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安静的咸鱼》 第一章 风客来顶楼最大的包厢,一位锦衣华服男子托着袖袍捻起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酒杯,拎过酒壶斟上大半杯,把玩般捏着玉杯置于鼻前轻嗅。 酒液清透,香味清雅,幽绵不绝,当真是应季的新酒。 倏然,外面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声音在包厢门外停定。 “吱哑——”门应声而开。 男子忙不迭将酒杯搁下,俊脸染上笑意,起身迎了上去:“皇妹,这边。” 秦瑾昭颔首,迈脚踏入包厢,腰间坠着的玉佩发出清脆的磕撞声,一道清冷疏离的女声紧跟着传来:“皇兄,久等。” 跟在她身后侍奉的宫女、护卫悄无声息地将包厢门掩上。 秦瑾洵笑笑,不甚在意地摇了摇缀着精美流苏的折扇,眉目俊朗风流,语气低磁含笑:“未曾,我也是才到不久。” 说罢,他朝早已准备好的席坐示意,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斯文有礼模样:“皇妹请。” 秦瑾昭在他对面落座,深邃的眸光不着痕迹地将包厢打量了圈,但在听见窗外若有若无的□□之音后,纤眉微蹙,面上却未流露出半分情绪。 秦瑾洵收起折扇,无所擦觉地为秦瑾昭斟好酒,笑着引荐道:“这是今年的新酒,皇妹尝尝?” 闻言,秦瑾昭执起酒杯,极浅地抿了一口。 不同于她以往在宫内喝到的浓酒,这酒味道极淡,酒香清醇幽绵,入喉清甜,越回越甘,竟无半分霸道之感,别有一番风味。 见秦瑾昭将玉杯中的酒饮去大半,秦瑾洵眸中笑意渐深,娓娓介绍道:“这酒属清酒,年份偏浅,算是当季酿当季饮,全图个清润口感。” “宫内进贡的都是些上了年份的烈酒,相比之下,这酒要清爽很多。” 说到这里,秦瑾洵顿了顿,慢条斯理地将酒斟满,摇头感慨道:“说起来,这清酒还是月上梢的招牌,那楼里的妈妈亦是个妙人儿……” 月上梢。 楼如其名,是京都城内最大的青楼。 窗外的淫-糜之音似乎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隐隐夹着女人娇柔的调笑声。 秦瑾昭这才想起,风客来位置绝佳,后面便是城内繁荣无比的花柳巷,毗邻最大的青楼,月上梢。 有传言两家店的幕后老板是同一人,可不当真是个妙人儿。 脸色微冷,秦瑾昭未动桌面上的菜品,沉声问:“今日皇兄约在此处,是想谈正事?” 秦瑾洵一愣,险些被鱼刺呛到,囫囵咽下楼里的招牌蒸鱼,俊脸涨得微红,讪笑道:“倒也不是,只是单纯想和皇妹吃顿饭罢了。” 隔壁楼中的调笑似是又大了几分,靡-乱的曲音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男人的粗言俗语。 秦瑾昭却是一刻也不想呆,起身欲走:“皇兄慢用,本宫先回了。” “皇妹,等等!”秦瑾洵忙放下筷子,快步追上秦瑾昭,眼神微闪,斟酌着开口,“其实也算是有事和皇妹相商。” 秦瑾昭站在原地,静静等他下文。 秦瑾洵喉结滑动,声音又低又轻:“今天是月上梢花魁返京的日子。” “……”秦瑾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今日花魁招入幕之宾。”秦瑾洵又道,“皇妹,那花魁有双异眸!” 秦瑾昭猛地顿住脚步,语气染上几分急切,追问道:“皇兄适才说的是?” 秦瑾洵神色微怔,复又重复了遍:“月上梢的花魁。” “异眸?”秦瑾昭就重避轻地问。 秦瑾洵讷讷地点头,挑重点道:“今夜花魁要招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若说文雅一点,便是拍闺房过夜之客,价高者得。 秦瑾昭未说话,秦瑾洵却听见了她过重的呼吸声。 重新入座,秦瑾洵从袖里取出一卷画像,小心在桌上摊开,缓缓讲起自己所知道的事:“皇妹鲜少出宫自是不曾知晓这些消息,早在半月前月上梢就在为这位返京的花魁造势,为的就是今晚能拍个好价钱。” “而这其中,传得最多的便是这花魁的双瞳异于常人。” 随着画像被展开,画中的绝色女子也显露出真容,红唇可憨可怜可爱,墨发如云般细腻,兜帽裙摆翩翩,细腰玉带闪光夺目,玉白初露胸前点缀,颊红似桃花,眼底蕴藏着无尽的迷离与魅惑,又媚又妖,就连在宫内看遍各色美人的秦瑾昭也被其倾世之姿所惊艳。 秦瑾洵眸光痴迷地盯着画像,不禁感慨道:“若能得到此等美人,夫复何求。” 感慨之余他不免望了眼秦瑾昭,他这皇妹自是生得极美,但更容易让人注意到的并不是秦瑾昭出尘的容貌,而是她身上那股淡定从容的气质,像无情无欲的仙神于九天之上,雍容华贵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秦瑾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秦瑾洵讪笑两声,腰身后仰,再度轻摇起折扇,眉眼风流浮现:“听闻皇妹还在找那人?” 眸光再度落在画像上,秦瑾昭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秦瑾洵合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心,语气征询:“那皇妹觉着,可是她?” “不知。”秦瑾昭如实摇头,垂首抚向自己胸口位置。 是不是她,她得见着人才知道。 秦瑾洵若有所思,算盘珠子都快崩出来,他搓了搓食指,讨好道:“若不是她,皇妹可否借我点?” 在约秦瑾昭出来之前,他便打好了算盘。 是,那便顺她个人情。 不是,那便凑点银钱将人赎了。 如此妙人儿,定是要深藏院中,哪怕倾家荡产也值当。 秦瑾昭端起酒一饮而尽,淡声问:“花……魁多久进京?” 月上梢白日里虽然也热闹,但比之晚上总是要差点感觉,客人少,还不够喧闹;再有,秦瑾洵订的包厢是风客来最高、视野最好的一间,花柳巷周边熙攘的男客偏多,那便说明花魁一行人还在返京路上。 秦瑾洵边斟酒边道:“按脚程算,大抵还需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秦瑾昭呼吸微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心口处那枚冰凉多年的逆鳞竟在一点点变烫。 平昭六年,朝中局势紧张,前丞相亦被卷入纷争,虽之后平怨归还清白,但平昭帝的所作所为还是寒了先皇后的心。 故在前丞相提出告老还乡之时,先皇后便以尽孝心为由,带着时年六岁的秦瑾昭跟着前丞相一并回了最南边的沿海城。 那是秦瑾昭第一次来海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 先皇后姓程,母家在沿海当地是有名的大户,底蕴丰厚,延传百年的世家。 重归故土,前丞相不觉润了眼眶,循着少年时的记忆,在藏书阁中寻出不少尘封的东西,这其中便包括海边异志、奇闻怪录的孤本。 秦瑾昭很喜欢听前丞相讲诉孤本里光怪陆离的故事。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那时秦瑾昭好奇地问前丞相:“外祖父,南海真的有鲛人吗?” 前丞相听罢,登时开怀大笑:“传说罢了,昭儿听听便可,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某日暮时,秦瑾昭甩掉身后跟着的仆从,沿着老宅后院失修的围栏空隙,兀自在海边的大礁石边寻得一处观日落的极佳落脚点。 她撩起偏长的裙摆,小心翼翼踏上一块最平的大礁石。 礁石之下是海岸的断层,下面礁石嶙峋,海水半浸,潮汐一下又一下地拍在石头上,过不了多久,海水便会漫上来了。 在秦瑾昭准备离开之际,一道小巧的银色身影随着拍来的潮汐驻停在了礁石上。 小女孩瞧着年纪同她相仿,银发蓝眸,湿透的轻纱随着潮汐的起落而轻漾,长发飞舞,漾出的颗颗水珠滴落地成珠,倩影婀娜依稀可见日后倾国之色。 但最让秦瑾昭意外的是她浸在海水中的双腿,或者说是鱼尾更为贴切。 银尾修长胜玉,水纹漾动中,精美的鱼鳞纹像抚弄海浪的羽毛。 秦瑾昭吞了吞喉咙,惊讶得好半天说不出话。 小女孩也发现了她,银尾一晃,转瞬变成双腿,随意弯曲着坐在嶙峋不平的礁石上。 她似乎还不适应双腿,坐了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的撑着礁石踉跄地站了起来。 “你……”秦瑾昭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抓着的两尾不断挣扎的活鱼,“你是鲛人?” 小女孩偏了偏脑袋,蓝眸似海,神情无辜,声音空灵纯澈:“鲛人?是罢。” 看着她如同稚子蹒跚学步般走上礁石,秦瑾昭朝她伸出手,施力将她拉到了所在的大礁石上。 小女孩发梢及衣衫上的水珠还在不断滴落,水珠所落之处全是一颗颗精美绝伦的珍珠。 她朝秦瑾昭露出一笑,蓝眸清亮无邪,竟比那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还要夺目。 她将抓着的鱼塞了一尾到秦瑾昭手里,言简意赅:“你吃。” 秦瑾昭垂眸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鱼,眼中闪过丝茫然,鬼使神差问道:“这怎的吃?” 指尖化出利刃,小女孩轻轻在鱼腹处一滑,几息间,鱼腹处最肥美的鱼肉便被她剔了下来。 她将剔下来的鱼肉喂到秦瑾昭唇边,眼神热切:“你吃。” 秦瑾昭不由得往后退了步,但一对上小女孩水汪汪的蓝眸,拒绝的话便再难说出来,强忍着不适,她咬住了小女孩喂来的鱼肉。 小女孩轻笑出声,声音如银铃,一语点破道:“你不喜欢吃。” 秦瑾昭辩解:“我从未吃过生食。” 将剩下的鱼腹肉塞进自己嘴里,小女孩来了兴致:“那你平素吃些甚?” “熟食。”秦瑾昭将鱼还给她,解释道,“就是经过烹饪之后的生食。” 小女孩一双蓝眸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可好吃?” “自我有记忆起,便一直吃的你所谓的生食。” “好吃的。”忆起外祖父所说的鲛人被不怀好心之人发现后的悲催下场,秦瑾昭眼中闪过不忍,欲言又止道,“那……明日我给你带点罢。” “好呀。”小女孩声音轻扬悦耳,睁着一双湛蓝无邪的眸子定定地瞧着她,“不过我该唤你什么?” “秦瑾昭。”秦瑾昭道,“你可以唤我锦意。” 锋利的指尖从鱼腹上滑过,小女孩敛眸作思索状,好半晌才迟疑开口:“我传承不全,应当是叫……颂徵。” 第二章 “颂徵。”秦瑾昭伸出手,接住了从颂徵发梢滴落的水珠。 水珠冰凉,在接触到她手心的刹那慢慢凝成了一颗饱满圆润的精美珍珠。 颂徵偏眸看向她,蓝眸盈盈如水,绻着浅浅的笑意,声音清凌凌的,嗓音轻软:“你喜欢?” 说话间,她用手接住几颗珍珠,弯着精致的眉眼,献宝般递到秦瑾昭面前。 秦瑾昭没接,默默将那颗珍珠攥紧手心,问道:“你是鲛人,就不怕被坏人发现?” 颂徵很挑食,吃鱼只吃最肥美的腹部,其余地方动都不动,她捏住由水珠化成的珍珠,眼角弯成一道月牙,笑意清清楚楚得蕴在其中,若有若无的媚态看得人心中一动,她语气天真无邪,恣意中又带着点狂妄:“我会跑,他们抓不到也伤不到我的。” “你……”秦瑾昭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颂徵松开手,礁石上原本散落的珍珠消散成水汽缓缓萦绕在她周身。 她站在朦朦水雾之中,姣好的面容被映得模糊,声音似萦着股蛊意:“涨潮了,你该回去了。” 秦瑾昭微楞,一偏眸便看见了快要漫上大礁石的海水,涩声应道:“好。” 颂徵理了理湿透衣摆,挪步到礁石边缘,回眸轻笑道:“明日见。” 说罢,她身形一跃,银发随风舞漾,水珠滴落入深海,银尾细鳞一闪而过,整个人便消失在了眼前。 潮汐一浪接一浪地拍打在礁石上,将痕迹冲刷抹净。 秦瑾昭垂眸攥紧了手心里的银色珍珠,才确认适才发生的事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翌日,秦瑾昭如约来到礁石处。 颂徵似乎是到了许久,轻薄羽衫不见半点润意,她坐在礁石边缘,银发被风吹得扬起,双腿轻晃着,低头认真把玩着一枚形态别致的海螺。 听见身后的动静,颂徵转过头,笑吟吟地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示意秦瑾昭过来坐。 相比颂徵的不拘小节,秦瑾昭就坐得很端正了。 “给你的。”她将怀里抱着的食盒递给颂徵,目光一瞬不顺地落在她把玩着的那枚海螺上。 黄白相间的色彩很均匀,品相精美上乘,却很小巧,只有半个巴掌大,是很招小孩喜欢的种类。 颂徵腰身向后靠,单手反撑在礁石上,状似很随意地将海螺塞到秦瑾昭怀里:“给你。” “我看那些小孩好像挺喜爱的。” “你不是小孩?”秦瑾昭摩挲着海螺光滑的外壳,反问道。 颂徵却笑了起来,笑声泠泠悦耳,等笑够了,她才用一副老气横秋地语气道:“我快到成年期了。” 她如今快三百多岁了,传承虽然不全,但颂徵还是知道自己快成年了,将是一条成年的大鱼了。 秦瑾昭后知后觉地忆起怪志上曾说鲛人的幼年期很长,会维持幼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成年。 但现在,秦瑾昭看了颂徵一圈,低声嘟囔道:“看着比我还小。” 颂徵气得鼓起一侧脸颊,愤愤地哼了声,不再看秦瑾昭,兀自打开食盒吃起了里面的糕点。 才吃一块,她蓝眸骤然亮起,像是发现了什么稀释珍宝,将食盒抱得更紧了,生怕秦瑾昭会抢去似的。 又接连吃了几块,颂徵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们的熟食都这般好吃?” 秦瑾昭颔首,看着黏在颂徵唇角的糕点碎,她将一张手帕递了过去,并指了指自己唇角,淡声称述道:“还有更多好吃的熟食。” 闻言,颂徵眼眸更亮了,也将怀里的食盒抱得更紧了,喉咙吞咽,一副求真的语气:“当真?” 秦瑾昭:“比珍珠还真。” 但转瞬,颂徵就焉了下来,没精打采地抱着食盒,焉巴兮兮道:“但我没成年不能离开海里。” 这是传承告诉她的,也是颂徵有记忆起,一直刻入骨子里的,哪怕再好奇,没成年之前都不要去岸上的世界。 受不了小鲛人低落的情绪,秦瑾昭想了想道:“我可以每日都给你带些。” 颂徵蓝眸湛湛,似是蕴着碧海蓝天,澄澈无比:“真的?” 海浪接连不断地拍打在礁石上,秦瑾昭却觉得自己快沉溺进眼前这片海里,甘愿沉浮。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接连好几日暮时,两人都在大礁石碰面。 秦瑾昭每日都会给颂徵带点零嘴。 而颂徵则会将海底找到的稀奇玩意儿作为回礼送给秦瑾昭。 直至某日,秦瑾昭低声告予她:“颂徵,我明日不会再来了。” 颂徵吃糖葫芦的动作一顿,睁着双湛蓝眸子,神情惊讶地看向她:“为何?” 秦瑾昭学着她一般,在礁石上随意坐下:“我要回京城了。” 平昭帝以南巡为由,带着大队人马接闹脾气带长公主出来的先皇后回京。 颂徵“哦”了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颂徵冷不丁抬起脑袋,银色轻曳,蓝眸晕着些许迷茫:“京城好吃的熟食很多?” 秦瑾昭登时就被逗笑了,语气无奈:“多,京城不仅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好玩儿的。” 颂徵又“哦”了声,似是下了眸中决定,她咬了口糖葫芦,认真道:“那我成年后去京城找你。” “?”秦瑾昭不解地看向她。 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咽下,颂徵拍了拍身上的糖碎,手指化出尖刃,咬紧皓齿在胸口处拔了片逆鳞下来。 逆鳞不过她指甲盖大小,银白无暇泛着淡淡莹光,与血肉连接处还染着温热的、鲜艳的血。 颂徵疼得脸色发白,眼尾泛红绻着点点湿意,她咬着下唇,眸中的泪光更多,像海面波光粼粼耀眼夺目的浪花。 秦瑾昭不觉伸出手,接住了从颂徵颊畔滑落的泪珠。 鲛人泣珠。 与水珠所化成的珍珠不同,这颗珍珠更为精美无暇,带着点点粉意,像在水中晕开的血珠,是消不掉的红。 颂徵胸廓起伏着,颤着手撩开秦瑾昭胸前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将才拔下去的逆鳞摁到了她心口位置处。 颂徵的手很凉,但置上来的逆鳞却是温热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在逆鳞贴上肌肤那刻,秦瑾昭只感觉心口位置再一点点变烫,热意灼人,让她难以忽视。 颂徵收回手,唇角勾起抹苍白的笑:“锦意,我们京城见。” 次日一早,秦瑾昭便随着先皇后一行人离开了程家老宅。 马车轱辘转动,车队渐行渐远,辽阔无垠的南海也在慢慢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秦瑾昭抚着心口处,那里正是颂徵的逆鳞所在。 随着她离南海越来越远,逆鳞的烫意竟一点点降了下来,到最后变成冰凉一片,亦如颂徵凉幽幽的手温。 风客来外的街道突然热闹起来,熙攘声不断。 秦瑾昭的思绪被骤然拉回来,听着从外面传进来的喧闹声,她敛了敛眉。 秦瑾洵忙起身推开微掩着的窗户,仗着视野绝佳,一眼便循到了源头所在。 “皇妹。”他扬声道,“他们到了!” 心口处的热意在慢慢变得明显,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秦瑾昭呼吸微窒,端起面前的清酒一饮而尽,急切地站起身,玉佩叮铃声中,她快步走到窗户边,不着痕迹的将秦瑾洵挤开。 秦瑾洵只得将一侧的偏窗推开,轻摇折扇,饶有兴趣地盯着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马车。 看了会儿,秦瑾洵语气不免失落:“花魁不会坐马车里的罢?” 秦瑾昭没有理会他,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一个带着硕大兜帽,身形和样貌全隐藏在玄色大氅之下的娇俏身影。 身影的主人骑着一匹白马,握着缰绳的手指细长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未染丝毫瑕疵。 她拿着根糖葫芦,就这么一路吃着,抬手间,玲珑曲线若隐若现,在衣袖外露出的肌肤光洁无暇,手脚生得细腻,是个倾世绝绝的美人。 秦瑾洵的关注点全在后面的马车上,马车被遮得严严实实,他探头探脑半天也未曾窥及半分,挠着后脑斥道:“月上梢这次也忒不地道了!” 秦瑾昭的目光随着那匹白马缓缓移动着,不多时,队伍便将走进花柳巷。 而她心口处的逆鳞,烫意灼人。 白马上的人还在沉浸式地吃糖葫芦,她吃得慢,咀嚼动作斯文,丝毫没有受到周边的影响,像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般。 秦瑾昭呼吸微沉,一时竟说不出此刻是何心情。 颂徵不是说她会跑,那些人抓不到她的, 那为何会…… 秦瑾昭想不明白,但现下她心乱如麻,根本没有精力去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颗心全栓在了没心没肺的颂徵身上。 秦瑾洵还在抱怨,他同楼下的客人一般,都以为花魁在马车上,在此候了半天,竟连其衣角都未曾撇见,不少人便退而求其次的盼着花魁下马车。 许是秦瑾昭的目光太过热切,白马上的人有所察觉地抬起头,朝风客来顶楼望去。 四目相对,颂徵蓝眸微睁,惊得连糖葫芦都忘记吃了。 她下意识张唇,咬着的那颗糖葫芦顺势掉了下来,殷红的糖壳被摔得稀碎。 颂徵唇瓣上还粘着糖碎,巨大的帽檐遮掩下,秦瑾昭看不见她脸上是何神色,更瞧不见她那双湛如深海的漂亮蓝眸。 颂徵攥紧缰绳,无声地在手心缠了两圈。 秦瑾昭指尖泛白,用力扣紧了木质窗沿。 周遭喧闹声不断,混着隔壁月上梢延绵不觉的□□之音,秦瑾昭却清晰瞧见颂徵勾了勾唇,唇瓣轻动,喊出了她的闺名。 “锦意……” 第三章 车队在月上梢门外停了下来。 颂徵握着缰绳将白马勒停,深深地望了眼秦瑾昭方向,遂才咬着一颗糖葫芦,利落翻身下马。 月上梢的老鸨早就侯着门口等摇钱树到,不待马车停稳,她就扭着风韵犹存的纤腰迎了上去。 老鸨笑容满面地将车帘拉开,但转瞬,她整个人一愣,笑容也僵在脸上。 似是不相信般,她合上帘子,复又拉开,如此重复两次后,脸上是彻底没了笑容。 顶楼之上,秦瑾洵将她脸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禁摇着折扇揣测道:“莫不是那花魁的容貌不尽人意?” 秦瑾昭不动声色地将唇角的笑意隐了下去,目光一直追寻着那道隐藏在玄色大氅之下的窈窕身影。 颂徵还在吃糖葫芦,一脸事不关己,甚至还将兜帽往下压了压,遮住一双薄唇,只露出小半就惹人无限瞎想的精致下巴。 马车里空无一物,别说活人了,老鸨连根羽毛都没寻着,她忿忿地将帘子放下,冷眼瞪向队伍为首的中年男人。 街道两边满是想来一窥花魁真相的风流客,老鸨也算冷静,没当面质问那头子为何人不在车里。 不然还真是自砸了月上梢的招牌。 中年男人朝老鸨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放柔姿态躬身同颂徵比了个请的姿势,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小姐,里面请。” 颂徵将嘴里的糖衣咬碎,回眸与秦瑾昭的目光对上,薄唇笑意晕开,捏着还剩两颗的糖葫芦,抬脚轻盈地迈进了月上梢。 相比初见时她走路蹒跚踉跄的模样,此时她步伐已与常人无异。 老鸨这才注意到姿态气度均不凡的颂徵,惊得下颌都忘记合上。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颔首回应,心中却不由得松了口气,总算是将这烫手玩意儿甩掉了。 老鸨顿时喜笑颜开,也不管身后那辆掩人耳目的空马车,扭着纤腰娇声招呼道:“都活跃起来,欢迎小姐归京!” 秦瑾洵瞧着老鸨的变脸速度,落向马车的目光越发疑惑。 直至小厮将马匹和车辆牵到月上梢的后院,他都没有瞧见任何人从马车上下来。 秦瑾昭却早已坐回席间,神色淡淡地品着清酒。 秦瑾洵想不通缘由,更看不透秦瑾昭的神情,掩上窗户在她对面坐下,试探问道:“皇妹,可是瞧见了那花魁?” 秦瑾昭睇他一眼,继续一言不发地抿着酒。 清酒入喉,酒意甘甜,回味延绵不绝。 但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颂徵唇角染笑,无声唤她“锦意”时的模样。 秦瑾洵自讨没趣,隔了半晌依旧不死心,继续问:“皇妹,可是你要寻的那人?” 秦瑾昭终于给出反应,攥着玉杯的手指细长莹润,隐隐泛着粉意,白皙手背上青筋浮现,感受着心口处的热意,她面无表情地搁下酒杯,语气没什么起伏,反问道:“月上梢几时开始?” 秦瑾洵反应了下,才回过味来,秦瑾昭问的应当是夜里月上梢的拍卖活动。 不过他依旧摸不准秦瑾昭究竟是何意思,快速在心中权衡一番,如实回道:“戌时三刻。” 秦瑾昭未再应声,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玉杯,神情若有所思。 须臾,她站起身,衣袂轻曳间,人已至包厢木门处。 秦瑾洵不明所以,却还是快步追了上去:“皇妹,你去哪?” “殿下。”门外侯着的宫女微微福身,恭敬喊道。 秦瑾昭脚步不停,腰间坠着的玉佩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朝追上来的秦瑾洵道:“皇兄可有多余银钱?” 秦瑾洵脚步一顿,险些在木梯上踩空,他吞了吞喉咙,语气迟缓:“皇妹要多少?” 秦瑾昭一点也不狮子大开口:“有多少便要多少。” 秦瑾洵:“???” 两人不是一位母亲所出,但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比一般,秦瑾洵却自认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位妹妹。 虽然不知道秦瑾昭一时要这么多银钱有何用,但一回到府邸,秦瑾洵还是竭尽所能地将能凑的余钱全凑了出来。 等他拿着厚厚一沓银票去找秦瑾昭时,脑中灵光一闪,终是明白过来这些银钱要作何用了。 秦瑾洵站在参差不齐的卵石路上,一如他此刻的心情般,郁闷又想笑。 很明显秦瑾昭是见着那花魁了的,而且那花魁还真是她要寻的人。此番遮掩,原是在防着他,生怕他再打那花魁的主意。 但这借银钱之事,怎的就颠倒过来了? 推开屋门,大宫女司琴正同秦瑾昭汇报着她现下的财务情况:“殿下,暂时能调出来的银钱就只有这么多。” 秦瑾昭面前放着一沓银票。 秦瑾洵看了眼自己拿着的一摞,明显薄了几分。 秦瑾昭抬了下手,示意司琴先出去。 司琴会意,在经过秦瑾洵时,福身喊道:“瑞王殿下。” 秦瑾洵在弱冠时被授予封王,还在宫外开设了自己的府邸,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却也彻底与皇位无缘。 将木门合上,秦瑾洵在一旁椅子坐下,端起一盅热茶,提着杯盖吹了吹面上浮着的茶叶,率先开口道:“皇妹,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人?” 睫羽轻颤,秦瑾昭颔首,敛着眉眼,声音似如释重负,又缓又低:“是她。” 秦瑾洵搁下热茶,轻轻将银票放于秦瑾昭面前,抿唇淡声道:“那便祝皇妹,得偿所愿。” 戌时,秦瑾昭一袭银色暗纹男装,精致的五官经过修饰变得深邃阴柔,披散的墨发用一根靛青色发带随意系着,腰间坠着块价值连城的暖玉轻晃,身姿翩翩,气宇不凡,面容雌雄莫辨,几乎是一进到楼里,就受到了不少姑娘的殷切追捧。 秦瑾昭冷着脸抚了抚被姑娘故意扔过来的手绢碰到的肩,周身气压低迷,已然快带耐性边缘。 秦瑾洵很有眼力地将围上来的姑娘些劝退,熟练地掏出锭银子塞到为首的姑娘手里,语气不乏熟稔:“秋娘,还是老位置。” 唤秋娘的年轻姑娘掩着块粉色丝绢笑得一脸娇羞,话里话外都是调情味:“公子多日未来,可是想奴家了?” 秦瑾洵下意识看向秦瑾昭。 秦瑾昭垂首轻理长袖,侧脸清冷,眼中不耐明显。 秦瑾洵咳了声,忙不迭将敷秋娘衍过去,才悻悻地带着秦瑾昭入了提前预留好的厢房。 不多时,小厮便将一壶清酒和些吃食端了上来。 厢房外很嘈杂,污言秽语、调笑声不断,全都毫无阻隔的传入厢房内。 秦瑾洵给过赏银,拿过两只杯子斟上酒,神色不自然道:“今夜花魁招入幕之宾,到底要比往日热闹许多。” 秦瑾昭未接话茬,敛着眉,略显心不在焉地抿着清酒,目光却一直透过聊胜于无的绯色珠帘落在高台之上。 知她脾性,秦瑾洵未再多言,摇着折扇静静等待正题开始。 三刻一过,风韵犹存的老鸨扭着纤腰施施然走上提前搭置好的高台上,红艳艳的丝绢一甩,捏着嗓音娇娇柔柔道:“诸位公子,我们小姐舟车劳顿,身子骨疲乏,不便露面,正在房中静养。” 霎时,台下唏嘘声不断,不少风流客拆起了老鸨的台,起哄着要让花魁出来露面卖笑,一时间全是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词。 秦瑾昭听得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本就算不上好的脸色隐隐有变黑的趋势。 若不是为了颂徵,只怕她此刻早就甩袖走人。 秦瑾洵讪笑道:“污言秽语,皇妹切莫当真,听听便是。” 等风流客哄闹得差不多了,老鸨才抖开一裹画卷,不紧不慢地打圆场道:“这幅画,众公子该是都见过了。” 画卷正是秦瑾洵在风客来拿出的那卷。 画卷一出,风流客们又闹起来,这其中关注最多的便是画卷的真实性以及花魁到底能否露面,让他们一睹为快。 老鸨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将画卷递给站在一旁的小厮,继续说一半藏一半,吊足胃口:“这画卷嘛,并不是从楼内传出去的。” 小厮适时举着画卷在风流客面前转了一圈,不等众人看上第二眼,他便将画卷裹起,一言不发地站到老鸨身侧。 见气氛差不多了,老鸨看了眼小厮收在手里的画卷,又朝楼上方向望了眼,一脸高深莫测道:“至于其真实性,只能说不及小姐倾世容颜的半分。” 这短短一番话,瞬间激起千层浪,不仅风流客,就连秦瑾洵都变得激动起来。 仅是一副流传出来不知真假的画卷就惊为天人,而老鸨却言不及半分,那可想而知花魁的真容该有多绝艳,也难怪月上梢会一反常态,到这时都不让花魁露脸。 不论老鸨所言真假与否,不少风流客已经做好了拍价的准备。 秦瑾洵听得心痒难耐,余光掠见面上神色依旧平淡的秦瑾昭,喉结微滑,压低声音问:“皇妹,她真有这般美?” 宫内并不缺美人,从小到大,秦瑾洵自是见过不少环肥燕瘦,在他看来,秦瑾昭的容颜就已是倾国倾城压过了宫内不少美人。 至于画卷的真实性,他自然也怀疑过,但若说花魁的美貌能将秦瑾昭盖过去,他是一个字儿都不信的。 心口处的逆鳞烫如隔日,秦瑾昭把玩着腰间的暖玉,语调低缓清泠,说出了同老鸨如出一辙的话:“那画卷,的确不及她半分。” 在奇闻异志中,对鲛人描述最多的便是其拥有令人惊叹的美貌。 颂徵年幼时的面容身姿就足以让秦瑾昭惊艳,更别想她成年后会是怎番惊世绝绝。 秦瑾洵晃折扇的动作顿了下来,眼中情绪未明,讪笑声,才若无其事地继续晃着折扇道:“皇妹切莫说笑,世间怎会有这般俏人儿。” 自古红颜多祸水,尽代红颜多薄命。 若那女子真有此等容貌,于她而言,未见得是件好事。 铺垫的目的已达到,在一众风流客的喧闹声中,月上梢当夜的主题正式开始。 老鸨站于高台中央,扬声宣布了起拍的底价:“三千两,价高者便是小姐今夜的入幕之宾。” 她话音刚落,不少耐不住性子的公子便加起价,没几回合便被些财大气粗的主儿狠狠打压下去。 老鸨笑得见牙不见眼:“二万八千两,还有更高的吗?” 价抬到这里,还在竞争的已经没几人了。 而整个过程,秦瑾昭没有喊过一次价。 “二万八千两,第二次。” 就在老鸨抬手准备喊第三次时,秦瑾昭起身撩开包厢珠帘,声音不大,却能让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三万两。” 原本叫价那人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小白脸截了胡,一时面上挂不住,继续加价道:“三万一千两。” 秦瑾洵听得手一抖,杯里的酒洒出来不少,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加上皇妹那一沓银票,应该能凑个三万二千两吧…… 秦瑾昭面不改色,声音郑重有力:“四万两。” “四万两!”老鸨提高声音,见对方不再加价,一脸灰败地瞪着截了他胡的小白脸,她生怕小白脸会跑路似的,忙不迭当众宣布了这位冤大头,“恭喜这位公子,是小姐今夜的入幕之宾!” “咔哒——”秦瑾洵两眼一黑,手抖得再也没法握住酒杯。 四万两,把他府邸抵押了都值不了这么多钱! 四万两,皇妹豪掷千金只为搏美人一面,当真是个红颜祸水! 第四章 不多时,老鸨就扭着盈盈柳腰,喜笑颜开地走到包厢门外,亲自迎接今夜的入幕之宾。 知她打的什么主意,秦瑾昭凉凉地扫了她一眼,启唇轻唤道:“司琴。” 司琴一身劲装玄衫打扮,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语调平缓,躬身喊道:“公子。” 秦瑾昭颔首以示回应。 司琴则侧身示意老鸨进去说话:“妈妈,请。” 老鸨面上笑意不减反增,只带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小厮跟着司琴进了厢房。 一进去,司琴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径直递给老鸨。 老鸨忙不迭接过银票,乐呵呵的笑着,眼角的细纹都笑得堆到了一起。 秦瑾洵看得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酒杯险些再次掉到地上。 四万两,果真是好厚一沓,今日当真是开了眼。 秦瑾昭神色淡淡,兀自倒了杯清酒,波澜不惊地抿着。 司琴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道:“妈妈可要当面清点仔细了。” 一沓银票,老鸨事无巨细地数了好几遍,反复确认数值未出任何纰漏后,才妥帖地收进怀中,一开口便是老江湖:“公子当真豪爽,是个性情中人,如此一表人才,小姐能遇上您,不失为……” 秦瑾昭品酒的动作一顿,眉梢微挑,不轻不重地将酒杯搁下,清脆的声音响得很突兀。 “妈妈。”司琴面不改色地打断道,“能带我们公子过去了吗?” 老鸨会意一笑,朝小厮递了个眼色,笑吟吟打圆场道:“瞧我这一高兴便将正事给忘了,春宵苦短,小姐身子骨弱,公子可要怜香惜玉些,莫要折腾狠了。” 说话间,小厮在前面带路,迎着楼下一众风流客羡慕嫉妒愤恨的目光,将豪掷千金的幸运儿引到了花魁的香闺外。 老鸨站在雕花木门外,清了清嗓子,敲门轻唤道:“小姐,可拾掇好了?” 屋内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嗯”,便没了其他声响。 老鸨咬咬牙,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用作遮掩的屏风上,依稀可见一道烛火映透出来的绰约身影,形骨兼具,说是勾魂摄魄也不过如此。 小厮站在门旁,无比利落地合上门,拦住了想要一同进去的秦瑾洵和司琴:“小姐闺房,男女有别。” 秦瑾洵瞠目结舌,看向一并进去的秦瑾昭,又看看自己,最后心有不甘地退了回去,同司琴站在一块,颇有难主难仆那味。 于情,秦瑾昭才是入幕之宾,好歹也是豪掷四万两的冤大头。 嗯,他跟上来为的也不过是想有幸窥见花魁的惊世容颜。 于理,秦瑾昭也是女子,算不得男女有别。 秦瑾洵默默将自己说服,那是皇妹的人,任何人都指染不得。 末了又忍不住在心底狠狠骂上句:红颜祸水! 老鸨站在屏风旁,未曾越界,还放柔语调询问道:“小姐,可是要见见与你促膝长谈的公子?” 一别多年,逆鳞算是第一次离主人这般距离,一时竟变得炙热无比,燥得秦瑾昭的心跳也变快不少。 “颂徵……”她在心底轻唤着。 屏风另一侧,虽未见到进来之人的面容,但颂徵知道老鸨口中那位公子正是秦瑾昭。 红唇微启,颂徵咬了一口桂花糕,一侧脸颊稍鼓,她囫囵咽下,撩了撩及腰墨发,语调慵懒魅惑,还有着不易察觉的含糊:“进来罢。” 闻言,老鸨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公子过去罢,小姐在屏风后等你。” 轻攥衣袖,秦瑾昭抬脚,缓步朝屏风后走去。 眸中滑过丝异样,老鸨将提前备好的熏香点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锦意。”见清来人,颂徵蓝眸一亮,将手中剩下的糕点塞入口中,随意拍了拍绯色衣衫上沾着的碎渣,起身抱住了多年未见的秦瑾昭。 心口处又烫了几分,秦瑾昭犹豫片刻,缓缓回抱住面前的惊世美人。 颂徵幼年时的容貌就足以让人惊艳,再到风客来的惊鸿一瞥,此番窥及真容,秦瑾昭一时只能用魂牵梦萦来形容。 熟悉又陌生的馨香一刻不停地钻入秦瑾昭鼻腔,感受着心口的炙烫,她轻拍颂徵脊背,不着痕迹地将人从怀中推开。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颂徵并未发现秦瑾昭的异样,紧挨着她坐下,蓝眸湛湛,盈盈潋滟,却又澄澈清亮,邀功般开口:“锦意,我可说话算话?” 心跳在陡然间快了起来,秦瑾昭失笑,看着桌面上摆放着各式零嘴,莞尔道:“很算话。” 颂徵得意地仰起下巴,曲腿贴向秦瑾昭,若此刻是鱼尾,只怕早已翘上了天。 她张了张唇,吐息清浅,眼含期待地问:“那你可说话算话?” 秦瑾昭下意识要接话,眸光闪过丝清明,唇角轻勾,指尖抚过颂徵垂下来的墨发,一声喟叹隐入话语中,难觅踪迹:“自是算话。” “君子一言,千金不易。” 颂徵涉世不深,但好歹活了这么多年,她自是知晓这是何意。 心下不禁触动,颂徵咬了咬下唇,又因着对银钱没什么概念,迟疑开口:“千金……不易?” “千金可是值很多银钱?” 蓝眸似蕴藏星辰大海,神情天真无邪恍如初见,让秦瑾昭不禁猜测她流落此处是否另有隐情。 指尖微蜷,秦瑾昭颔首道:“千金确实值很多银钱。” 但依旧比不上花出去的四万两。 颂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复又问道:“那与驷马相比,谁更值钱?” 秦瑾昭一怔,恍然想起幼时她曾说过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得不说,小鲛人的记性是真的好。 但千金与驷马,到底都比不过四万两。 而区区四万两,远不及小鲛人半分。 吞了吞喉咙,秦瑾昭勾唇轻声道:“千金与驷马等价。” 颂徵拖着下颌,睁着一双水盈盈的蓝眸定定地瞧着秦瑾昭,声音饱含期盼:“那锦意可还记得你说京城不仅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好玩儿的?” 秦瑾昭失笑,抬手捻起一块桂花糕喂到颂徵唇边,温声细语道:“自是记得的。” 颂徵咬着糕点,一侧腮帮子微微鼓起,眼角弯成一道月牙,蓝眸蕴着清清楚楚的笑意,越发纯良无害,若有若无的媚态看得人心神一动。 秦瑾昭垂眸,用指腹轻轻将颂徵唇角沾着的糕点碎拭去,指尖勾起缕墨发,凤眸微眯,面色如常道:“阿徵,还是银发好看。” 咀嚼的动作一顿,颂徵摸向自己的墨发,叹气道:“银发太惹眼了,我上岸时,学了个新词儿,掩人耳目,便特意换了个不惹眼的发色。” 怕颂徵噎着,秦瑾昭拎起小水壶倒了杯水予她,又波澜不惊地问:“阿徵怎会与旁人一道进京?” 颂徵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入口奇怪的味道让她面露迟疑,心下古怪,但终究被对秦瑾昭的信任覆过,忍着异味将剩下的全咽进了肚里。 “他道自己是京城人,路上能有个照应,我觉着有趣,倒也能寻些乐子。” 秦瑾昭:“???” 最好的一个揣测被证实,秦瑾昭悬着的心稍放了些下来,轻叹一声,复又问道:“那阿徵可知此处是何地?” 颂徵回味着残留在唇齿间的奇异味道,砸吧了下嘴,语气疑惑:“他告予我能无偿提供住处,吃穿住行都不用发愁。” 适才喝的东西让颂徵觉得意犹未尽,她提起小壶给自个儿倒了一杯,秉着好东西要分享的原则,还不忘给秦瑾昭斟了杯,言语中满是惊奇:“锦意,你快尝尝,这还是我第一次喝到这般奇怪又好喝的东西呢。” 秦瑾昭听得眼皮一跳,一抬眸便对上颂徵一汪湛蓝无垠的眼眸,绝世佳人面若桃腮,泛红的眼尾一点轻微泪意,美得像尊晶莹剔透的艺术品,却又含着几分脆弱易碎的美感。 逆鳞灼得烫人,连带着心口处的肌肤都染上了几分烫意。 美人含泪欲泣非泣的模样,让秦瑾昭呼吸重了几分,她喉咙吞咽着,缓缓端起杯子置于自己鼻前。 嗅及熟悉的清酒味,秦瑾昭顿觉不妙。 再看颂徵,已经将第二杯酒饮尽,眼尾泛红,泪目涟涟,眸波流转间,全是浑然不觉的撩人味。 颂徵似乎是醉了,颊边粉意越发明显,蓝眸似蒙了层薄纱,瞧着雾蒙蒙的。 她紧紧地贴着秦瑾昭,柔软的身子骨一晃,竟直直倒在了秦瑾昭身上。 小鲛人从未喝过酒,不剩酒力,秦瑾昭自是可以理解,但此刻她的反应,又不仅仅像是醉酒这般简单。 颂徵身上贯来是冰凉,此时却烫得过分,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晕上了薄薄的粉意,似溺水之人用力抱紧救命的浮木,颂徵蓝眸清明不复,恨不得整个人挂在秦瑾昭身上,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冷意,好让周身燥热驱散下去。 秦瑾昭小拇指颤得厉害,抬手触向颂徵滚烫的额头,心底的不妙更深了。 颂徵的反应,不像是醉酒,反而更像是中药了。 秦瑾昭呼吸一点点变沉,心口处的逆鳞似乎比颂徵本身的体温还要烫上几分,哪怕她反应再迟钝,此刻也明白过来,自己也中招了。 青楼有时为了增加情趣,会在一些吃食上动点手脚。她没有碰糕点和清酒,却还是中了招,只怕这屋里点的熏香也是有问题的。 秦瑾昭来不及思考有问题的熏香点在何处,就被颂徵缠得无法脱身。 “锦意……”颂徵声线低哑,语调慵懒魅惑。 秦瑾昭想将人扶起,一个不稳,被颂徵缠得倒在了软塌之上。 颂徵欺在秦瑾昭身上,毫无章法地蹭了蹭,直到在她身上嗅到了独属于自己标记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秦瑾昭别过头,迷茫的凤眸对上双湛如星晨的蓝眸,喉咙又干又涩,残存的意识让她咬向舌尖,换得了片刻的清明,她问:“阿徵,可还知道我是谁?” 颂徵的神志是迷茫混乱的,脑海里不全传承企图指引着她下一步该怎么做才会舒服,才会缓解身体上的难耐…… 颂徵晃了晃脑袋,将头埋进秦瑾昭脖颈间,深深地嗅了口独属于她的气息,启唇回道:“你是锦意。” “传承告诉我……成年的鱼,要去寻找自己的伴侣交尾……” 第五章 交尾? 饶是秦瑾昭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颂徵说:成年的鱼,要去寻找自己的伴侣交尾…… 可她不是鲛人,没有鱼尾,根本就不能和颂徵交尾…… 但很快,颂徵就用实际行动向秦瑾昭证实了,原来没有鱼尾也是能完成交尾的。 颂徵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只知道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全是在传承的引导下。 刚成年不久的鱼会经历一次发-情潮,所以成年的鱼都会去寻找合适自己的伴侣,一起交尾,一起度过发情期,一起孕育最优秀的后代。而鲛人最为钟情,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 等等,孕育后代? 颂徵眸中有一瞬的清明,但下一刻便被茫然所替代。 自她有记忆起,按着不全传承的指示走已经成了她的本能。此刻,她凭借的也全是自己的本能。 秦瑾昭呼吸紊乱,指尖滚烫,细细抚摸着颂徵的脸,她用手遮住颂徵一双勾魂摄魄的蓝眸,唇角掠起极浅的弧度,声音低哑:“阿徵,我是谁?” “锦意。”颂徵的声音很轻缥,一如她的动作般,滚烫的唇瓣轻柔地落在逆鳞上,炙热又虔诚,像是在对待什么稀释珍宝。 “锦意,锦意……”颂徵一连唤了好几声,声声入骨。 细长的食指轻轻滑过炙热无比的逆鳞,颂徵无头无尾地低喃道:“是我的。” 闺房的烛火燃了彻夜,角落处点着的熏香早在后半夜时燃尽,香味混润入房间中,地上散落着衣衫,满屋旖旎之气。 秦瑾昭悠悠转醒,一睁眸便撞见了身侧安然酣睡的颂徵。 阳光透过窗户缝隙洒落在她出尘的脸上,秦瑾昭蓦的明白了何为云鬓花颜,芙蓉帐暖,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真正含义。 颂徵确实有祸国殃民的资本。 秦瑾昭忍着身体不适坐了起来,被褥自然滑落,露出身上的痕迹。 颂徵睡得很沉,好看的眉狠狠拧起,俨然不是很安稳。 无声地叹了口气,秦瑾昭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衫捡起,抚平褶皱穿回了身上。 披散着的墨发微微凌乱,秦瑾昭端坐在床边,系着的靛青色发带摇摇欲坠,她并未察觉,凤眸无神,望着颂徵恬静的睡颜出神。 昨夜,她与颂徵额头相贴时,在某个瞬间她无意窥探到了颂徵的大部分意识。 颂徵的传承零散而破碎,带着她幼时一闪而过的记忆,秦瑾昭只觉得小鲛人能顺利长到成年还保留着这般天真无邪、毫无戒心的本性属实不易,也知晓小鲛人为了来京城寻她着实是费了不少心力。 小鲛人归属大海,她本可以在海里无忧无虑的遨游,恣意随心,却还是选择化腿上岸…… 秦瑾昭摸向心口,逆鳞的灼烫早已降了下来,此时是同她体温一般的温热,好似已与她融为一体。 以往未见到颂徵时,逆鳞总是冰凉一片,是幽深噬人的大海的温度。 但此时,秦瑾昭只以为是和颂徵重逢,逆鳞见到主人,恢复了该有的生机。 秦瑾昭在床边坐了会儿,见颂徵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她无奈起身,替她盖好被褥,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老鸨早已在屋外等候多时,见正主出来,扭腰调笑着迎了上去:“公子昨夜歇得可好?” 秦瑾昭眸光掠过她,落在了一直候着的司琴身上。 司琴眼中闪过迟疑,却还是遵着秦瑾昭的吩咐,对打着精明算盘的老鸨道:“妈妈,谈谈?” 老鸨自是求之不得,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了下来。 厢房内,司琴开门见山的同老鸨挑明了来意:“妈妈,我们公子想为花魁赎身。” 老鸨听得眼睛都亮了,觑了眼一言不发自顾自喝着凉茶的秦瑾昭,神情故作为难,打太极道:“这个……可能不太合楼里的规矩。” 开玩笑,仅昨夜就给她赚了整整四万两,虽然摇钱树有些烫手,但也不是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出去,除非,他给的价足够让她心动。 司琴略有深意地笑了声,也不同她废话:“妈妈,开个价吧。” 此话一出,原本有些出神的秦瑾昭冷不丁放下杯子,眉目清冷得像裹了层冰,语调平淡道:“妈妈一直唤她小姐,因是不知晓她真名罢?” 老鸨身形微僵,慢慢敛了脸上的笑。 她的反应全然在秦瑾昭的意料之中,薄唇轻掀,眼皮掠向她,继续漫不经心道:“亦或者是,她的卖身契压根就不在你手里?” 话音刚落,老鸨脸上已彻底没了笑意。 呼吸稍沉,老鸨凝眸将一主一仆反复打量好几圈,心里不由得把昨日带队那中年男人骂得狗血淋头。 她与中年男人合作多次,偏偏在昨日交付银钱时却出了纰漏。他带来的花魁竟是个不知名姓,且没有卖身契的主,这搁当朝便是妥妥的黑户。 老鸨虽做皮肉生意,却从不干贩卖人口的行当,若不是中年男人再三保证卖身契只是被毁坏,不日便会把她身份补齐,加之自己也确实被她容貌惊艳,利益当前,才暂且信了这老主顾一回。 哪曾想,她今日派人去催时,竟得知这天杀的卷款跑路了,把这么个烫手山芋扔给她! 以上之事,老鸨很确信,除了她和楼里的另一个管事,绝无第三人知晓。 但面前这位公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秦瑾昭垂眸,颇有闲情逸致的把玩着腰间坠着的暖玉。 昨夜她不过简单询问了颂徵几句,便将事情大致捋清。颂徵因是上岸不久便遇到了中年男人一行人,中年男人不知颂徵的真实身份,心怀不轨地将她骗入京城,卖入了月上梢。 但颂徵是黑户,没有户契,那中年男人压根就不可能弄到她的卖身契。 想着昨夜到手的四万两,老鸨不得不消了漫天要价的心思,用绢帕擦了擦额迹的汗珠,一反常态的正色道:“公子,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去问问大人。” 对于她的说辞,秦瑾昭并不意外,她头不抬,继续把玩着暖玉。 不知为何,她离颂徵有些距离了,逆鳞的温度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温温热热的,同她体温般。 月上梢的幕后老板藏得极深。 老鸨来到后院,七拐八拐地通过几间暗室,终是在一间极为宽敞的殿屋前停下。 她轻轻敲了敲门,恭敬喊道:“大人。” 片刻,一道似媚似娇的女声从屋内传来,混着一阵淅沥的水声,听不出情绪:“何事?” 老鸨快速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低声征询道:“大人,那位公子现在想为小姐赎身。” 女人很轻地笑了声,娇柔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玩味:“赎身?问问那姑娘的意愿,若是愿意,让他赎了又何妨。” 月上梢的生意大部分是老鸨在负责,她看重的只是后面密密麻麻多信息网,钱财于她,远不及当年那般看重。 老鸨得了指令,转身欲往回走。 她刚离开两步,身后殿屋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一绝艳女子身着绯色素纱,外裹玄色外袍赤脚从屋内迈出。 女子素白脚踝上戴着根用绯绳系着的精巧银铃,随着走动发出叮铃悦耳的轻响,她面容清媚绝尘,身骨纤柔舒窈,声音媚而不妖,空灵中裹着股若有若无的冷意:“走罢,我同你一道。” 老鸨笑着应下,不敢耽误,带着她去了用于会客的厢房。 清泠的叮铃声响了一路,清脆不绝,越漾越远,偏偏周遭人像是没听见般,照旧做着自己的事。 老鸨见怪不怪,推开厢房门,姿态讨好地将女人迎了进去。 女人赤着一双雪足,落地悄无声息,墨发如瀑,两缕细辫垂至胸前,宛如山中勾人的妖灵,眉眼明媚染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是淡漠的,漫不经心地落在了秦瑾昭身上。 老鸨转身将门栓上,压低声音道:“大人,就是这位公子。” 秦瑾昭蹙眉,与女人的肆意打量目光相对上。 也是在此刻,她注意到女人有双异于常人的淡灰色眼瞳,深藏淡默与无情。 女人的脸绝美,不同于颂徵的美,她近媚于妖,狡猾得像只狐狸,她似乎是刚从水里出来,身上晕染的水汽很重,发丝也有些湿润,为她平添了几分娇柔气息。 鼻尖轻嗅,宣羽原本不以为意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眼前这人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不可否认,这位作男装打扮的女子样貌确实生得精致,说是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也不为过,比之她也不见丝毫逊色,更别提她身上久居高位的威严气息。 而当世能有如此气度的女子,只有当朝颇受宠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了。 为确认秦瑾昭身上的气息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宣羽抬脚走近了些。 秦瑾昭松开把玩着的暖玉,凤眸微眯,好整以暇地看着凑过来的明艳女人。 宣羽毫不在意,在离秦瑾昭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她鼻翼翕动,不动声色地确认着所嗅到的气息。 确实很熟悉,带了点攻击意味,这是在同她宣誓主权。 很有意思。 宣羽挑眉,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清傲神情,灰眸冷漠,状似随意问道:“公子昨夜可是都与姑娘呆在一块?” 秦瑾昭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声音偏低哑:“是。” 宣羽了然,转身用不容拒绝的口吻朝老鸨道:“月娘,让她将姑娘带走罢。” 老鸨一怔,不解她为何再次变卦,却只能恭敬应下:“是,大人。” 第六章 其余事情宣羽不欲过问,转身欲走,不曾想秦瑾昭叫住了她:“姑娘,请留步。” 老鸨看了眼宣羽的神色,正准备替她出声拒绝,宣羽却停了下来,敛着双淡漠灰眸,语调慵懒透着几分兴味:“公子,何事?” 秦瑾昭起身走到她面前,上位者气息隐隐泄了出来,语气虽平淡,却有几分强硬:“今日我带走她,月上梢可否立下字据?” 宣羽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兴味更浓:“自然,月娘,将印章拿来。” 老鸨应了声,很快便将月上梢的独属印章取了过来。 宣羽在纸上立下字据,然后一脸平淡地盖上印章。 她一脸无所谓地将字据递给秦瑾昭,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可得看仔细了。” 字如其人,宣羽的字迹非常潦草,凌乱狂放且桀骜不驯。 秦瑾昭只扫了一眼,就将字据递给司琴,勾唇回道:“对于姑娘,我自是信得过的。” 闻言,宣羽灰眸染上零星笑意,看向秦瑾昭的目光也多了些深意。 从多方面出发,她都不会与这位长公主殿下交恶,更何况对方身上还有让她觉得熟悉的气息。 但很快宣羽就敛了笑,抬手示意老鸨:“月娘,带她们过去罢。” 老鸨自是巴不得将烫手山芋和这尊祖宗赶紧送走,柳腰也顾不上扭了,垂丧着一张风韵犹存的脸,朝二人道:“公子请随我来。” 在老鸨推门时,宣羽裹了裹披着的玄色大氅,漫不经心道:“月娘,记着将东西还予人家。” 老鸨推门的动作一顿,面上乐呵呵应下,心里却是将那挨千刀的中年男人抡出来又骂了个遍,这庄买卖当真是一点好处没赚到不说,还亏得本钱都没有了! 闺房门外,秦瑾昭制止了老鸨拍门的动作,余光掠见想要一并进去的司琴,声音轻缓却酝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你们在外等我。” 司琴看看深色雕花木门,又看看秦瑾昭,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唇。 秦瑾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放轻动静,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司琴无声地叹了口气,同老鸨一起守在屋外。 老鸨心里憋着股气,郁忿得不行,正愁找不到地方宣泄,她有模有样地甩了甩绯色绢帕,像是在驱赶什么晦气,阴阳怪气道:“看不出来你家公子竟是这般深情之人。” 昨夜豪掷万两,不过一夜温存,竟生了为人赎身的心思。 司琴没有搭理她,老鸨自顾自说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小姐能遇上你家公子,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是不知这份独宠能维持多久,不然以这姑娘的容貌,下场未必会比流落月上梢好。 许是见过太多薄幸之人,老鸨深有感触,落向雕花木门的视线也变得复杂起来。 司琴并不知道秦瑾昭与颂徵之间的渊源,但殿下要做的事,她无需问清缘由,恪守本职便好。 不过她心底也渐渐认同了一件事,那女子果真如瑞王殿下所言,是个红颜祸水。 屏风后,颂徵还在酣睡。 她本就睡得不安稳,秦瑾昭离开后更是明显,眉心高拢,床榻被她翻来覆去弄得凌乱不堪,整个人蜷缩在秦瑾昭睡过的地方,双臂紧紧绞着被褥。 秦瑾昭缓步走至床前,轻轻撩起衣摆,紧挨着床沿蹲了下来。 微凉的指腹抚过颂徵紧皱的眉头,秦瑾昭企图将其抚平,猛然间被一只手狠狠扣住了命脉。 指尖的寒光一闪而过,在即将划破肌肤之际,颂徵睁开一双蓝眸,眼中狠厉一闪而过,转而被懵懂迷茫所替代,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声音软糯拖着点尾音:“锦意,你去哪里了?” 说着,颂徵扑进秦瑾昭怀里,揽住她的脖颈,埋首颇是信任地蹭了蹭。 秦瑾昭安抚性地轻拍颂徵脊背,语气不自觉放柔:“去办了些事。” “阿徵。”她轻轻推开点颂徵,定定地望着那双蓝眸,认真问道,“你可愿意跟我走?” “嗯?”颂徵偏着脑袋,蓝眸澄澈明亮,她看着秦瑾昭的眼睛,右手却不动声色将她手腕间触目的红痕消去,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跟你走?” 秦瑾昭被颂徵看得心底一怔,逆鳞依旧温热,但蓦的变快的心跳做不得假。 强行将心底的异样压了下去,秦瑾昭抿唇替颂徵理好大敞开的衣襟,遮住了眼前的大片春光,正色道:“可以的。” “锦意,你真好!”颂徵眉眼雀跃,再次扑进秦瑾昭怀里。 但这一次,她没把握好分寸,将秦瑾昭扑倒在软塌上不说,还牵扯到了她身上的不适。 “嘶——”秦瑾昭轻呼出声,身体骤然加重的不适感让她僵住身子,不敢再动。 颂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爬起来,焦急问道:“锦意,你怎的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无碍。”秦瑾昭失笑,握住颂徵的手轻声安慰道。 但很快,她眼中笑意尽散,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颂徵,好像将昨夜发生之事忘记了。 颂徵半信半疑,反复确认道:“真的?锦意你可莫要骗我。” 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秦瑾昭撑着疲软的身子骨坐了起来,面上依旧是那副亲和神色,语调低缓:“阿徵,我何时骗过你?” 颂徵垂着头,似是在思考什么,青丝倾泻下来,半遮半掩住了她清绝出尘的脸,看着更纯善了。 “锦意。”颂徵突然开口,不由分说抓住秦瑾昭的手腕,调动周身灵力,用最温和的方式沿着探及到的经脉走了一个大周天。 秦瑾昭不知道颂徵在做什么,只觉周遭的水汽变重,搭在她腕间的手冰凉刺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幽凉指尖传了过来,凉意沿着血肉一点点扩散至整个身体。 逆鳞慢慢发烫,却又恰到好处地将凉意中和掉,几息间,秦瑾昭竟感觉身体深处的疲乏消退不少,精气神也恢复很多。 一个周天走完,颂徵适时松开手,拂袖将周围聚集起来的水汽挥去,弯着好看的眉眼,蓝眸一瞬不顺地看着秦瑾昭,一副求表扬的意味。 秦瑾昭攥紧袖口,悄无声息地同颂徵拉开些距离,笑着道:“谢谢阿徵。” 颂徵不是很满意,本能的想要更多,讨糖般喊道:“锦意……” “阿徵。”秦瑾昭不着痕迹地打断她,“你收拾下东西,我带你离开此地。” 颂徵注意力被分散,一听要离开这里,也不问去处,满心满眼都是秦瑾昭,喜笑颜开地去拾掇自己的东西。 看着她收拾东西的身影,秦瑾昭唇角的浅笑慢慢敛起,心情是道不出的复杂。 昨夜之事,颂徵不记得了也好…… 颂徵基本没什么东西,如那进城时,她一身轻松,两手空空,唯独放不下的便只有那一桌子糕点零嘴。 秦瑾昭看得眼皮一跳,制止了颂徵翻找食盒想要一并打包着的动作,冠冕堂皇道:“隔了夜,待会出了楼,我同你去买新出炉的。” 颂徵犹豫,看看满桌极合她胃口的糕点,又看看未曾骗过她的秦瑾昭,权衡一番,果断选择了后者:“好,听锦意的。” 秦瑾昭这才满意,面色缓和不少,贴心为颂徵披上大氅,抚平领口褶皱,声音温和:“走罢。” 颂徵一脸乖巧地点点头,在出房间前,将兜帽套到了脑袋上。 雕花木门一被推开,司琴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语气恭敬:“公子。” 秦瑾昭嗯了声,不动声色地将颂徵护在身后,声音波澜无波:“都备好了?” 司琴目不斜视,视线只在颂徵身上停留了一瞬:“公子,都备好了,马车就停在楼外。” “锦意……”颂徵有些无措地喊了声,兜帽垂下,娇弱又无助。 司琴喉间一梗,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花魁刚喊的是什么。 锦意…… 这可是殿下鲜为人知的闺名,除了先皇后,便没人再唤过,就连陛下也不曾…… 仅一夜,竟到了如此地步? 果真是个红颜祸水! 秦瑾昭柔声询问:“怎的了?” 颂徵摇摇头,咬着下唇,神情隐忍:“有些不习惯……” 秦瑾昭只以为她是才上岸不久,还不适应现在的生活,语气更是怜惜:“无碍,我在的。” 这下,不仅司琴,就连老鸨的脸色都有些一言难尽,中年男人同她隐晦提过几句一路上这烫手山芋干的好事,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心眼子多得很,还邪乎得不行,反正别被她这娇弱得跟花一样的模样骗过去。 骗不骗的倒不知道,反正没骗到她就行。 老鸨清了清喉咙,当着几人的面将四万两如数归还给秦瑾昭,美其名曰:“大人的意思是,想同公子交个朋友。” 秦瑾昭也不推辞,示意司琴收下银票:“此番,该是我欠姑娘一个人情。” 老鸨笑着客套了几句,临走前,她将一个蓝色锦袋塞到颂徵怀里,释然道:“姑娘珍重。” 掩唇轻笑几声,老鸨扭着柳腰,故作潇洒的走了。 看着老鸨略显落寞的背影,颂徵茫然地看向秦瑾昭,随后拆开了锦袋,里面装着几张小额银票和些碎银,零散加起来有个三百两。 颂徵想也不想,将钱袋给了秦瑾昭。 秦瑾昭摇摇头,没有接:“她给你的,收着罢。” 司琴古怪地看了颂徵好几眼,莫名觉着,这祸水似乎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在迈出月上梢大门时,颂徵若有所感地抬头朝楼上望了一眼,一绝艳女子披着玄色大氅,旁若无人地站在高台之上,耳迹两缕细辫轻晃,赤足雪肌,踝畔银铃声空灵,一双灰眸幽深无底。 四目相对,宣羽撞见了颂徵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眸,面上闪过丝恍然,转瞬即逝。 她勾了勾唇,露出抹自认最有友善的笑容。 颂徵登时变得警惕起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挽上秦瑾昭的手臂,坐上了早已候着的马车。 莫名被瞪的宣羽:“???” 第七章 平白无故被瞪了一眼,宣羽不明所以,笑意直接僵在了脸上。 她怀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认为自己适才的笑,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族里那些小奶鱼不是说她笑起来是最好看的,难不成都是哄骗她的? 宣羽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明白,她回忆着看到的那双蓝眸,摩挲着光洁的下巴,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这么出众的一张脸,宣羽很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但她的眼睛,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做不得假,她觉着自己应当是见过她的。 想不出头绪,宣羽眉头越蹙越深,长袖一甩,赤足再落地已然是殿屋修葺的水池里。 一阵水声响起,宣羽随手将外袍解下,抬手幻化出一道水幕,不等对面出声,率先开口道:“近日可有族人外出?” 温柔的女声从水幕中传来:“未曾。” “小羽,怎的了?” 宣羽摇摇头,纤手拨弄着池子里的水,她的声音混在水声中,不是很真切:“遇到个刚年不久的小孩。” “嗯?”水幕后的女人面露疑惑,语调依旧温柔,“小羽可曾看错?族中近日不曾有成年者。” 没有族人外出,也没有成年的…… 那她又是怎么回事? 宣羽捧起一抔水泼到面上,袖口尽数湿透,水珠滴入池中的声音清晰可闻,她敛眉不假思索道:“蓝眸,那小孩是蓝眸。” 闻言,女人黛眉微蹙,同宣羽如出一辙的灰眸里也多了几分严肃:“小羽,确认是蓝眸?” 宣羽放软腰身倚靠到冰凉的池壁上,环着双臂饶有兴致道:“蓝眸墨发,就是不知是哪一支的。” 女人轻叹一声,眸光浅柔地看着宣羽,语气无奈:“不论她是哪一脉的,此事都马虎不得。” “有空我会去问问族长,是否有族人流落于外。小羽,劳烦你对她多照拂些。” 回想起颂徵临走时那警告的眼神,宣羽轻笑出声,拧了拧湿漉漉的衣衫,摇头喟叹道:“我尽量。” 女人不赞同地皱起眉,但宣羽没给她说教的机会,在水中化出浅银色鱼尾,耸耸肩无奈道:“她有伴侣,我不大方便。” “而且伴侣好像还是个人族。” 女人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自个儿掐着分寸罢。” 宣羽无所谓地笑笑,随意将手上沾粘着的水珠甩落进池水中,拖着声音讨好道:“知道了,我的好娘亲~” 女人面容姣好不过双十年华,看向宣羽的眼神却满是宠溺和无奈,嗔道:“你啊……” 又同女人唠了会儿家常,宣羽才收了水幕,着一身轻薄纱衣,舒服的泡进池水里。 对于颂徵的事情,宣羽其实是不欲管的,刚成年的鲛人领地意识极强,尤其是才寻到心怡伴侣的鲛人就更强了。 其二便是,她还不想得罪长公主殿下。 但宣羽耐不住自个儿娘亲的请求,还是决定对她照拂一二;毕竟蓝眸,在族中向来是主脉的象征。 马车里垫着厚厚的软垫,怕颂徵受不了颠簸,秦瑾昭还命侍卫驾稳些。 司琴一言不发地在一旁伺候着,斟好茶,她看了眼还戴着兜帽掩住真容的颂徵,沉默着将提前备好的糕点取了出来。 秦瑾昭捻起一块糕点,在司琴诧异的目光中,喂到颂徵唇边。 她动作温柔又细致,堂堂雍容华贵的长公主殿下,竟会用手去接掉落下来的糕点碎,甚至在颂徵吃完后,还用指腹轻柔地将她唇角的碎渣拭去,语气亦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好不好吃?” 司琴看得是目瞪口呆,再次在心底骂了句红颜祸水。 奈何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颂徵没察觉出半点不妥,被从未吃到的可口糕点惊艳到,蓝眸明亮,用力点头道:“好吃。” 秦瑾昭笑笑,将茶水递给颂徵让她润润嗓子,重复之前动作又喂她吃了好几块。 司琴心情万般复杂,低头默默将茶水斟上。 直到马车缓缓停定,司琴才长舒口气,迫不及待站起身,借安排事宜为由,逃离了车厢。 秦瑾昭理了理颂徵戴着的兜帽,凤眸绻着浅浅的笑意,声音温和温雅:“阿徵,到了。” 颂徵面露好奇,握着秦瑾昭的手,同她一起下了马车。 司琴撑着把素色纸伞站在秦瑾昭身侧,目不斜视道:“殿下,都打理妥当了。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希望你今日便归。” “嗯。”秦瑾昭神色淡淡,引着颂徵踏进了府邸。 平昭帝与先皇后感情甚笃,对她所出的唯一一个孩子称得上是溺爱,及笄不久就赐予封号,昭阳。还未成婚便早早在宫外开了公主府,这是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特例。 公主府很大,府内仆从并不算多,刚好能维持日常起居要求。 在见过伺候的奴仆后,秦瑾昭颇有闲情逸致地带着颂徵将整个公主府转了一圈,最后在歇息的主屋前停下。 司琴正欲开口,秦瑾昭已然推开屋门,不容置喙道:“阿徵,这便是你日后歇息的地方。” 司琴看了眼颂徵,企图劝秦瑾昭收回才说的话:“殿下,这是您的寝屋……”她还不知道颂徵叫什么,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秦瑾昭置若罔闻,拉着颂徵走进屋内。 颂徵对衣食住行没什么概念,只大致看了眼,便问出了现下最关心的问题:“那锦意,你住哪?” 秦瑾昭犹豫一瞬,轻声回道:“我近日有些事,可能要过些日子才能来见你。” 颂徵兴致缺缺地“哦”了声,低头搅着衣摆,失落道:“原来锦意不住这里。” 司琴默默往后撤了一步,下意识不想听主子的闺房之事。 秦瑾昭叹气,放软声音道:“阿徵,等我一得空便来见你。” 颂徵撇撇嘴,极为勉强地点了下头。 她这软懦模样让秦瑾昭心生愧疚,抬手轻轻将戴着的兜帽取下,温声哄道:“吃不吃糖葫芦?” 霎时,遮掩的绝色容颜展露无遗,望着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眸,司琴蓦的明白了老鸨所言的画卷不及她半分美是何意。 美人在皮不在骨,而她集皮骨于一身,蓝眸勾魂摄魄却又懵懂无邪,娇弱无依让人心生怜惜,当真称得上一句红颜祸水。 颂徵蓝眸一亮,好似将前一瞬的难过遗忘,没心没肺地应道:“要吃!” 公主府备有午膳,见饭点将至,司琴命一位婢女去催了下。 婢女临走时,依旧惊艳地看了颂徵好几眼。 颂徵坐在椅子上,手上抓着根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 秦瑾昭已然换回女装,呷了口温茶,眉眼温润:“阿徵,要用午膳了,少吃些零嘴。” 颂徵嘴上应着,却还是将剩下几颗全吃进肚里,又灌了口茶,满心满眼地问:“可有鱼?” 秦瑾昭笑而不语,挑眉看向一直冷着脸的司琴。 颂徵循着她目光看了过去,蓝眸湛湛,全是期待。 司琴望向别处,一脸正色道:“回殿下,未备鱼。” 颂徵登时就焉了,双肩一垮,失落地望着秦瑾昭,语气祈求:“锦意,我想吃鱼,我好久没有吃鱼了。” “一日不吃如隔三秋。”颂徵扳着手指头算了下,煞有其事道,“这都有好多好多个三秋了。” 司琴听得汗颜,不等秦瑾昭开口,便主动接道:“殿下,我这就命人去准备。” 颂徵这才重露笑颜,侧过身,背对秦瑾昭,从怀里摸根通体莹白的玉簪,神神秘秘开口:“锦意,闭眼。” 秦瑾昭很轻地笑了声,没问缘由,依言闭上了双眸。 颂徵绕到秦瑾昭身后,小心翼翼将玉簪别到她青丝中,含笑道:“我看许多女子收到簪子都欣喜万分,不知锦意喜好,便选了这根簪子。” 颂徵就站于身后,她躬身别簪时,衣衫紧贴,耳畔尽是独属于她的温热气息,清凉馨香,温软如玉,当她说出“簪子”二字时,秦瑾昭的心跳快了一瞬,逆鳞的温度也应景地升了起来。 颂徵不知当朝民风,送女子发簪有传情意的隐晦意思。 秦瑾昭却是知晓的,唇角泛起笑微微苦涩,她抬手轻抚玉簪,神色如常道:“谢谢阿徵,我很喜欢。” 颂徵长舒口气,蓝眸盈满笑意:“锦意喜欢便好。” 不多时,司琴便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位不速之客。 一进屋,不请自来的秦瑾洵便被颂徵的真颜惊艳住了,他吞了吞喉咙,盯着颂徵连眼睛都忘了眨,明知故问道:“皇妹,这位是?” 眸光一冷,秦瑾昭面无表情地睇了他一眼。 秦瑾洵忙不迭移开目光,眼睛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朝颂徵方向瞟。 “皇兄。”秦瑾昭的声音已然带上几分警告。 秦瑾洵讪笑两声,兀自找着话题:“皇妹,父皇已经知道了。” 不仅平昭帝,就连朝中很多大臣都已经知道了。 颂徵兜帽辨识度极大,再者那位神秘公子昨夜才在楼里豪掷四万两,今日便带领着位绝色女子回了公主府,很难让人不将神秘公子的身份联系到当朝长公主殿下身上去。 秦瑾昭起提茶盖,微掩着吹了吹面上浮着的茶叶,波澜不惊道:“皇兄觉着如何?” 秦瑾洵抖开折扇,笑着摇头道:“皇妹想要一人,定是护得住的。” 秦瑾昭不置可否地笑笑,合上茶盖,将茶杯搁了回去。 司琴会意,从袖中取出银票,将昨日所借连同利息悉数还给了秦瑾洵。 秦瑾洵摇扇动作一顿,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颂徵,动作自然地接过银票,侃侃而谈道:“母后待我视如己出,皇妹有需要,我这个做哥哥的必然挺身而出。” 第八章 秦瑾洵留在公主府用了午膳。 府内的厨子全是平昭帝赐下来的御厨,手艺自然没得挑。 许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熟食,颂徵蓝眸骤然亮起,腮帮子微鼓,筷子就未曾停下来过。 秦瑾昭没怎么动筷,几乎全程都在为颂徵布菜。 秦瑾洵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才确认眼前所见不是自己花了眼。 他难以言喻地看向沉默不言的司琴,眼神互换,不约而同达成一个共识:红颜祸水。 然而祸水无所察觉,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美食,满桌佳肴依旧没有顶替掉颂徵对鱼的喜爱,依旧心心念念着还未端到桌上的鱼。 她朝秦瑾昭碗里夹了块排骨,眸中希冀热切:“锦意也吃。” 就在秦瑾洵和司琴以为秦瑾昭不会吃时,秦瑾昭浅笑着夹起排骨,轻轻咬了一口:“谢谢阿徵。” 司琴见怪不怪,唯留秦瑾洵一人继续凌乱,这姑娘,当真是好手段。 为缓解诡异的气氛,秦瑾洵难得问出了司琴最好奇的问题:“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咀嚼的动作一顿,颂徵本能地看向秦瑾昭,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见秦瑾昭颔首,颂徵不紧不慢咽下食物,咬词清晰道:“颂徵。” 秦瑾洵笑得温文尔雅,眉眼风流浮现,翩翩有礼道:“秦瑾洵,是……” 颂徵眉眼含笑,面容纯良无邪,尾音微扬,接话道:“我知晓,你是锦意的哥哥。” 秦瑾洵一愣,这才回过味来,她唤的居然是秦瑾昭的闺名…… 再看看一脸淡然、丝毫不惊讶的司琴,秦瑾洵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皇妹何时与人这般亲近了? 在午膳吃到一半时,婢女终是端来了颂徵心心念念的鱼。 一盘大小适宜的清蒸细鳞鱼,这种鱼肉肥刺少,除了鱼鳞难打理些,其余挑不出任何毛病。 颂徵眼眸一亮,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夹下一块鱼腹肉放进秦瑾昭碗里:“锦意先吃。” 秦瑾昭则将剩下的鱼腹肉尽数夹给了颂徵,语气如常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不够再让厨房弄。” 筷子刚提起连鱼肚子长什么样都没有见着的秦瑾洵:“???” 一盘鱼,多数是进了颂徵的肚子。 秦瑾洵很有眼力见,用完膳便道还有事,揣着一沓银票离开了公主府。 颂徵吃饱了就犯困,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打哈欠。 秦瑾昭怕她积食,拿出个小瓷罐,抬手招她过去。 颂徵看着罐子,很是好奇地问:“锦意,这是何物?” 秦瑾昭动作轻柔地将两片山楂干喂进颂徵嘴里,只回了两个字:“零嘴。” 颂徵一听是吃的便放下戒备心,皓齿一咬,姣好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好酸。” 酸归酸,颂徵倒也没将山楂吐出来,忍着满口酸涩,愣是吃了下去。 秦瑾昭递给她一杯水,蹙眉沉声道:“你就不怕里面加了别的东西?” 不怪秦瑾昭这般说,颂徵戒备心太弱,月上梢发生的事历历在目,终是成了她心头一道过不去的坎。 颂徵小口抿着水,声音虽弱却气壮得很:“我知晓锦意不会害我的。” 她砸了下唇,又抿了口水,回味着嘴里的味道,惊奇道:“锦意,是甜的。” 一句话,将秦瑾昭堵了个彻底,她无声叹气,哭笑不得地问:“阿徵,你就这般信我?” 颂徵拿起片山楂塞进嘴里,蓝眸微弯,眸中赤忱灼人,嗓音轻软,好似蜜糖缓缓淌过喉间:“因为你是锦意呀。”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秦瑾昭能听见颂徵的呼吸声,山楂微涩,转眼便被馥郁芳香的馨甜气息覆过。 秦瑾昭的心跳,骤然快了一拍,心口处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攀升。 等颂徵入睡后,秦瑾昭掩上寝屋的门,轻声唤道:“司琴。” 司琴微微福身:“殿下。” “备车。”秦瑾昭脚步一顿,又吩咐道,“让雪雁留下。” 司琴再次感慨祸水的受宠程度,不显于色地应下:“是,殿下。” 马车里,秦瑾昭听着司琴事无巨细地汇报着公主府的后续安排,她微微颔首,掩盖吹了吹面上浮着的茶叶,淡声道:“再调两名暗卫。” “今日城中不会太平,务必护她周全。” 司琴面露犹豫:“可是殿下,您的安危……” “无碍。”秦瑾昭品着涩口的浓茶,语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此事我自有分寸。” 司琴无法反驳,只能调了两名身手皆属上乘的暗卫去保护颂徵这个祸水。 回到寝殿,秦瑾昭还没来得及换回宫装,平昭帝的人便紧随而至。 “殿下。”中年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陛下召见。” 秦瑾昭轻抚衣摆,腰间坠着的暖玉轻晃,收敛起来的一身威严气息也慢慢释放出来。 两侧侯着的宫女太监纷纷低下头行跪礼道:“恭迎长公主殿下。” 司琴不卑不亢,朝传口谕的太监道:“公公稍等片刻,殿下换身衣衫便来。” 太监笑脸相迎,尖细的声音透着谄媚:“是是,司琴姑姑说的是,我等便在此侯着殿下。” 秦瑾昭抬脚朝歇息的偏殿走去,只淡漠扔下句:“起身罢。” 司琴落后于秦瑾昭几步,笑着招呼道:“都去做自己的事,再给刘公公沏壶茶润润嗓。” “是,姑姑。” 一刻钟后,秦瑾昭一袭绛红色繁琐宫装,万千青丝半挽,仅一根莹玉簪子轻轻别着,简单又不失华贵,天潢贵胄,举手投足间漾着与生俱来的雍容清傲,睥睨迫人,风华绝代。 司琴将秦瑾昭扶上撵车,朝为首的太监道:“范公公,走罢。” 范公公恍然间在秦瑾昭身上见到了先皇后的影子,怔愣一瞬,扯着嗓子让跟着的一众小太监回去复命。 一行人还加上撵车声势浩大,一路招摇,惹人瞩目,终于是在平昭帝的殿前停下。 小太监搬来踏凳,司琴小心将秦瑾昭搀下撵车,两位宫女躬身上前,替秦瑾昭整理华服。 “殿下。”司琴轻声唤道,面露担忧。 晌午秦瑾洵来公主府时便道平昭帝已然知道月上梢的事,此番召见突然,只怕来者不善。 秦瑾昭摇头,薄唇勾起抹笑,跟着范公公从容安稳地朝大殿内走去。 御书房,范公公前脚刚迈进去,一本折子便狠狠摔在他面前。 他看了眼周围散落着的折子,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压低尖细嗓音道:“陛下,长公主殿下到了。” 平昭帝正在气头上,抬手又是一本折子摔了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扔过来的折子正好落在秦瑾昭脚边。 他重重搁下用于批阅的毛笔,烦躁地挥手道:“将门合上。” 范公公生怕自己多呆一息便会被殃及到,忙不迭将御书房的门关上,矫健的遁了。 秦瑾昭不紧不慢地将折子捡起,无奈问道:“父皇,为何生这般大的气?” 平昭帝冷冷地哼了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俊儒的脸上全是冷意,没好气道:“还不是那些个迂腐的老顽固,前几日还劝谏朕广纳后宫,后位不应空置太久,宜立贤良淑德之能;今日这些个就跟吃错药般,让朕清君侧,莫让妖女祸乱朝纲,祸国殃民,争做一朝明君。” 秦瑾昭此刻也见清了折子上所写的内容,全是参她昨日豪掷万两,今日更是明目张胆为花魁赎身,深藏于公主府中的光荣事迹。 又道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不食肉糜,如此豪掷万两有伤皇家威严,寒一众百姓之心;又以前朝红颜祸水为例,断定那女子是个隐患,再三劝谏陛下清君侧,规劝长公主行事作风。 秦瑾昭算是听明白了,平昭帝是在指桑骂槐的敲打她。 她将手里奏折放回御台,揣着明白装糊涂道:“父皇莫气,身体要紧,这些话听听便罢。若是气坏了身子便得不偿失了。” 平昭帝被气笑了,随手摊开本折子,扔到秦瑾昭面前,话里有话道:“昭儿,他们催朕选秀纳后宫也便算了,还催起你的终身大事。” 无一例外,后面的折子全是参长公主年纪适宜,二九年华,该招驸马了,又推举了不少年龄相仿的俊逸公子哥,更是胆子大的直接递了本城中适龄青年才俊的画像上来。 秦瑾昭为平昭帝斟上茶水,宽心道:“父皇,此事儿臣自有分寸。” 兜转大半圈,平昭帝好似就等她这句话,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扯出了正事:“昭儿,你自有分寸,那便是昨夜为搏红颜一笑,在月上梢掷出万两?”到底是娇宠到大的亲女儿,平昭帝并未将话说太重。 “父皇。”秦瑾昭叹气,幽幽开口道,“这事,另有隐情。” 平昭帝重重搁下茶杯,茶水都被震落出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瑾昭,示意她可以开始诡辩。 秦瑾昭垂下凤眸,墨发倾滑,半遮住了侧脸,甚是复杂道:“父皇可还记得儿臣六岁时,曾同母后回了趟南海。” 提及往事,平昭帝又忆起早逝的爱妻,不觉润了眼眶:“自是记得。” 先皇后向来身体不好,尤其是在产下皇长女女后更是日渐消瘦,大病小病接连不断。当年他借故南寻,将先皇后接回宫不久,便因病薨了。 自此,后位便一直空着。 幽幽叹了口气,秦瑾昭哽咽道:“当年,是她在南海岸边上,救了儿臣的命。” 不等平昭帝开口,她继续道:“圣人常言,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多年再见,儿臣不忍当年救命恩人流落于此,便拉了一把,让她暂且有个容身之处。” “确实如此。”平昭帝听得动容,也赞同秦瑾昭的做法,清白女子流落烟花之地,后果可想而知。 但看着面上堆着的奏折,他只觉得头疼无比。 秦瑾昭自然知道平昭帝在烦恼什么,随即出谋划策道:“父皇莫急,现已深秋,寒冬将至,西北收成又不尽人意,当务之急还得为御冬做准备,切莫寒了边关戍士的心。” 平昭帝深表赞同,决意将问题抛下去,省得那些个老顽固闲着。 他提起毛笔,拿起一本空奏折,沾了沾墨道:“话虽如此,但昭儿,你让她一直住公主府也不妥当。” 秦瑾昭托腕替他研磨,从容不迫道:“父皇,此番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第九章 知女莫若父,秦瑾昭此话一说出来,平昭帝便大致明白了她心里的算盘。 朝中未立过太子,平昭帝正值壮年,众大臣却是隔一段时间便提及此事,除去已经封王的秦瑾洵,其余五位皇子最小也已十五年纪,皆是东宫的适宜人选。 整个朝廷乃至后宫,表面上看似是风平浪静、和谐向荣一幕,但平昭帝心跟明镜儿似的,清楚这背地里拉帮结派的腌臜事只多不少。 该立哪位皇子为太子,平昭帝依旧拿不定主意,笔尖轻蘸墨汁,他如唠家常般问道:“东宫之位,昭儿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研磨的动作一顿,秦瑾昭头也不抬道:“二哥哥。” 秦瑾洵排行老二。 平昭帝行云流水的在空白折子上批下文字,听不出是什么语气:“可你二哥已经赐了封地。”一旦封了王,便意味着这位皇子彻底与皇位未无缘。 “儿臣知晓。”秦瑾昭勾唇轻笑,意味不明道,“父皇,只有二哥哥能容得下儿臣了。” 她是先皇后所出,宫中唯一的嫡脉,后宫中的妃嫔都想坐上那个位置,这样自己的皇儿也成了嫡子,继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如今平昭帝依然没有要立太子之意,并不代表那五位皇子没有入住东宫之心,不过各凭本事,暗中较着劲,比谁手段更高明,默契地没将小动作搬到台面上罢了。 墨汁沿毫尖滴落,在字迹上晕染开,这本折子算是废了。 平昭帝已然没了再批阅奏折的心情,重重将毛笔搁下,看着秦瑾昭与先皇后相似的脸,不禁晃神。 鬼使神差的,他说了句:“若昭儿是男子便好了。” 太子当立贤,品性亦为重要。 在平昭帝众多子女中,秦瑾昭不论才贤、学识,以及谋略都属上乘,后辈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璞玉在前,哪怕其余皇子再努力,在他眼里都是比不过的。 只可惜秦瑾昭是女子。 凤眸闪过丝复杂,秦瑾昭无声地笑笑:“父皇……” 平昭帝站起身,一脸慈蔼地拍了拍秦瑾昭的肩,宛若刚才的失态从未出现过:“昭儿,陪父皇走一圈罢。” 日暮西临,平昭帝逛完御花园,又留秦瑾昭用了晚膳,才继续批阅起御书房的那堆千篇一律的折子。 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待撵车停稳,司琴提着盏灯笼,为秦瑾昭照明踏脚凳,悉心提醒道:“殿下,慢些。” 宫女轻轻整理着宫装裙摆。 秦瑾昭接过司琴手里的灯笼,烛光昏黄微弱,照得殿门不甚明朗,忽明忽暗的,莫名凄寂,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步回了殿内。 正厅灯火明亮,全然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秦瑾昭将灯笼挂上,抿了口司琴递来的姜汤,顿觉身上沾染的寒气驱散不少:“公主府如何?” 司琴按着雪雁传进宫的消息,事无巨细地汇报着:“颂姑娘睡到酉时才醒,吃了几块糕点,便找下人要了鱼竿去后院的翠湖钓鱼,说是钓着了让厨房烤了做晚膳。” “直至暮时,颂姑娘一尾鱼都未曾钓上,雪雁不忍,便差厨房做了烤鱼。” “颂姑娘一连吃了三尾,但依旧念着湖里的烤鱼。” 秦瑾昭听罢,凤眼酝出浅浅笑意,声音不自觉柔了下来:“她喜欢吃鱼。” 司琴深表赞同,压低声询问道:“殿下,那湖里的鱼?” 公主府后院的翠湖扩建过很多次,湖广水深,鱼却没有放几尾,自然不好钓上来,而且不论钓不钓得上来,那湖里可是养了几尾殿下特意从宫里带出去的龙鲤…… “无妨。”秦瑾昭毫不在意,财大气粗道,“往湖里多放些,尤其是青尾。” 青尾肉质细腻肥美,尤其是肚腹肉,又没什么土腥味,但这种鱼对水质要求极高,生长缓慢,价格自然被哄抬得很高。 “对了。”似是想起什么,秦瑾昭揉了揉太阳穴,将眼中的笑意掩去,“寝屋后的汤池,日常将水备上。” 同最初的惊讶不同,司琴擦了擦额迹泌出来的汗珠,默默记下,一脸风轻云淡,接受良好道:“是,殿下。” 公主府,偌大的翠湖岸边。 颂徵将最后一尾烤鱼吃进肚里,拖腮望着几个时辰过去,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的鱼鳔。 “颂姑娘。”雪雁打着灯笼站在她身侧,再次劝道,“天色不早了,你该回……” “嘘——”颂徵竖起食指抵到唇边,曲着一条长腿,坐姿随意。她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烛光映入蓝眸,熠熠生辉,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雁姑姑,这湖中当真有鱼?” 湖边月色朦胧,星光迷离,幽风阵阵,不断往颈间钻的凉意让雪雁打了个哆嗦,她看了眼跟个没事人般懒散坐着的颂徵,肯定回道:“有的。” “应该是没放几尾,鱼都跑湖中央去了。”同司琴不同,雪雁并不知道湖里养着的是龙鲤。 颂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煞有其事道:“雁姑姑,那你小声些,若是将鱼惊扰到就更难钓上来了。” 雪雁:“……” 她穿得单薄,受不住湖边的寒风,更没料到这位祖宗耐心会这般好,竟会钓到现在,颇有不将鱼钓到就誓不罢休的倔强气势。 提着灯笼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两下,雪雁换了番说辞劝道:“颂姑娘,更深露重,湖边风冷,若是染了风寒,殿下会忧心的。” 一提及秦瑾昭,颂徵不再一耳进另一耳出,全部记到了心上,她从草地上起身,有条不紊地将钓线收回,颇为赞同道:“雁姑姑说得是,天色不早了,是该回了。” 见这祖宗终于愿意回去,雪雁长舒口气,甚是欣慰道:“颂姑娘如此善解人意,殿下也该宽心了。” 颂徵拍了拍衣衫上沾着的草屑,深深地看了眼湖中央,蓝眸掠过诡异的光,转瞬即逝。 她拎着鱼竿同雪雁往回走,期待问道:“雁姑姑,锦意可有说她何时会来?” 雪雁脚步一滞,循着昏黄烛光对上了绝色佳人的眼眸,蓝眸如海,干净又纯澈,如稚子般无邪,是世间最为纯净的。 颂徵步伐轻盈,眼角微弯,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媚态看得人心神一动。 “未曾。”雪雁敛了心神,不禁加快步子,“殿下忙完自会来的。” 颂徵失落地“哦”了声,快步跟了上来,又懵懂问道:“为何你们都唤锦意殿下?” 雪雁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飞快收回目光,敛眉解释道:“因为殿下是当今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颂徵似懂非懂,面上一点心计都没有,甚是骄傲道:“锦意好生厉害。” “颂姑娘……”雪雁欲言又止,不解面前这位绝世姑娘性子竟会这般天真无邪,宛若什么都不懂的无辜稚子。 “嗯?”颂徵笑着问,“雁姑姑,怎的了?” “无事。”雪雁悄无声息地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殿下都未曾说过什么,她一个做下人的,就更没有资格了,“我住这间屋子,颂姑娘有事可以唤我。” 颂徵抱着细长的鱼竿,鼻翼翕动,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嫌弃道:“雁姑姑,我想沐浴。” 雪雁抿唇,沉默一瞬道:“颂姑娘稍等,我这便命人备水。” 颂徵点点头,找了个角落将怀里的鱼竿放下,又不着痕迹地避开负责贴身伺候的丫鬟:“不劳烦,我自个儿来。” 寝屋隔壁屋子的深色沉香木屏风后,随着一桶桶热水被倒进浴桶里,水雾氲氲,热气缓缓晕染直至整间屋子,混着熏香平添了几分旖旎暧昧。 丫鬟站在屏风另一侧,提着空水桶,轻声提醒道:“姑娘,热水备好了。” 颂徵应了声,直到听见关门声,她才呼出口气,将干净的衣衫放在台边,抬手设下道屏障,慢慢褪下衣袍,迈入浴桶中。 水温有些烫,颂徵不习惯地蹙起眉,用手拨弄了两下,转瞬热气退散,水面氤氲缭绕的热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过两息,水温便降了她最喜爱的温度。 细长的双腿沉入桶底化成银色鱼尾,水纹抚弄间,银鳞轻漾闪碎如宝石,一头青丝半浮在水面上,墨色肉眼可见地褪去,变成了原本耀眼的银。 颂徵靠在浴桶边,半眯着眸子,舒服的喟叹一声,指尖滑过腰腹间的银鳞最后停在了心口空了一块的位置上,那里曾是她的逆鳞。 红唇微张,银色鱼尾一甩,颂徵整个人慢慢沉到了浴桶底部。 时隔多日终于再次泡到水里,颂徵一时情难自已,耳鳍都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 她趴在浴桶边沿,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耳鳍,尖尖的,覆着银色细鳞,有些硬,感觉还有点怪。 撩了撩润湿的银发,颂徵蹙眉将耳鳍收了回去。 传承告诉她,耳鳍和逆鳞只有最亲近之人才能触碰。 她现前最亲近的就只有锦意了,那她应该是能触碰耳鳍的。 怕泡得太久会惹人生疑,颂徵掐着时间,恋恋不舍地从浴桶中出来。 一阵水声响起,从颂徵身上滑落的水珠,落地便成了一颗颗莹润饱满的珍珠,淅淅沥沥地滚落一地。 用灵气将身上的湿意烘干,颂徵弯腰拿里衣间,掉落在地上的颗颗珍珠颜色一点点变淡,最后凝聚成朦朦水汽,萦绕在她周身。 颂徵不紧不慢地将里衣穿上,萦绕着的水汽稀薄不少,银发也慢慢染上了墨色。 不多时,水汽淡去,颂徵指尖灵巧一勾,系上腰带,青丝如瀑披散至腰迹,她挥手撤回屏障,推开门对守着的丫鬟道:“我沐浴好了。” 丫鬟福身进来,准备将浴桶撤掉。 颂徵披上件外袍,脚还没迈出门槛,便被提着盏灯笼,不知何时过来的雪雁叫住:“颂姑娘。” 颂徵拢了拢御寒的外袍,看着加了件厚衣的雪雁,笑吟吟道:“雁姑姑,何事?” 想起刚收到的传书,雪雁攥紧灯笼,语气不觉多了几分恭敬:“颂姑娘,殿下说您日后要是想沐浴的话,可以去寝屋的汤池,那里水日常备着的。” 朝中传出来的流言她自然听到了,本来将信将疑,直至再次收到司琴的传书,她才不得不相信殿下好像真的养了位红颜知己…… 同颂徵接触不过半日,雪雁并不讨厌她,反而对这位身世坎坷的绝色姑娘多了几分怜爱,尤其她还是这般软糯无邪的性子,就莫名有些理解殿下了。 “汤池?”颂徵蓝眸骤亮,上前一步抓住了雪雁的手臂,晃了两下,眸光清灼,让人难以拒绝,“雁姑姑可否带我去看看?” 第十章 见雪雁不说话,颂徵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逾越了,默默收回手,垂下头低声道:“雁姑姑若是不愿,那便……” “未曾。”雪雁受不住颂徵这副含泪欲泣的小模样,不等她说完,忙不迭打断道,“我这便带姑娘过去。” “雁姑姑,你人真好。”颂徵重新展露笑颜,这变脸速度另雪雁惊叹。 不过雪雁并未多想,只以为颂徵心思过分单纯,什么情绪都表露在脸上,让见惯了后宫笑里藏刀的她,深觉是股罕见的清流,连带着的让她内心都纯净不少。 雪雁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带路,穿过寝屋侧后方一条不起眼的碎石路,不过几步,便见一间紧挨着寝屋而建,整体微微下沉,不甚起眼的后殿。 雪雁绕到殿后方,用铜质钥匙将门锁打开,随后推开门,矮了点灯笼照明门槛下的台阶差:“颂姑娘,注意脚下。” 等颂徵迈下近两尺高的石阶,雪雁才拎着灯笼,用火折子依次将屋内的烛台点燃。 静夜深沉,烛光轻曳,昏黄细碎的光将整屋照亮。 借着跳跃的烛火,颂徵看清了屋内的全貌。 正中央是沐浴用的汤池,由理石围砌而成,边设光滑石阶,深度循序渐进,水面薄烟缥缈,稀疏热气缓缓氤氲而上,将离池边最近的烛台映得朦朦胧胧。 雪雁收了火折子,出声介绍道:“这是地下热泉。” “工匠在重修寝屋时发现了一汪地下涌泉,且自带热意,殿下觉着有趣,便花了些功夫修了这间后殿。” 颂徵缓步走至池边,蓝眸微垂,颔首道:“确实有趣。” 司琴不置可否地笑笑,走至屏风一侧,顿了会儿,又道:“柜子里放有洗浴用品,姑娘可自行取用。” “此外池中水会自动流换,姑娘若是想来,推开寝屋最后面的玄色木门,便可直接到此。” 颂徵撩起衣袍袖口半挽,蹲在池边,用皓白的纤手拨弄着一汪池水,正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司琴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补上句:“颂姑娘,这些都是殿下的意思。” 意料之中,拨水声戛然而止。 颂徵收回手,猝不及防撞及雪雁的目光,甩水动作一顿,她默默将手藏于身后,悄无声息的在衣袍上擦了擦,凝眸问道:“锦意还说了些甚?” “殿下……”看着颂徵灼灼的目光,司琴迟疑一瞬,踟躇开口,“殿下还道,颂姑娘照顾好自己,她处理完事情便会出宫见你。” 颂徵极轻地“哦”了声,听不出情绪。 司琴有些不忍,正欲开口宽慰几句,便见颂徵打了个哈欠,语调懒懒散散的:“雁姑姑,时辰不早了,我想歇息了。” 司琴只好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提过灯笼,将颂徵送至玄色木门前,等她过寝屋后,她关上木门,又依次将点着的烛台熄灭,检查无不妥后,才原路回了自己的住所。 颂徵五感灵敏,坐在软榻上听着司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勾指解下御寒的外袍,踏着银色月光,轻曳的青丝也似镀上了层虚幻的银白,衣袂翩跹,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了翠湖边。 夜里的翠湖广阔深沉,银月映在平静的湖面上,幽风吹过,漾起层层细纹。 颂徵盯着湖中央看了片刻,在注意到一圈圈漾远的涟漪后,唇角勾了勾。 这湖里,果真有鱼,只可惜数目有限,不过尚能解一下馋。 颂徵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脱下鞋袜,沿着湖岸边一步步朝湖中走去。 冰凉的湖水漫过双腿,及至腰腹间,银色月光下,银发半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开来。 颂徵衣衫尽湿,幻化出鱼尾,发丝与耀眼的银鳞纠融勾绕,宛若深海妖灵,她抬腕,柔若无骨地拨弄着湖面,然后在圈圈涟漪中,一个矮身便潜入了湖中。 湖面细纹渐渐漾远,最后一切都归为了平静。 而在翠湖中央的凉亭屋顶上,宣羽一袭绯色纱衣,曲肘拖着香腮,耳迹两缕细辫垂至胸前,她虚虚靠坐在屋檐上,晃了晃修长细直的双腿,踝间银铃并未发出任何声响,饶有兴趣地看着适才发生的一幕。 这小鲛人,当真有意思。 翠湖虽然比不上辽阔无垠的大海,却也让颂徵在湖中畅游了好几圈。 等游够了,颂徵才忆起正事,收敛起自己的气息,隐匿身形,潜到了湖中央。 鱼生性喜凉,更喜有遮掩的阴凉之地,而湖心亭便是一个不错的栖身之地。 颂徵指尖锋利如刃,利落抓起一尾鲤鱼,冒出了水面。 宣羽悠闲晃脚的动作一顿,黑暗中,她看清了颂徵手里抓的与臂等长的到底是尾什么鱼,龙鲤。 皇宫里才会有的鱼种,鱼如其名,形似鲤鱼,遍体鳞片却是金黄色的。 龙鲤不仅是皇族身份更是祥瑞的象征,平民百姓私养都是诛九族的罪,至今还未听闻有人吃过龙鲤。 而且看这尾龙鲤的大小,只怕是十五年只多不少。 见颂徵熟练地将鱼去鳞去肚,宣羽默默吞了吞喉咙,不愧是长公主殿下,果真是好手笔。就是不知,当她知晓自己眷养在湖中的龙鲤祭了这小鲛人的五脏六腑后,又会是何反应。 颂徵用指尖划下一块鱼腹肉喂进自己嘴里,霎时满意地眯起一双蓝眸,这鱼的鲜味,快抵得上她在海里抓到的鱼了。 宣羽看得好笑,绯纱一抚,赤足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黑暗中传来一声空灵的叮铃声,整个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听见银铃声,颂徵警惕地抬起头,瞳孔微缩,一瞬不顺地看着湖心亭的檐顶。 那里空无一物,别说人影,就连铃铛都没有一枚。 但颂徵很确信,这铃铛声,她听过。 很像在月上梢见惊鸿一瞥见到的那位绝艳女子。 一想到那位神秘女子,颂徵微微蹙眉,再度划下一块肥美的肚腹肉喂进嘴里。 很奇怪,她对那女子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意;但在潜意识里,是对那女子浓得化不开的防备,就像她会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颂徵食之乏味地嚼着鱼肉,又翻翻了自己稀碎的传承,只当这是鱼成年后才有的领地意识。 不多时,一尾龙鲤便全进了颂徵肚中。 她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唇,又潜进湖里抓了一尾,如法炮制地刮鳞去肚,然后拎着鱼鳃走至岸边,升起一堆火,慢慢将鱼烤得外焦里嫩后,同样祭了肚府。 吃饱喝足,颂徵拍拍衣袖,将所有她夜里来过的痕迹全部抹去,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寝屋。 翌日,颂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颂徵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才慢腾腾的从床上爬起。 听见屋内起身的动静,一直候在门外的丫鬟敲了敲门道:“姑娘,可能进来?” 颂徵掩唇打了个哈欠,洁白的里衣凌乱,语调微涩:“进来罢。” 丫鬟福身,端着热水依次走了进来。 颂徵双目无神地坐在软榻上,直到丫鬟出声唤她,才回过神。 “姑娘?” 颂徵敛眸,看着准备过来贴身伺候她穿衣的丫鬟,出声拒绝道:“不必麻烦,你们出去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默契地出了寝屋。 颂徵换上衣衫,又用丫鬟打来的热水简单洗漱一番,披上件外袍,一个人慢悠悠地绕去了大厅。 知晓颂徵已然起身,雪雁早就令厨房备好膳食,只等正主一到便能吃上热乎的。 “雁姑姑。”颂徵笑着唤了声,盈盈蓝眸中倦意尚未褪尽,整个人看着懒散至极,有几分病弱气。 雪雁颔首应道:“颂姑娘。” 待颂徵落座,雪雁提箸为她布菜道:“颂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听出她在打趣自己,颂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声回道:“尚可。” “就是后半夜有些不安稳。” 雪雁想了想道:“殿下曾让太医配了点安神香,姑娘若是需要,夜里可点些。” 颂徵刚夹起一块鸭肉,还没喂到嘴边,就捕捉到关键信息,东西也不吃了,正色问道:“锦意,她怎会让太医配安神香?” 雪雁放下筷子,叹气道:“殿下睡眠不好,要操虑的事太多……” 颂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锦意属实不易,我不该再添麻烦才是。” “颂姑娘切莫多想。”雪雁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殿下身处那个位置,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颂徵眨了眨眼睛,一双蓝眸从若有所思到似懂非懂,最后成了一片茫然。 雪雁将眼中情绪尽数掩去,继续为颂徵布着菜。 颂姑娘太过单纯,不知人心善恶,于殿下而言,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用过膳,雪雁又端了些零嘴放到颂徵面前。 颂徵拿起根糖葫芦,咬得红艳艳的糖衣咔咔作响。 雪雁为她斟了杯热茶,听见外面传进来的喧闹,不觉皱眉走出去一探究竟。 颂徵叼着颗糖葫芦,紧随其后。 怕有心之人见到颂徵的真容,雪雁不动神色地将她挡了个严实,不让人窥及半分。 “那是甚?”颂徵伸长脖颈,看着侍卫用滚车推着的几只装满水的巨大木桶,好奇地问。 “是鱼。”雪雁一脸平静地回道。 颂徵吃糖葫芦的动作一顿,蓝眸中滑过丝暗沉,她紧攥袖口,强装镇定地问:“锦意她……这是有别的鱼了?” 第十一章 虽然颂徵的语气和平常无异,雪雁却莫名从其中听出股颤音和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 雪雁偏眸掠向颂徵,却见佳人甚是好奇地看着那几只装满水的巨大木桶,蓝眸湛湛,白皙精致的脸上满是人畜无害。 木桶里的水装得很满,滚车推动间,不断溢洒出来,在地上留下道道湿痕。 丫鬟则在一旁叮嘱侍卫动作轻柔些,莫将水全部给洒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尾细鳞鱼用鱼尾重重地拍向水面,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灵巧地跃出水面,重重的摔在地上。 脱离生命之源,细鳞鱼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头尾并用,不断在地上扑腾挣扎。 一侍卫回过神,快步走过去将鱼捡起,扔回了水桶里。 趁没人留意到这边,雪雁微掩上门,疑惑问道:“殿下何时有别的鱼了?” 颂徵没应声,就连最喜欢的糖葫芦也不吃了,整个人恹恹的,活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般。 雪雁不明所以,却还是解释道:“颂姑娘,殿下知你喜欢吃鱼,那桶里的鱼都是为你准备的。” “当真?”颂徵猛地抬起头,一双蓝眸澄澈清亮,似被雨水洗濯过般,清凌凌的,鳞鳞水波潋滟,撩人而不自知。 雪雁颔首,语气肯定道:“自然,知姑娘昨日未钓着鱼,殿下特意命人多在翠湖里放养了些鱼,好供姑娘解闷。” 颂徵咬了一口糖葫芦,半眯着眸子,关注力全然被雪雁的话吸引过去,兴致勃勃道:“雁姑姑,我今日定能钓上鱼!” 若是还钓不上,大不了夜里再去一趟便是。 雪雁并不知道颂徵在想些什么,见她再度露出笑颜,不似适才那副恹倦模样,不禁顺着她的话道:“那姑娘多钓几尾,到时让厨房做成烤鱼。” 颂徵登时便来了兴致,捏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就要去拿鱼竿钓鱼。 看着她轻快的背影,雪雁无奈地摇摇头,让一位丫鬟跟在后面照看些,她则唤来白鸽,拿出纸笔向宫中传信。 雪雁如同恪尽职守的记注官,详细记录下颂徵今日的起居住行,临近停笔,她想了想又在纸上添了句:见侍卫运鱼进来,颂姑娘莫名问道,殿下,可是有别的鱼了?雁甚不解其意。 雪雁不解这话的意思,负责朗诵传信的司琴就不理解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秦瑾昭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眉目柔和,泰然自若地将手中书卷往后翻了一页。 司琴轻轻将信纸放进烛台中,瞬间火舌涌过,信纸被舔舐殆尽,只遗下脆弱易碎的灰痕。 熟练地将黑灰清理掉,司琴忍不住问道:“殿下,你何时有别的鱼了?” 秦瑾昭面不改色,从小瓷罐中抓出一把粟米,扔给了趴在窗沿边上小憩的白鸽:“本宫何时有过鱼?” 司琴听得云里雾里,已然是被这几句话给绕了进去。 但有一事司琴很确信,她一直侍奉在秦瑾昭身侧,从未见殿下有过什么鱼。 司琴不假思索道:“殿下确实从未有过鱼。” 秦瑾昭攥紧书卷,垂眸看向心口位置,逆鳞灼烫不复,近两日都是同她体温一般的温热,也未曾有过变化。 “但现在有了。”秦瑾昭收回目光,唇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漫不经心地翻了页书卷,“至于别的鱼,本宫从未有过。” 司琴:“???” 她本就云里雾里的,再被这么一绕,登时更迷糊了。 不等司琴深究话中的深意,秦瑾昭又问:“月上梢,可查出什么头绪?” 司琴摇头,低声回复道:“未曾。” “月娘口中的那位大人,身份过于神秘蹊跷,若不是那日亲眼所见,只怕无人会知晓幕后老板是她。” 秦瑾昭敛眉将书卷放下。 那女人确实神秘,肆意妄为还目中无人,却不知为何,竟会主动向她抛来诚意示好。 想起女人那双异于常人的冷漠灰眸,秦瑾昭凤眸闪过一抹晦暗。 顿了片刻,司琴继续道:“暗卫回报,在北边永城附近发现了中年男人车队的踪迹。” 秦瑾昭执起细杆毛笔蘸了蘸墨,语调没什么起伏,仅轻飘飘一句话便定下了中年男人日后的结局:“交予大理寺罢。” 司琴恭敬接过秦瑾昭递来的宣纸,垂首应下:“是,殿下。” 西天渐灰暗,日暮倒映在辽阔的翠湖之上,碧水与天一色。 颂徵看了眼桶里装着的鱼获,两尾细鳞鱼,一尾青鱼,还有几尾普通种类的鱼,唯独没有昨夜所抓的鱼种,面露失望之色。 雪雁却真情实意地夸道:“颂姑娘好生厉害,竟是将湖里的鱼种都钓了上来。” 此刻天色渐暗,颂徵也歇了将缺的鱼种钓上来的心思,她收起鱼竿,挑眉问:“所有鱼种,雁姑姑可是记错了?” 雪雁肯定道:“不会,这边是今日所放的全部鱼种。” 颂徵若有所思地朝湖心亭方向望了眼。 亭影之下,金黄色鳞反出来的折光转瞬即逝。 侍卫沉声走上前将桶提起。 雪雁征询着颂徵的意愿:“姑娘今日钓了这么多鱼,晚膳让厨房做桌全鱼宴如何?” 颂徵抱着鱼竿,蓝眸含着清浅笑意:“雁姑姑安排便好。” 晚膳一桌丰盛的全鱼宴自是全进了颂徵肚子。 雪雁看着桌面上空掉的盘子,又看看颂徵平坦如初的小腹,惊异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没吃得这么心满意足,颂徵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弱声道:“厨房做的鱼太好吃了……” “姑娘喜欢便好。”雪雁是真的怕颂徵撑坏肚子,忆起秦瑾昭的吩咐,起身从木柜里拿出个精巧的瓷罐,取了两片山楂干递给颂徵。 “姑娘吃点这个,夜里会舒服些。”雪雁还有些怕颂徵不会吃这酸溜溜的山楂干。 不曾想颂徵主动接了过去,当零嘴一般吃了起来,整个过程只在入口时被酸得皱了下眉。 “我知晓这个,锦意给我吃过。” 两片吃完,颂徵伸出手向雪雁讨要。 雪雁沉默一瞬,又取了两片给她,合上瓷罐,义正言辞道:“殿下交代过,姑娘不可把这个当零嘴吃。” 颂徵撇撇嘴,一点点把剩下两片山楂干当储备粮嚼着,不再瞄那小瓷罐一眼。 雪雁看得好笑,手上却没有丝毫犹豫停留,将小瓷罐锁回了柜里。 是夜。 清脆的银铃声从湖心亭檐顶传开。 宣羽百无聊赖地坐在檐边,银月之下,她薄纱飘曳,踝间绯绳醒目,银铃叮铃作响,清泠不绝,传至湖岸时便戛然而止,没了任何声响。 宣羽曲着手肘,慵懒地靠在亭檐边,墨发随风浮动,细长指尖随意把玩勾绕着耳迹两缕细辫,明媚的眉眼低垂着,灰眸清冷,颇为遗憾地看了眼身侧放着的两壶清酒。 她在等一个人来。 只可惜等了许久,那人依旧没有来。 大抵今晚上是不会来了。 宣羽抛出把饲饵扔进湖里,敛眸看着湖中争食的鱼儿,极轻地笑了声。 皓腕一抬,宣羽抓起壶清酒,对月独酌起来。 第二日,颂徵没有赖床,起了个大早。 用完早膳,颂徵软着身骨头,懒散靠在椅子上,拄着下颌,睁着一双蓝眸定定地望着雪雁,拖长声音唤道:“雁姑姑~” 雪雁被她喊得浑身不自在:“颂姑娘,有事直言。” 颂徵稍坐直了些,踟蹰道:“雁姑姑,可能带我出府逛逛?” 雪雁面露难色,不忍看见颂徵面上的失望,斟酌着开口:“此事,我暂且做不了主,得问问殿下的意思。” 颂徵摆手催促道:“那雁姑姑,你快问问锦意。” 而雪雁这一问,直至快用午膳时,才收到宫内的传信。 颂徵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雪雁身后,眼巴巴地看着雪雁从鸽腿上取下来的纸条:“雁姑姑,怎样,锦意怎的说?” 雪雁拆开纸条,面上只有一个字“可”。 雪雁揣摩着这个字可能代表的意思,一时没有回答。 颂徵伸长脖颈见清了纸条上的字:“‘可’,锦意这是同意了?” 似是在确认什么,颂徵矮下身去看纸条后面,难以置信道:“怎的就这一个字,锦意竟这般冷淡?” 雪雁敛眉将纸条攥成团,解释道:“颂姑娘,殿下同意你出去了。” “不过你得先用午膳。” 只传一个字,确实不像秦瑾昭的作风。 但这个“可”字,写得极为楷正,一笔一划用力到险些将纸张浸透。 如此反常,雪雁不禁猜测,殿下其实是不愿让颂姑娘出府的? 但现下颂徵出府已成定局,秦瑾昭的这个“可”,于颂徵而言,无疑是块免死金牌,雪雁根本阻止不了,只能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用完午膳,颂徵回寝屋换了身衣服,又在雪雁的注视下,戴上黑色兜帽,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雪雁这才满意,临行出府前,又加派了几名暗卫跟着。 一行人本想低调,但终归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不多时变引起了有心之人的注意。 雪雁不动神色地命暗卫加强防护,自己越发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松懈半分。 颂徵则是那个毫不知情的没事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挨店挨摊的逛着。 她在大海里出生,自有记忆起全是和大海有关,海中珍宝、撼景无数,岸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真吸引不到她的注意,除了吃食。 没逛一会儿,颂徵便在一馄饨摊前停下。 颂徵有样学样,要了碗馄饨后,在木桌前找了个空位坐下。 雪雁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在她对面入座。 颂徵笑吟吟地问:“雁姑姑,京中可有甚好玩儿的地方?” 说话间,一粉衣妙龄少女不请自来在桌前坐下,看向颂徵的目光带着审视和冷意,不待雪雁开口,她甚是自来熟道:“好玩儿的,那姑娘可问对人了。” 雪雁心道不好,这位祖宗来了,真的是好玩儿到一块了。 第十二章 颂徵循声看向来人,少女约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粉色襦裙,面容娇俏,明眸皓齿,是个美人胚子。 而少女周身难掩的娇纵傲然感,让颂徵直觉这是位不好相与的主。 “漓小郡主……”雪雁无奈喊道。 听到雪雁对少女的称呼,颂徵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江漓不以为然地笑笑,凑近颂徵道:“京中好玩儿的我最熟悉了,姑娘若是感兴趣,我能带姑娘逛个尽兴。” 适逢摊主将煮好的馄饨端了上来,颂徵取过筷子,夹起只晶莹剔透小馄饨轻轻咬了口,蓝眸半眯,含糊不清道:“那可有月上梢好玩?” 江漓一愣,一时竟没能接上话,她偏眸看着颂徵仅露出个下巴就足以惹人无限遐想的脸,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相处两日,雪雁已然了解颂徵秉性,自是知晓这小祖宗全然是随口一问,并未夹杂别的意思,或许在颂徵眼里,月上梢算是她去过的最好玩儿的地。 护犊之心瞬起,雪雁看向江漓的目光多了几分警告,生怕这位混世小魔王将纤尘不染、干净如稚子的颂徵带坏。 江漓惯会察言观色,撞见清雪雁眼中的警告,她不得不将小心思掐灭,干笑两声道:“这个嘛,只能说各有秋色,各有各的好。” 听她这么说,颂徵更想去看看了,余光扫了眼雪雁,继续吃着小馄饨,佯装毫无兴趣道:“这样啊……” 江漓被她这轻飘飘的语气激到,拍桌道:“若论繁华热闹还好玩儿,京中七日后的灯会当属第一。” 颂徵不动声色地记下,放下竹筷,从怀里掏出浅蓝色绢帕擦了擦唇角,弯唇朝雪雁道:“雁姑姑,我吃好了。” 雪雁在桌上留下碎银,对正处兴头上的江漓置若罔闻,继续陪颂徵慢慢逛着。 自小被娇生惯养,在府中能横着走的江漓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快步追上颂徵,语气霸道且不讲理:“喂,本郡主同你说话呢!” 颂徵脚步微顿,说着雪雁说话的调调,缓缓开口道:“漓小郡主,我听着的。” 江漓杏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颂徵。 颂徵勾唇,抬脚朝不远处的小摊走去。 江漓寸步不离,紧跟在颂徵身后。 雪雁挡住了一侧,她就往另一侧挤,不死心地问:“那可是三年一度的灯会哎,你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而且灯会可比月上梢好玩儿多了!” 雪雁脾气好,此刻也被她缠得头疼,听到最后一句,瞬间冷了脸色:“漓小郡主,慎言。” 颂徵却跟个无事人般,拿起面拨浪鼓,好奇地摇了摇,听着两侧鼓面发出略微沉闷的轻响,蓝眸难以喜爱之意,但嘴上问出的话让雪雁的头疼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听漓小郡主的意思,月上梢也是个好玩儿的地?” 江漓被雪雁狠狠一瞪,话到嘴边打了个拐儿:“我未曾去过,怎会知晓好不好玩儿。” 又实在难掩心中的忿忿不平,小声嘀咕了句:“你不是从月上梢出来的?好不好玩儿不是应当比我更清楚?” 摊主神色各异地看着三人,最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般低下了头。 雪雁扶额,留下银钱,一手拽一个,迅速离开了此地。 一路上颂徵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拨浪鼓,轻响声不断。 江漓却对颂徵的容貌生出了莫大的好奇,迫于雪雁的威压,她不敢去掀颂徵头上的兜帽,杏眼一转,顿时心生一计,怂恿道:“快入冬了,京中贯来潮寒,姑娘要不要提前添置些冬衣,用以御冬?” 颂徵对寒冷没什么概念,但也深知自己与常人间的区别,拨浪鼓的轻响声顿了一瞬,她问雪雁道:“雁姑姑,京中的冬天可是很冷?” 雪雁颔首,宽慰道:“颂姑娘不必担心,府中物资丰沛,足以过冬。” 但江漓的话并没有完全说错,颂徵确实该添置些衣物,用做日常换洗。 打定主意,雪雁便带颂徵去了京中最大的一家裁缝铺。 江漓紧跟其后,还不忘说道:“这买衣裳,还得上身试过才知晓合不合身,姑娘你说是不是?” 颂徵笑而不语,任由铺中伙计量好她的尺寸。 雪雁似是知晓江漓打的什么鬼主意,愣是没看成衣一眼,一口气订下十几匹最上乘的布料,又向掌柜交予了定金。 眼见都要离开了还没得着机会,江漓心中一急,忙抓住颂徵的手臂,抬手一指,看也不曾看一眼,张口就道:“颂姑娘,我觉着那套衣裳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你若是换上,定能惊艳全场。”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因无他,只因江漓随手指的那套成衣是一全套凤冠霞帔。 掌柜更是惊愕得直擦额头上的冷汗,这套凤冠霞帔是京中赵家为即将出嫁的嫡女定制的,上百名绣娘各自分工绣了近半年才勉强完工,本约着近两日来取,结果却出了现在这个纰漏,他急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个混世小魔王,外加当今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和当朝地位不凡的丞相府,他三头都得罪不起,只求这骄纵无比的小郡主赶紧离去。 察觉到周遭的诡谲气氛,江漓后知后觉看向自己所指方向,脸色微变,甚是尴尬地收回手,还往身后藏了藏。 雪雁冷声唤道:“漓小郡主。” 江漓甚是委屈,求救般地看向颂徵。 颂徵视若无睹,不着痕迹地抽出胳膊,蓝眸满是惊艳地看着凤冠霞帔。 雪雁以为她喜欢,煞有其事地撇了掌柜一眼。 掌柜冷汗连连,结结巴巴道:“这套……是赵家……定做的。” “锦意穿上好看。”颂徵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红唇掠起的弧度浅淡,“漓小郡主若是喜欢,可以试试。” 江漓连连摆手:“不了,我不是很喜欢。” 小心看了眼脸色不好很是的雪雁,干笑道:“我去外面等你们罢。” 雪雁无奈叹气,朝掌柜拱手道:“麻烦掌柜了。” “不麻烦,不麻烦。”掌柜如获大赦,将人送出铺子才真正舒了口气。 颂徵看着站在铺子门口,踢碎石玩的江漓,摇了两下拨浪鼓。 江漓抬起头,扬起没心没肺的笑容,再度凑了上来。 雪雁不着痕迹地挡住颂徵面前:“漓小郡主,您该回府了。” 颂徵还在玩拨浪鼓,清闷的声音响个不停。 江漓小手一挥,毫不在意道:“不急,你们都未曾回府。” 闻言,颂徵拨浪鼓也不摇了,抬眸软声道:“那雁姑姑,我们回去罢。” 江漓气得直跺脚,又蛮横无理的要求道:“你们人多,要回去必须先将本郡主安全送回府!” 雪雁似是早已习惯,唤来两名侍卫强行将漓小郡主给送走了。 回公主府路上,颂徵又买了不少吃食,一手摇着拨浪鼓,一手捏着根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而雪雁则负责垫付银钱,一会儿工夫,两手就拎得满满当当的。 公主府的大门近在眼前,雪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颂徵再次停住了脚步。 雪雁还以为这位主又看上了什么玩意儿,正准备去摸钱袋,就听颂徵疑惑地问:“雁姑姑,你有没有听见铃铛声?” 雪雁认真听了下:“未曾。” 颂徵咬了一小口糖葫芦裹着的糖衣,蹙眉道:“应当是我听岔了。” 直至两人走进公主府,宣羽才撑着把素色油纸伞从巷深处现出身形。 她捏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绯纱轻薄,白皙踝间银铃醒目,赤足落地悄无声息,她孤身站在公主府门外,竟无一人察觉。 宣羽咬下颗糖葫芦,眉间酝上一抹愁意,多日过去,娘亲依旧没有给她回音,而这小孩对她戒备得很,着实找不到办法接近。 揉了揉眉心,宣羽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玉足轻抬,下一瞬,她整个人便没了踪影,只余下一声空灵的铃铛声。 几巷之隔的靖安王府。 江漓兴高采烈地出府,三刻功夫不到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靖安王世子江裕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好奇地问:“怎样?可是见着人了?” 江漓点头又摇头。 江裕不解其意,俊逸脸上闪过丝不满,敛眉道:“见着了便是见着了,你这点头又摇头,是何意?” 江漓在他对面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水,惋惜道:“她带着兜帽,没见着脸。” “雪雁护犊子得很,我连真名都没探出来。” “只听是唤什么颂姑娘。” 江裕没应声,垂眸摩挲着茶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江漓压低声音问,“你说昭姐姐,该不会真的……” “不会!”不待江漓说完,江裕便厉声打断了她,“那女子入府多日,殿下若真在意她,又为何晾她于宫外。” 江漓欲言又止:“可是……” “漓儿。”江裕放软声音道,“明日你从库中划些东西,带上沅妹一道去公主府探访一番。” “那女子初来乍到,无论传言真假,你与之交好,百益无害。” 朝中还未立储,长公主的立场至关重要,而江裕不仅想要站对位,还想要驸马之位。 “知晓了,大哥。”一听要带上江远,江漓撇撇嘴,不是很情愿的应下。 朝中情势风起云涌,而公主府内一片祥和。 作为最不知情的当事人颂徵,没受半点影响,此刻正吃着可口糕点,分外安逸地泡在汤池里。 等伺候的丫鬟一出去,颂徵便化出鱼尾,将水温降下,潜入水中,畅快地在池底游了好几圈。 听着屋里的玩水声,雪雁不放心地交代了句,才转身去安排其他事宜。 详细记下今日发生之事,雪雁将纸折好,悉心绑到鸽腿上,传书回了宫内。 江漓的出现,看似是无光紧要的插曲,但雪雁深知,颂徵已经全然暴露了,或许,她在进公主府那一刻就暴露了。 雪雁不知道秦瑾昭心中所想、所求,只知晓这位无辜女子,终究还是被牵扯进来了,而她能做的,便是遵殿下吩咐,竭力护她周全。 第十三章 是夜,万千星辰点缀其中,熠熠生辉。颂徵踏着银色月光,及腰银丝随风飘摇,她步伐轻盈,形影绰约,缓步在翠湖岸边停下。 月光皎洁,照在湖面上,映出一片银光,湖水粼粼,衬得湖心亭孤寂又冷清。 看着银月之下自湖心亭泛开的一圈圈波纹,颂徵解下衣袍,只着单薄内衫,缓缓迈入了湖水中。 湖水冰凉彻骨,是常人无法忍受的温度,但颂徵不同,她爱极了这份寒意,如鱼得水的感觉,好似重新回到了大海中,无忧无虑,自由恣意。 颂徵在湖中游了个畅快,同时还不忘逗弄下眷养在湖水的鱼儿们,故意追着它们游了半天,也不抓,非弄得鱼儿们心惊胆战,将湖底搅浊才恶趣味的收手。 此番湖底淤泥被鱼群翻搅,颂徵也不算一无所获,她视物能力非同寻常,竟在泥中寻到段一尺有余的阴沉木。 颂徵轻易便将阴沉木挖了出来,洗净泥污,然后抱着通体乌黑,外泛光泽的阴沉木探出水面。 环顾湖边一圈,颂徵没有犹豫,银尾一甩,抱着阴沉木朝湖心亭游去。 湖心亭修得宅小,孤单单一座立于翠湖中央,观赏作用极强,又因周无通路,鲜少有人能到达亭中。 于颂徵而言,不失为一个绝佳的藏物之地。 这般想着,颂徵已然游到湖心亭边,还未来得及将沉阴木放至亭上,就听见一阵最熟悉不过的银铃声。 叮铃铃的轻响划破夜空,声音清脆空灵,如同催命符一般,诡谲瘆人。 颂徵瞳眸一缩,指骨下意识扣紧了怀里抱着的沉阴木,她警惕地抬起头朝铃声来源望去。 湖心亭顶,宣羽半倚在檐边,姿态慵懒,墨发披散如瀑,耳迹细辫以红绸而束,一袭绯纱纤薄,裙摆摇曳间,白皙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 她长腿微曲,小腿笔直细长,一双玉足在半空中悠闲轻晃,踝间银铃响得正欢。 女人出现得突然,在联系之前曾听到的一闪而过的银铃声,颂徵对她的警觉不减反曾。 这女人是故意的,故意让她听见铃铛声,甚至故意在她面前现身。 宣羽将颂徵的过激反应尽收眼底,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敛起一双灰眸看向颂徵紧紧护在怀中的阴沉木,挂上自认为最友善的微笑道:“再不松手,这木头就要被你抓断了。” 闻言,颂徵忙低头朝抱着的阴沉木看去,不知在何时,她锋利的指刃冒了出来,指尖都扣进了坚硬如磐石的阴沉木里,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若是再深上几分,便真如这女人所言,要将木头给抓断了。 颂徵冷着脸将指刃收了回来,垂眸一言不发地看着阴沉木上的抓痕 宣羽变戏法般从身后摸出根糖葫芦,故意在颂徵面前晃了晃,笑吟吟地问:“小鱼儿,你叫什么名字?” 颂徵猛的抬起头,红唇微张,神情-欲言又止。 意外女人竟然看出了自己的真身,颂徵对她的忌惮不减反增,指尖银光若隐若现,已然做好攻击姿态。 唇边笑容微僵,宣羽脊背不觉直了些,她眨了眨眼睛,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湖水之下,颂徵还未收回去的银色鱼尾,绝色脸上尽是无辜的神情。 湖心亭已不适合藏物,再加女人身份成谜,能出现在这里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哪怕对她有股莫名的亲近之意,颂徵亦不愿与她过多交集,银尾轻甩,转身便欲游向别处。 “等等。”宣羽连忙叫住她,提了声些声音道,“我唤宣羽。” 颂徵甩尾的动作一顿。 宣羽继续苦口婆心道:“你我同族,不必如此戒备。” 颂徵将信将疑地转过身,银色月光下,她幽蓝色的眼眸深似浩海,眸光审视地将宣羽打量了好几圈,这下总算明白心底对女人的亲近之意是从哪里来的了,但该有的戒备,依旧没有减少。 良久,颂徵幽幽吐出两个字:“颂徵。” 宣羽轻舒口气,试探着问:“你是一个人进京的?” 颂徵颔首,面上神情没多大变化,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语气:“嗯,进京寻人。” 宣羽心下一合计,便知颂徵寻的那人是谁。 这小鲛人还真是深情,甫一成年便迫不及待地千里进京寻伴侣。 深知刚成年还觅得伴侣的鲛人的变态占有欲,宣羽也不好在这方面多打听,生怕惹了小孩的嫌恶,斟酌问道:“那你……可还见过别的族人?” “未曾。”颂徵言简意赅,顿了会儿,又道,“除了你。” 宣羽讪讪地笑了下,心中疑惑更深。 从未见过族人,这小鲛人难不成是主脉哪一支遗孤? 可遗孤……主脉旁支虽然凋零,但也不至于沦落如此。 但她总不能是某位留下的风流种罢…… 一时间,宣羽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出于让同族认祖归宗的责任心理,宣羽义正言辞地将看热闹的心态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道:“小鱼儿,那你可愿陪我一同归族?” 颂徵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不愿。” “要回,你自个儿回。” 意料之中的拒绝,宣羽丝毫不意外,毕竟刚觅得伴侣的鲛人,总是要你侬我侬的腻歪好长一段时间。 似是想到什么,宣羽正色问道:“对了颂徵,你的身份,除了秦瑾昭可还有旁人知晓?” 红唇微抿,颂徵淡声开口:“我不傻。” “那便好。”宣羽稍放下心来,从怀里摸出枚拇指大小的银铃扔给颂徵,“有事你便摇这铃铛,用灵力摇便只有我能听到。” 颂徵攥着铃铛,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踝间用绯绳缀着的那枚精巧银铃。 察觉到颂徵的目光,宣羽也不躲,反而大大方方将脚踝露出来给她看。 但正经不过两秒,她便原形毕露,晃了晃手里捏着的糖葫芦,灰眸半眯,笑得像个不怀好意的奸商:“小徵儿,反正你怀里的木头也快断了,不如小的那半,我用这串糖葫芦与你交换怎样?” 颂徵好歹触世有一段时间了,哪里还会像初上岸时,对银钱面额没有丝毫认知。 一截阴沉木的价值,岂是一串两个铜板的糖葫芦所能交换的。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宣羽,掀唇淡淡道:“湖底还有,你自个儿去挖。” 宣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颂徵潇洒游走的窈窕背影,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打起感情牌道:“不是,小徵儿,好歹我刚刚也给了你见面礼,还有你在月上梢时,月娘可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 颂徵慢悠悠地转过身,蓝眸一瞬不顺地看着她:“月上梢?” 宣羽像只开屏的孔雀,抬起下颌得意洋洋道:“对啊,月上梢是我开的。” 颂徵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指刃一滑,抬手将断下来的阴沉木抛了过去。 宣羽欣喜接过,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姿态:“谢谢小徵儿~” 颂徵朝她伸出手,意思不言而喻:“糖葫芦。” 宣羽:“……” 有伴侣的鲛人惹不起,得了交换的见面礼,宣羽也没多呆,不等颂徵游到岸边,她便抱着那小截阴沉木走了。 清泠的银铃声传至耳边,颂徵回头,湖心亭上哪里还有宣羽的身影。 颂徵抱着少了半截的阴沉木慢慢走上岸。 水珠簌簌滑下,落地便成颗颗珍珠,清冷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 淡淡水雾自地面升起,在颂徵周身萦绕开来。 朦朦雾气中,颂徵甩了甩衣袖,玉指轻点下颌,开始思索这缺了一截的阴沉木该做些什么好。 月上梢后院的殿屋里,宣羽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入手冰凉的阴沉木,她坐在池边,双足浸没水中,绯纱轻浮于水面上,随波纹漾动,像尾狡猾的红鲤。 把玩归把玩,宣羽依旧没有忘却正事。 她唤出水幕,明媚眉眼间满是喜意,迫不及待朝水幕后的女人分享道:“娘亲,你瞧。” 女人笑得宠溺,声音温润如风:“小羽,你又是从哪里骗来的?” 这是宣羽在族里时便没个正形,经常拿不等价的东西与族中小鲛人互换,是个惯犯。 宣羽撇撇嘴,低声辩解道:“哪里是骗,分明是那小鲛人自愿换予我的。” “而且我也给了她见面礼……” 女人了解宣羽的性子,没在这件事上过分深究,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你同那孩子说上话了?” 宣羽点点头,将自己知晓的情况说了出来:“她从未见过族人,此次进京是来寻伴侣的。” “蓝眸银发,确实是主脉的人无疑。” “银发?”女人语气迟疑,“若是主脉的人,又怎会遗留在外?” 鲛人一族向来人丁凋零,又因鲛人卵孵化不易,近百年来新生的小鲛人更是一只手便可以数过来,鲜少会发生未成年的小鲛人流落至外的事情。 宣羽指刃快速将阴沉木划下一截,食指轻勾,以指尖为雕刻刀,垂眸专心致志地镌刻出纹路,头也不抬道:“兴许是哪位遗落在外的风流种呢?” 女人面色微冷,低声斥道:“小羽,慎言。” 宣羽自知失言,停下手里的动作,叹气道:“娘亲,若非如此,你真觉得主族的血脉会流落于外?” 不是风流种,那便只能是不甚遗落出去的鲛人卵。 而鲛人卵的重要性,是刻入每一位鲛人代代相传的传承里的,不甚遗落,简直是无稽之谈。 “此事,我会向族长禀明。”女人灰眸染上丝丝愁意,严肃交代道,“小羽,你势必要将她带回族,认祖归宗。” 说罢,女人那边便收了水幕,徒留宣羽一人坐在原地,一脸深仇大怨地抱着阴沉木。 这趟浑水,她突然就不想掺和了。 第十四章 翌日一早,公主府外便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江漓淡淡撇了眼面前一身淡粉色裙装、娇弱如弱柳扶风的庶妹,江沅,随后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江沅紧随其后,娇滴滴的紧挨着江漓而站,她攥紧手中绣帕,一副小女儿家的腥腥作态,嗫生生地喊了声:“姐姐。” 江漓平素最看不惯的便是她这副姿态,这怯懦语气,不知晓的还以为她欺负了她似的,又茶又立,简直得了她生母的真传,贯会玩些上不得台面的损招。 江漓非常不解大哥为何要让自己将江沅带上,哪怕心中不满到极点,当下也只能憋着,不能发作分毫。 绷着张俏脸,江漓敷衍地“嗯”了声以示回应,又抬眸朝为首的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敲门。 托江裕的安排,漓小郡主一行人跟昭告天下一般,来得浩浩荡荡,但在随从同守门的侍卫表明来意后,被拒公主府之门外的事,也传得飞快。 旁巷深处全是各府派来打探消息的探子。 随从向江漓回禀门卫的意思:“郡主,此事他们做不了主,需向长公主殿下禀明才能开门。” 江漓咬紧下唇,一时羞愤交加,门卫的话,无疑是在打她漓小郡主的脸。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长公主殿下现在宫内,再等消息从宫中传出来,哪怕再快,也要一刻多钟。 而这期间,靖安王府一行人全在公主府门前侯着,还得受道旁百姓的指指点点,简直是,不成体统! 向来娇纵的江漓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亦受不了周遭不住投来的探究目光,当即咬紧后槽牙问:“雪雁可知晓?” 随从头埋得更低了:“郡主,这正是雪雁姑姑的意思。” 江漓气得甩袖往马车上走,但没走两步,她又退了回来,不死心道:“你托人告予颂姑娘,就道……漓小郡主拜访。” “漓小郡主”四字,她说得羞耻难堪。 随从再度与门卫交涉起来。 江漓没抱太大希望,快步回了马车。 江沅则旁敲侧击向她打探消息:“姐姐,公主府内的事,那位颂姑娘真能做得了主?” 江漓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杯,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淡声道:“不知,你若是等不了,便自个儿先回府罢。” 江沅掩唇,娇娇柔柔地笑了声,故作善解人意道:“姐姐哪里话,既是大哥喊我一道来的,哪有我先回去的道理。” 江漓懒得再搭理她,从屉中抽出本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府内大厅,雪雁还在写传书,漱洗完的颂徵推门而入,声音低柔清亮:“雁姑姑。” 雪雁写字动作不曾停下,蘸了蘸墨,头也不抬道:“颂姑娘,早膳已备好了。” 颂徵“哦”了声,眸光在纸张上停留了半瞬,好奇问道:“雁姑姑在和锦意通信?” 笔尖墨汁滴下,在纸上晕成一团黑印。 雪雁抬眸看向颂徵,晨光下,佳人柔顺青丝并未挽束,倾泄在肩头腰际,倾世面容清冷妍雅,宛如画卷中不食烟火的避世仙人,美得惊心动魄,一时竟让她失了神。 “雪雁姑姑。”侍卫的扣门声将雪雁思绪拉回。 “何事?”雪雁敛眉看着纸上留下的墨印,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笔。 侍卫见颂徵也在,垂首喊了声:“颂姑娘。” “漓小郡主在府外,说是想要拜访你……” 他越说,雪雁的脸色就越冷。 颂徵玉指勾绕着垂至胸前的发丝,舒柔的声音落入侍卫耳中犹如天籁:“漓小郡主?让她进来罢。” 雪雁眉头紧锁,搁下毛笔,语气是罕见的严肃:“颂姑娘,不可。” 阳光洒在颂徵肩头,很晃眼,她蓝眸湛湛,纯净如纸:“无妨,毕竟漓小郡主,可怠慢不得。” 这些道理雪雁看得比颂徵通透,但她有别的顾忌:“话虽如此,可……” 颂徵让侍卫先将漓小郡主请进府,晨光之下,蓝眸纯粹无比,唇畔浅笑吟吟:“漓小郡主性子娇纵,为人却不坏。” “颂姑娘说得是。”雪雁避开颂徵得目光,看着纸上漆黑的墨团,突然有些明白自家殿下为何会不惜花四万两天价只为买下一夜,甚至力排众议也要将人从月上梢带出来。 漓小郡主为人是不坏,但她那庶妹江沅,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顾不上将染墨的纸替换掉,雪雁提笔快速写下字迹,然后绑到鸽腿上,只求宫中回信能快些。 相比之前,这次门卫的态度转变不少,毕恭毕敬地将江漓一行人请了进去。 “郡主,请。” 江沅紧紧挨着江漓,冷冷地扫了眼站在公主府门前的侍卫,娇声弱气道:“姐姐,他们也太过分了,竟晾了我们这么久。” 江漓淡淡督了她一眼,快步朝府内走去。 江沅羞恼地跺跺脚,没好气地瞪了侍卫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大厅内,颂徵看着满桌丰盛的早膳,咽了咽唾沫,没有动筷,而是凝眸问向雪雁:“雁姑姑,你说漓小郡主可曾用过早膳?” 雪雁将一碗热牛乳放到她面前,眸光微沉,淡淡道:“漓小郡主是嫡女,靖安王府不会连早膳都克扣。” 颂徵一想也是,不再纠结其他,提起筷子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 雪雁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拧着眉心为颂徵布菜。 殿下还未回信,颂姑娘又自作主张将人请了进来,这怕是来者不善。 正想着,两位不速之客便到了。 江漓甫一迈入大厅,便被雪雁身侧的绝色女子吸引住目光,唇红齿白,蓝眸湛湛,面容贵不可言,一袭银衫纤尘不染,勾得身姿骨肉亭匀,恍若画中傲然而立的谪仙。 昨日初见颂徵时,她便想过能引得当今长公主殿下将人藏入公主府的花魁能有多美。此刻见及真容,江漓不由得信了老鸨那句,画卷不及她倾世容颜的半分。 江沅怔愣愣地看着还在用早膳的颂徵,眼中惊艳毫不掩饰,直至听见用膳人开口说话,她才猛然回神,忆起此行的目的。 “漓小郡主。”颂徵抿了口牛乳,唇边微微染白,慢条斯理地开口。 江漓今日着了一身靛蓝色襦裙,同身侧粉色裙装的江沅相比,周身娇纵蛮横感褪去不少,甚至还清爽顺眼很多。 颂徵嗓音温柔且低醇,声线却有点慵懒魅惑的调调,说话时,蓝眸微弯,眉梢流泻出浅浅的笑意,撩人而不自知。 江漓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险些变成结巴:“颂……颂姑娘好。” 颂徵笑笑,轻轻将唇迹的乳白色奶渍舔去,眸光一转落到江沅身上,疑惑问道:“这位……是?” 江沅被她一双勾魂摄魄的蓝眸看得红了耳朵尖儿,重重掐了掐手心,润着双眸子娇声道:“我唤江沅,是……漓郡主的妹妹。” 她知江漓最讨厌别人唤她漓小郡主,可不敢以身试险跟着唤。 “哦~”颂徵单手托着下颌,神情慵懒,掀了掀眼皮,饶有兴趣道,“原来是漓小郡主的妹妹。” 短短几息功夫,她不仅没有行礼,还接连唤了两声漓小郡主? 江沅见江漓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动怒的征兆,不免对颂徵高看了几分。 这花魁,有些手段。 “是庶妹妹。”江漓纠正道。 “竟是这样。”颂徵又抿了口牛乳,蓝眸满是真诚,煞有其事地喊了声,“庶妹妹好。” 雪雁捏筷子的手一抖,她抬眸撞见颂徵真挚无比的神情,以及一双人畜无害的眼眸,只觉纯净如纸的她定是无心的。 江漓攥紧了衣袖,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她看了眼江沅憋得又青又红的脸,心中畅快极了。 这颂姑娘,当真是个妙人儿。 江沅气得不行,却又当场发作不得,在心底暗骂数声狐媚子,一介低贱不堪的风尘女子,不过仗着有长公主殿下撑腰,竟敢这般羞辱于她…… 偏生她又动不得她,只得生生忍着,牙齿咬碎往肚里咽。 江沅脸色几经变化,最后趋于平静,咬紧后槽牙,声音近乎是从牙缝中强挤出来的:“颂姑娘。” 颂徵却没听出来她的咬牙切齿,关切问道:“庶妹妹是嗓子不舒服?可要喝些温水润润?” 雪雁分外配合地让一名丫鬟倒了杯水给江沅。 江漓终是没忍住,偏过头,低低笑了起来。 颂徵那张脸太有欺骗性,她一时竟分不出对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颂徵偏眸,无差别地关问道:“漓小郡主,你在笑甚?” 雪雁抬手,示意丫鬟搬两张椅子让那两位坐下,然后继续为颂徵布菜。 江漓将今日忧心的事都想了遍,强压下笑意,清了清喉咙道:“想起些有趣的事情。” 厅外,两名侍卫合力抬着玄色木箱经过。 江漓适时转移话题道:“颂姑娘,谅漓突然唐突上府拜访,靖安王府小小薄礼,以表心意。” 靖安王府的薄礼备得很足,若搁寻常人家里,可保一辈子衣食无忧,出江沅意外的是,颂徵目光并未在木箱上停留过,她端坐在主位上,气质绝然出尘,俨然一副主人家姿态:“漓小郡主客气了。” 雪雁俯身,在颂徵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颂姑娘,那些礼,该如何处置。” 颂徵想也没想,回得理所应当:“锦意处置便是。” 雪雁意外却又不意外,眼中复杂转瞬即逝,随即命人将箱子抬进了公主府内的库房。 被江漓和江沅这么看着,颂徵用膳速度加快不少,吃得也比平常少了很多。 见颂徵搁下碗筷,雪雁让人撤了早膳,又将一份份零嘴糕点端了上来。 颂徵捧着盅热茶,缥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唇畔笑意清浅,嗓音低绵,似一壶温好的清酒:“漓小郡主和庶妹妹,可要尝尝?” 说话间,颂徵动作分外缓慢地将一盘糕点往两人方向推了推。 雪雁看得好笑,知她平素最在意这些吃食,便差丫鬟重新端了些放到江漓和江沅面前。 颂徵轻舒口气,袅袅热雾中,眉眼酝上笑意,蓝眸半眯,捻起一块桃酥,吃得心满意足。 江沅对这些吃食不感兴趣,碰也不曾碰一下,倒是江漓给面子地吃了几块,铺垫问道:“颂姑娘,算上今日,你我也称得上熟识了罢。” 颂徵咀嚼动作一顿,静静等着她下文。 江漓轻咳一声,不是很自然地接着道:“我名叫江漓,颂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不知为何,颂徵莫名想起进京途中,所见到的那些登徒浪子,一开口便是这般熟悉言论。 第十五章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若不是确认漓小郡主是位女子,颂徵还真以为她是位登徒浪荡子。 不对,颂徵猛然想起漓小郡主昨日还道月上梢是个好玩儿的地方,仅比京中灯会逊色些,看她这熟稔语气,只怕是平日里去了不少。 颂徵面上不显于色,默默将桃酥咽下,腰身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些,淡声回道:“颂徵。” 江漓毫不吝啬地夸道:“徵也,颂姑娘好名字。” 颂徵掩唇轻笑了声,蓝眸微阖,言语中多了几分疏意:“漓小郡主谬赞了。” 江沅端着茶盏,落向颂徵的目光藏着深深的嫉恨,心中甚是嗤之以鼻,连带着也将江漓骂了进去,堂堂靖安王府嫡女,竟会对一介娼妓如此客气,简直有辱王府脸面;还有这狐媚子,若不是有长公主殿下撑腰,仅凭她低贱不堪的身份,岂能同她平起平坐! 与江沅的不屑不同,江漓是存了心想同颂徵交好,时不时找着话题,不让场冷下来。 不过三两句,她就将颂徵的喜好摸了个透彻,一直将话往上面引。 “颂姑娘有所不知,京中有家老字号糕点,听闻御膳房最擅长糕点的薛师傅便是老店主的徒弟。” 一提到吃的,颂徵蓝眸澄亮,整个人也来了精神:“他家糕点,真有这般好吃?” 江漓颔首,语气肯定:“徒弟手艺自然是比不过师傅的,不过老师傅年纪大了,心力不足,每日供售便定了限额。” 雪雁适时道:“颂姑娘若是想尝尝,明日我差人去买。” 颂徵当即弯下眉眼,笑吟吟道:“谢谢雁姑姑~” 被几人忽视的江沅一言不发,心中的嫉恨险些让她将粉袖给揪烂。 说话间,江漓把握着分寸问:“颂姑娘平日在府中一般都做些甚?” 颂徵撑着下颌,语调懒散:“就湖边散散步、钓鱼打发下时间。” “颂姑娘还会钓鱼?”江漓被勾起兴致,一脸艳羡道,“不怕颂姑娘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未体验过钓鱼是何感受。” 她最羡慕倚湖垂钓之人的那份不受世俗纷扰悠闲和洒脱,而颂徵身上是未经历过尔虞我诈的干净纯粹,同她相处是前所未有的舒心,犹如置身辽阔无垠的海边,悠风徐徐,海浪轻拍,让江漓原本浮躁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颂徵未做他想,开口邀请道:“漓小郡主若是愿意,等会儿可同我一道去。” 江沅重重搁下茶盏,见众人目光都看过来,她叹气艳羡道:“就连姐姐都未曾钓过鱼,而我长这么大,却是连湖边都未去过几次。” “你……”江漓忿忿地瞪向她,若不是顾忌靖安王府的面子,她当即便要破口大骂,不会给江沅留一丝脸面。 纤眉微蹙,颂徵总感觉江沅这番话怪怪的,但她说不出来哪里,忍着不适牵强开口:“那庶妹妹要不要一道去?” 江沅喉间一梗,面色变了又变,挽起笑意娇声道:“好呀,只是沅愚钝,学什么都比姐姐慢上半拍,颂姑娘到时可莫怪沅笨手笨脚才是。” 颂徵更不自在了,摸了摸自己手臂,干笑两声道:“庶妹妹哪里话……” 瞥见江沅抿得泛白的唇角,江漓掩唇别过了头。 江沅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雪雁找不到立场阻止颂徵,只得压低声音喊了声:“颂姑娘……” 颂徵没领会到雪雁的意思,施施然站起身道:“雁姑姑,可还有多的鱼竿?” 雪雁神情-欲言又止,殿下的信还未至,事情又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出于私心,她希望颂徵的这份难得的纯净能一直保持下去,更不想让她接触到这些腌臜事…… “有的。”眸光对上颂徵湛蓝如海的眼瞳,雪雁语气如常,“我这便命人去准备。” “叩叩——”一阵沉闷的敲击声从窗外传来。 雪雁没避讳江漓和江沅,转身推开窗户,伸手接住了飞进来的白鸽。 她背对着站在床边,用身形遮挡住身后探究的视线,快速将信纸从鸽腿上解了下来。 纸上只有短短几句,笔锋锐利,笔精墨妙,力透纸背:宫中事繁,暂且脱不开身。阿徵涉世不深,心思单纯,你且多照看些。另,务必护她周全。 五指骤然收紧,雪雁将纸攥成一团,神色淡然地抬起手,放飞了白鸽。 甫一转身便与颂徵灼灼的目光撞上,知她想问什么,雪雁不等她开口,便道:“颂姑娘,不是说要去翠湖钓鱼?殿下知你喜好,特意命人备了条游湖的篷船。” 她在此刻提起秦瑾昭,一是想转移颂徵注意力;二便是想提醒江漓和江沅,颂徵背后之人是长公主殿下,若想动,还得掂量掂量分寸。 颂徵注意力果然被转移,瞳眸染上喜色,迫不及待道:“漓小郡主,庶妹妹,我们快些过去罢。” 雪雁全程护在颂徵身侧,为确保她安全,还加派了两位身手上乘的侍卫跟着。 说是篷船,到底还是雪雁谦虚了,篷船外观低调,却是用上好梨木铸造而成,做工精美,四角飞檐雕工精湛,尺寸可和一艘小型画舫相媲美。 湖面风凉,雪雁将披风搭至颂徵肩上,护着她登上了蓬船。 相比颂徵的如履平地,江漓和江沅就走得摇摇晃晃,尤其是蓬船划动后,二人脚步虚浮,得亏丫鬟及时递来椅子,让两人端正坐下,才挽住了靖安王府的脸面。 颂徵站在船边,怀中抱着根鱼竿,玉指青葱,正慢条斯理地理着钓线。 江漓坐着缓了会儿,才感觉自己适应过来。 她一瞬不顺地看着颂徵手上熟练的动作,好奇问道:“颂姑娘水性很好?” “略知一二。算不得好。”颂徵深谙低调二字,继续理着手里的掉线。 江沅冷不丁插了句:“我觉着颂姑娘身姿柔软纤细,该是极为擅长歌舞。” 她在含沙射影颂徵出身月上梢,是最低贱不过的娼妓。 江漓当即冷下脸色,低喝道:“江沅!” 雪雁抿唇,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船上唯独颂徵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嘲讽意味,自顾自将饵料挂上,一本正经地回道:“庶妹妹此言差矣,我并不擅长歌舞。” 说着,颂徵回眸看了江沅一眼,抬腕将竿甩了出去,“若说身姿体态,我觉着庶妹妹应比我擅长。” 江沅气得脸都青了,正欲发作,却在江漓警告的目光下,愤恨地将话咽了下去。 雪雁唇角微压,端过椅子放到颂徵身后,示意她坐下。 颂徵并没有坐,拢了拢披风,抓起一把饵料洒进湖中,笑着问:“还有两根鱼竿,漓小郡主可要来试试?” 江漓此刻已经适应了很多,一听颂徵这般问,随即站了起来,兴致勃勃道:“这便来。” 蓬船比驶离岸时平缓不少,但依旧有些摇晃,丫鬟怕她摔着,小心搀扶着。 江漓摆摆手,挪腿慢慢走到船边,笑着接过了颂徵递来的鱼竿。 江沅见状,也不甘示弱地起身,在丫鬟的搀扶下,一路摇摇晃晃地凑了上去。 她也拿起根鱼竿,一脸求知好学:“我也想学钓鱼,颂姑娘教教我罢。” 船边就这么点位置,江沅再凑上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雪雁挤到了后面。 就这样,江沅和江漓,各拿着根鱼竿站在颂徵左右两侧,虚心等着她的传授。 但相比江漓,江沅像是还未适应船上的摇晃,还需丫鬟的搀扶才能堪堪站稳。 雪雁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警惕不敢放松半分。 颂徵被夹在最中间,一边是有登徒子嫌疑的江漓,一边是不怎么喜欢的江沅,捏紧手里的钓竿,默默缩了缩手臂,尽量谁都不贴到,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你们先将钓线理出来……” 江漓见过颂徵是如何理线的,有样学样,很快便将钓线理了出来。 而江沅好似要将笨手笨脚四字贯彻到底,半天没将线理出来不说,还状况百出,一会儿将线缠到一块儿,一会儿又被银钩刺到手。 江漓率先看不下去,率先开口讽道:“沅妹女红不是最厉害的?怎的还理不开一个钓线?” 舌尖轻抵上颚,颂徵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江沅,没说话。 江沅恼得红了耳朵根,更是对颂徵望过来的那一眼记恨到了极点。 她用衣袖擦了擦额迹上并不存在的汗珠,故作懊恼道:“姐姐,这船晃得好生厉害,我头晕脚软,理线更是力不从心。” 江漓将饵料搓圆挂到了钓钩上,头也不抬道:“你若是脚软,自个儿坐一旁歇着去。” 颂徵目不转睛地盯着湖中的钓线,手臂已经做好收竿的动作。 江沅咬了咬下唇,眼角泛起丝丝薄红,涩声道:“姐姐说得是,沅笨手笨脚,给颂姑娘添麻烦了。” 鱼已将钩咬稳,颂徵骤然抬臂,收紧了钓线。 咬钩的鱼不断在水中游动挣扎,企图将束缚之物挣开,钓线被崩得笔直。 颂徵耐心足,准备将鱼体力耗尽再收上来,不曾想蓬船突然晃了一下,随后被人狠狠一推,整个人朝湖水中栽去。 颂徵下意识松开钓竿,一回眸便撞见了江沅眼中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狠厉之色。 哪怕反应再迟顿,颂徵此时也反应过来,江沅是故意的。 未做他想,颂徵伸手抓住了江沅的手臂,借力一扯,将她给拽了下来。 “噗通——”两声,蓬船上便少了两道身影。 事发突然,等雪雁反应过来,颂徵已经掉入了湖水中。 “颂姑娘!”雪雁心下一急,作势便要跳下湖救人。 颂徵浮在水面上,慢悠悠地转过身,发梢尽湿半贴在倾世无双的面容上,她双臂舒展,偏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不断在水中扑腾、狼狈不堪的江沅,惊奇道:“庶妹妹,竟不识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