然后再将戴着手套的手插进衣兜里, “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戴手套。” 虽说她对这个行业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对艺人抱有过度憧憬或者越界追逐的想法,是在剧组工作的大忌。 “那就好。” 闻英秀打量着她,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千万不要觉得人送你一副手套,一杯咖啡,或者是人遇着了安慰你一次,朝你笑一笑,就屁颠屁颠地上赶着朝人摇尾巴,当然该谢得谢,但也千万不要抱有‘这个艺人对你是特殊的’这种想法……” “任何一个艺人,只要她稍微有点事业心,对外形象管理就只是她必须要做好的工作。” “特别是孔黎鸢。”闻英秀强调。 “为什么?” “既然她那一大家子都是艺人。”闻英秀言简意赅地说,“那么从出生开始,不管她是什么职业,都已经是‘艺人’了。” 付汀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出生开始,孔黎鸢就面临着闪光灯和镜头,她暴露在外的所有举动,都承受着从明星父母身上继承而来的瞩目和关心。 “嗯,我知道的。”付汀梨松弛地笑笑。 慢吞吞地跟在闻英秀后面,走了几步,到了阴影下,却又感觉自己好似被什么笼罩住似的。 她回头。 距离已经拉得有些遥远,可还是一眼便看清那个远处马背上的女人,手里垂着马鞭。日光是摇晃的,女人细瘦腰间的腰带随风飘摇,似是攀悬在腰上的凌霄花。 她好像在注视着她,又好像没有。 付汀梨攥紧自己插在衣兜里的手,手心和手指被硌得有些疼。 现场的人来来去去,时不时有人路过,将视线投在她这个被孔黎鸢送了一副手套的、不起眼的“雕塑指导”身上。也有人议论: “这副手套好像很贵吧孔老师说送就送了?”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问题是这是孔老师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的,所以肯定是孔老师自己平常戴的啊!!怎么说给就给了?” 人群纷扰嘈杂,但只有付汀梨自己知道,在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个当下,孔黎鸢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她的羊绒手套的其中一只里…… 藏着一张薄薄的硬卡片,有些凌厉的边缘割得她手指发疼,能摸得出来是光滑的质地,却又好像因为在手套里捂了许久,所以染上了体温。 但她并不知道,这温热触感到底是来源于她自己,还是来源于孔黎鸢。 亦或者是,两人都体温已经被揉杂在这张卡片上,分不出来源。 就在她再次将手里卡片攥紧的那一秒,孔黎鸢遥远的目光似乎准确无比地投在了她身上,将她完完整整地罩了起来。 疏远而陌生的再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到底还想给我什么东西呢? 孔黎鸢。 「红酒香烟」 羊绒手套里是一张车库门禁卡。 付汀梨跟着上面的地址查到:这是本地一家集中式私有租用车库。按卡寻车,灰色卡片上印着车库名称和烫金的专属车库号码。 意思是,只要拥有这张卡,付汀梨就能再次找到孔黎鸢。 在付汀梨所有关于重逢的设想里,好像无论多么戏剧化、夸张或者是现实。 都没有一种结尾,会是以N.334这串车库号码作为特写镜头。 就像她也没有想过孔黎鸢会骑着马,在她落魄潦倒后的人生再次出场。 但思来想去,她能猜到孔黎鸢留下卡的原因——她让她去找她。 四年前在加州遇见过的女人再次出现,她们有过最亲密无间的接触,有过最大胆冒险的旅程……那个好似只存活三天三夜的滚烫夏天,对已经是大明星的孔黎鸢来说,足以称得上一枚大型待爆的炸弹。 对外管理形象是孔黎鸢的工作。 付汀梨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自然也知道,她的出现对孔黎鸢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孔黎鸢要确保她这枚炸弹不会爆炸。如何确保?自然是要在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场所见面之后,才能有下一步举措。 或许威胁,或许利诱。 付汀梨知晓这些道理,也懂得孔黎鸢的处境。但却莫名抗拒,也莫名烦躁。 好似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回家之后,她将车库门禁卡扔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拨通她妈乔丽潘的电话。 巨大透明的玻璃窗冷雾缭绕,映照出她疲倦而恍惚的苍白脸色,以及一条横竖交叉的嘈杂老街。 老街是划分城市光景的清晰分界线。 街的那边,是22点之后灯火通明似是未来景观的上海;街的这边,是阴冷漆黑被隐在角落的弄堂小巷,也是上海。 这是无数个正在竭力发展现代化的城市缩影——多面、割裂,却又泾渭分明。 从前生活得宽敞明亮,喜好一睁眼就可以让阳光趴在背上的大窗,爱搜集复古老车,天气好了,就随意在车库里选上一辆喜欢的,载上摇晃澎湃的音乐节奏和一束刚从漫山遍野空运过来的鲜花,悠哉悠哉地开着车,便年轻地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就连刚回上海那阵,也是市中心三百平米的工作室说租就租,那时分明还从未注意过这条分界线的存在。 而现在,住到灯光昏暗、窗户漏风、转钥匙时还得将门拉紧才能转动的狭窄出租屋,才迟钝地意识到: 原来这条界限从来都清晰。 雕塑是个烧钱的玩意儿。家里没资本很难走这条路,她走纯艺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年。却没想到家里基业说倒就倒,还负债累累,很难靠自己再走上这条路。 更何况,从快开业的工作室撤资之后,她和以前那些合伙的老同学老朋友都闹了矛盾,日子不好过,还得担忧着在国外背负债务的乔丽潘。 最开始投资失败的事,乔丽潘还瞒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笔钱当她的退路,让她安心回国弄工作室。 付汀梨得到消息时已经回国一段时间,她没可能让乔丽潘背负着债务,供自己在上海烧钱追梦。 于是果断从工作室撤资,将登记在她名下的那些复古车和国内买的那处房产也都一并处理,给乔丽潘汇过去。 哪怕乔丽潘在电话里骂她, “我疯了我用你这点小钱给我填?你工作室都快开业了这时候撤资那帮合伙人怎么看你?你学了十几年艺术不搞这个工作室在国内怎么活?你把房子卖了你住哪住大街啊?吃饭靠摆摊卖小泥人还是去饭馆捏香菜丸子啊?” 她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我才是疯了就这么被你骗回来,真让你在外面顶一头债,我还回国开工作室住大平层开着车到处玩,真开业了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啊?” 车和房都是身外之物。 她以为她二十四岁,正年轻的年纪,有手有脚有梦,便什么也不畏惧。 可二十多年的富足生活,什么都不缺,什么苦头也没吃过。没人教过她如何应对隔音效果差能听到隔壁打呼噜和楼下小孩乱叫,没有电梯需要爬六层楼才到,出热水慢水压也小的老破小出租屋…… 上海漫长无际又冰冷刺骨的冬天,以及投出去却了无音讯的几百份简历。 兴许是因为忙着周转调停,电话里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没和她聊几句就匆匆挂了。 付汀梨异常怕冷。 没有空调的冬天很难熬,是怎么睡也睡不暖的手脚,以及曲膝蜷缩着才能勉强维持体温的身体。 还有一场又一场疲乏而鲜活的梦。 梦里是复古老车车载收音机里飘摇轻快的音乐,是她轻轻随着鼓点节奏敲打着车窗的手指,是加利福尼亚三十六摄氏度的日落…… 是恍惚间,熟悉而飘淡的烟雾,以及缭绕烟雾缓慢散开后,枕在她腰腹处的女人,黑色长直的发散在她皮肤上。 鼻息安稳地洒在她腰间,无处安放的手指慵懒地拨弄着她柔软的金色头发。 以及一个微不足道的吻之后,被沁进她皮肤每一处间隙里的气息。 光转影移,日暮虚浮,她们像飘在天上,又像枕在不知道开往哪个方向的车里,就这样仰躺着,周遭好像淌满了滚烫自由的生命力。 惊醒的那一瞬间,付汀梨觉得好热。明明手脚都冰凉,背后却冒出薄汗。天还没有亮,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连喝了几口,才将过快的心跳缓解下来。却又瞥见在桌上放置着的车库门禁卡。 发呆的间隙,回忆起刚刚的梦,又不自觉地想起昨晚的剧组聚餐。 开机第一天,整个剧组包了个火锅店聚餐。她这些天胃口不好,吃了几口,胃一被刺激就不舒服,捂着嘴到了厕所。 又吐了个稀里哗啦。 回来的时候,闻见从包间里飘出来的火锅味,脸色又白了几分。索性就没再进去,站在廊前窗边透气。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回头,灰黄灯光似是蒙上一层冷雾,穿着冷白色风衣的女人走出来,微垂着眼,腰背挺直,被腰带勾勒出清晰雅致的线条。 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 女人便抬眼,隔着廊前闪烁光影,与她对望。 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孔黎鸢便又换了一身衣服和妆造,风衣上的任意一条褶皱,都珍贵得好似古希腊雕塑家精心刻画。 付汀梨低头,看到自己外套上被沾上的锅底红油,浓郁的气味让人无处藏匿。 轻笑了一下,然后又抬头,与仅仅几步之遥的女人对视。 面对狼狈潦倒的状况,她偏要以一种坦诚敞亮的态度去对待——这大概也算一种年轻的骄傲。 孔黎鸢盯她一会,收在衣兜里的手抽了出来,好似有往她这边走过来的趋势。 可下一秒,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戴围巾女孩冲上来,“孔老师,你来这边!那边是抽烟区,别走错了。” “你不是闻到烟味就想吐吗。” 极为陌生的一句话,让付汀梨难以控制地缩了一下手指。 她没办法不将那个几乎被红酒爆珠烟浸满的夏天,与现在沉寂荒芜的冬作对比。 直到敞开的窗户外刮进来一阵冷风,她被激得咳嗽一下,咳出被冬日凉风裹挟的灵魂出窍。 那边的孔黎鸢停顿了几秒,轻声和那个跑过来的女生说了几句话。然后径直转身,似是要朝这边走过来。 “孔老师。” 在这之前,付汀梨率先开口,微弯起的眼柔软纯澈, “小心这边风大,我先进去了。” 将孔黎鸢走过来的步子截断在半路,然后便又钻进那个充斥着浓烈火锅味的包间。 加利福尼亚的那个女人浓烈任性,偏偏最喜欢抽廉价的红酒爆珠烟;上海的孔黎鸢无限宽容,却闻到烟味就想吐。 她是得分清这两者的区别。付汀梨想。 只是,有些不该在她这里的东西总是放心不下,譬如那张被塞到手套里的车库门禁卡。 满满当当的热水下肚,付汀梨又重新缩回已经变得冰凉的被子里,浑浑噩噩地闭上眼,翻来覆去地,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辗转反侧足够久,可醒来,睁眼看到的时间也才三点。 于是一晃眼,又看到被放置在床头柜上的残缺飞鸟雕塑,以及随意挂在雕塑上的项链。 她一看到这个雕塑就会想起她,这就像是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钉上了什么不可磨灭的标签,让一切都经久不绝。 于是,她开始变得不喜欢这个雕塑。但在回国收拾行李的那天,明明已经有些装不下,她还是莫名带上了这个雕塑。 兴许是因为她的强迫症,桎梏住她,让她以为,飞鸟雕塑的完成就会是那个故事的结尾。 乱七八糟的记忆涌入脑海。她恍惚地看向那张车库门禁卡,在冷冰冰的被子里蹭了蹭自己蠢蠢欲动的心,然后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那根挂在雕塑上的项链。 摩挲着上面的“Ze”字母。 也许门禁卡才会是那个夏天的结局? 可如果她现在去这个车库,就能见到孔黎鸢吗? - 付汀梨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竟然在将近凌晨四点的上海冬天,艰难地将头垂到床下,将那条被她不小心掉到床边缝隙里的项链,灰头土脸地捡了出来。 然后缩着脖子,拿着这条项链,和那张已经用过的门禁卡,站在了一个正在朝她敞开大门的车库外面。 车门缓慢打开,宽敞的场地没开灯,漆黑的冷空气似是快要将她吞噬进去的漩涡。 她有些失神地站在门口,仅仅在三个月之前,她还惬意懒漫地驾着车,从加州那间属于自己的车库悠悠开出。 车轮压过太阳和宽敞的柏油路,她的人生信条年轻而冲动地闪烁着: 不想做的事情绝对不做,想做的事情绝不憋着。 时过境迁,她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情,也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过,做不做什么事,也很难再以“想不想”为仅有的评判标准。 就像此时此刻,她知晓:这张在她手里的门禁卡就是个烫手山芋。想要把这个烫手山芋扔掉,就得踏进这张门一次。 车库里漆黑朦胧,付汀梨在门口僵站了一会,犹豫着,还是踏了进去。 这已经是这个巨大租用车库里的344号,可里面的光景足够大,装载着空荡荡的阴冷和几辆零星停在拐角处的跑车。 被付汀梨黯淡的手机灯光照耀着,都是沉甸甸的黑色,似是被遗弃在这里的孤独星子。 理所当然的,孔黎鸢此时此刻不在这里。要是在这里才有鬼了。 付汀梨在黑暗中站了一会。 轻笑了一声,呼出一口白气。便将一直揣在兜里的门禁卡拿出来,想要搁置在某辆稍微看起来有使用痕迹的车窗上。 只要将门禁卡留在这里,孔黎鸢自然会知道,她没有要要挟她的意思。 门禁卡将她刚刚仓促收在兜里的项链带出来,匆促地垂在她冻得发僵的手指上,发出很细微的、划开空气的声音。 动作顿了顿。 刚想把门禁卡放在车窗上,巨大空荡的车库内就出现了发动机的声音。 然后是往她身上吹的暖风,像一张细密暖融的网,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笼在其中。 徐缓而平静的车声从身后传来,黄白色车灯似是一张大网铺过来。 付汀梨回头,目光却迟缓了一秒,头顶暖风扑簌簌地吹到她脸上,将她身体里弥漫的冷空气吹出来。 她禁不住咳嗽出声。 车灯发着光晕,充盈着视野,有些模糊。她抬起手挡眼,去看那辆径直朝她开过来的车,却又看不清。 直到那辆车停在她面前,空气里“嗒”的一声,车灯熄灭,暖风摇动她刚刚被外面雨丝濡湿的发。 有些长有些乱的发丝飘着,描摹出车里那双几乎快要被她刻在骨子里的眼。 加州三个夏夜里的最后一个,她呲牙咧嘴地从病床上睁眼醒来。 也是这样一双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眼,在她费力抬起的手指描绘下,在女人垂落在她脸侧的柔顺长发下,从模糊恍惚逐渐变得清晰。 然后再次在她无法支撑的体力下变得模糊,好像还伴随着一句细微的叹息。 现在又以这种方式出现。 孔黎鸢终于打开车门,在恍惚视野里寂静地望向她,黑色风衣和长发被风吹得扬起。 付汀梨如梦初醒般地回神,落空的手无所适从,将项链重新扔进兜里。 凌晨四点,一抹浅淡亮光初来乍到,熄灭沉寂夜晚,孕育着漫长混沌的白昼。 是黎明,是清梦最为模糊虚幻的焚毁时刻。 ——孔黎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水边的梨」 给我三千万,我保证对加州的那个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如果付汀梨足够不要脸的话,以她现在的处境,好像是可以说出这种话。 可她又不是这种死缠烂打的类型。除非她真的不要脸。 揭过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后,她想:她又跟这个女人在车里坐着了。 一辆纯黑配色大G,内敛、沉默……被孔黎鸢缓慢开过来的时候,好像滋长着野蛮而荒诞的情绪,又或者只是荒芜。 孔黎鸢在送她回去。 潮湿雨丝似雾绒质感,涌趴到车前玻璃,建构粘稠雾罩,将车外的黄绿色车灯晕得浑圆又迷幻。 “付汀梨。” 这三个字出现得平静轻慢,被揉杂在雨刮器的摇摆声里。 以至于付汀梨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雨刮器刮清车前玻璃,城市的黎明光景倏地清晰。 她回过神,目光从一下一下刮动着的雨刮器上,移到旁边的女人身上。 孔黎鸢正在开车,侧脸隐在车外明黄色光影里,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脖颈透出青色血管。 她像是根本没有喊过她。 付汀梨若无其事地移转视线,头靠在车窗。车拐了个弯,黄绿色车灯光影缓慢从她身上淌过,淌到孔黎鸢搭在方向盘的手腕上。 孔黎鸢的手移了一下位置,重新隐在黑暗里。 “水边的梨,是好的寓意吗?” 付汀梨这下听清了。孔黎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让人不禁去猜测,孔黎鸢在这个时间点来车库到底是做些什么? “梨树生性喜水。”付汀梨想了一下,还是解释,“我妈怀我的时候喜欢吃梨,她说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可以活得富足快乐,一辈子无缺无病,无痛无灾。” 恰好遇见个红灯,孔黎鸢停稳车。雨刮器匆促刮开黏腻雨丝,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几下,说, “是个好名字。” “孔老师的名字也好的。”付汀梨很随意地戳了戳车窗玻璃,被雨浸湿得像一层戳不破的薄膜, “要不是下雨,这会儿一抬头,应该就能看见飞过去的小鸟了。” 她说话素来爱加些修饰词,别人都说飞鸟,可她偏要说小鸟。 仿佛她这样说,飞过她头顶的鸟都会比别的鸟轻盈许多。 外面天光灰亮得像是蒙上一层雾,车内静了一会,红灯转为绿灯。孔黎鸢静了两秒,懒懒地笑一下。 孔黎鸢并不少笑,可笑起来也仍是有抓人献祭的本领——即便这个笑无足轻重。 车子在雨雾里重新启动。付汀梨听见这笑,慢吞吞地望过去,鼻尖好似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烟味。 怎么可能是烟味? 她否定了自己因为重感冒而失效的嗅觉。 孔黎鸢看她一眼,左手放在车门按钮一秒,却又收回来搭在方向盘上。瞥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被冻得通红, “怎么不戴手套?” 付汀梨缩了缩自己发僵的手指,将自己刚刚上车之前又揣在兜里的门禁卡拿出来,放在车前。 “孔老师好像有东西忘在手套里了,我晚上正好睡不着,就想着来送给你。” 她这样说,很得体地表明:自己早已不记得加州那些事情,也从未知晓,你孔黎鸢就是我四年前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想孔黎鸢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孔黎鸢“嗯”了一声。她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 可孔黎鸢又望她,眉眼淌满光影,藏着忽明忽暗的漩涡,“你睡不着就喜欢跑到十五公里外的地方来吹冷风的?” 付汀梨咬着牙说,“身子骨弱,怕冷,得多锻炼多吹风,才能把上海的冬天熬过去。” 孔黎鸢很随意地敲敲车窗玻璃,外面寒风呼啸而过。付汀梨微微躬身,又快要咳嗽。孔黎鸢又瞥她一眼, “外面下雨也锻炼?” 付汀梨点头,“这样才有效。” 孔黎鸢没继续往下说,看她一会,似是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假话。” 付汀梨还是没忍住咳嗽一下,出门之前随意挽起的发散了些,有些乱的黑发飘落在脸侧,沉默又羸弱。 孔黎鸢递了纸过来。 她接过,说“谢谢”,又笑,“在世上走一遭,怎么会有人不会说假话?” 再坦荡一颗赤子心,也不可能不会说假话。她自觉自己尚且没达到赤子心的高度,又怎么会有人觉得她不会说假话? “什么时候把头发染黑的?” 孔黎鸢突然问,一句话就将她们之前的寒暄和客套撕得四分五落。 再装下去好像也没必要。付汀梨反而因为这句话松了口气。她恍惚地靠在头枕上,看着氤氲雾玻璃外的车摇摇晃晃。 “回国之后染的吧,有些记不清了。” 她一向喜热不喜冷,不记得是在哪一天,被加州灿金色阳光灌了个满满当当,当机立断冲进理发店,对着推崇黑发美的理发师说: 要染个像阳光一样的头发。 又不记得是在哪一天,她还没找到住处,拖着行李箱躲在一家理发店门口躲雨,敞开的玻璃门上,她的影子破败衰弱,金色头发毛躁得像是她顶着的一头假发,新长出来的黑发被孤零零地被划分到另外一个区域。 从前有时间有心思有钱护理,即便是隔一二十天补染一次发根,也能留有一头柔软顺亮的金色头发。 ——像阳光一样的头发。 “那家理发店只老板娘一个人,她那天实在忙不过来,就收了我成本价让我自己染。” 付汀梨很随意地咬着在路边买的发箍,捋起自己耳边散落的长发。 对着后视镜,重新挽了一遍,“染得不是很匀,但总归便宜,也比褪色了的好看。” 这是真话了。 孔黎鸢自然也能分辨出来,车子在顺直大道开着。她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又或者是没有。 付汀梨只知道,等她挽好头发,无所事事地将手揣进兜里,摸到那条冰凉项链时。孔黎鸢又出声问她, “你今年多大?” 这下倒真的是普普通通的寒暄了。付汀梨回答得毫无压力,“二十四。” 孔黎鸢不说话了。 这个女人一直让人琢磨不透。 不说为什么给她门禁卡,不提让她对加州的事情只字不提,反而问她什么时候把头发染黑,问她今年多大? 就好像她们真的仅仅是萍水相逢的旅友,见了面寒暄几句近况,然后就这样体面地遗忘过去。 可又有谁觉得不该这样吗? 付汀梨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些擦过她视野的车灯光晕,突然听到孔黎鸢出声, “我遇见你时的年纪。” “什么?”付汀梨问。 车流无限缩成直线,好似将车窗外的世界建构成断断续续的水下隧道。 孔黎鸢侧对着这条隧道,脸上表情被顺直黑长发隐去一半。 让人怀疑,就算她们在开着这辆车浸入水底赴死,她也仍旧能像现在这样,慵倦而平静地复述, “加州那年,我也是二十四岁。” 外面仍在下雨,粘稠雨丝似是某种胶状物,将她们轻到敛进身体里的呼吸,剧烈而用力地粘黏在一起。 付汀梨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比她大四岁。 也只不过是四岁,却又好像是四个世纪——以至于她在她面前的时候,永远是年轻稚嫩的,也永远无法应对她总是无足轻重的语气。 后续的车程,没有人再寒暄。雨渐渐停了,由雨丝构成的隧道也逐渐失效。她们由敞开的大路开到了狭窄小路。 恰遇黎明时分,越往前开,天就越亮,那些停留在小巷里的烟杂店和混乱街景也就越来越清晰。 透过沉默的玻璃窗,付汀梨看到她们路过了那家她染头发的理发店。 老板娘烫着精致的卷发,叼着根烟,垫着脚尖,支着晾衣杆。天还没放晴,就将湿答答的衣物晾到了小巷里那些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 过路人被淋了一头,跺了跺脚,嘟囔一句,“草!老子早上刚洗的头!” 老板娘叉着腰,吐一口烟圈出来,“那你别走这过的嘛!” “孔老师。”已经开过理发店,前面仍旧是拥挤不堪的小巷弄堂。 “你停在这里吧,车很难再开进去了,而且这边人多。”付汀梨轻着声音说。 孔黎鸢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停了车。车门打开的时候,还差点撞到小路里杂乱停放着的老式摩托车和单车。 幸好付汀梨眼疾手快地将车门按住,才免除自己差点就酿成的全新债务。 “孔老师。” 路程结束,付汀梨背对着驾驶座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踏出车门之前,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想问就问。”孔黎鸢在她身后回答。 付汀梨的手仍旧按在车门上,维持着平衡。她有些恍惚,直到在拥挤繁乱的小巷里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终于瞥见那扇巨大又敞亮的窗户,她问, “你要找到的那个人,最后找到了吗?” 湿冷空气吹过来,远处微弱的汽笛声响过一声又一声。 付汀梨准备关上车门裹紧外套,也许是她的寒暄出了差错,平白惹人不快。 她总是这样年轻而生涩,连寒暄都不擅长,摸不准这个女人的一切。 直到身后传来“哒”地一声,然后是飘散开来的缭乱烟雾,以及一声快要听不见的叹息。 就在她以为孔黎鸢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孔黎鸢却回答了, “算是,找到过。” 「黎明的鸟-P」 付汀梨到死都忘不了这一句话。 ——在这个女人撞进她生命的那一刻,她曾经这样怀疑过。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发生在旅途中。旅途不就是这样吗?因为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陌生的,怪异的。 所以,在旅途中发生的任何事,都容易让人念念不忘。 很少有人在事情还在发生的当下,就察觉到这件事情的非比寻常。 可她就是察觉到了,并且不由分说地被抓住。 “求你,载我去找一个人。” 加州炎热的夏末黎明,一望无际的宽敞公路,摇摇晃晃的白色复古敞篷老车。 被放在副驾驶的加州花菱草,似乎比她更先感受到力的作用,被一阵大风吹得猛地前倾,滚落下来。 她惊魂未定地踩紧刹车。 路过的飞鸟被惊得散开。这个突然冲出来拦在她车前的女人仍在车前站着,脸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用中文。在加利福尼亚。 付汀梨没办法不记住这句话,也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只是,在女人利落地上了副驾驶,捡起滚落在副驾驶下的橙色花菱草时。 她的心仍旧难以平复。 于是,心有余悸地伸手,在女人悬空的视线中顿了好像是一秒,还是两秒……之后拦住女人很随意、快要触碰到叶片的动作, “这花有毒!不要随便乱碰,直接碰到皮肤是会过敏的!” 女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右脸被划开一道的伤口渗出细密的血迹,纤细手指悬停在空中,慢慢拉开和花叶的距离。 “原来真的是中国人。” 是冷静偏缓的语调,似是黎明浮现时最清醒的白焰,但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一个在黎明公路上拦车的、脸上带着伤、说着“求你载我去找一个人”的女人,怎么也不应当是这样的声音。 一出场,就自带矛盾漩涡。 “你都不知道我是中国人,还用中文拦我?” 见女人收手。付汀梨松了口气,一边说着,一边将花从女人手里拿下来,下了车,将那抹危险而灿烂的橙色绑在后座,牢牢地系好安全带。 再打开车门上到驾驶座的时候,发现女人已经很自来熟地仰靠在头枕上,却还在盯着她看,和她说, “只是想试一下,但你停下了。” 车子重新发动,黎明燃烬,明亮金光淌到付汀梨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她没办法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旁边的女人身上转移。 女人黑长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飘着,被浸泡在金色阳光下的五官深邃。 很随意地穿着不知从哪里买的经典美式格子衬衫,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发白牛仔短裤,两条笔直纤细的腿光着一大半,很自然地搭在下面。 没有穿鞋。 脸上的伤口仍旧在渗血,甚至还有往下淌落的趋势。 这是她第三次注意到女人脸上的伤口,再也没办法忽视。 她将座椅之间的收纳盒打开,又将副驾驶前的镜子拉下来,好声好气地说, “里面有创可贴,还有棉签和碘伏,你的伤口看起来很深,最好还是处理一下。” 女人终于收回盯着她的视线,转而投向那扇被拉下来的小镜子, “你为什么让我上车?” 付汀梨觉得她奇怪,“这不是你自己上来的吗?” 镜子里,女人清晰的眉眼微微上扬,抓住她仍旧余韵未平的心律,“不害怕吗?” “不怕。” 大概是因为熟悉的中文,付汀梨觉得这个女人的说话方式和她很合拍,她开玩笑地接下去, “你呢?你不怕我把车开到地球另一边,然后把你卖掉吗?” 女人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在收纳盒里找到棉签和碘伏,“这里开不到地球另一边。” 付汀梨没忍住笑出声,东倒西歪的笑点在加州公路上驰骋。等笑完了,眼睛还是眯成一条月牙,收不住, “好吧,那就开到最偏远一个州再卖掉?” 女人正对着镜子涂碘伏,听见她这么说也不恼,只懒懒地发表评价, “平白无故让一个陌生人上车,不奇怪吗?” 付汀梨想了想,说,“竟然相信一个自己随便在路上拦下来的人,不是你更奇怪吗?” 女人将用完的棉签扔到一边,动作自然地像是这是自己的车,说话的语气也自然地像是她们是一大早就一起出发的旅友, “你的金色头发很漂亮。” 她们的对话终于变成了陈述句——这好像是在解释她为什么拦下她的车,好像又只是随意的一句寒暄。 付汀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瞥镜子。可却没看见自己的头发颜色,只瞧见女人那双惊心动魄的眼。 明明漂亮深邃,却因为眼下伤口的存在,似是疯狂而平静的漩涡,好像藏匿着无数只细小的红色飞鸟。 不知什么时候要飞出来,将世界颠倒得七零八落。 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女人突然在她旁边笑出声,笑得眼睫轻轻颤动。 她愣住。 便看见女人很随意地靠在头枕上,将刚刚从收纳盒里翻找出来的创可贴,慢条斯理地、整整齐齐地贴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原本不知道女人在笑什么。但看见女人脸上贴着的那张蓝色印花创可贴上,紫色脑袋浓眉大眼的巴斯光年之后。 女人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的创可贴也很可爱。” 她知道了,她在笑什么。 于是有些狼狈地拧开车载收音机,试图调停时间。频道正好调到她出来自驾游时常听的广播电台——FM.93.1。 里面在放一首在加州时常听到的老歌,也是这个广播电台经常单曲循环的一首歌——《Califrnia Dreamin》 在旋律轻快反复播放的那句“Califrnia dreaming”里,主持人正在用蹩脚的中文,费力地说, “今天是来自旧金山的王女士,要祝她的好朋友安女士生日快乐,她说,希望你以后会遇到价值一百万吨的幸福……” 车在公路上持续行驶,日光泼在脸上,有些热。付汀梨刚被副驾驶的女人疑似嘲笑性质地笑过,纵使她平日多自来熟,这时候也找不来话题。 其实后来回想,那时她可以直接问“你要去哪”这么简单的问题。可她怎么也没想起来要问,女人也好像也没想起来要说。 这分明是当时最重要的问题。 可那个时候,她的目光好像就凭空被抓住。于是在那首循环播放的《Califrnia Dreamin》里,她频繁望向副驾驶。 靠在车窗边的女人脸色平静地迎着风,微仰着头,头发被掀乱,脸上却贴着一张巴斯光年创口贴。 付汀梨不敢多看那张蓝色创可贴半眼,生怕自己又笑出声来人家觉得自己奇怪。于是视线只悬在女人的下半张脸。 所及之处,是女人线条流畅却特别引人注目的唇,不厚不薄,唇珠刚刚好。 “这是哪个频道?”女人突然开口问,浸润在阳光下的唇轻微分开。 唇珠看起来怪性感的。 就在这句话从心间飘出来的一秒,尖锐的鸣笛声呼啸而过,前面突然撞入一辆车,带来剧烈的风和失魂落魄的急转弯。 付汀梨猛地用双手扣住方向盘,心惊胆战地,控制着歪歪扭扭的车拐了弯。 车轮呲里哗啦的,在地上发出锋利的摩擦声。 被风吹起来的金色头发遮挡住了女人望过来的视线。 女人好像没有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故感到惊慌,在呼啸的风声里笑了一下,又或者是没有,只是她的错觉。 然后又重复这个问题,“所以我们现在听的,是哪个频道?” 直到弯拐完,躁动不安的车平稳下来。她才如梦初醒,想起来回答,“啊,这个,这个是FM.93.1。” “每天都只给人送生日快乐?” “没有。”付汀梨回过神来,将收音机音量调高了些, “是个二十四小时电台,但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播一档晨间笑话栏目,主持人都是同一个,美国人。 “听出来了,难怪只听懂四个字。”女人说。 付汀梨想起主持人的蹩脚中文,又笑,“她说中文的时候已经算标准了,我还听过她说阿拉伯语和法语,那才叫什么都听不懂。” “晨间笑话栏目还这么国际化的?”这个女人好像有很多问题,又好像不是为了让她回答。 但付汀梨还是答了,“因为这个电台在这几个国家比较受欢迎吧,所以生日主角来自什么国家,她就会用什么语言说生日快乐。” “总之一天只送一个,栏目结束之后的时间,频道里就只放些流行歌了。” “那现在放的这首是什么歌?” 女人的声音有些懒,又带着那种似是正在燃烧着些什么的平静,在热情喧嚣的音乐节奏里显得特别突兀。 风吹开付汀梨的金色头发,将女人微仰着的下半张脸吹进她的视野。 她平时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虽然话不密,但说话语调时常显得清脆而高昂,乔丽潘时常说她叽叽喳喳的像个烦死人还不知道错的小鸟,和什么人都能聊得喳喳叫。 可在那个问题之后,她却只能像往常一样弯着眼笑一下,然后老实回答, “《Califrnia Dreamin》,这个频道最常循环播放的一首。” - 中午,太阳变大,付汀梨仍然不知道副驾驶的这个女人要去哪里,要去找什么人。 只知道她们这段旅程的目的地相同,所以她们仍旧同路。 她们的车途径一个小镇。付汀梨停下车,瞥见女人光着的脚,便把人拦住, “哎你都没穿鞋,就别下去了,我下车买点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买过来。” 女人停下松安全带的手,静静地在阳光下看她一会,“我身上没带钱,可能要到了才能还你。” “哦没事,都是中国人,你方便再给。” 那个时候,付汀梨根本不会为这么一点消费计较,更没可能会让一个连鞋都没有、脸上还带着伤口的女人一定得在这个时候掏钱。 她关上车门,又突然回头,视线趴在敞开的车门前,朝副驾驶的女人笑, “你还没跟我说你吃什么呢?” 女人手搭在车门上,撑着被阳光淌过的侧脸,“你喜欢吃什么?” 付汀梨弯了点腰去看女人搭在车座里的光脚,手背在腰后,思忖一会,说, “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然后她就去买了两个汉堡套餐,还有一双鞋。 那是一双不太好看的鞋,休息站常有也最常见的款式,炎热夏季里不常穿的棕黄色马丁靴,明明比女人的鞋码偏大,可后来甚至会时常将女人细嫩的脚踝磨得红肿破皮。 女人却似乎很喜欢,三天三夜的旅程中都只穿着这一双。 所以后来每次做完,付汀梨迷迷糊糊地,还没缓过来,但还是会很小心翼翼地握着女人的脚踝,有时候很随意地坐在酒店地上,有时候很艰难地挤在车里,就着月光,就着昏暗灯光,仔仔细细地给女人涂上药膏。 而女人却毫不在意,直到一根飘散着熟悉味道的烟燃烬,才在高密度的烟雾里撑着下巴,懒懒问她, “就这么在意?” 而在小镇买到马丁靴的那天,付汀梨在店里寻了一大圈,没找到合适的。 正踌躇着。胖胖的老板给她推荐这双,说是在公路上就得穿马丁靴,好穿又耐旧,穿旧了更好看——其实是店里卖不掉的库存。 可付汀梨还是买下,因为店里只有这一种鞋。就连尺码,她也是信了自己用副驾驶座位下地垫格子的目测,结果买了一双偏大的。 以至于女人每次穿着这双鞋走的时候,脚步声都很突兀,鞋后跟松松垮垮地拖在地面上,而女人却始终随性地穿着,丝毫不在意。 不像她,后来时常后悔,也许那时候她该回去问一下尺码,挑选一双更合适更让她坦诚无愧的鞋。 如果那样的话。 在她艰难拿着两个汉堡套餐,和一双宽大个性的黄色马丁靴回到车边时。 就不会频繁将自己的视线投在女人光着的脚上,也不必在后来反复想起被她握住的那截纤细脚踝。 可事情的发生从不让人预测。 付汀梨抱着这堆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直到将鞋放在了车门外,手里揣着两个汉堡套餐。才发现女人已经拿着那束从后驾驶拿过来的橙色花菱草。 巨大的风吹过汉堡纸袋,和在风中摇曳的橙色花朵。女人的头发被吹乱,她的头发也被吹得凌乱。 被发丝飘乱的视野里,女人蓦然伸手,手指并入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中,缓缓抚摸着,然后说, “你要不要和我做?” 迄今为止,付汀梨仍觉得那个场面记忆犹新。 不是因为女人手里有毒却漂亮成独一份的加州花菱草,也不是因为她在白色车门里突然托住她的下颌…… 而是因为她把这句明明听起来疯狂的话,说得像“你头发乱了”一样平静。 明明没有任何情绪,却性感得要命。 「汉堡套餐」 她们在黎明时分遇见。 到中午,她只是停车买了两个汉堡套餐和一双马丁靴,回来的时候,她就在问她…… 一个这样的问题。 两个汉堡套餐,汉堡都是简单的美式芝士牛肉堡,但一个是可乐和薯条,另一个是牛奶和鸡米花。 同人一起吃饭要分享着吃——这是她自小便从乔丽潘身上学到的学问,也一直觉得半份鸡米花和半份薯条加起来,便比单独完整一份要好得多。 她自小便贯彻这个道理,也一直记着,美味的事物要同人分享,同人分享的事物最为美味。 这其中,最高限度的,便是记忆。 在衣兜揣了几个小时的项链仍然冰凉,如同付汀梨在上海冬天永远捂不热的手脚。 再回到出租屋,她将项链再次扔到那个飞鸟雕塑上,去烧热水。 第一次用房东送的老式烧水壶时,接冷水溅了满身,又不知道分寸,接多了,水烧开了叽里咕噜地溢出来,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拿烧水壶,又被烫了一个水疱。 舍不得钱买烫伤膏,也没心思处理,水疱破了,脓流出来,伤口发炎肿痛,最后转成又痛又痒的冻疮。 前些天才看着好了些,但出去一受冷,回来端着刚烧开的热水,又开始痒了。 羊绒棕色手套还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付汀梨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戴上。 谁能想到,大明星送的手套,竟然被她端热水隔热用? 天光大亮,黎明湮灭。 但窗外那道清晰的界限并不会轻易消失,划在这些弄堂老旧街楼和熠熠生辉的高楼大厦区之间。 界限对面,是无处不在的孔黎鸢,是付汀梨曾经拥有过比出租屋大十五倍面积的工作室; 界限这边,只有付汀梨。 热水喝完,身子暖了一大半。她摘下手套,拿了手机出来,昨天聚会之后已经被拉进了微信群,这会群里正发着这一周每组的工作安排。 她默默回一句“收到”,退出微信,打开相册,注视了一会,不知从门缝隙外飘来,还是从窗缝隙外飘来的冷风刮得她耳朵疼。 呼出一口白气。 望了望窗外敞亮荒芜的冬天,以及在界限外化成一个小点的某个建筑。 曾经一个被命名为“加州”的相册,如今已经找不到踪影,就连“最近删除”,也早被她去车库之前清空。 /给我三千万,我保证对加州的那个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她压根说不出这句话。因为早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她出现之前,已经出现另一个她,将所有照片清空。 记忆是最高限度的分享。 但有些记忆,越分享,就越不受控。也就注定,只能泯灭在孤立个体中。 - 汉堡套餐却不一样,理当和人分享,才是美味。 正式开拍第一天,付汀梨赶去拍摄现场开工。 许是刚刚开机,片场气氛浓烈而充满激情,经昨天在聚餐上认识后,许多外面套着小马甲的人跟付汀梨打招呼。 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份汉堡套餐,棕黄色的外包装,封口处贴着贴纸,上面是孔黎鸢头像贴纸,一张在滑雪时的照片,还戴着头盔。 是孔黎鸢请客? 付汀梨刚冒出这个问题,不远处就有个人迷迷糊糊地看到她,然后眼睛一亮,高举着手朝她挥了挥。 她也高举着手朝那人挥了挥。 那人便眉开眼笑地跑过来,停在她旁边的时候还有些气喘,喊她, “付老师!” 便一股脑把自己手里拎着的两份汉堡套餐举起来,瞪着眼睛很困难地分辨出哪个看起来好吃一点,然后很谨慎地把自己认为的好吃的那份塞到她手里。 付汀梨不自觉地弯起月牙眼,“不是都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电影戏份不多的女配夏悦,刚满十八岁,刚刚出道——新的不能再新的新人,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着同等程度的热情,逢人便喊老师。 就是人有点迷糊。 昨天聚餐坐付汀梨旁边,愣是因为紧张一次筷子都没敢伸。付汀梨从乔丽潘这个生意人这里继承而来的自来熟发挥作用,她自己因为胃口吃不下,和桌上人都能浅浅聊几句,聊完了,还顺带着给夏悦转了下几下桌,让她够着能吃的菜。思来想去夹了块肘子给人,本来还觉得抱歉,给那么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夹了块肥腻腻的火锅炖肘子。 结果这小妹妹眉开眼笑地接下,没有一点架子地吃了一嘴油,然后笑, “谢谢付老师!” 原来不是社恐,只是慢热。 后面又出来上厕所,在大厅遇着夏悦,才发现这人出来上个厕所就迷路找不到包厢,见着她像是见着救命稻草,紧紧捞着,呜呜地说“这饭店包间长得一模一样,我找不到路,怕一开门全不认识”。 还是个路痴。 “对了付老师!” 耳边夏悦兴奋的声音飘过来,打断她的思绪,又似是被什么堵住,有个温暖毛绒的东西罩了上来。 付汀梨抬手摸了摸,摘下来才发现是个耳罩,棕色粗线材质,上面还绣着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她抬眼,便看到夏悦朝她嘻嘻笑, “我奶给我织了一大批耳罩,让我进组的时候给人送礼,我给其他熟的老师也送啦,你不用跟我奶客气!” “这耳罩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只有我奶织的才这么暖和,虽然看起来没其他品牌的好看,但上面这只小狗就是我家的小土狗!可爱吧!”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每句话的结尾好像都带着感叹号。 付汀梨把耳罩重新戴上去,夏悦还在乐呵呵地笑。 “那就先谢谢奶奶,你一定记着,帮我和奶奶和小狗都说一声,我很喜欢耳罩,也很喜欢你家小狗。” 她强调着,弯起来的月牙眼也没能收回来,又提了提手里的汉堡套餐, “还有这个,也谢谢你。” “这个不谢我!”夏悦说,“这是孔老师的爸爸请全剧组吃的,说是庆祝剧组正式开拍,感谢大家照顾孔老师!” “孔老师爸爸?”付汀梨问。 “对嘛,就是孔宴老师嘛!”夏悦说。 孔宴?那个营销号口中爱女如命的影帝父亲? 孔黎鸢的,父亲。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出现,付汀梨才迟钝地发现,拍摄现场到处是印着孔黎鸢头像贴纸的汉堡套餐,到处是人在讨论“孔宴”和“孔黎鸢”这两个名字。 可孔黎鸢本人却没有出现。 她环顾四周,人群嘈杂穿梭,好像没有人和她一样在疑惑这个问题。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似的,夏悦也跟着她转了一圈, “孔老师一大早就来了,现在不知道是在车里休息还是在和导演开会!” 话落,她的视线就被抓住——被路边搭好的一个防风棚,被里面停着的一辆黑色长款商务车。 孔黎鸢在里面吗? 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地冒出,旁边的夏悦被副导演喊走,冲她说了声拜拜。她抽出思绪,收回目光,和夏悦说拜拜。 再回头的时候,那辆停放的黑色商务车就已经消失,仿若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过在或不在,都不关她的事。 照片都删完了,吃孔黎鸢一个汉堡套餐不过分吧?本来在加州,孔黎鸢就不知道吃了她多少个汉堡。 付汀梨轻飘飘地想着,正好没怎么吃早饭,便想寻个角落把汉堡吃了。 还没到开工时间,正好现场美术组都坐在一块,摆了张折叠小桌,和几张折叠椅子,一块吃着汉堡喝着热奶茶。有人叽里咕噜地喝了一大口珍珠奶茶,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巴, “真羡慕孔黎鸢,一出生就有这么一个爸,不愁吃穿不说,还给她把所有的路都铺好……” “人家是一出生就在罗马,又是孔宴和姜曼唯一的女儿,孔宴哪里舍得让孔黎鸢吃苦,老父亲不就是这样,独生女走到哪里担心到哪里,上个剧组孔黎鸢不小心伤了腿,孔宴还过来陪了几天,硬是等孔黎鸢腿好才回去……” “嘶啦——” 拆包装的声音撕开了那些细碎的讨论。付汀梨坐得离了远一些,没加入这个话题。有人凑过头来问她“是不是?” 付汀梨戴着耳罩,这些声音离她有些远,刚想说些什么,就有人就替她回答,“她刚回国呢,哪里知道这些?” 提问的人便嘟囔着一句“也是”,别开头去。 被打断了一遭,付汀梨又坐远了一些,盯着自己手里只来得及打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汉堡,有点下不去嘴。 上海真是一座极为凉薄的城市,冷风一吹,原本热气腾腾的芝士牛肉气息,都在几秒钟内变得冰凉黏腻。 付汀梨叹一口气,风扑簌簌地吹着她的脸,和破破烂烂的包装袋。 可她现在蹲在拍摄现场的路边,脚都蹲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何食物都能一口咬下去永远是恒温的大小姐,哪里有什么嫌热嫌凉的资格。 就在这个时候,有辆车缓缓开过去,好像又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里面的暖风遥遥吹过来,糊了她一脸,引起周遭一片喧哗。 混乱中,有个嘴里咬着牛肉的人笑着喊一句“谢谢孔老师的汉堡!” 接着静了一会,一道含笑却又显得平静的声音在远处出现,“不用谢。” 原本低头盯着汉堡的付汀梨顿了一会,才抬起头,往外去看车,飘摇的视线却被近处的身影拽了回来。 有双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长靴的纤细高挑长腿,轻而慢地迈过来,已经停在她的面前,离她只差几步。 然后是一截白皙细瘦的手腕,从单薄袖口探出,有道声音出现在她被风吹得寡凉的头顶。 ——是孔黎鸢。 “你先拿给我。” 这样一句话,听起来像请求,又像命令。但因为那种无足轻重的语气,好似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付汀梨试着将视线聚焦,发现孔黎鸢的目光正清晰地悬在冷空气中,将她不容置疑地抓住。 以至于她完全没办法说——嘿,这是我的汉堡,你已经抢走我一个汉堡了,怎么还能抢第二个。 你是强盗吗孔黎鸢。 而只能下意识伸手,将印着孔黎鸢头像的汉堡套餐递给孔黎鸢本人。 孔黎鸢接过,走了几步,很干净利落地将整个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大概是位置偏僻,孔黎鸢的动作又快,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在角落的发生。 除了付汀梨。 她愣了半晌,看着孔黎鸢光明正大并且毫不在她面前掩饰的动作,看着孔黎鸢被隐在长直黑发下的侧脸。 表情有些朦胧,让她摸不准。 这到底是请全剧组吃汉堡的孔黎鸢,给剧组工作人员送咖啡送手套笑着说不用谢的孔黎鸢,走过来对每个工作人员礼貌问好的孔黎鸢,把对外形象管理当成工作的孔黎鸢…… 还是加州那个,明知道花菱草有毒,还直接伸直手拿着花在车里吹风的女人……让人永远难以预料她的下一步举动,让人永远无法琢磨,却又隐藏得极好。 可不管是哪一个,为什么偏偏就抓住落单的付汀梨,把她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的汉堡扔出去? 这件事发生得太快太隐秘,以至于除了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付汀梨,没有第二个人看到,也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 孔黎鸢在和一个垃圾桶对峙,或者是说,和被扔到垃圾桶里的什么东西对峙。 这种对峙短暂又孤立,就像液体的凝固只发生在一瞬间。 以至于连这件事的另一个主人公,付汀梨也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生气的时候。 孔黎鸢就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许是瞥见她有些咬牙切齿的蓄力。离开之前,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而后又敛起。 飘过来一句话,把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结论堵回去, “等会还你一百个。” 「巴斯光年」 在还一百个汉堡之前,孔黎鸢先还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粥,才没让付汀梨当场大喊“孔黎鸢你这个强盗”。 ——当然,这只是孔黎鸢在看到付汀梨那副类似于咬牙切齿的表情时,怀疑她会这么说。 晚上下戏。孔黎鸢踏上车,就瞥到付汀梨和夏悦手挽着手一块走了,头上还都戴着一个棕色的粗线耳罩。 听说是小姑娘奶奶亲手织的,孔黎鸢走了一路,便看到一路都有人戴着耳罩揣着衣袖,嘴里说着还是老一辈织的暖和。 可被助理荣梧拎到她面前的,是一盒山参,精致的礼盒装,昂贵的四位数价格。在外面一吹冷风,外包装还冒着凉气,冻得手都拿不住。 这是夏悦的第一部电影,刚满十八岁的少女生涩而谨慎,像刚刚冒尖的新苗。 给剧组工作人员送耳罩是奶奶和少女的心意;而给剧组演员和导演送的礼,却只能听从经纪公司的安排。 当然,和她送给全剧组的全套代言护肤品并无二致,起码人家的心意是在的。 将山参礼盒随意放到车上,孔黎鸢才发现,手提袋里似乎有什么小东西晃来晃去。 她拿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去。 停了一会,问前面开车的助理荣梧,“吴导演那个综艺是不是下周艺人档期凑不到,缺个人,问我有没有推荐的新人可以补位的?” “对啊。”荣梧点头,“我们正巧还没回复呢,孔老师是觉得夏悦可以?” 孔黎鸢“嗯”了一声,整个人隐在后车厢阴影里,一边戴耳环一边说, “镜头肯定没多少,也就能刷个脸,也有可能一剪没。你就先把夏悦经纪人的联系方式推给他吧,让他们自己联系。” “好。”荣梧谨慎地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 “我们还有十分钟到,孔老师你要不要稍微眯一会。” 孔黎鸢戴耳环的手停顿了一会,然后缓慢松开。 白色珍珠吊坠像散落的光点,拨开空气中高密度的沉默。 “好。”她说,却还是看着窗外,看光怪陆离在眼中流淌。 十分钟的车程比想象得要快,很快就到了杂志拍摄的摄影棚。已经将近九点,棚里灯光敞亮,和白天并无一二。 孔黎鸢换了身衣服,紧身单薄的吊带背心和长牛仔裤。棚里没有空调,又是寒风侵肌的大冬天。 所有人看到孔黎鸢穿着这身走出来,都倒吸一口凉气。 可孔黎鸢从不怕冷,比这还恶劣的天气状况她不是没遇到过。 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穿着好几层羽绒服,睫毛都冻成冰花,她能为一个镜头在冰天雪地里站四个小时。 何况这还是室内,没有大风没有冰川。 她能站在打光板前,腰背挺得笔直,一边揣摩着《白日暴风雪》的剧本,一边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全程眼睛都不眨。但却因为一阵冷风想起一个人,那个人说,和她完全相反,受不了一点冷,还为了躲冬天跑到加州去。 今年上海冬天出奇的冷,却要平白无故跑回来挨冻。 肩上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打断她的思绪。她以为是荣梧给她找来外套,抬头一看。 迎上面前男人责怪的眼神,灰白背头,气质儒雅,衬衫马甲, “都还没正式开拍,怎么不多穿点?”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脱下孔宴的外套,按到他手里,“我自己带了衣服。” 然后又看到刚刚去拿外套的荣梧,正一脸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件长款羽绒服。 显然是荣梧先来的。孔黎鸢接过羽绒服披上,侧头和荣梧说, “下次遇见这样的情况直接喊我,别傻傻在旁边站着。” “孔宴老师真是疼女儿,大冬天的您自己也穿件羽绒服啊,别冻着了。”一旁的化妆师说着场面话。 “她们小姑娘家家的更怕冷一点,我倒是不碍事。”孔宴摆了摆手,把西服外套穿了上去。 这次杂志封面的拍摄主题是两人一起。如孔黎鸢所料,一到拍摄现场,孔宴又开始做些表面功夫。 他似乎爱女如命,似乎在姜曼车祸离世之后将孔黎鸢当成自己唯一的寄托。 一旁的荣梧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每次孔宴出现,孔黎鸢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差。 现场紧盯着这里的人里,也只有荣梧能瞥见孔黎鸢藏匿在表面情绪下的千分之一真实。 例如现在。 孔宴将手随意地搭在孔黎鸢肩上,笑眯眯地说,“我就这一个女儿,可不能被冻着了。” 听了这句话,浮现在孔黎鸢脸上的,不是其他人以为的父慈女孝,而是一种似有似无的嘲笑。 - 拍摄结束,已经快到凌晨。 荣梧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车里黑漆漆的,她以为孔黎鸢还没上车,结果一拉开车门,人已经在车里坐着。 车内没开灯,也照例没开空调,冷得像是漆黑的冰层。有路边车灯缓慢淌过,在孔黎鸢朦胧昏暗的侧影里明明灭灭。 “孔老师你在啊?”荣梧愣了一下,“不过怎么不开灯?” “我没开灯吗?”孔黎鸢心不在焉地抬眼看,“好像是忘了。” 说是忘了开灯,可车载音响却打开了,正放着一首歌。 欢快吵闹的节奏,装满热情和阳光的旋律,不像是孔黎鸢会听的歌。 荣梧坐上车,听了几句就能将那“Califrnia”的调子哼出来。 转动钥匙,发动车,却发现车钥匙下多了个钥匙扣,浓眉大眼的紫色脑袋。 “怎么突然多了个钥匙扣?”荣梧惊讶出声,“还是巴斯光年?” 后座的孔黎鸢听到,飘摇车灯淌过,隐在黑暗里的眼变得清晰, “送山参的盒子里装着的,估计是夏悦背着经纪人悄悄塞的。” 一秒后旁边的车开远,她又隐进无限昏暗中。 所以这就是孔黎鸢推荐夏悦去综艺的原因?就因为一个巴斯光年钥匙扣?还是因为那盒山参? 可四位数的山参,怎么看也和巴斯光年钥匙扣搭不到一块。 一路上,荣梧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到底是因为什么。直到红灯停车,她瞥见个汉堡店。 下意识往后看,注意到孔黎鸢的目光也停在街边汉堡店上。心里有了数, “要我明天买个汉堡赔给汀梨吗?” “汀梨?”孔黎鸢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敏锐,又似乎比任何人都要迟钝。 “对啊。”荣梧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出了声,“她不让剧组的人喊她付老师,说是还年轻着,都没当过老师也没教过别人什么,就让大家喊她汀梨。” 孔黎鸢“嗯”一声,仰靠在头枕上,没再继续往下说。 就在荣梧以为孔黎鸢不想多说时。孔黎鸢却又出声了, “那碗粥,她吃了吗?” - 付汀梨把那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碗红豆莲子粥,料满鲜香,软软糯糯,热气腾腾。 纵使没吃上人人都有的汉堡套餐,付汀梨也轻易原谅了孔黎鸢。 大概是许久没有吃上这么一份热气腾腾的食物,又大概是上海的冬天实在太冷。 以至于她回到家,还时不时想起那个让孔黎鸢驻足的垃圾桶。 在孔黎鸢走后,她去垃圾桶那边看了一下,里面就应该是垃圾桶应该有的景象——满桶的垃圾,外包装、奶茶瓶、汉堡盒……贴着孔黎鸢头像贴纸的包装袋到处都是。 孔黎鸢却和这些东西短暂对峙,偏偏还被付汀梨察觉到。让她不免有些在意: 孔黎鸢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容不得她多想,“一百个汉堡”就找上门来了。 孔黎鸢的助理荣梧从剧组群里加上她的微信,申请语是: 【汀梨你睡了嘛,一百个汉堡来了】 她当时缩在被子里,正睡不着,望着那扇透明玻璃窗,楼上的小孩不知怎么,一直在叫喊哭吼。 她正烦着,想着要不要上去骂人。于是好奇地通过申请:【什么一百个汉堡?不是已经还粥了吗】 荣梧秒回:【我们孔老师说好了一百个就是一百个,不会食言的】 这倒的确是孔黎鸢的风格。付汀梨生过冻疮的手又开始痒了:【那要怎么还】 荣梧:【你要是现在还没睡的话,就可以还】 荣梧:【外卖员已经到你家楼下了】 一百个汉堡?就在楼下? 付汀梨“噌”地一下从床上起来。 望窗外看一眼,是被冷空气绑架的街道,悬在空中孤零零的电线,和停放在过道里拥挤陈旧的摩托车。 这条街像是几个月没有等到主人,风吹雨淋,从来没被开走过。 空空如也。哪里来的外卖员?正这么想着,手机又震出两条回复: 【不过因为一百个太多,人家只能开车过来,但好像车进不去,就停在那个拐角的地方,可能你得下去拿一下了】 【小猫对手指.JPG】 上海的冬天从来阴冷多雨。 付汀梨下了楼才发现,外面还飘着些细小雨丝。本来想着一百个汉堡怎么着也不好拿,于是下楼一切从简。 穿了双棉拖鞋,随意套了个外套,看到羊绒手套时犹豫了一秒,却还是没戴。总不可能真的戴着羊绒手套去拿一百个汉堡吧? 她只戴了夏悦送她的耳罩。 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跑过飘摇的雨丝和寒冷的冬夜,往巷口跑。 已经差不多是深夜,小巷里都没什么过路人,路灯下雨丝缭绕成黄色灯雾,却又因为小巷阴旧,老旧光线中带了点绿。 像老电影里迷幻的黄绿色镜头,又像一副落寞狼狈的油画。 付汀梨手挡着头,闷头跑到巷口。模糊间看见个人影等在街对面,在细蒙蒙的雨丝中靠着一辆车。 还没等视线在雨雾中聚集。一辆卡车恰好从她身前擦身而过,巨大轰鸣声成了这个类似油画的镜头的背景音。 黏腻雨丝缠绕着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飘起。她有些气喘,抬头去望对面,视线一点一点聚焦。 卡车擦过留下风的呼啸,对面那个高挑人影也从恍惚变得清晰。 女人靠在车边,点着一根快要燃烬的烟。 望住她的表情隐在离去的车灯下,足以作为这部陈旧老片里的结尾定格镜头。 付汀梨裹了裹自己随便抓出来的外套,转了转被雨水溅了些泥的拖鞋。 果断转身。 却被身后的一声叹息抓住。她转头,便看见孔黎鸢站在弥散烟雾里,表情有些凉地说, “我还抵不过一百个汉堡的?” 「雨雾梦境」 这部老电影终结于雨雾里的细微末节,摩托车,路灯,沥青街道,还有一根正在燃烧的烟,被矜贵又散漫的女人捻在指尖。 也被风吹着,忽明忽暗,像是一切都被遮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而点燃的烟是雾纱上唯一一个洞。 赤红的,滚烫的洞。 孔黎鸢在这个洞里朝她笑,像一场无处安放的梦。 一辆摩托车在她们中间轰鸣而过,带起的风似乎将这个洞的裂口撕得更大了。付汀梨觉得两人站在街道对面说话有点傻。 认了命,走过去。 孔黎鸢看着她走过来,非但没有把烟掐灭,还在她面前慢慢吐出一口白雾。 被雾挡着的脸隐在长直顺发下,逐渐由恍惚变得清晰,就在她眼前。 “孔老师不是闻不惯烟味吗?” 烟雾环绕,付汀梨看清了孔黎鸢手指中间,雪白细烟的滤嘴处,几个熟悉的字母。 还是那个牌子,上海很少见的牌子,不像是会出现在孔黎鸢手指间的牌子。 “不是闻不惯烟味。”孔黎鸢懒懒地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 “是只闻得惯、也只抽得惯这个牌子。” 燃烧的烟尾忽明忽灭。付汀梨才发现空气中的雨雾已经变小,索性收起挡在头上的手,插进衣兜里。 用拖鞋踩了踩浸湿的地面, “哦,还是少抽点烟的好。”说了这句,又觉得人家的事自己瞎管什么,便又补充, “不过孔老师压力大,时不时抽几根也可以,我只是随口一说。” 孔黎鸢又笑一下,笑声像是溺在这场微不足道的雨雾里。 她难道心情很好吗?怎么一晚上动不动就笑。付汀梨古怪地想。 “这件事你别怪荣梧。”等笑完了,孔黎鸢说。 “嗯,知道,怪你。”付汀梨说着,还偷偷在心里补一句: 怪你让我穿着拖鞋和随便抓来的外套,和还没卸妆、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一起站在街边。 “荣梧本来不想干这事,她和我说,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么大半夜楼底下真的是一百个汉堡呢?” 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兼女骗子,在给她的同伙洗脱罪责。 付汀梨回,“那她最后为什么还是配合你?” 烟雾弥漫,夹杂着些湿气,好像是头顶横七竖八的电线,滴了滴水到付汀梨的睫毛上。 孔黎鸢望着她。 直到她睫毛上的水汽滴落,氤氲了世界的雾水。她抬手去擦,看见孔黎鸢率先伸出了手,拭去那层雾。 女人柔软的、夹杂着淡淡体温的手指从眼前擦过,仿佛和她的眼睛没有过交际。却又留下一个清晰慵懒的笑, “因为我和她说,你会信的。” 付汀梨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视野重新变得有些恍惚,她看到靠在车前的孔黎鸢走远了几步,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 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烟味已经淡了许多。这本来就是一种烟味很淡的烟,被风一吹就散。 爱抽烟的人不喜这样有些甜有些淡的味道,不爱抽烟的人什么烟都不爱。 可孔黎鸢却只抽这个牌子。 回过神来,身后靠着的车已经发动。已经上车的孔黎鸢透过后视镜看她,和她说, “上车。” “去哪儿?”付汀梨下意识问。 “不是还有一百个汉堡吗?”孔黎鸢反问。 真带她去吃一百个汉堡?还是说又在骗她?不过她身上又有哪点值得孔黎鸢大费周章地骗呢? 付汀梨在后视镜里与孔黎鸢对望,思考着现在回到出租屋楼上那个小孩嘶吼声已经暂停的可能性,以及就这么放孔黎鸢一个人去自己明天还能进得去拍摄现场的可能性。 这是个极难得出结论的问题,以至于在她回答之前,孔黎鸢先回答了。 她的回答似乎只是一个笑,很轻,却仿佛让雾气在后视镜上弥散。 而四溢雾气的后视镜又将车内车外的她们,折叠进同一个世界。 这是孔黎鸢今天晚上的第四个笑。付汀梨意识到这点,然后又听到孔黎鸢说, “好像是有些晚了。” 声音低了下去,“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去。” 付汀梨选择先上车,在暖烘烘的车内空调里问还没问完的问题, “那要是我没有相信荣梧的话呢?要是我现在转头下车呢?” 虽然她确实相信了,并且都没怀疑过她拿着这一百个汉堡要怎么消化,就像上了车她才反应过来,孔黎鸢说的一百个汉堡应该不是真的一百个。 “那我回去不就好了?” 到了车里,孔黎鸢的声音莫名显得有些空,也许是付汀梨还戴着耳罩的原因。 她刚想把耳罩摘下来,又听见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 “只是路过,正好下来抽根烟。” 摘耳罩的手顿了顿。她干脆不摘了,就这样戴着也挺好的,暖呼呼的,免得把她的迟钝停滞泄露出去,平白冻坏了耳朵。 原来只是路过。 也挺好的,只是路过下来抽根烟,顺便记起来要还她汉堡的事情。 她是该庆幸孔黎鸢这样说。 付汀梨佯装打了个哈欠,将这个话题带过去。目光却忍不住打量着孔黎鸢现在开着的这辆车。 和上次送她回来的车不一样,又换了一辆,车内饰却还是一样的低调沉敛,一切都是全黑的,除了…… 车钥匙上挂着的浓眉大眼的紫色脑袋。 巴斯光年?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以至于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平白无故怎么会看到巴斯光年,在孔黎鸢的车里? 兴许是注意到她有些发愣的视线,在她提问之前,孔黎鸢却先回答了, “有人送的,车钥匙总是不知道扔哪,就用上了。” “夏悦?”付汀梨问,她看到夏悦在送礼给剧组演员的时候,背着经纪人偷偷在礼盒里塞的,朝她吐吐舌头说“巴斯光年天下第一可爱”。 “不是。”孔黎鸢拐过一个弯,说,“夏悦送的那个在公司车里用了,这个是……” 她望她一眼,“其他人送的。” 付汀梨迟钝地点点头,没有深入去问这个“其他人”是谁,而是又打了个哈欠,好像自己刚刚佯装打哈欠的报应来得飞快。 “困了?”车在懒散的雨雾里前行,孔黎鸢的声音飘到耳边。 付汀梨又打了个哈欠,眼皮有些犯困地耷拉着, “是有点。” 车速好像伴随着这句话慢了下来,车里的暖风也似乎消融成了暖热奶油,舒适地淌在空气里。 “那睡会吧。” 听了孔黎鸢这句话,付汀梨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真的睡着了。 奇怪,明明在那个空荡的出租屋,楼上楼下的一丁点声响,墙体里的石子音、隔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楼下卷闸门呼地拉下来的声音……都能让她瞪着眼竖着耳朵听,然后心烦意乱地想拿刀砍人。 可到了车上,外头车声呼啸,午夜街头仍旧嘈杂,尖锐的汽车鸣笛,不知从哪传来的吵闹警笛,路过时溅起的哗啦啦水声,鼎沸喧闹的夜生活男女在路旁大笑……她反而睡得安稳。 这会她以为,这两者区别在于噪音和白噪音。 后来才知道,出租屋里,泯灭她睡意的是二十平米的孤寂,是望不到未来的恐惧。 而车里,安抚她睡意,将她沉甸甸压入睡眠的,是在她旁边开车的孔黎鸢。 还有一场短暂而光怪陆离的梦,将所有元素揉杂在一起。 梦里是加州,是敞开明亮四溢着阳光的公路,是张扬摇摆的花菱草,是她双手扣紧方向盘,将歪到不知道哪去的车拐到正道上。 是坐在副驾驶,手肘撑在车门,在敞开的车里望着她畅快大笑的女人,是抚过她金色头发的温热手指,是女人笑着问她, “你要不要和我做?” 梦里的她开着车,觉得自己好像掌舵人,不知前方去向。 但心底尤其酣畅,似乎是因为知道就算不管去哪,悬在她们头顶的,也始终会是一轮崭新的太阳。 在车里进行的梦永远鲜活生动,以至于当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突然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朦胧而恍惚地睁开眼,飘摇车笛在耳边响彻,尖锐地戳破梦和现实的分界线。好像虚化的雨雾正在被雨刮器一点一点拭去 ——孔黎鸢正在车里望着她,背对着街边明亮如黎明的光线。 手似乎恰好悬在她的头顶。 付汀梨眨了下眼,视野被困意覆得模糊,好似充斥水汽。水汽里,她看着车外的黄色灯光融成半透明的黄油质感。 淌落在昏蓝色车厢里,淌过孔黎鸢侧边的发,深邃的眼,饱满的唇珠,纤长的睫毛…… 她眼底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她向来看不懂她。 以前,她看不懂她在第一次见面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她看着那些似是半透明质感的光,最终从孔黎鸢睫毛上淌落下来,滴到她的眼底,缓慢晕开。 仍然看不懂孔黎鸢为什么望着她,用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悬空的手终于落到她头上,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说, “你头发乱了。” 「呼吸路灯」 不过这大概是因为她睡懵了。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发现孔黎鸢已经收起那副让人费解的表情。 按开她的安全带,漫不经心地笑,然后问她, “就十分钟的路,还真睡着了?” 一边说,一边戴上口罩,隐去自己的所有表情,像是刚刚那个表情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睡了多久?”付汀梨恍惚地问。 孔黎鸢松安全带的动作顿了一下,“十五分钟吧,不算久。” 十分钟的路程,她睡了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早在五分钟之前,她们就已经到了。 这五分钟里她在睡觉,孔黎鸢没有把她喊醒,那孔黎鸢不会一直在看着她吧? 还没等她想通。孔黎鸢就下了车。 付汀梨反应过来,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拨走,跟着下车,进了街边汉堡店。 已经是深夜,空调风呼呼地驱散夜寒,店内只有零星几个员工和顾客。点了单,她们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落座。 一份汉堡套餐——芝士牛肉堡,半份鸡米花和半份薯条的拼盘,一杯牛奶。 “我问了,可乐现在只有冰的,你喝不了。”落座之后,孔黎鸢把之前穿着的羽绒服脱了。 现在只穿着件敞开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白色内搭,慵懒而凄冷地贴紧皮肤。 像是刚从拍杂志的现场赶过来,外套和内搭都薄得跟纸片一样,被风一吹,哗啦啦地敞着锁骨处的大片皮肤。 光是看着,付汀梨就不自觉地裹紧了自己的衣领,庆幸自己抓了件外套出来。 “你这个呢?”孔黎鸢指了指她的棕色粗线耳罩,像是很随意地问,“戴了一路还不够?都到室内了还不愿意摘?不嫌堵得慌?” “不摘,冷。”一连三个问题,被付汀梨很随意地答了。 孔黎鸢不说话了,敞在口罩外的眼直盯着她,直把她喝的一口牛奶给盯得进了喉咙。 她不小心呛了一下。 孔黎鸢才又笑,仿佛看她受罪是件很好笑的事情似的,却又好心地给她递了张纸。 然后在她想要喝牛奶的时候,抢先把她的那杯牛奶端过去,扯下口罩,动作很慢地喝了一口。 被呛到的付汀梨仿佛视力变好了,她似乎能清晰看见,乳白液体顺着孔黎鸢的唇,淌过每一寸线条,流过不厚不薄的唇珠。 或许不是视力发挥效用,而是鲜活的记忆通过口腔里的淡牛奶味道,产生普鲁斯特效应。 让她想起,她们某次共享一杯牛奶时,她只小小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完全吞咽口中的淡软奶香,就被孔黎鸢堵住,轻滑过她口腔的每一寸。 就好像,淌过她口腔的醇香气息,都曾从孔黎鸢不厚不薄的唇部线条、饱满而年轻的唇珠上淌过。 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如此。 她看到自己软顺的金色碎发,落入孔黎鸢微凸起的、汗津津的蝴蝶骨。 而孔黎鸢喑哑而慵懒的声音,像一片软烂的云,贴在她的锁骨, “是这样吗?” “食物要同人分享才最美味。” 注意力回到上海街边的深夜汉堡店,孔黎鸢将空了半杯的牛奶推过来,目光不咸不淡地抓住她, “不是你说的吗?” “我感冒刚好。”付汀梨提醒孔黎鸢,然后又默默拿过汉堡,“要不要掰一半给你?” “不会传染我。”孔黎鸢说,而后又摇头,“吃不了,明天要拍个大特写,得从现在空腹,不然会脸肿。” 这个女人在感冒病毒面前也这么不讲道理吗?竟然命令感冒不要传染自己。 付汀梨咬一口汉堡,“那你还喝牛奶?” 孔黎鸢笑一下,言简意赅,“从喝完牛奶开始空腹。” 又加一句,“怕你一个人吃觉得尴尬。” 于是就抢了她半杯牛奶喝,一如既往地矛盾,有始有终地妄为。 付汀梨叹一口气,看着眼前的薯条和鸡米花拼盘。她能相信,孔黎鸢的确是考虑过“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 “你今天心情很好吗?一直在笑。”她问。 “不算好。”孔黎鸢似乎是笑着回答这个问题的,又似乎没有笑。 付汀梨点点头。 就好像孔黎鸢无论有多矛盾、跳脱和模糊,在她这里都很容易被理解。 也好像她本就是一个特别宽容,且没有好奇心的人。 她没有再继续问。但孔黎鸢却主动提起,“你为什么不问我?” 付汀梨被店里的空调烘得舒适,被熟悉的芝士牛肉汉堡塞得暖呼呼的, “问什么?” “我以为任何一个人,无缘无故被扔了手中的食物……”孔黎鸢说,“起码都会生气,或者是问一句为什么。” “哦这个。”付汀梨吃得有些噎,很自然地接过孔黎鸢递过的牛奶,喝了一口,费劲地处理完剩余食物。 笑了一下,说,“没必要吧,你付的钱,我白嫖,你扔了一个还赔我一百个,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不过现在两清了。”她指了指手里剩下的半个汉堡,没想过孔黎鸢说的一百个真的是一百个。 “那如果我说……”孔黎鸢注视着她,“汉堡不是我付的钱,所以才扔了你手里那个。” “不奇怪吗?” 付汀梨才想起,剧组的汉堡是孔宴请客,她说“孔黎鸢付的钱”,还是和事实有出入的。 “那我呢?”付汀梨吃饱了有些困,声音里带着倦,“真的信了荣梧说的一百个汉堡,穿着拖鞋和随便抓来的外套,跟你一个女明星半夜出来吃汉堡……” “不奇怪吗?” “是我骗你出来的。”孔黎鸢说。 “那又怎样,还不是因为我想坑你一顿。”付汀梨坦诚地说。 当作“删照片”的代价。 没有胆量去要三千万,吃顿汉堡总没问题吧。 孔黎鸢笑了,很轻,这已经是今天晚上数不清的笑。似乎是因为她的敞亮,孔黎鸢脸上的笑也变得敞亮。 不像之前那般模糊。 似是一支阅后即焚的烟,没有火焰,却平白无故燃起来。 燃烬后,是一声极为轻的叹息。以及匿在余烬之后的一句, “过得还好吗?你。” 付汀梨因为这句话变得有些恍惚。 这似乎是一句标准的、重逢之后的问候语。 但自她回国,自她家里发生变故,却没有任何人。想起问她这句话。 旧日好友因为撤资的事情闹掰;所有年轻沸腾的热血被压缩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内;钱财和好友、鲜花和梦想……过去拥有的一切都被活生生刮去“付汀梨”的姓名。 目睹她被一场病折腾得惨白破败的李维丽给她找来工作,却也不敢提及“过得好不好”这样的字眼;在电话那边焦头烂额的乔丽潘,心疼她在国内一个人单打独斗,但也因为她总是瞒报近况,于是电话总是挂得匆促,没来得及提及这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从大小姐沦落到现在处境的她过得不好。 好像所有人都很难去在意这个问题。 以至于她完全没想到,第一个问她的,会是孔黎鸢。 她迷茫抬头,模模糊糊地知道,原来无论是谁问起,这个问题都只会有一个答案。 “我运气挺好的。” 她讶异自己竟然是笑着说的, “我妈破产负债,但债务都没落到我头上。回了国工作室告吹,但老同学又给我介绍了个活,你们剧组还过得去,合作的女明星也挺好说话,至少没小气到给我穿小鞋。住的出租屋没有空调有点冷,但能半夜出来坑到一个牛肉芝士汉堡。” “听上去是不是还不错?” 她坦诚地笑。孔黎鸢的目光很轻地落到她的笑上, “坑人也不知道多坑的。” 付汀梨愣住,伸出白花花的手心子,“那你给我三千万。” “我是挺有钱的,但不至于大方到这个程度。”孔黎鸢叹一口气,“下次记得多吃两个汉堡。” 拿起外套起身,经过她的时候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走吧,送你回没有空调还有点冷的出租屋。” 车在巷口外的街道停下,熟悉的位置。 外面没再下雨,只是空气中仍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很像是雨呼吸过的后遗症。 付汀梨从车里钻出来,被刮过来的冷风吹得弯腰咳嗽几下。 这是那场重感冒的后遗症,让她弱到被风一吹就咳,肺都成了筛子。 关了车门,转身。身上就多了件外套,轻盈的羽绒服,把她成了筛子的肺又好端端地裹住。 她抬头,发现孔黎鸢也下了车,就站在她身前,还穿着那件薄得跟纸片似的牛仔外套,脸不红气不喘的。 她以为孔黎鸢车里有空调,于是好心把羽绒服借给她。结果走了几步,发现孔黎鸢还在跟着她往巷子里走。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去认个门。” “认什么门?” “去看看没有空调有点冷的出租屋在哪里。”孔黎鸢说,“剩下的九十九个汉堡让外卖员直接送到家门口。” “真要还一百个啊?”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瞥她一眼,“听了你现在的境遇,良心不安,欠债不还说不过去。” 付汀梨“嚯”一声,“孔老师还是比我想象得大方,扔一还百,那你能不能把我的所有东西全扔一遍?” “你还想让我扔什么?”孔黎鸢笑出声,在黄绿色路灯下显得有些散漫,“我考虑考虑,也不是不可以。” 场面比她想象得好看,孔黎鸢跟着她走在这条被摩托车单车挤满的小巷里,头上悬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绳,远处突然不知哪个窗户砸了个啤酒瓶下来,噼里啪啦的。 ——就好像她们从未拥有过加州,从来都只是付汀梨和孔黎鸢。这两个人只在上海的冬天相遇,中间没有隔着任何情感。 付汀梨觉得自己至少不应该穿着孔黎鸢的羽绒服。刚要脱下,却被孔黎鸢按住。 “你不冷啊?”付汀梨问。 她看着孔黎鸢敞开的薄牛仔外套,里面的皮肤似乎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白皙细腻,连鸡皮疙瘩都没有。 从巷口到出租屋楼下还剩一段路。孔黎鸢说话的时候嘴里好像都没有白气,双手很随意地抱住胳膊, “有人都张口闭口一个女明星了,难道没听说过女明星可以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待四个小时拍摄,也可以穿着礼服在寒风里走红毯吗?” 付汀梨被她一句话堵回去。 孔黎鸢瞥她一眼,又说, “刚刚拍杂志封面,室内没有空调,我换了十几套衣服,拍了三个小时,最薄的一套是吊带和牛仔裤,这三个小时我都可以不冷,现在这么一小段路当然也可以不冷……” 付汀梨默默听着,停住脚步,下巴胡乱地蹭着羽绒服柔软的领口。 孔黎鸢在前面的冷风里走着,薄牛仔外套被风吹得鼓起,长直顺发也被吹得飘起来,像一场轮廓模糊不清的雨。 其实付汀梨从未搞懂过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过往,到底是随意,还是要强。 只知道,无论孔黎鸢呈现给她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她崇尚的,都只是自己的真实。 她呼出一口白气,蹭着拖鞋走上前去。 孔黎鸢说完,听着付汀梨磨磨蹭蹭地从后面走过来,拖鞋吧嗒吧嗒地由远及近,像那双曾经踏过加州一号公路的马丁靴。 巷边的一盏路灯啪地一下熄了,发出一声似乎被冻裂的声响。视野暗了下去,晕成模糊迷幻的暗黄。 她回头,拖鞋的吧嗒声停在身侧。 然后是盖到肩上的羽绒服,没有男性西服外套的刺鼻味道。 只有年轻女人松软而湿润的气息,很淡。但很快,气息变得更浓。 垂眼,是一双温和从容的眼,往上仰着,视线好像飞过她的头顶。 直到她一整晚都暴露在外的双耳,完全被暖绒的粗线耳罩笼罩住。 面前的人才将手从她耳边收回,冻得发红的手指沉默经过她的脸侧。 “可以不冷,可以不穿,可以吹风,可以在零下二十度拍摄……” 付汀梨叹一口气, “说一万遍‘可以’,就真的会不冷也不怕冷吗?” 说完后很随意地转身,拖鞋的“吧嗒”声又出现了,一下一下,踏在静谧的小巷。 刚刚冻裂的路灯好像还残余着一点呼吸,一下暗,一下明,混杂着呼吸的白气,有些模糊地照着付汀梨的背影。 ——以及那双一摘下耳罩,就被寒风侵蚀着、缓慢冻红的耳朵。 孔黎鸢盯着那双耳朵。 耳廓周围的年轻气息还残余着,让路灯的呼吸变得遥远又怅然。 一个受不住寒冬侵蚀的人,却忍着被冻红的耳朵,将捂热的体温让渡给了她。 年轻女人的给予宽容而豁达,撤离却坦荡而残忍。 像极了一次代偿的耳鬓厮磨。 「孔黎鸢」 想到耳罩是她人所赠,走到楼下单元铁门的时候,付汀梨踏上两级阶梯。 又转身回头嘱咐, “只是借你,要还的啊,别人送的礼物,转赠不太礼貌。” 孔黎鸢站在阶梯下,在昏黄灯光里望着她笑。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似的, “看来你是不打算邀请我上去了?” 单元楼下的声控灯似乎是坏了。付汀梨在台阶上跺了两下脚也没反应。她干脆认命,指了指头顶的一片漆黑, “这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我住那层的楼道灯也坏了,你跟着我摸黑爬上六楼看我掏钥匙掏半天有什么好处?” 她住的公寓属于老式单元楼,设施老旧,单元门下延出一截短檐,用处不大,平日里倒没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而此刻,却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不由分说地隔断出两个世界。 ——靠的是灯,两个灯。 罩住孔黎鸢的是尚且算通亮的路灯,捆住付汀梨的是这截短檐下廉价的声控灯。 付汀梨以为自己尚且算敞亮,哪怕状况窘迫,也一直憋着一口气,没让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丧气姿态。 但只这样两个灯,便让她突然无法忍受。她要怎么忍受,孔黎鸢真的去到她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那我就不上去了。” 良久,孔黎鸢给出回答。却又站在台阶下直盯着她,冷静地说, “你自己上去把灯打开吧,我怕你穿拖鞋摸着黑中途摔了没人给你打救护车,总得有个信号。” 付汀梨摸钥匙的手一顿。这个女人总是有本事把她激得咬牙切齿, “救护车太贵,坐不起。” “那正好。”孔黎鸢给出一个无足轻重的笑,“我有车。” 付汀梨一口气被憋回去,刚想反驳,却又听到一声极为细微的叹息。 像空气中快要爆炸的微尘全都在一瞬间被吸附,缩进一团涟涟积雨云里,然后被一场稀里哗啦的雨带走。 而孔黎鸢的声音,却是这场雨带不走的云层, “快上去吧,我看着你灯亮了就走。” 她如果是云,就是一团不讲道理的云,总是飘来飘去,一切都无关痛痒。 付汀梨选择背对这团云。 终于摸索出钥匙开门,手指摸到铁门的冰凉,好似已经触到出租屋里的冰凉。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孔老师,要不今天这顿汉堡就算两清了吧。” “我不太会坑人,扔一还百太占便宜了,不太好。” 她站在漆黑里自言自语,背对着孔黎鸢,不知道孔黎鸢是什么表情,也摸不准孔黎鸢的反应。 孔黎鸢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孔黎鸢不会回答时,孔黎鸢却回答了, “再说吧,耳罩明天还你。” 模糊到难以分辨的语气,错乱的两句话,被合在一句话里。 以至于付汀梨无法分清,这两句话,到底哪句是给她的回答。 但她爬上六楼,摸黑扯住门把手将门压紧,用先反转一圈才能顺畅转动的钥匙,打开出租屋门后。 第一件事还是把灯按开。 出于对光线的敏感,她从小对房间灯光的要求就极高,受不了太暗的环境,会让她觉得一切都死气沉沉,但她偏要所有生活在她身边的事物都活着。 搬到出租屋后的第一件事,也是花了十三块钱,用着自己用不太利索的网购软件,买了一个三十瓦的灯泡。 所以她的出租屋,虽然拥挤狭小,虽然寒冷空荡,虽然墙板薄隔音差,虽然邻居吵闹,虽然设备老旧。 但她庆幸,这会亮在她头顶的,是一个三十瓦的灯泡。 好像会让这一切变得好受一些。 尽管这光亮只有二十平米,至少她也是站在这光亮下,去瞥楼下的光景。 狭窄拥挤的小巷在夜里显得寂冷,她用冻僵的手扒开窗户,摇晃晦暗的路灯将楼下女人的影子拖长。 女人早已转身,往巷口走。付汀梨在楼上往外看,楼下像是一个顺着女人脚步、缓慢推进的长镜头。 黄绿光影交织,长巷里停放的是被搬出去的主人抛弃的老式摩托车,和风吹雨淋的、连链条都掉落的自行车。 巷口,停放着的,是一辆纯白配色的车,车内温暖,车型流畅优雅,如同一团云,驻足在这样狭窄的巷口外。 巷里巷外,已经是一个悖论。 连三十瓦灯泡都无法照亮的悖论。付汀梨宁愿自己的视力并没有这样好。 她关上窗,又瞥到对面遥远的繁华景象,给自己烧了盆热水洗脸泡脚,热水浸透双脚,她又觉得好受一些。 果然天气冷暖最影响情绪。 双手往外套兜里一掏,摸到了个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张,光面材质。 她知道这是什么。 刚热乎的手指还有些僵硬,她有些费劲地掏出来,这是一张贴纸。 孔黎鸢的半身像,孔黎鸢在滑雪。 ——在孔黎鸢将她的汉堡套餐扔掉之前,她拆包装没拆好,不小心撕了一张贴纸下来,当时不想起身去扔,便随手揣进兜里,想着遇着垃圾桶才扔。 可看到孔黎鸢与满屏的贴纸对峙,看到垃圾桶里满屏的贴纸后。 却再也没办法扔掉她手里这张。 现在总该扔了吧? 她想着,却又发现垃圾桶被她放在窗口。 还是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因为在泡脚,挪不动道。 于是又把皱皱巴巴的贴纸抚得平整,随意地放在桌边。 然后发现,那里还放着飞鸟雕塑、项链和手套。 三十瓦的灯泡突然闪了一下,像是眯了一下眼,然后粗略给她估算: 这个二十平米的空间里,竟然有五十分之一的区域,不属于她自己。 而属于巷外的世界。 - 剧组拍摄已然进入正轨,关于雕塑的部分也被安排进每天的拍摄日程。 付汀梨每天守在现场,随叫随到。 如同李维丽所说,这个活虽然不算纯摆设,但也确实没有圈内人能看得起。 原因有两个。 一是这就不算是“指导”的活,只是盯着,有什么问题就提出,有什么活就干,没什么问题就下班。工资的确不高,一天一百五,在上海只能算杯水车薪。 二是剧组的女主演的确专业,对雕塑技法的掌握基本没什么问题,电影要求的大量手部特写方面也是亲身上阵,没让她这个替补“手替”上场。 遇到的都是一些细节问题。 例如在拍摄泥塑部分时,用的泥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刚开始道具组加水加太多,导致拍摄出来的镜头显得泥很软,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她才上手把泥调好。然后粘着一手泥,去看镜头里的孔黎鸢。 演员似乎从来都是一个神奇的物种。无论私下是什么样,到了镜头里,她就是角色,就可以是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孔黎鸢就是如此。 剧情拍摄完毕,孔黎鸢瞬间收回在镜头里倔强倨傲的表情,并朝搭戏的演员笑,表情柔和。 说,“辛苦了。” 这时候的孔黎鸢,一点也没有那种模糊遥远的表情。 她宽容大度,待人真诚善良。 遇到剧组的任何一个人都尊称为老师,会因为天冷买咖啡给场务,会说自己闻不惯烟味然后礼貌地转移阵地。 付汀梨已经通过其他人得知——她们认识的孔黎鸢总是平和礼貌,没什么脾气,但的确是不抽烟也闻不惯任何烟味。 可孔黎鸢分明会抽烟。 在加州时,会恶劣地朝她脸上吐出长而肆意的白雾,还会随性地穿着大两码的马丁靴,在公路上拖来拖去,会在敞开的车里伸出双手大笑,更会轻轻掐握住她脆弱的脖颈,然后在她受不住大喘着气时,撑着手肘笑着看她,然后同她接吻,直到她的眼眶变得湿润,才宽容大方地渡气给她。 在上海时,也会唯独把她手里的汉堡扔掉,靠在车边,抽着一支廉价的红酒爆珠烟,在烟雾里朝她笑,然后和她说, “你头发乱了。” 这个女人像个矛盾而疯狂的多面体,始终是朦胧遥远的。 让人无法分辨,到底她的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又是虚假的。 付汀梨收回视线。 转身就走,洗完手回来,她忙着在手机上记录今天的拍摄情况,虽然闻英秀没有做出这样的要求。 但毕竟是工作,她还是将每天关于雕塑方面的拍摄情况,整理成文档发给对方审核。 片场人多路杂,许是低头走路整理文档,便没注意迎面走来一个人,也没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就停在她面前。 于是低着的头撞到那人的胸口。 她头没撞着,还没来得及抬头。头顶女人却是发出一声闷哼。 她慌乱抬头,头顶的太阳有些刺眼。视线只能悬在女人的下半张脸。 那里有不厚不薄,线条流畅,却特别引人注目的唇。 而唇的主人将她扶稳。 然后低头望她,是一声近在咫尺、却又模糊不清的叹息, “你在梦游吗付老师。” 像光圈下晕开的慢镜头,唇的主人轻轻把耳罩戴到了她耳朵上。 掠过耳边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抚过她的头发, “走路小心点。” 这时,嘈杂声里有人喊一句“孔老师导演喊你”。付汀梨终于反应过来,谨慎地退后一步,笑着说, “谢谢孔老师。” 孔黎鸢盯她一会,应下那边的呼喊,慢条斯理地笑一下,转身往导演那边走去。 付汀梨缓一口气,一阵风刮过,随意挽在脑后的发有几缕散落下来,飘在耳廓,那处皮肤似乎还遗留着女人指尖的体温,惹得人发痒、发热。 像加州随心所欲的风,偏偏在这一秒掠过上海。 让三十瓦灯泡亮光下,五十分之一的区域突然戳破密封世界的薄膜,让什么灼烫强烈的东西涨了出来。 涌到她们之间,冲撞着她极为敏感的神经末梢。 以至于,当付汀梨抬头,再望到那个笑得含情而温和的女人时。 她突然很想问: 孔黎鸢,曾经在你腰间停留过的那只红色飞鸟,现在还会在那里吗? 「元旦快乐」 付汀梨发现自己走了神。 直到夏悦凑到她面前,朝她挥了挥手,“付老师你……” 好像在欲言又止。 付汀梨惊醒,扯下自己头上戴着的耳罩。 与夏悦对视一眼,视线转到孔黎鸢刚刚还给她的耳罩上。 “不好意思啊小夏老师。”她有些抱歉,“未经你的同意,就把你送给我的耳罩借给孔老师了。” “这都是小事啦。”夏悦慷慨摆手,“我都已经送给你了诶!怎么还会在意你把你自己的东西借给谁!” “那你刚刚盯着我——”付汀梨在脸上虚画一圈,“一脸这样的表情?” “啊!”夏悦嘻嘻一笑,“是想问付老师的耳罩,怎么会在孔老师这里。” “因为我昨天借给孔老师了——”付汀梨回答,却又顿住。 “对啊!”夏悦凑过来,眼里闪着兴冲冲的光, “明明昨天我和你一起下班的时候还看到你戴着走的嘛,怎么又在后来借给孔老师了呢!” “你们是不是昨天晚上偷偷——” “没有偷偷,只是偶然!”付汀梨截断夏悦的话。 她自己也用上了感叹号。不过感叹号的语气似乎让夏悦更能共情。夏悦乖乖点头, “我知道惹!” 付汀梨这才松弛地笑笑。 夏悦又凑到她耳边,用气音偷偷摸摸地说, “听说孔老师不太喜欢占别人便宜,所以别人送她什么、借她什么,第二天都会收到她更贵重的还礼。” “付老师也收到了吗!” “是吗?”付汀梨有些意外。 回忆起加州那个抢自己衣服穿,又抢过她刚咬一口还剩下大块牛排的汉堡去继续吃,并且从来没想过“回礼”这个字眼的恶劣女人。 叹一口气,犹豫着说,“算是有吧。” - 时间让人抓不住重点,过得像电影里辗转剪辑的快速镜头,纷乱地切换场景、天气、街道装饰和人们穿着。 过往梦里的加州,似乎被繁杂湿冷的上海盖得更厚,不会再轻易被戳破。 元旦来得很快。 从闻英秀工作室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像是挂上一个风情而绚烂的梦。光影喧闹,空气拥攘冷漠。 付汀梨时常去工作室,给闻英秀汇报整合拍摄情况。 闻英秀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没空,也相当嫌弃这种雕塑艺术给商业电影做嫁衣的事情。 但年过五十的她也比谁都要负责,每周一次汇报。和导演交流查看剧组用雕塑的状况时,眉头皱得比谁都深,但每次换地方,都要亲自运送、检查和修补。 付汀梨庆幸自己没犯什么错,也尊重闻英秀的要求。慢慢的,也被闻英秀接受一些她的做法,对她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下来。 某种程度上,闻英秀这种高要求高工作时长的挑剔,既是圈里人嫌麻烦嫌便宜不愿意干的原因,也是付汀梨的一次机会。 工作室附近多美术馆,径直走出来就是一条艺术街,街上遍布各种美术展览的宣传易拉宝和模型。 从这条街道走过去,就像回到另一个世界。 形形色色的、崇尚或者不崇尚美术的灵魂游荡其中,把上海壁垒分明的那条界限,踩成乱七八糟的开展和闭展日期。 付汀梨漫无目的地看这些日期,没有一个和她相关。 人们给艺术赋予的生存期限似乎很短,甚至是固定的。 大部分只从早上九点半至下午五点,七个半小时。 甚至不在她的休息时间内。 这么想着,莫名走了神,低头撞到一个人。 和她一样的姿态,大概三十岁出头,背着个双肩包,对着那些易拉宝瞪着眼睛,仔细研究,好像是把艺术的存活期限笨拙而诚恳地记在手里的笔记本上。 相撞之后,她吃痛地捂住头。 一抬眼,便看到和她相撞的女孩,正认真而好奇地和她对视,然后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握拳。 饶是在这条街,多自由不羁的灵魂,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也会有些好奇,也会小声地和好友嘟囔几句。 付汀梨愣了几秒,朝对方弯着眼睛笑,然后郑重其事地伸出手,与对方握着的拳轻碰了一下。 “你好。” 女孩盯了她好一会,才滞缓地眨了眨眼睛,又盯她的头。 似乎想伸手来摸,又在空中迟疑,最终还是轻轻触碰, “你好……你的头,也好。” 特殊面容,口齿不太清晰,反应滞缓,典型的唐氏综合征患者。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付汀梨被女孩摸她头的动作逗笑。 “真的吗?”女孩瞪大眼睛。 “真的啊。”付汀梨认真点头,“而且好巧,你也喜欢看展?” “对。”女孩继续瞪着眼睛。 “她也喜欢。” 付汀梨眯了眯眼睛,她已经许久没有回忆起加州,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回忆自己在加州的那个好朋友, “而且她还很喜欢雕塑,我也喜欢,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后来她成为了一个模特,把一些雕塑作品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很多人都喜欢她。” 女孩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她。 “你这是写的什么?”付汀梨又耐心地问。 “我也喜欢……喜欢雕塑。”女孩突然说,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冒出一句, “所以,所以我们也是朋友吗?” 付汀梨说,“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们就是。” 女孩点点头,“那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我就,就可以告诉你……” 把本子往她面前一伸,“这是我想去看,看的展。” 风冷夜寒,人群熙攘。 付汀梨在限期的艺术生存期限里,交到一个新朋友。 她们头凑头地蹲在街头。 彼此中间不夹任何杂质,研究着她们所崇尚、所追逐的艺术。 新年伊始,偌大上海,还有另一道视线,掠过同样淡漠喧嚷的街景,静默而空白地投在对面杂志记者的脸上。 记者是个维族人,长相立体深邃,正笑着问孔黎鸢, “孔老师,你觉得对一个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孔黎鸢平静地想:原来她们笑起来,眼睛里真的藏着月亮。 她对记者笑笑,很流畅地答, “热爱。至少对我来说,热爱就是新鲜感的来源,一定要有自己热爱的事物,不管是角色也好,还是单纯的爱好也好,才不会一个人看起来空洞游离……” 记者听完答案,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一边点点头,“那孔老师一般闲下来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间隔许久。 以至于记录完上个问题的记者抬起头来,注意到孔黎鸢停顿了一两秒,才抬眼朝她笑笑,然后回答, “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如果不工作的话,我应该也和大家都差不多,看看电影看看书啊,有更多时间的话就去游游泳……” 孔黎鸢轻声细语地说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上扬着,语气也恰到好处,说出的答案挑不出什么问题。 但她又好像完全游离在这个场景外,疲倦而隐秘地看着有个和她认识一辈子的女人在回答记者的提问,平白无故生起不耐。 ——不是对这个记者,而是对这个她认识了一辈子的女人。 也许她该冷静地补充,比起看书游泳出去旅行,这个女人更喜欢搜集自然死亡的飞鸟标本,所以家里有个房间装着满墙的标本。 喜欢看电影,只不过是坐在这堆标本……或者是说飞鸟尸体中间,冷眼旁观电影里生命的逝去。 但直到采访结束,她都没有这样说。因为她的经纪人建议她别这么说,和她说别做个特立独行的,会被人当成疯子。 虽然她不介意自己成为疯子,但她还是没说。 直到整理好材料的记者,笑着说, “元旦快乐孔老师!” 孔黎鸢看清记者偏浅褐色的眼,“你们那边也过元旦节吗?” “过啊,至少我们维族过嘛。”记者说着又有些怀疑,“反正我家里从小就过。” 看了一下时间, “耶!时间还早嘛,正好赶上我妈给我做的油果子!” 然后鞠躬, “孔老师辛苦了!工作再忙也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嘛!” 孔黎鸢站起来目送对方欢快离去,眼神深邃含笑,“辛苦了,我会好好过节的,节日快乐。” 直至记者离开。荣梧走上前来,盯着孔黎鸢睫毛细微的震动, “孔老师,我们是直接回去吗?” 孔黎鸢微微仰头,发蓝的光影淌过她的眼窝,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等荣梧又问了一遍,才微微回过神来,声音轻得像一团散开的毛线, “你不是说你妈妈让你今天早点回去吗,先回去过节吧,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了。” 荣梧愣了几秒。 身上手机突然振动一下。她打开,是孔黎鸢发过来的转账信息,一个偌大数字。 她忍住点开的冲动,去看孔黎鸢。 孔黎鸢却没有看她,只是懒懒地把亮着屏的手机收起来。 坐下来,仰靠在沙发椅上,没什么表情,或者是有表情的。 只是被晦蓝光影,以及透明玻璃窗外丰茂拥挤的新年街景,衬得有些恍惚。 整个人像个落寞的橱窗,仅仅装着一团游荡的空气。 孔黎鸢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收了吧,节日快乐,工作再忙也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 她把刚收到的祝福转赠给了她,像是她的生命根本无法承担如此平凡的祝愿。 - 新交的朋友要回去过元旦了,说是家里也做了暖乎乎的汤。 付汀梨松一口气。 不是她不愿意和新朋友相处,而是希望,她的新朋友不会像她,在这样的节日只能在街道游荡。 兴许是为了塑造冬日光景,风已经扑簌扑簌地刮起来了,还夹杂着些默默飘荡的雪花。 上海又下雪了。 付汀梨走在路上,给自己哈气暖手,面前围绕着一圈她吐出来的白气,让她感觉自己就像被一条在冰箱里冻过的麻袋套住。 她没往出租屋那边走。大抵是因为,三十瓦的灯泡只会将零星的节日回忆照得更透亮,直戳她的心窝子。 雪虽然稀薄,却能将过往的热闹冻住。 很随意往兜里一掏,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她在天降横财面前懵了神。 仔细摩挲,记忆还是跑了出来。 小时候贪玩走丢过几次,有一次过了一天一夜被找回来,饿得眼冒金星头昏脑花,小脸都瘪了下去。 乔丽潘一边骂她这么大了还不认路,可转眼第二天又在她每件外套里都装上钱,嘴里说着“至少再丢了还能吃顿饱饭”。 养成这样的习惯后,她反而没再走丢过。后来手机支付流行起来,她以为乔丽潘早已把这个习惯改掉。 谁知道,乔丽潘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 她也好像,还是走丢了。 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好像掉在她眼睫上,融成了朦胧的泪花。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电话给乔丽潘,没打通,估计也忙得不可开交,都来不及想起今天是元旦节。 她发了条短信过去,让乔丽潘记得吃饭,至少吃点热乎的。 晃眼,自己面前却是陌生的街道,只能推门走进一家便利店。 任性地用一包烟和一个面包,拆开这张百元大钞。腆着脸皮向店员借了火,将不知品牌的烟点燃。 雪太大。她只能躲到一个广告牌下,光亮而模糊的光影淌到她脸上,淌到被她呛出来的白雾里。 她还是抽不惯,还是被呛得眼泪哗啦的。 冒着火星的半根烟被碾灭,扔进垃圾桶,缭绕的烟雾终于熄灭,被溅上雪水的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 往广告牌外走了几步,却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呼出一口冰冷的白气,用自己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拨通商场管理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秒。 她仰头望着3D屏幕,眼睛被明亮的光线晃得有些发疼,迎着女人眼底遥不可及的美丽。 看着屏幕上熄掉的一个角落,跺了跺脚,用冻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和商场管理说, “你好,这里是你们商场的东1出口,这边的3D广告屏有一块板子坏了。” 又被冰凉的雪冻得咳嗽了一下,轻轻地说, “对,是……孔黎鸢。” 电话里的男声说着会处理之类的话。 挂断,付汀梨在广告牌下站了好一会,看到自己的鞋带胡乱地散开,低头去系。 有些狼狈地叼着面包袋,用冻得发红的手指系鞋带,发现自己正与两个背着画具、笑意盈盈的女生擦肩而过。 她们在与她擦身的那几秒钟里,笑着说, “烦死了,怎么元旦过后就要考试啊。” “你复习没?” “才不,今天不元旦吗,虽然过节没意思,但今天下雪了诶,而且我姐要回来,我要和她一起磨着我妈给我俩做夜宵……” 两段不相关人生的短暂交集,一瞬间的擦肩而过,却足以将穿梭在街道的人群,都晕成细小的光点。 付汀梨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蹲得脚麻,还是没能站起来。好像一起身,跟着她扑簌簌往下掉的,就不只是雪。 她手指被冻得有些使不上力,以至于费了好些劲,才将散乱的鞋带重新系成一个完整的蝴蝶结。 广告牌硕亮的灯光下,纯白雪花晶莹剔透,落到她的眼睫。 好像隔了几秒钟,又好像是遥远的几个世纪,冰冷才缓慢袭来。 雪花消融,融成模糊的视野,让她有些想揉眼睛。 她也的确去揉了。揉得满手发热,眼睛发酸。 再睁开眼。 头顶却变成黑色伞面,遮住飘摇的雪花,与视野一片恍惚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先看到的,是扑簌簌从伞下往下滑的雪,是从街边流经的车灯。 像一幅迷离惆怅的画,在她视野里飘摇地舒展开来。 最后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混杂在风声里,一次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 “就这么嫌弃我送你的手套?” 和女人清晰分明的声音,在寒风嘶吼声里凭空抓住她的脉搏, “上海这么冷,一次也没见你戴过。” 付汀梨死咬着唇不说话,迅速低头,不抬头,也不起身。 孔黎鸢似乎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也没绕到她正前方来,只站在她身侧看她。 看她嘴里叼着的面包袋,看她在手里快被握瘪的烟盒。 看她在泛红眼圈里打转的泪。看得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给她撑伞。 伞外,有纷乱的脚步和雪。伞内,孔黎鸢看她的哭声,从捂住脸的手指缝隙里溢出。 “其实我应该问你为什么哭,也应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慰你不要哭的。 但是我突然不知道该开口喊你什么,才是对的……” 孔黎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却是一如既往的倦懒。 然后蹲下来,手指轻轻撇去落在她眼睫的雪,在模糊滚烫的冬天里,朝她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 “怎么哭成这样了啊你,不会是刚刚被我凶到了吧。” 在足以淹没城市的风雪里,所有游走在其中的生命都失真,虚化为平等微弱的杂乱黑洞。 惟有三十瓦灯泡下的五十分之一区域,在一次雪崩里凭空出现,无限涨大。 唯独,她找到了她。 「付汀梨」 “我脚麻,站不起来。” 付汀梨答非所问,自己都莫名其妙。 就像从她脸上淌下来的泪,在看到孔黎鸢后完全收不住,稀里哗啦地流。 被风一吹,散得满世界都是。 但她不可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朝孔黎鸢这个不相干的人说: 我想我妈了。 “我想我妈了。” 至少她是擦干眼泪,站起来把背挺直之后,再这么说的。 她觉得自己很真诚。 孔黎鸢似乎也默认,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感叹她的情绪过分畅快,又过分任性。 以至于这个笑似乎比以往都要清晰,像崖壁上的微尘被风吹走。 然后瞥她泪流满面过的脸被冷风刮得生疼。从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巾,递过来。 付汀梨没客套,也没嫌弃。接了就往自己脸上一顿擦。 擦完眼泪,擤完鼻涕。 还剩通红的鼻梢和眼圈,还有一双水分还没消退的眼。 孔黎鸢盯着这双眼。 ——潮润、落寞。但绝不破败,永远生机勃勃。 直到付汀梨吸了吸鼻子,问她, “你一个女明星,怎么兜里的纸都皱皱巴巴的。” “不知道,随便在兜里找的。”孔黎鸢迟了几秒才回答,然后瞥她一眼, “用都给我用完了,现在来嫌弃?” 付汀梨的确理亏,把用过的纸巾团成一团。 却又听到孔黎鸢叹了口气。 回头,雪下得更大了。孔黎鸢还撑着伞,突然笑了一声, “这些纸,应该还是荣梧在我外套里偷偷放的。” “偷偷放?”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嗯”一声,突然冒出一句,“可能她怕我也会想我妈吧。” 付汀梨愣住,她是有听说过孔黎鸢母亲早逝的事情。 但是…… 还没等这个“但是”出来。 孔黎鸢便又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在她慢半拍反应中笑。 笑声过分大胆,有些像加州那个横冲直撞却慵懒疯狂的女人。 很快又变成孔黎鸢的样子,云淡风轻地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像是在嘲笑她, “骗你的,怎么这也信啊?” 雪飘飘洒洒的。有一瞬,付汀梨觉得自己终于抓住孔黎鸢和加州那个女人身上的共同点。 她们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却都有一个近乎于漩涡的矛盾内核。漩涡在不停收缩,也在无限涨大。 身上包裹着的,是一种永远无法停止,直至消弭的怅然。 付汀梨攥紧自己手中快要被握瘪的烟盒。那里只少了一根,却好像多了一个巨大的空白。 好似正盼望着这次雪崩的填补。 她犹豫着问,“你吃饭了吗?” 这个问题后,孔黎鸢的停顿很长,给人一种她正在经历巨大雪崩的错觉。 但还没等到孔黎鸢回答。身处于广告牌下的她们,就先迎来了一群炙热得不像是在冬天的人。 是孔黎鸢的粉丝。 并且一眼就抓住孔黎鸢本人,然后把还在发懵的付汀梨挤开。 混乱中,孔黎鸢很冷静地看她一眼,然后把伞塞给她,挡住她的脸。 付汀梨只好站在一旁看,看孔黎鸢被一群不到二十岁的、叽叽喳喳的、哭得稀里哗啦的年轻女生围着。 就好像她知道孔黎鸢望她那一眼,是在说: 你先别走。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却还是看。 看孔黎鸢安抚那些女生让她们不要把自己在这里的这件事发出去,竖着食指温柔劝慰自己的粉丝不要那么激动。 看孔黎鸢始终维持着温柔的笑,连眼底都透过十万分的柔和,和那些合照,签名,拥抱,然后温和地抚慰女生们在新年第一天见到她的热泪盈眶。 付汀梨躲在伞下。 才发现头顶的3D广告牌,就是她上一次躲雪的广告牌,也是偶遇一个记者说“孔黎鸢会过来粉丝应援下打卡”的那个广告牌。 上海下了两次雪,她就恰好在两次都走到了这里。 那个蹲新闻的记者应该想不到,孔黎鸢会在元旦当天来这里打卡。 付汀梨也想不到。 原来孔黎鸢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要来粉丝应援站牌打卡。 原来孔黎鸢在接受爱意时,会这么柔和,明明静默而徐缓,却又显得小心翼翼。 像是身上自动渲出一圈晕黄灯光,连那种永远无法停止的焦躁都暂缓了一瞬。 尽管这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孔黎鸢。但她觉得这是真实的,也是来之不易的。 付汀梨乱七八糟地想着,不受控地注视着远处的孔黎鸢。 忽然就想把这个瞬间,永存起来。 与年轻热烈的女生们分开后,孔黎鸢一眼就找到付汀梨。 她撑着伞,穿很亮的礁蓝色外套,在广告牌侧边站着,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薄薄的积雪,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付汀梨。”孔黎鸢突然喊她。 付汀梨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望过去,鼻尖正好落了片雪花。 她胡乱地抬手抹了一把,鼻尖上的凉意却还没消退。 便听见孔黎鸢说,“给我拍张照吧。” 付汀梨有一瞬以为,她坐在加利福尼亚敞开的跑车里。 头顶是像黄油淌下来的日光,巨大的风吹过,花菱草香气从孔黎鸢的手中,吹到她的胸口。 直至鼻尖残余的雪花开始融化。她清醒地望着孔黎鸢,笑, “孔老师现在还要主动开口,让人给你拍照的?” 孔黎鸢指了指广告牌,“我在广告牌下打卡,然后晚点发微博。” 付汀梨“哦”一声,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不好,连拍个照这种小忙都不帮。于是把手伸过去, “那手机给我。” 孔黎鸢双手很利落地插兜,“用你的吧,我手机没电了。” …… “我也——”付汀梨掏出手机一看,发现自己的确实还有电。 她也确实没什么理由拒绝。 于是拿着手机,对着站在广告牌下的孔黎鸢,又问, “那里黑了一块商场还没修,你的脸都少了一块不要紧吗?” “不要紧。”孔黎鸢摇头。 付汀梨点头,“你准备好了给我说。” 她以为孔黎鸢会马上接一句“准备好了”,就像她所认知的女明星一样,随时准备被留在镜头里。 可孔黎鸢没有。 而是……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地留白了一会。让她想起那天晚上,孔黎鸢靠在车边,点着一根烟看着她的模样。 这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将她带入一段极为漫长的精神恍惚。可这样的停顿,却又只有几秒钟时间。 直至孔黎鸢的声音将她唤醒, “好了,拍吧。” 相片定格,将这一瞬的孔黎鸢留在了付汀梨的手机里,就像在加州一样。 付汀梨揣好手机,便听到孔黎鸢不经意地问,“那之前那些照片呢?” 她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孔黎鸢说的就是她在加州拍的那些照片。 就像刚刚才想起来留在她手中的这些“把柄”似的。 “删了。”她没必要那么像个坏人。 “什么时候删的?”孔黎鸢似乎有些意外。 “啊?”付汀梨随便扯了几句,“应该是哪次换手机,然后留在旧手机里,然后旧手机被还原了吧。” 她没办法说,自己换了四次手机,也将那个相册腾了四次,而那些照片是前几天才删的。 ——在她们第一次再见面,她就很痛快地做了决定,将这些以往下定无数次决心都删不掉的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孔黎鸢皱眉。 倒是付汀梨笑得幸灾乐祸,“你是不是怕手机落别人手里,然后照片也被看着了,然后就跑来要挟你?” 这个问题已经被她翻来覆去地碾碎过几次,问出去时舌尖莫名有种钝痛感。她以为自己知道孔黎鸢在担心什么。 但孔黎鸢却突然笑了一下。 似是突然才意识到“照片被删了”这个事实,于是终于变得松弛。 又似是根本没有在在乎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有人拿着这些照片来要挟我的话……” 她对她说,“我倒宁愿是你。” 付汀梨愣了一下,笑,“可惜我已经删了,不然现在坑孔老师的,可不是一百个汉堡。” 她相信自己的语气足够松弛。 以至于走在前面的孔黎鸢回头望她,在纷扬大雪和黑伞下,深邃的眼像是穿过加州的一整个夏天,将她抓住, “是啊,可惜你已经删了。” 可是付汀梨,你不应该删除的,你应该拿着那些照片打印出来,甩到我面前,冷着脸让我估算这些照片和加州的价值。 最好以此方式要挟我一辈子。 但你为什么没有,你为什么删了这些照片,你为什么一句恶话没对我说,你为什么一句“孔黎鸢有把柄在我这里”都没跟人提过? 你为什么会在四年过去之后,仍然坦诚地不做任何恶事,仍然有着和那时一样的一双眼睛。 以至于,让我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的时候,永远是荒唐而平庸的。 ——孔黎鸢安静又偏执地想。 “没关系。”付汀梨很随意地晃了晃手机,“现在不是又有了吗?” “这样算有吗?”孔黎鸢不像是在问她,因为还没等她回答。 又马上回答了之前那个问题,声音轻得和这场雪没任何分别, “我没有吃饭,你请我吃吧。” 「黑色的伞」 她好意思说得出这种话。 ——让她请她吃饭? 一个不喜欢占别人便宜,别人送东西、借东西,都要以更贵重的还礼扯平的女人。 和一个家里破产、好不容易在兜里得到一笔意外之财、然后又去便利店买了一包好难抽的烟、并且现在还在心疼的女人。 虽然的确是后者先开口问的,但付汀梨发觉自己脱口而出时,也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谁请谁? ——最后还是付汀梨请孔黎鸢。 一个在风雪交加夜晚还敞着大灯的老店,隐在路边,招牌上大写着十年老字号,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大过节的,来外面吃饭的人也不会单单吃汤圆。里头人不多,就零星几个客人,外加一个老板,坐在在横长窗口里,哼着小曲儿揉面,旁边桌上放着个手机,里面的女主播正在叫嚷着喂猪的十大准则。 两个人,三碗汤圆三种口味,鲜肉、芝麻和荠菜,加上一份软乎热口的年糕。 点单的时候,孔黎鸢戴好口罩帽子坐在角落。老板从窗口探出头来问付汀梨,妹妹要吃什么口味。 付汀梨摸了摸兜里的几十块零钱,抬头看了看琳琅的价目表。又往桌子那边瞥一眼,孔黎鸢掀开眼皮望她, “吃人嘴短,我不挑,都可以。” 于是付汀梨转头,看着又陷入直播看喂猪的老板,利落地说,三种口味都点上,再加一份年糕,一半放糖一半不放糖。 兜里刚拆开的零钱,瞬间就被掏得一清二白,都还没来得及过夜。 好在端上来的三碗汤圆和年糕都是热气腾腾的,升腾白雾里,玻璃门挡住外边风雪,整个人倒不那么冷,也没那么空了。 “点这么多做什么?”孔黎鸢在擦手,问得很随意,“我们不是才两个人?” “今天捡钱了,不把它用完心里不舒坦,怕来年兜里长不出新钱来。” 付汀梨在用空调风烘手,回答得很心疼。 “你说你不知道吃什么口味嘛,而且大过节的,妹妹当然只能把我们店里最热销最好吃的三种都点上咯。”老板揣着他手机里的猪来了,顺带着给她们端上一碗羊肉汤,羊肉倒是没几块,上面飘着几片葱花, “过节嘛,免费赠送,不用谢。” 付汀梨筷子一顿,一下把碗里的芝麻汤圆戳破,瞥一眼旁边的羊肉汤,“这算什么羊肉汤,里头一片羊肉都没有。” 孔黎鸢笑出声,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老板。等笑完了,才把羊肉汤端过去,“人家送你你还嫌弃?” 一边说,一边舀了一勺仔仔细细地吹凉,然后抿一口,毫不顾忌地顶着被汤汁滑过的唇,说, “也没什么好嫌弃的,羊肉味比我想象得足。” “是吗?”付汀梨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不信你试试?”孔黎鸢把盛满汤的碗推过来。 付汀梨不信邪地舀了一勺,吹凉,送入口中,倒不是说难喝,汤底是足的,一口下去直通全身。 只是没喝出是羊肉高汤。 刚想反驳。却又瞥见对面的孔黎鸢,白色口罩拉到下颌,半垂着眼,鸭舌帽帽檐阴影罩住深邃朦胧的上半张脸。 将三碗不同馅的汤圆分到两个碗里,还有年糕,都是一人一半。 同人分享的食物更美味。好像和孔黎鸢同桌的每一次,都在加深她对这句话的印象。 元旦节的雪似乎还没有停。店里老板看喂猪直播的声音也没停,付汀梨坐在孔黎鸢对面,吹着暖风空调,看孔黎鸢分汤圆。 那口不太好喝的汤的效用太迟了,延迟了一分钟,才让付汀梨发现,原来现在她的脚是暖的,浑身上下哪哪都是暖的。 这让她说不出,免费的羊肉汤不好喝这句话。 “你能吃得完吗?”汤圆分完之后,付汀梨问,“明天不拍特写啦?” “吃不完再说,明天的事也明天说。”孔黎鸢瞥她一眼,轻声说, “今天过节。” 付汀梨随意地问,“过节你怎么还这么晚不吃饭?” 孔黎鸢的目光有一瞬投在她脸上,又移开, “过节你怎么还跑这么远,专门站在烂了一块的广告牌下,抽这么难抽的烟?” 顿了一下,没有看她,“还是抽不惯烟,还是要硬来。” “远是因为给组长汇报工作过来,广告牌是不小心走到的。”付汀梨咬了口汤圆,被里面的芝麻馅烫了一嘴。 听到孔黎鸢说起烟的事,又迟钝地问,“你看到了?” 孔黎鸢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见了多少? “看到了。”孔黎鸢倒是不否认,甚至还补充,“从你从兜里翻出钱开始。” ——笑得像朵花似的,然后又稀里哗啦的,哭得像朵迅速枯萎了的花似的。 孔黎鸢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看见付汀梨的。 只知道,当付汀梨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已经在街对面站了很久。 光波虚影,人群模糊而喧闹。 她站在雪里,看付汀梨从兜里翻出一张钱,看她红了眼眶,看她拿着钱去商店买了面包和烟,看她被烟呛得七零八碎,脸色白得近乎惨淡。 看她白着脸,手指冻得通红,不戴她送的手套,却站在她的广告牌下,给商场管理打电话维修,看她弯腰系鞋带,和过去的付汀梨擦肩而过,然后再也没站起来。 佝偻着,惝恍着,几乎被这场白色的雪消融成一抹虚无的蓝。 大概她兜里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纸,也是在这里面的其中一次,开始变得越来越皱的吧。 在这之前,她去到同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把黑色的伞。店里只有黑色的伞。 她也只有一把黑色的伞。 然后得到三种口味的汤圆,半份年糕,和半碗共享的羊肉汤。这一切都是靠这把黑色的伞得到的吗?孔黎鸢有些分不清。 付汀梨“哦”一声,“应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偷偷往我这件衣服里塞钱了,我看到了就忍不住。” 她知道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坦诚,好像丝毫不介意,被孔黎鸢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样。 却又好像只是,看都看完了,只能破罐子破摔。 “为什么往衣服里偷偷塞钱?”孔黎鸢问,好像是真的不懂,“节日祝福?” “不是。”付汀梨解释,“小时候在新疆走丢过一次,身上又没钱,饿昏头了才被找到。所以我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往我外套里塞钱,让我就算再走丢了,也能边哭着边吃顿好的。” 她尽量把这话说得不那么煽情。 孔黎鸢听见也笑了,笑得有点懒,又有点肆意,“我还以为这是你们那边过元旦的习惯。” “什么我们那边?哦,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新疆人?”付汀梨觉得有必要纠正她的看法,“我妈是哈族,但我跟我爸上的汉族户口。” 孔黎鸢点点头,又问,“那你们家里过元旦一般吃汤圆吗?” 付汀梨答,“吃,新年嘛。吃了来年团圆幸福。” 孔黎鸢继续问,“也吃年糕?” 付汀梨答,“吃,新年嘛。吃了来年年年高。” 孔黎鸢进一步问,“你为什么不戴我送的手套?” “吃,新年嘛——” 付汀梨差点咬到舌头。被空调暖风吹着的手指有些发痒,好像已经痊愈的冻疮又开始折磨她了。 她抬头,看到孔黎鸢正巧望她,这时候已经是吃完了,嘴也擦干净了。目光在暖黄灯光下似是隔着一层虚幻的薄膜。 却又足够幽遂直接,抓住她不放。 冷静衬托着她的满脸油光,不过她也吃完了。 “哪有不戴?”付汀梨擦了擦嘴。 “我一次没见你戴过。”孔黎鸢抬了抬下巴,直指付汀梨微微缩着的手指,“别人送的耳罩倒是没见你取下来过。” “有吗?”付汀梨有些记不清了,明明现在她就没有戴耳罩,“可能是你送的手套太贵了吧,我舍不得戴。” 孔黎鸢盯着她,直把她盯得躲开视线。 才又笑了一下,摆了一幅手套在她面前,很常见的并指款式,加绒加厚,软塌塌地搭在她手上。 “二十五块,刚刚便利店买的。”孔黎鸢皮笑肉不笑,还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你要是还不愿意要,或者不愿意戴。我就送给老板,他好歹送了我一碗羊肉汤,而且正捧着手机看直播,估计需要。” “啊?”老板从窗口探了个头出来,朝她们咧开嘴笑,“羊肉汤好喝吗妹妹?要不要再点一份汤圆?毕竟过节嘛~” 付汀梨愣愣地看这副二十五块的手套,棕色绒底,上面还绣着两个小熊耳朵。 又看老板举着手机的黑粗大手。 迟疑几秒。 然后听到孔黎鸢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慵得快要透进她胸口, “收下吧,过节得过好,来年才会顺顺利利。” 老板已经关上手机直播,稀里糊涂地问,“什么?我怎么老听见有人喊我啊?” 付汀梨利落地回,“没人喊,你听错了。” 老板“哦”一声,缩了回去。 孔黎鸢又叹一口气,起身,停在付汀梨面前,身影挡住淌到她们身上的灯光。 “吃完了吗?” 付汀梨听到这句话,侧过头去,想要看清孔黎鸢的脸。 却又看不清,只在帽檐虚幻阴影下,看到一双散漫而遥远的眼。 “吃完了。”她反应慢一拍地说。 然后又慢一拍地发现,孔黎鸢低着头,在给她戴手套,睫毛沉默地淌过高密度的龙卷风,指腹划过她指关节内侧的一道疤痕。 ——那是一整个冬天,她最容易生冻疮的地方。就算冻疮好了,那道鲜红的疤也总是时不时会痒一下。 好似一个命若悬丝的求救信号,只在冬日出现,却来自深刻疯狂的夏。 此时此刻,却被孔黎鸢轻轻掐握着,濒临失控。 付汀梨下意识把手抽出,有些慌张地说,“我自己来戴吧,谢谢孔老师。” 孔黎鸢缓缓收回指关节泛白的手。又像以前一样,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轻轻地,像抚摸,像她们两个从来都如此亲昵,中间从来只隔着飘散的空气,像不会被判定为一次即焚的柔情。 “节日快乐。” 她听到她说, “往后一整年,至少都别再让自己被冻着了。” 「声控灯」 在孔黎鸢的车再停在熟悉的街道时,付汀梨已经磨磨蹭蹭地把手套戴上了。 遮住了那道不深不浅,甚至算不上明显的疤。 她不是非得占这个便宜不可,只是觉得这手套和老板确实不太配。虽然和她也不太配,但总比那副昂贵到让她愧疚的羊绒手套要更好。 她决定收下现在这副,把留在出租屋里的那副还回去。 至少她始终可以,将这认定为是一次等价交换——一顿汤圆和二十五块的手套。 她听别人说过不止一次,孔黎鸢向来懂得受惠要两清的道理,比她更懂。 孔黎鸢自然是比她更想要两清的吧?付汀梨偷偷地想。 “你在想怎么把手套还给我。”车上,孔黎鸢却突然把她的小心思抓住,“之前我当着剧组所有人面送给你的那副。” 付汀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孔黎鸢瞥她一眼,“没人和你一样,不管好的坏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来转去不说,一点心思全写脸上。” “这么明显啊?”付汀梨不这么觉得。 十九二十岁的时候,身边的朋友玩伴都说她藏不住事,一颗坦荡荡的心,像风一吹就撩开了的野草。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一茬茬地往外冒。 但她自觉,家里落魄再回到上海,那些瞬息万变、千疮百孔的状况,已经将这茬野草吞噬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是以前的付汀梨,也渐渐学会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 况且孔黎鸢和她认识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天。怎么能一下把那茬野草揪住? “别还。” 还没等她思考出为什么,孔黎鸢又出声了,把她那些本就宣泄不得的疑惑堵了回去。 付汀梨应该问为什么的。可孔黎鸢又马上说了, “我不是那种会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去的人。别人看我们一副手套传来传去,还以为里面有什么秘密。” 只一句话,就让付汀梨想起曾被放在手套里的那张车库门禁卡。 那里面的确有秘密,她也忘了,手套不是目的,只是载体。 当初孔黎鸢给她手套,目的也只是那张车库门禁卡,让她去找她,确认她不会是那颗随时会爆炸的隐形炸弹。 那现在呢?孔黎鸢确认了吗?应该确认了吧,毕竟已经从她这里知道,照片已经被她删完了。 付汀梨没再继续纠缠,只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她没再想这件事,直到车开到出租屋弄堂外的街道,再次停在原来的地方。 雪还没有停,洋洋洒洒地飘着。像是为了暂缓重要时日的消逝,拼命地为这个元旦留下些记忆。 她开车门,下了车,被纷扬的雪花扑了一脸,刺得她脖子往外套里缩了一下。下一秒,听见后边一声关车门的响声。 便下意识说,“不是已经认过门了吗?孔老师又跟着下车做什么?” 话落,后面便传来“哒”地一声。她回头,脚步已经绕到车前,只看见孔黎鸢的指尖,恰好窜起一点炙烫的火星,在纷飞雪花里显得有点突兀。 还有孔黎鸢隐在白色烟雾里的侧脸,骨相深邃,轮廓偏柔和。微微掀开眼皮望人的时候总是朦胧而含情。 这个女人向来这样。 “我下来抽根烟。”孔黎鸢靠在车边,红唇里吐出一口白雾,张牙舞爪地将她罩住。 指尖夹着烟,笑在烟雾里晕开,显得有些慵懒,然后说,“今天就不送你进去了。” 付汀梨的脚步停在烟雾被吹散之前,转了个方向,“哦”了一声, “那我先进去了。外头下着雪呢,孔老师抽完就回去吧。” 身后“嗯”了一声,然后是混杂着沙沙踩雪声中,孔黎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声音。 她好像说了什么。但付汀梨没听清。因为她匆匆回头看一眼。 发现孔黎鸢穿那件厚厚的羽绒服,上半身隐在飘雪中,像是在给谁打电话。可孔黎鸢的手机不是没电了吗? 刚走几步,付汀梨也接到了乔丽潘的电话。 电话里,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又好像,她从兜里翻出那张百元大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好像一把黑伞、三碗汤圆和一份年糕,就让她的崩溃大哭,和她没有拨通乔丽潘电话的这件事…… 都变成过去时,也好像都恍如隔世。 而现在电话里,乔丽潘用疲惫而烦闷的声音和她说,“之前投资的一个合伙人因为承担不起债务,跳楼了,就今天的事。” 付汀梨人是懵的,攥紧手机的手指还有些发抖,“我……我认识吗?” 乔丽潘没有回答,好像是在那头骂了一句。然后又反应过来自己在给她打电话,叹了口气,把话题带过去, “留下一个哭天喊地的女儿,和一堆事,我不管又说不过去。” 付汀梨有些说不出话。凭借一个哭天喊地的女儿,她就觉得自己是认得这个人的。 活生生一个人,就了断在一个电话里。 “好了,不说这个了。”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利落了几分, “你也别担心我,想想你妈多顽强一个人,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我和你爸闹离婚,我把他挠得满脸血还让他一分钱都没带走咱的。 后来暑假他把你带去他那,让你喊他爸还被他家里那个狗崽子欺负,你拿一口尖牙我拿一个苕帚把他打得一身血淋淋的。” “我怎么着也走不到这个地步的,放心吧。” 付汀梨被乔丽潘的语气逗笑,她也没办法不笑,“知道。” 乔丽潘也在那边笑,“对了宝贝,今天是不是过元旦呢?怎么样?”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开始谎报自己的近况。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付汀梨有些走神,好像现在她越走越湿冷的躯体,和她听到乔丽潘的声音就想落泪的冲动,才是她面对的现实。 而这个元旦节的一切,才是季节限定的、正在缓慢消融的一场雪。 电话打完,她已经在出租屋门口愣着站了好一会。一边找钥匙,一边滑开手机屏幕,看到还没来得及退出后台的相机。 点开相册,是她刚刚给孔黎鸢拍的照片,一张和广告牌合影的打卡照。 往左滑,还有一张。 她偷偷拍的,站在广告牌内侧的黑影下,拍孔黎鸢被一群年轻炽热的女粉丝围绕着,拍孔黎鸢身上流淌出来的柔情。 她还是那样憋不住事。说想把那个瞬间的孔黎鸢留下来,于是就真的留了下来。 说自己手里还有,就是真的还有。 照片里,孔黎鸢笑着,笑得身上的光都淌成了水。围在身边的这些人,当然不只是这些人,会为孔黎鸢买下商场3D屏幕的播放权应援,甚至会像新闻里说的那样,为孔黎鸢买下天上的星星命名权。 而她会躲在广告牌后,揣着兜里的零钱,想这附近会不会有狗仔蹲守,如果把她拍进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想如果她拍下这张照片会不会带来麻烦?想孔黎鸢原来还真是特宽容特温存的一个人,甚至还想远了,想到加州永不褪色的太阳和永远敞开永远行驶的复古老车…… 手机自动熄屏,照片隐进黑暗里。付汀梨收起手机,拉紧出租屋的门把手,准备开门,顺便叹了口气。 凭着那三天的露水情缘,她在孔黎鸢这得到的够多了。她不想当个犯贱的坏人,也没可能要更多了。 那孔黎鸢呢?她忍不住想,孔黎鸢也是因为那三天,对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吗?还是说孔黎鸢只想和她两清?难不成孔黎鸢想和她再续前缘? 可等把钥匙找出来,她又掐掉自己心里的想法,笑自己自作多情。 和她再续前缘?孔黎鸢图什么?况且她们又哪里来的前缘? 再说了,平白无故想这些做什么? 人就是总要多想,才凭空惹来那么多七情六欲。 她现在像是配考虑七情六欲的人吗? 钥匙插进门锁,反转了两圈,发出细微的机械碰撞声音。好像划开空气,又好像咯噔一下,在她脑门敲了一下。 她愣愣地抬头,发现灯亮了。 这是六楼的声控灯。她记得这栋楼一共六层,就六楼的灯是坏的,也就六楼的窗户是对着对面大厦的,所以房租比其他层都便宜。 她上次开门还是摸着黑,甚至还被旧锁刮出尖锐的疼,倒是没出血,只手指本来就冰得麻木,尖痛便慢慢转为钝痛。 于是有些费力地去回想,这盏灯是什么时候开始亮的呢? 指望着赶快拆迁并且压根不住这里的房东,难道突然良心发现,真的把她六楼的楼道灯都赶在新年之前修好了?就像她在电话里哄乔丽潘的那样? 钥匙又转了回来,开了锁,门打开了,她在显得特别亮堂的楼道里站了一会,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忽然“嘭”地一下,把门关了。 开始往下走,楼道里的声控灯像一张张网,在她面前铺开。她不受控地想起,刚刚乔丽潘在电话里问她节过得怎么样。 她说: “挺好的,这边还下雪了,我住的地方比较热闹,楼里小孩多,前两天叫叫嚷嚷的,但这几天都没吵了。而且房东也挺好说话的,我说楼道里的灯坏了,她就赶在今天修好了。”——已经过去的谈话跟着她到了五楼拐角。她想才怪,她压根没和房东提过这事。 “哦,那你怎么过的?没和你那些朋友一起啊?”——拐角的楼道数字从五变成四,临楼道的那户正巧开门放垃圾,瞥她一眼,嘟囔着:不知道一整天吵吵嚷嚷什么。 “有啊,交到了新朋友,也遇到了旧朋友。”——四变成三,是门口理发店老板娘在打电话,倚靠在墙边吞云吐雾,见她下来打了句招呼:妹妹元旦快乐啊,什么时候再来做头发。 “新朋友怎么样?”——三变成二。有人淋了一头雪噔噔噔跑上楼梯,念叨:前几天让修还不修,难不成一到元旦,良心也返厂维修了? “挺好的,特可爱,也喜欢看展看雕塑,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再说名字。”——二变成一。楼梯下的门前湿漉漉的,飘了一些碎雪进来。 “那旧朋友呢?”——她有些气喘地推开单元门。 “特大方,请我吃一百个汉堡,下雪了给我撑伞,和我一起吃了汤圆,送了我手套。”——单元门敞开,扑簌簌的雪花飞进来。 “挺好一人,我决定不害她了。” ——门口短檐上的声控灯在那一瞬间泼过来,巨大的亮光罩在她头顶。 好像有三十瓦灯泡那么亮,亮到和巷边的路灯几近融合在一起,让人再分不清明暗。 雪飘飘摇摇地洒在她身上,她稀里糊涂地站着,不觉得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地跑下来确认这件事,是亮是黑也不能说明什么。 有个小孩蹲在雪里,就在她们单元楼跟前,在薄薄的雪层里埋了个烟花,是那种在地上放的。 声控灯快熄灭的时候,小孩摸着耳朵,把烟花点着了,噼里啪啦地放了几十秒,或者是几分钟,她分不清到底有多久。 只知道,烟花一炸开,她头顶的声控灯便再没熄灭。只听见,小孩刚把烟花点着,就被家长撵着跑, “大晚上不吃饭,放了一晚上了还在外面!回家!方家丽你是不是把奶奶给你的零花钱一晚上全用了?方家丽你给我回来!你听见没!” 小孩捂着耳朵,跑过闪烁敞亮的烟花,跑过门前的付汀梨。 突然停住脚步,匆匆看她一眼,然后又往里跑,大声嚷嚷着, “没有!你不能骂我!要好好过节!来年我们家才能顺顺利利的!” 而在漫长又短暂的廉价烟花里,白色雪花飞扬,落在鼻尖,刺得她皱了皱鼻子。恰巧远处一声汽笛传来。 付汀梨站在比以前不知道敞亮多少倍的声控灯下,烟花噼里啪啦地在她眼前炸出一片白亮。她看着小孩往里蹿,恍惚地想: 这个小孩,怎么会和孔黎鸢讲一样的话? 「1月1日」 上海没这样下过雪,孔黎鸢也没这样过过节。 对她来说,过节和平常的日子没任何分别。 除了超过三十七度的夏天,会让她变得飞扬浮躁之外。 其他三个季节都像被压缩进了易拉罐里,在加速的生产线上越过越快。 所有易拉罐都如出一辙,只有生产日期和到期日期的差别。 她没想过,1月1日这罐会有不同。 1月1日晚,上海下了大雪,孔黎鸢靠在车边,抽一根红酒爆珠烟。 烟雾弥漫又被风吹散,她在缭绕的雪和有些淡的雾中,低头,火星燃到烟上标注的可供燃烧的刻度。 莫名想起加州。 ——她仰躺着在敞开的车里抽烟,有个年轻女人会靠在车边吹风,或者是和新认识的“朋友”攀谈,或者是拍照,半眯着眼聚焦,给路过的小鸟拍照,给有特点的路人拍照……给她拍照。 总之,不管在做什么,那人总会凑过来吸一口,然后又被呛到,偏褐色的一双眼,被泪溢上一层湿雾,青涩又瑰丽。 她觉得有趣。这人明明不会抽,却还是每次要来讨呛。让她总是忍不住大笑,也总是忍不住把烟掐灭,拽住年轻女人的衣领。 她弯腰,她仰头。 巨大的风吹散她们的发,咬开的红酒爆珠炸在赤红色的夕阳。 在这时候接吻,如同溺入地球。 其实红酒爆珠烟不好抽,偏淡,过嗓子也辣。回来之后,孔黎鸢抽得少。只是偶尔想起,有个年轻女人问过她, “你就只爱抽这个牌子的烟?” 她以前不。回来之后,便真的只抽这个牌子。 孔黎鸢缓慢吐出最后一口白雾,很随意地靠在车边,靴底碾着薄薄的积雪。 顺发被风偶然吹落,燃烧的烟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火星快要燎到发尾,她还注视着那濡湿的雪屑,浑然不觉。 直到手指被剧烈的温度烫到。她才迟钝地觉得痛。却还是不紧不慢,将遮蔽视线的发撩到耳后。 接着,将燃到刻度尽头的烟用力掐灭。然后她想,烟抽完了,该回去了吧。 可靴底还是碾着新积下来的雪,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她仍靠在车边,看被路灯照得敞亮的那条小路,看那个越缩越小的身影,拐进单元楼。 看薄薄的一层雪上,留下一串崭新的脚印。 看一只小鸟,轻快飞离她的身边。 她盯着这串脚印,又想:至少这个节还没过完。 于是顺着这条敞亮的路,顺着这串脚印,往里走。 雪洋洋洒洒地淋下来,她没再打伞,只戴上口罩和鸭舌帽,低着头。走到楼下,付汀梨已经上了楼。 有几个小孩围在巷边,放那种在地面上炸开一下就变得噼里啪啦的小烟花。 好像烟花这种本该开在天上簌簌燃烧的东西,已经没办法再飞到天上去。 至少在上海是这样的。 但人似乎很擅长在这种事上变通。既然不准在天上放,就改到地上放,改到偏远一点的地方放,哪怕是小小的一点点。不管飞不飞,反正是要燃烧掉那些平时积攒下来的热量的。 看这些烟花、头顶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挂着的红飘带和排列得井井有条的旧摩托,她大概知道: 这里是外环以外,住在这里的人都有一种高饱和度的、热腾腾的活气。好像在这里活着,就连飞蛾扑火也不叫人害怕。 六楼窗户的灯一直没开。 孔黎鸢盯了一会窗户,又瞥一眼已经变暗趋向死亡的烟花,喊住那个耷拉着头准备进去的小孩,问, “小孩,这个烟花哪里有的买?” 平常被家里保护得不谙世事的小孩,大概只会觉得她是个怪人然后捂着头往里走。但这小孩是不同的,吸了吸鼻子,伸着脖子,指了指巷口外的烟杂店, “前面那个店就有的卖,灯笼烟花30块一个,但她好像是从什么小区群里弄来的,你要两个一起买她给你减五块,你要买多点的话一定让那胖乎乎的老板给你打折,他要是见大人去买就会坑你!” “算了!我还是带你过去吧!” 小孩穿着脏兮兮的棉靴,上面蹭着湿漉的雪,小大人的模样。 孔黎鸢平静地站在原地。 小孩转过头,佯装不在乎的模样,“你怎么不过来!” 孔黎鸢“嗯”了一声,指了一下烟杂店,“这么近?我自己过去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小孩急了,眉毛都挤到一块,“都说了老板坑人的!” 孔黎鸢轻敲一下小孩头,“是你想坑我,还是人老板坑我?” 小孩捂住头,只敢睁一只眼看她,嘟囔着,“谁坑你了……” 到底还是个屁大点小孩,被戳穿后心虚得缩了缩脖子。 孔黎鸢将人领子提溜起来,“走吧,去烟杂店,我只买一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但得帮我一个忙。” 小孩笑嘻嘻地接话,“什么忙!” 孔黎鸢停顿了一会,问,“你们这里,能放最久的烟花有多久?” “三分钟的瀑布魔法,八十一个!” “你怎么这么清楚?”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问,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六楼窗户。也不等小孩回答,只往那单元门一指,然后说, “看到那个单元门了吗?” “看到了,门口灯坏了那个。” “现在修好了。” “啊?是吗?我没注意,什么时候修好的?” “等会要是有人下来,站着一动不动,你就在门前声控灯灭之前,给她放一个三分钟的……瀑布魔法。” “男的女的?要是没有下来呢?” “女的,穿蓝色衣服。要是没有你就自己留着。” “哦知道了,不过为什么啊?” 孔黎鸢手一伸,小孩一缩脑袋,以为她又要跟之前那样敲她脑袋。 但这个戴着口罩的奇怪女人没有,好像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只是看见她突然躲,才又笑一下,“我有这么凶吗?” 然后又叹一口气,悬空的手落到她头上,仔仔细细地拍下她头上的碎雪。 说, “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 付汀梨拧开易拉罐拉环,汽水“呲”一声涌出气泡。 这还是她前些天在剧组被夏悦投喂的的饮料。当时刚好吃完饭,觉得太饱,就没喝。到今天瞥了一眼保质期,发现竟然刚好是1月1日过期。 时间点卡得正正好。 于是赶在十二点之前,把冷冰冰的饮料喝完。然后撑得睡不着觉,或者是冷得,又或者是亮得。 ——被三种口味的汤圆和年糕,以及突然修好的楼道灯和下面的声控灯。大概是时间太凑巧,她又有拥有一个极其会联想的大脑。 于是总是止不住想,灯总不可能是孔黎鸢修好的吧?孔黎鸢会是这么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吗? 明明在加州的时候,每次都要把她折腾出眼泪的人也是孔黎鸢,有时候失控会把她掐得有些疼的人也是孔黎鸢。 但再怎么联想,她也没可能凭空联想出答案。于是只能躺在床上,睁了一会眼,想起自己给孔黎鸢拍的打卡照,想起孔黎鸢说要发微博。 想了半会,下载了个微博,稀里糊涂地注册,ID是一串数字和字母的随机排列。 孔黎鸢的微博很好找。甚至不用搜索,一点开热搜,顶上的词条就是: #孔黎鸢元旦打卡# 顶着这个空荡荡的ID和主页,她点进词条,里面是粉丝发的安利,还有几条热门微博,是粉丝直拍,怼着孔黎鸢精致漂亮的脸。 视频很乱,粉丝哭的也有,激动的也有。但孔黎鸢很温柔,也很漂亮。 付汀梨在现场已经看过,她点进孔黎鸢的微博,发现孔黎鸢已经发布打卡微博。 照片是粉丝们的背影和广告牌的合照。没有孔黎鸢自己。 是因为她没有及时把照片发给孔黎鸢吗?还是因为……孔黎鸢本就不打算在微博发照片呢? 付汀梨终究还是没想到到底是为什么。饮料分泌出睡意,她迷迷糊糊地,也没想起来要把自己手里的照片发到谁手里。 头一歪,就这么睡着了。 意识下沉之前,有些恍惚地看到被扔在垃圾桶里的空易拉罐,又不自觉地想: 竟然什么事都在今天赶上了。看来,这个节确实过得挺好的。 今年真的会顺顺利利吗? 她陷入睡眠,却不知道:一个生产日期为1月1日的易拉罐,终于被盖上戳,无声逃离被加速的生产线。 它独吞两张照片,独揽三分钟的烟花,私藏一个仅关注1人的微博账号,在冬日拼命燃烧,构建了一场燎原烈火。 仅她和她可见。 「漂亮朋友」 那场下在1月1日的大雪完全消融,在上海也确实罕见,惹得剧组连着赶着拍了几天的雪景。 导演却还是不怎么满意,看微信大群里的后续安排,剧中有一个需要暴风雪的大剧情,光凭上海这点雪是做不到的。 人工造景试了几次又觉得不够真实,美术组和外联制片正焦头烂额,急着找这部分剧情的外景拍摄场地。 付汀梨的职责很明确,在现场就包揽有关雕塑部分的拍摄道具摆放、特写指导;每天收工之后就整理成文档给闻英秀汇报,每周抽空去一次闻英秀的工作室汇报,有些事情还是得当面说。 今天碰见工作室人手忙,便帮着闻英秀的一个学生打了半天纸浆。 学生是个好奇心重的,见她耐着性子免费帮忙。忙完擦擦手,过来问, “听老师说你加州艺术学院雕塑专业的?这么好的学校?怎么回国还到剧组干个打杂的活?” 付汀梨很坦诚地答,“我家破产了,我妈负债,我被迫断供。暂时没找到其他工作,只能先干着。” 学生静了十几秒,干巴巴地笑笑,“哦哦是这样,我说呢,你一听我说就懂了,一下把我想要的纸浆打出来,打得比我描述的感觉还好……怎么,怎么跑去……干电影了哈哈哈——” 纯艺路难走,雕塑更靠名气和人脉。没有行业大佬带着,没有资金供着,前期很难起步。 最关键两个条件,付汀梨都不具备。一来她刚回国,根本不认识国内的行业大佬,就算之前那几个志同道合的合伙人,也跟她因为撤资的事情闹翻;二来,她也没资金,没有单干的条件。 刚刚是打杂,现在变成“干电影”。付汀梨笑了笑,问,“我这也算干电影?” “怎么不算?”闻英秀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瞥那学生一眼,“等电影拍出来,片尾名单都得加上你的名字。” 这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付汀梨愣了几秒,“我?还加上我的名字?” 学生见闻英秀一来,喊了声闻老师,就笑嘻嘻地凑上去, “闻老师,这位付学姐刚刚帮我好些忙,人怪好,你得给她多加几分。” 又凑过来给她眨眨眼,“我之前去你们学校交换过,所以喊声学姐没错吧?” 付汀梨没想到还有这层联系,弯了弯眼,“没错。” 学生笑了笑,又拍拍付汀梨的肩,跟闻英秀贫嘴几句就又去忙了。 付汀梨刚打了半天纸浆,没顾得上戴围裙,这会裤子和外套上都蹭了不少灰屑,有些灰头土脸,却不显得脏。 她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站着,还笑盈盈地迎着闻英秀的目光。任谁看了那双眼,都觉得她畅快坦诚。 闻英秀瞥她一眼,“以后别干这些没用的杂活,给你发工资的又不是我,更不是我那个爱攒人干活的学生。” 付汀梨说,声音柔软清亮,“我知道,没关系的闻老师,就顺手一个忙而已,看见就帮了。” 她向来如此,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别人揣摩她的好心背后是不是别有所图,也不太想去在意。 如果连这种事都要放心上去,像烤串似的烤个来回,仔仔细细思量利弊,那不敢去帮忙不想去帮忙的事情也只会越来越多。 付汀梨发誓自己不能变成这样。 就算家里破产负债,她落魄到住廉价出租屋,再也触不及昂贵梦想。 也要守住这样坦然的心思,让发生在她身上的改变尽量延缓一些。 闻英秀“嗯”了一声,过一会,像是才想起之前那个问题似的,皱了下眉,提高音量, “当然要加你的名字,好歹是个现场雕塑指导。” 顿了一会,又好似在强调,“虽然是加在我名字后面就是了。” - 从工作室出来,又是那条美术街。 不知是不是因为新年刚过,人们都攒着汲取的节日温情,争分夺秒,迈入更紧凑的生存节奏。 这里便冷清下去,像是一场艺术电影放映结束,只剩下晦暗中微弱的光在摇晃。 付汀梨最近喜欢上这里,每次过来工作室都得驻足一会。 很简单的原因,这里和出租屋的对比很强烈,却又没有高楼大厦般会将人吞噬的不可控力。 是她能与艺术纠缠的最简单途径。 最关键,是免费的。 于是,她又遇见了她的新朋友。还是背着上次那个双肩包,这次戴了一个软塌塌的暖蓝色渔夫帽,像只可可爱爱的小企鹅。 拿着笔记本,好像是在记些什么 和可爱的人再相遇,让付汀梨都变得轻快。她悄悄走过去,垫起脚,拍了拍人的肩。 等人往右看。 她就往左冒出头,笑眯眯地问,“你好呀~” 新朋友便慢吞吞地往左看,“你……你好。” 她又转到右边,看被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你在记什么?” 新朋友不嫌她烦,又耐心地转到右边,“记,记展览日期。” 付汀梨觉得有趣,又往左边钻,结果被新朋友一下拎住衣领,像被锁喉。 “你现在还没去看嘛——”她说了一半的卡在喉咙里。 新朋友“呵呵”地笑,然后松开,替她整理衣领, “抓到了!” 她被松开,猛地弯腰咳嗽几声。冬天对她不友好,被衣领扯到喉咙,冷风一灌,她又咳得厉害。 咳嗽连着肺,甚至好像扯着一根若隐若现的线,让她有些疼。 新朋友愣住,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慌乱地拍了拍她的背,“你……你怎么了?” 她捂住胸口,直起腰,连连摆手,“没事,就是冬天太冷,被风一吹就咳嗽,老毛病。” “那得去治。”新朋友语重心长,好像她才是一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付汀梨弯着眼笑,“好。” 又转移话题,“所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记日期,这几天都没去看过吗?” 新朋友被她成功带跑,想了一会,看一眼她,低一下头,声音有点委屈, “因为,必须,必须有监护人,才能进去。但她们,都要工作,我白天也得工作,不能,不能耽误事。” 付汀梨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多数唐氏综合征患者都有着智力滞后的特点,为了合理管控,部分公共场所都要求需要监护人陪同。 但她也知道,“监护人”这个说法并非那么死板,不是要求户口本上的“监护人”,而是一个足以承担起看管责任的大人。 她看着新朋友委屈的表情,思忖了一会,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朋友抬头,对她过分跳跃的话题感到有些迷茫,“我?我……我叫杜丽。” “很好听的名字啊。”付汀梨笑。 “那你呢?” “我叫付汀梨。” “付……汀……梨……”杜丽重复,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疑惑。 付汀梨想了一下,便拿起她的笔记本,又拿起她的笔,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给她看。 杜丽等了一会,没看到付汀梨写完,便主动凑过去。 结果只看到“付汀梨”三个字,笔记本就一下被眼前这个漂亮温和的人阖上。她看到付汀梨笑着, “等回去再看好了。” 然后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今天好冷,你什么时候回去?” 杜丽过了好一会反应过来,“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要……要和其他,朋友,一起聚餐。” 付汀梨嘱咐,“回去小心哦。” 杜丽点头,抱着笔记本,像是抱着珍重礼物似的。 然后看着付汀梨在冷风中连着咳嗽了几下,看付汀梨回头朝她挥挥手,脸色苍白,却弯着眼睛笑。 笨拙地想:下次见面,要问这个朋友,愿不愿意带她去看展览。 这个朋友看起来,很漂亮。漂亮的人都是好人,应该会答应她吧? 等付汀梨走了,一辆黑色的大车开到街边。杜丽缩着肩,钻进车里。 车后座已经坐着一个人,是她的妹妹,也是她们“雨伞巴士”的负责人,一个没有生病的人。 一进来就笑眯眯地问她,“今天见到新朋友了吗?” “见到了。”杜丽也笑,然后对上后视镜一双漂亮得像画里的眼睛。 那双眼睛经常出现,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以为是她看的画册上的人跑了出来,唰地一下变到她面前。 但她妹妹说不是,说这个人是她们“雨伞巴士”的赞助人。“雨伞巴士”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 妹妹说,她们找来的正常工作,平日维系的正常资助和开销,都是这个漂亮的人赞助的。 有一次,她在商场的广告牌上看到这个人。妹妹捂住她的嘴巴,很认真地和她强调: 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有人知道了,她们的生活就会很难安宁下来。 “什么新朋友?”后视镜里的漂亮眼睛看过来,对她笑了笑。 杜丽很信任这个人,便把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一个长得漂亮的新朋友。” 驾驶座的人接过去,从衣袖探出的手指白皙而细长,漫不经心地翻页,然后倏地顿住。 手指停留在页脚,视线从纸页上滑过去,那上面写着几行字: 杜丽,你好,你的蓝色帽子很好看。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的电话:1837364526X。 我也很想去看一次展览,有空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后面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像手被冻到然后莫名往外划了一下,有些畸形,弧度却莫名很大,像咧到耳后。 她说: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而不是:我可以带你去哦。 驾驶座的人盯着这行字,许久,笑了一下。 杜丽的妹妹凑过去,有些担心,“有什么问题吗孔老师?” “没什么问题。”孔黎鸢很利落地回答,然后将笔记本还给杜丽,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人。” 杜丽心满意足地接过,打开笔记本看到里面的字,一下愣住。 孔黎鸢问,“她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是新认识的,很好的朋友。”杜丽强调,然后停顿了一会。看到前排的车钥匙上挂着的巴斯光年。 有些开心,因为这是她上次做手工送给她的。“雨伞巴士”里有很多人都做了,但孔孔唯独收了她的巴斯光年。 于是又眨了眨眼,望着后视镜里的那双漂亮眼睛,问, “孔孔,你呢?你有什么好朋友?” 车内空气一下安静了许多,好像凭空闪过去一层黑光,弥漫到每个人的呼吸之间。 就在杜丽姐姐哈哈笑,打算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时。 孔黎鸢却回答了。她望着路,声音却莫名显得远,像是在时间之外, “好像也有一个,只不过……” 汽车发动,她的声音隐在引擎声里,像自嘲,却轻得像是快要消逝, “她是被我偷来的。” 美术街的光影诞幻不经,窗外飘来一首熟悉的《Califrnia dreamin》。世界好像失真旋转,加州的风吹过来。 后来她不止一次回想: 加利福尼亚的夏天,从一开始就只有三天,也是一场只燃烧三天的悖论。 「播撒爱意-P」 一切都如孔黎鸢所料。 被她拦下的年轻女人毫无防备,让她上了车,喜欢笑,喜欢到处播撒自己纯真无邪的爱。 ——用着“巴斯光年”创可贴,不吝啬将钱撒出去“献爱心”,弯着腰问她要吃什么,背在腰后的手指偷偷比着她鞋码的大概长短。 孔黎鸢一直觉得,这是最无趣也最容易让人看透的一种人,总是散发着天真而甜蜜的气息。 和她处在完全相悖的频率。 这几乎是她已经能够确定的结论。但也许是因为那束橙色花菱草和她想的不一样。 以至于她问出那句话——“你要不要和我做?” 然后耐心等待。 她觉得那双偏褐色的眼里,会流露出惊讶,然后是被误会的愤慨,再然后是羞涩的纯情…… 再然后她会被赶下车,或者是自己选择下车。这样的人,并不和她同路。 事情终究还是出现转折。 并不来自于那双眼睛,而来自于另外一个突如其来的状况。 她和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人突然出现,高大身形,穿着裙子,特殊面容,箍住年轻女人的腰,飞快地将她抱离她的身边。 噼里啪啦的,剧烈动荡的。 蓦然间,年轻女人手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哗啦啦的,全都洒落在地。 有刚买来的、热气腾腾的汉堡套餐,被棕色纸袋包着,饮料不由分说地泄出来,冰凉气泡透过纸袋,缓慢沁入灼热地面,然后滋拉滋拉地消散。 有一双棕黄色马丁靴砸落到地上,看起来是新的,很大。细细鞋带刚从年轻女人的手腕上滑落,偏浅的棕黄色,上面还系着一双袜子。 马丁靴砸到地上时还弹了一下,棕黄色鞋带连续跳跃,将世界的黑白调弹开。 背景是午后的暖黄调光照,像一场夏光漏泄的老旧电影。 孔黎鸢抬头去看,有些听不清那边的声音。只看到年轻女人被抱着腰,却还是眉开眼笑的,在空气中连转了几个圈。 也不恼,也不担心被弄掉的食物,也不往她这边看。 金色头发被风吹乱,但还在笑。等转完了,终于落地,又热烈地抱住那个高大身影,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 这个画面有种脉络分明的生命感。 一个唐氏患儿,和一个喜欢到处播撒爱的种子的年轻女人。她们好像才是同路者。 因为唐氏患儿的熟悉面容,孔黎鸢穿上这双不太合适的马丁靴。 后来,这双松松垮垮的鞋,在她脚上待了三天。 “啊,饮料都倒了吗?” 年轻女人领着唐氏患儿到了车前,整个人身上热气冲冲的,好像余韵还没平复。 明明是该觉得可惜的话,语气却新鲜而脆亮,像只小鸟。 “没有全倒。”孔黎鸢刚刚将纸袋拾起,收拾干净,还剩下半杯可乐和大半杯牛奶, “里面的汉堡和小吃,都没弄脏。” “没关系,三个人分一分嘛。”年轻女人弯着眼,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人的肩,改用了英文, “这是我朋友,正好要去前面的小镇,参加一个展,对了,她是这个展聘请的专业模特,对吧?” 说着,还顶了顶旁边人的胳膊,特意加重“专业模特”几个字,音色里带着纯粹的高兴和骄傲。 年轻女人说英文和说中文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说中文时声线畅快脆亮,语速会快一点,像只坚而韧的小鸟; 说英文时又柔缓了些,像冬天围炉时的篝火,绵软软地烧着。 “你好,我是Nicle。” 已经打量她许久的唐氏患儿开口,有些缓慢的语气,但口齿相对她以往所认知的唐氏患儿要清晰得多。 虽说还是具备其他特征,但交流能力和认知能力,已经比其他患儿要出色。 孔黎鸢伸出手,觉得好像“不太会说英文”和她现在的处境比较适配。 于是只简略地说, “你好。” 她没有说自己的名字。Nicle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 年轻女人倒只是笑一笑,然后上了车,毫不介意地把小吃和汉堡全都铺开。 两个汉堡,完全不苦恼。一个给了她,另一个给了Nicle。 “你不吃?”孔黎鸢挑了下眉。如她所想,年轻女人是个总喜欢顾全其他人的人。 “不啊!”年轻女人否认,然后笑嘻嘻地伸出手。后座的Nicle很自然地将汉堡掰了半个,递到她手里。 “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又伸出另一只手,朝她笑,偏褐色的瞳仁里浸着一轮完整的金色太阳。 孔黎鸢突然想起汤米·巴特勒的《抓落叶》,这里面有段话和这个年轻女人很是适配。 她笑,却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笑。 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汉堡也掰了一半给年轻女人。食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补充身体热量缺口的必需品。 她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坦荡地说“我喜欢”“我爱”,但她似乎没有这种天分。 她不爱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服,畅快的车。她不爱人,也不爱自己。 但这个年轻女人和她说: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然后分走她手中的一半汉堡。 再然后,又从那两个一半里,掰了个一半的一半给她。 像无限循环。 后来她无数次想起这个画面,觉得还不如在这里无限循环下去。 现在她只是笑,但还没问。 这人又回答了,“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 三个人,分享完两个汉堡套餐,又在暖热的风里,敞着车开往下一个目的地。 Nicle上车之后,年轻女人总是时不时注意着后排的状况,时不时给Nicle垫个毯子在底下,时不时和Nicle搭话,说着一些她们以前的事情,然后笑。 两个人都一起笑。 孔黎鸢没觉得被忽略,只悄无声息地当个观察者。之前觉得无聊,现在却品出一点有趣。 有毒的橙色花菱草,被放在了年轻女人的手边,挂在了车门前,随风飘着。 这次,孔黎鸢并不觉得,年轻女人是为了照顾她们,而把花菱草挂在了自己这边。 她看着年轻女人眼底满意的笑,知道对方大概是单纯觉得,花菱草放在这边,像是在给她们开路。 仍然是那个电台,仍然是那首跳跃热情的《Califrnia dreamin》。 花、风、行驶的车和加州梦,都让人昏昏欲睡。更何况在上车之前,孔黎鸢还经历了一番辛苦的“逃亡”。 ——这是一个极其好睡的下午。 其实在这个时期,孔黎鸢一向精力充沛,“睡眠”这种过分静谧的事,不会轻易侵蚀她浮躁的世界。 但她微微侧头,手不自觉地按了下脸上的伤口。 尖锐的痛感袭来,没有让她更清醒。 于是只能将手懒懒地搭在车门边,被风扑簌簌地吹着。 倦意渐渐包裹,如同蛋液般地流淌,将她包裹在一层白膜里,敞开的车恍然变成透着光的蛋壳。 薄薄一层,一捏就破。 意识再回笼,车好像已经停了,蛋壳里的场景恍惚朦胧,蛋壳外却嘈杂喧闹。 ——忽而听见有人喊“Bertha”。 咔嚓一声,是蛋壳碎了。她第一时间联想到Bertha这个名字的寓意:浪漫。 刚醒过来,身体里还带着燥意和懒。孔黎鸢往声源处看。发现这两个人就靠在车边,并肩在叽叽喳喳地聊天。 她还坐在副驾驶,头侧靠在头枕上,往车边看,只看得到一高一瘦的两个背影。 Nicle说,“她看上去很凶。” ——谁凶?孔黎鸢很随意地靠着,去望车边的人。 年轻女人还是那样的穿着,光明正大漏腰的紧身吊带背心,勾勒瘦而性感的细腰直角肩,下半身是工装裤,只不过头上多了一顶蓝色鸭舌帽。 靠得离她近一些,身上浸满日落。金色长发被风吹开,近在咫尺,发尾几乎快要扑到孔黎鸢的鼻尖,散着松软发香。 她在令人发晕的夕阳下盯得久一些,发觉那头发实在软得可怕,像某种飘摇的神秘标记,藏匿着浅金色的太阳信仰。 “我不觉得。” 年轻女人用英文说,嗓音里绵软的火又燃起来,但声音却很轻, “她受了伤,希望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 ——难道在说她?孔黎鸢微微眯着眼,去盯年轻女人的背影,看来这个人还是带着习惯性的爱,习惯性地播撒爱到世间。 她漫不经心地去按了按伤口,碰到伤口上的创可贴。 视线却盯着近在咫尺的金色头发,于是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什么伤?”Nicle问。 “不知道。”背对着她的年轻女人答,然后很随意地将鸭舌帽摘了,用手梳了梳发,金色头发在空中飘得更恣意。 ——孔黎鸢慵懒地靠在车门边,手在空中悬停,快要碰到飞着的发丝。可那发却着实顽劣,不愿意落下来。 “怎么这也不知道?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Nicle又问。 “什么关系?”年轻女人撑在车门上的手指缩了一下。 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过了一会,笑了一声,身体往车边移了一点,然后慷慨地给出回应, “当然是朋友啊。” ——须臾,阳光径直收束,戳破蛋壳,金色夕阳铺天盖地地淌入地球。柔软发丝滑过手心。 孔黎鸢终于抓住那抹金色。 「清醒囚徒-P」 她们才认识不到十二个小时。 但她不说旅友,不说陌生人,不问她的名字。却和别人坦坦荡荡地说, “当然是朋友啊。” 这个人拥有的一切都像极了那个模糊的名字: Bertha。 她真的叫Bertha吗?还是孔黎鸢有所误会。但模糊戳破蛋壳的声音实在太遥远,已经让人有些无法分辨。 孔黎鸢这样想。于是,在手心停留过的金色头发,也就转瞬即逝。 像她以为那般软,却还要韧一些。 只稍微走神一会,就从她手心中飞速滑走。 年轻女人自己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Nicle却先发现她已经醒来。 似是想再问些什么,但看到她醒过来,到底是没再说。 于是年轻女人也顺着Nicle的视线望过来。背对着快要落下来的太阳,侧身看她,朝她笑, “你醒了啊?Nicle要和我们分开了,她是特地等你醒来,然后好和你道别的。” 话落。Nicle皱了一下眉,好像不太满意她的说法。 孔黎鸢缓过神来,搭在车门边上的手往外伸了伸, “再见,Nicle。” 她笑着说再见,明明这次过后她们再也不会见。 Nicle抿了一下唇,看了看年轻女人,又看了看维持着笑容的孔黎鸢。 最终还是伸出手,和她相握。用中文,比较生硬地说, “以后要是在ins上看到我的比赛推选,记得给我点个赞,或者给我投一票。” 真是够古怪的道别方式。 惹得年轻女人在一旁笑出声,说“好啊”。这个人说话时总有一点温吞的尾音。孔黎鸢这样想。 Nicle走了,在金色夕阳下,身影越缩越小,影子却越拉越长。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靠在车边,懒洋洋地眯眼,看敞开的车外,车流人流汹涌。 看年轻女人高举着手,一直高高挥着,直到Nicle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意犹未尽地收下来。 然后端起一直放在引擎盖上的易拉罐,畅快地灌了一大口。 那里面似乎是汽水。 因为靠得近,所以在孔黎鸢的位置,她几乎能听到气泡在年轻女人身体里流淌,然后缓慢涨破、再消弭的声音。 “她要一个人去参展吗?”孔黎鸢突然出声。 年轻女人似乎是被吓了一大跳。从车边弹了一下,回头看见她后,才笑了一下,放松地继续靠着。 然后把手里的易拉罐递了过来, “对,她从旧金山过来,因为这个小镇有个服装展,她是特邀模特。” 孔黎鸢接过易拉罐,很自然地给自己灌了一口,不够冰的气泡涌入体内,却还是覆盖了那层躁动, “她是个很勇敢的人。” “当然,虽然这个展不大,但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唐氏宝宝。”年轻女人似乎并不会刻意避开Nicle的身份标签。 “自己争取机会、说服主办方,她知道自己参加这个展会面临什么声音,一路上会遭到怎样的阻碍。但还是过来了,并且是独自一个人,从旧金山到这里,参加一个人并不多的展。” “所以……” “所以什么?”孔黎鸢有些懒地侧头,她以为,年轻女人要说:所以我们去给Nicle捧场吧? 但她只是望她。然后拿过她手里的易拉罐喝了一口。 胡乱地撩开垂落在肩头的金色头发,将鸭舌帽压在自己的头发上。上半张脸藏在帽檐阴影下,有黄油般的日落从那双眼里淌过, “所以啊,以后你要是在ins看到她,一定要给她点个赞。” “毕竟也同路过一段。”年轻女人微微歪头看她, “不是吗?” 孔黎鸢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又捞起年轻女人手中的易拉罐,散漫地喝了一口。 年轻女人见她不说话,也没追问。只等她喝完,又很自然地接过汽水,靠在车边,慢吞吞地喝着。 两个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一个靠在车里,一个靠在车边,竟然很默契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把一罐冰汽水喝完。 吹着金色的风,虚度时间。直至太阳彻底沉入地球,易拉罐空得不剩一口。 年轻女人突然凑近,微微皱鼻,“你的创可贴都卷边了,可能需要重新处理一下伤口。” “是吗?”孔黎鸢不太在意,一下把创可贴撕下来。 伤口被撕开的疼痛倒没让她怎么样,反而让年轻女人惊呼出声。 她觉得有趣。看年轻女人飞速绕到车的另一边,拿出药箱,碘酒、药膏、棉签和创可贴一应俱全。 然后就隔着一张车门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给她清理伤口、上药。 “可能会有点疼。”年轻女人轻轻地说,目光落到她的眼底, “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太怕疼。” 她的呼吸绕在她的呼吸里,还缠绕着冰汽水的甜腻气息。沾着碘酒的棉签轻轻擦拭着伤口,传来尖锐而细密的疼痛。 这种疼痛反而让孔黎鸢的呼吸变得更加平稳。她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笑了笑, “既然觉得我不怕疼,那还这么小心做什么?” “啊?”年轻女人大概没觉得她会这么问。思考了一会,坦荡地回答, “但我怕你会疼啊。” 一切都如她所料,没有其他转折了。孔黎鸢在心里平静地想。 在年轻女人又拆了一个巴斯光年创可贴的时候。她的金色发丝又淌过她的手心。 于是她突然问,“我们是朋友吗?” 出乎意料的。年轻女人的动作没有停顿,而是一气呵成地撕下创可贴包装,然后凑近来,弯腰,低头。 “你听到我和Nicle说的话了啊?不过怎么不是呢?” 给她把创可贴贴了上去,柔软的指腹轻轻按住创可贴的边缘,没有用力,但伤口在隐隐作痛。 反而带来伤口周围更缓慢、更细密的痒意。 孔黎仰靠在头枕上,自下往上地注视着年轻女人的脸。 目光一寸一寸地淌过她白皙流畅的下颌,挺直优越的鼻梁,再到深邃的眼部轮廓。 在年轻女人收手之前。她眯了一下眼,将那个问题又问了出来, “所以我们是朋友了?那还要不要做?” 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孔黎鸢问的很明显,语气却漫不经心。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问的时候被打断,以至于她现在还无法抚慰自己的躁动。 但年轻女人应该也知道她的意思。她也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她问完之后,也没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年轻女人的回答上,而是撑着侧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一辆又一辆的车经过她们。 没去看年轻女人的表情。却听到年轻女人把所有零散物件都收进医药箱的声音。也听到年轻女人很自然地问她, “你是不是不会告诉我你的名字,也不会问我我叫什么名字?” 一辆车缓慢开近,车灯在油亮街道摇晃,夏夜已在蒸腾。孔黎鸢越飞越远的目光,被亮黄色车灯收束回来。 她转过头去。 盯着年轻女人将医药箱放进车里,又从车的另一边绕到这边,再次靠在车边。 双手展开,任由夏夜晚风吹过双臂,吹起那缭乱的金色头发。 孔黎鸢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到,有些意外,“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在充斥陌生和荒诞的异国他乡,她是可以编造一个假名字来诓骗短暂的同路人。 ——但这并非必要。 “也不是。” 年轻女人的手搭在车门上,慢吞吞地敲了敲边缘。 看前方敞开的路,看沉到底的金色太阳。突然弯着眼笑了一下,然后说, “好啊,做吧。” 孔黎鸢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的发滑过自己的手心。 以至于后来每次抚摸她的金色头发,她都会周而复始地想: 原来她完全被她错估了。 这个人身上有着一种极为剧烈、旺盛而松软的野性。 她大大方方地袒露自己的情-欲,眼底生长着无穷无尽的真实。 她活在世俗,却毫不脆弱。 而在这之后,年轻女人微微弯腰,手撑在她们中间隔着的那张车门上。 凑得很近,呼吸和头发都绕在她的鼻尖,偏褐色的眼里浸着她的倒影。 好像很仔细地看了她一会,然后轻轻地说,“你问第一遍的时候,我想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但既然你问了第二遍,那我就只能实话实说了。” 她靠近她的唇,悬停在仅剩十公分之处,像一个被抵押的吻。 那一瞬间,恰好一辆轻轨列车从她们身后缓慢拉过,发出钝响的呼啸声。 巨大的风翻转世界,吹起年轻女人身上松软的阳光气息。 “你的实话是什么?” “不是到洛杉矶之前,我们都一直同路吗?” 她弯腰,她仰头。她们对视,快要接吻,却已经像两个清醒囚徒。 “所以今天晚上呢?”这显然比想象之中更有意思。但孔黎鸢从来都需要一个确定的结论。 于是又往车外靠近了些,气息绕得更近。冰汽水分明已经沁入各自的躯体,却又奇特地在这一刻汇合。 “今晚到不了洛杉矶,我们仍然会同路。” 年轻女人帽檐下的眼弯着。 她有着一双坦荡而诚实的眼睛,却用来与她对视, “那要从接吻开始吗?” 孔黎鸢已经记不得,当时到底是谁先吻上去的。 只记得,列车疯狂碾过黄绿光影,同路第十三个小时,她同她接了第一个吻。 后来再遇到这样的街,她总会想: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要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骗她的话,又会流露出怎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