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宿敌仙尊后我掉马了》 第 1 章 第1章 松山真人背朝众人斜瘫在椅背上,苍白的手虚虚举在半空,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东西。而他的身后,赫然有一处形状狰狞的血洞。 人已经没气了。 宿回渊站在他身边,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更惹得红衣艳艳。他微垂下眸子,映出手中尖刀的寒光。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声音却是极大。 楚问听闻后山松山真人住所处吵闹,匆忙赶来,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许久的静默。 “宿回渊!你竟然……”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句,“你竟然杀害你的师尊!” “欺师灭祖之徒,其罪当诛!” “多亏松山真人平日里待他不薄,这白眼狼竟如此恩将仇报!” …… 如同水滴溅入油锅之中,周遭控诉之声乍起。所有人都在咒骂宿回渊,他们举起手中的剑指向他,喊着要替清衍宗诛灭佞徒,清肃师门。 可那处在风口浪尖之人,偏偏垂着那墨玉般的眸子,不见丝毫喜怒。 楚问只觉自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年少成名,一把尘霜剑破空而来,无数仙门豪杰成为他手下败将。他向来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而此刻,他察觉到自己持剑的手在抖。 一边是从小教他习武,如衣食父母一般的师尊;一般是他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师弟。 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去杀师尊? 万千思虑皆在一瞬之间,众人手中利剑已然脱柄,遽然间即将刺到宿回渊颈侧—— 电光石火间,只听利剑交锋的一声轻响,一.股不容置喙的强横内力铺天盖地而去,那剑竟被逼得生生调转方向,重重插.入窗边。 而楚问仅抬一指。 下一瞬,他素白衣袖随风而起,旋身护在宿回渊面前。 “此事怕是多有蹊跷。”楚问道,“师弟对师尊一向敬重,怎会突然动手杀人?” “宿回渊手里拿着凶器,还能有什么蹊跷?就算有冤屈,也可之后慢慢审问,又有何不妥?” 楚问长眸冷着,向前踏了一步,长剑出鞘,尘霜剑气咄咄逼人,剑鸣嗡动。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否则谁也别想动他。”楚问冷道,“我清衍宗自家的人,总不该由外人来管。” 宿回渊死水般的眸子终于微动。 楚问转过身攥住宿回渊的肩,宿回渊只觉自己骨缝都要痛得裂开。 “你倒是说句话。”楚问咬牙低声道,“你说不是你杀的,你说这是被人栽赃陷害!” 楚问说:“你只管说,我定信你。” 宿回渊第一次不敢正视楚问的目光,他抬头,只见楚问一缕碎发落在肩侧,应是刚刚出手时不小心带起来的。 他似是想像从前那般替楚问整理好鬓发,如今却用尽浑身的力气按下了想要抬起的手。 他抬头,十分费力地挤出笑容,“不用了,就是我做的。” 尘霜剑重重砸在地上,溅起尘埃四散。 人群再次躁动。 “不可能。”楚问向前压一大步,“你今天必须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身型的差距使得宿回渊只能艰难地抬起头来,隔着布料,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 却不似往昔旖旎。 “事情就是如你所见这样。”宿回渊笑,“只是今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不能……” “你闭嘴!” “抱歉……但我不能让你……” 下一瞬,宿回渊手中的匕首骤然抬起,随即毫不犹豫地刺入楚问胸口。 刹那间鲜血四溅,玷污了纤尘不染的白衣。 楚问瞳孔骤然睁大,慌乱间只听无数吵闹响动,周遭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给他灌入真气。 而那一抹红色的影子,却在刹那间逃之夭夭。 自此天下仙门皆知,清衍宗弟子宿回渊欺师灭祖,伤及同门。待楚问半月后伤愈出关,宿回渊已依附鬼界,不久后便以鬼王居世。祸乱天下,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与鬼界勾当灭京城朱氏满门。 从那以后,天下名门正派皆将鬼修视为眼中钉,只是那之后鬼修销声匿迹许久,便并未多生事端。 - 十年后,清音山脚下。 说书人木板一敲,全场掌声雷动。 “话说那清衍宗剑宗楚问,白衣翩翩,尘霜剑一出,所过之处,无不平之事。他提剑指着宿回渊喝到:欺师灭祖之人,你可知罪!” 台下乌泱泱一群人都在喊:杀了他,杀了他! 前排侧方坐着一人,他一席青蓝色长袍,修长指节轻握骨扇,面色素白如霜雪,却长眸氤氲似有重墨碾过。 明是一副秀丽模样,偏生不出几分正经,身子斜斜靠着,双脚随意搭在窗边,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个哪家出来挥霍作乐的浪荡公子。 听到关键处,宿回渊也跟着叫了几声好,随后敲了敲旁边人的肩,笑问道:“楚问什么时候成了剑宗了?”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震惊得很,“楚问仙尊天下剑法第一,几年前比武大会上没人能在他剑下挨过三招,那可真是风光得不得了!” 那人在宿回渊身上打量几番,终于开口问道,“我打小长在这清衍城,却从见过哪家公子如此神朗,想必是刚来不久,不知公子此行是......” “我?”宿回渊笑,“我是想上山拜楚问为师的。” 清衍宗每五年公开比武收徒,自从楚问名声大震后,便有数不尽的人慕名来到清衍宗山脚下,只为一睹楚问尊容。如今有大好难得的机会能入清衍宗门下拜师,这里更是热闹非凡,数月前客栈便已经满房,大街小巷中遍布各门派的小弟子。 “拜,拜师?”那人看了看宿回渊,只觉这人容貌惊人,可身子骨却十分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定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又不想打击人积极性,便委婉道,“这公子身子骨太瘦,怕是有些难。” “那怎么了。”宿回渊并不恼,反而像是想起来什么好笑的事,“楚问的腰也是极细。” “??!!”那人只觉五雷轰顶,像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瞬间连嘴皮子都捋不利索,“什,什,你说……” 宿回渊并没理会他,却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这样吧,麻烦把你知道关于楚问的事情都与我讲一讲。我这次出门,人间能用的铜钱带得不多,你别见怪。” 那人笑意消失,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什么叫人间能用的铜钱? 好巧不巧,讲评书那人又在此时重敲桌面,阴恻恻道:“可最近又有不少消息,说那十年前已经被宿回渊杀死的松山真人,竟然又起死回生,每天三更半夜在清衍宗后山徘徊,正是在宿回渊之前的住处窗前!”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如今的松山真人魂魄不宁,清衍宗好几名深夜路过的弟子都被一剑穿心而死,那死相与真人的死法,可是完全一致!” “那……那个松山真人会去找宿回渊报仇吗?”有人在下面问。 评书人道:“杀身之仇,必然不报不休!” 宿回渊无聊得打了个哈欠。 “哦,不好意思。”他神情戏谑,却是毫无歉意,“刚刚吓到你了,瞎说的。” 那人平复了半天心情,终于放弃,遂迅速出门逃走。 宿回渊无声叹了口气,认真将桌子上所剩无多的铜钱收起来,想了想又评价道:“无趣。” 在里面套不出什么消息,他便起身来到街上,准备动身出发去清衍宗。 清晨的阳光过于刺目,他难受得眯起了眼,用手掌遮住头顶。阳光顺着指缝间倾泻下来,却显得面容苍白得触目惊心。 他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来,不知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 刚刚对那人说的话不假,他确实是想趁这个机会混进清衍宗,拜师学剑是假,看住楚问是真。 松山真人“诈尸还魂”一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不似作假。但人死而复生之事是必不可能的,定是有人在其中作梗。 这是宿回渊要回去的原因之一。 但总不能顶着这张鬼见愁的脸大剌剌地闯进去,伪装成弟子拜入清衍宗门下是最简单的方法。 宿回渊用少得可怜的钱在街边买了几个肉包子,在河水边易容一番,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 这些年来,他的易容技术又长进不少。现在的这张脸虽也不丑,但不过中人之姿,与自己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他又换了一身符合清衍宗气质的素净衣裳,通体淡蓝色棉布织成,古朴雅致。只是他身形确实较瘦,宽度符合的长度太短,最终挑个长度合适的又过于宽松,他只好在腰间又系了一个蓝色布条当作腰带。 末了,还不忘十分臭美地打一个十分漂亮的绳结。 如此下来,确实掩盖在芸芸弟子之中,再也不扎眼了。 - 清衍宗收徒乃是五年一见的难得盛事,前来拜师的弟子数不胜数,还有乌泱泱的一群人堆在清衍宗门口希望一睹精彩,被看门弟子说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 宿回渊几乎是被人群裹挟着上了山,山顶一木牌擎天而立,上面赫然写着“清衍宗”三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飘逸如仙。 正是松山真人当年亲手所提。 宿回渊在牌下停滞良久,终于微眯了眼抬步,回到了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各大门派每年收徒使用的考核方式都不尽相同,这十年间的消息宿回渊并不知晓,但在很久以前,在楚问名声大震前,清衍宗考核弟子的方式不过是象征性测试一下内力和功底,看是否入门。 而今年鉴于人数众多,便采用两两比武的手段,最终决胜出的两人便是招纳弟子人选。 比试地点在清衍宗的斗仙台,台面极大,一同站下数千人也不成问题。 台上坐着几位清衍宗弟子掌阵,宿回渊都不认得,想必是新面孔。 便有人在下面抱怨:“哎呀,还想着好歹能一睹剑宗真颜,没想到他根本没到场啊。” 更有人已经红了眼睛,“我这次来水平肯定不够,就是想亲自看看剑宗风姿,没想到……” 宿回渊只百无聊赖地玩弄着刚系好的腰带。楚问今天不在,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 有点放松,有点庆幸。 可能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台边一位清衍宗弟子站起,朗声道:“今日楚剑宗闭关修炼,因此并未到场。不过各位放心,只要通过比试成为我清衍宗门下弟子,都是有机会受到剑宗亲自教诲的。” “请各位弟子做好准备,我们今天的比试现在——开始!” 好巧不巧,第一轮跟宿回渊比试的恰是刚刚红鼻头那个小弟子,对方似乎是太紧张了,持剑的手都有些抖,问道:“你,你会剑法吗。” 给宿回渊逗笑了。 他看起来很像不会用剑的吗? 若是趁手的鬼王刀在手,把这里所有人一并杀了都轻而易举。 只是那兵器阴煞之气过重,总是会被别人认出来。而他买过包子后身上又没剩什么铜钱,只能在山脚下随手捡了把残破的木剑。 也是,正经人谁拿破木剑来比武啊。 宿回渊又打了个哈欠。 对方咬了咬牙道:“承让!” 随即一把剑裹挟着厉风,径直朝宿回渊刺来,又狠又猛,倒是有几分天赋在。 宿回渊一个哈欠还没打完,似乎看都没看一眼,左袖随意一甩,甚至连木剑都没用上。 对方只觉一.股强大的气力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整个人击飞数尺远,手中长剑也飞出,重重砸在地面上。 宿回渊终于打完了这个漫长的哈欠。 大概是天太热了,有些困。 胜负已分,那人惊惶起身道:“好强的内力!” 宿回渊皮笑面不笑,把刚刚那句又还回去:“承让。” 从清晨比试到晌午,斗仙台上的弟子越来越少,最后加上宿回渊只剩下四人。 正当那清衍宗弟子欲宣布他们四个两两比试之时,忽有清冽之音从远处传来。 似是极轻,却响在每个人心底,如鸣佩环,弦音轻响。 “且慢。” 宿回渊脊背陡然一僵。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似是仙人踏云而来,一席白衣如冰似雪,身侧佩剑纹理秀丽,依稀可见二字——尘霜。 来人眉目如画,眸色浅淡,风骨卓然,凛如孤松,微颔首,似是有圣人般的悲悯。有风至,万千墨丝随风而起,勾起那暗绣银纹的淡青色发带。 令人见之,思之,不忘。 来自剑宗铺天盖地的威压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低下头来,想要顶礼膜拜,甚觉看一眼都是莫大的亵渎。 与众人相反,宿回渊顶着令人瑟缩的寒意,一寸寸抬起目光。 隔了许远,两人的目光却就这样径直相接,像是极细的暖丝,缠绕出隐秘的罪业。 下一瞬楚问立刻偏头,但宿回渊却有一种感觉:他觉得楚问已经看向自己许久了。 ——远在他抬头之前。 第 2 章 第2章 有一瞬间,宿回渊甚至觉得楚问认出了自己。 但细想便知这不可能。自己如今已经易容,从上到下无一是之前的装扮,况且两人都十年未见了,楚问定认不出自己。 不过是凑巧罢了。 那名清衍宗弟子对楚问作揖道:“大师兄,此四人为比武最终胜出的四名弟子,还请师兄最终定夺。” 楚问颔首道:“我与这四名弟子比试,只用一成功力,他们能敌一招即可。”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宿回渊身边的几名弟子甚至双.腿一软径直跪下.身来。 楚问是谁?乃是千年不遇之奇才,百年来修仙界离得道飞升最近的一人,实力深不可测,早在数年前仙界便无一敌手。 就算是一成的功力,那也是绝大多数修仙之人,甚至是各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究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敌一招即可。 若是此话出自其他人之口,定觉此人狂傲至极,但如今这是楚问,众人只觉荣幸。 能看到绝世剑宗出招,可是祖坟冒青烟都不能求得来的机遇。 但宿回渊却不这么觉得。 跟楚问过招这个福气,他是一点也不想要。 倒不是担心自己输,只是害怕楚问从剑法上认出他。 即使两人已经多年宿敌,但毕竟也是从小一起练剑长大,亲密无间的师兄弟。 当然,还有比师兄弟更深一层的,话本野史中都无人记录的一些更隐秘的关系—— 他甚至闭上眼睛,眼前都能默写出楚问出剑的角度,转剑的力度,以及飞身落地后,脚印踩出泥土的形状。 同样,楚问也了解他的。 他们曾经太熟悉了。 楚问点了点宿回渊:“你先来。” 宿回渊一惊,有些猝不及防地看向楚问,对方却再次有意无意地恰好错开目光。 对方那不着情绪的淡色长眸凌厉、严肃,叫人不敢直视。 可宿回渊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只从中看出风华无双。 这十年间,再没见过比师兄更漂亮,更厉害的人了。 现在能怎么办呢?宿回渊失笑。 只能糊弄过去算了。 “敢问公子姓甚名何,来自何方?” 清衍宗弟子的声音打断了宿回渊的神思,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盯着楚问看好久了。 “哦,差点忘了。”他笑道,“在下宁邱,家乡在南疆,久仰楚问剑宗盛名,故来求师。” 人在江湖飘,身份全是自己给的。 清衍宗弟子道:“请宁公子先出招。” 出招?那是必不可能出的。 宿回渊主打一个招摇撞骗,他干脆把手中的破木剑一扔,有些难为情地笑道:“实不相瞒,我自小倾慕剑宗,实在不忍向其出剑。” 这一句惊呆了在座所有弟子,他们只觉这个宁邱勇猛极了,竟敢在剑宗面前出言不逊,说什么“倾慕”? 仰慕才对吧! 仙界谁人不知楚问此人最是严正肃雅,玉面狠手,手段比容貌更甚一筹。 简直是不要命了。 但宿回渊其实太了解楚问了,他知道对方虽看上去严厉清冷,实则最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平生最怕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现在自己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对方那么讲礼数,定会不知如何作答,两人谦让几番,楚问定不会对他下狠手。 可下一瞬,他就发现自己实在错得离谱! “你怎么……”几字还未说出口,就只觉似被利刃坼裂的气流直冲面门而来。楚问并没用剑,而是用掌,但这力度,分明不止一成功力! 这要是以肉身硬撑,怕是要粉身碎骨。 宿回渊有一种冥冥中的直觉,他觉得楚问在逼他。 但他自然没打算硬撑,更没打算真正出手,只见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果断往地上一躺,正正巧巧擦过那凌厉的掌风,滚到了楚问脚下。 刚刚用了几分内力护体,新衣裳倒是破损了好几处,看上去颇为狼狈。 所有人都惊呆了。 瞬间解锁了“躲一招”新方法,竟然是就地卧倒。 没人敢去看楚问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宿回渊将计就计,直接顺势抱住楚问的脚踝,可怜兮兮道:“仙尊我错了,仙尊仁义,千万别杀我!” 众人都不忍看,纷纷别过视线去。 宿回渊顺着这姿势躺在地上,正想着下一步如何撒泼,却忽见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那是楚问的手,肤白,甚至能透过肤色看见下面血管的端倪,指尖、指节处都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茧,手掌间含着淡雅的冷香,他知道那是对方居室内熏香的气息。 这是要拉他起身。 宿回渊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他有些搞不清楚楚问对“宁邱”现在的心思。 这手,自然也是不敢扶的。 “宁邱”挠了挠头,小声道“多谢仙尊”,随即有些难为情地自行起身,还顺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楚问的手僵持在半空中,随后收了回来。 这次他并没有抬头去看楚问的神情。 楚问回头对掌管比武的弟子淡声道:“临时有事,其他三人继续比试即可。” 又回头对宿回渊说:“跟我来。” 宿回渊不知所因,心下一紧,却也是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身后嘈杂的声音逐渐消退,楚问带着他远离了斗仙台,走过通向后山的小路。 清衍宗分为前后两个主峰,前山主要是弟子们习课、练剑比武时用,而后山则相当于更加私密的地方,内门弟子的居室住所等皆在此处。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一处雅居出现在眼前,檐顶有几只玉鸟装饰,周遭整洁得不落一丝尘埃,那股熟悉的清冷熏香悠悠传来。 宿回渊当然知道这是楚问的住处,他当年没少来这里借宿。 那檐顶上的鸟,还是他给刻上的。 宿回渊左顾右盼,像极了第一次来清衍宗的样子,犹豫良久问道:“仙尊,这是哪里,好漂亮。” 楚问忽然停步,在居室门口回头看他,一个字也没说。 宿回渊没想到楚问忽然停下,差点一头撞上,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微妙的尴尬,却没人愿意先退一步。 他觉得楚问今天心情可能不大好。 不会是在生他刚刚的气吧。 这个距离宿回渊若想抬头看对方都有些困难,目光便只能懒散朝前搭着,盯着对方肩部绣着的银纹发呆。 但他能察觉对方的目光始终落在头顶,倒是有些如如芒在背的感觉,没来由地生出些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淡然的声音终于传过来,“进来吧。” 还有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转瞬间就消弭在木门开合之间。 楚问的住所和本人完全是一个风格,清净肃雅,木制案台与床榻皆刻着古朴纹路,墙面上有几张字画。 宿回渊随意瞥了一眼,桌案隐在屏风后面,宣纸露出一个边角,上面还有未干的墨迹,但被屏风遮了大半,看不清写了什么。 桌角有一处银质的小巧香炉,冷淡的松木香气便是从中传来的,他便只百无聊赖地盯着那香炉发呆。 没过一会,楚问扔了一件衣服过来,淡道:“更衣。” “啊?” 手里接过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宿回渊不知道多久没叠过这么齐的衣服了,或许还是在很小时候被师父检查起居的时候。 他朝自己身上瞥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刚刚的比试中被楚问的掌风刮坏了不少,现在像个破布条子一般乱晃。 这在楚问的眼中,应是“不雅”。 所以他才扔了件衣服给自己。 宿回渊记得,楚问的居室还是极大的,有几处屏风相隔的地方,他要找个遮挡地方换衣服并不是件难事。 但他此刻心底却忽然生出些诡谲的罪恶感来,他偏要在楚问面前换。 他就是想看那张一向严肃、不见喜怒、令人不敢亵渎的脸上,出现一些不一样的神色。 十年来,他顽劣的性子没变丝毫。 楚问依旧在垂眸看他,宿回渊便先去解腰带上的结。 他的手指有着不似习武之人的修长,肤色略微苍白,与那浅蓝色的腰带交.错缠.绕着,像是青瓷釉中的白玉点缀。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充斥着禅意的熏香中被无限放大。 而他的目光,则紧紧盯着楚问那琉璃般的长眸。 只见那远黛般的眉峰轻蹙,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却并未开口。 那眼神该是什么呢? 该是嫌弃,不屑,抑或是夹杂着隐忍的愤怒。 宿回渊却忽然觉得很畅快。 被当成腰带的蓝色布条终于垂下,显出那件衣服本身的宽松来,只是它如今有些褴褛,又松松垮垮地搭着,颇为不成体统了。 楚问浅玉般的眸子终于碎裂开,白衣下的肩线紧绷,使得正午的空气变得无比焦灼。 良久,楚问终于偏过头去。 宿回渊却忽然有种自己赢了的快意。 没了对峙下去的必要,宿回渊背过身去,三两下扯下.身上的破布条,换上楚问递给他的新衣。 看得出来,这衣服是楚问的,对宿回渊来说略微有些大了,下摆有些垂地,袖口已然拢住了手背。 他想起很久之前两人关系极好之时,他想穿对方衣服,却被楚问无情拒绝掉,如今第一次穿楚问衣服竟是如此情景。 未免觉得有些讽刺了。 宿回渊嘴硬道:“仙尊衣裳还挺合适。” 楚问并没理会他的胡搅蛮缠,伸手浅搭在他的肩膀上,宿回渊却觉有一.股极大的力气将自己压下来,直到膝间微凉,硬生生跪到了地上。 随后淡淡的声线从头顶传来:“今日比试足见你剑法基础扎实,如今清衍宗愿收你为门下弟子。清衍宗自剑仙创立伊始,向来不避世,天下大义为先,得道成仙为辅。” “今日,你可愿继承仙人遗志,拜入我清衍宗门下?” 好,原来是拜师礼。 但也不至于如此粗鲁吧…… “我当然愿意。”宿回渊朗声道,“弟子谨遵师尊教……”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感受到微凉的指尖停在自己的耳侧,继而持续下探,直至颈部衣领缝隙处。 那其实是一个极为危险的部位,宿回渊周身骤然一僵。 楚问想做什么?试探自己是否易容? 不过这易容术乃是鬼界秘法,那些见不得光的厉鬼偶来人间一趟都要经过易容。这易容术博大精深,水淋不化,没有生硬过渡的痕迹,就连上手去抠都发现不了。 下一瞬,宿回渊只觉颈周一凉,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下来,伸手去探,竟是一周银质的颈锁。 ——这颈锁乃清衍宗独创,可根据施术人的意愿变换宽度,最细的时候便只是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丝,放宽则成了能困住猛兽的银锁。此物若非施术者主动解除抑或身死,绝无可能挣脱。 只是这东西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楚问哪来的这等晦气东西? 宿回渊脸色骤然一变,问道:“师尊这是何意。” “清衍宗新弟子都有,用于规训。”楚问淡道。 宿回渊:…… 信他个鬼。 “只要你不做逾矩之事,它便不会束缚于你。” 宿回渊被这银环弄得心情不太好,此刻恶趣味渐浓。 楚问正欲收手,他便偏头在楚问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手上不经意蹭了一下。 自己比试一上午,现在有些口渴,嘴唇怕是有些皲裂,他倒是有些好奇,这蹭一下是什么感觉。 楚问一愣,随即立刻收回手去。 仔细看去,他的耳坠似是有恼怒的薄红,又一时分不清是血色所致,还是日光勾勒出的暖红色轮廓。 这在楚问身上,真是不常见。 宿回渊感觉自己心情一下子好了。 他尚未起身,便保持着这跪地的姿势,仰头看向楚问。 凤眼微弯,透露着令人心痒的狡黠与乖张。 他笑道:“师尊怎么了,这也算是逾矩之事吗?” 第 3 章 第3章 宿回渊被安排在了后山弟子门的住所,与楚问的居室隔着半座山和一处冰泉。 便也没什么经常见面的机会,再加上清衍宗弟子向来放养,遵循道法自然,也没太多事情,宿回渊第一晚就睡到了下午才醒。 倒也不怪他,他在那黄泉边上待了十年,有万千恶鬼在侧,早就不分什么昼夜。 如今倒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他是被敲门声弄醒的。 咚咚咚—— “是宁邱师弟吗!” 咚咚咚。 “今晚师门要一同晚膳,师尊让我来叫你。”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敢这样吵他睡觉了。 倒是稀奇。 宿回渊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午后的日光刺得他用手遮了遮,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在哪。 “……”他坐起身,把被子拱在一边,随手拢了拢头发,另一只手推开门,斜靠在门边看着来人。 泛着困意的眼皮慵懒地垂着,满脸神情都在说着:莫挨老子。 可来人偏是个十分迟钝的,他见了宿回渊格外亲热道:“昨日见得匆忙,没来得及介绍,我是宁云志!也是昨日通过比试拜入清衍宗门下的弟子,不过师尊说了,因为我比你虚长几岁,所以我是师兄,以后啊无论有什么困难都来找师兄,我肯定罩着你!” 宿回渊倚在门框上没什么反应,从头到脚打量对方一圈,想着是哪里来的傻白甜。 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么。 还罩着,真不知天高地厚。 宁云志丝毫没有意识到宿回渊的情绪不对,自顾自地说着:“师尊那边等得急,过去还有好久的路要走,不如我们这就过……” 木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合上了。 宁云志挠了挠头: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师弟怎么生气了呢。 他在门外等了许久,宿回渊这才换好衣服走出来。 不一会的工夫已经整理好了仪表,高束起的长发飘飘,明明五官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偏有几分绝世美人的气质。 只是那一身衣服好像有些大,而且那白衣底下的银纹……看上去怎么有些熟悉? “走吧,还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只见宿回渊旋身而起,轻功一骑绝尘,瞬间不见了踪影。 “哎?”宁云志一边喊一边赶,“你去哪啊,我还没告诉你在哪呢!” - 轩堂位于清衍宗前山半山腰,向来是宗门会客以及举办集聚的地方。宗门的传统是每次弟子入门后都会举办一场晚膳,大致作用便是帮助新弟子熟识环境,以及庆贺新弟子入门。 宿回渊到的时候,轩堂中已经坐了不少人,台上正中央的位置是掌事长老。自松山真人死后,清衍宗继任掌门一直悬而未定,这些年一直由百岁长老们轮流担任。 长老们旁边的座位,一个空着,应是该坐楚问。而另一个坐上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公子,年纪与楚问相仿,身着暗黄色长袍,两名侍女在侧,桌面上比别人多出一碗汤药。 是熟人,楚为洵。 他面色苍白,身体极其瘦弱,像是风一刮就要跑了,眼皮倦怏怏地抬不起来。周遭侍女似是在劝他喝药,他只一直摆手。 世事易变,看来他这身体比十年前更差了不少。宿回渊无端地想。 正巧此时,宁云志也匆匆赶到,他倚着宿回渊的肩喘息道:“师弟你这轻功实在是太厉害了……呼,总算到了,累死我了。” 楚为洵闻声抬眼,见是他们,热情招呼道:“快来,坐到这边来。” 随即替他们铺开椅子,笑道:“你们就是今年的新弟子吧。” 宁云志拱手道:“回楚前辈,正是。” 楚为洵摇摇头摆手道:“不必多礼,我虽在这清衍宗中,但并不习武,但每次看到你们新入门派的样子,都开心得很……咳咳……” 侍女愁眉道:“楚公子,您就把药喝了吧,不然长老又要责怪我们了。” 楚为洵一听这话,二话没说,把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憋得面色通红。 宿回渊又忽然觉得他这性子还是老样子,半点都不曾变过。 趁他喝药的当口,宁云志凑过来低声道:“听说他自从松山真人死后,身体就一直好不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呐!” 宿回渊轻闭了眼,大抵是这几日太乏,眼中有些酸涩。 他当然知道。 他怎会不知道…… 毕竟楚为洵的事,终究由他而起。 大多人都有所不知,松山真人,也就是他曾经的师尊,原名楚帜,有独子,便是楚为洵。 楚为洵此人生性怯懦,身子骨也弱,从小便不是个习武的料子。松山真人便为他找私塾读书,他也就成了整个清衍宗唯一的读书人。 他兴致广泛,喜欢搜集民间奇闻异事,也精通各种文字,熟读百家。 他十七岁时松山真人身死,便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终究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忆起当年事,他们也曾是顶好的朋友,一起熬夜爬檐顶,一起上山打过鸟,一起抄过罚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只是后来…… 宿回渊无言,将杯中烈酒一饮而空。 众人等了许久,直到约定的时间,依旧不见楚问人影。 楚问最是守时之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又怎会忘。 恰在此时,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声音。 滴答。 滴答。 像是血水滴垂在地面上的声音,窗外似是有影子一闪而过。 整个轩堂唰然寂静下来,所有人脊背后都泛起一阵凉气。 楚为洵面前温汤药的烛火,倏然灭了。 一旁的侍女吓坏了,急忙再去点,纤纤玉手抖成了筛子,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那烛火却忽然如着了魔似的,怎么也点不着了。 众人冷汗直冒,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清衍宗后山闹鬼的传闻…… 而今天正是松山真人的忌日。 楚为洵蹙眉对身边弟子道:“你去楚问住处看看,若有异常,立刻发信号传报。注意安全,速去速归。” 那名弟子出门,吱呀一声,轩堂的大门开启。 可变故就发生在猝然间! 一.股莫名的妖风不知从何处起,轰地一声从大敞的门中涌进来,轩堂内全部烛火瞬间熄灭,周遭漆黑一片,只见窗外惨淡的苍白月色。 惊雷乍起,映着瞬间的亮光,众人也终于看清刚刚在窗外梭巡的黑影为何物—— 只见一片苍青色道袍,有衣角悠悠飘起。 “那……那不是……”有人尖叫道,“是松山真人生前最常穿的道袍!” 轩堂内绝大多数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近十余年天下太平未生事端,弟子平日仅在清衍宗习武练剑,何等见过此等凶险血腥的场面。他们大多缩在长老后面,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的目光还未从窗外移开,便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只比刚刚更甚。 “血……有血!” 宿回渊猝然回头看去,瞳孔蓦然放大。 就在窗外身影飘过的毫瞬之间,鲜血已经顺着木质地板缓缓淌到了众人脚下—— 那名要出门的弟子纤弱的身子在狂风中飘摇,胸前赫然出现一处拳头大的空洞,从前胸到后背贯穿,双目圆睁,似是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却再也做不到。 死状凄惨,极为可怖。 最诡异之处在于,即使周遭黑暗,宿回渊依旧能确认,那尸体旁并无凶器。 “啊!有鬼!有鬼啊!”侍女们哭喊着,有人尖叫着乱跑,黑暗中有人不小心打翻已经熄灭的烛台,还有一些人仓乱中摔倒在地上。 窗外阴风依旧。 “安静!”长老洪钟般的声音从坐上传来,众人虽甚是害怕,但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长老喝道:“运气,摆阵!” 宿回渊跟随众人跑到那弟子身边,探了气息,确实已经死绝了,身体尚还热着。 鲜血淌了满地,只是那血泊之中,赫然有一张白色宣纸,上面凄厉地画着血字,不似汉字。 文字传递信息不仅靠含义,同样靠字体与力道,后者往往能暴露出执笔之人当下的心境。 只见字体艮劲、狂乱、癫疯,力透纸背。 呛咳声再次从身后传来,楚为洵被侍女搀着颤巍巍走到那血符旁,看到上面的字身体骤然僵住,足下踉跄,喘了两口气,惊呼道:“这……这字符我认得,之前……之前私塾先生有教过。” 他红了双眼,颤声道:“这是西戎字体,意思是……是……寻仇!” 宿回渊目光一凛,不禁想起那日山脚评书人的话: “松山真人魂魄不宁,不少弟子从后山路过,都被穿心而死,与松山真人当年的死法完全一致。” “杀身之仇,不报不休!” 有胆小的新弟子已经快哭了出来:“松山真人慈悲!要寻仇也是找宿回渊那厮,现在在鬼界祸害人间,与清衍宗无关啊。” 清衍宗弟子们在轩堂四周结下了密不透风的剑阵,若有强行闯入亦或闯出者定被粉身碎骨。阵毕,众人围在尸体周围查看,有人轻声道:“这伤口……好生奇怪。” 确实如此。 宿回渊观察尸体身上伤痕,却只觉死法诡异。胸口被贯穿却并不见凶器,双目圆睁,嘴唇青紫,刚刚明明是生龙活虎的年轻弟子,如今死去不过一炷香,面上却已然现出些许枯瘦的皱纹。眼窝深陷,皮若树状,像是被人活活吸干了阳气。 他问道:“他之前是这副模样吗?” “并非如此。”一旁弟子答到,“他五年前才拜入清衍宗门下,正值壮年,脸上何曾有这许多……” 言语间,那名弟子面上皱纹更甚了几分。 “我知道了!”一位弟子朗声道,“这定是被厉鬼邪祟所害。师弟出门之时正巧撞上梭巡许久的厉鬼,厉鬼杀人于无形,故而不见凶器,而他双目圆睁,面露枯黄,正是由于被厉鬼所吓,被吸走阳气的原因。” “扯淡。”宿回渊顺口评价。 “你……”那人转头看向宿回渊,怒道,“你是前几日刚拜入门下的新弟子,不过刚到清衍宗而已,好生无理!” “厉鬼留影,邪祟留痕。若为厉鬼所害,死者瞳中定会有鬼影,可他大张的眼中为何空无一物?”宿回渊反问,“若为邪祟所害,死状贯穿心腹,为何在场没一人看到那邪祟?” 闻言,长老们若有所思,那弟子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不过是一家之言!” 沉寂间,忽闻一声剑音铮鸣,如冷月拨弦。 众人喜极而泣,宛如盼见天神:“剑宗终于来了!” “被些事情耽搁,抱歉。” 宿回渊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前,卓然仙姿,大步而入,裹挟着门外月色。 众人仿佛立刻找到主心骨一般,七嘴八舌地跟楚问讲刚刚发生的事情。 宿回渊还蹲跪在尸体边,看着楚问的脚步一点点接近,最后立在自己身边,轻声说:“继续说。” 被楚问这么盯着,他反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继续讲:“而且清衍宗剑阵能探到方圆数里的鬼魅邪祟,刚刚摆阵什么也没有,那东西不可能跑这么快。” “没错。” 楚问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宿回渊这个人性子天生顽劣,别人对他冷漠他便非要时时凑上去;别人对他好,他反而觉得不自在。 他现在觉得楚问对自己这个徒弟有些特殊优待了,让他颇为不习惯,总怕露馅。 毕竟楚问向来是个孤僻性子,之前除了自己,也没见他待谁好。 宿回渊正欲起身,却忽然发现一处不对,喃喃道:“这伤口……” 楚问抬手,浅蓝色的灵力从指尖流出,将贯穿伤处轻轻剥开。 只见那伤口下皮处,还隐藏着略为陈旧的裂口,以及并未痊愈的伤疤,只是被血洞掩盖住了。楚问将尸体翻过来,前胸后背各有一处,正是贯穿伤所致。 这便十分显然了。 “这个位置有旧伤,而新伤口与旧伤口完全重叠。”楚问说。 “剑尊的意思是……旧伤复发所致?”宁云志问道。 楚问摇头。 如今新伤明显更严重,若是旧伤撕裂,又是如何达到胸口贯穿,当场死亡的呢。 楚问转头问一名弟子:“你一向与他关系匪浅,可知他近半月可有受伤?” 被指到的那名弟子错开目光,哭道:“那日深夜我们去了后山幽林,然后,我……我不知道!” 一旁长老怒道:“现在都什么时候还遮遮掩掩,现在出了人命,若不如实讲述,怎能弄清其中原委!” 那名弟子哭得更厉害,却是开了口,颤巍巍道:“不……不是他的错。听闻后山有松山真人的鬼魂杀人,幽林严禁夜晚进入,但我们……偏想去看看。我们走到一半,不知怎得,忽然有一道利剑穿来,插.进了他的胸口。” “伤口极重,我还以为他要死了……我们当时害怕极了,但他怕宗门责罚,所以就到山下郎中那里包扎了伤口,没想到神医技术高超,一会就不流血了。可是这都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前几日他说他的伤都快好了!怎么会忽然发生这种事情……” 宿回渊蹙眉,只见尸体旧伤发黑,新伤平整,便问道:“你们找的哪个郎中?” “就在后山脚下的罡石村,是个妙手神医,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村里人生了大病都要去找他。” “我去看看,劳烦长老带其余弟子施法阵镇守宗门,我几日内便回。”楚问说完,又回头看向宁云志和宿回渊,“你们两个也跟我来。” 三人一起走到室外,月色微凉,在清冷的玉兰花香气中,宿回渊却隐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刚刚室内人多,一直没来得及问楚问为何晚到,只被对方一句“临时有事”搪塞过去。 他转头,竟见楚问颈侧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衣领处有一小片氤氲的红。 宿回渊微眯了眼,哑声道:“你受伤了。” 楚问没转头:“小伤,无妨。” 宁云志这才发现楚问受伤,立刻急了,“小伤也不行!我爹之前给了我一罐外伤药,再大的伤涂一下就好的,我这就去拿,我们罡石村里面见!” 楚问还没来得及拒绝,人已经跑远了。 宿回渊的目光紧盯着那道血痕,却是难以移开。殷红色的血珠缓缓淌下,更显得颈侧肤白胜雪。 从小在剑宗长大,更重的伤他不是没见过,可偏偏是这浅浅的痕迹,让他心痒。 他单是看着那血红,便能想起那腥甜的味道,以及那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荒唐梦境。 喉咙无声滚动。 好馋, 好想舔。 第 4 章 第4章 罡石村是清衍宗脚下的小山庄,虽说不上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周遭房屋错落,集市上热闹得很。 宿回渊与楚问并肩走在集市上,他们衣着不凡,容貌俊朗,很难不吸引人的注意。有不少姑娘回头往这边看,清扇掩面,娇羞得很。 宿回渊抬头看向楚问,对方的眸子依旧沉淡,仿佛丝毫没注意到周遭打量的目光。 但不知为何,当楚问被这么多人看着的时候,宿回渊心底忽生出一种情愫,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只是觉得莫名烦躁。 他忽然想把那些人的眼睛全都挖出来。 他们二人虽都俊朗,但气质却有着天壤之别。楚问高洁凛然,虽严肃,却总能令人无端升起敬慕之心来,自然是无愧剑宗之名。 但宿回渊便不一样了。 纵使再乔装打扮,骨子的戾气是藏不住的,那双勾人的桃花凤眸中,却见过太多的弱肉强食与厮杀抢夺。 果然,他只要轻飘飘抬眼冷冷看过去,那些灼人的目光立刻消失了。 胸中那股烦闷之气也顿时消散了不少。 忽然,宿回渊眸子一紧,盯住了街角尽头,一辆推车。 在热闹熙攘的集市中,那辆裹着白布、飘散着黄符的棺木显得尤为刺眼。 ——那是一辆灵车。 灵车四角都挂着白色铃铛,路面颠簸,那断断续续的铃声便显出一种十分瘆人的间断来。 可更为诡异的是,周遭赶集的村民们仿佛没看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地攀谈、在路边摊挑选首饰,连回头看都不看一眼。 推着那灵车的是个老人,发须尽白,身体干瘦,双手枯黄。这辆灵车对他来说推起来显然有些吃力,他走几步咳嗽几声,肺部传出破风箱般的干涩声音。 直到那辆灵车穿过整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最后停在二人面前。 风铃声音戛然而止。 那老人缓缓抬头,浊白的眼睛盯着宿回渊二人,悠悠道:“两位公子,挡路了。” 巧得是,宿回渊最不忌讳这些红白之事。若是真有恶鬼,他便讨问到鬼头上去;若是装神弄鬼,那便是装到了祖宗家门口,对方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他动也没动,低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老人的目光没动,缓缓答到:“给我老伴治病。” 宿回渊说:“可是她已经死了。” 若是棺内有活气,他自然能探出,但里面如今死气沉沉,倒是阴气重得很,看来是刚死不久。 老人浑浊的眸子终于转动,直视着宿回渊道:“谁说人死不能复生,我村上那神医可活死人,肉白骨,为何不能救我老伴?” 宿回渊心生一计,心下了然,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位师……” 楚问冷冷的眼神看过来,宿回渊只觉得脊背一凉。 立刻改口道:“我患有恶疾,四处访遍名医无果,若是此处有神医,可否带我去看看?” 老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缓慢转动,随后说:“东南方向,跟我走吧。” 灵车上的铃铛声音再次响起,宿回渊和楚问就这样跟在白布后面走。 更加诡异了。 那郎中的铺子看上去并无异常之处,木屋上挂着一块方木大匾,上提二字——薛方。 那推着灵车的老者在铺子外面缓缓跪下.身来,声音苍老道:“求薛神医救人。” 过了一会,里面传出来同样苍老而喑哑的声音,宛如铁锈在砂纸上划过,让人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这里只诊脉,不开药;不看寻常疾病,只看生死。你可知晓?” 老人颤声道:“我知……我老伴昨日病死在家中,还望神医施起死回生之法!” “那进来吧。” 二人跟着那老者走进去,看见室内陈设,宿回渊不得皱了皱眉。 未免有些过于寒酸了,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木屋内除了治病用的木窗、木椅、桌案再无他物,屋顶显然是漏的,还有昨夜未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滴下来,惊扰了地上安眠的几只老鼠。 一.股死气沉沉的霉味扑面而来。 薛方似是能看懂他在想什么,笑道:“我数年在村中义诊,不收分文,故而贫穷。” 宿回渊抬眼看到对方的瞬间,心下却是一惊。 之前只听薛方声音苍老,宛如百岁老人,可见其容貌,最多也不过五十岁,颇有鹤发童颜的诡异之感。 薛方指着一旁的椅子对老者道:“请便。” 那老者哭着说:“她今年七十有二,近几日精神一直欠佳,今早我起床之时,竟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我们在一起有几十年,若是她走了,我绝不独活!早听闻神医能活死人,若今日神医能医好我老伴,我愿意掏空全部积蓄!” 薛方摇了摇头道:“若是人一息尚存,总有办法救回来,但你这人已经死了,可不好办咯。” 老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央求,“但求薛神医一试,我什么都愿意给。” 听到这句话,薛方似是来了些兴趣,抬眼看了看老者道:“我平生最看不得相爱之人生离死别,就帮你们这一回。” 闻言,只见从薛方手中骤然窜出两根银线,分别搭在了那老者与死去的老妇手上。 宿回渊看热闹不嫌事大,蛮不在乎地将衣摆一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脚往旁边随意一搭,想看看薛神医究竟是怎么将人起死回生的。 楚问依旧在旁边站得像把剑。 他拍拍自己身旁空座上的土,示意楚问坐过来。 只是表面意思一下,他知道楚问肯定不会坐。 那人爱干净得很,身着长衣上连片灰尘都不会有,怎么可能坐在这潮湿破旧的小木凳子上。 下一瞬,面前只有一片冷香气息拂过,宿回渊有一瞬间的怔愣,转头,竟看楚问也坐在了自己身边。 楚问没说一句话,只是盯着薛方手中的银线,冷淡得很。 这长木凳子本就不大,坐下两个人着实有些局促了,刚刚楚问手臂蹭到了宿回渊的肩,他明显感受到楚问的身体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这个他也熟,楚问不仅爱干净,也很讨厌别人碰他。 余光一瞥,果然,只见楚问坐椅子只搭了个边,背挺着,看上去还不如站着舒服。 …… 只能默默把岔开的腿收了回来。 桌案那边,只见薛方闭上眼睛,口中喃喃念着不知什么东西,他面前放着一个黑色瓷碗,内.壁尽是紫褐色污垢。 像是陈年的血迹。 薛方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某种召唤的咒语,凄厉而诡异。随即只见他双手剧烈一抖,尖锐的银线瞬间划破那二人的手,老者和死妇的鲜血顺着那道银线流向黑碗之中,一快一慢。 就在两人鲜血在碗中融为一体之时,薛方猝然睁开双眼,低声道:“醒。” 宿回渊立刻回头看向棺中的人。 之间那老妇充满褶皱的眼皮颤了颤,随后,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件事情的发展比宿回渊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若是濒死、或是用龟息之术假死,那起死回生并不是件难事。可刚刚灵车经过之时他分明探过,是刚死之人无疑。 那便是真正的“活死人”了。 为死者还魂之事,并非不可为,只是极为凶险诡谲,代价高昂,轻者魂飞魄散,重者连施术人都将魂饲厉鬼,说白了还是连一换一都不如的赔钱买卖。 况且其对于死者的死亡时间也要求极高,必为一日之内,日落之前。若是时间一久,这肉.体回的是哪个孤魂野鬼的魂魄,可就完全说不准了。 正因此,还魂之术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被仙门百家列为禁术,几乎无迹可寻。宿回渊也是在鬼界这些年间才有所得知。 可如今山脚下随便找见的一个郎中,就在他眼皮底下,演了一出借尸还魂之法。 老者携着妇人痛哭流涕,随后谢过薛方,匆匆走了。 宿回渊站起身懒懒道:“下一个下一个,该到我了。” 楚问蹙眉,按下对方即将起身的肩,宿回渊口中的“身患恶疾”本是骗那老者带他来的随口之言,何须假戏真做。 宿回渊不着痕迹地转头,偏偏蹭到人耳边,笑说:“总要探探他虚实。” 热气沾上那人冰雪般的耳垂,如同微醺白玉。 他当然是故意的。 薛方道:“公子可知我只看……” “知道知道。”宿回渊打断他,“神医,我是真的患有恶疾,命不久矣,此话不假。” 薛方手中的银线再次探出,一圈圈缠在了宿回渊的手腕上。 良久,薛方收了线,淡道:“公子这病,我治不了。” “哦?”宿回渊反问,“能起死回生的神医,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 薛方笑答:“寻魂魄、生骨肉易,但逆天改命难。” 楚问神色一凛。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薛方说,“上古神丹或许可救公子一命。” 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宿回渊凤眼微眯,淡淡抬眸,宛如黑夜中潜伏的狼,终于显露出锋利的爪牙。 他冷笑道:“神丹?” 虽然眼前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人畜无害,但薛方却依旧本能察觉出些许恐惧,他解释道:“上古神丹是一件天下秘闻,据说能治天下百病,服下之人长生不死,即刻便能得道飞升,那可是多少人毕生追求的境界。” 他又说:“只是那东西记载极少,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不少仙门百家人士终生都在找寻此物,但都未得手,郁郁而终。几十年前,天下人为了争夺此物强破了脑袋,死了不少人,但最终问起来,谁也没真正见过那枚神丹。” “那便是根本不存在。”宿回渊冷笑道,“郎中莫不是治不了我的病,便编出一件神物来坑骗我。” “这……” 宿回渊转头向楚问道:“我们走吧,去那老伯家看看。” 楚问起身,即将踏出门槛时,忽然想起什么事一般,转头向薛方问道:“郎中可还记得,数月来可有些异常的人或事。” “这位公子见笑了。”薛方道,“来我这里的没有正常的人事。” “比如,”楚问说,“有没有见到一个死去的老者,已经死去十年之久。” 宿回渊依稀听见他们的对话,骤然停下脚步。 “这么说确实有一个。”薛方想了一会说,“两月前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带着一个死人过来,非要我给他还魂,可那死人显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就是出乎意料地,尸体保存得相当好,毫无腐败。我说这死了这么久,肯定回不了自己的魂,那黑衣人却说无所谓,随便什么魂都行。” “可有透漏死者相关?”楚问问道。 “那二人确实反常,我现在都还有印象。那死者穿着青灰色道袍,我都已经好多年没见有人穿了。哦对了!” 薛方忽然想起来,猛一拍手道:“我还听见黑衣人说,那个死人叫什么……什么真人。” 宿回渊呼吸微滞。 木屋外晴空万里,他却无端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来。 第 5 章 第5章 若是说起宿回渊和松山真人的缘分,那必然是不浅的。 数十年前,松山真人一直膝下无子,却心善,将下山遇到的所有流浪孤.儿全都捡回门派养着,让他们做内门弟子,教他们习武、琴棋书画。 楚问也是其中之一,因此他随松山真人楚帜姓,又因他从小不爱说话,对同龄人都十分冷淡,楚帜希望他多说多问,故起名为“问”。 而宿回渊不同,只有他是楚问捡回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又不想姓楚,三个字的姓名都是跟楚问在古书中一字一字挑出来的。 无他,就是觉得好听。 楚问捡他回来是在大雨天,当时他仅四岁不到,身上大小伤遍布,枯瘦如柴,在床.上晕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之后便一直害病,沾点冷风就要受风寒,服了一个月的药也不见好。整个门派的人都认为他活不长,松山真人给他买了上好的补药回来炖汤喝,也无济于事,后来便放任他自生自灭了。 可楚问偏不愿,他说自己捡回来的师弟一定要好生活着,宁可不练剑也要去给宿回渊喂药。 楚问是整个清衍宗最有天赋的弟子,楚帜当然不愿他为琐事耽误练剑,打发几个仆从过去照顾宿回渊。 楚问依旧不愿,楚帜不同意,他便在门前长跪不起。 最终,整个清衍宗都被这一病一倔抹没了性子,干脆任他们去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被神医断定活不过八岁的宿回渊,就这样被楚问照顾活了。 而且活得还挺好。 可能是由于经常跟楚问切磋、被楚问提点的原因,宿回渊剑术进展飞快,迅速成了清衍宗第二有天赋的弟子。 当时此事轰动不小,好多门派觉得楚问踏实稳重,容貌无双,最重要地,能把宿回渊养这么好,肯定适合结婚生子,一时间喜帖差点压垮了清衍宗的门。 被宿回渊偷偷烧了大半。 后来楚帜晚来得子,名为楚为洵,偏偏也是个天生的病秧子,从小没法练武,便每天在门派中吟诗作画。 宿回渊觉得他很有意思,跟他交了朋友。 结果宿回渊逃课睡懒觉,楚为洵在一旁写诗;宿回渊深夜去后山抓鸡吃,楚为洵给他画画。 最后烤鸡的时候一不小心点燃了林子,被松山真人发现,自然是少不了一顿揍。 …… “想什么呢?”楚问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宿回渊这才从刚刚的回忆中缓过神来,或许是最近遇到的熟人太多,难免想起些从前的事情。 “没什么,只是在想薛方是如何救活那老妇人的。”宿回渊答。 又迟疑问道,“你刚刚……是怀疑松山真人也与他有关?” 楚问点头,“他大概讲了那人特征,大抵是师尊无疑。” 宿回渊“哦”了一声,没再开口,看上去兴致缺缺。 好巧不巧,他们从薛方那里出来没走几步,就又遇见了那老人和老妇。他们腿脚不灵便,步伐也慢,走走停停,故而被宿回渊他们赶上了。 “您感觉怎么样?”宿回渊问那老妇。 “还挺好,就是头有点晕。”那老妇慢慢讲道,“今日让你们见笑了。只是我跟我家老头子从小相识,相守了一辈子,要是谁先走了,另一个人可真活不下去哩。” 宿回渊笑了笑。 话虽这样说,但若真到了那般地步,又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呢。 只是太不合适宜,没说出口。 所爱之人死而复生确实是莫大的喜事,那老人脸上的阴郁之气一扫而空,紧紧扶着老妇,生怕她倒了摔了。 那老人心情格外好,对二人热情道:“两位小公子看起来是外地来经过此地吧,现在天色不早,若是晚上没有歇脚的地方,不嫌弃的话,就来我们家借宿一晚。” 宿回渊抢着答:“行啊,那多谢二位老人家!”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假装低声问道:“师尊,这样可以吧?” 楚问冷冷斜了他一眼。 宿回渊耸耸肩,耍赖皮不说话了。 走了一会,终于到老人家门口,大门有些矮,宿回渊需得低些头才能走进去。 屋子里有些昏暗,看得出二人家境并不富裕,但整洁得很。进大门后是一个不大的厅堂,厅堂左右边各有一间卧房。 老妇人指着其中的一间道:“两位公子晚上可以睡这间,屋子不大,还望两位莫要嫌弃。” 楚问恭敬谢过人家。 屋内拮据,没有一根烛火,傍晚还未到,便已经漆黑一片了。 宿回渊跟着楚问来到客房,对方从袖中取出一张夜视符,浅浅灵力输进去,那符文便亮了起来。 两人这才看清室内陈设。 房间很窄,右手边有小窗,左手边有小榻,中间墙面上挂着一副神像,前面燃着几炷香,估计是去庙里请的。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只是……这床榻未免太小了些。 宿回渊一个人睡在上面,半夜都很可能滚下来,更何况是两个人。 这便十分难办了。 楚问淡声道:“你睡榻,我睡地。” 宿回渊爽快答应了。 反正两个人睡一起必不可能,按照楚问的性子,也定不会叫他睡地上。 宿回渊躺在榻上,这才发现这上面小得睡一个人都有些困难,他不敢翻身,便就这样朝外侧着身,蜷曲着腿,这才堪堪把自己塞下来。 他闭上眼,脑子却格外清醒,哪有半分睡意。 忽然有些后悔来这里借宿的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就着雨声,他做了一个很短很浅的梦。 他梦见自己还在小时候,被人遗弃在清衍宗的山脚下,雨水冰凉刺骨,他由于寒冷和失血已经意识模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要死在那了。 再睁眼,却是一间整齐典雅的屋子,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被,身侧架着两盆炭火。一位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小公子坐在一旁的地上。 见自己醒了,那人用掌心探了自己的额头。那手是温热的,沾着古朴的墨迹,带着冷木的淡香。 宿回渊以为那人会先说点什么,但并没有,那双手从自己额头拿走之后,便又自顾自抄书去了。 他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谁,胸中千言万语憋不出口,最终只是嗓音喑哑地问了声:“你怎么坐在地上?” 楚问答得干脆:“床榻被你躺了,我不坐地上坐哪。” - 秋雨极寒,宿回渊是被冻醒的,他打了个寒颤,从脚底扯来棉被盖在身上。 暖意融融的梦境倏然消失,他忽地有些怅然,睡意半分也无。 他知道现在楚问躺着的地面必然是极湿、极冷的,比床榻要冷上数倍,而且楚问没有被子。 他不是没想过把被子扔给楚问,但又自嘲觉得没必要。 自己已经在那暗无天日、没有丝毫活人气息的鬼地方待了那么久,楚问在地板上睡一晚,又怎么了。 若不是楚问,自己现在或许还是一个安稳的清衍宗弟子,每日练剑悟道,根本不用想任何的生杀予夺。 但不对。 如果没有楚问,他早就死在了那个雨夜的山脚下,骨入枯冢。 终是挣扎不过,他睁开眼看向楚问。 对方似是睡熟了,但那侧颜却也是极为好看的。淡淡月光打在他脸上,睫毛晕出一圈浅浅的暗影。他鼻骨高挺,嘴唇平薄,骨相凌厉。本是俊秀又极有攻击性的长相,如今看去却只剩下清俊无双。 便无端显出几分温柔来。 他一时看得入了神,又嘲自己软弱多情。 软弱、多情,这其中的任何一个词,都不可能与那手掌万千恶鬼、杀人于无形之间的鬼王联系到一起。 本以为十年的时间已经能将一切情感消磨殆尽,但直到日久经年后再次见到他的人,只需一面,便再难以清醒。 宿回渊终究是要承认,他此次回来,多少带着些对楚问的私心。 只是那私心里面,有难以自抑的旧情,又沾了些蛇蝎般的恶意。 他起身,将自己身上的被子轻轻盖到楚问身上,对方睫毛轻微地一.颤。 对方颈侧的伤痕几乎愈合,他却忽然有种想咬上去的冲动。 他蹲下.身来,手虚虚抚过楚问颈侧,却是隔了不到一寸的距离。只要他微微用力,滚烫的鲜血便会从楚问颈侧跳动的血管中涌出。 月色下,指尖的影子替他一寸寸勾勒出楚问冷玉一般的皮肤,与那人为数不多的几根凌乱发丝交叠错缠,像是情人的剪影。 他的手缓缓垂下,却终究是按着被角,向上拉到了楚问胸前。 宿回渊轻声走出客房门外,顺着月光走到厨房中,捏了一小把黄米,回去洒在窗沿边,又撒了些□□末,然后站在那里等。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一只银灰色信鸽落在窗边,啄那角落中的米。 他把信鸽足上缠绕着的纸条解下来,扫过一眼,随即指尖一碾,白纸便化作了灰烬。 他无声叹了口气,直觉今夜无法善了。轻轻开了窗,单手一撑跳了出去。 窗外,暴雨倾盆。 第 6 章 第6章 天寒,阴冷入骨,铺天盖地的雨水砸到地面上,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整条小街空无一人,甚至连一家点烛火的都没有。 仅凭着凄惨的清冷月光,映出一个小鬼的脸。 他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提着一盏绿莹莹的火柱。可那手分明半分血肉都没有,赫然是森森白骨。 他步履僵硬,手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打更声。 口中幽幽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鬼差阴恻恻地跟在那小鬼身后,他有许久没吃饭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小鬼简直眼冒金光,手中提着生锈的铁刀,就要往那小鬼头上砍—— 下一瞬,他只觉一.股无形的大力生生定住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连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那把坚韧碎骨的铁刀,就在他面前一寸寸皲裂开来。 他眼球绝望地向外凸起,脖颈艰难地一寸寸向后转,最后竟是成了一个扭曲到不可能的角度,看清了身后的人。 更准确地说,他不认为那是人。 那是比世间最凶狠的厉鬼更可怕的存在。 那人斜斜靠在墙上,墨色长发被雨水浸湿,却浑然未觉。他肤色比这月色还要冷上几分,幽邃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睥过来。 “找死?”宿回渊冷冷道。 那鬼差只觉寒意瞬时遍布全身,退下一软,呼嗵一声跪了下来,“主人!小的错了,只是那小鬼偷跑出来,为害人间,我也是为了帮主人清理门户……” “你应该知道。”宿回渊凤眸微抬,“我没有耐心。” “我错我错了!”鬼差疯狂改口,痛哭流涕道,“是小的越权,小的再也不敢了,主人饶我这一次吧,我对主人忠心耿耿……” 宿回渊冷眸垂着,右手微抬,那鬼差憋得面部通红,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食指一勾,远处那只小鬼瞬间化成一.股白烟散开了,手中提着的火烛滴溜溜滚到地上,被雨水浇了几下,便闪烁着熄灭了。 鬼差双目圆睁,眼睁睁看着同类在自己面前化作白烟,带来的恐惧程度无以复加。 “回去告诉他们,管好自己,也管好手下的小鬼。如果有下次……” 那鬼差战战兢兢地抬头,只见那小鬼的白烟悠悠飘进宿回渊的袖口中。 它浑身一抖,忙不迭点头。 “还有,楚问已经知道‘神丹’的事情,他大概率会继续往下查。” 那鬼差试探性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喜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拦着他,叫他查不出什么东西。” 宿回渊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撇了它一眼:“你能拦住楚问?” 那鬼差不说话了。 “他早晚都要知道,天下人也早晚都要知道。”宿回渊说,“我需要你们盯好清衍宗和其他门派的动静,一有消息立马通知我。” “是,主人。” 宿回渊转身欲走,身后鬼差犹豫着开口:“主人,秦娘让我提醒您……阴七快要到了。” “知道了。”他步子未停。 他转身沿路往回走,尽量缩短时间,若是被楚问发现自己半夜跑出来,定然难以解释,容易引起怀疑。 - 宿回渊从窗跳走后,楚问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明,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他坐起身来,盯着那扇窗。宿回渊走的时候并没把窗完全合上,有细细的雨滴从那窗缝中灌入,将窗沿下的地面打湿。 低头,却见自己身上盖住的棉被。 楚问闭了眼,深吸了口气,似是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连身边的尘霜剑都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反常,轻微嗡鸣起来。 良久,他睁眼。 却并没有追出去的打算。 室内木门吱呀响起,在空寂的雨夜显得格外诡异。 楚问回头,只见那老人家手中提着一壶酒,颤巍巍问道:“两位公子,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楚问接过来,轻声道:“多谢。已经这么晚,你们还没睡吗?” 话语间,他闻到一.股烟火味道,有些反常。 好像哪里着火了。 那老人却没理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又问道:“你怎么不喝呀?” 楚问没解释,只是将酒壶放在了自己脚边,说道:“我不喝酒。等我那徒弟回来了,他可能会喝。” “不喝?”那老者一边缓缓说着,同时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个极为阴森的笑意,“我这壶里的酒乃是世间难得的佳酿,喝了能看见天上的神仙,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老人笑意渐浓,喉咙发出令人不适的挤压声音,尖声道:“而且你们这室内的佛像里面早就下了毒,吸入这毒超过半炷香,若非至纯之体,定会目不能视。今日你既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该把命留在这里!” 楚问起身,长眉轻蹙。 下一瞬尘霜剑出,剑身反射着窗外惊雷的亮光,凌厉剑气划过,只听唰地一声刺响,供奉神像的香火被齐齐斩断。 而那神像之上,也赫然出现了一道半掌深的剑痕。 老人笑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狰狞的神情,他眼中闪烁着疯狂且偏执的光,拖着僵硬且沉重的步子,手中提着黑铁重刃,拖着地向楚问走过来。 楚问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只是那微弱的声音在雨夜中完全听不清楚。 世间百毒,大多是挑了经脉的空子趁虚而入,而若经脉灵气至纯,毒物便难以侵入。这也是为何刚刚那老人说道“若非至纯之体,必然目不能视”。 灵气至纯之人固然难得,整个修仙界历来也找不出几个。 而楚问便是其中之一。 况且,对于他这种境界的剑宗来说,纯粹的视觉已经不重要了。 他将尘霜剑收回鞘中,腾空躲过那老人的铁刃,随即白袖轻挥,那老人连带着铁刃都重重向后摔在地面上。 但却不致死。 他刻意没用武器,且避开了关键部位。 楚问垂眸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那老人身形停滞了一瞬,随后更加可怖的恶意在脸上显露无疑,他咬牙道:“我没有妻子,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去死!” 楚问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那老人又拿起刀刃向他冲来,他却站在原地并未躲闪。 只是手中掌风势成,一击即可毙命。 与此同时,他听见窗外的喊声。 是宿回渊回来了。 宿回渊远远看到冲天火光从屋内升起,汹涌的热意扑面而来。那大火在倾盆大雨中势头丝毫未减,诡异无比。 他认得这是“阴火”,以骨灰为粉、冤魂为引、咒术为符点燃,寻常的水源不起作用,只有特定的灵水才能扑灭。 内力再高深的人,面对此等火势也只能束手就擒。 但这本不该是人间的东西。 他听见屋子内有重物拖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音。 唯独没有楚问的。 情急之间,他顾不上措辞,大喝道:“楚问!” 而此刻,老人手中那柄重刃已经直冲楚问面门而来,楚问掌风欲出。 下一瞬,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屋侧整块墙体被宿回渊一剑劈开,乱石与烟尘滚了一地,但即刻就被瓢泼的大雨压回地面上。 宿回渊微喘着气,面色苍白,凤眸映着火光,长剑斜在身侧,雨水混着脏污顺着剑刃垂落下来。 晦暗的光线打在他侧脸,明暗交界处,是混着雨水淌下来的血。 宿回渊一眼就看见了角落中被劈成两半的神像与佛香,霎那间猜测到了什么。 起死回生的神丹、水不能灭的阴火、还有目不能视的鬼香…… 剧烈的风声响起,纯黑的铁刃朝楚问劈过去。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宿回渊根本来不及细想,他凭借本能冲过去,挡在楚问身前。 是兵刃刺进肉.体中的闷响。 他故意卸掉了全部内力防备,那道铁刃便生生便砸进了锁骨处,霎时间鲜血迸溅,他不由得闷哼一声。 而就在同时,楚问一掌推出,那老人仿佛一个漏了气的皮球,在地上弹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宿回渊痛得眼前发黑,他用力咬了下自己的嘴,直到血腥气散出来,这才清醒许多。 无论如何,要先想办法出去…… 刚刚进来的时候火势尚且寻常,但在那老者死后却火苗仿佛变本加厉一般,将整个屋子环绕起来,瓢泼大雨也浇不灭,诡异得很。 “这火寻常的水灭不了。快走,这边。”宿回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了拉楚问。 楚问却纹丝不动。 那双琉璃般浅色的眸子氤上交错的红血丝,直直地看向宿回渊肩部流血的位置。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意从他身上肆无忌惮地发散出来,室内充斥着令人胆寒的凉意。 满天火光中,他只能看见宿回渊的肩头,大片大片血红的痕迹。 刺目得很。 楚问伸出手,想去替宿回渊擦掉上面的血,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净。 如若宿回渊稍微仔细些看,定是能发现楚问的指尖在抖,指节泛白。 “你怎么……” “你什么你……快走。”宿回渊故意打断,拉着楚问抬起的手就往外走。 话语未尽,支撑的木梁倒塌,将唯一的出口堵上了。 宿回渊骂了一句。 就在此时,有喊声破空而来—— “师尊!师弟!你们在这里吗?我这就来灭火!坚持住!” 宿回渊从来没有觉得宁云志的声音这么顺耳过。 只见有涓涓细流从宁云志袖口中流出来,不出片刻,满屋子的火势竟然灭了大半。 宿回渊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宁愿被乱剑扎死,也不想被这火活活烧死。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问的手还被自己紧紧攥着。 但他装作没发现,也没松手。 那人铁刃砸得极深,每走一步都感觉伤口在撕裂,如今火灭了,这才更显现出它的痛来。 宿回渊并不在意,他受过太多次比这更重的伤,但不在意并不代表他喜欢疼。 而且,毕竟这伤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楚问。 宿回渊心下一动,嘶了一口气说道:“好疼啊师尊。” 手中,那人掌心冰凉。 他继续怂恿道,“而且我也看不见。要不,师尊抱我出去吧。” 第 7 章 第7章 宿回渊说完才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楚问刚刚收下的新弟子,是不是有些过于桀骜不驯了。 若是楚问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师门”了,那可就得不偿失。 想到这,宿回渊打算自己走出去。刚迈出一步,又疼得吸了一口气。 “站着,别动。”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一愣,便站在原地等着。 下一瞬,只觉得整个人转了个半圈,竟然真被楚问打横抱了起来。 本来是想耍个嘴皮的宿回渊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半是被惊的,一半是被吓的。 “不是。”宿回渊开始挣动起来,“宁……宁云志还在外面,师尊你这样不成体统!” 楚问低下头看他,动作没变。 “我刚刚就是开玩笑的,其实没有那么疼,我自己也能走!要是被别人看见了,我倒是没事,那师尊的一世英名都要被毁于一旦了……” 大雨落在面颊上,楚问抱着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宿回渊果断闭嘴闭眼,靠在楚问肩上装死。 雨只打在脸上一瞬,随后便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一阵冷香传来,是楚问衣袖上的味道。 宁云志见状吓了一跳,匆忙从远处跑过来,颤巍巍道:“宁师弟他这是怎么了……对了,我这里带了药,还带了伞!” 宿回渊没忍住,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想看看宁云志是怎么带下这么多东西的。 一看吓一跳。 只见宁云志从袖口中掏出一个乾坤袋,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数不过来。 宁云志从里面掏出一把大伞给几个人遮雨,然后是三桶水,他解释道:“刚刚屋子燃的是阴火,所以寻常雨水浇不灭,我爹特意让我带了三通灵水来,专门克制阴火。” 然后是能防刀剑的衣袍,够吃半个月的包子,各式各样的武器刀剑…… 掏到底,才找到那一瓶不起眼的药罐子来。 “师尊,师弟受伤不轻,要不我们先找个客栈休息一天。”宁云志看着宿回渊不断流血的肩头,有些担心。 宿回渊觉得宁云志说话越来越顺耳了。 正合他意。 楚问接过药瓶,几人来到最近的一家客栈。 夜深,店小二头不断磕着桌子,看见几人进来,热切招呼道:“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对!麻烦帮我们开……”宁云志转头看了看被楚问抱着、不省人事的宿回渊,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楚问,目光梭巡几圈,犹豫道,“两间……” “三间。”不省人事的宿回渊忽然开口说话。 “好嘞,三间客房,几位客官跟我来!” 店小二将三人带到空客房门口,宁云志看了看宿回渊肩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试探道:“要不我先帮师弟把伤口处理了,再……” “不麻烦你了,药给我就行。”宿回渊拿过药瓶,轻声道,“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有点困。” 语罢,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房中,略显仓促地将门掩上。 关上门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他阖眼,背靠在门上重重喘了几口气,然后紧捂心口,痛苦地缓慢滑坐到地上。 手中的药瓶滚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出一会的工夫,额头与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月上三更,子时一过,便是阴七。 他自生便体质特殊,阴气过重,虽是被楚问救了下来,但每到阴七月圆之时,便会经脉烧融、内力尽失、痛不欲生。 刚刚在那老人家中,他故意受伤,就是为了有独处和休息的机会,否则忽然内力全失,必然会惹人生疑。 后来他回去看见被楚问劈成一半的佛香,也立刻意识到那是鬼界的毒香,因此假装失明。 只是没想到那人下手还挺狠。 宿回渊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皮肉绽开处,隐约可见白骨。 只是在经脉的灼痛感面前,肩上的伤已经无足轻重了。 之前在清衍宗的时候,唯有楚问至纯至阳的血可以救他。 之后到了鬼界,每月鬼医秦娘都会为他准备兽血凝熬成的汤药,但效果相差甚远,只能缓解痛苦,无法治其根本。 开始的时候宿回渊忍受不了那股血腥气,喝多少吐多少。 秦娘在他身边看着他把血水吐光,告诉他:“你现在能感受到痛苦,是件好事。” 宿回渊脸色有些苍白,抬眼问道:“什么意思。” “你体内戾气强盛,兽血治标不治本,若无至阳内力加以抗衡,你的身体迟早会撑不住。”秦娘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每次发作时候会越来越痛苦,但是最后,当你感受不到痛苦的时候……” 宿回渊懂了她的意思。 最后感受不到痛苦的时候,就差不多要死了。 但他仿佛对此丝毫不在意,拿起一旁的绸布轻轻擦拭了手上残存的血迹,末了还不忘欣赏一下手指上带着的骨戒。 “知道了。”他朝秦娘点了点头,“下去吧。” 秦娘站在原地没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她看着面前的人百无聊赖地斜躺着,作为万鬼之主,他可以拥有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唯独没有他最想要的。 “可是你何不……”秦娘终于开口。 “什么?”宿回渊淡淡抬眼,恍然道,“哦……你是说,去找他。” 他目光瞥到一旁随意扔在地面上的鬼王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恨我入骨,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宿回渊靠在门背上,窗外的雨声逐渐消弱,意识逐渐模糊。 直到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深更半夜的,谁会来敲门。 宿回渊想站起来去开门,却不想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有汗珠从苍白且颤抖的眼皮上淌下来,顺着下颌的角度坠到地面上。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身体往一旁挪了挪,下一瞬,木门从外面被暴力劈开,砸在地面上。 …… 他就猜到会是这样。 宿回渊的目光垂着,能看到来人的鞋履和袍角,那衣裳纤尘不染,是十分干净的,朦胧间能看到袍角上刺绣的银色暗纹。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是楚问。 剧烈的疼痛与混沌的意识让他变得无比迟钝,迟钝到丝毫没感受到气氛逐渐变得凝固,也丝毫没感受到楚问身上压抑的情绪。 楚问生气的时候就是会这样。 话很少,全部用动作取而代之。 宿回渊感觉到自己被人拦腰提起来,扔到了一旁的床榻上,动作完全算不上温柔,但床榻很软,不疼。 下一瞬,是布料扯碎的声音响起。 宿回渊顿时感觉上身一凉,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的上衣被生生扯掉了。 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下意识挺直腰背,试图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却被楚问一手按住了。 “别动。” 宿回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乖乖坐在那没动。 随后刺鼻的味道传来,楚问将瓶中的药粉撒在了他受伤的肩头。 “唔……”宿回渊痛得眼前一黑,咬牙将喉中的闷哼咽了回去,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有一层薄汗从苍白的皮肤中渗出来。 直接往见骨的伤口上撒药粉,饶是谁也受不住。 宿回渊咬牙道:“楚问,你真狠……” 楚问冷声道:“你叫我什么?” 该叫他什么? 宿回渊垂着头,丧失了大半思考能力,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背后楚问冷然的声音传来。 “你明明能躲开,为什么要故意迎上去?为什么不知道保护自己?” “因为……我看不见。”宿回渊下意识答,“我怕你受伤。” 若他真是清衍宗平常的弟子,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可他偏偏不是。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说不出半句真心话。 “就算受伤,我也不需要你替我挡着。” 宿回渊意识依旧混沌,但听见这话的时候,心脏却莫名抽痛了一下。 过了一会,楚问端着一碗汤药过来,“宁云志带过来的治伤药,把这碗喝了。” 宿回渊闻着味道就觉得有点恶心,不知道是多少种草药杂糅在一起,皱眉道:“我不喝。” “喝下去。” 宿回渊闻着味道愈发暴躁起来,心里暗骂宁云志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面前的药推到一边,重复了一遍“我不喝”。 但是力道没把握好,那碗药直接被甩到了地上,伴随着瓷器破裂的脆响。 洒了一地。 宿回渊瞳孔无声睁大,这回彻底清醒了过来。 好像闯大祸了。 楚问对一个相识没多久的弟子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仁至义尽,而他过于不识好歹。宿回渊没敢看楚问现在的表情,脑子里快速浮现着两人刚刚的对话,试图说些什么来救场。 唯一的问句,便是那“你该叫我什么”。 宿回渊放低声音,试图讨好。 “……师尊” 只是嗓音又轻又哑,也不知道楚问听没听见。 过了很久,就当宿回渊觉得楚问不会再理自己的时候。 “过来。” 声音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强硬。 宿回渊顺从地从床榻的这边挪动到另一边。 “背过来。” 宿回渊安静如鸡,沉默转身。 背对着别人总会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尤其是在没穿上衣的情况下。宿回渊感觉有些不自在,却忍住没去回头看。 片刻后,他感受到冰凉的手指点在自己肩骨的位置。 轻微一抖,背部不自觉地紧绷。 楚问的手指停在那里没动。 有强劲却温和的内力从那微凉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渡过来,流向经脉与四肢百骸。 那灵力仿佛对宿回渊的经脉纹路十分熟悉,近乎温柔地平顺接通经脉,灵力凝聚在肩部的伤处,已见白骨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起来。 宿回渊无声舒了一口气。 内力逐渐重新在体内游走,他缓了好一会,恍然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庆幸,下一瞬,宿回渊便觉得自己颈部有冰凉的触感,继而逐渐变沉。 心里骤然一紧。 ——那是之前他刚拜入清衍宗之时,楚问给他带上的颈锁。 楚问微抬手,那颈锁上便仿佛牵了一根无形的线一般,宿回渊感觉一.股大力把自己拽到了楚问身前。 他衣衫凌.乱,身上冷汗未干,睫毛浸着潮意,形状好看的凤眸无端生出几分脆弱的旖.旎来。 而楚问干净白衣一丝不苟,严整坐在他面前,垂眸凝视着他。 “下次再敢如此自作主张,我就把你锁在清衍宗的后山,罚你在冰泉里待三天。” 第 8 章 第8章 宿回渊不记得后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似乎在楚问给他传过灵力之后,整个身体便极其舒服地软了下去。 意识即将消失之际,他忽然想:在冰泉里泡三天……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早就不怕冷了。 只是一如既往地有点怕黑。 说起来有些丢人,鬼主的居室里面,有人骨、兽皮、鲜血,那幽冥深处有厉鬼、有冤魂,有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这些宿回渊都不在意。 唯独床前的几簇阴火,必须是要始终亮着的。 早晨宿回渊是被说话声音闹醒的,他揉了揉太阳穴,蹙眉坐起身来。 楚问不在,宁云志和店小二站在他的门口。 他往门口扫了一眼,瞬间明白了。 昨晚楚问把门劈碎了。 “你们把门弄坏了还不承认,今天不把二十两钱赔了别想走!” “不是,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我们弄坏的一定会赔偿给你的。”宁云志从小到大都是个老实人,从来没见过这场面,急得不行,见宿回渊醒了赶紧跑过来问,“师弟,这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那木门躺在地上惨不忍睹,宿回渊看了一眼就别过目光,淡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受了伤哪来那么大力气。大概是师尊弄坏的吧。” 宁云志如遭雷击:“师……师尊弄坏的?师尊昨晚来找你,劈门进来的?” 宿回渊如实答:“我没力气开门。” 宁云志呆若木鸡,花了有生以来最冤枉的二十两银子。 宿回渊想了一会,觉得宁云志刚刚的话有点奇怪,问道:“你知道昨晚师尊来找我?” “是啊。昨天我们都很担心你,在门口等了一会,后来我回房了,但师尊没有。”宁云志在床榻边找地方坐下,皱眉道,“你一个人,怎么做到把床睡这么乱?” 宿回渊也有点纳闷,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了一件崭新的长袍,至于是怎么套上的…… 昨晚的事情,他只记得小半,到了楚问要罚他泡冰泉那里戛然而止,后面就完全不记得了。 “那师尊呢?”宿回渊问。 “你也不知道?昨天师尊来看你之后应该一直没回房,我一宿没睡好,没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宁云志疑惑道,“或许是早上出去了吧。” “师尊待你真的很好。”宁云志感动道,“你受伤那么严重,师尊守了你一晚上,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宿回渊回答得漫不经心,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昨天你在那间着火的房屋里,有看到一个老妇人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我从外面往里看的时候,只见客房外有一个老妪的身影,手中握着火点燃的柴,火应该就是她放的。” 宿回渊微蹙了蹙眉。 罡石村里有能起死回生的医者,老妪白日里刚刚被医者从鬼门关里捞回来与老人家团聚,不似有异,但夜里竟然放阴火将自己与整间房屋葬于火中。 昨天夜里他在赶到之后,无意听见楚问与那老人讲话,问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检验人是否存有正常心智的方法,将那人最在意的事情拿出来问,就算不回答,表情上也会有所变化。但那老人的反应,明显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妻子这一回事。 很显然,他那具身躯里的魂魄,也已经不再是自己的。 被那能起死回生的医者救治后,两人竟在当晚便失去神智,暴毙而亡。 事情变得愈发有趣起来。 两人正在谈话间,只见楚问刚刚从门外走进来,他淡淡的目光越过宁云志扫了一眼宿回渊的肩头,却没说话。 宁云志不知昨晚两人的尴尬,大声道:“师尊您回来啦!” 楚问轻点头,“收拾一下,准备动身。” 宁云志回房收拾东西,房屋内便只剩下宿回渊和楚问两人,一.股微妙的氛围缓缓在两人之间升起,尤其是在木门破损,床褥凌乱的情况下。 但宿回渊并未在意,他十分确信两人如今师徒关系的纯洁性。他只是在想,楚问昨夜是否发现他经脉断裂异象,是否怀疑他身份有假。 不过以目前的状态来看,楚问定未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否则现在尘霜剑大抵已经扼在了他的喉咙侧。 这也就证明,他在回到鬼界前,还有一些时间可以混在清衍宗中。虽然十分有限。 楚问开始迈步向外走。 “师尊。” 宿回渊忽然叫住他,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昨晚本就意识混乱,发生的事情又太多太杂,显得无从问起。 楚问停下步子回头,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问道:“何事?” 宿回渊试探问道:“昨晚……” 楚问没开口,似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宿回渊没从楚问口中套出想要的话,亦不知道昨晚楚问都做了什么。 “你把门弄坏了。”他终于开口。 宿回渊向前走了一小步,两人距离便更近了些。 他指着地上被劈成两半的门板笑道:“店小二要了二十两银子赔偿,宁云志给的。” “我回去会赔给他。”楚问轻声道,“昨晚你受伤太重,情况紧急。” 从这句话,宿回渊便大概猜出个七八,大抵是昨晚楚问只注意在他肩上的伤口,给他撒了药粉疗伤,今日一见面便盯着他肩部的伤看,大概是想知道伤势是否好转。 想到这,又不禁失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楚问还是老样子,还是那样风光霁月,胸怀坦荡。 只是他以真心待人,又有多少人回他哪怕半分诚意呢。 无非是名誉相勾、利欲熏心,最后留一句身不由己,造化弄人,何等荒唐。 宿回渊笑意淡了些,随后坦荡地解开自己的腰带,扯开胸前衣领,将肩部的伤口拉开给楚问看。 苍白的皮肤忽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有下意识的紧缩,昨晚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大半,现在只剩一道淡淡的红痕,延伸在颈线与锁骨交界处。 红痕之上,还有那道极细极浅的银线。 乍然,却又有种破碎的美感。 几乎是在他扯开领口的瞬间,楚问便错开了目光,目光隐在眉骨垂下的阴影间,不见神色。 宿回渊微偏了偏头,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楚问的侧脸。 “师尊,不用检查一下吗?”他明知故问。 楚问身形似有一顿,然后转过身来,单手替宿回渊把衣服拉好。目光轻点在肩处红痕,却不过一瞬,随后便倏然错开了。 “天冷,穿好。”他垂眸淡道。 肩部有刹那间微凉的触感,随即便被温暖的布料所覆盖,宿回渊顺着楚问的动作系好腰带,却难得地有些恍惚。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楚问也对他做过同样的动作。 只是那时年龄尚小,满心只有憧然,无关风月。 屋外传来了木门开合的轻响,宿回渊收回思绪,对楚问说道:“宁云志出来了,我们下去吧。” 脚步却有些不易察觉的急。 几人出了客栈,打算吃过午饭,正好附近有个口碑不错的酒楼,他们便进去选了二层一个位置极佳的临窗位。 虽然宿回渊身上半文钱没有,但楚问和宁云志都带了不少银子,他也算沾了光,每天蹭吃蹭喝。 店小二拿了几张单子跑过来吆喝道:“几位客官,看看想来点什么,我们这里松鼠鳜鱼、莼菜银鱼、桂花糖藕都是必点招牌,鱼都是渔民从河里刚打捞出来的还蹦跶着,保准新鲜。” “哇,你们这里怎么都是姑苏菜系?”宁云志抬头问。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掌柜的家乡在姑苏,后来迁到这边开了这家酒楼。菜味鲜甜,整个清衍城啊,你再找不出第二家姑苏菜系了。” 宁云志听着来了兴趣:“那你说的这些招牌菜全都来一遍。” 宿回渊不禁一哂。 想来鬼主之称听起来好听,但这些年却连些像样的东西都吃不上,整个鬼界没有一个人会做点能吃的东西。现在唯一的一次,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之前秦娘想给自己过生辰,花了大半天时间试图烤熟一条羊腿。最后端上来的时候外表已经焦糊得没法吃,咬开里面却还有汩汩血水涌出来。 秦娘苍白的鬼脸上写满了委屈,她幽幽道:“屠户跟我说的,千真万确,就是这么烤的。” “想必阴火和寻常火种也是有区别的。”宿回渊无奈笑道,“没事的,反正我也不过生辰。” “那些小鬼都喜欢过生辰。”秦娘道,“这地方半点人气都没有,待久了都快烂成土了,总要在人间有点念想吧,你还年轻,真一点也不想回去了吗。” 宿回渊手中没熟的羊腿还滴着血,他似是沉默想了一会,随后说:“不知道。” 连心细手巧的秦娘都没成功,后来整个鬼界便再没人张罗着做东西吃了。 “师弟,师弟!”宁云志叫他,“你还想吃什么菜?” “我都行,你们点。”宿回渊把菜单往前一推,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他确实没什么不吃的东西,若是说偏好,那他喜欢甜食,小时候总是管楚问要糖吃。 若是说讨厌,那他不喜欢葱花,觉得味道呛人得很。 “再来三碗蟹黄面,就这些!”宁云志点了一大堆,最后搓了搓手,将菜单还给店小二。 “客官,我们这里还有上好的桂花酿,要不要来一些尝尝呀?” 宁云志跃跃欲试地看向楚问:“师尊,可以吗?” 楚问没拒绝,只说:“不可误事。” “那帮我把这扁壶满上!”宁云志开心地从腰间解下递给店小二。 宿回渊也有点想喝,不过自知酒量太差,属于喜欢喝又喝不多的类型,而且身上也没带什么能装酒的东西。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店小二看他欲言又止,问他:“这位客官要不要也尝一壶,绝对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桂花酿,不好喝不要钱!” 他咽了咽口水,说:“不用了。”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他面前伸出去,递过一个暗红色木纹酒壶,壶口嵌着银边。 袖口处有冷香传来,宿回渊一愣。 “好嘞好嘞。”店小二从楚问手中接过来意会道,“这就去给二位客官满上。” 宿回渊的目光顺着那袖口向上,在楚问眉眼处徘徊一周。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想。 他记得楚问之前从不碰酒的。 第 9 章 第9章 趁着等菜的间隙,宁云志问:“关于松山真人‘闹鬼’一事,师尊师弟可有发现?” 宿回渊便把两人自下山到宁云志来之前的事情都讲了一遍,自己半夜偷溜出去的事情一字没提。 幸好,楚问也没问。 “原来是这样。”宁云志点头沉思道,“那如果说这两个老人是被调换了魂魄,当晚暴毙,那师弟的死因会不会也是这个?那个所谓能医死人肉白骨的医者肯定有问题。” “尚不能定论死因是否一致。”楚问淡声道,“我门弟子身受重伤被救治,数日后旧伤重犯身亡;老妪身死又复生,他和老翁同时在当晚身亡,且神志不清,戾气极强。”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还有仙界松山真人死而复生的传闻,自师尊死后,他的遗体便一直保存在清衍宗后山顶,万年冰雪,音容仍在。” 宿回渊从这段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些自己并不曾知晓的细节,问道:“所以松山真人死后并未葬在陵墓中,而是置棺于山顶冰雪中,那现在遗体呢?” “师尊遗体在一月前消失不见,怕引起江湖恐慌,因此清衍宗并未向外透露。”楚问长眉轻蹙,“只是那不久后,便有弟子说后山闹鬼一事。” 窗外阳光正盛,宁云志却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偷遗体?也太……” 他继续猜测道:“那这么说来,是有人偷了松山真人的遗体,然后被那神医换魂,做成死而复生的假象。” “我看未必是换魂。”宿回渊单手转着手中的酒盏,良久沉默后终于开口。 “对于死后魂魄尚在的人来说,才能有换魂的机会,但对于死了那么多年早已魂飞魄散的人来说,便是借魂了。除非当时松山真人的魂魄被人特意用术法保留下来,否则……” 但他知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下的手,再清楚不过,人死得已经不能再死了。 “魂魄又不是路边的野草,随便想要就有,要多少有多少。”宿回渊一哂,“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医者救治过却又身亡的人,他们的魂魄去哪了?” 宁云志哆嗦得更厉害了,急忙掏出刚刚的酒壶猛灌了一口,这才找回点温度来,颤声道:“而且如果那神医也参与其中,那他为什么会特意告诉我们他给松山真人还魂的事情呢?” 不错,宿回渊想。 孺子可教。 只是闻着那酒壶里飘出来的桂花酿香气,馋得有点牙痒痒。 “三位客官,上菜咯!” 店小二的吆喝声瞬间把宁云志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紧忙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看。 只见店小二一手端着莼菜银鱼羹,另一只手端着三碗蟹黄面。 “客官慢用,剩下的菜马上给您端上!” 宿回渊瞥见那碗蟹黄面,表情僵了僵。 ——只见黄嫩飘热气的面条上面,撒了一整层切碎的葱花。仅是看着,他仿佛已经能想象到是怎样呛人的味道。 算了,也懒得挑出来,不吃就得了。 宁云志专注吃饭,不管不顾;宿回渊专注挑菜,一言不发。几个人十分沉默。 吃了好一会,离宿回渊最近的蟹黄面一口没动,他却仿若未觉。 他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刚刚楚问说的话,松山真人已经死了十年,有人在这个时候偏要故意让天下人再次关注这件事。 他目光微沉。 必然还是因为十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旧事了。 也不知怎得,竹筷没夹住,鲜鱼肉掉进了蟹黄面里。 鱼肉上沾着些许油脂,缓缓浸透在面汤里,漾开一圈圈的波纹。乍看起来,更没了吃的欲望。 宁云志见状立刻就想给他再点一碗,被宿回渊眼疾手快制止住了。 宿回渊正好有了不用吃的理由,心里还挺开心,道:“不用,我不吃也……” 话未尽,只见自己的碗被抽到一边,另一碗蟹黄面被推到面前。 宿回渊一愣。 只见新递过来的蟹黄面里面,葱花被挑得干干净净。 “换一下吧。”楚问轻声道,“如果你不介意。” 宿回渊手一僵,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楚问在做什么,他下意识答“我不介意”,随后才后知后觉。 “不,其实不用。” 他低头,那碗被挑去葱花的蟹黄面却已经摆在了他面前,金黄的蟹肉泛着粼粼的亮色,手擀面白皙清透,碗侧摆着白瓷勺子,边缘处沾了一小块尚未挑干净的葱花。 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应付楚问似乎要比鬼界那些生杀予夺的残忍还要难得多。 没想到楚问对徒弟这么好,他忽然有点羡慕宁云志。 毕竟那人才是他正经的徒弟,而他,早晚要离开的。 “谢谢师尊。”他笑着开口,侧头看着楚问,“师尊不喜欢葱花吗?这碗我帮你挑。” “要不我来……” 宁云志话没说完,就被宿回渊瞪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悻悻闭嘴。 楚问垂着眸,还未来得及回应,宿回渊便擅自帮他挑起了碗里的葱花。 他并未将碗抽回来,而是整个身子向楚问那边倾斜着,手中拿着那把瓷白的勺子,两个人的距离便忽然变得很近。 余光能看见楚问眉眼间最细腻的颜色,窗外的阳光打进来,将肤色镀上极浅的淡金。 呼吸下意识变得很轻,仿佛稍微重一些,楚问鬓侧的长发便会随着起伏流动起来。 蓦地有些烦躁,或许是窗边太热,没有缘由。 宿回渊有些潦草地将剩下的葱花用勺子一揽,全部扔在了一旁的空碗中。 然后他坐正回来,顿感周遭空气变得凉爽。 抬头,只见宁云志吃到一半,忽然从乾坤袋中掏出纸笔,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写什么呢?”宿回渊问。 “啊……没什么。”宁云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爹让我跟师尊和师兄弟们多学学,多观察,我脑子笨,他就让我全都记下来。” 宿回渊站起一半身子,往对面一瞥,只见那干净的书页上工整写着两行字—— 师尊不吃葱花。 师弟喜欢给师尊挑葱花。 宿回渊确信这人脑子有病。 刚想嘲笑几句,却只听街上有奏乐声响起。 几人往下一看,只见一群身着红衣的人正抬着新娘花轿,花轿边缘有薄金镶嵌花纹,光是装着金银玉钗的箱子就有十余个。前后数十个壮丁敲锣打鼓,街边人皆驻足观看,好不热闹。 “哇,这是哪家大户人家大喜的日子,好大的排场。”宁云志感慨。 “清衍宗虽少问世事,却富贵得很,你是内门弟子,到时候娶妻也能有弄这么大的阵仗。”宿回渊打趣道。 楚问朝这边淡淡瞥了一眼,没说话。 宁云志疯狂朝他使眼色,小声道:“师尊都没娶姑娘,我怎么能……” 宿回渊冷笑道:“你看他会有闲心做这些?” “也是。”宁云志若有所思,“真不知道何方神仙能入得了师尊的眼,你说师尊有没有喜欢的……” 宿回渊冷冷打断他:“不知道。” 宁云志被呛得一愣。 “刚才还好好的,我又怎么惹你了?”他低声嘟哝着,见没人搭理自己,便也低头专心看街道上迎亲的队伍。 宿回渊深吸一口气,刚压下去的烦躁又无端升起来。 他忽然希望那花轿中坐着的是楚问,他只需要把其他人都杀光,就能把想要的人带走。再废去他全身功力,把人锁在兽皮缝制的鬼王床.上。纵使那人千万般恨他,也无济于事。 动动手指的事情,多么简单。 但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连那人一根发丝都不舍得动。 “但是……那个花轿好生奇怪。”宁云志忽然道,“是不是有点太小了?” 宿回渊定心往下一看,确实不对劲。 花轿中心其实很小,仅能堪堪坐下一个孩童,周遭的红布用木条向外撑出去,乍一看显得与正常花轿无异。 “难道新娘子是个小孩?”宁云志大受震撼。 店小二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听见几人谈话,便小声道:“不是,客官有所不知……” 他叹了口气道:“这今天的新郎官是前年科举的状元,风光无限,他与知府家的小女儿两情相悦,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早早就定好了婚期。可不想世事无常,就在婚期的前一周,知府家的女儿忽然因病去世了。” 宿回渊皱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忽然生病。” “天妒英才哎……那姑娘死之后,状元痛不欲生,却并未取消婚约,便把新娘的骨灰盒放进花轿中,依旧是明媒正娶将人带回家。” 娶骨灰,纵使宿回渊当了这么多年鬼主,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有种说不上的奇怪。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他隐隐有种直觉,这件事并非店家说的这样简单,反而处处透露着诡异。 知府女儿为何恰巧在婚期一周前发病,状元将新娘的骨灰大张旗鼓娶回家,究竟是真心相付,还是只为了掩人耳目。 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接近薛方的进一步线引。 “我倒有个办法。”宿回渊淡道,“跟着花轿走进新郎官的家里,去搜一圈,不怕找不出什么东西。” “这怎么进,府里戒备森严,可能还十分凶险。”宁云志一想起那夜的大火就吓出一身冷汗。 过了一会,他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震惊道:“你不会是想……” “如果想光明正大进去,且有足够的时间,只有一种方法——就是躲进花轿里溜进去。” “不可,太危险。”楚问肃声道。 天下第一剑尊的气场过于强大,虽多数时候温敛,却依旧有不容置喙的魄力,大概极少有人能在他眼前面不改色地唱反调。 宿回渊便是其中之一。 “我是师兄,我去吧。”宁云志鼓起勇气道。 “你内力不够,容易死。”宿回渊丝毫没掩饰骨子里天生的戾气。 “师尊也不行。” 他的目光在楚问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过一圈,轻道:“师尊太大了,钻不进去。” 第 10 章 第10章 “这个姑娘很可能因薛方而死,而那个新郎也未必是什么好人,只有跟着花轿进去,才有可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宿回渊道,“而且寻常东西也伤不了我。” 目前薛方与松山真人一事有着细密联系,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若是发现松山真人仍然活着,他便再杀一次。 宿回渊耐着性子劝道:“师尊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抽一缕神识在我身上,万一有险,也能有个照应。”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种感觉,宿回渊觉得对方看进了自己心底,一切隐秘细碎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以为楚问会拒绝。 但楚问终究只是说了句“下不为例”。 浅淡灵力从楚问指尖涌出,汇聚成一个白玉状戒指,他不由分说地扯过宿回渊的手指,将其扣在了指节处。 指尖的触感微凉,戒指的束缚感却强烈,那白玉隐隐传出冷香,与楚问身上的味道别无二致,给宿回渊一种他把楚问留在指间的错觉。 有一瞬间他想把手抽回来,却生生忍住。 “有任何事情通过它叫我。”楚问沉声道,“我就在你身后。” 就在你身后。 宿回渊胸腔中倏然一热,但很快他便敛了神色,仿佛刚刚短暂的恍惚仅是错觉。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若无其事笑道:“信我。” 可他自己都不信自己。 天还没亮之时,花轿便从罡石村外缓缓抬来,如今已快晌午,壮丁们在村口卸了花轿,靠在树边稍微休息了会。 宿回渊便是趁着这个时候,偷溜进了花轿中。 那花轿里面逼仄得很,他蜷缩起身体才能勉强进去。明明外面是正午的阳光天气,轿内却莫名有种阴森寒气。 轿内散发着木头霉味,宿回渊眉头微皱,目光却是一顿。 只见座位上放置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子,漆黑,小巧。 艳红的嫁衣垫在孤零零的骨灰盒下面,花轿轻摇,有珠玉碰撞之声清脆响起。 青冢着红纱,骨灰沉花轿,有种奇异的诡秘感。 那些人没休息多久,很快便抬起花轿继续向前走去。 宿回渊用灵力尽量托起自己的身体,没把过多重量压在花轿上。空间太小,他蜷缩着不太舒服,已经出了罡石村,周遭早就没了围观的人群,花轿还在缓缓前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他百无聊赖,最后实在忍得受不了,忽然想出了一种消遣方法—— 楚问的神识。 修士的神识除了不能行动之外,与本人无别,可以短暂附着在一件事物上面,他人可借由此物视本不能见之物,闻本不能听之音。 而现在,这件宝贝权当用来解闷了。 宿回渊右手不断缓慢摩擦着指节处的玉戒,直到冷玉泛起暖气来。 脑海中传来楚问清冷的声音:怎么了。 宿回渊说:没事,有点无聊。 楚问那边安静了好一会,虽然宿回渊看不见对方,但此刻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楚问此刻的神色。 大概是无奈至极。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痛不痒。 没过一会,宿回渊又开始搓玉戒,这次用的力气大了几分,直到周遭的皮肤都有些泛红。 楚问又问:怎么了。 宿回渊:从客栈带回来的桂花酿你们喝了吗? 楚问:…… 宿回渊:记得给我留一点。 楚问那边又没了声音。 宿回渊只是随口乱说,根本没希望楚问能回答什么,道路越来越崎岖不平,花轿摇得他有些头晕。 而不知过了多久,楚问的声音轻声响起。 “好。” 宿回渊刚想说些什么,花轿骤地一停,宿回渊顺着木缘缝隙向外一瞥,只见周遭景色荒凉,四面环山,西边有轻微水声传来,似是有河流与深井。 天光俱暗,小路的尽头却是有一栋府邸,牌匾气派,装饰富丽堂皇,却偏偏坐落在这不见人影深山老林之中。 而刚刚抬花轿的数十人,也不知何时忽然消失了。 宿回渊心下意会,这附近大概是设下了某种结界,一旦入了结界,所见之物便都由施术人来决定。 只是结界之术繁杂,大多都局限于一隅,像这种漫山遍野都在其中的,倒是极为少见,足以看出施术人的修为极高。 宿回渊缓缓摩梭着玉戒,却是毫无反应,他想用灵力托起自己的身体,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心下微震。 这个结界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最致命之处在于进入结界之后灵力尽失,与普通修士无异。 花轿一震,在并无人牵引的情况下,忽然自行缓缓向前驶去。 不知楚问何时能找过来,宿回渊拿过骨灰盒下的红色喜服,将一侧撕裂,扯下几根布条,顺着车辕一路扔在了地上。 直到花轿进入府邸,抬进室内,停在一间屋中。 屋内有浓重的脂粉气味,光线昏暗,暖烛摇曳,床榻上皆铺满红色吉纹被褥。另一侧有一张桌案与木椅,桌案上铜镜暗黄,已蒙尘灰。 是一间正常的布置成洞房的屋子无疑,只是这屋子并不像今晚成亲的样子。 红布铜镜皆被尘灰所覆,可见这件房间至少布置了数月有余,且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 可这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宿回渊微抬头,只见房梁之上,赫然悬着一根系好的白绫。白绫下方有一丝若有若无、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白布随着凄厉风声缓慢摇动着,仿佛无法安息的冤死魂灵。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步子很沉,像是成年男子的步伐,却是像没什么力气一般,每走一步都有摩擦的声音,在地面上蹭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男子同样身着喜服,眼中却没有丝毫要成亲的喜悦,眼周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他抽噎着,颤抖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屋内,却是在花轿前停下,没再向前走半步。 他颤着手想要去触摸花轿边缘,却立刻倏地缩了回来。 是恐惧,不敢。 “对不起,清浣,都是我不好……”他抽噎着说,“是我害死了你,但是今天我还你一个大婚,我们以后两不相欠好不好……” 一阵阴风吹过,室内烛火倏然熄灭,漆黑夜色中的艳红映着迢迢明月,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在这风声中,男子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霎时吓白了脸。 “是你吗清浣……”他缓缓向后退着,声音越来越小,“你也不能都怪我,都是‘他’逼我这样做的,你那时候性命垂危,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 一声更为讥讽的轻笑响起,男子整个身体顿时僵住,双目骤然睁大。 只见那本应装着清浣骨灰的花轿中,竟缓缓走出一个身着喜服、蒙着红纱的新娘。 男子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神志不清,并未发现眼前新娘体型高大,喜服堪堪遮到小腿,也并非是女子声线。 “我是真的想救你!”男子哆嗦着向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壁上,“当时你小产流血,几乎没了气息,是我!是我求着神医给你续了寿命,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新娘又幽幽道:“那这屋里白绫上的血迹缘何,你当真不知道么。”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当时我们尚未成亲,你却怀有身孕,可我当时一心在仕途上,不想因为这些事情耽误自己,我当时想着或许你死了,就没人会发现了。我真的糊涂啊清浣……” 说到这里,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十分明晰了。 数月前,女子怀有身孕,男子却并不想与之结亲,女子内心悲痛,小产濒死。男子畏惧,为了掩人耳目,将女子吊在房梁上营造出上吊自尽的假象。 可后来不知为何良心发现,又带着女子遍访神医,终于找到了薛方,将未婚妻‘起死回生’,继而定下婚期。 可这女子终究如薛方救治过的众多病人一般,在不久后身亡,未能幸免。 男子将女子的尸体焚成骨灰,迎娶回家,终究只是填补私欲,饮鸠止渴罢了。 宿回渊又问:“刚刚你说的‘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那神医身后的人,是个神仙。”他说到一半,又猛地摇头,眼球血红,凄厉道,“不对,是厉鬼!不过他留给我一些东西,就在屋子下面的暗室里,我可以带你去。” 新娘的红纱华丽,口中说出的话却冰冷可怖。宿回渊垂眸看着地面上跪伏着的人,冷淡到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我只听闻人心如鬼蜮,爱恨贪嗔痴转成欲.念,便是把能杀人的刀,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他冷笑道,“人往往比恶鬼更会害人。” “清浣这次回来,是来看我们成亲洞房的吗?”男子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回来,是来要你这条狗命的。”宿回渊冷声道,“刑部律法或许会判你无罪,但我不一样。” 有风过,艳红色的面纱从他头上一寸寸滑落,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孔。 冷冽的寒意从他身上缓缓蔓延开来,尽管他未持尖刀,甚至没有灵力。 那是从无数尸体与鲜血中锤炼出来的,刻进骨子里的、上位者一般的杀意。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男子,一字一顿道:“我想杀的人,一定要死。” 第 11 章 第11章 宿回渊进入结界不久后,楚问便发现了神识失效,他们原本跟在那花轿后面不远处,如今顺着地上留下的喜服碎片也并不难找。 夜色已至,结界内是漫山遍野的无尽黑暗,半分声响也无,安静得有些可怖。 随着他们逐渐深入,碎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偶有几片上面沾着血迹。 宁云志一见心凉了大半,犹豫道:“上面为何会有血,师弟不会……” 楚问偏头看他,“不会。” 宁云志不知楚问为何这样说,但却从这句话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他鼓起勇气,继续跟着楚问向深处走去。 直到一片富丽堂皇的府邸出现在面前,与此同时,血腥气骤然变重。 府邸大门完全敞开,阵阵妖风穿堂而过,依稀可见屋内红色卷帘漾起,带着几分血气的缱绻。 二人走进室内一看,见一个身着吉服的男子双目圆睁,半躺在地面上,人已经没了意识。一把玉簪插在腰侧的位置,汩汩鲜血从伤口处流淌出来。 宁云志赶忙跑过去,伸手谈了谈鼻息道:“还有气!伤不致死,能救。” 楚问目光环过四周,只见整间屋子被布置成大婚的红色,只是灰尘遍布,但床榻旁边的地面上却是极为干净的。 大抵是刚被人移动过。 他走到床榻面前,将艳红的鸳鸯被隔空划破—— 只见床板之下,赫然有一个一人宽的洞口,深不见底,有潮湿气息从下传来。 洞口并不平整,有尚未磨平的尖锐石块,楚问抬手在石峰处轻微一抹,瞥见有红纱残片挂在上面。 他转头对宁云志道:“你留在这里救人,我下去找他。” 宁云志恍惚一瞬,随即用力点头。 - 于此同时,地面之下。 与其说是暗室,更像一个硕大的迷宫,暗道相互交错,地形诡秘异常,机关遍布,他拿着从男子身上找出的地形图,找到路并不算太难。 但要命的是无边的黑暗。 暗道中潮湿、阴暗,间隔很远偶有一处火柱,闪烁着黯淡的光,将人的影子映得很大。 作为一个居室内必须阴火长明的人来说,他本能地抗拒这里。 黑暗给他带来无边的恐惧,以及那掩藏在记忆最深处的、不知何年何月的痛苦回忆。 他在第一处烛火处停驻许久,随后用力咬了咬自己的手臂,直到腥气充斥鼻息,稍微清醒了些,继续向前走去。 楚问随时可能会来。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算太多。 漫长的黑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他的心跳逐渐加快,冷汗浸出额头。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在路径尽头看见了所要找寻之物。 像是一间藏宝室。 密密麻麻的架子整齐几排,前三排摆放着各种名家兵器,后三排遍是武功秘籍、宝贵心法。 宿回渊略过这看似价值连城的经宝,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在角落里抽出一本普通至极,不可能会引人注目的书。 ——《上古秘闻录》 书页已经泛黄,纸片分外脆弱。 这本书与市面上传阅的秘闻录不同,所记录并非奇闻轶事,而是从天地伊始的洪荒万象。 世界混沌,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继而有风雨、江川、草木。 神君珍恋人间山水,在江海交汇处集天地之气,耗费三万年炼就神丹,神丹凝集了至纯至阳之精气,可使凡人不老不死,可使修仙之人得道飞升。 神君登仙后,并未将神丹带走,而是将其留在人间。千万年来,引得无数人争夺找寻,每次都避免不了血流成河。 后来神丹下落不明,再鲜有消息。 宿回渊深吸口气,似是在压抑什么情绪,良久,缓缓睁眼。 他目光垂在将那页有关神丹的纸页上,随后伸手将其一把撕掉,下意识想将它焚毁,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目前并无灵力,便折了两折,塞在自己衣中。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 - 楚问远远看见书柜下有模糊的人影,唤了他的名字,快步走过去,却在看见人的一刻微怔。 宿回渊半靠在湿冷的墙上,周围遍地散落着碳化发黑书页,像是无数次尝试点起火来,但未能如愿。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花轿中的喜服,面纱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暗红色的外袍上沾了些许血色,很大一部分都被他扯掉当作引路的布条,但周身气质又与褴褛扯不上半分关系。 却是有一种凌乱且破碎的美感。 黑暗显得他的面色分外苍白,黝黑的眸子深邃得宛如不见底的深潭,若是仔细看去,不难发现他的额头上遍布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状态很差。 看见楚问,宿回渊有些费力地抬眸,淡笑道:“你来了。” 楚问没说话,走近,俯身,有清隽的冷香从鼻息飘过,他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宿回渊一愣,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下意识挣动几下说:“等下!” 可楚问却并没有将他放下来,他的肩线紧绷,显然在克制什么情绪。但除了冰冷到了极点的氛围之外,他的动作堪称轻柔。 宿回渊张了张口,试探道:“这里的东西,你确定不看看?” 楚问淡声开口:“先送你上去再说。” 宿回渊内心瞬间一个大起大落。 若是楚问没看到那本书,那他岂不是白下来演这么一出戏。 他原意想要楚问下来之后,看到残页被撕掉的秘闻录,看到‘因过度惊吓而十分虚弱’的他,以免生疑。 但楚问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楚问抬步就要向外走,宿回渊心底一急,下意识想拦他,但脚底浮空踩不上力,手下意识攀上楚问的肩部,手指微蜷,刹那间触到那人脖颈间冰雪一般的皮肉。 两人皆停顿了一瞬,刹那间万籁俱寂,只闻心若擂鼓。 随后那只手宛如触电一般收回来。 楚问步子顿住,垂眸看他,“你当真想让我看?” 当然。 但宿回渊没懂他这问话是什么意思,故而没作答。 楚问弯下.身,将散落在地面上的那本《上古秘闻录》拾起,转身便要走。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长叫,宁云志的声音从石壁另一侧传来,回声在弯绕的石壁里面不断震荡,宿回渊下意识堵住耳朵。 “师兄,师弟,你们在那边吗!” 宿回渊应了一声,此刻对这个乳臭未干毛小子的讨厌之情达到了顶点,随后低声问道:“他怎么也下来了?” 楚问难得地沉默片刻,道:“我本让他在上面等。” 宿回渊心下一沉:“但他不知此处机关遍布,一旦……” 话音未尽,巨变陡生。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不知哪处阵眼被砸断,整个石道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摇得宿回渊有些头晕。 巨大的碎石从石壁侧方不停断裂砸到下方,烟尘四起,一时叫人喘不上气来。 良久,四周才归于宁静。 再睁眼,是彻底的、不见一丝光的黑暗。 他伸手向四周摸去,皆是坚硬嶙峋的石块,他和楚问被圈在一方被乱石围起来的空间中,极其狭小,连四肢都伸展不开。 有些尴尬的事情是,楚问刚刚并未放开他,因此现在两人的姿势有几分古怪。 宿回渊整个人躺在地面上,楚问身体撑在他正上方,用四肢关节支起小小一方空间。 从脖颈、脊梁、腰背,继而向下,两人间隔距离不过数寸,恰被楚问保持在一个最为合理的范围内。 当然,这远远不够。 若是随便的别人,他当然不在意,但这是楚问…… 是心猿意马,是久别重逢,是他经年日久的欲望与罪业。 狭小的空隙接近窒息,无边的黑暗仿佛有吞噬的力量,宿回渊感到对方的鼻息打在自己的额前。他们距离是那样的近,以至于一切细微的表情、动作都显得无所遁形。 冷木的清香前所未有地浓厚起来,他整个人都忽然有种不真实的虚玄感。 仿佛在独木桥上摇荡,一不小心就要坠进万丈深渊里。 宿回渊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现在能用灵力吗?” 楚问的声音显得有些闷,“能。” “能把石块震开吗?” “并非不可,但阵法若不从阵眼破开,恐生事端。”楚问声音很轻,“我们这边尽量不要动。” 楚问讲话时的热气便这样肆无忌惮地打在耳侧,仿佛是一絮黏软的棉,无孔不入地徘徊在耳骨边。 他没法侧头,这感觉,说是折磨也不为过。 “我试试往旁边挪动一下……”他艰难开口。 宿回渊试着侧身,距离却并不允许,两人的身体反而由于这个动作而紧压在一起,用力地摩.梭几寸。 石块没给他们留出半分转圜的空隙,他想翻身移动,四周通路却都被碎石堵死。最下面的石块被一人高的重物压制,根本难以拨弄半分。 没一会,便有一层层薄汗渗了出来。 但他心里清楚,这过分的燥.热,仅有不到一半是出于纯粹的温度。 “别动了。” 楚问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气息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重。 他只能放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合上眼,调整着气息。 只是心跳一直很快。 周遭霎时变得安静,但宿回渊却半分睡意也无,楚问的存在感着实太过强烈。 气味、鼻息、触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偶有几声乍响,是宁云志那边尝试破阵传来的声音。 宿回渊此刻忽然希望自己变成一棵无知无觉的枯树,也好过这漫长得无边无际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楚问开了口。 “来时带的桂花酿,你要实在觉得闷,自己拿。” 他一愣,没想到花轿中权当解闷的无意之言“桂花酿给我留点”,此刻却阴差阳错成了真。 第 12 章 第12章 “……好。”宿回渊哑声笑道。 他费力地将手从石块里抽出来,去寻楚问腰间的酒壶。 只是黑暗中难以辨别位置,又因为身处狭小施展不开,他在对方腰腹处梭巡许久。 但隔着厚厚的衣料,并未察觉出对方的腰部一寸寸变得紧绷。 “在右后……”楚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讲。 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个提议。 宿回渊现在脑子也乱成一团,甚至有些暗自庆幸有黑暗作为掩饰,他仍然可以假装是清衍宗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弟子。 他终于把酒壶扯下来,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是重量。 酒壶提在手中,有几分沉甸甸的感觉,像是完全没喝过。难道是来时路上时间太紧,因此楚问还没来得及喝? 但在这个气氛危险的节点上,他很识时务地没有开口,没有问任何问题。 壶口被拧开,阵阵醇厚的酒香从里面飘出来,还带着香甜的桂花气,甜而不腻。 他喉咙无声动了动,刚想将壶口放至嘴边,却忽然想起什么般,又将其抬起几寸,就着这个并不会碰触到瓶口的姿势将酒倒入口中。 楚问有洁癖,他这样做十分得体。 但太过得体了。 仿佛他们曾经的那些亲密无间的种种,都想一场无源的荒唐梦境。 他喜欢喝酒,但实际上酒量差得很,小时候在仙门大典上偷喝了几口给宾客的白酒,便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 这些年过去,也不怎么有长进。 一口桂花酿下肚,有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向下,整个胃都有灼烧的感觉。但浑身上下因此泛起热起来,倒是有几分舒服。 辣过之后,口中有几分清甜的余甘。 他很喜欢这味道,仿佛酒都没有那般烈了。 便又喝了几口。 直到有些微醺的感觉缓缓冲上头脑,面颊忽然变得很热,意识变得没有那么清楚,整个人仿佛沉浸在无尽的深海中,听什么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这将他暂时从‘与楚问近距离独处’的场景中脱离出来。 手有些许不稳,好几次酒都倒偏,洒在脸上,顺着面颊和脖颈淌下来,狭小的空间中瞬间充斥了桂花与烈酒的香气。 他有些不耐烦,终是将酒壶挪到嘴边,喝下了最后一口。 干裂的唇触上酒壶边冰凉的银口,有战栗的快意。 这酒壶一定被楚问用过很多次吧,他忽然无端地想。 壶口没有任何味道,但他偏偏觉得这一口喝得最美味,最舒畅。 “别喝了。”楚问忽然道。 宿回渊下意识回了句:“你别管。” 话虽如此,但他端着酒壶发了一回呆,还是将酒壶盖紧,塞回了楚问腰间。 这次位置掌握得准确,一步到位。 宿回渊的酒品还算不错,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纵使偶尔喝多之后也不吵不闹,只是很能睡觉。 意识逐渐朦胧,他听见似乎有周遭有不规律水滴坠下来的声音,但碰触之时却并非打在石壁上的脆响。 有点闷。 没有太多精力去思索,或许是潮湿石道里的水滴垂下来,他迷迷糊糊地想。 “我先睡一会,等会宁云志破阵了叫我……”他喃喃道。 没等到楚问的回应,便沉沉睡了过去。 还是很冷,纵使是在梦里,情况也没能得到丝毫的慰藉。 ——他第无数次做了那个梦,只是这次大抵由于酒精的作用,场景与感受都比曾经真实许多。 那是他与楚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清衍山,初雪。 他半靠在山脚下的枯树上,血迹顺着浑身上下流下来,浸透了周遭一大片血迹。 日久经年,已经忘了重伤缘何,只记得那漫无天日的冰冷与黑暗,大雪将他的双.腿埋没,他浑身被冻得无知无觉,却再没了拂去那雪的力气。 日薄西山,雪愈下愈大,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在明早睁眼醒来。 意识逐渐模糊,他却倔强地撑着没有闭眼,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直到天色渐黑。 有脚步声靠近。 宿回渊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人的鞋履,纵使在初雪的泥泞山路中,依旧整洁如初。有暗色银纹精巧地绣在侧方,该是哪家门派的弟子。 他没有犹豫,立刻拼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来人的腿,宛如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哑声道:“救我……” 来人淡声道:“你是谁?为何在这?为何受伤?” 是个清隽少年声音,宛如山川边的溪涧,但宿回渊却没心情欣赏,有他回答完这些问题的功夫,他能彻底冻死在这里。 他抬头咬牙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当真见死不救。” 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 却难得呆愣了片刻。 纵使在夜色掩盖下,也依旧不难看出,那是一张极为惊为天人的面孔,他这些年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仿佛是冰川雪原中最后一方净土,继而冰雪消融,心意摇荡。让人不忍触碰,不敢亵渎。 他是遇到了小神仙吗。 小神仙看见他满是血污的脸,没表现出半分嫌弃,但语气依旧是淡然的,“那你跟我上山,我请师叔为你医治。” 宿回渊立刻抓住那人的衣角起身,却因为腿部麻木没站住,又立刻跪了下去。 “帮人帮到底,你把我抱上去吧,实在不行背我也行,我很轻的。” 小神仙垂眸看他,只淡淡说了声“不”。 “那你这跟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都是男的,抱一下又少不了你一块肉。哎!你别走啊!我自己走还不行!” 宿回渊站起身,却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人身上,小神仙顿了顿,却也没拒绝。 两人就这样一瘸一拐地慢慢上了山。 两人到达山顶之后已经是后半夜,清衍宗很大,绕了很久才到后山。远远看见一个青灰色衣袍的人立在门口,小神仙走上前去,恭敬道了声“师尊”。 便是松山真人了。 松山真人严肃问道:“如今宵禁已过,你作为内门弟子,怎可知错犯错。” 小神仙道:“弟子知错,但并非有意,在山下见到此人,失血过多,性命垂危,故而晚归,自会去领罚。” 说罢,便要转身向外走。 “罢了罢了。”松山真人叫住他,“今晚你先照顾这孩子,于情于理,理应通融。” 小神仙回头看了看宿回渊,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宿回渊气得直跺脚,只是这轻微的动作又牵动伤口,一.股股鲜血流了下来。 “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宁愿去挨罚都不能管我一会!”他怨愤道。 松山真人似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对宿回渊笑道:“不妨事,你先暂住在楚问隔壁的房间,我去为你疗伤。” 宿回渊的注意力却全部放在了两个字眼上—— 楚问。 原来他叫楚问。 怪好听的名字。 他被带进了客房,虽然很久无人居住,但也是极为整洁的。 松山真人不断将真气输送给他疗伤,纵使已经十分克制,但他薄弱的身体还是很难承受住如此纯净强烈的真气,一边流血一边吐血,整个人狼狈不堪,像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怪物。 松山真人缓缓收手,额头甚至渗出了薄汗,“我活这些年,医过无数人,从未见过你这么重的伤,从内到外,无一处健全的地方,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宿回渊认真想了想,却只觉头痛欲裂,之前的事情半分都想不起来了。 他坦然道:“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来了清衍宗之后,自是再没人敢伤你。”松山真人起身,“你先休息,明天我再让医修替你疗伤。” 宿回渊点头:“多谢。” 临了,他又问了句:“若是犯了宵禁的弟子,会在哪里受罚?” “在山腰扫石阶,或是在后山冰泉里。”松山真人想了想道,“楚问应该是后者。” 松山真人走出客房,迎面撞上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人。 那人名为华向奕,为华山医修掌门,两人多年好友,亲密无间。 华向奕问:“情况如何?” 松山真人缓缓摇了摇头,“只能靠你了。” 另一人笑:“还有你解决不了的人?” 他叹气:“那小孩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外伤倒是好办,静养半月便能好个大半。只是那内伤来得十分奇怪……经脉完好,却不走灵力,周身血脉至阴,稍有不慎便会经脉破碎而亡。” “我明天去看看,世间珍奇宝药只要我能寻到,定都给他用上。”华向奕道,“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世间苦命之人不少,你不可能把每一个都救回来。” 松山真人苦笑道:“既然来了即为有缘,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们交谈许久然后一起离开,不一会,宿回渊从一旁的古木后探出了头。 他刚刚溜进楚问房间,找到清衍宗的地形图,循着冰泉的大致方向走过去。 冰泉位置并不难找,距离尚远,便有入骨的冰凉寒意传来。 那晚月色凄凉,朦胧雾影中,依稀可见水中心的身影。 三千墨丝轻垂,皮肤苍白胜雪,氤氲寒意中,可见那人掌心水痕。 宿回渊整个人定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自己要来这里的理由。 少年懵懂心智怦然,不似惊恐,不似紧张,可心脏却鼓动得不似往昔。 他想,那人或许当真是个神仙。 第 13 章 第13章 楚问闻声,一寸寸转了过来。月色映着他眉眼间尚未凝结的氤氲水汽,不似人间。 宿回渊道:“你真好看。” 楚问听见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没有被夸奖后的喜悦,也没有被称作‘好看’后的冒犯。 他淡淡点头道:“多谢。” “喂楚问!你这人好奇怪!”宿回渊身上伤还没好,痛得呲牙咧嘴,却半点不影响他嘴上功夫,“我告诉你,我这可是第一次夸人!” 楚问瞥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应该先介绍下自己吗?” 宿回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叫了楚问的名字。 他其实很想告诉楚问自己叫什么,被这样好看的人认识似乎是一种荣幸。 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包括自己是谁。 他耸肩:“不知道。” 楚问冷冷斜他一眼,却是背过身去,再不理他了。 宿回渊又说道:“我明天一早就要下山,不麻烦你们了,但是今天……” 后面的字似乎对他来说很难启齿。 “还是要谢谢你。” 这句话成功让楚问又转了回来:“要走?你不想留在清衍宗可以,但你伤还没好,下去等于送死。” “我刚刚听到你师尊跟别人说话了。”宿回渊坦然道,“你师尊都救不回我,你就放弃吧。最后些日子让我下山去喝点小酒,也比在山上闷着整天吐血强。” 楚问右手微抬,放置在岸边的衣袍便顺势而起,宿回渊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对方已经衣衫完整地站在自己面前。 若是忽略那尚在垂水的长发。 楚问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行不行用得着你管?” “那你大可试试,能不能在我眼皮下走出去。” “你……” 宿回渊气不过,抓起一旁的泥巴就想往楚问身上甩,但却潜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像是忽然发现,他一向擅长的撒泼无赖,在楚问面前都彻底失去了效用。 那人冷静、善良,且强大。 若是自己能活得够久,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就算师尊没有办法,门派还有其他师叔、长老、医修,有采于冰山的珍奇宝药,总要一试。”楚问垂眸看向他,“就算他们都没办法,我清衍宗后山有藏书阁,万卷宝宗,我挨个去找,总会有办法。” 宿回渊自出生以来就没什么记忆,没什么朋友,没什么生活,对活着并没有什么执着的欲望。 此刻面对楚问的认真,他忽然哑口无言。 楚问沉声说:“清衍宗向来不避世,以天下大义为先,我楚问既活着一日,就不会任由无辜之人丧命。” 宿回渊不知如何作答。 “走吧,明天带你去找医修师叔,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楚问从他身侧走过,带来一阵极为好闻的冷香,他很难用贫瘠的语汇描述那种香气,满脑子只想着“好闻”。 直到那人轻飘飘的声音顺着山间清风传过来,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走吧,小孩。” 宿回渊气得脸瞬间通红,喊道:“你说谁是小孩,我才不是小孩!” 他朝着楚问的背影跑过去,像是追逐着荒原中最后一捧燎原的火种。 直到一不小心,绊在挡路的石块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轰隆。 梦境中的响声一时和现实中相重合,宿回渊慢慢睁开眼睛,尚有几分茫然。 他依旧身处在石洞当中,周遭却不再是一片漆黑,有一束亮光从石壁深处传来。 继而是更大的一阵巨响,似是天地俱碎,周遭石壁一寸寸破裂,光亮渐明。 他问道:“宁云志找到阵眼了?” 楚问答了一声。 宿回渊顺着声音抬头看向楚问,目光却在瞬间僵住,刹那间呼吸声音都显得轰然。 ——映着淡淡的光亮,只见楚问肩头处,有着大片刺目的血迹。 那鲜血浸透了对方那纤尘不染的白衣,外袍终究难以承载,血珠穿透布料,一滴一滴垂坠下来。 滴到了他的脖颈上。 “怎么回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宿回渊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缓缓上移,只见石壁顶端有几处水滴淌下。 没一会的工夫,被水滴浸润的岩石,瞬间被侵蚀出一个极深的凹陷来。 顿时想通了醉酒之时,那沉闷的水滴声来源于何。 根本不是什么清水滴在石面上,而是岩壁下经年累月产生的侵蚀性极强的酸水,滴在楚问的肩背上。 那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惨淡,宿回渊觉得这石壁间瞬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却难以从那伤口上移开目光。 其实楚问本可以躲开的。 但是两人所能移动的空间过小,若是楚问侧开身体,那水滴便会尽数落在他身上。 “你不是说,你能用灵力吗?”宿回渊问。 楚问未答,可答案却再明显不过。 宿回渊不愿去想在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楚问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他是如何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撑起那些难以撼动的石块;又是如何替他遮挡侵蚀的水滴,没发一言。 依旧是因为那句“清衍宗以天下大义为重”吗? 无论对谁,都会这样傻到可笑吗。 现在他对楚问的感情,早已不是年少懵懂的一腔赤诚。曾经楚问救他一命,但他已经将这份恩情还得彻彻底底。 现在的两人,不过是两相恨意的宿敌,形同陌路。 楚问正义凛然、心怀大义,被天下正道所追捧,而自己身居鬼王,大抵现在落个食人饮血、祸乱人间、欺师灭祖的罪名。 除了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他们或许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目前的平和不过是再虚幻无比的假象,早晚有一天会破碎得丑恶不堪。 到时候楚问会不会后悔。 后悔没早点杀了自己,甚至还替自己挡了伤。 可是,他常听人说,人生苦短不过几十年,白驹过隙,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没人记得谁。 而他大概也没有几年剩下。 心境终究不如从前,如果重新来一次,他一定会在多年前那个清衍宗的夜里下山,不会跟着楚问走。 又是一阵轰然巨响,宁云志那边阵眼已破,石壁之间现出一道一人宽的通路。宁云志气喘吁吁立于石壁另一侧,连拿剑的力气都不太有。 在这最后的机会,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楚问,你就不担心别人会骗你吗?” 这句话问得无缘无由,毫无来头,连宿回渊自己都愣了一下。 果然饮酒误事,口无遮拦。 但他并未想到楚问似是思索了片刻,随即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不会,我一人之身,没什么可以值得骗的东西。” 宿回渊呼吸微滞。 彻底破开阵眼之后两人看清了宁云志此刻的表情,只见他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白色的衣袍尽数被灰尘染脏,身上有数处被碎石划出的伤痕。 他眼眶很红,看见两人走出来,尤其是楚问肩上那骇人的伤口,又有水珠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我看师尊太久没上来,实在着急才想着下来看看,没想到……” 宿回渊懒得搭理他。 宁云志声音颤抖道:“师尊,您的伤……” 楚问拍了拍他肩上的浮灰道:“不妨事,今后切不可擅自莽撞。” 宁云志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我刚刚破阵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东西。”宁云志潮湿的右手张开,其中是一张纸张泛黄的地图。 上面标注了山峦、村庄、河流,详尽周密。 宿回渊蹙眉道:“这有点像是罡石村附近的地形图,不确定有什么用,先拿着吧。” 阵法已破,便有一处长梯在升起,顺着梯阶而上,几人便回到了那间诡异的婚房之中。 地上有一滩血迹,那男子却已经不见了,大抵是逃走了。 宿回渊一哂。 楚问偏过头看他:“那血玉簪是你插.进去的?” “花轿刚进室内他便察觉到了不对,我只是为了自保。”宿回渊扯谎道,“幸好我手疾眼快,不然没有灵力,差点被他算计在这里。” “那为何玉簪并未插在胸口?” 宿回渊闻声,脚步微顿。 以他的风格,确实是要插在心口,插.进喉咙,若非刻意折磨,便一击毙命。 但他在下手的前一瞬,却难得犹豫了片刻,不为其他,只是想到楚问等下会来。 血腥气和楚问身上的清冷冰雪香气并不搭。 他不确定楚问是否看出了什么,便笑道:“当时情况紧急,我灵力尽失,没想得那样周全。而且留人一命有何不可,以免脏了师尊的眼。” 楚问垂眸看他,神情有些复杂,却是没再追问下去。 几人回到前夜里住过的客栈,打算先清理一下.身上的灰尘和伤口,然后明日便先回清衍宗。 现在虽然前因后果尚未明晰,但线索的指向性却极为强烈。 还魂的神医,离奇的暴毙,死而复生的松山真人。 宿回渊是三人当中唯一一个没受伤的,他回客栈里冲了个澡,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血腥气之后,换上了干净的白色外袍。 那被扯得破烂的婚服和红纱被他随意扔在地面上。 他出了房门,敲了敲楚问的房间。 楚问没回应。 宿回渊想了想道:“师尊需要我帮忙清理伤口吗?” 片刻后,楚问淡淡的声线从里面传来:“不用。” 就猜会是这样。 “几日前师尊帮我疗伤,弟子感激不尽,如今为何不让我帮忙?”宿回渊嘴上说着,手上却用力推了推楚问的房门。 大概是情况紧急,楚问也没想到有人会来,因此房门未锁,发出吱呀一声响。 开门的瞬间,宿回渊和楚问俱是一愣。 第 14 章 第14章 楚问正背着门处理肩膀上的伤口,没想到有人会进来。 而且没有人在处理伤口的时候会穿衣服。 刹那间宿回渊仿佛整个人被钉在门口,他所有的目光都被那肩上的血迹吸引。血流已经干涸,却有深褐色的血纹凝在那苍白的皮肤上。 除去血迹之外,是极具生命力的腰背线条,顺着两侧肩胛侧弯向下,消弭在那随意搭在腰上的白纹长袍。 窗外的阳光映进来,依稀可见楚问腰间的细小红痣,显得微垂脖颈的曲线都充斥了张力。 宿回渊喉咙微动,一时竟哑声,不知如何做。 楚问低声道:“出去。” 对,现在应该出去。 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迅速出门再把门带上,但宿回渊不知怎么想的,迅速闪身进来,然后将门砰然阖上。 仿佛晚关一瞬,是多么要不得的事情一般。 木门与门框的碰撞巨响将他的意识拉回一些,两人的距离更近,共处一室,气氛无比微妙。 楚问看着呆愣在门口的宿回渊,极其克制地深吸一口气,随后妥协。 “罢了……你过来帮我。” 宿回渊同手同脚地走过去。 楚问端坐在木凳之上,旁边有一盆温水,一条长巾,还有宁云志拿过来的一些外伤药物。 见宿回渊良久没动作,楚问侧过头:“不会?” 宿回渊从小到大从没怎么处理过伤口,小时候都是楚问帮他,后来身居鬼主,便很少受伤,鬼医秦娘也会替他将大小事情安置妥当。 “……这有什么不会的。”他嘴硬道。 宿回渊取来一旁的布巾,浸了温水,去擦楚问肩部已经凝固的血迹。单手很难施力,便将另一只手搭在楚问的后肩上。 手下的肩线紧绷,有氤氲水汽从温热的布巾中窜出来,视野也有些朦胧。 温水掺杂着血迹,从伤口边缘一滴滴淌下来,后来顺成一道滑腻的水流,穿过宿回渊的指尖,沿着那蜿蜒的肌肉纹理,绕过那颗浅淡的红痣,最后没入衣袍中,形成一道微深的水迹。 布巾上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擦一个地方许久,直到那苍白的皮肤泛起隐约的红。 宿回渊有些仓乱地错开视线,将布巾重新浸入水中。 不一会,盆中的水就变成淡红色。 他抬起搭在楚问肩上的手,这才发现掌心已渗出丝丝的薄汗。 拿开的瞬间,竟无声舒了一口气。 周遭血污已经被擦去,露出伤口原本的样貌来。伤口足足有巴掌大小,由于是水滴造成,周遭皮肉已有些溃烂,伤口深处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宿回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他拿起桌面上宁云志带来的药粉,想起自己上次假装受伤之时用过,挺痛。 他指尖飞速点过楚问后背几处,暂时封住伤口附近的经脉,如此便能最大程度上杜绝痛感的蔓延。 拿起药粉,却犹豫一瞬。 “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说完又觉得有些好笑,毕竟身为修仙之人,从小到大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大多数时候咬咬牙冲冲水就过去了,况且有灵力傍身,感受到的痛觉本就要比常人弱一些。 在楚问身上,他竟有些不忍下手。 楚问淡答:“无妨。” 宿回渊拧开瓶口,手腕一抖,药粉便均匀撒在了伤口上,当触及伤口见骨之处时,楚问闷哼一声。 他垂着头,拿起桌面上干净的白布条,给楚问包扎伤口。 这对他来说便有些难度了。 他想了想,决定从肩胛处入手,在背部打斜缠一圈。 在密道中的动作太大,楚问一丝不苟的长发微乱,有一缕挡在了绑带的必经之路上。 宿回渊指尖将那缕长发挑起来,挽到头顶,手中还余着潮湿的雪香。 宿回渊曾经很乐意给楚问束发,这是他难得能帮到楚问的地方,他喜欢小神仙身上清冷的气味,仿佛山上的第一场月下初雪,那味道在微湿的发丝间尤其重。 只是机会不多,楚问的束发永远工整,他只能捣乱把头发拆乱。 自然,那严谨工整是除了极少数的,某些时刻。 宿回渊忽然开口:“其实你不需要帮我挡的。而且也怪我,那时候应该少喝一些。” 楚问没搭理他前半句,却是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能喝多少?” 宿回渊没想到他会如此作答,怔愣一瞬,说:“不知道,其实很少……” “你在密道里喝了小半壶,睡了两个时辰。” 宿回渊干笑道:“那就是比小半壶更少点。” 楚问拉好衣服,将一旁的酒壶递给他。 “啊……?” “这次试试小半壶的一半。” 宿回渊接过桂花酿,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匪夷所思。 “为什么非要确定我能喝多少?”他问。 “避免下次情况紧急,你再睡两个时辰。”楚问淡淡道。 宿回渊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他拿过桌面上的小酒盏,斟了一盏。 酒香醇厚,顺着空气飘进鼻息里,店家果真没说谎,方圆几里,都再找不出更好喝的桂花酿了。 宿回渊转头看楚问道:“真的要现在喝吗?咱们不是明天还要回……” 楚问道:“我在这,不会让你回不去。” “那你怎么不喝。”宿回渊忽然反应过来。 “为师不喜饮酒,但是……”楚问抬起眼皮,眸中似有戏谑之意,只是宿回渊还没来得及确认,那微妙的神情便一闪而逝了。 “但是灌醉你还是绰绰有余,所以莫要动什么非分之想。” 在这种事情上被比下去,宿回渊刹那间竟然有种羞愤之感,顿时想起来刚刚楚问的神情熟悉在何处。 在数十年前的那个雪夜里,楚问对他说“走吧,小孩”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语气。 他跟楚问是平辈,对方却总觉得他还小。 宿回渊冷哼一声,随即拿起桌上杯盏,将其中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呛得他有点想咳,却又生生忍回去,直到眼眶微微泛红。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他面前经过,提起那酒壶,又替他倒了一盏,随即捻住那盏杯,递到他面前。 宿回渊没看那杯盏,只看到了楚问那修长且干净的指节。 一怔,瞬间觉得连那酒杯都被那只手衬得名贵了起来。 “这才算得上是一半。”楚问似笑非笑。 宿回渊失笑道:“师尊给我倒的,岂有不喝的道理。” 说罢,他接过楚问手中的杯盏,仰头喝尽。 交接间,堪堪擦过那人指背,似是无意,但借着几分醉意,颇有些肆意妄为之感,酥麻的感觉触电般传过手掌之间。 酒盏被他落在桌面上,传出清脆的敲击声音。 宿回渊说:“没什么感觉,现在挺好的。” 好到步子虚浮,眼神发飘,只是他不想承认。 楚问道:“既然如此,不如陪为师下一盘棋。” 宿回渊用力睁了睁眼,懵道:“哪里来的棋?” “宁云志乾坤袋里的。” “……” 楚问跪坐在窗边桌案旁,张手摆开棋盘,袖口轻拂过桌角,有几分缠绕之感。 大概是微醺之人,看谁都觉得多情。 宿回渊迟钝地盯着看了会,然后坐到了楚问对面。 与楚问的正襟危坐相反,他敞着腿斜靠在窗边,手肘百无聊赖地杵着腮,整个身子又歪又斜,偏着头看楚问。 不知何时起,眼尾处又泛起了红,像是晚春泥泞间垂落的桃花残瓣。那抹淡红随着眉睫开合间不断加深,仿佛那眼中轻微的水雾都是桂花酿的味道。 楚问盯着那抹颜色看了一会,良久移开目光。 他垂着眸,不见神色,将黑子罐推给宿回渊:“你先来。” 宿回渊修长的指捻着晶黑透亮的棋,侧头沉思了片刻。弈棋对他来说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遥不可及。 最后,他干脆将第一颗棋子明晃晃地摆在棋盘正中间。 “到你了。” 楚问抬眼:“你当真要这样落子?” 宿回渊刚想作答,心血来潮,笑道:“光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赌些什么。” 出乎意料地,楚问并未生气,只是问道:“赌什么。” 他想了想:“那就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情……” 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瞒着楚问的事情太多,便改口道:“就答应帮对方做一件事情。” “可以。” “那刚刚这个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宿回渊说着就要去够刚刚摆在棋盘中央的棋子。 却倏地被一只手按住。 楚问只虚虚搭了一指,宿回渊却很难再将自己的手指抬起来,只能被迫抬头看向楚问。 “落子无悔,没有重新开始这一说。”楚问淡声道。 本是讲下棋,但宿回渊却无端从对方的话中品出一层言外之意。 没有重新开始。 正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宛如被搅烂的残破棋局。 宿回渊原本的笑意逐渐淡了下来,缩回了手,示意楚问继续。 “但是,毕竟你我师徒一场……”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长睫微颤,抬眼。 只见楚问将一颗白子落下,却正巧也在棋盘正中间,白棋顺着外围轻绕几周,最后戛然而止。 竟是与自己的黑子紧挨,边缘相搭。 空荡的棋盘中唯有伶仃一黑一白,像是深海中漂行的舟,乍看上去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势。 他心下微动,听见楚问没说完的半句话。 “毕竟你我师徒一场,我想让你几步。” 第 15 章 第15章 宿回渊盯着棋盘中央的两枚棋子,重复了一遍楚问刚刚的话:“让我几步?” 他伸手从棋罐中拿出几颗黑色棋子,将其安置在棋盘的四角。 这下,想赢的意味便十分明显了。 他抬眼笑着看向楚问道:“师尊,该你了。” 楚问又不紧不慢地将一颗白棋下在边角的黑棋旁边。 宿回渊太久不下围棋,甚至连细微的规则都有些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大抵是上次与楚问下棋的场景。 天光,风月,一如此刻。 酒精带来的醉意渐浓,意识逐渐变得缓慢而不清晰,但他走棋依旧很快,一向不喜欢作需要过多思考的决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眼睛不住打架,最后只能随意下子,盯着楚问的手看。 看着那只手不断收棋盘上被围死的黑白棋,一边放一半,相差不大,一时竟不知谁胜谁负。 他闭着眼喃喃道:“这局……不算,我……” “确定吗?”楚问的声音顺着耳朵传过来,像是隔着看不见的膜,却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宿回渊微微睁眼,看着桌面上的棋局,怔愣片刻。 “你赢了。”楚问轻声道。 他瞳孔无声放大。 虽然只胜了几子,但确实是自己赢了。 只是楚问棋技一向高超,自己曾经尚且未能赢过楚问,更何况是如今头脑不清醒、多年未碰棋的情况下。 赢得简直匪夷所思。 宿回渊一笑,迷糊道:“那你可不能反悔。” 楚问说:“我不反悔。” 宿回渊费力地在脑子里搜索,自己在设下赌局的时候,是想让楚问帮自己做什么。 自己身居鬼主,手掌万千恶鬼,想要这世间的任何东西,不过是动动嘴皮和手指的事情。 楚问除外。 这实在很难说。 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喜欢或者憎恨来形容。 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彼此都不再熟悉。 “算了。”他放弃思考,干脆一头趴在桌面上,闷声道,“先欠着,等以后我想到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 片刻后,楚问说:“好。” 似乎夹杂着一些莫名的情绪,只是宿回渊意识不清,未能分辨出来。 宿回渊就这样趴在棋盘上睡了过去,不一会觉得手臂有些发麻,便换了一个继续趴。 手臂的动作将棋子扫落了几颗,咕噜噜滚到地上,停在楚问脚边。 楚问俯下.身,将几颗棋子拾起,重新摆回棋盘之上。等一切都收拾好了,终于抬眼,去看桌面上睡熟的人。 那人发丝微乱,墨色长发铺满棋盘,黑白双色点缀在发丝之间,宛如石子投入湖水泛出的涟漪。 他面色泛着不真正常的绯红色,凤眼紧紧阖着,纤长的睫毛微颤,在下睑处打上一层细密的阴影。 长眉温柔垂着,太阳穴上还有一处棋子压出的圆纹。 楚问只是用目光浅浅勾勒着那人眉眼,良久,无声轻叹。 他走得离宿回渊更近了些,轻捞过那人手臂,随即从对方袖口中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书页。 正是在密道之下,宿回渊故意扯掉却没能立刻烧掉的残页。 宿回渊大抵是感受到了楚问的动作,轻喃了一声,但没醒。 楚问俯下.身去,轻声问他:“你说什么?” 若是此刻有旁人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大概显得亲密无间,楚问甚至能嗅到对方鼻息间吐出的淡淡桂花酒气。 宿回渊张了张嘴,哑声道:“麻。” 楚问了然:“去床榻上睡吧。” “走不动……” 声音带着些酒醉后特有的、无意识的粘腻,像是桂花酿出的蜜糖。 楚问呼吸微滞,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我帮你。” 他一手扶住宿回渊后肩,另一只手环过腿弯,将人从椅子上捞了起来。 明明是那样高的人,抱起来却这样轻。 那人在他怀里并不安生,似乎是忽然的悬空让人感受到下意识的恐惧,宿回渊一手抓紧了楚问的前襟,将头也凑了过去。 宿回渊的头侧靠在他的肩侧,一丝不苟的前襟被抓乱,那人呼吸喷出的灼热酒气也尽数打在颈侧。 像是火苗经一起势,便燎尽数过每一寸皮肤。 楚问克制住自己没低头去看怀里的人,低声道:“别乱动。” 宿回渊唔了一声,却是真的没再乱动了。 “两盏也太多,下次再减半试试吧。” “嗯……” 从桌案到床榻短短几步路,却仿佛走了很远很远。 直到楚问将宿回渊轻放在床榻上,对方紧攥的手依旧没松开,楚问只能就着这个姿势俯着身子,两人之间距离不过数寸。 宿回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但眸中朦胧,含着水雾,不见半分清醒。 “楚问?”宿回渊的瞳孔微张,喃喃道,“你怎么在这啊。” “……你先把手松开。” 宿回渊目光迟钝地向下移动,随即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下棋,你输了……” 话音却倏然顿住了。 因为顺着楚问脖颈与衣襟处的缝隙,他看见蜿蜒向下的颈线,突出的锁骨,紧实的胸膛,以及…… ——以及心口下三寸处,那骇人的疤痕。 疤痕在平滑的胸腔上显得格外扎眼,让人不禁去想,若是那道疤不存在,该是怎样完美的一副身躯。 十年过去,他似乎依旧能清晰地记起,手中长剑刺进楚问心口之时,骨肉破裂的声音。 那样浅淡,在他耳中却仿佛惊雷乍起。 莫名的酸胀感,像是要将心脏都生生撕扯开。 宿回渊的眸子暗了暗,手上的力度也减轻几分。 楚问便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领。 那唯有窥视才能瞥见的角落倏然消失,又仿佛刚刚不过是一场幻觉。 宿回渊忽然道:“楚问,你觉得我们是不是有些过于熟了。” 楚问转头看他:“此话怎讲。” 他闭上眼睛,缓缓问道:“你跟多少人下过棋?” “不过三人。” “那我能有幸成为其中之一,看来还是挺熟的。”宿回渊笑了笑,“不过你棋术这么好,跟你下棋不是找死吗。” 楚问沉吟片刻说:“弈棋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输赢。” 却没等到那人回复。 已经睡熟了。 - 宿回渊醒过来的时候已近傍晚,除了头稍微有些晕,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下意识伸手去探袖中的残页,见还完好无损,这才放心。 环顾四周,楚问没在,桌面上棋盘已经被收整起来,窗外夕阳打进来,给整间房屋镀上一层浅浅的薄金。 他翻身.下床,却感觉脚底冰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鞋履被脱了下来,现在光脚踩在地面上。 自己的鞋呢? 木门吱呀一响,楚问走了进来,手中提着数个蒸笼,与此同时飘进来的,还有饭菜的香气。 宿回渊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睡了一天,终究觉得饿了。 楚问将手中饭菜放在桌上,看他已经醒了,道:“过来吃吧。” 宿回渊循着香味走过去,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饭菜汤俱全,没有葱花,全是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可只有一双筷子。 他问:“你不吃吗?” “我刚刚和宁云志在下面吃过了。”楚问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就把你的一份带了上来。” 宿回渊看着桌面上满满的一片,心想:楚问管这叫一人份? 楚问看着他赤着踩在地面上的脚,无奈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提出一双鞋,放到他脚边。 “原来在床下。”宿回渊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口齿不清道。 楚问不解:“那依你平时放在哪里?” “随便往地上一丢啊。”宿回渊坦然。 “……” 宿回渊蹭了满手油,一时没有多余的手去穿鞋,便就搭着没管,打算等吃完再说。 余光瞥见楚问在他身侧蹲了下来,他吃饭的动作一顿。 楚问一手撑开靴口,另一只手握过他的脚踝。 “哎!”他下意识将腿往回缩,可楚问的手劲极大,骨节分明的手指攥住脚踝凸起的骨骼,束缚感极其强烈,他没挣脱半分。 宿回渊急了几分,正打算将手上的油胡乱抹在衣服上,楚问并未抬头,却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般,淡淡道:“带的几件衣服都被你弄坏了,再没多余的了。” 试图擦油的手顿在原地。 楚问的掌心微凉,带来一阵阵战栗,从宿回渊的角度,正巧可以看见楚问发顶的银簪。 楚问握着他的脚踝塞进黑色半靴中,末了还不忘将长裤捋顺平整,末端塞进长靴边缘里。 宿回渊安静垂眸看着,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慢了几分。 纵使他有些许迟钝都不难感受出来,楚问对他这个“新弟子”有些过于照顾了。 曾经他跟楚问太熟,并没在意楚问对别人的态度,如今看来,他大概对谁都是极好的。 不过他在同辈中算是天赋异禀,楚问喜欢他也是正常的。 就像当年松山真人格外偏爱楚问一样。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便不再去想。楚问替他穿好了靴子,起身坐到他对面。 “多谢师尊了。”宿回渊笑道,末了也没客气,继续将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般消灭掉了。 吃完之后擦了擦嘴,这才发现楚问的酒壶放在桌面边缘,抬起手提了提,竟发现比较刚刚又沉了不少。 便疑惑问道:“这是满的?” “看你喜欢,便叫店家又满上了。” 宿回渊干笑了笑。 这得喝到何年何月去。 第 16 章 第16章 宿回渊吃完,帮楚问把桌面上的餐具收起来,忽然被一个瓷器小碗吸引了视线。 那小碗形状圆润,外表有青蓝色烧制纹理,纹路还有些奇怪,从一点开始蜿蜒向下,行过并不规整的一圈,再次回到原点。 他看得发呆,不禁问道:“这瓷器花纹有点意思,画的是什么?” 楚问答:“民间瓷器花纹随机,各不相同,大概并没什么实际意义。” 他取过另一只瓷碗端详道:“这只纹理也全然不同,怎么突然问这个?” 宿回渊盯着那花纹,却福至心灵般忽然联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说:“宁云志在密道下面发现的那张地图在哪?我隐约有一种猜测,但尚不能确信。” 楚问从袖口中拿出来递给他。 展开图纸,正是罡石村方圆数里的地形图,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点问道:“清衍宗是否位于此处。” 楚问点头:“正是。” 宿回渊伸手蘸了蘸杯盏中的酒,点在清衍宗那个点上面。 “这里是我们发现的第一桩,清衍宗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身亡,当然,可能不是真正的第一桩。” 言罢,又在图纸上点下第二处痕迹。 “这里是那老人的家,算是第二处。” 又把那诡异的婚房点出来道:“第三处。” 他长指划过纸面,将这几个点连成一道曲线,“你看这形状,是不是有些熟悉。” 楚问蹙眉道:“招魂阵法的阵眼图案。” “我也觉得像。”宿回渊说,“但我也不能确定,目前三个点还是太少了。招魂阵眼从一点为始,经过两处转折,最后周回起点。所以如果这真的是阵眼图案,那事情应该还没有结束,最后一处应当与第一处在同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如果第一处确实在清衍宗,那么清衍宗的命案应该尚未结束。”他缓缓道,“还有一起。” 楚问凛了神色道:“事不宜迟,先回清衍宗再议。” 几人迅速回了宗门,与门内长老描述山下所见之事。 “此事确实蹊跷得很,不过依你们的描述,倒是很像传说中的一个禁术。”长老捋了捋尽白的胡须,沧桑道:“救人一命,将人起死回生,但作为代价,凡人需以魂魄相饲,这也可能是为何薛方医治过的人忽然暴毙的原因。” “但是此术法诡谲,需要高强的灵力,否则定会被邪术所反噬。可听你们的描述,我又觉得薛方并非像是灵力高强之人,他声音与容貌的年纪并不相符,反而像是被人强行延长了寿命。” 长老道:“所以恐怕,薛方的背后另有其人。” 楚问点头:“师叔所言有理,薛方是个医生,最适合当引子。他背后之人吸取他所医治之人的魂魄,作为代价,分出那些人的阳寿给他。” 宿回渊冷笑道:“那些人以为自己遇见了神医,却不想终究是卖人魂魄的怪物。” 长老叹了口气问道:“那你们此次下山,可还有什么奇异之事?” 楚问将骨灰新娘与密道之事告知。 长老问:“我能否看看那本书和图纸?” “师叔轻便。” 长老盯着地图看了片刻,神色愈发严峻,“无论猜测是否为真,宗门都必须严阵以待,等下我便召集宗门弟子设阵。” 语尽,又犹豫道:“楚问啊,虽然你可能并不想回忆此事,但是现在的种种线索确实……” 楚问答到:“师叔是想问师尊之事吧。” 宿回渊翻书的手指微顿。 “当年松山真人还在世之时,接济天下受苦受难的穷人家孩子,把他们带到清衍宗,教他们习剑书画,受天下有义之人所敬仰。你是他的大弟子,他最欣赏的便是你,你们一向关系匪浅,只是可惜后来……” 长老知道后面的事向来是楚问的心结,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叹了口气:“如今他死去已经十年有余,可前些日子他的尸身失窃,随后便有后山鬼魂杀人的传闻,接着又是鬼医,招魂。对于这些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仅有猜测,不敢妄言。”楚问道,“盗窃师尊尸身、传播魂魄闹鬼、以及薛方背后的招魂之人,未必为同一人。但晚辈觉得,至少其中一人定与师尊是熟识之人。” 他语调平静,此话却宛如惊雷乍起。 “与真人熟识之人?此话怎讲?”长老问。 “清衍宗弟子暴毙当晚身侧有纸条,上面用西戎字体写着‘寻仇’二字。此人为了让大家坚信是师尊鬼魂作祟,是别有用心。毕竟,并没有很多人知晓,师尊是西戎之人。” 这跟宿回渊之前的猜测完全一致。 此人需要知道当年旧事,知道松山真人的尸身藏地,知道他曾经喜欢穿的衣服,知道他之前的住所在后山。 但这些都不难得知。 真正的玄机,恰是在于那鲜血绘成的字体。松山真人年少便来到清衍宗,在中原一带生活,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 “当然,宗门内戒备森严,他也可能有门派内的接应,方能将师尊尸身偷窃到手。”楚问话音一顿,“之前只顾着将师尊尸身保存完好,并未想过可能会有人偷窃,也并未设防,是我之过。” “这不怪你。”一直未讲话的宿回渊忽然开口。 “宗门祭祀先祖向来讲究一个自由自在,心诚则灵,与严加防范本就相悖。明明是盗尸之人丧心病狂,跟你无关。” “这……”长老视线在两人只见梭巡片刻道,“他说得直白,但确实是这个道理,错不在你。” 楚问起身道:“如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晚辈先回去准备阵法一事。” “去吧去吧。”长老道,“你们刚回来,注意休息。” 宿回渊跟在楚问身后走了出去,对方步子很快,他小跑几步才跟得上。 大抵是由于刚刚提到松山真人的事情,楚问心情不太好。 直到他们走到后山弟子住处,楚问忽然回头道:“你一路上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确有一事……”被楚问一眼看出来心下所想,宿回渊便干脆开口道:“关于你说的‘与松山真人熟识之人’,你最怀疑谁。” 这算是个十分主观且私密的话题,宿回渊一直没开口询问,就是觉得以楚问的性子,定不会讲出来这般不确定的事情。 停顿良久,就当他打算另起话题盖过去的时候,却听见楚问的声音。 “师尊旧友,华向奕。” 宿回渊一愣。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华向奕家里世代医修,曾经与松山真人是至交好友,两人常常互相往来于对方门派之间,无话不谈。 自己刚被捡来门派的时候,华向奕还给自己治过病。 只是后面,两人忽然便不欢而散了。 没人知道原因,但昔日形影不离的好友却在一夜间再也没了联系。 如今想来,确实是有些奇怪。 宿回渊点头:“看来有空是要去拜访一下老前辈了。” 楚问没再答话,微垂着眸子,浅淡的瞳孔仿佛月明星稀下无声的影。 宿回渊忽然从对方身上体会到一种感同身受的孤独,那人喜欢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心里,是不愿谈及,更是无人倾诉。 无言的沉默,仿佛清衍山上不化的积雪,人人皆高以仰止,却都望而却步。 虽然对于松山真人的事情,他是最没有安慰人发言权的人。 但他还是难以自抑。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开口的竟是楚问。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现在在想什么?” 楚问无声轻叹,尾音消弭在清寒霜雾之中。 “十年前师尊刚仙逝之时,我曾万分自责,心中燥郁,夜不能寐,便每天夜里去冰泉,聊以清心。” 这是宿回渊第一次亲自从楚问口中听到当年的往事,那段他错过的、不为人知的、尘封许久的记忆。 楚问说得轻飘飘,但大概只有他懂得,那句“万分自责,夜不能寐”究竟是怎样漫长且痛苦的折磨。 像一把悬在头上,缓慢凌迟的刀。 楚问继续说:“我曾一心妄想救活师尊,将藏书阁内古书翻了个遍,却都未能成功。我曾经觉得只要师尊活过来,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了。但是很久以后,我发现并非如此。” 他转头,看进宿回渊的眼睛里。 “你知道,我最意难平之事为何?” 迎着如此近的赤.裸目光,宿回渊心脏漏跳半拍,有种隐隐的猜测从他心底升起,本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但是在那视线交接的一瞬,那念头如野草般疯长。 ——是因为自己。 令楚问真正难以放下的,并非是所谓的大义、苍生,而是自己。 楚问继续逼问:“你知道吗?” 那目光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宿回渊迎着那双眼,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缓缓道,“还望师尊指教。” “师尊”二字脱口的瞬间,那压迫的氛围骤然消失了。宿回渊舒了一口气,仿佛如此便能将自己从那极其强烈的代入感中暂且脱离开来。 像是从虚飘飘的地方倏然坠下来,直到摔在地上,他才反应过来。 事到如今,曾经的感觉、纠缠已经不重要了。 他唯一想要的,只有一个真相而已。 如此,他便答:“师尊所思所想,我并不知晓,但当时之事尚未查明,想必那弑师的弟子本意也并非如此。” 楚问:“我……” 话音未尽,却被一阵喧闹声打断。 “师尊,该去布阵了!” “好。”楚问答,随即转头向宿回渊道,“我们去后山那边。” 阴差阳错,宿回渊并未听见他的未尽之言,那句话本应是—— 我信。 一如十载之前。 第 17 章 第17章 夕阳西下,日暮薄金,清衍宗全部内门弟子立于堂前,神情严肃。 “如今清衍山角下罡石村有妖邪做歹,食人魂魄,全宗门上下所有弟子需警惕于心,日夜值守,切勿擅自离岗。”发须尽白的长老声如洪钟,立于高台之上。 他的目光向下,淡淡扫过每一位弟子的脸,问道:“据目前推断,妖邪以神医为引,施展招魂之术,活死人肉白骨,但却以魂魄为代价,不日之后定将暴毙而亡。近一年之内,还有谁曾下山见过薛方?”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惊恐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以医者为引,食人魂魄,好恶毒的法子……” “那医者也未必是自愿的,那妖邪甚恶,杀死一个普通人如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所以上次去寻松山真人的弟子,就是因为之前找过薛方治病才会死的?” “那松山真人闹鬼一事又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呀?” 长老伸手用力一拍桌面,所有弟子瞬间安静下来。 如此,一阵极其隐晦的轻微啜泣声音便被听闻得仔细。 众人顺着声音一看,只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弟子,身材相比于其他人有些瘦小,整个肩背颤抖着,止不住地抽噎。 是个陌生的面孔,宿回渊不禁微微皱眉。 “是三年前拜入清衍宗的新弟子,名叫温澜。”楚问低声说道。 “我……我一月之前去找过罡石村的神医。”温澜颤声道,“我不想死,求长老救命!” “你无伤无病,为何要去求访神医?”长老不禁问道。 “一开始,就在一月之前,我夜里忽然梦见一个身着青灰色长袍的道者,他满脸带血,神情凄厉,胸口处还有个……” 他颤声说出后半句话:“一个很大的空洞。” 众人惊慌议论道:“青灰色道袍?那不就是松山真人吗?” “正是,但我进门派的时间晚,并没见过真人本人,也是后来得知真人闹鬼的传闻,才得知那人便是松山真人。”他啜泣说道,“而且从那之后,我每晚都要做相同的梦,受梦魇所扰,夜不能寐。” 宿回渊忽然低声对楚问道:“我觉得有些奇怪,师尊能否问一下,做这般梦境的是否只有他一人。” 楚问琥珀色的眸子垂下来看他。 宿回渊知道楚问为人严谨,从不做无由头之事,目前此事尚且只是他的一个猜想,只是情况紧急,来不及详细解释。 他放轻了声音道:“我之后跟你解释。” 楚问微点头,随后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还有谁做过类似的梦。” 有片刻的沉寂。 随后,有弟子慢慢抬起了手,小声道:“我做过。” 另一边,也有几个人同时举起了手。 下一瞬,仿佛再也没什么顾忌一般,几乎所有小弟子都举起了手。 “我也做过!” “我也是。” 宿回渊神色微凛。 有人让这些弟子做特定的梦,结合上松山真人闹鬼的传闻,很容易令人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而事实上,真正见过松山真人,并且确定样貌的却微乎其微。 这件事情比表面上复杂得多,去薛方处求医的人并非完全自发,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薛方一事,更是与松山真人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楚问看向温澜道:“你继续。” 温澜颤声继续开口道:“本来我觉得做梦也没有什么,直到有一天夜里,我梦魇醒后吓得一身冷汗,想坐起来喝口水,却看见漆黑的窗外有灯影闪过。” “清衍宗半夜很少有提灯的人,我觉得奇怪,便去开了门,没想到……”温澜瞳孔微张,浑身发冷,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晚骇人的景象。 “没想到看见了松山真人,但他已经不像人……他手里提着灯,身上全是血,面容诡异地笑着,那场景跟梦魇中完全一致!就像,就像我刚刚醒过来,就又进到了另一个噩梦里。” 众人没发声,却都觉一.股冷气从脊梁骨直窜上来。 “然后呢?”楚问道。 或许是楚问的声音过于冷静,让人不由自主地踏实下来,温澜缓了几口气,终于继续说道:“然后我忽然听见哪里来的木门响声,下意识往那边一看,确实什么都没有。再回过头来,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什么也看不到了?”宿回渊没忍住问道,“人可以跑,那血迹,灯笼,也全都瞬间消失了?” “正是。”温澜瑟瑟开口,“这也是我觉得蹊跷的地方,就一瞬间,全部都没了,仿佛刚刚一切都是幻象。” 幻象。 宿回渊在心底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所以你觉得自己所梦所见皆是幻象,难以忍受,故去求医问诊?”楚问道。 “对……听说罡石村薛方神医医术了得,我便下山去看,果真回来之后就再也没做过那些梦,也没再见过松山真人了……” “此事你可与别人讲过?” 温澜摇了摇头,“不曾。” “师尊生平一向光明磊落,救济贫苦,死后也定不会化成厉鬼害人,此事应是有人刻意为之。”楚问淡声道。 温澜一噎,紧忙道:“弟子不是那个意思……” 长老无声叹了口气道:“此事之后还需再议,眼下曾到薛方处求医的弟子恐有性命之忧,所有弟子即刻布阵。” 又转头对楚问说:“还要麻烦你带好温澜,带十余名弟子守住阵眼。如若温澜真的出事,也只有你能救他了。” 楚问点头道:“好。” 驱邪阵法以深厚灵力为阵眼,阵图以清灰在地面上绘制,错综复杂,由于清衍宗设阵需要涵盖的范围巨大,因此每处阵形拐点都需要弟子以灵力维持。 阵成之后,一切鬼魅妖邪皆被阵法拦在外,且有追踪轨迹之效。 宿回渊随楚问来到后山山顶,此处地势最高,背临冰泉,最适宜做阵眼。 众弟子皆将灵力源源不断输进阵中,有浅淡的蓝色灵力在清衍山地面上蜿蜒前行,各自连接,形成四散状的射线。 楚问盘坐在阵眼上,两指轻捻搭于膝上,他长眸微阖,随后两指慢慢放开,刹那间有磅礴且不可抗拒的汹涌灵力从阵眼处迸发。 倏然风起,吹动楚问的长袖与额前发丝,阵法随着灵力涌动宛如经脉般瞬间相连,整个清衍宗都被笼罩在淡色光晕之下,有波光流转。 阵眼既定,阵成。 足够撑起整个清衍宗的阵眼需要巨大的灵力,数十年前清衍宗曾设过此阵,彼时需得松山真人与数名境界高超的剑修方能阵成。 如今楚问仅凭一人之力便撑起阵眼,虽力所能及,但额头仍不可避免地渗出一层薄汗。 宿回渊目光一直粘在楚问身上,一时有些怔愣。 就在此时,一旁温澜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宿回渊扭头一看,只见他痛苦地半跪在地上,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撑在地面上,当即吐出一大口黑血。 身上却并不见伤口,宿回渊简单探了探脉,只觉脉象细微,气息虚弱。 温澜还在一直吐血,不一会身.下已经一片深黑。 “你们看外面!”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是松……松山真人……又闹鬼了!” 宿回渊艰难抬眼看去,只见层层树林掩映的背后,在冰泉一侧,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灰色身影。距离过远,看不清面孔。 “阵法已成,为什么他的鬼魂还在里面?”有人问道。 “可能是松山真人一直未从清衍宗离开。”有人颤声答,“所以他一直在阵内。” 宿回渊轻眯了眯眼。 他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手扶着不停吐血的温澜,唤道:“楚问。” 楚问抬眼看了看那边的青灰色人影,果断道:“你去追,我来救人,切记在半炷香内返回,我不能离开阵眼太久。” “放心,很快。” 楚问起身脱阵,用灵力给温澜平息体内乱窜的戾气,连接断裂的经脉。 余光只见宿回渊速度极快地追了过去,身形几乎化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路过自己身侧的一瞬,只觉发顶一松—— 下一瞬,万千墨色长发倏然垂落,铺了满身满肩,又被带起的风飘起,遮住他一霎眉眼。 宿回渊的声音响在耳边,含着几分笑意:“师尊,借您银簪一用。” 宿回渊手中并无趁手武器,比试时候用的木剑早就不知所踪,情急之下只能抽出楚问发间的银簪。 银簪与长发摩擦掉落的一瞬,有暗香充盈入鼻息。 他将内力注入银簪,手指微张,银簪骤然射.出,仿佛一道无影的暗箭。 下一瞬,远山之外,那个青灰色身影应声倒地。 甚至鲜少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立刻有几名弟子跑过去查看情况。 宿回渊转头,只见楚问还在给温澜疗伤,而对方的目光却直直钉在自己刚刚捏住银簪的手上。 楚问长发披垂,有半缕遮了眉睫,乍看上去有种莫名温情的错觉。 宿回渊不舍得让别人去看。 他站在楚问身侧,将一切探寻的目光遮挡起来。 伸手,停顿片刻,随即替楚问拨开眼前的发丝,手指力道很轻,连对方皮肤都没擦过一毫。 像是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搭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小亭子。 “……我替你把头发梳好。” 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转瞬间消散在山顶的狂风中。 第 18 章 第18章 “松山真人”已然出现,阵法便没有了再维持下去的必要,楚问掌心合拢,整个笼罩在清衍宗上面的结界阵法便倏然消失了。 万千灵力倏然合拢,回归到众人的掌心中。各个节点处的弟子已经是满头大汗,纷纷倒在地面上喘息。 楚问便专心给温澜疗伤,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温澜终于不再吐血,情况好转了不少。 “多谢……咳,多谢剑尊救命。”温澜呛咳着说。 “你内力自焚,经脉皆断,我暂时捋顺你体内经脉中的戾气,还需你静养数月才能完全恢复,若有所不适,可以随时来找我。” 温澜跪坐在地面上,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有几名弟子跑过来,身上背着一具身着青灰色长袍的身体。 在看到那身体面孔的瞬间,宿回渊瞳孔骤然紧缩,身体下意识绷起,多年前已经尘封的记忆倏然窜出头来,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宛如附骨之疽。 ——那分明就是松山真人。 纵使刚刚的距离极远,但宿回渊对于位置的把控力极佳,刻意避开了心口的位置,银簪扎进了身体的右侧肩头。 但却一滴血都没有流。 那具身体肤色惨白,除了并未腐败之外,分明像是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 这边的动静不小,整个宗门的人都赶了过来,看见这幅场景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松山真人的尸体不久前失踪,而今却被一支银簪“钉死”在这里。 “这是否是失踪的松山真人尸体?”长老问道。 “可以确认是师尊的尸体。”楚问答,“但弟子有个不情之请,想将师尊的尸体带回细察。” “松山真人十年前已经仙逝,这十年间尸体并无变化。”长老不解。 “师尊仙逝之时情景太过混乱,并未深究过尸身细节。”楚问抬眸,“如今弟子对此事尚有疑虑。” 仙门修士不比寻常百姓,十分看重魂魄轮回。肉身虽亡,魂魄却有可能存在。因此以表尊敬,很少会在修士仙逝后从尸体上细察死因。对于一些德高望重的修士,还会将尸体在冰棺中封存,百年后依旧是曾经的样貌。 长老有些为难:“这……” 他叹了口气:“我倒是可以,但是还是问问楚为洵的意思吧……” 楚为洵最后赶来,他左右各有一个侍女搀扶,一手拿着手帕捂住呛咳的嘴,不时手帕上已经泛有血痕。 他眸色通红,远远看到了地面上松山真人的尸体,快步跑过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当初松山真人离世对他打击巨大,卧床病了数月,后来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又有松山真人尸身失踪,他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众人看见楚为洵这副样子,都纷纷错开目光不忍看。 见他如此,楚问也没立刻开口。 但楚为洵刚刚已经听见几人对话,他颤声抬头对楚问道:“我爹当时是被一剑穿心捅死的,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剑尊可是有何疑问……” “不错,但尸体上可能会有其他线索。毕竟十年后再次有人利用师尊的尸体兴风作浪,使其魂魄难以安息,怕是此事另有隐情。”楚问轻道,“只是此事疑点颇多,尚不能定论,你若实在不愿,我也理解。” 楚为洵眼睛通红看着地上的尸体,沉默良久,最后终于道:“也好,我也不想让他背负冤魂作祟的名声……” 楚问朝楚为洵颔首,随后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走到宿回渊面前之时,他微停步,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跟我来。” 那眼神看得宿回渊周身一凉,仿佛是处理好了正事,终于有空找他算账的感觉。 宿回渊顺着那脚步跟了过去。 楚问身后长发尚未束起,随意散于腰间,这与平日里一向严谨、一丝不苟的风格截然相反,宿回渊忽然有种隐约窥视到对方更内在部分的感觉。 两人穿过层层密林,来到那处僻静的住所附近,这是宿回渊近期第二次来这里。 轻推开门走进去,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 依稀记得上次进来的时候,桌案处摆着墨迹未干的字画,但如今已经全部收了起来,桌案上整齐空无一物。 楚问坐在桌案旁,淡声道:“过来。” 宿回渊朝那边走了几步,问:“做什么?” 楚问抬眼:“不是你说替我束发的吗?” 宿回渊一愣,随后失笑。他走到楚问身后,双手拢起对方的万千墨丝,用木梳束于发顶,用发冠缚住,再用一旁的木簪固定起来。 只是可惜,如今的木簪终究是没有之前的银簪配楚问,他不禁有些可惜,轻声道:“等以后若是遇到好看的银簪,一定再赔你一个。” 如果还来得及。 楚问并未纠结银簪,反而问道:“你来清衍宗后,是不是没有趁手的武器?” 听上去有些过于寒酸,宿回渊只能硬着头皮道:“对。” “那你入门比试用的什么?” “山下随便捡的破木剑。”宿回渊说,“不过后来跟师尊比试,被劈碎了。” 楚问并不记得还有这一茬。 楚问站起身,“带你去挑一把。” 宿回渊怔愣,想着清衍宗什么时候多了一套兵器库出来,却只见楚问抬手掀起床榻边挂着的山水画,画幅后竟是有一处细微的小旋钮,楚问抬手轻轻一按。 此处竟是有一处暗室! 似是看出对方的惊讶,楚问主动解释道:“五年前起门派每年招纳内门弟子变多,不少房间都分了出去,便给一些居室下面修了暗室,置放器物所用。” “原来如此。”五年前的事情,怪不得他一无所知。 宿回渊又问,“若是房间不够分,为何不两人住一间?” 楚问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字画后,暗门缓缓旋开,是一个略微陡峭的楼梯,下一层是暗室,结构错综复杂,但竟是比房间还要大上一圈,四周点着火烛,照亮各处角落中的模样。 宿回渊缓缓走下去,目光梭巡于四下,感叹道:“你竟然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只见入口几排有通体黝黑的柜子,里面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长剑。 宿回渊随便拿出一把查看,只见剑鞘处镶嵌白玉,剑身修长锋锐,刻纹的银质剑身映着幽幽烛光,折射.出他微眯着的凤眸。 纵使他这十年间看到过无数名贵兵器,也是头一次见这等场面。这些宝剑虽不如楚问佩剑尘霜名贵,但也都是天下剑修求而不得的宝物。 “挑一把送给你。”楚问的声音传过来。 宿回渊笑着将手中那把剑放了回去,似有自嘲般说道:“这些名贵宝剑送给我岂不是浪费。” 要知道很久之前楚问曾送过他一把长剑,清衍宗主习剑,众弟子都喜欢寻觅四方宝剑。 而在他十六岁生辰那年,楚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那把剑,封装进精美的玉盒子里送给了他。 他自然是极喜欢的。 只是命运弄人,他自从离开清衍宗之后,改用鬼王刀,再也用不到长剑。 扔自然是舍不得扔的,只能将那把剑放在床褥旁,每天入睡时候都能看见。 这么好的长剑若只是当作枕边摆设,未免过于奢侈浪费了。 “有何浪费一说。”楚问反问他,“你如今尚无佩剑,万一有紧急情况无法御敌。你若不想要,放在一旁便是,也比在这里接灰要好。” “若是在一边放着,我为何不每天来这里看它?”宿回渊笑。 楚问转头看他:“每天?” 宿回渊觉得楚问的关注点似乎有些奇怪,便也沉默没再说话。 他继续顺着两侧的火光向前走,只见两侧长柜就此断开,中间留出一块巨大的空地,其间除了几张简单的木椅并无其他摆设,地面上大概是许久没有打扫过,已有轻微积灰。 “这么大块空地,做什么用的?”宿回渊的声音在空室内回荡,“这地方都能练剑比武了。” “没用。”楚问答,“所以空下了。” 他失笑,觉得楚问说得也不无道理。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暗室寸土寸金的地方,没人会修建这么大一个“没用”的暗室。 或许是其中机密,楚问并不愿告诉他罢了。 前面还有路,但火光却到此戛然而止,前面似乎还有些东西,但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就当他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目光却偶然间瞥到一把黑色短剑,刹那间周身宛如触电般倏然止住,他一寸寸回头,似乎是想确认什么东西。 那把黑剑看上去平平无奇,边缘有些粗糙,跟外面那些宝贵长剑相比,堪称粗制滥造。 但却唯有这一把剑,被珍藏在了透明的外盒中,沉默地摆放在了密道的最里端,像是一件等待被遗忘的旧事。 这把短剑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他以为早就忘记的回忆翻江倒海般涌来,瞬间充斥了他全部心神,像是灭顶的潮汐。 他尽力稳了稳声音,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楚问笑道:“我觉得这把剑不错,可以送我吗?” “这把剑?”楚问向这边走过来,顺着宿回渊眼神的方向看过去,淡淡道。 “不行。” 第 19 章 第19章 关于这把黑剑的故事过于久远,若是今天没在这里见到,宿回渊或许早就忘了这茬事。 那是很久之前,他送给楚问的短剑,如今想来,对于那时候的楚问来说,大概是连个像样的礼物都算不上。 在他被楚问捡回去的那天夜里,本来想下山自寻死路的他被楚问拦下,只能跟着楚问回到住所。 许多年来,楚问的住处并没有发生变化,也就是说,楚问住所的隔壁就是他曾经住过十余年的,那个或许能称作“家”的地方。 只是他以新弟子的身份回到清衍宗之后,从没看那地方一眼。 或许是已经分给别人住,或许是长老觉得此处风水不好,早就荒废掉了,他并不知晓。 那天夜里楚问将他带回来,让他回房睡觉,说师尊和师叔明天一早就会来给他治病。 宿回渊靠在门上却没进去,嬉笑道:“那你不怕我趁你睡着,半夜跑了?” 楚问竟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我教你一个法子。”宿回渊说,“你让我去你房间里睡,我一跑你就醒了。” 楚问蹙眉严声道:“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们修的是剑道,又不是什么无情道童子道,再说了,我就进去睡个觉,又不做什么。”宿回渊恶趣味甚浓,看着楚问愈发生气的样子道,“要是有床睡最好,不过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睡地板上也中。” 楚问的目光锐利如剑,一点点转过来看向他。 少年之前身高差距本来就大,更何况那时候宿回渊身负重伤,居无定所,本就要比同龄人矮上一些。 这个高度差下,他甚至很难抬头跟楚问对视。 “睡床也可以啊。”楚问一字一顿道。 本是清冷如常的声线,温柔的字句,但从此时的楚问口中说出,莫名地有种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宿回渊一时竟没能答话。 下一瞬,只觉脊背一紧,有微凉的触感按住自己的后颈。 他被迫俯下.身去,双手被楚问扣在身后,艰难地转头,却只见楚问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纤长如玉。 他曾很好奇,那样修长好看的手指,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哪有你这样对待客人的!”宿回渊吼道,“明天你师尊来了,我跟他告状,看他不把你……唔!” 楚问另一只手终于屈尊降贵地舍得抬起,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你尽管去。” 宿回渊心道对方看上去是个风光霁月的小神仙,看上去温文尔雅不会动粗,没想到是个只动手不说话的主。 那时候楚问尚年少,心性直白纯烈,哪里懂得那些礼数与克制。 一夜安生。 第二天一早,松山真人和华向奕便提着大小药箱,敲了敲楚问旁边的客房门,却无人应声。 “难道是睡过了?”华向奕笑道。 松山真人不确定,敲了敲楚问的门,不一会,门从里面被打开。 两人看见门内景象的瞬间,整个人呆愣成了一块木头。 ——只见昨天被楚问捡上山的那个小孩,被绳子五花大绑捆在床尾,连嘴也被堵了起来,故而没说一句话。 松山真人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楚问:“你干的?” “回师尊,他身上伤口过多,绳索可止血用。” 宿回渊气得眼珠一翻,使劲蹬腿。 “那为何要堵上嘴?” 楚问转头看了看床尾可怜兮兮的少年,淡声道:“太吵。” 大概是楚问平日里一向懂事,松山真人也并未对此事过于深究,只是帮宿回渊解开身上绳索,叫华向奕过来看。 华向奕摸了摸宿回渊的脉象,神情却是越来越严肃。 “真是奇怪。”他低声道,“孩子你可记得如何受的伤?”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叫什么。”松山真人叹了口气。 华向奕从药箱中掏出珍藏千年的白莲花和灵芝,咬了咬牙喂到宿回渊口中。 一炷香之后,又探了探脉象。 他颓然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低声叹了口气,“此病诡异得很,世间珍奇药物都难以治其根本,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宿回渊却无所谓,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在两人走出不久后,楚问也出门了,他问楚问去哪里、做什么,对方却没应声。 他便干脆在楚问床榻上睡熟了,心里还有点庆幸,想着昨晚叫你不让我睡,这床早晚还不是被我睡。 一觉到天黑,楚问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楚问还是没回来。 他有些急了,推开门去看,周围却并没有什么人可以询问。他在附近乱逛,却在树根下找到一块黑铁。 大抵是谁不要的,随意丢弃在这。 不知为何,宿回渊竟有同病相怜之感,想了想,干脆决定拿这铁块铸就一把短剑。 之前在山下,他略学了些铸剑的手艺,如今没有合适的炉子器具,便只能生生磨。修真之人善用内力,就算是想把铁杵磨成针,也不过几日的工夫。 又过了两天,他坐在门口磨剑,抬头,却倏然止住动作。 不远处有一白色身影,被夕阳微黄的光晕渡上了些颜色,正是楚问回来了。 他站起身问道:“你去哪了,这么久没回来?” 仔细看过去,不难发现楚问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像是许久没睡了,眉眼间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惫,脊背却依旧直挺。 比他手中这把歪歪扭扭、做了一半的铁剑还要直。 楚问并未回答他。 他径直走向屋内,顺手带上门,长袖抚过屋外风霜,沾染了些许薄暮的寒意。 下一瞬,楚问取过一旁杯盏,握起桌案上短刀,用力在自己手腕上一划—— 如玉的肌肤瞬间被刀刃割裂,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将杯盏填满。 宿回渊双目骤然睁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移动,只觉得下一瞬便到楚问身前,伸手紧紧握住了对方手腕上的伤口。 掌心涌动的血液宛如火焰般灼人。 “你疯了吗?”宿回渊瞳孔微红,咬牙道。 楚问长眸淡漠垂着,仿佛那些骇人的鲜血并非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他并未解释,只是端起盛满血的杯盏,递到宿回渊面前。 “喝了。” “不是楚问,你**的有病吧?”宿回渊一把甩开对方的手,“你师尊师叔都说没治了,你发什么神经,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你的血能救人?” 楚问动作忽然一顿,浅淡目光微垂下来,其中透露着无可避免的憔悴,与鲜有的迷茫。 乍然失血使他手部的皮肤更为苍白,几乎要与他手中紧捏的白玉杯同一颜色。 宿回渊纵然任性偏执,但也自然知道楚问对他并无表面那般的恶意,看见对方这副模样,多少有些不忍心。 他叹了口气,无奈妥协道:“喝就喝,你别这样一副我要死了的表情。” 说着,他拿过楚问手中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人.血的味道,本以为会腥臭难以下咽,但出乎意料地,并非如此。 腥味极淡,夹杂着冬日初雪的清甜,仿佛楚问的血就该是这个味道,无论是他身上的什么部位。 那感觉出乎意料地奇妙,那瞬间他似乎有了血脉交融的感觉。 从此无论路远天寒,却不再孑孑。 他放下杯盏,杯壁上仍有浅淡的血色,顺着光滑的盏口一点点流下来,重新在底部汇成浅浅的一滩。 宿回渊忽然觉得这有些荒谬了。 不止是楚问,还有他。 “你这几天去了藏经阁?”宿回渊忽然问,他记得楚问前几日说过,若是师叔也没办法,他便去藏经阁一本一页地翻,总能找到办法。 当时他觉得这不过一句戏言。 楚问点了点头。 宿回渊想:什么狗屁经书想出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奇怪法子。 但却没说出口。 他拿起一旁床榻上放着的尚未成型的短剑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作为回报,这是我送你的。现在还没做好,我便做到我死的那天。” 宿回渊觉得,楚问应该至少有一点感动吧,至少有句谢谢吧。 楚问的目光冷淡瞥向了床榻,开口:“你睡我的床?”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宿回渊明知故问,“我洗过澡的。” 楚问咬牙道:“我的床榻别人不许碰。” “那我怎么能是别人呢,我都喝过你的血了。”他只笑,虎牙边还有些许未擦拭掉的血迹,更衬得少年眸若星辰。 眼看楚问要发作,宿回渊赶忙道:“你先别生气,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他从一旁掏出一个木匣子,里面竟是有一朵洁白的莲花,和一块整齐的檀香木。 莲花极其清淡的香气顺着冷然木香飘出来,混合在一起竟有种浑然天成之感,那味道淡雅卓然,像是雪原中晨光乍现的第一抹融化的流水。 “我找了好久,觉得这种香气很配你。”宿回渊说,“你可以把它们混合在熏香里面点燃,怎么样,喜欢吗?” 楚问错开目光,淡声说:“我不喜熏香。” “你不喜欢短剑,也不喜欢熏香,那你帮我治病,我总要送你点东西。” 宿回渊认真沉思,终于一拍脑袋道:“有了!把我自己送给你吧!” 楚问脚步骤然一顿。 宿回渊没注意,依然在喋喋不休:“我能干活,会扫地,身体好,除了容易死没缺点。怎么样小神仙,要不要考虑一下呀?” 第 20 章 第20章 楚问微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宿回渊没察觉有任何不对,“我帮你打扫房间,你帮我治病,你稳赚不赔。” “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打扫卫生。” 宿回渊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道:“好像也是,你这里整洁得一点灰也没有,都不像是住人的样子。” 但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没什么用”这件事情。 他想了半天,从屋顶看到地面,从桌案到笔砚,最后到了床榻边。 于是他试探性地说了两个字—— “暖床?” 楚问的耐性几乎已经达到了极致,“我那天晚上就不该救你,应当任你自生自灭。”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们清衍宗都以天下苍生为重,怎么你这个大弟子反倒见死不救?”宿回渊道,“而且冬天刚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很冷的……” 话说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了。 他又想起那晚他去找楚问的场景,那人背对着自己立于冰泉中,冰雪在他身边冒过蒸蒸热气,那是能把人冻个半死的温度,楚问却仿佛没什么感觉。 性子冷,手冷,且不怕冷。 这是宿回渊给楚问打上的三个标签。 * 时光飞逝,转眼间,宿回渊就在清衍宗待了三个年头。 他照常把骚扰楚问当成最大的乐趣,一切跟初遇的那天晚上似乎都没有区别,自然而然。 他身体稍好之后跟其他弟子一同练剑,一起拜师,楚问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师兄,松山真人也对他格外照顾。 曾经松山真人和华向奕都断定活不过一个月的小孩,竟然这样奇迹般地一年年活了下来。 转眼间,已经快赶上楚问的身高。 当然,每月阴七,楚问都会喂他一盏血。 他已经离不开楚问,物理上的。 这一切顺利得甚至出乎宿回渊本人的意料,他想自己一定是攒了几生几世的好运气,才能在那个雪夜遇见楚问。 那将是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的小神仙,在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时候,独自在漆黑的藏经阁内茶饭未进地翻了三日,终于查阅到了些许治病的苗头。 那盏鲜血,是他最后的挣扎。 他从未放弃过他。 经年日久,情愫究竟从何而起,早就难以分辨了。 或许是因为楚问每次下山都会给他带的糖人和糖葫芦,或许是每天深夜楚问对他剑法的“重点照顾”,或许是每次最痛最难以忍受的时候,总有那人在身边,用最温和的灵力卸去他全身尽数伤痕。 少年人的心性懵懂单纯且直接,一旦意识到情愫为何之时,却已经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无心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他可能再也不敢当着楚问的面大剌剌地讲出类似“把我自己送给你”这种话了。 他知道楚问待他终究是不同的,那个一向淡漠的人,总会在他面前露出最坦诚的一面。 毕竟他们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师兄弟,经年日久,情根深种。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他生病歇了好几天,楚问过来找他,问他上次的剑法练得如何。 宿回渊盯着楚问逆着月光的隽秀面孔,喃喃道:“这几天好累,什么也没练,师兄别怪我嘛。” 楚问并不吃这一套,冷声道:“拔剑,起身。” “你总是对我这么严。”宿回渊干脆耍赖,侧身抱住了楚问的腿,“今晚月亮这么好看,练剑可惜了。” 楚问垂眸蹙眉,只觉得对方今天有些反常,继而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股极淡的气味。 像是被月光稀释无数遍的酒香。 “你喝酒了?” “就……一点。”宿回渊抬头,张开手比了一下,“只喝了这么高的杯子,今天楚为洵下山带回来的,我们偷偷……” 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好兄弟卖了,悻悻闭嘴。 “我明天再去找他算账。”楚问蹲下.身来,一手抬起宿回渊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什么时候喝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我不太记得了。” 宿回渊抬眼盯着对方月色下浅淡的眉目,宛如浅墨绘制的山川秀毓,一时入了神,言语先于意识从口中吐出: “楚问,你真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楚问时就说出的话,但两次却有着天壤之别。 一次无心调笑,一次有意彷然。 楚问倏地缩回手,仿佛是被对方面部灼.热的温度烫到了。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宿回渊忽然捉住对方尚未完全抽走的手。 刹那间温度相融,一处冰冷,一处滚烫,连带着相触的浅浅皮肉都一并灼烈起来。 他感觉到他的手在抖,但越是抖,他指尖的力度便越大,仿佛如此便能从这荒诞的气息中找回一丝丝信心回来。 “当然我不是喜欢你的脸,不对……我不是只喜欢你的脸,也不对……”宿回渊晃了晃头,越是怕楚问误会,越说越错。 不对,他刚刚说了什么? 喜欢? 坏了。 但酒精似乎有着致命的催促力,逼迫着他将那些敢想不敢言的、内心深藏的隐秘心思尽数宣之于口。 毕竟谁会在乎一个醉鬼的话。 是不是喝醉了,便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宽恕,被原谅。 经年的情愫汹涌着,在此刻忽然找到了出口,轰然破堤,吞没一切理智。 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震颤的心跳。 “楚问……”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喜欢你吗?” 并非是“我喜欢你”,而是“我可以喜欢你吗”。 少年的感情.热烈而纯粹,不吝于将最纯粹的爱慕尽数抛洒。 楚问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个小神仙,是上天派来救他的神明。在那个冰雪交加的永夜朝他伸出手,给他温暖的家。 但凡人不能亵渎神明。 他也无法要求楚问给予他任何反馈。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让楚问知道他的感情,那便是他全部的私心。 话语止于长夜,此后每分每秒的沉默都无比煎熬,他宛如虔诚的信徒,跋涉千里唯独想听对方说一句话。 什么话都可以。 只要能打破这无声的沉默。 楚问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收紧,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生涩到喑哑。 他该如何回应。 他要如何解释。 他为对方做的那些事,远远超出了师兄对于师弟应尽的职责范畴,他并非迟钝,心知肚明。 出于多少偏心、私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明知那句“把自己送给你”不过是少年不经事的无心之言。 可在那之后,总有人在他历练上山后远远坐在屋顶向他招手,然后跳下去,向他跑来。 总有人在夜里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愁眉苦脸说自己怕黑怕冷,然后十分不要脸地蹭到他的床榻上。 虽然每次都会被他无情赶走。 从此每一次见面都有了温度,从此那一向不准人碰的干净床榻,渐渐染上别人的气息。 明明是对方主动招惹,是他一向克制。 可转眼间那人已然长大,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该如何回应。 没有言语能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单纯的应许或拒绝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闭了闭眼,无声叹道:“只要你能活下去……” 感受到少年紧握的手再次用力,几乎要将他手骨折断。 “我就答应你。” 几字从楚问口中轻声吐出,却震声落地。 宿回渊感觉自己仿佛被天上的大馅饼狠狠砸了一下,头脑晕乎乎的,整个人都要飘了起来。 “当然能活下去。”他紧忙说道,“你在我身边,我怎么舍得死。” 楚问只说“只要你能活下去”。 然而什么时候算是“能活下去”,如何算是“答应”,并没有讲。 宿回渊自然懂得,但没有问,他宁愿把这当成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景,甚至是一颗哄人的蜜糖,他都甘之如饴。 他从身侧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双手递出送到楚问面前:“之前的短剑,做好了。” 又倏地想缩回来。 毕竟这短剑并不算精致,也并不是一个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只是之前答应了楚问,如今做好了便要送给他。 可万万没想到,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景下,他无端想到了“定情信物”这个词语。 这把短剑若是有这样的意味,便显得尤为寒酸了。 但在他缩回手之前,楚问已经伸手接过来,打开木盒子。 宿回渊囧声道:“其实这个礼物……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没有其他的……” “没关系。”他听见楚问含笑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他极其快速地抬头,试图用眼神捕捉到对方眼中尚未消散的笑意。 只揪到了一点尾巴。 他撞见了他微弯的眼角,像是天边湿漉漉的下弦月。 他却妄想,把对方这副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他心里想。 那时的他未曾料到,仅在数年之后,清衍宗事变,他亲手杀了师尊松山真人。从此两人一夜间从亲密无间变成了分道扬镳的宿敌。 从此人间鬼界,山河路远,再无交集。 第 21 章 第21章 楚问暗室内,宿回渊盯着那把黑色的铁刃,意识逐渐飘远。 当时他尚且落魄潦倒,一把自制的黑色短剑已经是他最宝贵的礼物,如今他富有权力、地位、无数金银秘宝,再也不会看这种粗糙的兵器一眼。 时过境迁,纵然回首,他当时别无选择。 之前,他问楚问能否把这把剑送给他,楚问说“不可以”。 他又问:“为何不可?你有尘霜,有这一屋子的名贵兵器,能用上这种东西?” 留着也是无用。 楚问答:“这短剑为故人所赠,没有转赠之理。” 好一个所谓的故人,宿回渊嘲道:“既已是故人,就更没必要在意。或许师尊那位‘故人’本人都忘了这茬事情,你又何必纠结许久之前的恩怨。” 这话单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唯有局中人才懂得,有时候要求对方放下,比恳求对方坚持更为残忍。 藕断丝连的温柔刀未尝不是一种凌迟。 “这样吗……”楚问轻声叹道。 清衍山极高,至寒之处四季覆雪,楚问居室便在这附近,尤其是潮湿阴冷的暗室中,每当楚问开口说话的时候,便有丝丝缕缕的热气飘出来,在渺远的漆黑中凝聚成水。 他转过身,垂眸看着宿回渊,问道:“你觉得,他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淡色的眸子流转着他看不透的情绪,他不想去看,也不想跟楚问对视。 每次眼神碰撞,那汹涌而来的记忆都叫他喘不过气来。 “师尊故人如何想,我又怎会知道,只是劝师尊取舍。”宿回渊摇了摇头,“若是不能送,我便也不夺人所好。” 他转身便欲向外走。 一.股巨大的力气忽从背后窜起,直直抓起他后`颈处的布`料,向后按在了兵器架边。 宿回渊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脑磕碰金属的痛感让他眼前很短暂地倏然一黑。他潜意识里多少是心疼那些名贵兵器,因此并未凭借潜意识第一时间还手。 尤其是不忍碰碎那把黑色短剑,话再怎么说,那也是他没日没夜数个月才做出来的,不心疼是假的。 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轰隆。 木柜倒塌的巨响炸在耳边、随即兵器散落一地的稀稀拉拉声音纷然响起,散落一地,遍地狼藉。 而他甚至连扶额的动作都做不到。 因为这个姿势下,他背抵在木柜上,而楚问封住了他面前所有的空间、所有的退路。 面前的氧气变得稀薄,甚至连伸展开手臂都如此艰难。 暗室中,楚问近在咫尺的眸子神色不明,却依稀见到一抹血色,像是情绪压抑到极致,却依旧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宣`泄。 “不知道?”他手上力气重了几分,咬牙道,“你既然不知道,为何非点名要那把显然不能用的短剑?你告诉我,你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领口被楚问攥得太紧,喉咙处的束`缚感便显得尤为强烈,他竭力抬头,去争取上方的气息。 只是四面八方都被那檀木雪香所尽数侵`占,无孔不入。 那气息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而是带着极其强烈的情绪和侵`略感。 “你……”宿回渊面色由于缺氧变得薄红,艰难道,“放开。” “不放。”楚问手上力气进一步加大,一字一顿道,“所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全然没了再与楚问周旋下去的念头,他手中现在并无兵器,与楚问打架无疑是最不理智的选择。 他偏过头,用尽全力在楚问腕上咬了一下。 尖锐犬齿刺没皮肉,直到血`腥气味充斥口腔,那微甜的味道与记忆中相重合。在混`乱与彷徨中,不知今夕何夕。 在这种情景下,说不上什么是清醒,什么是癫`狂,就连夹杂着清雪的寒气都似乎沁了酒香。 楚问手上力道终于松了几分。 宿回渊一把扯开楚问的手,俯身咳了起来。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有清脆的水滴声打在地上,是鲜血顺着楚问的腕口淌了下来。 宿回渊无端想到了在骨灰新娘的密道中,楚问将他护在身.下的时候,也是类似的场景,有腐蚀性的水滴打在那人身上,留下透出白骨的伤痕。 有相似的缄默,相似的血迹,相似的黑暗与密不透风,令人几近窒息。 宿回渊越来越觉得,楚问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有毫不掩饰的偏爱,毫不犹豫的庇护,以及忽晴忽阴的态度。 说实话,这些年来,楚问堪称“失控”的时候并不多,刚刚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关于楚问是否认出他的事情,他并非没有怀疑,只是他着实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哪漏出马脚。而且若是楚问当真有疑,对他也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而若是自己的易容恰巧与楚问熟识的某人十分相像,也未免过于巧合。 最大的可能,大概是楚问看到黑色短剑,对之前的事情有所回忆,又因自己索要短剑,所以一时情绪激烈,动作过激,也不难理解。 自己也确实不当如此冲动的。 以后与曾经的自己相关的事情,还是少碰为好。 楚问下手不知轻重,宿回渊缓了好久才感觉自己喉咙稍微好些,他喑哑道:“楚问你这是要在这里杀人灭口……咳。” “如你所见,这里封锁严固,密不透风。”楚问轻叹道,“所以就算我真的想杀人灭口,你如何喊叫,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虽然感觉楚问此话不真,但还是有一.股冷气从脊梁骨径直窜上。 宿回渊干笑道:“师尊可真会开玩笑。” 又凑上前去抬起楚问的腕,“如今没有宁云志的乾坤袋,师尊莫嫌弃,先随便包扎凑合一下吧。” 他下意识想撕一道袖口的布料,又觉得过于粗鲁,便解下自己的腰带,覆在楚问尚在流血的伤口处,然后一圈一圈包裹缠绕了起来。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刚刚的事情。 宿回渊腰带为藏蓝色,配上楚问周身素白长袍,竟莫名有种画龙点睛之感。 “师尊还是穿着些颜色比较好看。”宿回渊感慨道。 楚问并未答话,盯着宿回渊从头到脚看了一会,然后从一旁取过一根捆长剑的绳子来递给他。 “把腰束起来。” 松松垮垮,像什么样子。 宿回渊极不情愿地用绳子当腰带用了一会,“我这如今算是越来越简陋,连个像样的腰带都不曾有。” “上去吧。”楚问淡声说,并未再去看他,“他们该把师尊的尸身送过来了。” 两人顺着台阶走上去,到了上面,宿回渊只觉得顿时视野透亮,脑清目明。 松山真人的尸体果真已经摆放在了屋子正中央,放置在冰棺之中,被一道白色长布盖着。 楚问微阖了眸子,多种复杂的情绪集于一身,反倒显得不见喜怒。 他缓步走上前去,先深深朝尸体行了一拜,随即慢慢掀开棺盖。 十余年间一直被保存在冰面中,因此尸体保存尚且完好,胸前心口处有一穿透的血洞,这便是当时的致命伤。 宿回渊站在楚问身后,不解问道:“师尊对尸体可还有何疑点?” 当初他杀了松山真人,这是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楚问究竟想要在尸体上找到什么? 楚问的手按在松山真人的脖颈上,沉声说:“你看此处。” 宿回渊凑上去,只见尸体右侧后颈的位置,有一处形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出来的针孔。 他瞳孔倏然放大。 若是细看,针孔四周还有些许青紫色痕迹,尸体后领处沾染着些许绿色粉末。 “这是……” “我不能确定。”楚问蹙眉道,“针孔像是在死前刺上去的,从这个角度和深浅来看,并不致死,但首先需要探明这粉末是什么东西。” 楚问取了小瓷瓶,将粉末仔细取进去。 “这粉末并不常见,恐怕要下山之后慢慢询问了。”楚问转头看向他,“正好此行要下山找薛方,不如一并去办。” 宿回渊心不在焉地回了声好。 却是心中巨震。 如今的证据表明,十年前,在他动手之前,已经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松山真人后颈刺了一针。 若他心中隐隐猜测为真,至少证明在当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想杀松山真人的人。 也就是说,除了他还有别人知晓当年真相,这才可能对松山真人动了杀意。 又会是谁呢。 他仔细回想十余年前那个清晨,他手中握着剑,战战兢兢走到松山真人屋内,然后从背后猛地一剑穿心,一击毙命。 鲜血喷薄而出。 但是现在若是想要推敲,又确实有不合理之处。 松山真人当时境界已近大成,即将成功飞升,他纵使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如何能够在对方毫无察觉,毫无反抗的情况下,将其一剑穿心。 未免容易得有些反常。 他当时走进去的时候,松山真人是什么状态,坐着,斜靠着,侧躺着? 是活着,晕着,还是已经死了? 头痛欲裂,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一点,当时他太紧张,太害怕,没注意到任何东西。 他想不起来了。 宿回渊一手撑在冰棺之上,痛苦地捏着眉心。不断嘶吼着的回忆一遍遍冲破他的理智,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整件事情的真实性。 多年以来,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确信是他杀了松山真人。 但亦有一种可能,松山真人已经死于他人之手,他不过是在众目睽睽面前,朝着尸体刺了一剑。 到底是怎么回事—— 理智即将破堤的边缘,忽然有一只手抚上他的背,刹那间那不知何处起的暴躁戾气竟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满息清雪。 楚问并没说话。 却尽在不言之中。 第 22 章 第22章 宿回渊和楚问决定下山先去找薛方,彻底查探出幕后之人,然后前往华山寻华向奕。 华向奕曾与松山真人是至交好友,但不知为何忽然生疏,从此江湖不见,十分可疑。且无论如何,华向奕或许了解之前与松山真人相关的事情,也方便他们进一步探明松山真人的死因。 楚问先出门一步,宿回渊被勒令换一身衣服,配一条成套的腰带,因此晚出去片刻。 在他即将向外走的时候,目光又不禁飘到楚问的桌案附近。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注意到这里,却从未接近。 如今楚问不在,他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好奇的心情,偷偷往那边瞥了几眼。 他有点想看看,楚问平时在桌案上都在做什么,是否还在抄那些无聊的功法招式和心经,画那些无聊的山水花鸟。 只可惜,字画笔墨被收得彻彻底底,他丝毫痕迹也没看见。 却是被桌角处一个径直的小香炉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精致的银制小炉,有三个尖细高脚,炉体圆润,周围刻有龙纹图案。小炉上有一小巧盖子,盖上有数孔洞,做透香透气之用。 楚问身上一向淡雅的香气,在这里变得尤为浓郁。 ——那正是楚问身上淡香的香源。 并不难联想到,曾经自己刚认识楚问的时候,除了那把黑色铁剑,还送了他莲花和檀香搭配在一起的盒香。 当初他说:将这两种香料搭在一起点燃,定会很配楚问。 楚问回答什么来着? 对了,他说他不喜欢熏香。 经年的记忆怦然作响,他忽然有种迫切地、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伸手轻按住炉盖,缓缓抬起,动作极其轻缓,仿佛稍一用力,就会震飞那弱不禁风的香灰,倏尔便飘散了。 呼吸倏然止住。 小巧容器内,只见有香灰静静躺在银质香炉中,一旁依稀可见尚未烧尽的檀香木片。 和一片白莲残瓣。 记忆中一直存在的,楚问身上独有的味道仿佛忽然找到了源头,那清淡冷冽的香气在初始的记忆中便已经和那人联系到了一起。 关于味道的记忆总是最长久,最不会骗人。 所以那个时候,楚问其实是说了谎的。 那时他喜欢熏香。 大概,也会喜欢自己。 - 宿回渊并没在屋子里耽搁太久,很快便赶了出去。 此行虽不算凶险,但路途艰辛遥远,楚问没带很多人。 除了他们两个,自然,宁云志也一同前往。 宿回渊对于宁云志的评价十分复杂,脑子不足,善心有余,大多时候没用,少部分时候又十分有用。 比如现在,由于宁云志御剑飞行尚不熟练,三人便各自骑马前往罡石村。宁云志一边走,一边掏出那个小本子不知道在写什么。 宿回渊还记得上次看见小本子的时候,对方写了什么不爱吃葱花,爱挑葱花之类的屁话。 但就算明知没用,还是有些好奇,凑上去看。 宁云志眼疾手快地将小本子缩了起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宿回渊看见上面写着—— 师弟喜欢吃甜的。 师弟喜欢将腰带打成很漂亮的结(很复杂,学不会)。 师尊跟我一样,都喜欢喝桂花酿。 宿回渊觉得好笑极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宁云志红了脸,缩了缩脖子:“师尊说的。” 宿回渊不正经的笑意逐渐消散了。 “之前在罡石村去下馆子的时候,你动筷子的几乎都是带糖的饭菜,而且桂花酿也是甜酒,后来你喝醉,师尊给你带上去的饭也都是加了糖的。”宁云志说,“师尊不说我也能看出来。” 听起来确实很明显,很有道理。 宿回渊暂时打消了怀疑的念头,又问:“腰带结?这你也要记,你爹让你多观察多记,可不是写这些。” “正事我也记了的。”宁云志往前一翻,只见笔记上密密麻麻,宿回渊瞥一眼就蹙眉移开了目光。 谁想看这东西。 便又笑道:“那腰带结,我教你?其实很简单的。” “这……不,还是不了吧。”宁云志小声说。 几人到了罡石村,找到上次薛方的住处,却发现大门紧锁,门口挂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家忙,关门。 宿回渊随便留了个路边经过的姑娘,笑问道:“这位姐姐,请问下薛神医为何不在?” 那姑娘看宿回渊眉眼俊俏,笑答道:“我也不知道呦,不过说来确实奇怪,薛神医在村子里行医十余年哩,刮风下雨,逢年过节都没停过,如今怎得就忽然关门了。” 宿回渊又问:“那姑娘可还记得,薛神医是什么时候开始关门的?” “大概三天之前吧。” “那多谢姑娘了。” “没事哩。”姑娘笑道,“小公子家住何方,可曾娶妻呀?” “在下南方人,已经娶妻,有两子。” 姑娘惋惜着走远了。 宁云志满脸震惊地盯着宿回渊看,慌道:“师弟,你……你当真有两个孩子。” 宿回渊用一种无奈到极致的表情看着他,正常来说,以他的性子,是很喜欢开玩笑逗人的。 但宁云志实在过于单纯,以至于他忽然连开玩笑都不太忍心。 “不是的。”他深沉道。 “在罡石村十余年从未关门,如今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又恰好是赶在这个时间点,八成出了什么事。”宿回渊后退了几步,用剑柄抵着门,转头看向楚问道,“师尊,可以吗?” 楚问点了点头。 还没等宁云志问出口“什么可以吗?”,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木门被剑柄用力砸碎,那块“家忙”的招牌也砸落在地上,溅起一身尘土。 宁云志被这种粗暴的开门方式弄得有些沉默。 “走吧,进去看看。” 院子里面还颇有生活的痕迹,一口锅翻倒在地上,旁边还有洗净的蔬菜,显然是正要打算做饭。 但整间院落又显得格外安静。 太.安静了,连一声蝉鸣,一声鸟叫都没有。 宁云志小声道:“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这里有些……奇怪的气味。” “大概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宿回渊蹙眉,单手将屋内木门拉开—— 里面的景象让人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 薛方就坐在饭桌旁边,一手准备拿起空碗,另一只手举着双筷。 但就以这个诡异的姿势定在了这里。 没有冰棺的保存,他的肉身已经开始腐烂,吸引了蝇蛆在他身上结卵,那股奇怪的腐臭味道便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薛方皮肤完整,没有任何伤口,他整个人就像是上一秒还在好端端地收碗,下一秒忽然永远定格在了那个位置,再也没了气息。 这个死法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宿回渊用手遮住了口鼻,然后走了进去。 “大概是薛方背后的人,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怕事情败露,因此先把薛方给解决掉了。”他说道,“看这个死法,跟夺魂也没什么差别。” 楚问淡淡“嗯”了一声。 大概是味道太顶,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地面上的角落里散落着一本书,宿回渊捡起来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一条条都是记录着薛方在罡石村的十年间,曾经救治过的患者。 或者说,交易过魂魄的受害者…… 巴掌厚的账本,每一条白纸黑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最开始的老弱病残,到最后的百无禁忌,成千上万条鲜活的魂魄,便永无见光之日,终究成了薛方延长寿数的一份基石。 最后,他还在上面看到了温澜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看薛方死相,竟觉得他死有余辜。 账本最后一页,记录着一个地址,宿回渊将其念给楚问听,问道:“师尊,这个地方你可有所耳闻?” 楚问沉思片刻答到:“此地处华山正东数里,为华山派管辖范围。华向奕作为华山掌门,大抵比我们更清楚。” “这会不会是薛方和那个谁的交易地址啊。”宁云志问,“薛方把账本上交给那个人,他便能按照账本上的信息收取魂魄,然后再给薛方……分成。” “很有可能。”楚问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动身前往华山,若是凑巧,便能在华山派之前将此事查明。” 走出门的时候,宁云志有些情绪低落,大抵是第一次见过如此多的人心险恶、生杀予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薛方害了这么多人,竟然让他这样便宜就死了。”他气愤道,“修真界向来将鬼界视为眼中钉,但就算鬼主手下的人命,怕是也没这么多。” 宿回渊一愣,没想到话题能引到自己身上来。 他失笑道:“你们平时这么喜欢讨论鬼主吗。” “清衍山下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讲这段了,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我都能背下来了。”宁云志说,“印象里他除了初入鬼界的时候,屠了朱氏满门,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穷凶极恶的事情。” 朱氏满门,确实是他的手笔。 他手下的每一滴血,都有名有因,记忆铭心。 楚问步伐微顿,回头冷声道:“道听途说之事,不可妄言。” “知道了。”宁云志有些委屈。 宿回渊倒是无所谓,世人对他的评价又不能当饭吃,或好或坏,都听个笑话,当个屁给放掉了。 如今有人不那么恨他,还怪新奇。 走出薛方住处后,三人步伐齐齐定住了。 刚刚进去得急,宿回渊忘记了拴马,结果本来三匹骏马,现在就只剩下两匹。 宿回渊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楚问:“师尊,能不能……” 楚问单手撑马背,一跨而上,雪白骏马温顺垂头,缓步走到宿回渊面前,马头上玉坠清脆作响。 一人一马的高度遮住他身前全部的光亮,楚问的面孔背着光,不见神色。 他微倾身,十分自然地伸出一只手。 “上马。” 第 23 章 第23章佳作 猎猎风声中,楚问将手伸给他,他却有一刹的迟疑。 在经历了暗室内的失`控,尤其是他发现了那黑剑和熏香的事情后,他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应当多少夹杂着些暧`昧与尴尬的。 当然,很有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觉得,毕竟楚问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与鬼王半点关系没有的新弟子。 他心下有些想回绝,但楚问并未收手,有种无声且温柔的强硬。 他只能回握住对方的手,翻身坐在了楚问身后。 白马缓缓前行,那汹涌的风声似乎忽然尽数消失了一般。 被楚问的身体挡了个彻底。 他只听见马蹄踏地的轻响,并且将身体尽量向后移,避免与楚问贴得太紧密。 只是这属实有些难度。 毕竟这不过是从清衍山脚下随意租借的马,虽说不上瘦弱,但承载两个成年男子还是过于困难。 前路似有阻碍,白马倏地停步,宿回渊便顺着惯性用力撞到了楚问背上。 他试图向后移过去,但就算即将要从马背上掉下去,也只能从“紧贴”变成“相贴”。 他无奈道:“要不我还是……” “怎么了?”楚问回头,认真问道,“不舒服吗?” 宿回渊:…… 他根本分不清楚问是否是故意的。 折腾了一下午,终于到了那账本上所记位置附近,宿回渊忍受了一路的煎熬终于下马,此刻已经是腰酸背痛。 早知道还不如跟在楚问马后跑过来舒服。 翻身.下马的瞬间,来自胸`前的压迫感瞬间消失,有清风吹过,顺带着把那点相贴的温度也系数带走了。 宿回渊本来觉得那个地址过于宽泛,定要好找,却不想完全无需担心。 来路数里荒无人烟,寸草不生,但此处于周遭荒岭之中,竟然有一座气宇轩昂、香火旺盛的寺庙。来往香客络绎不绝,祈祷声不绝于耳。 他们从门外看过去,只见寺庙中供奉的并非寻常神邸,那神为一女子形象,慈眉善目,朱唇远黛,赤着脚,手中提着一个布袋。 宿回渊问道:“师尊,你可知这是什么神仙?” 楚问摇头:“未曾听闻。” 寺庙门口的一个老者向他们这边凑过来,大声道:“几位香客,可是要买香,一枚铜钱一束香,三束只收两枚。” 他身上挂着大大小小数十个袋子,还有几张符纸塞不下,堪堪别进了衣襟前领中。 宁云志回答:“我们不是来上香的。” “不是香客?”老者把燃香收了回去,从衣襟中掏出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来,“那是不是来请符文的?我这里升官发财求子,应有尽有,一枚铜钱两枚符。” “我们也不是来求符的。”宁云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想问下,这寺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仙呀。” “那您可问对人了,寺庙周边数里天上地下没有我不知道的消息,一两银子问一个。” “这……” 楚问从袖中掏出二两银子,放到他手中。 老者张口咬了咬银子,道:“几位公子看上去远道而来,有所不知。这寺庙之前供奉的确实是寻常神仙,附近村里的百姓经常来这里供奉,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可是我们走过数里,没有看见一个村庄。” “正是如此。”老者道,“就在三年前的一个雨夜,雷鸣电闪!这寺庙忽然被一道惊雷劈下,瞬间裂成了两半,然后熊熊大火升起,火光齐天,周遭的村民全都来救火,加上大雨倾盆,但你说怪不怪?竟也扑不灭!后来方圆数里的村庄一夜之间竟全都烧成了废墟,一点生机也不剩。夜里能逃的人逃了,至于那些逃不走的老人家……” 暴雨也浇不灭的大火…… 宿回渊极快地与楚问对视,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雨夜诡异的阴火。 此事大概并非像此人说的,“一道雷劈下来”这般偶然。 “后来还留下的村民们憎恨这座庙,觉得是神仙触犯了天条被降罪,波及了他们,便一起把庙毁了砸了。如今供奉的这位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当时和村民们一起救火的英雄。”老者说,“别看她只是一个瘦弱姑娘,当时得亏有她带领大家救火,才最大程度地阻隔了火势。” “那这位姑娘如今住在何处?” 老者轻叹了口气:“死在救火的那天晚上。” 宁云志微红了眼眶道:“可怜的好姑娘。” 老者叹了叹气,又问:“公子付了二两银子,可是还有其他事情要问?” 楚问点头答:“不知附近是否有一些怪事发生,或者较为偏僻的地方。” “这还真有,就在寺庙后面走几百步,有一处森林中的山洞,常年迷雾缭绕。”老者压低了声音,阴恻恻道,“不过我劝几位公子还是莫要前去,之前也有不少名门修士好奇前往,结果都有去无回,据说那山洞里面,有能吃人的怪物。” “听起来倒是像薛方的交易地点。”宿回渊转头道,“走吧。” “哎几位公子!”老者冲他们的背影喊道,“此地凶险,买几个辟邪符文吧!给你们一枚铜钱卖三个!哎!” 几人向寺庙背后的树林走去,寺庙周围的嘈杂人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迷雾。 “这雾有些奇怪。”宿回渊轻轻吸了一口气,竟觉得味道清凉且甜,像是稀释后桂花酿的气味。 “师尊,你对三年前那场火,还有他们供奉的姑娘怎么看?” 雾气太重,直到楚问开口,宿回渊才勉强看清对方的身位,在自己左前方几步路的位置。 “他们敢于推翻传统意义上的神邸,供奉自己心中的神明,未尝不是件好事。”楚问的声音隔着雾传来,“但那场火的原因仍需细察,定非普通火种。” 宿回渊思索片刻说道:“我也觉得,而且我还认为,他们新供奉的神邸,恐怕也不如那老者说的那般简单。” “不错。”楚问的声音再次传来。 宿回渊的步子却陡然顿住。 不知不觉间,浓雾已经厚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 并非楚问的声音有问题,而是声音的位置不对。 片刻前,对方还在自己左前方,而刚刚的声音,却是从正后方传过来的。 就在此时,一只手轻缓地搭上他的后肩,伴随而来的是楚问身上独有的香气。 “不过关于此事仍需慎言,也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我之前教过你的。”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僵硬地一寸寸转过身去。 对方眉眼淡笑,低头看着他,依旧身着清衍宗的白色长袍,只是小了一圈。面容依旧清隽如仙,但尚带着些少年人的稚嫩。 ——这不是现在的楚问。 这是十年前,他还在清衍宗期间,少年时的楚问。 宿回渊下意识地伸手往对方身上摸了摸,确实是实体,还是温热的。 楚问长眉轻蹙道:“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动手动脚。” 却并未出手阻拦。 宿回渊怔愣道:“你是怎么认出我……” 低头,竟发现自己也换了一身装扮,却也是小了一圈。他伸手往脸上一摸,发现易容的假面也不见了。 ——所以现在是少年时的楚问,遇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他从未听过有时间转移的术法,大抵他们触发了这迷雾中的什么幻境,将他的回忆转变成实体呈现在面前。 但若真是迷雾幻象……却又甚得他心意。 真假也好,喜怒也罢,这个幻境毕竟在他即将再次离开清衍宗之前,奢侈地还了他一段无比珍视的,却再也回不去、得不到的时间。 哪怕迷雾一旦散去,他面前实际站着的是一个骷髅,一个怪物,都无所谓。 他心甘情愿,清醒地沉沦进这个幻象之中。 幻境之中,可以无所不为。 “怎么就不能碰?”宿回渊不但没放手,还将手肆无忌惮地上移,捏了捏对方的脸。 软的,热的,还挺逼真。 “我们多年师兄弟,亲密无间,之后还会做更加、更加亲密的事情。”他着意强调了那个‘更’字,缓缓道,“你要习惯。” 楚问淡色瞳孔微颤,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雾气凝结成水珠沾染在他的眉睫之上,如仙露低垂。 他低声问:“如何习惯?” 宿回渊想了想说:“你不需要习惯,你本就不会拒绝我。”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垂在身侧的手握住楚问的手腕。 有微凉的触感。 他并未点到即止,下一瞬,修长的手指顺着对方的掌心抚`摸向下,摩`梭过彼此掌中纹路,分开对方有些僵硬的指尖,感受到那因常年握剑而磨出的薄茧。 继而顺势十指相扣。 一切尽在轻`颤,像是清衍山最温和的夜。 他失笑道:“你看,你曾经从不会拒绝我,不管是我刚到清衍宗的时候,还是现在。” 楚问薄唇紧抿着,没有任何表情,没说任何话,亦没有松手。 “我猜,你肯定马上就要说: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把你带回清衍宗了……” 宿回渊无声轻叹,轻微宛若呓语。 “不要这句,说点别的,说点……能让我开心的。” 楚问喉咙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未能开口。 无数次欲言又止。 宿回渊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等他。 甜言蜜语也好,气愤怒骂也罢,甚至对方现在忽然变成鬼人冲上来咬他,他都做足了准备。 但唯独—— 唯独没想到,楚问总是那样出乎意料,让他的心脏都停跳了一刹。 楚问并未开口,却微微俯身,封住了他的唇。 冰雪般冷淡的气息熔成灰烬,侵城掠地。 24-30 第 24 章 第24章 刹那间连赖以生存的呼吸和心跳都倏然停止了, 仿佛天地之下,寰宇之中,仅剩下彼此的气息纠缠。曾经他送楚问的清淡熏香, 如今附在那人身上,从紧抿的唇中挤进来, 顺着他的唇舌淡淡涌动,纠缠交融, 系数吞咽进喉中。 两人的手依旧相交握在身侧, 楚问指尖冰凉, 将他握得更紧。 心乱得一塌糊涂,像是被马蹄踏乱的繁密玉坠,无论如何也剪不断、解不开。 如今,他当真相信了这是个能杀人的幻境。 ——不过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单手抵着楚问的肩, 略微将对方推开, 夺得些许喘息的余地,片刻后终于开口,哑声笑道:“楚问……你这般主动,又让我如何受得住。” 楚问正欲开口。 “嘘, 别说话……”宿回渊眉头微蹙, 一指按上对方薄唇。 随即自嘲般笑道, “就是这样不说话,才比较像他。” 随后, 他按上对方唇部的手指慢慢滑掉,取而代之踮脚再次吻了上去。 似是对他刚刚的态度表示不满, 楚问在他的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宿回渊吃痛回身, 用手碰了碰,倒是没流血, 但嘴角处逐渐红肿了起来。 他正欲开口,抬头却见对方眸色幽深,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深海。 呼吸微顿。 “可我还能让你更受不住。” 清淡的声音顺着浓雾,尽数传到他耳中来。 这是楚问刚刚想说却未尽的话,如今宿回渊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宿回渊整个人都呆愣得无以复加,楚问银白色衣冠楚楚,凛然如霜,若是除去那由于热度而沾染上些许欲`色的淡色双眸,几乎与平日里别无差异—— 依旧是那副翩然若仙,高岭之花的模样。 但是他怎能顶着这样一副模样,说出这种…… 宿回渊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不堪的话? 似乎也算不上。 风流?情`色? 更不对。 他终于妥协,承认那个自己最认可的词是“诱人”。 无论楚问说什么,做什么,都能精准踩在他的喜好上面,一向如此。 无论作为师兄、爱人、师尊,都堪称完美,他挑不出任何错来。 “好……”宿回渊轻笑,“那我的好师兄,打算怎么让我更‘受不住’一点呢?” 楚问瞳孔似是极其细微地轻颤一下,只是那动作太快,宿回渊并未注意到。 他轻吸一口气,轻声道:“在这里,不可以。” 宿回渊觉得对方简直是在自己的心上牵了一条线,呼吸举止之间,都牵制着自己的心跳。大起大落的感觉并不算十分好受,再这样下去,他非要被这幻境磨死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疯了,能在这里跟“楚问”周旋许久。 除了追求片刻短暂的、虚假的刺激,他还期望自己能得到什么呢。 “点到为止吧。”宿回渊笑道,“还有正事要做。” 他松开握紧楚问的手,这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经便是薄汗,分开的瞬间有冷气系数涌进,掌间尚且存在的热气悉数消失殆尽。 楚问并未回答,只是跟在他身后。 “现在要去找薛方和那人交易的地点,不知道能发现什么东西。”宿回渊偏过头问道,“你说应该走哪边?” 楚问思索片刻答:“可以试试右边。” “好。” 他们朝右侧转弯,路面迂回转折,浓雾使他根本看不见路面,也很难准确判断出自己究竟走了多远。 宿回渊时刻听着身后楚问的动静,若对方真是什么幻境中的魔物所化,也不至于毫无防备。 幸好一路上无事发生。 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见到一处一人高的洞穴,洞穴阴寒潮湿,让宿回渊无端想到了那日滴水的暗道。 越向里走,洞穴愈发逼仄,只能同时一人通过,宿回渊颇为嫌弃地擦掉自己衣服上沾蹭的水痕,回头看向身后的“楚问”。 若是幻境中有扰乱人心神的阵法,那么阵眼很可能就在洞穴当中。 宿回渊向身后人冷声道:“听着,不管你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既然现在顶着楚问这张脸,我劝你不要尝试做任何过分的事情,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楚问听见,似是很无奈地一笑,“那你为何不现在杀了我?” 宿回渊盯着他的长眸,一字一顿道,“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因为你顶着楚问那张脸。 洞穴虽然逼仄幽深,但并无分岔,没有迷路的可能,他沿着洞穴一路深入,直到尽头。 洞穴尽头处有一块巨大的空间,从阴暗的密道瞬间豁然开朗。那空间之内,充斥着一座巨大的神像,高度有三人余。 他不由得止住了呼吸,仰头去看。 不难看出,神像本应是镀金,但经年累月的水汽侵蚀使得镀金十分斑驳破旧,神像身上大大小小的红褐色绣片触目惊心。 其他神像大多慈眉顺目,可这座神像却青面獠牙,巨大的四肢从身体中伸展蔓延出来,硕大的拳头仿佛能在空道内砸起一阵阵飓风,令人不寒而栗。 而神像的右臂,却在根部彻底断裂。 断口并不整齐,反倒像是被野兽撕咬后留下的狰狞痕迹。 可什么野兽能咬动树干般粗细的金像? 有些诡异。 神像乃是人祭祀供奉之用,为何建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且既无香火,也无供物。 “楚问,你说这神像,会不会就是刚刚那老人说的,被雷劈被火烧,后来被村民砸的那个?” 无人应声。 宿回渊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起已经空无一人。 唯有狰狞神像的垂视,石壁上滴坠下来的水滴,便是究其全部的事物与声音。 倒也在他意料之内。 宿回渊只能自己上前查看,只见神像周遭空无一物,干净得有些过分,但神像的左手中,却有两本薄薄的账本。 他取下上面的一本翻了几页,正是薛方记录自己所医之人的账本,所记录条数完全一致。 只是上面并无病人的病因以及药房,只是一行行朱砂笔墨写成的人名,后面跟了两个数字。 第一个数字是给病人治病后,那人还能活多久。 第二个数字是收过病人魂魄后,分给薛方多少阳寿。 随便翻翻账本,薛方的阳寿便已经数不胜数,大概够他活到沧海桑田,最后变成一个千年老王八。 但很明显,那人临时改变了主意,将薛方阳寿全部收了回来。 便造成了那般诡异的死相。 宿回渊去拿下一本账本,下意识想让楚问帮自己递一下,临将开口,才想起对方并不在这里。 末了只觉得自己可笑,竟已经习惯对方在自己身边。 十余年的孑然一身,还是比不上有那人陪伴的月余日子。 他将第一本揣在胸前领口中,翻开下面的账本。 与薛方的账本类似,依旧是一条条用朱砂颜色写下的人名,只不过后面并非是寿数,而是修为。 陈晓,十年修为。 张立,三年修为。 …… 很明显,与“那人”做交易的并非只有薛方,薛方与其交易寿数,此人与他交易修为,甚至可能还不止如此。 可修为与寿数不同,无法拆拆补补,纵使别人心甘情愿,也没办法把修为取出来强加到别人身上。 既然如此,夺人修为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神丹。 他人身上的修为并不能直接夺为己用,但却可以利用某些禁术,将对方修为融进所炼就的丹药中,再自己服下,仍然有增加修为的奇效。 亏得他在鬼界许久,对于那些名门正派的修士从未听晓过的秘术禁法也都了如指掌。 只是用人修为炼出的丹药还算不上“神丹”,真正的神丹仅在传闻中有一颗,能让人得道飞升,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用修为炼出来的,能有神丹千分之一的功效已是不易。可就算如此,修真界还是有无数人挤破头想去分一杯羹。 毕竟不劳而获一事,没有人不心动。 宿回渊轻轻合上账本,漆黑中瞳孔微缩,漂亮的凤眸中闪出危险的光。 一切的事情走向,似乎都与松山真人和神丹分不开瓜葛。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无法离开鬼界太久,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不被楚问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迅速地查明真相。 他翻开账本上的第一页,几个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华山脚- 阵眼果真在洞穴内,就在残破神像的眼中,宿回渊找了好久,无论如何没想到布阵者会把阵眼放置在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解开阵眼后,浓雾迅速散去,宿回渊走出洞穴,却发现楚问已然在洞穴外。 他步子倏然停住。 就在不久之前的旖`旎倏然浮现在眼前,纵使仅仅是幻象,他在楚问面前依旧有些不自在。 就好像自己一切阴暗隐秘的想法都在对方眼中尽数展现,无所遁形,羞愧难当。 尽是满怀欲`念,觊觎风光霁月、高高在上的心间神邸。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衣裳已经换了回来,自己也不再是年少的样子,易容也在,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幻境已经结束了。 现在的楚问才是真正的楚问。 似乎还有些略微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他心绪莫名,抬步向楚问走过去。 楚问循声回头,淡色的眸子浅浅看着他,没什么感情。 宿回渊的目光顺着那长眸下移,很自然一般,到了对方紧抿的薄唇。 他刚刚才品尝过那甘甜清冽的香气。 那地方亦是很软的,和冷冽搭不上半分关系。 他们都尚未开口,宿回渊忽听见宁云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你是谁?” 宿回渊悬着的心瞬间紧绷到极致,他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装,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可宁云志为何这样问。 他在浓雾中看见了什么。 宿回渊将内力凝结到掌中,瞳孔微缩。但凡宁云志接下来打算说出暴露他身份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击中对方肩侧。 可就在运力的当中,身体却僵了一瞬。 ——他发现自己的内力竟然不知何时消失了。 “你又是谁啊?” 宁云志冲着楚问,竟也说了相同的话。随即他展袖一挥,手中长剑倏然窜出,他御剑朝两个人飞过来。 只是不过数米,就从剑上摔折下来,脖子朝下重重砸在地上。 “哎呦痛痛痛死了。”宁云志歪着脖子站起身,“我御剑飞行这么差吗?” 他看向两人道:“见过两位公子,在下是……哎,我叫什么来着?” …… 宿回渊轻蹙了蹙眉,已在袖中按按攒成拳的手指逐渐松开。 很是奇怪。 宁云志像是失去了记忆,看样子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但他至少还能御剑,证明灵力还在。 这与上次所遇的结界并不相同,结界毫无差别地封住所有人的灵力,但如今却只有自己灵力尽失。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宿回渊问。 “好像是。”宁云志挠挠头,“但我看你们面善得很,我们之前认识吗?” “……” “你本为清衍宗弟子,我们此行前往华山,之后的事情慢慢跟你解释。”楚问淡声开口,“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 几人向华山方向前进,一路上宿回渊将洞穴中所发现两份账本的事情讲与楚问听,宁云志虽然记忆全失半句话听不懂,但也很识相地全程沉默。 楚问听完,轻声道:“夺人修为之事并不常见,这附近除了华山医修并无其他门派,想必这账本上绝大多数的名字,都能与华山派弟子对得上。” “有道理,既然如此到华山派一问便知,只是他们未必会与我们讲实话。” 华山医修世代以悬壶济世为主,所居高山极寒之地,一来酷寒有助于修行,二来雪原宜产珍惜灵药,三来山路错综复杂,不被人打扰。 华山派与清衍宗不同,虽修医术,却很少出世。毕竟若山上山下不设结界,每天都将有数不清的人踏进华山派的门槛,请求帮忙医治自己或家人。 为了避免嘈杂,华山派位于高山之巅,若想上山,需越过层层结界屏障,攀得数千层石阶,方能登顶。 这些障碍多是为心意不诚的寻常人所设,若是修士之间急事相询,并不会造成太多困扰。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宿回渊现在灵力全失,与寻常人也并无大差异。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陡峭石阶,楚问和宁云志走在前面,宿回渊艰难跟在他们身后,不一会就腰酸背痛起来,浑身已经被薄汗沾透。 灵力尚在的时候完全没觉得爬台阶是什么乏力之事,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将寻常人体力差的痛体会了彻底。 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越往上走空气愈发稀薄,温度逐渐降低,一冷一热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脚底似乎已经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带着针扎般的痛。 楚问忽然停下步子,宁云志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 “把手给我。”楚问说。 宿回渊把汗湿的手心在衣袖处擦了擦,随后将手伸了过去。 楚问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微凉,却很舒服。 他顿时感受到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传过全身,周身的酸`软都好转了不少。 楚问长眉轻蹙,“你的灵力怎么回事。” 宿回渊本没打算主动说出自己灵力消失的事情,毕竟浓雾中情况难测,怕引起怀疑。 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华山医修的山路设计得如此激进。 只能承认道:“刚刚从迷雾中出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为何。” 楚问沉默片刻,并未追究细问,却是在宿回渊面前慢慢俯下.身来。 额间的长发顺着动作披垂下来,在石阶上映下隽长的投影。 宿回渊一时呆楞住,怔道:“你这是做什么?” “上来。” 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依旧没夹杂什么情绪一般,听上去却恍若雷击。 楚问这是……要背他? “不不不,我还是……嘶……” 宿回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后脚不小心踩空,又牵扯到不知道哪里的伤口,一时痛极。 “上来。” 楚问身子没动,又重复了一遍完全一致的话。 宿回渊刚想答话,却敏锐地察觉到侧方传来的一阵细微风声,垂眸间,只见楚问的垂发已经随那阵风偏移几寸,有清淡木香随之飞来。 变故发生在毫瞬之间,他偏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正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很难具体描述那东西的长相,但一.股浓郁的恶臭先于庞然大物到来,宿回渊脸色发青,几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那东西足足有三人高,外表像是一只巨大的飞虫,翅膀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周身鳞克闪烁着油腻的彩光。眼睛占据了半个头部的大小,是诡异的深蓝色,眼下长着巨口和尖齿,口部开合间,还有粘.腻的稠黄色液体缓缓低垂下来。 很难想象华山医修的看门魔物竟是如此……猥琐的家伙。 宿回渊实在想不到更加合适的词语,偏过目光不想再看。他现在并无灵力,若是站在这里等死,恐怕会成为这恶臭怪物的第一份食物。 他无法接受。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手环住楚问的脖颈,身体一提,双.腿夹`紧了楚问的腰。情急之间慌乱且手足无措,双.腿乱踢,也不确定踢到了哪。 “快走。”他捂着鼻子艰难道。 话音未尽,只感受到一阵劲风裹挟着恶臭气味扑面而来,长虫挥出大翅,直冲两人面门,速度极快,仅仅捕捉到残影。 长翅脆弱且薄,但在足够快的情况下便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把空气都破成了尖锐的形状。 楚问一手托着身后之人,另一只手拔.出腰间尘霜剑,只闻轻微剑鸣。楚问长靴轻点,整个人倏然飘然御风而起。 宿回渊本是闭着眼,只觉得身体骤然腾空,抬眼向下,只见虫翅堪堪从两人足下闪过,仅差一寸,便能割破自己的鞋履。 下一瞬,只有剑影纷飞,铿然作响。 宿回渊还未看清楚问是何动作,便听到长剑刺入肉.体的闷响。 随即,忽地眼前一黑。 眼睛被楚问单手轻遮,有湿润微凉的触感从眼眶处传来。 宿回渊虽然眼睛被遮住,但嗅觉与听觉还是让他将发生的场面猜出了七八成。 ——噗呲。 是血液喷射的声音,铺天盖地像雨点一般砸下来,宿回渊咬牙,浑身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问旋身,背对着那魔物,长袖微抬,替他尽数遮下全部的脏污。透白无暇的长衣被污血沾染,乍看上去竟有种神迹蒙尘般的触目惊心。 “别看。” 楚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热气尚存,顺着耳骨绵延不尽。 “很脏。” 心脏都随着这句话的起伏,怦然一动。 可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楚问刚刚的状态有一些奇怪。 对方速度很快,下手一如既往地果断狠厉,看上去完美到挑不出错来。 但他与楚问自小相识,对彼此的一招一式都熟悉得很,因此便能清楚地感受到楚问刚刚的动作中,那一丝丝极其细微、细微到难以辨别的凝滞感。 楚问的动作本可以更快。 但他在犹豫。 一个猜测忽然冒出来,从走出洞穴见到楚问那一刻的轻微奇妙感为始,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有了解释—— 他从浓雾中出来后灵力尽失,宁云志看上去……大概是失去了脑子。 这浓雾怪异得很,与灵力、行为都无明显关系,一视同仁。 所以,楚问出来后,也应该暂时失去什么才对。 宿回渊呼吸微滞,抬头看见楚问近在咫尺的瞳孔,颜色极淡,微垂着注视地面,无悲无喜。 长眉鬓侧,清雪般的皮肤上溅上了一滴浓稠的血,楚问对此却仿若未觉。 他伸手,替楚问抹去眉间血痕,可指尖微颤,并抹不干净。直至一小片眉骨都染上了淡红,像是无暇白玉中生出的朱红纹理。 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不稳的。 “你从浓雾出来后,一直都看不见,对不对。” 宛如石子坠入湖底,刹那间沉寂,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无妨,我能听见声音。” 楚问侧过目光,与身后之人对视,浅色的瞳孔此刻却厚重得深不见底,明知那双眼看不见,但视线相交之时,仍有无法抗拒的心悸。 那略微失焦的目光,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错觉。 “而且,我也知道你在看我。”楚问淡声道,“我看不到,不代表我感受不到。” 宿回渊仿若做贼心虚般错开目光。 “那你放我下来。”宿回渊着实不太好意思让楚问就这样背着他一路上山,“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为何不可?”楚问轻声问道。 “……” 竟一时语塞,没有借口。 “无需过度担心,华向奕为医修掌门,这世间没有他治不了的病。”楚问轻声道,片刻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改口道,“极少。” 宿回渊自然懂得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当时自己的病。 楚问背着他拾阶而上,他忽然有些好奇,回头看去—— 只见刚刚三人高的长虫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它的一侧长翅被齐根斩下,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断口处涌出,周遭的泥土都变成了血红色。 “没死。”楚问似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开口解释道,“华山派事医,阵法屏障只是想伤人,令人知难而退,并无杀意,需留它活路。” 宿回渊干巴巴笑道:“华山派拦人的方式还真是恶心,恶心至极。” 楚问并未回话,沉默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石阶颠簸,楚问的身体却很稳,宿回渊趴在对方背上,竟不知何时睡熟过去,等再睁眼之时,华山派几个镀金大字已跃然眼前。 门口值夜的弟子听闻他们的来意之后,便请他们入住到了几间客房,明日一早便带他们见华掌门。 宁云志和楚问身上皆是血污,三人各自回房,值夜弟子为他们送来治伤的草药。 宿回渊简单清理了身上伤口,换了一身衣服,又拿出那两份账本翻了翻。 修士们为了追求所谓的长生和羽化飞仙,从未停止过寻找传说中神丹的下落,从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地宫,华山派,一切都与神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几日,在他与鬼界飞鸽传信中,他让鬼界散布消息,说鬼主不日之前已然得到神丹。 若无足够诱人的饵,如何引得众人争相抢夺,引其入瓮。 可还有另一件恼人的事,秦娘提醒他,本月阴七马上又要到了。 上次姑且假装受伤蒙混过关,但若每月阴七都是相同状态,岂能不令人生疑。 看来过几日,免不了要回去一趟。 夜已深,却是半分睡意也无。他推门走到室外门廊透风,才觉夜过三更,明月高悬。 华山的山顶与清衍宗不同,更为清冷潮湿,似乎离那天边湿漉漉的明月也要更近上一些。 夜半的空气沁凉,吸进肺里,只觉整个人都被寒冰浸过一般。 裹紧了衣服,正想回房,路过楚问屋子时却不禁停滞住了步子。 无他,楚问房间的灯还点着。 透过朦胧昏黄的窗纸,却不见楚问的人影。 鬼使神差般,他叩响了楚问的房门。 并无人应声。 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回房,半夜登门拜访本就不是理所应当的行为。 但在仔细思索之前,房门便已经被他推开。 大抵是室外太冷,急需贪恋那一份温度。 室内潮湿、温暖、有浓重的水雾从屏风后面飘过来,在门口遇上寒风,倏然化作水珠,凝结在木门之上。依稀之间,能嗅到沐浴皂角的清香。 宿回渊立刻转身将门阖上。 屏风后淅淅沥沥的水声倏然停止。 宿回渊忽然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匆忙道:“我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 就在伸手搭上木门的刹那,楚问的声音隔着水雾与屏风,从身后传来。 “既然来了,就留下喝盏茶吧,我很快便好。” 宿回渊本可以立刻离开,但再一次地,不知怎么了,他回身坐在了桌案旁。 屏风后轻微水声再次响起,像是人从水中走出来,随即便有衣料摩挲的细簌声响。 他端坐在木凳上面,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头一回觉得等待如此漫长与煎熬,仿佛每分每秒都被那屏风后的声音所无限拉长,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绪。 布料的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是卡住了,良久未动。 他忽然反应过来,楚问现在依旧是看不见的,如此沐浴、更衣,似乎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此刻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去帮忙,毕竟徒弟帮师尊更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他却无法开口。 一想到他即将看见楚问半`敞的领口,悬挂水珠的潮湿长发,由于沐浴而起雾的长睫……他都会喉咙干哑到说不出话来。 他自然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毕竟曾经见过很多次,在许多荒诞、旖`旎、映着月色的水中,他轻`颤的指尖死死钩住对方的发梢,体温交`叠,连那一向清雅的木香都变得无比浓郁。 因此,便总能勾起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来。 神游间,楚问已然穿着整齐走了出来。 他下意识垂下眸子,并不想让对方捕捉到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即使明知对方此刻看不见。 楚问坐在自己身前,伸手给两人各倒了一盏清茶。 长时间浸泡热水使他的指尖比平日里还要白上几分,几乎要与那白玉杯盏融为一体。 宿回渊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发丝并未来得及擦干,大概是急着出来,现在还是湿漉漉的。 不时有水珠从发梢滴下来,将肩部的衣袍打湿。 两人一时无言。 “正好小修士往我这送了些茶叶,是从华山派极寒之地采集的,清衍宗大概不曾有。”楚问将一盏茶推至宿回渊面前,“既然来了,便一起尝尝,温度恰好。” 宿回渊接过茶盏,在手中摩挲片刻,却在桌案角落瞥见茶具中剩下的茶盏。 此套茶具本有四个茶盏,剩下两个安然放置在木盒中并未取出,而自己和楚问所用的两盏,明显是仔细清洗后方用来盛置茶叶的。 而这茶盏,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清洗好了。 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问道:“师尊是在等人?” 等谁呢,总不可能是恰巧走进来的自己。 “算是吧。”楚问抿了一口香茶,长袖遮住了下半张脸,“不过现在……太晚了,不需要等了。” 宿回渊不明所以,也拿起茶盏尝了一口。 确实与清衍宗的茶叶很不相同。 茶叶要更苦一些,连茶水中都仿佛沁润了冰雪的清香。 “你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楚问淡声询问,随即又补充说,“当然,倘若你只是想来喝茶,自然也是可以的。” 在这种情形下,总要说些什么。 在宿回渊走出自己的房门之前,从没想过片刻后,在华山派的深夜,他会走进楚问的房门,跟刚沐浴后的对方坐在一起喝茶。 似乎过于亲密了。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及,他的控制。 “关于神丹一事……”宿回渊试探开口,“师尊作何想法。” 楚问敛眸,似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我之间,除了这些……” 声音很轻,宿回渊没听清,又问道:“什么?” “没什么。” 楚问抬手,又为他满上茶盏,随口答道:“那你不妨先说说,你在骨灰新娘的密道里交给我的那本秘闻录,又是想让我看什么。” 宿回渊不知对方是临时其意、随意询问,抑或是蓄谋已久,早就对此有所猜测。 他握住茶盏的指尖微微攥紧,故作镇定道:“我一向觉得此事连环相套,但始终与神丹牵扯不开关系,那本秘闻录恰好记载了关于神丹的史录,寻常书籍上难以查阅,所以……” “可是那本书缺了一页。”楚问打断他,声音依旧轻飘飘的,不辨喜怒,“那页的信息很关键,你觉得残页会被谁拿走。” “盯着神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呢。”宿回渊笑着摇头,“是那新郎自己收起来的也并非不可能。” 楚问并未作声,只是沉默着看向他,长眸寡淡,热水汽尚未消散,显得那瞳孔都有些雾蒙蒙的湿漉感。 但隐在那目光背后的感情,却冷静、克制、无比透彻,像是一面从未蒙尘的明镜。 他心下一动。 对视与沉默往往能让人惶恐、自我怀疑,因此他更不能露怯。 他回视对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沉沉地陷落进去。 “你无需多想。”楚问淡声说,“当初在密道下之时你问过我的问题,我现在依旧是相同的答案。” 宿回渊微怔。 在那个逼仄狭小的密道中,他喝了楚问随身带的桂花酿。 当时他看着楚问肩头与后背处,为了给自己庇护而已经见骨的嶙峋伤口,忽地良心发现,趁着三分醉意,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问出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如果我骗了你,你将如何做。” 当时楚问答他,“我不过孑孑一身,有何可骗。” 当时他尚且当一句无意之言来听,并未懂得其中深意。 可如今想来,楚问的意思,无非就是:没关系。 楚问说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以被骗,也就是说宿回渊想要问的任何事情,在对方眼中都算不上大概欺骗。 连欺骗都没有,又谈何原谅一说。 楚问不过是用简单的一句,并未明露,却能轻易将他一切罪状卸下。 没了罪名,自然宽恕。 楚问依旧是那个楚问,温柔强大,只是这种温柔对他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永远会站在别人的那一边着想。 “无论如何,我不会怪你。”楚问轻声道,“但我仍希望,你不会那样做。” 若是曾经,为了这句话,他自然可以赴汤蹈火地衷心于他。 可如今两人异心殊途,就连他来清衍宗这件事本身,都未尝不能说是一种利用。 “好。”他轻笑,哑声道,“我答应你,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过来。”楚问向他抬了抬手,“来替为师擦发。” 楚问头发一直未干,如今衣领处已然湿透一片。 宿回渊在一旁点上火炉,暖融融的热气烘过来,又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帛,双手轻拢起楚问身后长发。 他一向觉得头发算是贴身之物,替对方挽发、束发,都应该是至亲至密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因此曾经在楚问房中蹭吃蹭住的时候,常常会争着帮对方把头发打理好。 楚问也从不拒绝他,总由着他来。 如今,楚问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浓密披散在身后,长度直至后腰。 他的手拿着布帛,顺着对方发顶一路擦拭下来,手背略蹭过对方微凉的颈部,以及隔着衣料仍然明显的脊背腰\''''线。 布帛由干一路变湿,正如他此刻心境。 “师尊头发如此长,平日里都如何烘干?” “清衍宗比这里还要暖和一些。”楚问淡笑道,“找个太阳好的天气,出去站上一个时辰便好。毕竟独自一人,凡事总要自己亲力亲为一些比较好。” “世间大多人都独自一人。”宿回渊道,“哪怕有父母、妻室、儿女,都不算真正有人相伴。百年之后人死魂散,众鬼魑魅,又有谁能真正一直陪在身边。热闹不过过眼云烟,人总是要孑孑而来,又孑孑而去。” “你这番话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 宿回渊心下一紧问:“谁?” “一个……自小一直关系很好的人。”楚问思索片刻道,“他总是不喜规章秩序,总是特立独行,随心所欲。每次都惹怒师尊,清衍宗所有的惩罚都被他轮了个遍。” 宿回渊手上的动作逐渐停滞住了,眸中夹带着不易察觉的苍凉,笑问:“那他人呢,现在又在何处?” “我亦不知。”楚问偏过头,“但确实有了随心所欲的资本,倒是遂了小时候的愿。” 随心所欲…… 他忽地笑起来,既是笑自己,也是笑楚问的话。 在那个没有黑白是非的无间之地,没有伦理纲常,人性中被压抑的欲望、暴虐、残忍在那里被释放到了极致。 弱肉强食,唯利是图,没有人怕死,没有人怕下地狱。 他们已经身在地狱。 这便是楚问眼中的随心所欲吗。 笑够了,他随即开口:“那如此说来,我所说的并没错。你们一向交好,如今却分道扬镳,人本应是独自行于世间。” “并非如此。”楚问淡声道。 “人既相知相遇,便是有所经历,有所回忆。若是如此,又如何能算作独自一人。” 宿回渊觉得这说法倒是很有趣,“若是他听闻这话,想必也会很开心。” 抬偷看向窗外,夜色已深,便道:“今夜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推开房门,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室外汹涌而入,骤然从温暖的火炉边走到室外,他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 “你房屋中可备有火炉?”楚问忽然问。 宿回渊步子微顿,疑惑道:“不曾,或许只有师尊的房里有。” “夜深,天寒,那便无需回去了。”楚问披垂着长发起身,“那边屏风后还有一张床榻,你便睡在那里。” 他有些犹豫:“我……” “你我师徒,无需生分。” 楚问从身后走过来,将门复阖好,沐浴后的淡雅清香从身侧传来。随着木门阖上的声响,门外寒气倏然而至,暖意逐渐从背后传来,一点点渗透进冰凉的指尖。 鬼蜮冰冷,华山严寒,他曾无处可去,无处可依。 但如今火影憧憧,对方身姿卓然犹在身侧,有融融暖意,软榻冷香,似乎刹那之间,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至少今夜。 第 25 章 第25章 次日一早, 有医修前来给每人送了一颗丹药,说是能治迷雾中的毒气。 宿回渊服下丹药不久后,便感觉灵力重新顺着经脉缓缓流淌进四肢百骸, 当真有效。 医修将三人带至厅堂,华向奕已经在那里等他们许久。 对方曾为自己治过一次病, 十余年过去,华向奕的模样变了不少, 发须已然发白, 不再是年轻气盛的样子, 岁月的打磨使他变得沉稳,眉间皱纹渐深。 他看见楚问,热情走出来迎接,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笑道:“上次见你, 你不过少年,如今竟已经长成如此风度翩翩的大公子。早就听闻你剑术高超,天下无几人能敌,既然来了, 还得请你代劳略微指导一番我门子弟。” “小事而已, 晚辈自当尽心尽力。”楚问微颔首, “华山医修向来不习剑术,如今为何改了主意。” “先进来说吧。”华向奕将几人领到座上, 备好茶盏,无声叹了口气道, “你有所不知, 这几年天下纷乱不太平,纵使华山医修不问世事纷争, 也难以全身而退,总要自保。你们上山大抵已经看到了,从前山脚下是不会设置这许多屏障的。” “敢问前辈所指不太平之事,又是何意。” 华向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不妨先说说,你们如今来,所为何事。” “有两件事要请教前辈。”楚问轻声道,“其一有关师尊,想必前辈已然听闻师尊魂魄杀人一事,而师尊生前一向孤僻,除了清衍宗的弟子,便只与前辈交好。因此敢问前辈,对我师尊生前的事,可还有些不寻常的记忆。” 华向奕摇了摇头,“我与楚帜年少交好,但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绝交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去过清衍宗,所以你师尊一事,我恐怕并无更多见解。” “晚辈斗胆询问,前辈与师尊何故绝交。” 华向奕目光深沉,缓缓放下杯盏,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与那不太平之事本是一桩——是所谓神丹。” 皆是神情一紧。 他继续说道:“关于神丹的传说已经沉寂良久,但近些年来,却又有无数修士争相寻找。要知道,上一次修真界因为神丹一事,门派之间大打出手,可是死伤惨重。” 华向奕抬眼看向楚问,一字一顿道:“那你觉得,神丹是否真正存在。” 楚问答:“晚辈不敢妄下定论,但此物蹊跷,只闻其名,却从未有人见到实物。” “没错,我亦是如此想的。”华向奕抬眼看向远处微渺的山脉,回忆起了极其久远的往事…… 十二年前,清衍宗。 华向奕每年中秋月圆之时都会来清衍宗,来找楚帜把酒赏月。那天楚帜在山顶摆好酒宴,邀请华向奕前来。 楚帜斟酒之时,华向奕看到那从袖口中透出来的细腕,不禁唏嘘道:“许久不见,你又瘦了不少,我知你一向心善,喜欢鸣不平,但也要为自己的身体考虑,莫要因小失大。” 楚帜已然微醺,朗声笑道:“今夜你我在此独酌,但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我大概就已经不在了。” 华向奕一愣,随即问道:“为何?你是要得道飞升了?之前不是还差好几阶,如今怎么……” “沉心修炼谈何容易,但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神丹,服下去便能让人即刻得道飞升,哈哈哈!” 华向奕只当楚帜是在开玩笑,也笑道:“那不过是多年的江湖传闻罢了,你也当真,哪来的神丹。” 楚帜却忽然向前倾身,带着三分醉意道:“向奕你……你可知,那神丹,就在清衍宗内……” 华向奕见对方并不似开玩笑,也敛了神色道:“但我未曾在清衍宗见过。” “世间人都听闻神丹,却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楚帜大笑,“或许,他们并非没见过神丹,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所见之物就是神丹罢了。” 此言倒是非虚。 无人见过神丹真正的样子,也未必真是个圆圆的丹丸,是个杯盏、花土、甚至是烈酒都说不准。 “所以那神丹究竟是什么东西。”华向奕问,“你又将如何服下,会不会出问题?” “神丹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楚帜的声音逐渐变小,随后冷然道,“只是必须要杀人。” 寒月映得他眸色冷厉,酒意都散了大半。 华向奕目光一凛道:“不可,纵使那神丹是世间再珍奇之物,也不可滥杀无辜。得道飞升第一条便是不能妄开杀戒。” 楚帜的笑意逐渐淡去,站起身,“你以为那些所谓的天下苍生道义只有你懂吗?谁不想当好人,可又有谁在神丹的诱惑面前能够无动于衷。” 华向奕整个人彻底愣住,不敢相信地看向相识多年的友人,他们曾无数次对坐长谈,他却头一次发现对方竟如此陌生。 他们曾说好一同救弱济贫,一同抚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在两处门派长大。 可如今,竟似乎全成了他一个人的念想。 “我绝不同意,但你若执意如此……”华向奕颤声道,“我宁愿你我从未相见。” 楚帜背对着他,想要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天下、道义、修为,世间又安得双全法。 终究默不作声,并无挽留。 良久的沉默,月色凄凉。 山顶晚宴已凉,盛满烈酒的玉盏坠地,迸出脆响,瞬间四分五裂。 华向奕当晚便连夜离开清衍宗,从此两人再未相见,直到一年后听说楚帜去世的消息。 华向奕很少回忆当初的往事,甚至不准周围人提起楚帜这个人,楚帜对他来说已经仿若上辈子的梦境。 那是一个很久之前,曾经志同道合、亲密无间的人。 但如今既然是楚问亲自来问,便也算是破例。 “这就是当时的真相。”他轻叹了口气,“我当时当真以为你师尊会得道飞升,却没想到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宿回渊坐在楚问身后,并看不见对方神色,却只觉那孤寂背影骤然苍凉,凛然如刀,仿佛已经在华山雪中独自行走了很久。 “前辈讲的这些,我竟全然不知。”楚问轻声道,“我并不知晓师尊的死与神丹有关,也从未听闻神丹在清衍宗内。” “不知道倒也寻常。”华向奕叹了口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忍将这些告诉你,并不奇怪。此事我只知晓这些,再多的也爱莫能助。对了,你之前说来找我所为两件事情,另一件又是什么。” 楚问垂眸,并未作答。 宿回渊替他开口道:“华山脚下有弟子以修为做交易,不知前辈是否有所耳闻。” 华向奕微眯起眼睛,低声道:“此话怎讲。” “路上不小心顺便捡了个账本,附近除了华山医修并无其他门派,想必其中记录在册的修为都是华山派弟子吧。” 华向奕伸出手,“账本可否借我一看。” “现在恐怕不太方便。”宿回渊说,“若是前辈能指点一二,等我们查明真相,自会将其交予前辈。” 华向奕冷然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我门派事务,还轮不着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听听总没坏处。”宿回渊一边淡笑着,另一只手翻开手中的账本。 华向奕瞳孔微缩。 “比如这个……叫做陈晓的医修,大概是华山门派的吧。”宿回渊叹息道,“啧啧啧,这么多年的修为说没就没了,真可怜,现在连掌门都不愿意为你主持公道呢。” 宁云志坐在旁边,没忍住噗嗤笑了出声,被宿回渊在桌案下踢了一脚。 “你说什么!”华向奕骤然拍案起身,声线颤抖道,“陈晓……” 宿回渊追问:“他如何?” 华向奕骤然失去全身力气一般,向后瘫倒在座椅上,浑身的戾气瞬间散尽,脖颈也深深颓了下去。 “陈晓他……”华向奕一字一顿道,“前些日子已经主动退出华山门派,此生不再是医修了。”- 后来华向奕终于告诉他们,在华山以西有一处风景秀美的“桃源”,平日里门派弟子最喜欢偷偷溜过去闲逛,此外,很少去其他地方。 华向奕拨给他们两名华山弟子作为随行,跟他们一起去桃源探明情况,若有意外,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师弟,你说华前辈所说的是不是真的,连我都觉得他在遮遮掩掩。”宁云志低声问道,“还有他让这两个人跟过来,也说不准是陪我们去的,还是来监视我们的。” 宿回渊盯着前方,没回声。 “师弟,你想什么呢?”宁云志又问他。 宿回渊根本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只敷衍嗯了一声。 宁云志吃了瘪,又回去自顾自地去写小本本了。 宿回渊一直盯着楚问的背影看,自从华向奕说出那晚的事情后,楚问状态就十分反常。 步子很快,一路无言。 他自然知道楚问与松山真人关系有多好,楚问和自己一样也是孤.儿,是松山真人将他带回门派,教他剑法,抚养他长大。 因为楚问天赋异禀,松山真人又对楚问格外偏爱,有什么其他门派送来的贺礼、名贵兵器,最后大多是进了楚问的房间落灰。 楚问的剑法、乃至道心,皆为松山真人所传授。那人对于楚问的意义,可能远远超过了单纯的师徒关系。 但如今,华向奕却告诉他,松山真人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他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善良、无私、心怀天下。 他又当如何想。 大概是心中的明月,宁可其消亡,也不愿其脏污。 宿回渊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抑或是否要开口,早知这件事情会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楚问知晓…… 他会选择亲自告诉他。 他会轻吻过对方眉骨,一字字,一句句告诉他。 也好过如今这般,明明近在咫尺,却难以言说,甚至连安慰对方的理由都未曾有。 时过境迁,很多事情只有回首之际,才会扼腕叹息,却为时已晚。 不知不觉间,几人走过数里山路,一片浓郁的粉红色的桃花林呈现在眼前。 “这里就是桃源了。”华山派的弟子说道。 几人不禁停下步子。 刹那间,宿回渊忽然懂得了为何称此处为“桃源”,不仅因为桃树—— 桃花漫漫盛开数里连绵,连日光都仿佛被镀上浅淡的花色,夹杂着甜腻的清香。华山万年冰雪积压,此处却温暖如春,有清浅乐声从远方传来,依稀间可闻姑娘们清亮的笑意。 就在桃源的一侧,有一座宏丽的寺庙,庙檐雕刻烫金纹路,满目红墙砖瓦,有微渺的诵经声音飘过来,与桃林风声融为一体。 建在此处的寺庙反倒不像是避世之地。 像是与红尘凡念牵扯不断的温雅之所。 “楚前辈,这里是桃源庙,我们平日里下山,都会到庙中寻……” 另一人连忙接道:“祭拜祈求!” “对对对。”先开口的那名弟子笑道,“这里特别灵验,无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这么灵验。”宿回渊笑,“不如进去看看。” 几人走进寺庙,其中倒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宿回渊仔细看去,发现大多都是男女同来,或是未出阁的女子结伴而行,猜测这里大概主要是求姻缘子嗣。 “这里什么都能求。”华山弟子笑说,“只是求姻缘特别灵。” “得了吧。”另一个人拆穿他,“求了三年了都没人愿意嫁给你。” “你……” 人群都在庙外排着队,几人排在末尾。有一和尚站在寺庙门边,引导着人们走进去。 宿回渊注意到,那个和尚每次都是让单独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一起进。 和尚又请了一对夫妻一同进去,随后,似是不经意间抬头,目光却恰好精准地看向几人所在的位置。 他对宿回渊淡淡一笑。 宿回渊神色一凛,只因他从未见过如此这般……貌美的和尚。 美到妖冶,雌雄莫辨。 纵使六根清净,身披佛裟,但那双桃花眼中却仿佛有三千秋波,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那是法喜高僧。”华山弟子解释道,“据说他是因为过于貌美,凡缘过多,纠缠不清,才来这里做了僧人。他悟道极快,法力不可小觑。” “凡缘过多,所以出家斩断凡缘?”宿回渊笑道,“真是有趣。” 队伍不断前进,很快到排在几人前面的一对夫妻。 和尚垂眸看了看那对夫妻,随后对那女子道,“请。” 男子也要跟进去,却被和尚一手拦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男子质问道,“这是我娘子,我们一起求个儿子。” 女子低着头,不发一言。 和尚淡笑,缓缓开口,“这殿里需得心意相通之人方能一同进入祈拜,你们虽一同前来,却并不同心。” 那女子终于小声道:“我家还有个女儿,若是再生一个,老大就要吃不饱。” 男子骂了几句,但碍在佛堂重地,终究是忍住了没发作,让女子自己进去了。 很快便轮到了他们几个。 和尚清亮的眸子看过来,在五个人之间周而复始轮过几周,随后对宿回渊笑道:“这位公子,和身边的白衣公子一同进来吧。” 之前排队的那些人,只有虽为夫妻但却没能一起进的,却没有不是夫妻却一起进去的。 宿回渊问道:“高僧这是何意。” 和尚敛眸轻笑,声音轻微得仿佛薄翅的蝶,“施主既然同心,为何不能一起进。”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同心,又所求何事。” “罢了。”楚问回头,淡声开口,“一起进去吧。” 宿回渊一愣。 殿内宽敞,佛香浓郁,禅音阵阵,佛祖像立于殿中,垂眸间尽显对世人的悲悯,令人不禁静心。 香旁有一些竹签和笔墨,大概是往来香客在上书写愿望,随即丢入香火中焚烧,便可使愿望成真。 宿回渊本以为楚问不过是进来看看,寻找是否有关事情的线索,却不想对方竟然真的认真地拿起一片竹简,提笔在上面写字。 楚问背对着自己,他看不清对方所写的东西,只能用余光瞥见楚问微俯的后背,高高束起的长发,以及提笔修长的手指。 楚问写完,手持香火向神像深鞠几躬,随后将竹简抛入香火之中,瞬间没了踪影。 宿回渊并没下拜。 他觉得佛祖大概也不会渡自己这般“作恶多端”的人,况且他所忧心之事,本就无解。 倒是楚问,他又为何所拜呢。 “想不到师尊也会祭拜神佛。”宿回渊笑说,“还当师尊不信这些。” 楚问缓缓起身,淡声道:“心中有所求之事,自然会信。” “师尊有何所求之事?不如让我猜猜。”宿回渊伸出一只手,一根根弯回掌心数到,“论修为、能力或是样貌,天下都无人能敌师尊。师尊总不会是来求姻缘的吧。” 楚问并未作声,却转身,垂眸看着他。 刹那间他终于窥见楚问神情。 那双淡色的眸色中有着无限复杂的情愫,但此刻却染上了痛苦的浓色。 宿回渊微屏住了呼吸,连声音都不禁放得轻而又轻:“师尊……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我或许错怪了一个人。”楚问哑声说。 他花费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楚问说的话,明明话语很短,每个字都很清晰,贴着他的耳边钻进来。 但他就是无法知晓完整的含义。 亦或是,不太敢去想。 尘封的记忆太久,以至于揭开之时,只剩下丑陋的伤疤。 刹那间,他只觉得周身全部血液都倒流回微滞的心脏,周遭一切诵经声、人群谈话声全部消失了。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楚问并没理会对方的沉默,在他眼中,那沉默像是一种无声的推拒,他此刻无法去想其他的事情。前所未有地,如此迫切地想把一句话说完。 “我在想,如果华前辈所言非虚,那师尊的死是否会有其他原因,并不是如大家所见的那般。” 他伸手,搭住宿回渊的肩,可那只手却逐渐握紧,直到对方感受到了明显的、沉闷的疼痛。 宿回渊还能感受处,对方掌心中微微的颤抖。 那一向浅淡寡情的眸子中,此刻流淌着汹涌的海,浓重得化不开。 “我不知道。”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但他为何不告诉我……” 楚问声音渐低渐哑,几乎要将对方的肩骨捏碎。 宿回渊一时恍惚,竟不知对方是在与自己说话,还是与那个“他”说话。 有酸胀的感觉逐渐从心口蔓延开来,他原本觉得自己此次回清衍宗,除了探明松山真人鬼魂真相外,再也不会与楚问有任何牵扯。 但楚问总能让他恰到好处地破例。 “大概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宿回渊听见自己说,“据说他刚刚将松山真人杀死,众人便立刻赶到,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然也有可能……事情比华向奕说的还要复杂一些。” 他轻笑道:“你也未必是错怪他了,这种事情,很难说是谁多谁错。” “无论对错,我希望他亲自跟我解释。” 楚问声音低沉喑哑,像是生怕惊扰了禅音。他在沉重经文声中逐渐颔首,直至发丝垂在宿回渊颈间。 刹那间檀木雪香掺杂着禅香一同袭来,像是密不透风的网。 似是感受到主人情绪的起伏,身侧的尘霜剑都在微鸣。 宿回渊觉得自己脖颈间的银链又紧了几分。 “而我真想现在就到鬼界去,把他抓回家。” 第 26 章 第26章 宿回渊心脏刹那间紧了片刻, 毕竟若是楚问非要现在去鬼界,很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事情尚未明晰,他无法冒这个风险。 可楚问眼眶微红, 紧攥住他的肩,仿佛被逼到绝境却极力克制的困兽。 他不忍去看, 错开目光,轻声哑道:“可你若想去找他, 为何不早些去。” 为何如今才想起他。 楚问不过听闻了一部分轻飘飘的真相而已, 可是他, 确是真真切切地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亲身经历。 他可以忍受幽冥黄泉冰冷刺骨,可以忍受人间地下不见天日,他曾见过众鬼淫欢作乱、厮杀抢夺,遍地的鲜血, 到处皆是残缺的魂魄。 但他无处可去, 只能提冷刃上位,身居鬼王。 对他来说若不杀死别人,便是被人杀死,并不存在相安无事的中间地界。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中, 除了鬼医秦娘定期给他送药, 没有一人陪在他身边。 在人间亦是背负欺师灭祖、重伤同门的骂名。众鬼畏惧他、觊觎他的位置, 众人害怕他、憎恶他。 一夜之间屠戮朱氏满门,从此无论谁提起他都是闻风丧胆。 他曾觉得被抛弃、背叛, 但这些情绪却又荒谬得没有来头,最后连自己也不知对错何分。 但他始终觉得, 楚问至少应该来找他, 虽然他知道楚问不方便脱身,知道楚问身为天下第一剑尊, 踏入鬼界定会引人注目…… 他给楚问找过许多理由,最后都成了一厢情愿的借口。 楚问曾说,他们之间不必谈论对错,只有情意。 唯有此事,却终于失约。 “不是的……” 宿回渊听见那人声音在耳边响起,楚问紧咬牙关,声线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激动,抑或是哽咽,他并不知晓,楚问上身微俯下来,遮住他尽数的视线。 “不是什么?” “我曾经去找过他。” 极轻的声音回荡在禅香空灵间,空气在此刻倏然稀薄,宿回渊整个人顿时愣住。 他一寸寸将目光转向楚问,哑声道:“什么?” 又觉得自己这个反应似乎有些反常,又改口道:“什么时候?”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楚问道,“我背着师叔与同门下山,实则去了鬼界,看了他一眼。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晓,现在想来……大概是不知道了。” 宿回渊又问:“他当时在做什么?” 楚问薄唇微启,却是忽然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开口。 他亦不愿回忆那段往事,更不想提及。 “没什么。”楚问摇头,“等下便要走了,你确定不写张竹简吗。” 宿回渊本不想写的,但如今一想,竟也破天荒地觉得机会难得,写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坏的情况便是念想没有实现罢了,总不会比现在的境地更差。 他写得很快,像是随便画了两个字,便将那竹简抛到了火中。 再转身过来时,已经神色如常。 “走吧。”他说,“宁云志他们几个还在外面等着呢。” 宁云志和两名华山弟子分别单独进入,宿回渊二人便在寺庙门口等候了一会。 再一次,他又察觉到了鲜明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转过头,法喜和尚丝毫没避讳自己赤.裸裸的注视,朝他淡笑。 明明是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得人汗毛倒竖。 宿回渊蹙眉问楚问道:“这法喜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头。” “只是有所传闻。”楚问思索片刻后答,“法喜无父无母,在街头流落,且由于长相的原因,也经常受人欺凌。后来被住持发现,带回了寺庙中。那时的桃源寺尚且荒凉,很少有人前来祭拜,但自从法喜和尚掌事之后,香火忽然旺盛起来,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人们前来寺庙祈福本就是出于自愿,法喜又是怎么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来这里的。真是奇怪。” 两人正谈话,却忽然无意听见身后人交谈,有只言片语钻进耳中,宿回渊不禁凝神听了听。 “你说这件事情,来这里祭拜能管用吗,我还是害怕。”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小姑娘你放心,我家前段时间也收到过‘那东西’。”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妇人说,“那上面还沾着血,给我吓坏了,听说村头老张就是因为这事死的……后来我出门想把那东西扔掉,却碰上咱们亭长。” 她继续说道:“咱们亭长说最近有好几个人收到那东西,让我来这寺庙里拜一拜,求佛祖保佑就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宿回渊转过头去插话问道:“抱歉打扰,姑娘所说收到的‘那东西’又是何物。” 年轻的姑娘本就神情紧张,忽然有人说话更是吓了一跳,下意识错开目光。但当她转过头来看见对方的俊秀长相之时,又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这位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姑娘莫怪。”宿回渊笑着扯谎道,“只是我前几日也收到一些奇怪之物,若是与姑娘的能对得上,岂不是正巧。” “原来是这样……”那女子神情稍微缓和些,小声道,“那天我休息得早,半夜似乎听见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响声,还以为是风声没有注意,可第二天一早出门一看……”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是一个血红色的包裹,上面沾着血迹,当时我害怕极了,打开一看……是,是一缕长发。” “头发?”宿回渊有些诧异问道,“只是头发,没有别的东西?” “对,虽然我当时吓得把包裹扔在地上,但之后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只是一缕头发。”女子颤声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谁家里收到一缕头发,便是家里要死人。” “此话怎讲,是因为你那位张姓熟人?”宿回渊凛声问。 “不止是他,好多人收到之后都死了。”那姑娘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只是我与张叔关系还不错,那天我做了蜜粽想给他送过去,敲门却没有人开,我打开门之后看见……看见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已经没了气息,而且……而且他的头发也被人剃光了。就在前一日,他刚刚收到了一缕用红色包裹装的长发。” 宿回渊蹙了眉,从那姑娘的描述中,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尤其是“血包裹中的长发”以及“被剃发的死者”。 剃发相比于其他的手段,更像是表达一种具象的意义,比如…… 他抬眼,看向法喜僧人。 一旁另有小僧人前来帮忙,法喜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向宿回渊几人的方向走来。 他步履很慢,走路时上身几乎未动,有种脚踏微波般的稳重感。靠近之时,有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 他朝几人微颔首,轻声道:“几位施主远道而来,若是今晚尚未寻得住宿之地,可于桃源寺中歇息。这里有几间空出的客房,已经叫人收拾整洁。” 法喜和尚外表纯善,但不知怎得,总给宿回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并未对对方放下戒备,只是问道:“和尚,你怎知我们远道而来。况且慕名而来祈福的人数不胜数,为何偏偏让我们来住。” 法喜和尚轻笑,“施主有所不知,人心里所想实则都在眼中,如今我看施主心事重重,倒是可与贫僧一讲,或许能解施主心中之忧。” “我心忧之事乃是红尘三千。”宿回渊说,“你这个和尚又如何懂得。” “好说。”法喜面上依旧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今晚夜半三更,施主不妨推门外出赏月,忧愁自然消解。” 宁云志和两名华山弟子终于走出来,两人谈话被喧闹声打断。 “宁兄,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你的小本子,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华山弟子打趣道。 宁云志面色有些红,但仍一本正经道:“是我一路一来记的东西,我爹让我……” “安静。”楚问开口,声音中夹杂着不容置喙的隐怒。 几人倏然噤若寒蝉。 法喜僧人淡笑着,“既然施主都出来了,便去客房中休息吧,我特意为施主居室内插了桃花。” 他随即回头,对站在角落里的那名小僧人道:“陈晓,带几位施主回房吧。” 宿回渊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名字,随即骤然抬头。 ——陈晓。 正是帐本上被夺去修为的华山派弟子,是华向奕口中已经退出门派,不再任医修的人。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那名为陈晓的僧人身着淡蓝色僧袍,长发已剃,垂眸合手走到几人面前,淡道:“施主请跟我来。” 宿回渊身后的两名华山派弟子彻底呆若木鸡,他们眼睛死死盯着来人,颤声道:“陈晓师兄……?” 陈晓的目光轻颤了一下,但并未抬头,也并未承认,只是抬步转身,向客房的方向走去。 带到之后,他微微颔首,随即便转身走了。 五间空客房全部收拾整齐,宿回渊走进去,只见窗边的桌案上摆放着瓷白色花瓶,有几束桃花插在其中,花瓣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滴。 他捻了一瓣在掌心,用指尖揉碎了,拿起来闻了闻。 是花香,无异。 那便更奇怪了。 入夜,宿回渊躺在榻上,却是毫无睡意。 法喜和尚那时所言说之意,自然不是简单地让他出门赏月,而是要他夜半之时出门。 可如此又有何用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亦或是……想让他看见什么。 悠然几声,钟声敲响。 宿回渊翻身.下床,和衣走出门口。 却在一只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停住了。 无他,只因在禅香淡淡的寺庙中,他听见了朦胧却十分清晰的、一些不堪入目的声音,断断续续,连绵辗转。 那声音本来不大,但在极其寂静的夜中,便显得有些刺耳。 他眉头一蹙,打算关门回房,脚下却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 ——一个血红色的包裹,巴掌大小。 在包裹尚未密封的边缘,有一缕乌黑发丝从包裹边缘露出。 夜色霎时森寒。 第 27 章 第27章 就在白日里, 他还在和那姑娘询问包裹之事,年轻女子说前几日收到了带血的包裹,其中夹杂着几缕长发。 而收到这种包裹的人, 必须来到桃源寺庙中祭拜,否则将必死无疑。 难道是什么巧合。 他拾起包裹中的发丝, 为黑色长发,有些许凌乱, 发梢处还沾着血迹。 正在沉吟之时, 不远处的树林中忽地传来细细簌簌的呻.吟声音, 宿回渊随手将包裹放在桌案上,随即向树林深处走去。 月黑风高,四下寂静,只闻晚风吹打树叶的沙沙声音。可不远处的草顶却微微颤动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移动。 “什么人?”他凛声问。 草下的那团东西听闻后立刻停止住, 但随即便更快地朝远处爬过去。 只是还不够快。 宿回渊足尖轻点,整个人倏然前去数十米远,唯见黑色衣角的残影。 下一瞬,他已经闪身停在那人身前。 有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甚至将草丛都染成了一片清晰的血红。 有一人四肢匍匐在地上, 跌跌撞撞地向前爬, 身上并无明显刀伤创口,那鲜血是从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中渗出来, 以至于整个人都是惊悚的血红颜色。 那人缓缓抬头的一瞬,宿回渊看清了他的脸。 “陈晓?”他眯了眯眼睛, 缓缓蹲下.身去, “你怎么了。” 两人白日里见过一面,陈晓也认出了宿回渊, 立刻挣扎着立起上身,满是鲜血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宿回渊的腿。 “公子……公子救我!”他哭喊道。 只是因为喉咙渗血的缘故,那声音听起来凄厉万分,像是刀刃在砂纸上一寸寸划过。 宿回渊这才看清楚,对方浑身赤.裸,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唯一庇体的衣料,却是一件金红色僧袍。但陈晓只是个新到寺庙的小僧人,常理来说是不会有这般名贵的僧袍。 衣衫不整,看着像是临时抓来套在身上的。 宿回渊下意识想将对方的手拨开,但最终并未动手。 “救人的事找我没什么用,倒是楚问的至阳内力能帮你。”宿回渊说,“我可以带你去找楚问。” 他蹲下.身来,看着对方满是鲜血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你身上穿的是谁的僧袍。” 陈晓一边开口,有更多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口中流淌出来,艰难道:“是因为……炉鼎。” 宿回渊瞳孔微缩,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是谁?”他追问道。 “是……” 话语未尽,陈晓忽地睁大双眼,刹那间没了气息。 有一颗佛珠,恰好在那瞬间穿透了陈晓的喉咙,速度极快,从身前穿过,后颈窜出,又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米,终于停下。 鲜血霎时喷溅。 宿回渊盯着地面上尚未瞑目的尸体,却是替对方将眼睛合拢了起来。 随后起身,淡声道:“深夜叫我出来,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况且自己已然脏污的东西随意扔在草地上,岂不是麻烦了别人……你说呢,和尚。” 法喜僧人从他背后缓缓走出,依旧是踏空一般没有任何声音。 他身着浅白色僧袍,素白如月色,敛眸淡笑:“那佛珠与金色僧袍确实是贫僧之物。” 宿回渊冷笑一声,“当初我便觉得夺人修为之事有些反常,修为不比寿数可以转移,可答案其实明显得很,只是不容易想到。想必法喜高僧之所以道法高深,修为长进飞快,是把修士弟子们……当成炉鼎了吧。” 法喜僧人依旧垂着眸子,没说话。 “但通过如此方式提高修为的也唯有合.欢宗独一宗,合.欢之时纵使是炉鼎也对修为有益。可附近华山派的弟子并非天生炉鼎,所以你这种行为,跟强取别人修为也没什么差异。” “施主真是误会贫僧了。”法喜终于抬头,桃花眼中泛着轻微笑意,空气中血腥气愈发浓重,他却无丝毫悔意。 “贫僧从未强迫别人做任何事,皆是自愿。” 宿回渊嗤笑一声:“自愿?那我再问你,他们收到的那些带血的包裹,其中夹杂的发丝,又是怎么回事?” 法喜不言。 “你不说,那我来告诉你。”宿回渊俯身捡起地上那颗沾满鲜血的佛珠,深色瞳孔中也映出了血红亮色,“你先放出收到发丝便会死人的消息,再通过那血色包裹中的发丝引人前来祭祀。你身为高僧不便下山,但却能让他们主动前来祭拜,通过这种手段与他们见面。” 法喜古井无波般的眼神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他似是十分无奈地轻笑道:“施主可知,慧极必伤的道理。” “慧极必伤。”宿回渊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淡声道,“但蠢极必死。陈晓或许是自愿退出华山派来到这里,但却很明显,并没有得到你之前允诺给他的东西。” 他垂头看着尸体略微凌乱的长发:“而且若我所料不错,放在我房门前的发丝,大抵就是出自陈晓身上的吧。你身为高僧不便下山,那那些包裹和发丝又是谁放过去的呢?” 宿回渊沉吟片刻继续道:“明显不是同一人,白日里那姑娘形容‘夜里门外有明显的响声’,而我今夜未眠,门外却并无任何声响,想必定是个内力深厚的人。因此我想,大概是收到这发丝的人,必须将自己的发丝放进带血的包裹里,再放到第二个人门外吧。” “所以年轻姑娘门口的发丝,大概是那老妇人放过去的,而今夜,便是陈晓来将他的发丝放于我门外。”宿回渊轻笑道,“和尚,好一个借刀杀人的手段。” “施主当真聪慧过人,只是有一处不妥,收到这包裹的人并非单纯要将包裹传出去……”法喜缓缓抬眼,一向温和的桃花眼中终于漫起了凛冽的杀意,“而是要杀死收到这血包裹的人。” “若是不来桃源庙中祈福,便杀人了事,但若是来了,你便将人作为炉鼎,夺人修为。”宿回渊冷道,“那陈晓已将包裹送至我放门口,又为何要害他?” “施主终究是与众不同的。”法喜叹道,“我无意想要施主的命,只是在施主的屋内插了桃花,我只是想让你在多年后回忆起今夜之时,或有欢愉。” 宿回渊蹙眉,正在琢磨法喜话中之意,却忽有一阵热气从体内上涌。那并非是寻常的热气,而是…… 他双目骤然睁大,怪不得他从那桃花中未闻出任何异常,因为那根本不是任何毒药。 而是令人燥.热的□□。 与灼.热之气一同翻涌上来的是蓬勃的怒意,若是有人敢给他下这种东西,他定会一寸寸地碾碎对方的骨骼,让其生不如死。 而法喜,他怎么敢。 “多年后我若是回忆起今夜砍下你这秃驴的头,自然欢愉。”宿回渊双目微红,咬牙道。 刹那间有刺骨寒意从四面八方纷然涌来,他右手掌心摊开,鬼王刀在手中逐渐成型。刀刃通体漆黑,强烈的幽邪怨念霎时卷起猎猎狂风,将他万千发丝凭空吹起。 周遭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纷纷凋零,连远处的钟声都变得倏然渺远。 立于月下,他凤眸凛然,杀意如刀。 鬼王便衣现世,千万幽冥叩首臣服。 法喜的眸中终于现出些许愕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鬼王刀,随即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施主……竟是如此身份。” 又不禁莞尔道:“你我二人天涯相识,却都是罪业加身之人,倒是有缘。” “是要你这条命的孽缘。” 话语未落,鬼王刀倏然破空而出,直冲法喜面门而去,空气稀薄得临近冰点,让人无法呼吸。 法喜却未躲,下一瞬周身金光在他身边散开,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金钵。周遭凛冽寒气在接触到亮光的瞬间却是顿时散开,化于无形。 “可你大抵有所不知,被我当作炉鼎之人数不胜数,粗浅算来,也该有数百年的修为。”法喜淡笑道,“就算是与你同道而来的白衣剑尊,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法喜周身金光骤然散开,将鬼王刀破空凌气轰然折返。周遭草木霎时被齐根连斩,发黑干枯。 宿回渊本是能躲开这一击,但体内药物作用尤甚,让他眼前发昏,身体微滞,便硬生生与那翻折的凌气擦边而过,手臂侧被深深划了一道,瞬间染红衣袖。 “早就听闻鬼主容貌俊美,令人见之不忘,如今看来,施主大概是做了假面,那贫僧便更为期待了。”法喜道。 “你找死!” 鬼王刀再次横空劈下,径直与法喜周遭的淡黄色光晕相撞,刹那间气流碰突的巨响震耳欲聋,周遭砖瓦震动坠下,有清脆的响声从客房中传来。 是和尚之前插桃花的瓷瓶,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施主。”和尚抬眼,刺目金光在他面角打出淡色光晕,“我说过我有上百年的修为,而你尚有药物加身,何苦非要弄伤自己。” 周遭金光骤然扩大,鬼王刀发出剧烈的哀鸣,宿回渊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阵猛烈的气流将他身体陡然推开,整个人被隔空抛出去,下一瞬便要狠狠撞上身后长柱。 免不了伤筋断骨,皮肉之苦。 他内力集身,凝聚于后背,阖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眼前一道刺目白光闪过,有一只手轻易卸去他周身力气,稳稳拖着他急速下降的身体落于地面。 朦胧惶恐,只闻满袖雪香。 与此同时,尘霜剑意腾空而下,宛如神兵降世般破空袭来,森寒剑气与金色钵光碰撞的瞬间,天地皆为之变色。 楚问从天而降,白衣猎猎而飞,垂眸抿唇,那一向淡漠平静的眼中分明是毫不掩饰的怒火。 能将一切燃成灰烬。 法喜一向平静的眸光终于出现了裂缝,咬牙道:“你不是已经……” 没等他说完,尘霜剑意已然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场破空而来,金色钵光瞬间皲裂出千百道裂缝。法喜以内力相逼,额头渗出薄汗,嘴角逐渐涌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来。 法喜艰难道:“你这么护着他,你可知他其实是……” 声音却戛然而止,难以继续。 来自天下第一剑宗的剑意毫不收敛地向他欺来,皓腕翻转,剑光纷乱,千钧气势,神佛难挡。 法喜不堪重负,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内脏被强硬的内力所挤压,七窍都逐渐渗出鲜血来。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楚问冷声道,“是我清衍宗的人。” 法喜眼珠之中都逐渐渗出鲜血来,只觉滔天剑意将自己层层笼罩,吸取的数百年修为在对方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竟不值一提。 致命一剑当头砍下,法喜依稀之间听到对方口中的后半句—— “是我的人。” 都传清衍宗剑修心怀天下,从不杀生,更何况佛门重地屠杀高僧乃是大罪。楚问身为清衍宗大弟子,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但是头一次地,法喜开始从心底泛起惶恐来。 对方的每招每式都带着彻骨的杀意,那双清淡的眼眸中,染着他从未见过的猩红。 一念神魔。 法喜费尽全力招架着,很快身上便布满大大小小见骨伤口,失血过多使他很快便失去了力气,好几次都堪堪躲过对方致命一击。 看来只能—— 法喜用力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顶起周身金光,刹那间浑身经脉断裂,于与此同时右臂也被楚问长剑连根斩下。 剧烈的痛感使他眼前一黑,鲜血气味浓郁得散化不开,令他几乎昏阙。 但下一瞬,他周身忽地变得透明微渺,随后倏然消失,遁入地底。 是以周身经脉寸断,修为全失为代价的佛门遁术,破而后立,以毕生修为换得命数周全。 周遭倏然寂静,禅音再次轻响,原本跪着法喜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一大摊凄惨的血迹。 楚问顺势而下的剑锋便砸到了那血痕之上,刹那间地面震颤,一个齐人宽的裂缝逐渐展开。 宿回渊被楚问托下后便一直头脑昏沉,也不知那妖僧在桃花中添了多少药,后知后觉地发作后,只觉浑身都滚烫得灼人。 他斜靠在栏侧,依稀间只能瞥见白衣翩飞,剑光凌乱,似乎听见法喜在说“你可知他是……”,但却也没了后文。 他担心法喜将他的身份讲出来,也同样担心楚问落了下风,受了伤。 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挣扎着睁开眼,才倏然发现劈天盖地的凶猛剑意已然消失殆尽,对方一身白衣染血,正站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身前。 鲜血顺着尘霜剑尖成股淌下,落在那人脚边,鞋履上斑驳的血迹便又重了几分。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宿回渊见过无数尸体与鲜血,但从没有一瞬比如今尘霜剑上的来得更加触目惊心。 “你有受伤吗……”宿回渊问道,“法喜呢。” 开口才发现喉咙喑哑,听起来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楚问并未应声。 夜色下只有长剑垂血的闷响,以及他胸腔中略微剧烈的喘息。 楚问目光缓缓下垂,落到他手中那把通体漆黑的尖锐刀刃上。 ——是以幽冥之气凝结而成的鬼王刀。 “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楚问淡声开口。 第 28 章 第28章 宿回渊视线随着楚问落到了自己手上, 随即心下瞬时一紧。 鬼王刀还紧紧握在自己手上! 即使是在药物的剧烈作用下,意识也不得已清醒了大半。他狠狠咬上自己舌尖,直到血腥气弥漫在口腔中。 理智回笼, 仔细思考下,又觉此事并非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毕竟鬼王刀是自己到鬼界之后才到手的, 而从那之后他和楚问两人并未相见,所以楚问可能根本就不识得这把刀。 只是对方或许早就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 这句话不过是在诈自己。 他决定冒险赌一把。 “说什么 ?”宿回渊面色微红, 凤眸轻启, 由于燥.热使然,唇上都沾有湿淋淋的水光。 他笑道:“幸好师尊来得及时。” 若不然,染上鲜血的很可能就是自己手中的刀。一个入门弟子能与上百年修为的高僧抗衡,那时便是板上钉钉, 百口莫辩。 刚刚他与法喜交锋虽修为不敌, 暂时处于下风,但若真继续下去,谁输谁赢尚且不好说。 在腥风血雨中一骑绝尘的鬼主,太懂得如何在绝境中求生, 太懂得以命相搏的疯劲。他或许无法全身而退, 但对方也定无法善终。 可楚问没给他这个机会。 楚问淡声垂眸:“你初来清衍宗便无趁手兵器, 这刀刃也并未存放于兵器库中,你从何得来此物?” “这把刀?”宿回渊装作无辜样眨了眨眼, “我今夜也收到了那带血的包裹,只是其中除了发丝, 还有这把刀刃, 大概是陈晓放进去的……唔,这把刀有什么问题吗?” 他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捂住小`腹, 艰难说完后半句话。 体内的每根经脉,每一处肢体末梢都在叫嚣着渴`求,仿佛沙漠中爬行的旅人汲取着最后一片绿洲。 他的体内像是燃了一盆火,将内脏焚为灰烬,随即欲`火顺势向上燃至泛红的面颊,却被濒临绝境的意识一次次回压。 楚问看着对方的样子,终究没再询问,他喉咙未动,刚刚瞳孔中充斥着怒意的猩红尚未完全消散,如今又再次泛起了颜色。 只是这次,与怒意毫不相关。 他想蹲下.身去将人抱起来,却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将自己满是鲜血的外袍褪去,中衣虽亦有血迹沾染,但还算得上干净。 他很是仔细小心地抱起斜靠在地面上的人,在掌心碰触到对方的刹那,周身不禁一紧。 纵使隔着厚厚的衣料,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灼`热,像是滚烫的沸水,将周围的空气都烧成了雾。 除了手臂,楚问尽量没与怀中人有着任何其他的接触,他克制着抬头,避免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 但就算如此,脖颈处依然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间的热气,沉重,又带着隐忍的痛苦。 烈性药物不仅让人难受,严重的甚至会急火攻心,灼烧经脉。 指尖力道下意识收紧,有生以来第一次,暴`虐的念头缓缓生出来,仿佛一向隐匿在花丛中,蛰伏许久的毒蛇。 若是法喜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定会一寸一寸地折断那人的腿骨,拧碎那人的指节,让其感受到百倍的痛苦。 可是相比于面前人此刻所经历的来说,都远远不够。 “我送你回去休息。”楚问哑声说着。 他推开宿回渊的房门,把他平放在床榻上。 大概是被褥的绸缎颇为冰凉,让对方滚`烫的身体得到丝毫慰藉,宿回渊无意识地往绸缎深处移动了几寸。 楚问知道对方此刻状态堪忧,自己必须得留下,他也知道这种毒应有几种解法,自己理应帮忙。 但他不能。 仅仅是站在对方的身边,都成了一种莫大的煎熬。内心似乎已然决裂成两半,一半魇`足贪婪地想要靠近,另一半却无情地控诉着他此刻的无耻。 这是趁人之危。 他转身,去打了一盆冷水,用布帛沾湿了,敷在对方的额头上面。 这彻骨的凉意似乎让宿回渊舒服很多,他用手攥住那冰凉的布帛,然后胡乱向下去扯。 扯到自己的脖`颈处,由于掌心用力,便有布帛渗出的凉水从指尖滑出来,低垂到领口与胸`前。 楚问错开目光,落下床榻边的纱帘。 纱帘微透泛黄,映着朦胧月色,颇有分半遮半掩之感。 “你应该把衣服脱了,用沾凉水的布帛擦拭全身,这样更容易降温。”楚问终于开口。 宿回渊没听清,“啊?”了一声。 “我说。”楚问无奈叹道,“你自己把衣服脱了。” 宿回渊下意识就去扯自己的衣领,衣裳脱得囫囵而毫无章法,而解到腰带之时则彻底卡住了。 他一向喜欢把腰带系成十分漂亮的结,只是不容易解开,再加上他这一通乱扯,已经牢牢打成了死结,难以挣动分毫。 “楚问?”宿回渊试探性喊了一句,“解不开……” 楚问本是错开目光,浑身绷紧,听到这句话阖了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除了动手帮忙,他别无选择。 他转过身去,长指挑开纱帘,目光十分克制地集中在腰带那片方寸之地。盯着那腰带上复杂却好看的结,不由得乱了心神。 对方上衣尽`褪,他的目光无可避免地看到对方紧致的小`腹,有明显的纹路顺着腹`部向下延申至腰`间,细密的汗珠从对方腰`腹间渗出来,让他的手都不禁沾染了滑`腻。 本是很容易解开的绳结,他却解了许久。 绳结解开,他起身想退出去,却被身.下人一把紧紧攥住了手腕。 对方掌心尽湿,温度高到灼人。 他刹那间摒住了呼吸。 “师尊……”宿回渊剧烈呼吸着,问道,“这药如何解。” 楚问垂了眸子,强装镇定,“有三种。其一为用药,但须知其中成分,否则药性相克,反而会有反作用。其二为渡气,内力可平缓体内燥.热,但治标不治本。其三便是……” 便是那所有人都熟知的解法。 宿回渊像是认真思索了片刻,他额间鬓发被冷汗浸湿,一向冷厉的目光如今沾上薄雾,软得一塌糊涂。 宛如高高在上之人坠落欲谷之底。 “第二种……” 宿回渊竭力稳着自己的声线,即使作用颇微,颤`抖而破碎的音节从喉中吐出,牙关几乎都要咬碎。 “能帮我吗。” 铮然一声,仿佛意识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彻底断裂,一切克制压抑的情绪在此刻都被释放到极致。 楚问伸手揽过对方的颈,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对方灼.热气息就在眼前,他阖眼吻了上去。 这并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亲吻,起源只是渡气,因此并没有唇`舌相`交,有的只是单纯的索求,以及单纯的赠予。 源源不断的真气从楚问口中不断渡过去,真气清凉,对方的鼻息却滚烫灼人。 可即便是这最简单的唇`间相碰,都令他如痴如疯。 楚问无声收紧指尖,似是要将那人融进骨血里- 宿回渊第二天清醒之时,只觉头昏脑胀,周身似乎都在那药物的作用下有些难受,但又被渡来的灵力缓和了不少。 渡灵力…… 虽然模糊,但他依旧记起了昨夜的全部事情。 那时他实在难受得受不住,问楚问毒如何解,然后…… 然后楚问吻了他。 与在幻境中不同,这是真真切切的楚问,主动吻了过来。对方长眸轻阖,似乎不带任何旖旎的心思,仅仅是为了渡气。 倒也十分正常。 他无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楚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擦拭身体的水盆和布帛也已经被收走。 只是那把鬼王刀,被擦拭干净,摆放在了自己床头。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宿回渊开门走出去,只见房门口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群人,陈晓的尸体已经被盖上白布放置在木棺中,昨夜骇人的血迹如今还印在泥土中,令人毛骨悚然。 人群中主要是清晨上来祈福的村民,看到此情此景都被吓得不轻,不少僧人也闻声赶来,不断安抚着众人情绪。 “这又是怎么回事?”有人喊道,“怎么这么多血,还有人死了!” “死的这个应该是个僧人,我前些日子里来拜还见到过他。这都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连僧人的命都不放过。” “就是啊。” 人群后面一位年龄稍长的僧人合手走来,看到地面上的惨象,摇头长叹道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今早大家发现……法喜前辈没在寺庙中。”一个小和尚跑过来对高僧说道。 高僧转过头看了宿回渊一眼,随后缓缓走来,慢道:“这血案就发生在施主客房门口,敢问施主昨夜可曾听闻一些不寻常的声音,或者见到不寻常的现象。” “他身上有血!”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这人是谁,为何会住在寺庙里?” “不知道啊,怎么住进来第一天就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不断响起,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多了怀疑。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松山真人的居室中,他手持刀刃茫然立于一旁,还未等反应过来,各大门派的众人便已经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瞬间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在唾骂他,他甚至没任何机会开口,哪怕是对楚问。 意识堕于深海,殷红的鲜血从楚问胸口涌出,那便是十余年梦魇的开始。 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宿回渊。 他不再怕被怀疑、被猜忌,绝对的力量压制让他可以放肆行事,甚至可以来桃园寺光明正大地杀死法喜。 燕雀的厌恶与议论,又算得上什么。 “昨夜是法喜僧人杀了陈晓。”宿回渊淡声说,下颌点了点草丛中的一处,“那块有个带血的佛珠,你们大可自己去看。” 立刻有僧人走过去查看,但搜索了好久都没找到。 “哪来的佛珠,不会是他自己编的吧?” “法喜高僧那么慈厚,怎么可能杀人呢,说谎都不动脑子吗?” 宿回渊目光缓缓转向人群。 那些人并不知宿回渊身份,但目光投来的一瞬,他们却从头到脚都贯彻了刺骨寒意,灵魂战栗,来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内心。 霎时噤了声音。 高僧缓缓叹气道:“草丛中并无施主所说的佛珠,但倘若施主所言非虚,那法喜又到哪里去了呢?” “死遁跑了。”宿回渊冷冷道。 这回答着实过于敷衍,乍听上去没有任何可信度,高僧微皱了眉头,轻叹道:“施主可知佛门重地不可杀生,不可妄言,否则……” “否则如何?”宿回渊不羁地笑,“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气氛一瞬间变冷,谈话明显无法继续下去,不少僧人已经围在宿回渊四周,只要高僧一句话,他们便可瞬间冲上去。 宿回渊已经做好了不能善了的准备,右手微张,鬼王刀即将成型。 曾经的教训告诉他,面对一群没长什么脑子的人,辩解没有任何作用。 能说话的,只有手中的刀。 高僧紧绷的神色却忽然缓和些许,他的目光越过宿回渊落到远处,长舒一口气道:“楚剑尊来了。” 宿回渊一愣,掌心刀刃倏然缩回,回头看着来人。 楚问依旧是一身白衣,目光从他头顶扫到足尖,似有深意,但未发一言。 他的手中,捻着那颗带血的佛珠。 “正如他所言,昨夜法喜杀了陈晓,用的便是这颗佛珠,你们一看便知身份。” 他将佛珠递给身旁的僧人,僧人细细检查过,随后点头道:“确实是法喜大师之物。” 宿回渊也怔愣住,完全没想到楚问会如此说。 毕竟昨夜楚问是他与法喜动手之时方才赶到,而之前他与陈晓的对话,楚问并不知晓。 陈晓被法喜杀害一事,是他从陈晓口中问出,又自行推测了一部分。理论上不过算他的一家之言。 但他没想到,楚问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他说话。 “楚剑尊德高望重,贫僧自然信过,刚刚错怪施主了。”高僧向宿回渊这边微微颔首道。 “但贫僧尚且不知,法喜 是否当真死遁。” “是我动的手。”楚问淡声道。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高僧的目光瞬间一凛。 “昨夜我爱徒夜半窥见法喜杀死陈晓,法喜为了灭口对他动手,被我看到。”楚问轻声说,“本来能将他就地正法,但他自断经脉自毁修为遁逃,因此只砍下他一根手臂。” 楚问将尘霜剑递出:“大师可以查看手臂断处伤口与尘霜剑痕是否相同。” 楚问所说的乃是一部分事实,恰好将法喜给他下药的事情一概略过了。 “阿弥陀佛。”高僧摇头叹道,“是老衲管教不力,罪孽深重,幸亏楚剑尊出手相助,否则若是伤了这位小施主,又当如何是好。” “这位小施主住在寺庙以西,而楚剑尊住在以东。”有僧人开口,“敢为楚剑尊是如何将这里昨夜所发生之事知晓得如此详尽?” 此话问得便颇有深意了,楚问深更半夜前来,无论是何原因,都能被有心之人浮想联翩。 楚问洁身自好,向来看重这些虚名。 他又会如何回答。 “这有何怪。”只听楚问敛眸淡道。 “我昨夜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 第 29 章 第29章 周遭质疑声顿起, 但毕竟楚问剑尊之名令人闻之生畏,纵使大家心里猜忌,也没人说出一言。 楚问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向宿回渊, 淡声道:“走吧。” 对方的面孔映在晨光下,连鬓侧的发丝都被渡成了薄金。 那瞬间心中五味杂陈, 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本做好了兵戈相见的准备,但楚问并未允许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宁愿说出“我昨晚一直都在”的那种话, 也出于某种原因, 没未说出事实。 宿回渊跟在他身后, 轻声道:“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说。” 又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楚问轻叹道:“有何不可。” 宿回渊话音一顿:“他们会误会。” “本就师徒情深,有何误会。” 宿回渊噤了声。 “华山弟子今早送来急信,华前辈找我们有急事, 宁云志和他们先行折返, 我们即刻便启程。”楚问说,“正好将陈晓一事也告诉他,看看他可否有其他想法。” 两人离开桃园寺,未至午时便到了华山门派。宿回渊内力已经完全恢复, 与楚问一路御剑登上山顶。 华向奕依旧在堂中候着他们, 只是神色严峻, 眉头紧锁。 “前辈,陈晓一事或许您已经得知, 请节哀。”楚问颔首。 “宁云志已经与我详细说过了。”华向奕长叹一声,“没想到我门派弟子竟与那妖僧有着此种勾结且苟且之事, 真是师门不幸!” 华向奕在空地中不断踱步, 终于开口道:“上次你们来问我楚帜的事情,我将往事讲与你们听, 我觉得他的死定与神丹脱不开关系。自从楚帜死后,修真界良久再无人提及神丹,我还以为它终于要被世人淡忘……” 他长叹一声,继续道:“可如今,又有关于神丹下落的消息传来,不少门派都已经派人出发找寻,只恐此次又将带来大乱呐!” 楚问凛声问道:“那据前辈所听闻,目前神丹下落如何?” 华向奕眸子微眯,一字一顿道:“就在鬼主宿回渊的手中。” 宿回渊抬眸,盯紧了楚问表情。 却不想对方神色如常,甚至连些讶异的表情都不曾有。 “敢问楚前辈是如何得知此事?”楚问说。 “有恶鬼叛逃传出的消息,如今仙门百家都有所耳闻,此事千真万确。” 楚问沉吟片刻道:“先不说人间鬼谷界限森严,数十年并未听闻过恶鬼出逃的先例。就算真是如此,恶鬼的话又如何可信?” “这……”华向奕一时无可反驳,但继续说道,“可无论如何,既然有这种可能,修仙界自然应该前往探查,若是这神丹真落到了那杀人如麻食人饮血的鬼主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天下将永无安宁之日!” 宿回渊不禁一哂。 原来给他的评价还很高。 这一声极轻的笑意虽然声音很小,但并未刻意遮掩,便飘进了华向奕的耳中。 华向奕缓缓将目光转向宿回渊,瞳孔微缩道:“这位小公子无故发笑,可是有何高见?” “晚辈不敢。”宿回渊笑答,“只是前辈对于陈晓一事一向回避,如今将我们叫回来,却又告知神丹的下落。那楚前辈的意思,是让我师尊自己去鬼界把神丹抢回来咯。” “……”华向奕沉默片刻答,“并无此意,若是楚剑尊愿意领头讨伐鬼界,华山门派弟子可供你遣使。” 还挺有诚意,宿回渊想。 鬼界与修仙门派之间多年不起争端,并非代表相安无事,只是在等待成熟的时机。否则贸然动手,反倒落人口实。 他知道很多人做梦都想着将鬼界荡平,但一来没实力,二来没理由,无法说服众人。 而如今,神丹这个引子便是最好的时机。若是再由楚问带头,打着“替清衍宗剿灭逆党,匡扶正义”的名头,再诱人不过了,天下修士都会争相加入。 不过那样倒是正合他意。 他倒是想看看,表面上抱成一团的名门正派之间,为了所谓的神丹,究竟会厮杀抢夺到什么程度。 想想都很有趣。 不想楚问却摇了摇头,淡道:“前辈既然告知我此事,我定将前往查明,只是我只身一人前去便可,无需旁人相助。” “为何?”华向奕蹙眉问道,“我知道剑尊修为高强无边,但鬼界毕竟是阴险重邪之地,若是独身一人前去,未免过于危险。” “前辈既知鬼界阴险重邪,有去无回。”楚问淡淡抬眸看向华向奕,“那更该由我一人前去,否则华山弟子有命却无命返,在神丹一事确认之前,我并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华向奕眉头紧锁,来回踱步,却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来。 “不过晚辈对神丹一事并无任何兴趣,若是拿到神丹之后,定以内力将其震碎成齑粉,以免仙门百家再起争端,前辈意下如何?” “也好。”华向奕点头道,他走到楚问身前,长叹道,“后生可畏,你跟你师父确实很不一样。” 楚问并未回应。 几人走到华山下时正值晌午,宿回渊却发现楚问走的路并不通往山外,而是从来时的路径返回。 “师尊不打算去鬼界吗?”他问。 “不急,事已至此。若鬼主真拿到了神丹,为何不直接服下。”楚问淡声道,“只是在诱我们前去罢了。” “没准已经服下了呢。”宿回渊笑。 楚问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那便更不用急了。” 几句话下来宿回渊莫名心情甚好,不觉多问了几句:“听师尊的意思,倒是对自己独自前往鬼界极为放心?” 楚问思索片刻,像是在考虑如何作答:“也并非完全放心,只是赌他不会害我罢了。” “如何得知?” “十年前他刺我心口一剑,却刻意偏了几寸。”楚问目光逐渐下移,“若是他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 宿回渊一愣,目光下意识看向楚问胸口。 只有他自己知道,楚问那整洁的白色衣袍之下,胸口下三寸的位置,有一处长剑捅出的狰狞伤疤。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他轻声道。 “没错。”楚问说,“所以我不过也在赌而已。” 两个人其实都在赌,十年过去,楚问不知自己心中所想,而自己亦不知楚问对自己的情绪为何。 但若是楚问。 他看向对方清隽的侧脸,在心里默默想着—— 若是与我相赌,那你大概永不会输。 “但也不只是如此。”宿回渊想了想细数道:“要知道那里可有的是绝境中的恶鬼、专吃人肉的怪物,还有那鬼主……传说中是个食人饮血的怪物,最喜欢喝的便是人血。” 似乎如此开口,便能有一种罪恶得逞的快感。 他很想看看,楚问究竟有多厌恶他。 宿回渊试图从楚问的表情中捕捉片刻嫌恶,但却并未发觉。 楚问只是敛眸淡道:“那给他喝便是。” 仿佛是吃饭睡觉一样,多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这下轮到宿回渊整个人愣住了。 这是楚问该说的话吗? 他干笑几声,没再说话。 但楚问似乎并没放过他,对方侧过身来问:“你与陈晓交谈时,可还有其他信息?” “……好像是有一个。”宿回渊后知后觉道,“那包裹中的发丝并非法喜本人放置,而是由收到包裹的受害者传递下去。不过听法喜的意思,收到包裹的人不仅要传以恐吓,还要杀死下一个人……” 楚问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转头问道:“那天寺内与你交谈的姑娘,又是谁给她送的包裹?” “应该就是她身后的老妇人。” 两人沉默了片刻。 宿回渊迟钝道:“所以那姑娘现在有危险,是不是该去救一下。” 楚问注视着他,似是十分无奈地长叹了口气,“下次这种事情记得早点告诉我。” 宿回渊没想到这一点,他从不滥杀,但也对于大义救人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倒也并非生性冷漠,只是天下受苦受难之人无数,就算有心,又如何救得完。 不过楚问很喜欢,他不妨跟去看看。 几人所处位置本就里华山脚下的村庄不远,片刻后便到达,走过几条街巷,就见一群人围在一处门口,几乎堵死了来往的路,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 不难听清人群中熙熙攘攘的对话。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杀人了呢?” “我听说,是这姑娘也收到了‘那东西’,嘘……可别传出去。” “但据说是那老夫人想杀小姑娘,妹子不过是为了自保。” “我看没错。”有不少人附和,“妹子人好得很,前些日子还在帮我扫院子,反倒是那老妇人,自从丈夫死了之后就整天神神叨叨的,看着就不太正常……” 宿回渊与楚问穿过人群走到房门口,一靠近便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抬眼,只见那天与他相谈的姑娘左手持匕首,呆愣愣坐在门口,身披黑色裘皮大衣,整个人神情涣散,像是被吓得不清。 而就在她身后,那日老妇人的尸体横躺在地上,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割裂的脖颈中流出,流淌了满屋。 宿回渊蹙眉,第一眼只觉有些不对,却又一时难以言说。 与此同时,那姑娘抬眼,看见了他们。 大概是楚问看上去更加和善一些,姑娘泪眼朦胧地转过身来,向楚问颤声道:“公子信我,我真不是……” “是怎么回事?”楚问道。 “我今日正开门清扫庭院,却不想她忽然提着刀跑进来要杀我,我吓坏了……”姑娘一边哭一边说,“但是她第一下只是刺到了我的手臂,然后趁她晃神的时候刀被我抢了过来,我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真的只是为了自保。” 她缓缓站起身来,向人群颤声说道:“这里来的大家我都面熟,应知我一向胆小,连杀鸡都怕,怎么可能会去故意杀人!前些日子我与大娘都受到了带血的包裹,但她告诉我没关系,还带我去桃源庙祈福,但没想到……一切都是骗我的,她只是想要我的命!” “这也太过分了。”立刻有人义愤填膺道,“人家之前对她也不差,她丈夫死后还帮她操办了丧事,如今倒反过来要杀人家。依我看,定是因为那包裹中了什么邪,这才丧心病狂想要杀人。” 人群逐渐附和起来。 “姑娘你别怕,这段时间你先好好养伤,草药来我这拿,钱全免。”有人说道,“有什么事都来找我们,能帮上忙的肯定不会推辞。” “是啊是啊,这姑娘怪可怜的,肯定被吓坏了。” 女子泪水在眼中打转,感动道:“多谢大家,小女子无以为报。” 又转过身来对二人说:“也多谢两位公子出手帮忙。” 楚问微摇头道:“并没能帮上姑娘什么。” “可是你们特意回来救我。”女子逐渐止了哭声,将匕首扔在一旁的地上,“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今夜可留晚膳,小女子定丰厚招待。” “不必,而且姑娘现在手臂受伤,也多有不便。” 姑娘闻此,垂了眸子,将黑色裘衣又拉拢了几分。 宿回渊将对方细微动作悉数收于眼底,若无其事般问道:“只是这几日天气不冷,姑娘穿着这寒冬腊月的裘皮大衣,不觉得热吗?” 女子目光闪烁,敛眸道:“只因小女子手臂有伤,并不想吓到别人。” “疗伤一事不难,我们可以帮你。” “多谢公子,不必了。”女子几乎是立刻反驳道,“这点小事便不麻烦二位公子,况且受伤之处……也多有不便。” 话已至此,便也不好再问,况且人已经救下,无需有过多牵扯,两人便转身离开。 他们朝着熙熙攘攘的街巷走了几步,宿回渊的肚子忽然响了起来。 “我们现在去哪?”他问。 “神像。” 宿回渊想了想:“就是那个带领村民一起救火的女子像?你觉得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楚问点头。 宿回渊一时想不通,也懒得去想,干脆止住了脚步,懒洋洋道:“我饿了,走不动。” 却没想到,楚问竟当真停下步子,回头问他:“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宿回渊想了想笑道,“都想。” 宿回渊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恶劣,尤其是现在重重疑团尚未解开的情况下。 不过人活一天,总要吃饭的。 如今他十分好奇楚问对他容忍的底线在哪,甚至连渡气那种事情都能毫不犹豫地应许,因此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稍后便回。” 宿回渊点点头,靠坐在一旁的酒馆门口。 不一会,一个孩子走过来捏他的衣角,小声道:“大哥哥,我找不到爸爸,能送我回家吗。” 宿回渊第一念头是将他赶走,毕竟他并不喜欢小孩,也绝非善茬。 他低头看着还没有自己凳子高的小孩,轻笑道:“找我?不怕我把你吃了。” 那小孩明显吓得一愣,随后小声道:“我只是看大哥哥长得好看……” 还挺会说话。 “家住哪?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宿回渊难得跟他多说了几句。 “就在街的那一头,没有很远的,但爸爸说我自己回家不安全,我爸爸是木匠,主要……主要给死人刻墓碑。” 宿回渊想到了一个人,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随口一问:“他给一个叫陈晓的人刻过碑吗?” 没想到那小孩想了想道:“有的!爸爸还教我认识那上面的字,所以我记得。” “行。”宿回渊勉为其难站起了身,眉眼间依旧有尚未散去的戾气,“本公子今天就送你回去,但你要是敢骗我……” 小孩打了一个寒战,疯狂摇头。 楚问提着饭菜回来的时候,并没在之前的座位上见到人。 他手上的动作倏地顿住了,清淡的目光逐渐垂下。 一寸,一寸。 或有些许的落寞,但隐藏得极深,那神情依旧是极淡的,甚至算不上讶异。 停顿许久,他将饭菜放在桌面,然后坐在桌边的石凳上。 楚问气宇非凡,自从走进店里,掌柜便注意到了他。 只见他就那样沉默端坐着,背影仿佛一把坚.挺的长剑,甚至没有店小二敢去打扰他。 可能是在等人,掌柜心想。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等的人没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掌柜让小二送了些茶水过去,那人没动。 临冬,天色黑得早,小店马上就要打烊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连掌柜都觉得那人可能不会来了。 但他又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虽然与那人素不相识,但他总觉得等待对于那人来说似是已然寻常。 仿佛他一直都这样一般,坐在那里等一个人,等了许久。 宿回渊本打算送了他回家,问问有关陈晓的信息就回去。却没想到小孩记错了自己家地址,找了好几圈才找到。 回家之后又发现父亲没在家,便又一起等了一会。 这样一来便拖延了不少时间。 天色渐晚,这才开始往回走。 他并非没有想起过楚问,只是送人回家也不好半途而废,而且陈晓是探索法喜踪迹的关键,找上门一个绝好的机会,总不能不闻不问。 这么久过去,楚问大概早就吃过饭休息,或者继续赶路了。 以楚问的性子,大概是不会骂人的,最多罚他抄抄书,扫扫地,大不了去冰泉里面站上几天,倒是都无所谓。 但脑海里这么想着,脚步依旧是朝着之前分别的小店方向走去。 明知对方不可能等自己这么久,还是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 万一楚问还在呢。 下一瞬,他脚步骤停,目光一滞,连心跳都止了一刹—— 只见已然昏暗的天色下,在那个小店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浑身却被深红晚霞所着色,小店已经打烊,周遭寂静无比,他却仿佛能听见微风扶起对方衣摆的轻微摩挲声音。 下一瞬,只觉有冰凉之物落到面颊上,抬头,只见苍茫寰宇间倏然落雪。 是初雪,华山脚下的寒冬总要来得更早一些。 楚问一动不动,不知这样站了多久,青黑长发逐渐被雪花附着,却又即刻融化,散作零散的水。 他手中依旧提着晌午买来的饭菜,严丝合缝,并未打开。 宿回渊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人。 他快步跑过去,鞋履敲击地面发出闷响。 楚问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他。 他从那双眼中看不出什么神情。 心里反倒更加过不去,如果楚问过来质问他、打他、骂他,他甚至都会好受一点。 但偏偏是如此这般,毫无波澜,一如既往。 他跑到距离楚问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平复了呼吸,目光从对方落雪的发顶,逐步向下滑到对方手中提着的饭菜。 心下蓦地发紧。 “对不起,我送一个孩子回家,因为他家人认识陈晓,而且我问过了,陈晓之前就住在这条街上,小时候还有一个……”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骤然空净,只闻自己心中巨石高悬,随即轰然砸落,震得五脏六腑都挤压得酸涩。 因为楚问未说一言,却大步上前,将他紧紧融进了怀里。 宿回渊整个人僵硬愣住。 楚问指尖愈发收紧,呼吸由于剧烈的情绪有些轻微的不稳。 连他自己都不知突如其来的躁动是为何—— 那人忽然间消失,半句音信也没留。 或许是有些急事先离开,或许是突发情况回了清衍宗……这些他都有想过。 当然,也可能是那人忽然不告而别,再也没打算回来。 这种感觉在多年之前,他曾经历过一次,大概没人比他更懂得那种绝望。 毫无征兆,毫无缘由,半分消息也不愿透露给他。 他曾在清衍宗栽了一棵树等那人回来,直到春去秋来,枯荣十载,树苗逐渐长高,最后由于改修密道动了根基,被他一剑砍下来。 唯独没等到想等之人。 他终究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一个人留在身边。纵使他是天下人敬仰、无人敢违逆的剑尊。如此的地位注定他要以天下为重,要以修为飞升为先,要冷静理性。 连一点点的奢望都不能有。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他没什么感情。 他一向理智克制,可对一些事物的追求与占有却堪称偏执。 平心而论,他厌弃这样的自己,算不上道貌岸然,却时常违心。 但总有小部分时候,理智难以达成上风。 他能嗅间对方发丝之间的严寒气息,似乎还带着一丝细微的血腥,这种紧密的感觉让他魇足。 但越是如此,心中对自己的厌恶与不齿就要多几分。 冲动与理性疯狂碰撞,几乎要将心脏生生撕裂成两半。 宿回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全然不知道楚问为何忽然冲上来抱他。 是以为他被法喜杀死,所以在担心吗。 大概是的,否则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无声叹了口气,僵硬的手碰了碰对方的背。 “我没事,让师尊担心了。” 楚问身形微顿,随后缓缓起身,低头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逼得宿回渊也抬起头来,只觉对方浅眸灼.热得骇人。 “我不需要什么解释。”楚问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是抬手,长指按上了他脖颈上的银链。 每次楚问提起银链的时候,宿回渊都心下一紧。 他自知那银链可以完全根据楚问的意愿而改变形状,且坚固万分,若非施术者情愿,定然无法打开。 他知道这银链能做什么东西,虽然很多方面明知楚问不会实施,但仍心有余悸。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还是要在临走前多讨楚问开心,然后哄着对方把这项戒摘了。 不然将来回到鬼界之后,也终究是个祸害。 却不想对方指尖微凉,极轻的话音响在耳边,像是一阵灼.热的风。 “不要不辞而别,至少跟我打声招呼。”楚问道,“你知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总能把你找回来。” 对方声线轻得堪乎温柔,但手下动作则完全相反。 项戒缓缓紧缩,直至他呼吸不畅,脖颈被迫微扬起,白皙的皮肤处逐渐升起一圈浅浅的红晕。 心跳骤然加快。 一半是由于惶恐,毕竟自己早晚要离开。 另一半,则是因为对方近在咫尺的眼,幽深如海。 第 30 章 第30章 宿回渊错开目光, 只能说:“好。” 他在说谎的时候完全不避讳直视对方的眼睛,但楚问除外。 自己一切隐蔽晦暗的小心思在对方眼中,似乎都无所遁形。 万幸, 楚问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并未追究。他向后退了一步, 来自周身的压力瞬间消退了不少。 “已经凉了,我再去给你带一份。”楚问转头欲走。 宿回渊瞬间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连忙身手挡在对方身前, 情急之中手背相触, 只余指尖冰凉。 “不用不用,凉了也能吃。”没等楚问再次反驳,他二话没说连忙抢过食篮,坐在桌案上将其打开, 香气扑鼻而来。 虽然已然放凉, 但出乎意料地,都是他喜欢吃的口味。 他忽然觉得,就算两人今后注定无法相见,那每次吃饭的时候, 大概都会想起今天这场初雪。 楚问带了很多, 宿回渊根本吃不完, 但仍然一点没剩。 然后轻轻打了个嗝。 “……咳。”他立刻找补道,“我今天问到了陈晓家住何处,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天色不早,已近昏暗, 楚问看了眼余晖说道:“会不会太晚。” “又不是去他家。”宿回渊侧过头, 轻声道,“我们先去他的墓碑看看。” 村庄偏西北有着一片墓地, 那里背处山脉,偏僻凄凉,鲜有人烟。 开始的时候此处常有野兽经过,后来人们驱逐猛兽、开垦荒地,却种不出庄稼。请了大师说这里风水不好,最终便成了墓园。 大小墓碑错落,阴风凄凉,偶有猫头鹰立在月下鸣叫,令人毛骨悚然。 宿回渊示意楚问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那边树下的便是陈晓的墓碑。” 显然是新雕刻成的墓碑和木牌,尚未有被尸虫侵蚀的痕迹,墓碑成色很新,甚至连半点灰尘都不沾。 “据说今天刚刚下墓,他的家人将他的尸身带了回来。”宿回渊轻声道,“等等看,一会应该有人来。” 两人靠在一棵树后,夜风渐凉,四下无声。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宿回渊甚至泛起了困意,看向身旁楚问,只见对方长眸微垂,不见其中神色。 他想与对方搭话,但又实在不想继续讨论有关法喜和陈晓的事情,便说道:“上次从罡石村带回去的桂花酿还剩多少?” 楚问闻声从腰间掏出酒壶,轻晃了晃道:“还剩小半。” 宿回渊瞳孔睁大,“你竟还随身带着?” 此事着实奇怪得很,从不碰酒的楚问竟然随身带着酒壶,简直是闻所未闻。 若是被当年的他和楚为洵知道,或许每次楚为洵下山偷偷带酒回来后,他们都要强行把楚问拉过来才是。 如此想来,倒真是缺了不少乐趣。 楚问未言,只是将酒壶递了过来。 酒送到面前没有拒绝的道理,宿回渊仰头喝了一口,只觉得胃里火辣辣的,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正要喝第二口,楚问倏地将酒壶夺走,缓慢将瓶口盖紧,再放回腰间。 “虽然我并不介意将你背回去,但现在并不是喝醉的时候。”楚问轻道。 话语刚落,便听见墓地中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宿回渊骤然转过目光。 一个人缓缓向陈晓墓碑的方向走过去,最后在墓前定住,将手中的包裹轻放在地面上。 那人身着长衣,为避风雪,脸也被遮住了小半,并看不出其相貌,但从身形来看,像是一位老妪,或者是身材极其娇小的女子。 凛冽寒风中,依稀能听见女子破碎的抽泣。 “晓晓,这是你最爱吃的鸡汤和豆包,娘给你带过来了……天冷,你在下面记得穿好衣服……” 听她絮叨了一会,宿回渊拉起楚问的袖子,轻声道:“走。” 楚问猝不及防被拉了过去,两人身体霎时贴得很紧。 这边的响声惊动了老妪,她猛然回过头来,震惊看向两人:“你们……你们……” “您别担心,我们是陈晓的师兄弟。”宿回渊撒谎从不打腹稿,“白日里师尊不让我们下山,只能晚上偷偷来看看他,只是看到已经有人在,便未妄自上前。您……是他的母亲吗?” 由于天冷,宿回渊的眼角与鼻尖都泛起了薄红,乍看上去倒真像悲伤过度失魂落魄的模样。加上二人仪表不凡,看起来就像名门正派的弟子,因此老妪并未生疑。 大概是如此寒冬深夜下,有人同她一起悼念自己的亲人,便能自然而然生出熟络来。 “我是……”老妪看着陈晓的墓碑失神,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呼吸愈发加快,便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 “陈晓一向性子内敛,我还怕他在宗门里面没什么朋友,总被人欺负。” “陈晓在华山一直潜心钻研,也经常帮我们修习,很受师兄弟们喜欢。”宿回渊无意般提道,“难道他之前不是这样吗?” 老妪叹了口气点点头。 此时此刻,这二人大概是唯一能与她一同怀念陈晓的人,她想说很多话,想把陈晓的一生都详细地说出来。 仿佛如此,那人便能多活一阵子般。 “陈晓自小性子孤僻,没什么朋友,除了一个女孩,一开始我并未留意,可后来他们简直从小到晚都凑在一起。”老妪回忆道,“当时我便觉得此事不妥,虽然童言无忌,但是毕竟人家姑娘身,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整天居无定所,被人欺凌,倒是也很可怜。” 无父无母,居无定所,被人欺凌。 宿回渊总觉得自己不久前才听到过这些词语,用来形容另一个人的身世。 他们看上去毫不相干。 “那后来呢?”他问,“看上去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老妪摇了摇头:“后来那姑娘死了。” 她擦了擦眼泪:“但那是个好姑娘,是大家的英雄……当时神像庙中起火,火势一时控制不住,瓢泼大雨也扑不灭,眼看整个村子都要被烧焦了。但是多亏那姑娘带大家一起寻找灭火的法子,这才得以扑灭……可是那姑娘也在那场火灾中去世了。” 再后面的事情宿回渊不久前听过,村人觉得是神像被雷劈中起火危害村民,便废弃了旧神像,立了救火姑娘的金像祭拜,始终香火旺盛。 只是没有想到,这姑娘竟然就是陈晓的年少相识。 他转头看向楚问,只见对方清秀的长眉也微蹙起,两人显然想到了一起。 若说与此事没关,未免又太过于凑巧。 “不知那姑娘姓甚名何?”宿回渊问道。 “这……”老妪想了片刻,“这倒还真没人知道,无父无母的孤.儿或许本就没有名字。况且在修立神像之后,大家就以尊相称,从不叫名字。” “那她如今墓碑又在何处?” 老妪想了想,也说:“不知道。” 村民们口口相传、甚至建立神像的英雄,却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连墓碑都没有一个。 总感觉有些不对。 宿回渊又问:“那又是如何得知,这姑娘在救火中身亡了呢?” “还能是谁……”老妪叹了口气,“是晓晓看见的。那火邪乎得很,发现的时候,那姑娘已经被烧成近乎黑炭。可怜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竟然死得如此凄惨……晓晓看到之后,也是整天以泪洗面,好几个月都疯疯癫癫的。” 这话乍听起来没问题,但若深究起来,便不难得出:除了与姑娘极其交好的陈晓,并没有人认得她,自然也无法真正确定她身死的事情。 尸体已经被烧成黑炭,便更加无法辨认身份。 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死。 本是无人关注,无人在意的孤.儿,在众人眼中身死,但却仍然换了一种身份活了下来。 带领众人救火的英雄,如何能轻易葬身火海。 但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改头换面,多此一举呢。 宿回渊心中疑点颇多,只能之后与楚问细说。他跟老妪道了别,打算离开。 “谢谢你们。”老妪从地上起身,哭肿的眼终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跟你说完话之后,好多了。” 宿回渊身形微愣,随后也回以一个极淡的笑意。 老妪无需知道,他们来此的真正目的为何,也无需知道陈晓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如何的角色。 世事无常,本就不该牵扯过多的人。 “对了。”宿回渊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 他对老妪轻声笑道:“其实不用送吃的来,也不用让他在下面多穿衣服,毕竟死人吃不了活人的东西,且鬼界阴森,穿多少都会觉得冷。” 老妪张张嘴,没说话。 “但不妨多烧点纸钱,求神佛帮他渡魂魄,或许能早日投个好胎。” 两人转身走过一段路,楚问转过头来看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宿回渊也不知道,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时候莫名其妙。 “大概是天太冷了吧。”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所以听她说让陈晓做鬼之后多穿衣服,不由自主代入了一下。”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却并未再开口。 不约而同地,两人朝着那神女像的方向走过去。 夜幕低垂,高大的塑金像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女子眉眼低垂,神色间似是有些许漠然。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两人步子踏地的声响。 宿回渊紧盯着那神像,从发梢顶一直到脚尖,又重复几遭,最后停留在那微抬的手掌间。 神像一手提着包裹,另一只手半举在空中,似是有悲悯之意。 又是包裹。 宿回渊详查片刻,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总觉得神像奇怪的点在何处。 “若是神佛之像,并无准确实体,因此很多地方关于神像的建造细节之处都不尽相同,也离不开工匠的主观臆想。”宿回渊说,“但这个神像既然是以村落中女子为原型塑造出来的,应该是完全复刻才对。” 楚问点头:“正是,但比例不对。” 宿回渊再次抬头看向神像。 神像大概有两三个人一般高,无法以绝对的尺寸衡量,但整体来看,手和身高的比例似是微微失衡。 ——手指纤细,堪称脆弱;但身长极高,瘦弱窈窕。 简而言之,这姑娘的身高在女子中,倒是有些过于高挑了,或许是比很多男子都高上不少。 “会不会是工匠建造神像的时候,并未仔细按照比例考究?”宿回渊问。 “应该不会。”楚问摇头道,“村里人一向敬重她,神像自然也是精雕细琢。且陈晓对她了解甚深,定不会记错。” 就在宿回渊沉思之时,大门忽地被一阵迅猛的妖风震开,霎那间风沙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门外雾气迷蒙,阴月高悬,混沌万分。 天地昏黄,妖风却愈发猛烈,其中似乎是掺杂了厉鬼的哀鸣,尖锐凄凉。 在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中,依稀可见一个高大身影缓缓移动,只是步履笨重,移动速度极慢。 脚步声伴随着明显且瘆人的铁链声响起,咔哒,咔哒。 那高大身影从神像门前缓缓经过,靠近了才依稀看出身影相貌。 他身着破烂黑色长衫,苍白的足套着沉重锁链,那锁链并不常见,分明是囚禁重犯所用的脚铐,锁链中间夹有铁板,沉重异常,一般人很难带着它正常走路。 但眼前的人影,虽然步履缓慢,脚腕已经被脚铐摩擦得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深深白骨,但一步未停。 咔哒,咔哒。 宿回渊的视线从那人脚下逐渐上移,直到颈部,瞬间心下了然。 颈部显然已经被人砍断了,沉重的头半挂在颈上,用红线缝了起来,但显然缝的技术不佳,头颅便抬不起来,只能半垂半挂着。 看样子是某个战俘的亡魂。 宿回渊这才意识到,过了今夜便是阴七。阴七当夜冥邪躁动,鬼门大开,鬼界按理说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但并不排除看门的小鬼管辖不力,让鬼钻了空子。 先是前些日子的小鬼,又是如今的战俘,这只是他碰巧遇到,真正的漏网之鱼还指不定有多少。 看来他非要回去一趟不可。 那身影走到神像门口之时,忽然止步,随即半挂在颈上的头颅一寸寸向这边偏过来,骨节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这才看到,本应是眼睛的位置已然空洞一片,显得那张脸更为瘆人。 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身影微垂了垂头,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人死之后魂魄飘到三千幽冥之下,多少会改变一些相貌。大部分魂魄会化成那夜巡灯的小鬼类似的模样,没什么怨气,心智堪称懵懂,只要在鬼界待够了一定时间或者积满了功德,就能转世投胎成人形。 但怨恨深重、死因不明的厉鬼却不然。 他们的魂魄会化成死时的样子,大多死状惨烈,极其可怖,执念颇深,一旦逃逸到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若想将其收服并不是一件难事,所有鬼魂对鬼主都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臣服,断然不敢造次。 可难办之处在于,他总不可能在楚问面前再次拿出鬼王刀。 两人屏住呼吸,没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身影就是站在门口凝神听着,不肯走,也不肯进来。 时间在凝滞的气息中被无限拉长。 宿回渊缓慢移动,躲到楚问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师尊,我怕。” 这声音大概是被那厉鬼听见了,纵使他没有眼睛,但也不难看出他神情骤变。 下一瞬,他忽然抬步逃也似地,跑了。 锁链在地上摩擦的声音频率加快,逐渐变远。 宿回渊无辜转头看向楚问,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被师尊吓跑了。” “……” 纵然如此,两人还是在身影消失的瞬间追了上去,毕竟厉鬼出现在神像前不似偶然,从他目的地或许能得出些许线索。 由于脚铐的限制,厉鬼跑得很慢,最终停在了一条河边。 天寒,河水部分已然结冰。 有一人已然立在河边,身上穿着黑色裘衣,将整个人围得密不透风。 宿回渊瞳孔骤缩。 ——那件裘衣,与白日里杀了老妇人的年轻姑娘所穿完全一致。 年轻姑娘开口,语调却冰冷无情,对鬼影淡声道:“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了两个人。” 高大身影没吱声,躲进树林中,消失不见了。 “没想到你们还是来了,所以……你们知道我是谁了吗。”姑娘一寸寸转身,缓缓抬头,月色下凤眸含笑,却冷如蛇蝎。 只见那黑色的斗篷下,赫然是与法喜一模一样的脸! 纵然宿回渊在见到陈晓母亲和神像之后,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如今亲眼所见,仍有些许震惊。 带血的包裹、杀人的发丝、桃园寺中的高僧、救火的女子、陈晓儿时的玩伴,这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线索,终于缓缓明晰起来。 他们一开始便想错了,救火的女子本就是一个迷惑众人的幌子。 ——因为那并非是姑娘,而是男身女相的法喜。 早就听楚问讲过,法喜儿时流落街头,由于长相秀美、雌雄莫辨而饱受欺凌,这与从陈晓母亲口中听来的救火女子的故事未免过于相似。 因为那本就是一个人。 法喜本是男子,却由于长相声线柔和而被人误以为是女子,整天风餐露宿,街头流浪之人比比皆是,鲜少有人会关注他。 但他难以忍受如此的日子,便借火灾之由假死,假身份饱受众人敬仰,而真身则进了桃源寺做了和尚。 可他内心深处始终记恨着那些曾经欺凌他的人,日日想将其钻心蒯骨,便想了包裹害人的传闻,欺骗他们上山来祈福,再借此机会夺取修为,或是直接夺人性命。 陈晓自小与他同心,早生情愫,唯有他知晓法喜的真实身份,纵使对方身为男子,情愫却半分不减。帮助对方制造假死的景象,又义无反顾地离开华山到了桃源寺做僧人,只为与法喜朝夕相处。 却不想,法喜从未以真心待他。 而那日山上二人见过的姑娘大概已经丧了命,法喜易容后伪装成她的样子蒙骗众人,再伺机夜中逃走。 她穿深色裘衣、左手持刀的原因也就不难解释,因为楚问前日里砍下了他的右臂。 只是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宿回渊二人。 “看来还是被你们找到了。”法喜轻叹道,“不过细细想来,我又有何错,他们曾经欺侮我之时,又可曾想过来日下场。”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面色已然十分惨白,右臂被斩断的伤口惨烈,有一滴滴鲜血顺着黑色大衣垂到地面上,河边的冰面都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还真有人为自己滥杀找理由。”宿回渊嗤道。 “并非滥杀。”法喜摇了摇头,“只是报应不爽。” 楚问尘霜剑出鞘,映着森寒月光,阵阵嗡鸣。 宿回渊意识到,楚问没打算和法喜说任何废话。 只想要他死。 “我是定然活不成了,但是……也不想让你们好过。”法喜轻声说着,眼神露出恶毒又决绝的光。他掏出腰间匕首,下一瞬,竟是直直插在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瞬间喷薄而出,但法喜的目光却亮到灼人,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咧开一个得逞的笑意。 “以我之魂……”他艰难地说,每吐一个字都有大口鲜血从嘴角流出。 心口的鲜血随着他的话音,逐渐在地面上形成一个诡异的阵图来。 宿回渊身形一滞。 这是不能再邪的禁术,施术者以祭祀自己的魂魄、神魂俱灭为代价,封成一个血棺。 他没想到法喜竟疯狂至此。 数百年的修为终究不做虚,刹那间天地血红,阴月垂血。 宿回渊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缩紧。 圆月已缺,阴七已至,他已经感受到自己体内经脉略微的燥.热感觉,内力已经消散了小半。 但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开始经脉寸断,痛不欲生。 不能再拖下去了。 转瞬间,邪术已成,楚问的剑也已然劈上法喜身顶。 法喜整具身体从头到脚,被尘霜剑齐齐劈砍成两半,鲜血喷发。法喜脸上诡异的笑意尚未消失,头颅便分裂倒了下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地面上法喜的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交错缠绕,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半空中凝结成一口血棺。 随即,巨大的引力从血棺中展开,巨石、连根拔起的树木、甚至河水,通通被吸向血棺之内。 但那血棺仿佛无底洞一般。 宿回渊并无内力稳住重心,也被吸入了血棺之中。 而就在那刹那,血棺巨大的吸力倏然停止了,棺口缓缓闭合,天地瞬间归于平静。 血棺从半空中坠落到地上,滚了几圈,翻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楚问一向平静的瞳孔骤然皲裂开来,他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跳入了河水当中。 宿回渊其实水性很差,坠入的瞬间呛了好几口水,冰水刺骨,将四肢百骸都浸得麻木。 他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倏然下坠,转瞬间已然到了血棺身前。 两人之间隔着浅浅的血棺纹理对视,近在咫尺。 楚问双手扶起血棺的边缘,试着用力向上提,但是装满了巨石树木的血棺仿佛有千斤重,直到他手心间渗出丝丝血迹来,血棺也没能向上分毫。 宿回渊缓缓抬手,将自己的手搭在血棺边缘、楚问手握的位置上。 手心相对,有十指相扣的错觉,隔着一层薄薄血棺,他似是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体温。 他缓缓摇了摇头。 “你是想跟我殉情吗?” 他开玩笑般说道,只是水下着实难以吐字,只说了一个字便又呛了一大口水。 楚问自然是什么也没听到。 他还在试图将血棺抬起或是震碎,手掌上的伤口愈来愈深,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那人深沉的眼眸中,似乎也掺杂了那般猩红的血色。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纵使是楚问,也无法在水下耽搁太久,尤其是内力大量消耗的情况下。 宿回渊再次缓缓摇头,用口型无声道:回去吧。 楚问微红的目光顿住,身形一滞。 若是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对方的牙关紧缩,微微颤抖。 “闭嘴。”他怒道。 肺部连带着胸腔,传来几乎灭顶的酸涩感,连喉咙都哽至语塞。 前日里,他分明答应了楚问,不会不辞而别。 他本无意失约,但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都不想……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下一瞬,掌中骤然发力,他用尽全部的内力震开水波,石壁震裂,逆流而上,强烈的水势拖着楚问的身体迅速上移。 但与之相对地,血棺也飞速下坠。 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变远,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对方白色的衣角。 血棺下沉,带着意识恍惚的人,一同坠入幽深的河底。 30-40 第 31 章 第31章 楚问和宁云志一同回到清衍宗, 小弟子将他们引到议事殿门口,微鞠躬道:“楚剑尊,长老在里面等你。” 楚问推开门, 淡淡茶香扑鼻而来。 “你回来了。”长老为他沏了一壶茶道,“一路上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你们了, 这段时间若无其他事情,便好好在宗门内多歇一歇。” 长老又看了看楚问身后, 问道:“跟你一同下山的那个小弟子呢, 怎么不见他人?” 楚问沉默片刻, 眸子被眉骨的浅密阴影遮住,不见神色。 良久,他轻声答道:“走了。” 是一个极其模棱两可的回答。 “走了?”长老蹙眉问,“走了是什么意思, 是离开清衍宗还是……” 楚问并未回应这句话。 “此行下山有关师尊尸身一事有些发现。”楚问开口, 简单将法喜的事情将给长老听,同时也说明了自己对于楚帜尸身的发现与猜测。 长老凛了目光,严声道:“所以你是说,松山真人身上有两处伤口, 一处在脖颈背后, 为针状, 衣领上还蹭有药粉;另一处在心口,正是宿回渊当初刺的那一刀。” 长老提到宿回渊名字的那一刻, 楚问呼吸微滞。 大概是那人的名字太久没有听闻,以至于这三个字恍若隔世。 长老叹气道:“我知道你跟宿回渊自小关系很好, 他杀死你师尊的事情你一直保有怀疑, 也一直在找寻当年的线索。虽然你从未多说,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又怎会不懂你的心思……” 长老轻抿了口茶,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松山真人胸口的那把剑都是宿回渊插.进去的,这是所有人都看见、百口莫辩的事实。且他现在身居鬼主,作恶多端,与清衍宗势不两立,你如今若是为他重翻松山真人之事,你可知要面对多少的质疑和压力。” “我知道。”楚问答道。 声音很轻,但却毫不犹豫。那双淡色的长眸垂着,盯着手中的白玉茶盏。 看着那双眼睛,长老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宿回渊刚到清衍宗,体内阴毒邪煞无比,松山真人与华山医修掌门华向奕用了无数灵丹妙药都没能治其分毫。 当时门派中反对意见极其强烈,很多人都想要将宿回渊送回山下。 一来,成百上千年在严苛环境下长成的药草极为珍贵罕见,若是仅仅用来吊着性命,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二来,宿回渊并非清衍宗门内弟子,宗门并没有为其医治的义务,若最终病死在宗门内,反而会引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所有人都不同意宿回渊继续留在清衍宗之时,年少的楚问推开议事堂大门,吱呀一声,漫天风雪随着一身白衣贯入。 楚问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跪在大殿中,身姿挺拔如剑。 “晚辈斗胆请师父师叔收他入清衍宗门下,我愿教其剑术,为其调药,若是今后他身死抑或叛逃,责任全由我一人承担。” 楚问缓缓抬头,眸子轻垂,定在地面一角。棱角分明的下颌由于轻微的紧张而微抬,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白衣之上,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 那时少年尚且年轻稚嫩,但那眼神却坚毅如刀,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做自己所愿之事。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过艰难褴褛,终成坦途。 眼前,楚问的目光逐渐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毅然决然,毫无转圜的余地。 “当年,你说若是他叛逃清衍宗,你会承担全部的责任。十年前,宿回渊杀死松山真人身居鬼主之后,本来没人怪罪于你,但你偏不吃不喝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居室里一年。” 长老压了声音道,“那可是整整一年,你尚未成仙辟谷,纵使是境界大成的修士,辟谷三月已是经脉灼烧、痛苦难耐……你知不知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就打算自己死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你堂堂剑尊,如此又是什么道理。”长老气息加快,气道,“可你如今竟然还要帮他,他如今手中沾满了血,清衍宗已经不可能容下他了!” 楚问握住茶盏的指尖微紧,并未反驳长老的话。 他错开目光,沉声道:“我探查此事并非为了任何人,只是不想让有罪之人无惩,让无辜之人蒙冤。” 两人正僵持,大门忽地被打开,楚为洵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用手帕捂着嘴缓缓走入。 长老目光转向他,责怪道:“都说多少遍了,下雪天寒,不要出门,你这肺病如何承受得住?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楚为洵屏退了侍女,苍白的脸上却泛出笑意:“我的病不要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死不了的。” 他目光在楚问与长老之间梭巡几回,一向精明,很快便猜出了个大概。 “老远就听见议事堂传来吵闹声音,我还想是怎么了,特意过来看看,原来是大师兄回来了。” 楚为洵用手轻轻拂去楚问身上雪化水迹,笑道:“这一路上有何见解,不妨讲与我听听。” “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长老长叹口气,对楚问道,“刚刚说道松山真人脖颈后衣领处的药粉,可有探查到是何物?” 楚为洵的瞳孔瞬间放大,搭在楚问肩头的手一紧,问道:“我爹……他的尸体上有药粉?” “本想等事情尘埃落定再告诉你。”长老叹道,“但你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听,你有这个权力。” 楚为洵睫毛轻颤,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清衍宗对于药粉一类并不熟悉,因此此行去华山医修见了华向奕前辈,特意请他帮忙看过药粉。”楚问沉声道,“楚前辈说此药粉为西域毒花所晒干磨成,药性猛烈,可致人昏迷,若半个时辰尚未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长老眸色一凛,楚为洵剧烈咳嗽,直至手帕上泛出血色,他颤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年想杀我爹的,不止一个人?” “正是。”楚问点头,“但事情过去太久,虽然药粉极为罕见,也很难从其来源判断此人身份。” “如今松山真人一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甚至有不少传言说他因为神丹被杀。”长老蹙眉道,“此事对清衍宗名声着实不利。” “我也有所耳闻。”楚为洵轻叹口气,气若游丝道,“我还同时听说,那神丹,现在在鬼主宿回渊的手里。” “我会亲自去确认。”楚问道。 “恐怕不妥……”长老犹豫道。 楚问自然知道长老心中所想,他觉得自己与宿回渊关系匪浅,由自己出面,怕有失公道。 “师叔无需担心。”楚问淡声道,“弟子并非徇私之人,若是他当真与此事有关,我定不会庇护于他。”- 幽冥之地,鬼火阴寒,鬼门关紧紧闭合,厉鬼手持长刀立于门侧,神情可怖。 有一小鬼偷偷摸摸来到门侧,已然趋于白骨的脸上露出一个哭一般的笑意:“两位大人行行好,放我出去一会,我明日三更前肯定回来。” 厉鬼斜了他一眼,手中长刀挡在那小鬼面前,冷声道:“滚。” “哎别这样别这样。”小鬼一边赔笑,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沓厚厚的纸钱。 那厉鬼看见那叠黄纸,无声咽了咽口水。 那厉鬼收了钱,将长刀拿开,按了下手边一处机关,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鬼门缓缓打开。那鬼门为无数头骨所制成,邪念颇重,镇压万千亡灵。 鬼门外面的气息透进来,刹那间所有鬼魂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魇足地望着门外。 走出那扇门,便是人间。 “这不好吧,万一被鬼主知道了……”另一个守门的厉鬼用手无声抹了抹脖子。 “都放出去这么多了,还差这一个?再说鬼主这次都不知道走了多久,说回就回哪有这么碰巧。咱们本就是厉鬼,还怕什么死?” 小鬼又掏出一叠纸钱,塞进另一个厉鬼的腰包里。 另外一鬼被说服,也不再阻拦。 那小鬼嬉笑着走出了门,但就在他身体越过鬼门的一瞬间,骤变陡生。 只见他周身忽然变得透明,以至于能看到内力的骨骼、内脏和肌肉。而如今,他的内脏与骨骼正在肉眼可见速度迅速收缩,内脏被挤破,鲜血喷涌而出。 所有鬼看见这副景象都瞬间惊呆了,他们身体僵住,甚至能听见骨骼被一寸寸挤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小鬼凄厉的惨叫声尖锐刺耳,整个身体如水一般坍塌。 下一瞬,他的周身升起烈火,将整个身体烧成了灰烬,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所有鬼都呆若木鸡,没有人敢发出半分声音。 他们曾以为自己已然身死、身处鬼界,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他们惧怕的东西。 但如今,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原来这世界上还有那样残忍、那样痛苦的死法。 还有更为深重的地狱。 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鬼门之外,只见那幽深渺远的黑暗深处,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黑衣,几乎要湮没在这无穷的黑夜中,衣角随风而起,遮住那截苍白的腕。 他凤眸淡然,长眉微挑,嘴角轻抬,似是有几分戏谑。 面孔半明半暗,裹挟着幽冥深处的寒意,仿佛比这万千戾气加起来还要邪上几分。 “鬼……鬼主!”不知有人先惊呼。 宛如一阵冰潮漫过,便是后知后觉的刺骨冷意。 鬼主性情无常,手段残暴,无人不惧那冥煞之气炼成的鬼王刀。 众鬼倏然安静如鸡,那小鬼凄惨的死相尤在眼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战栗占据了全部的神智。 所有鬼都跪附在地面上,浑身抖成筛糠。 宿回渊却仿佛对此闻所未闻,他缓步走进来,踩在湿冷的地面上,发出明显的响声。 看门的两个厉鬼几乎被吓到神志不清,浑身抖到发软,深深低下头,冷汗直流。 只听那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那脚步声在面前倏然止住了,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做得不错。” 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厉鬼感激涕零地想要抬头谢恩,却发现自己的头忽然不听自己使唤了。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头似乎是滚到了地上,周遭尖叫声响起,意识迅速模糊。 宿回渊脸上依旧挂着极淡的笑意,用衣角漫不经心地擦了擦纤长秀白的手指。 厉鬼的头被他随意踢到一边,仿佛那只是什么不重要的玩意。 “这么懈怠可不行。”宿回渊懒声轻道,“有贵客要来。” 众鬼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贵客”,忽然有一只小鬼从门外跑进来,慌张道:“鬼主不好了,外面有人来闹事,还带了许多人。” “谁?”宿回渊问。 “他不说。”小鬼瑟瑟发抖道,“是一个身着白衣服的人,手中提着一把长剑。” “哦。”宿回渊了然道,“那便是贵客了,自然要好生招待才是。” 人间鬼界的交界之处在幽冥河边,河面之上为繁华人间,河面之下为阴冷黄泉。 宿回渊顺着长阶缓缓走上去,直到天光乍现,他看清眼前的人。 楚问手中提着尘霜剑,面沉如水。 他身后跟着十余个清衍宗和华山派的弟子,宁云志也在其中。 这是十年以来,他第一次以真实面目与楚问相见,却没想到是在这等场景之下。 幽冥河水倒映出他的面孔。 易容后的脸已然能称作俊秀,但原本的长相堪称惊为天人。 肤色苍白似雪,凤眸勾人,宛如棋子一般黑白分明,浓墨重彩。长眉微垂,宛如远山青黛,为整张脸减弱了几分邪气,却增添了些许隽秀。 眼尾泪痣点缀,唇角天生向上微扬,似是常带着笑意。 本是一张惊艳又多情的面孔。 “我倒是谁,原来是师兄来了。”宿回渊漫不经心笑道,“既然不远万里来看我,又何必带着这么多‘礼物’呢?” 他右手微抬。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暗器忽然从周遭窜出,众弟子全然没防备,还没等叫出声音,便被暗器击中,倒下一片。 只剩楚问一个人,那些暗器像是长了眼睛,刻意避开了他。 “你……”楚问愠道。 “师兄别担心,暗器上没毒,只是让他们多睡一会。”他笑,“若非如此,如何能有与师兄单独叙旧的机会呢。” 他走上前,像曾经那样去拉楚问的手:“既然来了,我便带你四处逛逛,这里好玩得很,可不像清衍宗那般无聊。” 他以为楚问会挣开,但对方并没有。 可宿回渊依旧能感受到对方那极其浓重的怒气,倒是显得毫无来由。 他转了个弯,带着楚问来到鬼市,这大概是鬼界最为热闹的地方,众鬼在此聚众、交易、寻欢。 好巧不巧,迎面走来一对身着红色吉服的鬼魂。 “真是运气好。”宿回渊转头对楚问笑道,“师兄或许不知,鬼界也有红白之事,只是并不常见。” 鬼界的喜事与人间的不尽相同,若是两鬼想要成亲,需要在鬼市门口买两条血线编织成的红绳,分别戴在两人的手腕上,便算作结为夫妻。 血绳对于鬼魂有着奇异的约束作用,一旦戴上便再也无法取下。若结亲后一方变心,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也正因这种种约束,鬼界很少有结亲之人。鬼界虽有厉鬼,但大多数还是想安稳转世的老实人,谁也不想拿自己的魂魄开玩笑。 这对新鬼显然将众鬼的气氛充分调起,所有鬼都跑到鬼市上观望,熙熙攘攘地起哄,还有不少鬼吹起了唢呐,难听得如泣如诉。 他们拿起自己卖的符文、兽肉、珠宝,通通朝着那对新鬼的方向扔过去。 新娘鬼的脸惨白,但面颊处化了极浓的胭脂,嘴角有止不住的笑意,乍看上去,真的像是个大喜之日害羞喜悦的小姑娘。 “师兄怎么一直不说话,不开心?”宿回渊明知故问道,“走,我送你个东西。” 他带着楚问来到鬼市门口的小摊处,摊主是个老太鬼,头颅顶露个窟窿,但被各种假花堵住了。 她面前摆着一张兽骨制成的桌案,上面摆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血绳。 老太鬼惊喜道:“鬼主怎么来我这里……” “拿两个。”宿回渊道。 老太鬼过于激动,以至于忽略了“鬼主要成亲”这件令人惊恐的事实。她赶忙从桌案上挑出两个编制得最好看的血绳,装进两个小口袋里递给宿回渊。 “不要钱不要钱!”她说道,“鬼主还想要什么,随便拿。” 宿回渊接过血绳,还是塞了几张黄纸过去。 楚问的目光终于转过来,落到他手上。 那是两个黑色的蛇皮袋子,里面的手链似是红线编织,只是那红线形制有些奇怪,颜色也似乎要更殷红一些。 宿回渊取出一条红线,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皓月般的腕口搭上血红的细线,蓦地生出几分动人心魂之感。 然后,他直接把另一份蛇皮袋塞到了楚问手里。 因为知道对方定不会戴这些奇怪的玩意,楚问能接过去就已经是给足了他面子。 楚问手中接过蛇皮袋,垂眸看了片刻,随即将它塞进自己的衣袖当中。 宿回渊有些讶异,觉得楚问这些年当真是变了不少。 对新弟子宽容也就算了,竟然对自己还这么的克制。 两人刚刚没打起来,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楚问本是为了神丹一事而来,但既然对方一刻不开口,他便装傻下去。 纵使是极其短暂且虚幻的交好,也令他心情甚佳。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宿回渊拉着楚问的袖口,向着街巷深处走去。 虽然此处偏远,但鬼却一点也不比刚才那地方少。 眼前是一栋高大气派的酒楼,整整有四层,檐顶皆为纯金打造,墙壁镶嵌了数不尽的珠宝,在黑夜中映得发亮。 有性`感妖`娆的男女鬼半倚在门口,扯下肩`头的衣物,眼神传波。 鬼们喝得醉醺醺地进去,再满脸魇足地出来。 很显然,这并不是单纯的酒楼。 宿回渊能明显感受到楚问手中一紧。 他侧过身,微微踮起脚,在楚问耳边轻声笑道:“我们不从正门进去,没人会知道。” 下一瞬,宿回渊腾身而起,拉着楚问的衣袖,直接从四楼的一间屋子破窗飞入。 屋子里本是点燃着香烛,但是两人进来的动静过大,带起的风将烛火熄灭,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刚刚耳边那些喧嚣吵闹和不堪的声音瞬间消失殆尽,四层的房间无比安静,半点声响都没有。 只有室内的陈设,让人能清晰意识到这里的用途。 床褥比寻常的要大上一圈,光滑缎面上绘制着龙凤交`叠的图案,床边层层纱帘欲盖弥彰,枕边还有巴掌大的小盒,里面盛放着滑腻的药。 桌案上放置着大大小小红烛熏香,不同形状的熏香都有着不同的气味和功效。 楚问冷声道:“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宿回渊忽然觉得很好笑,陈设明显得呼之欲出,楚问竟然还在问他这里做什么。 两人曾经什么没做过?如今倒是洁身自好,撇得一干二净。 宿回渊凤眸微弯,眸中眼神灼人,恶趣味陡生,笑道:“当然是做一些喜欢做的事,师兄既然收了我的血绳,不会这点要求都不满足我吧。” 楚问果然一愣。 宿回渊觉得此事好笑极了,“这血绳是鬼界的定情之物,若是对方一旦收下,就说明两人结为伴侣……你并不识得此物,但又随意接来,究竟是师兄对我过于放心,还是我过于放肆了呢。” 他止不住笑,只觉得荒谬、嘲讽、又可笑。 楚问的脸终于一寸寸冷了下来。 “很好笑吗?”他一字一顿道。 楚问手中紧紧攥着血绳,力度之大简直要将其彻底捏碎。 宿回渊却毫不在意一般,缓缓走到楚问身前,两人身体已经微贴,步子却还在继续。 楚问忍无可忍,向后退了几步。 可他退一步,宿回渊偏要跟上一步,直到楚问的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还有更好笑的呢……”宿回渊在对方耳边低语。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然走到了那较宽的床褥边,宿回渊手臂一用力,将人推倒在床榻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楚问的脸,轻声道:“看来师兄对我还是过于放心,那我反倒愧疚起来了。师兄有所不知,鬼市上弥漫着无色药粉,鬼闻了无事,但若是人闻久了,便会四肢无力,头脑发晕。” 楚问的眸子极深,极冷,包含着许多他分辨不出的情绪,唯独与欲`火丝毫不沾边。 “别那样看着我。”宿回渊委屈道,“本来是以防各门派的修士来我这里闹事,没想到是你最先来了,我也没办法。” 楚问的眸子理智又冷清,他不喜欢。 他想让那眸子里,悉数染上自己的体温。 “那么现在……”他缓缓俯下.身去,直到他能嗅到那淡淡的清雪香。 “我要把你的衣服褪`下来,像我们曾经那样……” 第 32 章 第32章 宿回渊垂眸看着床榻上的人, 对方身姿卓然,衣袍纤尘不染,但床褥却艳丽且凌`乱, 交杂在一起竟有种荒谬悖`德之感。 他转过身,点燃了一支红烛, 暖红色烛光瞬间充盈室内,有微风从破碎的窗棂间贯入, 吹得烛火明灭。 宿回渊一步步向楚问的方向走过去, 从上而下探手, 轻按上对方的颈`部。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鬼市中药粉的作用,那一向微凉的皮肤似乎比往日要更加灼`热几分。 楚问从不是趁人之危的性子,但只可惜宿回渊并非像对方那般克己复礼。 这本是强人所难之事。 宿回渊所作出最大的克制,便是错开目光, 未去看楚问的眼。 他害怕那双眼中会流露出那般嫌恶、憎恨、甚至勉强的表情。 双指轻捻, 青蓝色腰`带从白色衣袍上滑落,如流水一般。衣衫微垮,棱角分明的锁`骨在微松的衣领下若隐若现。 红帐暖香,理智通通被抛至九霄云外, 鼻尖萦绕着无可忽视的清冷香气, 却让他深陷沉沦。 他想让那冷香焚欲, 想让那淡眸幽深。如今他一无所有,只能用这等廉价的法子将人再次拥进身体里。 他微微俯下.身去, 轻吻了楚问的额头,手指已然转移到对方衣前, 仅需轻轻一挑, 对方长衣便会松散滑落下来,宛如深海溺向荒原。 但垂头的一瞬间, 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已然喑哑。 “你以为,我真的会中鬼市的毒香吗……” 宿回渊全身霎时紧绷,瞬间反应过来楚问话中之意,立刻意欲起身,却为时已晚。 楚问单手按住他的肩侧,随即反手用力,将他面朝下按在了枕间。 转瞬间,两人完全调换了位置,宿回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竭力扭头,却依然看不见对方的面孔。 气氛瞬时降到冰点。 “之前在清衍宗,是我亲自带你学的经法伦理,如今你身居鬼界已久,大概已然习惯纵欲奢靡,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如今你既是在我面前造次,我便不妨再教你一遍。” 楚问蕴着怒气的声线响在耳边,呼出的热气擦过颈侧。 可宿回渊上身被对方牢牢按住,无法动身,十年过去,楚问力气竟又大了不少,他在这场战役中毫无主动权。 “你先……听我说……唔。”宿回渊试图让对方先冷静下来,但却明显做不到。 楚问的情绪已然在迸发的边缘,他伸手将宿回渊的头转了个角度,满口话语全部闷在了枕间。 轻微的窒息感缓缓蔓延上来,宿回渊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情绪,他先噤了声音,试图让楚问冷静下来。 但下一瞬,他整个身体瞬间僵住了。他察觉到微凉的指从他腰`间探进去,随后下移。 楚问咬牙低声道:“是谁教你如此自轻自贱,不知廉耻。” 感受到对方的动作,宿回渊浑身剧烈挣动起来,嘴里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但楚问的手掌力气仿佛有千斤重,牢牢按着他的肩,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按进枕里。 他忽然感觉自己仿佛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却毫无还手之力。 “你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楚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跟我解释。” “是……神丹。”宿回渊紧咬着牙关,试图将字音放得短促而简单,连续说出一整句话对他来说,都变得骤然困难。呼吸逐渐沉重,薄汗缓缓从额间浮起。 “现在……确实在我这里。” “你知道骗我的后果是什么。” 宿回渊吐出几口热气,轻道:“我何时骗过你。” “你怎么敢。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盯着神丹,你拿得神丹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楚问手中动作随着情绪而加快,甚至算不上轻缓,凛声道,“到时你又如何自保。” “那便给你……” 战`栗夹杂着痛苦,宿回渊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此刻迫切需要一些别的话题来转移些注意力,便断断续续问道:“你为何……自己来,还有谁。” “你是说还有谁知晓此事,还是还有谁跟了过来?”楚问手中未停,见对方并未回答,便继续道,“师叔、楚为洵、华山掌门华向奕……还有我新收的小徒弟。” 每说一个名字,他手中便收紧几分,说到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指尖力气骤然增大,将对方生生卡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宿回渊肩线紧绷,他并不想发出声音,便将脸用力埋下,修长而苍白的指扣紧身侧的绸缎,将其变成一个个好看的形状,仿佛一朵朵沾着露水、瓣瓣分明的花。 楚问着实过于了解他,从内到外。 他能将自己变成任何他想要的形状。 “楚问……你无耻。”他咬牙道。 只是那声音夹杂着湿漉的水汽,威慑力大打折扣。 楚问停下,指尖极其轻微、若有似无地打转:“不是我带你来这里,不是我点的鬼香,亦不是我先宽衣解带,何来无耻。” 宿回渊并未回应,手中却更加用力,他如今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他体内生出一颗蓬勃旺盛的种子,却在即将破土而出的一刻被人紧压在地底,这种临界感带给他灭顶的压抑。 “楚问……”闷在枕下的声音微弱游丝,带着些极致的矛盾与隐忍的祈求。 “换一个。”他听见对方说。 有另一个称呼缓缓浮出脑海,只是那过于久远,几乎要被淡忘去。 “……师兄。” 仅仅是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便有无数的记忆纷纷涌来,他察觉到对方的身体骤然一僵。 楚问垂眸注视着他神色,按在对方肩部的掌心已然湿润。 良久,他终于施舍般地松手。 再没了来自地面的压迫,种子破土而出,空中淋下瓢泼大雨,将周遭的地面沾得泥泞湿润。他的体内仿佛蜿蜒了一整条河流。 空气变得粘稠,连窗外散入的冷风都无法稀释。 意识逐渐回笼,来自后肩处的压力也随之消失。他缓缓转过身来躺靠在床榻上,眉睫间尚有氤氲水汽。 下唇位置不知何时被咬破,有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散进口腔中,血珠逐渐在唇中凝集,似朱砂一点。 他没去看楚问的表情,也不想跟对方说话,只是瘫着喘气。 自以为能掌控全局,却反而被彻底制约,这大概是鬼主生涯中最丢人的一节。 “……我去给你倒盏水。”楚问站起身,声线比以往都要更沉更哑。 “这里的水也都不是什么正经水……”宿回渊无奈道,他右手长指微勾,便有一只灰鸟从窗中飞进来,落到他指尖,歪着头,似是能听懂人话。 “去跟秦娘要点水过来。”他轻声道。 灰鸽做鬼界传音用,灵性很强,一般用于紧急情况下的通报。 它大概也是鸽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简单”的要求,一时愣了愣,眨眨眼,随即便从窗棂中飞走了。 沉寂再次传漫开来,略显暧`昧的气氛将刚刚的记忆悉数勾起。 宿回渊有些受不了这种感觉,便先开口道:“楚问,你刚刚说你新收了徒弟,我尚且不知,不妨跟我说说。” 楚问并未拒绝,简单概括了一下他从清衍宗比试开始,一直到最后血棺坠水。 虽然这些事他已经知晓,但从楚问口中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的感觉。 那人的嗓音复又清冷,像是春日河水刚刚解冻之时,浅淡又清冽的声音,宛若银玉相击。 之前换个身份在清衍宗之时,并未觉得楚问对自己好有什么不妥,但如今经对方一讲述,他却又忽然觉得,楚问与这个新弟子未免太过于亲密了。 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心里忽然漫起一种奇异的滋味,不知缘由。 也或许只是不想承认,隐隐之中,他不过在羡嫉那个能一直待在楚问身边的自己。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也并未明说,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溃败。 听到最后血棺一事,他便说:“血棺是以阴邪之术制成,以寻常内力难以破解,但若是以邪破邪,未尝不可一试。他或许还活着,只是状态欠佳,还没来得及去找你。” 毕竟松山真人一事虽有眉目,但尚未明晰,他今后或许还用得着这个身份。 只是不知,最终当楚问得知自己与那弟子本是一个人的时候,会露出何等的神色。 “与法喜相斗时,我见他手上有一把通体黝黑,阴邪之气颇重的短刀。”楚问转过头来看他,淡声问道,“是你的东西?” 当时那鬼王刀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如今楚问却说是在法喜那里。 难道是怕自己去找那小弟子的麻烦。 他轻笑道:“那确实是我的东西,最近不见了,没想到现在却在清衍宗。劳烦师兄替我保管,改日等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亲自去拿。” 楚问也说了关于松山真人的事情,但他却并未询问。 事到如今,一切溯源已然为时已晚,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他也再无可能回到清衍宗,与楚问坐在一处。 正邪殊途,两人注定是要以宿敌的身份相见,他们本身的情愫与态度反而显得不重要。 有些事情,并非他想退,便可全身而退。 正当此时,木门被敲响,门外有细若游丝的声音轻响:“鬼主,您要的水。” 宿回渊实在不想起身,便用目光示意楚问去开门。 木门被打开,有一小鬼递了一个形状精致的木盘进来,楚问走出去,似乎在跟小鬼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楚问端了木盘回身,只见上面放着两杯骨盏,一盏盛着清水,另一盏盛着通红的液体,显然是秦娘给他配的兽血草药。 他一看那药就头大。 “你身体一直不好。” 楚问站在他身侧,本是一句疑问,却用的肯定语气。每当他神情严肃地说话时,周身气场都叫人喘不过气来。 “还是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宿回渊无所谓道。 楚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兽血没有用。”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还能关心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来,当真是新奇极了。 他唇角向上,眸中却并无笑意,伸手从楚问手中拿过杯盏,轻声道,“毕竟是秦娘费尽心思帮我调的,比什么都没有好上不少。再说,我若身死,想必所有名门正派都会开心得不得了。” 他看着楚问的眼,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师兄也是这样。” 他仰头,屏住呼吸将杯盏中的血腥气一饮而尽,如此便能最大程度地隔绝兽血腥臭的味道。 但片刻之后,预想中的味道却并没有传来,反而是冰雪般的清甜,与平日大为不同。 宿回渊提着骨盏看了片刻,抬头对楚问道:“你刚刚换了药?” 楚问并未回复,算是默认。 “何必多此一举,又不差这一次。”宿回渊缓缓起身,“你救得了我一时,却救不了我一世。” 刚刚旖`旎的氛围已然消散了大半,宿回渊终于得承认,两人之间除了陈年旧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就在他决定带楚问出去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从未想要你死。” 他步子微顿,眸子微张。 冰凉的夜风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片刻后他释然笑道:“那便证明给我看。” “他日,若修士与鬼界定免不了一战,若我垂死之时,你能豁出命来救我,我便信你。” 他早已过了几句言语便能沦陷的年纪,楚问嘴里说着不想要他死,但当初自己杀死松山真人,被天下门派修士所憎恶,逃无可逃只能依附鬼界的时候,为何会孤身一人。 那些口口声声讲着情意、道义,说着会永远与他在一起的那些人,又为何从不出现。 楚问未答,他心中了然,却并不意外。抬手按上墙边的壁画,只见墙壁缓缓移动,直至出现一个一人高的裂口。 “跟我来。”他说。 这条密道可以抄近路从鬼市直接回到鬼主幽冥殿内,密道很久之前便已经修葺完成,他却鲜少用到,地面上已然蒙尘。 仔细算来,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到那地方去。 两人前行不远,尽头处传来明亮火光,依稀可见有一身着黑白长衣的鬼在吆喝着什么,他面前放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瓶瓶罐罐中装满了香灰。 成群的鬼魂在那桌案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啊……人间焚的符灰到了。”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人死后魂魄来到鬼界,攒够一定的功德便能转世投胎,但若是人间思念他们之人为他们祈福,便能替他们积攒功德。同样鬼界的交易纸币也需要人间烧下来,否则便要用辛苦积攒来的功德去换钱。 每月固定的时间,专掌两界通传的阴阳鬼都会统计每个小鬼收到的纸钱、功德、包括亲人为他们祈福时写的符简,都会在这一天交给小鬼们。 众鬼看见宿回渊过来了,纷纷下跪行礼,同时余光都偷偷地打在楚问身上。 十余年间,鬼主从不带朋友回来,这个白衣公子又是谁?长相还如此清隽,简直跟鬼主一样好看。 却没人敢开口询问。 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不妨先进去,我稍后便去找你。” 众鬼了然,原来是鬼主的师兄。 他们曾听闻传言,说鬼主从门派出来前,曾经重伤同门,似乎就是一个白衣翩翩的仙尊。后来他们互相憎恶,正邪两道,打死不相往来。 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那仙尊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有小鬼立刻走到楚问身前,点头哈腰道:“鬼主的师兄,请跟我来。” 宿回渊注视着楚问远去的背影,随后目光逐渐下移,再次转到阴阳鬼面前的桌案上来。 阴阳鬼鞠躬赔笑道:“鬼主有何吩咐,想看什么。” 他如此问并不奇怪,毕竟宿回渊虽然身为鬼主,但并非鬼魂,依然是活人。 因此这十年间,并没有任何人给他烧过纸钱、攒过功德、或者是祈福任何的竹简。 刚到鬼界的第一年,宿回渊曾跟众鬼一起来。他本抱着一丝丝希望,想着或许楚问能给他稍来什么东西。 或许是一些不便言说的口信,或许是一些他落在清衍宗的物品,哪怕是一张最不值钱的黄符。 那天,阴阳鬼将瓶罐一份份发了出去,接到的小鬼都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但直到最后一罐香灰被送了出去,也终究没等到他的名字。 那巨大的桌案上,成百上千罐骨瓶,唯独没有他的一份。 他虽身为鬼主,但在那瞬间忽然羡慕那些平凡的小鬼,至少他们在人间有被牵挂、被悼念。 与自己截然相反。 第二年,他依旧去凑了热闹,只是希望少了很多,仅仅站在鬼群之外远远看过去。 依然没有他的,意料之内。 第三年,阴阳鬼换了人接差,便迟了几日,正巧赶上阴七。他头昏脑胀,经脉灼烧,没有丝毫想动身的欲望。 秦娘进来送了兽血给他,临走时问道:“需要我帮你取符灰瓶吗?” 他目光向上,盯着空中悬挂着的巨大龙头骨吊顶,淡声道:“不用了。” 如今,或许也是如此。 他正想转头便走,却不想阴阳鬼忽然叫住他,喜道:“找到鬼主名字了,在这里!” 阴阳鬼递来一个精致小瓶,里面装着浅浅一层灰。 宿回渊一愣,再反应过来之时,瓶罐已经落在了自己手中。 很轻,很凉。 他大抵知道这焚灰因何而来,前段时间自己以小弟子的身份混进清衍宗当中时,与楚问一同探查法喜一事,在桃源庙与楚问一同写过竹简。 当时二人刚去找过华向奕,对方说松山真人大概是由于神丹一事身亡,而楚问当时对自己杀死松山真人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那人说:“我好像一直错怪了一个人。” 楚问从不信神佛,可后来,那人端跪在佛前,将手中竹简焚至香灰中。 背影清冷,却神圣。 他指尖缓缓生出一团阴火来,那瓶罐中的灰烬映着阴火,竟逐渐成型,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副竹简。 上面是楚问的字体,秀气飘逸。 竹简在空气中凝结瞬间便消逝了,但他却记住了那句话—— 愿承其所受之苦,弥其未补之罪,圆其未竟之念。 愿他生生世世,无患无难,百岁长安。 第 33 章 第33章 宿回渊刚刚只对小鬼说“把楚问带进去”, 但并未明说去哪里。 小鬼带楚问走进偌大的地宫,地宫最深处为一处宏丽宫殿,通体用巨石和兽骨堆叠而成, 四周阴火长明,下了幽冥河, 在漫长的黑暗中,远远便能看见其光亮。 宫殿正中央有一处巨大的空地, 而空地的一侧则有长阶, 长阶顶端有一座白骨堆成的王座。 鬼界向来崇尚弱肉强食的真理, 每当上一任鬼主衰老,抑或是有更强大的厉鬼进来,都会免不了一场生死搏斗。届时整个鬼界的亡魂都会来庆贺,见证新一轮鬼主的诞生。 而输掉的一方, 会被生生剥去皮, 一刀刀蒯下肉,给众鬼分食,最后残留的骨架被生生掰碎,搭在白骨王座上, 作为其基石。 手段之残忍, 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因此王座的骨上都遍布血迹与刀痕, 阴煞之气浓郁万分,是每任鬼主功勋的见证。 鬼主每次需要议事之时, 也会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众鬼只要瞥见那白骨嶙峋的宝座, 便会想起鬼主争夺时的厮杀场面, 故而浑身胆寒,畏惧臣服。 数千年间, 鬼界向来是此种风气,从未变更过。 直到十年前。 宿回渊刚来鬼界之时正被正道追杀,身上多了不少伤,他从宫殿正门缓缓走进来,长衣被鲜血浸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像是一只受伤的兽,唯有眸光清亮阴森,比众鬼魅还要冷上几分。 上一任鬼主将他安置在宫殿边缘的房间内养伤,并未亏待他,而是想将来把他当作鬼界与修真界谈判的筹码。 半个月过去,宿回渊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众鬼没等到鬼主要将其交出去的信息,却听闻鬼主要主动退任,将鬼主一位拱手让人。 正是让给不久前重伤未愈的那个人。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迅速传遍鬼界,鬼主换任得过于突然,过于平和,以至于大家都接受不了。 但就在当天,宿回渊斜坐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凤眸垂着,甚至右手上的伤口还并未痊愈,用黑布一圈圈缠了起来。 神情堪称百无聊赖。 而王座之下,赫然躺着数个死状凄惨的鬼魂,被剖开了肚子,粘稠乌黑的鲜血顺着长阶流了下来。 而宿回渊手中的那把鬼王刀散发着浓重的黑雾,下一瞬,便将那些尸体的亡魂吸了进去。 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混身骨缝仿佛被冰水浸过。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独树一帜的新鬼王,乍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实则是最疯、最狠厉的一个。 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上一任鬼主不动兵戈地将鬼主之位拱手让出。 宿回渊微哂,睥向下面抖成筛糠的一众厉鬼,淡声道:“还有谁有异议?” 这还哪有鬼敢。 他们噤若寒蝉,迅速跪服下.身,依附于他们新的鬼主。 小鬼带着楚问走过大殿时,已然能清晰记起那天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几个厉鬼的死相依旧历历在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加快步子。 他带楚问走进了一扇门,轻声道:“这边请。” 上一任鬼主住在大殿边缘,但宿回渊不喜吵闹,便挑了个很靠边的两间屋子,一间用来议事,另一间则用来日常起居。 小鬼想了想,便将楚问带到了第二间屋子里面。 毕竟鬼主的师兄,大概与鬼主关系很是亲密。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房屋正中间有一张极大的骨床,被褥大概是很久没有整理,已经泛起轻微的褶皱,床边放着一个杯盏,其中沾有干涸的血迹。 房间四周阴火长明,映出房顶硕大的龙骨吊顶。 小鬼将他送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候在门口,让楚问有事叫他。 铁门落下,发出沉重的响声。 周遭重新归于安静,楚问环顾四下,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就算没有小鬼带路,他也能找到这里。 或许对方从未知晓,但十年前宿回渊依附鬼界之后,他确实来找过他。 他时常下山历练,并不会引人怀疑,他穿上黑色的长衣,跟在众多小鬼后面,跳进了幽冥河中。 河水冰凉刺骨,沉底之后又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这才看见一处宏伟地宫。 他套了一个小鬼的话,得知宿回渊就住在大殿偏处的房间中,他按照小鬼的描述走到房门口,却见门没关,便走了进去,藏在柜子后面。 宿回渊躺靠在床.上,受了很重的伤,屋中除了他还有一人,站在床边宿回渊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人皮裘衣,颈间戴着人指骨穿成的项链,声音有些粗粝。 那人说道:“我早就厌弃了鬼主之位,整天跟一群疯子在一起勾心斗角,数十年间连个好觉都睡不得,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上一任鬼主被我剥皮时,那凄惨的叫声……所以我想,与其数年后我体力不支,被你们残忍杀害,不如趁现在,将鬼主之位主动让给你。” 宿回渊轻笑道:“你不要的东西,我为何会想要。” “你以为,你能安稳在鬼界待多久。”鬼主笑,“对于你来说,依附鬼界是你不得已的决定,但也是唯一的选择,你若不成为鬼主,便只能丧命在这里。” 他的声音森冷,一字一顿道:“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脊梁骨安置在王座的把手处,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有多硬。” 鬼主缓缓起身,停顿片刻,随即恍然道:“哦……我想你只是,舍不得你那师兄吧。” 楚问垂在身侧的手指逐渐缩紧,轻搭在尘霜剑上。 他身为清衍宗大弟子,暗中前来鬼界已然是理智尽失、不可理喻。 但那一刻,他满心想的都是:只要宿回渊能回应一句,只要一句……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杀出一条血路,将对方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带出去。 哪怕一同为天下人所不齿,哪怕得罪正邪两道,哪怕无处容身,他都毫不在意。那些名誉、伦理、理智、修为,相比之下都显得不重要。 不如一同疯得彻底。 他不介意成为他的共犯。 “你真是高估我了……”宿回渊轻笑,眸中毫无温度,“他心软、善良,是个好人,我料定我重伤那晚,他定会带我上山,果不其然。” 楚问手中的动作倏然顿住。 “但我进清衍宗本不过是为了神丹,既然现在神丹已经拿到,又何需过多牵扯。”宿回渊淡声道,“天下本就不存在什么公平,但我与他本无什么不同,如今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倍加珍惜,另一个却弃如敝履,他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我理应恨他才是。” 他伤很重,本没什么力气,便将身体向后靠去,叹息道:“但当然,他也应该足够恨我才是。恨不得也一剑将我捅穿,这才像他。” 楚问的心仿佛被狠狠拧起,仿佛满腔情意终究一文不值,不过是一些筹码与借口。 鬼主仿佛听见了极大的笑话,随即叹息道:“怪不得……不过没关系,鬼医秦娘医术高明,没有她治不了的病。” “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宿回渊冷笑,随即单手拔.出身侧长剑。 那是他生辰之时,楚问赠予他的长剑,锋利无比,所向披靡。 深重灵力从宿回渊掌间缓缓流出,萦绕至长剑周围。玄铁缓缓融化,滴坠到地面上,形成一滩铁水。 唯有一串苍白剑穗尚且完好,被宿回渊随手扔在一边。 下一瞬,地上的铁水再次成型,凝聚成全新的形状——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怨念深重的短刀。 楚问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尽红,他无比清晰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一直被欺骗、背叛。 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把不断消融的长剑中,仿佛彼此间最后一点尚存的情意,都随之一起缓慢流失。 最后化成满地狼藉。 他并未看见宿回渊眸中神色,因此也并未捕捉到对方那冷淡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沉重的痛苦纠结,却被压抑得极深。 “长剑对我来说并不趁手。”宿回渊试了试鬼王刀,敛眸淡淡道,“早就想换一把了。” 后来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后鬼王走了出去,沉重的铁门重重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宿回渊也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向后瘫倒在床榻上。 尚未痊愈的伤口由于强行使用灵力而进一步撕裂,将黑色长衣染得极深,又氤氲到下面的床褥之上。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蹙着,似乎很不舒服,蜷缩起身体,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东西。 楚问满腔都被愤怒填堵,尘霜长剑已然出鞘,有一瞬间,他想直接将人一剑砍死在这里。 之前宿回渊杀死师尊之时,他还觉得是有什么误会,对他说“只要你解释,我便信你”。 但如今,又叫他如何再信。 牙关紧咬,直至血腥气缓缓蔓延开来,心若擂鼓。 不过是利用他,不过是想要拿到神丹…… 尘霜剑意已成,高高悬起,却久久未向下分毫。 持剑的手微颤。 眼前人浑身是血、蜷缩身体的模样,仿佛又带他回到了多年前,清衍山下的雪夜。那人受伤极重宛如困兽,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决然。 从此十余年间,有春去秋来,有朝暮雨雪。 是他那般陪过、爱过的人,是不惜一切代价都想将他救回来的人。 而他也终于听见了宿回渊口中无意识倾泻发出的声音—— 楚问。 始终是这两个字,一遍遍轮回辗转,毫无停歇。 宿回渊面色微红,似乎是很冷,浑身都在细微颤抖,大概是病得很重,在发烧。 那把高悬的剑终究没有刺下去。 楚问出剑一向果断、毫不迟疑、一击毙命。而这次,从长剑出鞘凝滞的刹那,他就已然知晓最终的结果。 他转身欲走,但在门前忽然想起什么般,脚步微顿。 袖中还有用瓷罐装盛着的草药,对外伤有起效,是他专门给宿回渊带过来的。 他一度想转身就走,但终究还是将瓷瓶放在了床侧。力度很大,发出清脆的敲击响声。 宿回渊翻了个身,却依旧意识混沌。 楚问转身离开,以为今生再不会相见。 楚问回到清衍宗后,便以闭关修炼为由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迫切地需要独处,但最终竟发现自己已然无药可救。 与其说是闭关修炼亦或是惩罚自己,不如说是一种渴望解脱的方式。 宗门内大多数人都知道,楚问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他日宿回渊若背叛清衍宗,我愿承担一切责任”那句话。 没有人责怪他,很多人想去劝他,却都吃了闭门羹。 楚问的门前总是摆满了送来的饭菜,却也半分未动。 最后长老也过来看,却依旧没能给人叫出来。 直至一年后。 …… 如今,楚问长指一寸寸按过宿回渊居室中冰凉的墙面,往事便一桩桩一件件浮了上来。 因为此事,他确实恨过对方,但很久之后冷静下来之时,又觉得对方如此表现或许有所缘由。 毕竟宿回渊当时无处可去,只能逃至鬼界,而那鬼主所言极是,对于宿回渊来说,要么成为万鬼之首,要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并无任何中间选项。 而作为一个刚入鬼界、身世不明、与曾经的门派尚有藕断丝连的人来说,需得对自己足够残忍,方能取得鬼主的信任。 这是他为宿回渊找的借口。 但他自己亦无从得知,宿回渊那天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爱欲掺杂着憎恨,融成沉重的铁链,便无所谓道义尽失,只想将那人锁在身边。 当时满心注意力都在宿回渊的动作上,如今想来,仍有些许话语很是奇怪。 例如,宿回渊为何要说“他们本无差别,如今却一个瑰珍,一个敝履”,为何说“他本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整件事情中最关键的核心。 宿回渊迟迟没有回来,楚问搭坐在床边,起身之时指尖抚过被褥,竟发现上面有一层浅浅的浮灰。 起身,直至那扇紧闭着的铁门前。 楚问学着对方的方式将手掌贴上去,本是随意一试,却没想到铁门竟然同样浮现出亮色,随即缓缓开启。 他走出门,环顾看去。只见四周皆是紧闭着的铁门,长长的幽廊不见尽头。 小鬼依旧守在门口,弯腰问道:“鬼主的师兄,您想去哪?” 大殿一侧有一个黑色的小门,形制与众不同。 在宿回渊任鬼主之后,那扇门从未被开启过,据说上一任鬼主就住在那扇门后。有传闻说宿回渊将其软禁,也有人说上任鬼主其实早就死了。 但没有鬼敢去探查,也没有人敢在那门口停步。 楚问走到那扇门前,却倏然停下了。 小鬼心刹那间提到嗓子眼,惶恐道:“鬼主的师兄,这扇门不不不,不能进!鬼主的房间在那边。” 楚问淡声问道:“为何不可?” 小鬼颤声道:“要是被鬼主知道,我可就……” 与此同时,有沉闷的脚步声从大殿另一头走过来,小鬼抬眼一看,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住了。 宿回渊一身黑色长衣,不急不徐地走过来,顺着楚问的目光看向那扇紧锁着的门,随后对小鬼淡道:“不是让你带他进去吗,在这做什么。” 小鬼双.腿一软当场跪下,“鬼主饶命,不是我,是……” “是我,我想进去看看。”楚问在一旁开口。 “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鬼界的事了。”宿回渊唇角微抬,戏谑道,“不过若是你想看,自然可以。” 他右手微抬,掌心附上黑色铁门,接触处铁门上有亮光微现,随即从中间缓缓打开。 开门的瞬间,楚问微愣。 这门后本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处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 “这长阶通向幽冥河,换句话说,是人间与鬼界的第二条通路,鲜为人知。”他轻笑道,“师兄既然知道了,以后若是想我,不妨从后门来。” 楚问长眸垂向他,并未回应那些轻浮之言,只是问道:“既然只是一道通路,为何那小鬼见之如此惶恐。” “因为上一任鬼主退位后便一直待在这里,我曾允他回去,但他不肯,说是已经习惯这里。”宿回渊道,“后来我把神丹给他,他便走了。用神丹换鬼主之位,岂不值当。” 楚问凝视着他的眼,不知信了几分。 “所以还要麻烦师兄回去之后,跟他们解释下,现在神丹既然已经被上一任鬼主服下,那理应找他才对,与如今的鬼界已经没有半分干系。”宿回渊笑说,“只是那些人迂腐得很,但凡想想要与他们独处一室、不停解释,我都觉得头痛。” 楚问并未作声,没有答应,亦没有拆穿他。 目光缓缓下移,直到宿回渊手中拿着的小瓶子,其中装盛着灰粉。 宿回渊下意识将瓶子背到身后。 ——那其实是楚问的瓶子。 不久前,他在拿走自己的简灰后,随便一扫,竟在一旁看见了楚问的名字。 心下了然,因为那天自己也写了一封竹简,恰好是写给楚问。于是虽然楚问并非鬼界中人,简灰也随着他的名字来到了阴阳鬼的手中。 这东西楚问本没有机会看见,但好巧不巧,他偏偏选在这一天来。 “那是什么?”楚问先开口。 既然对方已然发觉,再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宿回渊干脆将那个小瓶直接递到楚问手里。 简文需阴火烧制才能浮现其中字体,楚问一来不知道简文作何用处,二来取不来阴火,因此直接给他倒也无妨。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既然师兄喜欢便送给你。”宿回渊笑着说。 见对方久久未开口,终于轻声问道,“你……是要走了吗。” 楚问点头:“许多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我不能留太久。” “好。”宿回渊敛下眸子,“……那你之后准备去哪。” “西域。”楚问说。 松山真人生于西域,且衣领上的药粉为西域奇花所制,唯有亲自前去一趟,方有可能查明真相。 “西域……”宿回渊缓缓重复,随后忽而淡笑道,“我听闻西域风景瑰丽、巫术奇异,数百年前许多修士争相前去,却有很多人永远留在了那里。我还听闻西域盛行宗教,佛殿巍峨,很久之前便想前去一看。” 宿回渊抬头望向对方的眼,“前些日子鬼界有几个厉鬼逃窜,正巧我也要到那边去一趟。师兄若是不介意,可否同行?” 第 34 章 第34章 两人一路上御风前行, 不日便到达西域。与清衍宗的风雅亦或华山派的严寒不同,西域风景向来以辽阔壮美而闻名,昆仑山巍峨高耸如云, 其下村落星罗棋布,河水流自天山之间, 有姑娘在河边泼水,行走间有银铃摇晃。 两人来到一处客栈坐下, 正打算询问是否有松山真人相关的传闻。就只见一个面色红黑的少年小跑过来, 笑着问他们:“%#¥%……” “……” 两人并不懂西域语言, 早知道应该把楚为洵也带过来,宿回渊想。 正在此时,街边忽然传来阵阵喧闹声,二人转头一看, 只见许多青壮年男女簇拥着走过来, 载歌载舞,仿佛在庆祝什么东西。 宿回渊站起身来,这才将众人中间簇拥之物看了个清楚。 ——赫然是两个已经被盖上白布的死人。 白布并未盖至全身,把死者的头部完全露出, 而那张脸却没有丝毫灰败的迹象, 面色红润, 唇角含笑,像是仅仅沉睡过去。 而奇怪之处在于, 没有人有一丝一毫悲伤的神情,人群聚集在一起, 敲锣打鼓, 笑逐颜开。 就连刚刚招待他们的男孩看见了,也兴奋地跑到街边, 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这是什么特殊的丧葬习俗吗?”宿回渊蹙眉问道,“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些。” 楚问沉思片刻答:“从未听闻。” 人群终于熙熙攘攘地走远了,店里的男孩蹦跳着跑回来,见他们一直盯着那两句尸体看,便解释了一堆,配合着手势,神情极为喜悦。 大概是看出两个人听不懂他们的话,而附近又找不出会讲汉话的人,那男孩便抬手,为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然后手臂顺着方向延长,在尽头又打了个圈。 虽然没看懂最后的打圈意义何在,但宿回渊大概猜到那男孩是在为他们指明方向。 “不妨过去看看再说。” 两人顺着方向沿街道走去,随着距离渐远,周遭景象愈发奇异。 街边人群明明在热火朝天地交流,但是一旦远远看见他们走过来,便全部都倏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数十道目光骤然打过来,周遭顿时安静,明明是正午之时,却令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如芒在背。 那些目光算不上友善,但也不算凶恶,仿佛没有感情一般,只是淡淡地随着他们的步伐移动。 像是一场极其诡异的注目礼。 这些目光看得宿回渊心下发毛,他右手搭在腰侧,随时准备将刀刃拔.出来。 但那些人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半点动作都没有。 就这样看着他们逐渐前行,等走远看不见之后,又回过头来聊天嬉笑、动作,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宿回渊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穿过闹市区,前方人烟逐渐稀少,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青绿色的草原、和开到荼蘼的野花。 漫延百里,宛如深海逐浪。 这景象莫名让他想起前不久的桃源和法喜,似乎越是美到失语的地方,越像一个虚幻的假象。 他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之前走来的街道已经彻底消失了,四周都是漫无尽头的草原与野花,能让人瞬间迷失方向。 “这地方真的是**,都什么***”宿回渊低声骂了句,“现在可怎么走。” 楚问沉吟片刻道:“刚刚为我们指路的年轻人,先是延伸了手臂,随后在尽头转了个圈……或许可以绕一圈试试。” 宿回渊随便原地转了一圈,问道:“绕一圈是什么意思,原地绕还是划圈绕,顺时针绕还是……” 话语未尽,周遭景象却陡变。 草原和野花倏然消失,四下漆黑一片。 宿回渊阖上眼睛,尝试适应这黑暗的场景,却听到周遭有明显的水声。像是雨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从四面八方响起。 与此同时,还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他睁眼,依稀能看见周遭事物的轮廓,只见眼前缓缓铺开一条长路,通向幽深的不知处。 宿回渊抬步顺着长路迈去,抬脚的一瞬间才发现不对。 地面无比粘稠,还有许多树枝一类的东西。 低头,呼吸微滞。 地面一层层的血迹早已干涸,却不断有新的血滴坠到地上,而那地上散乱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人的森森白骨。 等了片刻,并没有楚问的身影。 宿回渊终于得承认,大概是他与楚问转了相反的方向,因此并未来到同一处。 无声叹了口气,只能独自向前走。 他虽常常见血,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他生理性地感到不适,他手掌微抬,通体黝黑的鬼王刀逐渐在掌中成形,他砍断一片衣袖,捂住了口鼻处。 前方忽然传出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但并不是来自他自己。 宿回渊警惕停身,凤眸微缩,凛声道:“谁?” 无人回应,那脚步声也倏然止住了。 宿回渊顺着刚刚的声音来源缓缓走去,而在一步迈出的刹那,忽然感觉脚下的触感不太对。 似乎踩到了什么很软的东西…… 他踩到的东西似是触发了什么机关,电光石火之间,他敏锐听见黑暗中有刀刃划破空气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宿回渊速度极快地闪身,但预想中的刀刃却并未破空而来。 余光只瞥见有衣角闪过,一人从转角后窜到他身前,那人长指捻住符文,低喝道:“破!” 符文在半空瞬间化成灰烬,继而有白光闪过,映出来人的脸。 明暗交错间,依稀可见那是一张极其秀美的面孔,劲风将那人披散长发悉数吹起,眉眼间尚可见少年稚意。 符文燃烧的灰烬在他身周缓缓凝结成型,而在与那些暗中飞来的刀剑相触的瞬间,纷乱刀剑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定住一般,无法移动丝毫。 继而铁片炸裂,发出轰然响声,零零散散地碎在了地面上。 周遭复归黑暗,来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宿回渊并未信任来人,能来到这种地方,且善用符文,动机定然不纯。 鬼王刀邪气乍现,转瞬间抵住对方喉间,宛如游刃有余的毒蛇,宿回渊垂眸看着来人,低声道:“你是谁。” 宿回渊目光下移至对方腰间,那人配着长剑,剑尾悬挂着白色剑穗,看上去价值不菲。 而他亦认得对方腰带间繁密花纹,是岐山剑派。 “在下岐山剑派程阙。”来人轻声道,声音很是好听,“公子不妨先把刀放下,我并无恶意。” “宿回渊。”他简单报了自己的名字,收回手中刀刃,却并未放松警惕,“你来这做什么。” 宿回渊语气不善,但对方并未愠怒,只是答道:“我与师尊走失,想着在这里等他,没想到先等到了你。既然相识既是有缘,不如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他的师尊…… 有所耳闻。 不知为何,嗅到了一.股酸臭味。 “岐山剑派来西域做什么?”宿回渊问道。 “我们游历至此,发现附近颇有怪事发生,便来自探查。”程阙道,“想必宿公子来时也见到了丧葬的人群,诡异至极。” 宿回渊眉头轻蹙。 “这里理应有一处村庄,名为‘抬首村’,相传只要进入这个地方,便可衣食无忧,长生不老,只是进入的要求有些严苛。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标准为何,因此每天都有很多人前去尝试,倘若试成便好,但若试不成……” 宿回渊凛声道:“就会变成那般不活不死的尸体。” “正是如此。”程阙叹道,“但大家依旧觉得,纵使在进入的过程中身死,魂魄也会直接转世投胎,免除痛苦轮回,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因此每当有人因入村身亡时,大家都会沿街庆贺。” 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而舍身、相庆,听上去便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为什么要叫‘抬首村’?”宿回渊问。 “因为进来这里第一条规则便是不能低头,因此得名。”程阙笑道,“刚刚那些利剑穿过来,也正是因为宿公子无意低头,触发了机关。” “……”宿回渊浅骂了声,“有病。” 程阙点了一张照明符,宿回渊便能看见其中景象,只见地面上铺满了尸体。有些尸体刚死不久,身上还留着淋漓鲜血,有些显然已过数年,化作嶙峋白骨。岩壁侧方便是喷溅上去的骇人鲜血,浓重的腥臭味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两人一路上没再低头,倒真是没触发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安然走出了那条充斥着鲜血与人骨的密道。 走出密道,视野顿时清亮,鼻息间的浊臭气息悉数消失,宿回渊一把扯下自己口鼻间的布条,嫌弃地擦了擦手背上蹭着的血迹。 抬头,他一眼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等他的楚问,一时间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他高高抬手,向楚问挥了挥。 楚问也朝着 他们走过来。 “原来是这样……”程阙了然笑道,“你们先进去,我继续在这里等。” 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确认道:“你们记得一定要一起进去。” 没等宿回渊再说话,人已经走远了。 楚问已然走到身前,垂眸看着他,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宿回渊下意识回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滴落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血迹,且袖口被自己扯坏,显然是一副激.战后的模样。 楚问并未言语,似乎也并未相信。 他长指点向宿回渊心口,用灵力在其周身扫了一圈,发现无异后,这才缓缓将手收回。 “就这么不信我?”宿回渊笑。 楚问只是敛眸淡道:“进去吧。” 面前是一扇装饰豪华的门扉,有两名身着长裙的婀娜女子对他们笑道:“两位公子可要一同进去?” 想到刚刚程阙的话,宿回渊点了点头。 姑娘脸上笑意更盛:“请跟我来。” 他们被带进进门后右手边的第一间屋子,房间并不大,通体装饰却很有西域风情。房屋中央陈设两把皮椅,相背而靠。 “等下两位公子坐到上面便可以。”姑娘笑道,“希望能在里面见到你们。” 言毕,她阖上门,门口传来锁链的响声。 宿回渊坐到一侧椅子上,坐上的瞬间便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大力笼罩在自己周围,行动开始设限,意识开始模糊。 而楚问坐在他背后,他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情形。 “楚问?”他开口试探道。 但并无回应。 下一瞬,面前景象倏然模糊,再睁开眼时,四周已经全然换了模样。 屋内陈设古朴典雅,桌案上燃着清雪般的熏香,这地方他再熟悉不过,是清衍宗楚问的居室。 室内床榻并不大,但却睡着两个人,着实有些逼仄。 是年少时的自己和楚问。 正值冬日,居室内泛着苍白雾气,清晨尤为寒冷,连窗边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床榻上的宿回渊睡梦间似乎觉得冷,侧过身去,将被子抱成一团。 可两人本就挤挤堪堪盖着一床被子,顺着他的动作,整张被子便从楚问身上滑下来,全部卷到了宿回渊怀里。 那个时候宿回渊已然是清衍宗弟子,有自己的居室,就在楚问隔壁,但却经常偷偷溜进对方房中。 大多时候会被人无情赶走,但后来楚问大概是也懒得管,便任由他两个屋子乱窜。 那时宿回渊尚且年少,只是遵循着天性想待在楚问身边,压根不考虑对方是否喜欢,是否讨厌。 但现在想来,楚问那时候大概是不喜欢他这般的。 果不其然,片刻后,楚问睁眼,毫无睡意,坐起身来。 清衍宗这样冷的天气,冬日里不盖被,是必然会冻醒的。 但他似乎早已习惯,眼神中甚至没什么讶异,显然自从宿回渊在他房间蹭床之后,就没几天睡过好觉。 宿回渊现在很想一拳把曾经的自己打醒,简直无赖。 按照楚问的性子,大概也确实会这么做。 但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却出乎他的意料。 楚问无声叹了口气,垂眸注视着床榻边上的人,眸中似有情绪。 已经醒得彻底,他打算干脆起身前去练剑。 却不想起身的瞬间,身侧人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倏然转过身来,牢牢抱紧了他的腰,口中喃喃道:“好冷,别走。” 楚问腰间一僵,有片刻的沉默。 一时间,连雪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随后,楚问竟缓慢回身,坐在了床榻边缘。 任由对方环着自己的腰没放。 他似乎极为纠结、又无奈,似乎被人一次次打乱底线,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时的宿回渊似乎很满意,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而楚问也便一动不动,一直坐在旁边等。 长眸微垂,如雪光般沉寂。 直到清雪微融,天色渐明,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宿回渊终于换了个姿势,转向另一个方向。 楚问无声起身,去扫庭院内落下的清雪。 宿回渊跟了出去。 他不知抬首村如何使他来到之前的记忆之中,但他如今似乎并无实体,他想附身捧起清雪,掌心却从清雪中径直穿过。 他开口,想唤楚问的名字,也无从发声。 鞋履踏上初雪,却无声,周遭在瞬间静默,宿回渊缓步走到对方身后,想开口,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经年日久,楚问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多年后两人已然决裂的某一天,他会用这种方式看到这幅场景。往事模糊且依稀,连当事人都未必记得。 他走到对方身后微屏住呼吸,双手从对方身后环过。 本是一个极度亲密的姿势,但他亦触摸不到这里的任何东西,手中触感与环抱空气无异。 或许是错觉,他觉得楚问那瞬间身体似乎凝滞了一瞬。 楚问抬起身来,向屋中试探问了一句:“你醒了吗?” 无人应声。 就在此时,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仿佛是意识深处自然而然发出来的—— 你想留在这里吗。 永远地留在这里,留在曾经和楚问初识、感情伊始的时候,无需面对日后的生死纠纷,无需像现在这般多年宿敌。 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脑海深处疯狂叫嚣着:留下来。 ——如此便能永远把他留在你身边。 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循循善诱,几乎要将他的意识生生撕裂,他有一瞬间几乎动摇。 楚问手持扫杖看向他,但他知道楚问实则在透过自己,看向紧闭的居室房门。 随后,若有似无地,楚问极轻地摇了摇头。 意识在瞬间悉数回笼,宿回渊不禁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这幻境中有极其强烈的迷惑人心的能力,往往会将人拉到最怀念、印象最深刻、亦或是最想改变的场景里。 意志稍有不坚,便会永远留在这幻境中。 如今,尚且不知那‘抬首村’是在幻境之中还是之外。 宿回渊心说:我不想留在这里。 话语刚落,面前景象再次翻转,来到了他十六岁的生辰。 宿回渊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因此便将与楚问回来的当天记作生辰。 这个独特的时间,只有他与楚问知道。 曾经听下山历练的师兄们讲过,人间的生辰热闹非凡,他们会吃上亲人亲手做的面条以求长寿,会在河边点燃花灯,会去寺庙中祭祀神佛。 宿回渊对生辰本身不感兴趣,但他一直很想下山去看看。 作为清衍宗内门弟子,并不允许随意下山,除了高阶弟子的例行游历之外,只有每年除夕之时准许下山返乡。 但宿回渊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家乡在何方,自然没有这等待遇。 他过生辰那天恰巧在除夕附近,宗门内弟子已经走得差不多,宗门口守卫也松懈了不少。宿回渊在那天夜里穿上黑袍,打算趁机翻墙溜走。 有道是上墙容易下墙难,好不容易爬到墙顶,才发现地处极高,若是直接跳下去,非得摔个半死不活。 但来都来了。 宿回渊咬咬牙,闭眼跳了下去。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他感觉到有一.股温和的灵力稳稳拖住了自己的身体,继而下沉。 但是到了距离地面尚有数寸的位置之时,那股灵力骤然消失,他便从又半空中径直摔到了地上。 虽然并不高,但毫无防备,依旧很痛。 “谁啊!”宿回渊怒道,“敢戏耍老子!” 附近没人,他目光放远望了一圈,却看见了站在宗门口的楚问。 浑身气势瞬间憋了大半,哑口无言。 楚问大概是刚从山下游历回来,手中提着不小的包裹。周身依稀可见风尘仆仆的痕迹,鬓边长发结着霜,显然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楚问冷着眸,缓步走了过来。 “谁让你爬墙出来的。”对方冷声问。 宿回渊头低成鸵鸟,不说话。 良久,只听轻叹声从头顶传来。 “你想下山?”楚问说。 “我想!”宿回渊猛然抬头,“我都很久没下山过了,而且最近大家几乎都走了……” 他放缓了声音,垂头丧气道:“整天待在山上真的很无聊。” 良久,对方淡声道:“跟我过来。” 宿回渊一喜,立刻跟上去。 楚问带他错开看门弟子的巡视,绕路来到通往山下的结界,他抬手将灵力缓缓输进结界中,那堵密不透风的墙便缓缓张开一道缝来。 楚问从结界中穿过,宿回渊紧随其后,一路上连脚步都雀跃非常。 楚问当时问他想要下山做什么,他便将之前听师兄说的那些全部复述了一遍。 “我要吃面条,放花灯,去寺庙就算了……” 楚问说:“好。” 楚问带他吃了长长的面条,但是店小二盛上来之后,表面上却浮着一层淡淡的葱花。 清衍宗饮食起居向来从简,他没见过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宿回渊蹙着眉,好奇尝了一口,然后嫌弃地吐了出去,“好难吃,好辣!” 但依旧很开心,这是他来到清衍宗的十年间第一次下山,山下热闹非凡,连步子都不由得轻快许多。 正美滋滋地看着一旁桌的客人斗酒,就只见自己面前的面条被抽走,一碗新的推了过来。 宿回渊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楚问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把他那碗的葱花挑拣干净。 吃饱喝足后,两人来到河边,他挑了一盏莲花形状的河灯,觉得这个形状很配楚问。 山下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新奇万分,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纸条中写好字,塞在河灯芯中,然后将其放在水边,任其顺着河水飘走。 他们的身边是对两小无猜,男孩在放出河灯的瞬间大喊道:“我要跟蓁蓁永远在一起!” 一旁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追着打他,二人嬉笑着跑远了。 宿回渊在放灯的时候也喊:“我要跟师兄永远在一起!” 一旁好多人顺着声音看他,目光从一开始的嘲笑转为惊艳,继而又看向他身旁的白衣公子。 出乎意料的是,楚问并未生气,对方垂眸看着他,轻声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他总觉得,那清冷的长眸中似是蕴着笑意。 “这样吗。”宿回渊若有所思,随后笑道,“但只要师兄想,它就可以很灵。” 楚问错开目光,从手中包裹中取出一份细长的木盒,宿回渊这才注意到,原来对方自从刚刚上山,手中便一直拿着这东西。 楚问似乎……从未忘记自己所谓的生辰。 “送你的。” 宿回渊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其中竟是一把通体银亮、银纹精致的长剑。 清衍宗内弟子大多自己挑选兵器,而宿回渊既无家人,又无多余的银两,一直用的都是楚问曾经的剑。虽然那把剑品质极好,但对他来说略长,有些笨重。 宿回渊将剑提在手中,挽了几个剑花,惊喜地发现这把剑无论是重量、长短、粗细都与他的用剑习惯完全吻合,简直是按照他定制出来的长剑。 他眸色极亮,映着长剑微光,像是长河中闪烁的粼粼波纹,喜道:“谢谢师兄!我一定好好保管它!” 楚问垂眸看着眼前少年,耳边喧闹倏然安静,漫漫花灯宛如星斗一般流转远去,直至水天交际。 或许,来日,来年,此生,都将一如既往。 第 35 章 第35章 宿回渊远远站在人群身后, 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曾经的自己背影跃然,与楚问离得很近,对方眸色浅淡, 似是含有笑意。 除夕夜钟声响起,街上众人都喜气洋洋, 成群结队。骤然间,他忽地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起来, 这些往事、喜悦, 对他来说已然堪称陌生。 像是世界上的一切繁华、热络、温存, 从那日之后,都不再属于他。 仿佛鬼界三千幽冥、厮杀予夺,生来便是他的宿命。 曾经的年少童言无忌,如今想来, 都成了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为何不留下来。脑子中有声音疯狂怂恿。 曾经的念想并非遥不可及, 只要一念之间,便可脱离现在的处境,永远地留在那年那夜。 错过的一切也并非无可挽回。 宿回渊轻笑,那笑意中似有无奈与自嘲, 他看见曾经的自己手中捏着烟火, 便抬手, 似是想沾染些许暖意。 “何必呢。”他淡淡答,“物是人非, 注定如此,何必强求。” 画面陡转, 这次并非清衍宗内景象, 而是身处鬼界。而他也并非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那些回忆。 他似乎与回忆中的自己融为了一体。 铺天盖地的困顿,强行睁开的眼皮无比酸涩, 身上大小伤痕遍布,牵扯出入骨的疼痛。 而前一任鬼主就站在他的一侧,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赠予他鬼主之位。 表面上看是一份颇好的施舍,但那时鬼界动乱、阶级混杂、意图谋反。稍有不慎,便会被牵连到死无葬身之地。 鬼主不过是给了他一块不得不接的烫手山芋。 那时候离他杀死松山真人逃逸在外已经半月有余,这段时间他一直藏身在清衍宗附近,直至身受重伤后跳进幽冥河下。 他曾觉得在这段时间中,楚问总能意识到不对,总会探查出些什么东西,总会出来找他,甚至仅仅是听他一句解释。 但终究还是听路过的清衍宗修士闲聊,这才知道了楚问闭关的消息。 心下觉得甚是可笑,终有一天,连彼此的行踪都要从别人口中“无意”得知。 而楚问闭关,也就意味着那个他最信任的人,根本没打算出来找他。 他当时大笑得厉害,以至于那几个小修士听见吓一跳,还以为是疯子。 直到定睛一看,瞬间浑身戒备,大喊道:“是宿回渊,快抓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疯得彻底。 他掌风厉出,将几人打伤,随后长笑而去。 他对楚问有怨亦有恨,夹杂着曾经赤.裸裸的爱意,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的胸腔填满。 为了取得鬼主的信任,他当时说了许多半真半假的话,为神丹一事来清衍宗为假,但对楚问的怨愤却有几分真心实意。 他清楚地记得,他当着鬼主的面,融掉了楚问在他的生辰送他的那把长剑。 从此再无仗剑持酒问天下不平事的清衍宗弟子。 仅余一把邪念深重的鬼王刀。 鬼主终于离开,他也失去了最后一番周旋的力气,向后躺靠在床榻上,意识逐渐模糊。 依稀之间,似是闻到了那清雪般的气息,宛若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他生怕一睁眼,又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屋顶。 直到他以回忆的形式再次来到这个场景中,都没能发现楚问曾经真的来过。 他并不知道,在他最困顿失意之时,对方亦是冒着被门派之人发现、冒着引发争端的风险,独身来到幽冥河水之下。 只是命运造人,从他们遇见的刹那,就注定从相识相知,再到漫长的、不断错过、渐行渐远的过程。 这次,那个声音没再问他“你是否要留下来”,而是缓声开口—— “你想要杀了他吗”。 “让他成为万千鬼魂之一,如此他便彻彻底底地属于你,你尽可以让他待在你的身边,做任何想做的事。” “听上去不错。”宿回渊笑道。 “只是……恐怕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他凤眸骤缩,周身煞气轰然升起,黑色长袖卷起猎猎狂风,将屋内一切陈设悉数卷起、继而抛在半空中。屋顶的龙头骨吊顶剧烈震颤,皲裂的细碎片席卷着飓风狂飙下来。 下一瞬,幻境骤然撕裂,眼前浓重的黑雾被层层破开,直到脚下复而接触地面。 幻境结束了。 可这并不是之前和楚问在一起的那间屋子,但室内陈设却几乎完全一致。 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罗裙的姑娘缓步走进来,淡声道:“请跟我来。” 宿回渊并未立刻跟过去,而是问道:“我现在能进‘抬首村’吗。” 姑娘垂眸,并未搭话,只是再次重复:“请跟我来。” 宿回渊便猜出了七八成。 他大概并未通过“测试”,因为他在幻境中从未选择留下。“抬首村”所谓的无忧无虑,长生不老,大概亦是因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所假想出的幻想当中。 但若抬首村并非真正存在的地方,那些幻境中的人又身在何处。 宿回渊跟着女子走出房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出了木门之后,是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长廊,两侧密密麻麻布满了完全相同的木门。 他又想起在街上看到的被白布蒙住身体的尸身,大抵也是因为发现了“抬首村”的秘密。 眼前的女子要把他带到哪。 楚问又在哪。 另一扇木门从身侧开启,有一个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女子从门内走出,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剑修。 正是刚刚在密道中见过的,程阙。 两人对视的片刻,程阙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 走廊极长,每走一段距离便有左右分岔口,令人极易迷失方向,不知走了多远,面前骤然出现了一道玄铁大门。 一位姑娘从腰间掏出钥匙 插在门锁中,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音,玄铁大门缓缓开启。 门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还有浓重的甜香味从门内传出来。 那香味浓重到令人作呕,虽然香甜,但反倒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其他的气味。 宿回渊指尖无声收紧。 女子站在玄门两侧,敛眸道:“请进。” 宿回渊和程阙并排走进,身侧的两名女子却并无跟上来的迹象。 “你们不进来?”他眯眼问道。 女子依旧没说话,她们一人推着一边铁门,打算将门阖上。 绝对不能被关在这里。 宿回渊转头,看见程阙也在看他,心下了然。 下一瞬,鬼王刀在掌中形成实体,刀刃划破空气,将即将关死的铁门强力轰开。 两个女子被贯空甩了出去,刀伤深可见骨,但奇异之处在于,伤口并未流血,而是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愈合着。皮肉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互相牵连在一起。 而她们依旧面无表情,再次站起身来,想要将铁门关紧。 宿回渊不禁想起在街上,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自己的悚然场景。 身侧传来长剑出鞘的利响,程阙一手持银剑,另一只手抛出几道符文,朝宿回渊道:“你先去救人,我拖时间!” 似乎是刚刚的响声惊扰了门后的什么东西,只听见有细密脚步声从远到近,随后竟有十余人从门内缓缓走出。 他们身材样貌各不相同,但都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脚步声还在继续,只怕会持续不断地有更多人走出来。 “尽量速战速决。”程阙望着越来越多的人群道,“我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没有多余的犹豫时间,宿回渊立刻转身,向来时的方向找去。 由于自己出幻境之时,并非留在原来的房间中,所以楚问大概率也是换了位置。眼前房间少说也有成百上千间,这样找下去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手腕微动,鬼王刀便从手中打着旋飞出,顺着一侧房门,将所有木门悉数劈碎,又在尽头处转弯,顺着另一边回旋。 转瞬间两侧木门都被劈成了满地狼藉,宿回渊大喊一声楚问的名字,声音在空寂的廊中回荡。 但却并无人应声。 越走越远,身后的打斗声响逐渐远去,他走进了一处偏僻的拐角,光线瞬时变得昏暗。他却骤然有种隐约的预感——似乎楚问就在这里。 走到长廊尽头,在一众清一色的木门中间,夹杂了一个铁门。 宿回渊站在门口,又喊了一声楚问的名字。他尝试再次用鬼王刀将门破开,却发现铁门坚实,被刀刃划过,依旧安然不动。 无端焦躁从心底升起,他将刀刃收回掌中,凝结浑身灵力于掌间,直至周遭空气都在刹那间凝固。 并指成掌,用尽全身力气向门侧劈去。 刹那间地面震颤,有震耳欲聋的响声传来,铁门依旧纹丝不动,但周遭的墙壁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烟尘散去,宿回渊终于在墙壁碎裂的缝隙间看见了楚问的身影。 那人端坐在长椅之上,长眸紧闭,额间有汗珠渗出,神情间似有痛苦。 而楚问的胸口处,赫然有一道长剑贯穿的伤口,与自己之前刺入的位置完全相同。 随着身体的细微动作,依旧有鲜血从伤口处渗出,将白色剑袍染得猩红。 宿回渊站在墙外,整个人都彻底僵住,甚至无法前行一步。 因为他如今才发现,这里的幻境在房屋内形成,也就是说,他现在可以看见楚问身处在何种的幻境之中。 那是松山真人的居室,真人侧身斜靠在椅子上,已然失去了呼吸。 而站在一旁手持长剑的竟然不是自己——是楚问。 楚问清隽的面孔上满是迸溅上的血迹,他垂眸轻微喘息,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继而转移到松山真人的尸体上。 宿回渊一时呆楞住,他想张口将楚问从幻境中叫出来,却只觉嗓音干涩。 他隐约猜到楚问想做什么。 ——楚问想重复他那天的动作,尝试还原当时的真相。 但是故事的结局却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幻境中的自己依旧在楚问心口处刺了一剑。 而十分明显,幻境中受的伤,会毫无差别地反映在实体身上。 宿回渊的目光缓缓下移至楚问心口,只见那处伤口依旧在流血,但刹那间尚未愈合的血肉再次外翻,鲜血再次喷涌而出。 已隔经年,他却仿佛再一次听见了那长剑刺入身体内的闷响。 楚问长眉轻蹙,在幻境中似乎说了什么,但他却听不见。 真人已死,幻境戛然而止,但还未等宿回渊松口气,却又发现刚刚的场景再次出现。 只是这一次,松山真人尚未身死,而是坐在桌面前读书。 楚问敲门进来,在他身后与他交谈,随后拿出袖内长针,刺入对方后颈,有细微的药粉掉落,沾染在对方的衣领处。 但无论楚问如何尝试,都没看见松山真人死前所发生的事情,并未看明事情的缘由。 这次依旧是同样的结局。 宿回渊站在一旁看着循环往复的一切,眸色已然微红,他感觉他的呼吸正随着楚问的心跳颤抖。 每循环一次,都要被幻境中的自己刺上一剑。 他看见对方心口处的伤口一次次被长剑破开,周遭皮肉已然有撕裂的趋势,鲜血愈涌愈烈,整个长袍上身都被浓重血迹浸染,楚问下唇已然发白。 他忽然想毫不犹豫地冲进对方的幻境中,将楚问生硬拉扯出来,不顾一切地将对方锁在怀中。 无所谓代价,无所谓后果。 他终于明白为何楚问迟迟未出现,为何仅有他的房间安有铁门。 ——因为楚问在幻境中选择留了下来。 他甚至并未选择某个自己喜欢的日子,而是师尊去世、爱人离开的那一天。 他只是想用各种方式、各种身份,去一遍遍还原当时的场景,去探寻当时尚未发现的蛛丝马迹,哪怕一无所获,遍体鳞伤。 只为找到原谅那人不辞而别的理由。 第 36 章 第36章 楚问进入的第一个幻境便是这个场景, 十年前,松山真人身死的当天。 四下寂静,空气中隐约传来淡淡的草药苦香, 他轻轻敲了敲松山真人的房门,并无人应声。 便直接推门而入, 门是虚掩着的,木门开合的刹那发出不小的响声。 松山真人背朝门口, 斜坐在椅子上, 桌案上摊着一本尚未合拢的书。 楚问垂头, 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这便是宿回渊当年一剑刺死楚帜的场景。 只是一切顺其自然得恰到好处,甚至有些过于容易。 他常常出入楚帜的居室,了解对方的习惯, 楚帜平日中很少虚掩房门, 从不在白日里睡觉,更别说连有人走进来都毫不知情。 楚问伸手置到对方口鼻之下,并未感受到楚帜的呼吸。 很显然,楚帜在宿回渊刺入之前已然身死。 就在此时, 门外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声音, 几个清衍宗弟子匆忙跑进来, 口中喊道:“哪里?哪里失火了!” 随后他们转头,便看见宿回渊手持带血的长剑, 径直插.入楚帜心口。 楚问严声问道:“是谁叫你们来的,谁说这里失火?” 但没有人理会他,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几人看见屋内场景, 瞬间慌张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 话音落下没多久,便有许多人赶到, 其中不乏各大门派有名有望的长老。 当时正值仙门盛会,那年由清衍宗主持举办,因此仙门百家的修士都在不久前赶来,被安置在前山的客房住所。 唯一缺席的只有华山医修,华向奕与楚帜在多年前决裂后,再未相见。 可奇怪之处在于,楚帜的居室在后山山顶处,距离前山有着至少一炷香的路程,如何能在门外听见几人的喊声,从而瞬间赶来。 定是有人筹划好一切,有意为之。 转瞬间千夫所指,口诛笔伐,宿回渊手中的长剑以及楚帜身上的伤口已成铁证,百口莫辩。 绝望与无端的压抑从心底缓缓升起,宿回渊当时并无任何解释的机会,或者转圜的余地,没人会听。 群情激愤,他们口口声声喊着要为清衍宗剿灭佞徒,肃清门户。 而宿回渊站在人群中间,垂着头,一言不发。 当时自己紧攥着他的领口,让他解释。 再然后,便是宿回渊一剑刺向自己心口。并不致死,剑尖有意偏了几寸,伤口彻底养好不过半月。 尖锐的刺痛从心口传来,随后宛如波纹般缓缓向四周蔓延,楚问紧咬牙关,感觉口中都泛起了血腥气。 幻境中的“楚问”受的伤,他会一个不落地承受一遍。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他问:“留下为何意。” “你会永远留在抬首村,留在最想要重复的一段记忆中,从此无忧无虑,长生不老。”那声音一顿,随即似有叹息,“不过很少有人像你这样选了这样一份记忆,你要不要重新……” “不必了。”楚问淡道,“我留下。” 幻境似是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执着的人,只轻叹,终究并未言语。 眼前景象骤变,楚问再次出现在了那扇门前,胸前伤口依旧汩汩流出鲜血,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只是这次楚帜还并未被下药,正端坐在桌案前看书。 他推门走进去,楚帜甚至并未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过来。” 楚问缓缓走到楚帜身后。 手中针尖刺入对方后颈,针尖处沾染着剧毒。 可就算是再烈的毒药,也无法在瞬间令人失去意识,况且当时楚帜境界已近大成,至少在失去意识之前,尚有一瞬的反击余地。 就算没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至少能弄出一些响声,或是在对方身上留下伤口。 可并无人听见。 除非,就算是在当时的情境下,楚帜依旧信任来人,不愿给那人带来一点伤害。 可见那人定然是楚帜其极为熟悉之人,甚至毫不设防,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想害自己于死地。 并且那人知晓楚帜家乡位于西域,既能找寻到西域药粉,又能在那日殿中死去的弟子身边留下西域文字的血书。 门派内年龄稍长的长老、弟子都符合这个条件,另外当时正处于仙门大会,其他门派也不乏与楚帜关系甚佳之人,如此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唯独当天没到清衍宗的华向奕,反而显得可疑。 只是搜寻许久,并未找到有关华向奕的任何证据。 场景再次重复…… 一次次,一遍遍,他始终看不见真正给楚帜下药的人,距离真相始终只有最后的一步。 已经记不清是剑尖第多少次刺进自己心口,锐痛逐渐转为钝痛,最后趋于麻木。 但冥冥之中却又觉得,自己早就该如此做,对方这十年间所经受的全部质疑与恶意,比刀剑刺入肉.体要痛上千倍万倍。但自己从未发觉、从未深究,因为所谓道义、所谓正邪、所谓的诸多原因与借口。 如果当年之事当真并非宿回渊所为,他想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想让那人重回宗门,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尘封十年的真相,要想抽丝剥茧谈何容易。 过度失血让他的意识濒临模糊的边缘,面色比以往还要白上几分,但幻境中依旧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当时的场景。 除了长剑插.入心口的实感,他已经很难再从中找到任何东西。 数不清第多少次,他再次站在死去的楚帜身前,众人从门内涌入,喧嚣吵闹,他攥住宿回渊的领口质问对方。 但鲜血堵住了耳膜,他已然听不清对方的回答。 下一瞬,长剑即将刺破他的心口。 那长剑从对方手中挥出,银光乍现。只是这次,剑尖并未对准他。 铺天盖地的剑光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砸向幻境中吵嚷的人群,人群在接触到剑意的瞬间立刻分崩离析。下一瞬幻境中全部声响戛然而止,仅剩下呼吸与心跳。 楚问这才意识到,这次的宿回渊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 对方眉眼中不再是曾经的青涩惶恐,而是夹杂猩红与狠厉。目光对视的刹那,仿佛有纠缠十余年的隐忍情愫悉数喷涌而出,赤.裸而直白。 映着朦胧血色,他像是从天而降的、被缠绕的光。 宿回渊看见浑身是血的楚问,只觉刹那间血液倒涌,心跳骤升,连四肢都冰凉得发冷。 他堪称慌乱地将对方抱在怀里,用破碎的布条一圈一圈地束紧对方胸前的伤口。但伤口太深,始终止不住血。那瞬间涌上来的无力感,远超于有生以来的任何场景。 鲜血淌了两人满手满身,乍看上去有种相融的错觉,宿回渊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始终在微颤。 楚问轻声道:“十年前,我想到一个人,他可能……” “这些等出去后再说。”宿回渊深吸一口气,身侧手紧握成拳,继而用力张开,“我先带你出去。” 他想背楚问起身,但对方并未同意,楚问轻声道:“此处幻境诡异,阵眼复杂,需要先破除环幻境后方能找出。你一个人尝试太危险,我帮你。” 宿回渊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各种各样强烈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裂开。 我帮你,确实是楚问会说的话。 从来,楚问都只会为他人考虑,哪怕自己已然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并不懂对方所奉行的天下道义,更不想让对方一次次地牺牲在自己身上。他的处事准则要简单直接得多—— 他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无论生死。 宿回渊微俯下.身,单手带过对方后颈,贴住对方微冷的额角。 气息纠缠,距离近到无比危险,他甚至能看见对方淡色长眸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楚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宿回渊轻声说。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楚问微愣住,并未立刻答话。 “很久之前你把我带上清衍宗,在宗门内长老都想将我送走之时,你拦在我身前;后来我成为清衍宗弟子,需得参加弟子间比试,但我当时多病,依旧是你护在我身前;后来下山历练,有灵兽拦路,你让我躲在旁边,你一个人来处理。” 他缓声道,“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你护在我前面,而现在……换做我护你一次,好不好。” 宿回渊呼吸微滞,在等对方的回答,呼吸都在沉默中被无限拉长。 良久,楚问终于微垂了眸子,十分缓慢、又似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字:“……好。” 楚问胸前的鲜血沾染到他的衣衫上,只觉相触之处都变得滚烫。 大概是由于刚刚环境中的人被宿回渊一剑劈中,如今幻境忽然开始摇摇欲坠,继而缓慢分崩离析。 他了解楚问,知道对方执意留在幻境的原因为何。 ——无关情意,无关风月,而是出于纯粹的内疚与责任感。楚问不会任由同门背负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是内心坚守的道义使然。 可正是这份荒唐又纯粹的道义,让他一步步深陷。 室内周遭的情景逐渐旋转着扭曲,最终化成一团浓烈的黑雾随风飘走。眼前一切繁华倏然消失,天幕低垂,响声交错,脑中幻境恼羞成怒的声音尖锐刺耳,满目所及只余下空寂的灰黑。 墙壁碎裂、地面震颤,他们所在的方寸仿佛最后一片净土。 在轰然崩塌的幻境中,宿回渊屏住呼吸,缓缓低下头去,轻吻上对方发顶。 不夹杂任何情`欲与予求,蜻蜓点水般,点到为止。 心脏却在那瞬间怦然。 第 37 章 第37章 在迅速崩塌的境界中, 他们紧紧相拥,将一切躁乱与狼藉甩在身后。 但幻境并未彻底消失,在松山真人的居室消失后, 第二个幻境缓缓展开。 理论上来说,幻境所显示的是入境之人所留念、意难平之事, 其中景象也只有入境之人方能看到。但由于刚刚宿回渊是强行闯入境内,因此两人便一同坠入第二轮幻境当中。 这次转换的时间变得格外长, 良久, 新的景象缓缓展开在眼前。 这是一片空寂的山岭, 天寒,连呼吸都夹带着水汽,周遭泛起白雾,逐渐浓厚, 直到连张开的五指都看不清楚。 这是当时几人前往华山之时, 三人走散,在迷雾中的场景。 宿回渊身体顿时一僵,紧张感无由升起,倘若楚问看见自己从“宁邱”变成年少时的宿回渊, 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易容更改身份潜入清衍宗的事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死寂般的沉默逐渐蔓延开来。 但宿回渊并未注意到, 身边的楚问也未发一言。 若是仔细看去,对方的身体也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不知等了多久, 幻境中走出一个人,身着白衣, 正是当时的楚问。 宿回渊无声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纵使两人同时入境, 幻境仍然是从楚问的视角展开。而两人从初进迷雾之时就依然走散,因此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依旧毫不知情。 内心反而升出些许好奇来,之前自己在迷雾中看见了“楚问”,不知对方在其中又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幻境中的楚问正在与当时的自己谈话,楚问走在“宁邱”前几步的位置。 记忆中,两人便是在这里失散的。 谈话声音倏然消失,楚问的脚步也在刹那间顿住了。 宿回渊瞳孔微微睁大。 ——只见楚问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小,身上的衣冠、配饰也随之改变,直至回到十余年前年少的时期。 与自己当时的身体变化完全相同。 如此一来,楚问便从对方几步之前的位置,停留到了身后数步的位置。 恰好是他之后听见楚问声音的方位,一切便对得上。 宿回渊呼吸微滞。他一向觉得迷雾中的“楚问”并非本人,一是由于方位蹊跷,二是由于对方表现有几分反常。 但既然楚问在迷雾中也同自己一样变小…… 有一种极其荒诞的猜测缓缓从心底升起,曾以为其不可思议,但刹那间,那隐秘的猜测却疯狂冒头,攫占了全部心神。 “我们之后,还会做更加、更加亲密的事情,你总要习惯。” “如何习惯。” “你看,你本来就从不会拒绝于我……” 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都与记忆中完全一致。刹那间宿回渊头脑中一片空白,一直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可能却成了真。他感觉浑身血液变得冰凉却滚烫,一点点倒涌回心口,将那方寸之地堵得酸涩。 ——在那迷雾之中,站在他面前的,便是真正的楚问。 但楚问那时为何会在迷雾中看见如此场景。 他们之间那样逾矩,那样亲密之时,楚问又在想些什么。 是同样觉得对方并非实体,所以才无所顾忌吗。 更为详细的原因,他不愿去想,亦不敢深究,浅尝辄止的欢愉已然令他臣服。 “我猜你肯定又要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带你回清衍宗’。不要这句,说点别的,说点……能让我开心的话。” 他听见迷雾中的自己这样说。 再然后…… 眼前乍然一黑,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眼,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别看。”楚问在耳边轻道。 随着对方的靠近,那股一向存在感极强的冰雪冷香瞬间将他全身笼罩,宛如密不透风的笼,难以逃逸。只是如今那冷淡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血腥味,那是在上一份幻境中,楚问被他自己刺入心口流出的血。 宿回渊看不见,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什么都清楚。 楚问垂首吻了他,不是迷雾中的假象,而是真真实实的人。 继而唇齿交缠,呼吸相扣。 那场景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楚问另一只手微抬,强硬且磅礴的灵力从袖中缓缓升起,刹那间天地变色,白雾瞬时扭曲。 这一次,甚至还未等那个声音问出“是否要留下”,楚问便已经生生撕裂了整个幻境。 强行破阵所带来的灵力损耗巨大的无法想象,虽然楚问境界已趋大成,但心口伤势过重,终究难以支撑太久。 幻境被人两次强行破解,怒气夹杂着杀意。在周遭景象崩塌的瞬间,翻涌的气流转变成千万把利剑,飞速地径直朝着两人的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振聋发聩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其音邪魅,可乱人神智。 幻境最可怖之处并不在于其灵力是否强大,而在于它能控制境中人的灵力、意识、甚至是神智。倘若入境之人找不到阵眼,纵使是修为再强的修士,也很有可能永远迷失在其中。 在千钧一发之际,尘霜剑随着一阵轰鸣破空而出,刹那间天地变色,冲天的白光震开虚幻的景象、撕裂开灰黑色的结界,直至大地崩塌。 浑白色剑气在两人周遭升起,铺天盖地的长剑在触及剑气之后瞬间碎裂,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争相响起。 但下一瞬,迷惑人心智的诡异声音便接踵而至。 楚问的混白结界尚未成型,一时间无暇他顾。电光石火之间,他果断将灵力悉数贯入宿回渊额间,护住心脉。 但也只来得及做这些。 纷杂而尖锐的声音瞬间涌入他的耳膜,穿进心脉之中,在经络内撺掇。 楚问蹙眉,随即猝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宿回渊视觉听觉都被楚问封住,混乱中只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自己颈侧。 他惶然伸手,在急速坠落的瞬间,对方的衣角却从他指尖滑落。 他终究没有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在无尽的震颤与混乱中,幻境终于彻底崩塌,连带着全部场景的阵眼。无数人从自己的铁门中醒过来,有些人刚入幻境不久,有些人却已然苍老。 他们选择将时间停滞在某一个节点处,随后无尽地循环,既是逃避,亦是解脱。 但久而久之,便是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囚笼。 他们纷纷推门而出,甚至忘记自己为何来此,只觉自己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境。 但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幻境的破裂的背后,需要付出何等同归于尽的勇气与代价。 意识随着身躯骤然陷落,宿回渊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扇铁门之内,强行破阵的冲击依旧让他觉得头晕恶心。但甚至没有时间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他立刻朝楚问的方向看过去。 对方躺在自己的身边,浑身都被鲜血浸染,素白的剑袍仿佛被血水泡过。面色格外苍白,双眼紧阖,周身经脉已然断裂,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唇角和眼尾渗出,仿佛破茧的血蝶。 尘霜剑虚虚握在对方掌间,一向纯白的剑光已然黯淡。 脑海中一向紧绷的弦遽然断裂,本是默然无声,却仿佛响逾千斤。 他堪称慌乱地抬起对方微凉的手掌,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 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的灵力能与楚问同样有救人性命的奇效,无论代价如何,都在所不辞。 但他无能为力,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无力感席卷过他的全部意志。 从那个雪夜初识楚问起,对方向来天赋异禀、战无不胜。那人一席白衣、一剑尘霜、一绝剑尊,似乎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所向披靡。 但唯独。 唯独不能…… 他俯下.身去,仓皇擦拭去对方面上的血迹,只觉得那猩红色液体滚烫到惊人。 “楚问……楚问,你给我醒过来!”他紧攥住对方领口,却又无力地滑落,鲜血的流逝来得如此鲜明,他仿佛抓不住任何东西。 语调逐渐变弱,最终夹杂着隐忍的哽咽,“你醒过来好不好,你不能……” 一滴水坠落到了楚问的脸上,与血红色相融,顺着楚问的颈侧淌了下来。 他一时有些怔愣,看着那水迹发呆,随后不确定地在自己脸上一摸。 这情绪过于陌生,以至于他自己都认不得。无论是少年时在清衍宗的时间,还是之后身居鬼主的十年,他会感受到许多汹涌的情绪,包括爱意、憎意、怒意、以及偶尔的孤寂。 但唯独不会哭。 怔愣的同时,他将颤抖的指尖悬在对方腕处,却迟迟未落。 大概是畏惧那最坏的接结果。 良久,他终于将指尖落下,与那冰凉手腕接触的瞬间,心跳都停止了颤动。 但随即,空气贯入肺部,他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纵使极其细微,但心脉仍在。 他指尖覆上对方心口,将尽数灵力全部灌入,直到近乎干涸,但楚问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现在似乎仅存唯一的办法,纵使对方可能并不情愿。 他再次俯下.身,微阖上眼,触上了对方已然干裂的唇。 灵力从口中缓缓渡入,心跳霎时急速,近乎窒息。 楚问长眸微颤,随即终于缓缓睁开,淡色瞳孔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脸,还带着几分未知的惑然。 但宿回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耳膜充斥着震颤的剧烈心跳。 像是从悬崖边坠下,在触底的前一刻又被高高弹起,刹那间已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直到楚问先淡声开口。 对方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周,狼藉的景象、骇人的伤口与血迹、以及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宿回渊…… 随后缓声问道:“你是谁。” 宿回渊双目陡然睁大,沉默良久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试探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第 38 章 第38章 楚问长眸注视着他, 不似作假。 宿回渊又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楚问似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即又摇头。 宿回渊瞬间呆若木鸡。 极大的可能性,便是楚问强行冲破幻境被损毁了心脉, 而遭受重创再次醒来之时,人既有可能神志不清, 或者失忆。时间或长或短,因人而异。 “你受了伤, 我先带你去处理。”宿回渊微俯下.身, 向对方伸过手去, “跟我走。” 楚问并未回应。 纵使失去了原本的记忆,但他依旧没变化太多,甚至在未加丝毫掩饰的情况下,浑身气质都比平日中疏冷许多。凌厉的目光, 骨相分明的下颌, 整张脸就差赤.裸裸直白写着:生人勿近。 “你不说你是谁,我为何要跟你走。”楚问淡声问道。 “我是……” 宿回渊刚想开口,话音却倏地顿住了。 他们相识相知于年少,曾有倾慕, 有爱意。但转瞬间十年过去, 他竟悲哀地发现, 自己甚至无法用语言清楚地解释他与楚问的关系。 ——师兄弟,挚友, 师徒,爱人, 还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似乎都对, 却又都不对。 良久,他垂眸淡笑, 眸中遮掩似有落寞,轻声道:“不过萍水相逢,路见公子重伤,怎能不救。” 楚问不知信了几分,但终于起身。 就在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宿回渊下意识环住楚问朝着身边一滚,躲至木柜后方。 楚问如今伤势颇重,他并不想多生事端。 只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刚刚楚问将幻境强力破开之时,屋内的陈设也碎了个七七八八,木柜旁的床榻被生生震裂,甚至将地面都砸出来一个方形的大洞。 而他顺势好巧不巧,直接从洞口滚了进去。 他在空中倒转了两人的方位,用自己的身体给楚问当肉垫。落地的瞬间用灵力护体,但楚问落到他身上的瞬间他还是眼前一黑,一时说不出话来。 “……起开。” 宿回渊艰难起身,严重怀疑若是刚刚未施灵力,肋骨都要被对方压断几根。 屋内有女子声音传来。 “这间还是没人,一间间去找,又要何时能找到。” “他们破开幻境,必然经脉寸裂,坚持不了太久。”另一人答道,“那面好像有声音,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床榻边,只见那处地面下有一巨大的方形深坑,屋内许多陈设被震到了下面,但并无人影。 “没人,去下一间找。”女子说。 脚步声逐渐走远了。 楚问阖着眼,身体微绷,终于忍无可忍道:“这位小公子,你是不是离我过近了些。” 刚刚情势紧急,宿回渊瞥见坑洞旁边有一处极小的缝隙,从上往下看恰好处于死角之中,被阴影牢牢遮掩。 他便带着楚问挤到其中,空间实在过于逼仄,连转头的空间都没有,两人身体的每一寸都被迫紧贴,对方的面孔也近在咫尺。 后来楚问无奈,先闭上眼。 他总觉得身前的黑衣人绝非萍水相逢之人,但却想不起来分毫,且一旦有丝丝缕缕的记忆缓慢浮上来,便头痛欲裂。 他对于之前的事情,包括自己的身份,都完全不记得,唯独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他们曾经很熟悉。 “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多有得罪。”宿回渊起身,解释道。 “为何要躲她们,我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起。”楚问开口。 “你现在伤势很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宿回渊目光移到对方胸口前的伤,“至于你的伤口……” 他错开目光:“我也不知道。”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两人要如何从深坑中上去。 楚问目光移向身侧尘霜,伸手,却并未拔动。他又尝试了一遍,这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剑依旧黯然无光,分毫不动。 诡异的沉寂在两人之间缓缓蔓延。 宿回渊感受到心脏传来隐隐钝痛,随后艰难开口:“你现在灵力受损,大概用不了剑。” 楚问现在心脉受损,灵力几乎于全失。 宿回渊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对方暂时失去了记忆,否则……他无法想象那样不可一世的剑尊,在面对自己灵力受损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楚问自然不会明说,但他都明白。 就像十年前那天一般,绝望、颤抖、带着玉石俱碎的决然。 鬼王刀泛着通体诡异黑气,从宿回渊袖中窜出,刀意缓缓在刃边凝结成一处稳稳的平面,能够托着两人上去。 楚问指尖从尘霜剑上移开,踏上鬼王刀的边缘,并未有多余言语。 两人便这样各站一边,直到稳稳落在地面上。 “如果你信我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宿回渊轻声说,“或许能帮你修复记忆与灵力。”- 中原广袤,西域瑰奇,山川连脉。继而向西至边境,有巍峨神山绵延不绝,常年积雪,所谓仙境昆仑。 各大宗门错落于各地,但都以得道升仙为目的,但相传昆仑山顶居住着真正的仙人,以朝露为饮。 千百年间不少人上山前往,却都由于环境困苦望而却步,据说昆仑山路上有仙人设下的能迷惑人心的阵法,纵使修为再高深的修士,进了阵法也只能原地绕圈,无法前进半步。 修士尚且无法上山,更何况是如今灵力有损的楚问。 “你上来,我背你。”宿回渊说。 楚问摇头。 宿回渊忽然想到,之前假扮身份混进清衍宗之时,在薛方起死回生的老妪家中,他负伤假装失明,楚问便是那般抱起他的身体,走过满地狼藉。 “你之前也背过我的。”他说,“这下算我们扯平了。”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缓缓问道:“你到底是谁。”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问话,语气却与刚刚全然不同,少了几分单纯询问的疑惑,而多了几分质疑与探寻。 “我用长剑,你用短刀,我们显然并非出身同门宗派,可又为何在此相遇。你对我的伤口讳莫如深,却能找到治我的方法。”楚问盯着宿回渊的眼,一句句逼问道,“很明显我们相识已久,你又为何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宿回渊倏然失笑。 无论怎样,楚问还是楚问,他终究骗不了他。 “很久之前,我们确实相识,只不过经年日久,谁还会在意当时的童言无忌,因此我简言萍水相逢,倒也不是不对。”宿回渊说,“你身上的伤口的确与我有关,但我却无意想害你,因此想带你去疗伤,我并不喜欢亏欠于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怎么样,要不要上来。” 楚问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沉默片刻,终于将自己搭在对方身上。 山脚下有一处透明结界,宿回渊将手缓缓触上,结界的颜色微变,继而开出一道门来。 举目远眺,是漫漫无尽的山路,周遭冰雪肆虐,酷寒无比。 宿回渊背着楚问尽量稳住步子,但实则身体已然发僵,牙关紧咬。 结界放他进来,但并不代表会让他轻易地上山。 已然飞升的天神境界高深莫测,境界的巨大差异带来碾压感,威压宛如一张沉重的铁网牢牢压下来,使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每迈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 愈向上走,压迫感便愈重,宛如泰山压顶。没走几步,宿回渊已经被逼出了一身冷汗。但山路高耸入云,尚且看不见尽头。 狂风夹杂着飞雪,仿若尖刀般刮在人的脸上身上,衣衫尽破,皮肤被划出道道血痕。 昆仑山四季覆雪,温度低寒,身上刚渗出的薄汗立刻结成冰水,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感。一人走上去已是不易,更何况他身上背着一个楚问。 全身已然冻僵,四肢几乎失去了直觉,他只能一步步机械地迈着步子,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停。 不能停。 楚问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他身受重伤,并无灵力御寒,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来,有些无力地垂着头,鼻息打在对方颈侧。 “你放我下来……”他说。 “别废话。”宿回渊艰难道,“很快就到了。” 他抬头,山路至少还有半程。 “你身上在抖……”楚问轻声说。 纵使毫无记忆,在如今的关头下,也很难不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你其实不用……”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听不见。 宿回渊心下一紧,唤道:“楚问,别睡!” 他艰难抬手,将鬼王刀凝成一道能御寒的屏障,悉数围在了楚问身上。 灵力有限,却还要被迫分出部分,刹那间不可忽视的巨大威压令他膝下一软,几乎就要跪在地面上。风雪尽数顺着气息涌入,脖颈处瞬间染了一片血痕。 宿回渊瞳色赤红,浑身浴血,强撑着一寸寸站了起来,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周身鲜血顺着衣袍下摆淌下来,每走一步,都滴坠着猩红的血迹。 从山脚蜿蜒向上,直至云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模糊之时,他终于到了山顶。 衣衫被风雪尽数划破,鞋履、衣袍下摆都浸满了血迹,是被结界强压下出的钝伤。他整个人甚至再没了站立的力气,缓缓倒下.身去。 周遭仙乐悠然,流水环绕。依稀间,眼前出现一个身影。 那身影瘦削,身着玄黄,他身侧有一巨大的铜炉,为炼丹用,几个童子正在铜炉边扇风。那人微抬手,几名童子便颔首退下了。 神君缓步走到二人身前,随后长叹口气,轻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宿回渊并未抬头,却知道对方是在说谁。 “他心脉寸裂,灵力尽失,意识有损……”他艰难道,“救他。” 神君手中拂尘轻挥,楚问的身体缓缓被白光托起,透明光点不断倾泻下来,伤口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恢复。 “我会救他,但你要记得你应许我的事情。” “自然。”宿回渊冷然道,“待尘埃落定后,我自会亲自跳进你的铜炉之中。” 神君敛眸道:“大可不必如此。” 宿回渊一寸寸站起身,身上的每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但他浑然未觉。周身被鲜血浸湿,眸光森寒,仿佛从三千幽冥之下最骇人的厉鬼。 “还有一事。”他淡声道,“楚问醒后,无需保留他失忆后的回忆,也无需让他知道我来过。” 半空之中,楚问的指尖无意识微动。 神君动作一顿,随即颔首道:“自然。” 第 39 章 第39章 幽冥河下, 鬼界热闹无比,不少厉鬼举着骨制酒杯畅饮,怀中抱着酒楼中的鬼姑娘, 醉进了温柔乡里。 自从上次鬼主回来发现有小鬼被偷偷放出去,将鬼界守卫杀鸡儆猴后, 鬼界便安宁太平了些许。但没过多久又是一片乌烟瘴气,毕竟都做了鬼, 没有任何法度伦理的限制, 没几个人能抵制住诱惑, 不去安然享乐。 宿回渊这次回来的时候心情很不好。 他一身黑衣,周身裹挟着戾气,身上的热气被幽冥河水浸泡得消失殆尽,只剩下刺骨的森寒之意。 鬼主向来踪迹莫测, 众鬼得知他临时回来, 匆忙醒去周身酒气,到门外俯跪等候。 宿回渊从他们身边缓缓走过,并未停留片刻,也并未言语。 众鬼低着头冷汗直冒, 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宿回渊越是这样一言不发, 他们越是心里没底。 当年宿回渊让前任鬼主主动让位的事情谁人不知, 他们对鬼主或许没有绝对的敬意,却是有绝对的畏惧, 而正是畏惧造就了绝对的服从。 毕竟谁也不知,一向性情难测的鬼主如今风平浪静, 等下保不准要将鬼王刀抵在哪个倒霉鬼的脖子上。 但直到宿回渊穿过他们走进殿中, 他都没说任何话,做任何动作。 许久, 确认宿回渊走远后,他们才起身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疑惑道:“鬼主今天怎么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管,真是奇怪。” “就是啊,我身上酒气未散,差点以为自己脑袋不保了。” “没看出来鬼主今天心情不好吗。”一个女鬼尖声骂道,“等会要是把鬼主吵回来了,咱们一个也别想活命!” 众鬼欲言又止,终究是四下散了。 宿回渊沉默地穿过幽冥河,走过巨石砌成的宫殿,路过那人骨嶙峋的功勋王座,继而走进自己的居室中,躺在冰凉的丝绸被上。 心乱得很,不想说话,不想睁眼,甚至连周遭的阴火都觉得无比聒噪。 但他回来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鬼界。 不一会,有掌事鬼托着一大摞文书走进来,幽声道:“鬼主,这是近月来小鬼门四下收集来的情报,还有鬼界的名册细节,请鬼主过目。” 宿回渊摆摆手,示意他放在一边。 过了一会,又有推门声响起,沉声道:“鬼主,前些时日鬼界的结界有所破损,请鬼主示意。” “先放着吧。”宿回渊淡声道。 “可结界有损,一旦有宗门联手前来,恐不能应对。”那鬼沉吟片刻,继而说道,“近些日子,剑尊楚问未见踪迹,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传楚问离开清衍宗后,先来了鬼界,恐怕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先是传神丹在我这里,后是传楚问的踪迹,前后加起来已经半月有余,除了楚问来过一次,其他宗门不过是都在做缩头乌龟,等着最先出头的那个替罪羊。”宿回渊冷笑,“你太高估他们了。” 那鬼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宿回渊微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再听,便识相退下了。 又过了片刻,门再次响起。 宿回渊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滚”字刚想说出口,余光却瞥见秦娘浅黄色的衣角。 十分难得地,情绪平复了不少。 秦娘将一碗药放在床侧,轻声道:“他们来找你,都被赶出去,不知道你为何生气,却又不敢问,便都让我过来。” 她敏锐地嗅到血腥气,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宿回渊将一侧被子拢到自己身上:“不妨事。” 秦娘叹息道:“你这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鬼界都要翻个底朝天,你若再晚几日回来,恐怕鬼主的位置都能被别人抢了去。” “叫他们抢。”宿回渊无所谓道,“我要看看谁要找死。” 秦娘并未继续与他争辩,只是无声将药碗又推近了几分。 宿回渊盯着药,忽然问道:“我每次发作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秦娘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随即道:“经脉寸断,心血逆流,半昏半醒……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半昏半醒…… 宿回渊无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我忽然想到十年前的一件事……”他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那天我跟前鬼主说话,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总觉得他来过。” “他”是谁,并未明说,秦娘也没多问。 秦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床边的玄色长柜夹层中,摆放着一个极其精致的小瓷瓶,不似鬼界中物。位置极其隐晦,以至于她之前过来之时从未见到。 “就算来过又如何。”她不解问道,“只是见一面而已,很重要吗。” “大概吧。”宿回渊轻声道,“假如他真的来过……或者至少我觉得他会来,或许现在都会很不一样。” 若当真如此,悉数误会大概会迎刃而解,只要对方依旧信任他,他定然不会留在鬼界,身居鬼主。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回到清衍宗,回到对方身边。 可有时便是最隐秘、最难以追溯的情感,成为了一切不确定性的本源,可日久经年后,却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或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并非他一向以为的那般牢固、坚不可摧。 秦娘目光微垂,随后缓声道:“我从小跟我娘住在一起,房间里堆满了玄黄医术古籍,自打我出生开始就在,我娘说是我爹的书,还说我爹是个很厉害的医修。” 话音停顿片刻,“直到我娘临死之前,还在说我爹有多么好,说若是能再见到我爹一眼,便死而无憾了。可我从生到死,都没见过他一眼,无论我娘临死前他会不会出现,那一眼都不会改变我对他薄情寡义的印象。” 宿回渊看着她,良久才说道:“或许你娘只是想跟他道个别。” “或许是吧。”秦娘说道,“我娘总说他有许多苦衷,总是不得已。” “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苦衷,唯有我们不能有。”宿回渊轻笑道,“做错事便是罪无可赦,做对事情也能被说成错,毕竟是厉鬼魑魅、青面獠牙,令人谈之色变的幽冥鬼界。” 他淡声道:“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要替别人找借口、找苦衷。” 秦娘沉默片刻,随即敛眸道:“那你接下来又作何打算。” “说起来……我本并不打算再去见他。”宿回渊有几分无奈笑道,“只是我在上山路上将鬼王刀融成屏障给他御寒,可末了却忘了带走。” “你要回宗门吗?”秦娘眸中有了些许光亮,“我能跟你过去吗?” “你要做什么?” “只是太久没去人间看看,感觉整个人都没了生气。”秦娘幽幽道,“而且若是他尚未回到清衍宗,阴七之时,你还得靠我的药救命。”- 深夜,万籁俱寂,宁云志手持长剑坐在清衍宗门口,拿出小本子写来写去。 一旁的小修士问道:“宁兄,我好像在宗门比试上见过你,你不是内门弟子吗,为何要来守门。” “是我主动要求的。”宁云志眼睛从本子上移开,“这样如果师尊师弟回来了,我就会第一眼看见他们。” “哎,楚剑尊灵力深厚,肯定不会出事的,但是那个小弟子的话可就不好说了……听说是落进了高僧焚魂集出的血棺中,又沉进了水里,而且这都多久过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二十一天整。”宁云志翻了翻小本子,“他肯定没事的,我每天早上起卦,你看——” 小修士抬眼一看,只见对方小本子上满满当当,写的都是大吉。 “这可别被长老看见了……”他连忙放低声音,“大长老最讨厌玄学一事。” 两人说话间隙,附近忽然传来声音,小修士敏锐地拔剑问了声“谁?”,宁云志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然后,一只松鼠从他们面前跳过去,走了。 “……又不是。”宁云志颓然坐在地上,“这已经是这二十天内经过的第十八只松鼠了,可能还是同一个。” “我看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这段时间你明显瘦了不少,别最后人先垮了。” “宁云志?”远处忽然有声音喊道。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很是明显。 刹那间宁云志整个人都彻底僵住,随即倏地高高蹦起来,在小修士还未缓过神时飞奔出去。 他看见远处走来两个人影,走在前面的人身着黑衣,与夜色相融,但映着月光并不难看出,那就是他的师弟宁邱。 宁云志简直要哭出来,手忙脚乱地将小本子塞进袖口中,跑出去一把将宁邱熊抱起来。 这下宿回渊和秦娘两个人都彻底僵住了。 宁云志意识到失态,很快下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你可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天带你去见师叔,大家都很担心你。” 随后又将目光转向秦娘问道:“那这位姑娘是……” 秦娘打扮成少女模样,长发温柔挽在身后,身着鹅黄色衣裙。未着妆容,亦未佩戴饰品,皮肤透白,看上去有种我见犹怜的柔弱之感。 宁云志缓缓后退一步,耳垂一寸寸红了起来。 片刻沉默后,秦娘答道:“小女子秦娘,宁公子落水后我恰与村民将其救了出来,只是我并无亲人,便同宁公子一同前来。我略通玄黄医术,若是公子不嫌弃,或许在宗门中能派上些许用处。” “原来是师弟的救命恩人,快请进来!”宁云志帮秦娘提过包裹,面色又红了几分,“那今夜劳烦姑娘先在客房的后山……后山的客房暂住,后面看师叔如何安排。” 宿回渊敏锐听出对方言外之意,问道:“楚问还没回来?” “没有。”宁云志落寞垂眸,“师尊已经离开清衍宗十余天,了无踪迹。” 第 40 章 第40章 第二天一早, 宿回渊又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一看,只见是宁云志端着两碗姜糖水站在门口, 面露难色。 鬼界昼伏夜出已成习惯,宿回渊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早叫起来, 加上昨夜睡得晚,只觉头晕目眩。 “都说了早上不要来找我。”宿回渊踹开门, 语气不善, 泛着困意, “有事快说。” “我我不是故意的。最近天寒,怕你们昨夜感染风寒,特意煮了姜糖水……” 宿回渊一愣。 “那个……”宁云志再次开口,欲言又止, 面色泛红道, “另一份是……是秦姑娘的,麻烦帮我给她送过去。” 果然。 宿回渊有几分玩味地看着对方神色,笑道:“你怎么不自己送过去?” “我……大清早去敲姑娘家的门,多不合适……” “那我去敲就合适?” 宁云志一愣, 随即恍然道:“也对。” “我可以帮你送。”宿回渊拿起姜汁, 似笑非笑道, “但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 “我没有!我就是看她面善, 生得瘦弱,又没有家人, 怪可怜的, 而且还救了你的命,理应好好招待才对。” “面善?”宿回渊反问。 他下意识想到, 宁云志会不会见过秦娘,继而暴露其身份。但穷尽记忆,也没想到两人能见面的机会。 “虽然从未见过,但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话说到最后,连宁云志自己也没了底气,微垂着头,似是有些懊丧。 宿回渊:…… 不过是借口罢了。 话虽如此,宿回渊还是将姜汤送到了后山秦娘的房间里。 末了竟觉得新奇,在鬼界待得久了,越是鲜活便越是有趣。 宿回渊在秦娘房间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下颌点了点桌案上的姜茶,“昨夜那小子让我送来的。” 秦娘注视着那碗黑褐色的液体许久,随后慎重坐下.身来,从衣袖中掏出银针,朝着碗里一探。 “鬼主,这是由方糖、生姜、葱叶熬制成的,看起来火大了些,没毒。”她抬头说道。 宿回渊失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是送你喝的。” 秦娘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随后喃喃道:“给我喝的?” 她身为鬼医,鬼界纵使对她都很和善,但若是想在那孤孑之地觊觎所谓的照料与关心,未免过于奢侈。 自从有记忆以来,向来都是别人请她帮忙探药、医病,从未想过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一夜后,竟还会有人来想着她。 因此姜汤送过来的第一瞬间,她下意识便觉得是宁云志让她帮忙探药,完全未作他想。 秦娘双手捧起碗,似是有几分珍视,随后将其中汤汁一饮而尽。 宿回渊拿起另一碗,也尝了一小口。 却不想吞下去的刹那,只觉眼前一黑,剧烈地干咳几声,差点将其悉数吐出来。 “你不觉得苦吗?”他看向面不改色的秦娘。 秦娘咽了咽口水,脸色似乎比平日里更要苍白一些,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心有余悸。 “觉得。”她轻声说,“火太大,烧干了。但毕竟是一番心意,免得浪费了。” 后来,便是秦娘一个人喝光了两碗,她单手捂住喉咙,抑制住想吐的欲望,幽幽道:“下次,还是不要有这番心意比较好。” 宿回渊从秦娘处出来时已是正午,清衍宗弟子都下山用午膳去了。宿回渊逆着人群往山上走,周遭愈发清净。 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楚问不在,整个清衍宗都索然无味了许多。 兜兜转转,等到回神之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栋颇为典雅的房间前。 ——正是十年前,自己在清衍宗的住所。 他这次回清衍宗之后从未来过这里,虽然此处与楚问的住所相距极近。 原因无他,只是不想将自己与曾经的宿回渊牵扯起来。 房间年头久远失修,屋顶甚至有处漏雨,他十分怀疑某个狂风骤雨的夜里,屋顶真的会整个被掀走。 可就在如此的情况下,庭院却干净得有些过分,像是常常被人打扫清理过。 会是谁呢。 他缓缓走进去,地面上铺着浅浅一层松针,走上去的感觉很奇妙。 楚问曾经跟他说过,在铺满松针的地面上练剑,就不会摔得太惨。 房檐已然破损,但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很喜欢坐在房檐上等楚问过来。那时候他身体状态尚且很差,没法与清衍宗的弟子同样修习,楚问便会在傍晚带他练剑。 楚问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典范。自己练剑从不嫌累,但是教起别人的时候,耐心多得仿佛用不完。 走进室内,陈设与自己离开前相差无二,空间不大,一侧墙壁前摆着两张拼在一起的桌案,是因为他不喜研习经法,楚问便坐在旁边跟他一起。 …… 每一方寸、每一瞬息、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与那人脱不开关系。 宿回渊觉得有几分压抑,正想离开,却发现角落里有一颗小小的银珠,尚未蒙尘,应该是刚掉落不久。 银珠上面带着一.股极其清淡的雪香,是经年日久沾染上的香气,极淡,却不易散。 应该是楚问的东西,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宿回渊将其拾起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宁邱?” 他猛地转头,只见楚为洵正站在他身后。 楚为洵轻声道:“听闻你昨夜回来了,还想着去看看你,没想到先在这里遇上了。你……为何会在这里?” “恰巧路过,有些好奇,便进来看看。”宿回渊答。 “原来是这样……”楚为洵笑道,“你新入清衍宗或许有所不知,这是宿回渊之前的住所,我经常前来打扫,你倒是头一个会主动进来的人,其他人对这里都唯恐避之不及。” “为何要过来打扫?”宿回渊问,“他杀了你父亲,你不恨他?” “当然恨。”楚为洵冷声道,“我日夜恨不得将其手刃,抽筋剔骨,为他报仇……” “但每次当我来到这里时,又总会想起我们小时候。我自小体虚,从不修习,我们便常常在一起玩耍,闯祸,经常被我爹骂……”楚为洵微闭了眼睛,似乎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可那个宿回渊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不过是一个不共戴天的鬼主罢了。” 楚为洵面色苍白,淡笑道:“怀念着一个,又憎恨着另一个,很奇怪是不是。但人有时候就是这般的矛盾,并无非黑即白……” 旧日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过来,纵使他已经尽力将自己抛之事外。 现在一闭眼,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冬日,楚为洵抱着从山下偷买来的酒跑到他房间中,两人一起去后山打鸟,然后坐在沐着夕阳的檐顶,等着那白色身影的出现。 可再睁开眼,却只剩满目荒寂。 他们都已经长大,有了各自的情仇。 宿回渊的声音有些喑哑,问道:“除了你,平日里还会有其他人来这里吗。” 或是怀念,或是憎恶,或是单纯好奇心作祟。 “未曾见过。”楚为洵叹道,“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这里未设结界,只要谁想,都是能进来的。” 说罢,又捂嘴咳了起来。比起宿回渊上次见他不过月余,整个人却像是又瘦削了不少。 宿回渊想说:秦娘精通医术,虽没有华山医修那样专精,但让她帮你看看,或许会有用。 但事到如今,他仿佛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这句话。 正在此时,门外有喧闹声响起,迎面走来几个白衣修士,身侧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弟子。 “宁公子,长老有请。”修士淡淡道。 话虽如此,但看上去来意不善。 楚为洵拦在宿回渊身前,问道:“能否问下是何事?” 见是楚为洵发话,修士也并未隐瞒,如实道:“楚剑尊曾与宁公子一同下山游历,如今宁公子死里逃生,剑尊却至今未归,长老……对此存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刚刚长老命我们搜查宁公子的居所,在其中发现了西域奇毒与些许邪符,与松山真人一事颇为相关。” 宿回渊冷然道:“我不曾有过那些东西。” 楚为洵左右为难,“这……此事怕是多有误会,宁邱也是刚刚死里逃生回来。既然事关重大,不如将长老请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更好定夺。” 宿回渊目光一凛。现如今宁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弟子,何德何能与楚问的失踪联系到一起,谁又会大费周章将那些东西放进他的房中。 倘若是有人刻意为之陷害于他,很有可能是他的身份已经受到怀疑。既然如此,众目之下,反而百口莫辩,更难脱身。 他此次回来只想将鬼王刀拿走,其余的一概不加以牵扯,更不能让自己与松山真人之事有所牵连。 白衣修士犹豫片刻道:“还是得请宁公子先跟我们走一趟。” 宿回渊面色冷下来,一字一顿道:“我若是不走,又当如何。” 环顾四周,不过是几个小修士和一个楚为洵,解决起来绰绰有余。若是白衣修士依然强求,他只能打为下策。 只是将几人打伤再逃走,宁邱这个身份便不能再用,再次潜进宗门拿到鬼王刀的机会也趋于渺茫。 但别无他法。 白衣修士开口的瞬间,灵力已然抵于掌间,即将破空而出—— 就在刹那之间,空气中有着细微的灵力波动,白衣修士也瞬间噤言,宿回渊敏锐感受到,随即无声卸了掌中灵力。 下一瞬,有清冽之音从头顶传来,极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何事喧哗。” 宿回渊身体骤然僵住,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距离上一次听闻,却又恍若隔世。 纵使已经知晓结果,但在亲眼见到对方安然无恙之时,心中巨石才算落了地。 那身影从空中飘然而落,扰散林间飞雪,宛若惊鸿乍现。 宿回渊并未转头,余光只瞥见白色衣带自眼前闪过,清雪香扑鼻而来。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是楚剑尊回来了!” “快!快去禀告长老!” 周遭倏然乱成一团,在场的众人除了楚为洵都是小辈,纷纷向楚问行揖鞠礼。 宿回渊无声向后退了半步,低着头,竭力使自己的存在感小而又小。 楚问从他身边走过,身影交错的瞬间,似有片刻的停顿。 白衣修士向楚问讲明来龙去脉,楚问闻后并无言语。 紧张的情绪一寸寸蔓延,宿回渊心下没底,若是楚问也觉得他身份可疑,他若是再想现在逃走,便免不了一番血战。 对上楚问,他并非毫无胜算,他们师出同门,彼此的招式悉数了如指掌。 只是他不想。 他不希望有一天,他会用楚问亲手教给他的剑法,与楚问殊死相搏。 不知过了多久,楚问终于动作,向宿回渊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依旧垂着头,看着对方的脚步一点点靠近,衣袍下摆的银纹一点点明晰,心跳逐渐收紧,直到那如芒在背的视线从头顶落下。 呼吸在此刻停滞。 “何时回来的。”楚问淡声开口。 在刚刚沉默的时间,宿回渊想象了无数种对方的问题以及应对的方式,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先问自己。 头脑空白了一刹,随即答:“就在几日前。” “可有受伤?” 宿回渊哑声道:“不曾。” “好。”楚问终于问道,“那房间中的毒粉,邪符,从何而来。” “弟子不知。”宿回渊心若擂鼓,“那些不是我的东西。” 本以为楚问会继续询问,却不想片刻后,楚问转身,那份威压感也倏然消失。 楚问向白衣修士微颔首:“如你所见,并非是他的东西。” “这……可是长老那边……” “我不妨事,只是受了些伤,与他无关,之后我会亲自与师叔解释。”楚问长眸微敛,似是朝着宿回渊的方向看过一眼,又仿佛只是错觉。 “我的事,还是不要为难小辈比较好。” 40-50 第 41 章 第41章 楚问回宗门后, 便去议事堂与长老们解释了来龙去脉。 他说到两人去到抬首村,其中经历诡异幻境,后来强行以术法破开, 这才将幻境众人救了出来。 楚为洵也在一旁,听到那诡异幻境之时, 冷汗更是一阵一阵地往下淌。 “太可怕了,不知是何种诡异的术法。”楚为洵心有余悸, 颤声道, “幸好你安然归来, 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你这次在外游历的时间也不短,回来后不如就在宗门内多待几日。我备好酒菜,为你接风。” “多谢。”楚问颔首道,“只是西域地界事情颇为复杂, 恐怕过些日子还要再去查探一次。” 长老神色严峻, 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蹙眉道:“关于此等诡异术法,我倒是有所听闻,施术者创造幻境使人沉迷。只是……倘若另一人短暂致幻并不成难事, 但若是让这数十人长时间处于幻境之中, 恐怕是需要成千上万年的修为方能做到。但穷极修真界, 并无这样的人物……”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你曾提到法喜妖僧夺人修为,年纪轻轻便有数百年修为一事, 是否可能与此事相关。” “极有可能,前有取人阳寿, 后有夺人修为, 但无论是薛方还是法喜,都不过是表面, 他们背后恐怕另有其人。而这抬首村的幻境,很有可能就是那人所造就。”楚问沉声道,“只是费许多力气创造此种幻境,又是为了什么?” 长老凛声道:“幻境内的景象因人而异,但异曲同工之处在于,皆是入境者极为深刻的印象,伴随着强烈的情绪。恐怕这个幻境的目的,是抽取人的七情六欲。” “这又有什么用?谁缺这种东西?”楚为洵开口问道。 楚问思索片刻,答到:“可能是非人,无意识之物。” “难道是要让一些不是人的东西有人的情绪?”楚为洵大惊失色,“这也太丧心病狂。” “此事过于危险,你若是再次前去大可多带些弟子帮忙,我也会联系其他门派说明情况,请他们施以援手。毕竟此事关系修真界各大门派,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楚问淡声道,“除幻境本身之外,幻境内容中也颇有疑点,有些事情还想与各位确认。师尊仙逝当天,住在前山的各门派宾客为何会在清晨前往后山。” “时间太久,我想想……”楚为洵沉吟片刻,“对了!是爹之前说当天要邀请大家于后山饮酒,还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当面告诉大家,因此大家才会去后山。” 又等了许久,长老点头道:“想起来了,确是如此,楚帜当时还与他们约好了时间,因此宾客便一直在门外等候。” “师尊叫过来的?”楚问神情凛然几分,“师尊可曾说过是有关何事?” 楚为洵摇头。 在幻境中,他重复多次楚帜身死当天的情景,除了有关下药之人的信息之外,还觉得众人赶到的时间颇为蹊跷。 宿回渊刚刚将长剑捅进松山真人的心口,各门派众人便瞬间涌入,还有清衍宗弟子远远看见火光,以为失火,匆忙赶来。 时间未免卡得过于凑巧。 可为何叫众人前来的反倒是楚帜。 是楚帜将消息告知过其他人,还是…… 长老的话音将他的思虑打断。 对方将目光转向楚问,缓声道,“楚问啊……此次叫你前来,其实还有一事,是有关清衍宗掌门。” 楚问目光微顿。 “楚帜已然仙逝多年,之前你们小辈尚且年少,便由我们这些宗门长老代任掌门一职,但如今我们也老了,宗门总要交给你们。你曾是楚帜最喜爱的大弟子,剑术绝尘,在宗门中也享有厚望,这个位置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楚问有些许犹豫。 修士宗门与达官贵族不同,并无严苛的世袭制度,但纵观数百年来,大多数掌门仙逝后,都会将宗门之位传给自己的兄弟姊妹,亦或是膝下子嗣,其次才会是自己的门下弟子。 楚为洵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道:“你可莫想难为我,我一不会剑法,二来身体差得很,如何有精力去做掌门一职,自然是交给你最为合适。” 楚问沉吟片刻,随即起身向长老颔首道:“多谢师叔信任,我定不负众托。”- 听闻楚问不在,宿回渊立刻偷偷到他的居室中,打算将鬼王刀偷走,然后立刻动身回到鬼界,以防夜长梦多。 有关松山真人的事情已经探明大半,接下来的事情与清衍宗关系不大,他无需依靠宁邱的身份跟在楚问身边。 他让秦娘守在门外,一旦有人过来,便发出声响。 他轻轻推开房门,室内炉火尚且燃着,有几分暖意,显得那冷香更为浓郁起来。 楚问的房间不小,倒有些无处下手。 他先去桌案附近翻了翻,上面有几张背朝上的宣纸,笔墨砚台散在一旁,并无其他物品。 桌下是一张裘皮制成的垫子,除此之外并无暗格。 他又到屏风后面,这片区域便较为私人,大概是楚问平时沐浴束发更衣的位置。 陈设依旧十分简单,物品整齐且寥寥无几,鬼王刀虽然不大,但也明显不会藏在这种地方。 忽地想到上次楚问带他去了屋子下方的密室,其中有一阁兵器库…… 一定在那里! 只是若是下了密道,万一楚问回来,便听不见秦娘提醒的声音。 情景紧急,只能速战速决,先下去再说。 他凭借记忆找到墙上的按钮按下,密室的入口便缓缓从屏风后浮现出来。他顺着入口的台阶走下去,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兵器映入眼帘。 周遭越是安静,他越是心若擂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紧张的情绪在昏暗的气氛中无声蔓延起来。 可直到找完最后一排兵器陈列,依旧没看到鬼王刀的踪迹,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数排兵器,他明明一个个仔细翻找,但为何就是没有。 时间紧迫,楚问刚回清衍宗,定不会议事太久,随时可能会回来。 情急之中,他心念一闪,忽然想到上次在密室的深处,透明的匣中,完好摆放着他曾经送给楚问的短剑。 似乎终于找到了方向,他快速向密室深处奔去,脚步声在空寂的密室内显得清晰可闻。 在目光触及到透明匣子的瞬间,心脏高高悬起。 但当他探头看去之时,又倏然愣住了。 还是不在这里。 怎么可能…… 扫过周遭,除了透明匣子并无他物,并没有其他兵器的痕迹。 身居鬼主,经历过太多生死一线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竟清晰地听闻自己剧烈的心跳,感受到手心中渗出的薄汗。 没有时间了—— 情急之间,他立刻朝着密室出口奔出去,上半身刚探出密室出口,就听见门外有细微的石子落地声响。 是秦娘提醒他,楚问回来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密道的门关回,此时木门外脚步声响起,下一瞬就要推门而入—— 来不及出去,情急之间,他闪身躲到了屏风之后。 木门也在刹那间开启,楚问走了进来。 心脏依旧在狂跳,宿回渊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发出声音,同时头朝外偷偷瞥了过去。 只见楚问回身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走到桌案前,在火炉上温了一壶水,沏了一壶茶。 随后转身,向着屏风的方向走过来。 糟了。 屏风后是楚问一向更衣的地方,对方刚刚从西域回来风尘仆仆,自然要沐浴更衣。 宿回渊迅速在周遭扫了一圈,房间内除了大门,只有窗子可以通向室外,一扇在屏风后,一扇在桌案前,另一扇在门侧。 现在从屏风后窗跳出定会引人注目,只能伺机趁楚问不注意,找其他窗子的机会。 他身体紧贴着屏风,缓缓朝着楚问反方向迈步,就在楚问走进屏风的一刹,他闪身转到了屏风之外。 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层窄窄屏风。 宿回渊屏住呼吸,并未轻举妄动,片刻后,听见身后有水声响起,随后便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一直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落了下来,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瞬间活了过来。 楚问既然已经更衣,定不会立刻走出屏风,更何况不小的水声已经能将他的行踪遮盖彻底。 他轻轻迈着步子,朝着桌案旁的窗子走去,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然后上身先探出去,确认周围并无人,随即脚下一用力。 然而—— 就在整个人从窗子跃出的前一瞬间,他还未来得及庆幸,却只觉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定住了,竟再无法下降分毫。 领口紧紧勒住脖颈,有种窒息感。 远处秦娘苍白的脸上露出见鬼的表情,随即脚下生风般,立刻逃走了。 宿回渊缓缓回头看去,随即表情僵硬在脸上—— 只见楚问单手提住他衣领后方,长眸微垂,冷然注视着他,并未开口,似是要等他先给出解释。 头脑一片空白,彻底完蛋。 目光微垂,只见楚问身上依旧是刚刚那件白色外袍,没更衣,身上也没有任何水迹。 刚刚分明是在诈他。 很有可能,楚问从进门的瞬间,就发现了房中尚有别人。 见事情败露,宿回渊脸上挤出尴尬的笑意,轻声道:“弟子看师尊太久没回来,想着房中大概会蒙尘,便想替师尊整理一番,好巧不巧,撞见师尊回来……” 楚问神色未变,显然未信。 被揪着衣领的姿势着实过于难受,且无比丢人,宿回渊拿楚问没办法,软了声音哄道:“师尊先将我放下好不好。” 他指了指脖颈:“这里痛……” 楚问目光微动,片刻后,将宿回渊整个人从窗外拽了回来。 宿回渊整了整衣襟,有些许狼狈。 “那便整理。”楚问看着他,淡声道。 “啊?” “你刚刚说的,我许久未归,要替我整理房间。”楚问重复他刚刚说的话,不紧不慢坐在了桌案旁。 “那便在这里整理,我在看。” 第 42 章 第42章 宿回渊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整理房间。 楚问房间一向干净整洁, 纵使是十余天没回来,地面上也是纤尘不染。宿回渊扫了一周,半点灰尘也没扫出来。 扫过地面之后, 开始整理房间中的物品。 他本想着楚问或许能给他一些指示,但没想到对方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案前喝茶, 目光偶尔向他这面瞥过来,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房间内的陈设也十分整齐, 他所谓的整理不过是将桌案上的笔砚从右边移到左边, 甚至还弄乱了些许。 楚问也并不介意, 沉默看着他,大有不打算开口的意思。 宿回渊表面上淡定异常,实际上内心早已乱成一团。 他不知道楚问现在是什么意思,对方是否已经猜到了什么, 已经猜测到哪种地步, 他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对方开口,或许还能从其中套出七七八八的话来,但就是如今这样死一般的沉寂,让他无端慌张起来。 无端有一种冥冥的预感, 一切似乎早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而他的一言一行, 似乎尽数都不着寸缕地展现在对方面前。 他转身试探性对楚问说道:“师尊,整理好了。” 楚问听闻, 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下,目光示意他坐在对面。 宿回渊这才发现, 桌面上有两盏茶杯。 而楚问是进门后立刻沏的茶, 说明早在对方进门的瞬间,就知道了屋子中另有其人。 他在对方赤.裸裸的目光直视下缓缓拿起茶杯, 心思乱飘,直到一盏茶见了底,都没尝出茶的味道。 喉咙无声微动,莫名的情绪在极致的沉寂中无限蔓延。 他干咳了一声,先开口,话中没什么底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问长眸微抬,清冽目光淡然扫过来,轻声道:“你把房间翻乱了。” 宿回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又听见对方下一句话,心复而提到嗓子眼。 “在找东西?”楚问似是随口问道。 “没有。”他矢口否认,又为自己斟满了茶水,来掩饰自己略微的心虚。 两人对坐在桌案旁,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表情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宿回渊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赤.裸裸摆在桌案之上,被迫接受着对方的检视与探寻。 “这是上次从华山带回来的雪山清茶,味道如何。”楚问随意问道。 “是好茶。”他心不在焉答。 楚问无声叹了口气,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继而将茶盏放置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敲击响声。随后,他将茶壶盖子打开,从桌案下放取出一罐茶叶,当着宿回渊的面放进去一小把。 宿回渊一愣,这才缓缓发觉出不对。 刚刚的茶壶中,分明没有茶叶,怪不得他一开始并未尝出味道。 可那时他心神不宁,并未深究。 “你看上去心不在焉。”楚问叹道,“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可以跟我讲。” 宿回渊垂眸沉默片刻,随即摇头。 “……好。”楚问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站起身来,“房间另一边还没整理。” 宿回渊一愣,顺着楚问的目光看过去,房间的另一边都隐在屏风之后,较为私密,怕楚问介意,所以刚刚并未进去。 走近了,便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过来。 他这才想到,楚问刚刚朝浴桶中放了水,但怕是一直未关。 他快步走进去,只见浴桶早已接满,但热水依旧从浴桶的边缘不断冒出来,淌在了地上,实木地面早已湿漉一片,整个屏风后都蒸腾着热烈的水汽。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将水关掉,随即看着满地的水迹发愁。 “不用管,天寒,很快便会干。”楚问毫不在意般淡声道,“先帮我把床榻理好。” 宿回渊走到床榻前,此处冷香较别处要更为浓郁几分,有透白色纱帘垂下,将床榻内部遮了彻底。 拉开纱帘,便是整整齐齐的床褥,淡青色,上有银线绣纹。 他只觉有些奇怪,被褥叠得整齐,甚至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况且刚刚他翻找鬼王刀之时也并未翻动此处,楚问为何点明要他整理这里。 他将双手缓缓搭在褥上,掌间传来绸缎冰凉的质感,手覆在上面的瞬间,平整光滑的褥子便多了不少褶皱。 宿回渊:…… 他觉得自己反倒越整越乱。 他一遍遍尝试将那些褶皱铺平,却发现不过是徒劳,他仿佛在试图压平水面,却只是徒增更多波纹。 然而,就在双手无意触到枕边时,他周身一愣。 ——褥子下面,有冷铁坚硬的触感。 心脏倏然狂跳,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移开,余光却始终盯着那块浅浅的凸起。 他总觉得,那痕迹与鬼王刀的形状有几分相像。 但又不敢确认,毕竟很难想象楚问其藏在被褥之中。 正当他无比纠结之时,楚问的声音忽从头顶传来。 “既然好奇,便拿出来看。” 这声音将宿回渊吓了一跳,毕竟刚刚注意力全在鬼王刀上,并未发觉对方何时已然走近到自己身后。 两人之间不过相距咫尺,甚至他稍微退后一步,便会撞上对方的身体。 “我只是……”宿回渊觉得自己嗓音有些干涩,“好奇师尊枕下为何会有兵器。” “回来得匆忙,随手罢了。” 楚问淡声回答,随即在宿回渊的目光中一点点走上前去,伸手将褥下的冷铁取了出来。 宿回渊紧盯着对方的手,片刻未移,呼吸也下意识屏住,在对方取出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压在床褥之下的冷铁,通体黝黑,刀刃锋利,正是鬼王刀无疑。 他确实完全没想到它的藏身之处竟在此地。 “不是来找它?”楚问将鬼王刀递了出去,“拿着。” 宿回渊垂眸接过刀刃,不知是否由于周遭热水汽过重的缘故,有些口干舌燥。他不知楚问为何将鬼王刀交给他,亦不知对方心中所想。 但显而易见的是,楚问现在已然对他有所怀疑,他必须要走了。 见楚问将刀交给他之后并无要开口的意思,宿回渊浅浅朝对方行了礼,随后缓缓退出去。 就在即将开门的前一瞬,对方冷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走了吗。” 宿回渊步子微顿,但并未回头,答道:“若是师尊没有其他要吩咐的事情,弟子便先回房中。前几日刚回宗门,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妥当。” “然后呢。”楚问淡声道,“然后要离开宗门,回鬼界,对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宿回渊整个人都彻底呆楞住了,刹那间仿佛有冷鞭抽打过他的四肢百骸,心脏停跳了一刹,连指尖都泛着寒意。 最坏的预感浮出水面,楚问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曾觉得楚问最多便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但如今看来,对方不仅已经猜测到了大半,而且还将此事挑明,将他最后的退路彻底封死。 既然挑明,意味便再明显不过—— 意味着对峙、争执、刀剑相对、不能善了,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楚问甚至不想放他走。 宿回渊干笑道:“师尊这是何意……” “何意?”楚问缓缓走上前来,脚步声在无边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宿回渊无声收紧指尖,汇聚灵力,紧握住手中刀刃。 “你乔装打扮成新弟子潜入宗门,后来沉进血棺之中假死转换身份,如今又意图拿走鬼王刀。” 一字一顿,将事实悉数吐出,仿佛对他的声声审判。 “宿回渊,你还想瞒我多久……”说到最后,声音轻了下来,尾音融成几乎听不见的轻叹。 心跳倏然止住。 下一瞬,楚问握住他攥紧鬼王刀的手,卸去他手臂上的力气,轻声道:“我并非想与你兵戈相见……” “……” 宿回渊垂着眸子,沉寂许久,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直视楚问的眼。 他用刀刃在自己下颌上一划,将假面悉数扯掉,只是并未刻意收力,下颌处瞬间泛起一道血痕,顺着苍白的脖颈缓缓淌下,融入领间。 假面扯下,原本的肤色要更为苍白几分,长眉入鬓、凤眸疏冷、惊鸿一面,脖颈上鲜血乍然,宛如苍山覆雪、点墨朱砂。 他轻笑,眸中似有苍凉:“既然你都知道了,便也无需这般假惺惺,你我之间,一个是高高在上、怀揣天下大义的剑尊,一个是食人饮血、手掌万千恶鬼的幽冥鬼主。你告诉我,我们怎么可能不兵戈相见。” “这些年间,我一直在探查当年之事,若你尚有冤屈,尽可以告知于我,清衍宗向来崇天下大义,不会过分苛责于你。” “这些年?”宿回渊仿佛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情,“那你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真相又是什么。” 楚问似是想开口,但终究没说话。 他确实尚未探明真相,甚至还差得很远。 “十年前,我刺死楚帜,逃窜在外,若你当真信我,为何不来亲自问我;当时我受各大门派所追查,身受重伤,你为何不来找我;鬼界纷争不断,厮杀予夺,弱肉强食,若你当真挂念,为何不来看我。整整十年间,我委身鬼界,遭受无数人憎恶唾骂,你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 他想脱口而出“来救我”,但又觉得过分卑微。 他并不奢求别人主动为他做些什么,一点点努力便已经足够。 但整整十年间,那些曾经所谓的爱人、友人、师门,统统杳无音信,没有一人对此事有所怀疑,尝试探查。 仿佛他可以被那些人轻易地遗忘、抛弃。 仿佛他在那些人心中,本就是滥杀无辜、屠杀宗门的恶人。 他继续说道:“如今我只是听闻楚帜魂魄一事,想前来探查,你若当真不想与我起争执,便不该挑明我的身份,直接放我走……事到如今,当年事情难以查明,我已身居鬼主十年之久,你当真觉得,清衍宗能容得下我,仙门百家能容得下我?” 他冷笑道:“自然不可能,你心里明白得很。” 私欲在绝对对立的立场面前一文不值,纵使两人之间有再多剪不断的恩怨,也改变不了他们正邪两道的事实。 宗门容不下他们,世人亦容不下他们。 宿回渊将话说得狠,不留余地,又何尝不是在自己心里刺出淋漓的血口。他站在楚问的立场,自然理解对方的所作所为,毕竟是他杀楚帜在先,而楚帜对于楚问来说,是师尊亦如同生父。当中的原委纠葛,亦只有他一人知晓,他选择瞒下众人,一切后果皆由自己承担。 只是幽冥河下漫长而无尽的时间中,又怎会没有委屈、没有怨愤。 他本可以一辈子留在清衍宗,做一个无忧无虑,平凡普通的剑修,哪怕平庸一生,死后葬在后山的树林里,有风月为伴。 他对楚问的情感亦时十分复杂,夹杂着经年的恨意与情意,而这两种情感在他心中恰到好处地平衡在了一起,甚至并不觉得割裂。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以为楚问会为自己辩解。 楚问浑身紧绷,在对方一声声的控诉中,眸色逐渐泛起猩红,在白皙的底色上尤为显眼,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 随后缓缓道:“当年的事,是我之过……”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的道歉来得如此果断。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辩解,会告诉他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他当时也做过许多努力,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单向奔赴。 但只有一句单薄的道歉,在经年之后,显得如此可笑且苍白无力。 “道歉有用的话,便无需刀剑,无需伦理道义。”宿回渊手中刀刃泛出黑气,冷然道,“今日便看看是你的剑狠,还是我的刀快。” 下一瞬,手中刀刃骤然窜出,直奔对方面门。 可楚问并未拔剑,并未闪躲,甚至并未调动灵力护体。对方淡色的长眸中,映射.出鬼王刀愈发接近的影子。 刀刃在楚问眼前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楚问下意识阖上了眼。 宿回渊咬牙道:“为何不躲,连拔剑都不屑么。” 他远不是十年前的清衍宗弟子,如今他与楚问若是殊死相搏,谁赢谁输尚不能定论。 “不是……”对方语调并非像从前那般稳重,反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 “本是我之错,只要你能解气,我不会还手。” 无声对峙半晌,宿回渊收回手中刀刃,收于腰间。 “苦肉计对我没用,既然你不想拔剑,单方面打你又有什么意思。”他自嘲般笑道,“就算我如今将你伤得再重,对我而言,又有何益。” 他转头向外走,“既然你不愿拔剑,怕是也拦不住我,今后若有机会再见,也怕是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之时。” “别走。” 身后声音传来,透过浓重水汽到他耳中,声音深重,似是藏着他从未明白的情绪。 下一瞬,脖颈间忽然一紧。 宿回渊骤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咬牙怒道:“楚问!” 楚问眸色幽深如海,似有凄哀,他并不想用这种方法将人强行留下,但他别无办法。 在很久之前,那场新弟子比试的当天,那人身着青衣,手持木剑,神色桀骜,虽然顶着一副陌生的皮囊。 只是远远的一眼,视线相交。 却没人知道,他清冷绝尘的皮肉下,近乎疯狂的占有欲陡然从心底升起。 他从未觉得自己无私、大义,相反,用道貌岸然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从那个瞬间,他便知道,今后无论用何种方法,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不会让人再次逃走。 会把他永远、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当初为他带上银锁,说出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更可笑的,不过是假公济私、步步为营的自己。 宿回渊霎时觉得自己颈间一紧,随后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朝前带去,径直撞入对方的怀中。 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摔进了身旁满溢的木桶中。 刹那间水花飞溅。 坠落的瞬间,宿回渊的整个身体都浸在了水底,闷热、压抑、窒息,他喘不过气,睁不开眼,胡乱间摸到自己颈间,原本是极细的银线,如今竟已然宽如锁`链。 他向来水性不好,而热水加剧了这种绝望感。气泡从口鼻间不断吐出,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终止在这里。 楚问被牵带整个人也坠入桶中,浑身湿透,他们是一样的狼狈。 下一瞬,有人托着他的头从水中捞起来,口鼻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他大口吸气,宛如濒死的鱼。 在水中之时,隔着水雾,他似乎听到对方极轻的一句话。 “我说过,无论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第 43 章 第43章 木桶并不算大, 两个人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空间,将其中的热水溢出去大半。宿回渊后肩被迫靠在木桶边缘,楚问撑在他身前数寸的位置。两人衣衫尽湿, 隔着蒸腾的热气,有水珠从楚问的额间流下, 啪嗒一声坠入水里。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姿势,危险在于极致的亲密下, 私欲会冲破理智藩篱, 满身满心都被最原始的冲动所充分占有。 楚问微阖上眼, 痛苦与挣扎攫住他的心神,私欲拽他沉入地狱,而理智却复而将他拉回神坛。他知道对方不想留下,知道正邪两道水火不容, 是两人终究要面对的事实。 他知道自己强行留人的方式堪称下`流, 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可憎可耻。 但他无法放手,自从十年前宿回渊初入鬼界始,就未尝不是一种逃避,而他想将对方从自我封茧中拉出来, 想带他光明正大地重回人间。 他不敢碰身`下之人灼`热的身体, 似乎连那也是一种亵渎。他垂眸, 只见或是由于热气与窒息,对方的面色泛起薄红, 唇珠上挂着湿漉漉的水,下颌处的伤口依旧在缓慢渗出血珠, 顺着苍白且高高扬起的颈线逐渐向下淌去, 直到触及颈上冰冷的银圈。 刹那间滚烫与冷铁交融,银圈上浅浅渡上一层被稀释的浅红, 淡淡的血腥气顺着水汽传来,带来极其强烈的冲击之感。 他感觉自己周身正被烈火浴焚,化成灰烬。 他微垂下头,轻吻对方微颤的额间,欲`望被隐藏得恰到好处,只余不动声色的虔诚与近乎祈求的语调。 “对不起……” “留下来,别走。” 宿回渊开口轻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不像是好话。 楚问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字眼,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不断落在对方的眉间、额头。 “楚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宿回渊在灼.热的水汽中艰难开口,伸手指了指自己颈间,“你这是强人所难。” 楚问周身似是僵硬.了一瞬,动作倏然停住了,随后极轻、极缓地说道:“其实你也想留下对不对……” 他并未直视宿回渊的眼睛,语调轻得近乎试探,似乎一旦对方说出半个“不”字,他便会立刻起身,将人放走。 他向来对自己都有着过重的罪恶感。 宿回渊并未回应。 “其实你还喜欢我对不对。”楚问轻声道,“否则你在迷雾中不会回应我,也不会冲进幻境里来找我,前些日子我去鬼界找你时,你也不会给我戴上血绳,不会与我亲密。当时我并非真的迁怒于你,只是……很气愤你不辞而别,害怕你真的会走。” “楚问……”宿回渊自嘲般笑道,“你可知将鬼主藏在居室中,若是被宗门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你一向珍视的名誉、地位、修为通通会烟消云散。” 他抬眸,轻声开口,似有蛊惑,“你想跟我一起下地狱吗。” 沉默片刻,楚问抬眸,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若正道不容你,我便弃这正道;若宗门不容你,我便不做这掌门;若是世人不容你,我便化作鬼界你身边的亡魂。” 他垂头,轻声道:“你若不愿回人间,我便同你一起下地狱。” 宿回渊终于缓缓睁眼,朦胧的凤眼含着氤氲水汽,带着几分桀骜的凌厉,却又参杂了下意识的茫然。 他没想 到楚问会这样回答他。 这般不留退路、背水沉舟、理智全无、似疯似狂。 他忽然轻笑起来,缓慢道:“你这样说,我本应很高兴,但如今,却又不尽然是这样……我并不想让你背弃宗门,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视线缓缓下移,似有怅惘:“若有朝一日.我身死,你能为我伤心难过,我便觉得我这一生,似乎也没那般悲惨。” “我不会让你死的。”楚问低声道。 情绪浓重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浅浅的心脏难以承载。 他以为对方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深思言外之意。 宿回渊的易容遍布全身,刚刚只堪堪卸去了面孔,如今肩颈处便有一道明晰的交界线。长时间泡在热水中,那处边缘便缓缓翘了起来,楚问垂眸注视片刻,随即伸手将那层浅浅的假面剥了下来。 假皮剥离身体的一瞬,两人皆是一愣。 宿回渊下意识攥住对方的手腕,抑制下一步的动作。而楚问在看到他假皮下皮肉的瞬间瞳孔骤缩,连呼吸都屏住一刹。 只见脖颈之下的皮肤上,遍布了深深浅浅的细密伤疤,尚且泛红,有些地方还在结痂,显然是不久前才受的伤。 正是宿回渊背楚问上昆仑山之时,被山间如刀的风雪刮出的细密伤口。 但宿回渊特意叫神君抹去了楚问的这段记忆。因此在楚问的意识中,从幻境中出来后,昏迷数日,便回到了清衍宗。 他不知对方为他所受的伤,也不知自己曾心脉俱损,记忆全失。 “这是怎么回事……”楚问怔愣问道,声音从轻到重,伸手继续剥开那层薄薄的假面,“为什么会受伤。” 宿回渊紧紧按住对方的腕,但力量相差悬殊,挣动不过是蚍蜉撼树。 楚问的指尖微颤,双目逐渐泛红,视线逐渐下移。从肩颈、前`胸、小`腹,伤痕蜿蜒向下,并未休止。 “什么时候的事。”楚问伸手抬起对方下颌,迫使其与自己对视,“谁干的。” 宿回渊眸子落下,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般漫不经心,仿佛受伤的并非他自己,仿佛对方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棉花上,反而被卸去了周身气力。 “这件事情你别管。”他淡声说。 两人僵持片刻,一个迫切想要将对方从里到外悉数拆解开来,吻其心脏;另一个竭力想要逃避,将自己包在一层层的厚茧之中。 无声的周旋,总是先开口的那个人落败。 “你还是不信我。”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先是摇头,随后沉默片刻,似是想着要如何解释,终究放弃:“……你也可以这样认为,凭借我们现在的关系,大抵也很难交心。” 他看向那道银锁,无奈笑道:“毕竟我现在命都握在你手里,总要留些自己的把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把柄,而是他自己的软肋。 从很久之前,他想起两人身世起,他们之间的阻碍便远不止楚帜一事。 但他很快便不能思考。 楚问微凉的唇从他的额间向下游移,舐去了下颌处的血迹,却依旧有向下的趋势。 宿回渊直觉感到危险,伸手按住对方的颈,哑声道:“不要。” 楚问动作微顿,随即抬头,说了句:“要。” “……” 见对方反抗得坚决,楚问动作放轻了些,并未继续向下,轻声问道:“不可以吗。” 宿回渊长长出了一口气,坦然道:“我现在很乱。”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楚问微起身,吻上他的眼,“闭上眼睛,都交给我,不会让你感受到痛苦……” 他闭上了眼睛,来自身体的感觉便格外明晰起来,那道温热、潮湿的气息顺着他胸前的皮`肉游移到腰`间,呼吸间带来下意识的战栗。 他感觉自己的腰带被缓缓解开,衣衫在水下彻底松散,继而沉入水底。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楚问忽然说道,“也是在水里。” 宿回渊尚不清楚对方为何忽出此言,尚未来得及回应,但下一瞬,他已然无法回应。 他被那湿热的触感所包裹,那感觉强烈且陌生,刹那间眼前一黑,头脑中一片空白。 楚问的头部跟随他沉入水下,偶有气泡顺着水汽冒出,昭然揭示着水底发生的一切。 脖颈向后扬起,连带着那串银锁发出清脆的响声,热水在此刻显得无比闷燥,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他将手伸入水下,凭借感觉解开了对方的束发,刹那间楚问墨色长发在水下铺开,宛如无数张温柔的网。 指尖勾起对方的发梢,继而在指上缠绕,直至对方的发根。他指尖碰触到对方微鼓起的脸颊,每一次有规律的动作,都让他失神片刻。 楚问刚刚说得很对,他现在想不了任何其他的东西,意识不再纷乱,反而变得十分纯粹。 纯粹的沉湎,在最后的时间,他周身卸去了力气,顺着木桶边缘缓缓滑入水中。 温热的水流裹挟他的全身、口鼻、双眼,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囚笼之中,无从脱身。耳边刹那间安静下来,与整个世界都隔了一层朦胧的水面,他阖上眼,气息迅速从口鼻间流逝,强烈的窒息感几乎决堤。 而两种决堤的感觉在同一时刻到来,那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然不再是自己,他赤`裸、苍白、透明,像是天地间游荡的气体。 直到很久之后,意识逐渐回笼,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挣动,也不记得是否抓取过什么东西。只是缓缓将手抬起之时,他看见指尖有几根生生扯断的墨色长发,就着余韵缠绕在一起。 桶中的水终于泛凉。 第 44 章 第44章 宿回渊甚至已经不记得, 两人之间最开始的情愫起源于何时,但自从有清衍宗的记忆开始,便总是有那人的影子, 无处不在。 他自小体弱多病,楚问将他救回门派, 旁人一向觉得他们不过是极其深重的同门情谊,甚至可以堪称宗门美谈。 但若是松山真人知晓那所谓的“同门情谊”不过是掩盖爱意的幌子, 大概也会气得起死回生过来。 清衍宗开始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 每年甚至极少有新弟子主动拜入门下, 大多修士都是松山真人四下捡回门派的孤.儿,久而久之,门派便逐渐有了些规模。 直到多年前对方门派大比中,楚问一剑尘霜, 一骑绝尘, 将各大门派的弟子比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战成名。 清衍宗的名气这才慢慢大了起来。 楚问少年英俊,剑术奇绝,不少门派掌门都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从楚问, 其中也不乏一些名门大派。 当时楚帜问过楚问的意见, 楚问说并不想耽于情爱, 楚帜便也未强求,将那些拜帖都礼貌退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 宿回渊上山去找楚问的路上,迎面撞上一个小修士, 对方手中拿着信件, 见他喜道:“你是去找楚问师兄吧,那正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小修士笑道:“师尊托我转交的, 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据说是一个大门派的女剑修,漂亮得很,依我看啊,简直是门当户对,匹配极了!” 宿回渊垂头接过信,却只觉那薄薄的信纸重逾千斤。 那瞬间,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攫占了他的内心,他从小与楚问朝夕相处在一起,他曾以为两人可以一直像现在这般,直到老去、死去。 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楚问可能不是他一个人的。 对方会有其他的朋友、同门,甚至还会娶妻、生子。 年少的他当时尚且不知那种情感称作占有欲,只知道“楚问将会离开他”的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整个胸腔都被巨石压迫,被酸涩感填满。 他终究要承认,他所心悦之人像那天上不可采撷的、湿漉漉的月亮,只可远观。 有千万人迫切地想要靠近那轮明月,而他只是那些人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尚且出众的容貌、赤诚的情绪、与楚问朝夕相处的多个年头,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资本。 那天他没去找楚问,也并未将信交给对方,而是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中。 想看,却又不敢。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恶劣至极,知道师门知晓之后定会大发雷霆,但他依旧做不到无比释怀地将信交给楚问。 他将其藏在自己房间的书柜夹缝中,用书籍掩盖。 那便是他在楚问面前最大的秘密。 后来他找到那位收信的小修士,说之后给楚问的信都可以给他代为转交,对方少跑了许多山路,自然开心应下。 从此数月里,所有的信件都被藏到书柜夹缝中,最后难以放下,他便一把火烧了一半。 他以为这秘密会永远保持在楚问面前,直到那天夜里。 楚问来他房中检查功课,他心乱如麻,坐在桌案前,一个字也写不出。 头深深垂下,挫败感由心而生。 楚问垂眸看他,终究没发火,随即沉声道:“上个月我给你带的古籍,你看了多少。” 他转头,从书柜中抽出那本书,书籍取出的瞬间,有一大片挤压着的信纸天女散花般洒落下来。 宿回渊还未来得及阻止。 信纸飘落下来的一瞬,他觉得自己和楚问的同门情谊大概要到此为止了。 对方会骂他龌龊、无耻、手段卑鄙,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进行无谓的竞争。 他匆忙扑上去试图抓住那些信纸,不想让楚问瞥见上面的文字,只是信纸太多,无论如何也抓不过来。 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过去。 楚问看到信纸的瞬间也有几分怔愣,两人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更要命的是,对方似乎试图扶住他,身体微微后仰,如此他的下唇便径直撞到了对方的下颌上。 那瞬间他觉得整个人都失去了五感,有几秒钟的时间,连意识都是无尽的空白。 随后,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他匆忙起身,向后跳了一大步。 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 楚问身体也僵了一瞬,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直起身体,并未开口,肩线紧绷着,薄唇紧抿。 糟了……宿回渊心想。 对方一定恨死自己了。 他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表情,心脏由于剧烈的跳动近乎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刻钟那样长。 楚问轻声说道:“……你先背书,我先走了。” 宿回渊下意识想开口挽留、解释,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木门开合声响起的瞬间,他感觉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楚问走了。 再也不会来看他了。 他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呆坐在桌案前,等到回过神来之时,已然夜过三更,弯月高悬。 摆放的墨水早已干涸。 他受不了这般的死寂,迫切需要某种东西将自己从即将溺死人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哪怕是无间的炼狱、刺骨的寒冰。 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撞破银月清辉。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跳进冰湖中,刺骨的冰水碰触到炽热皮肤的一瞬间,浑身都不禁战栗了起来。 这冰泉本是为弟子修炼所用,冰泉水寒,性阴,极其适合练气之人磨练心性、固本培元、破而后立。 可如今,它压不住宿回渊体内的燥.热之气。 他将自己的外衫褪下,又扯开胸前的衣领,透白的皮肤泛着水光,萦绕在冰泉散发出的丝丝白雾之间,一时叫人看不真切。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全是楚问。 冰天雪地中待他回家的楚问,为了他在宗门口长跪不起的楚问,白天带他下山深夜教他习剑的楚问…… 是他从小到大深爱着的楚问- 楚问从对方的居室回来后,又在林中练了数十遍剑法,直到尘霜剑都发出不满的嗡鸣声,这才回到自己的居室。 他沏了一壶新茶,将屋内浮尘扫去,在桌案上研墨执笔,默抄了一遍养心经法。 可他唯独骗不过自己。 他执笔的手微微颤抖,仿若他此刻波澜的心境。 他觉得自己无耻、可憎,竟然对小师弟动了那种不该有的心思。那人毫无防备地日夜与自己切磋剑法,却不知自己的动机从未单纯。 他想…… 咔哒——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安静的居室内响起,楚问指节泛白,竟是直接将手中的毛笔生生折成了两半,断痕处参差的木屑刺进了楚问的掌心中,殷红的鲜血缓慢涌出,一滴一滴,垂落在那工工整整的养心经法上。 那本是清净禁欲的篆体,如今沾了那血,却忽地显现出几分隐晦的欲望来。 就像隐隐禅香与打坐声的祠堂中,那一.股若有若无,却无比勾人的胭脂芳泽。 楚问忍无可忍,他将笔纸随意压在桌案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便快步走出门外。 步伐不如往日般沉稳。 他只想去冰泉清净片刻,却不想里面已经有人。 那人的上衣散落在岸边,水气氤氲中,不见那人模样。 但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便已经足够了。 楚问转身欲走。 身后宿回渊的声音传来,“……师兄?” 楚问心下很乱,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略为隐忍的喑哑。 “……” 现在转身走未免太过于奇怪,楚问轻吸了一口气,将外衫脱下来整齐叠好放在岸边,然后选在里宿回渊很远的地方下水。 泉水冰凉,但楚问却能察觉到自己身后的那道目光,灼.热且滚烫。 他强迫自己不回头去看。 但身后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他听见身后的人起身带起水流的声音,听见那步子一点点接近的声音。 直到脚步停在自己身后一尺的地方。 “师兄。”宿回渊轻声说,“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你是……还在生气吗。” 楚问觉得目光有些干涩,他闭上了眼,答到:“不是。” 宿回渊心底有些惶恐,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类似“害怕”的感觉。 他不怕死,不怕累,但唯独怕失去眼前这个人。 “师兄,你……”他声音很轻,唯恐惊扰了什么般,“你喜欢我吗。” 良久的沉默。 正当他以为楚问不会回答时,他清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隔着些许水雾,听得不太真切。 “你年龄尚小,不知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宿回渊向前走一大步,这便与楚问挨得极近了,他急于证明自己并非儿戏,仓促间攥住了楚问的手臂。 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攥住过楚问,就像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棵浮木。 那时他体弱多病,目中澄澈,直视着楚问说道:“师兄,我可以喜欢你吗?” 那份喜欢经年日久、沧海桑田,却并未随着世间的流逝而减弱半分。 反而变本加厉,百毒不侵,仿佛时刻提醒着宿回渊,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你,那个时候你说,只要我平安活下去,你就答应我。”他气息微急,继续说道,“现在我长大了,你至少……你至少允许我喜欢你。” 楚问终于转头,但他眸色冷淡,与往日神色全然不同。 宿回渊呼吸微滞,身体冷了大半。 “你喜欢我?”楚问反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来自天下第一剑宗身上的浓厚内力与剑气是霸道且强横的,楚问平时有意收敛,因此内力看上去温和近人。 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他不加任何收敛之时,周遭空气都近乎凝滞,宿回渊一时无法呼吸。楚问每说一句话,便向前走一步,而宿回渊只能后退。 “你感激我,因为我把你从山脚下救回来,把你养大,那只是因为清衍宗的宗规中,将天下百姓放在了第一位,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弃你不顾。” 楚问语气很冷:“我生性淡漠、严谨、无趣,一心只顾修行,从不热衷于情意之事,没有人会喜欢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喜欢的不是我,不过是你臆想中的师兄罢了。你连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弄不清楚,就别总来纠缠我。” “从今日起,你便从居室中搬走,修炼事宜,便全权交给其他长老负责。” 楚问很少连续说这么多的话,他此刻并未感受到丝毫解脱,反而是无以复加的闷痛,仿佛心底的位置被活生生撕裂开,还需要强装镇定。 但他没有其他办法。 他不会纵任自己沉湎于一段错误的、没有结果的感情当中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变为了漫长的折磨。 这下对方总该会想通了吧,会放弃了吧,楚问想。 他始终在等待宿回渊开口,说出放弃的话。 甚至到了这样的关头,他都不忍心,不忍心最后说话的是自己。 他希望最后是宿回渊拒绝的自己。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现在舍不得走,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它私密地藏在心底,像一个奢侈的觊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等待什么。 “我知道的。”宿回渊缓缓答到。 楚问的心凉了半截。 自然是这个结局,他应该料到的。 “但师兄你错了。”宿回渊轻声说,“可能每个人都会带我回门派,但生生扛着整个门派的压力偏要把我留下、宁可翻遍整个藏经阁也要把我救下的,只有你一个。” 他睫毛轻颤,“师兄为了我做过什么,我其实……都知道的。” 在那个寒冬腊月的雪夜,所有人都觉得他无药可救,甚至宗门中上好的灵芝对他的病情都没有一丝好转,连宿回渊自己都不觉得自己之后能活下来。 那天,他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睁眼,发现楚问不在,忽然好奇,便跟着雪地中的脚印出去寻找。 他看见楚问在于众人争辩。 那个尚未长大的少年,在人群中显得那样小的少年,为了一个素来无缘的人,顶着整个门派的压力坚持己见。 他说:“你们若是把宿回渊送走,我今后便退出门派,不再习剑。” 松山真人气极,狠狠打了楚问一掌。 那一掌打在楚问的肩上,却仿佛打在他自己的心里,宿回渊狠狠抖了一下。 大门继而关闭,楚问躺在雪地中,一手捂着肩膀,慢慢站了起来。 他终于要走了吧……宿回渊想。 然后,他看见楚问单手扬起长袍下摆,跪在了那门前。 他的脊背与身侧尘霜剑一般笔直,飘散的雪花落到他的头上、肩上、手上,他却浑然未觉。 月光在他身上映出一层浅浅的光晕,少年的下颌微扬起,嘴唇被冻到发紫,双手通红,却始终不肯低头。 直到整个人被霜雪覆盖。 宿回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浑身发抖。 他自小流离失所,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来清衍宗度过的这段时间,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温暖的光景。 他从未想过有人,会为他做到这份地步。 仿佛有一根紧绷在他心里的弦,在此刻砰然断裂。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永远保护这个人。 转眼间白驹过隙,昔日少年已经长大,宿回渊抬头,要十分费力才能够近距离与楚问对视。 楚问的肩线崩得很紧。 若是细看,也不难发现,在那冷淡的、琉璃般的长眸中,竟有血丝缓缓浮现出来。 宿回渊继续说:“你生性淡漠,却并不冷漠。你虽然表面上不苟言笑,与其他师兄弟说话也少,但是但凡有谁有危险,或者需要帮忙,你总是在最前面。你也并不无趣,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对你的感情很复杂,有感激、敬畏、崇拜……但是我也确信,有一份单独的情绪,没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 楚问天.衣无缝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但……我本意并非这样,不是强迫你做什么,那些信……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微不可闻,“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下一瞬,有阴影笼罩过来,他的呼吸骤然僵住。 那泛凉的唇瓣,附了上来。 第 45 章 第45章 刹那间宿回渊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呆愣成了一块木板,好几秒之后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所求不多,原本只想要一句原谅、些许安慰, 就算是借口与谎言他也甘之如饴。 但却没想到,对方给予他缺氧、窒息、浓重且真实的爱意。 楚问的回应从不会吝啬。 他双手微`颤着环住对方的腰, 感受到湿`透的衣物下面紧绷的线条,随即那双手微微用力, 两个人的距离便不断靠近。 直至气息交`错, 他甚至要刻意垂下目光, 才能看见对方泛着水汽的唇。 冰泉的温度冰冷刺骨,而他却觉得整个人都要在冰中燃起火焰来。极度的反差让他呼吸炽`烈,几乎喘不上气来。 没有人会在冰泉中穿着太多衣物,他们皆是如此, 坦白相见使得许多事情一发不可控制起来。 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 楚问并未继续动作, 他便更加慌乱起来。 他自小生活在清衍宗中,所见所及都经过了长老与楚问的层层把关,而且并无下山游历的机会。 关于那种事情,他大致听闻, 却不知如何去做。 但毕竟两人同为男子, 他懂得最原始的冲动位于何处。 他嗓音干涩, 轻声对楚问说道:“你转过身去。” 楚问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缓慢转了过去。 目之所及, 是对方线条分明的肩颈、沾着清透的水珠,在寒凉的夜色中泛起层层白雾。 宿回渊心乱如麻, 但强装镇定, 他自己不会,但他知道楚问也必然不会, 总要有人先迈出尝试的步子。 他向前探过身去,抵住对方腰`下,梭巡片刻,却并不知该如何行动。 感受到楚问身体的骤然紧绷,他缓声道:“可能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随后楚问似乎彻底愣住了。 下一瞬,眼前天旋地转,他与楚问的位置瞬间调换,水花被溅得四下飞起,刺骨的冰冷让他下意识战`栗片刻。但随即,就觉得一处灼`热抵在腰`间,强势、坚硬、不可撼动分毫。 他尚且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是本能般地察觉到有些恐惧,小幅度挣扎了几下,想转过身去。 但对方攥住他的指尖仿若铁钳,几乎要将他的肩骨碾碎。 “你如果要这样,不是不可以。”楚问低沉的声线鸣响在耳廓边缘,夹杂着几乎按捺不住的压抑,“但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宿回渊还没明白对方话中所指,强行挽尊道:“第一次搞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之后我会做对的。” 身后楚问似是极轻地笑了声。 但很快,宿回渊就说不出话来,有异物闯入了他的身体内部。理论上来说,那并不是一个适合容纳东西的地方,狭小且紧绷,那种感觉不适且陌生,他身体收紧,试图将对方的手推出去。 但迎接他的只是更多的入`侵。 倏然间,他似乎听见一旁树林中传来响声,大抵是巡夜的弟子路过,按例检查。 他疯狂推动对方的手臂,想让楚问停手。 楚问也显然注意到了那个声音。 下一瞬,他按住对方的肩,两个人齐齐浸入了水底。 巡夜的弟子听到冰泉中有轻微声响,但当走过来时,水面上却空无一人,只是水面之间有些许气泡冒出。 等了一会,依旧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想必是石子落水发出的声音,他没在意,便继续向前走去了。 水面之下。 宿回渊身体挣动得剧烈,仓惶之间呛进好几口冰水。那瞬间有冰霜鞭笞四肢百骸,连骨缝似乎都冒起寒霜,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但他没法冒出水面,他只能忍受。 更要命的是,楚问的动作变本加厉,显然并未打算轻易放过他。 不适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生涩的触感,有些痒,有些奇怪。 这让他完全无法竭力屏住呼吸,在水下胡乱扑腾几下,没过片刻,肺部气息耗尽,令人眩晕的窒息感占据他的全部感知。 刺骨的冰水让他无法完全睁开眼睛,模糊之间只能看见楚问的面孔越来越近,直至自己眼前毫瞬。 冰凉的双唇相贴,而赖以生存的氧气也从对方口中缓缓渡了过来。 仿佛溺水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反手紧紧环住对方的肩,疯狂回应着。 那些气息在水下尚且不够。 还需要更多。 对方的手退了出来,可这却并非代表解脱,相反,他被拽着深入下一层的炼狱。 他浑身紧绷,全身抗拒,不可思议道:“这……进不去。” “可以的……”楚问眸色赤红,哑声道,“相信我。” “……我该怎么做。” 楚问低头,轻吻他的眼皮,“放轻松,交给我。” 楚问的声音堪称轻柔,动作也是如此,但这并不能完全抵消疼痛。比起现在,宿回渊甚至觉得刚刚简直算是仁慈。 他竭力放松配合对方,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绞`紧,双手始终用力推开对方的肩。 但氧气很快耗尽,他又必须靠近着,去汲取。 刚开始的时候,除了疼痛难受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但逐渐久而久之,那种酥`麻的感觉再次传来,他下意识挺了挺腰`肢。 楚问的手也覆了上来,并不算极有技巧,却总能让他恰到好处地溃不成军。 浑身被冰水泡得接近麻木,最后他甚至感觉不到周遭的环境,感觉不到自己,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唯一存在的,不过是两人同频战`栗的灵魂,随着水中不断吐出的微小气泡,漫延至清衍宗的清冽月色里。 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那夜的月色- 宿回渊刚从西域回清衍宗,尚未休息片刻,两人在木桶中时尚且天明,结束后他便躺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都是曾经在清衍宗的事情,包括楚问的那句“第一次也是在水里”,也回忆得清清楚楚。 醒来之时,已是深夜,全然昼夜颠倒。 他睁眼,怔愣片刻才适应这里的环境。 没有阴火的绿光,没有阴冥的寒冷,没有厉鬼瘆人的注视。 有的只是干净的纱帘,柔软的床褥,安眠的清雪冷香。 侧头,楚问就躺在自己身侧。 刹那间有几分恍惚,仿佛如今的时间与梦境中融为一体,好像这十年间不过是一场荒唐大梦,一觉醒来,他们依旧是十年前的样子,能够毫无芥蒂地共枕而眠。 似是盯着楚问的眼神过于直白赤.裸,对方眼皮微动,随即睁眼看他。 宿回渊下意识想说“你也醒了”,但又觉得不对,楚问大概是入夜才睡,现在这深更半夜显然是被他吵醒。 若是说“你继续睡”,还是奇怪得很。 他干脆错开目光,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现在的状态真的是不尴不尬,关系不明,却又暧昧非常,他简直不知要用何种的态度与感情去面对对方。 楚问见他醒了,便也没有继续睡的意思,起身温了两盏茶,抬手递给他。 宿回渊沉默片刻,终究接了过来。 “睡不着?”楚问坐在他身边轻声道。 宿回渊头脑放空,双目看天:“我睡多久了。” “五个时辰。” 好久没睡过这么久的觉了。 这正是他不想留在清衍宗的原因之一,太.安逸,太沉湎。 他害怕自己会习惯被楚问所爱,习惯每天睁眼之时,都能看见对方的脸,能像现在这样,互相说着最无聊、最平淡的话。 但他清楚,他终究要归于混沌,终于孤寂,他的宿命便是如此。 这样的时间很快就要结束,而在之后漫长得近乎无尽的时光中,片刻的欢愉反而是一种残忍的惩罚。 让他心心念念,终求而不得。 “你带来的那个姑娘一直在门外听着,应该是在等你。”楚问说道,“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她。” 宿回渊瞬间头疼,差点忘了秦娘还在外等他的消息。 而他又将如何向对方解释他跟楚问之间的关系、发生的事情…… “现在走了。”楚问说道,“要去找她吗。” “……”宿回渊觉得三个人中,大概只有自己听力最差。 他摇了摇头,复而靠在枕上,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杯盏。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凭心而论,他的易容术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毕竟楚问与他过于熟识,在宁邱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对方又是如何确认的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沉默许久后,对方答道:“在很久之前。” “有多久?”他问,“是在法喜面前看到了鬼王刀?” 楚问没有点头。 “那是因为在迷雾中看到的是我?还是我醉酒之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亦或是我阴七时候表现异常?” 楚问依旧没有应声。 “还要早?”宿回渊不禁坐直了身体,他感觉事情的发展逐渐出乎他的意料,万万没想到楚问这样早就识破他的身份。 如今一想想他以宁邱的身份所说之话,所做之事,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是在罡石村老妪家,我半夜偷偷溜出去?”宿回渊百思不得其解,“再往前……就是弟子比试了,你总不会在那天就……” 楚问转头看向他,缓缓点了点头。 宿回渊面上一向冷静的表情终于一寸寸碎裂开来。 第 46 章 第46章 短短的时间内, 宿回渊将这次回清衍宗与楚问见面之后的事情全部迅速想了一遍。 可惜这番回忆并未让他的心情缓解分毫,与此相反,不能说的话他说了个遍, 不该做的事也一件不落。 当时自己完全是凭借着假身份为所欲为,不挑`逗一番便心里痒痒, 若是早知道对方发现了他的身份,他打死也不会留在楚问身边。 可若仔细回忆起来, 一切又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初见那天两人的对视、楚问刻意试探他的剑法、甚至为他戴上所谓“用以规训”的银锁。后来他也惊异于楚问对自己这个新弟子的态度, 似乎有些格外偏爱, 当时还想不过是楚问性子使然。 如今看来,他大致是早已掉进对方的圈套里面,在雷区踩蹦,假身份掉得□□, 竟还毫不知情。 简直是鬼主生涯中的奇耻大辱。 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 两人初见之时,对方如何可能认出自己。 当时自己随便身着青衣,手中拿着山下捡的小破剑,面部经过易容, 比试之时用的剑法与曾经也完全是两个套路。 对方如何可能一眼识破。 辗转反侧, 直至天色微明。 外面落了雪, 楚问正打算出门清扫。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当时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 楚问的身形微顿,随即半转过头来, 问道:“你当年,又是为何要杀师尊。”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忽然提到这件事情, 不禁一愣, 正想着用什么谎话搪塞过去。 “不用急着回答我。”楚问道,“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我便告诉你。”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背影走出门外,开门的瞬间有漫天风雪涌进来。 清衍宗的冬日向来难熬。 他长叹一口气,向后靠在床榻上,脖颈上的银锁发出响声。 楚问一直未替他解开,也没将其缩小,以至于他每次微垂下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金属明显的压迫感。 看样子楚问并不打算放他走,他又该如何打算。 首先需要想个办法让楚问帮他解开银锁才是。 正在沉吟之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似是宁云志与楚问在说些什么,随即敲门声响起。 宿回渊下意识将被子抬起,盖住自己颈上的银圈。 下一瞬,木门被打开,宁云志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一边打扫自己身上的浮雪一边说道:“师尊说你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这段时间下山游历太累了,话说和你一起来的姑娘她刚刚……” 宁云志抬头,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 宁云志向后撤了一步,试探开口:“你是……” 该来的总是要来。 宿回渊只觉头大,有几分不耐烦:“宿回渊。” “哦你是宁邱!”宁云志认得“宁邱”的声音,下意识恍然道,但立刻又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太对。 然后盯着宿回渊的眼,瞳孔缓缓张大,震惊道:“你……你是……” 正巧楚问走进来,宿回渊便向后躺在榻上装死。 楚问看了看两人,随后对宁云志道:“情况复杂,之后有空跟你详细解释。有关当年松山真人的事情有诸多误会,事情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如今事情尚未明晰,所以还需请你莫要向他人透露他的身份。” 宁云志不管三七二十一,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肯定帮师……帮他保密。” 昔日师弟如今成了自己的师叔,还是修仙界令人闻风丧胆、食人饮血的鬼主,宁云志想了想与宿回渊结识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打心里发虚。 如今甚至不知如何称呼,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楚问。 “你也称他师尊便是。”楚问淡声答道,“我们二人剑出同源,无论将来是谁教你,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在一旁装死的宿回渊骤然睁开了眼。 他可不想收徒弟,尤其是宁云志这样看上去脑子就不太灵光的。 正想开口拒绝,却不想宁云志抢先一步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朗声道:“见过师尊!” “……” “你上山找我,有何事。”楚问终于开口。 “对了!”宁云志起身,敛去笑意,肃然道:“上次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作祟之事,我们对华山派华前辈有所怀疑,自从去找过他们之后,我便一直按照师尊的意思,时刻观察华山那边的动静。” 他继续说道:“近日频频有附近的村民百姓来宗门,说村里有少女失踪,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并未留意,只当是寻常的意外。但逐渐愈来愈多,近两日已有十余名少女凭空消失。我在地图上绘制了那些人所住位置,发现竟都位于华山周遭数里的位置,不近不远。” 宁云志展开地图纸,继续道:“而且经过打听,有村民夜中行猎住在山中,发现华山派的人似乎趁着夜色在运送什么东西,运送的终点便在这里。” 他手指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珠湘楼。” 终于将这一堆话背完,宁云志无声松了口气。 珠湘楼。 听闻这三个字的瞬间,宿回渊眸光骤然一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 又是一段与他息息相关的往事。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些奇怪,宁云志平日里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记在小本子上的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搜集到如此多的信息。 思索片刻,他淡声问道:“都是秦娘告诉你的吧。” 宁云志的脸瞬间一红,随后喃声道:“是……是我跟她讲村民说的事情,后面地图相关确实是她找出来的……” 那时他上山去给秦娘送饭,正逢下雪,宁云志想与对方多说几句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将最近村民说的事情给秦娘说着解闷。 但秦娘听着那些地名,都觉得有几分熟悉,拿出地图一看,果真都位于珠湘楼附近,一切线索便串联了起来。 她让宁云志将这些发现讲给楚问听,宁云志听得懵懵懂懂,赶忙拿出小本记了下来,回去又背了一夜,这才将事情原委顺利讲了下来。 清衍宗向来心系天下,周遭村民求助的事情从不会坐视不管,楚问让宁云志去与长老说明情况,今日便启程。 宁云志离开后,楚问坐在塌边,问道:“你知道这个地方。” 果然,一切细小的动作都没能逃过楚问的眼睛。 宿回渊轻笑着,随意道:“师兄可知珠湘楼为何名此。” 见楚问并未作答,他便自顾自继续道:“是因为这楼的主人姓‘朱’,朱氏富甲一方,赫赫有名,在极盛之时开了这酒楼,实则是一处风流之地,里面漂亮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是现在物是人非,昔日金碧辉煌的酒楼早被一把火烧败了,至于曾经名声大噪的朱氏……现在也该转世投胎了吧。” 楚问凝视着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十年前你初入鬼界之时,血洗朱氏满门,洗的便是这珠湘楼,是么。” “大概是吧,已经不记得了。”宿回渊随意道,“毕竟我身居鬼主,不杀些人岂不是愧对我这盛名。” 他这话说得恶劣,想着或许楚问对他足够失望,便会主动放他走。 可不如他所愿,楚问并未发怒。 楚问缓缓起身,走到他身前。 宿回渊盯着对方的暗纹腰带出神,直到对方微凉的长指将自己的下颌抬起,他被迫与楚问对视。 楚问俯下.身去,视线与他白皙的耳垂径直相接,半垂下的长发遮住他的视线。 对方的声音在耳边极轻地响起——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将所有事情全部告诉我,一桩桩,一件件,毫无保留。” 宿回渊本应觉得可笑,因为他本就打算将一切秘密埋进心里,数年后带入坟墓,从未打算透露给楚问半分。 但直视着对方的眼,他忽然笑不出来,也说不出来。 对方的眸子忽然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他一个人的面孔。 他垂下了目光,并未回应。 片刻后,他开口:“你打算跟宁云志去珠湘楼?” 楚问点头。 “那总该先将我解开。”他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银环,另一端挂在床帏边的木柱之上,他甚至连走下床榻都做不到。 楚问垂眸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怕你会逃走。” 那眼神看得宿回渊心下一悸,明明被囚`禁的是他,落下风的是他,但楚问却表现得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宿回渊被气笑了,无奈道:“那你便带我一起下山,总不能将我一个人锁在你居室里十天半月。” 楚问一愣,问道:“你愿意跟我下山?” 他将人强行留在这里,他觉得对方会气愤,会恼怒,会憎恨他。 甚至在昨夜宿回渊熟睡之时,他已然将居室下的密室清扫一遍,四周放置炉火,用木箱堆砌了一张柔软的床榻。 莫名地,他想起“金屋藏娇”这个词汇来。 只是他并不居住金屋,而他的心上人也并不娇气。 那人是他最亲密的师弟,是他最坚固的后盾,是他最难分伯仲的宿敌,亦是能轻易刺破他软肋的,最锋利的剑。 第 47 章 第47章 半个时辰后, 四人一同下山。宿回渊一袭黑衣,用面纱堪堪遮住一半面孔,走在楚问身边。 宁云志和秦娘走在他们身后, 宁云志抬头鬼鬼祟祟地看了宿回渊一眼,然后飞快从袖口中拿出小本本, 迅速写道: “之前的宁邱师弟竟然就是幽冥河下的鬼主,我一直觉得他看我不太顺眼, 师尊让我也叫他师尊, 但我觉得他十分不情愿。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那极有可能是被鬼主暗杀了!” 又继续补充道:“这次他上山来,一同带来了一个身着黄裙的姑娘,她……” 思索片刻,却迟迟不能落笔, 他觉得秦娘善良、貌美、细心、温柔, 而且既然能在宿回渊身边忍受这么多年,定是个性情坚韧的好姑娘。 但他又觉得没有词汇能够配得上描述秦娘的这些品性,沉鱼落雁未免过于表面,淑贤温婉又觉得过于轻浮, 对方大概率不会喜欢…… 执笔许久, 他竟发现自己读了二十余年的书, 如今遇见那般好的人之时,竟也想不出一句言语来形容。 便作罢, “她”字之后留了空,等今后想清楚再补上。 秦娘幽幽慢步走到宿回渊身边, 轻声问:“你之前不是说不留下吗, 为何现在还要跟他下山。” 毕竟宿回渊离开鬼界之时,信誓旦旦说好取到鬼王刀便离开, 绝不多留,她这才决定跟来。宿回渊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没人劝得动,也没人打得过。她着实是好奇,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怎得就忽然改了主意。 秦娘一提这件事宿回渊便头痛,他总不能说被楚问暗算戴上了银锁,所以走不开。 他轻咳一声,随便拿一句话敷衍过去了。 又说:“你去看看那小子又在写什么东西。” 秦娘放慢了步子,有几分不情愿道:“人家自己写自己的,哪有偷看的道理。” 宿回渊睥了她一眼:“才几天,胳膊就往外拐。” “才没有。”秦娘嘟哝一声,却是没再讲话了。 楚问偏过头来看了一眼,淡声道:“我倒觉得他们还算般配。” “算了吧。”宿回渊笑,“人鬼殊途,算哪门子般配。” 楚问沉默片刻道:“未尝不可。” “我不同意,让你徒弟离她远点。”随即又想起什么般,补充道,“还有,我可不做他师尊,你之前对他说的‘无论将来是谁教你’又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收的徒弟,你不打算教?” “不是此意。”楚问说,“只是人生在世多有意外,若是如此,你便可以取而代之。” 宿回渊察觉到不对,蹙眉道:“你……” 话音被一个少女的声音打断,她站在树林间,看见几人的身影,匆忙喊道:“几位公子是清衍宗来帮忙的修士哥哥吗,快请进来。” 又回头喊:“阿爹,清衍宗的剑修来了!” 几人闻声走出,为首的一位神情肃穆,黑发丝间掺杂着白发,匆忙走来向楚问深深作揖道:“几位快快请进。在下陈励,近日府中常有人频频失踪,我们着实是走投无路,这才斗胆请几位公子前来帮忙。” 楚问颔首淡声道:“宗门本职,无需多礼。” 他将几人带进厅堂内落座,随后蹙眉沉声道:“近五日来,府上已经有十余名姑娘失踪,诡异至极。我请了方圆数里最强壮的汉子来把守府门,但昨夜……犬女还是不见了。” “那守门之人可有见到异常?” “古怪之处就在此,那些人只说门窗紧锁,没有任何人出入,但夜半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他们觉得情况不对,破门而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陈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地处离华山派更近,找过几次门派的修士,但他们听闻此事,竟直接将我赶走,说他们不管此事……这才舍近求远,只能求助清衍宗。” “将你赶走?”宿回渊觉得有些古怪,“华山派向来不问世事,但也不至于弃人不顾,不管就算了,将人赶走属实闻所未闻。” “可否带我们去令爱房中一看。”楚问道。 “自然可以。”陈励对刚刚的小姑娘吩咐道,“小春,带几位去你姐姐房间。” 小春淡笑道:“几位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长长的暗廊,在偌大的府邸中,随处可见持刀的守卫,遍布在各个角落与门窗前,说是草木皆兵毫不夸张,但即便如此,仍然没人发现事情的原委。 阿春走在最前,身着浅绿色衣裙,看外貌不过豆蔻之年,容貌尚且青涩,声音如银铃一般动听悦耳。 她低头的动作间,宿回渊无意瞥见对方后颈,白皙的皮肤上,依稀可见淡红色的花钿。 不禁有些奇怪,毕竟寻常女子花钿都贴于面部,极少位于后颈处,更何况阿春的花钿不像是贴上去的,更像是用针站取朱砂刺出来的形状。 “失踪的是你姐姐?”宿回渊随口问道。 “正是。”阿春轻声答,随后停顿片刻叹息道,“我早觉得我们之间总要有人被捉走,却没想到会是她。” “为何这样觉得?” 阿春垂了眸子,轻声道:“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梦见大火中的琴楼,楼顶雕有翠鸟,我听见有人在哭,能闻见鲜血的气息……每次梦境完全一致,但我从未真正见过那琴楼。” 秦娘微摒了气息:“那便是珠湘楼。” 阿春带他们拐进一处偏僻的居所,为他们打开木门:“请进。” 开门的瞬间,胭脂香粉扑鼻而来,房内陈设典雅婉约,靠窗位置摆放着红木制成的妆台,铜镜周围绣有花纹,一旁的匣子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银珠宝。 可就是这样一间名贵典雅的屋子,在房顶角落处,竟有一处一拳大的破损,用棉布随意堵住了。 阿春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便解释道:“阿姐喜欢鸟儿,前些日子有喜鹊在她檐下筑巢,她喜欢得不得了,便让人偷偷在檐角凿了口子,这样喜鹊便能飞进房中取暖。后来被阿爹发现,阿爹坳不过她,只能先将洞口堵上了。” 宿回渊踱步到妆台边,只见台边有一个敞口的小匣子,其中装着两枚青色的丹丸。 “这是何物?”他问。 “这是前些日子有人进贡府上的东西,说是有助于容貌保养,姐姐向来爱美,父亲便都给姐姐了。” 宿回渊从匣中取出一颗,用布包好,放进了怀里。 “既然失踪的皆为少女,那下一个很有可能便是阿春,只能等今夜引蛇出洞。” 楚问摇头道:“用阿春做引子过于冒险。” “那我们……”宿回渊话音一顿,随后忽然想起什么般,将目光缓缓转向秦娘。 秦娘预感到他要做什么,鬼脸一白。 宁云志抢先开口:“不行不行,你们用秦娘做饵,太过冒险。”他沉吟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咬牙道:“不如我去吧,我可以……扮作姑娘!” 沉默在几人之间缓缓蔓延。 秦娘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只见少年身长已然不矮,骨相成型,面向颇为硬朗,着实与少女二字没有半分关系。 只能幽幽叹道:“算了,还是我来吧。” 入夜,几人来到阿春房中,秦娘身着淡色衣裙,用浅纱蒙住了脸,朱唇轻点,与阿春一同留在房中。宁云志守在后窗,宿回渊与楚问守在门口。 天色渐晚,弯月高悬,周遭除了轮流巡夜的守卫,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宿回渊有几分犯困,在冰凉的夜里站久了只觉浑身僵硬,身上一抖。 没多久,便有一件厚重的裘衣被披在了身上,转头看去,只见楚问淡色的长眸微垂,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袍,有清雪落在他肩上,几乎与那白皙的颈融为一体。 “你若倦了便先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便好。”楚问说道。 宿回渊凤眸轻抬,调笑道:“现在不怕我直接跑了?” “秦娘还在这里,你不会走。” 宿回渊并未反驳,怂了怂肩,将身上裘衣裹得更紧了些。刹那间漫天风雪都仿佛倏然而止,温暖宛如潮水般席卷过四肢百骸,散发着独属于楚问身上的冷雪清香。 雪落无声,两人沉默片刻,随后楚问忽然开口道:“这些年阴七之时,你如何……” 宿回渊目光一滞。 自从他身份坦明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并未提及这十年间的事情,仿佛刻意地忽略这段时间,他们便依旧能假意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可一旦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便再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秦娘用了兽血和乱七八糟的草药,具体我也不清楚。”宿回渊坦然道,“效果还可以。” “还可以”是一个模糊且令人无限遐想的词汇,但楚问会懂。 楚问的眸子仿佛倏然被刺痛般垂下,只着单衣的身躯在飞雪中显得单薄,单薄到似有轻颤。 “你可以来找我……”楚问说,冷光从他的额间垂下,显得他既有悲悯亦含红尘万丈,像是淡漠却温柔的神祗。 “我的血可以救你,也只有我可以救你。”他一字一顿道。 宿回渊敛去笑意,淡声道:“楚问,你可知你救的人是谁……幽冥鬼主,万恶之源,你可以救活我,却强迫不了我。” “古僧亦可以身伺虎,我为何不能救你。”楚问沉声道,“不过是三尺之躯,硬骨血肉,你若想要,便都撕碎了送给你。我明明……” 他伸手,似是想将面前之人抱进怀里,但却生生忍住了,指尖一寸寸用力放下,每次站在对方面前,都要耗尽毕生涵养,却依旧凌乱。 之前两人以师徒名义相处之时尚可放纵,但如今坦诚相对,他能做的却仅有克制。 他知道对方人站在这里,可心却不在自己身上。这十年的错过,终究需要更多的代价来修补。 良久,他轻声道:“我明明……已经抓住你了。” 声音转瞬间消弭在寒冷的夜色里,只剩一丝泛白的雾气。 空气在刹那凝滞住,宿回渊久久凝视着对方微红的眼,终于轻叹道:“楚问……现在我简直不知道,我们两个谁要更疯一些。” 他伸手拂去对方肩上落雪,长指一弹,随即替对方整好领口。无意间触到雪色的颈,已然与室外同温,轻声说道: “而且,你从未真正抓住我。” 第 48 章 第48章 一夜过去, 没人睡了好觉,但直到天亮,都没任何异常出现。 秦娘愁眉不展地推开门, 苍白的眼下有几分乌黑,幽怨道:“我就说大概没用的, 我已经不是少女了……” “怎么不是了,秦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阿春安慰道, “几位昨日在我这里守着过于辛苦了, 我先送你们回房休息吧。” 秦娘就暂住在阿春姐姐的房中, 此外还有前厢的三间客房。 楚问刚刚走进自己的房中,甚至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见有敲门声音。 他走过去开门,只见宿回渊站在门外, 手中拿着那件白色的裘衣递给他。 “你的衣服。” 可以看出裘衣是特意被折叠起来的, 只是由于手艺问题,边角处依旧显得杂乱无章。 楚问伸手接过,紧绷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了几分。 “我可以进去吗?” 宿回渊开口,但并未等楚问回应, 便径直走了进来, 他坐在桌案边, 从怀中拿出从阿春姐姐房间顺走的青色丹丸。 “我总觉得这丹丸有几分蹊跷。”他说,“若是按照陈励所述, 房间门窗紧锁,里面的人如何不见, 就算是世间再诡异的术法, 都不能将一个活人凭空带走。” 楚问沉思片刻道:“所以你觉得,问题出在那个鸟洞上。” 宿回渊点头, “我觉得很可能是丹丸改变了人的形状,再用一些手段把人带出去。至于如何改变,只能亲自试试了。” 他看着手中颜色怪异的丹丸,蹙了蹙眉,难以下咽。 “不行。”楚问按住他的手腕,凛声道,“万一它不是改变形态的丹丸又该如何,太危险。” “怕什么,就算有毒,你不是也能救我。”宿回渊无所谓道,随后将丹丸放进口中,一口气吞了下去。 丹丸的味道有些奇怪,带着若有似无的腥气,极其辛辣,但除此之外,吞进去却并无其他感觉。 宿回渊等着药效发作,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就当他觉得这丹丸不过是糊弄人的小把戏时,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身体。 像是四肢百骸皆在融化。 直觉不对,他迅速跑到屏风之后,对楚问喊道:“不要过来!” 下一瞬,视线逐渐降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小,直至目光与桌角平齐。 楚问在屏风外等了片刻,里面却依旧没有动静,他克制着想直接扯开屏风的冲动,沉声问道:“怎么样。”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略显痛苦的低吟。 楚问大步走上前,一把拉开屏风,动作却在那瞬间顿住了。 屏风后并无对方的身影,但那身黑衣却悉数摊在了地面上。 他微微屏住呼吸,缓缓抬头,下一瞬,他与一只青鸟四目相对。 青鸟看上去十分愤怒,华丽的尾羽轻微炸起,精致的弯爪锋利如钩,将屏风挠出几道口子。 但与此同时,它又十分窘迫,似乎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只是客房陈设不多,连个能藏身之处都不曾有。 楚问周身都有几分僵硬,随即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问道:“……是你吗。” 他缓缓向前伸出手去,随即只见那青鸟不屑地哼了口气,随后仰着头,落在楚问的指尖上。 似是并不适应如今的身体,它在楚问的指尖上险些失去平衡,弯爪浅浅挪动几寸,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 楚问垂眸看着指尖羽毛华丽的青鸟,眼角忽地漾出一份极浅的笑意,浮光掠影般一闪即逝。 但这似乎极大触怒了对方,青鸟尾羽炸起,在楚问指尖重重啄了一下。 透白的指尖缓缓泛出一丝红痕。 “你现在很漂亮。”楚问轻声说,不知对方是否能听懂。随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试探性地抚过青鸟背上的绒毛,极轻,极缓。 连心底仿佛也被那软毛不轻不重地扫过一般。 “所以……是这种青绿色的丹药将人变成青鸟,便可从檐洞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走,并没人会在意。”楚问看着指尖的鸟,不禁有几分神游,“但它们又为何要从房间中飞走呢。”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秦娘的喊声。 “不好了!阿春不见了!” 楚问打开门,秦娘看见那只极其好看的青鸟也是一愣,随即慌张道:“之前府里有人失踪都是在晚上,白天便没人在意。刚刚我去找阿春的时候,发现她房门紧锁,但人却不见了,而且房中多出了一样东西……” 几人快步赶到阿春房门前,推门而入,只见床榻之上赫然摆着一个颇大的木匣。而就在刚刚几人临走时,床榻上尚且空无一物。 青鸟飞到楚问肩上,去啄他的头发。 楚问走上前去,单手打开木匣。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盖子推开的瞬间,秦娘瞳孔骤缩,不禁惊呼出声。 只见纯黑色的木匣内,工工整整摆放着一面鼓。 这面鼓只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甚至很难敲出响声,鼓面为肉色,鼓中用红木连接,其中绘有朱砂图纹。 可这面鼓光是看上去,就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原因无他,鼓面未免有些过于逼真。无论是材质、颜色、触感,似乎都与人皮无异。 仔细看上去,似乎还有细腻的皮肤纹理。 在场众人只觉一.股冷气径直从脊梁骨冒出,不寒而栗。 楚问将鼓面翻转过来,背面的景象更是让人心下一凉。 只见另一侧的鼓面正中间处,竟是一片淡红色花钿,与前日在阿春后颈见到的图案完全一致。 “阿春姑娘颈后也有这个图案,难道……”宁云志颤巍巍道。 “不会这样快。”楚问摇头,对旁人问道,“阿春后颈上的花钿在何处所制。” “是在街上的一个女红店铺里,生意很好,附近有不少姑娘身上都有类似的花纹。”侍女回答,“我带几位前去。” “那我们先去店铺里。”楚问目光转向自己肩侧的青鸟,语调都不禁放轻了许多,“阿春那边,可以拜托你吗。” “这是……”宁云志看见楚问与身侧的鸟说话,整个人如遭雷劈,随即试探问道,“这是师……二师尊?” 随后果不其然,被青鸟狠狠啄了一下,抱头逃走了。 楚问的目光随着那只青鸟从檐洞中飞出,随即走到桌案前。 桌案上摆放着一个空的小木匣,其间还有些许青绿色的粉末。 “前些日子府上来了一位医修,将这丹丸赠予,我看他是华山医修,便并未生疑,欣然收下了……”闻声赶来的陈励痛惜道,“没想到竟是害人的东西。” “华山派向来喜欢研制一些古怪丹药,可为何要做这种能把人变成鸟的药?”宁云志不解,“而且之后,还能不能变回来啊。” “当然可以,世间药性相生相克,既有毒药,必有解药。”秦娘幽幽道,指了指木匣中的鼓,“而且这人皮鼓上有花钿,显然是人形。” 人皮鼓三字说出的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怔愣住了,陈励瞳孔骤然变红,一寸寸扭过头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这是人皮鼓?” “人皮鼓以少女皮肤制成,取纯圣之意,大多用于超度冤魂。”秦娘淡声道,“只是术法过于残忍,除了少部分疆域外,这种术法早已失传,没人再用。不过若当真是超度冤魂之用,我倒是知道一处冤魂聚集之地。” “在哪?”宁云志问。 秦娘眸子垂着,轻声开口道:“珠湘楼。”- 青鸟顺着阿春房间的檐洞飞出,室外的天气极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但在飞到室外之后,他立刻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从空中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他顺着香气向前飞过去。 大致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他被那股香气带到了一处废墟之前。 一片荒凉的空地中,横亘着一座破败的琴楼,曾经的金碧辉煌在大火烧过后便只剩下了断壁残垣,灰黑一片,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样貌来。 但他甚至轻微瞥去一眼便知这是何处。 ——曾经繁华一时的珠湘楼,歌舞升平,日夜不息的地方。 纵使相隔甚远,他依旧能感受到成百上千的冤魂哭号的声音,他们怨气深重,不愿离开此处,以路过行人的阳气为食。久而久之,周遭的百姓都搬走,这附近也逐渐荒凉败落。 而那股吸引人的香气,便是从这珠湘楼中的窗子间传来的。 他看见另一只黑鸟从窗中飞入,下一瞬里面传来凄惨的嚎叫,随即便没了声音。 在珠湘楼附近环绕一周,他从窗中依稀可见其中人影,那些人身着青白色道袍,正与华山医修道袍极为相似。楼中有一处巨大的铁笼,其中关着数十只形状各异的鸟。 有几人抬着硕大的鸟笼,顺着一处暗廊向里走去。 青鸟徘徊许久,从另一处入口飞进,凭借着记忆中珠湘楼的构造飞入那条暗廊中。当时这道长廊本是避险之用,楼中的许多房间都藏有暗廊的入口,暗廊的尽头在整个珠湘楼之下,是一处坚固硕大的地宫。 地宫中藏有无数粮食、珠宝,但楼被烧毁后大多被洗劫一空。 正因如此,躲在珠湘楼的冤魂大多喜欢藏于地宫附近,越往深处走,刺骨的寒气便扑面而来。 由于长久失修无人,地下潮湿无比,有沉水从石壁的边角渗出,他沿着暗廊的边角缓缓向前,直至听见人声,他身形瞬时顿住。 两人提着鸟笼缓缓前进,笼中的鸟还在鸣叫,在逼仄的暗廊中极为明显。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其中一人不禁打了个冷战,“早就听闻这下面有好多冤魂,不会是真的吧……” 那些亡魂的目光黏在他们二人身上,仿佛在垂涎着触手可及的猎物,被烧焦的骨爪向前伸去,阴魂不散。 “把这么多鸟从暗廊运到外面去真要了半条命了,要我说那个叫什么‘人皮鼓’的东西,真能把这些怨灵都超度了?”另一人抱怨道。 “华掌门要求咱做的事情,就别管有没有用了。”那人放轻了声音嘟哝道,“不过要我说,这不就是作孽。” 另一人放低了声音问:“之前这里发生的事,你也听说了?” 那人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压低声音道:“据我所听说,当年血洗珠湘楼,屠杀朱氏满门的根本不是鬼主,而是华向奕。” 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几乎难以听闻。 青鸟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二人拐出暗廊,循着长阶缓慢走上。尽头通向室外,豁然开朗。 荒原中立着一处青色的帐.篷,一侧生起一人高的火焰,有一道士坐在火焰之前,拂尘轻扫,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而在帐.篷之外,遍地皆是淋漓的鲜血,有人驾着一辆沉重的马车缓缓驶走,一路上都有鲜血从马车缝隙中淌下来,渗进地底。 其中载的大概是已然做成人皮鼓的少女尸体。 篝火正前方放置着三面精致的人皮鼓,鼓面纹理细腻,尚未皲裂,边缘处还沾着些许血迹,而鼓面之上赫然是那红色花钿的形状。 火焰四周立着许多木桩,不少少女被捆在上面,但大多冷得昏睡不醒。 那两人提着巨大的鸟笼,掀开帐门,朝里面喊道:“药给我!” 里面扔出来一袋灰色的丹药,二人将其投入鸟笼中。 片刻后,服过丹药的鸟都缓慢发生了变化,身上羽毛逐渐消融,身体慢慢变大,直至恢复了少女的形状。 笼子装鸟本绰绰有余,但将许多人锁在一起,便颇有些逼仄,甚至连四肢都难以伸展开。少女的哭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那灰色丹丸似乎还有令人失力的作用,她们似乎连手都很难抬起。 青鸟趁人不注意,缓缓落在了帐顶,只见片刻后有一黑衣人从帐中走出,一手握着带血的尖刀,朝着火焰旁的紫衣少女走过去。 紫衣少女双眸绝望地睁大,眼泪无声向下流,身体却无法挣动分毫,“不要,求求你。” 却没想持刀的黑衣人竟然真的停下了步子,动作停顿下来。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这千百亡魂作祟,周遭百姓不得安生,总要让他们安息。” 与此同时,少女终于睁眼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震惊道:“是你……” 黑衣人并未应声,他手中利刃缓缓搭上少女的后颈,沿着那处红色花钿的纹路逐渐环绕。 鲜血流下的瞬间,少女的眼中却并无惊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的位置。黑衣人动作一顿,不详的预感从心底缓缓升起。 电光石火间,他还未来得及转头,就只觉一.股大力撞上了自己的脑后,瞬间眼前一黑,尚未来得及防备,手中的刀刃也掉落到了地面上。 周遭喧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他却头脑昏沉难以听清。 他身后探向后脑,摸到一片湿润,刹那间怒从中来,拔.出腰间长剑就要向前刺去,但在看清眼前事物后,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撞击他后脑的并非是手持兵器的人,而是一只很小的青鸟,那只青鸟如今正落在木桩旁,用尖嘴去啄捆住少女的麻绳。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以至于直至绳索彻底被青鸟咬断,都没人上前去阻拦。 被解开绳索的少女撒腿便跑,青鸟也展翅欲飞,却不想下一瞬忽然被一.股大力按住了后颈。 青鸟的羽翼被黑衣人重重地拍在木桩之上,双翅被木刺划破,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来。 他顺着这个角度艰难地看清了黑衣人的脸,身体却在刹那间愣住了。 ——正是华山医修掌门华向奕。 之前已然猜测此事与华山派脱不开关系,但却不想华向奕会亲自把控人皮鼓一事。 “怎么会跑出来一只?”华向奕冷冷道。 身后修士战战兢兢道:“应该并……并无逃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青鸟剧烈地挣扎着,但那点力气显然毫无用处。华向奕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鸟扔进一旁硕大的空笼子中。 笼子的长宽大致皆为一人高,丝网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通体纯金,重量极沉,像是一个巨大的金丝笼。笼中刚刚关着的十余只鸟都被喂了丹丸,化成人形捆在木桩之上,如今便空荡下来。 “这只鸟……要如何处置。”有人垂头小声问道。 华向奕缓缓转过头来,阴恻恻地注视着笼中沾血的青鸟,随即冷声道:“此鸟有异,留之不得。” 他挥了挥手道:“解决了吧。” 几人向笼中走过去,华向奕却忽然又开口道:“等下。” 随后他转过身,一步步向笼中走来。 青鸟的心脏刚刚垂下复而高高悬起。 华向奕开口,毒蝎般的言辞从他口中淡淡吐出来:“我亲自来。” 众人皆深深低头,无人敢有任何异议。华向奕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提起鸟笼,向荒原一边走去。 此处极为偏僻,地势嶙峋,不远处有幽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而华向奕前进的方向正是岩壁所在之处。 青鸟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用身体撞击金笼发出响声,复而高鸣,如泣如诉。 此地本就地处偏僻,更何况要从珠湘楼内暗廊绕路而来,若非对此地极其熟悉之人定无法找到,这也是华山派敢在此地大张旗鼓燃火祭祀的原因。 他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悬崖,似有云迹漂浮在其间,猎猎寒风从崖底呼啸而来,令人脚底发软。 浑身几乎失去了力气,青鸟终于缓缓垂下头来,细弱的颈似乎能被一只手捏断。 可就在刹那间,周遭风雪倏然止住了,仿佛有巨大的结界环绕身侧,冷气瞬间消散,他感觉有轻柔的气温托住自己的身体,连双翅的伤都缓和了几分。 世间喧嚣戛然而止,似有神降,春风和煦。 青鸟抬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于前方,彻底阻隔了通向断崖的路。 是楚问来了。 那瞬间似有死而复生之感,他看见楚问的目光朝自己打来,随后似笑非笑般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华向奕单手移到腰间剑柄附近,笑道:“不过是养的一只鸟。” 他不知青鸟为谁所化,也不知楚问对事情知晓到了何种地步,只能逐步试探。 楚问走上前来,视线从未离开笼中。不难看出青鸟在其中曾挣扎得剧烈,有不少青绿色的羽毛四下散在笼中,身上还有些许斑驳的血迹。 “既然前辈不想要,可否赠予我。”楚问说,“此鸟华美,我只见他一次,便喜欢得移不开眼。” 华向奕皮笑肉不笑:“楚剑尊,这样不太好吧。” “前辈可是有何顾虑。”楚问淡声说,“看样子,他也并非很想待在笼中。” 话已至此,再周旋下去已没有必要,华向奕的脸色缓缓冷了下来,抽出腰间长剑,冷声道:“如今你即将担任清衍宗掌门,代表的是宗门的立场。不过为了一只鸟,让清衍宗与华山派之间为敌,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既然喜欢,又何必为身外之物所扰。”楚问垂眸,不以为意淡笑道:“前辈先请。” 他单手拔.出尘霜剑,半截剑身映着雪影凌厉,动作堪称散漫,但铺天盖地的剑意却能致人于死地。刹那间地面铮鸣,飞雪从半山腰滚滚落下,远处帐.篷处传来恐惧的惊呼声。 华山派与清衍宗向来交好,就算在华向奕与楚帜决裂后,宗门之间亦是彼此恭敬,井水不犯河水。华山派以医修为主,不杀生,不习剑,连清衍宗随意一个入门弟子都未必能斗过,更何况是楚问,简直不可能有半分胜算。 楚问出剑,说是赤.裸裸的威胁都不为过。 青鸟的动作也顿住了,他没想到楚问会如此直白地动手,甚至半分转圜余地都不留,对方本不是如此激进之人。 显然华向奕也没想到楚问当真会拔剑。 两人无声僵持了片刻,华向奕终于先败下阵来,自知自己毫无胜算,他太聪明,一向游刃有余。 “既然如此,便送给楚剑尊。”他干笑道,“莫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便多谢前辈。”楚问收了剑,颔首道。 华向奕将笼子放在地上便匆忙离开,青鸟隔着鸟笼去啄楚问的手,目光看向华向奕远离的方向。 楚问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俯下.身来轻声道:“在他带你过来的时候,宁云志已经带着陈府的人过去救人了,已经没事了。” 话音微顿,他继续道:“先等你变回来再说。” 刚刚来自剑尊的凌厉剑意倏然消失殆尽,悉数化作了汩汩春水,似他身上经年如一的冷香,清冷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总能将人恰到好处地护在其间。 他打开笼门,看着其中青鸟,视线逐渐变得粘稠,似乎要在冷气中拉扯出细密的情丝。 青鸟不知是羞赧还是局促,反而站在笼门口不肯动作。 楚问也不急,轻抚长衣,席地坐在雪中,等他愿意主动飞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似是秦娘和宁云志回来了。 青鸟终于下定决心般,轻扇了扇受伤的翅膀,飞进了楚问半敞的衣袖里。 第 49 章 第49章 宁云志急匆匆赶到, 喘息道:“姑娘们都救出来了,秦娘正给她们治伤,阿春和她姐姐都还活着。他们似乎是怕事情败露, 我们一去便全跑了,短时间内应该没什么问题。” 随后又试探问道:“那个……二师尊呢。” 楚问感觉袖中的青鸟又扑腾了两下。 他朝着宁云志身后看过去, 只见火焰旁木桩上的绳子悉数被解开,姑娘们围坐在火边取暖, 有人喜极而泣地抱在一起, 她们曾目睹了同伴的死状, 却不想自己却能死里逃生。 除了阿春两人,大多是陈府里的丫鬟,年纪都尚小,没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 她们大多只是受寒并未受伤, 秦娘在帐中熬了一大锅驱寒的汤药给众人服下, 随后瞥见角落中的一个紫衣少女,她垂着头,后颈处的衣裳已经趋于紫黑色。 秦娘走过去,附身问道:“妹妹, 你受伤了吗。” 少女下意识的反应是防备, 但当转头看到秦娘面孔的时候, 却又忽地松了口气。 “我没事,只是小伤。”她轻声道。 “我是医者, 看不惯别人在我面前流血。”秦娘声音很轻,却不容分说地撩开少女的发丝, 只见对方后颈花钿周遭有一圈刀痕, 鲜血正从中流出。 她小心将伤口消毒,随后用止血的草药敷上, 问道:“所以他为何要将你们捉来,是为了取这块花钿吗……你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少女含水的眸子垂下,随后缓慢道:“街坊中有一处纹花钿的女红店,几乎所有姑娘都去过,盛及一时。后来我们被带到这里来,他割去她们纹有花钿的皮肤,做成鼓面,然后在火边祭祀,还有人在唱歌……” 仅仅是说出这段话,都让她再次回到那份残忍的记忆中,不禁浑身颤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带过来的,只记得一天夜里我吃了小姐给我带的丹丸,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再醒来的时候便和许多姐妹一同被捆在这里。” 她继续说:“他把刀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但是忽然冲出来一只青鸟,将我救了下来。” 秦娘动作一顿,问道:“一只青鸟?” “是啊。”少女艰难挤出一丝笑意,“若他也是由人化成,真想当面去谢谢他。” 秦娘为她包扎好了伤口,轻声道:“你见到他就未必这样想了……很多人都很怕他,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怕得不行。” 少女一愣:“你认得他?他是很可怕的人吗,凶神恶煞的样子。” “那倒没有,容貌反而俊秀极了。”秦娘笑,“只是性情过于阴晴不定,有时候心狠手辣,有时候又仁慈得过分。脾气差的时候没人敢跟他说话,心情好的时候又像个孩子……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少女轻笑:“听起来,更想去见见了呢。” “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见的。”秦娘起身,“先把伤养好。” 秦娘处理完了大家的伤口,让宁云志先带她们安顿下来,随后回陈府,自己则向外走去。 远远看见白色身影立在山崖边,她停在不远处,轻声道:“楚剑尊。” 她拿出一盒丹药递过去:“这是我在帐中找到的仅存的丹药,其中可能会有解药,但我亦无法确定。不过我问了那些姑娘们,就算不服下解药也不妨事,只是会停留在这样的形态稍久一些,也不过三天左右。” “多谢秦姑娘。”楚问接过药,“只是他如今的状态不方便行动,我先带他在附近休息数日,陈府那边的事情还要有劳姑娘。” “这倒没什么,只是……”秦娘犹豫片刻,“临近阴七,鬼主他……” “我会照顾好他。” “好吧。”秦娘欲言又止几次,终究开口道,“上次他回来受了很重的伤,你带他多休息几天吧,我们这边不用担心。” 楚问目光微顿,随即道:“好。” 秦娘和宁云志带众人回陈府,人声逐渐走远,周遭复归宁静。 楚问动作很轻地抬手,大概是袖中暖和,青鸟不知何时已经睡熟了。毕竟肉.体凡胎,这段时间确实累极了。 袖中充斥着令人安心的雪香,他这一觉睡得很熟,还做了一个安稳的梦境。他梦见楚问将他捧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尾羽。 梦醒之时又觉得荒谬至极。 他睁眼,发现他们一人一鸟正处在一个破败的小木屋内,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住人,屋子中结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房檐不少地方已经破败漏风。 只见楚问拿着笤帚将屋内灰尘清扫一遍,又取来棉絮,将檐顶的洞口堵了结结实实。 对方只着白色单衣,青鸟低头一看,原来外袍搭在自己身上。 怪不得处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却丝毫没觉得冷。 那外袍极其宽大,他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隅,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他看着楚问正出神,只是头一次见对方做这些事情,多少有些违和。 清衍宗弟子从小虽不能说锦衣玉食,但也从不会有这样破败的房间,平日里也常会有人前来帮忙打扫。 不知若是其他人见到天下第一剑尊正脱了外袍,站在桌案上修补檐角,会露出怎样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越想越觉得新奇有趣,不禁笑出了声,只是声音透过青鸟的喉咙,化作了悦耳动听的啼鸣。 楚问闻声转头,轻声道:“你醒了。” 自从对方变小之后,总觉得讲话的声音都轻了不少。 青鸟站在桌案之上伸了伸懒腰,楚问走到他身前,将才被他弄乱的外袍又一丝不苟地盖了回去。 “稍等下,很快便好。” 就在不久前,他与秦娘分别后,便带着袖中的青鸟寻找居所,等对方变回人形后,再于陈府会合。 只是如今对方的样子,不便去陈府,也不便回清衍宗,周遭荒无人烟,也没什么客栈供人居住。若是短暂栖居,似乎珠湘楼是最佳选择。 但毕竟与朱氏血案息息相关,他觉得对方大概不想去。 为此,便又在风雪中走了许久,这才在荒原间找到了一幢破败的木屋。 此处位于荒原中央,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位置,足够安静,不被打扰。 楚问从腰间取出一盒丹丸,推到对方身前,“秦娘从华向奕帐中取来的丹药,或许是解药,你若心急便服下试试。但就算没有解药,三天后也会恢复人形。” 他刚刚吃过一粒试过,并无毒性。 楚问不知对方能听懂多少,却只见青鸟歪了歪头盯着丹丸,随即低头叼了一颗,十分优雅地吞了下去。 随后一人一鸟皆没再开口,楚问看着青鸟,青鸟看着桌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片刻后,青鸟的身体终于发生些许改变,却并非变回人形。 只见身上青绿色的漂亮羽毛缓缓变淡,最终变作纯白的颜色,瞳孔逐渐变深,整个身形再次缩小。 从一只青鸟,变作了更小的白鸽。 “……” 白鸽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怔愣许久,随后长翅震飞,羽毛炸起,去啄楚问的手。 楚问并未缩手,任对方撒气,却是终于没忍住般,极轻地笑了下。 等白鸽闹完已然入夜,木屋中仅有一张床榻,但如今的情景却恰好够用。床榻上并无被褥,楚问便脱下外袍,盖在身上。 白鸽站在床榻边角,浑身气鼓鼓。 楚问无奈,坐起身来,向对方伸出手,轻声道:“过来些。” 犹豫片刻,白鸽飞入微敞的衣袍中,踩在楚问的胸口上。本还想再挣扎一番,但衣袍内暖和得让它完全不想动弹。 白鸽缓缓躺下.身体,趴在对方心口上,与对方的心脏之隔一层薄薄的衣袍和浅浅的皮肉。 ——砰砰砰。 如今的身体,听觉似乎要更为灵敏一些。 以至于他从未发觉,楚问的心跳声音竟是如此有力,一声一声,像是地面的震颤。 那心脏跳动很快,却会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动作而紊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趋于平静。 他们便这样熟睡过去,一夜无梦。 白鸽醒得很早,之前在清衍宗或是鬼界之中时,他从未起得这般早过。 但睁眼,却见楚问不知何时早就醒了,正垂眸看着他。 对方显然是怕吵醒他,醒来后并未动作,发丝略微凌乱,额角有淡淡睡痕,浅色的长眸中尚有朦胧。 他许久未见对方这般随意的样子。 白鸽起身,觉得脚底软软的,触感有些古怪,随即低头,鸽身瞬间凝滞。 他昨夜睡熟之时明明是趴在对方单衣之外,可如今竟整个身体钻进了衣领中,与对方的皮肤相贴。 想必是昨夜太冷了。 白鸽触电般惊飞起,而楚问的衣领也被这动作扯得更加凌乱。 衣领散乱随意开至胸口,如雪的肤色隐入更深处,就在前一瞬,那位置还在与他紧紧相贴。他的目光自对方眸间向下,绕过棱角分明的下颌,凸起的喉`咙,形状分明的锁`骨,再到若隐若现却存在感极强、让人无可忽视的胸`部线条。 偶有几缕散乱的发丝落于身前,像是仙鹤掠于水中的剪影,鹤足沾了清墨,踏于雪间。 白鸽觉得室内忽然无比燥.热,头部也晕乎乎起来,他转身用身子撞开门,从屋里飞了出去。 令他有几分惊讶的是,阳光很足,气温转暖,前几日深厚的积雪竟都缓缓融化,地面变得潮湿泥泞。 可明明离春季还远。 他飞到不远处的树枝上,枝杈由于忽然的重量颤抖几番,便有融雪化成的水珠低垂下来。 第一次在树间从上而下看下来,无比新鲜,他复而飞到高树顶,感受到阳光径直打在身上,浑身的软毛都发热起来。 远远地,他便看见楚问从木屋中走出,朝自己这边走来。 短短的时间里,对方已然将发丝工整束起,衣衫也规得整齐,仿佛刚刚晨间片刻的凌乱不过错觉。 楚问走到树下,抬头看他,并未催促,只是安静等着他看够了、飞下来。 斑驳的光影点缀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之上,连那长眸都像似一捧漾开的水,像是无意落入凡间的温柔神祗,在找寻他失落的瑰宝。 刹那间他不禁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似乎很久之前便已然出现过,在多年前的清衍山中,在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清晨里,他们在树下紧紧相拥,甚至没有碍事的衣料遮挡。 没有许多的纷争、对立与勾心斗角,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 他忽地有些贪恋,站在树顶不肯下来。 过了一会,楚问拔.出尘霜剑,在树下练起了一套剑法。 他认得,这是清衍宗每个弟子入门之时学的第一套剑法,最简单,却也最基本。之前楚问常说,最普通的招式往往是一切的根基。 而他竟已将这套剑法忘了七八成,毕竟他已经多年未用剑。 鬼王刀用久了,甚至不适应长剑的手感,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也曾在宗门大比中一剑敌数人,是剑术仅次于楚问的精彩绝艳。 尘霜剑在空中翻飞,剑身映出光影的形状,深厚的剑气横空破开,震得树枝都摇摇欲坠。 楚问身姿卓然,白衣被凌空剑气带起,风华无双。 快到晌午,他忽然觉得有些饿,趁着楚问手中刚停,便向下飞落到了对方肩上。 顺带着一片刚萌发的嫩叶,落在楚问的发顶。 楚问出去找能吃的东西,白鸽便落在木屋门口等。 有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这样的生活像极了归隐山林,如果有可能,似乎也美妙得很。 但吃饭便成了最大的问题,夏季还好,但在冰天雪地荒郊野岭中,连支草的影子都很难看到。 不一会,他看见楚问走回来,在屋旁架起一炉火,用铁丝穿了一只野兔放在火上烤制,一旁放置着一团清洗干净的野菜,放在锅中用清雪煮了一碗菜汤。 白鸽眼睁睁敌看着血淋淋的兔子在楚问的指尖翻转,不一会便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 不禁有些疑惑,同样是烤兔子,为何在楚问手中就显得那般简单,可在他手中,便只能成为一片焦炭。 他如今体型太小,吃不下什么东西,浅浅啄了两口便已然饱腹,瘫在一旁的石桌上晒太阳。 不一会楚问吃完后,整理碗筷炉火。 日头渐晚,白鸽抬头,惊讶发现天边霞光赤红,与远处悬崖交界模糊,几乎要连成一体。 他去啄楚问的手,让对方跟自己到崖边。 狂风依旧从崖底吹上来,却不复前几日那般冰冷刺骨。断崖高耸,他们仿佛在平原,又仿佛在山间,云层变得如此低垂,低到仿佛他轻轻振翅,便能抬首触及。 他见惯了清衍宗山间的云雾,见惯了鬼界不见天日的黝黑。 却从未见过荒岭垂暮、雪原白头。 烈火般的云霞仿佛从崖间凭空升起,在天边翻涌,侵略了云间,复而远去,直至略显昏暗的视线尽头。 住在木屋的这几天,大致是他从离开清衍宗开始最舒服的几日。 楚问似乎真是带他来这里休息,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以趴在对方的胸口睡到晌午,等着饭菜的香气从屋外传来,最后再飞到崖间看落日余晖。 似乎平平无奇,却又绝世惊艳。 可三日过去,他却并无变回人形的迹象。他不知这是否与服下的第二颗丹丸有关,但却记得阴七就要到了。 他甚至不确定在这样的身体中,自己会不会直接暴毙身亡。 这天,楚问如往常一般摘取了山菜,在屋外燃起了炉火,天色渐冷,复而下起了轻飘飘的小雪,荒原间霎时银白。 但返回之时,却并未在木屋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 他心下一紧,立刻返身前去寻找,喊对方的名字,却无人应声。 偌大的荒原漫无边际,一眼看去竟望不到头,他如今方才明白,浅浅山间,竟还有如此遥远的距离。 不知走了多远,他终于在一棵低树的枝杈上,看到鸟爪踏上的痕迹。 但对方似乎极为痛苦,那痕迹在树枝上滑落而下,仿佛难以站住脚一般,最后坠落在地上,雪地中有一处鸟身的压痕,极浅,复而被飞落的清雪再次覆盖住。 越往前走,雪间的痕迹便愈发明显。 楚问跟随着印迹向前,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般,几乎不能呼吸。 因为他看见,那痕迹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是很小的鸟爪,痕迹在地面上摩擦,逐渐变大,到了最后,已然是人的足迹。 楚问目光紧盯着地面上的足迹,不安感油然而生。 终于在不远处,足迹在一棵树后戛然而止。 楚问摒住呼吸,朝树后缓缓走去。但在瞥见树后人的瞬间,他却周身一僵。 ——他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对方在变作清青鸟之时,周身衣袍都散落在地面上,因此在从鸟变回人形之时,自然也是周身赤.裸。 像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 对方半靠在树桩之上,凤眸紧紧阖着,神情似有痛苦,呼吸极浅,安静得仿佛睡去。周身肤色几乎与清雪融为一体,分外苍白,只是之前在昆仑山上浑身遍布的伤痕尚未痊愈,浅浅的淡红色疤痕位于周身,像是红梅绘于冷玉,乍看上去竟有种妖冶的美感。 刹那间楚问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克制着目光落在得体的位置上,蹲下.身来,将外袍褪下盖在对方身上。 但直至指尖触碰到对方滚`烫的身体,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简直错到离谱。 ——对方从上到下,从发梢,到颈间银线,到指尖,没有一寸堪称“得体的位置”。 无论他的目光落在哪一处,都狠狠牵带着心底最隐秘的悸动,继而甚嚣尘上,一发不可收拾。 对方身体的每一寸,对他来说,皆是温溺却致命的刀。 体温升高、意识不清、经脉断裂、痛不欲生,这是对方每次阴七之时都会有的反应。楚问没有犹豫地用剑尖划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掰开对方紧闭的颌。 伤口开得极大,鲜血成股流进对方口中,将那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染成鲜红。 有数滴鲜血顺着唇角淌下,蜿蜒漫过对方微扬的颈,在那苍白的皮肉上留下鲜明的痕迹,鲜明到突兀、乍然,简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侵`犯。 颈间银锁在雪间泛着寒光,染上数抹猩红,环绕出浅浅的一圈,像是无形的枷。 再往下的地方被白色衣袍遮了彻底。 但楚问根本无需用眼睛去看。 他熟悉对方的每一寸身体、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经脉。 仅需稍作遐想,他便已然知晓那严整的衣袍之下,有鲜血流淌在对方苍白的身体间,将是如何荒诞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宿回渊长睫微动,随即终于缓缓睁开眼。 楚问的动作随着对方的视线顿住,沉默许久。 宿回渊哑声道:“……冷。” 甚至说话之时,牙关都在颤抖。 楚问垂下眸子,错开目光,俯身想将对方抱起来,克制道:“我带你回去。” “不要……”对方忽然说。 楚问的动作停住。 “身上好痛,不想动。”宿回渊将身体靠在树上,垂眸,看见披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袍,张了张口,却并未反驳。 “就在这里,陪我一会。” 第 50 章 第50章 楚问从未觉得直视对方的眼也能算作一种煎熬, 他一寸寸缓慢在宿回渊身旁弯下.身,终于沉声道:“好。” 宿回渊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由于气温过低, 红迹已然趋于干涸,但依旧不难看出刚刚淋漓的态势。良久后轻声道:“帮我用不了这么多, 一盏就够了。” 他最了解自己的身体,在阴七发作之时, 楚问的血可以最大程度地减轻痛苦, 恢复心脉, 但无论如何,都要有一段痛不欲生的过程。 他亦不想让楚问为了他做无谓的牺牲。 楚问垂眸注视着对方苍白的面孔,张了张口,却并未作声。 很少人真正知道经脉寸断是何样的滋味, 但只是看着对方憔悴的神色, 他便心如刀绞。若有可能,他愿意亲身去为对方承担全部的痛苦,哪怕成倍地撕扯他的神智,他也甘之如饴。 但他如今却没什么这样做的立场, 对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划得分明, 若不是他强行将人挽留, 对方早已回到幽冥之下,人鬼殊途。 他唯一有的仅是周身鲜血骨肉, 若是那人需要,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悉数奉上, 哪还会管什么深浅多少。 宿回渊自知劝不过对方, 无声叹了口气,复而阖上了眼。 以往从周身经脉开始有灼烧的感觉起, 服下秦娘调制的兽血,至少要数个时辰方能有所好转。但如今不过几炷香的时间,浑身的痛苦已经减轻了不少。 口中尚存清血的余韵,带着些许清甜的冷香。 意识逐渐回笼,视觉、听觉、触觉渐渐恢复,身体内的灼.热感缓慢消退后,便感受到周遭刺骨的寒意来。 雪愈下愈大,呼出的气体在空中瞬间化作冰粉,仅凭一件披上的裘衣根本无法御寒,而楚问身着单衣坐在自己旁边,显然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他忽地心生愧疚,觉得让楚问在冰天雪地里与自己一同坐在雪中,未免有些过分,他从没有过想折磨对方的意图。 但周身骨缝尚且酸`软难以站立,又不知如何走回去。 他犹豫片刻,终于决定叫楚问陪他走回去,但还尚未开口,却忽见对方有了动作。 呼吸倏然摒住。 楚问似乎亦是迟疑许久,每一寸动作都掺杂着克制与欲`望的极度拉扯,他的目光刻意错开,身体却在逐渐靠近。 直至两人间距仅隔数寸,他却丝毫感受不到楚问身上传来的热度。 对方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去,鬓发已然结霜。 楚问缓慢撑开手,用手臂虚虚将他环在身体里,却并未触碰,将距离把控在一个进退皆可的范围中。 刹那间狂风倏止,悉数被楚问的背遮挡得彻底。 宿回渊有瞬间的怔愣,喉中微哽,想伸手去替对方抚去发间的细雪。 两人之间只差几寸便可紧紧相拥,而那短暂的距离此刻却仿若天堑。 楚问身体似乎又近了些许,随后艰难开口道:“可以吗……” 宿回渊目光微闪,随即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楚问身体再次靠近,那数寸的距离终于被实打实的紧紧接触填满,他阖上眼,能感受到对方微凉的颈,和略显紊乱的心跳。 周遭风雪倏止,肆`虐侵`入的寒少了大半。 可却还是不够…… 这个姿势只能避免受寒,但若想取暖,还差得很远。 他刚刚本想让楚问与他一同回去,但对方环住他的瞬间,他将本来想说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所以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人在这里耗下去的意义为何,但他不想走,楚问也不想。 对方确实挑选了个极好的位置,足够寂静,足够偏僻,仿佛世界中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风雪中相拥取暖,成了彼此唯一的热源。 有些困倦,他微垂了脖颈,阖上眼。 “别睡。”楚问轻声说,“会受风寒。” “有些困了。”他喃喃道,“跟我说话吧。” 楚问停顿片刻,开口道:“现在我们的样子,让我想到带你回清衍宗的那天晚上。也是雪天,在树下,你受了很重的伤,攥住我的衣角。” 宿回渊顺着对方的描述回忆,似乎那日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那时他受伤、却没有记忆,直至很多年之后,关于曾经的回忆终于缓缓浮现出来。 他记得昆仑山,记得留有长须的神君,记得烈焰上的铜炉,记得楚问,以及他们如何诞生。 虽然他与楚问皆无父无母,被楚帜当作孤.儿留在清衍宗中养大,但远在进入清衍宗之前,他们却已然有了很长很长的故事。 若早些记起当时的事情,他从那个雪夜起,便根本不会抓住那人的衣角。 终究是造化弄人,本如天堑相隔的他们一次次阴差阳错地相见,却又毫不意外地情根深种。 “是很像。”宿回渊轻笑道,“那时候我让你背我上山,你却死活不肯,我夜里偷偷跑去你房中,却被你捆在了床脚,当时我觉得你厌我得很,便不再自讨没趣。” 楚问身体微顿,极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很久,直到宿回渊即将再次沉睡过去,才听见对方的声音响在耳边。 “其实不是的,我当时……并非厌弃你。” 宿回渊迷迷糊糊间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见。 良久,楚问轻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我更多厌弃我自己,明明自诩风光霁月,却对不应该的人起了心思……也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你,却觉得好像我们很久之前就已然相识一般。” 对方已然熟睡,似乎也仅有如此,他才能一鼓作气地,将这些已然不合时宜的话讲给对方听。 他们分开太久,可直至日久经年,昔日情意消磨殆尽,他才讲出初见时的悸动,未免有些过迟。 “我下意识想离你远些,却又做不到,我一边想推开你,一边又想离你更近些。也正因如此,当时你对我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既觉欣喜,又十分惶恐,害怕自己不是你想要的样子,配不上的你的喜欢。” “我喜欢你亲手给我做的短剑,也知道你私底下留存了那些姑娘寄给我的书信……你那样聪明,怎会觉得这样的事情师尊会不与我讲,我会不知道。” 他不禁轻笑,眸中却带着苍凉,“十年前你依附鬼界后,我曾下去找过你,只是听见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误以为你一直在骗我,直到很久之后才觉有些不对,可却为时已晚……那之后我一直在探寻当年一事,却久久没有进展。” “那时我始终在想,我或许是世人口中的好剑尊,却从未做一个合格的师兄。十年后你以宁邱的身份回到清衍宗之时,我……” 人群中远远看去,惊鸿一瞥,穿越数载,终于缓缓落到那人身上。 百感交集,有不敢相信,有欣喜,亦有心悸。 但比喜欢与爱意更占上风的,却是对那人不顾一切的、堪称偏执的占有欲。 那种情绪矛盾至极,想将人留在身边,却又不舍得强迫,不想让对方受委屈。 爱意克制却放纵,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扯成两半。 他想以师尊的身份,将曾经做师兄之时落下的偏爱,成倍地还给他。 如果不是对方要再次离开,他愿意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维系着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人意图探查当年之事也好,身居鬼主也罢,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 对方或许是被冻得昏睡过去,下唇已然发紫,后颈向下垂着,脆弱得仿佛那只瘦弱的青鸟,却敢以最孱弱之身,做最难为之事。 他会在最危险的关头向持刀的人冲过去,只为救下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仿佛飞蛾投火,义无反顾。 世人皆道那人是食人饮血、令人谈之色变的幽冥鬼主,但在楚问心里,他却永远是那个雪夜中目光灼灼、令他见之不忘的少年。 “我曾在书籍中读过,在冰雪中两人环抱仅为防寒,但若想取暖,需得褪下衣物,赤`身相拥,但我……”楚问轻声道,“我怕你不愿。” 宿回渊紧闭着眼,四肢已然冰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楚问凝视着对方愈发苍白的肤色,终于下定决心般,轻吸了口气,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袍。 他本身着单衣,没什么御寒之效,衣衫尽褪,周身肤骨色若冷玉。 腕口用剑割出的伤并未刻意止血,已然干涸的血痕顺着白皙的腕,向下流至骨节分明的指缝间,显得荒谬、且杂乱无章。 似乎怕弄脏对方一般,他用地上白雪擦去手中血痕,随后又将手放在心口捂暖,方去抱紧身.下之人。 楚问长发微乱,覆在对方身上,两人背上披盖着银纹白裘,身.下是已然被体温融化的皑皑白雪。 雪化成水,融在泥土中,天地覆雪,唯有他们身边的方寸盎然如春。 楚问紧紧环着对方,并未有多余动作,两人冰凉的身体相贴,暖意却逐渐从相触之地升起。甚至一时间他已分不清那是体温交融带来的热气,亦或是那份不知名的滚烫的躁`动。 良久,宿回渊终于缓缓睁开眼。 楚问的身体微僵,看着对方的神情,指尖无声收紧。 宿回渊喉间微动。 事实上,他刚刚根本没睡熟,只是听着楚问很轻的声音让他十分放松,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便小憩了片刻。 不过等楚问开口之时,他便醒了过来。 只是想继续听对方讲话,便并未睁眼,却不想楚问以为他没听见,将后面那些内容悉数讲了出来。 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却从未忘记的往事;那些他曾误会对方,如今却终于明晰的瞬间。 他感到庆幸,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终于解开,楚问从未厌弃他,从未抛弃他,甚至来找过他。 但他同时也遗憾,这一切知晓得未免为时已晚。 沧海桑田间,一切皆成定数,他们在走过的前路上徘徊犹止,却终究改变不了路径的走向。 他生不逢时,道不逢义,就连心存恋念,也像是命运与他开的一个巨大玩笑。总是恰到好处地错过,又在即将放弃之时给他莫名的奔头。 他轻揉了揉眼,仿佛刚醒片刻。 裘衣外的冷气让他不由得瑟缩。 “已经好多了。”他眸中露出浅淡笑意,轻声道。 “你……好暖和。” 50-60 第 51 章 第51章 在荒岭中待了几日后, 宿回渊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接到了秦娘从陈府传来的书信,说陈府的姑娘们都已经安全返回, 最近再未有人失踪。而她与宁云志这几天在帐中暂住,以防多生事端。 他们将帐中事物检查仔细, 除了几张制好的人皮鼓与一些祭祀所用的符文外,并无其余物品。 四人一同下山, 路程遥远, 几人在半山腰找棵大树下休息片刻, 宁云志出去找个地方解手,秦娘很识趣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 树下便只剩宿回渊与楚问两人。 “过几日秦娘要先回鬼界,我离开太久,她办事我比较放心。”宿回渊对楚问说, 权当提前打好招呼, 毕竟秦娘算是楚问在清衍宗的客人,不能不辞而别。 楚问沉默片刻,问道:“那你呢。” “我?”宿回渊一愣,随即才明白对方在问什么, 无奈笑道, “我还能去哪, 被你一道银锁捆在这里,我如何回去。” 楚问垂眸, 听到对方的回答,似是微松了一口气, 却说不上是释然亦或落寞, “我从未想强迫你留在这里,或是不准你回去。只是你若离开, 便不打算回来,对吗。” 宿回渊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两人确实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话头,可就当宿回渊觉得对方不会再说话时,楚问却忽然开口。 “那你会怨我吗。” “若我说怨你,你会让我回去吗。” 楚问看着他,随后摇了摇头。 他们本是世上最不该在一起的两个人,却总要负隅顽抗,抵死相拥。 宿回渊极轻地笑了下,并未开口。 宁云志回来的路上,沿路见到有个发须尽白的老翁正在卖酒,那人身着白色破旧长袍,肩上提着两个木酒桶,吆喝着:“卖酒咯!醇厚香甜的好酒!” 他远远便闻见浓重的酒香,很久没闻过这么香的酒,便匆匆跑过去道:“给我来四壶!” 但末了又忽然想起什么般,犹豫问道:“有没有稍微淡些的酒,姑娘也可以喝的那种。” 老者斟酒的动作一顿,随即从另一桶中倒出一小壶道:“好嘞!” 宁云志回去的路上喝了几口,觉得浑身从头到脚都暖了起来。他将两壶酒分别递给了楚问与宿回渊,随后目光看向不远处树下端坐的秦娘,呼吸微滞。 对方淡色长裙外披着一身黑色的裘衣,黑色长发温柔挽起披垂在肩侧,杏眼微垂,目光似是盯着地面上的落叶出神。 他缓慢走过去,轻咳一声,轻声道:“秦姑娘,那个……我给你带了……” 秦娘微愣,抬眼瞥见对方手中的酒壶,恍然道:“多谢。” 然后随手拿起一壶,拧开,喝了一口。 “味道怎……” 话说一半,宁云志忽然整个人顿住了,因为他发现秦娘刚刚拿的那一壶是他的酒。不仅辛辣,而且路上他还喝了几口。只是刚刚过于紧张,秦娘随手一拿,他并未细看。 眼看着秦娘已经喝了一口,宁云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对对方讲出实话,又怕把对方灌醉了误事,简直帮了倒忙。 果不其然,秦娘喝下后眉头微蹙,神情严肃,不确定般盯着酒壶看了几眼。 “你这酒在哪里买的?”秦娘忽然问。 “我刚刚走回来的时候,正巧见到有人提着木桶在卖酒。”宁云志立刻答。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卖酒,多少有些可疑,先别喝。”秦娘转头向那边提醒道,嘴中回味一番,终于确认道,“这酒里有一.股奇异的味道,应该是掺了其他的东西。” “啊?”宁云志整个人愣住,万万没想到这酒会被人做了手脚。 可就在下一瞬,腹部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紧紧弓起身子,蹲在地面上。 秦娘见到他这副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身来给他诊脉,指尖按住他腹部的各个位置,询问他有何种感觉。 宁云志痛得冷汗直冒,但当对方蹲下.身来时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距离靠近,他能闻见对方身上浅淡的药草气息。 满心注意力都在对方葱白一般的指尖上,他低垂下眼,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 直到对方手指按向小腹中部的一个点,尖锐疼痛瞬间传来,宁云志痛苦地唔了一声,向后瘫坐在了地面上。 秦娘从随身带的一排丹药中给他找出一颗,拿出水让他吞服下。 宁云志道了谢,却依旧觉得有些羞赧,每次明明是想为大家做些好事,却常常适得其反。 就在此时,山野迷雾中忽然传来一个冷淡的人声,含笑开口—— “我当是谁……让他这样护着你。” 宁云志立刻抬眼,在剧痛的模糊中凝神看去。 只见远处白雾消散的尽头,树影叠叠背后,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穿着一身破败白色衣袍,背手而立,发须处已有白痕。 ——正是去而复返的华向奕。 电光石火间,宁云志脑中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他曾月余前与楚问一同前往华山派,询问松山散人生前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华向奕。 后来,他在见到秦娘后,对宿回渊说过“我见她面善,仿佛在哪里遇到过。”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秦娘面孔上的那几分似曾相识来自于何处—— 秦娘与华向奕的眉眼间,竟莫名地有着七分相似! 华向奕缓缓走到楚问身前,目光却一直盯着他身边的宿回渊。 那人身着黑衣,眉目清冷,神情间似有与生俱来的桀骜,手中随意把玩着黝黑尖刀。华向奕万万没想到,那个令整个修仙界头痛无比却无能为力、足以世人闻风丧胆的鬼主,竟然就在天下第一剑尊楚问的身边。 乍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由于他很久之前便结识两人,又觉得此事竟无何不妥,毕竟两人师出同门,曾亲密无间。 珠湘楼一事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掩盖在天下人面前的秘密,而楚问既然插手,他必不可能任由对方将此事讲出,令自己数十年的名誉毁于一旦。 本想利用其他的把柄来要挟对方,但却没想到楚问自己将致命的要害送到了他手里。 “楚剑尊,若是令各大宗门知晓你如今同鬼主为伍,你可曾想过会是何样的后果。”华向奕冷笑道,“你一向清白严正,克己复礼,怎会做出这等傻事来。” 楚问沉声道:“未尝从奸,未尝为恶,鬼主与剑尊又有何不同。而前辈如今,又是以何种身份来教我清白严正。” 华向奕神情微顿,随后朗声大笑道:“好一个有何不同!犹记十余年之前,你还是个半人大的孩子,而转眼间物是人非,我做了这些事情,确实没资格教你如何严正。” 对方逐渐敛去笑意,目光冷如蛇蝎,沉声道:“但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宣张出去,如今你那徒弟的酒中下了剧毒,若一天内不服下解药,便会五脏六腑消融而亡。你是要所谓的道义,还是要你弟子的命,自己决定吧。” 听见剧毒的瞬间,宁云志的面色瞬间吓得煞白,但转瞬间他便对楚问喊道:“师尊,别听他的!” 他双拳在身侧攥紧,下定莫大决心般,“陈府姑娘们的命总要有人来偿还,珠湘楼当年的命案也要有个答案,不要管我。” 腹痛越来越强烈,额头已然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汗,但见楚问似有犹豫,他依然站直身体,毅然决然道:“我入宗门第一天,师尊便同我讲清衍宗向来以天下大义为重,怎可因我一人而妥协。” 华向奕的表情终于略微僵住,谁也不曾想到清衍宗一向最怯懦、最无知、凡事都要记在本子上、且时常闯祸的小弟子,竟能说出这般的话。 “你的性命无所谓,那你师尊的名誉又当如何。”他冷声道,“一旦他与鬼主私下来往的消息传出去,仙门百家瞬间会将矛头指向清衍宗,到时候万夫所指,谁会听你们讲所谓的道义,所谓的解释。” “你……” 一直未开口的宿回渊终于有了动作,他抬手阻住宁云志的动作,微仰起头,淡声笑道:“我当是谁在这里讲天下大义,仔细一看,原来是华前辈。” 他顶着对方愈发不善的目光,一字一顿缓慢道:“那敢问前辈在珠湘楼大张旗鼓地平息冤魂,又是所为何事。” “冤魂不散,终将作祟,化作厉鬼,食人阳气。”华向奕冷哼一声,“这周遭方圆数里荒无人烟,都是由于珠湘楼的冤魂作祟,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哦,那前辈还算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宿回渊笑道,“只是珠湘楼何故有如此多的冤魂,前辈可曾知晓?” 华向奕一向淡然的目光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宿回渊继续道:“珠湘楼当年盛极一时,为何一夜之间忽然没落,朱氏为谁所 杀,大火是谁所放。有关种种,前辈当真一无所知。” 华向奕瞳孔微涨:“你……” “世人皆道是鬼主十年前屠了朱氏满门,如今想来也算是我为前辈承担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初入鬼界之时便觉人心鬼蜮本无间隙,恶鬼可以为善,而清高之人亦可蛇蝎心肠。”他凤眸微眯,冷冷道,“如今看来,大抵便是如此。” 随着宿回渊每说出一句话,华向奕的眸子便要缩紧几分,直至其中透出些许狰狞的神色来,他嘴角缓缓露出阴森的笑意,终于缓慢道:“你说得不假,可又有什么证据,你说天下人是会信我,还是信一个恶鬼之首……清高之人固然可以蛇蝎心肠,但无论如何,在众人心里,却依旧一言九鼎。” “世人不信我,但总该信得过楚问。”宿回渊转头,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也在看他。 他们并未开口,却都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继续说:“况且珠湘楼中那些死去的人总该记得,纵使他们化作厉鬼,也依旧会记得害死他们的人。你总该不会觉得我毫无证据,便来找你。”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真不知该说你愚蠢,还是大智若愚。” 华向奕寒声道:“你不过是在诈我,当年冤魂悉数被困在珠湘楼内,转世投胎的早就没了记忆,而留在此处的亡魂也接被我度化怨气,如何可能……” 但话已至此,他的声音却倏然止住。 因为他骤然想到,对方所说并非全然没有可能——当时所有亡魂都被捆在楼中,但却唯独有一个例外。 但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华向奕缓缓抬头,却正对上宿回渊桀然的神色,仿佛已然将一切把控在股掌之中,长线放稳,只需坐等鱼儿上钩。 那瞬间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陡然升起,他欲开口阻止对方接下来的话,却为时已晚。 冰冷的话音一字字从对方口中吐出,仿佛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或许你早就忘了,你也曾是有妻女之人。”宿回渊轻声道,“是你自己毁了这一切。” 这句话刚刚说出,不仅是华向奕,就连宁云志也瞬间愣住。 华向奕在仙门百家中向来低调,众人只知他很久以前有过妻室,两人青梅竹马,相敬如宾,十分恩爱,但是一直没有子嗣。 可从来没有人敢想过,向来洁身自好的华山派掌门,竟还有这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经历。 “你当时已然有妻室,但却耐不住风流性子,与珠湘楼秦女暗通款曲,并且诞下子嗣。后来有人将事情传出,你为了保住自己以及门派的声誉,选择将知情人全部处理掉,毕竟死人才不会开口。” 宿回渊冷然道,“你派人将珠湘楼众人屠杀干净,将其魂魄困于楼中,再将楼一把火烧尽,多年后,再用人皮鼓作法超度亡魂。但你当时偏偏心软,放过了一人魂魄。” 当时珠湘楼依旧载歌载舞,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如何凄惨的事情,秦女抱着女儿在屋中踱步,听到敲门声,说有人找她。 她当时兴奋极了,以为那人终于要来,在铜镜前梳妆打扮,纵使韶华不再,但容貌依旧无双。 却不想门外迎接她的不过是刀剑无眼,她终究没能等到她心悦之人。 漂亮的眸子死不瞑目,其中似有水光,却不曾有半分悲哀,反倒透露着释然。她这一生被困在这珠湘楼中,始终在等待,如今终于到了尽头,一切皆成定数。 黑衣人手持刀剑闯入珠湘楼,反手将大门紧锁,刹那间歌舞升平之地变作人间炼狱,惨叫声惊慌声不绝于耳,有人负隅顽抗,有人护住孩子,有人卑微祈求,最后却都未逃过那个最坏的结局。 而这一切悲剧的产生,却只因一人的一己私欲,只因人生而有高低贵贱,尊卑有别。 黑衣人闯入秦女的房间,看见屋中的女孩,正端坐在桌案前读书,房间四角的柜子上满是各种各样的书籍,一眼望过去,大致看见什么医者百草之类的字眼。 女孩似乎坦然得很,生命消亡前的最后瞬间,还在不急不慢地卷起桌案上的宣纸。 淋漓的事实背后,并无任何转折的产生。 后来黑衣人按照华向奕的意思,要将魂魄封锁在珠湘楼内,可那女孩年纪过小,强行封锁很可能会魂飞魄散。 他们出去请示华向奕,对方背对着珠湘楼,垂着头,不知是在逃避,亦或是有几分自责与后悔。 华向奕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人,一旦消息败露,他将功亏一篑。 但直到他回头,看见那女孩已然透明的身影,容貌与自己有三分相像。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 那时珠湘楼兴盛,几乎有名有面的世家公子都多多少少地来过,他也并不例外。只是当初纵欲之时,却从未想过责任亦或后果。他曾许下的承诺有多长远,后来的事实便有多残酷。 他不想,却别无办法。 心软了一刹,他让人将女孩的魂魄放走,在鬼界经历轮回,继而再转人世。 但就在犹豫的片刻,有鬼界中人赶来,他带来的黑衣人持剑反抗,但岂能抵挡住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厉鬼。 华向奕至今依旧记得,为首的人面色阴沉,立于檐顶,阳光炽烈,他并未看清那人容貌。 但那瞬间阴冷的感觉传进四肢百骸,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四起。刹那间天地变色,血光弥漫,他们不战而败,喷溅的鲜血洒了满街。 伤人的剑终于与死去的人一同,葬在了琴楼这座巨大的坟墓当中,华向奕死里逃生,却丝毫不觉得庆幸。 每当午夜梦回,他总会响起那日通天的大火、少女的身影,以及那后来出现的强悍如斯的人,仿佛命运给他落下的宣判。 从那以后,他再无子嗣,夜不能寐,每日沉溺于往事中。四下寻找安顿冤魂之术,消解珠湘楼的怨气。 一眨眼间,便过去了十年。 华向奕浑身颤抖,紧紧盯着宿回渊的眼,牙关紧咬到颤抖。 而对方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色。 宿回渊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叫什么名字呢……总不会是你的姓氏,而她母亲姓秦。” 宁云志的目光陡然转向秦娘,那个隐隐的猜测终于遽然从心底升起。 他一直觉得秦娘与华向奕有几分相像,而华向奕的女儿又姓秦。 难道说……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秦娘微垂着眸子,并无神色。 她缓缓抬头,凝视着华向奕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 “是……是你吗?”华向奕的神色终于彻底破裂,仿佛珠湘楼火中碎裂的铜镜,他颤抖着向前走去,缓缓伸出双手,眼眶逐渐发红。 但他硬生生停住了步子,自知一切都将无法挽回,无论是作为一个医修、父亲,他都极其失败。 “我娘之前常对我念起你,说你许久不来找她,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她说有朝一日,我若能见到你,务必将原话转告。”秦娘轻声说,“这些是她想对你说的话。” 华向奕身体颓然向后一倾,靠在一旁的树上,周身颤抖,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之前在事情闹大之时,他曾想过带秦女逃走,曾想过救珠湘楼的人于水火之间,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 一旦事情发酵,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声誉,他的家人、友人、甚至前辈长老们百年奠下的门派根基,都会随之受影响,分崩离析。 他竟发现,自己贵为门派掌门,却无法做自己想做之事,当错误酿成之时,结果便已成定局。 秦娘冷然看着他,继续说道:“你我之间曾有血缘之亲,但我已入鬼界,缘分已尽,我们之间唯一相关的,便是你我同为医者。医者救人于水火之中,秉道义,忌杀生,你应比我更清楚。” 她一字一句说道:“可从我诞生之日起,你便枉为医修之称。” 第 52 章 第52章 华向奕忽然无端大笑起来, 直到眼里泛出泪痕,沧桑道:“我曾无数次想过因果报应,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我的女儿站在我面前, 亲口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那瞬间,满腔积年的怨恨与惶恐反而烟消云散了, 余下的只剩释然,如今面对他从未设想过、却是堪称最坏的结果, 他竟瞬间相信了天道轮回这个道理。 他终于缓缓垂下头, 笔直的背逐渐弯曲, 神色落寞,仿佛瞬间衰老了十余岁。 事至如今,他不想解释亦或是挽回任何东西,却也不想在秦娘面前一错再错下去, 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来说, 与她唯一且仅有的接触。 “是我不对……”他终于缓缓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娘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当时珠湘楼大多很多姑娘都只卖艺不卖身,是我应许她以后定会娶她进宗门, 才……” 华向奕缓缓阖上眼睛, “可师尊向来管教我们严格, 宗门规章十分森严,断断不会允许我们与琴楼女子染上任何关系, 败坏宗门名声。而我当时即将担任掌门一职,若此事一旦败露, 不仅会被罢黜掌门一职, 甚至被逐出宗门,整个宗门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成为修真界仙门百家的笑柄……” 他轻叹口气:“我说这些并非是让你原谅,只是……为求一个心安罢了。” 迟到十年的歉意,如今说起来却如此苍白无力,尚且这十年间珠湘楼亡魂作祟,他需要用无数个更沉重的代价,去圆当初埋下的谎。 秦娘淡淡看着他,眸中似有悲哀,良久后开口道:“需要你道歉的不止是我,还有珠湘楼所有无辜死去的人,还有这些年间由于祭祀死去的姑娘们,如此多的人命,你一句歉意如何承担得起。”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身边的人,只见宁云志面色苍白,已然半瘫在了地面上。 宁云志注意到她的目光,剧痛中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艰难道:“不用管我,不能听他的,也不能……将二师尊的事情传出去。” 他注视着秦娘的眼,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足一天,他自小锦衣玉食,生得矜贵,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打小身体不好,家中兄长都让着他,父亲找老师带他习剑,强身健体。 却不想这一习剑便停不下来,他日夜练习,不仅治好了病,还小有一番成就。老师说他天赋异禀,甚至连府中最资深的侍卫都打不过他。 后来他倾慕楚问盛名,想来清衍宗习剑,家里人虽不舍,但还是答应了。 临行前,母亲为他准备了巨大的乾坤袋,其中放了够用数年的金银,还有他最爱吃的甜点,父亲给他定制了一把顶好的长剑,兄长们寻觅来四方名珍异宝、稀奇草药,通通给他装进了乾坤袋中。 最后,还给他塞了一本一笔,让他勤能补拙,一路上多向门派前辈学习,事无巨细全部记下。 回想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并未受过什么委屈,唯独遗憾之事便是尚且懵懂,至今没能牵过姑娘的手。好不容易遇见了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如今却又要死了。 他看着秦娘,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秦姑娘,其实我……” 秦娘打断他,向华向奕开口道:“解药给我。” “解药?”华向奕看向宁云志,随后恍然,轻笑道,“不过是泻药罢了,吓你们的。” “啊?……泻药?”宁云志如遭雷击。 他刚刚还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回忆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将留给家里人的遗言都想好了,甚至马上就要一鼓作气,与秦娘诉说自己的喜欢。 结果现在对方告诉他,这不过是普通的泻药。 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系数消散了。 刹那间似乎小腹都没那样痛了,他挣扎着站起身,耳根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华向奕继续说道:“如今既然到了此种地步,我不愿再一错再错,自然敢承担后果。我不会将你们的事情说出去,只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你们也不要往外声张,毁了华山派的名声……我回去后会辞去掌门一职,归隐山林,再不出世,而珠湘楼的冤魂,尚需人继续平定。” 秦娘转头,用眼神询问楚问的意思。 楚问沉默片刻,随即淡声说了句好。 华向奕极轻地笑了笑,轻声道:“之前你们问我有关楚帜的事情,今后我若归隐,便没什么再次相见的机会,若你们还想知晓,可以同我回门派,我将我知道的事情悉数告诉你们。” 几人跟随楚帜前往门派,宿回渊与楚问走在最后,他轻声开口问:“你就打算这么便宜他了?” 楚问步子微顿,说道:“错已酿成,难有他法。” “也对。” 几人来到华山,华向奕带他们穿过层层门廊,来到后山一处隐秘的居室前,这里四周皆设下结界,前临高山,后接断崖,有萧瑟冷风吹动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华向奕伸手附在门上,口中轻念着复杂的术法,片刻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室内景象呈现在眼前。 进入的瞬间,宿回渊不觉微微睁大了眼。 室内墙壁通体为碧玉砌成,从室内可清楚见到室外之景,但在室外却无法窥见室内事物。室内阴凉,却并不寒冷,有一面金镜置于房间正中央,镜前有一白玉制成的容器,其中盛着清水。 “将灵力输进草药制成的丹丸中,可复现想象中的场景。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记不住,便用这种方式将记忆留存下来。”华向奕坐在镜前,缓缓道,“我不多说,你们自己来看吧。” 他将一枚丹药置于水中,刹那间水面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逐渐缓慢地旋转,映出的光线折射在金镜上,室内竟凭空出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虚影。 那是清衍宗的花园中,年轻时的华向奕正与楚帜饮酒,空中月圆,正是中秋佳节。 两人把酒言欢,却不经意间提到神丹一事,楚帜说神丹就在清衍宗中,且服下它的代价便是要杀人。 与之前华向奕说的并无差异。 只是两人争吵不久,有个人从亭后走出。 楚为洵穿着一身白衣,咳嗽几声,停在距离两人不远处,轻声道:“华叔叔来了。” 当时楚为洵尚且年少,身体极差,门派上下都极为关照他,看到他过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停止了争执。 “过来,让我看看又长高多少。”华向奕摸了摸楚为洵的头,笑道,“最近可有好好读书?” “我平日里不能练剑,无聊得很,便只能读书。上次华叔叔给我带来的书籍都读过了,连宗门的藏经阁都快读了一半。” 华向奕看向楚帜,话里有话:“多好学的孩子,你有空该多陪陪他。” 楚为洵微敛了眸子,淡笑道:“华叔叔不必担心我,平日里父亲和师兄弟们都陪我很多,尤其是徐长老常常同我一起读书,宗门的藏经阁便是他带我去的。” 提到徐长老的瞬间,楚帜神色微变,但很快便恢复如初,朝楚为洵挥挥手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让我跟你华叔叔说会话。” 等楚为洵离开后,楚帜将杯盏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与你隐瞒什么。神丹的线索,本是徐长老透露给我的,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晓……那还是在几十年前,我们尚且是年轻的弟子,徐长老向来喜欢搜寻天下奇书,有一天带回一本《上古秘闻录》回来,书中有几页提到神丹,只是描述极为隐晦,我也是数十年后,方明白书中奥义。” “当然,他可能并未细看其中内容,毕竟不是谁都对那神丹心心念念,耿耿于怀。”他自嘲般笑道,继续说,“而且,我想拿到那神丹,并非为了我自己。” 华向奕的目光微变,问道:“那是为了谁?” 楚帜目光望向楚为洵远走的身影,刹那间华向奕忽然明白了一切—— 楚为洵为楚帜独子,生来便有极其严重的肺病,时常咳血,百般治疗亦不见好。身为清衍宗掌门子嗣,他却无法练剑,只能读书。他自小便十分懂事,从不自怨自艾,但心中的苦楚,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却一直看在心里。 而传闻中,神丹可活死人,肉白骨,治世间疑难杂症,助得道飞升。 若是楚为洵能服下神丹,定能药到病除,从此习剑,继承楚帜的掌门之位。 “为洵向来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捏死,你如今为了他的病去杀人,他又如何会愿意。”华向奕凝声道,“你若当真为他考虑,又怎会出此下策。” “他的性子,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作为掌门之子,他又怎能终生不学剑术,只做一个书呆子……”楚帜咬牙道,“我们都知道,他向来喜欢习剑,每次门派弟子修习之时,他都在一旁看着,可他却连一把长剑都拿不起来。” “习剑如何,读书又如何,只要心怀天下,照样可以救人于水火之间,照样可以做清衍宗的掌门。门派长老向来以德服人,武功强弱岂是评判依据。” 楚帜目光微红,微喘粗气看着他,良久一字一顿道:“你们只修医不习剑,又怎会懂。” 这句话仿佛最后的导.火.索,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悉数引发,华向奕定定看着对方许久,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终于笑道:“其实你早就这样想不是吗,你想来觉得医修悟能为力,读书百无一用,唯有习剑才是真理。” 楚帜目光赤红,似是下意识想开口,却终究没说话。 “好。”华向奕轻声道,“既然如此……” 他并未说完后半句话,而是直接转身,走出了廊亭的门。 两人相逢相识相交数十年,曾无话不谈,他曾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却不想最终竟会以如此的狼狈收场。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最终分别之时,两人会这般的平静,似乎只是转身回房休息,第二天依旧能将剩下的残酒饮尽。 可他们都知并非如此。 月光依旧,桌案清酒已凉,他无声离开,就像很多年前之前,他们在街巷沉默着相识。 终究孤影孑立,了然一身。 第 53 章 第53章 秦娘带宁云志来到华山派药房中, 有弟子见二人面生,便走上前来问道:“两位可是来寻医问诊?” 还未等宁云志一声“是”说出口,秦娘便掏出一张密密麻麻的药方交给对方道:“按照上面写的拿药, 麻烦了。” 华山弟子一愣,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几圈, 随即略有些震惊地看了看药方,转身拿药去了。 那弟子转头, 却见华向奕竟在身后, 连忙附身行礼。华向奕平时从不来药房中, 每月巡视查看也是有特定的日期,如今怎得…… 华向奕拿过他手上的药方看了片刻,随即忽地笑道:“不错。” 弟子一头雾水,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华向奕转身将药方递还给那名弟子, 出门远远看见秦娘与宁云志站在一同, 走过去对秦娘问道:“可以单独与你说两句话吗。” 秦娘沉默片刻,随他走了过去。宁云志似仍有些担心,想拉住她的手臂,却并未伸手。 “我没事, 你在这里等我便是。”秦娘轻声道。 他们走到门派后山处, 这里终年积雪, 苍林茂密,寂静幽谧。秦娘停在原地道:“有什么事, 便在这里说吧。” “秦娘……” “你我之间不必闲谈,若是无事, 我便先回去了。”秦娘冷冷道, “还要赶时间回去煎药。” 华向奕长叹口气,终于说道:“我只是想问, 你是否有意留在华山……我并无其他子嗣,如今一旦归隐,掌门一位势必易主。而你虽并未在华山习医,但医术却并不比华山的弟子差。我刚刚看过你的药方,很聪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医修,而且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没几个人没听过鬼医秦娘的名字……” “你是想让我留在华山做掌门?”秦娘问。 “交给你,自是要更放心些。” 秦娘淡笑道:“如你所说,我已成鬼医,一未在华山修习,二与鬼界渊源颇深,你又教我如何服众。” 未等对方开口,她继续说道:“更何况,我并不想留在华山,这里人生地不熟。相比来讲,鬼界更像我的家,鬼主也需要我留在身边。” “好吧,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强求。”华向奕似乎猜到会是这种答案,刚想转身,却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那个叫宁云志的小子,跟你……” 秦娘微愣,随后错开目光道:“不过相识而已。” “……好。”华向奕说,“华山后有一片偌大的雪原,人烟罕至,就在珠湘楼附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到。我刚刚已然将之后的事情交代给门派中长老,我此去,今后便都不打算再回来,你要自己保重。” 秦娘目光微闪,“都已经成鬼魂了,还有什么可保重的。” 两人之间并无什么可以谈论下去的话题,华向奕沉默片刻,终于转身,临走之时,他转头问道:“你……还怨恨我吗。” 秦娘并未回应,但此刻的沉默却已然说明了一切。 华向奕面上挤出艰难的笑意,轻声道:“好……那我走了。” 秦娘注视着对方的背影逐渐远去,白衣终究掩于风雪,从此仙门百家中再没有华向奕,只会留下一个在雪原中独望的老者。 但这也正遂他愿,终其一生,都没人将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他将带着最深的遗憾与痛苦埋入枯冢。 直至那背影终于消失不见,秦娘转身,这才发现清雪不知何时已然落了满肩。 她此刻却没有丝毫心石落地的释然,反而有些许怅然若失,回身走去,却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原地等了自己很久。 宁云志朝着她跑过来,面带喜色道:“你回来了,他没难为你吧!” 秦娘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此时小修士将药房中的草药送了出来,秦娘收下,将其煎在一旁的炉中。 宁云志看着对方沉默的神色,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应如何言语,他一寸寸缓慢地向对方靠近,直至两人几近并肩。 “抱歉,没想到你曾经还有这样一段经历……”他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无论你心里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我虽然不太会安慰人,但我会……一直听你说话,陪着你。”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秦娘轻声道,“鬼主将我从珠湘楼带回去之后,我对当日的事情毫无印象,在鬼界的这十余年间,也并没人再提及过此事,或是怕我难过吧。” 宁云志想了想,终于说道:“想必是如此,而今华前辈事情败露,你又恰巧在清衍宗,他才迫不得已要告诉你。” 秦娘煎药的动作微顿,问道:“你就毫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现在不过是幽冥之下的鬼魂,身世惨淡,之前在鬼界觉得还好,毕竟那些不愿回人间、不愿转世的皆是苦命之人。可你打小锦衣玉食,又怎能体会我们这些人的感情。”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命运不公,像你这样好的姑娘,偏偏有得如此惨淡的身世,这本不是你的错,后果却要由你自己来承担……”宁云志心下一急,语速快了不少,但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今后,定不会让你再受这些苦了。” 秦娘将汤药从锅中取出递给对方,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已经不在意,不过很谢谢你陪我说话。”- 冷碧砌成的房间中,镜中的倒影终于结束,屋内复而空寂。华向奕不知何时已然走了出去,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宿回渊盯着虚影消失的地方,沉默良久,随后道:“如若镜中幻象不假,那楚帜想取神丹是为楚为洵,而楚为洵与长老都有可能知道神丹一事。可究竟是谁先给楚帜下了毒药粉,还得仔细探明药粉出处才行。” 他起身欲出,对楚问道:“走吧,去看看秦娘那边怎么样了。” 但楚问并未跟他一起出来,就在他即将开门的一瞬间,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宿回渊。” 他步子一顿,动作止住。楚问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尤其是两人十年未见,这声称呼几乎让他回到了很久之前。 每当他偷懒不想练剑,不想读经书的时候,对方便是这样直呼姓名来叫他。 “那楚帜究竟为何而死,为何有这么多人想杀他。”楚问一步步朝他走过来,问道,“镜中虚影提到徐长老曾拿到一本与神丹有关的书,若我所猜不错,便是在骨灰新郎的暗道中,你曾交予我的那一本。” 宿回渊微摒住呼吸,并未回应,亦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如芒在背。 “只是那本书中正巧缺失了关键的一页。”他问道,“你在找到那本书的时候,那页便是残缺的吗。” 这是一句明知故问,亦是一次赤.裸裸的试探。早在对方交予他古书的时候,他便猜测残页极有可能在对方身上,后来在客栈中诱对方饮下桂花酿,亦有检验残页的目的。 他并不介意对方在他面前有所隐瞒,藏有隐秘,但凡对方现在承认,给他一个不算极其荒诞的理由,他都能一笔勾销,欣然接受。 但宿回渊回答:“对,我拿到便是那般。” 沉默良久。 “可我不想再猜了。”楚问忽然说道。 宿回渊心底一紧,有种隐隐的预感从心下升起。 “你要明白,当年无论是什么原因,你刺杀师尊都是不争的事实,真相尚未明晰。我想相信你,我可以陪你一同查探,我可以永远站在你这边,甚至就算你并非无辜……我也愿与你同罪。”楚问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但你至少要给我一点点相信你的理由。” “你明明知晓当年大部分的真相,但却半分也不愿透露于我,我始终在凭借着蛛丝马迹猜测,可你明明就在我身边,为何不愿告诉我。” 宿回渊的身体后靠在冰冷的玉门上,退无可退,对方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情绪深重的强硬,却夹杂着无声的试探,以及那隐藏在话音深处的、隐秘的恳求。 他错开目光。 “你还是不肯信我对不对,我究竟需要如何向你证明,你才愿意信我。”楚问气息炽烈,轻微喘息道,“我喜欢你……无论是你曾在清衍宗之时,亦或是你去鬼界的十年间,还是现在。我是有怀疑过你,有恨过你,但究其算来,我还是喜欢你,你当真不愿明白吗。” 宿回渊注意到,对方说的并非“不明白”,而是“不愿明白”。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似乎能将自己从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略微脱离开,身体向一侧移了一小步,轻声道:“我……” 却不想下一瞬,他的手腕被对方紧紧攥住,楚问将他的手隔着衣物贴上自己心口。 掌心处传来富有生命力的搏动,宛若擂鼓。 他能感受到对方紊乱的气息、跳动得无比炽烈的心脏,跳动快到似乎世界即将在毫瞬间分崩离析。 刹那间掌心宛如被烫到一般,他下意识回缩,却被对方狠狠钳住,直到苍白的腕口浮现出一圈狰`狞的红痕。 楚问向来严谨克制,可这次却丝毫没收着手上的力度,他觉得腕骨都几近要被对方捏碎。 那瞬间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生在雪原的高岭之花终于被攀折堕落,最清冷之人眸中染火,最禁欲之人吐息幽深。供世人敬仰的谪仙若甘愿坠入地狱,反倒要比一向癫狂之人来得更不计后果。 他抬头看向对方微红的眼,厉声道:“松开!” “不……”相比之下,楚问的声音几乎轻到难以辨别,但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他将对方手掌紧紧扣在自己心口间,气息紊乱道:“你感受到了吗。” 宿回渊怔愣住,哑口无言。 楚问继续逼问道:“你感受到了吗,它在跳,它对你的喜欢……你能明白吗。” “若早知如此,我宁愿你十年前那一剑刺得更深些,这样我就不必知晓以后,你有不再喜欢我的时候。”他颤声说,“你不信我,为何当初不直接杀了我。” 第 54 章 第54章 “好……我告诉你。”宿回渊沉默片刻, 轻声说,“你想知道当年我为何要杀楚帜,想知道神丹一事的前因后果, 我便将我所知晓的都告知于你。” 玉室内寂静无声,只余两人微弱的呼吸。 “华向奕说得不假, 楚帜若想取用神丹必须以人命为代价,而我杀楚帜, 是因为他原本想杀的是我。”沉寂片刻, 他继续说道, “十年前楚帜举办仙门大典,宗门百家的弟子长老都来到清衍宗中,前天夜里我经过楚帜门口,无意间听闻他在与人讲话。” “谁?” 宿回渊抬眼道:“楚为洵。” 当时他本意欲回房去寻楚问, 却偶然听见一旁有弟子在窃窃私语, 声音极小,偶有只言片语传进耳中,依稀间似乎听闻“楚问”二字。 他转头,向那两名弟子蹙眉道:“你们在说谁?” 没想到那二人见他拔腿就跑, 他立刻追身上去。 不想经过楚帜房间中时, 发现里面等灯竟还亮着, 他靠近纸窗,甚至能清晰听闻其中传出的谈话声。 他将纸窗捅开一个小孔, 只见楚帜背身立于窗前,而楚为洵站在他身前不远处, 神情忧虑。 “事已至此, 你无需过多插手,明日一过, 一切都将已成定数。为了拿到神丹,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如今终于要遂愿了……”楚帜淡声说道,不容置喙。 他并未与楚为洵透露神丹真正的用途,他知道对方向来心善,若是知晓神丹本是为了给他治病,便断断不会同意。 楚为洵垂了眸子,颤声道:“那便先恭喜父亲终于有得道飞升的机会……只是我有所耳闻,神丹乃是以天地间灵气经过数千年的锤炼方得而成,若是贸然服下,是否会酿成恶果。” 楚帜眸中有片刻的惊讶,毕竟楚为洵从小温顺懦弱,从未反抗他的意见,如今竟破天荒地并未直接应许,而是提出问题。 不过也好。 他轻声道:“代价自然要有,事到如今,我也并不瞒着你。服下神丹的代价,是要一个人的命。” 沉寂片刻,窗外宿回渊的呼吸也在刹那间摒住了。 他只是跟随那两名弟子,无意间来到楚帜房间附近,并没想竟能撞见如此惊天的秘密。他瞳孔微涨,无声地看着室内发生的一切。 楚为洵干净的眸中霎时露出惊恐的神色,慌乱道:“杀人……不行。” 楚帜微叹了口气,走到对方身前,缓缓将手搭在对方肩上,轻声道:“为洵呐,我知道你向来纯良,可今后你是要做清衍宗掌门之人,总要懂得世间的勾心斗角、阴险邪恶,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所见般单纯,有很多时候为了大局着想,总有人要作出牺牲,这并非残忍,只是无可避免之事。” 楚为洵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颤声道:“是……是谁。” 楚帜靠近,在他耳边说出来一个名字。 窗外,宿回渊的心跳在那瞬间止住了。 “事情就是这般。”宿回渊直视着面前楚问的眼,轻声道,“我是前一夜方才得知楚帜要杀我,为了自保,必须在第二日仙门大典之前杀了他。所以第二天也是破绽百出,甚至连一些障眼法都尚未想好。” 他似笑非笑道:“师兄……这个解释,你可还满意。我可是将我所知道的事情都掏心掏肺地讲给了你。” 楚问并未回应他这句话,而是继续追问道:“他为何要杀你。” 宿回渊怂肩,“我如何知道。” 楚问盯着他的神情,冷声道:“你当时不知,但你后来看过那本古籍,总能想清楚。” 他一字一顿道:“你知道。” 宿回渊的表情僵硬片刻,随后终于笑道:“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以为你早已想到了。他必须杀我当然是因为……” 他放缓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就是那颗神丹。” 室内静默,连呼吸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继续说道:“你说得不错,在很久之后,我也看过那本长老带回的古籍,上面写到神丹从天地间至纯灵气凝就而成,经过上千年的锤炼方能成形,我当时看起来就觉得有些古怪,这形容并不像是神丹,反而像是……一个人。” “再后来,也便想清楚楚帜为何热衷于收养天下孤.儿,带回清衍宗。他早就得知有关神丹的线索,倘若在人海中漫无目的寻找自然宛如海底捞针,但若将天下孤.儿都留在身边,探明谁是神丹便容易得多。” 楚问并未讲话,似乎是在琢磨对方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宿回渊走上前,轻笑道:“我之前从未与人言说,确实是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事端,毕竟仙门百家看起来良善,但背地里哪个敢说面对神丹会无动于衷,若是神丹当真摆在他们面前,那些自诩正义之人是挤破头都要分得一杯羹的。” “可如今既然你问,我便将事情如实告诉你,现在……不仅是我的身体,我可是整条命都被你捏在手里。”他凤眸轻微弯起,似笑非笑,冷玉映下的光打在鸦羽般的长睫上,落下一圈清灰的倒影。 乍看令人心神微颤,再细看过去,便又觉凄凉。 “如今修真界已经数百年未有人成功得道飞升,你是最有希望的那一个,若是你着实为难,我自然也可以帮你。”他轻声言语,似有蛊惑。 “你尽可将我拆之入腹,把我融进你的身体里,吞下我……如果是你的话,被吃掉倒也不是那样可怕。” 楚问沉声说:“我不会。” “但是你答应我……倘若有一天事情当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退无可退,倘若我终究避免不了那样的结局,我希望杀了我的是你。”他笑道,“死在你手里,大概也是我毕生美谈之一。” 楚问轻吸一口气道:“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也不想啊……”宿回渊后退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复而变大,略有压迫感的气氛骤然消失,“毕竟我为了活命,可是连欺师灭祖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说呢。” 楚问尚未来得及答话,就在此时,门外秦娘的声音缓缓响起。 “鬼主,楚剑尊,里面情况怎样。你们……还好吗。” 宿回渊神情有几分无奈,去开房门,口中念道:“秦娘跟宁云志待久了,倒是学会在关键的时候扰人兴致了。” 开门,秦娘身着长裙站在门外,开门见山道:“我本不想打扰你们,但是看到东边数里外,似有浓重的阴气。” 宿回渊瞳孔微缩,缓缓重复道:“阴气?”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活人阳气重,而倘若病重亦或苍老,临近死期之前,阳气便会逐渐消失。而一旦死后成了鬼魂,便全靠阴气撑着,鬼界阴气深重,因此就算仅仅到幽冥河边,都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凉气。 而在人间,按理来说是定然不会出现浓重的阴气,除非鬼魂聚集,亦或是成千上万的人身死同处,无论哪种,都诡异得很。 “本来还打算在华山歇几日,看来又不成了。”宿回渊叹道,回头对楚问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这句问话不过是形式罢了,毕竟若是楚问不去,他也离不开身,对方的银锁还套在他颈上,彻底锁住了他一切非分之想。 不过所幸除了他们二人,并无其他人知晓银锁的存在,也无人知晓为何宿回渊愿意留在清衍宗,楚问也愿意始终与他同行。 本来是强制的性质,如今却反而变成了心照不宣的事情。 “好。”楚问轻声说。 几人顺路向东走,路过一片繁华集市,一旁有处繁华酒楼,宿回渊远远看见,拉着楚问就要往里走。 楚问看着他问道:“东边阴气……不急吗。” “再急也要吃好饭再说,不然又要折腾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宿回渊随意道,“再说了,这种热闹的酒楼,最容易听到一些街坊传闻,闹鬼传说什么的。” 楚问并未反对,跟着他走进去,四人坐在大堂中间的位置。店小二跑过来热情问道:“四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宿回渊一进门便闻到了店里浓厚的酒香:“帮我拿一壶上好的酒来。” 话音刚落下,就感觉身边楚问凉飕飕的目光打了过来。 他无声凑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贴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就这一次,我保证不多喝。” 楚问错开目光,指尖下意识一紧。 “我们小店里的酒种类可多着嘞,桃花酿,桂花酿,百香酒,陈年米酿……都是这里的招牌,客官要是不确定,可以去那边取来尝尝。” 店小二手中指向店铺角落处一个巨大的木柜,上面满满当当陈列了好几排酒壶。 宿回渊走到柜子前,从满目琳琅的酒壶中挑出一个“桃花酿”,欲伸手将其取下,但就在指尖碰触到酒壶的刹那,酒壶忽然十分诡异地向外侧翻倒下来。 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想提刀去防,但电光石火之间,竟有一把短刀自身后飞来,方方正正地插在木柜之上,将即将倾翻倒下的酒壶以一个巧妙的角度别在了原地。 这边传来的动静不小,店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向这边打过来。 宿回渊想回头去看掷刀之人,可目光却在半程生生停住了。 刚刚情急之中,楚问生怕酒壶砸在他身上,便伸手替他拦了一下,单手覆在他头顶,身体的阴影将他笼罩在木柜边缘处。 两人都愣住了。 不远处座椅上的秦娘看到,口中连忙念叨着“非礼勿视”,随后用手指将眼蒙住。 但刚刚蒙住,却又立刻移开,眨眨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楚问撑在木柜上的腕间。 刚才发生太快,并未细看,但却依稀注意到楚问的腕上系着一条红线,颜色殷红如血。 她认得那东西,又名血绳,只在鬼界流通,为定情之人成对佩戴。一旦戴上,便同生共死,再无法变心,否则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正因如此,就算是在鬼界亲密无间之人,也极少愿意为对方戴上这血绳。 只是……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楚问手上。 第 55 章 第55章 宿回渊也显然意识到这一点, 直至楚问默不作声地将手缩回,他的目光依旧黏着在那白衣下方。 当时他以为楚问尚且不知自己身份,便无所忌惮地试探撩拨, 恰巧碰见有鬼魂带着血绳走在街上,十分难得, 便心血来潮。 有一半是无心,另一半是隐隐的私心, 从未想过楚问会当真。 内心竟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来, 有些不是滋味。 “你……” 店小二闻声而来, 朝他们身后喊道:“这个木柜很贵的,你用刀弄坏了,要……要赔钱的!” 宿回渊不得不先转过头去,看向来人。 只见大堂的角落处, 坐着一个黑衣男人, 身侧玄铁黑剑别在身侧,手上还维持着投掷短刀的姿势,手腕以一个极其柔韧的角度曲折着,指尖微张。 那人似乎注意到身后一群人的视线, 缓缓站起身走过来, 他头上戴着斗篷, 半遮了面孔,让人看不清容貌。 他用另一只手将曲折的手腕掰回, 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随后缓缓向木柜处走过去。店小二看着那人来意不善, 双.腿竟略微有些发软, 颤声道:“你……你做什么。” “这些酒壶构造奇异,稍微一动便会翻折下来, 再去让客人赔钱,强买强卖,这手段你们近期不知用了多少次,还百试不厌吗。”他冷哼道,单手将短刀拔了下来。 刀刃脱离的瞬间,酒壶也终于倾倒下来,在地面上摔得粉碎,而酒壶内盛装的竟不是什么烈酒,而是满满的清水。 店小二有些傻眼,在一旁呆愣愣看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黑衣人走来将短刀收进衣间后,并无久留之意,对他们说了句:“不用谢,出门在外,要多留些心思。”便转身走了。 宁云志正想拿出小本子将这套招数记下来,见人转身要走,立刻跑过去喊道:“公子留步,还没问公子姓甚名谁,师从何处呀!” 却不想那人仿佛没听见一般,头都没回。 “啧……”宿回渊眉头微蹙道,“倒是狂妄得很。” 宁云志好不容易追上那人,拦在那人面前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帮忙!不知公子可否有听闻附近有些奇异的传闻,比如什么闹鬼一类的?” 黑衣公子看着他,沉思片刻,随后道:“我此行前往向东三里处的冥村,你们去哪。” 宁云志一愣问道:“为何叫作冥村。” “因为那里没有活人,阴气深重,一旦活人碰触到那里的东西,便会烟消云散。但其内生长着颜色奇异的花,可使人功力大增,包治百病……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急着赶路。” “在下宁云志,清衍宗弟子,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崔忪。”那人淡声道,“无名无派,不过散修罢了。” 崔忪看向宁云志的衣袍,上有宗门的银纹绣印,随即道:“若你们感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前去。早便有所耳闻清衍宗剑法了得,我早就想见识一番。” “这……我也是刚……”宁云志瞬间怂了起来。 “那便同行好了,我们也要去那。”宿回渊几人才跟过来,听见只言片语,笑道。 有个功法了得,还熟稔此处地形的人同行,终归要少了许多麻烦。 “只是我身体略有小疾。”崔忪指着自己的耳侧,说道,“听不见。” “啊?”宁云志看着他,震惊到无以复加,那刚刚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在说什么的?” “总要有一些办法。”他轻笑道,“我可以通过人的口形判断出他所讲的话,可以通过地面的轻微震动来判断是否有人靠近。” “好厉害。”宁云志由衷叹道,“之前只听闻过循声辨位,如今竟有听不见声音来分辨位置的。” “迫不得已罢了,不足挂齿。”崔忪淡声道,“冥村就在这个方向,我带你们前去。” 宿回渊走在崔忪斜后侧,不由得多观察了他几分,发现此人步子极轻,灵力不浅,从兵器来看,玄铁剑为重兵,多以蛮力取胜,而短刀却以敏速闻名,两种兵器完全背道而驰。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没听说过有门派同时修习这两种术法。而崔忪说过他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来路便更显得可疑。 “我们于清衍宗见到这边阴气颇重,故而前来探明原因,这位公子又是为何前来。”宿回渊试探道。 “我并非来查探什么东西。”崔忪简明扼要答,“我只是为了其中生长的奇花,为了救人。” “既然是救人,何不去争神丹。”宿回渊笑道,“现在有关神丹的传闻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凑起来都能写成一本书。” “那是大门派之间的事,我哪有资历去争。况且我时间紧迫,等不了太久。” “冥村险恶万分,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与神丹一道皆是相传已久、不知真假的事情,数十年来都尚未听闻有人得到神花,你既然知晓其中凶险,又何必知险犯险。”秦娘在一旁忽然开口。 崔忪转头看向她,问道:“姑娘所修为岐黄之道,应该不是清衍宗中人。” 秦娘一愣:“你如何……” “姑娘莫怪,只是你身上有数种草药的气味,在下并无意探究姑娘出处。”崔忪说道,“只是敢问姑娘,是否有过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执念颇深,重于生命……在下想做的便是如此的事情,神花固然难得,却总要一试。” 宁云志却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设身处地地想想,他如今已有了纵使豁出生命也想保护的人。 秦娘却忽然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口,小声问道:“我身上草药味道很重吗?” 宁云志摇头:“我没闻到。” 她临行前特意沐浴更衣,还在身上撒了些香粉,崔忪竟还能闻出,她第一次见嗅觉如此灵敏之人。 几人言语间,很快便到了冥村。远远瞥见的瞬间,他们立刻便懂得了此处为何被人称作冥村。 不远处有一扇木制的小门,半开半掩,宽度只够一个成年人通过。而这扇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门内外的世界分割成两个极端。 门外繁花盛开,人声鼎沸,而门内阴森沉郁,天色昏暗。 几人走进去,刺骨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风沙夹杂着灰尘将人裹挟其中,其中还参杂着十分明显的陈丑味,像是人之将死,弥留之际床榻上的味道。 天光仿佛被什么东西遮蔽住了,抬头,只见漫天飞舞的黄纸,将日光遮蔽彻底。 宁云志忽然觉得,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这里依旧是街巷与村落的样子,只是被风吹得破败不堪。路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黄尘土,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两侧房屋已然破陋倒塌。 偶有白纸糊成的纸人倒在房屋门口,眼部黝黑,面颊艳红,明明身体已经被风沙刮得破洞,但面部却出乎意料地完整。本是没有生命的纸人,却仿佛能看见人一般,视线紧紧黏在几人身上,像是贪婪的垂涎,令人不寒而栗。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宁云志无声打了个寒战,对崔忪问道:“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我若是来过,要么天下闻名,要么身首异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现在这般。”崔忪说道,“我只听闻,不要直接触碰这里的东西。” 宁云志周身一凉:“碰了会如何。” “我也不知,试试看吧。” 崔忪从怀中掏出刚刚吃剩的半个馒头,不舍地犹豫片刻,随后将其扔到纸人旁边,正正巧巧砸在了纸人令人极其不适的眼睛上。 接触的刹那间,白花花的馒头瞬间变成焦黑色,随着一串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音,馒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随即不见,连半点残渣都不剩,仿佛被纸人吸进了身体一般。 那瞬间,他们仿佛听见了纸人发出了一声魇足的叹息。 “吃”了半截馒头后,纸人的黑色“眼睛”更加阴郁,好像要将几人都吞之入腹。 宁云志无声观摩了这一切,一阵反胃,差点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随着他们前行,两侧路边的纸人越来越多,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个目光紧紧追随在他们身上。而不远处,一处琴楼出现在眼前。 相比于其他破旧矮小的房屋,琴楼显得华贵许多,外观完整,并无破损,只是日复一日的风沙使雕琢的颜色逐渐侵蚀,终究变作了与风沙一致的土黄。 崔忪抬眸,眯了眯眼道:“应该就是这里。” 琴楼最顶层的窗边,依稀可见红色光点,像是一朵鲜艳欲滴的小花。 崔忪用内力将琴楼的门炸开,刹那间灰烟四起,许久之后灰尘散去,里面却有一声轻软的女声传出。 “这么早,还没睡醒呢。” 他们目光在琴楼内扫了好几圈,才发现声音的来源。 ——原来是桌案边上的一个纸人。 那纸人的身体和面孔都被保护得很好,身上还穿着轻纱,面部的胭脂与红粉相比于其他纸人,点得还要稍许多些。 而放眼望去,琴楼内部的陈设依旧完好,除了落上一层灰尘之外,几乎看不出这里处在如此破败的冥村当中。 就在此时,刚刚被崔忪用灵力震开的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阖上了。 最后一丝昏黄的光线也被彻底遮挡,琴楼内瞬间变得昏暗异常。 纸人似乎有些许不悦,缓慢地从桌案边站起身来,去取柜子上的蜡烛。 她的动作僵硬且诡异,周身关节似乎都钉死在了一个角度,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极其微小地改变着自己身体的形状。如今似是有几分急促,伴随着一声撕裂的响声,纸人跖骨连接的位置被扯破,她低骂了一声,用一旁的米糊去将其沾回原位。 随后极其细致地将蜡烛点燃,生怕烧到自己的指尖。等一切都做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看向来人。 她的眼神像是黑色珠子黏成的,只是左右并不对称,大小不一,有种莫名惊悚的诡异感。 “欢迎几位来到……叫什么楼我也记不清了。”她幽声说,眯着眼睛游离在几人身上,在楚问的脸上格外停留了片刻,咯咯笑道,“不过看你们俊秀得很,这里的规矩要先跟几位说一下,免得……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轻声说道:“这里的东西不要直接碰,另外……你们虽然一起来,但等会上楼,必须要一个一个来哦。” “为什么。”宁云志颤声问道。 “因为一起上去的,可是都死得很惨,很惨。”纸人盯着他的眼睛,发出粗哑的笑声,“你若想试试,我也不介意呢。” 宁云志吓得浑身发软,直往楚问身后躲。 “我先上去给你们探路,若是一炷香内我身死,你们便立刻返回。”崔忪说着,先独身上了楼。 脚步声在木制楼梯上极其明显地响起,他们能听见崔忪的脚步在楼上停顿片刻,随后继续向前走,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彻底听不见。 片刻后,宁云志与秦娘也各自走了上去。 “你先去,我在最后。”楚问说。 宿回渊单脚刚踏上楼梯,却忽然回头,轻声问道:“楚问,你想不想赌个大的。” 楚问猝不及防撞上对方距离极近的面孔,不由怔了片刻。 “崔忪听闻过不能碰触这里的东西,却并未听说不能两人一同上去。万一那纸人是在骗我们,上面的东西一个人处理不了,反而只能两人同行呢。” 宿回渊眸光微颤,轻声道:“要不要跟我一起。” 上面的东西无非几种,若是明枪暗箭,则无人能敌楚问尘霜;若是魑魅魍魉,也没人比他更为了解。就算是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他也能放弃自己,保全楚问。 楚问没有犹豫,轻声道:“好。” 仿佛应下的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赌注,而不过是平常无奇之事,只要对方开口,他便不会拒绝。 两人一同走上去,木制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一扇轻帘遮挡在两人面前,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通路。 宿回渊将鬼王刀凝于手中,摒住呼吸,轻轻将纱帘挑开,鬼王刀本是幽冥至阴之物,并不会因碰触而消融。 可就在纱帘拨开的瞬间,他瞳孔骤缩。 纱帘之后竟还有个人,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 那人神色阴翳,面孔几乎贴在纱帘之上,不知已然盯着他看了多久,距离不过咫尺。 全然毫无防备,刹那间他心脏都停跳了片刻,但却不止如此—— 因为珠帘后的人,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 56 章 第56章 宿回渊强行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眼疾手快地将纱帘阖上,趁着楚问尚未来得及瞥见其中场景,轻吸一口气道:“你先别进来……在外面等我。” 他侧身走进纱帘内, 直直盯着眼前这个长相与自己完全一致的人。 “宿回渊”容貌外表与自己全然相同,一身黑衣, 凤眸冷冽,薄唇紧抿, 乍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 但仔细端详, 又觉那眸子清亮,似天生多情。 只是他现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自己的脸,他的目光向下,只见对方颈间并无银锁, 却挂着一个绣着银纹的锦囊。周身黑衣上绣有金色暗纹, 青色腰带打着自己一向最喜欢的绳结,腰间鬼王刀阴气逼人。 但感觉却不对。 眼前之人阴翳煞气极重,浑身上下都像是浸满了幽冥河水中的死气。对方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周身便依然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来。 这强大的气场与楚问全然不同, 绝望、逼人、沉郁, 令人呼吸不畅。 宿回渊冷声问道:“你是谁。” “这还不明显吗,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人用全然一致的声线笑道, 甚至连那恰到好处的讥讽都如出一辙,“看看这里, 是不是很熟悉。” 宿回渊无声环顾四周, 这里竟与清衍宗楚问居所的陈设全然一致。 冷玉般的床榻,檀木制成的桌案, 桌案旁的宣纸与笔墨,以及那浓重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冷雪香…… 他轻微地蹙了蹙眉,问道:“那楚问呢。” 面前的人忽然安静了片刻,停顿的时间极短,寻常人几乎难以注意到。但这毕竟是他自己,他最清楚当自己犹豫之时,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他指了指颈上的锦囊,轻笑道:“在这呢……他永远陪我一起了。” 宿回渊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谁干的。” “啧……你看看你,一提到他,还是那般紧张。”对方不屑笑道,“你明明知道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为何还是不肯放手呢……让我猜猜,你告诉他当年你为何流窜鬼界了吗,告诉他神丹究竟是谁了吗。” 他看着宿回渊的表情,随即了然道:“哦……果然没有,我就猜到。无论什么时候,他倒是还被你骗得团团转。” 宿回渊并未言语,冷然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你明知道你保护不了任何人,你们之间既然必定有一个人要死,你为何不做活下来的那个。”对方缓缓走到他身前,将手掌搭在他肩头,轻声道,“感受到我的灵力了吗。” 刹那间,宿回渊只觉汹涌如洪水般的灵力席卷过自己的四肢百骸,那瞬间意识都要被淹没在其中,那是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远超寻常修士的恐怖内力。 “感受到了吗,这是神力。”对方不紧不慢地收回手,轻声道,“想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吗。” 宿回渊看着与自己全然一致的那双眼眸,淡声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 “我是百年后的你,你是曾经的我,自然得知之后的事。”对方轻声叹息道,“只是故事的结局,你未必喜欢。” “楚问得知我身份后,我们和平相处了一段时间,但只是暂时。天下人依旧在争夺神丹,但最后的日子也快到了,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办法。” 对方眸中闪着邪性的光,声音逐渐不稳,冷笑道:“凭什么背负世人骂名的是我,沉沦鬼界的是我,最后要死的还是我。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我将楚问带回鬼界,他不会怀疑我,自然与我同行,我给他服下了令人沉睡的药粉,然后趁他睡熟,用鬼王刀剖开了他的小腹。” 他轻声说着,语调堪称温柔。 “然后取出了其中那颗神丹……吞了下去。” 刹那间,宿回渊瞳孔骤缩。 “鲜血从他白皙的皮肤上流淌出来,整个兽骨制的床榻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其中还掺杂着那无可替代的清雪香,我太熟悉那个味道,只是之后……我再也无需用到他的血了。” 他微阖了眸子,轻叹一声,似乎那些场景依旧能在眼前浮现出来。 “从那之后,他便全然属于我一个人,从血液,到身体,再到灵魂……我们永生永世活在一处,再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后来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做喜欢做的事,放纵得很,从傍晚至凌晨,睡到很晚才起……只是神丹被剖走后,他身体愈发虚弱,小腹难以愈合,始终在间断流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够主导,后来便大多是我坐在他身上。”他丝毫没避讳,自嘲般笑道,“只是我终究没能留他太久,只有不到半年时间。我把他的骨烧成灰烬,始终戴在身边。” “后来昆仑神君来取我性命,让我跳入铜炉中……只是他并不知道楚问已然身死,也并不知道我已然服下神丹,化作神境。实力差距远没有曾经那般悬殊,我们之间尚有一战之力,打了三天三夜,后来打了平手。” 他缓缓睁开眼睛,轻笑道:“很久没回忆过这般许久的事情了,只是骤然一想,才发觉已然过去这般久了……看到曾经的自己,多少有些许怀念。” 房间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对方好整以暇地看着宿回渊,似乎要从他的神情中找到自己想要的表情。 沉默片刻,宿回渊轻声道:“不。你不是我,亦不是任何时候的我。我不会将他的神丹剖出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害他。” “纵使你将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但这百年的时间你终究独身一人。之前的事情你记得如此清晰,这百年内,你又何尝不是不断悔过、煎熬。”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对方脸色倏地变了。 “对……我不是你,但却起源于你。”他狞笑道,“每个人都有恶意,只是被伦理、感性、道义压制下去,我从你最深的恶意中诞生,我们本就是一个人。我只是将你敢想却不敢做的事情实现,别以为你能高高在上地置身事外。” 他的情绪不稳,周身寒气肆无忌惮地肆虐,冷然道:“你难道就不恨他,不恨清衍宗,不恨世人?你难道不想彻底占有他,将他留在你身边,撕扯开他的皮肉心脏,让他的整个身体,彻彻底底地属于你……” 短暂的沉寂,宿回渊说:“错了。” 对方凤眸眯起,冷道:“为何。” “我想完全占有他,想让他无论生死,永远站在我身边,因为我喜欢他。但是我对他的情感,却远超于喜欢。正因有了更复杂的情绪,因此我想让他活下来,我不想在他身上试错。” “压制那股偏执占有欲的,从不是什么伦理道义。”他淡声说,“而是那种比喜欢更深的情绪。” 对方的神情骤然变冷,但随即便转变成近乎疯狂的恶意,刚刚强装镇定的假面终于被扯破,眸间猩红,缓缓泛出狰狞来。 “我不许任何人否定我。”他咬牙一字一顿道,“我从不后悔我所做之事。” 可越是如此,越像一种欲盖弥彰的掩饰。 楚问身死的瞬间还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每夜梦回之际,都仿佛能看见那个雪夜中,对方托着他浑身是血的身体,蹒跚走回清衍宗的场景。 那人曾给了他一个家,但他却将一切毁于一旦。他总是安慰自己说,如果自己没有吞下楚问的神丹,昆仑神君就会将自己杀死投入铜炉中,他们依旧无法在一起。只是如此,活下来的人就换成了楚问。 本以为活着是种幸运,可百年后世事沧桑,周遭人身死魂消,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反倒成了一种莫大的折磨。 昔日陪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化作颈间香囊内一抔冰凉的灰烬,身侧再无冷雪清香,再无人与他一同看清衍宗的如血红霞。 他便血洗清衍宗,住在楚问的居室中,用着那人昔日的被褥,保存着对方昔日的衣物。凭借着记忆调制出那冷雪香气,仿佛如此,那人便仍在身边一般。 只是不想,百年间的自我解脱与强装镇定,终究被曾经的自己揭穿得体无完肤。 他缓缓拔.出鬼王刀,冷笑道:“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既然你不愿意归附于我,那便由我来亲自送你一程。” 仅仅是拔刀的刹那溢出的灵力都有翻天覆地之势,人与神境的区别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屋内坚实的实木桌案被灵气震得破碎,向后翻滚过去,宿回渊试图用灵力御体,在巨大的灵力差距面前却无济于事,整个人被向后抛出,重重撞在了墙壁上。刹那间一口气憋在胸口,剧痛从身后缓缓传来,眼前一黑。 他咬牙艰难向纱帘外喊道:“楚问!” 这声称呼似是让对方晃神了片刻,本欲刺下的刀刃生生停住,像是有了几分犹豫。 不知多少年,没再听过这个名字。 “他……跟你一同来的?”他忽然问。 但转瞬后又轻笑道:“算了,来了又如何。况且在这琴楼中,每人所见都不相同,都是与自己全然一样的人,都是隐藏在心底的龌龊与恶念。他此刻或许都自顾不暇,怎还可能会来救你。” 鬼王刀再次裹挟着巨大的力道横空劈下,宿回渊侧身闪躲,刀刃从他脖颈间堪堪擦过,削断一缕墨色长发,刚刚他所在的地面处木质地板四分五裂,出现了一道一人宽的深坑。 “为什么要躲呢,反正结局已定……我会对你仁慈一些,一刀毙命,不会有任何痛苦。”对方轻笑道。 完全未给他喘息的时间,下一击再次迎面劈来,这次的刀锋不同上次仅为一道,而是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将他整个人环绕在其中,逃无可逃,无路可退,只能硬接。 他咬牙,从身侧拔.出鬼王刀,将周身灵力护在自己身侧,紧闭双眼。 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役,他们互相知己知彼,灵力却有着天壤之别。 冷刃交锋的瞬间,心跳在刹那间静止。 阖眼之时,他依稀觉得身边冷香更甚,像是弥留至极的错觉。 随后,震耳欲聋的兵器交摩擦声音响起,无比厚重的灵力从交接处向四周炸开,似有天崩地裂之势。 一道刺目白光闪过,周遭墙壁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宿回渊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挟向外,径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不知断了几根肋骨。 心脏停了一刹,但随后,剧烈的痛感便缓缓从胸前传来,他艰难睁眼,有几分惊异于自己依旧活着。 视线逐渐清晰,他抬头,却摒住呼吸。 熟悉的白色衣角出现在视线边缘,沾着殷红的血迹,仿若红莲盛开于冰面。 第 57 章 第57章 全身上下的骨头仿佛都被尽数碾碎一般, 痛得剧烈,宿回渊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并未动作,盯着面前那白影看了许久, 才发现那其实并非自己的错觉。 楚问手持长剑立于他身前,却也立得摇摇欲坠, 有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银白尘霜流下。他替宿回渊拦下了那一剑绝大部分的力气,自身却也因次受到重创。 只是当他看见面前人竟然与宿回渊有着完全一致的长相之时, 也不禁一怔。 “宿回渊”显然没想到楚问会中途冒出, 他以为对方的困境会将人困得足够久。以至于看见楚问的刹那间, 他的剑意下意识收了几分。 并非出于仁慈,亦或是改变主意,单纯是下意识使然。 “宿回渊”缓缓将剑意收了几分,目光近乎贪婪地搭在楚问身上, 随即笑道:“师兄, 真是好久不见……” 他走上前去,似乎想和楚问距离更近一些。 但楚问亦是刚刚从自己的困境中走出,自然知晓如今是何种情况,他拦在宿回渊身前, 冷声道:“离他远点。” 困境中的“宿回渊”步子一顿, 随后凤眸微垂, 其中似有极淡的委屈与哀伤,蛊惑道:“你对我如此冷淡, 可我和他有何不同?你为何要护着他,一同对付我。” 他目光转向楚问身上, 看见那由于重伤而沾染了鲜血的白衣, 以及垂血的长剑,轻叹道:“啧……你看看你, 明明是这样完美的身体,却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为何不随我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天下便再无人是我们的对手。” 楚问淡淡看着他,眸中无悲无喜,轻声道:“我说过,离他远点。” 他们之间的对话给宿回渊争取了片刻的喘息时间,他艰难起身,肋骨由于伤势牵拉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语气却依旧不羁。 “当着我的面讨论我的后事不太好吧。”他轻笑道,“我还没死呢。” “宿回渊”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淡声道:“还是和从前一样死板。既然如此……” 鬼王刀的阴煞之气在刹那间凝成实体,他微阖了眼睛,将手中刀刃抬起,仿佛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刹那间寒光乍现,冷刃蜂鸣,对方未尽的后半句也在此时响在耳中。 “那便你们两个一同去死!” 灵力不断从对方指尖涌入鬼王刀中,双指成决,随后他的身体竟缓缓在半空中浮起,黑色衣袍猎猎而飞,兵刃乍现的光亮映出他苍白的面孔,以及凌厉万分的神色。 灵力汇聚,终成实体,周遭的空气都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水雾凝结成了刺骨的冰,粘连在窗棂边缘,呈现一个崎岖诡异的形状。 宿回渊瞳孔微缩,他认得这招式,本是阴冥间鬼王刀招式至毒至阴的刀法之一,凝结周身灵力于刀尖,刀刃上隐有阴火冥气,活人一旦与之相接触,便会阳气散尽。 是一击致命,不留余地的邪术之首。 他们两方差距本就悬殊,对方随意出刀都能散去他半条命,如今使出如此的杀锏,倒算是给他们留足了面子。 此招阴邪无比,不可强接,难以硬躲,最好的办法便是转守为攻,在凌厉刀锋的空隙找机会进攻,方能有万分之一的胜率。 万分之一的毫瞬间,他们彼此十分默契地对视一眼。曾经在清衍宗之时,他们是每天一同练剑的师兄弟,纵使相隔多年,依旧对对方每一招身法都了如指掌,甚至仅需一个眼神,便可判断对方心中所想。 对方的刀气也在此时终于成型,刹那间阴气似乎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两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在其中,网逐渐缩小,眼看就要接触到他们的身体。 宿回渊身体骤倾,周身灵力以手中刀刃为突破口,将阴气凝成的网破开一道极小的口子,缺口顺着气流缓缓张开,片刻后便恢复如初。但就是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抓紧转瞬即逝的时机,以一个堪称刁钻的角度从网中直冲了出去。 此举不可谓不冒险,但面对巨大的灵力差距下,稳扎稳打已然是最不可能实现的结果。 穿过的刹那,他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冷气几乎将自己的四肢成僵,自己的脖颈仿佛被千万只鬼魂紧紧攥住,一同拖着他,坠入更深的炼狱之中。 但转瞬间,阴气又倏然消失,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刀刃沿着他紧绷的脊背迅速擦过,仅差一寸便能将他脊椎齐齐削断。 双足尚未落地,甚至没时间感到庆幸,他立刻凌空而起,刀刃从对方身后刺去,直冲后颈部位。而与此同时,楚问的尘霜也已然凛至身前,直指对方面门。 “宿回渊”骤然收力,但磅礴的灵力散发得缓慢,若想收回也很难在瞬间完成。排山倒海的阴气刹时回溯,他的身体由于反噬,不堪重负地闷哼一声,有一丝浅淡的鲜血从嘴角缓慢流出。 他想到两人会稳扎稳打,以守为攻,因此才用了如此强悍的术法。却没想到两人竟会如此激进,用性命搏一个赌注。 不过转念一想,确实是他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此举似乎将他彻底激怒。 楚问的长剑已然到他身前,他轻眯了眼睛,甚至并不执着于去躲。就在剑尖即将刺向他眸子的前一瞬,他抬手,却仅伸出一指,便硬生生止住了对方汹涌而来的剑意,甚至将剑尖掰偏了几分。 轻蔑,狂妄,不可一世,却有了如此的资本。 人和神境的区别在这瞬间深刻地体现出来,对方可以试错无数次,但他们一招一式都必须谨小慎微。 剑尖在他脸上划出来一道极浅的口子,有殷红的血从中流淌出来。 “看来默契还是差了点,真可惜。”他眸中映出森冷的剑身,垂眸笑道:“你们还真是喜欢找死……” 鬼王刀甚至还未接触到对方身体,宿回渊便觉一.股强硬且不可撼动的力量径直将自己的身体甩出,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险些被震碎,喉咙中尽是粘.腻的鲜血味。 不知有多少年没受过这般重伤,更何况这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自己”造成的,而且把楚问也牵扯了进来。 他缓缓起身,情绪复杂。 刚刚那般搏斗简直要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但对方不过是面上划破了一道口子,震出了些内伤,如此下去,两人定无胜算。 短短几招过去,他整个人都近乎脱力,连手中的鬼王刀都提不起来。眼前愈发模糊,仅凭借着本能与周遭的声音去猜测对方的刀刃走向。纵然楚问在他身前已然挡去了大部分的力气,但短暂的时间内,身上还是多了不少淋漓的口子。 模糊间,他甚至一度看不见那人的刀刃,只能看见自己身前的白色身影…… 那白衣上血迹越来越多,动作越来越慢,灵力越来越阻滞。 他蓦地想起两人刚上楼之时,他对楚问说的那句话——要不要赌一个大的。 无端想到,若是他当时不那般自信,此时也不会将楚问也卷入其中,害得他受伤。 可就在那瞬间,对方身影忽然闪至他身前,刹那间耳垂似乎被什么极其柔软的东西划过,但他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只闻对方微喘的话音响在耳侧。 “再试一次。” 宿回渊眸光微动,轻声道:“好……” “宿回渊”见二人不过是在拼命防御,垂死挣扎,他便想尽快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单向凌虐。 但就在即将下死手之时,却发现楚问忽然动作,调转了尘霜剑尖朝向,径直向他刺来。 可在目前的情势下,这番举措与自寻死路没什么差别,他仅要轻轻动动手指,便能将对方连人带剑悉数搅碎。 真可惜,他本不想杀死楚问的。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掌中寒光乍现,可就在抬眼的瞬间,瞳孔骤缩。 ——因为他看见刚刚还一蹶不振的宿回渊竟也同时出刀,两人的攻击完全来自两个方向,一剑一刀,一黑一白,但却在半空中诡异地交融,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刚刚在听到楚问声音之时,宿回渊头脑尚且混沌,并未深思,但身体却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刀刃刺出,与楚问的攻击呈夹击之势。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在此时发生了。 本是截然相反、不出同源、兵器不同的两种灵力,一种阴寒凌厉,一种至阳至刚,但在半空中交接的一刹,却宛如同源之水、同根之木,仿佛游鱼跳进流水一般,丝丝缕缕地交融在一起。 阴阳交错,万物相生。 灵力相交、相融,继而奇迹般地倏然膨大,交融后的灵力相较于之前竟多出百倍不止,直接彻底将不堪重负的地板震穿,依稀可以听闻楼下纸人幽怨的骂声。 宿回渊盯着半空中震撼相融的灵力,不禁周身愣住。 刹那间,他的心底闪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本就该站在一起并肩而战,他们彼此恰巧有着弥补对方的另一半。 残缺的弦月终于互补,令人晕眩的亮光从中心迸发而出,竟直接逼得对方招架不住,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强烈的闷响。 宿回渊亦是一怔,从没想过自己和楚问能以这种方式配合,毕竟两人曾经大多作为对手切磋剑法,从未有共御外敌之时。 不过仔细思索来,倒也并非全然没有先兆。 楚问之前逼问他神丹一事之时,他说了截然相反的事实。但除此之外,还有他隐瞒的大部分真相—— 神丹不过是结果与表象,真正的缘果隐藏在那本似是而非的古籍当中,那是他们原本的归宿。 千万年前,神君于人间昆仑神山,集天地之灵韵炼就神丹,只是事到如今,世人皆寻神丹,却没人细想阴阳相生之理—— 既然有万物灵成的至阳神丹,与之相辅相成地,必然会有另一颗丹药。 只是与至阳之气全然相反,它聚集了天地间的阴气、燥气、邪祟,生来顽恶,与人间正气背道而驰。 神君怜爱那颗耗费自己千年修行的神丹,抹去他的记忆,留他在人间逐渐化作人形。但却并不觉那颗废丹应该存于世间,便将其留在人间自生自灭。 却不想阴差阳错间,事与愿违。 沉思之时,楚问忽然转过头来看他。 空气静默了几瞬,对方缓缓开口: “怎么回事。” 第 58 章 第58章 宿回渊尚未来得及回应, 下一瞬,他只见面前冷光一闪,在两人融成的磅礴灵力面前, “宿回渊”身体倏地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一滩滩淋漓的血迹。 他回头瞥见半敞的窗棂, 说道:“大概是从窗子跑出去了,要追吗。” 楚问缓缓摇头:“此处阴气深重, 障眼法颇多, 我走上来之后也见到了与我长相全然一致的人。若仅是幻象, 便没必要追。” “你也看见了?”宿回渊有几分惊讶,“那他做了什么?” 刚刚与他长相一致的“宿回渊”曾说,他是由他心中最深重的恶念凝结而成,他有些难以想象, 向来心善的楚问的恶念又将是什么样子。 楚问神色微顿, 随即状若无事般说道:“他并未做什么,我们只是说了些话。可能跟你所见有些不同,我见到的并非人,而是一缕魂魄。” 一缕魂魄? 他不禁心下一.颤。 刚刚“宿回渊”说过, 他将楚问小腹内的神丹取出服下, 化为神境, 而楚问却因此身死。而若楚问所见仅为魂魄,又似乎与这些话恰好对应。 难道在琴楼中见到的所谓心魔, 并非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 有着无比真实的一段往事。 宿回渊感觉一.股凉气从脊椎升起, 他沉声说道:“我总觉得他们并非幻象,而是真实从魂灵中划分出的一部分, 但还是要仔细问清楚才行……如果现在追出去,我们与神境全力而战,你有几分胜算。” “如果是内力相似的神境,我们一同或许有七八分胜算,但若是你……”楚问似是有些许犹豫,随后极轻地笑道,“若是对你,我没有胜算。” 他语气极轻地将剩下的话说完:“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你,什么样子的你,我都做不到下死手。” 宿回渊正垂眸,恰好掩盖了那瞬间的神情,心脏仿佛被人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不觉有几分怔愣。 凭心而论,他对琴楼中出现的“自己”情绪也十分复杂,他们立场不同、互相憎恨、不解。但跨越百年的时间彼此相望,竟乍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不知对方为何要在此处,为何想对他下手,但却能感受到对方从未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神境若想杀死一个人,就像人碾死蚂蚁那般简单。但每次在对方即将不留余地之时,似乎总在最后的时刻偏了几寸。 比如对方杀意尽显、却能被他们轻易破开的冥网;比如对方全力出击,却仅仅是断他几根肋骨的刀锋。 招招式式,都充斥着极度的矛盾感。 宿回渊随即轻笑道:“如果你知道他曾经对你做了些什么,或许就会比我还想杀了他。” 显然,楚问还不知那个“宿回渊”将“楚问”的神丹剖出,囚禁于鬼界的事情。 如此甚好,否则他当真无法与楚问解释。 楚问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淡声道:“或许吧。” 视线向下,复而问道:“伤势如何?” 刚刚打斗之间没觉得如何,如今一竟提醒,竟觉骨裂的疼痛有些难以忍受起来。 他轻声嘶了一声,装作无事道:“没什么事,应该是断了几根肋骨。”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传来响声,却见周遭景象骤变,原本是清衍宗居所的陈设变成了荒凉的房间,一道向上的楼梯缓缓在原本是床榻的位置浮现。 “先上去看看吧。”宿回渊开口,转身欲走。 “先治伤。”楚问按住他肩部,不由分说地将人留在原处。 灵力从对方指尖缓缓汇入,将脏器处的内伤都悉数平复,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来到清衍宗之后,楚问第多少次给他治伤。 他向来懒散,对自己的身体也是一向地毫不上心,仗着年纪轻便为所欲为。之前在鬼界中时,每次都是秦娘跟在他身后给他治伤,如这个人竟换成了楚问。 倒也是巧得很。 经脉灵力主护心脉,疗内伤,但对于筋骨断裂则收效甚微,主要还是要靠安心修养。 楚问从身后缓缓绕至他身前,长指隔着衣物点上他颈下横骨处,随即用力,问道:“这里疼吗。” 宿回渊摒住呼吸,随即摇了摇头。 “哪里痛告诉我。” 对方的指尖复而向下,顺着衣裳的纵纹在胸前游移,每经过一处肋骨,力道便要重上几分。 这动作本是有几分亲昵在,但奈何断骨的痛感过于强烈,全部意识都凝结在对方指尖所触之处,没一会额头上便尽是冷汗。 待楚问收手许久,他才堪堪捋顺了气息,苦笑道:“哪里都很痛……秦娘那里有专门止痛的药丸,等下问她要便好,我不妨事的。” “断了很多处,我帮你运气疗伤,或许会有所缓解,但不可再动用灵力。”楚问说,“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你不要再出手。” 宿回渊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仍随意答了声“好”。 下一瞬,对方含着温热的掌心缓缓覆上来,贴近胸前伤处。刹那间,他觉得以对方掌根为中心的四周都逐渐泛起热意,来自骨缝间的锐痛竟出乎意料地减轻了不少。 宿回渊无声舒了一口气,他不想让楚问给自己疗伤,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担心对方猜测到神丹一事的真相。 他一向很难骗过楚问。曾经自己刚来清衍宗之时性命垂危,之后每次阴气之日经脉寸断,唯有楚问的血能救自己的命;而自己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楚问的灵力也都能将燥气悉数平复。 乍看上去是由于楚问灵力至纯至阳,灵力才能治人性命,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对方为神丹所化,皮骨血肉皆能治病。 若是有心之人稍加注意,并不难发现其中玄妙,当年楚帜便是如此。 待楚问的手缓缓移开后,刚刚的剧痛已然消失了大半。 可正当他打算开口之时,忽觉对方指尖在自己胸前迅速点过几处,随后倏然周身一轻,原本游移在指尖的灵力竟然尽数消失。 他一愣,尝试调动周身灵力,却觉其仿佛被阻塞住一般,竟是一点也使不出。 他抬眼看向楚问:“你这是做什么。” “你伤势太重,我用灵力为你护住心脉,故而能减轻疼痛,但终究未能治其根本,若是此时再妄用灵力,恐怕伤势会进一步扩大。”楚问轻声说,“我暂时将你的灵力封住,待你伤愈后,自然会帮你解开。” “……” 实际上来说,宿回渊刚刚应下对方那句话之时,确实没打算遵守,断骨虽痛,却也并算不上重伤。而楚问了解他,自然也知道他随意应付,并不会听。 可他不用灵力是一回事,被人强行封住又是一回事。 “此地本就凶险,这样做不太合适吧。”他轻笑道,“我可以不用,但你必须给我解开。”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宿回渊看着对方微垂的长眸,竟又有几分动摇。 毕竟是楚问帮他退敌,帮他治伤,如今封了灵力本也是好意。 只是他身居鬼主太久,太习惯掌控他人,固然他相信楚问能将他护在身后,但如此被动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很不习惯。 良久,楚问终于先退步,轻声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神色,不禁一怔,忽然意识到楚问可能是误会了自己的本意。 低头,只见对方指尖复而点过,将封住的穴位系数解开。 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似是有些许沉闷。 “我无法要求你做什么,可你若受伤,我心中过意不去。”对方话音微顿,继续说道,“我不能阻碍你,但我能与你承受相同的痛苦……你若擅用灵力断了骨,我便挑断我自己的骨,你若伤了手足,我便也砍伤我自己的手。” 宿回渊垂眸,并未应声,刹那间空气静默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在曾经的印象中,对方向来是沉稳、成熟、以天下大义为重的剑尊。但似乎自从他再次来到清衍宗之后,对方表述情绪的方式便有所改变。 ——直白、强势、不留退路。 他似乎不知如何应对这般的楚问。 若是对方沉默不语亦或是威胁强迫,他都有想到应对的法子,但偏偏是这种带着隐忍的破釜沉舟,这种不计后果的疯,让他反而承受不来。 他明知故问,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楚问沉默片刻,随后忽地低笑道:“……只是想着你或许能念及昔日情分,保护好你自己。我为你做不了什么,便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要挟你。” 他话音微顿,“你……很不喜欢吗。” 喜欢,也不喜欢,他简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他隐隐感受到对方此举无非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为两人之间似是而非的关系间加入些许定数。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说出拒绝二字。 宿回渊再也忍受不了,他微叹口气,伸手点过胸口几处,将自己的心脉复而封住。 “好,我答应你不擅用灵力……现在可以上去了吗。” 他转身向上走,无声叹了口气,脚步声音在木制地面上显得格外明显。 “要挟”卑鄙,却十分受用,楚问向来懂得如何适度地让他妥协。 然而,他只是觉得伤势不重未放在心上,并不代表他喜欢自残。就算对方不封心脉,也不会乱用灵力。依稀间,他只觉得对方关于此事如此强势的态度有几分奇怪。 仿佛是要急切地确定什么东西。 木制楼梯走上一半,他这才发现楚问站在原地并未走动,刚想询问,却听见对方的声音从身后沉沉传过来。 像是从山脉间飞来的白鹤,坠下一片轻飘飘的羽翼。 “自从我揭穿你的身份后,我们之间便疏远了许多。你若还想以那种身份相处,我也并无异议。只是若让我忽略曾经的种种,如此这般与你……我扪心自问,只觉难以做到,常常多心。我曾觉得你是为了之前的事情怨恨于我,但刚刚你主动封住心脉,我又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我不想强迫你做什么,但只想确认一件事情。”他问道,“你是对我有怨恨,还是……只是不再喜欢了。” 第 59 章 第59章 宿回渊不可能装作没听见, 沉默片刻,便搪塞道:“我怎会怨恨你,也没有不喜欢你, 师兄想多了。”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隐隐有罪恶感从心底泛出, 他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从不是对于彼此的感情,而是全然相反的身份立场, 以及有关神丹的秘密。 他一方面希望楚问越过这个话题不再逼问, 但另一方面, 却又隐隐想要他追问到底,他便可以自私地将事情和盘托出,将一切艰难的抉择交给对方。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宁云志的声音从上而下传过来:“师尊, 是你们上来了吗?” 良久, 楚问应声。 宁云志心下一喜,飞快跑过来,“你们也没事,真是太好了!” 听到宁云志声音的瞬间, 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长长舒一口气, 但与之相辅而成的,是心中隐秘到难以发觉的, 极其细微的遗憾。 他抬眼,只见秦娘和宁云志已然在等他们, 只是两人身上完好无损, 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反观他与楚问两人, 简直是惨不忍睹。 “你们什么时候上来的?”他问。 “到了好久了。”宁云志说,“秦姑娘不久后也上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们好久,还以为出现了什么意外……”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犹豫道:“只是,你们怎么伤得这样重。” 准确来说,若是楚问不来帮他也不会受伤,四个人中只有他真正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运气不好。”他随意说道,“遇上个疯子。” “我遇上一个长相跟自己完全一致的人。”宁云志说,“我一进去,他就要跟我比武,给我吓得不行。后来打了个平手,他便放我出来了。” “我也是。”秦娘在身后幽幽道,“她说她已然杀了华向奕为自己报了仇,听说我什么也没做很是生气,便想杀了我。” 几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她,神色复杂。 “只是我们都不太会武功,仅仅试图用药毒死对方,尝试了很久,结果谁也没把谁毒死,我就出来了。” 宿回渊不禁一哂。 看来之前的猜测并无错处,众人见到的都是自己灵魂中划分出的心魔,心魔罪邪,将他们心中的邪念都成了真。 只是宁云志性情良善,从未有憎恨之人,因此心魔并未杀人,仅仅是与他比武。而秦娘不会武功,因此心魔也仅是互相比用药。 而他便没那般幸运了。 只是他如今倒是十分好奇楚问的心魔是否真是一缕神魂,又与他说了些什么。 “刚刚我简单看了一下这里的构造,琴楼总共有四层,一层便是纸人所在之处,而我们在二楼每人都见到了与自己完全一致的人。”秦娘轻声说,“我们现在在第三层,这里有一处极长的廊道,尽头很黑,不知其中有什么。但看上去是一条必经之路。” “但是……崔大侠还没出来。”宁云志小声说,“我们要等等他吗。” “我们先走进去查看,廊道相通,他若片刻后出来,也能寻到我们。”宿回渊说,“然而我反倒觉得,他并非还没出来,而是已经先进去了。” 宁云志无声吸了一口冷气。 他和楚问已经与心魔耽搁了许久,若是耗费的时间比他们还长,便是凶多吉少,但他总依稀觉得,崔忪不会这般莽进。 纵使他说他从未来过这里,但也并不至于直接败在自己的心魔手下。 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才是五人中第一个走出的人,没等到人,便先独自前行。 第三层一侧有一处幽暗的长廊,约能够使两人并肩而行。几人刚刚走入,便觉森寒之意从周遭升起,此处像是凝聚了万千亡魂,不禁让人回忆起珠湘楼的冤魂来。 入口处尚且有朦胧的光亮,但再往前走,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宁云志紧张得浑身发抖,他总觉得暗廊中回荡着冤魂哭丧的响声,但又时有时无,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不一会就冷汗直出,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总觉得此处应是枯骨嶙峋,一不小心就会被奇形怪状的骷髅所绊倒。 走过许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带的乾坤袋中有取火照明之物,连忙取出点开,一束极小的火光从掌间升起,虽然只能照亮身周的区域,但总比摸黑前行要好上不少。 可巡视四周,反而觉得奇怪。 本是如此阴寒邪性的地处,可地面上竟然空无一物,乍看上去竟是要比尸骨遍地更为奇异。 若是没有冤魂,没有尸体,那浓厚的怨气又从何而来,这长廊中是否有其他更为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神,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边走边写。 秦娘缩了缩肩,幽幽道:“这里鬼气好重,我都有些不舒服。” “等下。”宿回渊目光瞥见一侧石壁,轻声开口道,“这里有刀痕。” 周遭石壁日复一日地被阴水腐蚀过,已然有几分破败,因此并不容易辨认。但若仔细看去,便依稀可见石壁上充斥着各种划痕,有几道痕迹明显是刚刚才印上去的,只是这些划痕并不一致。 有类似指甲刮上去的轻痕,有短剑穿刺的痕迹,也有重兵器劈砍所造成的深重痕迹。 “有短剑和重兵器,会不会是崔忪留下的。”宁云志轻声开口,“他已经走过去了吗。” 几人继续前行,石壁上的痕迹变得愈发明显且密集,像是有人在此殊死搏斗,耽搁许久。逐渐有轻微的血腥气,周遭石壁上逐渐有了血液喷溅的痕迹。 有种不详的预感在几人心中缓缓升起,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暗廊已然看到尽头,依旧没出现任何阻拦他们的事物。 就在此时,清脆的响声从暗廊中响起,似是谁将不小心踢到了地面上的东西。宿回渊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银制牌子,牌上的花纹有几分眼熟。 而就在他们看见牌上刻字之时,瞳孔骤缩。 ——只见银牌上刻着几个字:清衍宗,徐然。 “徐然是谁啊。”宁云志问。 楚问无声叹口气道:“是与徐长老同辈的师叔,曾与师尊是至交,我也仅是有所耳闻,但与徐然前辈并未谋面几次。因为在我刚进清衍宗不久,徐然前辈便重病逝世了。” “重病逝世,是听闻别人所说,还是你亲眼所见。”宿回渊问。 沉默片刻,楚问答:“师尊所说。” 除了这块银牌之外,地面上再无他物,他们带着牌子从暗廊中走出。尽头处却不再是木阶,而是一条长长的缓坡,有一面破旧的窗棂位于坡顶。 缓坡尽头的窗棂与他们在楼下所见为同一扇,但不同之处在于,窗边的那朵鲜艳的花不见了。 就在刹那之间,地面巨震,墙壁坍塌,宿回渊勉强稳住身体抬眼,却见烟尘散去,缓坡尽头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正是崔忪。 崔忪一步步向他们走过来,一手持有重剑,另一只手握着短刀,浑身鲜血不断地滴在地面上发出响声。他看上去伤得很重,步履蹒跚,但脊背却依旧挺直。 直到走到他们身前,崔忪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半跪在了地面上。 他胸前的衣衫半敞着,依稀可见其中露骨伤痕,但在衣领边缘,有一处被保护得很好的、连鲜血都没沾染上几滴的小花。 “崔大侠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之前还在找你,没想到你真的自己先出来了,还拿到了花!”宁云志喜道,“你是怎么拿到的,暗廊中的那些鬼魂是你处理掉的吗。” 崔忪眉心微蹙,似有痛苦,并未应声,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秦娘走上前去帮他处理伤口,只是检查一周,竟发现无从下手。 周身筋骨断了十余处,内脏破损,经脉俱碎。伤得如此重,刚刚能独自走过来简直算是奇迹,就算是天仙下凡来,也不过只能帮他勉强吊着寿命。 作为医者,最怕的便是如此绝望的境况。她垂着眸,掩盖刹那间的落寞,正想着如何与对方说明。 却不想崔忪看着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秦娘一怔,站起身来。 “怎么样?”宁云志问。 秦娘不擅长撒谎,便错开目光虚心道:“伤势很重,需要修养许久才能好。” 崔忪看向秦娘,无声表达了谢意,随后对几人道:“你们是清衍宗的人,一开始我并不信任你们……但后来发现我并没看错人,你们跟那些人,终究是很不一样。” 宿回渊瞳孔微缩,问道:“你是指暗廊中的银牌?” “你们可知此地的冤魂从何而来。”崔忪目光如炬,沉声道,“你们可知松山真人与其中的关联。” 他看向几人神色道:“看来是不知……也不奇怪,当年那事发生之时,你们或许还很小,有的甚至还没出生。一切都与那颗神丹相关……” 他缓了几口气,继续道:“当年松山真人为得神丹线索,便与一众友人去昆仑神山之上探寻,后来得到了一本古籍,他们十分欣喜,便来到此处庆祝。可却不想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庆功宴,而是赤.裸裸的鸿门宴。” 他微阖了眼,神情似有痛苦,“松山真人为防友人将事情传播出去,便在酒菜中下毒,将众人悉数杀害了,徐然便是其中之一。” 沉默片刻,宿回渊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当年他们喝酒之时,那些人并不知道酒中有毒,便与邻桌的女子一同喝了些酒,那女子便是我师父。”崔忪眼眶微红,沉声道,“我师父向来豪爽不拘小节,喜欢与天下人交朋友,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喝了毒酒。那毒酒三天后发作,她全身融血,极度痛苦而死……她曾教我短刀,但在她死后,我便很少用刀,改用重剑。” 几人谈话间,地面震颤逐渐加剧,木制房梁坍塌而下,在几人身周溅起烟尘。 “前辈先别说了,我们先下去!”宁云志想要将人扶起来,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 “我已经下不去了,让我留在这里吧。”崔忪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笑意,小心地将胸前的小花取出,捧在手心,递到宁云志手上,“麻烦将它带给我师父。” 极致的慌乱中,宁云志被周遭的烟尘呛得几乎说不出话,艰难道:“前辈,我并不知你师父在何处。” “就在楼下,你们见过她的,她一直留在这里。”崔忪哑声说,“那个纸人。” 话音刚落,有一房梁横空砸下,挡在了他与众人之间,烟尘后的人跪在原地,却再也没了声音。宁云志下意识想搬开木梁将人救起,却被秦娘拦住了。 “留他在这里吧。”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发哽,“他不想被人看见他最后的样子。” 第 60 章 第60章 周遭房间迅速崩塌, 宁云志再也无暇他顾,只能转身朝木梯跑下去。 回头看崔忪的最后一眼,瞥见一个近乎恬静的表情。 这琴楼显然是以鲜花为支柱, 众人皆传此处神花的传说,却无人将其成功采来, 如今一旦神花被崔忪采走,琴楼也便失去了其内核, 刹那间分崩离析。 几人走到一层厅堂, 远远看见来时的那个纸人仍然坐在原处, 她看着周遭迅速坍塌的墙壁,黝黑的眼珠中似有茫然。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见有不少石子将她的身体划破,只能一直取来米糊一遍遍地将破损之处再次黏好, 循环往复, 却从未想过要走。 自从不知很久之前,她便一直留在此地,除此之外,她并不知自己的归宿将是哪里, 她忘记了很多曾经的人事, 也忘了自己来自何方。 宁云志捧着崔忪交给他的神花, 眼眶尚且发红,他年纪不大, 向来心智单纯,第一次近距离地直面生离死别的场景。上一瞬还好好站在面前的人, 如今竟已然被埋没在废墟之下。 他走到纸人面前, 将手中的花轻轻放置于对方的桌案上。 “这是崔大侠交予你的,是这琴楼顶的神花, 或许服下它,你便能拥有曾经的身体和记忆。”他的声音很闷。 纸人的动作十分僵硬,缓缓抬眼看向宁云志,又看向桌案上颜色艳丽的花朵,不知为何,竟萌生出某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伸手,试探性地伸向那朵花,随即将它嚼碎了服下。 片刻后,她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苍白纸张制成的身体逐渐变为人皮的颜色,这变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周而复始般蔓延,像是白纸从某一个点处逐渐融化,而人皮便立刻从那个位置补全上来。苍白的发丝从头顶缓慢生出,劣质的黑色珠子掉落在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沧桑的人眼。唇间可怖的朱红逐渐斑驳褪去,丰满的唇部浮现出来。 如此她的真实样貌才彻底展现出来,如崔忪所说,她曾是他教习短剑的师父,但在酒楼中被人误给了毒酒,便周身融血痛苦身亡。而神花只恢复了她的身体,却并未将她留在曾经的年岁。 多年过去,她如今依然是百岁老人。鬓发斑白,身体瘦削,面色枯黄,眸间似有白翳。 她似是并不适应如今身体的变化,至少有半炷香的时间,眸子都是一片空白的,周身一动不动,似是忘记了如何使用自己的四肢。 秦娘无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扶住对方的手,轻声道:“前辈,你现在感觉怎样。” 老人缓缓朝这边看过来,良久用苍老且沙哑的声音缓慢道:“他在哪里。” “崔大侠他……还在上面。”宁云志沉重说道。 老人的目光呆愣了一瞬,或许是由于年龄太长,她如今已然看不清东西,但眸中神色却依旧鲜明。 她的眸中含水,叫人一时间分不清是流泪,亦或是单纯的干涩使然。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谢谢你们将它交给我,谢谢你们告诉我。我已经在这琴楼中留了几十年的时间,从未想过能走出去,可他为何如此执拗……” 宁云志数次想开口,但却都欲言又止,老人似是发现了他的犹豫,轻声说道:“孩子,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前辈,我只是好奇当年之事是否真如崔大侠所说那般。”宁云志纠结道,“松山真人前辈他……真的是坏人吗。” “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他救助天下孤儿回门派之事不假,但他为了神丹不惜手刃好友却也是事实。”老人叹道,“当时我与他来到此处游历,正巧遇见楚帜在此设立酒席。我无门无派,不过是江湖散修,向来惬意自在,从不拘谨,他们叫我们来喝酒,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时隔多年,她叙述此事时的声音已然十分平静,如此凄惨的事实说出来,却仿佛仅仅是在诉说无关之人的往事。 “却没想到那酒中有剧毒,三日后发作,死状极为痛苦。当时我身上恰好有我师父临终前留给我的神花,但却仅有一朵,我便将其留给了我徒儿。他向来听话懂事,知道后自然悲痛欲绝,可那时一切皆已成定数,将活下来的机会留给年轻人,我自然是愿意的。” “我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定会再取来一朵救我,我答应了,毕竟我并未想到他当真能做到。”老人怅然道,“他若想取得神花,便必然会经过此地,我死后便一直化作纸人留在这里。但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连他的模样和名字都忘了。” 她喉间发出喑哑的笑意,沉闷至胸腔,苍凉道:“纸糊的身体终究不好用,每天都在混混沉睡中过去,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我连最初来这里的目的都忘记了。刚刚你们进来之时,我只觉有一人十分眼熟,竟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宁云志心下微颤,哽声道:“他叫崔忪。” “崔忪。”老人点头,嘴中重复了几遍,“可能是吧,不记得了。” 她垂眸,似是想凭借记忆坐下身来,却发现如今的身体已经无法坐在曾经的纸椅上了,不禁怅然道:“曾经我觉得牺牲自己去救他是件好事,可如今想来,大致也是错到离谱……这几十年间我浑浑噩噩,他又未尝不是,如今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倒还不如之前便顺其自然。” 她似笑非笑道:“人有时还是不得不顺从天意。” “那今后前辈作何打算。”宿回渊问。 “我这身体也去不了哪里了,我在这琴楼中待了几十年,便也不想再离开……此处虽然已经坍塌,但还有能栖息的一隅之地。等你们走后,我会上去将他找出来,我们师徒二人留在此处,也算是死于同处。” 宁云志垂眸片刻,双拳在身侧捏紧,但终究还是与几人一同走了出去。 天下之大,总有他们相遇却不能相识之人,总有他们所见却意难平之事。 回去的路上,几人心中颇有几分压抑。来时并未曾想过阴气竟与楚帜以及当年神丹一事相关,还牵扯出了这许多的人事。 “师尊,我们现在要去哪。”宁云志闷声问道。 “自然是去西域,楚帜颈上的药粉尚未查明。”宿回渊回头看向宁云志,轻笑道,“不过你若是疲了累了便先回宗门,此事与小孩子无关。” “我怎么就是小孩子了!”宁云志目光无意间瞥向秦娘,怒道,“而且,我也很想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若当真另有隐情,我也很愿意帮你查清。” “要去,但现在不行。”楚问转过头,轻声说,“你伤势太重,至少需要休整半月。” 秦娘闻声偷偷瞥过去一眼,直觉宿回渊肯定要发火。鬼主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叫他养伤已然是为难,更何况要留在此处半月之久。 但万万没想到,宿回渊并未反驳,气氛出乎意料地和谐。 良久,那人竟然还答了句“好”。 秦娘震惊到无以复加,他觉得自从楚问知晓鬼主身份后,宿回渊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既不着急回鬼界,也不急着追溯当年真相,简直像是被鬼魂附身了。 她紧忙错开目光,喃喃念叨:“这当真是见了鬼了……” 秦娘与宁云志先向西行,在楚问的要求下,两人便在附近的一间客栈中休整数日。 宿回渊虽然觉得自己伤势并没有那般重,但还是被楚问勒令待在床榻上不能动,他百无聊赖地斜斜躺着,看着对方在屋内将随身行李收整干净,还打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来。 倒仿佛他已然病入膏肓一般。 楚问坐在他身边,用布帛沾了温水去擦拭他的额头。他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偏头去躲,蹙眉道:“不要。” 楚问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道:“你在发热。” 宿回渊一愣,怪不得刚刚一直感觉晕眩,头晕眼花,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冷。 自从他进清衍宗之后便极少生病,发热更是多年未见的事,如今竟觉得稀奇,笑道:“我现在很烫吗,有多烫?” 他用指尖触了触楚问的手背,随后触电般缩回来,“好凉。” “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一觉就好了。”他随意道,“再说天大的病,你把你的血喂给我,不就药到病除了。” 楚问淡淡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胡话。” 对方不由分说地攥过他的手腕,微凉指尖搭在他腕口脉搏处。 宿回渊微怔笑道:“你还会诊脉?” “略懂一二。” “那便说说,你诊出了什么?” 楚问并未言语,却微抬起身,随后身体向下附去。刹那间两人之间距离急速接近,床榻很小,退路仅是死角。刹那间宿回渊呼吸微滞,发热使得头脑不甚清明,只觉有剧烈的心跳声在颅内响起。 可就当他觉得楚问要趁人之危做一些事的时候,对方的身体却倏然停住了,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触了触他的额头。 随后淡声评价道:“很烫。” 宿回渊舒了一口气,被自己脑中龌龊的想法逗笑了。 楚问从不是习惯趁人之危的性子。 “所以你诊脉出什么没有,楚郎中。”他盯着对方搭在他腕上的手,半笑问道。 楚问盯着那白皙的腕口,似是在隐隐犹豫着什么,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刚刚,你脉搏忽然很快。” 宿回渊面上的笑意逐渐褪去了。 只听到对方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某种意义上的宣判。 “你在紧张。” 60-70 第 61 章 第61章 楚问这话问得有些意味深长, 宿回渊自然知晓对方的言外之意,但却故作未懂。 “师兄距离我这般近,我自然会紧张。”他轻笑道。 楚问将手中布帛浸入热水中, 双手鲜明的骨节由于热气而泛红,在氤氲水汽中莫名仿佛沾染着欲色。他将布帛拧得恰到好处, 既不会湿漉漉让人觉得不适,又能起到降温的作用。 他将布帛轻搭在对方额间, 随后缓缓擦试过对方的面庞与脖颈, 淡声道:“为何?二十年前我将你带回清衍宗之时, 你病重靠在我身上,心跳却并未增快。” “那时尚且青涩年少,不懂伦理忌讳,哪懂得这许多道理。”宿回渊随意答, 但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般问道, “二十年了……你怎么记得我那时候的心跳如何。” 他眸子盯着对方清隽的眉间,莞尔道:“那时候我让你背我上山,你都死活不肯,当真是冷酷无情。” 楚问动作微顿, 随即轻声道:“把手伸过来。” 宿回渊将手搭在身侧的床沿, 楚问用温水擦拭过他的手背、指节, 直至略显粗粝的鲜明触感划过指缝间,带来微妙的战栗感。 对方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终究并未开口。 宿回渊终于有些受不了两人间这种极度暧昧却又很少越界、克制却肆意的氛围。没人能从这种极度复杂且矛盾的情绪中全身而退,他们仿佛一根柴火的两端, 火焰猎猎燃在中间, 他们皆无法幸免。 不久前,琴楼中崔忪师父的话音仿若魔音般一直盘旋在耳侧, 他想将其从脑海中剔除,却无济于事。 她说她本觉十年前替徒弟去死是件好事,却不想在今后漫长的时光中,他们都未曾遂愿。 她在得知徒弟音讯后终于怅然垂泪,而崔忪也是在为她找到神花后方能阖目安息。在其中她自以为为崔忪争来的时间中,对两人却都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而他亦不想再与楚问周旋下去。 他们曾于昆仑神山之上同源而生,经过漫长的时光化成人形, 可命运却截然相反。神君垂怜自己在人间千年的时光炼就的神丹,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在人间历练,终究得道飞升,终得圆满。 但与之相辅相生的,那颗汇聚天地之阴冥怨气的废丹,却本不该存在于这世间,神君便留其在人间自生自灭。 不想千年后,那颗阴丹同样化为人形,然而肉.体凡胎无法承受住魂体中如此强硬的阴气,阴邪之气在体内四下撺掇,将心脉震碎,灵力融于无形。 神君偶然从昆仑下山游历,见他并无当年记忆,又觉得他邪气伤体并活不久,毕竟为自己亲手炼就而成,终有不忍,便并未插足。 只是没想到他竟阴差阳错活了下来,在楚问第一次阴七之时将鲜血喂给他之后,竟有隐隐的记忆从脑海中缓缓浮现。 他记得滚烫灼烧的业火,高大密封的炼丹炉,记得日复一日的锤炼,沧海桑田中的昆仑深山。 他记起两人身世,记得千百年间孑孑一人的孤寂,记得千年间落日的余晖,春草冬雪。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堪称陌生,疯狂涌入他的脑海中,他只觉头痛欲裂。亘古的回忆对于一个人来说未免过于残酷,他不想相信,却又无人言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梦中迫不得已接受事实,但他从未与楚问提及此事。 后来他身居鬼主,昆仑神君终于不能坐视不管,他是本不该存在这世界上的人。 神君找到他,让他自尽于昆仑山下,神君会让他的灵魂重入轮回,不再接受痛苦。 当时他的心中甚至没什么波动,毕竟他对这世间并无留恋,只是仍然担心神丹一事,自己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将楚问保护在其中,不希望他再陷入争端。况且当年松山真人身死一事重出修真界,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想趁此机会混进清衍宗,探查当年真相。 神君宽裕了他一些时间,但他知道那一天终究会到来,对方不会允许自己亲手炼出的幽冥生魂存于世间,身居鬼主。 这也便是为何在琴楼中,另一个“宿回渊”杀死楚问,化为神境,终究与昆仑神君打成平手,幸免于难。 这也便是为何他与楚问向来保持距离,他觉得两人之间若是难能长久,便不如从未开始。 但不知何时起,他一向深信不疑的观点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 或许是因为鬼墓中,新郎抱着已然化作骨灰的女子黯然垂泪;或许是因为华山之上华向奕见到秦娘之时,幡然悔过的背影;或许是听闻崔忪之事,忽地感慨世事无常。 他倏然觉得,五年后、十年后、百年后的生死,从来就比不上眼前的毫瞬的时间。 人终究魂归天地,当数年后人死魂消之时,他最遗憾的从不会是如今的放纵,而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时间,都在反复试探与周旋中浪费殆尽。 他们的时间并不多,正因如此,才显得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 盆中温水已然泛凉,楚问正欲起身换水,手却忽然被对方按住了。 他微愣,抬头。 宿回渊目光灼人,他浑身上下都仿佛被这目光刺痛了一般,随即伤口处燃起汹涌的火。 时间在彼此相对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水凉了。”楚问轻声提醒。可话虽如此说,身体却并无欲继续向上的态势。 “我知道,我……”宿回渊迟疑着,有些话憋在心中太久,反而不知应该如何开口,“我忽然想起些事情,有些话想对你讲。” 楚问将湿润的布帛放进水盆之中,用衣角擦净了手上水珠,安静看着他。 这目光反而令宿回渊有些紧张,像是内心最隐秘的部位被人赤.裸裸地盯着看,他错开目光,喉咙微动。 他先问:“你觉得宁云志与秦娘如何。” 楚问答:“若他们彼此愿意,我觉得很般配。” “可秦娘已然是鬼界中人,他们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清衍宗容不下秦娘,鬼界也不会喜欢宁云志。”他说,“他们若在一同,必将挑起修仙界与鬼界的矛盾,到时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般配。” 楚问沉思片刻道:“你若担心此事,清衍宗便不会将其声张,鬼界不会因此遭受牵连。” 宿回渊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他提出此事本是想问楚问意向,却不想对方误以为是自己在担心鬼界动乱。 “我并非担心此事,我是问你对他们的事情本身如何作想。” “我不知他们心中所想,自然无法作答。”楚问淡道,“但若是我,只要能与心悦之人朝夕相处,无论背负骂名,亦或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我都愿意承受。人活久了,便会觉得日复一日极度相似,又无聊至极,可我却不愿如此。” 他长眸轻抬,复而问道:“那你呢。” “我?”宿回渊犹豫片刻,坦然道,“我不知。” 楚问单手扶在榻边,上身轻微向前俯去,这是一个对方并不需偏头,便能够四目相对的姿势。 “为何忽然问这个,你向来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楚问声音极轻,缓缓道, “所以你究竟是想问他们,还是……我们。” 宿回渊垂着眸,目光恰巧落在对方微紧泛白的指尖上,良久缓缓道:“曾经我送你的短剑,很普通,但你仍然留在密室下面。” “是。” “我曾经问过你,我是否能喜欢你,当时你回复我说,若我能安然长大,你便答应我。” 楚问哑声答:“我记得。” “十年前我杀死楚帜,将长剑刺入你的胸口,后来身受重伤只能归附鬼界。那时你来找过我,这些年间你虽憎恨我,但……那把短剑你依旧留着,我居室内的陈设也从没变过,你始终抱对此有怀疑,一直在追寻当年真相,对吗。”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却已然不再重要。 一切的一切,似乎直到他将其脱口而出之时,竟才发现事情发生得如此连贯而合乎逻辑,只是他曾经并未发现,也不想发现。 他也竟才堪堪发觉,自己从未放下当年之事,也从未放下对方,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追寻曾经有关自己的蛛丝马迹,并将其编织成一个周密的网,作茧自缚。 他曾口口声声说过的不再牵扯两人之间的感情,事情结束后立刻回鬼界,绝不耽搁,可这从头到尾都像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 他从不想走,楚问强行留下他不过是诱因,他甚至隐隐有些庆幸,自己从未、也不必主动做出如此的抉择。 楚问看着他道:“对了一部分。” 宿回渊神情微顿,心跳却忽地乱了起来,他怕对方说出“不”字来,哪怕不过是哄骗他的谎言,也避免触及血淋淋的真相。 他与楚问之间,暂时还尚无和盘托出的底气。 “我从未真正憎恨于你。我对你最气愤之处从来不是你将我刺伤,归附鬼界,而是你自始至终都将我瞒在鼓里,不告而别。”楚问沉声说,“你刺死师尊已是大罪,你若有情有理,为何不告诉我。我曾觉得我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你如此……又将我置于何地。” 宿回渊倏然哑声,说不出话来。 他曾猜测过无数种楚问对他的态度,却从未想过最简单的可能。似乎是潜意识中,他并不觉得会有人从头到尾都矢志不渝地相信他,站在他身后,哪怕他负债累累,鲜血淋漓。 世人只知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宿敌,却从不知他们也曾促膝长谈,也曾亲密无间。他们之间世人未知、甚至不敢猜测的往事,比街坊间说书人熟稔的还要多得多。 他们性情似乎截然不同,又在某些层面上有着奇异的相似。若师出同门,自会情谊深厚,纵使立场相对,也是知根知底,英雄相惜。 “抱歉。”他轻声说,“我没想到这些,但是……” 他停顿片刻,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从今以后,会尽量想到的。” 第 62 章 第62章 宿回渊继续说道:“我以宁邱的身份乔装打扮进清衍宗, 你立刻便认出了我,但你却并未拆穿我,这又是为何。” 他轻叹了口气, 轻声道:“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 “重要的是你来清衍宗, 而不是你以什么身份而来,为何而来。我既知你真实身份, 又何必拆穿。” “所以你曾给我戴上银锁, 在密道中替我遮挡阴蚀的滴水, 刻意给我的汤水面换成了没有葱花的份,包括后面给我灌酒……”宿回渊目光在对方面孔上周转,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你在耍我。” “不是。”楚问沉声说, 他长眸微垂, 其中似有复杂神色,“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离开。” “你看似是将我捆在身边,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一种作茧自缚。你作为清衍宗未来的掌门,修真界第一剑尊, 若想每天跟鬼主待在一起, 怎可能不被人发现, 不引人怀疑。”宿回渊笑,“你向来聪明, 怎得如今就为自己编织了个金丝笼呢。” “并非所有人做所有事之时,都全然以利益衡量决断。”楚问答道, “况且人从不活在他人的眼中。” “你说得对……我曾经不懂, 现在却明白了。” 宿回渊看着对方眸中映出自己的面孔,轻声笑道, “之前在琴楼里,我问你要不要赌一个大的,你应许,后来多亏你及时出现,我才捡回一命。所以如今……你想不想赌一个更大的。” 话语落下,他沉默等着对方的回应。 ——以命数为筹,魂灵为注,赌他们彼此的心意,赌蜉蝣般渺小且短暂的一生,就像他们曾经毫不犹豫地戴上血绳一般,从不畏惧离别,从不忧心背叛。 他微垂了眼睫,半掩住眸间神色,却未曾遮住些许情丝。连那目光都仿佛受到身体发热的影响,变得滚烫灼人。视线顺着对方冷峻如高山流水的眉眼间逐渐向下,轻轻滑过那突出的眉骨,最后蜻蜓点水般落到那人淡色唇间。 那人周身气质是冷绝的,言语是淡漠的,连紧抿的薄唇看上去也有些不近人情。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那唇本是泛凉、极软的。 他微微摒住呼吸,刹那间连凝滞的空气都变得无比胶着,仿佛有无数跟极其细腻的丝线无端升起,将两人的呼吸举止间都紧密牵扯在一起。 宿回渊喉咙微动,哑声道:“之前你来鬼界之时,我给你戴上的血绳,你至今还留着。我曾对你讲过他的含义,就像一个同生共死的魔咒,将两人永生永世地连在一起。虽然它只对鬼魂真正生效,但意义尚在。” 他话音停顿片刻,随即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确认,你与我理解的是否同义。” 楚问听过他的话,缓缓重复过那几个字:“永生永世……” 世人生命不过短短数十年,却始终不乏有人追求永恒、永生,但实际上以凡人的寿数并不能理解永世的意义,它既代表着时间之长,同样意味着与天地同寿的责任,意味着千百年间的迟缓、孤寂。 他曾从不屑于追求长生,亦不强求得道飞升一事,只想仗剑鸣天下不平之事。 但总有些事情、有些人,让他第一次冒出“永生永世”这个念头来。 那人自小便在他身边,体弱多病,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那时他日夜陪在他身边,生怕时间不够。 但扪心自问,又有多久才算够,十年,五十年,百年…… 似乎都远远不够。 在那瞬间,他才忽然顿悟为何古籍经文中,有无数人想追求永生永世。 因为他们在短暂的人间中,遇到了那般难遇难求难得之人。 宿回渊见对方迟疑,垂眸笑道:“也不必如此犹豫,就算今后真有变数,鬼界的血绳也不会真正约束于你。他对于活生生的人来说,跟一团乱线没什么两样。” 他却见楚问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轻声宛如呓语道:“我倒希望它真有那般的效用。” 明明是极其简单的几个字连成一句话,他却难以听懂,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变得紊乱,怦然作响,他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忽有种沉溺的错觉。 他听到楚问继续说道:“永生永世之类……你对我而言,便是这般让我渴望如此的人。” 倏然间,仿佛有一根一直在心中紧绷的弦遽然断裂,将一向坚实的防线炸得不堪入目,碎裂四处,只余满地狼藉。 他本想向楚问确认些许,却不想对方从不吝啬于对他袒露自己的心意,宛如甘霖润物,瑞雪覆年。 一向清冷的人表达起情愫来,却也如此赤.裸坦荡。 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在对方如此的剖析面前,一切似是而非的欲盖弥彰都显得如此卑劣,他将之前想好的话语忘得一干二净。 他在喉咙轻微的干涩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呼吸略重,“所以你想要跟我赌吗。” 他抬头看向对方的眸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楚问身体微顿,似是想开口,但犹豫良久,并未答话。 他隐隐猜测到对方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甚确定,毕竟他曾无数次表露心意,对方向来游刃有余地回避。他知道宿回渊很少与他讲实话,亦并未将往事悉数告知于他,他曾觉得对方依旧对自己怀有恨意,他想竭力平复。 他不愿过多猜测解读对方的心思,生怕这想法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宿回渊看着对方神情,觉有几分莞尔,却又笑不出来,只觉心底酸涩。他落在身侧的手还按在对方腕上,那只手顺势沿着手臂的衣料攀上,抵住对方的后颈部,随后微用力,按向自己。 他的上半身也顺势半悬而起,用另一只手搭住了对方的肩,在两侧互相对抗的力道间凑上前去。两人间的距离不断接近,他眼眸一寸寸地缓慢阖起,当最后落点于对方唇上之时,眼前终归黑暗。 下一瞬,唇间传来泛凉的触感。 他就着这个姿势在对方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随即唇分,轻声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楚问并未回应,也并未有所动作,只是眸色逐渐幽深。 “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之前是如何认出我的吗。”宿回渊心中一直惦念着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必然不是通过容貌,不是剑法,不是性情。那你又是如何在弟子大比数百人中一眼找到我的。” 楚问略带侵`略性的目光扫过他的眼和唇,仿佛在凝视着猎物,这目光从未在对方身上出现过,看得宿回渊身体一紧。 “你当真没猜到?”对方沉声问。 “能猜的事之前都问过了,属实是想不出。”宿回渊无声叹气,思绪飘忽,但随即忽然想到什么般,“对了……很久之前,我跟你弈棋之时打过赌,若你输了,便答应我一件事,还做不做数。” 当时他仍带着几分醉意,却不想阴差阳错地赢了棋艺高超的楚问,对方应许他一件事,但他当时并未想到,便留着之后再说。 “自然作数。”楚问说,“只是我应许的是‘宁邱’,不是你。” 这便是赤.裸裸的对他隐瞒身份的“报复”了,宿回渊无声叹了口气,随即双臂再次用力,再次附上对方唇间,咬了更重的一下。 虽不至于见血,但淡色的唇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一道咬`痕,周遭还沾着水光,这场景与对方一向禁欲的外观极度不符,但反而因此显得更为诱`人。 “现在可以作数了吗。”他问。 “……好。”楚问的声音有几分哑,“那我告诉你。” 对方几乎是紧咬着牙关说出的这句话,宿回渊直觉不对,但面上的笑意还尚未来得及褪去,下一瞬就被人重重地推到了床榻之上。 刹那间眼前一黑,他并未睁眼,只觉浓郁的清雪香瞬间萦绕在鼻尖,带着极其强烈的存在感与侵`略性。 对方的掌心按在他心口,触到心跳剧烈,随后顺着衣袍外延向下,直至腰`间。 腰`部以下向来是较为危险的部位,宿回渊身体紧绷,终于睁开眼,胸腔由于剧烈的起伏而更加不稳,一向凛然的凤眸微阖,在对方的眼中反而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邀约。 下一瞬,对方身体俯下,吻了上来。 他们并非第一次接吻,但这次却截然不同,不似幻境中蜻蜓点水,也不似年少之时温和。亲吻来得强势且不容抗拒,对方的气息紊乱且炽烈,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融进对方的胸腔中,吞之入腹。 他舌尖尝到那清冷的香气,可这次却不只满足于表面,那雪香气顺着微张的唇径直向内,两种截然不同的温热彼此交`融,眸光交错,霎时吞没了他全部的呼吸。本就不甚清晰的意识被发热与窒息感逼得节节败退,终究仓惶溃败,他微扬起脖颈,想从缝隙中汲取些许空气。 对方的动作甚至有些急促,在他的口中摩`擦游移,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侵城掠地。他紧紧环住对方身体,略显狼狈地回应着。 他之前从没想过,只需一个吻便能让他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对方的指尖在腰`间游移,感受到他紧绷的腰`线,随即长指钩住腰带边缘,倏地一拉。 暴殄天物一般,繁杂好看的腰带绳结散作了一团,长衣也因此变得松散,堪堪搭在身上,边缘皱出令人遐想联翩的握痕。 就在他濒临窒息边缘之时,楚问终于肯放过他,抬起身。他剧烈地呼吸着,意识尚且混沌。 楚问忽然问:“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他怔愣片刻,随即才想起刚刚两人尚未完成的交谈。他双眸空白了片刻,随即倏然睁大,极其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的破绽出在何处。 第 63 章 第63章 清衍宗弟子在刚入门之时, 有长老专门来教习诗书礼仪,包括日常的服饰穿戴、仪表整理,都有所规训。然而宿回渊刚入门派之时并非清衍宗弟子, 暂住在楚问居室旁边,言行举止较寻常弟子来说都更为随性。 年少之时他体弱多病, 身体极度瘦弱,寻常衣裳对他来说过于宽大, 他便随意找来绳结, 在自己的身上.环过一周, 当作腰带。 后来楚问见了,淡声评价道:“不成体统。” 楚问作为门派内大弟子,常带内门弟子下山游历,游历期间弟子们起居行动都在一起, 没什么单独的时间, 因此偶有下山的弟子想去集市买些酒食,也只能趁着凌晨夜半偷偷前往。 楚问从不去集市上凑热闹,他觉得人群聒噪得很,况且清衍宗上的粗茶淡饭与集市上的酒肉也并无两样。 但那次他下山游历回来之时, 却破天荒地带回了一件东西——一条形制简单的青色腰带。 弟子们虽觉新奇, 但也并未多想, 只当是大师兄素色腰带用惯了,想尝试些其他的形制。 却不想数日过去了, 楚问腰间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素色腰带,而那条青色腰带竟戴在了楚问捡回来的小孩身上。 楚问并未直接将腰带送给宿回渊, 而是趁着对方熟睡之时放在了那人的桌案之上。 结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宿回渊就风风火火地跑到他房中,手中举着那条青色腰带, 开心道:“楚问,这是你送我的吗。” 楚问正坐在桌案面前抄写经书,并未抬头,闻言间笔尖微滞,在整页工整隽秀的字体间晕上了一道极为不和谐的深重墨痕。 片刻后,他将笔压在一边,将那张宣纸扔到一旁,重新拿起一张继续写起来。 宿回渊将腰带囫囵环在身上,却又忽然记起来楚问说过清衍宗的腰带有特定的系法。他看着那条清秀好看的腰带,若自己仍然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他便凑到楚问身边坐下来,恰巧看到对方扔在一旁的宣纸,伸手就要打开看,却被对方单手按住了。 “写错了一个字。”楚问淡声解释道。 宿回渊“啧”了一声,却并未继续追究,他向来对这些经文书画不感兴趣,也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写错一字便要重抄一遍。 他坐在楚问身边,微低头便能看见对方腰带末端的绳结,简洁好看,他凑近了去看腰带细节,额头都要堪堪贴到对方腰间,并未注意对方的身体微紧,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中,迟迟未落。 宿回渊对着那绳结试了几次,却都相差甚远,最后终于尝试伸手,想去将对方的绳结解开探索。 楚问深吸一口气,笔尖由于停滞过久,有一滴墨水从中垂下,溅到了崭新的宣纸上面。 墨迹四溅,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终于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将两人之间距离拉开几分,沉声道:“我教你。” 他将对方拉到一个正对他的姿势,将腰带从对方腰间环过,长指将其系起绳结,一遍演示一边讲解,动作缓慢而详细。系好之后,怕对方记不得,又拆下来,重新说了一遍。 可就在指尖触及对方腰间的一瞬,他才顿觉对方的腰肢竟是如此之细,仿佛他一掌便能握住般。 末了,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不齿,心中有些许懊丧,淡了声线道:“自己回去练便可。” 却没想到对方的眼中依旧是一片空白。 原因无他,只是刚刚宿回渊的注意力全然在对方修长而苍白的指节上,一时竟未注意到对方的动作,待回过神来之时,绳结已成。 初见之时,只觉楚问容貌长在了他心坎上,像是天上下凡的小神仙。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未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但如今看到那游移在自己腰间的长指,却忽然有种莫名的战栗感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感觉从何缘起,又代表什么,只是察觉心跳加快,陌生的情绪攫住了整个心神。 他并未追问,下意识低头去自行摸索,凭借着刚刚仅有的一些记忆先将腰带缠绕几周,后面却忘得一干二净,便干脆自行发挥。 系了许久,最后与楚问教习的样子毫不相干,但竟也出奇地好看,复杂、新颖且与众不同。 楚问无声轻叹了气,并未干涉,便随他去了。 在那之后,宿回渊的腰带便都系成了略显繁杂的漂亮绳结,曾经在清衍宗之时如此,后来到了鬼界亦是如此。时间久了,以至于绳结的形状已经成了一种潜意识的习惯,久到他已然忘了绳结最初的来历。 也正因如此,在他以宁邱的身份来清衍宗之时,特意换了一件极其朴素的长衣,随意将腰间系起,可绳结却依旧是曾经的习惯。楚问并未认出他的容貌、他的剑法,却一眼认出那极为特殊的绳结。 他知道那腰带并不常见的系法,只有一人会那样用- 宿回渊忽地轻笑起来,无奈又恍然道:“我还道是我哪里出了破绽,原来是腰带……真是失策。” 楚问散开他的腰带后,却并未有进一步动作。对方的眸色炽`烈,胸腔由于微`喘而上下起伏着,视线巡视过他浑身的每一寸角落,似乎在用目光将他一寸寸宽`衣解带。 但周身冲动却被理智所尽数压制下去。他长指极其用力地蜷起,直到指节泛白。 他低声问道:“若是你当时没有如此明显的破绽,若是我一直未发现你的身份,你又将如何做。” “你是否会在与法喜相斗的夜中沉在血棺之中,沉进水中假死,然后回到鬼界,假装宁邱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宿回渊哑声道:“我……” “回答我。” 他微垂下眸子,轻声叹道:“是……我来清衍宗本是为了楚帜魂灵一事,而作为新弟子混入其中是最为稳妥的做法,我之前本并不想再与宗门……或者你有更多牵扯,一旦事情初露端倪,我便要回鬼界中去。” “可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或是欺骗你,我曾觉你因楚帜一事一向憎恨于我,若是得知我的身份,必将无法善了。” 他并无意隐瞒楚问他曾经的真实想法,但又不想在如今说开之后让对方怀疑他的感情,坦然道:“但我对你……从很久之前清衍宗起,这数十年间,从未变过。我没有骗你。” 楚问看着他的眼,良久道:“我信。” 一如当年他杀死楚帜当天,面对千夫所指与刀剑相对,唯有一人愿意站于他身前,紧紧攥住他的肩,说“我信你”。 他们目光相对,随后极其自然地贴近、再近些,直到身体接触,唇`舌未分,一切似乎都如此顺理成章,仿佛他们本该如此。 楚问意图起身,他却压着对方的颈,将人留在原处,口中吐出灼`热的气息扫过对方微红的耳垂,轻笑道:“就这样吗。” 他指尖向下,在对方绷紧的腰`间颇有暗示意味地按了按,“不想继续下去吗……” 刹那间,他察觉到对方的忍耐已然达到了极致,呼吸剧烈,周身的线条由于极度压抑而紧绷,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弦。眸间似是燃起燎原的火,将一切阻碍悉数烧成灰烬。 楚问用尽毕生的理智与涵养才强行定住自己的身体,目光死死盯住对方的脸,艰难道:“不行,你还在发热。” 宿回渊的身体滚烫,两人身体相触的方寸几乎要擦出火星来,热烈灼人。楚问一时竟不知是自己情绪不稳,还是对方已经烧到神志不清。 “我虽然发热,但头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明日一早醒来也不会翻脸不认人,你放心。”他眼神浅浅缠绕过对方眉骨,轻声道,“而且我听说发热时很烫……你会很疏附。” 楚问心跳霎时再次加剧,指节紧绷到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对方泛红且迷离的眼,既觉愠怒,又觉心疼。他用力,经久未修的床板发出响声,“那你疏附吗。” 宿回渊周身随着楚问的动作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虽然两人都身着厚重的衣袍,但本就由于发热脆弱疼痛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刹那间只觉浑身发酸,骨架散了一般难受。 他不觉“嘶”了一声,然后仓促道:“别别别,不要了。” 话说出口,又觉自己多少有些不负责任,毕竟是自己先出言撩拨,便犹豫道:“但如果你……我也可以帮你。” 话语未尽,他便想起两人那次夜里在浴桶当中,意识都不甚清楚,他只依稀记得暖黄的烛光,温热满溢的热水,对方埋在自己腰`间、最终被自己玷污的面孔,宛如天神浴水。那时他第一次得知两人之间竟还能有如此做法,那濒临灭顶的感受无论过了多久都记忆犹新。 他从没做过类似的事,但却愿意为了楚问去尝试。 宿回渊将对方拉近自己,枕在楚问膝上,眸间含着清亮的水雾,轻声问:“好不好。” 第 64 章 第64章 楚问喉咙一动, 目光停滞在他的脸上,却并未说话。 宿回渊便将这作为一种无声的默许。 他侧躺在对方的膝上,身体移动几分, 余光瞥见楚问腰间那条素白的腰带上面。腰带系得紧致整齐,一如本人一般一丝不苟。 他却忽然有种隐秘且奇异的心思, 他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将楚问表面上的冷清剥离下来,看到他热烈且滚烫的心脏。 宿回渊这般想着, 心念一转, 偏头咬住了对方腰带的末梢, 随后轻轻一扯,绳结被轻而易举地打开,散了一片。 而那素白色的尖端已然沾染上浅浅的水迹,颜色泛深。 隔着厚厚的衣料, 他都能明晰感受到形状与热`度, 可直到他亲眼见到之时,才恍然觉得自己刚刚的决定有多么不自量力。 他身体一滞,指尖微凉,迟迟没有动作。 顿了片刻, 楚问似是看出他没经验到可怜。两人曾经虽有过亲密之事, 但毕竟在宗门之中, 次数屈指可数,更何况他们从未尝试过其他方式。 他强压下去那股莫名的感觉, 艰难哑声道:“不用……我去外面冷静下。” 宿回渊却在此刻低头,用略为干涩的唇轻碰了一下。 楚问周身仿佛过电般僵住。 “那怎么行。”他轻笑道, “这也太委屈你了。” 他面上虽然是云淡风轻般的, 但心中早就乱作一团,紧张得无以复加。下一刻, 他终于缓慢低下头去,先是小心翼翼地亲吻,再逐渐向更深处探索。这个单方面的亲吻绵长且湿润,从唇侧、舌尖,一直抵到更深的喉。 这感觉对他来说陌生且并不好受,几乎无法呼吸。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逐渐收紧,正如空气中愈发浓郁的清山雪香。 他抬头,便恰正视了对方的面孔。楚问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来,一向整齐的束发微乱,有一缕碎发坠到眼前,被逐渐蒸腾的水雾所浸湿。 宿回渊有几分出神地看着对方的眼,他从那向来冷静理智的淡色长眸中,看到了那与众不同的、只会在他面前显露出的神色—— 像是火焰燎过千年的积雪,可雪未化,火焰也并未熄灭,两者以一种诡异的平衡共处着。火势染上了雪香,霎时燎原,而积雪映了火光,在那明明极度克制理性的情感中,却刻上了欲`望的底色。 他记得楚问上次帮自己时候的感觉,周身浸在水中,窒息感裹挟着浴桶内的热水一同袭来,将理智烧得满地狼藉。他指尖下意识去按向木桶壁,却光滑得很,最后他将指尖探入了楚问发中,像是勾了一团缠绵不断的丝线。 想到这,他便将手朝楚问伸过去,对方的指尖本是按在褥中,他便将长指一根根用力掰开,再以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握在手里。 楚问的手指较他要微长些,他分神去看对方的指尖,由于用力而泛了薄红,一向如玉般微凉的手指终于暖了起来,甚至不止。 那温度将他烤化,似乎下一瞬就要融进这馥郁的雪香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自己颈间酸涩到发痛,对方终于有了些动作。在那瞬间中,楚问的指尖用力收紧,力度之大几乎要将他指骨捏碎,他甚至听见骨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声。 刹那间,独属于对方身上的香气浓郁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他整个人被包裹在其中,像是雨水融进海里,一瞬间的热度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两人缓和片刻,空气中的气味迟迟未散,像是带着雪香的酒,让他仅是微闻了闻气味,便醉得一塌糊涂。 他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然僵硬的身体,随后邀功般问道:“还可以吗。” 楚问并未开口,但逐渐晦暗的眸光已然回答了一切。 宿回渊霎时觉得周身酸痛都好了不少,他起身擦了嘴角,随后躺在了对方身侧。 似是空气中的温度使然,困意止不住地上涌。 一张床榻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些狭小,依稀间他感受到楚问似是伸手将他环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头侧枕着对方的肩,可以清晰听闻对方胸腔间心脏跳动的频率。 极快,像是雨夜密集的鼓点。 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将刚刚对方并未回答的问题再问一遍,他偏过头去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刚刚问你还可以吗,你怎么不说话。” 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听见对方本就不慢的心跳又加快了几分。 随后,对方低沉又有几分无奈的声音响在耳边,“可以,天赋异禀。” 宿回渊感觉这回答有些好笑,不禁笑出了声,又朝着对方身边靠了靠,直到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两人在清衍宗的时候,他常常蹭上楚问的床榻,之前那时候两人尚且是少年,能堪堪睡下,甚至不觉得挤。 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让他感到莫名安心,他阖着眼,就着几分睡意喃喃道:“你跟我说些话吧。” “好。”楚问轻声说,“你想说什么。” “就说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肯背我上山,也不让我睡你的床,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还有这十年间我不知道的事情……” 楚问垂眸,沉默良久后道:“我也不知道……初见你时,就有些莫名的感觉,仿佛我很久之前便于你认识一般。曾经宗门中有师弟练功摔断了腿,我背他上山医治,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当时面对你,我却忽然觉得与同门师弟似乎又有所不同……” 他伸手替对方拂去额前碎发,“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起,但一定是在很久之前,在我初见你之时,便已然乱了方寸。” 他轻声道:“大概是在你开始喜欢我的很久之前。” 宿回渊并未回应,已然睡熟了,凤眸阖着,鸦羽般的睫毛轻轻垂落在下眼上,显出几分莫名的脆弱。世人大概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一向冷静强势的幽冥鬼主熟睡之时,竟也会露出这般安静且温柔的神色来。 楚问又将人圈得更紧了些,目光细细描画过对方的眉眼之间,似是要将这副样子永远记在心里。 随后,他摒住呼吸,微微俯下.身,轻吻了对方紧闭的眼,动作极轻,像是面对一个一触即碎的珍宝。 宿回渊身体无意识地动了动,却并未醒来。 在梦中,有人轻吻了他的眉骨,用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对他轻声说:“好梦。” 宿回渊依旧起得很晚,准确来说是被饿醒的,正午的阳光很足,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他便用手遮了半张脸,喊了楚问的名字。 却不想声音泛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大抵是昨天被抵到了喉咙,被磨得有些肿。 随后他听见身侧的脚步声,楚问替他遮住了光,递给他一盏温热的水。 他接过来一饮而尽,后知后觉地觉得其中似乎有些药草的香气。 “消炎祛肿的药。”楚问解释道,似是有几分犹豫,缓慢轻声开口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宿回渊故意道,“喉咙破了好几处。” 对方并未答话,他便将指尖打开一道缝,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只见楚问站在他身侧,一时无言,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楚问在他身边坐下.身来,将灵力游走在他的周身,低声道:“抱歉,此事怪我。” “是我主动的,怪不得你。”宿回渊见对方反应有趣,戏谑道,“但你总要补偿我点什么。” 他忽然说道:“我要回鬼界一趟。” 但这次却与之前全然不同,他不再是独身一人。 他轻声将剩下的话补充说出口,“你要陪我一起吗。” 楚问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问,有几分讶异抬眼。 “上次你来得匆忙,其实没去什么好玩的地方。鬼界很大,有幽冥阴暗的地宫,有风花雪月的酒楼,还有热闹好玩的集市,四季常青的假山园林。”他轻声说,“鬼界的魂魄也并非世人想象中的凄厉恶鬼,像秦娘那般温和善良的才算大多数,你……想去看看吗。” 楚问并未犹豫,回应道:“好。” 宿回渊心下微颤,忽然意识到楚问似乎从未拒绝过他的要求或者条件,不论是曾经在清衍宗时楚问对他的照料,还是他假扮新弟子之时楚问对他似有越界的纵容。 楚问对他的感情向来坦诚赤.裸,从未遮掩,只是他如今才意识到这份喜欢的鲜明。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指着颈间的银链问道,“那这个能帮我摘掉吗。” 大多数时间里,它只是一条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银链,细到难以辨认清楚,但只要对方想,它便可以化成任何形状、任何大小。 宿回渊还记得楚问给他戴上之时,说了一些“用以规训”的鬼话。 他用手撑着床侧支起上身,直到两人身体离得很近,他微低头,直到唇角堪堪擦过楚问泛凉的耳垂。 “可以吗……师尊。”声音含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楚问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后,身体倏然一僵。 第 65 章 第65章 两人动身前往鬼界, 但由于宿回渊骨伤未愈,不便动用灵力,因此两人便骑马缓慢前行, 一路走一路歇,陆续走了几日, 终于到了幽冥河附近。 几日的奔波使他格外疲惫,天色渐暗, 两人正巧处在一片树林之中, 方圆数里人烟罕至, 并无歇脚的客栈旅馆,宿回渊便提议靠在树边随意休息一夜,明日便能到幽冥河。 漫长的冬季已过,温度逐渐泛暖, 有不少嫩绿的芽尖从湿润的泥土中生发出来, 远远看去皆是一片青葱的绿意。 他们找了棵粗壮的树栓了马,在一旁升起一簇火,坐在一旁烤暖。 宿回渊向后靠在树干上,融融的暖意让他困意袭来, 依稀间听到附近似有水声。他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树林层层荫蔽后, 竟是有一条初融的溪流。 一路上风尘仆仆,连衣袍上都沾了不少马蹄溅起的灰尘, 他忽然想在溪中冲洗一番。 “我去那边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他对楚问说。 楚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轻声道:“水寒, 别着凉。” “还是要比清衍宗的冰泉暖和不少。” 他走近,将周身衣衫褪`下, 初春乍暖还寒的气温激得他周身一抖。他抬步,身体浸入水中。 溪水尚且泛着寒气,但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河流并不深,堪堪没过他的胸`口。溪水清澈几乎见底,间或有几条游鱼从身边经过。 他将发带散开,任由墨色长发披于水面之上,用手捧了溪水,洗净身上与发梢上沾染的灰尘泥垢。 傍晚的夕阳打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闪出粼粼的光。他身材瘦削,却并不瘦弱,脊背处鲜明而有力的线条从肩颈一路向下蜿蜒至内收的腰`线。他眉眼轻垂,笼在霞光之下,像是安静而不可亵渎的神祗。 但同样闪烁着的,除了沾水的脊背,还有脖颈间那道若有若无的银线。像是装饰,却也像是禁锢,莫名令人想到神祗堕落至人间,纤尘不染的灵根沾了欲色。 几日前,他要求楚问为他摘取银线,他本以为对方会一时心软而应许。 当时他抬头,侧靠在楚问肩侧,两个人的目光隔着浅浅的距离相互缠绕着,仿佛再前倾几寸便能相触在一起。他食指勾缠起对方刚刚由于失控而散在额前的碎发,似笑非笑道:“你之前跟我说清衍宗的每个弟子都会戴上银锁,用于规训……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刻意靠近了几寸,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在一起,可却又恰好隔着半分欲擒故纵的距离,他轻笑道:“我的好师尊,你还想如何规训呢……” 楚问身体微僵,无声叹了口气,随后轻吻了他的额头。他伸手轻按上了对方颈间的银线,从后颈逐渐向前,直到喉前的那处凸起,正由于紧张而轻颤。 这是一个控制性很强的姿势,虽然他反扣指尖仅为虚按,可一旦稍加用力,便能制住那细瘦的脖颈。 宿回渊身体下意识紧绷,但随后又缓缓放松下来,抬头直视着对方淡色的瞳孔。 楚问微低头,下颌垫在对方微散的长发间,轻声喟叹道:“现在还不行……再等等。” 他说:“若是我摘下银线,又如何确保能留住你。” 宿回渊一愣,说道:“我又不走。” 但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底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曾经的所作所为实在过于劣迹斑斑,以至于对方不相信自己才是最为正常的情况。 楚问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声道:“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能再承受这样的风险。” 他在对方耳边轻道:“你知道的,我想要你。” 心脏停跳了半拍,指尖在刹那间缩紧,周身经脉都涌过一种莫名的感觉。而他竟一时不知这是因为对方吐在自己耳垂的热气,还是那几个字的内容。 但冷静片刻,他才明白对方所说的并非那种意思。 “我想要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想要拥有你……”楚问轻声道,“你的发丝、手指、皮肉、心脏。等到百年后,我们的骨灰也葬在一处,会有草木从我们埋身之地生长。” 他的声音很轻,动作也堪称温柔,但言语间的意味却并非如此。欲`望与理性在他脑海中交缠,几乎要将意识划分成两半- 霞光逐渐黯淡,宿回渊缓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在水中待了好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回头,只见楚问站在岸边,手中提着他刚刚换下去的衣服。见他转过身,又下意识错过头去。 “见你太久没回来,过来看看。”对方说道,“水里凉,早些出来。” “有点饿。”宿回渊忽然说,“晚饭吃什么。” “烤了两条鱼,你还想吃什么。” “既然都弄好了,要不你也下来。”他扯谎说,“水里不凉,下面还有鱼。” 还未等对方开口说出“不”字,他便伸手扬起一抔水,正巧溅在对方的衣袍下摆上。水流映着半红的霞光,在空中倾斜出好看的颜色。 他就猜到楚问会拒绝,怂恿道:“衣裳都湿了,进来吧。” 楚问看了看自己的被弄湿的衣袍,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随后终于叹了口气,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看着对方解开衣袍的长指,他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想法,想直接将对方拉下水,看他周身浸湿的样子。 宿回渊伸手去拉楚问的脚踝,对方站在岸边石上本就滑腻,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毫无防备,便整个人径直跌入水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两人无言对视,沉默了片刻。 他本是想催对方下来,却忽略了岸边湿滑的事实,使得如今的场景多少有些难以收场,他没忍住一哂。 但他很快便笑不出来,因为他看见楚问手中还拿着自己的衣服。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没得穿。 楚问发间不断有水滴流下,湿透的衣裳紧紧沾在身上,乍看过去有几分狼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宿回渊,似是有几分愠怒。 “别生气别生气,我是怕你不肯下来。”宿回渊没想到楚问当真实打实地被自己拽下来,连忙找补,指着两人脚下的石面道,“你看,真的有鱼,我没骗你。” 楚问终究并未开口,独自背过去解自己的衣服。被沾湿的外袍、长衣被一件件褪下,直到露出脊背。 宿回渊直觉不太对,见好就收,拿起岸边自己的衣裳道:“你先慢慢洗,我先去吃饭,等下就要凉了……” 对方同样抓住他的脚踝,将人拉了回来。他背向重重摔在水中,最后却结结实实撞在了对方身上。 “这么久,本来也凉了,不差这一会。”对方沉重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这么肆无忌惮挑衅我,应该是伤好得差不多了。” 宿回渊霎时感觉腰间一凉,只觉对方的指尖按上之前的断骨处,轻微用力。 断骨处的伤口经过这几日的修养已经好了大半,但尚未完全恢复,轻按时依旧有钝痛传来,可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十分夸张地“嘶”了一声,假装道:“不行不行,还是好痛……” 以他对楚问的了解,只要他伤没好,对方定然不会对他做什么。 却不想事情并未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 楚问指尖灵力游走过他周身,随后似笑非笑道:“是吗……那既然如此,等下就不要挣动。” 宿回渊下意识想逃走,但已然来不及,下一瞬他被楚问微凉的手掌按在岸边,依旧是背向楚问的姿`势,但此刻却相当于将最脆`弱的位置悉数展现。 他身体骤然僵硬,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指节。由于常年练剑,对方指尖处难免有薄茧,平日里未曾注意,而此刻却仿佛成了一种更为沉重的筹码。 他阖上眼睛,试着放松身体,却绝望地发觉失去视觉之后,会带来更为强烈的触觉,让人几乎难以消受。 良久,长指终于退出,但这并不代表着解脱亦或结束,反而是真正的开始。 那瞬间他身体紧绷到颤`抖,苍白的指尖蜷`曲且无力地按着岸边湿滑的石,手背上已然泛起青筋,却复而被对方的手掌握住,难以挣动半分。楚问的爱意过于炽烈而庞大,他根本难以消受。他绝望地扬起头,竟发现视线不知何时已然一片模糊。 对方显然已经克制到了极点,嗓音干哑着响在耳边。 “别动,会扯到伤口。” “已经扯到了……”他艰难开口,“你先……等一下。” 楚问当真停住了动作,温热的吻落在他的后颈,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唯有手背上的青筋昭示着他此刻的煎`熬。 但宿回渊甚至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的轻吻,剧烈的同感盖过了伤口的钝痛、盖过一切浅层的触觉,甚至让意识都濒临模糊。 漫长的适应无比折`磨,如潮水般周而复始。他视线放远,竟忽然发现有水滴从下颌处滴下,他微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水滴很像是眼泪。 朦胧中,他看见鲜活的草芽在地面蓬勃生长,一如他身``体中同样汹涌的生命力,远处树林郁郁葱葱,与天边被霞光染红的山脉连为一体,蔓延至寰宇的边缘。 后来视线逐渐失焦,他只能看见世界的颜色都融成了一处,那般的鲜活且滚烫。仿佛要强硬地将他已然枯槁的身体四分五裂,再重新拼缝。 一如他此刻剧烈搏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浅浅的骨肉。那瞬间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活得如此鲜明而热烈。 第 66 章 第66章 他微阖上眼, 感受到微凉的夜风吹过自己的身体,又瞬间被摩`擦带来的热度所抵消。他们的肩`颈露在水面上,可唯有他自己知晓, 表面平静的溪流之下隐藏着何等的暗潮涌动。 冰凉的溪水随着每次动作涌`入,带来寒凉的触感, 对方宽大的手掌钳在他的腰`间,按在他的紧绷的手背之上, 将他整个人彻底环抱在其中, 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难以挣脱的网。 自从他开始习剑后, 便鲜少有人能让他毫无反手之力,楚问算是个例外。 他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茫然地汲取空气,却复而被对方湿润的唇封住。身体脊背绷成了一条线, 像是蓄势待发而濒危摇晃的弓弦。 这里距离鬼界幽冥河水很近, 森林见人迹罕至,但并不代表完全没人。天色逐渐黯淡下去,视野变得不甚明晰,仅能远远依稀看见楚问刚刚燃起的火光明灭, 听见水流交`缠错落的清脆响声。 紧紧压抑着, 直到口中逐渐泛起腥气来。 随后, 他听见对方微哑的声音轻响在耳边,“这里不会有人……你无需忍耐。” 他并未回应, 只是摒住呼吸,继续摇了摇头。 随后, 他按在石上的指尖微紧, 颤声道:“不要这样,我要看着你。” 楚问的动作微顿, 随后将他从水中托起,调转了方向。 身体骤然腾空,他下意识用手扶住对方的肩,但没了地面作为支撑,依旧使其更为深`入些许。他很轻地闷哼一声,抬头,也看清了此刻对方的脸。 对方长发披散,长眸幽深,宽而有力的肩背上仿佛披了一层薄水制成的轻衣,在微暗的夜色中闪着隐晦的光。一切所谓的纲常伦理、神圣不可亵渎的地位,在此刻统统被欲`火尽数烧灼。他终于彻底将他拉下神坛,将他弄脏,让他永远地属于自己。 他嘴边浮现出一个很轻的笑意,说道:“你现在真好看。” 但夕阳西下后,长时间待在水中属实冷得过分,他话还没说完,就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一边抖一边说:“还是有些冷……” 下一瞬,他感觉身体骤然一轻,楚问抱着他走出水面,走到了遍布草木的岸上。 不断有水珠从他们身上滴垂下来,淅沥流了满地。乍然从水中出来,空气中的冷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随后,他察觉到的背抵在了粗粝的树干上。这感觉并不算十分好受,背处被迫随着动作压在树上,没一会苍白的皮肤已然泛红。 无从借力,他便只能靠在楚问身上。 身边倏地传来一声细簌的轻响,他分神看去,原来是一只极小的松鼠从树间窜了出来,在原地定了几秒,便又叼着食物跑走了。 宿回渊断续说道:“再不回去,就真的凉了……” 楚问只用动作回应他。 他直觉楚问这次有些反常,像是藏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话很少,却偏偏要将他彻底揉碎。但片刻后,却连思考的意识都没有了。 有树叶被春风吹下,刮在地面上,像是轻而有节律的伴奏。他忽然觉得两个人如今的状态像极了很久之前,他记忆伊始的时候。 时间太久,已经不甚鲜明。但他记得那时世上尚无人形,只有神君炼丹,女娲造人。后来草木生长、沧海桑田,人生而赤`裸,悠然生活在树林间,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与舌尖,有鲜红的血珠从伤处冒了出来,随即被对方舐去,泛甜的腥气充斥在两人口中。楚问用长指强硬且不容抗拒地轻掰开了他的牙关,哑声道:“不许咬。” 随即轻叹道:“我说了,你无需忍耐。” 他终于自暴自弃地阖上眼,彻底交出主动权,直到脑海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地,他才听见自己喉`中破碎的声音。 像是强悍的水流震碎坚冰,再裹挟着其流向远方,天地间霎时春暖。 低头,似是看见对方背上鲜明的红`痕,以及地面上浅浅的一摊水迹。 天色彻底黑下来,弦月无声爬上,两人穿上在火边烤得半干的里衣,又在火边烤着外袍。之前的烤鱼早就凉得彻底,又在火上热了好久。 宿回渊裹着外衣,打了个喷嚏,咬了一口微焦的烤鱼,长叹了口气。 本想今天在河边洗澡随即早早休息,却没想到计划彻底泡了空,而这事又怪不得楚问。 宿回渊又叹了口气,问道:“现在秦娘他们该到清衍宗了吧。” 楚问点头:“是该到了。” “那现在宗门上下不会都知道我身份了。”他笑,“回去有你解释的。” 楚问转过头来看他,淡声说:“早晚是要知道的。” 他将最后一块鱼肉吃掉,想顺势躺在树边,却不想腰完全失了力气,整个人向后倒过去,若不是被楚问扶了一把,便要结结实实背摔在地面上。 “嘶……好酸。”他不禁抱怨道,“哪有你这样折腾人的。” 楚问垂了眸子,掩了其中神色,轻道:“我帮你按。” 宿回渊便从善入流地趴在楚问身边,对方的掌间带着灵力,很快将腰`间的不适舒缓了大半。就着暖意,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然是第二日晌午,他睁开眼睛缓了几瞬,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件干透的外袍,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个是楚问的。 他起身,却发觉自己身上酸痛无比,几乎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不适,身体几乎要散架一般。他的头发尚未束起,有些凌`乱,身上衣衫睡得歪歪扭扭,整个人多少有些狼狈不堪。 楚问将两匹马牵了过来,对方不知何时已然将自己收拾整齐,从发冠、到面孔、再到领口,竟没有一丝昨夜荒唐的影子。 他走近,伸手替宿回渊整了整额前碎发,轻声问道:“还在不舒服吗……你脸色很差。” 听到这句话,宿回渊脸色更白了几分,幽幽道:“是个人弄那么久都不舒服。” 楚问目光垂下,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几次,随后道:“抱歉,下次我尽量轻一点。” 宿回渊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心血来潮,开口道:“抱歉有什么用,要不这样,下次你让我试试。” 他侧到楚问身边,看着对方逐渐古怪的神色,继续说:“让我试一下在上面,怎么样。” 他虽然并不觉得谁上谁下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楚问也能恰到好处地照顾到他的感受,但昨天确实是疼得有些狠了。 楚问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单手将他拦腰提起来,翻身跨到了马上。 宿回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便坐在了马背上,马鞍对他如今的身体来说有些硬得过分,不过他背抵在楚问身上,倒是将痛苦抵消了大半。 楚问猛地一夹马肚,马匹飞速向前奔去。 宿回渊还想试图从颠簸的马背间钻出头来说话,却又被对方一把按了回去。最后干脆放弃挣扎,半靠在楚问身上睡觉。 马匹速度很快,不到半日便到了幽冥河附近。由于此次与楚问一同回来,因此宿回渊并未声张,两人从另一个隐蔽的通路进入,径直通向鬼主居室附近。 宿回渊带楚问绕过居所,向后门走过去。 “上次你来这些地方都看过了,但没去那处四季常青的园林,我带你去看。” “鬼界如何会有长青的园林。” “据说上上任鬼主是江南出身,总觉鬼界过于压抑冷清,便叫人在幽冥河下用骨和海藻修了一片园林,只要不细看,也还说得过去。”宿回渊轻笑,指着身前的石门道,“就是这里。” 只见石门后有一片兽骨制成的假山,其间有清澈的水流交汇流过,在山中聚成一滩浅浅的泉。假山边有不少兽骨为木制成的树,用水藻做成树叶点缀其上,宣纸沾了血折成花的形状,乍看上去倒真的像极遍野的山石花木。 假山旁有一处雕刻精致的石桌石椅,有精巧的骨杯盏置于其上。宿回渊坐在石桌一边,示意楚问坐在他对面,轻笑道,“这里虽不比真的江南秀丽,也不如清衍宗那般清雅精致,但也是天下独一份的特色,在别的地方可找不见宣纸兽骨叠成的花木。” 园林中恰有几名小鬼在清扫灰尘,没想到鬼主忽然回来,连忙附身行礼。 “你们先下去吧。”宿回渊轻声道,“今日有贵客来,拿些花茶来。” 不一会,小鬼送上来一壶骨雕的茶壶,其内的液体清亮,有花瓣漂于其上。 楚问轻抿了一口,只觉其味甜香,夹杂着花草气,却又丝毫不显甜腻,与曾经喝过的花茶味道全然不同。 他轻道:“你在这里还真是好雅兴,我还当你……” 话未尽,但宿回渊自然懂得他想说的意思,委屈叹道:“可我又不喜江南之景,这里十年间也没来过几次。如今若是没有师兄和我一起,想必我也不会来。” 楚问轻敛了眸子,目光微颤,将盏中花茶一饮而尽。 宿回渊轻抿了一口,问道,“你觉得这花酒如何,这大概是鬼界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是用冷泉水、米酒与百花酿造数千天而成,酒性烈,但花香却能将其酒味彻底掩盖,喝起来和花茶味道差不多。” 他将杯盏放下,笑道:“我酒性太差,你替我尝尝。” 却不想楚问听闻这话后,神色肉眼可见地古怪起来。 “这是酒?”他艰难开口。 “对。”宿回渊坦然道。 在他的印象中,楚问喜酒,只是很少喝。之前在清衍宗时从未见过他饮酒,但后来与宁云志一同游历时,楚问先后买了两壶桂花酿,还帮他试探酒量。 所以他才特意给楚问尝尝百花酒,觉得对方一定喜欢。 可就在下一瞬,桌面上传来“轰”的一声,楚问手臂重重砸在杯盏上。 宿回渊吓了一跳,“你怎……”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对方一向白皙的面颊上,正泛过极度不自然的红。 像是喝醉了。 第 67 章 第67章 楚问淡色长眸微红, 一向冷静自持的眸色竟微有凌乱,像是烈酒坠进了微暖白玉中。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样子,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测隐隐泛出脑海—— 不会真喝醉了吧。 他一时间竟有些怔然与不知所措, 盯着对方眸间神色,试探性问道:“你……还好吗。” 楚问听闻此话后, 神色清明片刻,哑声道:“还好……有点晕。” 宿回渊不禁失笑道:“你不能饮酒为何不早些与我说, 之前你买桂花酿的时候, 我还以为你……” 楚问打断他, 轻声道:“噤声……扶我起身。” 两人正处在花园之中,附近哪来的床榻休息,他便只能将人扶到一旁的廊亭下面,倚靠在假山的背侧休息。 楚问的身体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他有些承受不住这重量,艰难扶住对方身体,几步路走得摇摇晃晃。 但喝醉的楚问身上有种不一样的味道。 不似单一的清雪香,而是雪中藏了佳酿, 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微醺醉意, 让人不禁沉沦其中。领口、鼻息、唇间, 都充斥着这种味道。 宿回渊将人扶到假山后躺下,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低头看去, 只见楚问长眸阖着,像是彻底睡熟了, 一向冷雨般白皙的面颊泛了红, 倒与他们沉沦之时的表情有几分相似。 有些没忍住,他俯下.身去, 距离极近地端详着对方的面孔,直到连那睫毛压下的阴影都清晰可见。 一阵凉风吹过,他将身上外衣脱下披在楚问身上,随后低头,轻咬了一下对方下唇。 那瞬间整个人都醉了般轻飘飘的,但却并非是由于那薄唇间沾染的烈酒清香。 但却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问现在醉得一塌糊涂,正熟睡着,就算酒醒后也不会记得他都做了些什么。 似乎可以更为所欲为一些。 并不满足于于对方唇线的弧度,他的吻继续向下,延至对方微仰而凸起的喉`咙,感受到鲜活的血液在颈侧跳动。舌`尖轻蹭过,随即轻咬。 再向下,微敞的领口中依稀露出半截锁.骨,但他动作停顿些许,只觉继续下去似乎难以收场。深吐息几次,将对方衣领拉好。 他起身欲走,但抬步的瞬间衣角却被紧紧攥住了,整个人不禁一个趔趄,向后倒在了楚问身上。 这下摔得结结实实,楚问闷哼一声,睁眼看向他。 那目光不似往日般清明,瞳间泛着红,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是茫然,却又分明清晰得很。 宿回渊被这目光盯得周身一僵,喉间微哑,“你……” 下一瞬,他被一.股大力带得向前倾去,径直摔进对方的怀中。他侧头,能清晰听见对方剧烈心跳的声音。 他不知刚刚自己做那些动作时楚问是否醒着,微摒住呼吸,对方气息微重,似有风雨欲来。 “你想做什么。”楚问垂眸看着他,幽深的目光带来极强的压迫感,又重复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至少也不能在这。”宿回渊轻声道,“你多少要给我这个鬼主留些面子。” “……” 楚问并未回答,似是应许了。 出乎意料地,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片刻后,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楚问竟就这样抱着他睡熟了。 宿回渊哑然,他一动不动陪了对方一会,随后便慢慢掰开对方环绕自己的手臂,动作极轻地站起身来。 楚问指尖动了动,但没醒。 宿回渊独自在园中闲逛片刻,竟觉一向冷清的山景都顺眼了不少。 他向来不追求游览天下名胜,从小生活在清衍山间,也从未下过江南。初来鬼界时听闻上上任鬼主费尽心思建了这处园林,竟只觉荒诞。 明明进了鬼界的人,怎得还有这许多牵挂,就算当真喜欢江南景色,出去亲自去一趟亦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在鬼界大费周章。 他不懂,众鬼也不懂。 直到那人年纪大了,鬼界愈发□□,上任鬼主亲手砍下他的头颅,将其置于王座之上。他并未反抗,似乎早就预料到自己这个结局,鲜血溅在假山石上,他的最后一眼目光依旧盯着这个方向。 他似乎永远留在了这里,留在了他心中隐隐向往的地方,或许那地方有他心念之事,心念之人。 事到如今,宿回渊似乎终于明白他为何要执意在阴冥鬼界中建一座心中的桃源,于此生,于次灭。 越过嶙峋的山石,他依旧能看到廊亭下那白色的身影,身披着他的黑衣,一动未动。 他起身向外走去,忽见阴阳鬼从园前路过,远远见了他,对方弯着腰凑上前来,急切道:“鬼主,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鬼界的文书册子都快堆成山了!” “等下我回去看。”宿回渊淡道,刚想摆手让对方退下,却忽然想起一事,“你帮我查查近十年鬼界的名册中,有无一个名‘陈然’的人。” 阴阳鬼将怀中堆叠成半人高的书册放在地上,从中抽出一本最厚的,逐页查找起来。 良久,他蹙眉道:“回禀鬼主,并无此人。” 宿回渊眸光微闪,却并无过多惊讶。自打从琴楼回来后,每次回忆起,都觉得事情似有诸多不妥。 酒馆中偶遇崔忪,对方诡谲奇异的功法,密道中陈然的腰牌,以及那已然化成纸人的师父,一切似乎巧合得有些诡异,反倒像是有人故意设计好一切,分明等着他们去发掘已然设定好的结局。 他伸手,阴阳鬼便弯腰将册子递到了他手上,他翻了翻当年相差无几的时间,在满纸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敏锐地看到一处字眼—— 崔忪。 死去的时间是十年前- 楚问并未睡太久,醒来时见身边无人,只有一件黑衣披在身上。 他并未动作,在远处停顿了片刻,直到彻底清醒过来,最后一点微醺的醉意也消失殆尽。 对方依旧没有出现。 就像松山真人一事过后,他在清衍宗清醒的无数个凌晨,以及“宁邱”身死后,他独自回到宗门的那段时间里。 他缓缓起身,将身上的那件黑衣折叠整齐,抬头,却忽然瞥见宿回渊就在自己身后的角落里。 对方阖着眼靠在山石上,像是睡熟了。 说不清心中的感觉,似乎从未觉得见到一个人的面孔竟是如此奢侈的事情。 他步子极轻地走过去,想将衣袍披在对方身上,那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眸色清明,分明没有半分睡意。 “你刚刚在想什么。”宿回渊轻声问。 他哑然,无法作答。 “你觉得我又不告而别了是不是。”对方轻笑。 楚问沉默片刻,“是。” “都说了不会走,你总是不放心。”宿回渊似是轻叹,起身环住了对方的腰,“从今以后,你每天都要多信我一些。” 楚问心跳得剧烈,他近乎贪婪地闻着对方发间独有的味道,轻声道:“好。” 两人又在园中无声留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回房用了晚膳,宿回渊大字瘫在骨制的床榻上,看着楚问收整两人的衣物。 他忽然开口道:“你觉不觉得前几日崔忪一事有些怪,当时我们在密道中捡到了陈然的腰牌,后来向崔忪去问时,他说是楚帜当时召集众人前往昆仑山探寻神丹下落,随后为了掩盖消息才将众人杀害,其中也包括陈然。” 他停顿片刻,“可在那句话前,我们并未提到捡到陈然腰牌一事,他又为何特意强调陈然这个人。若是他也在密道中见到此腰牌,又怎会任由它丢在原处。” 楚问垂眸答:“确有不妥。” “我今日去看了鬼界名册,你猜怎得……陈然根本没死。” 楚问整理的动作一顿,随后道:“所以十年前由于毒酒一事死去的人是崔忪,陈然假扮崔忪身份与我们同行,随后借采花之名假死,对吗?” 宿回渊一愣:“你怎么知道?” 楚问沉默片刻,随即沉声说:“我向来觉得此时颇有蹊跷,本来想着等你伤彻底好了再与你讲……我觉得我们在琴楼中所见之人并非崔忪,而是陈然。” 宿回渊瞳孔微缩。 楚问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清衍宗弟子都习长剑,但长剑之风是从师尊继任掌门后才兴起的,师祖任掌门期间,清衍宗主习两套功法,一种是长剑,而另一种是重剑,师祖本人便更擅长重剑。” “陈然与师尊同辈,在他拜入师祖门下之前,曾有一个教习短剑的师父,因此他擅长两种剑法。而琴楼中那位前辈显然已然失去了大半记忆,忘记了自己徒弟的名字。虽然宁云志提及崔忪之时她并未反驳,但她却未必真是崔忪之师。” “只是陈然身事鲜为人知,也是后来无意间师尊与我提起,我才得以知晓此事。大概陈然也料到无人知晓他的身世,才能公然在我们面前伪装崔忪。”楚问敛眸道,“只是此种皆为猜测,尚不能定论,直到你刚刚说陈然并没死时,我方才能确认。” “可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何,十年过去了,他本有无数机会可以去琴楼顶采得神花,却偏偏要等我们来了。况且他编造这么一堆故事,不过是说明楚帜为了神丹穷凶极恶,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楚问沉思片刻,“倒是有一种可能……” 他轻吸了一口气,随后道:“追求神丹的并不止师尊一人,陈然为了掩藏真正的凶手,而将楚帜推到我们面前。至于神花一事,他偏偏在我们面前将人救下,那大概他本意与之背道而驰。” 他轻声继续道:“他可能根本不是在救她。” 第 68 章 第68章 宿回渊问:“此话怎讲?” “若像陈然当时所说, 他师父是由于楚帜毒酒为救他而死,那崔忪又是谁,为何在十年前身死。而崔忪本为修真界中无名之辈, 陈然又为何要假替他的身份,显然并非为了其身份方便行事。”楚问沉声道, “很显然,崔忪与陈然关系匪浅, 他们彼此间极其熟悉。” 宿回渊缓缓猜测道:“这崔忪……不会是陈然的师兄弟吧。” “并非没有可能。而且无论如何, 若陈然当真想取得神花救其师父, 这十年间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动手,可偏偏要在酒馆中与我们不经意相识,再故意带我们前往琴楼。”楚问话音微顿,“所以他并非想救她, 而是要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在救她。但他假死后又做了些什么, 便不得而知。” “你可知如今要去何处找他们?” “师尊曾提过,陈然生长于昆仑山背侧的山户中,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何等原因家境倾覆,这才四处寻访拜师学艺。他如今, 或许有可能依旧回到那处。” “那便现在启程过去看看, 或许能找到人。”宿回渊从床榻上起身, 整了整袖口,用棉帛将鬼王刀擦拭干净了, 再不急不忙地放回腰间。 楚问目光上下打量他几巡,淡声问道:“你伤好了?” “当然好了, 彻底好了。”他说, “不信你摸!” 他下意识扯过对方的手放于自己胸前断骨处,伤口已然愈合如初, 断骨也在这些天楚问灵力的不断游走下恢复了大半,已无大碍。 只是当对方指尖触上他胸口,两人皆是一滞,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不妥。 他有些慌乱地将手收回,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后退半步,转身向外走,“时间不早,先去找到陈然再说。” 只是片刻后,楚问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似是还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之前没见你如此拘谨,怎得如今反而与我生分起来了。” 宿回渊步子微顿,缓缓答:“并非生分……” 只是自打从琴楼而出,两人确定关系后,便觉得整个人都像在梦中一般轻飘飘的,以至于每次在楚问身边醒过来的时候,都要怔愣片刻,才能回忆起目前的状况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转变得从不突兀,只是他过于珍视,以至于患得患失,反而畏手畏脚。 楚问从身后走到他身边,直到周遭缓缓被清雪香笼罩,对方轻而温雅的声音自发顶传来。 “你我之间,本就无需遮掩,无需生分,无需多心。你有任何想做之事、想说之话,都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我讲。” 宿回渊并未转身,却忽觉有莫名的情绪哽在喉中,他垂了眸子,哑声笑道:“好。” 两人并未在鬼界停留许久,便匆忙前往西域昆仑山周遭,御剑飞过,不过几个时辰。 清衍山附近已然有春暖花开的趋势,但昆仑山依旧是白雪皑皑,远远坐落在屋舍中央,无端显出庄严之感。 楚问看着不远处的昆仑雪山有些出神,忽地开口轻道:“此地我们未曾来过。” 这句话明明是肯定的语气,宿回渊却无端心底一慌。 “是。” 停顿片刻,楚问又说:“但总觉得此地有几分眼熟。” “或许都是雪山,清衍山、华山、昆仑山,本就没什么极大的不同。”宿回渊表面答得风轻云淡,心下却一沉。 如果说刚刚那句话只是猜测,这句话便彻底佐证了他的猜想。 两人确实不久前曾来过一次西域,本为探查楚帜领口处药粉一事,只是后来误入抬首村中,楚问在幻境中伤及元神,宿回渊背他爬上昆仑山,找到神君方能救他一命。 可后来楚问被神君抹去了这段记忆,理论上应该记不得此处才是。 他心中郁沉,却并未继续提及此事,两人继续向昆仑山后走去。 昆仑神山气候恶劣至极,传闻山顶有仙人居住,但山间却有神兽把守,但凡想上山打扰神明之人都会被神兽吞没,有去无回。 千百年间,尚且没有关于昆仑山上的相关记载。 但宿回渊知道,山上并无什么能吃人的神兽,不过是凛冽如刀的风雪,将来人的骨一寸寸削断,最后化成山间的泥。 也正因如此,紧邻昆仑山的位置荒无人烟,无人居住,但在方圆一里之外的地方却是村落聚集,天下人皆慕名而来,循仙人脚下而住。 他们循路找到附近的村庄,村子虽小却并不冷清,从山后走进便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房屋,房屋边缘有一条集市街巷热闹非凡,街上除了贩卖寻常物品,还有不少带仙缘的手串、符文、所谓在昆仑仙人处开过光的宝剑,摊前围观的人群要是寻常摊位的数倍不止。 “神山下的景象果然非凡。”宿回渊笑道,“千里迢迢迁来这荒凉之地,本就是些极其向往登仙之人。只是传闻如何可信,这许多人住在山下数百年,可有人真正见过昆仑神君。” 楚问敛眸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人于世间所追寻的本为虚无之物,存于心间便足够。” “你倒是通透得很。”宿回渊打趣道,转头看见一个推车的小贩从身边经过,便随口问道,“小兄弟,你可知道你们这里有个叫陈然的人?” 对方听闻这个名字蹙了蹙眉,摇头道:“我们村不大,家家户户都认识,确实没有叫陈然的人,你们是来找他?” 楚问补充道:“他如今已然不在此地,十年前于此长大,大概是少年模样。” 对方沉思片刻,回头向身后角落处喊道:“老程!他们找人,你看看你认不认识,叫什么然?” 宿回渊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墙边角落中坐着一个白发老翁,身上穿着不修边幅,手中提着酒壶,阖着眼似是在小憩。听见声音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视线在他们几个人间打量几圈,慢悠悠说:“问谁。” 他们走近,宿回渊开口:“前辈可知这里曾有一个叫陈然的人。” “这你可问对人了,这地方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人。”老翁缓缓开口,随后将外衫扯开—— 单薄的衣衫里面竟密密麻麻挂满了木制手串。 “两文钱一个,小公子要几个。” 宿回渊忍痛掏出四文钱:“……要两个。” 老者用枯瘦的手接过铜钱,慢慢塞进衣服里,随后才抬眼看他们,缓缓开口道:“这里曾经有个小孩叫陈然,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叫他小孩了。大概十年前……时间太久了,不太记得了,他家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小孩,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 宿回渊心下一沉,问道:“家里人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老者忽地沉默,转头看四下无人,才悄声说道:“还不是因为神丹。” 又是神丹——他们一路所见之事似乎都与神丹息息相关,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老者继续道:“这村里有哪个不是想求仙问道的,又有哪个不想要让人得道飞升的神丹呐。十年前,不知道哪里来的传闻,说神丹就在陈家。后来有不少外人闻声而来,天天堵在陈家门口,陈家当然不可能把神丹交出来,整个村里大概有十天半月都不得安生。” 老者话音微顿,叹息道:“大家一开始还想着去帮忙,但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根本赶不走,觉得反正也闹不大,就由他们去了。却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陈家门前的吵闹声忽然消失了。大家以为是外人走了,可过去看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宿回渊蹙眉:“没了?” “一夜之间,大家什么也没听到,但忽然人都没了……房门紧闭,大伙怎么敲也不开,后来用木棍撬开,当时就有不少血从门缝里流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可直到门被打开,我们才看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者微阖了眼,颤声道:“全家老少十余人全没了,都是割喉死的,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凄惨到不得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翻乱、砸碎,估计是在找神丹,一丁点东西都没留下。” 宿回渊问:“那陈然呢。” “对,陈然,他家小孩是叫这个名字。”老者继续道,“当时村民给他们收尸,唯独没找到那小孩,不知道是跑了,还是那些人还有点良心,给放了。” “那他们之前住哪。” 老者向东指过去,“往这边走到头,那间荒废的宅子就是。大伙一直等着那孩子回来,因此留着那间房,从没人动过。” 两人谢过老者,便顺东走去,没走几步,身后再次传来老人的声音,沧桑而疲惫。 “你们……是陈然的朋友吗,你们认识他吗。” 宿回渊步子一顿,回头道:“……是。其实陈然并没死,我们前几日还见了他。” 老人先是整个人愣住,随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竟泛出泪花,颤声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他还活着。你若是再见他,便叫他有空回来给大伙报个平安。” 仿佛十年来心底的巨石终于落地,刹那间老者仿佛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两人转过身,楚问低声问他:“为何要说谎。” “实话便是陈然还活着,继续为了神丹苟且,还不如当时就死了。”他转头,凤眸微垂,无奈笑道,“这结局未免残忍得过分。他们想知道陈然的消息,那便说他还活着,便足够了。” 他半调侃道:“师兄向来心怀天下,怎得还需问我这个道理。” 沉默片刻,楚问淡道:“我并非如你所想那般。” 宿回渊步子一顿。 “我亦有私心。”对方轻声道,“若救不了天下人,那救一人便也足够。” 第 69 章 第6.9章 二人顺着道路向东走去, 穿过熙攘街巷,再向前的路变得有些荒寂,周遭房屋不断减少, 最后只见一件荒宅孤零零地立在道路尽头。 不难看出这件住宅曾经的气派,占地极广, 门墙高而坚固,涂有红漆, 远远可见居室房檐间径直的雕纹。 只是如今房间已经彻底荒落, 大门与红墙经过风霜雨水的侵蚀已然发灰, 檐角的纯金雕刻已然破损,全然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但显然门前常被村民打扫过,仅有一层薄灰,还算得上整洁, 周遭草木被整齐修剪过, 整齐排了一片。 刚刚老人曾说,村民一直不知陈然生死,故而留着那处宅院等着他有一天能回来,如此看来门前整齐倒也并不奇怪。 他们走到门前, 即将推开门之时, 却忽然发觉不对—— 遍布尘灰的门上, 却只有临近铜锁的位置像是近期被人碰过,依稀可见手掌的形状。而掌纹周遭竟是有着斑斑血迹, 尚且泛着深红。 宿回渊心下一沉,伸手轻推了门侧。 门竟然没锁, 顺着他的动作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声。 缓缓走进去, 看见门内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还记得刚刚老人描述当年场景, 说当村民第二日一早打开门时,竟有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渗入地面,空气中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如今看来,诚不欺人。 偌大的府邸内设施齐全,左手侧有一廊亭,边角有锦鲤池塘,顺着廊亭深入便是层层用作居住的堂屋。而如今,整个府邸尽被鲜血染红,十年过去,血迹已然泛黑褐,丝丝缕缕渗进地缝中,甚至尚未被雨水尽数冲走,曾经水流清澈的池塘已然变作了血色的池。 时间并没抹去此地曾经发生的残忍,只需一眼,便不难想象当初发生的景象有何等的血腥残酷。 “陈然与楚帜都因为神丹被杀,未免有些过于凑巧。”宿回渊目光略过四下血迹,轻声问道,“你觉得陈家有神丹的消息,会是谁传出去的。” 楚问沉思片刻道:“我觉得不像。陈家事发之时陈然尚且年少,并不认识师尊。若此事与清衍宗相关,在他们搜寻陈家找神丹无果后,又怎会偏偏放过小孩子,任由他拜入宗门下。至于神丹消息一事,陈家家业势力庞大,又在求仙问道风气极盛的昆仑山附近,有类似的消息在坊间相传,倒也算稀松平常。” “有理。”宿回渊淡笑道,“是我先入为主了。” 两人正交谈间,忽闻廊亭尽头似有细微声响,宿回渊瞬间摒了声,随后缓缓顺着声音方向走过去。 那响声一瞬即逝,似乎是从尽头处的房屋中传来,这间房屋偏小,位处最里,不出所料,应当是家中年纪最小的陈然当年的房间。 门窗紧紧闭合,落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宿回渊手中凝成鬼王刀,用刀刃在门侧轻微一挑,伴随着吱呀的声音,木门应声而开。 随后门内景象彻底展现在两人面前,宿回渊双眼陡然睁大—— 只见大门正对的木椅背上绑着一个人,她发须尽白,面容苍老,周身并无明显血迹,但头颅无力垂着,像是晕了过去,手腕以一个不太可能的角度塌在椅背上,不知是断了还是脱臼。 正是之前在琴楼中,被陈然从纸人状态救回来的,他口中所谓的师父。 宿回渊走上前去探了探那人状况,鼻息有些微弱,但还算稳定,他手指搭上对方手腕,抬头对楚问道:“手筋被挑断了。” 而就在此时,身体斜靠在椅背上的老者似乎听到了声响,眼皮微动,随后缓缓睁开眼来。 这几日间,她逐渐适应如今的身体,但毕竟年迈,视线总是有些模糊不清,她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张了张口,却是并未发出声音。 “老人家,我们见过的。”宿回渊说,“他给你服下神花的那天,我们也在场。” “我想起来了……”老人盯着她沉思片刻,终于颤颤道,随后忽然想起什么般,声音倏然提高,胸腔由于气息不稳发出一连串的闷咳,“他不是崔忪,他是……咳咳,陈然。” “我们知道。”宿回渊附身替人将身上的绳索解开,轻声道,“崔忪和陈然……是什么关系。” 松了绳子,她却依旧没动作,身体僵硬地坐在椅背上,浑浊的目光轻颤,长叹一口气道:他们都是我的徒弟,陈然更小一些。” “那前辈可还记得前几日陈然在琴楼中所述之事,真假何分。” “你是想问当年在琴楼发生的事?”老人叹道,“确实不假,十年前我与两名徒弟游历来到琴楼附近,喝了楚帜摆下的酒,三人都身中剧毒,可解药只有一份。” “所以陈然抢走了解药,自己服了下去?”宿回渊问。 却不想老人缓缓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是。是我与崔忪自愿让给他的,他年纪最小,却并非擅长争抢的性子。” “那既然是你们救了他,他为何如今又要害你,让你……受罪至此,又为何要冒充崔忪身份在外游荡。” “也是我……罪有应得。”老人颤声道,沧桑的目光悲怆而空白,像是想起了极其渺远的往事,沉默良久,她继续道,“你们可曾知晓,陈家是如何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 宿回渊并未回应,此刻却有一个诡谲而残忍的猜测在心中油然而生。 自从陈家存有神丹的消息传出后,便有不少江湖中人前来骚扰,更甚者在一夜间将陈家悉数剿灭。而显然那些人无疑武功高强,又无名门正派出身作为约束。 以此猜测,难道说—— “是我们做的。”老人沧桑笑道。 经过十余年的蹉跎,她的肩背已然蜷曲,当年持剑的风范全然不在,唯有掌心的薄茧依稀昭示着她曾经游历天下的故事。只是如今手筋已断,连丁点动作都难以进行,再也无法拿剑。 “当时无门无派的散修为寻求神丹,短暂结盟,听闻神丹就在陈家,便一同前去,陈家自然不肯交。本来我们试图交涉,可其中一人与他们起了冲突,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本来我想劝他们住手,但得罪陈家的后果也不堪设想,后来我们便只能……” 此番言语声音不轻不重,却如一番惊雷般炸响,世人千算万算,皆想不到陈家一事竟落得如此结局。 沉默片刻,宿回渊又问:“那他后来为何又拜你为师。” 老人目光垂了垂,苦笑道:“陈然那孩子当时机灵得很,从围栏缝中逃了出去,当时想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生不出什么事端,便没去拦他。” 她长叹了口气,继续说:“也是巧得很,后来我们搜寻神丹无果便散了,就在我打算出城之时,在城边的树林中又见到了那孩子,大抵终归有些愧疚使然,我问他要不要跟在我身边,拜我为师……他没见过我们的脸,也不知道我就是凶手之一,欣欣然答应了……” 无人再开口,周遭霎时归于沉寂。 再后来的事情,他们便都不难猜测到——老人收了两个徒弟,教习他们武艺,带他们游历天下,最后在生死关头,师徒二人将唯一生存的机会留给了陈然,一半是出于师徒情义,还有一半是终归愧对于他。 只是不尽如人意,后来陈然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当年之事,得知自己的师父和救命恩人,竟然就是当年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宿敌。师徒情义固然难得,但全家人的性命又何尝不是血海深仇,事到如今,两人终归落得如此下场。 已然说不清谁对谁错,只是不禁令人唏嘘。 良久,宿回渊再次开口道:“前辈,我还想问一事,这些年诉求神丹之人,陈然试图掩护之人,又究竟是谁。从十年前起,追寻神丹之人向来不可计数,若任由其进展下去,难恐会有更多人重蹈覆辙。” 陈然在他们面前故意引出楚帜一事,究竟在将谁隐于背后,可能直接关系到十年前先手给楚帜下药之人。 老人沉默片刻,似是思考是否要开口,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般颤声道:“楚……” “不是楚帜。”宿回渊出声打断,“还有一人是谁。” 可他已经等不到对面的回应。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倏地有一把断刃从窗外破空飞入,径直将老人的一侧肩膀死死钉在了木椅背中。伤处虽不致死,但毕竟她年纪过大,这一下还是使她瞬间噤了声音,随后头颅再次缓缓低了下去。 “有贵客从远方来,我竟如今才发觉,未曾出门迎接,当真是失礼了。”来人轻笑着走进门,本应是挂在腰间的短剑空空如也,“只是两位未经我允许便擅闯房内,怕是也不合礼数吧。” 来人身着苍白色外袍,另一侧腰间悬挂重剑,出剑招数与那天在酒馆中抵酒壶的动作全然一致,正是前几日与他们同行的崔忪。 不过如今,应称呼陈然才对。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竟会找到这里来。”他的目光缓缓看向楚问,“看来楚帜当真于你讲了不少……现在我师父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你们若有什么问题,问我便是。” 宿回渊嘲道:“若是想听你说真话,不如去门外街巷道士那里卜卦来得实在。” 陈然听闻这话后,一向冷静的神色却缓缓变了,似是心中最敏感的部位被触怒,他一寸寸转向宿回渊,咬牙道:“你这又是何意……我本为忠义之人,是他们逼我如此!” “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听信谣言,为取神丹杀我全家,陈家上下数十口的人命,你告诉我,又当如何偿还!”陈然面色泛红,快速道,“可她偏偏,偏偏又要将解药给我……我这条命是她给的,我为取神花断了一臂,只为将这条命还给她。” 陈然说着一把扯开外袍,只见右侧袖口竟不知何时已然空荡。 他咬牙道:“但一码归一码,我既然知晓了当年之事,这仇我不能不报。” “更何况欺师灭祖之事又并非只有我一人做过。”他看向宿回渊,缓缓道,“那种感觉,你自然知晓。” 第 70 章 第70章 “看来我名气还不小。”宿回渊轻笑道, “你在此地留了十余年,却也依旧什么都知道。” 陈然转头看向身侧椅背上昏迷的人,忽然低笑道:“你们猜得没错。在酒馆中确实是我先认出了清衍宗的标识, 随后故意与你们同行,带你们去琴楼, 在你们面前演了一出戏。琴楼中陈然的腰牌也是我故意扔在那里引你们注意的。但我所说之事却千真万确。” 他缓缓向前迈步,淡声道:“楚帜一事自然可以天下大白, 可与此同时楚剑宗你与鬼主隐有私情的事情也会被大家知晓。两件事夹杂在一起, 你觉得到时候清衍宗在名门正派中的地位如何, 而你这个天下第一剑尊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又当如何。” 他眸子微眯,一字一顿道:“名誉、地位、信任统统毁于一旦,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你当真仍要与鬼主站在同处?” 宿回渊并未言语,而是转头看向楚问。 事到如今, 他丝毫不怀疑对方会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这边, 可两败俱伤亦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楚问迎着对方赤.裸裸的注视缓缓上前,在宿回渊身前半步的位置停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温润如玉般,却带着一种强势且不可抗拒的威压感。 “我自己的选择与宗门无关,若是天下人容不下, 那我便不做清衍宗掌门。”他淡声道, “前辈对此, 有什么异议吗。” 陈然沉默不语,目光逐渐紧缩, 压迫到极致后,却又低低笑起来, “早该料到若如此, 之前听闻你们师出同门关系匪浅,如今看来确是如此。不过, 先是楚帜,然后是我,现在又是你……若大家齐心,神丹最终定会归为清衍宗所有,但我们却偏偏互为敌对,互相提防……” 楚问淡声打断他:“前辈所言有失偏颇,我虽卷入此事当中,却并无意参与神丹争夺。靠丹药之法得道飞升,并非我本意。” 陈然静静看着他,随后缓慢道:“你知道神丹之所以数百年间被天下人记挂争夺,死伤无数,最本质的原因为何。” 他自言自语连续下去道:“不是因为它诡谲莫测,不是因为其记载悠远,甚至不是因为它那些令无数人痴迷的功效……而是因为它在整个天下,仅有一颗。” “正因如此,它能令挚友反目,至亲成仇,就算是再亲密之人,又怎能心甘情愿将得道飞升、与天同寿的机会拱手让人。”陈然轻声道,“楚问,你是聪明人,这十年间我一直在搜寻神丹相关踪迹,若你我联手,定能取得神丹,我也会将另外一个一直搜寻神丹之人告知于你……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要不要站在我这边。” 气氛一寸寸僵持,但楚问似是根本没犹豫,脱口而出道:“我只对那个人感兴趣,但若前辈不肯说,我便只能自己去找。” 下一瞬,尘霜剑出,莹白剑光闪过他淡色的长眸,映出冷淡而凌厉的神色。他再没多说一言,但立场已经不能再明显。 陈然目光如锥,凝视他许久,随后缓缓拔.出重剑,低声道:“好……那今天,便只能用它来了结你……” 陈然出剑,红黑色剑意在那瞬间化做实体,在他周身融成诡异的光晕,周身灵力凝至他掌间,万钧重剑裹挟着劲风被高高抬起—— 可变故就发生在毫瞬之间。 只听“唰”地一声轻响,声音轻微到在几人的谈话中根本听不清楚,但就在那瞬间,陈然的脖颈上迅速浮现出一道横直的血线。 陈然手持重剑的动作似乎在半空中凝滞住了,他似乎有些困惑,想低头去看,却发现自己的动作竟忽然变得如此缓慢,意识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终于低下头去,看见有鲜血顺着衣领流下,那鲜血越来越多,逐渐不受控制,他双目骇然睁大,黑色瞳孔中充斥着惊惧,可他已然再无法说出一句话。 下一瞬,只听重物掉落在地面上的闷声响起,陈然的头颅从脖颈上缓缓滑落下来,直到落在地面上的瞬间,双目依旧不可思议地大睁着,至死不知杀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失去头颅的身体晚片刻倾倒下去,刹那间,鲜血四溅。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刚刚还手持重剑凌驾于半空之人竟就这样身受分离。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见到任何武器。宿回渊看着陈然脖颈上极度平整的伤口,不由得有冷气从脊梁后冒出来。 能当着三人的面悄无声息地将陈然这般境界高超的人一击毙命,若非灵力高深莫测,便是兵器削骨如泥,而这样的人,他从未在修真界中有所耳闻。 就在此刻,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极其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倒像是在打击什么富有节奏的乐器。 宿回渊缓缓转过头去,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摒住呼吸。 来人苍老不知年岁,发须尽白,双目微阖,手持拂尘,身着白鹤纹路长衫,行走间纱衣飘飞,似行于云端。 这个人他不仅认得,而且再熟悉不过。这面孔无数次出现在他夜半惊醒的梦魇中,充斥在每个关于往昔的漫长痛苦的回忆里。 昆仑山位于西北,白云飘于半山,其上有仙音袅袅,有不老神仙,是谓昆仑神君。 宿回渊注视着来人,眸色一寸寸变冷。 神君曾与他约定,待到他理定神丹纠葛后,便融进铜炉中魂归天地,而楚问则会继续修炼飞升,从不记得这段往事。 可如今,他却为何忽然出现于此。 楚问并不记得昆仑神君,只微颔首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不妨事。”神君淡声道,他的目光越过楚问,似是无意间与宿回渊对视一眼。 但就在那瞬间,宿回渊却明白了对方眼神中的未尽之意。 “我游历于此,见此地吵闹,便前来一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这番话语简直敷衍得过分,就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侠士,与断然不会不问青红皂白便将人一击毙命。 但楚问并未贸然问询。 修士与神境间的实力悬殊,全然不亚于蚍蜉比巨树。纵使神君将周身灵气刻意压制,却依旧能被人敏锐地察觉出来。而回溯仙门百家,上一次有人成功得道飞升已是百年前,眼前人究竟是谁已然无从得知。 而宿回渊不知对方为何要下山,又为何忽然对陈然下死手,他唯一知晓的是,对方并不打算让楚问得知他的身份,他们只需装作不认识对方。 神君跨过地面上的尸体与血迹,缓缓走到椅背上的老人身前。 宿回渊开口问:“前辈能救她吗?” 神君阖上眼,缓缓摇头,“她寿数将近,就算而今醒来,也只有无尽的痛苦,我不会救她。” “好了,我本路过,还有他事要忙,先走了。”神君回头看了宿回渊一眼,随后又越过尸体,抬步向外迈去。 走出数十米的位置,转头,宿回渊果然跟了出来。 宿回渊面沉如水,眼尾微沉,一向好看的凤眸看不出半分温和,尽数暗藏着冷厉与猜疑。 他已然没心思去想为何楚问并未跟出来,而是开门见山淡声道:“你什么意思。” 神君看着他,“我们曾经约定之事……” “我自然记得。”宿回渊淡声道,“但你为何要杀陈然,为何偏偏现在出现。” 身居伸手捋顺白须,淡声道:“我昨夜摆卦,事有不详,若不加以解决,必将天下大变。陈然这十年间搜遍神丹相关线索,若任由其说明,不知会酿成何等无穷后患来。” 宿回渊轻笑道:“为了尚未发生的可能性,便杀人于股掌之中,这便是神君所谓的天道?” “为了天下人从而牺牲少数人,自然是正道。”神君淡答,“古今圣贤,又有谁能救下所有人。” “你自是已然见了乾坤之大。”宿回渊似笑非笑,却没将这句话的后半句说出口,随即问道,“但想必你今天来也并非只为杀陈然这样简单。你说摆卦不详,又将如何解决。” 他盯着对方苍黄的瞳孔,淡笑道:“杀我?” 沉默片刻,神君叹息道:“我当时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尚未成人形的你留在人世间。” “我本意并非非要除你不可,也曾无数次尽力留下你,可如今你身居鬼主,又深陷宗门纷争,我自是留你不得。”神君淡声垂眸道,“我第一次寻你之时是十余年前,你尚且在清衍山中,我见你与楚问关系甚好,并未与你提及此事。” “第二次便是月余前,我们成此约定,只待你处理好神丹一事。” 那时松山真人闹鬼一事传遍修真界,一天宿回渊像往常一般回到居室中,却瞥见了神君的影子。 他在不见天日的幽冥之地已然停留了十年之久,岁月倥偬,不知今夕何夕。 他本想在那地方了此余生,再不回清衍宗,亦或是将与楚问见面的时间无限延长。他不想看见昔日的感情变为今日宿敌,他害怕看见楚问眼中厌弃的表情。 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样永恒的时间用来等待,若想探明神丹一事的背后主使,他必须即刻隐藏身份重回清衍宗。而若此事无法查明,这十年间他隐瞒楚问的事情都将付之一炬。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因此决心不与楚问牵扯,一旦了解到当年一事的蛛丝马迹,便离开清衍宗回到鬼界。 却怎想…… 怎想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楚问。 明明是那般神牵梦萦之人,他怎可能全身而退,终究自囚笼中,作茧自缚。纵使是那般微小的可能性,也想飞蛾扑火般相拥。 70-80 第 71 章 第71章 而第三次, 便是如今,对方此意前来,显然是没什么宽限的余地。 宿回渊淡声问道:“还有多久。” 神君垂目:“最多二十日。” 他并没觉得有多惊讶, 说了句“好”。 事到如今,他竟并没有人之将至的悲哀, 反而平静到仿佛在注视着一个莫不相关之人。在幽冥之地留得久了,整天身边皆是游荡的鬼魂, 久到他觉得自己活着死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反正都是在黝黑的骨殿中度日, 无聊得很。 而当他十年前在众多门派长老面前刺死楚帜之时,本就没抱什么全身而退的打算,还是情急之间刺了楚问一剑,这才侥幸趁乱逃走。后面的时间, 权当是他偷来的。 只是后来他时常觉得, 这偷来的时日反倒像是在惩罚他,不要也罢。 可本就是这样古井无波的心境,却在遇见楚问之后彻底乱了套,对方就像是划破冰面的剑痕, 凌厉、强大、且温柔, 充斥着怦然的生命力。 在对方淡色目光落到他眼上的那一瞬, 他萌生出与初见对方之时如出一辙的想法—— 他如此迫切地想活下来,活下来, 留在对方身边。 二十日倒也足够。 足够他们御风而行游遍天下,看过每处山川的风景;足够他们再次动身去往西域, 将神丹之事探查得水落石出;亦足够他用眸光细细描画对反眉眼, 将一寸寸面孔悉数记在心里。 仔细想来,这二十天的时间, 大概要比过去的十年间都来得划算许多- 与此同时,楚问的注意力却一直在陈然身上。对方从半空中高高坠落,衣衫松散,依稀间有书页边角从袖口中露出来。看形制竟是有些眼熟。 他缓步走过去,蹲下.身,伸手将书页取出。 书页被整齐折叠起来塞在袖口中,边缘处已有折痕,沾染了些许血迹,但字迹却依旧清晰。 第一张书页上,是与曾经在密道中《上古秘闻录》宿回渊刻意隐藏的那一页极其相似的内容,所谓昆仑、神君、阴阳一类词句,却只字未提神丹。 第二张书页上,则是有关神丹相关的记载与功效。神丹由天地之间至纯至阳之气凝结千百年而逐渐形成,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使修仙之人得道飞升。而在书页的右上角,则用笔墨绘制了圆形丹药的形状。 楚问长眉微蹙,敛了神色。 曾经他未尝不怀疑神丹实则为人形,而楚帜一事便与神丹之人息息相关。而前几日宿回渊与他坦白,神丹便是他自己,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但是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若对方即为神丹,在前天夜里得知楚帜的计划后,第一反应为何不是来找他,而是选择极度冒险的方式——独自刺杀楚帜。对方从不是如此激进冒失的性子。 而不只是十年前对方回到鬼界后,就算是如今,对方假装宁邱的身份再入清衍宗,也是直到他多次逼问前,对方都始终搪塞敷衍,从未坦白。 神丹一事固然敏感,断然不可令外人知晓,但楚问却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将自己也瞒在鼓中,似乎有些不合逻辑。 而在看到书页的瞬间,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响动了一下—— 根本不对。 书页中的内容应是陈然这些年搜寻神丹消息的结果,多为古籍记载,半真半假。例如第二页中将神丹画成了丹丸的形状,实则不然。 而综合两页内容来看,大致可以猜测出,神丹是由千万年前天地间的至纯至阳之气所凝结而成,后来化作人形,可治人性命。 而关键就在此处。 宿回渊经脉灵力属性至阴,那夜他在山下将其带回去之时,对方体内甚至撺掇着难以压制的阴邪冥气。 而阴冥之气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医治身体的作用,如何可能是神丹。 很显然,事到如今,对方依旧没与他说实话。 长指将前两页移开,翻至最后一张书页。 与前两张不同,第三张书页上并无任何文字,而是一副简约的水墨画。 背景像是一座雪山,亦或是荒原,天色昏暗,甚至没有日光。有一老者白衣长须,端坐在溪流旁边,他身前有一半人高的铜炉,有两小童站立于一旁,用蒲扇扇着炉下火苗。 这张纸显然留存最久,边缘已然泛黄腐蚀,连水墨都几乎淡到看不见。 但就是这样一张无厘头的画面,却忽地令他有一种奇异的念头。 似乎此情此景,他曾亲眼见过,甚至那画上的老人,也与刚刚出现的仙境有着几分相似。 但又如何可能…… 他从未来过这处雪山,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那老者,而这铜炉…… 思绪倏然变得纷乱,仿佛有无数吉光片羽一.股脑地涌入脑海中,将意识挤压得几乎涨开,头痛欲裂。他有些痛苦地按住眉心,缓缓俯下.身体来。 眼前景象、尸体、纸页如漩涡般逐渐消失了,眼前一黑,可没过多久,却又有另一幅景象在眼前缓缓展开。 他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雪原当中,天地混沌,寰宇洪荒,山间汹涌的流水裹挟着石块轰然作响,气温极低,天色昏暗,仿佛不见天日的极夜。 不远处,有老人端坐于铜炉之前,身旁还有两个小童。他试图走上前,将老人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些,无济于事。他们只见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炽烫的火光,视野变得扭曲,一切都看不真切。 下一瞬,他又觉得自己并非站在荒原间,而是置于那燃火的铜炉中,可出乎意料地,他丝毫不觉得烫。他试着低头,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天地间灵气向此处汹涌而入,老人用仙力拨出灵气之中的纯阳之气汇于神丹之上,但与此同时,灵气中的阴冥之气也灌入铜炉中,凝结成了另一颗神丹。 两颗神丹身处同源,功效却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无限漫长的昼夜中,满目所见仅有无边的火光,以及身边愈发具象的另一颗丹药。意识尚且混沌,模糊之间,他看向对方,想着自己是否与对方有着相同的模样。在无边的长夜中,对方是否也会将看向自己作为唯一的消遣。 后来,似乎铜炉的盖顶终于被打开,他被一.股温和的灵力托了出来,再当回头看时,却已然不见另一颗丹药的影子。 最后的记忆,是老人将灵力贯入他身体,轻声说道:“忘记这些吧……” 眼前再次充斥着混沌与漩涡,意识逐渐消失。 随后,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轻唤了声自己的名字。 意识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再睁眼,依旧陈府中房间的布置,自己面前从不是什么铜炉与雪原,而是陈然血淋淋的尸体。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宿回渊问道。 楚问缓缓摇了摇头,将手中书页收回袖中,起身,心跳却依旧很快。 “那老者去哪了?”他问。 “有急事走了。”宿回渊微愣,随后伸手,手心上躺着一份纸条,“刚收到秦娘传书,清衍宗一切都好并无异样,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山下,只等我们一同出发去西域。” 楚问并未接过纸条,眸光未转看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他现在脑海中乱作一团,一些仿佛不属于他的极远的记忆涌进脑中,让他几乎无法定心思索。 唯一确认的是,自己的记忆似乎被刻意抹去过。 记忆受损严重,刚刚不过是想起一些极其琐碎的片段,几乎没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尚且不能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 宿回渊又说道:“那我们现在出发,傍晚应该就能到宗门。” 事到如今,他更加感受到时间的紧迫,在二十日内探明十年前的幕后主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多半要靠碰运气。 却不想楚问并未动作。 他缓缓转过头来,轻声问道:“这么急吗。” 声线明明是一如既往般温柔的,但宿回渊却莫名从中听出些奇异的感觉,像是压抑着隐隐的愠怒或是威胁,悉数暗藏在他淡色的眸光下。 自从他回来起,楚问便似乎有些反常。而对方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亦无法全然确定。 “不可以吗。”他试探问道,“宁云志他们已经下山前来,之前说好休养后一同前往西域,也不好让他们等太久。唔……你怎么了。” 最后的声音夹着微`喘吐出,因为楚问反身将他扣在一旁的桌案上,欺身微微压下去。伴随着摩梭的响声,对方膝`盖缓缓紧抵进他的双`腿之间。 这是一个极有压迫性与暗示的姿势,他无法挣动分毫。可当抬眼看向对方时,却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表情,睫羽微垂,淡漠无声,仿佛尘霜剑银柄处沾染的轻雪。 “那便让他们等两日便是,你筋骨断裂,修养一月再正常不过,但如今仅过了不到十日,她为何就忽然传书叫你回去?”楚问低声开口,像是将他心中所想看透彻底,却并未挑明,汹涌暗藏中隐着微妙的默契。 宿回渊想要开口,对方却抬手,微凉的长指按住了他的下唇。 “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我,等考虑好再说。” 他轻吸一口气,噤了声。 “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不好吗。”对方问。 “好是好,但是……”宿回渊的目光越过楚问的肩,看向屋内斑驳的墙壁与血淋的尸体,无声笑道,“但是你不觉得在这里不太好吗。” “确实……”对方似是轻叹,但膝`盖更用力了几分,低头,便看见他衣袍已然藏不住的促狭,轻笑。 “但看上去,你喜欢得很。” 第 72 章 第72章 两人复又在府上留了半日, 将陈然与老人处理好了,方才下山,在清衍宗山脚下遇见了秦娘与宁云志二人。 数日不见, 宁云志似乎又长高了几寸,眉宇彻底舒展开, 依稀有了成年的样子。秦娘走在他身侧显得有几分瘦小,她今日换了一件素白色长裙, 边缘处有紫色纹理点缀, 更显几分婀娜来。 “清衍宗近况如何?”楚问淡声问道。 “回师尊, 一切都好!”宁云志道,“昨日楚为洵前辈还让我转告师尊,若神丹一事料理得差不多,便早日回宗门准备掌门即位大典。” “此事不急, 先料定神丹一事再议。”楚问轻声道。 几人朝山下走去, 宿回渊敏锐察觉到楚问刚刚似乎话里有话,便悄声问道:“你……不是很想当掌门?” “也并不是。”楚问沉默片刻,似是在想应该如何回答,“身居掌门, 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宗门, 被仙门百家看在眼中。如此一来有很多事情, 便都容不得自己……” 他转头看向宿回渊,沉声道:“若我未能在天下人面前为你澄清当年真相, 也从未想过全身而退,那便由我与你一同做这个千古恶人。只要问心无愧, 又有何妨。” 宿回渊步子一顿, 随后极轻地笑了笑。明眸垂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眼中微许的落寞。 于他而言, 何来千古。 未过片刻,耳边传来阵阵喧闹声响,清衍宗不避世,山下村镇聚集,但也并非每日都有如此热闹的景象。 只见街边空台上放置着几张桌椅,桌案上有布帛针线,有四五名女子一同坐在桌案边穿针引线,继而在布帛上绣出精巧的纹理。而台下围观之人密密麻麻,纷纷叫好,热闹非凡。 几人目光不禁都被吸引过去,宁云志轻拍手说道:“怪不得!今日是乞巧节,我竟忘了这回事。” 乞巧节自牛郎织女的故事衍生而来,女子会在这天展示织绣之术,向织女乞求心灵手巧之意。而清衍山下民风极盛,便将此种习俗进而演化,女子比试谁的织绣之术要更胜一筹,而整个村镇的人皆会前往空台之处凑热闹。 见他们路过,一旁一位女子拉过秦娘的手笑道:“这位姑娘来迟了,快快到那边去准备,等下便是最后一组了。” 秦娘出生以来的记忆尽是琴楼中孤寂的房间,以及阴冷的鬼界,何等见过这等场面,瞬间吓得白了脸,一点动作都做不出来。 没等她开口回绝,女子就拉着她向后走去,缓缓道:“姑娘别怕,就是凑个热闹。看姑娘年纪不大,我跟你说乞巧可灵着嘞!我认识的几个小妹妹,都很快找到如意郎君了呢。” 秦娘一遍被拉着走一边回头,宁云志见状急得不行,拨开人群向前跑去,喊道:“婶婶,您误会了,她不是……” 却被宿回渊一把拉了回来。 “由她去吧,凑个热闹。” 宁云志心急,“可是……” “她若是当真不想去,就不是如此表现了。”宿回渊轻笑,“虽是医者,但毕竟也是鬼医,她袖中暗藏的药粉,足够把这里所有人迷晕三个时辰的。” “……” 在一片叫好声中,上面的四名女子缓缓退下,而在下一组姑娘中,秦娘垂着头走在最后。几乎是她一出场,宁云志的目光便再也没动过。 凭心而论,秦娘生得很美,只是毕竟非人,身材瘦弱,眼窝偏深,周身的皮肤透露着些不正常的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她似是有些不安,但就在台上落座后,看着桌案上的锦绣,一时静心了许多。 桌案右侧有织绣相关的工具,各色各样的金丝针线、还有一些珠宝之类的小挂件,桌案左侧摆有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布帛。 她忽地想到很小之时与母亲在珠湘楼,客人很少的时候,母亲便会在房间内绣花,一只只颜色艳丽的鸟儿留恋在花间,那景象仿佛下一瞬便即将从绣布中生动跳出来。她独自一人在琴楼中待得无聊了,除了看些关于草药的古籍,便学着秦女的样子练习绣花。 如今虽多年未碰,但手艺却并未比当年差许多。金色针线在她手中飘飞,不一会绣布上便隐隐有了花鸟的影子。 “那位姑娘手艺好生精巧,之前怎么没见过!”人群中有人惊叹道。 “是啊,绣得又快又精致,要是我也有这技术就好了!” 纵是宿回渊见此也不禁微愣,与秦娘认识十余年,也是第一次知晓她竟会得织绣的手艺。 听到别人夸秦娘,宁云志倒像是比别人夸自己还要开心,微红了脸对周围人介绍道:“她是秦娘,不是本地人,我们从清衍山上来。” “原来是清衍宗的修士,好厉害!”人群中有小孩子喊道。 “她不是剑修,是一名很厉害的医者。”宁云志说道。 一旁中年男子轻拍了拍他的肩,打趣道:“姑娘这么优秀,小伙子可要抓紧加油了。” 周围人显然都看出了两人关系不一般,都笑着起哄。 “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宁云志连忙摆手解释道,面色却是更红了许多。 秦娘最先绣好图案,众人凝神一看,只见一只鸟落于琴楼之上,而本应是光秃秃的檐顶处,竟是盛开了一朵极小的鲜花。 台下人们的赞叹声不绝于耳,宿回渊正想开口,却听见一旁宁云志的声音凑到两人身边,轻声说道:“师尊,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楚问侧过头去:“何事?” “就是……”宁云志微低着头,犹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红木盒子,伸手打开,其中竟是一根雕琢精细的玉簪。 “我想将这个送给秦姑娘,但又不知如何赠予,是否会显得突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问师尊。” 宁云志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听闻不见。 楚问的目光轻落在那根玉簪之上,淡声问道:“你当真对秦姑娘有意。” “千真万确。”宁云志抬头,提高了音量,但复而又渐渐轻了下去,“只是秦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超,绣花手艺又如此好。想来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怕她嫌弃……” 楚问又问道:“那倘若秦姑娘不愿,你可有怨言。” “怎么会有。”宁云志摇头,“只是想着我们认识许久,却从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送给她,并无它意,就算她不愿,我也不会心生怨气。” “那直接送她便是。”楚问轻声答。 “就……直接送?”宁云志有些怔愣。 “把你对我说的话告诉她便可。”楚问轻道,“你的心意,你若不说,她又如何会知晓。倘若你们从此分道扬镳,而心意未明,岂非多有遗憾。” 远处,秦娘从台面上走了下来,手中拿着刚刚的刺绣,穿过众人向他们这边走过来。秀气的脸庞泛着红,眼尾却夹杂着些许久违的笑意。 宁云志看着不远处秦娘的身影,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好,我这就过去。” 秦娘见只有宁云志一人,便问道:“鬼主和楚剑尊呢?” 宁云志轻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在后面。” 秦娘应了一声,随后便无人再开口,两人面面相觑无语凝噎,场面一时有些静默的尴尬。 就当秦娘打算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宁云志终于开口叫住了她。 “秦姑娘……”宁云志急切道,没给自己犹豫与反悔的时间,立刻从袖口中拿出那枚小盒子,双手递了出去,将刚刚勉强想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简明扼要道,“送给你的。” 秦娘眸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有几分手足无措地接过木盒,有几分紧张地将其打开。 随后不禁眼前一亮。 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发簪,簪尾有翡翠雕刻的梅花,栩栩如生。但较之惊喜更多的,却是一种陌生久违的感受,似乎心弦微颤。 小时候她与秦女住在琴楼中时,每次秦女出门回家,都会给她带些街上买的小玩意。那时两人生活拮据,名贵之物自然是买不起,一般是一片纸蜻蜓、小糖人这些便宜好玩的东西,她都喜欢得很,或许是她在琴楼中无聊读医书之时唯一的盼头。 那些东西她往往舍不得用,也舍不得吃,悉数珍藏在了房间角落中的一个小木盒子中,时不时打开,就像是她唯一的宝藏。只可惜,那木盒与秦女一起,在那场琴楼大火中皆被烧成了灰烬。 而这是在秦女之后,第一次会有人送她东西。 “谢谢你……”秦娘觉得喉中微哽,想用些东西回送给他,翻遍全身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忽然灵光一闪,将刚刚绣好的手帕递了出去,“这个也送给你。” 宁云志接过手帕,手都有些微抖,问道:“你……当真要送我这个?” 按照传统来说,女子一般不会轻易送人手帕,尤其是乞巧节织绣的手帕,总带了些特殊的含义,他不确认秦娘是否知晓,举动是否无心。 宿回渊看宁云志走远了,对楚问笑道:“你教徒弟的方式还真是直接。” 楚问淡声道,“何妨。” 宿回渊转头看向对方淡色的瞳孔,不禁失笑,“师尊教诲弟子,应言传身教,先做出表率。可之前在清衍宗之时,怎不见得你如此直接。还是我死缠烂打先开口,方才知道你心中何想。” 楚问并未答话。 对宗门、对同门、对天下人,他向来问心无愧,但唯独面对那人之时,却时常觉得亏欠。 其他人的年少都是有许多规矩需要训诫,而他却截然相反。他太严于律己,克己复礼,他将情绪隐藏得极深,将一切多余的感情归结于同门情谊,明明隐有预感,却并未挑明。 可后来时过境迁,昔日在身边的少年早已身居鬼主,在日复一日的寒剑经文中,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忆。 大概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如今对宁云志说出那句,“多有遗憾”。 都像是他自以为曾犯下的过错。 第 73 章 第73章 秦娘将玉簪从木盒中取出, 葱玉般的长指捻住攒尾,垂眸插.进了自己发髻中。 她一身素雅,而玉簪虽样貌精巧, 但戴上去却丝毫不显得夸张轻浮,反而与她苍白的肤色与淡紫色的衣裙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令人不禁眼前一亮。 秦娘的另一只手伸出,将那快方帕递给对方。 “你……你当真要把它送给我?”宁云志涨红了脸, 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 “送人手帕的意思……意思是……” 周围人声太吵, 秦娘只听到手帕二字,还以为对方不想要,便说道:“谢谢你送我的玉簪,只是我现在无以为报, 只有身上这块手帕还算拿得出手, 你若实在不想要……” 听到这,宁云志还哪管什么深意不深意的,连忙伸手接过手帕,连声道:“想要的想要的, 姑娘手艺精巧, 我欢喜还来不及, 只是……” 最后一组刺绣的姑娘下场,人群也逐渐散去, 秦娘正想问对方只是什么,却忽有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她的肩上, 轻笑道:“我道说乞巧灵得很, 瞧瞧正缘这不就来了。” 秦娘回头,只见对方眉眼含笑, 正是刚刚拉她上台的婶婶,还对她说乞巧乞的不仅是心灵手巧,还有如意郎君。 她有些怔愣,“婶婶何出此言?” 那女子瞧了一眼宁云志手中的手帕,又压低了声音笑道:“姑娘,我刚刚可都看见了,这事可没什么好害羞的,那小伙子看起来长得俊秀,人还老实,我觉得就不错。” 秦娘听着对方的言外之音,眼神飘到那块手帕上,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宁云志刚刚的反应如此奇怪,原来是…… 秦娘下意识觉得难为情,想将手帕要回来,但当抬头之时,却又看见对方神色。 宁云志手中有些无措地捧着手帕,俊秀的眉宇有几分懊丧地垂着,仿佛他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秦娘丝毫不怀疑若她此刻提出取回手帕,对方大概几夜都睡不了好觉。 算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道:“抱歉,我之前不知手帕含义,还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将你当作知己。” 宁云志抬头,似有些许释然的轻松,但即使已然刻意克制,依旧夹杂着些许难以遮掩的落寞。他将手帕细细折叠起来放进怀中,笑道:“我知道的,还是要谢谢你,手帕我很喜欢,我会将它仔细描画在我的本子里面。” 秦娘垂眸,看见对方如此神色,她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宿回渊远远看着他们,虽听不见话语内容,却能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看着宁云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觉得有几分好笑,转头对楚问道:“山下倒是热闹得很,清衍宗就从不过这些节日,乞巧节什么的,我竟都没听说过。” 楚问答:“乞巧节由牛郎织女的传说衍生而来,他们只有在这天才能走过鹊桥相会。宗门中主习剑术,对于此种节日确实淡薄了些。只是每逢佳节便会有很多弟子‘下山游历’,很晚才归。” 宿回渊点了点头,又不禁叹气道:“一年才能见一次,也真够苦的,要我是牛郎,还不如干脆不见了。” 楚问侧头看他,似是已然习惯了他各种与众不同的想法,并未惊异,只是淡声问道:“为何?” “等一年虽长,但本身倒没什么,主要是身处孤寂,难免胡乱猜想。”宿回渊说,“你想啊,他等一年的时间就为了见这一次,如果对方忘记来、不想来了怎么办,如果对方并未在意起晚了怎么办,已经遇见更好的人不愿意见他又该怎么办。” 楚问不禁轻笑:“是这样。但正因无数种莫名的可能性,最终两人真正赴约之时,才显得弥补珍贵。” 宿回渊盯着不远一处看得出神,沉默片刻,随后忽然道:“你带钱了吗,借我些。” 楚问将钱袋递出去。 “你在这等我一会。”宿回渊说。 他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店铺,刚刚便看见此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生意极好。走进一看,原来是一家卖首饰的店铺。 店主走出来招待,笑道:“这位公子,想给娘子选些什么。” 宿回渊看向四周,各色各样的饰品琳琅满目,有珠宝钗环,亦有剑穗弯刀。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他情急之中拔下了楚问的银簪用以攻击应急,后来随口说之后给他买个新的,之后就忘到脑后。 他身上并无铜钱,如今还是用楚问的钱给楚问买东西,他细想了想,反正他平日里也是用对方的钱,倒也并无什么不妥。 “看看银簪。”他说,“男子用。” “哎,原来是公子自己要用。”店主笑道,眸光在他身上打量一圈,“公子请跟我来。” 宿回渊被带到店铺临窗的一侧,一排整齐的束发簪陈列成一排,多为黑木质地,倒很符合他平时会用的风格。 只是跟楚问不搭。 对方生来便是如此纤尘不染的临仙气质,总要配些银制玉质才更好看。 宿回渊目光扫了一圈,最终定在店铺中央陈列的一处透明玉盒中,有一银簪,形状古朴无华,末端有白玉点缀。明明是常见的样式,但做工精巧细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店主明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尴尬笑道:“公子真有眼光,这簪子可是请来的老师傅耗费七七四十九天手工雕刻成的,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只是我们不卖……” 宿回渊没说话,只是把手中钱袋递了过去。 店主“不卖”二字说到一半,看着满满的钱袋,无声咽了口水。 楚问在外面等了片刻,只见宿回渊拿着一个小盒子从店铺中走出来,递给他,“送你的。” 他正想打开,却听对方道:“先别开,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就位处清衍宗脚下,宿回渊向着山下宗门结界处走去,却并未进入,在结界外御剑而飞,直到清衍山上空。最终停在了结界之外的一处位置,楚问垂眸,只见此处应为后山林中的一处,有溪水潺潺,远远看去树上还结了许多红色的果子,他虽在清衍宗长大,但竟也从未来过这里。 宿回渊回头对他笑道:“师兄,麻烦开下结界。” 清衍宗整个山周都充斥着无形的结界,唯有清衍宗弟子可解开,只是宿回渊离开宗门太久,解术早已失效。 楚问伸手,探向半空中某个看不见的位置,随后有微光从掌心中缓缓溢出,像是触上了一层无形的网。片刻后,那层网在浅淡的光线中逐渐消失,出现了一道一人宽的裂缝。 宿回渊紧随其后进入,结界在他们身后关闭。 两人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便觉暖意融融,有淡淡花香传来。 清衍宗天气偏寒,要到初夏才有绿意,可大概是流水与向阳的原因,如今虽是初春,地面上却已然青绿一片,远处有树林葱葱郁郁,其上结满了红色的果实。 “这里你肯定没来过。”宿回渊回头笑道,“我也是之前无意中发现此处,位置奇怪得很。若是从清衍山下走起,如何也找不上来,但若御剑飞行至半空,却能看到这里,很是奇异。只是很少有人会特意飞这么高,因此曾经我来过许多次,却从未见过别人。” 楚问看向对方的眸子,有些想问如此偏僻的地方,为何他会在清衍山外飞至此处,却终究并未开口。 宿回渊伸手指向前面的树继续道:“还有上面结的红色果实,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好吃得很,我去给你摘。” 未等楚问回应,他便走到一旁的树下,一手攥住树枝,用力将身体一提,便灵巧地坐在了枝杈上。他将衣袍前摆提起,兜了十余颗果实,直到满到装不下,这才轻跳下树。 动作熟练得很,显然并非初犯。 只是那惯犯眸中清亮,凤眸微弯,轻笑问他:“师兄要不要尝一个。” 楚问忽然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心蓦地软了下来,伸手拿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且颜色艳丽到近乎危险的果实,咬了一口。 果实的口感有些奇怪,表皮与果肉都很软,水分异常充足。 只是下一瞬,便有令人牙酸的味道充斥口腔,楚问长眉微蹙,似是还可以忍受。但随即,酸涩味变成了苦味,浓重万分,咽到喉中之时,竟还有些辛辣。 楚问此生没吃过如此难吃的东西,甚至堪称惨绝人寰。他竟才知清衍宗有如此惊人之物,忽然觉得宗门站冰泉、抄经文一类的惩罚都太过平庸,不如吃一个果子来得实在。 但宿回渊依旧看着他,眼神似是有几分期待,问他:“味道怎么样?” 楚问强压下那股反胃的感觉,又不想打击对方,面不改色又咬了一口,“还不错。” “我就说你肯定会喜欢。”宿回渊笑道,从身前衣袍上拿起一个塞进嘴里,“我曾经最喜欢吃这里的果……呕……” 他将果子系数吐了出来,眸中含泪,面色难看,蹙眉道:“怎么回事,之前明明不是这个味道。” 楚问无声松了一口气,将手中剩下的果子放回地面上,轻声道:“可能是季节不对,现在尚是初春。” “有道理。”宿回渊点头,随即看向楚问咬了两口的果子,有几分惊异问道,“还不错?你竟然喜欢这种味道的吗。” 楚问垂眸擦了擦手,淡声道:“倒也不是。” “这种红色很难擦掉的。”宿回渊说着垂头,只见刚刚摘果子的时候,自己的颈部与腕口也蹭上了不少红痕,便指向一旁溪水,“不如去那边洗一下。” 第 74 章 第74章 初春的溪水乍暖还寒, 水流不深,但清澈见底。映着水面,宿回渊能看见自己面上蹭上的红痕。 只是刚刚将一堆果实全笼在衣袍中, 整个前襟都染上了淡淡的颜色,越洗越脏, 还有不少水滴从脖`颈处流下,将衣领处弄得湿漉漉。 着实不耐烦, 他干脆将上衣褪下来, 跳进了水里。 楚问正在河边洗手, 汩汩的清流淌过他如玉般的长指间,余光中看见那人动作。随后,掌间流动的水便依稀泛红,只因那人在上游。 河水泛凉, 但涌在指尖却又仿佛是流动的火, 河水漫过那人身体,复而回到自己指尖,他便想起径直触到对方腰`间的感觉,只觉初春的寒水都无法令自己冷静些许。 上游的水声明显, 楚问的目光跃过河面, 缓缓看过去。只见那人背对自己, 线条分明的脊`背上挂着粼粼的水迹,在阳光下闪动, 仿佛是从肩`颈终究汇到腰`部的长河。 果实的痕迹向来很难擦拭,那人苍白的肤色都被擦得有些泛红, 像是倒映在河面上蜿蜒的晚霞。 宿回渊从水中出来, 等着上身晾干,从一旁衣袖中拿出刚刚递给楚问的木盒, 回头道:“你过来看。” 他眉眼含笑,凤眸虽多情,却并不显媚,像极了赤着上身的美人在河边浣发。那种美却丝毫不柔弱,带着几分蓬勃与野性。可他本人偏偏无知无觉,正所谓欲而不自知,最为勾人。 楚问走过去,他叫楚问在岸边坐下,他端坐在楚问身后,将对方发间的木簪抽开,刹那间流瀑一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垂了满背。 这十年间,楚问的发又长了些,他双手握起来都有几分费力,最后堪堪将长发束起,可没有梳子,多少显得有几分凌乱。 他打开木盒,将其中的银簪取出,轻穿进对方高束起的发中。 银制的冷色与对方的发色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都是清冷卓绝的气质,那瞬间似乎白玉间都沾染了对方那清雪般的香。 “之前借了你的银簪,今天就当还给你。”宿回渊目光点了点河边,“快去看看。” 却只听对方温润的嗓音中含了几分笑意,淡道:“用我的钱买银簪送我,何来‘还’一说。” “那你说要怎么还。”宿回渊掏了掏口袋,“鬼主穷得很,还要靠人施舍,可是一文钱也没有。” 楚问并未直接回应,而是伸手探向袖中,“莫急,我也有送你的东西。” 宿回渊抬头看去,眸光一亮,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接过来,只见那是一条黑色缎面的腰带,通体绣有金丝暗纹,末端坠有玉扣。虽然颜色古朴,但装饰颇为繁复,却丝毫没有轻浮之感。此种形制在宗门从简的作风中极为少见,不过倒是很符合他的眼光。 他拿起腰带在腰上虚虚比了一圈,却发现有些偏大,但又觉得楚问不会不知他腰间尺寸,心意微动,忽然明白了对方送此的意义为何。 多年前,他刚被对方带回清衍宗,落魄潦倒,腰间只随意系了草绳,而一条古朴的腰带是对方送他的第一样东西。 那人看起来冷漠得很,但教他如何系带时的动作又显得温柔,腰带在对方长指间缠绕,他倏然沉陷得一塌糊涂。 当时两人谁也未曾想到,多年后,也正是无意中腰带的系法,让对方一眼认出他伪装的身份。 而此种腰带若是长度严丝合缝,便无法在末端系有绳结,楚问挑选的长度,恰是考虑到了绳结的放量。 他想从地面上拿起衣裳试试腰带,弯腰的瞬间,却被一只手轻拦住了。 “身上未干,现在穿衣会受风寒。”对方温润的声音响在耳边。 这句话明明是一本正经的关心,但宿回渊却偏偏听出来些许隐晦的含义来,像是夹杂着并未言说的私`欲。况且他若当真因这几颗水珠便受了风寒,那这十年间都要死了千百回。 可倘若说刚刚不过是猜测,当对方微凉的指覆上来之时,那些心思都悉数变得昭然。 腰带一寸寸沾上皮`肤,绸缎带来略微冰凉的触感,不同于寻常穿衣的感觉,有些奇特。对方就这样将那条腰带慢慢缠在他赤`裸的腰`间,最后长指刻意收紧,在末端系了繁复且好看的绳结。 做这些动作之时,楚问一直站在他身后,在前端系绳之时,手臂虚虚环过他的腰`间,但仍旧难免碰触,他能感受到对方微凉的衣袍袖摆在身上不断摩挲的触觉。 “很合适。”楚问轻声说,“很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宿回渊觉得自己如此这身多少有些不自在,身后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将他笼罩得喘不过气来。他脚下向前滑了一步,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次落入水中。 只是河水清澈,从岸上依旧能一览无余。他心意微动,取来一旁的红果实,在水面上揉碎了,鲜红的果汁便在水面上肆意荡漾开来,刹那间整个水面都变成了淡红色,恰好掩盖了水下的身`体。 他与楚问并非没有坦诚相见过,只是如今场景有些微妙的难为情,他选了个最为折中的法子。 楚问见他如此,也在岸边蹲下`身来,长指捻起一旁的果子,盯见其上的水痕。 他的心中向来隐着对于对方的欲`望,他从不否认,只是它总是被压抑得恰到好处。他知道对方自小如此,喜欢撩拨,又从不负责。 正如现在。 宿回渊站在溪中,便比对方要矮上不少,平视之时,视线正巧搭在对方指节分明的指骨之上,只是如今那干净泛白的指节沾染上了斑驳的红,倒多了几分令人垂涎的意味。 只是放眼这世间,除了他,大抵也无人会敢觊觎天下第一剑宗。 鲜红的水滴垂在对方指尖,他刹那间觉得既然如此,那果实大概也会泛着雪香味的清甜。这样想着,上身已微向前探去,舌`尖轻卷,将对方微凉指尖上的液体含进去。 温热触上清凉的瞬间,他能感受到对方动作明显的停滞。但随后当味道散开之后,便有几分后悔,因为他发觉纵使是楚问身上的香气,也救不了这果子的苦涩难吃。 楚问悬在半空中的手停顿了数息,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浅淡的眸光向下停驻在那人发顶,喉间微动。下一瞬,他向前伸手,指尖虚虚抵住了对方下颌,微用力,那人便被迫仰头。 如此,淡红色的水迹便顺着对方的颈`线流下,他简直无法形容如此的场面。 喉间一紧,楚问轻声说道:“用你来还。” 宿回渊怔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对方这话是在回应刚刚还银簪一事,眉间一挑轻笑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怎么还。” 楚问无声叹息,似是极轻地说了句什么,但宿回渊并未听清。 随即对方抵在下颌处的指推了一侧肩,他顺着力道转过身去,背向对方。刹那间溪水涌动,将对方本就极轻的声音淹没了彻底。 下一瞬,他感觉到有泛凉的水滴垂在自己的后肩处,随后缓缓……缓缓流下。 周身紧绷,垂头,溪水果然又暗沉了几分。 从半空中滴落下的,是楚问手中果实的水。 楚问指尖复而用力,那鲜红色便爬了满背,明明艳红,却丝毫不显得狰狞。红色与苍白的肤色很配,像是寥寥几笔绘成的水墨画。 潦草,却惊人。 水流停息,随即对方的指尖却轻搭在他的背上,沾着朱红滑动,像是在写什么东西。 他不禁凝神感受着身后,对方仅写了数笔便停了下来,问他,“写了什么”。 只有四划,横竖撇捺,宿回渊想了想,“木?” 楚问并未否认,指尖继续划过。 又是一个木字写在一旁,其下长横托贯,末梢迂回,再继续向下,横竖撇捺每一笔都周正端庄,是对方最常用的正楷。 字体是清隽方正的,但以指尖作笔,朱红为墨,肩背为纸,终究是凌`乱不堪的,如此对比成了强烈的反差,教他的心跳悬在不上不下的半空。 是一个“楚”字。 如此,他便不难猜出对方要写什么东西,一字刚落笔,对方便又在右侧继续写了一点。 他呼吸微乱,回复道:“楚问!” 本是回应刚刚对方问他“写了什么”那句话,但亦有叫对方名字的歧义。 楚问果然会错了意,动作未停,轻回了一句:“怎么了。” 但宿回渊明明觉得对方故意为此。 第二个字写毕,对方停手。两个字泛着浅淡的红,整齐落于他左肩下。 依稀间,他似乎忽然明白了对方刚刚将他转过身之时,被水流遮挡而不甚清晰的话音—— “还不是……” 还不是他的。 而如今,倒像是镌刻上了某种印记,皮肉上的痕迹浅淡,甚至称不上入木三分,但却烙上了隐秘的含义。 似乎仅有如此,方能称作偿还。 第 75 章 第75章 等到周遭人群都散了, 宁云志才与秦娘向回走,却不见了宿回渊二人的身影。 “师尊他们去哪了?”他问。 他们在街上又等了半个时辰,却依旧不见人。 秦娘丝毫没感到意外, 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淡声幽幽道:“不必等了, 大抵又是跑到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去了。” 宁云志没懂:“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 秦娘转过头,眼神中颇为无奈, 但考虑到宁云志向来是这样的性子, 倒也不觉得惊奇,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吗。” 宁云志抚额,“这我知道,师兄弟。” 秦娘看了看他,并未否认, 点头道:“那他们便是去切磋武艺了。” 宁云志似懂非懂, 但却并未多问,转头看见一旁酒馆,“上次与师尊一同来过这里,里面的桂花酿好喝得很, 秦姑娘想不想尝尝。” 秦娘从门外闻着香气, 咽了咽口水。 两人坐在角落中, 宁云志将这里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随后要了一瓶上好的桂花酿, 不确定秦娘酒量如何,便先给对方斟了小半杯酒。 这其中的很多菜品秦娘都未曾见过, 带着几分新奇尝了一遍, 竟出乎意料地好吃。 宁云志看着对方,有些紧张地问道:“姑娘觉得如何。” 秦娘抽空回了一句:“好吃!” 宁云志心下一喜, 简直比自己吃到好东西还要开心,一抬头,竟见对方嗅了嗅酒盏中的味道,随后将其一饮而尽。 他手指顿在原处,看着动作未停的秦娘,试探道:“秦姑娘,这个酒……还有点烈。” “我觉得还好。”秦娘嘴中回味一番,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实不相瞒,鬼界的酒要更烈一些,但鬼主酒量差得很,从不陪我。” 鬼主,那不就是…… 宁云志想了想那人在修真界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与酒量差这三个字似乎扯不上半分关系,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又似乎当真觉得他与传闻中很不一样。 “那鬼主他……平日里是怎样的人?”他问道。 “就是现在这样,不太正经,心情莫测,大多数时间也不讲话。手段倒是挺狠,就算是在历任鬼主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令人害怕的那种。”秦娘想了想,继续说,“但只要你不惹他,还是挺好交往的,是极为矛盾多面的一个人。” 宁云志咽了咽口水问道:“那你们……是真的会食人饮血吗?” “食人?”秦娘没忍住笑道,“鬼界也是有规矩的,那是个只进不出的地,若是有不该出的小鬼逃到人间,他和看门的鬼魂都要遭殃。若是鬼魂能肆无忌惮地杀人,那这个世道早就该倾覆得不成样子了。” “也是,是我唐突了。”宁云志轻声答,却不知为何无声舒了一口气。 他抬头,却忽然发现对面的桌案处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程前辈?”他唤道。 对面桌案上的人顺着声音看过来,眼中一喜,道:“巧了,还能在这看见你们几个。” 他岔着腿坐在桌案边,桌面上摆满了酒,发须尽白,衣衫微旧,正是几人在陈然故乡打探消息见到的程老。 此处距离陈然故乡虽不远,但若步行前来,还是要有半日的距离,宁云志好奇问道:“前辈为何会来此处?” “送药。”程老指了指地面,他们这才发现程老身边竟然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袋子。 “送药?”宁云志不解,“可是要送往此处的医馆?” “不错。我们那块背处药园,盛产草药,便宜好用,周遭大多地方的医馆都会从我们这人里进药。” “原来如此。”宁云志回忆了一下上次前去时周遭的药田,感叹道,“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程老吃完,将铜钱放在桌面上,起身就要离开。秦娘看着他袋子中的草药,心下忽然一动,喊道:“不知前辈可否对药粉熟悉。” 程老步子停住,转过头道:“小姑娘,我做送药的生意几十年了,不管是什么草药,就算磨成灰来,我也一眼就认得。” 秦娘起身,正色道:“那前辈可否认得一种青绿色药粉,夹黄,有剧毒。” 就在秦娘提到青绿色之时,程老的神色就已经隐隐变了,说到最后,对方的神色已然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我或许知道,但尚不能确定,你可带了那种药粉?” 秦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一丝药粉倒在了帕上。 老人凝神正色看了片刻,随即隔着方帕取药粉在手中捻过,终于说道:“不错,就是‘留青’,你们从哪得到这种东西的?” “在……陈然家中。”不能扯出松山真人相关的事,秦娘只能扯谎,“那‘留青’又是什么药?” 老人让她将药粉收好,将两人拉到一旁,轻声叹道:“这是一种生长在山中河边的草药,性状奇异。刚露芽之时采摘能治病,可一旦芽开始发青,便带有剧毒,可致人昏阙,取人性命。此药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除了我们那处,还尚未在其他位置见过。只是后来村中接连发生数起因其中毒不治身亡的事件,村中长老便下令一把火烧了所有‘留青’的根种……因此理论上,这药应当不存在了才是。” “敢问是何时的事?”秦娘问。 “我想想……”老人思索片刻道,“大概八年前,从那以后,便再也没见过这种药材了。” 时间正好对得上。 十年前松山真人因此药粉身死,而它的出处正来自老人所在的村落,可途径尚不明确,毕竟那处的药粉也会运送到清衍山脚下的医馆当中。 但更大的可能,便是此药确与陈然相关,此药并不常见,而他生长于此处,自然了解各种草药的功效。况且他与楚帜同为清衍宗弟子,从十年前到现在,始终密切关注神丹一事。 他很可能从十年前便已然卷入了此事纷争当中- 清衍宗。 宿回渊在水面晾干了衣服,随即套在身上,打算动身前往西域。 他们在路上耽误了许久,如今距离神君给他的日子,只剩下不足十五日。 他倒并不急,大概是这十年间早就习惯了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日,一开始尚且觉得紧迫,再后来,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大概是觉得人生圆满,死而无憾了。 况且他并不想将仅有的时间浪费在缅怀与伤感上,这些多余的情绪,不如就留给最后的时间。 他将腰带系在黑衣之外,腰带的玉扣搭上衣袍的金丝暗纹,显得身高腰窄。可只有楚问知晓,在那外表看上去略显削瘦的身体下,蕴含着分明的线条以及无比蓬勃的生命力。 他低头之时,后颈隐隐露出些许红痕,他在水中洗了好久,却仍然没彻底洗掉红色果实的颜色,沾人得很,最终只能作罢。 本想两人直接破开半空中的结界离开,却不想楚问问他:“要不要回房中看看。” 他用的是“回”而非“去”。 宿回渊微愣,从未想过对方会如此开口,停顿一瞬后轻笑道:“好。” 他曾经的居室就在楚问的旁边,只是曾经在清衍宗的时间已然恍若隔世,远远看过去,竟有种陌生又熟悉之感。 他没想到楚问会提出带他回来,毕竟他如今并未伪装身份,适当避嫌理所应当。 宿回渊轻推开木门,步子微顿,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楚问所不知道的是,前些日子他已然来过这里一次,还在里面见到了楚为洵。他并不知道昔日清衍宗的故友如今对他究竟是何种态度,是怀念,亦或是憎恨。这些情绪经过时间的打磨后变得愈发浓烈,他不想去面对。 屋内尚算得上干净整洁,东西与他临走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没落什么灰,仿佛他从未离开,只是出门数日。他知道这是因为有人定期来打扫,上次楚为洵与他讲过,但他觉得除了楚为洵,另一个常来的人大抵是楚问。 却不想楚问走进的瞬间,眸中也露出几分并未遮掩的讶异。 宿回渊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这些年间,你没来过?” 楚问摇头。 “距离这么近,都不顺便来看下?”宿回渊笑,“看来你也没有很想我。” 楚问敛眸,却并未回应。 宿回渊并未深究,他自然清楚对方从未来过的原因为何—— 从来不是不想,而是过于怀念,每时每刻,以至于无从脱身。 他自然能想象到对方在自己走后每天回房之时,都能瞥见隔壁那扇紧锁、再也不会被人打开的木门,就像是曾经梦一般不存在的臆想。 十年间,他自己亦是如此感觉。 睹物思人固然是种念想,前提是期待那人某天有可能会归来,但若明知那人再也不会回来,睹物反而成了一种残忍。 宿回渊向前走了几步,看见角落中堆叠的书页与残剑,还是一如既往地乱糟糟,甚至连位置都没发生丝毫的变化。他错开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敛去眸中神色,轻笑道:“清衍宗相比于十年前大了不少,内门弟子的房间都不大够住,这间就不必留了。” 话语平常到仿佛只是在说中午想吃什么一般简单。 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之前不住在这里,今后也不会住在此处。很有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清衍宗了。 无论何时,只要是“最后一次”,似乎都无端生出了些意味来。 他不想让楚问再次经受这种所谓的残忍。 “为何不必?”楚问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问道,“你如何断定当年之事无法查清,你今后再不会回宗门?” “我若是想回来,住你的房间不就好了。”他错开话题,颇有几分不正经地笑道,“你明明也想,不是吗。” 第 76 章 第76章 他原来的房中并无什么物品, 看过一圈,他甚至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不过是少不经事之时摆弄的一些小物件,许多东西都已经认不得。 折腾半日, 倒是忽然有几分口渴,楚问说:“要不要去我房中喝盏茶。” 他欣然映下, 无声松了一口气。 可侧头看去的一瞬,却分明觉得对方微垂的眸中似有怅然, 只是对方倏然转身, 等再看过去时, 又并无异常。 许是看错了,他并未在意。 从自己的那间陋室中出来,进了楚问房中,倒是有种耳清目明之感, 室内陈设纤尘不染, 窗明几净,有淡香从桌案香炉处缓缓传来,令人心旷神怡。 他在桌案前坐下,楚问转身去取茶叶, 他便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看。 楚问居室不小, 中间有屏风间隔, 桌案虽处在屏风之外,但他也很少有机会来仔细看看。还记得假扮身份来清衍宗的当天, 楚问就是将他带到这里,戴上了银链。当时他转头看见桌案上似有张开的书页, 但相隔甚远, 着实看不真切。 后来有数次机会得以瞥见楚问桌案,却已然没了仔细看的心情。 他无声叹了口气, 指尖触到颈部,是不属于体温的微凉,有些自嘲地想,自己怕不是死到临头还要带着这东西。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桌案面上是工整无痕的,倒是桌案下的三个小柜子中叠了不少书本,一个放置空白宣纸,一个放置书籍经文,最后一个便堆叠满了用过的宣纸。 柜子不大,楚问写的却不少,大概每数日就要将柜中的纸页丢弃。巧得很,现在柜中恰是满的,怕是再晚来一日,其中便是空空如也了。 他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想必不过是写抄写的剑式经文,但不知为何,还是鬼使神差地将柜中的书页取出,抬头瞥了一眼正在沏茶的楚问,随后打开翻了几页。 果不其然,满页都是抄写的经文,看着就令人头大,但就当他打算将其放回之时,却被下一页的画吸引了注意力。 一张宣纸的上半部还充斥着令人清心寡欲的楷体,数行之后,字迹却有些许潦草。当然,所谓的“潦草”只是相对于楚问本身而言。 经文的最后一句甚至没抄完,空荡荡地落在那,下面是一幅用墨水绘的画。 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寥寥几笔勾勒的线条,上面是一个少年在练剑,身形飘逸,但作画之人并未顾及眉眼,面孔作了留白。但在这张极度抽象简约的画作中,倒也算不上突兀。 楚问很少作画,随意在宣纸的下半部分草稿更是少见,宿回渊转念一想,觉得有些像剑谱上的招式,或许楚问在画剑谱也说不准。 但画上的人似乎又有一些眼熟。 他有些好奇,继续向下翻去,只见下一页依旧是类似的图案,只是画中人的动作发生了些许改变。 连翻了几张后,那种熟悉感越来越重,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从动作转换到人物本身。那人并看不清脸,单从身体也看不出什么特点,但再向下看…… 他的目光搭上了那人腰间,心跳倏止。 不远处传来楚问的脚步声,他将那些纸页整成一叠放回原位,刚刚起身,对方深色的鞋履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并未提及刚刚在书页中看到的人,只是不经意般笑道:“倒是有些日子没喝过清衍宗的茶,如今看来,这里的茶倒是清淡得很。” 楚问垂眸轻抿了茶,轻声道:“茶无不同,只是不同人喜好不同。有人喜芳香,有人喜清苦,有人喜浓,有人喜淡,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也是。”宿回渊将茶盏在指尖中把玩几番,随后轻笑,上身忽地向前探去,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你又喜欢哪种呢,是清汤寡水的,还是浓重剧烈的……” 他颈间在光下微亮,像是一个难以挣脱的华美囚笼。语气轻得堪称亲昵,似乎夹杂了些其他的情绪在里面。 楚问盯着那寒光看了片刻道,“你是当真问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啧……”宿回渊笑道,“都有。” 问的究竟为何,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静默空间中有无声暗潮涌动。 片刻后,楚问又从茶壶中倒了些轻茶出来,极细的水流打在杯底,湿漉且清冽,一如他此刻的声线。 “非要选一个的话,我不喜欢太过清淡。既是品茶,自是要品出它独特的味道与气息来。”楚问抬眸,看似答非所问道,“不过于我来说,茶本身浓烈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已然猜到他解下来会说些什么,宿回渊伸手按住对方茶盏,只是那指尖偏偏不安分地盖在对方的手背上。 “你把我画得很好看。” 这句话刚一出口,气氛顿时沉默。 茶水溢出杯盏,流淌在桌面上。 宿回渊心知他不该将这件事挑明,但奈何他迫切地想要对方为自己证明一些事情,仿佛如此便能好受些一般。他情难自已,无法克制。 “但为何要把我画在那些繁冗的经文下面,是觉得这样反差感更强烈吗。”他用十分正经的语气问道,“但我向来最讨厌那些东西的。” 楚问情绪隐隐有些不对,宿回渊有几分后悔,也觉得自己说过了。 若是他这十年间在鬼界也画了楚问,后来被人翻出来问,想必会直接撕破脸。 他正想说些好话,却不想对方并未回避自己的视线,抬眼看过来,浅淡瞳孔中不见丝毫淡漠之色,深邃到像是寒冬一望无际的冰河。 “好。”楚问目光缓落,点在他的下唇,有重量一般,轻声说,“那下次……我便教你将清心经法背出来。” 宿回渊脊背一凉问道:“……怎么教。” 这个下次指的是什么,又似乎不言而喻。 楚问似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并未回应。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随后有淡雅的声线传来。 “楚问,是你回来了吗,我看门外有脚印。” 声音很轻,他一向这样,还伴随着隐隐的轻咳。 是宿回渊很想见到,却又最不敢见到的人。 果然,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第一反应是想躲,但房间本就不大,又如何躲。况且对方既然看到脚印,也必然看出那不属于同一人。 楚问走过去开门,他坐在桌案前,竟有些坐立难安,他很少酗酒,此刻竟希望面前杯盏中的盛的不是茶,而是烈酒。 木门打开的声音终于响起,楚为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这一走便是好多时日,也不见你人影。只是昨夜我忽然梦见你回来了,正巧散步,便走上来看看,没想到就看见门前石阶上的脚印。” 见气氛有几分沉重,楚为洵又笑道:“怎么了,你看上去很累。” 楚问打断他,沉声道:“有件事我本意并非现在与你说,但却非讲不可。” 楚为洵吓了一跳,随即笑道:“这么严肃做什么,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是说不得的?” 楚问言简意赅道:“师尊被杀一事,凶手另有其人。” 楚为洵的步子忽地停住了。 因为就在听到楚问开口的瞬间,他走进来,也看见了桌案前端坐的那个人。虽然不过是背影,但他却几乎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曾经,那人总是喜欢穿着黑衣,身体偏瘦,脊背却挺得很直,头发高高束起,却从不用发簪。每天夜里他提着从山下买来的酒去找他时,对方都是这幅装扮,端坐在檐顶。 眼前之人不断与记忆之中重合,终究缓缓融为一体。 楚为洵颤声道:“什么意思。” 他转头看向楚问,周身颤抖,由于常年瘦弱多病,他的眼眶本就要深陷一些,而如今,那陷入的部分染了红痕,像是盈了满满的水。 “十年前,他亲手刺死我父亲,全天下修士有目共睹。而如今你尚未查明真相,尚无证据,却把他带到这里来,只告诉我一句不是他做的……你怎能如此对我?” “不。”楚问轻声道,“我有确实证据,等之后我会详细与你说明。西域尚有事情未处妥当,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回,只等有机会向门派众人讲清楚。只是在这之前,我想你有必要先知道。” 楚为洵的情绪终于缓和些许,像是在认真思索什么,又像是完全愣住了,他无声擦了擦面颊上的眼泪,并未回应。 宿回渊终于缓缓起身,转过头,迎着对方的目光一步步向前走过去,停在距离楚为洵半身远的地方。 随即掌心抬在半空,鬼王刀在其中凝聚成型。 他将刀递到楚为洵面前,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就是这。”他说,“你刺我一刀,无论如何,算我还你的。” 对方显然完全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完全怔愣在原地。楚问向前迈了一步,蹙眉道:“胡闹!” 但他看过去,示意对方不要再向前走。 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也是几个人积年的心结,是时候将它了解,无论用何种方法,甚至孰对孰错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楚为洵的手依旧在抖,但他将鬼王刀接了过来。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仿佛能从那已然陌生的瞳孔中,看见曾经的自己。 “不要刺到肋骨,在这里。”宿回渊用手指比划了位置,“记得用力些。” “够了。”楚为洵终于说道,“我也是宗门中人,我会用刀。”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声线中夹杂着那般明显的哽音。 楚帜死前,上一次两人相遇之时在做什么呢,宿回渊不禁在想。或许是坐在檐顶喝酒,或许是跑到后山打鸟。他偶尔也会带对方御剑去找楚问,对方体弱,一辈子都无法像他这般乘剑而飞。 那时大概没人会想到,经年后再次见面之时,竟会是如此的场景。 楚为洵颤抖着将刀刃一寸寸上抬,直到抵在他的胸口。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第 77 章 第77章 宿回渊笑:“我是那种需要通过博取别人同情心的人吗。” “也是。”楚为洵沉默半晌, 忽然苍白地笑道,“你向来那般骄傲,任性, 一意孤行,想来你确实不会如此。” 宿回渊似是想开口, 但终究并未回应。 他们便这样对峙半晌,良久后, 楚为洵终于再次抬起手来, 刀尖对准了对方心口。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用刀剑, 身为楚帜独子,他自然对兵器了如指掌,只是他根基不稳,无法动用灵力, 从未与人交锋。 用刀指向别人的感觉对他来说有些奇异, 尤其在两人关系如此复杂的情况下。 他垂下眸子,手中轻颤,好几次试图用力,就当宿回渊觉得他即将要刺入之时, 对方却又在边缘堪堪止住。 良久, 只听刀刃掉落在地面上的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听上去却觉轰然。 楚为洵手中一松, 刀刃便垂落在了地上。随后,他在宿回渊的目光中, 一寸寸蹲下.身来。 他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如此漫长的矛盾与对峙, 刚刚的强撑已然是极限,他极快地捂住胸口喘息着, 面色涨红,眸光垂在地面上,不见其中神色。 他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我不刺你,不是因为我不恨你,更不意味着我原谅你。”楚为洵颤声说道,“只是念着当年情义,况且若你当真无罪,我不想滥杀无辜之人。”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对楚问道:“罢了……你这段时间下山许久,想必发现颇多,不妨先与我说说。” 他们在一旁桌案边落座,楚为洵坐在他与楚问的对面,气氛一时凝滞。 想来十年之前,他们不知有多少时间是一起渡过去的,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们多年后重逢,却只有刀剑相向,无话可说,想来不禁苍凉。 “我先从最初的事情开始与你捋顺。”楚问先开口道:“数月前相传有清衍宗鬼魂作祟一事,后来在议事堂中有弟子在众人面前暴毙身亡,身侧有西域文字写的‘复仇’二字。” 楚为洵轻声道:“是,我记得。” “随后我们下山查探,发现清衍山脚下罡石村有一号称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薛方,他通过替人治病夺人寿命,将病人的姓名写在账本之上,只是后来他忽然被杀,他并非幕后主使。” “你们?”楚为洵愣了一瞬,他尚且不知宿回渊便是宁邱一事,目光缓缓转到宿回渊身上,随即恍然般笑道,“原来如此。” 语气中还有些许的自嘲,自从他在宁邱身上发现那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开始,他早该想到这点。 楚问点头,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根据账本上所表述的位置发现了一尊神像,通过其又找到另一处账本,薛方夺人阳寿,而另一人夺人修为,他们都服效于同一人……或者也可能并非是人。另一人为桃源寺僧人,名为法喜。” 听到这里,楚为洵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颤声道:“夺人阳寿夺人修为……究竟是何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能想出如此龌龊下流的法子。” 楚问并未回应这句评价,继续说道:“后来又发现法喜实则是女子,与村民供奉的神女塑像为一人。这些不过是些旁支末节,或许并不重要。” “等下。”楚为洵忽然说,“如此说来,他们会不会在缝补什么东西,有了肉身,有了阳寿,有了修为……” 楚问注意到对方用的是“缝补”一词,倒是十分贴切。 “我亦如此猜想,昨日宁云志给我发来飞鸽传书,说有人见到了性状诡异之物,他并未形容,但我猜测与此事息息相关,或许就是你所说‘缝补而成之物’。”楚问淡声道,“发现的地点,就在桃源寺附近。” 楚为洵垂眸,似是在纠结某事,随后终于下定决心般说道:“你们若是再次前往西域,我与你们同去。这件事本就与我息息相关,之前多亏了你四处探查,我也不能一直坐在宗门里无所事事……我虽不擅武功,但或许多少能帮上你们。” 宿回渊原以为楚问会拒绝,却不想对方点头说了句,“也好。” 总有种隐隐之感,这并不像是楚问一贯严谨慎重的作风。 还有楚问所说宁云志飞鸽传书一事,他为何全然不知。 “这些事情与神丹息息相关,而同时师尊之死也与其有关。我们曾前往华山门派见过华向奕前辈,他与我们讲了他与师尊为何决裂,以及师尊死前,说自己已然找到了神丹。” “他确实与我说过此事……”楚为洵颓然道,“但我并没想到他当真会如此做。” “就算是朝夕相处之人,也难免会心怀秘密,更何况楚帜寻求神丹已久,仙门集会一事只是引子,却并非契机。”宿回渊开口道。 如华向奕曾经所说,楚帜找寻神丹是为了楚为洵,但觉得以对方的性子不会接受,因此一直瞒着他。最后终于在仙门集会的前一夜与楚为洵坦白,但相比于坦白,语气更像是命令。 当晚又正巧被经过窗外的宿回渊听闻,这才有了之后的诸多事情。 “那你,又是为何要杀他。”楚为洵咬牙问。 “你想必也知道,楚帜服下神丹的代价是杀人。”宿回渊说,“我想无论为了救人亦或自保,都在情理之中。” 楚为洵垂头,并未继续开口。 楚问给了他片刻休息的时间,随后继续道:“只是后来从师尊的尸体中发觉些许不对,之前也与你提及过。他后颈处有一针刺创口,衣领后颈尚有绿色药粉残余,之前与华向奕前辈确认过,药粉中含有剧毒。” 楚为洵沉默片刻,已然恢复了冷静,问道:“你的意思是,下此药粉的人才是真凶,而且很有可能已经知晓神丹的下落。” 楚问沉声道:“正是如此。” “那这药粉又是何来历。” “我们去了师尊故乡西域,但并未有明显发现。过程说来繁复,但我们在一处琴楼中见到了陈然前辈。他之前因神丹一事险些被楚帜毒死,而那药粉专门存于他生长之处。” “陈然……”楚为洵似是想了许久,随后道,“我有印象,陈师叔很久之前便不知所踪,那时我尚年少,所以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陈然又为何会在琴楼之中,又如何与神丹一事有许多联系。” 楚问转头淡道:“初步只能判断药粉与陈然之间的关联,但现在陈然已死,只能尝试从他身边入手。” “陈师叔……死了?”楚为洵垂眸,怅然道,“抱歉……你忽然与我说这些,我有些无法接受。” 楚问并未作声,默默给他倒了一盏尚温的茶。 楚为洵小口地将茶盏喝完,随后长长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那看来便是如此了……依你所说,陈然与父亲因神丹与下毒之事旧仇深种,而他离开宗门后也并未归隐,而是一直在关注神丹一事。他又是最能接触到药粉之人,原来十年前……竟是他做的。” 他颤声道:“曾经他与父亲和我关系那般好,他失踪后,父亲还常常去寺庙中为他祈福,没想到……没想到他最后竟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是丧尽天良。” 楚问依旧没回应,只是继续帮他将茶斟满。 楚为洵眸子红肿,颓丧至极,垂着头沉默半晌,终于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缓缓道:“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本该是我去查探的事情……” “楚帜是我师尊,我本应如此。”楚问轻声道。 “你说得对,事已至此,只能从陈然身上入手了……”楚为洵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起身,“我回去整理一下,稍后便前来与你们一同下山。” “好。” 楚问起身将人送走,缓缓将门带上。 宿回渊终于开口问道:“怎么感觉你今日有些奇怪。” “是吗?”楚问不紧不慢地收着桌案上的茶具,“哪里怪?” 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忽有一只信鸽从窗外飞进,复而停在楚问肩头,楚问用指尖捻了把鸟食放在桌案上,拆开鸟爪上系着的纸条。垂眸看过后,便在一旁烛火处烧尽了。 “是宁云志传来的,说确认了药粉确实与陈然有关,他与秦娘在山下等我们一同出发。” “所以你才收到宁云志的传信。”宿回渊沉声问道,“刚刚你在诈他?” 楚问将一旁的纸灰擦拭干净,停顿片刻道:“我仅是有所怀疑,尚不能确定,刚刚说的话也并非宁云志所传,而是结合了自身的猜测。如此,也只为了让楚为洵与我们同行而已,此事终究与他有关,都经由别人传达,怕仍是不妥。” 半晌后,几人终于在山下会面,只是相比之下,楚为洵便显得格外削瘦了,看上去比秦娘还要弱不禁风。 “我们先去哪,西域抬首村?”楚为洵问道。 却不想楚问答:“桃源寺。” 楚为洵上马的动作一顿。 “前辈误会了。”宁云志解释道,“此路上,听闻不少人传说桃源寺有形状奇异的怪物,猜测与之前薛方与法喜的账目有关,故而前去查探。” “原来如此。”楚为洵淡笑道,“那便劳烦你们带路了。” 第 78 章 第78章 几人来到桃源寺, 远远看见寺门前人群排成长队,人数显然比上次来时多了几倍不止。人群缓缓向前移动,终于走到寺门处, 有小和尚颔首淡声道:“几位施主,烦请将兵器留在此处。” 宿回渊转头一看, 只见一旁桌案上已经放置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兵刃,显然是之前进入的村民身上的。 “这是何意。”他语气有些许不善。 “施主误会了。”小和尚再次颔首道, “近期桃源寺附近有妖兽作祟, 人心惶惶, 特来祈福,为了防身,许多施主身上都带有兵刃。只是佛门圣地不宜兵戈相见,为免多生事端, 还请施主谅解。” 楚为洵看出场面有些僵持, 下马笑道:“我们是清衍宗的剑修,也是听闻妖兽一事才前来的。若是身上无兵器,又如何保证大家的安全。” “原来是清衍宗的剑修,失礼。”小和尚看过对方手中的腰牌, 俯身道, “几位请进。” 桃源寺向来香火旺盛, 法喜离开后,便又有一位高僧立于堂前, 维持有序。那人发须尽白,看上去颇为苍老, 从穿着来看, 应是桃源寺中地位颇高的僧人。 楚为洵先开口:“静月方丈?” 静月闻声看了过来,随后对身边的小和尚吩咐了几句, 便朝他走过来,“原来是楚施主。” 楚为洵开门见山道:“静月大师,我们进门之时,听闻僧人说近期附近有妖兽作祟,我们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原来如此,快请进来。”方丈将几人带入一旁的屋中,目光缓落到楚问身上,“这位应该就是楚剑宗,久仰。” 因为之前法喜一事,他和楚问也算与桃源寺颇有渊源,只是究竟是结恩亦或结怨,便是仁者见仁的事情。 楚问并未开口,颔首回礼。 “此事说来话长……”静月长叹一声道,“前些日子,有村民说看见了一个‘怪物’,身长有数十人高,状似狼豹,有八足双头,瞳色赤红,口中垂有鲜血。” 宁云志听了不禁一抖,颤声问:“好大……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正是,老衲在此处待了一辈子,也从未听说样貌如此奇怪的东西,因此大家都不信。直到后来,又有人看到了类似之物,而且是几个人。”静月说,“但即使他们同时看见了那东西,每个人所描述的也都不尽相同,有说像山鹰的,有说像恶犬的。” 楚问蹙眉道:“像是拼凑之物。” 静月点头:“恐怕正是如此。从此桃源寺周边都人心惶惶,大家都随身携带兵器,整日疑神疑鬼。” “那妖兽还在桃源寺附近?”宿回渊问。 “恐怕不是,这才是整件事情最离奇的地方。”静月缓缓道,“据大家所说妖兽出现的位置来看,大概是一直向西而去。” 宿回渊呼吸一滞。 “所以几位若是想探寻妖兽踪迹,恐怕还要继续向西才行。”静月叹道,又似乎觉得此话题过于压抑,便转头向楚为洵问道,“楚施主有些时日没来,最近身体如何。” 楚为洵苦笑道:“还是老样子。” “施主可还想去堂中祭拜祈福?” 楚为洵的神情似是短暂地凝滞了片刻,随后缓缓起身,面上依旧是一贯温和无害的笑意:“正有此意,多谢静月大师。” 一位小僧带着楚为洵从侧门进入堂中,静月方丈回头对他们颔首,随后也意图出门,宿回渊忽然叫住了他。 “原来静月大师还与楚为洵相识,看来桃源寺与清衍宗的缘分还颇为深厚。” 静月笑道:“是啊,想必你们已经知晓,桃源寺曾经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庙宇,香客稀少,也只有零落几个僧人,还多亏了楚施主筹款,方能重建修成。” 宿回渊有些意外,转头看楚问,对方也显然未曾听说过此事。 静月看二人神情道:“楚施主向来温厚沉稳,不与人说倒也寻常。只是施主向来身体欠佳,因此常来寺庙祈福,久而久之,便自然熟络了起来。” “不知大师可否将筹募明细与我们一看。”宿回渊解释道,“协助修整周边佛寺是宗门理应之事,总不好都让他一人承担。” 静月了然道:“原来如此,几位请稍等。” 片刻后,他从房中拿出一本账目明细交给几人,纸页图样与之前在洞穴中找到的法喜记录人修为的账本完全一致,显然都是出自桃源寺。 宿回渊打开账目本,真正记录的却只有不到一页,十余条记载,除了零散几个旁人,十条左右都是写着楚为洵的名字,每条金额都不是一比小数目,时间间隔大致为一年一次。 因此第一次筹募的时间,便就是在十年前。 他表面上数着楚为洵的总数目,实际上却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其他几个名字,大都陌生,数额也不高,大抵是来往的富甲商客。 但他的目光却在一处停留许久。 ——陈然。 心倏然微沉,诸多事项之间的联系远超之前的预想。 宿回渊无声将账本递回,正打算离开,却忽然步子一顿,回头问道:“大师可知为洵他除了为桃源寺筹资,可还曾替一些医馆筹资?” 静月凝思片刻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大概是有的,这些地方他常去。” “好,多谢。” 几人刚放下账本向外走,楚为洵便从外面走了进来,目光周转了一圈,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楚施主来了。”静月颔首道,“无事,只是说到施主心善,为寺庙筹募的事。” “这样……”楚为洵目光微垂,淡笑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从未声张。我自小体弱,便常来寺庙中静心,桃源寺修建苦于筹资,我本想劝长老协助,但清衍宗向来不信宗教鬼神,因此也未拨用公款。” “哪里哪里。”静月俯身道,“施主愿意帮忙,已是莫大的帮助。” 楚为洵又与静月攀谈了几句,宿回渊见无人注意这边,便无声向楚问的方向迈了一小步,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勾了勾对方的手背。 蜻蜓点水般的,又酥又痒。 楚问神态未变,指尖却肉眼可见地僵硬一瞬,宿回渊轻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来这的主要原因,是查这个?” 对方轻声答道:“是一部分。” “那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楚问长眸微动,轻声道:“医馆。” 两人不谋而合想到了一起,先有薛方,后有法喜,楚为洵捐筹桃源寺尚可说凑巧,但若薛方的医馆也与其相关,那未免过于巧合。 “可我总觉得这件事也并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简单,楚为洵……不像是会做这种事,况且他要阳寿与修为有何用。”宿回渊缓缓开口,似是有几分纠结,“你怎么看。” 就当楚问打算再次开口之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有尖叫吵闹的声音响起。众人推搡着,很快挤到了他们这间屋子紧闭着的门边。 隔着微透的窗纸,能看见外面天色骤变,上一瞬还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如今竟仿佛忽然日落一般,昏沉黑暗。窗外人影杂乱,像是黑夜中潜行的鬼魅。 “不好了,静月长老!”混乱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一道声线,静月听闻瞬间变了神色,快步走过去毫无犹豫地将门打开。 静月仅仅微推了门,后半程门几乎是被狂风裹挟着轰开的,刹那间肆虐的狂风倏然涌入,裹挟着尘土风沙,以及一.股若隐若现的腥气。 或许不甚明显,但宿回渊却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是鲜血的腥气,而且是陈旧的污血在阴处放置许久后,沉淀出的混杂着尸臭的难闻气味。 人们仿佛找到了庇护,匆忙涌进室内躲在静月身后。静月在众人的目光中一步步向前走到门前,沉默的背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 “不好了……”刚刚那名僧人匆匆喘着气道,“那妖兽,竟然回来了。” 宿回渊身为鬼主,见过世间最可怖的幽冥阴邪之物,但在看到那所谓“妖兽”之时,还是目光一凝。 那妖兽长宽皆有数十人之余,通体深黑,却又并非纯色,而是由无数颜色杂糅生成,硕大翅膀遮天蔽日。刚刚众人所见的天色骤暗,便是它的身躯将日光遮蔽的缘故。 直到亲眼见到它,众人才明白为何之前关于妖兽的外貌众说纷纭,因为它根本不像任何一种生物,却又与每一种动物都有相似之处。 之前楚为洵所提到的“缝补”,便十分恰当。 情急之间,宿回渊快步走到静月身边,凝声问道:“之前说妖兽一路向西而行,已经过了桃源寺的边缘。” 静月转过头来,神情正肃,“正是如此,下山游历的僧人也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何时?” “十日前。” 宿回渊心下一沉,若静月所言非虚,按照妖兽的大小与前行的快慢,就算每日只行数个时辰,十日也全然够从桃源寺至西域。而如今其为何半路而返,还是恰逢在几人来桃源寺的时间,究竟是巧合还是…… “依老衲所见,妖兽一行西去,踪迹固定,而其忽然折返……应是此处有能吸引它的某样东西。”静月凛声道。 那妖兽在空中缓慢前行,随后就在众人房间的正上方,缓缓垂下了头颅。 准确来说称不上头颅,不过是顶端凸出的肉块,有无数只形色各异的眼睛争先恐后地从肉球中翻涌出来,贪婪地向下看着众人,泛出不加遮掩的猥琐与恶意。 身后的人群鸦雀无声,大概是已然吓得神志不清。宁云志微抖着手提着长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静月无声叹气,将佛珠捻于身前,垂首默念,下一瞬有薄淡金光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将整间屋子中的所有人皆包裹在其中。与法喜不同,静月的佛法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压迫感,只有包容、温和。 那妖兽终于向着众人的方向俯冲下来,刹那间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达到了极点。 宿回渊掌中握紧鬼王刀,电光石火间,他转头向静月问道:“妖兽可有何处薄弱?” 声音被妖兽的嘶吼声所彻底淹没,静月转头,只看见依稀口型。 沉默片刻,又像是良久,妖兽转眼间已经倏然而至,宿回渊将灵力汇入刀尖之前,只看见静月垂眸,无声摇了摇头。 第 79 章 第79章 仔细看去, 眼前的妖兽通体皆背厚重的鳞片所覆盖,像是一层密集的铠甲。 转眼间,妖兽赫然已至身前, 从半空中极速俯冲下来,寺庙前的空地根本容不下.体型如此之大的妖兽, 硕大的翅膀径直撞上房间的檐角。 伴随着一阵轰然巨响,整间房顶竟然被它直接撞碎, 化成石块与齑粉落了满地, 刚刚还完好无损的房间转瞬间便变为了一片废墟。 似乎有人被压在石瓦之下, 众人却自身难保无暇顾及,有人见此更是直接昏了过去。 静月与他们三人站至最前,其余人在身后挤成一团。在极致的混乱中,众人都争先恐后地试图从墙壁碎裂的缝隙中起身逃跑, 无人注意到那个被困在砖瓦下的细微哀嚎。 却唯有一人动作与众人相反。 楚为洵逆着人群挣扎走到那人身边, 蹲下.身去,竭力试图去将那人周边的石块移开。 房间倒塌产生的烟尘使他不住地呛咳,本就苍白的面色如今更是全无血色,咳重了, 便有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流出。 纵是被困于石下的人也有些纠结, 蹙眉道:“小兄弟, 你自己先走,别把命搭在这。” 楚为洵已然无力应声, 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摇头。 不一会, 秦娘安顿好人群, 也从不远处跑来,帮人将身上的巨石移开。 而与此同时, 妖兽却并未止住动作,大概是被硕大的檐顶撞痛了翅膀,它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夹杂着凄厉与愤怒的吼叫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碎。仅在半空中休整片刻,它便径直朝位前的几人冲撞而来。 静月淡金色佛法将几人笼在其中,宁云志剑法实战尚不熟练,便站在静月身后,源源不断地将灵力传给对方。而宿回渊与楚问在空中从两侧寻找机会,成夹击之势。 妖兽俯冲下来,轰然撞上静月的淡金色光晕,成斜角方向轰然相撞,黑色的妖兽与金色的灵力刹那间相融,相触处迸发出刺目的光亮。强大的气流以两人为中心迅速向周围扩张而去,甚至空气的凝滞都成了有形。 不仅是这间屋子,周遭的一片房间都被这阵强烈的气音震碎,场面一时无比狼藉。 “砰”地一声,静月手中紧捻着的佛珠被这股力气撞碎成了齑粉,宁云志整个人震飞数米之外,静月本人也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肩撞到了石壁上,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 而与此同时,屋子背侧的出口也被杂乱的石块彻底堵住,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妖兽所在的大门。有一人正从后侧出口向外爬,整个人径直被掉落下来的石块压碎成两半。 鲜血从石缝中流淌下来,浓重的血腥气在人群之间无声传开,一如令人窒息绝望的恐惧。 唯一的出路被堵死,不少人瘫坐在地上,泪水爬了满脸。妖兽见此,似是颇为喜悦,喉咙中发出古怪而沙哑的笑声。 而就在妖兽俯冲下来的同时,宿回渊与楚问也已然起身,速度快到只余一道黑影,鬼王刀气在空中停滞,散发出一道道黝黑阴森的虚影。 静月的修为并不比法喜差多少,再加上宁云志,两人全力抵抗,竟都抵不过妖兽看似随意的一扑。若猜测为真,之前所见帐目中的大部分阳寿与修为很可能都汇聚到了这妖兽身上,法喜数百年的修为在它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 硬碰硬显然毫无胜算,宿回渊快速近身的同时,也在迅速观察着妖兽周身细节,尤其是脖颈与下腹的位置。靠近之后,那股死尸的气味便肆无忌惮地传进鼻尖,他蹙了眉心,心下却是一沉。 刚刚情急之间他问静月妖兽是否有弱点,对方摇头,本以为是静月未与妖兽.交过手因此并不知情,却不曾想过另一种可能。 妖兽身上的每一寸都被鳞甲所覆盖,竟找不出一处裸露之处。 而眼看妖兽马上便要将静月撕成碎片,总不能无动于衷。他将灵力凝至刀尖,闪身至妖兽身侧,刀尖直冲对方头上充斥着眼珠的肉块而去。 直听噗呲一声闷响,他用尽全力,刀尖却只是浅浅插了进去,再往里便像是触到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竟然再无法前进分毫。 创口处流出的并非是血液,而是类似与气味极大的脓水,更令人毛骨悚然之处在于,刀刃下的眼珠疯狂转动,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复原,随后竟缓缓蠕动至了肉块的另一侧,充满恶意地睥过来。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楚问的尘霜剑刺向了妖兽的颈侧,充斥着杀气的剑意破空而来,削铁如泥。但如此凛冽的剑意在触上妖兽鳞甲的瞬间,汹涌的剑意却仿佛被无底深潭吞没一般,没激起一点水花,鳞甲上甚至没留下半点划痕。 妖兽显然彻底被激怒,肉块上无数只眼球自顾自地疯狂转动,但最终却停在了下方,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物。 楚为洵和秦娘已经将那人身上绝大多数的石块搬走,正拉着那人的手臂将他拽出来,那人的腿还卡在一块石下,但只差一寸。 那人面露痛苦,额间冷汗渗出,但忽然之间他停滞了动作,眼神呆呆望向两人身后,眸中充斥着惊恐。 透过他黑色的瞳孔,楚为洵看见了妖兽的倒影。 秦娘刹那间转过头去,看见妖兽竟然越过空中的二人,径直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而继续将那人从石块中拉出来显然来不及。那人也在瞬间恢复了神智,疯狂地试图从废墟下爬出来,连石块将腿部划出鲜血都浑然未觉。 那妖兽嗅到鲜血的气息,似乎更亢奋了一些。 秦娘本为鬼魂,就算被妖兽撞上也死不了,她转头对楚为洵急道:“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对方的神情却有些奇怪,嘴唇紧抿,眸子垂着,像是在决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她又叫了一声:“楚公子?” 楚为洵缓转过头来,向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意,淡声道:“我不能走,我若是走了,他必死无疑。” 那人的腿被压在一块极重的木板下,越是紧迫越是难以挪出,眸中尽是绝望。 “可是……”秦娘骤然意识到楚为洵想要做什么,阻止道,“楚公子,我知道你想救济天下苍生,但总要先保证自己活着才行。” 楚为洵整个身体裹挟在妖兽的巨大阴影之下,缓缓摇了摇头,似乎说了句:“来不及了。” 下一瞬,妖兽轰然而至,零散立在地上的墙壁彻底散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里,宿回渊几乎在妖兽俯冲的瞬间便奔向楚为洵,但还是晚了一步。 四周的石壁分崩离析,石块与烟尘迸发着飞散至半空,再落在二人身上。明明是转瞬之间的事情,时间却仿佛忽然变慢,慢到宿回渊能清楚地看见每一粒灰尘的降落移动。他想冲上前去阻拦,却已经无济于事。 心脏在刹那间骤停。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渐渐散去,两个人的身影在废墟中显露出来。 开始被压在石下的人软软地趴在地面上,楚为洵护在他身上,眸子紧闭,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有一张破碎的符文散在他身侧,应是刚刚情急之时试图用来保命的。 那妖兽似是迟钝地愣了下,就当众人觉得它会再次攻击之时,它却忽然翻动翅膀至半空中,随后飞走了。 似是又向西而去。 宿回渊几乎是从胸腔中低吼道:“楚为洵!” 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甚至不敢上前去确定人的生死。 秦娘探了探对方脉搏与鼻息,长舒一口气道:“还有救……只是周身有多处断骨,外伤内伤都很重,他体内灵力很弱,经脉狭窄,无法输入灵力疗伤,只能慢慢用药物调理。” 或是刚刚妖兽的身体被周遭仅剩的墙壁卸去了一部分力气,而楚为洵所在的位置又恰是房间内侧,因此才恰巧未伤及根本,留下一命。 宿回渊向后撤了数步,靠在墙壁上,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给楚为洵处理伤口,才发现自己冷汗已爬了满身。 久违的空气涌进胸腔,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知晓对方还活着的那瞬间,似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楚为洵对他来说终究与清衍宗的旁人不同,纵然这些情谊已经被时间磨去大半。 场面终于逐渐安稳下来,楚问与宁云志平复了众人的情绪,将无关之人安全送到寺庙门外。几名僧人终于将压在石下之人拉出,他受的伤轻很多,除了一些明显的外伤并无大碍。秦娘将楚为洵平置于地上,逐个处理周身的伤口。 宿回渊垂着头,盯着地面上的血迹,周遭嘈杂的人声渐渐消退,他看见一双神色的鞋履步入他的视线之内,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站在了他身边,沉默着替他擦拭去了面颊上的血迹。 他忽然苦笑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必要强求自己将所有事情都做好。”楚问指尖微顿,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摇了摇头,忽有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尚未探明真相,也没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而事到如今,他也无法与楚问说出他时间十分有限这件事情。 细算来,只剩十余日。 正迟疑之时,只觉对方微凉的指尖抵住自己下颌。猝不及防地,他略显仓惶与脆弱的神情被对方尽收眼底。 “纵使是得道飞升的神邸也无法保全所有人,否则如何能任由仙门百家为了神丹而大开杀戒,更何况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与选择,你永远无需自责。”他听见楚问轻声道。 对方这是……在劝他? 不禁微愣,印象中,楚问向来寡言,从不会主动去做所谓“安慰人”的事情。但不得不说,对方劝人的方式直接却有效,仔细想来,竟也有几分道理。 “我知道的。”他勉强笑道,“我自己静一会就好。” 但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又有几分后悔,与楚问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在鬼界的十年间,大家敬他怕他,单是见他都不敢抬头,真正能正常说上几句话的屈指可数。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不该有的情绪,从未想过还有其他消解的可能。 对方轻迈了一步,他的心随着那步伐高高提起,复而落下。 楚问没走,而是离他更近了些。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正常的范畴内被不断拉近,不知为何,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楚问轻声道。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第 80 章 第80章 周遭逐渐恢复平静, 秦娘还在为楚为洵处理伤口,静月整理好碎裂的佛珠,随后缓缓走到两人身前。 他微颔首道:“多谢几位出手帮忙, 桃源寺着实亏欠清衍宗许多,今后若有需要用得上我们, 桃源寺必定全力协助。” “无妨。”楚问淡道,“只是经此一劫桃源寺损伤惨重, 破碎的一众房屋打算如何重建?况且也无法保证那妖兽不会去而复返。” “的确, 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段时间我也会遍寻妖兽的来历以及应对的方法。”静月叹道,“之前楚施主为桃源寺的筹捐还余下不少,修整房屋也足够了。” “那就好。” “两位请留步。”静月忽然叫住他们,随后向前走了几步, 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 “这是我数日前收到的密信, 想必与两位正在探查之事也有所关联,或许能帮上两位。”静月说道。 楚问接过打开一看,只见宣纸上只写着几个字——神丹,昆仑山下, 速往。 没有署名, 亦没有盖章, 就连字迹也是刻意遮掩过的,显然难以辨认。 “这封信数日前留于寺庙门前, 据老衲猜想,同样的信也被投于各大门派中。” 宿回渊不禁皱了眉头, 是谁装神弄鬼, 这人与曾经关于松山真人一事的幕后主使又是否存有联系。 无论如何,匿名人的目的很明显, 就是要将天下人引到昆仑山下。虽说一封匿名密信的真实性有待考察,但对神丹抱有执念之人,就算只有一丝线索,也定然会前往查看。 “那大师有何打算。”他问,“也打算前去吗。” 静月笑着摇了摇头。 “我若是也想前去,就不会将这封密信给你们看了。不过想来,清衍宗大概也收到了这封信。”他轻声道,“我在桃源寺留了一辈子,看惯了众生疾苦,前来祈福祭拜的也大多是心中有求有苦之人……神丹不过是令人飞升不死,可人间皆苦,长生又有何益;若飞升之代价是取人性命,那又如何可能问心无愧,羽化成仙。” 他摇头道:“这些年间,不知有多少恶意因此而生,是时候了结了。” “鬼主,楚公子。”秦娘走过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或是妖兽的气力被周遭石壁卸了大半,那些伤处并不致命。” “多谢秦姑娘。”楚问颔首道。 “楚公子客气了,只是……”秦娘似是有些犹豫,随后道,“只是他脉象有些异常。” “此话怎讲。” “楚公子的脉象过于虚弱,且浮于表面,与鬼主的脉象有几分相似。换句话说,若是不加干预,恐命不久矣……” 在场所有人都惊愣了一瞬,楚为洵身体不好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但从未有人知晓他已经病到了这种程度。 “你能救他吗。”宿回渊问。 “我会尝试,只是他身为清衍宗长公子,这些年间估计能找的神医,能用的方法全都试过了,恐怕我……”秦娘苦笑。 几人正交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转头看去,原来是楚为洵不知何时醒了。 他缓缓坐起身来,身体虚弱得仿佛一碰便碎,他似乎并未注意到众人看他有些许反常的眼神,轻声道:“情况怎么样。” “妖兽走了。”秦娘说,“你伤得重,先好好休养。” 却没想到楚为洵扶着墙,一点点站立起来,这动作显然又牵扯到了伤处,不由得“嘶”了一声。 “不行……”他目光看向楚问,轻声说,“我要与你们一同去,我没事。”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可能根本坚持不到昆仑山。”秦娘正色道,“公子莫要以性命开玩笑。” 楚为洵看向她,忽然道:“你刚刚给我诊脉了?” 明明是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秦娘一怔,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的状况,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楚为洵看向众人的表情,扯出一个有些艰难的笑意,“我父亲的死向来是我的心结,若一直无法了却,我死前也会一直怀着这个遗憾。之前楚剑尊已经帮了我很多,如今仙门百家都前往昆仑山,我又怎能不去……” 周遭罕见地安静了下来,静月嘴中念着佛经长叹一声,不少人错开目光不忍直视。 良久,秦娘终于开口道:“……我会尽量治好你。” “那便多谢姑娘了。”- 几人半日便到了西域,一路无言,气氛有些许沉重。远眺着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宿回渊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这里是一切的起点,也将是一切的终点。 楚为洵伤重只能骑马,因此路程大概比其他门派之人慢上许多。果不其然,等几人来到山下时,已然有一群人在此等候。 远远看去,仙门百家皆位列其中,岐山、华山,还有一些江湖散修与小门派。清衍宗的几位长老也在,楚为尚未正式继任掌门,因此宗门的大小事项依旧由徐长老代理。 “在下华山掌门朱修。上次见诸位还是在仙门大典上,转眼间已然有十年之余,今后还要向各位前辈多多讨教。”说话的是华山掌门,宿回渊对他有几分印象,应该是华向奕的大弟子。他面带笑容,显得毫无攻击性,颔首向众门派寒暄。 不少人逐一回应着,有些近些年新成立的小门派也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凭心而论,不同门派之间除非掌门间关系甚好,例如曾经的楚帜与华向奕,否则根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彼此关系相当淡薄,甚至能认得出华山新任掌门的人都屈指可数。所谓的寒暄,不过是一种约定俗成的 事情。 果然,一旁散修开了口,声音有几分尖锐刺耳,“我们不如先定下如何处理神丹,诸位应该都是看了那封信来的吧。” 提及关键,众人都噤了声,没人再开口说话。 那散修将信提在手中道:“今日人应该都到齐了吧,算上各大门派与散修,少说也有大几十个人,神丹却只有一个,就算我们当真拿到了,怎么分。” “这封信或许只是障眼法。”朱修显然试图绕开这个话题,“若是神丹当真在昆仑山,那传信之人自己怎么不去拿,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告知各大宗门。事到如今,我们齐心协力找到神丹,避免再次陷入争端,才是最首要的任务。” “哦?朱掌门认为神丹不在这?”那散修嗤笑道,“那掌门请回吧,若是今日大家都回去了,所谓的争端也就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这……”朱修蹙眉,终究没再说话。 “依我看,诸位既然都是为了神丹而来,与其陷入无休止的争抢,不如神丹就归属于先拿到神丹的人,那人需当着众人的面当场吞下神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一个不知名门派的长老提议。 有些门派欣然应允,有些却没吭声,这种方式看上去公平,但对于一些不擅兵器的医修门派,显然全然失去了能拿到神丹的机会。 果然,朱修蹙眉道:“我认为不妥,如此我们内部先打了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正是发信之人想看到的。”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宿回渊几人终于走近,从人群之中穿过,向清衍宗徐长老的方向走过去。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钉死在他们身上,甚至一时间都忘了争吵,连微弱的呼吸声在此刻都清晰可闻。 准确来说,他们的目光盯在宿回渊身上。 “鬼界也要从中分得一杯羹吗。”有人眯眼问道,“鬼主怕是站错了位置。” 转瞬间,众人内部的争端似乎瞬间解决了,一致向外对向鬼主。 徐长老蹙眉向楚问道:“他为何与你在一起,你们什么时候遇上的?” “情况复杂,之后与师叔详说。” “现在就说。”徐长老蹙眉冷道,目光复而一转,“宿回渊,十年前你杀害师尊,伤及同门,叛逃鬼界,已于清衍宗没有半分关系,如今又有何意?” 宿回渊动作极小地在身侧伸手,拦住楚问即将迈向前的步子,笑道:“为何宗门能来争神丹,鬼界争不得?况且我又不是独身前来,我身后千万厉鬼亡魂,诸位……看不见吗。” 在场没人看见,但盯着他身后白茫茫的雪原,还是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鬼界的凶残手段可谓无人不知,今日前来的门派虽多,但都各自心怀鬼胎,若当真与鬼界起冲突,谁输谁赢尚且成不了定数。 没人注意到,刚刚宿回渊身边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 宿回渊的身后自然什么也没有,他不过用来诈上一诈,料定了没人敢轻举妄动。 只是现在虽没有,等下可就未必。 果不其然,徐长老目光一飘,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 “况且前辈又如何笃定是我杀了楚帜,之前从楚帜尸体上发现的剧毒药粉,你还当真是只字不提。” “什么药粉?”人群中出现骚动。 “之前不就是鬼主将松山真人亲手杀了吗,大家都看见了,没有什么药粉。” “难道在鬼主动手之前,松山真人已经被人下了毒?那若是如此……” 眼看着风向陡转,事情即将开始不受控制,徐长老眉头轻蹙,正想说些什么,众人却忽然被一阵低沉的吼叫吸引了注意力。 连地面都随着这声音颤了颤。 众人抬头,只见有一形状诡异的巨型妖兽盘旋于昆仑山腰,地面上瞬间被笼罩上了一片阴影。 ——正是在桃源寺中,与几人交过手的妖兽。 80-90 第 81 章 第81章 “这……这又是什么东西!”有人惊恐道。 从未有人见过此等妖兽, 不觉纷纷举起刀剑,向后退了几步。 “神丹若当真在昆仑山附近,定然不会令人轻易拿到手, 肯定会有层层陷阱以及妖兽守着,这或许便是其中一只。”朱修蹙眉肃声道。 “我们在桃源寺与它交过手, 此物周身防御森严,以我的灵力尚且不能伤它。”楚问沉声道, “但若我们众人联手, 或许可以一试。”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连天下第一剑宗都对付不了的妖兽,他们如何能敌,不少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纵使对宿回渊的身份多有怀疑,但在如今妖兽的威胁下, 众人还是逐渐放下戒备, 十分有默契地退到了楚问身边。 “岐山门派愿助楚剑尊一臂之力。” 略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宿回渊转头,只见是之前在西域抬首村见到的岐山程阙,只是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人, 身着白衣, 长剑垂于身侧, 剑眉星目,眉眼间似有凌厉。 “岐山序沂。”那人简道。 朱修也走过来道:“虽然华山医修不擅剑法, 但也会力所能及协助。” 眼看着两大门派都明确表态,众人也顾不上其他, 有不少人纷纷表示愿与楚问一同对抗妖兽。 转眼间, 妖兽猛地向众人俯冲过来,众人将灵力汇集于尘霜剑上, 银白色剑身散发着光晕,不断嗡鸣着。楚问高举长剑,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妖兽额间。 场面被彻底划分成两边,一边是黝黑巨大的妖兽,硕大的翅膀盖住了半边天,另一边是所有修士散着白光的灵力。两者碰撞的瞬间,有山崩地裂之势,巨石与木块从昆仑半山腰中滚落下来,如雨点般砸向众人。 修士用灵力去抵御巨石,但那妖兽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任由那些东西砸在它的身上,甚至连些许痕迹都看不出来。 楚问所料没错,若是众人的灵力加起来,是能够抵御妖兽的。如今妖兽神色狰狞,但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但这终究只是抵御之法,无法将对方击败。更何况眼前的妖兽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疲倦,但修士的灵力却十分有限,眼看着许多低阶修士已然面色发白,额间渗出冷汗。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需要寻找破敌之道才行。 “上次你们与妖兽如何交手?”程阙咬牙问道。 “尝试过攻击它薄弱的位置,也试过硬碰硬,都不行。”宿回渊简要道。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由不同的肉身、修为、灵力缝合起来的妖兽,寻常方法都对它没用。” 宿回渊话音一顿,电光石火之间,竟忽然冒出一个略有些危险的想法。 妖兽为拼补而成,那对付它最好的方式,便是“拆解”。之前他们对其束手无策,就是只想到从外与之抗衡,从未想过从内部将其肢解。只是此法危险之极,他自己亦无法料定是否有效,只能一试。 他在楚问耳边轻语了几句,对方听到后持剑的手果然顿住了,薄唇轻启。 但在楚问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之时,那薄唇却忽然被对方封住了,蜻蜓点水般擦过,仅有一瞬,带过浅淡的血腥气。 心跳微滞。 宿回渊朝他极浅一笑,用指尖擦过嘴角。 他知道楚问定不会同意,但如今别无他法,目前看来这是唯一的破局之道,总要有人去尝试,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反正他本来也不剩多少日子,就算交待在这里,也不算亏。 “记得救我。”他在对方耳边轻声道。 妖兽似是怒极,终于忍耐不住,再次发力,而已然疲惫的众修士们显然抵御不住如此的蛮力,灵力凝聚成的光晕逐渐出现了皲裂的痕迹,眼看大势将倾。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宿回渊缓缓将灵力剥离出来,随后纵身向前,刀刃指向妖兽头颅。 刹那间空气静止了一瞬,在众人眼中看来,这举动与自寻死路无疑。 果然,妖兽似是被彻底激怒了,它不再去理会抵抗的众人,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宿回渊身上,它似乎不屑于躲闪,头颅上的肉球逐渐扭动,其上的无数颗眼珠疯狂转动着,本应是嘴部的位置缓慢裂开一道缝隙,镰刀般锋利的獠牙露出来。 它充满恶意的目光紧紧盯着宿回渊,随后顶着刀锋向前冲去。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宿回渊会被妖兽装成粉碎之时,情况却陡然发生剧变。只见宿回渊的刀刃并未刺到妖兽身上,在堪堪撞上的数寸之前,他身体陡转方向,从下而上,径直冲向妖兽那半张的獠牙。 众人被这场景吓得心脏大起大落,想上去帮忙,却又完全插不上手。妖兽巨大且速度慢,但宿回渊的速度极快,数十招不过毫瞬之间。 妖兽显然也怔愣了一瞬,身体顺着惯性向前划了数十米远,在他身周徘徊的人对他来说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碰触不到。 而就在此时,宿回渊的动作却陡然一转,竟是不退反进,身体侧闪进妖兽裂开的嘴中。但从下面人的视角来看,却又像是妖兽张嘴将人吞噬了进去。 一切都发生在毫瞬之间,甚至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只见宿回渊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妖兽魇足地咽了咽口水,动作终于慢了几分。 有人指着上方呆愣道:“他,他……” 却立刻被一旁的人捂住嘴,示意他噤声。 楚问淡色的瞳孔终于在刹那间彻底破碎,他举剑腾空,凛冽的剑意裹挟着掩盖不住的怒气,一时间令天地都为止变色,在场不少低阶的修士难以承受如此强烈的威压,不由得俯下.身来,而妖兽也终究被这剑意震慑住,缓缓转过头来。 宿回渊目前在妖兽体内,生死未明,唯有二人里应外合殊死一搏,方能博取一线生机。 与之同时出剑的还有程阙与序沂二人,三道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猛刺向妖兽。妖兽的瞳孔微眯,本想像之前那般蓄力一击,但就在刹那间,它丑陋而狰狞的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种别样的神色。 像是极度的痛苦,头部肉球上的肿块挤成一团,凝出深刻的纹路,上百只眼睛大睁,有红血丝从里而外渗出来。瞳孔越来越红,直到渗出血色。 它双翅向下紧捂着腹部,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疼痛,同时也透露出一种无所顾忌的癫狂。它猛地俯冲下去,头部毫无遮拦地撞在了华山的半山腰,刹那间山崩地裂,乌黑的鲜血从妖兽的头部流出,落在地上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凸起到极致的眼球终于破裂,鲜血淌了满脸。 但不过刚刚沉寂了片刻,却又是一阵尖锐的痛感传来,它再次撞上山腰,这次竟然把高耸的山脉生生撞出一道极深的裂纹。昆仑山顺着裂缝缓缓向一边倾斜,不断有巨石轰然砸落。 就在同时,三道剑光也倏然而至,妖兽竭力想抵御,但来自内部的痛苦却让它无暇他顾。 在场所有修士都无声注视着这一幕,这场接近神境的战役,他们甚至要极度费力才能捕捉到几人飞剑般的身影。 下一瞬,直听“唰”的一声,妖兽的叫声陡然凄厉,直到整个山脉都跟随着铮鸣摇晃,众人痛苦地捂起耳朵闭上眼睛,被尖锐的声音激得头痛万分。 依稀间,恍然觉得周遭有什么液体落了下来,先是数滴,随后复而密集,竟像是瓢泼大雨。那液体粘.腻、脏污,裹挟着厚重的血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们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之时,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昆仑倾覆,大地震颤,苍天如血,而就在这广袤不见边际的寰宇之间,巨大的妖兽从半空中不住坠落着,漫天的飞血便是从妖兽身上的数十道伤口中喷涌而出。 楚问持剑立于半空,尘霜剑映射着人们愕然的神色,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得乌黑,在风中猎猎而飞。深重的血光映在他淡色的眼底,垂眸,不见悲喜。有血珠溅于他苍白的脸上,像是乍碎的白玉。 那瞬间,众人竟有种想顶礼膜拜的冲动。 楚为能被天下人毫无异议地尊称一声“剑尊”,并非所谓的客套,并非他出生于擅长习剑的清衍宗,而是绝对的实力与境界使然。 他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中单手持剑,随即从半空中重重劈下,快到仿佛不过是一片虚影。长剑飞速划过妖兽的腰背,纷乱仿佛惊雷骤雨,每一剑却都留下了见骨的伤痕。 妖兽先是凄厉地叫着,后来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只是瘫在地上无力抽搐着。 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妖兽的身体竟然隐隐有了肢解的趋势。厚重的鳞甲被破坏,他们便看清其内的骨肉——根本没有什么组织与结构,皆是一团团不知名的肉.体拼凑而成,伤口处逐渐外翻,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肉块从中掉出来,令人作呕的恶臭终于传了出来。 楚问无声立于妖兽身边,随后将尘霜剑重重插.进妖兽的颈部,将其贯穿钉在地上,妖兽最后挣动了片刻,终于彻底不动了。 天边血色缓缓散去,像是太阳终于升了起来。但却无一人率先开口,他们看着楚问沉默的背影,像是在等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炸响,终有一人从妖兽腹中破出。 妖兽整个腹部都被汹涌的灵力震碎,他周身浴血,眉眼间如冰雪般清冷。 那人低低说了些什么,似乎不是什么好话,周身的脏污与恶臭使他几乎不愿意低头去看,眉头紧蹙,但在看见来人之时,神色却倏地一缓。 下一瞬,他便僵硬在原地,沾满鲜血的双手不上不下地举着,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楚问几乎在鲜血崩出的瞬间快步走上前去,毫不在意对方身上的血污,在些许惊愕的视线中,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第 82 章 第82章 妖兽终于被除, 不少人受了伤,各门派纷纷照料自己门中受伤的弟子,华山医修也各处忙碌, 好一会才沉寂下来。 周遭人群互相看着,欲言又止, 却谁也不想率先开口。 片刻后,终于有一道人声传来:“如今妖兽已除, 清衍宗总该给我们一个说法了吧。” 说话的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修, 但其余门派听闻, 也纷纷附和起来。毕竟鬼主站在此处,对他们来说便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是啊,这楚剑宗怎么能与鬼主待在一起。” “当年的事情到底怎么一回事,鬼主到底杀了多少人。” “诸位也不必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刚刚能击退妖兽, 也多亏了宿公子。”声音温淡,似是含着几分笑意。 程阙轻声道:“若是鬼主今日图谋不轨,刚刚就不会出手帮大家。” 这句话终究是将众人的嘴彻底堵住,毕竟妖兽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 刚刚被人救, 回过头又去质疑别人, 传出去怕不是会被笑掉大牙。 “是……” 气氛正僵持不下之时,角落中忽然传出一道细微的声线, 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环境中却格外明显, 那是一个一直被忽视之人,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开口。 ——正是楚为洵。 楚问长眉轻蹙。 楚为洵上次因妖兽受的伤依旧严重至极,刚刚被强大的灵力震慑住, 刚刚止血的伤口又有些迸裂的趋势,鲜血不断从后背渗出来,直到整件外袍都染上了凄厉的红色,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徐长老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蹙眉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楚为洵并未开口,有些瑟缩地迎着众人的目光,随即似是极快地瞥了一眼宿回渊的方向,垂着眸子,摇了摇头。 那表现倒像是因为惧怕而不敢开口。 众人显然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有些游移不定。徐长老厉声问道:“实话实说,今日仙门百家都在此处,你有何惧。” 楚为洵像是受到某种鼓励一般,再次抬头,眼神依旧飘向宿回渊的方向,只是这次停留的时间稍久了些。 若是说刚刚的动作不过是下意识的错觉,那这次便赤裸裸地表现出了意图。 “神丹在他们那里。”他忽然小声说。 仿佛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整个人从骨缝中渗出了丝丝密密的寒意,心脏停了一瞬,宿回渊抬头,不敢相信地看向楚为洵。 那瞬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悉数消失了,只余下不远处那双与自己对视的眼睛,在那看似毫无瑕疵的伪装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 众人本就意指鬼主,听此立刻对楚为洵深信不疑。“之前就有消息说神丹在鬼界中,当时还以以为是传言,如今看来果然在鬼主那里!” “神丹若是被鬼主服下,恐怕要天下大乱……” 众人担忧附和,有人甚至直接将身侧的剑拔了出来。 “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有人质疑道。 但微弱的质疑声音很快就被压过去,并无人在意。 有人说:“楚为洵是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那孩子从不说谎。如今定是被鬼主胁迫到此处,你看他身上伤那么重,吓怕了才把真相告诉我们的,哪里还有假?” 但宿回渊似乎什么也听不见,鬼王刀不知何时已然握在手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怨气,所有人见到那把刀都不由得一缩,向后退了半步。 愠怒从心底升起,燃过四肢百骸,几乎将理智都烧得一干二净。他与楚为洵自小相识,自以为对对方知根知底,他杀楚帜一事自以为问心无愧,唯一在楚为洵面前不这般觉得。那些曾经的旧情谊,很难单纯用对错是非来评判。 他不知道楚为洵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话,但他生平最厌弃背叛。他早已不是当初作为众矢之的百口莫辩的清衍宗小弟子,只要他想,这里的所有人加起来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将刀柄握紧,一步步缓缓朝着楚为洵的方向走过去,周身的冥寒之气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在黑色长衣边仿佛凝成实体。眸间收敛了戏谑的神色,眸光极淡,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潭。 他仅仅是这般缓缓走着,刚刚拔剑的修士却开始周身颤抖起来,下意识退让两侧,为他让出来一条路。那是来自幽冥之地、在万千生死骨血中锤炼出的气场,是让人瑟缩匍匐,畏惧惊恐的幽冥鬼主。 鬼界作为众矢之的,这些年间却能一直与修仙界不起争端,依靠的从不是什么礼法约束,而是绝对的实力悬殊,一旦交手,必将两败俱伤,没人想做那个出头羊。 “你怎么敢……”宿回渊咬牙道。 每说出一个字,他身边的黑气便更重一些,直到浓重到了骇人的地步,在场不少低阶修士双膝一软,径直坐到了地上。 但各大门派在此,终究不能任由鬼主为所欲为,不少人拔剑护在楚为洵面前,为首的便是徐长老。 “宿回渊,你当真要与修仙界为敌,一错再错吗?”徐长老凝声问道。 “为敌?若我今日不出手,便不是与你们为敌?”宿回渊冷笑,不急不徐道,“只要我站在这,便始终是你们的眼中钉。” 徐长老并未否认,只是摇头叹道:“既然如此,那今日定不能善了了。” 徐长老忽然动作,纯白色剑光自身边显起,随即立刻刺向宿回渊所在的方向,同时出手的还有四五个高阶修士。 五道剑光转瞬间已至眼前,这五名修士虽然不如楚问灵力深厚,但也是各大门派掌门长老一般的人物,灵力已然是远超常人。五人一同 ,一剑更是刺出了铺天盖地的气场来。 可宿回渊仅是抬了一只手,浓重的黑气从刀刃间如毒蛇吐信一般冒出,在身前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屏障。而对方如此强大的灵力碰触到结界之时,竟仿佛被什么东西消融一般,转瞬间消弭于无形,甚至连一丝水花都没激起来。 宿回渊站在原地,身体未动一寸,眸中愈发冷起来。而对面的五人竟直接被震退数步,堪堪稳住身形。众人不禁心底一惊,他们只知鬼界凶险难测,却从未真正与其面对面交手,如今见到方觉骇人,鬼主的修为高深莫测,是他们无法想象的高度。 “诡术……”徐长老咬牙道。 “诡术仙术……你们就是这般自欺欺人的?”宿回渊冷笑。 但仅是片刻,徐长老再次出剑,而与之一同的修士又换了一批人,剑意相比于上次有增无减。他们的打算显而易见:鬼主虽强,但他们却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只要轮流与之抗衡,对方早晚由于体力不支而败退。 宿回渊心下微沉,若是如此下去对自己并无益处,除非…… 眼前一切场景在刹那间都仿佛倏然远去了,他只看见别人眼中恶意的光,他仿佛听见十年前无意间听到楚帜说的话,仿佛看见鬼界下千万厉鬼冤魂的凄厉身影。 他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呢。 宗门容不下他,昔日友人背叛他,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身上,他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一个阴暗到危险的想法缓缓从心底浮出,一开始仅是一闪即逝的念头,但随即便如野草般疯涨,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他完全可以下死手,将这里阻碍他的所有人全部斩尽杀绝。 反正他也终将是那个“恶人”,他并不介意这份恶再深重一些。 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胸中仿佛燃了燎原的火。 而就在此时,耳侧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声。 像是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响,从身后直冲他后颈而来,速度极快,只是声音微弱,几乎就要掩盖在昆仑山下的狂风中。 是沾了剧毒的暗器。 来不及细想暗器出处,他凭借本能闪身躲避,但重心还尚未站稳,就在同时数道剑光也紧随其后,一时间有些难以招架。 可就在那瞬间,周遭的血腥气间似乎混杂了一丝熟悉的清雪香,自他身后侧传来,他余光瞥见苍白色衣角。 尘霜剑光从半空凌越而下,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数道朝向自己的迅猛攻势悉数被那道剑光拦了下来,眼前只余众人愕然神色。 片刻后,楚问落于他身前,袖口沾有鲜血,在一身白衣中鲜明得扎眼。 意识缓缓回笼,他盯着那一丝血迹出神,恍然间觉得这一幕与十年前何其相似。 楚问会站在他这边吗。 “楚问!”徐长老怒喝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是要与鬼主为伍,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吗!” 可楚问并未回应,而是缓缓转过身来,搭上他的目光。 那双长眸依旧寡淡,但此刻却仿佛糅杂了无数深种的情绪,浓稠得几乎化不开,但宿回渊心绪很乱,来不及分辨。 “你是来劝我的吗?”宿回渊淡笑道。 他微弯的凤眸中皆是冷色,苍白的面色上溅了几滴血,轻瞥过去都觉触目惊心,这是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模样。 楚问看着他,良久终于缓慢地点头,艰难道:“停手。” 声音有些哑,其中夹杂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声的恳求。 “可惜已经没法停手了,你很清楚。”宿回渊声音不大,纵使所有人都听得到,但他始终看进对方的眼睛,仿佛此刻山下只有他们二人。 “你总要选一边的。”他轻笑,“回去吧,我不会怨你。” 第 83 章 第83章 他本就没料想楚问会与他一同, 无论是身份、立场,对方都比他的顾虑要多上许多。对于各种恶意与猜忌,他早习惯独自面对, 对方是否站在他这边,对他来说并无实质上的影响。 无论如何, 他已然是与宗门为敌的鬼主,在十年前他杀死楚帜之时, 这就已然是一条没法回头的路。可楚问不同, 对方是修仙界受人敬仰的剑尊, 是清衍宗的掌门继任,是百年间最有希望得道飞升的一人。 他并不想将楚问拉进这场纷争中。 也不值得。 楚问看向他,那目光中含着许多他道不明的情绪,随后, 楚问缓缓转身, 持剑立于他身前。 宿回渊忽地僵愣住,刹那间手中的刀柄都有些许不稳。 他想到当初对方挑明自己身份之时,两人发生过不太愉快的单方面争吵,当时他问过对方:若是两人因为立场不同, 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 对方会如何决定。 对方如何回答他竟已不记得, 本也没当真的一句话。他清醒得很,以他们两个的身份, 都已经没法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可就在刚刚楚问转身之时,他分明听见对方在他耳边轻叹。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楚问的意图在众人的眼中也十分明显, 不少人微蹙了眉头, 心中隐隐担忧。若只是一个鬼主尚且还有一战的可能,但若是二人联手, 就算是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徐长老更是勃然大怒,神情激动,有几个弟子连忙跑来扶住他身侧。 他指着楚问颤声道:“你究竟如何被他蛊惑,与仙门百家为敌!你可知此事后果!” 楚问朝着对方颔首,轻声道:“知道。” “那你为何要站在他那边!”徐长老继续质问。 “因为晚辈觉得,师弟错不至此。” 师弟…… 这声遥远到几乎像是前世一般的称呼,将宿回渊的神智彻底拉了回来。他有些怔愣,抬眼,却只见对方在他身前沉默的背影。 他自然知道楚问在仙门面前故意如此开口是为了什么,对方将关系摆得清楚,就连无理的偏袒也显得理所应当。 对方向来如此。 楚问的目光看向众人身后的楚为洵,继续道:“但他刚刚所说的话,也却无半分可信。” 楚为洵在看见楚问神情的一瞬,表情终于变了。 楚问微微偏头,忽然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别出手,我来。” 宿回渊蹙眉,刚想回应,转眼间却只见刚刚还立于身前的楚问已然越过人群,赫然到了楚为洵身前。 众人皆提防着宿回渊,没人想到楚问会忽然出手,瞬间所有人都僵愣着,没能反应过来。 楚为洵刚刚谎称神丹在他们身上,楚问心中固然有所不满,但按照对方的性子,定不会直接出手。 恍然间,他忽然无端想到很久之前,楚问在桃源寺中写下的那句话—— 弥其未补之罪,圆其未竟之念。 楚问刚刚看向他的表情,分明充斥着极其隐晦的痛苦与矛盾,但当他逼问对方要站在哪一边之时,那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应。 像是一种高于一切的信仰,背弃所有的执念。 他刺杀师尊,身居鬼主,与宗门为敌,但无论他在他人眼中背负着如何沉重的罪孽,楚问都妄想将其弥回。 甚至代价是自己坚守多年的立场与道义。 尘霜剑转眼间已然到楚为洵颈侧,后者眸中的神色终于碎裂,下意识向后退步。 楚问这一剑来势汹汹,显然没留什么力气。 可电光石火之间,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楚为洵即将葬身剑下时,众人从未预料过的变故出现了。 一把短刀打着旋从一旁飞来,恰好抵挡住了楚问的尘霜剑,但短刀也由于剧烈的震击裂成了碎片,散落进了山脚的雪原里。 一人从短刀飞来的方向缓缓走出来,他低着头,额前碎发遮挡了眼睛,身着略微破旧的长袍,仔细看去腰间还有清衍宗的图样。 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宿回渊的瞳孔骤缩。 那人腰牌上鲜明写着几个字——清衍宗陈然。 陈然的出现方式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宿回渊并未发觉,在那把短刀出现的瞬间,楚问似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陈然缓缓抬头,模样相比于上次见他沧桑了许多,只是之前陈然被神君削去了头颅,如今又为何…… 陈然眸光复杂地看向楚问,皮笑肉不笑道:“楚剑尊,好久不见。” 在场多数人并不认识陈然,唯有徐长老不敢相信地看向那人,缓缓朝对方走去,目光在对方身上巡视几周,这才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陈然?”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陈然在清衍宗失踪是各大门派都知晓的事情,当时铺天盖地的寻人启事,如此大的事情终究却没了音讯。 “陈然?难道是清衍宗十年前失踪的那个陈然?”有人惊道。 “当时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如今……” 宿回渊也凝视着陈然的面孔,试图从中发觉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但却未能如愿。无论是面孔,还是刚刚出招的习惯,都与他们在琴楼中所见之人别无二致。 之前薛方可用妖术招魂借魂,而据两人之前猜测,楚为洵曾与医馆与桃源寺都有牵连,难道…… “在下正是清衍宗陈然。”陈然向众人颔首道,随后站于楚为洵身前,朝楚问道,“剑尊这是何意。” 徐长老怒道:“宿回渊欺师灭祖,伤及同门,如今你竟还站在他那一边吗?” 楚问长剑未落,看着楚为洵的脸,一字一顿道:“杀害师尊的人,就在此处。” 此话一出,不仅是众人,就连宿回渊也愣在了原地。 楚为洵抬眼道:“你怎能在众人面前如此污蔑我。” 楚问转身,朝众人道:“师尊之死尚有蹊跷,这些年我一直在探寻此事,最近终于有了些眉目。” 所有人都噤了声,摒住了呼吸。 “师尊身死当天,想必各位大多都在场,不知诸位是否有注意到,师尊当时境界已趋于飞升,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地被弟子一剑穿心,一击毙命。” “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奇怪。”有人道,“那你又对此如何解释。” “在他用剑刺进师尊胸口前,已经有人在师尊身上下了毒药粉,其中含有剧毒,足以致命。” 徐长老强压着怒气道:“确实如此,松山真人衣领处的药粉宗门众人都看到了,可你如何说这毒药是楚为洵下的?他身为楚帜独子,何必要下毒杀害自己的父亲?” “这毒粉极为稀少罕见,唯有一处种有此药草,正是陈然前辈生长之地。”楚问淡声道,“因此药毒性骇人,但凡采集使用皆需记录在案,我向村中前辈查了十年前药粉的记录,除了陈然带走少许外,并无外流痕迹。” 在场无人开口,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过于震惊,以至于尚未回过神来——清衍宗掌门松山真人十年前被门下弟子刺死,十年后竟又发现其真正死因实则为下毒,称得上是修真界数百年间数一数二的大事。 徐长老看向陈然,蹙眉道:“可有此事?” 陈然微垂了眸子,出乎意料地并未否认:“对,是我下毒杀死了楚帜。”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陈年的旧事宛如江海中的暗流,再次翻涌起惊涛骇浪。 陈然继续道:“在来到清衍宗之前,我已然有过师父,她教习我短刀,那把刀便是她送给我的。”他看向地面上被震成碎片的刀刃,轻声道。 “那些年楚帜一直在搜寻神丹相关信息,与数人一同前往昆仑山得到一些消息。但楚帜怕消息泄露,便设宴将这些人全部毒杀,我与师父恰巧路过,师父向来性情豪爽,与他们喝了几杯,却没想到……” “后来我来到清衍宗,表面上拜师学艺,实则一直在找替师父报仇的机会。当年我从宗门失踪,实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在宗门大典前一天,我趁乱混入宗门,给楚帜下了毒。”陈然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些与他毫不相关的往事,“楚帜是我杀的,但与楚为洵毫无关系。” 这些话乍听上去毫无破绽,半真半假。之前在琴楼陈然假扮崔忪将此事透露给几人之时,他们就猜测陈然将楚帜一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定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如今,他自然也是将与楚为洵有关的事情全部避而不谈,将事情悉数揽到自己一人身上。 一时间无人开口,就连徐长老也垂眸不语。众人对于楚帜一事的态度似乎忽然变了,曾经楚帜善良心软,收留天下孤.儿,想杀他的人简直丧尽天良。但如今若是被杀之人本身罪无可赦,这行为倒像是替天.行道。 因此,就算陈然如今坦然自己所做之事,也没什么质疑之音。 片刻后,忽然有人问道:“但若如此,数月前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作祟一事又将如何解释?” “那晚宗门弟子在堂内暴毙身亡,身侧有一血印纸条,上面用西域文字写了‘复仇’二字。”宿回渊忽然开口道。 仔细想来,似乎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一人,只是他之前向来不愿猜测,不愿相信。直到前些时日发现楚为洵与桃源寺密切的关系,他都会下意识替对方找借口。 却不想终究竟然如此。 他继续冷声道:“设计此事之人定然知晓当年楚帜之死的细节,并且对他生前习惯极为了解,包括穿着、言语、以及出身。楚帜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宗门大多同门与弟子都全然不知。” 他缓缓抬头看向楚为洵道:“能做到这些的,只有你。” 第 84 章 第84章 “你若是如此说, 那可真是冤枉至极。”楚为洵道,“且不说你所言皆为猜测,宗门内知晓父亲身世的人并不少, 有些身份的前辈长老都知晓此事,你又如何判断此事是我所为。” “自然不仅如此。人死不可复生, 唯一能使用的便是招魂术法,将别人的魂魄安插.进师尊的肉.体中, 这也是为何师尊的亡魂在宗门‘作祟’, 却不认得宗门之人。而顺着那天议事堂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弟子的线索找下去, 不难找出罡石村薛方与桃源寺法喜与其的联系。” 楚问略为沉吟,从袖中拿出两本账目,“薛方夺人阳寿,也可替肉身借魂, 而法喜则通过炉鼎之法夺人修为。但共同之处就在于他们身后有相同的主使, 那人用肉身、修为、阳寿拼凑在一起,便成了如今我们身前的妖兽。” 楚为洵看见账本的瞬间,脸色沉了几分。 他继续道:“令外,我也找到了你为桃源寺和山下医馆捐筹的记录, 从十年前开始, 每年都有一大笔数目。而稀奇之处在于, 罡石村有个来往稀少即将倒闭的医馆,十年前忽然被捐筹了一大笔钱, 而后便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名气传遍各地。此处,便是掩饰薛方招魂之地。” 徐长老一把拿过账本, 抬头颤声问道:“楚问所言可为事实?” 楚为洵敛了眸子, 坚决道:“我确实捐筹过不少地方,但都是由于我自小体弱, 时常有求于人,与此事无关。” 可质疑与猜忌已然在人群中缓缓传来,不少人觉得楚问所言过于接近现实,以至于楚为洵的辩驳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还有不少人对此事毫不关心,仅是看个热闹。毕竟他们今日来并非想知晓清衍宗的陈年旧事,只为了神丹。 “你身上的伤本为妖兽所为,那妖兽灵力深厚,各位剑修合力尚不能一敌。可在桃源寺之时,你却非要挡于别人身前,以妖兽的力气,完全可以将数人碾成肉泥,你此举无非蚍蜉撼树,无谓牺牲。”楚问冷道,“但那妖兽却只伤你皮肉,随后远飞西域。况且你若是问心无愧,又为何谎称伤痕的来源。”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仔细向楚为洵后背看过去,那人下意识侧过身躲避视线。但从那衣衫的裂口处,依旧可以看出明显的钝感与撕裂的痕迹,倒是有几分像兽爪,绝非刀剑能划出的裂口。 “这么一看确实如此,那伤口显然是妖兽所为,如何可能是剑尊所伤。我就说楚剑尊向来风光霁月,怎么可能去欺负自家同门。”有人叹道。 “那他又为何说这伤是剑尊所致,何必在这种地方说谎。” “如果此事为假,那么神丹在他们身上一事也未必是真。”有人蹙眉道,“此事究竟该作何解释。” 位于风口浪尖的楚为洵却微垂下眸子,无论众人如何猜测都没再开口,直到徐长老忍不住问道:“他们所言可为真?你为何不加辩驳。” 楚为洵唇间微颤,似是想说话,但声音却先从他身侧传来。 陈然向众人淡声道:“楚公子所言不假,不过,一切都是我做的。” 徐长老沉声道:“陈然,虽然你已离开清衍宗多年,但毕竟算是清衍宗弟子,况且无论是谁,只要存在这世间,都要遵循相应的规训。就算你无门无派,若当真是你害死如此多人,也必将付出足够的代价。” “我知道。”陈然淡声,毫不犹豫道,“楚帜魂魄一事是我所为,为的只是让这个虚伪之人当年之事像今天这般披露给天下人,我的目的便已经达到。我这些年流迹江湖,也学得不少奇闻异术,其中便包括招魂。我让薛方以医馆郎中的身份传出名声,借魂将那些已死之人‘起死回生’,可代价却是数倍的寿命。” 陈然忽然笑道:“因此所有人在前往薛方处医治后,都在数年内毙命,但却不会怀疑到此来。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我不得不紧急处理掉薛方,严防其外传消息。桃源寺法喜也是同样,鲜有人知晓她实则是个姑娘,却因为身份关系向来饱受欺凌,她需要数百年的修为帮她成为地位不可撼动的高僧,因此我便找上了她……” 朱修怒道:“你一人的目的,却要无数无辜之人付出生命。” “无辜之人?”陈然笑,“楚帜当年害死那些人就不是无辜之人?报仇之人难道不是无辜之人?我与薛方法喜各取所需,本无不妥,那些妄想毫不费力便能获得生命、修为、情.色之人,难道就是无辜之人吗?” “不过都是些歪理邪说。”徐长老叹道,“有些人固然可恨可悲,但尚罪不致死,若是世间一切矛盾旧事都以如此偏激的方式解决,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毕竟在清衍宗留过一些时间,自知宗门规训,怎会如此想。” 陈然并未回应。 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道:“但是这个陈然和楚为洵虽然身处同门,也不至于陈然一直替楚为洵开脱,属实有几分奇怪。” 声音很小,但还是有几人听闻,徐长老也摇了摇头,“印象中他们二人并无过多接触,或许事实便像陈然所说那般。” 就在此时,陈然却忽然开口轻声道:“楚为洵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允许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众人皆是一惊,要知陈然师从二人,灵力高强,也曾是宗门数一数二的剑修,如何有需要别人救的地方。 陈然解释道:“我自小与家人住于山脚下的陈府,十余年来相安无事,但当时不知何处传出的假消息,说神丹就在陈府之中……之后不少江湖散修前来讨要,父亲与他们解释,却无人听信,他们要硬闯,父亲自然不肯,然后……” 停顿片刻,他继续咬牙说道:“然后我全家上下十余口皆被他们所杀,我侥幸逃出留有一命。后来无意遇到来山下游历的楚为洵,他帮我在附近医馆找到了一份生计,还给我一块清衍宗的腰牌,说今后若是我想,便可去清衍宗找他。” 众人沉默并未再开口,唏嘘有关神丹还有这样一段血淋淋的往事,可他们中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神丹到此。 “这份医馆的生计便是之后你拿到毒粉的手段?”徐长老怒问道。 陈然嗤笑道:“若不是楚公子,我现在或许早已葬身荒野。血海深仇不得不报,我的仇有关江湖散修,有关清衍宗,有关天下所有为争夺神丹而不计后果的所为名门正派。”陈然的语气轻慢,厌弃道,“不过是一群自诩清高,实则心狠手辣,龌龊至极的人。” 不少人纷纷低头,有些人似是义愤填膺想反驳,也被周围人无声拦下。 听此,宿回渊心下微震,他也是今日才听闻楚为洵与陈然之间的陈年旧事。想必之前猜测并无错处,楚为洵便是陈然想引出楚帜为其遮掩之人,而原因便正是曾经的这段往事。 但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楚公子确实心地善良。”朱修见气氛凝滞,便开口笑道,“不过这也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公子也确实是讲道义的人。” “一事归一事。无论他们之间有何往事,松山真人与妖兽一事都必须有个结果。”徐长老厉声道。 朱修笑着点头:“长老说得极是。” 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刹那间宛若微弱的火星炸燃在半空,他忽然明白了刚刚自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点在何处—— 时间确实太久了。 陈家被散修诛灭之时遇见楚为洵,随后陈然拜散修为师,数年后方来到清衍宗,而后忽然失踪。失踪之时自己刚到清衍宗不久,那时楚为洵年纪尚小,不过少年样子。 按照清衍宗门规定,年纪小的弟子本就不允许下山游历,更何况楚为洵灵力低微,体弱多病,年少时甚至与没有灵力的普通人都没什么差异,怎么可能独自下山游历。 更何况陈府所在之处离清衍宗并不算近,也并无多少妖兽与奇闻出没,极少有人会选择去那处游历,楚为洵为何偏偏凑巧在陈然最落魄之时与之相遇。 一个极其隐秘的猜测在心底缓缓升起,但当事情一切发展都变得诡异之时,最离奇的猜测反而成了唯一的解释。 “当年神丹在陈府的消息究竟从何处传来,你可有眉目。”宿回渊问他。 陈然神色微变,蹙眉道:“并无。” 宿回渊看向楚为洵,似笑非笑道:“当时去那般远的地方游历,你倒真是志趣清奇。” 众人听他的语气,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其中当然包括陈然。 “会不会是松山真人带着小楚公子下山游历,也是听闻了神丹的消息,才到了陈府附近?”有人问道。 事到如今,这确实是最合理的猜测。 但一道清冷的声音忽从身侧传来。 “不会。”楚问道,“那时师尊在清衍宗闭关半年,从未离开过宗门半步。” 就在众说纷纭之时,人声中却忽地夹杂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笑。 那笑声有些尖锐,沾了些无奈与悲戚,开始很轻,随即逐渐变得凄厉,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楚为洵低着头,笑得整个肩部都在颤抖,良久他终于抬眼,苍白的面颊上带着些许病态的红。 楚为洵身为清衍宗掌门独子,在场之人都见过数面,他向来温和谦卑,从未有过此种举动。众人惊疑不定,有些人甚至吓得退了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止住笑意,淡声道:“你是在怀疑我吗。” 他甚至没有去看陈然的方向,而是直直地跨过人群,盯进了宿回渊的眼。 “所有人都可以怀疑我,但为何你也……”楚为洵缓慢道。 “你说得没错,楚帜就是我杀的……但我都是为了你。” 第 85 章 第85章 楚为洵的目光死死盯过来, 其中夹杂着经年的矛盾与怨愤,往昔寡淡的模样荡然无存,他颤声道:“当时楚帜说他已然找到神丹, 但代价却要杀死一人……” “那夜你上山从窗外听见我们谈话绝非偶然,是我故意放出消息让你上山, 再通过这种方式无意间让你知晓。本意是让你明白事情原委,进而多加小心, 可谁能料想你次日直接去刺杀楚帜, 还用了那般莽撞的方式……” 他咬牙道:“我本未忘却年少情谊, 从未想将你逐出清衍宗流放鬼界,这一切明明是你咎由自取。而就在你归附鬼界之后,我曾派人寻过你的下落,却并无消息, 我常常去你曾经的房间打扫, 想着你或许有一天还能回来。” “我确实做过许多错事,但唯独没有对不住你。” 可话音尚未落地,一道剑光已经朝着楚为洵的方向纷然而至,却在其眼前数寸的位置堪堪停住, 继而深深插在对方身前的地面上。 陈然一手拽起楚为洵的领口, 凛声问道:“你实话跟我说, 当年之事是否如他们所说那般。那道传闻……你究竟是否知晓。你若是敢说谎,这把剑便会直接插.进你心口。” 楚为洵忽地笑起来, “我体弱多病,本就活不长久, 这些年间一直为神丹一事心机算尽, 想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与同门一样用剑,我又有何错?可既然今日如此, 证据确凿,我百口莫辩。无论最终是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不在乎。” 他看向对方手中的重剑,轻笑道:“可事实是,无论我说真话还是假话,你这把剑都会刺穿我的心口,我又为何要告诉你呢。” 陈然愣了半晌,继而怒不可遏,他一把将重剑从地面上拔.出,继而狠狠刺向对方,咬牙怒道:“楚为洵,我曾经那般相信你,为你蛰伏十年,遍访神丹下落,只为报你当时之恩。没想到当年之事竟是你……” 两人距离太近,陈然出剑又极快,没有人来得及前去阻拦。 下一瞬,只听见鲜血溅出的“噗呲”一声,长剑深深刺进楚为洵胸口,甚至剑尖穿过薄薄的胸腔从背后窜出。一口鲜血从他喉中涌出,剧痛使他下意识蹙紧眉头,但嘴边极淡的笑意却尚未消散,乍看上去嘲讽意味十足。 “这也不能怪我,是楚帜听闻的消息,我只不过是看你是个可塑之才,帮你把消息传出去而已。”楚为洵笑道,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涌出,他却浑然未觉,“骗你的人从不止我一个不是吗,杀你全家之人正是你的师尊,杀你师尊之人是你后来的同门,而你一直深信不疑之人……便是最初的罪魁祸首,真是可笑……唔。” 话音戛然而止,陈然将巨剑拔.出,汹涌的痛感使他眼前一黑,双膝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陈然刚刚的剑虽深,但并不致命,距离心口刻意偏了数寸,他握紧重剑到全身颤抖,指尖用力到泛白,怒道:“可塑之才?为什么,你为何如此……若你从开始接触我便抱有目的,那在我去清衍宗之后的那些恩惠又算什么,不过是你一时兴起吗。” 说及此处,楚为洵的神情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的眸子缓缓转过来,似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往事。久到他早已忘却了初心为何,缘何如此。 他错开目光,轻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想博取你的信任罢了。” 声音很小,转瞬间便消逝在山脚下的狂风中。 他继续说道:“世上有许多为了神丹不择手段之人,却鲜有人有站得住脚的原因,楚帜也是如此……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得道飞升并非全无可能,却非要选择此种方式,他不过是自食其果……” 徐长老怒道:“你是他的亲儿子,他向来偏袒你,从未亏待于你,你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成见!” “从未亏待于我?”楚为洵忽地笑出声,他艰难地将自己的上身撑起来,伤口处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出,“他向来喜欢将天下的孤.儿带进宗门中作为弟子,表面看上去无私得很,实则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楚为洵冷声道:“因为他知道,神丹从不是一枚丹药——而是一个人。” 这句话宛若一声惊雷炸响,所有人都猝然抬眸,不敢相信地看向楚为洵。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神丹……是个人?” “确实并无古籍记载神丹究竟为何物,只是松山真人又是如何确认此事?” “楚帜当年又确信自己找到了神丹,那神丹究竟是……” 楚为洵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宿回渊身上,随后又在楚问衣角扫过一圈,轻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们……杀了我,就再也没人知道神丹的下落了。” “闭嘴!”陈然似乎终于忍耐到了极限,他举起重剑再次砍向对方,这次对准的却是头部,是个并未打算留半分情面的位置。 可就在同时,有人厉声喝道:“住手!”还有人从身侧闪过来,用剑尖挡住陈然的攻势。 楚为洵嘴角似有嘲讽,他早就料到只要他说他知晓神丹的下落,在场之人便不会任由他身死。 果不其然。 可就在场景纷乱交战之时,一道略为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许多人都熟悉得很,回头看去,不由得微微睁大眼睛。 ——华山派前掌门,华向奕。 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众人从未见过的姑娘,容貌姣好,瘦弱苍白。她并未在华向奕身边停留,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走到了宿回渊的身侧。 华向奕与楚帜的情谊在修真界算得上是一段佳话美谈,只是听说华向奕在前些日子归隐山林,决定此生不再出世,却无人知晓原因。 朱修快步走上前来行礼,随后走在他身侧轻声道:“师尊怎么来了。” “我本决意不再出世,不问世事,只是听说此处纷乱,由于当年之事纠缠不清……我不得不来。” “您来得正好。”有人说道,“在场大概没人比您更了解楚帜为人,小公子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楚帜发现神丹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华向奕缓缓点头,“确有此事。” 他向前迈步,目光看向不远处狼狈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楚为洵,蹙眉沉道:“刚刚之事我都听见了,楚帜因神丹意图杀人不假,但你如何能说他都是为了一己私欲,从而害他至此!” 华向奕凛声道:“他从来都是想把神丹让给你!” “让给我?怎么可能……”楚为洵嗤笑道,“他向来厌弃我,虽然并未直说,但我看得分明。他带那些其他的孩子一同习剑练武,一练便是一天。我就坐在一旁看着,他连一道目光都不会落到我身上。在他的眼里,唯一的出路便是习剑飞升,而像我这种天生灵力不足的人在他眼中便是废物……” 他自嘲道:“他表面关照我,不过是因为我是他的独子,可在他心里,宁愿我从未存在。他若如此憎嫌于我,为何不在我刚出生之时便把我仍走,而要让我承受这些……” 楚为洵眸色猩红,面颊上交杂着鲜血与泪水,显更显得有几分疯癫:“可是他也没想到,他一向厌弃的儿子,也能算计至此。差一点,差一点神丹就是我的……” 华向奕快步走向前去高挥起手,显然想一掌打在他身上,但见他伤势惨重并未下手。他厉声怒道:“你怎能如此想他,他费尽心机找到神丹下落,从不是为了他自己!” 楚为洵自下而上盯着对方不似作假的神色,一向平静的眸子倏地破碎了。 “楚帜想法确实有些偏激,但他却从未厌弃过你。从小到大逢年过节我给你带的小物件,都是楚帜让我以我的名义送你,那些年他遍访天下神医就是为了治你的病,最后得知神丹消息后,他最先的想法从就不是什么自己得道飞升……而是让你能够像别人一样拿起剑来,实现夙愿。” 华向奕沉声道:“楚帜从未由于你的身体憎恶于你,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枷锁。” 楚为洵瞳孔倏然睁大,连呼吸都变得剧烈,他不顾一切地喊道:“你说的不是真的!都是在骗我!你们全都是骗子!” 不少人持剑举在身前,见此情此景却惊疑不定。 衣衫头发已然散乱,似是终于累了,他颓然向后靠在树上,自嘲般轻笑道:“又为何偏要在这时候告诉我,我千算万算,却没想到……” 陈然向前迈出一步道:“陈某从出生到现在向来寄人篱下,而如今我要为自己做事。我要将你的人头斩下祭于我家人灵位之前,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排山倒海的剑气在此刻汹涌而至,可就在同时楚为洵手中有寒光闪过,用最后的时间掷出去什么东西。 剑身寒光映在他脸上,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在笑,嘴中念道:“为何要叫他,为何要告诉我,戏弄我……” 陈然下意识闪躲,但却心下一紧,猝然发现那暗器的方向本就不是冲向自己。他猛地转头,只见那暗器竟径直向秦娘的方向飞去! 秦娘与宁云志背对众人站在一旁,似乎在用纸笔写着什么东西,完全没意识到危机感。那枚暗器的速度极快,转瞬间已然到了秦娘身后,情急之间他只能大喝道:“姑娘当心!” 二人与众人皆有一段距离,闪身过去定然来不及,就当所有人都觉得事情毫无转机,甚至紧闭上眼睛之时,变故陡生。 绝对的意外并未发生,那枚暗器依旧深深穿入人体中,暗器显然沾有剧毒,连伤口处迸溅的血液都泛着乌黑。 只是受伤的人并非秦娘。 而是在千钧一发之时,闪身挡在她身前的宁云志。 楚为洵在那瞬间动作顿住,瞳孔骤缩。 宁云志周身一抖,随即倒在地上,场面倏然骚乱。 “救人!快救人!”不知是谁喊道。 仅仅怔愣一瞬,秦娘立刻蹲下.身来为他处理伤口,却在看到伤口颜色的瞬间心沉到了谷底。 那伤口并不深,但暗器沾有剧毒——正是与害死楚帜相同的药粉“留青”。中毒之人先是晕眩,随即必死无疑,并无解药。 转瞬间那药粉已然渗进宁云志的血脉之中,心跳已经开始变得微弱。 她对这种情况再清楚不过——剧毒入心脉,已经全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身为医者,她见过太多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时刻,她始终无法做到彻底释然,但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绝望,仿佛有一把钝刀缓缓割过她的心脉,带来如此鲜明的痛感。 可她依旧将处理伤口的步骤一步步一丝不苟地完成,似乎只要如此,就能将对方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你不用替我挡的,我本就是死过一次,被暗器刺中也无所谓。” 她并未看向对方的眼睛。 “……我知道。”宁云志的声音轻若游丝,勉强笑道,“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娘的指尖颤抖,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她回头仓促喊道:“快来救他,谁来救救他……” 华向奕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棵珍藏多年的救命丹丸,给宁云志服下,他本想伸手给对方把脉,但仅仅是看了一眼他的面色,华向奕便无声叹了口气,复而转身。 他自知中剧毒者能救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却无法做到袖手旁观,仅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众人后退,给宁云志与秦娘让出些许空间。 “我没事……”宁云志费力抬手,却在半空中重重坠下,微蹙眉道,“你别哭。” 秦娘胡乱伸手抹了一把,摸到满手的水,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久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不过细细算来,也确实称得上是上辈子。 一直以来,她都知晓宁云志的心事,少年心性单纯懵懂,将什么都写在脸上。当时她只觉感动且新奇,从没有人如此这般不在意她的身世,毫无条件地为她着想。那日乞巧节上,不少人成双成对地牵手走过,众人笑着将他们围在中间,少年羞得面红耳赤,目光却清亮灼然。 她不得不承认在那时,她有一瞬间想过那种可能性,但随即便被理性与忧虑压制了回去。他们毕竟身份悬殊,不知哪天她便要与宿回渊回鬼界。而待今后宁云志再成熟一些,也自然会遇见更为合适之人。 可对于宁云志来说,已经没有今后。 她指尖触着那人经脉,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再没有犹豫,她将乞巧节对方送她的那把发簪从怀中取出戴在头上,擦净眼泪道:“你不要死,你若是活下来,我便答应你。” 宁云志的目光已然有些游离,但听闻这句话后眸中的微光再次亮起,悉数在秦娘的身上,瞳孔中映着秦娘的脸,以及发间那清秀好看的玉簪。 意识逐渐脱离,他怔愣了片刻,随即嘴边缓缓泛出笑意,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仿佛他将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什么极度向往的东西。 他缓缓抬手,似是想从袖中拿出什么东西,用尽最后的气力颤着声音开口。 但秦娘却只听清了一个“我”字。 那只手终于无力垂下,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秦娘竭力维持着声音的稳定,颤声问。 自然没人回答。 那人心脉沉寂得宛若一滩死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身体逐渐发凉。 “你再说一遍,快起来!”她忽然加大了些音量,伸手摇晃着对方的肩,头颅深深垂下,肩部止不住地颤抖,“你快醒过来,我没听清……” 若是那人还醒着,定会回应。 世间最无可奈何之事无非生死,是纵使再绝望、再惶恐、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分毫的茫然失措。 那瞬间,仿佛连带着她心底的某些东西,也连着一并抽离了。 不少人纷纷错开目光。 他们都在等一个最好的可能性,但意外的眷顾却并未降临。 自从珠湘楼一事过后,秦娘觉得世间再没什么事情能牵动自己的心神,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才发觉两人相识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汹涌,却都有对方无声在身边。 她只是觉得不公,为何纯良之人总不得善终,奸邪之人却能苟且偷生。 良久,她缓缓直起身来,胸腔依旧剧烈起伏着,眸光微颤,她将刚刚宁云志试图从袖中取的东西拿了出来。 原来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本册。 那书页本是夹杂着淡香,但如今却尽数染上血腥。她打开书页,泪水却从眼角无声滑落。 上面记录的是自他来清衍宗之后的所见所闻,虽然很多都是一切极度不起眼的小事。 “师尊寡言,不喜喧嚣吵闹。” “师弟喜欢吃甜的,不吃葱花。” “师弟竟然就是鬼主……十分惶恐。” “今日遇见了秦姑娘,荣幸之极。” 短短的数月时间里,共十九页,二百三十条,却没有一条是有关他自己。 在一页角落处写有秦娘的名字,但之后的字却迟迟没有落笔,至今留白。 第 86 章 第86章 就在此时, 有凌厉掌风裹挟着气力,隔空向楚为洵而去,他被这实打实的一掌震得身体重重向后砸去, 胸前肋骨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一块,身体软塌塌地垂在地面上, 经脉寸断,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 就在他坦白陈然一事之后, 就没想着今日能活着回去, 但远远看过去,竟看不清是谁出的手。 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依稀之间,看见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人, 身着黑衣, 气场森寒。 他忽地笑起来,感慨道:“终究还是你……” “你一直都错了。”宿回渊冷声道,“你为的从不是别人,而是你一己私欲, 一切所谓的道理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借口。” 他淡声道:“你这般的人, 不配位列宗门。” 朱修叹道:“没想到我们今日为神丹消息来到此处, 竟阴差阳错害了宁公子……” 众人纷纷唏嘘,可就在此时, 有声音沉沉从后方传来。 陈然凛声道:“陈某本是已死之人,之前被楚为洵用还魂之术救起, 方能得以生还, 但如今已并无颜面苟活于这世间。楚帜一事、妖兽一事、神丹一事皆为我二人所为,我自会承担后果。只是希望我死后诸位能将我葬于故土。” 一时间鸦雀无声, 按情理来说,他们替陈然觉得不公,被人陷害家破人亡,身边信任之人皆害他利用他,他这一生都被裹挟着向前走去,从未有过自己的选择。 但按道理来说,任何可恨之人都事出有因,那些实际存在的劣迹斑斑,从不会因为动机可怜而烟消云散。 直到宿回渊先开口,淡声道:“好。” “那便谢过公子。”陈然颔首道,“另外,我与楚为洵探寻神丹一事多年,从二十年前陈家被灭门开始,无数人因为神丹一事身死魂消,却无一人真正从中受益。我也曾不止一次怀疑过神丹一事是否可信……” 他抬眸,凛声道:“可直至今日,楚为洵至死都没说出神丹的下落,最后一道线索断于此处。而陈某猜测,神丹一事不过是空穴来风,是先人假象出的神药,继而被后人不断夸大,可它并不真正存在于世间,也并无那些使人功力大增、起死回生的奇效。” “诸位保重。”陈然向众人说道,随后拿起身边重剑,深深抹过颈部。 刹那间鲜血飞溅,被风扬起的衣角沾染着浓烈的腥气,缓缓沉没在无边的雪原中。日头不知何时逐渐西沉,天际铺开的晚霞宛如炼狱中无边的猩红。 但随即天边的云缓缓散开,一隙天光昭然显露。 陈然举剑之前,朝着宿回渊这边深深看了一眼,两人相隔甚远,甚至也未见数面,彼此之间堪称陌生。 可就是在那瞬间,他忽然明白了陈然为何会说那些看似无厘头的话—— 陈然也好,楚为洵也罢,早就知道神丹真正的身份,否则定不会将众人今日聚集于此,将一切矛头推给他与楚问。 楚为洵从不做没有准备之事,他当年杀死楚帜之时,定然已有关于神丹的线索与猜测,而他又蛰伏十年之久,设计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的局环环相扣,目的只有一个:把他调离楚问身边,继而引发他与各大门派之间的内斗,最后诋毁楚为在众人心中的名誉。 待两败俱伤后,借各大门派与妖兽之手伤及楚问,神丹便自然顺理成章地到他手中。 只是没想到有关陈然一事败露,这才直接导致了惨剧。 因此今日的局从不是一场试探,而是一把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剑。 可他们尽管对神丹下落心知肚明,终究还是选择了缄默。 陈然想将最后的线索随自己永远埋入坟冢,永不出世。 众人原本奔着神丹的消息而来,却不想最终以如此的惨剧结束。一时间安静无声,没人说话,也没人再有心情提及神丹之事。 陈然与楚为洵十余年间都在探寻神丹下落,如今陈然在众人面前说神丹不过假象,他们没有理由再怀疑。 “清衍宗出此惨剧,着实是管教无方,宗门不幸!”徐长老嗟叹道。 “前辈无需自责,人心本就隐秘,更何况面对神丹一事。今日在此地聚集的众人,也都是好奇神丹音讯之人。”朱修叹道,“如今想来,着实是惭愧,争夺神丹百害而无一利,数十年来无数前辈因此丧命,可后辈竟还没汲取教训。” “不过如今看来,神丹一事大概也是传言,否则怎会从来没人找到,也或许早就被人服下了呢。”有人道。 “确实很有可能……” 接下来众人又说了许多话,可宿回渊什么都记不得了,他的目光始终盯在地面尸体上,伤口处绿色药粉鲜明至极,与当年的楚帜没什么两样。 今日早些时候,他还在自己身后和秦娘絮絮叨叨,如今却已然身死,一切都像一场梦境一般,显得不甚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白色裘衣披在他身上。 这才缓过神来,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然黑了,周围众人也不知何时散了。 宿回渊沉默着蹲下.身来,用鬼王刀在地面上挖土坑,楚问说过,宁云志不喜欢宗门里面规整的墓园,更想让魂魄游山玩水。 虽然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那些都是活着的人对死后不切实际的妄想,人死后要么在鬼界准备转世投胎,要么做一个流落人间的孤魂野鬼,哪有什么魂归天地,永居安乐。 秦娘和楚问也在一旁帮他,不一会就挖出了一个还算是方正的深坑,他们缓缓将宁云志抬了进去。 就当第一抔土盖到宁云志面上之时,秦娘终于掩面哭了起来。 他从没见过秦娘哭,她见过比常人多上数十倍的生死,她向来坚强勇敢,与此同时又温和内敛,就算是当时将她从珠湘楼带回鬼界时,她也并未哭闹。 可现在却哭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不忍再看下去,他起身离开,靠坐在不远处的树旁,天上明月皎皎,似乎从来看不见炼狱般的人间。 他想起第一次见宁云志的时候,是一个贪睡的晌午,对方不太有礼貌地敲响他的门,说自己是大师兄,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宁云志总是不太聪明,太容易相信别人,对他说的话也记不住,都要记在身边的小本子上。 他出身也不错,本可以在家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奈何自小喜欢剑术,喜欢打抱不平,这才来到清衍宗。凭心而论,他确实做到了,在华向奕做人皮鼓祭祀少女那时,曾用刀抵着他的脖子威胁。 那时候他说,自己生死算不了什么,宗门的大义才重要,纵使浑身都吓到发抖。 他善良、勇敢、单纯到近乎愚蠢,但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剑修。若能继续在宗门修习,将来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他为他感到不值。 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很轻,他并未回头,那脚步声便在身后几步的位置停下来。 “鬼主,我要离开了。”是秦娘的声音。 “去哪?” “我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按理说魂魄早该入轮回,只是一直留在鬼界,只因留有执念……但如今我打算放过自己。”她说,“仇恨不值得人为之生存下去。” “去吧。”宿回渊说,“想通就好,你本就不该留在这里。” 秦娘并未说话,却依旧站在身后没走,良久复而开口道:“谢谢你。” 宿回渊想说“谢我做什么”,却没什么力气开口。 她又说:“你要保重。” 他点点头,也不知对方能不能看见。良久后,对方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消逝在了雪原深处。 楚问缓缓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宿回渊笑道。 楚问垂眸看向他的神色,轻声道:“休息一下吧,你很累了。” 宿回渊摇头,脑中思绪纷乱,但依旧能捋触头目来,他目光看向不远处略微隆起的土堆,猝不及防问道:“你对楚为洵和陈然说的那些话,什么时候知道的。” 之前只知楚问对楚为洵有所怀疑,但陈然被灭门、楚帜被杀一事,楚问又是如何猜测,如何得知,如何控诉。 他们一同探寻当年真相,而他却不得而知。 如今细想来,这局虽然表面上为楚为洵所设,但楚问却将计就计。他故意任由楚为洵污蔑造谣,任由自己激动出手,就是为了将陈然逼出来。再去挑拨楚为洵与陈然之间的关系,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可楚问为何不提前告诉他。 片刻后,楚问道:“抱歉,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也不甚确定,仅为猜想。在看到静月密信后方有此计,尚未来得及细说。” “你从那时在清衍宗故意带我进你房中,让楚为洵与我相见,又劝他与我们同行开始,便已经有此计了吧。”宿回渊揭穿道。 “……是。”楚问坦诚道。 “我没有怪你。”宿回渊道,“只是有些急,不像你的处事风格。” 楚问垂眸道:“情景复杂多变,恐生事端。” 夜色已深,却毫无睡意,宿回渊起身道:“把陈然送回去吧,就现在。” 两人连夜将陈然尸身送回那个村子,按照陈然的意愿,将他埋葬在了陈府附近的坟冢之中。 料理好后,天已然微亮,两人正打算离开之时,却看见之前为他们指路的程老经过。程老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走过来问道:“你们又来了,前些日子我还看见了上次那个小公子和小姑娘。” 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程老见他们刚从坟冢中走出,又问道:“你们这是……” 楚问答:“是陈然。” 程老一愣:“前些日子不是还说那娃娃还活着吗,怎么如今就……”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宁云志问过他留青一事,便试探问道:“陈然那孩子……不会做了什么坏事吧。” 他的声音轻颤,眼中似有泪光。 停顿片刻,宿回渊道:“没有,他是个好人。” 自然是违心之言。 但程老听闻此言后,忽然放下心一般,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离开后,程老独自一人来到荒凉多年的陈府,用颤抖的指推开生锈的门,跨过荒寂与血痕,向屋内走去。 屋内挂着一幅画像,被大火烧过,只剩下面部一角。他颤着手扯去易容面皮,不禁泪流满面。 他的脸与画中人几乎全然一致。 世人皆以为陈家所有人都在那晚身死,却不知陈父恰巧外出一日,逃过此劫。 回家后,便只看到滔天的大火,烧成灰碳的尸体。 他隐姓埋名,变更容貌,村中人只知道他叫程老,他每日坐在村口,希望有一天,或许能等到有人回来。他并不知他等的人其实已经回来过一次,却相见不相识。 等了一辈子,却终究等来天人两隔。 第 87 章 第87章 尘埃落定之后, 两人回到清衍宗,宿回渊暂住在楚问的房间。虽然他刺杀楚帜一事为实,但毕竟楚帜意图害人在先, 且他动手之时人已经身死。况且众人抵抗妖兽之时多亏他以身犯险,徐长老说只要今后不再招惹事端, 鬼主一事可既往不咎。 徐长老发话后,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期间徐长老找过楚问商讨继任掌门一事, 却被楚问提出搁置了一段时间, 宿回渊只当最近事情多变, 对方又太累了,并未细想。 仔细算来,他们大概有半个月没睡上安稳觉,昆仑一事后更是整整两天没阖眼。来清衍宗之后, 宿回渊便连着睡了两天两夜。 醒来时恰是深夜, 周遭漆黑一片,他叫了一声楚问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坐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若是没有与神君之约, 他便可以一直像现在这般, 安稳无忧地活一辈子。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仔细算来, 他不过剩两日。 推门而出,月色下门外有小弟子在守夜, 他走上前问道:“楚问在哪?” 小弟子颔首道:“回前辈, 楚剑尊昨日刚走,好像是去华山处理一些紧急事情, 他说近两日便会赶回。” “多谢了。” 时间飞逝,恍若隔世,如今他已经被别人称作“前辈”,方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宗门十年之久。 他复而走回楚问的房间,并未点亮烛火,就那般沉默坐在床榻边,窗外月色映进来,在地面上洒下淡淡的银光。 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有些堵。 楚问不辞而别,他若说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可楚问不知他只剩两日时间,而出门数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怕楚问赶不回来,又怕他赶回来,心里像是被两种声音撕扯成了两半,他便就那般坐着等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明,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凭借记忆找到楚问房间暗室的机关,暗道缓缓展现在眼前。 上次楚问带他下来,却未来得及细看,如今不知怎得,他忽然想再下来看看。 暗室内有几分昏暗,他取了一旁的火烛拿在手中,仔细看去。 暗室的外侧依旧是陈列的各种兵器库,相比之下内侧陈列则较为宽松,那透明的长盒中放着之前他送给楚问的短剑,角落中有一张不起眼的石塌,孤零零放在那,倒显得有几分乍然。 心意微动,他向那石塌走去,侧坐在边上,刺骨的凉意自身下传来,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他侧过头去,却发现塌边另有玄机。石塌旁放置着一个矮柜,上面放着一沓厚厚的纸页,以及一个黑色的小木匣。 这矮柜正巧位于死角处,只有坐在榻上方能看见,这也是为何他之前一直忽视此处的原因。 他拿过小木匣,却出乎意料地轻,并未落锁,开合处的镀金已然被磨尽,显然是时常被人打开过。 匣子打开的瞬间,他却愣在原地。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一块小石头,一根狗尾巴草,还有一片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黑褐色薄片,伸手摸过去,才发觉那应是一片花瓣。 思绪猛然穿过周身,久远的记忆仿佛一根深埋地底的丝弦,经年后偶然翻出,却断成了数段。 他终于想了起来。 那片花瓣,是他之前给楚问尝试调制香料之时最为满意的一瓣,随手送给了楚问,问他香气如何。 楚问的回答他早已不记得了。 其他的东西大概也是如此…… 那块小石头是他与楚为洵偷跑去后山游玩的时候,在水里捞到最奇形怪状的石头,像天上的月亮;那棵草颜色奇异,黄绿间夹杂着青蓝。 不过都是他年少之时,随手送给楚问的无心之物。他从没想到楚问会一直留着,放在这里。但如今想来,这也确实是他曾经能留给楚问为数不多的东西,但每一样普通至极的东西都被对方如珍宝一般保存起来,累积起来,倒也并不显得寒酸。 他指尖触到床榻的边缘,凉意依旧鲜明,他无法想象楚问是以何种的心情坐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木匣,再放回原位,走上去时,依旧是那个沉默稳重的剑尊。 那时楚问又会在想些什么呢,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他已不得而知。 他记得曾经问过楚问,是何时开始喜欢他,楚问说: 在很久之前。远在你喜欢我之前。 胸腔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塞满,传来丝丝缕缕的酸涩。他将木匣放在一旁,翻了翻叠在一旁的纸页。 与之前在桌案边看到的纸页相似,都是少年练剑的图样,只是这些画上面孔并未留白。 他看着那些画,就仿佛是在对镜自照。 数不清有多少幅画,竟没有两张完全一致的动作,他一时间竟不知楚问究竟多少遍看过他练剑,才能将每招每式都画得如此传神。 可如今看到这些东西,却只觉残忍,像是一种割在心脉上的凌迟。 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勇气对楚问坦明他看过。 他不知道两日之后自己会以何种方式离开,在今后漫长到近乎无尽的时间中,对方又是否会继续坐在冰凉阴暗的密室中,凭借回忆,用纸笔杜撰出他后一半的人生。 他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用笔沾了些墨,悬于纸面上,却迟迟未能落笔。 当你看到这封信之时,我或许已经不在你身边。我从未将此事与你提起,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的不辞而别。 关于神丹一事,我从未和你说过真相,但想必此刻的你已经明白。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这也是我之前刻意与你疏远的原因,如若有可能,我希望我可以无需隐藏心中所想,与你相处更久一些。但我很庆幸,曾经我们同炉锤炼之时,并不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之前在桃源寺之时,我们一同烧了纸愿,你写了很长的一段话,恕我才疏学浅,毫无文采,只写了你的名字。我心悦于你,也从未后悔十年前的决定。 你曾问过我倘若有一天你死了,我会如何做,当时我答说我会将你的魂魄捆在身边。你只当那是句戏言。我从未想将你拖进地狱,我想与你一起回人间,可这世间许多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也身不由己。 我并不想说什么不要难过之类的话,但我们终将会分开,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你在成为掌门之后,或许会继续仗剑游历天下,或许会突破境界得道飞升,或许我们的名字会常常被一并提起……但如若可能,我希望你仅是偶尔想起我。 宿回渊缓缓抬笔,将鬼王刀放在木匣中,写下最后两行—— 木匣太轻,我把佩刀放了进去,是我送你最后的手信。 我永远在你身边。 第 88 章 第88章 最后一日, 宿回渊正在桌案前百无聊赖地尝试将树枝搭起来,塌了一次又有一次,他心里想着, 这次如果没塌,楚问就会回来。 结果搭到第五层, 身后的门倏然被打开,门外的风乍然吹进来, 将树枝吹散了满桌。 他回头:“你回来了。” 楚问点头, 轻声道:“有些急事, 看你睡熟便没叫你,没想到去这么久。” 宿回渊并未问所为何事,只是无声将桌面上的树枝整好,从角落中取出两个杯盏。 但楚问却敏锐地注意到, 那不是茶, 而是酒。 像是山下路边小摊上随意买的酒,酒性不算烈,宿回渊抬手喝了一盏。 直到听见楚问对他问:“之后作何打算。” “没想过。”他坦然道。 “你……还会回鬼界吗。” 他摇头,笑道:“鬼主看起来威风, 实则远没有在清衍宗痛快。我走后, 他们自会用自己的手段选出新任鬼主, 向来都是同一番道理,与我无关。” 楚问似是舒了一口气, “好。” 略微燥.热的午后一时间变得有些静谧,两人就这样坐在一起, 没什么事需要做, 无需说话,也不觉无聊。他开始喜欢这样的时间, 甚至开始觊觎以后。 宿敌终除,陈年旧事水落石出,虽然结局依旧令人唏嘘,但也算是他来清衍宗后第一个安稳的日子。 可却也是最后一个。 周遭越是安静,越是容易想入非非。 “有些无聊,不如来玩点什么。”宿回渊抬手,将一旁的树枝聚拢到中间,“在谁的手里塌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情,就像上次我们赌棋那样。” “好。” 宿回渊自己百无聊赖搭了一上午,自然有几分经验,果不其然,在楚问搭上第四根木条之时,木架散了满桌。 “想不到你也有先认栽的一天,快愿赌服输!”他笑道。 他尽量想了一个不显沉重的问题,道:“你酒量如何?” 楚问垂眸,淡色长眸中似是显过转瞬即逝的笑意,又轻又浅,令人几乎捕捉不住,轻声道:“还可以。” “还可以?那我来试试。” 宿回渊满上自己的酒盏,推至桌案中间,楚问见状刚要伸手去拿,他却并未松手。 两人指尖轻触,对方没有立刻收回,他便用手背轻蹭了一下那微凉的指节,随后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但却并未咽下。 他向前俯身,指尖轻抵起对方的下颌,挑开对方的唇,随后将那盏酒渡了过去。 极近距离看过去,楚问眼中有些许生理性的红,直到呼吸变得促狭,他才缓缓坐回原处。 刚刚的动作牵动了颈`间的银链,带来轻微的拉扯感,他问道:“这个帮我摘了吧,已经不需要了。” 楚问眸色幽深,本是盯着他含着水光的下`唇,顺着他的声音目光下移,直到那苍白纤瘦的颈`间。 “那要你再赢一次才行。”对方低声道。 “好。”宿回渊果断将树枝分成两半,“这次你先来。” 楚问将一根树枝放在桌案上,他将第二根搭在其上,可就在他打算回手之时,手腕却忽然被对方牢牢攥住。 下一瞬,他被一.股大力斜拽到了桌案上,宽大的衣袖扫过两根孤零零的树枝,啪嗒两声掉在地面上。 宿回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怒道:“你胜之不武!” 可就眼下这个姿势来说,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他上半身向后躺靠在桌案上,腰`部以一个艰难的角度向后曲折,楚问一手握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撑在桌案侧,将他圈在狭小的方寸之间。 对方略显沉重的呼吸打在颈`侧,带着些许清浅的酒气,用极轻的声音道:“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唔……” 仓惶间来不及思考,但他很快便说不出话来,对方的手从他腕间移开,继而低`喘着去解他身上的衣袍。 与其是解,更像是扯。 像是借了几分酒意,又像是有些陌生的情绪在,楚问的动作急切而毫无章法,有些冗复之处直接被他生硬撕开,布料撕裂的响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接触到冰凉桌案的瞬间,他下意识反弓起来,两人的衣袍裹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散了满地,有几分荒诞的狼藉。 对方吻过来。 不同于以往任何的情况,这个吻更像是一种宣示主权的占有与入`侵,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之入腹,席卷得生涩却不留余地,将他口中最后一寸氧气也毫不留情地夺走,直到面部终于泛起缺氧而造成的薄红。 他只觉得楚问今日有些反常。 依旧先是试探性的前奏,只是最初的动作也有几分急切,疼痛的感觉如此鲜明,他被翻过身来,一册书籍扔在手边。视线朦胧,他费力去看扉页上的楷体。 “上次说过,想听你念经文……”楚问俯下.身,发丝绕在耳侧,低声道,“这是要求,愿赌服输。” “我没输,是你作弊!”宿回渊下意识反驳,但弱点却被对方把在手中,他倏地噤了声,随即咬牙去翻开一旁的经文。 他轻吸一口气念道:“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他紧咬牙关,清净神圣的经文中却依旧混杂了不该有的音调,声音夹带着极度的隐`忍与矛盾,念出的词句却清淡寡然。像是神邸寻欢、鬼魅朝圣,喉间银玉砰然作响,碰撞出两个全然相反的极端,在逐渐凝稠的空气中,无端增添了几分情.欲。 “常能遣其欲,而心……” 更难以消受之物终于抵`进去,一时间痛到发不出声音,指尖在光滑的桌案上茫然抓握,复而被对方握在掌中。他竭力仰头,青`筋在白皙的颈`侧格外明显。 轻吻不断落在他的颈与背,在银链处多停留片刻,印下一周细密的红痕。 “继续……”对方忽然说。 像是说念诵经文,又像是意指对方的动作,他像是伤痕累累的箭靶,被利箭穿钉于狭隘之间。 “自……自然,六欲……不生……”他终于承受不住,艰难道,“楚问……” 动作应声而止,可他还没来得及将气息捋顺,便觉身体忽地悬空,楚问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将他环抱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深`度令他眼前一黑,周身紧绷,他并无借力之处,只能将重量靠在楚问身上。 再次回过神来时,方看见对方背上的抓`痕。楚问本就比寻常人肤色淡些,鲜明的红便显得凌厉且乍然。 他抬手扯去对方束发的簪,如瀑般的青丝便悉数吹落,他似乎总是对楚问的长发情有独钟。 有些难以消受,指尖湿`滑无法用力,他微阖了眼,下颌抵在对方肩`窝。 楚问忽然低声道:“睁眼。” 他下意识照做,半开半阖的凤眸中还含着茫然的水汽。 “看着我。”楚问说,“记住我。” 这句话与其是说在他耳边,更像是说在他身`体里。意识已然濒临边缘,他来不及细想对方话中的含义,只是费力点头。 “叫我的名字。”对方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情绪前所未有地炽烈。楚问将他抱得很紧,几乎要将他周身筋`骨揉碎。 朦胧间他看向对方淡色的眸子,无比幽深、专注,专注地眷恋他,占`有他。 那力道不留余地,仿佛这是他们共有的最后一场日落。 可他已经什么也来不及想,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连生死之事都尽数抛之脑后,他只能感受到现在,感受到对方,那炽热的温度几乎将他整个人融化。 他失了声,最后几乎是喊出楚问的名字,连带着最原始的情愫与冲动,悉数冲破身体的囚笼。 满地狼藉。 他手臂无力从对方肩上滑落,直到后`背接触到坚固的床榻,这才长舒一口气。 可下一瞬他才无助地意识到,对于楚问来说,还远远没有结束。 最后的记忆已经模糊,数次昏沉,数次清醒,他们搭树枝之时天还亮着,后面夜深,已有烛火从窗边映进来。他不记得自己念了多少次对方的名字,只觉得那两字已刻在心底,化作鬼魂也忘不掉。 他记得对方的指尖划过银链,有些用力,颈间一周的位置都仿佛被灼烧一般,连带着刺痛起来。那感觉鲜明,却被其他位置的触感掩盖了下去。 唯独这次,他并未睡到晌午才醒,睁眼时不过清晨,楚问还沉睡在身侧。 喉间灼烧一般痛,他起身,却觉周身酸痛。屋中充斥着一.股略微奇异的味道,似乎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像往常一样更衣束发,别无两样,晨光从窗间倾泻进来,远处传来宗门弟子晨练的声音。 曾经无数次想过最后的场景,后来他自己都觉得已经无所谓,可直到时间真正来临之时,他才恍觉放弃从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他知道此刻不能回头……但却隐忍不住。 就一眼。 摒息,回头,看见楚问的长睫微颤,像是做了一个不算太坏的梦,他呼吸一滞。 如果时间停留在此刻,他们今后,本该还有无数个如此的清晨。他还可以有许多机会送对方一些像样的礼物,可以把中间空缺的十年时间悉数补回来…… 可如今,他只能用眸光记住这一切。 该走了。 但身体却不听使唤,逾矩而放纵。俯身,在对方额间落下极轻一吻。 他几乎是用尽自己毕生的毅力,逼自己一寸寸转身,楚问的面孔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远逝。一如他们在雪夜初见之时,一点点靠近。 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他心下无声道: 再见。 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初春的晨曦乍暖还寒。 第 89 章 第89章 昆仑山终年积雪, 纵然清衍宗已经如春,此处的冰雪仍然未化。他轻吸一口气,破开山下的结界, 缓缓向山上走去。 尤记之前背楚问上山之时,尖刀般的风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刮成筛子, 如今却莫名觉得周遭风雪小了许多,连身边那种强烈蛮横的压迫感也消失不见了。可转头看向周围, 被风霜压弯的树干分明没有丝毫的变化。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已经走上山巅, 远远看见神君正捋着白须坐于铜炉之前, 旁边依旧是两个小童扇火。神君将衣袍扯平起身,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沉默半晌,神君开口道:“肉身进铜炉之后,魂魄会归于混沌, 继而重返世间, 不会有任何感觉和痛苦。神物消逝,勾连因果……重来一次,你想要何种的人生。” 很少有人有资格面对这种选择,有些人想要王朝世家, 有些人想要一隅商贾大富大贵, 有些人想要高中及第、仕途顺利。 有些人想做浪迹天涯的侠客, 有些人想做静谧水乡的船夫。 宿回渊想了片刻道:“想遇见他。” 神君有几分意外,问道:“他如今是清衍宗掌门, 能遇见他的人,必要卷进天下纷争, 刀尖舔血。你还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本就是无趣之人。”他自嘲般笑道。 神君微摇了摇头, 并未回应。 他便抬步向着铜炉走去,炉口很高, 看不清内部构造,有灼烫的热气从中窜出,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忽地又问了一句:“那我还记得他吗。” 身后传来回答,在火声中不甚清晰。 “肉身已逝,恩怨既了,如何相识。”神君轻声道,将后半段说出,“……唯有似曾相识。” 尚未来得及回应,刹那间,一.股强烈的吸力从铜炉之中传来,像是要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火焰从铜炉缝隙中钻出来,近乎贪婪地摩挲着他的发间,将他整个人都缓慢地包裹在内。 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燥.热、痛苦。冥冥中像是有个声音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近乎安然地融于火焰中。 他缓缓阖上眼睛。 但就在最后一步,他半个身体都探进铜炉之时,颈间忽然白光乍起。 ——正是楚问曾为他戴上的银锁。 倏然间剧烈的气流从银锁中涌出,竟是直接将厚重坚固的铜炉炸成了碎片。与此同时,他的意识也仿佛被遽然拉回,猛地睁眼,颈间灼.热得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不远处传来惊呼声,两个小童大叫着喊神君,一人高的铜炉瞬间分崩离析,浓烈的烟尘覆盖了整座昆仑山顶。天地蒙尘,烈火燎原,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缓缓低头,却见那银锁终于断了。 那坚固无比、唯有施术者意愿才能解开的银锁,如今不堪重负地裂成了两半,黯然无光,掉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宿回渊看着那略显苍白的轨迹,张着嘴,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隔了那般厚重的水雾,一切事物都霎时变得遥不可及。 他看见一.股浅白色的灵力从银锁裂口处涌出,在他身周轻浅缠绕,蹭过他的鼻尖与发尾,似有眷恋,似有不舍。那灵力本是无声无感的,但他仿佛在那瞬间闻到了一丝冷雪香。 随后,浅色灵力缓缓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那感触是奇特且温暖的,灵力凝练却并不蛮横,温柔地抚过周身经脉,带来翻涌的暖意,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欣喜。 除了他自己。 不要!不要……他心中无声嘶吼着。 灵力终于彻底融进他的身体中,出乎意料地并未相斥,仿佛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而然。刹那间他觉得体内的灵力倏然汹涌,五感倏然明晰,浅慢吐息间,他能听见数里外河边草叶发芽的声音,能看清天边飞鸟的尾羽形状。 一滴水坠落到黯然失色的断裂银锁上,源头是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眸子。他缓缓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拨开银锁周围的清雪,继而将它握在掌心中。指尖逐渐缩紧,直到裂口边缘刺进手掌,殷红的雪顺着苍凉的水落了下来。 那是神丹…… 融在银锁中的东西,是楚问的灵丹。 他记起昨夜对方那些看似反常的举动,记得颈间灼烧般的触感,记得他一遍遍念着对方的名字,被那双浅淡却炽烈的眸子占据了全部视线。 还记得守门弟子说,楚问去了华山。 世人前往华山不过为了求医,他早就该想到。 可灵丹于修士,和心脏没什么两样,是周身灵力精粹的汇集,也是维持生命之物。 对方料到他的不辞而别,也识破了他说自己是神丹的谎言。 可却如他一样,佯装不解,从未拆穿,直至最后一刻。 楚问将灵丹给了自己,为他争取了最后一丝生的机会。 他颓然跪在地面上,衣袍已被雪水浸湿,他却浑然未觉。肩部颤抖得厉害,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刺了一剑,窒息般的痛。 楚问当初被自己刺了心口之后,也是这般感觉吗。 指尖紧握着那断了的银锁,仿佛在拼命抓握已然逝去的东西,他不断问自己,当初怎能没想到…… 楚问那般聪明,他能猜到神丹的大致源头,能猜到楚帜一事的元凶,能推测出妖兽的前因后果。自己之前骗过他,对方早该心知肚明才是。 楚问又是什么时候记起之前的事呢,是神君将陈然斩死那天吗。 已经无从而知,没有人会回答他。 楚问一向是那般的人,那些曾许下的看似荒诞不经的承诺,那日在桃源寺中写下的竹简,共有三句,却没有一字食言。 他曾无数次要求对方将颈锁取下,却不想终究竟是这般的情形。他曾一直以为颈锁不过是对方道貌岸然的借口、私心甚重的约束。 可无论是藏书阁内彻夜的查阅、腕间刺目的鲜血,还是从未真正逼迫于他的颈锁。楚问的私心向来只有一个—— 希望他能好好活下来。 可代价却是那人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站起身来,胸腔内满塞到几乎溢出的情绪让他已然无暇他顾,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一同从心底抽离,将整个心脏都牵扯得生疼。他很久之前便知道了自己将命绝于今日,可直到此刻才明白,成为“活下去的那个人”,本就是极为痛苦的事情。 死者已逝,生者却要带着对方的执念,始终走下去,无法回头。 他起身抬眼,却倏然愣住了。 眼前景象骤变,一望无际的雪原、铜炉、小童悉数消失了,有两个修士守在结界前,拦住他继续向前的路。 “这位公子,可有通行令牌?”一人问道。 “令牌?”宿回渊不明所以,环顾四周,“这里是……昆仑山?” “正是,在下昆仑宗弟子,敢问公子可有令牌。” “昆仑宗?”他不敢相信般确认道,“哪来的昆仑宗?昆仑神山呢,神君呢?” 那修士眼神惊疑不定,无声后退了一步:“什么神君,公子不是梦魇了吧。” 他当即愣在原地。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逐渐从心底升起,如紧绷的藤曼般将他紧紧缠绕起来,直到心脏收紧。 他忽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门。 他急着赶去确认自己的猜测,仿佛是与命运做无谓的争抢,似乎晚上一分,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逝去。 从昆仑到清衍宗,跨过大半中原,与他来说却不过毫瞬之间,略显仓促地落到地面上,顾不得自己周身的狼狈,他跑到清衍宗的守门弟子身前,紧攥住对方的肩头,剧烈喘息着问道:“楚问呢?” 那弟子愣住了,“宿剑尊,楚……楚问是谁啊?” 心彻底落进谷底,但他依旧不死心,宁愿相信一切不过是对方与他开的一场盛大的玩笑。 这个玩笑太过分,等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他心中想: 你回来之后,我再也不回鬼界,所有时间都留在清衍宗,陪在你身边。再也不会骗你,不会让你喝酒,不会逼你进退两难,也不会每天骗你把银锁摘下来。 你若是喜欢,一直戴着便是,其实还很好看。 可心底分明有声音在说,无论如何做,他都再也回不来了。 没管身后满脸怔愣的弟子,他飞奔到山顶两人的居室旁边。 但看到那房屋之时,最后一丝希望也碎了满地。 只有一间自己的居室,旁边是一片莲花池。 没有楚问的房间。 楚问就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间一般,凭空消失了,成了只有他还铭记的大梦。 他几乎是乱着步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鬼王刀,只有一把玄黑色长剑垂挂在墙上,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度。桌案上放着半盏桂花酿,宣纸零散地放置在桌面上,毫无章法。 像是世间本就没有楚问,他将会有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杀死楚帜,一直在清衍宗习剑,昆仑山上没有神君炼丹,而是有一派昆仑宗。 他推开屏风,却发现这个房间与之前楚问房间的构造大体相同,连密室的开关也设在同一处。他点燃了烛火,向台阶下走去。 密室空旷,唯尽头处有一木匣,但他甚至没有勇气将其打开。 他怕这里面也没有楚问,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给他。 他简直要怀疑是否是自己疯魔,是否被困进醒不来的梦魇。 木匣应声而开,里面是一张画幅,看到画中人的瞬间,他不禁摒住了呼吸—— 是楚问。 几乎难以言说此刻的心情,心中隐有一种急迫的冲动,他想将这副画紧紧拥在怀里,他想用某种方式证明那人确实存在过。 除了自己的心里,那人确实存在于这世间。 落脚处却并未写着楚问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字迹。 ——赠予梦中人。 原来神君之前说的那句“神物消逝,勾连因果”,竟是如此道理。 【正文完】 第 90 章 第90章 不知过了多久, 他怀中抱着那幅画睡熟了,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中,他的意识飘忽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周遭是青绿色的树木与潺潺的流水,有一长发白须老者坐于水边。 老者对面坐着一人, 一袭白衣,长发未束, 面色有些苍白, 身周发虚, 与其说是人,更像是游离在世间的生魂。但视线继续向下,他小腹处竟有一骇人的血洞,不断有鲜血从中涌出。 仅一眼, 宿回渊立刻认出那便是神君与楚问, 他大喊对方的名字,却没人听清,他快步跑到楚问身边,用颤抖的手臂慢慢将对方抱进怀里。 可指尖却从对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触感。 梦中的人看不见他, 也听不见他说话。 “你为何要如此做, 当真愚不可及。”神君叹气,语气间满是惋惜。 “前辈在意的不过是神丹本身, 与我无关,我确是将其留在了人世间。”楚问淡声道, “百年后, 他会功成圆满,得道飞升, 与神君本意并无差距。” 语尽,他的目光似是微微向身侧靠了一瞬,越过宿回渊的眼,看向不远处的树木。 浅淡的眸中分明掺杂多情。 片刻后,复而无声转回,眸光落了几寸。 “这句话我本问过他。”神君道,“下一次,你想要何种的生活。” 楚问长眸轻垂,“我不想要下一次。” 神君叹道:“我不想将你送回去,也不能,因果既生,强行篡改不仅大费周章,还极易衍生不必要的事端。” “我可以不作为人。”楚问抬眼,“我可以做他手中的剑,指尖的笔,抑或是门前的一棵草。” 他话音微顿,似是叹道:“我只是想看看他。” 楚问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说这些话的同时,对方正在他身边看着他,掌心与他交叠,他却全然不知。 两人之间不过咫尺,却仿若天堑。 神君起身背手,缓缓走到河边。 水中映出他自己的面孔,他忽然叹道:“世间众生便宛如流水,自然而生,自然消逝,源源不断,却每时每刻不尽相同。” 作为神邸,他在世间有过数不尽的时间,从天地初分开始,直到女娲造人,沧海桑田。他看过万千山川,生离死别。 神本悲悯,但悲悯到极致后,便是近乎残忍的公正。他耗费千百年的时间锤炼神丹,本想其化成人形后可替天.行道,救世人于水火之间。可直至后来才发觉,世事纷扰,不过是自陷囹圄,庸人自扰,本非他人可救。 世间灵气本分阴阳、清浊,纠缠相生,他曾试图将其强行拆分,却不想终究适得其反。 良久,他终于决定了什么般,长长叹了口气。 一.股灵力从他指尖流出,在空中凝聚,随即缓缓涌入楚问的小腹中,那骇人的血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这只是颗再普通不过的灵丹,灵力浅薄,恐怕你毕生也无法达到飞升的境界。但于你想要之事而言,已然足够。” 神君说完,拂袖转身,飘然而去,长叹道,“算了,那些神丹,不炼也罢……” 白色身影消逝于水天交错处,神君归于应去之地。 世间再无于昆仑神山上炼丹的神君。 眼前画面陡转,宿回渊猛地睁眼,大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依旧处在幽暗的密室中,怀中抱着那一副画。 只是他并未注意到,落脚处的字已经变成了楚问的名字。 他从密室中走出,走到桌案前,想将桌案上的桂花酿一饮而尽,可垂头之时,酒盏却是空空如也。 就在此时,木门开合的声音响起。 他猛地抬头,在看见来人后心脏倏地悬起,头脑一片空白,甚至瞬间身体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眼前人白衣胜雪,肤如暖玉,长眸清浅,似雪间惊鸿一点。午后的暖光照在那人身上,虚幻如梦境一般。 他看着他,眸中露出笑意。 宿回渊呆愣在原地,并未靠前,向前抬手,指尖与对方共处一席光晕。 却在对方面前数寸的位置顿住。 生怕这又是一场梦,一碰就碎了。 “没有人记得你,他们不认识你,你的居室也不在了。”他开口,声音却夹杂着明显的哽咽。 楚问眸光微颤,轻声道:“我知道。” 他喉间微动,声音轻到微不可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楚问开口,却并未发出声音,只是朝他张开手。 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在此刻决堤而出。他不管这是否是个梦境抑或幻想,是否转瞬即逝,就算面前是火光烈焰,他也想毅然决然地奔赴。 他从不信神佛,此刻却希冀有神明眷顾。 终于,他接触到了实体,撞上了对方的肩膀。 他急促地喘息,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臂,似乎那人随时会再次消失一般,直到那一丝不苟的衣袍被他握出鲜明的褶皱。 他想将所有事情都说给对方听。 “我之前以为我要走了,还给你留了一封信,不知道你看到没有……却没想到还是被你抢先了一步。” “昆仑山的结界不见了,那里现在是昆仑宗,听起来像是习剑的。” “后来我发现,就算你从未出现,我依旧心悦你……我梦见过你,哪天假如你当真出现,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问忽地俯身将他抱紧,话音戛然而止。 对方的拥抱一如既往地不遗余力,像是要将他的骨血一寸寸揉碎。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夹杂着隐忍与痛苦,随着他的每次呼吸轻微颤动。对方开口,本是无比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跨越千万年而来,悬垂的思绪终究有了归宿。 “我好想你。” 所有想说的话在这句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便只是将对方拥得更紧,将自己周身上下都染上淡淡的清雪香气。 “我不会再离开了。”楚问轻声说,“会一直在你身边。” 今后,有无尽长夜,无边白昼,他们站在彼此身侧。 两日后,他们下山游历,宿回渊无意间注意到宗门后山的夏花谢了,可自己刚从昆仑回宗门之时,明明尚是初春。 看来在那密室中,确实是做了极长,极长的一个梦。 十年蹉跎,他们曾身为天下人眼中的宿敌,人鬼天堑,曾刀剑相向,误会纷繁,可终将殊途同归。 他庆幸自己以宁邱的假身份误打误撞进入清衍宗,今后他们会同曾经那般,把酒而谈,共枕而眠,仗剑锋鸣,问天下不平之事。 作为同门,作为友人,也作为爱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