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现代后,我成了学神》 乌云 天上黑云压城。 有长风带着凛冽的寒意自上而下,呼啸着穿过嵯峨的飞檐,掀起往来的宫娥宽大的衣袂。 人的脚步却比风还要急切。 景长嘉压着心中不安,几乎是跑着靠近了远处的殿门。 那门口早有一位形貌严肃的老嬷嬷等候。一见景长嘉,老嬷嬷连忙几步迎上:“云中殿下,您可算到了!” 景长嘉脚步不停,急急掠过她,沉声问:“姑母如何?” 一听他问,老嬷嬷一双眼顿时红了。她紧跟着景长嘉往前,低声道:“太医说不太好了……” 话音刚落,景长嘉便迈步进了殿内。 往日明亮温馨的宫殿内,此时却昏暗而寂静,连烛光都笼上了一种阴森的凉意。唯有檐下的风声尖锐呼号,压得人喘不过气。 景长嘉莫名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背脊蔓延上来。 可他顾不得其他,只急急转向内室。似乎是脚步声重了些,踏入内室的一瞬间,床边趴着的杨以恒抬头看了过来。 他看起来莫约八、九岁的年纪,一见着景长嘉,就忍不住泣道:“哥!你快来看看母后……” 这一声急呼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床上阖眼昏沉的皇后猛地睁开了眼。 她面色枯槁地转过头,双眼含泪朝着景长嘉伸出手,气若游丝地道:“嘉哥儿。” 景长嘉几步扑到床前,紧紧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姑母,我来了。” “嘉哥儿,嘉哥儿……”皇后反手握住了他,“日后……你帮姑母看着恒哥儿。” “您别这样说!”景长嘉心中一紧,连忙道,“会好起来的,您信我。太医呢?!” 皇后轻轻笑了笑,她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用仅剩的力气握紧了景长嘉的手:“你与恒哥儿,是最亲近的兄弟。姑姑就把恒哥儿托付给你了……” 她已然虚弱至极,声音越说越弱,最后的尾音几步可闻。 “姑母,恒哥儿是我弟弟,我自然会照顾着他。”景长嘉红着眼连忙保证,“您放下心好好治病,会好起来的。” “嘉哥儿,你是好孩子……姑母信你。” 皇后松开他的手,将手伸向自己唯一的儿子。 她的恒哥儿往日里总是绷着脸,一副最是稳重的模样。可此时他红肿着眼,分明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杨以恒用脸贴着母亲的手。皇后睁着眼,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不舍得眨眼。 “恒哥儿,你要听哥哥的话。日后不管是怎样的境地,你都要信任哥哥……” 这是她生命最后的余音。 枯瘦的手无力垂落,风声猛地尖厉起来。 床边趴着的杨以恒突然转身扑向景长嘉,哭道:“哥!” 他双手绕过景长嘉的双肩,牢牢地抱住了哥哥的脖颈。 杨以恒扑过来的力气那样猛,景长嘉只觉呼吸一滞,有冰冷滑腻的东西迅速缠上了他的脖颈,猛然用力越收越紧。 殿外风声如泣如诉,衬得缠绕在脖颈上的东西越加冰凉。 杨以恒婆娑的泪眼变得猩红,他望着眼前已经呼吸不畅的哥哥,轻声道:“哥,你看,你说过你会照顾我的,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呃……”景长嘉痛苦地扬起脖子。他看着杨以恒身后尸骨未寒的皇后,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哥哥,哥哥……”杨以恒逼近他,与他脸贴脸,“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嘶吼声如同惊雷炸响,景长嘉瞳孔骤然放大。 “!!!” “吱吱——” 景长嘉惊跳坐起身。 他的胸口不住的起伏,整个人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冷汗从额头顺着脸颊一滴接一滴往下落,身上单薄的中衣在短短时间里已经湿透。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薄薄一层皮肉下,是用力跳动的血管。 脖颈上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更没有杨以恒的双手。 “是做梦……”景长嘉顿时松了口气。抬眼扫了扫眼前的一切,他又自嘲笑道:“当然是做梦。” 映入眼帘的是斑驳而污秽的墙壁,有陈旧的粗壮木头密密排布着分割了空间。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零落了五六根枯萎的稻草,更远的地方有些近乎乌黑的老旧污迹,分不清是血是泥。 昏暗的光线令眼前的一切显得有些鬼气森森。 这是杨以恒亲自开口,让他来“做客”的镇抚司狱。 人间镇抚司,地下阎罗门。 那个早已在三年前登基为帝的小表弟,又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找他。 “唉……”景长嘉摇头笑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脚踝。 他的腿前几年受过伤。镇抚司狱里阴暗潮湿,这么睡过一觉,腿就有些酸疼起来。 一只灰黑的大老鼠却正在景长嘉脚边的餐盘里偷肉。他一有动静,大老鼠就惊得一跳而起,叼起肥五花飞速窜去了墙边,紧贴着墙逃去了相邻的牢房。 想起醒来那一瞬间听见的老鼠叫声,景长嘉眉头一挑,盯着它打趣道:“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也会同桌而食。” 镇抚司狱这一层牢房只关押了他一人,平日里静得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吵闹。多了只老鼠,竟让景长嘉觉得多了些久违的热闹。 只这热闹转瞬而逝,大老鼠拖着肉也不知窜去了哪里。 景长嘉笑脸渐收,慢悠悠地长叹口气,又伸腿把餐盘踢远了些。 在他穿来这个地方之前,现代医学已经发现了五十多种由老鼠传播的疾病。不少病还具有强传染性。要是运气不好不小心惹上了鼠疫,这皇城里外指不定都得给他陪葬。 这可不好、不好。 他好歹是因为救人,才有了活第二次的机会。总不能自己有了第二条命,却因为不抗饿,就把别人唯一一条命也害没了。 想到这里,景长嘉又把餐盘踢得更远了些。反正他也不怎么饿,没什么进食需求。 踢着踢着,景长嘉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那乱七八糟的餐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慢吞吞地把身后睡塌了的稻草堆重新拢了拢。看稻草重新变得蓬松了,又慢慢地倒了下去。 稻草随着他的动作再次塌下,景长嘉望着昏黑的天花板,心想:他在这个大弘朝生活了十五年,都快忘了在二十一世纪睡乳胶床垫是什么滋味了。 肯定不会是这种“稻草多年冷似铁”的滋味。 景长嘉想到这里,又短促一笑。也多亏镇抚司狱里静得吓人,才让他有了大把空闲去想了又想,把过去的日子从记忆深处刨了出来。 他原本只是二十一世纪最普通的一名大学生,过往生活平淡得没什么可说。只有学校特立独行,偏要大二才开始军训。而他就在军训拉练的时候,为了救人自己失足摔下了山。 一阵天旋地转后,就来了这个没有听过的大弘朝。 当朝长公主是他母亲,大将军是他父亲。这是与上辈子完全不同的天生富贵。更巧的是,这一对新的父母,居然也长着他亲生父母的脸。 景长嘉曾猜想,这或许是自己的前世,也或许是一跤摔来了平行世界。总归在有了熟悉的亲人后,他对新生活接受得很快。 身为当朝长公主与大将军的独子,又是天子亲封的云中郡王,景长嘉的日子一度舒心极了。 只可惜……这样平静又温馨的新生活也转瞬即逝。 那一年景长嘉未满十三。大将军为人所害、战死沙场的消息被八百里急报带回。 天子震怒。长公主悲痛呕血,一病不起。短短一年后,便紧随而去。 这一年里,边关事危,朝野动荡。在主持完长公主的奠仪后,景长嘉执起父亲留下的长枪,请命去了边关。 军中与京中自是完全不同。 从未在军中立过功的云中郡王,自然也得不到军中诸将士的另眼相待。 他在边关的寒风朔雪里咬着牙强撑着一口气,从带兵小股作战开始,一步步得到父亲旧部的认可,成为统领万人、令人信服的少将军,用了整整三年时间。 也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唯一的妹妹,他的姑姑病危。 景长嘉星夜兼程赶回京城,也只来得及见这位亲近的家人最后一面。 重要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世,最终只留下了一个未满十七的他,与一个将满十岁的小表弟。 御座之上的天子是个太过随心所欲的人。他的情感总是来得浓烈,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 小表弟虽然早立了太子,可太子没了母亲,与天子又关系日疏。他的太子之位随着天子的态度变化,变得越发不稳固。 那几年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想到这里,景长嘉眨了眨眼,蓦地笑了起来。 原以为这几年日子总归越过越好了,可看看他现在这模样,可比最不好过的时候还难了。 他那位日渐昏聩的天子姑父,虽然想过废太子、想过圈禁他,但到底应当还未想过要杀他。而他这位亲爱的弟弟……可就说不好了。 梦里尖啸的寒风似乎穿过了梦境,刮在了他身上。 景长嘉忍不住再次摸了摸脖颈。 “小孩子可真难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歪了……”他悄声嘀咕,“姑姑,我也是第一次养孩子,真的已经尽力了。日后见了面,可不许骂——” 声音突兀地停了下来,景长嘉猛地转头,双目凌厉地看向牢门外。 寂静的镇抚司狱里,多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声音。 啪嗒、啪嗒…… 像是脚步声,却又高低起伏不定。时快时慢地渐渐逼近了过来。 牢狱 景长嘉细细地听着。 凌乱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没过多久又突兀的停了。短暂的寂静后,远处再次响起几道金属碰撞之声,随即一声刺耳地“吱呀”声穿透了寂静的镇抚司狱。 那是本层最外围的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人来了。 不止一个人。 从再次响起的脚步声判断,应该是三个人。 景长嘉缓缓坐起身。他在这镇抚司狱里关了半月有余,没人刑审他,也没人来问他话。每日只有一个从不说话的哑巴侍卫定时来给他送饭。 今日不到饭点,却有人下来了。 是要提审他,还是……他那好弟弟终于忍不住了? 想到这里,景长嘉双眼一亮,竟然有些兴奋了起来。 长时间的绝对寂静,是能将人逼死的刑讯手段。这段时日若不是每天都多少有点动静,偶尔还有老鼠闹腾,景长嘉毫不怀疑自己撑不下来。 刑讯也不错,也让他看看杨以恒会让谁来对付他。夺权亲政,就该快刀斩乱麻。 拖半个月,真不像话。 景长嘉在心中乐淘淘地把杨以恒训斥了一遍,又安然起身站定,好整以暇的等待另外两扇门打开的声音。 接连的开门声后,一盏灯笼出现在了视野的远处。 那往日给他送饭的哑巴侍卫提着一盏白纸灯笼,领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当先一个身着一身内侍的青袍,手里提着一只五层大食盒。一见景长嘉,他便笑着躬身,恭敬有加地道:“请云中殿下安。” “王公公。”景长嘉脚步未动,笑道,“这可不敢当啊。” “云中殿下说笑了,臣给您请安,那都是应当的。”王公公看了一眼哑巴侍卫,对方当即上前一步,打开了牢房的门。 门一开,王公公当即进入牢中。他躬身放下食盒,轻声道:“殿下,陛下很是记挂您。您看,这是陛下特特吩咐为您准备的。” 那五层大食盒甫一打开,就散发出了一股不属于镇抚司狱的鲜香味美。 “您看这蟠桃金丝饭、酒蒸软羊、五味杏酪鹅、蜜炙春鸡、雪霞羹……都是您最爱吃的。”王公公一层层地打开,嘴里不停地道,“陛下一早起来,就惦记着这事儿。御膳房的厨子养得疏懒了,做不出您爱吃的味道……陛下起了好大的火气。”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景长嘉的脸色,见景长嘉没露出什么不满,当即端起那碗蟠桃金丝饭,垂首低眉地递给景长嘉:“殿下,您尝尝?” 景长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作为当今陛下的贴身内侍,王公公不会不知道私泄禁中之事是多大的罪名。他既敢说这话,那就是杨以恒的意思。 可杨以恒想用这件事告诉他什么,他都不想关心了。 他只知道,天子点餐,御膳房自然要按着天子的口味来做。他们哪里会知道,他们陛下今日偏要发神经,想给一个镇抚司狱里快死的罪臣点餐? 杨以恒没了他掣肘,倒是有些像他那喜乐随欲的亲爹了。 见景长嘉一直不说话,王公公心中跳得厉害,他正犹豫着想要再开口,就听景长嘉道:“王公公是我们陛下跟前的红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这般作态。” 他漫不经心地拨开眼前精巧的饭碗,另一只手嵌着王公公的手臂,强迫他站直了身体:“这地方我待累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尽管回去复命,咱们陛下想给什么罪,我都认。让他早早定好斩首的时辰,免得我没了耐性,自行行事。” 他语调和缓,王公公听了这话却浑身一抖。 王公公垂目哀哀道:“殿下,您这不是要臣的命吗?” 景长嘉轻嗤一声,放开他的手臂,扫了一眼地上的五层餐盒:“断头饭都送来了,难道不是他已经等不及的意思?” 王公公又是一抖。 “回吧。”景长嘉沉声道。 王公公无奈,只得躬了躬身退回到那指灯的哑巴侍卫身边,又看了身后那人一眼。 第三个人戴着黑兜帽,一直默不作声。直到王公公退了出来,他才几步走到门边,轻声唤道:“无咎!” 景长嘉闻声一怔,他疾步走到门边,看着那人摘下黑兜帽。 兜帽之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正要开口,就见景长嘉抬起手厉声道:“退下!” 王公公与哑巴侍卫齐齐低头,步履迅速地往后退去。 直到两人走出十来步的距离,景长嘉才收回视线,温声道:“贯容,你不该来。” “我不来,还真不知道你一心求死!”周贯容急道:“无咎,你万莫放弃,我们都在给你想办法。况且我看陛下……我看他的意思,也并非是要你死的。” 景长嘉却笑:“我哪有一心求死?” “那你又何必曲解他的意思?惹怒了他,对你哪里有好处!他现在可不是一心只听你话的好弟弟了!” 这话一出,周贯容自己都惊了一瞬。 他看着景长嘉的神色,稳了稳神才压低声音,安抚一般地道:“无咎,他毕竟是你一手带大,你与他的情分总归不一样。现下的冲突……本就在预料之中,他只要你退一步,你便退上一步,又如何?” 见景长嘉不说话,周贯容急急去拉他的手:“无咎,你想想你一心想做的事业,你让人远去西域,你让人出海带回来的那些瓜果香料,你不是说有着大用?你还未告诉我们该怎么用。” 景长嘉避开他的手,眸色温柔地看着他:“都是食物,百姓自会发现它们的用处。” “那你让人做的那些农具……” “我留了手札。”景长嘉打断他的话,“也早早寻了民间的工匠学习。没了我,他们也知道该如何制作、运用。” 周贯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镇抚司狱光线昏暗,明明灭灭的光落下来,在人脸上落下起伏不定的阴影。景长嘉的一双眼隐没在那样的昏暗里,只有点点星子一般的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是了,当今天子跟在他身边长大,他哪里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周贯容低声问。 “啊……”景长嘉愣了一瞬,才又笑道,“没有。没有的。” 在他的预想里,他应该手把手的教会杨以恒该如何做一个决策者,而后……他会慢慢的把自己的人都撤出来。 他会远赴大漠、深海、孤山,去那些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许几年才会回来一次。但他会带着他发现的种子、人才一起回来,尽己所能的让这个世道变得好上一点。 他总以为杨以恒会支持他。 所以在他的猜想里……绝没有镇抚司狱这么个地方。 “但你总该知道,他不想杀你。”周贯容轻声说,“无咎,就一步。咱们就退一步。” 景长嘉依然笑着,他看着眼前的朋友,认真地道:“景无咎,可以死,不可以败。” 周贯容眉头紧皱,他死死盯着景长嘉,几乎低吼道:“这不是在边关!” 他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只紧紧握着景长嘉的手腕,哽咽道:“你不需要做那个战无不胜的少将军!你败了也不会死……退一步活下来,有何不可?!” 景长嘉几乎是纵容地看着他发脾气,等周贯容说完,他才挣脱周贯容的手,动作轻缓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贯容,回去吧,别来了。” 周贯容还想说什么,可哑巴侍卫已经几步上前,一手抓住周贯容的手臂,一手做了个请姿。 常年握笔的书生不是拿刀侍卫的对手,他几乎是被哑巴侍卫拖着,离开了景长嘉的视线。 等镇抚司狱再次安静下来,景长嘉才长长、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 退一步就不会死了? 景长嘉轻笑一声。 杨以恒或许是不会杀他,可杨以恒也最知道他厌恶什么。 他要把他圈禁在长公主府里终生不得踏出一步,这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也不仅仅只是圈禁在长公主府。 杨以恒或许只想他躬身低头,偏偏景无咎一辈子都没有弯下脊梁活过。 他绝不接受这个结局。可难道因此,他就要起兵吗? 梦里杨以恒失控的嘶嚎似乎又响了起来。景长嘉摸摸脖子,迈步走到那五层大食盒跟前蹲了下来。 食盒底层铺了炭火用以保温,景长嘉随手拎了块五味杏酪鹅尝了尝。 “温得太久,口感太绵。”他点评完毕后,干脆坐了下来,拿起碗筷慢慢吃了起来。 而另一边,王公公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勤政殿。 刚走近勤政殿的大门,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影退了出来。 那是何清极。曾经的太子少傅,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 “何大人。”王公公率先拱了拱手。 “王大人。”何清极回了一礼,犹豫一瞬才又问,“王大人不在陛下身边,可是去了……” 他挑眼看向了西边。 王公公只笑着道:“何大人,陛下还在等我,我就先过去了。” 他急着要走,何清极也不与他打眉眼官司,干脆直接道:“王公公,你我都知道现今朝廷唯一的要事是什么。陛下年岁尚小,太过心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宜拖得太久。你既是陛下近臣,就该多劝诫陛下。” 王公公不说话,只又一拱手,步履匆匆地进了勤政殿。 杨以恒在东侧偏殿里看折子。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也未叫人换水。 直到王公公回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了杯温度适宜的温水后,他才端起杯子浅酌了一口:“他……云中郡王,过得还好?” 王公公冷汗津津,只敢说:“郡王看着……颇为自在。” “他当然自在。”杨以恒轻笑一声,“你别把他当京里这些纨绔子弟,那些年他什么苦日子没过过,镇抚司狱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完这话,放下杯子沉吟许久,才又问:“你今日去见他,与他说了些什么,都细细说来。” 王公公闻言猛地跪了下去。他先将自己与景长嘉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了,才俯下身去以头贴地,哀声道:“陛下,是臣无能,劝不动郡王。” “断头饭?” 杨以恒猛地起身,额头青筋直跳:“朕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他偏觉得朕给他送断头饭?!好,好得很!” 王公公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唯有冷汗不住地往外渗。 杨以恒气得来回踱步,好半天才冷声问:“周贯容呢?他也没劝动?” “周大人……”王公公迟疑道,“情绪颇为激动。郡王让他……别去了。” “呵。看来他周贯容也没什么用。”杨以恒心情诡异的好了些。 不是过命的朋友吗?不也一样没什么用。 杨以恒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才问,“郡王与他又说了些什么?” 王公公再次仔细讲来。 虽然当时他退远了,但镇抚司狱安静,他又天生耳力上佳。因此景长嘉与周贯容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杨以恒平静地俯视他的身影,直到王公公讲完,他才重新坐了回去。 “可以死,不可以败?”杨以恒轻声道。 “是。”王公公颤声说,“云中郡王他……却是这样说来。” “只是满足我一个要求,就是败吗?”杨以恒喃喃道,“明明以前,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只是不让景长嘉离开,他就恨不得死了。 可这皇城里困着的,难道只有他一个云中郡王吗?他身为天子,不也要被这座城困上一辈子吗? 王公公闭着眼跪倒在地,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他既想死,我总要成全他是不是?”杨以恒冷静地道,“他既不可以败,那就去死好了。” 异乡 少年天子决定将景长嘉问斩,对朝廷来说着实是一件大事。 一来他们陛下与景长嘉一同长大,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此时能狠下心将之斩草除根,已然显现出日后的铁血手腕。 二来……则是景长嘉遍布朝中的“爪牙”。 这个朝堂与景长嘉没有关系的朝臣太少了。他主持过开明元年的科举大选,还或是举荐、或是提拔了不少人才进京。 可偏偏云中郡王不爱交际,他施了恩惠,却又与人家没多少交情。此时确定他要被问斩,与他有关的人一时间人人自危,竟没有多少人替他求情。 拉扯了大半月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落响了尾声。 杨以恒只觉心中一股邪气,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哽得他一甩袖子,直接退了朝。 可这对何清极而言,却是个值得庆贺的喜讯。 天子长大了,总要亲政。云中郡王手伸得太长,就该除去。在他看来,这是杨以恒成长为一个合格帝王的象征。 是以众人散了朝,他便径直往勤政殿去,想要鼓励一番这个终于长大了的学生。 景长嘉那边得到消息,倒是稍晚一些。 给他带去消息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镇抚司狱的指挥使司蔺获。 作为指挥使司,他带头违反律令,拎着瓶蔷薇露就去了景长嘉的牢房。 那牢房光线暗淡,他提着一盏马灯走进,光线刺得景长嘉眯了眯眼。 蔺获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抬手将马灯的光线调暗了,才又晃了晃手里的蔷薇露:“喝一杯?” “喝啊。”景长嘉笑着伸手,“开门。” “你这是住的时日久了,把自己也当个主人了。”蔺获嘴里不饶人,手中却已经开了锁,带着灯与酒进了牢门。 他也不与景长嘉客气,找到稻草堆径直坐下,直接道:“陛下准备杀了你。” “让我好等。”景长嘉坐在他对面,“你今日过来,是给我践行?” “何清极高兴极了。”蔺获答非所问,“他是你选的人。” “这岂不正好证明我眼光好。他一心尽忠。”景长嘉敲了敲蔷薇露的瓶子,“杯子呢?” 蔺获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杯子,郑重的斟满后,才递给景长嘉一杯。 景长嘉一口饮尽,大笑道:“好酒!” 蔺获没有说话,只再给他斟满一杯。 蔷薇露口感清甜,余味悠长,是京中富贵人家们极爱的甜酒。因着不易醉人,也是高门大户请客做宴时常见的饮品。 景长嘉喝遍了京中的蔷薇露,连宫中的都不及蔺获带来的这一瓶香甜清冽。 他心中快活,酒又极为合口,便一杯接一杯的豪饮。 蔺获安静的给他斟酒,直到酒瓶空空,他才扔开瓶子,问:“就这样了?” 景长嘉端着酒杯眯眼笑看他:“什么?” 蔺获垂了眼:“没什么。行刑那日我当值,不会送你。” “那就劳烦蔺指挥使派个人来,给我送一碗肉。”景长嘉将最后一杯酒饮尽,“免得那黄泉路上的孤魂野狗,见我一个人,还手无半两资产,便来吓唬我。” 蔺获冷笑道:“你也会怕黄泉路上的孤魂野狗?” “怕啊。我怕极了。”景长嘉把酒杯还给他,“所以才特特找你要肉,好一同拿去贿赂它们。” 蔺获冷笑一声:“无聊。” 他夺回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镇抚司狱。 景长嘉笑眯眯地与他挥手道别。 短暂明亮过的牢房再次暗淡下来,景长嘉把被蔺获坐塌的稻草堆再次拢好,才又坐了下去。 他呆呆地看着牢门,突然便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那些压下去的思绪,怎么又会纷纷冒出头来? 就这样了?当然不是。 他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认命的。 在察觉到杨以恒的心思后,他想过直接离开京城。 他有钱、有兵,哪里去不得? 可然后呢? 他一走了之,杨以恒按得下这口气吗?以杨以恒的脾性,势必会满天下的抓他。他是决计不肯一辈子躲躲藏藏的过日子的。不想过这种日子,他又该怎么办,直接反了吗? 景长嘉笑着摇了摇头。 谋反两个字说来容易,可一笔一画的背后都是流血成河、尸堆成山。他若要为了一己私欲走上这一步,那他十四岁时执起的长丨枪又算什么? 他在寒风朔雪里凝起来的脊梁,难道只是为了大将军荣耀不朽么?他若只是为此,又何必回到京城,又何必护住杨以恒。 眼看着一切都在变得更好,他要为了一己私欲……去毁了一切吗? 没意思。 怎么想都没意思极了。 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失去了所有亲近的长辈,大抵命中注定杨以恒也要来上这么一遭,让他在十七岁的时候,亲手手刃自己唯一的哥哥。 就这样吧。 景长嘉“哎哎”笑叹一声,仰头躺倒下去:“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左右他已经在异乡漂泊了十几个年头,也不怕再多漂泊几年。 …… 处死一个罪臣,当然不用挑什么良辰吉日。 以何清极为首的一众文华殿大臣们生怕夜长梦多,直接将行刑日定在了蔺获去看过景长嘉的后一日。 那日风清气正,是个好天气。 景长嘉在地下的镇抚司狱呆的太久,此时被阳光一照,只觉浑身都不太适应。他眯着眼被压上囚车,一路往刑场去。 不多时,囚车边上就已经聚起了百姓。 云中郡王年少时是边关威震一方的少将军,后来回京则是京中鼎鼎有名的贵公子。今日见他乘着囚车,都好奇的停了步子。 “那可是……云中殿下?” “殿下?什么殿下?现在可是个罪人了!” “可也没听说云中殿下有犯什么大罪呀?他与天家不是……” “禁声!”囚车旁有人提气大喝,“都胡咧咧些什么?!当心你们的脑袋!” 围观的百姓们猛得停了话头,等到囚车走远了,才有人悄声开口:“我听说,那云中殿下,是做得太过火了,才让天家忍不了的……” “哦?你怎么知道?” “嗐,我家那婆娘是那府上的采买婆子。”他指了指东边的高门贵府,“听说是那云中郡王太贪了,想把手往朝廷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新粮种里插咧……” “新粮种!” 百姓们顿时激动起来,这件事他们熟悉的呀:“是有这么回事。去岁里听闻耕种的那些农户,全都大丰收!” “可不是么,我邻居家那田寡瘦,就被官府选中了。去岁里可是难得丰产了。” “这云中郡王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对粮种下手。” “难怪他们那样的关系,天家都忍不了了。” 一路走至刑场,议论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连跟车的壮士都弹压不住。 景长嘉在车里,左耳边听的是“大贪”,右耳朵捕捉的是“侵剥”,听着听着,他竟有些想笑。 于是他就笑了起来。 因他这笑,百姓顿时哗然。 “你这贪官!竟还敢笑!” “都死到临头,还这般胆大包天!你都不怕吗?!” 群情渐激,刑场的壮士们连忙喝止。景长嘉看着他们,只觉得眼前这场闹剧,实在是没意思极了。 何必走这样的过场,不如让他死在镇抚司狱,还免得看这么一出无聊的笑话。 没意思。 监斩官是个陌生的面孔,他看着景长嘉,肃声道:“犯人景长嘉,你还有何可说?” “无甚可说。”景长嘉提醒道,“你还未宣读判词。” 监斩官看着他冷笑一声:“本官要如何做,用不着你一个犯罪来提醒。” 他拿起桌上的判纸,朗声道:“犯人景长嘉,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 “嘀——” 一声刺耳的电子声盖过了监斩官的声音。 景长嘉浑身一震猛地回头——视野内依然是激奋的脸,人群之中灰衣脏袍,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脸。 是……什么声音? “嘀……滋啦……嘀嘀——” 景长嘉一直平静的心顿时揪在了一起,他神色凌厉地四顾,手中青筋已然暴起。 台上的监斩官见状,惊疑不定地大喊:“景长嘉,你要做什么?!” “程序自纠完成。正在开机。” “什么?”景长嘉反问道。 “已开机——” 天地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那道突兀的电子声,竟然再也未有别的声音响起。 景长嘉站在行刑台上,双眼缓缓巡视一周。 那些激动的百姓们、慌张的壮士们,都停留在了那一刻,像是生命被突兀的按下了暂停键。就连监斩官,都停在了一脸惊异的张大了嘴的那一刻。 整个世界被一股力量暂停了。 只有他还能活动。 “你是什么?”景长嘉问。 “宿主您好,我是万界互通系统。” 那个尖利的电子音说。 系统 万界互通系统。 从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三千世界联网设备。 景长嘉神色冷淡,也不追问它功能,只说:“听起来,你出了故障。” 系统滋滋啦啦了半天,才回答道:“是的宿主,我在穿越宇宙时出现了未知错误,现已自纠完毕,可以执行任务。” 景长嘉随口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万界互通系统诞生于高维世界,其主要任务是选择合适的宿主,帮助他探索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这话太空了。”景长嘉慢条斯理地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兴趣。” “简单来讲,万界互通系统是一个帮助宿主成长、学习的系统。”电子音回答道,“本系统在宿主伸手救人时锁定宿主进行绑定,但因为故障,是以产生了一些微小的意外——” “意外。”景长嘉眉头一挑,“是指把我送到这里来的这件事?” 系统窜出了一串滋滋啦啦的干扰音。 景长嘉冷笑一声:“这恐怕不是什么微小的意外。你既无诚意,我也没什么兴趣。那就没什么谈下去的必要了。” “宿主,我并非没有诚意。只是对高维世界而言,穿越时空确实只是一个微小的意外。”系统干巴巴地解释道,“系统自纠完成,我们可以随时回到二十一世纪。” 景长嘉心中一动,面上却依然是漫不经心地模样。 他甚至很有闲暇地走下了行刑台,绕着台子慢慢转悠了起来。 所有人都停在了系统开机的那一刻,更远处也没什么人赶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因为系统开机而暂停,连风都停了下来。 系统有这样的本领,让他穿来大弘朝,或许真的是个“微小的”意外。 但既然意外已出,系统又何必跟着来找他? 是绑定了就无法解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它想回去,但缺乏某些东西,导致它被迫关机。毕竟在他穿来的十六年里,这个系统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景长嘉走完一圈,才又说:“你的选人标准是什么?” “宿主年龄尚幼,还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拥有着一颗不错的头脑和健康的体魄。”系统回答道。 “听起来没什么独一无二的要求。” 景长嘉走回行刑台:“这世界上脑子好、身体好的少年人不说亿万,也有千万人。你找别人去吧。” 系统明显卡壳了一下。 一秒后,它才问:“宿主不想回去?” “回不回去,有什么不同吗?”景长嘉反问,“我年龄大了,身体坏了,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奇心了。不管回不回去,都无趣得很。” 他说着,指了指刑台上选的龙头铡:“这是我为自己选的结局。” “滋啦……嘀……宿主……不要冲动。” “你既然是高维产物,应该能分析我的脑部激素的变化。”景长嘉淡淡道,“是不是冲动,你一看就知。” “嘀嘀……滋……” 脑袋里平静的电子音变成了一串慌张的电流音。 景长嘉不在乎系统的反应,他站在龙头铡旁,心中可惜没有人来给他送一碗肉。 蔺获这人,当真是小气得很,竟当真不来送他。 或者他可以趁现在自己去给自己弄一碗肉。只是行刑台上平白多出一碗肥五花,也不知道围观的人会不会觉得是白日闹鬼。 景长嘉想得乐呵,脑子里电流杂音却突然停了,系统的声音变得有些铿锵:“宿主,你不能放弃。你在此方世界已经没有亲人,但二十一世纪的亲人还在等你。” 它这话一出,景长嘉顿时双眼一亮。 猜对了。 看来这系统有非把他弄回二十一世纪的理由。 他低头理了理自己并不宽大的袖口,才平静开口:“不了,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系统连忙道,“我会辅助宿主成为这个世界最优秀的人之一,你的亲人也都会因此受益。” 它利诱完毕,又苦口婆心:“宿主出事的时候还未成年,你忍心让你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景长嘉迟疑道,“我已经离开家十六年了,这十六年我吃了不少苦,想来家里人也难过得很。” 系统见他动摇,连忙保证:“宿主放心,为了纠正故障,我们会回到你跌下山崖的那一刻。” “不急。”景长嘉慢吞吞地说,“既然是你的问题才导致我平白受这十六年的苦,我们先来谈一谈赔偿问题。” 系统顿时卡住:“嘀嘀嘀?” 景长嘉平静补充:“这十六年的精神损失、人身伤害,包括我的腿至今仍有后遗症。这些事情都是因你之故。你理应赔偿。” “宿主,你……” “放心。”景长嘉打断它的话,“我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也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系统没有回答。 景长嘉也不勉强:“如果你不愿意,那便算了吧。” 他看起来明明想回去了,却又在此时轻飘飘的放弃。 系统自高维世界诞生后,就在三千世界中流浪。它从未与什么智慧生物打过交道,自然也从未见过景长嘉这种人。 生命诞生不易。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的轻? 系统迟疑半晌,才开口道:“宿主,你先说说你的要求。” “我在古代活过,也在二十一世纪活过。既然你说穿越时空对你而言是一件微小的事情,那我也不为难你,我们就先去未来时代活一遭吧。”景长嘉笑道,“ 人生而百年,那就先过一百年。” 系统急道:“不可!” “为何不可?”景长嘉问,“我的要求应当不算过分。” “穿越时空需要能量。我的能量不足,只能带你穿越一次。”系统说。 景长嘉却并不退让:“我在那边过一百年,有充足的时间等到你下一次开机。” “能量的消耗,与世界的科技程度有关。”系统干巴巴地说,“宿主在非本源世界存活,也需要消耗能量。我无力支撑宿主在未来生存一百年。” “那能活多久?” “最多十年。”系统说,“这需要宿主付出一些代价。” 景长嘉问:“什么代价?” “若宿主执意前往未来,我将透支自身能量。因此当宿主回到本源世界后,需要为我提供能量。”系统说,“因开机能量来自本世界,所以我也只能从本世界提取力量。” 景长嘉认真道:“继续说。” “宿主回到本源世界后,我会将宿主的生活对本世界直播投放。”系统说,“系统也将从本世界对宿主的情绪反应里积攒能量。” “直播?” 景长嘉沉吟许久,才道:“直播开始时间、内容、时长都由我决定。” 系统几秒后才答道:“可以。这是我对宿主的诚意。” “既已达成共识,我也信你不是背信弃义之辈。”景长嘉负手而立,“那就走吧。” 话音一落,世界顿时喧嚣了起来。 叫骂声伴着微风,再次灌满了耳朵。身旁的行刑官皱着眉头打量了景长嘉好几眼,莫名觉得云中郡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知哪里来的滚滚浓云淹没了太阳,投下了大片清凉的阴影。 监斩官神色扭曲的指着景长嘉,正要继续训斥,却突然觉得嘴边有什么东西滴下。 怎么回事?他不是在呵斥景长嘉么?怎么会突然流口水?! 监斩官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景长嘉了,手忙脚乱地去擦嘴。 一旁的副官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时辰已到——” 行刑的壮士递给景长嘉一碗烈酒:“云中郡王,请了。” 景长嘉垂眸看着碗中浊酒,并不伸手。 恰在此时,天上的浓云被风吹开了一道裂口,灿烂的天光从裂口处垂下,直直地落在景长嘉身上。 他披头散发,只着了一身还算干净的白色中衣。明明应当是最狼狈的模样,偏偏阳光落下,竟显得他在发光一般。 白衣黑发,面容温和,一双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一切。 围观的叫骂声在这样的目光里竟是渐渐停了下来。他们望着台上的人,只觉得这云中郡王……好像真的要回云中去了。 远处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 监斩官眉头一皱,厉喝道:“行刑!” 行刑的壮士伸出手,想将景长嘉压去龙头铡。可景长嘉却不管他的动作,只是转过身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依然被大片的浓云笼罩。远远一望,除了琉璃碧瓦,什么也看不见。 景长嘉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身旁的行刑官上。 行刑官在这一眼之下,竟惊恐地退了一步。 “这、这是……” 他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景长嘉。 天光之下,这位云中郡王手上、脚上的镣铐一点点的化作了闪耀的灰飞,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天、鬼……” 行刑官语无伦次地吐出几个字,突然俯首就拜:“云中郡王,臣、卑职万没有伤害您的意思!” 马蹄声穿过人群,有人持着明黄的圣旨闯入了刑场。 “刀下——” 景长嘉朗声打断来者的喊话:“蔺获,你倒也来得不算迟。” 蔺获惊疑地看着他,将喊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无咎,你这是……” 景长嘉笑了起来:“还有幸见你一面,很好。” 说罢,他转向皇宫,大笑道:“小兔崽子,老子不伺候了!” 长风呼啸,天光大盛! 郎笑声后,行刑台上再无那白衣黑发的云中郡王。 未来 勤政殿里有些压抑的寂静。 杨以恒让人给何清极等大臣看了茶,却没人真的喝。 他们守在勤政殿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等。 等蔺获的消息。 那云中郡王到底是陛下的哥哥,又在朝中耕耘多年。朝廷里还是有些人愿意冒死求情。蔺获得了刀下留人的圣旨,也不知赶不赶得及。 最好赶不及。何清极端起茶杯,与身旁的文渊阁大学士对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地露了个笑,又一同喝了口茶。 杨以恒心中焦急,注意不到他们的小动作,只如坐针毡地频频看向殿外,却始终没看见王公公与蔺获的影子。 “怎的这般慢?!”杨以恒不耐烦地看向殿内的侍卫,“再派几个人去看看,是不是他们的马受伤了跑不快。” “陛下莫急。”何清极温声道,“宫中去午门路程虽短,却也要些时间。蔺大人与云中殿下一贯交好,想来什么事都不会耽误了他的脚程。” 杨以恒听了这话,心中却不觉愉快。眉头一皱正要再催,就听门外侍卫匆匆禀报:“陛下,蔺大人与王公公求见。” “让他们进来!” 王公公领着蔺获步履匆匆地跨入勤政殿,问过安后,却谁也没开口说话。 杨以恒的注意力却全在他们身后:“他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王公公与蔺获对视一眼,没人开口。 “可是先回了府中梳洗?” 王公公咬咬牙,拜倒在地喊:“陛下,云中郡王他……” “他如何?” “他……”王公公咬了咬牙,却不知该如何说那场面才好。 杨以恒看他这般支支吾吾,心中既惊又惧。想到两人可能未曾赶上,眼前竟有些发黑。 “他如何?!说话!” “启禀陛下。”蔺获冷静地开口道,“云中郡王,白日飞升了。” 殿内诡异一静。 随即何清极一拍小几,疾言厉色道:“蔺指挥使!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容不得你胡言乱语!” 蔺获冷眼看他,平静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何大人出宫后便知。云中郡王在刑场之上白日飞升,乃是千百百姓亲眼所见,我不敢胡言。” 杨以恒愣愣地看着他。 飞升?什么飞升? 怎么会有人敢在他面前讲这种荒唐言论?! “蔺获你好大的胆子!” 蔺获直视着杨以恒,双眼中异彩连连:“臣是狗胆包天,还是实话实说,陛下出宫一探就知。” “王彦礼!你说!” 王公公头也不抬,颤声道:“陛下,蔺指挥使并无戏言。云中殿下他……确实飞仙了。” 杨以恒气笑了,他颤着手指指向蔺获:“好,既不肯说实话,你们就去镇抚司狱和他一起反省反省!来人!” 他话音落地,门外的侍卫却没第一时间进来押人。 何清极直觉不对,他站起身,正想往外一探,却见门外的侍卫神思不属地进了殿门,语带恍惚地说:“陛下,天……天上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这话一出,蔺获当即挡在了杨以恒身前:“你说什么?” “天上……天上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侍卫说,“蔺指挥使可来门前一观。” 杨以恒冷哼一声,他伸手推开蔺获:“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他当先一个朝着殿门走去,蔺获毫不犹豫紧随而上。何清极等人不敢迟疑,也都起身跟着往殿外而去。 刚走到殿门,便已经能看见那事物的一角。 它当真如同侍卫所言,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薄得像是一页纸,颜色确是透明的灰黑。它浮在天上,像是一块巨大的异色明瓦。 蔺获看向侍卫:“去四周查查。” 见杨以恒点了头,侍卫们顿时四散开去,从各个角度观察天上的那块灰黑明瓦。 杨以恒半眯着眼看着那块灰黑,还未看出什么,却见那灰黑一闪,上面竟然出现了图案! 披头散发的景长嘉穿着白色中衣,正眉眼含笑的看着什么。 杨以恒猛地一震,他仰头怔怔地看着天上景长嘉的身影,竟不敢眨眼了。自上次冲突后,他已经有大半月没有见过景长嘉,此时再见,都恍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何清极看见景长嘉出现,就心中惊跳。再看杨以恒的神情,更觉不妙。 白日飞升这种荒唐事,他不可能信。蔺获拿了圣旨去救人,回来就闹这么一出。何清极只觉得这是他与景长嘉的鬼把戏。 他们都太了解杨以恒。知道只要景长嘉肯低头服软,见过一面便什么事都没了。 何清极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景长嘉得封郡王,本就是独一份的例外。他还想摄政,何清极只能不顾往日情分。 他往前一步走到杨以恒身边,刚拱手想要说些什么,一道声音就从那灰黑明瓦里传了出来,响彻云霄:“犯人景长嘉,你还有何可说?” 明瓦里的景长嘉温润和煦:“无甚可说。” 何清极猛地看向天上的灰黑明瓦。 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蔺获他们搞的鬼吗?怎会有声音,还会动? 而他身边的杨以恒,却在短短两句话里退尽了血色,面容变得苍白无比。 他已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画面了。 分明就要死了,分明名声毁尽,嘉哥为什么还会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杨以恒觉得,自己是知道那个答案的。 他垂下眼不敢再看,天上的声音却依然清晰的传来:“犯人景长嘉,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 够了。 “够了!”杨以恒突然厉喝,“停下来!朕命令你停下来!” 可天上的东西怎么会听他的命令? 灰黑明瓦兀自播放着,直到景长嘉在倾泻的天光之中转向了皇宫。 他在镇抚司狱里待了大半个月,气色并不怎么好。天光一照,整个人几乎是透明的。可他眉目舒朗,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快活。 杨以恒面色苍白的凝望着他,听着他朗笑着大喊:“小兔崽子,老子不伺候了!” 话音落地,只余白茫茫的天光。 百姓们乌泱泱地跪倒一地,声音杂乱地喊:“云中殿下飞升了!殿下白日升仙了!” 杨以恒却满脸茫然,他目光寻到蔺获,轻声问:“他在说什么?” 蔺获看着眼前茫然似少年人的杨以恒,奇异的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他在说……”蔺获顿了顿,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投向了天上的明瓦,“陛下应该明白。” 杨以恒摇了摇头:“朕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蔺获看向他,恭敬的低眉拱手:“陛下,云中殿下说,他不要你了。” 百姓们山呼般的声音还未退去,蔺获的声音夹在其中,犹如巨浪中一只小小的泡沫,理应看不真也听不清。 可偏偏杨以恒却听得一清二楚。 它响亮得好似一记耳光,震得他无处可逃。 “他不要你了。” 景长嘉,你好得很……好得很! 杨以恒甩袖转身,走出两步后步子突兀地一停。 一口血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整个人往下倒去。 “陛下?陛下!” “来人!叫太医——” 勤政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另一边,景长嘉却已经在未来世界生活了将近十年。 系统能将他送去未来,却无法精准的选择世界,更无法控制他的身份。是以这一次,景长嘉是一个儿童福利院里年满十岁的孤儿。 在最初,景长嘉以为这是个桶型世界。 最底层的人,没有阳光,没有自然水源,自然也就见不到花草树木。他们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辛苦生存一辈子。 但这个世界的儿童福利还不错,因为景长嘉生活的儿童福利院,位于这个桶型世界中层偏下的位置。 他晒不到阳光,却也能感受到一些自然的温度。运气好的话,偶尔还能照到那些上层居民的飞艇反射出来的光。那些光稍纵即逝,但每一次出现都会令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兴奋不已。 除此之外的另一项福利,则是学习。 这个世界的学习没有任何费用。只要肯学,所有的知识都为求学者敞开大门。 于是景长嘉在醒来的第二天,就变成了福利院里的异端,在一群傻乐的小朋友里充分发挥了他“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卷王精神,吓得他同寝室的小伙伴给他叫了好几次机器人医生。 听医生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次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小伙伴们才放下心来。 见景长嘉那么爱学习,他们甚至把一个月才会分发上一支的精神药剂留给景长嘉。 他们不懂学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反正人类最终都只会活在虚拟网络里。他们在网络里什么都有,没必要去追求上层的阳光。但既然景长嘉想去看一看,他们也尊重这样的选择。 别人一个月才能喝上一支的精神药剂,景长嘉每隔几天都能有一支。这类药剂的效用类似于加强型□□,能让他在二十四小时内保持充沛的精力与专注力。 靠着精神类药剂,景长嘉极限压缩自己的睡眠。每周的睡眠总时长不超过十二个小时,空闲时间都在各个学科里遨游。 这样苦学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 当他考完了福利院里的升级课程,全息网络里的老师建议他去更上层的学院里进行学习。在那时候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不是个桶,而是无数个巨大的圆柱体。 人们被一个个巨大的圆柱建筑圈养、分类,上层的人有阳光雨露,而下层的人只有永夜。人们终其一生只能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里活动。 “我第一次遇到能通过考试考到更高层的学生。”推荐他的老师这么说,“所以孩子,你应该过去。哪怕你一无所有。” 上层确实是个好地方,他每天在学习的时候能沐浴半个小时的阳光,雨季的时候,也会看见绵延的细雨。 更让景长嘉满意的是,这里有许多被人随手丢弃,可在中下层却见也没见过的小型机械。他总会把它们捡拾起来,带回福利院拆解研究。 后来,他又往上考过几次。能够接触到的机械也越来越复杂,甚至有一些被严令禁止带入中层。 他只能在下课后的短短时间里,躲入上层的垃圾车里拆解这些被人丢弃、却又被严管的机械物件。 这种日子对于云中郡王而言,是无法想象的。可对于在边疆撑起了自己脊梁的景小将军来说,却是很舒服的日子。 和平、安定,吃得饱也穿的暖。不用担心敌袭,也不怕突然的大雪掩埋了军营。所以即便有人嘲讽,他也依然淡定的钻着垃圾车。 而系统就是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它开机的声音依然有着噪音一边的电流声。 醒来后也不与景长嘉废话,开口就是:“宿主你好,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景长嘉闻言,立刻收拾起自己新捡到的星轨车模型。 它是完全等比例缩小的高级模型,内里的发动机是按照真实发动机进行了百倍微缩制作。理论上来说,只要搞懂了它的内部构造,就能造出真实的星轨列车。 “你能储存物品吗?”景长嘉问它,“如果你做得到,我要带一些东西走。” “可以。但我能量不够。”系统说,“如果你要从这个世界带走一些东西,我需要挪用部分维持你本源世界生命力的能量,来进行这部分的物质转移。” 景长嘉干脆道:“我死不了就行。” 他收藏的那些小机械,只要能带回二十一世纪,必然能令他的国家受益无穷。 他步履匆匆的回到福利院,将自己十年来的珍藏都交给了系统。在它们消失的一刹那,景长嘉突然问:“系统,这个世界……是二十一世纪的未来吗?” “它是也不是。”系统平静地说,“它是所有可能中的一项。” 景长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出发吧。” 家人 意识苏醒时,第一感觉是痛。 全身上下,宛如所有骨头都被碾碎的痛。 痛得他想蜷缩、想打滚、想不顾一切的嘶嚎。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好似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黑箱里,手脚都被束缚,除了感受疼痛与安静,其余什么也没有。 这应当是景长嘉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一次穿越。 第一次从二十一世纪穿去大弘朝时,他跌得不省人事。等到再睁眼时,只觉浑身发软、双眼发烫,是典型的高烧症状。 那时长公主正守在他的床前,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熬得憔悴的母亲。后来在长公主的精心照顾下,病症退得飞快,整个人没几天就变得活蹦乱跳。 第二次穿越是去未来。作为一个福利院里的孤儿,有什么病痛都是机器人医生负责。他昏昏沉沉被塞进医疗箱里,好似只是睡了一觉,就再次变得精神万分。 可这次……却完全不一样。 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疼痛几乎将他压垮,强撑着的时间里,他甚至开始庆幸杨以恒让他去镇抚司狱里走了一遭。 没有镇抚司狱里的演练,景长嘉觉得自己现在就该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绝对的安静才渐渐的消弭。他开始听得见一些模糊的声音。一时间那些声音几乎成了景长嘉的救命稻草,他每天清醒时间,就会很认真的去分辨声音的类别与来处。 似乎是努力起了作用,模糊的话语渐渐变成了清晰的念叨,落进了耳朵里。 “……嘉嘉,你弟去你母校的夏令营回来了,说是学校的嘉奖栏上还有你的照片。他拍了照回来,但你爸妈不敢看。” 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棉被,有一种模糊的沉闷感。响在耳畔熟悉又陌生。 是谁……? “你们学校老师今天又来看你了。我看到你那个高中同学也在,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和人家关系很好。我让那孩子和你多说说话,也不知道他说了没有。” 高中同学……又是谁? 几十年起的旧事提起来,就好像几辈子之前的事情了。 记忆被厚重的时间与经历落下了重重枷锁。 以至于说话的人语调是陌生的,连她讲着的事情都是陌生的。 可她的声音那么熟悉。 “嘉嘉……你爸妈打算把餐馆卖了。我不太同意,这家里总要有个进项才好,不然等你醒了,全家喝西北风吗?但你爸妈觉得,餐馆太忙了,总不能陪着你。你出事后,他们一直很愧疚。快点醒来吧嘉嘉……” 黑暗中的景长嘉忍着剧痛,努力的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似乎起了一点作用。那些寸断的骨骼在剧痛中缓缓合拢,他咬紧了牙拼命地想要抬起手—— “嘉嘉?嘉嘉你是不是动了嘉嘉?嘉嘉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一股温暖的力量覆盖在他的手上。 禁锢着他的黑箱似乎被这股力量打破,一瞬间所有的感知都涌入了他的身体。 鼻腔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人声、风声、仪器的滴答声也在瞬间灌满耳道。 景长嘉用力地睁开了眼—— 天花板的灯光刺得他生理性流泪,可病床边守着的人哭得比他还要凶。 “嘉嘉?你醒了?医生……医生!我们嘉嘉醒了!” 她抓紧了景长嘉的手,又哭又笑。 景长嘉蜷了蜷手指,想要开口说话,可一张嘴就是一声痛哼。 “嘉嘉你那里痛?等等,我去找医生。” 景长嘉看着她脚步凌乱的跑出病房,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是姑妈啊。 小时候爸妈都忙工作,就总把他放在姑妈家。到了后来,干脆就在姑妈家里住下了。家长签字是姑妈;去家长会的也是姑妈;就连生病了看医生,都是姑妈在跑前跑后。 现在守着他的,依然是姑妈……是他心里,妈妈一样的人。 要不是因为姑妈…… 杨以恒,你可真是蹭了个大便宜。 …… 他短暂的醒来后,又飞快的睡了过去。 这次再睡,就不再是身处黑箱之中了。他在一片广袤的黑暗里,而黑暗的深处,有着一盏星星一样的灯。 “系统。”景长嘉叫它。 那微弱的星光闪了闪。 景长嘉了悟道:“你睡吧。” “请……宿主……尽快开始……收集能量……” “我自有安排。”景长嘉说,“不会让你彻底关机,放心。” 他说完话,转过身背对着星光,坚定地朝黑暗的另一边走去。 再次醒来,病房里站满了人。 他的父母与姑姑都在,还有一些陌生人正压低了声音小声的说这些什么。床边还有个熟悉的人,正在埋头玩手机。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那张熟悉却变得有些稚嫩的脸。 几乎是刚刚看清,那人的注意力就立刻从手机里抽了出来,与他对了个正眼:“我哥醒了!” 安静的病房顿时热闹了起来。 长辈们扑到床前哭哭笑笑,其他人耐心地安慰着。等大家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才有人温声对景长嘉道:“长嘉同学你放心养病,你的学籍学校都保留着。什么时候养好病了再复学。你还小,身体一定要养好,我们不急这一时。” 景长嘉忍着痛,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刚苏醒,还很虚弱。没一会儿医生就来病房赶人,紧接着就是一系列的检查。 可景长嘉的精力甚至不足以撑到检查结束,就又昏睡了过去。 如是醒醒睡睡好多天,他才恢复了基本的精力。 但恢复了精力,却并不意味着他的状态有所好转。他依然浑身剧痛,且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 医院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原因,只能猜测或许是坠崖时伤到了神经,慢慢复健,有恢复的可能。 景长嘉倒是有所猜测。 从未来世界回来的时候,系统说要挪用部分维持他生命力的能量。或许就是这部分能量的缺失,才导致了他目前这样的状况。 这样推断的话,等能量补充上,他应当就能有所好转。 用这样的代价换取一些未来技术。只要不是终生残疾,那就不亏。 但令他没料到的是:“你是说,我都昏睡了一年了?” “是啊。”身旁的人答得干脆,“哥你这次真的把我们吓死了。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舅妈和我妈天天对着哭。我才多大点啊,哪见过这种世面?都要被吓死了。” 景长嘉想着系统的话,又看着他顶着一张和杨以恒相似至极的脸,却说着要被吓死的话,只觉得诡异极了。 杨以恒从小老成持重,即便心中被吓破了胆,嘴里也定然讲不出这种话来。但杨恒和他完全相反,是个冒冒失失还咋咋呼呼的小孩。 景长嘉缓缓叹了口气,才慢吞吞地说:“小恒,你这几天别来看我了。” 杨恒茫然道:“为什么啊哥?都放暑假了我很有空的!” “看着你我心烦。”景长嘉说,“你太吵了,让我静静。” “我?吵?”杨恒指着自己的鼻子,放开了嗓门,“你怎么能说我吵!要不是怕你无聊,我才……” “小恒你怎么回事?怎么在医院里大呼小叫的。”姑妈拎着一个保温饭盒推门而入,“小点声,别吵着你哥。” 她说着话一抬头,看景长嘉醒着,顿时眉开眼笑:“嘉嘉今天精神不错啊。” “姑妈。”景长嘉笑眯眯地喊他,“小恒和我玩呢,没吵到我。” 杨恒冲他皱了皱鼻子,才又蹭到亲妈跟前:“妈,今天吃什么?” “你舅舅做什么你吃什么。”姑妈回答了一句,又对景长嘉说,“本来你妈妈想赶过来的,但中午店里忙,我就没让。嘉嘉别着急,他们下午就来了。” “我不急。”景长嘉笑了笑,“姑妈你也不用担心,我状态很好。” “你都醒过来了,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姑妈笑着道,“等吃了饭,让小恒陪你去复建。他力气大,护得住你。” 说着话,景长嘉手里就被塞了个吸管杯。 他最近复建得已经能够抓握,只是偶尔还不够稳定。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家里就把饭碗换成了吸管杯。插上足够粗的不锈钢吸管,米饭、蔬菜丁与肉丁都能吸上来。 饭菜味道清淡,但搭配得极其用心。景长嘉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吃得认真。 等他慢慢吃完,护工就推着轮椅进了病房:“到时间去复健了。” 姑妈应了声好,手脚麻利的收了餐具:“我也要上班,小恒你好好看着你哥。有什么事立刻给我们打电话。” 杨恒挥挥手拖长了语调:“知——道——了——” 住院部的复健区在单独的一层。护工推着他、带着杨恒上了电梯。抵达复健区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往复健治疗室走,而是转去了测试处。 在开始新一个周期的复健之前,景长嘉得做一系列的测试。包括手部、腿部的发力,运动,以及一些神经反应。 测试内容复杂繁多,花费时间极长。杨恒守在外面,无所事事地玩着游戏。 等到手机电量消耗了大半,景长嘉才从测试室里出来。 他浑身衣服几乎湿透,整张脸都是运动过度的红。 “哥,这是怎么回事?”杨恒手忙脚乱的收起手机,“咱们还练吗?” “今天暂时不练了。等医生制定新的复健计划。”景长嘉歪头在肩上蹭了蹭脸上的汗水,才又说,“走吧,下去了。” 护工工作繁忙,见景长嘉这里没什么事了,就留在了复健区帮别的病人。杨恒推着景长嘉进了电梯:“今天天气好,我们去花园里溜溜。” “不去,热。”景长嘉一口否决。 他是个虚弱的病人,并不想去室外体验四十度的盛夏。 “你整天待在房间里,也不嫌闷。”杨恒嘀咕两句,到底还是选择听哥哥的话。 回到住院层,路过护士台后,杨恒默默地把轮椅推到墙边,景长嘉就握住墙上的扶手,缓缓地站立起来。 依靠自己的力量从不远的地方走回病房,是他每天的复健课程之一。 见他站稳了,杨恒连忙拖着轮椅,几步跑到护士台上去登记归还。 护士一见他,立刻道:“哎,小孩,你来了就跟我过来,去拿你哥的检查单。” “我先把我哥送回病房。”杨恒说。 “没几步路了,我自己慢慢走回去。”景长嘉却说,“小恒你去拿检查单,顺便给我带个本子和水笔回来。” 杨恒有些不放心:“你没问题吧?” “能有什么事?”景长嘉两手抓紧扶手,“你快去。啰嗦久了我才站不住。” 杨恒犹豫一瞬点头应道:“哥我马上回来。” 他说完,就步履匆匆地跟着护士去了医生办公室。 景长嘉一个人扶着扶手慢慢往病房挪。护士站距离他的单人病房实在很近,只有两个房间的距离。以景长嘉对自己复健进度的判断,目前他自己走个来回应当没问题。 他慢慢走过第一间病房,身体里有沉重的疲惫感漫上来,但这样的疲惫并非不可克服。他稍微站定喘了口气,就抬起步子继续往前走。 恰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电子音突兀的响起:“嘀——正在开机——” 景长嘉脚步一僵,浑身如同抽空了力气般猛地往下倒去! 他眼中闪过慌乱,正想用尽全力扭过身体,以侧身倒下去时,一股巨力突然钳上了景长嘉的手臂。 “小心!” 下跌突兀的止住,那人一手钳着手臂,一手揽住景长嘉的腰,将人抱直站稳:“你还好吗?” 景长嘉抬眼看他,笑着道:“多谢你了。” 听了他这话,那人却微微挑了挑眉:“不认识我了?” 景长嘉心中微讶。 他仔细看着来人。 眼前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气势若山。是一张极其好看、却没有在记忆里见过的脸。 偏偏却又奇特的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大抵是以前认识的人。 景长嘉神色自若地道:“你变化很大,差点没认出来。” 以云中郡王的经验,这话一出,对方就该与他攀谈一些往事。他也能顺势从往事里猜出对方身份。 偏偏那人闻言,却低声笑了起来。 他扶着景长嘉的手,凝视着景长嘉的双眼,笃定道:“果然不认识了。” 记忆 被戳穿了伪装,景长嘉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他更自然地说:“不好意思,之前大病一场,脑子还有些糊涂。你是?” “我知道。”那人说,“我是封照野,还记得吗?” 名字很熟悉。景长嘉心想:他似乎……是有过这么个名字的朋友。 只迟疑了一瞬,就听封照野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先扶你回病房。” 他不深究,景长嘉乐得清静:“那就麻烦你了。” 他们距离景长嘉的病房本就不远,封照野将人半扶半抱,几步就带回了病房,直到将景长嘉放回病床,他才放开了手。 景长嘉默默地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再一抬头,就发现连室内的空调,封照野都给他调到了最适宜的温度。病床的小桌上也已摆上了一杯温水。 景长嘉微一挑眉,将目光从温水转移到封照野身上。 这位故人刚从盥洗室出来,抽了张卫生纸在慢条斯理地擦手。察觉到了景长嘉的目光,他走进床边,问:“吃苹果吗?” 景长嘉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封照野就从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坐在床边削了起来。 他削苹果的技术很好,苹果皮薄而不断,一只大苹果只在他手中转了几圈,就被削得干干净净。随后他打开抽屉拿起一只果汁杯,将苹果切丁扔了进去。 景长嘉顿时发现,他对自己病房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是……常来过? 可这一切又给了景长嘉巨大的违和感。他总觉得以他与封照野的关系,并不该这样相处。 但他们曾经是如何相处的……他却已经忘了。 沉思间,果汁杯里的苹果丁已经被打成了糊糊状,封照野插了个吸管,将杯子塞进了他的手里。 “谢谢。” 封照野点点头,没再说话。 景长嘉捧着杯子,不着痕迹地观察他。封照野垂眼擦手,任他打量。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说话。病房里安安静静,气氛却并不尴尬。 没多久,杨恒就推门而入:“哥,你要的本子和笔我给你买来了。哎,照野哥?” 封照野回过头,直接道:“小恒,你哥现在离不了人。下次先把他送回病房再去做别的事,别什么都听他的。” 杨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乖乖点了头。 “他出了很多汗,最好带他去冲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封照野又说,“护工呢?” “留在楼上了……”杨恒挠了挠头,“照野哥你别担心,我能照顾好我哥的!” 封照野没有说话,他审视杨恒半天,才极勉强的点了头:“好,你多费点心。我先走了。” “这就走啦?”杨恒更茫然了,“那你去忙吧,拜拜。” 封照野回过头,又对景长嘉道:“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好。”景长嘉露了个笑,温言道,“路上小心。” 封照野再次挑起眉头,露出了一种意外的神色。而后他笑着应道:“好。” 道过别,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景长嘉心里那点违和感更重了。等杨恒把本子和笔都放在了他枕头边,他才问:“刚刚那人和我是什么关系?” 杨恒动作一顿,惊恐地看向景长嘉:“不是吧?哥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我是不是得马上找医生给你检查脑袋!” 景长嘉抬手拍向他脑门儿。 杨恒捂着头委委屈屈:“我妈都认识,你不认识?你那个高中的朋友啊,就那个总和你争第一的那个。” 这句话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景长嘉猛地想起来,他高中的时候确实有这么个同学。 但他们绝不是朋友。 景长嘉念书的年纪小,进高中时还不满15岁。同年纪的同学普遍比他大个1、2岁。又因着父母的关系,他有一阵子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所以景长嘉在高中的时候,是个很安静的人。 而封照野却偏偏相反。他是个再张扬不过的人。 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某次全市最知名的几所学校联考,理综试卷出得无比难,考出遍野哀鸿,而封照野却拿了个满分。 校园报记者去采访他时,他说:“卷子出得太简单,拿满分是应该的。我理解不了拿不了满分的人。” 偏巧那次景长嘉因为卷面就丢了两分。看见封照野的话,他气得当晚都没睡好。 可后来天地俱变,他在军营的寒风冷夜里,却一次次的想起封照野,想起和封照野争第一的那三年。 那样纯粹的只是为了解题的竞争,在那时想来,却有着很纯粹的快乐。 他只需要认真应对、全力以赴就好。因为他知道,永远有人与他齐头并进。 无需思考其他,也无需担心付出的代价。更无需惧怕一回头,身后是否又多了几具朋友的尸骸。 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翻来覆去的想家人,想朋友,想有着封照野的学生时代。 他想过那么多次,怎么就忘了…… “……宿主来回穿越,记忆载量过大。为了保护宿主,系统对过去记忆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封存,以保证宿主不会被过多的情感信息压垮。” 刚刚苏醒过来的万界互通系统,如是这般解释道。 “但封存并非删除,见到关键的人、事、物,只要宿主回想,是能回想起来的。” 景长嘉恍然大悟。 难怪他一开始认不出姑妈,现在也认不出封照野。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这种事情,我希望你下次能提前告诉我。”景长嘉平静说,“我们既然已经是绑定在一起的战友,与我有关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有所隐瞒。” 系统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景长嘉关了淋浴器,缓缓擦干身上的水。又拿过一边袋子里的衣服,开始慢吞吞的穿。 杨恒在外面听见了动静,有些担忧地喊:“哥,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景长嘉一口拒绝了他。 医院的辅助仪器很好用,这些事情他都可以自己来。 换上干净的衣物,又重新回到轮椅上,景长嘉才又问:“你这次开机比之前快了许多。做了什么?” 系统响起了一串滋啦声。 景长嘉已经有了经验,每当这个时候,或许就代表着他的这个系统有些卡顿。 而卡顿的原因无非就那么几个。 景长嘉深吸一口气,把脑子里冒出来的一连串猜测都压了下去。更平静地问:“你背着我开了直播?” 问题一出,脑内的电子干扰音猛地一停。 好半天,系统才回答道:“系统能量严重不足,无法支撑起再一次穿越后的重新开机。因此为了保证系统的正常运行,系统先行开启了直播。但是——” 它干巴巴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十个音量:“我绝对没有胡乱直播宿主的生活!” 景长嘉提起的心并没有因此放下:“你播了什么?” “系统将绑定苏醒后的录像对弘朝百姓们进行了一次试播放。”系统说,“本次试播放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希望宿主能尽快开始正式直播。” “刑场?” 都是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事,倒也没什么不敢给人看的。景长嘉确认了内容,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见他不再追究,系统赶紧催促:“宿主,系统能量充足才能让你的身体尽快恢复,也只有足够的能量支撑,你带回来的东西才能拿到这个世界来。希望你尽快直播,以尽早解决目前的困境。” “你的试播放都把我塑造成神仙了,我现在这个模样可不适合开播。”景长嘉淡淡道,“虽然让观众大起大落,有助于你吸收能量。但一时的甜头,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你说是吗?” 景长嘉应付完系统,才摇着轮椅回到了房间。 他拿起枕边的本子与笔,开始写写画画起来。 …… 而弘朝紧绷了一整晚的氛围,也在这个时候骤然松弛了下来。 白日里吐血昏迷的少年天子,在太医一整晚的奋力施救后,终于醒了过来。 他平日里身体康健,身体也未受过重创。此时吐血昏迷,盖因急火攻心之故。太医施针祛火,又开了清肝热的方子,方才退了下去。 那苦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摆在床头,闻着令人心口发闷。 王公公躬着身,温言细语地劝:“陛下,把药喝了吧。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上朝。” 杨以恒并不应他,好半天才突然问道:“蔺获呢?” “蔺大人……自请去了镇抚司狱。”王公公谨慎地说。 “他倒是乖觉。”杨以恒冷哼一声,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抬头去看那天上的灰黑明瓦。 时辰晚了,天也黑了下来。一眼望去那天上空荡荡的,什么明瓦、什么飞升都像是白日里发的一场梦。 可仔细再看,却会发现那四四方方的明瓦还在,它的边缘把天上的月亮划成了两半。一半明亮,一半暗淡。 见他观察,王公公揣摩着道:“这个……侍卫曾回禀言说,京中不管在哪里,都看得见。” 杨以恒睨了他一眼:“只在京中?” “更远的地方,还得等结果。”王公公说。 “那就等吧。”杨以恒冷声道,“既是做给我看的,他总不会只做这一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明瓦,才转身拿过王公公手里的药碗,仰头一口饮尽。 景长嘉,我不信什么飞升成仙。 不管你去了哪里,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