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医路扬名》
1第一章 庸医
炎炎盛夏,热得恼人。
华中省省府淮昌地处华国中部,素来有“炉城”的别称,一到夏天整个城市仿佛都在冒烟,谁要敢对着那毒辣的太阳瞅上两眼准得头昏眼花。
淮昌东有家军属医院,完整的大名是华中省军属第八医院。
在这个接近晚饭时分的傍晚,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闯进军属第八医院的某个值班室:“马上给我把最好的医生叫过来!赶紧地!”
刚好一个路过的小病患被他的大嗓门吓哭了。
那人大吼:“哭什么哭?晦气!”
正在一边打盹的郑驰乐眯起眼。
他整了整身上的医生外袍,将写着“主任”两个字的名牌别得更显眼一点,微笑敲敲桌沿,语气温和:“有什么事吗?”
闹事的人扫了郑驰乐胸前的名牌几眼,见郑驰乐年纪那么小居然就已经是主任级别,不由狐疑地问道:“你是医生?”
郑驰乐露出童叟无欺的笑容:“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说:“我——一朋友的两只手突然动不了,你过来帮忙看看。”
郑驰乐爽快地说:“好。”
郑驰乐在那人的带领下走到病房里一瞅,马上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这种局部麻痹这种情况并不稀奇,郑驰乐跟着师父到处“实习”时不知遇到过多少次。
床上坐着的人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跟刚刚那个粗犷大汉截然不同。中医诊病有望闻问切四步,而郑驰乐在“望”这一项特别有天赋,从对方的气色、对方的神情基本就能把病因推出大半。
见眼前这个小白脸神情惶急,瞳孔还留着没有散去的惊恐,郑驰乐已经推断出他的手为什么动不了了——受惊后的心理性局部麻痹。
这家伙恐怕是做什么坏事时被人逮着了,慌张之下吓坏了吧?
郑驰乐笑了笑,对刚刚闹事的人说:“把他裤子扒了。”
那人目瞪口呆:“什么?”
郑驰乐说:“扒裤子,不会?”
小白脸脸色涨得通红,死死地看着刚刚闹事的人。
郑驰乐不客气地嘲讽:“都是大男人,拖个裤子还害羞?难道你是女扮男装?”
小白脸怒骂:“住口!”
郑驰乐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拿起医用胶手套微笑说:“算了,我来好了。等会儿你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痛。”说完他一手扯下小白脸的裤子,一根手指带着几分狠劲假意往对方的后-穴插-入。
小白脸羞愤欲绝,论起拳头往郑驰乐脸蛋上招呼。
郑驰乐敏捷地后退一步,挡住小白脸的拳头,一脸“快感谢我”的架势:“瞧瞧,这不是好了吗?”
小白脸微愕,把双手抬起来盯着它,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撑着桌子龙飞凤舞地写了张单子,笑得吊儿郎当:“你们可以去付钱了,记得看看带够了钱没有,主任级的医师收费可是很高的。”
小白脸冷冷地看了郑驰乐一眼,对把自己送到医院来的大汉说:“走。”
整完了自己瞧不顺眼的家伙,郑驰乐觉得神清气爽,绕去楼层里的公共厕所解决人生大事。
就在他拿过一边的杂志翻看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议论声:“知道‘郑主任’吧,新来的那个,二十五岁的主任级医师,真是厉害啊……”
其他人开始接话:据说他虽然是主任级医师,却很少有人会找“郑主任”治病,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走后门进来的。据说他走的“后门”来头可就大了,那人的父亲曾经是华中省的一把手,自己也是党校毕业、正正经经从基层走上来的实权人物……
据说、据说、据说……
“厕所交际”在哪儿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啊!
郑驰乐笑眯眯地拉开厕所隔间的门,正在闲谈的众人有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头。
一哄而散。
这点儿风言风语郑驰乐根本不在意,优哉游哉地走到洗手池边洗手。事实上在过来这边上任时他就一再重申自己没多少时间帮人治病,因为他是回来一是解决自己的私事,二是给师父季春来打前站的,军属医院这边事儿不多,条件又好,正适合季春来做临床研究。
所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郑驰乐把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头了。
至于其他人的生老病死,郑驰乐实在没有心思去操心太多。
说起来郑驰乐也不是天生凉薄的人,只是从小到大的各种境遇已经狠狠磨光了他所有的同情心。他的身世曲折得很,二十几年前他亲生父母赶上了知青下乡那点事儿,在北方一个穷乡僻壤情不自禁地相爱了,后来趁着“返乡潮”各自回城后母亲郑彤才现自己有了身孕。
外公郑存汉是个很保守的人,知道这件事后震怒无比,最终却还是敌不过女儿的眼泪让她将郑驰乐生了下来。
郑彤秘密生产后,郑存汉就以郑驰乐是战友家遗孤为由自己收养了郑驰乐,并且让郑彤誓永远都不认回郑驰乐。
郑驰乐打小就比人聪明,他晓事没多久就知道自己的“姐姐”其实是自己的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要亲近。
郑存汉看到郑驰乐就窝火,见他整天黏着郑彤更是怎么都看不顺眼,于是等郑到驰乐满七岁以后郑存汉就将他送到战友所在的岚山监狱子弟学校寄宿。
郑驰乐那时候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家伙,他常常翘课溜进监狱里玩儿,那顽劣劲让所有人都笑他是个“准罪犯”。
郑驰乐也不恼,他好像一出生缺根筋,从小没爸、不能认妈,名义上的“养父”、实际上的外公又那么不喜欢自己,他却还是整天笑眯眯地,看上去不知多开心。
其实人心是肉长的,郑驰乐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意。只是他这人好强得很,有人不想他好过,他就偏要活出个样子给对方瞧瞧。
郑驰乐乐呵呵地在岚山念完了小学,自个儿跑淮昌一中参加择校加试,以第二名的成绩拿到了免费生名额,自己卷铺盖去了淮昌念书。
郑驰乐脾气犟,死活不肯再喊郑彤一声“姐”,进了淮昌一中也从来肯见郑彤。
而在这段时间里他母亲郑彤已经嫁人了,对象虽然是二婚的,可其他条件实在好得没挑:家庭背景好、前程光明远大,人又年轻有为,才三十几岁就当上了淮昌市委书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对方的前妻是难产而死的,给他留下一个儿子。
说来也巧,郑彤的这个继子正是择校加试时压了郑驰乐一头的那个人。
郑驰乐在那时就暗暗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关靖泽。
自那以后,关靖泽考进了什么班,郑驰乐就考进什么班;关靖泽参加什么活动,他就参加什么活动;关靖泽拿了什么奖,他也拼命拿下相同的奖项。
家长会、颁奖仪式、散学典礼,每一个重要的日子他都能看到郑彤为关靖泽而来。
郑驰乐也站在台上傻呵呵地笑,就好像郑彤也是为自己而来的一样。
然而郑驰乐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假装了一个学期以后他就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在空荡荡的草坪上坐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伏在那上面嚎啕大哭。
正巧这时岚山监狱里关着的一个老头出狱了,跑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外面走走,好好学点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郑驰乐就跟着老头走了。
这回郑驰乐之所以再一次跟关靖泽扯上关系就是因为妹妹关佳佳的病,关靖泽则一直在托关系寻找他师父季春来,而季春来暂时抽不开身,就打郑驰乐先过来了。
想到关佳佳的病情,郑驰乐终于微微皱眉。
关佳佳就是郑彤和关振远后来生的女儿——也是就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可是这时候才找上他和季春来已经太迟了。
他这个妹妹是早产儿,先天就各种不足,后天虽然也费心调养过,可调养的法儿没找对,越吃药越糟糕。
到了这会儿,即使是已经学成出师的郑驰乐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减轻她的痛楚。
郑驰乐叹了口气,洗完手往外走,却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过道上。
正是被人传为他“靠山”的关靖泽。
郑驰乐主动打招呼:“哟,来多久了?”
关靖泽说:“从你刚刚整人开始。”
居然那时候就已经到了?郑驰乐笑眯眯:“来的挺早,你对佳佳还真是上心。不过你怎么能说我整人呢,我不是把人治好了吗?”
郑驰乐可不是胡来的,这还真是情志疗法的一种:以前有个老家伙时出诊碰到个双手没法垂下的少妇,瞧了两眼就拿着烟杆去撩对方的裙子,结果对方羞愤无比,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裙摆。
于是那病就治好了。
不过说郑驰乐是在整人也没错,因为他有更多体面的办法可以治好那个小白脸,却选了最让那个小白脸难堪的一种——没办法,他那个闹事的同伴让郑驰乐有点儿反感。
而且自古以来医者都是会相人的,那小白脸给郑驰乐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平日里恐怕没少干阴损事儿。
当然,郑驰乐不会跟关靖泽解释这么多。
见关靖泽一脸不以为然,郑驰乐换了话题:“又来看佳佳?你们关家的面子够大,连我师父和师兄都请过来了,应该能再保佳佳一段时间。”顿了顿,他补充,“不过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佳佳这种情况除非是刚出生时的她碰上了现在的我,否则不会有太大的转机。”
正经说起病情时郑驰乐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吊儿郎当,听在耳里总给人一种冷淡到刺骨的感觉。
关靖泽脸色沉,过了许久才说:“能让她别那么难受也好。”
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前往关佳佳的病房,关佳佳在昏睡,小脸带着点儿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情况很糟糕。
关靖泽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郑驰乐则给关佳佳进行例行检查。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却是郑彤从外边走了进来。
郑驰乐朝她笑笑,把床边的位置让给她。
见关靖泽还跟柱子似的杵在一边,郑驰乐提醒道:“关夫人要给佳佳擦身,你就别站在一遍了。”
听到郑驰乐这声“关夫人”,郑彤手一震,竟是颤抖起来。
关靖泽闻言绷着一张脸跟在郑驰乐后面往外走,没注意到郑彤的异常。他盯着郑驰乐那跟记忆中一样挺直的背脊,只觉得这模样才适合郑驰乐。
关靖泽走到郑驰乐身边说道:“饭点到了,一起去吃个饭?”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你请就去。”
关靖泽说:“当然是我请。”
他绕进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到楼前,载上郑驰乐出了第八医院。
然而就在关靖泽的车驶出路口时,一辆失控的卡车直直地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关靖泽瞳孔骤然一缩。
太快了!
根本来不及闪避!
第二天清晨,被郑驰乐暗暗称为小白脸的年轻人看到淮昌日报上的新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你!原来你就是郑驰乐!
死得好!死得正好!
你死了就没法再来跟我抢了!
而在淮昌市另一边,一个中年男人听到郑驰乐出事的消息后先是呆若木鸡,然后控制不住地哽咽:“儿子!”
2第二章 岚山
大雨骤停,耸立在岚山监狱背后的高山被洗刷得格外苍翠,半山上的云岚终年缭绕其上,像是永远不会散去的叹息。
岚山正是因此而得名的,后来因为它丰富的森林资源而被定为华中省重要的自然资源保护区。
岚山监狱建在深山野地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而岚山子弟学校建立的原由则有些奇特:它的校长魏其能从年轻时就来到这个地方,那时候他家手里还有点儿小权,他认为自己可以在这边办个学校练练手。可惜的是他刚把学校办起来时魏家就突然失势,他也被人砸了一句:“魏校长你就永远留在岚山为教育事业奉献终身吧!”
自那以后,魏其能就不再是那个满怀热血的魏其能,他的脾气变得古怪而阴沉,撞到他枪口上的人被骂哭也不在少数。
久而久之,大伙就把他称为“魏阎王”。
这时候岚山监狱正在进行期末考,考试座位是按照成绩来排的,因而不同的考室有着不同的情况:就拿五年级来说,前面两间每个学生都伏案疾书,认真到不得了;后面两间就不行了,有时东倒西歪地睡了一片,有时挤眉弄眼传抄试卷——对这些情况监考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抄来抄去也是那个分数,爱做白工就让他们做去!
当然,这里头也是有例外的。
比如第四考室最后一个座位就坐着个身材高大的憨实男孩,他认认真真地填答着试题,额头都急出了汗珠。
这个学生叫牛敢玉,据说牛敢玉他的父亲是个杀人犯,所以牛敢玉在学校里一向没什么朋友,直到他上铺转来了一个外校生,这个憨厚的大家伙才一改往日的怯弱慢慢开始跟别人接触。
了解了牛敢玉老实的个性以后,其他人才猛然现以前自己对牛敢玉的印象简直是大错特错,大伙很快就接纳了这个憨厚的大个子。相对地,对于那个整天差遣牛敢玉做这做那、从不与其他人往来的转校生,大伙从最开始的好奇逐渐生出了几分反感。
这个让人反感的转校生此刻正在第一考室里酣然大睡。
“乐乐,乐乐,你已经睡了一节课了,麦老头也已经盯了你一整节课!再不起来考试就要结束了!”
见旁边的人大有睡到考试结束的架势,旁边的男生小声地提醒。
被称为“乐乐”的男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一愣,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事,等他现自己正在考场上的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句:“老天真缺德啊!让我被车撞就算了,居然还让我梦见考试!”
所有人:“……”
已经盯着这个学生很久的麦老头破口大骂:“郑驰乐,你还要不要考试!”
郑驰乐笑眯起眼:“嘿,这梦境把麦老头你还原得可真够真实的,我还说过两天回去找你喝酒呢!麦老头,小卖部的老板娘到底从了你没有啊?”
所有人:“……”
麦老头喷出一口老血,他快步走到郑驰乐旁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往外拎。
耳朵上鲜明的疼感让郑驰乐愕然。
他现老天比他想象中更缺德!!
郑驰乐在麦老头的咆哮声中暗暗抹了把脸,害怕有唾液喷到了自己脸上。
麦老头的脾气果然永远都这么暴躁,只有性格更加火爆的老板娘能够受得了他啊!
郑驰乐不回嘴,麦老头终于也骂累了,见郑驰乐一副切不动煮不熟的滚刀肉的架势,怒骂:“你这次考试要是没拿下第一,我就赏你一顿竹笋炒肉!”
趴在窗边偷窥的小孩们嚷嚷着:“我们也要!”
郑驰乐:“……”
麦老头气得笑了,走回里头拿起竹教鞭阴森森地说:“好好好!竹笋有了,就等着你们的屁-股来炒肉!”他转头瞪向被自己揪到门口的郑驰乐,“还不快进来考试,你连名字都没填,再不抓紧时间今晚可得趴着睡了。”
郑驰乐可不想拿自己的屁-股开玩笑,乖乖滚回自己的位置。
要知道麦老头正是郑存汉找的那位老战友,郑存汉把郑驰乐托给了麦老头看照,麦老头要是揍郑驰乐那可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见郑驰乐夹起尾巴认真考试,麦老头坐回讲台上举高报纸翻看,心思却转到了老战友那儿。
那位老战友脾气倔,身体每况愈下也不告诉唯一的女儿,还拉下面子求他帮忙照看郑驰乐,整一个安排后事的架势。
真是个拗人!
考试结束,郑驰乐捂住还在疼的耳朵往外走。
刚刚下过雨,这会儿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就连迎面吹来的清风也带着几分山野泥土的气息。
金色的阳光从教学楼前那两棵大樟树的叶缝间洒落,让郑驰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记得往前走是老石砌成的宽大石梯,下了它往前走就能看到一面高高飘扬的国旗。
而再往前就是校门,校名是魏其能亲自题的“岚山小学”四个字。
这都是郑驰乐曾经很熟悉的东西。
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从郑驰乐身后传来:“乐乐……”
郑驰乐回头一看,正是刚刚提醒自己的男生薛岩。
郑驰乐来得晚,住的寝室本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牛敢玉,另一个则是薛岩。薛岩的父亲是个人渣,手里虽然没有沾染人命,可黄赌毒全占了,后来还强了薛岩的母亲逼她生下薛岩。
早些年打-黑打得厉害,薛岩的父亲就进去了,薛岩被他母亲扔在监狱外面,冷冷地说:“你们提前把他关进去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郑驰乐静静地看着薛岩。
当初郑驰乐住的2o2寝室只有三个人,郑驰乐不太爱搭理同龄人,牛敢玉那个傻大个总是浑不在意地热心帮忙,薛岩则总是比他更冷,一整天都把眼睛黏在书上。
后来薛岩被人几个狱警的孩子围着打,郑驰乐和牛敢玉二话不说冲上去解围,薛岩才慢慢地开始和他们说话。
再后来他去考淮昌一中,跟薛岩他们的联系也就断了。
郑驰乐这人很少回头看,因而对于这两个少年时的舍友也没太惦念。
许多年后郑驰乐因缘际会跟薛岩重逢,却愕然地现薛岩这时居然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混了黑,而且眼里对自己有着刻骨恨意。
那时薛岩冷笑着说:“既然你当初选择了扔下我们,就不要假惺惺地来劝我了。记得大牛吗?他死了,死在我面前,我现在做的所有事都得是为了给他报仇。”
郑驰乐这才知道在自己走后生了很多事,自己忙着游走各地的那段时期有不少人来找过他,其中一拨人看起来不像好人,牛敢玉就跟对方起了冲突。
牛敢玉当场就被人打成重伤。
第二天牛敢玉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当时要不是其他人及时赶到,薛岩自己恐怕也会折在里面。
麦老头安排薛岩去了别的地方上学,但薛岩心里憋着一股气,没过多久就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
当时薛岩给的调查结果让郑驰乐有些吃惊,因为那个时期来找他的人居然都是从都来的,而且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都叶家。
郑驰乐追查之下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是都叶家的人,而且早些年就娶了某位老长的孙女为妻,生了个女儿。
想到那些人对牛敢玉下的狠手,郑驰乐不禁有些心寒:叶家这么执着地想要知道他的下落,是不是想要抹杀他的存在?
郑驰乐和薛岩长谈了一番,薛岩沉默着抽了很久的烟,最后才说道:“那时候我们真的觉得你是我们的救星,你学习上能压得那些人抬不起头,打起架来也不含糊——别看大牛看起来整一个傻大个,可他心里亮堂着呢,也只有你这样的他才服气。当时是因为那些人骂你是‘杂种’,大牛才会和他们起争执……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让我收手,那我就收手;如果你也觉得心里难平,那我们就一起好好盘算盘算。”
郑驰乐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是还记得薛岩当时藏在烟雾后面的神情,一半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事而沾染上的狠绝、一半却是因为重感情而保留着的温柔。
那两种极端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给人的感觉无疑是极为震撼的。
而如今的薛岩还没有变成那样。
郑驰乐的心微微一颤,控制不住地快步上前,张开手给了薛岩一个熊抱。
时光就像把无情的刻刀,在人不知不觉间就将他许多本应存留得更久的部分一点点剔除掉。等他们回过神来后才现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对方也有对方执着着要完成的事,每颗心都已经背负上许多东西,慢慢地不再轻易伤怀、慢慢地不再轻易感性、慢慢地不再轻易向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即使是故友重逢,也只能像两个陌路人一样静静相对,连朋友间的拥抱都给不了对方。
但他们现在都才十一二岁!
在这个年纪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都不需要顾虑!
郑驰乐突然对老天爷生出了一点儿感激。
郑驰乐红了眼眶,薛岩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似乎对这突然的亲近感到很意外。
郑驰乐当然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不太正常,他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笑眯眯地瞎扯:“多亏你提醒我,要不然麦老头可真的逮着这机会赏我一顿竹笋炒肉了。”
薛岩没怀疑他的说辞:“你刚才做梦了?”
郑驰乐“唔”地一声,点了点头,半真半假地说:“是啊,做了个老长老长的梦,连麦老头看上老板娘的事儿我都梦到了。”
薛岩信以为真,问道:“那你刚才那张的试卷做得还行吧?”
郑驰乐自信地说:“应该没问题。”小学的题目他虽然不敢打包票说能拿满分,考好一点那是一点都不难的。
薛岩正要说点什么,牛敢玉已经从考场上出来了。他耷拉着脑袋,满脸都是沮丧:“这次的倒数第一肯定又是我了。”
薛岩安慰说:“没事儿,分数又不能当饭吃。还是来想想暑假干点什么吧,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郑驰乐说:“我要赚点钱,到时候去省城一趟。”
他现在正好十一岁,算算时间佳佳好像刚出生不久,郑驰乐准备找机会上关家瞧瞧。
虽然他注定不能叫郑彤一声母亲,但还是希望郑彤能够过得开怀一点。
当初他是太固执了,既然郑存汉要他和郑彤当姐弟,那就当姐弟不就得了?
干嘛非得要母子相认,搞到郑存汉在暴怒之中送走了他,最后谁都不开心?
一个人并不是非得为某一件事而活,既然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出去、有了更好的生活,那么妄图去动摇安稳的一切的人才是不可饶恕的。
郑驰乐决定这一次以佳佳“舅舅”的身份造访关家,指不定还能让关靖泽当自己的便宜外甥,想想就觉得很有趣!
想到关靖泽,郑驰乐忽然又突然皱起眉。
他们是一起出事的,他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关靖泽呢?
3第三章 重见
听到郑驰乐要去省城,薛岩和牛敢玉都很吃惊。
以前郑驰乐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在薛岩两人看来他孤零零地被人扔到这边念书,家里恐怕也没什么人了。
郑驰乐看着前世曾经被自己牵累的两个人,停顿片刻,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吧。”
学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郑驰乐三人来到空旷的沙地上一屁-股往下坐,围在一起聊了起来。
时隔多年,郑驰乐对自己那并不被期望的出生也释怀了,他简单地把自己家里那错综复杂的关系说出来,然后安静地看着眼前两个昔日旧友。
牛敢玉的脑袋还转不过弯来,薛岩却已经说道:“你外公是在为你和你妈妈打算。”
薛岩从小被骂作“强-奸犯”的孩子,还被亲生母亲所厌恶,受过的冷眼比牛敢玉和郑驰乐都要多,所以他从郑存汉那看似冷硬的做法里看到了一丝温情。
带着一个父不详的孩子所要承受的东西是别人无法想象的,薛岩的母亲就是受不了那样的痛苦才对他越来越厌恶、对他父亲越来越憎恨,最后扔下薛岩远走他乡。
郑存汉做出这样的安排其实对郑彤、对郑驰乐都是一种保护。
郑驰乐说:“我知道。”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总是不顾一切蛮横向前,不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不罢休,冷眼看着自己狠狠碾碎自己的心的同时也狠狠碾碎别人的心,弄得所有人都不开心才能把一切看得通透。
郑驰乐抬起头,继续道:“这次我就是要去认我姐姐的,等认完以后我就跟她一起回去见那个顽固的郑老头。”
薛岩点点头说:“那我们帮你一起攒钱。这时候去省城可不容易,要翻过两小时的山路才有车站,到了车站再买张五块钱的车票乘两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到省城汽车站,而且省城忒大了,到了那边也得花钱坐电车才能到你想去的地方。”
“你们可以帮我一起,但是不用帮我攒钱。”郑驰乐说:“后头不是监狱吗?为了在监狱里面过得好一点,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有点钱,我们找机会溜进去倒卖点东西,来钱很快的。”
牛敢玉迷茫地说:“可是我们没有本金啊。”
郑驰乐说:“这个不要紧,这不是期末了吗?老板娘那里肯定还有点儿没卖出去的存货,要是等下学期开学再卖指不定都长霉了,我们去跟她商量商量,先把货拿下来。”郑驰乐以前就是这么干的,要不然他也没法自己跑去参加淮昌一中的考试。
薛岩沉默片刻,说道:“我手里还有三块钱,可以先拿出来用。”
牛敢玉不甘落后:“我也有两块!”
郑驰乐忍不住乐了起来:“看来我们手里的钱都见底了,要是再不干点什么马上就会饿死了。走,干活!”
他率先站起来拍拍裤子上沾着的沙子,大步往学校的小卖部走去。
郑驰乐三人都穷得响叮当,自然不是小卖部的常客。老板娘看到他们时有些意外,不冷不热地问:“要什么?”
郑驰乐和老板娘打过很多次交道,知道老板娘老公早逝,没有自己的孩子。
虽然老板娘脸色永远冷冰冰的,实际上对他非常好,他拿不出本钱时还常常把东西赊给他。
想到老板娘当初对自己的关照,郑驰乐的眼神多了几分孺慕:“老板娘,我们想跟你商量点事。”
老板娘看清眼前郑驰乐的神色时整个人顿了顿,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
那时候她丈夫刚死,丈夫那边的人就上赶着来抢财产,几乎要把她们家搬空了。最后有人连丈夫满架子的书都想抬走,老板娘急了起来跟对方起了争执,推搡之下摔了一跤,丈夫留下的遗腹子就那么没了。
后来还是丈夫的学生魏其能亲自出面,才把自己和那边的人摘得干干净净,只不过这个时候她心里已经万念俱灰,只想着在自己丈夫曾经付出无数心血的岚山小学度过余生。
如果她的孩子顺利出生,应该比这几个孩子还要大了。
老板娘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问道:“什么事?”
郑驰乐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地说了说,薛岩和牛敢玉则凑过来掏出身上的所有零钱捧给老板娘,表示他们确实是有钱买东西的。
老板娘看着眼前三个以亮的眼神齐齐望着自己的小娃儿,不客气地给他们泼了瓢冷水:“那边答应让你们进去了吗?你们知道那边需要的是什么吗?”
郑驰乐一愣,终于回想起来了:当初他是先去监狱那边和众人打好关系、列好物品清单和接受价格以后才过来和老板娘商量的,这次他因为已经知道老板娘会对自己心软,居然直接略过了前面那些准备。
他暗怪自己太大意,诚恳地对老板娘说:“那我们晚上再来!”
郑驰乐领着薛岩和牛敢玉往监狱那边跑去,十一岁的身体活力充沛,三个小娃儿从岚山小学跑到监狱那边也不会喘大气。
这次郑驰乐没敢太自满,他带着薛岩两人老老实实地找到说得上话的老狱警商量事情。
老狱警见他小小年纪却倍儿正经,起了逗弄的心思:“我要是答应你们,赚的钱是不是该分我一份?”
郑驰乐说:“我们可以给您分一成!剩下我们每个人分三成正好。”
老狱警乐了:“哟,还会搞分成。”
牛敢玉一脸自豪:“当然,乐乐转学过来以后一直是考第一的。”
老狱警看向郑驰乐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可亲了许多。在他们这一辈人眼里,学习好就是不一样,值得另眼相看!他笑呵呵地问:“你就是每家娃儿都咬牙切齿恨着的转校生?叫什么来着?”
郑驰乐说:“郑驰乐。”
老狱警叼着根卷烟,“分成就不比了。我可以放行,不过你带的东西可得经过我们检查,违禁物品是不能弄进去的。这是原则,记住了吗?”
郑驰乐三人欣喜地答应:“记住了!”
监狱大门向他们打开了。
郑驰乐记得自己就是这时候见着了师父季春来,他回忆着岚山监狱的格局,跟薛岩、牛敢玉分配任务。
薛岩这家伙早熟得很,压根不用郑驰乐操心,反而还跟郑驰乐联合起来教牛敢玉该怎么办。
牛敢玉学习不太好,平时却还挺能来事儿的,薛岩和郑驰乐一提点他就明白了大半。
于是商量好了三个人就分头行动。
监狱里的一切跟郑驰乐记忆中一模一样,见到一个小鬼头来问自己需要什么东西,嘲笑的有、咒骂的有、不屑的有,郑驰乐都没有在意,老老实实地把其中一部分人真正想买的东西记下来。
走到最里面那间囚室,郑驰乐的脚步轻轻停顿下来,静静地看着在里面伏案书写的人。
这时候他的师父季春来刚刚迈入五十岁,精神还很好,即使是身在狱中也没有半点颓态。
郑驰乐记得季春来后来不无调侃地感慨:“要不是被关了几年,我还真静不下心来整理以前的医案。”
说起来季春来入狱是因为他医死了一个大有来头的人。当时季春来定的治疗方案不仅没能把对方救回来,反而还加快了对方的死亡,于是季春来就遭到了对方的报复。
季春来对此很看得开,他很确定自己拟定的治疗方案是正确的,如果对方家里允许的话他可以设法找出对方的真正死因——可既然对方家里觉得直接报复他比较痛快,季春来也不想去多事。
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后来的性格也是受了季春来的影响。那时候季春来带他进出过高官名阀的家门,也带他奔走过崎岖难行的山路,季春来对人对事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郑驰乐。
而郑驰乐对一心向医的季春来也有着深深的敬慕。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季春来突然抬起头来,对上了郑驰乐的目光。
看到个小娃儿出现在监狱里,季春来先是有些惊讶,然后露出和蔼的笑容:“小娃儿,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郑驰乐几乎说不出话来。
以前他总是让季春来失望,因为他总把别的东西比学医更重要,没法一心传承师门。季春来每每气他杂念太多,却又不忍心袖手旁观,曾经豁出面子为他要来不少助力。
郑驰乐原本想着了结了关佳佳的事就放下执念,专心地跟着季春来学医,没想到会因为意外回到十一岁这一年。
郑驰乐自然不能一张口就喊季春来一声师父,他只能乖乖地回答季春来的问题:“我是来问问这里面的人需要什么的,然后回去把东西拿进来卖!”
季春来见他个儿这么小,不由问道:“是你家里让你来的?”
郑驰乐摇摇头,三言两语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交代清楚。
季春来听他说话条理清晰,做事也有板有眼,眼神更是有着同龄人少见的坚定,顿时起了心思:“你有兴趣学医吗?”
听到这熟悉的问句,郑驰乐心头一跳,毫不犹豫地说:“有!”
季春来被他这一声答应弄得一阵恍惚,莫名地觉得好像老早之前就听到过这样的回答。他觉得这可能就是缘分吧,于是笑道:“那你下次进来时再过来我这边一趟。”
“好!”
郑驰乐正正经经地给季春来鞠了一躬,按下心头的激动回去和薛岩、牛敢玉会合。
4第四章 错失
有“前世”的经验在,郑驰乐做起自己的小买卖来非常得心应手。
老板娘和季春来没有变化的态度让郑驰乐很高兴,更令郑驰乐开心的是由于有薛岩和牛敢玉加入,他这次有更多的时间坐在囚室前听季春来讲解医道。
两世师徒,这熟悉的场景依然让郑驰乐激动不已。
郑驰乐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季春来的,所以他主动对季春来坦白自己有点儿学医的底子。
季春来闻言有些惊讶,考校之下才现郑驰乐对医籍早就倒背如流,他严肃地问道:“你是不是曾经跟谁学过医?”
郑驰乐当然不能照实说,他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对它们比较感兴趣,所以才把它们背了下来!而且也没花多少心思,我记性很好的。”
季春来说道:“既然你有这样的底子在,学起来会轻松很多。不过理论和实践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样吧,你这段时间在监狱里面走一圈,给你见到的每一个人把把脉,然后把情况记录下来给我看看。”
郑驰乐觉得这事儿很新鲜,应了个“好”字就跳起来跑开了。
这个任务可不简单,郑驰乐早就领教过那些囚犯们的坏脾气,要说服他们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把脉显然非常困难。幸好郑驰乐跟了季春来那么多年,耐心早就被锻炼出来了,再难缠的犯人他都能磨到对方答应为止。
郑驰乐边做着三人合伙的小买卖边完成季春来布置的“作业”,日子正悄然地流逝着。
四天后郑驰乐终于把所有人都折腾了一遍,将记录下来的脉象交到季春来手上。
季春来没急着看他记录的内容,而是问道:“做完我交代的事以后你有什么感觉?”
郑驰乐知道季春来是在考校自己,顿时认真起来。
他理了理思路才回答:“不是所有病人都愿意配合治疗的,所以作为一个医生,还需要学会怎么引导人配合自己。”
季春来听到他老成的回答突然眉头紧皱,隔着铁栏正色对郑驰乐说道:“你不用再来找我了。”
郑驰乐愣住了,整个人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一颗心没个着落点。
他跳起来抓住囚室的铁栏追问:“为什么!”
季春来转过身背对着郑驰乐,声音没了一贯的和蔼:“走吧,你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再教给你任何东西。”
郑驰乐正要追问原因,牛敢玉却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乐乐,薛岩出事了!”
郑驰乐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赶去看看薛岩的情况,双腿却像定住了一样挪不开。
他想不明白季春来为什么突然冷下脸,以前他做过再了糟心事季春来都对他很宽容,这一次他什么都没做!
听不到他离开的声响,季春来转了过来,锐利的眼睛扫视着郑驰乐:“你把你的朋友带进来,现在却光顾着自己的事其他而不顾,心里就不觉得羞愧吗?”
郑驰乐咬咬牙说:“我明天再过来见您!”
季春来说:“你再过来我就向监狱那边投诉你干扰了我们的正常生活,相信他们会把你永远地挡在监狱大门外。”
郑驰乐的心都凉了大半。
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师父,对自己人季春来向来关爱有加,对外人却丝毫不留情面,现在自己明显被划分到了“外人”的范畴。
见牛敢玉巴巴地看着自己,郑驰乐把心一横,转过身说:“快带我过去看看!”
季春来看着他跑走的背影,闭上了眼睛。
郑驰乐记录脉象的方法非常老道,而且回答问题时总是无比精准——何止精准,那答案简直就像是量身订造的一样!
这一切都说明郑驰乐资质很好。
可就是太好了!好到令季春来不得不生疑!
季春来思来想去,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徒弟,可是已经因为贪图权势、败坏师门名声而被他逐出师门,仔细一想,郑驰乐的性格也跟那个人竟也颇为相像。
季春来越想越笃定,更加坚定了不再见郑驰乐的决心。
郑驰乐并不知道居然是自己的“前”表现害了自己,他满心迷茫地跟着牛敢玉赶到薛岩出事的地方。
这时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的老狱警已经在那儿了,正在给薛岩包扎。
薛岩脑袋上绑了一层绷带,绷带上还带着鲜红的血迹。他见郑驰乐过来了,低着头说:“对不起,乐乐,刚刚他说以后都不许我们再进来卖东西了。”
这对郑驰乐来说无疑是一个噩耗。
不过郑驰乐的身体里装着成年人的灵魂,自然不会失控。他朝薛岩点点头,然后诚诚恳恳地跟老狱警道歉:“对不起,杨叔,给您添麻烦了。”
老狱警见他态度很好,也没忍心责怪他:“带他回去好好养伤吧,伤药我刚才就已经给这小子了,回去后你们好好给他换药,别再胡搞瞎搞。伤着脑袋这种事可大可小,要是没处理好弄出脑震荡就不好了,”他招呼牛敢玉,“大个子,你背背他,别让他自个儿乱走。”
牛敢玉力气大,应了声“好”就背起薛岩往外走。
郑驰乐站在原地往最里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在老狱警的催促下离开。
这时外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乌云遮蔽了太阳,岚山这一带都变得昏天暗地。
牛敢玉对着雨幕一筹莫展,郑驰乐突然说:“我回去给你们拿伞!”说完就冲进了大雨里面。
薛岩叫牛敢玉放下自己,皱着眉说道:“乐乐不对劲。”
换做平时,郑驰乐要么选择先留在这边不走、要么选择跟监狱的人借伞,总之绝对不会是往雨里冲的人。
牛敢玉说:“我找到乐乐的时候,那个教乐乐学医的人好像对乐乐说‘你不要再过来’。”
薛岩顿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几天乐乐那么开心,就是因为那个人肯教他学医吧?”
想到因为自己的事三个人都不能再进监狱,薛岩心里更加自责。
其实这事是可以避免的,都是因为他刚刚自作主张要跟牛敢玉换一换,跑到牛敢玉那边去了,才会碰上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个人渣兼强·奸犯认出薛岩后就对着他骂起了他的母亲,薛岩气不过,攥起拳头上前打人,结果当然是被人一巴掌扇飞,头撞到了墙上,流了不少血。
想起那个终于朝他露出了凶狠面目的人渣,薛岩的脑袋痛得跟快要裂开了似的。
他从来都不怪抛弃了他的母亲,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败类!
薛岩蓦然站起来说:“我们进去跟那个老狱警求求情,乐乐跟我们不一样,不会惹事的。要是因为我的事而让乐乐留下遗憾,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牛敢玉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薛岩往里走。
老狱警以为他们是回来借伞的,指着一边的雨伞说:“拿去吧,记得还回来就好。”
薛岩突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求你别把乐乐挡在外面,他是真心想跟那个人学东西的,你就让他进去吧。”
老狱警被他这一跪弄蒙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郑驰乐跟季春来的往来自然瞒不过老狱警,薛岩的话他听得很明白,但他这算什么事儿?
老狱警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年代?跪跪跪,跪什么呢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赶紧给我起来!”
薛岩背脊笔挺地跪在地上,黑幽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老狱警,大有他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牛敢玉见状也依葫芦画瓢地跪到薛岩旁边,跟薛岩齐齐地看着老狱警。
老狱警没辙了,叹息着说:“不是我没人情味,而是这个月要严查,我放你们进去的事被查出来的话影响不好。要不这样吧,下个月,下个月这阵风刮完了你再让他过来。”
薛岩和牛敢玉到底还只是小孩子,听到老狱警的话后立刻立刻眉开眼笑,全然没了刚才那小大人模样。
老狱警正要笑骂几句,突然听到门边传来一把仿佛沾着几分湿意声音:“还跪着干什么?地上比较凉快吗?”
薛岩和牛敢玉往门边看去,只见郑驰乐浑身都湿透了,头也滴着水,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神情就像最开始他刚转学过来时一样。
那时候的郑驰乐脸上永远见不着笑容,面对老师却是非常有礼貌,可薛岩偷听过老师们的谈话,都说这孩子心思深沉,小小年纪就比谁都老成。
郑驰乐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牛敢玉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整天乐颠颠地往郑驰乐边上黏,而郑驰乐也是个不知道客气的,牛敢玉要帮他跑腿他就不客气地差遣。
后来薛岩问起了,牛敢玉才偷偷对薛岩说郑驰乐是在教他怎么跟其他人处好关系。薛岩听后很不屑,郑驰乐自己都是个不合群的,怎么可能帮得到牛敢玉?
没想到牛敢玉居然真的很快就跟其他人打成一片。
经过这两年的相处,薛岩已经认下了郑驰乐和牛敢玉这两个朋友。见郑驰乐脸上出现那种熟悉到令人揪心的神色,薛岩闷不吭声地站起来,转开眼避开郑驰乐的视线。
牛敢玉倒是没有察觉薛岩和郑驰乐的异样,思想单纯的他吃惊地问:“乐乐你不是回去拿伞吗?”
郑驰乐露出了笑容:“走到半路想起可以跟杨叔借伞,就转回来了。”他转过头看向老狱警,“杨叔,我们可以借把伞吧?”
老狱警摆摆手:“在那边,自己拿去。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见郑驰乐身上湿透了,他又忍不住叮嘱两句,“你赶紧回去换件衣服,喝碗热汤暖暖!”
郑驰乐“哎”地一声,连连答应:“我晓得!”
牛敢玉再次背起薛岩、郑驰乐打开伞遮住他们不被雨给淋湿,三个半大少年挤在一块走进了雨幕里头。
跟着牛敢玉快步小跑在返回岚山小学的泥泞小路上,郑驰乐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薛岩跪在地上的那一幕。
薛岩刚刚的模样与“未来”那个沉默中带着满身戾气的薛岩慢慢重合起来,令郑驰乐意识到自己曾经忽视了一份多么珍贵的友谊。
薛岩不像他们,他不容易对人敞开心扉,可一旦上了心他就会心甘情愿地为对方做任何事——就好像在“未来”里他为了给牛敢玉报仇,毫不犹豫走上了他最憎恨的父亲的老路。
郑驰乐的脚步停顿下来,对薛岩两人说:“薛岩,大牛,你们和我一起去省城吧。”
5第五章 母子
郑驰乐说的不是马上就去,而是想让薛岩和牛敢玉明年跟他一起考淮昌一中。
薛岩自然是没问题的,而牛敢玉的成绩虽然还摸不着淮昌一中的门槛,可这不是还有一年吗?到时候再好好想办法,弄个体育特招生什么的,总能把牛敢玉弄出去。
牛敢玉听完后倒是很看得开:“我在这里也挺好!”
薛岩则沉默许久,说道:“我再想想。”
郑驰乐点点头,转身换下了淋得湿透了的衣服。
一把伞毕竟还是小了点儿,牛敢玉和薛岩也都沾了点雨,夏天这种时冷时热的天气病了可就麻烦了!郑驰乐想了想,跑去跟老板娘要了点材料就到楼下的老大爷那里借火,熟门熟路地熬了一锅驱寒汤。
装好自家寝室的那份后郑驰乐笑着说:“大爷啊,我装一壶,待会儿要是有人淋了雨你就叫他们盛一点。您腿脚不好,这种阴雨天喝一点儿也能缓缓。”
郑驰乐以前就常在熄灯后下来看书,老大爷跟他也熟悉得很,闻言点点头说:“这味儿闻着就好,谁教你熬的?”
这话可就触到了郑驰乐的伤心事了,他还想不明白季春来为什么突然跟自己翻脸呢。他说:“我师父!”
老大爷取笑道:“嘿,还师父!真是人小鬼大。”
郑驰乐回到寝室后跟牛敢玉、薛岩一起喝完驱寒汤,趁着还没有睡意把这几天赚的钱拿了出来。取出要还给老板娘的货款以后五天的净获利是四百多,之所以有这么多是因为第一天买卖时大部分人都按照预定的清单付了钱,光是那一天就几乎把老板娘的库存消耗得差不多了,后面都是二次、三次的后续需求,赚的也就少了。
牛敢玉看到剩下的钱后有些不敢置信:“居然有这么多?”
这年头的钱还是很值钱的,四百多几乎是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不过郑驰乐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他以前靠这个买卖把整个初中的生活费都备下来了,现在还算是少的了。
他分析道:“其实我们本来就不用去得太频繁的,这段时间就按照杨叔的要求先别过去,以后再想想办法。薛岩,这个钱由你来分吧。”
薛岩也不推辞:“我们每个人拿一百,然后留着一百来做货款。剩下的我们给老板娘和杨叔准备点礼物,尽个心意。”
薛岩简单却周全的安排让郑驰乐很满意。
虽然季春来现在不认他这个学生,但郑驰乐决定好要走的路是不会改变的,所以郑驰乐决定尝试着把薛岩和牛敢玉往可以陪着自己往前走的方向培养。
无论怎么样他都必须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否则“前世”薛岩和牛敢玉在自己走后遭遇的那些事如果在他眼前再度上演,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郑驰乐嘱咐牛敢玉按时给薛岩换药,第二天就背着个老式的背包走山路出山。
同行的还有同样是返回省城的几个老师,郑驰乐安安分分地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闲聊。
岚山监狱建得偏僻,岚山小学自然也是藏在深山里头。所幸魏家虽然倒了,魏其能却还能为学校争来一等一的好待遇,这才留住了不错的师资,只是常年对着大山,当初那批冲着魏其能过来、这些年都因为魏其能而出不去的人难免有些牢骚。
山路难走,这些牢骚就成了很好的调剂,每个人都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着。
郑驰乐迈着才十一岁的小脚丫紧跟着他们,竖起耳朵听八卦。
这时候他们身后突然响了一阵摩托车声,岚山的路正在修,大车都进不来,只有摩托车还能跑。
这年头摩托车也挺贵的,两三千才能买到好的,岚山小学买得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郑驰乐好奇地回头一瞅,登时乐了,开车那人不是校长魏其能又是谁?
其他人也意识到来的很可能是刚才那通牢骚的针对对象,顿时都噤声停了下来。
摩托车在接近他们后也熄了火,魏其能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瞧向郑驰乐:“你也出山?”
郑驰乐点点头:“我想去省城亲戚家。”
魏其能说:“上车吧,我载你。”招呼完郑驰乐以后他扫视一圈,“大伙人这么多,我载谁都不好,所以我就只能照顾小同志了。”
其他人哪敢有意见,纷纷让道给魏其能开走。
等离众人远了,魏其能问道:“你在省城有什么亲戚?”
郑驰乐说:“我姐姐,她叫郑彤,在乘风机械厂工作,当厂长呢。”
这也是郑彤含泪同意送他到岚山的原因,郑彤是真材实料的大学生,在那个年代考个大学可不容易,郑彤一出来就分到了省城里面。后来乘风的老厂长病退了,特意向上面推荐了郑彤。组织经过考察之后因为事急从权,破格提升郑彤为厂长。
资历不够,想要树立威信当然不容易,更别说郑彤还是个女人!她想坐稳厂长的位置就更加艰难了。
也就是在为机械厂奔波的时候,郑彤和关振远相识相恋,结为夫妇。
魏其能大约是真的对仕途灰心了,对于这些年一步步升上来、人人都在揣测着他有什么背景的关振远不太了解,自然也不会知道郑彤这个人。不过乘风机械厂他倒是知道的,因为那可是魏家还没一蹶不振前搞出来的标杆产业。
听到郑驰乐的话后,魏其能的语气少了一贯的阴沉:“如果你不嫌坐得屁-股痛,我就直接送你到乘风机械厂,怎么样?”
郑驰乐顺着杆子往上爬:“谢谢校长!”
摩托车跑山路总比人脚要快些,没两下就到了大山外头。
魏其能路上也不停顿,载着郑驰乐就往省城开,等抵达乘风机械厂时郑驰乐蹦下车,屁-股果真疼得厉害。
郑驰乐捂住屁-股看着机械厂朴素的招牌,心里有些感慨。
更为感慨的是魏其能,因为招牌上的字还是他父亲题的呢。官场更替本来就没个定数,他父亲是空手赤拳走上来的,根基不牢,但在位时为华中省干了不少实事,求实干、反贪腐的名声至今还在省内传扬。相较之下他这个儿子就太没出息了,父亲病逝之后就在岚山小学蹉跎,三十几岁了还没做过半件值得称道的事。
魏其能说:“我跟你一起去找着你姐才走,可不能把我们学校的第一名给弄丢了。”
郑驰乐说道:“我姐见到您一定很高兴。”
这时候他跟郑彤的关系还没有走到后来那一步,他也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记恨郑彤“抛弃”自己,咬着牙和关靖泽、和郑彤较劲,要让彼此过得舒心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郑彤正坐在办公室翻看着下一个季度的销售计划,经过这几年的努力,乘风机械厂已经渐渐有了起色。
冬季是难熬的淡季,她从前两年开始就决定从日本引进一批比较先进的医疗器械,最近几家医院的单子也跑下来,只剩下比较难啃的一两家,相信再使把劲就能把它拿下。
郑彤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今年冬天大伙都能过个好年了!
就在她站到窗边活动手脚的时候,整个人突然顿住了。
她看到她的儿子正和一个中年人一起走进乘风机械厂。
厂务缠身,要说郑彤对郑驰乐日思夜想那绝对是假的,但要说一点都不想、一点都不愧疚,那就更是假到不能再假。
关振远是二婚,她和关振远的婚事一切从简,所以郑驰乐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她结婚了。后来郑驰乐知晓了这件事以后就再也没回过家,要不是老爷子保证他托付的人很可靠,郑彤肯定忍不住向关振远坦白一切、将郑驰乐接到身边来。
郑彤不是没想过去看郑驰乐,可是她不能也不忍违背郑存汉的意愿,因为郑存汉的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儿子会活得比她更长久,父亲却注定会走在她前面,相权之下郑彤还是对儿子狠下心肠。
郑驰乐主动找到机械厂来对郑彤来说是个巨大的惊喜,她打开门快步跑下楼,却在和郑驰乐打照面时停下了脚步。
郑驰乐也停顿片刻,挣开牵着自己的魏其能跑向郑彤,张开手狠狠地抱住郑彤。
现在他才十一岁,他还小、他还没有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露出过怨憎交加的眼神、他还没有做出那些伤人伤己的事!
郑驰乐眼眶一热,滚烫的眼泪就落在郑彤的白衬衫上。
他哽咽着喊:“姐,我想你了,我可想你了。”
郑彤听到他的称呼后眼眶也一红,只不过她到底已经经历过不少事,在人前还是能忍着的:“多大的人了,一见面还哭给我看。”她看向魏其能,“是这个叔叔带你来的?还不给……姐介绍一下?”
郑驰乐一抹泪,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我们魏校长,他一路载着我来呢!”
郑彤听后一惊,忍不住问道:“您的父亲是魏长冶魏书记?”
魏其能没想到郑彤会知道这事儿,只能点点头说:“正是先父。”
郑彤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提起别人亡故的父亲有点失态,连忙道了歉。魏长冶可是她们那一代人心中的标杆人物,至少对于郑彤来说考大学时都是向着魏书记的号召去的,心里对这个华中省的“大家长”敬慕不已。
见魏其能没怪自己唐突,郑彤邀请道:“不如魏校长您中午就到我们家吃个便饭吧,谢谢您把乐乐送过来。”
魏其能说:“你这个弟弟可是很有出息的,每次考试都考第一,我可得比你更宝贝他。”
郑彤说:“都是你把学校管得好,乐乐才能学好,这顿饭你就更得吃了!今天我们家振远也会回家,他对您的父亲也是非常景仰,跟您一定很聊得来。”
魏其能也想从别人口里了解一下淮昌市——乃至整个华中省的现状,于是也没再推辞:“那我就叨扰了。”
6第六章 萌萌
郑驰乐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关家,郑彤出着点汗的手掌牵着走进关家时他好奇地张望着,跟同龄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关振远一向不好奢华,关家客厅显得整洁而有序,右边的墙上挂着幅关振远亲手写的“岳阳楼记”,据说那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文章;右边摆着半旧的黑白电视和收音机,这时候正放着新闻电台,主持人一板一眼地播报着南边旱灾的情况。
关振远和郑彤的工作都在关键时期,平时忙碌得很,将关家那边用惯了的张嫂请了过来帮忙照顾不到一岁的关佳佳和还在念小学的关靖泽。
听到开门声,张嫂走出来招呼:“佳佳她妈回来了?振远也刚回,正在冲澡呢。”
张嫂可是实打实的关家老人,几乎是看着关振远长大的,郑彤和关振远都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张姐”。
郑彤说:“这是我弟乐乐,在岚山子弟学校念书,以前都没来过呢!这次他们魏校长把他带过来了,这位就是他们学校的魏校长,麻烦张姐你多做两个人的饭。”
关振远和郑彤谈婚论嫁时郑驰乐都没有出现过,张嫂闻言有些吃惊。她仔细端详着郑驰乐,总觉得他有点儿眼熟,却又跟郑彤不太像,于是笑道:“早说要来的话我就多买点菜了,坐坐坐,我去倒茶。”
郑彤说:“我来就行了,张姐你不用忙,佳佳和靖泽平时可都靠你看照着。”
张嫂道:“这有什么?”边说着边边去泡茶。
这时正在房间里边带着关佳佳边看书的关靖泽似乎听到了动静,搁下书走了出来。
看到郑驰乐时关靖泽定定地瞧着他,目光里似乎有着几分好奇。但他从小就表现得很早熟,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朝郑彤喊道:“妈。”
郑彤听到这声“妈”以后下意识地看向郑驰乐,却见郑驰乐面色平静,眨巴着眼看着关靖泽,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她的心微微揪紧,给关靖泽介绍:“这是妈的弟弟,叫郑驰乐,你叫他——”
郑驰乐笑眯眯地插话:“舅舅,叫声舅舅来听听。”
关靖泽的脸色由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变化,乖巧却又冷静地喊道:“舅舅。”
郑驰乐被他喊得噎着了。
事实上他不太了解关靖泽,在淮昌一中时关靖泽就以难以接近闻名,据说有人拿他打赌说谁能让他笑一个就给一百块,结果到郑驰乐离开后那个赌金都没人能拿到。
关靖泽面瘫着喊他一声“舅舅”,可真把郑驰乐给震得不轻。
郑彤看着两个小孩的互动,脸上有了点笑容。
郑驰乐小时候很能来事儿,只是后来他发现了她是他亲生母亲,脾气才慢慢拧了起来,别扭到不行。
关靖泽却不一样,他比别家的孩子都要懂事,似乎直接就没了童年这个阶段,待人处事成熟无比,可就是性格有点冷。
就好像她和关振远结婚以后关靖泽虽然喊她一声“妈”,可这个称呼对关靖泽而言似乎并没有带上多少感情,就像是单纯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她是他父亲的妻子,所以他叫她妈妈。
郑彤和关振远正正经经地谈起了关靖泽的事,才知道关靖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脾气,跟谁往来都是那副冷静又冷淡的模样——就连关振远这个父亲他也是一样对待。
关振远也不无自责地说:“他母亲生下他以后就去了,我工作又忙,而且觉得男孩子就该放养,所以常常忽视了他,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跟我不太亲近了。”
见关靖泽一个称呼就把郑驰乐噎得没话说,郑彤觉得让这两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处处也许是件好事。
郑彤让关靖泽向魏其能问好,然后就叫关靖泽带郑驰乐去玩儿。关靖泽顿了顿,主动牵起郑驰乐的手将他领进自己的房间。
郑驰乐不太记得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手牵手是不是常态,也没挣开。他好奇地扫视着关靖泽的房间,作为家境很好的“官二代”,关靖泽的房间实在简单整洁到令人发指,什么变形金刚、玩具手枪、模型汽车之类的玩意儿,在他这儿连影子都见不着。
整间房间就只有关佳佳那张小小的婴儿床颜色有点活泼,剩下的就是垒满了各色书籍的书架、打理得整整齐齐的书桌,以及从单位拿回来的、镀了层银色的铁架床和一整套军用的绿色床上用品。
简直单调到乏味!
郑驰乐以前还一直对关靖泽在学习上永远压自己一头而沮丧不已,看到这情况以后马上就释怀了——瞅瞅,这简直是没了任何人生趣味啊!
他看向关靖泽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同情。
他记得关靖泽后来也是个相当无趣的家伙,二十好几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姑娘牵过小手。后来为了关佳佳跟他往来的次数多了,居然还被传为同性恋——而且因为他的职称跳得有点快,一时间到处都流传着他“包养年轻医生,为他大开后门”的故事。
虽然知道这是关靖泽的竞争对手在想方设法地中伤他,郑驰乐还是觉得很有趣:关靖泽这人永远面瘫着一张脸,颇有“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架势,也不知他听到这些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郑驰乐来关家可不是为了见关靖泽的,他走到关佳佳的婴儿床前看着沉睡中的婴儿。
似乎是察觉到有生人靠近,小娃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郑驰乐朝她露出个笑容,伸手戳戳她软乎乎的掌心,小娃儿顿时抓紧他的食指,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瞅着郑驰乐。
郑驰乐作势要抽回手,小娃儿的小手马上追了上来。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这么玩闹起来。
小娃儿一边跟郑驰乐的手指玩儿,另一只手则伸到了嘴边津津有味地吮吸,时不时眯着眼咯咯直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借着玩闹的空隙将关佳佳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郑驰乐觉得有些诧异:眼前这小娃儿的情况比他料想中要好得多,而且似乎已经有人给她调理过了,除了比普通孩子弱一点儿以外没有不良状况。
郑驰乐仔细回忆着关佳佳的病历,突然想起关佳佳小时候有过换医生的经历,一开始是个明满华中的老中医,后来这个老中医因为年老体衰而没法继续出诊,就给关振远介绍了一个被誉为“医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的人。
那人以专治奇难杂症闻名,医术倒是很高超的,可惜下药偏重,人救回来以后命也没了一半。
偏偏这人大多时候治疗的都是濒死的病人,所以他这种喜欢虎狼之药的恶习反而被赞扬为妙手回春。
郑驰乐听季春来提过这个人,从季春来的语气听起来他对那个人是很反感的。郑驰乐能判断出关佳佳后来病危就是因为早期调养时弄坏了底子,却没有联想到这一茬,现在看到关佳佳的状况就彻底明白过来。
庸医误人!
郑驰乐想到“前世”那个承受着无数痛苦,却还是积极乐观到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火辣辣地烧着。
既然他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妹妹遭遇那样的事!
郑驰乐对关靖泽说:“我可以抱抱她吗?”
关靖泽看了眼他的小胳膊小腿,很不信任地拒绝:“不行。”
郑驰乐给他理所当然的反对给气着了,麻利地将小娃儿给抱了起来:“舅舅抱外甥女为什么不行!”
关靖泽说:“一抱她她就会——”
郑驰乐小心地把还是个小豆丁的小佳佳抱到怀里,抬头示威般对关靖泽说:“一抱她她就会哭是吧?你看她不是没哭——糟糕!”
郑驰乐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泡温热的新鲜尿尿到流了自己身上。
关靖泽面无表情地补充完整:“她刚睡醒的时候你一抱她她就会尿尿。”
郑驰乐:“……”
尿湿了裤子的不适感让关佳佳哇哇大哭,张嫂赶了过来,瞧见郑驰乐抱着小娃儿放下也不是、继续抱也不是,顿时笑了:“来来来,把它给我。”瞧见郑驰乐的衣服湿了大半,喊过关靖泽吩咐,“靖泽,拿套你的衣服给你‘舅舅’换上。”
郑驰乐听出了张嫂话里取笑的意味,只好接腔:“张姐你叫我乐乐就行了。”
见他对自己礼貌得很,张嫂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那好!我先去给芽芽换裤子。”
郑驰乐一愣:“芽芽?”
关靖泽言简意赅地解释:“佳佳的小名。”说完似乎觉得这种程度有点不够看,又给郑驰乐补了一刀,“家里人都这么喊她。”
郑驰乐知道这家伙可疼关佳佳了,也没太在意他在这地方给自己插刀。
记得“前世”关靖泽就特别护着这个妹妹,但凡他和妹妹亲近一点,关靖泽就会使用“锁定目标”、“视线跟随”两个连续技能,盯着他不放。
郑驰乐笑眯眯地问:“你的小名是什么?”
关靖泽说:“我们家过了十岁就会改用正名。”
郑驰乐刨根问底:“那十岁之前呢?”
郑驰乐实在很好奇有什么昵称能跟关靖泽搭上边,毕竟这家伙小小年纪就跟个小老头儿似的,根本想不出能跟他搭配的小名!
关靖泽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许久,慢慢吐出一个词儿:“萌萌。”
郑驰乐愣了许久,整个人趴到床上捶床大笑:“萌萌!!哈哈哈哈哈萌萌!!!”
他很庆幸自己不是在喝水!!
关靖泽一把将郑驰乐揪了起来,拿出套自己的衣服扔给他,嫌弃地说:“你身上有芽芽的尿,别上我的床。”
7第七章 谎言
靖泽的表现让郑驰乐悬着的心终于放回原位,他可不认为他认识的那个关靖泽能够自自然然地蹦出那两句“舅舅”和“萌萌”——那家伙比谁都正经,连个玩笑都开不起来。
郑驰乐也不知自己是该欣慰好还是该失落好。
如果关靖泽也回来的话,他固然有了个可以好好交流的好对象,可他却没办法解释在“过去”那么多年里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到过关家,而且还生疏地喊郑彤一声“关夫人”。
关靖泽那个人看似冷淡到近乎冷漠的地步,心里面却最看重家庭和亲人,要是关靖泽知道他是郑彤的儿子那可就糟糕了,这个护短的家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郑驰乐实在不想给郑彤的生活蒙上阴影。
既然关靖泽没有回来,那这事儿就好办得很:他只需要把外公编好的话说出来就可以了。
确认关靖泽“安全无害”以后,郑驰乐对上他时就轻松了很多。
两个人都是男孩子,郑驰乐也没想着遮掩,当着关靖泽的面就把上衣剥了下来。
他是标准的少年身材,看上去又匀称又漂亮,只不过小时候他太顽劣,下水玩耍时被玻璃划伤了肚皮,在上面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郑驰乐倒是不在意这点儿小疤痕,只是打那以后就有些怕水——毕竟他差点交待在那儿。
见关靖泽盯着自己那道疤痕看,郑驰乐笑眯起眼,端出了长辈的架势:“伤疤是男人的荣耀,你们这些小孩子是不会懂的了!”
关靖泽一本正经地绷着脸,伸手戳戳他的肚皮。
郑驰乐:“……”
他不跟小孩子计较!
为了防止关靖泽二次行凶,郑驰乐干脆利落地套上关靖泽找给他的上衣。
关靖泽仗着自己年纪小,坐在一边盯着郑驰乐脱下了穿来的上衣、套上自己的衣服,又继续不客气地瞧着郑驰乐脱下了穿来的裤子、换上自己的裤子。
他比郑驰乐高一点点,衣服也偏大一码,郑驰乐套进去后显得很宽松,导致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瘦。
关靖泽非常自然地给出自己的观察结果:“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点,要不然抱芽芽时骨头会磕着她的。”
郑驰乐也不在意自己被关靖泽看光了,边整理衣领边说道:“我当然会多吃。”
关靖泽拿起郑驰乐换下的衣服走出阳台放水搓洗,动作看起来非常自然,看来关家的独立教育一向很不错。
郑驰乐到底是个成年人,没办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外甥”忙活,他走过去跟关靖泽并排站着,拿过自己的裤子自己搓干净,取来衣架晾起来。
关靖泽也把他的上衣洗好晾完了,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郑驰乐,突然问道:“以前妈怎么没提起过你?”
郑驰乐的小心脏又被关靖泽不经意地砍了一刀。
他当然知道郑彤避而不谈的原因,郑彤有早早立下的志向、有无论如何想要完成的事,也有想要幸福快乐过日子的期望,这一切不应该被过去犯下的小小错误被绊住脚步,而他这个意外诞生的儿子却正巧是她犯过错的证据。
郑彤太在意这件事却又没法开诚布公,如果开口提及肯定会露出破绽,所以只要他不接受“弟弟”这个身份郑彤就不会向人提起他的存在。
“前世”关靖泽始终不知道有他这个“舅舅”就是最好的证明。
郑驰乐在“前世”重回淮昌时就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也不算太难受,他淡淡地回答关靖泽:“因为我不是她亲弟弟——”
话未落音,房间门就被人突兀地推开了。
郑彤站在房门外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太突然,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
郑驰乐看着郑彤眼里掩藏得很好的担忧,安抚般笑了起来。
这可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怎么忍心让她生活在担惊受怕的日子里。
在“前世”里他该任性的时候都任性过了,最后还不是谁都不开心,所以那些不必要的念想还是不要在留着比较好。
他平静地说道:“我家里没人了,亲生的那个爷爷把我托给现在这个爷爷照看。你没发现吗?我跟姐一点都不像,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姐不提我,是我以前一直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以前还非缠着她叫妈妈!因为别人都有父母在身边,我才不相信我既没爸爸也没妈妈,我觉得我一定是姐的儿子。”
郑彤听着郑驰乐半真半假的解释,眼睛里蓄满了眼泪。要不是想到郑存汉身体每况愈下,受不得半点刺激,她肯定会立刻向关振远坦白。
郑彤上前抱紧郑驰乐,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乐乐。”
关靖泽见郑彤真情流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郑驰乐倒是很看得开,他跟个小大人似的帮郑彤抹掉脸上的泪,严肃地说:“姐你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郑彤搂着郑驰乐,根本说不出话来。
郑驰乐仗着自己只有十一岁,抓起郑彤的手让它往自己肚子上按着,很不要脸地撒起娇来:“我饿得肚皮都瘪下去了,姐你是进来叫我们去吃饭的吗?”
郑彤这才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连忙招呼关靖泽:“你爸和魏校长已经上桌了,靖泽你快带乐乐去洗手吃饭。”
关靖泽点点头,领着郑驰乐去洗手。
另一边的关振远和魏其能已经相互认识了,聊得很投契。
见郑彤去喊人后回来眼睛红了,关振远碍于魏其能在场也不好问。
关振远是听郑存汉提起过郑驰乐的,只不过郑存汉跟他说郑驰乐正跟家里闹别扭不肯认郑彤这个姐姐,他心里对这个“小舅子”是有些不喜的。
关振远想到魏其能是岚山小学的校长,笑着把话题往郑驰乐身上引:“乐乐在学校的表现还行吧?”
魏其能说:“平时的表现我不是很清楚,毕竟一个学校一千多学生,我不可能全都注意到。不过你这‘小舅子’成绩可不是一般的好啊,年年都是第一,整个岚山没谁比得过他的。”
郑彤听到魏其能夸郑驰乐,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乐乐从小就很聪明。”
郑驰乐跟关靖泽走出饭厅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相当无耻地接腔:“那当然。”语气那叫一个得意洋洋。
魏其能被他逗乐了:“做人可不能骄傲啊,满瓶的不会响,半瓶子才晃荡。”
“校长教训得是!”郑驰乐嬉皮笑脸地应下了,然后站到郑彤身边喊关振远:“姐夫!”
关振远没想到自己的“小舅子”是这么个机灵鬼,别的不提,光是那黑溜溜的眼珠子亮晃晃地瞅着你,就已经让你连语气都重不起来了。
这可一点都不像郑存汉说的那个拗小子啊!
关振远的笑容变得和善了许多:“坐下来吃饭,你挺久没跟你姐见面了,就坐她旁边吧,靖泽你把的椅子往旁边挪一挪。”
关靖泽点头照办。
这样就算是认识了,饭桌上主要还是魏其能和关振远在交谈。两个人年龄相近,不少想法也很相似,聊到最后竟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关振远让张嫂取出瓶酒来和魏其能喝了两杯,忍不住跟魏其能说起了他父亲魏长冶的事:“华中省恢复高考那一年,你父亲那个演讲激励了多少人啊!当时那事儿是你父亲一手操办的,每一个环节都抓得很细致。他几天几夜没合眼,可精神头还是很足,有人问他累不累,他说‘累,怎么不累?但值得’,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走我们这条路的,有很多事做起来特别麻烦、有很多事做起来简直操透了心,可它是真的值得去做的,再苦再累也值得。”
魏其能也曾经意气风发地想要证明“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听到自己父亲还被其他人牢牢记在心里,要说他心里没点感慨那肯定是假的,只不过有些东西在心里积压太久,反而不知该怎么跟人诉说。
关振远也能理解魏其能的心情,魏长冶当初行事太刚正,不少人都吃过他的苦头,所以就有了后来那墙倒众人推的局面:魏长冶一去,魏家由他撑起来的短暂繁荣也就塌了。而且他病重时就曾把首都耿家的人得罪狠了,直接连累了刚刚决定以岚山为起点积攒点实干经验的魏其能。
听说这两年首都耿家对魏家倒是没那么关注了,关振远问道:“明年的公考你会参加吗?”
魏其能叹息着说:“关老哥,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关振远沉默下来。
过完三十五岁刚好没了参加公考的资格!
看来那边是真的盯得很紧,不把魏其能钉死在岚山那边都不会收手。
魏其能倒是看开了:“在那边过了那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关靖泽和郑驰乐倒是没受影响。
唯一让郑驰乐感到恼火的是整顿饭吃下来关靖泽总是在抢他盯上的菜。
一开始郑驰乐还不觉得关靖泽是在针对自己,后来才回过味来:这小鬼的领土意识慢慢觉醒,开始排斥进入他领地的同性了。
想到“前世”他跟佳佳玩得欢的时候关靖泽各种吃味的表现,郑驰乐起了恶作剧的心思,盯着关靖泽最讨厌的洋葱假意要夹。
关靖泽果然上当,出手劫击。
郑驰乐笑眯眯地把目标换成了一边的排骨。
关靖泽见他脸上带着点小得意,筷子一转,把洋葱送到了郑驰乐碗里,假惺惺地说道:“给你,你刚刚一直盯着看,好像很想吃的样子。”
郑驰乐:“……”
他也讨厌洋葱!!
郑彤本来就想缓和一下气氛,注意到两个小孩的动作后笑着夸道:“靖泽多懂事,从小就知道照顾人。”
郑驰乐牙齿都快咬碎了。
8第八章 猜疑
魏其能家在省城,吃完饭后就回去了。他给关振远留了个电话,说要是郑驰乐什么时候要走回岚山就跟他说一声,到时他还没回的话就捎带郑驰乐一程。
巧的是,送走魏其能以后关家又迎来了另一位客人:原来是魏家请惯的那位老医生病退了,推荐了另一个医生给关振远。
郑驰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位恐怕就是那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吴弃疾了。
据说吴弃疾的父亲是个文化人,一生推崇稼轩词,老来得子后就向稼轩先生借了个名字。本来吴父是想他子承父业当个学究的,没想到吴弃疾从小就喜欢医术,还有模有样地跟着当地的医生到处跑,吴父气急,吴弃疾还振振有词地说:“既然父亲给起名叫弃疾,可不就是想我当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吗?”
郑驰乐借口看电视赖在客厅,用眼角余光悄然打量着来人。
那家伙大约三十四五岁,长了副好皮相,面白无须、双目有神,看上去颇有几分名医的气度。
都说相由心生,郑驰乐不由有些纳闷了:这吴弃疾一点不像是一心追名逐利、拿病人性命开玩笑的人啊!
郑驰乐在那皱起眉头,张嫂已经把小娃儿抱出来给吴弃疾看了。
郑驰乐已经顾不得伪装,挤到边上看吴弃疾怎么诊断。
平时遇到简单的事都戏称为“小儿科”,其实小儿病是最难治的,小儿科在古代被称作“哑科”,有“宁治十妇人,莫治一小儿”的说法:小孩子太小,说又说不了、听又听不懂,自己还记不了事,要是父母也没上心的话,诊断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季春来早年专擅儿科,郑驰乐也得了不少传承,他刚见到关佳佳时已经用上了最关键的一步:逗小孩玩。
小孩子的反应是最真的,既然他们说不出自己的感觉,那就观察——观察他们遇事的反应、观察按压某个部位时她的表情、观察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以此得出结论。
郑驰乐是想见识一下吴弃疾是不是有别的诊治手段,可令郑驰乐感到意外的是吴弃疾选的方法居然与季春来教给他的如出一辙。
看着吴弃疾耐心地跟佳佳玩了起来,时不时还逗得佳佳笑出声,郑驰乐心里感到一阵怪异。
吴弃疾没有察觉郑驰乐的惊讶,他逗了佳佳一会儿以后转身对郑彤和关振远说:“白老的调养方案已经很周全,继续坚持两年令爱的身体就能跟平常人无异了。”
关振远有点意外。吴弃疾虽然已经三十几岁,可跟白老比起来资历毕竟有些浅,他以为年轻点的人都喜欢标榜自己的能力,即使前方不好也会提出点自己的见解,没想到吴弃疾直接就让他沿用白老的旧方。
他顿时就对吴弃疾有了几分好感,年轻而医术高超的人不是没有,年轻、医术高超却又肯谦逊的人却很少,能够承认别人做得好、不拿病人的病情搏出头,至少品德上是好的。
关振远说道:“阿彤,给吴先生泡杯茶!对不起啊吴先生,刚刚我们可都着急过头了,连茶都没上就让吴先生看芽芽。”
吴弃疾摆摆手说:“这点小事不用在意。”
他在关振远的招呼下入坐,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后微讶,仔细端详着两人后说道:“这是关先生的孩子?”
关振远说:“一个是,另一个不是,你看哪个是我儿子?”
吴弃疾当然不会被他考校到,笑指着关靖泽说:“肯定是这娃儿,他很像你,大概连脾气都像,看他眉头跟你一样向眉心收拢,显然是重情重义,但他的唇又偏薄、微垂,说明他说话常常一针见血、字字戳人,而且不喜欢吐露真心话,要不是熟悉的人,铁定以为他是个冷面冷心的家伙。”
关振远原本是最反感“封建迷信”的,可听吴弃疾这么一说,又觉得跟自家儿子惊人地吻合。他笑着说道:“没想到吴先生还会相面。”
吴弃疾说:“医者大都要学相人,因为你要是摸不清对方的性情和习性,有时候恐怕找不对病因,更没办法确定适合的治疗方案。”
郑驰乐越听越觉得震惊,因为吴弃疾的说法跟季春来教给他的东西惊人的相似!可季春来只给他介绍过一个师兄,更何况吴弃疾以用重药闻名,明显不可能是季春来的学生。
而且吴弃疾根本没有改动先前的调养方案,那他“前世”诊断出的结果又是什么引起的?
还是说这里根本就不是他以前经历过的那个“过去”,事情走向跟“过去”完全不一样?
郑驰乐百思不得其解,吴弃疾却已经评到他头上了:“你这娃儿也是重情的,只是你表面上大大咧咧、整天笑颜常开,心里却又想很多,久而久之郁结在心,眉心总是带着几分郁气,你要是不放开点恐怕会过得很辛苦。”
郑驰乐被直接戳中伤处,倒也没跟吴弃疾着急。关振远和关靖泽还在旁边呢,他冷静地把吴弃疾的判断往郑存汉要他承认是“事实”上面暗示:“我正要放开,这不是来找我姐了吗?”
吴弃疾似笑非笑地看着郑驰乐,一双清明的眼睛似乎能把他看透一样。他说道:“机灵的小家伙,我的门诊明天要开张,你过不过来玩玩?”
郑驰乐一愣,不明白吴弃疾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吴弃疾说:“刚刚我给小娃儿诊断的时候你看得目不转睛,说明你对医术很感兴趣;而且我每一次变换手法你的眼神都会跟着变化,说明你已经入门了,既然你很感兴趣又有点底子,难道就不想看看怎么诊治真正的病人?”
他说完后也不管郑驰乐答不答应,转头向关振远道歉,“我光顾着和这小家伙说话了,关先生不会在意吧?”
关振远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又想起郑驰乐的“身世”,对吴弃疾的话信了大半。虽然吴弃疾行事让人有点儿琢磨不透,可他是白老介绍的,知根知底,让郑驰乐跟他接触接触也不是坏事。他说道:“我当然不会在意,不过你想拐带我家‘小舅子’就得问问他姐同不同意了。”
郑彤也一直在旁边听着,她将吴弃疾的话往深里一想,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郑驰乐确实跟吴弃疾说的那样从小就非常开朗,也跟别家小孩一样撒泼撒娇吵闹哭闹,可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就常常跟郑存汉拧着干,一老一小的冲突愈演愈烈,最后郑驰乐被郑存汉送走了。
这次郑驰乐找过来后脸上确实一直都挂着笑脸,可是想想他对关靖泽说的那通解释就知道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没心没肺,要不是想通想透、自己演练过无数遍,一个小孩子撒起谎来绝对不会那么自然。
听关振远突然提起自己,她按下心疼的感觉回应:“吴先生肯带乐乐出去见识见识,自然是好的。”
吴弃疾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回到郑驰乐身上。如果说他前面“相人”是想在关振远面前露一手,弥补自己在关振远女儿身上没法作为的遗憾,那么“相人”得到的结果无疑是意外中的意外。
这一大一小两“姐弟”,似乎藏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啊!
吴弃疾不喜欢揭人阴私,而且对于郑驰乐这孩子他确实有点喜欢,所以也没有进一步试探。
他拍拍郑驰乐的脑袋问道:“我叫吴弃疾,吴楚的吴,辛弃疾的弃疾,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啊,说说看。”
吴弃疾摆出平等交流的姿态,郑驰乐自然不能不理会:“郑驰乐。”
吴弃疾说:“是驰骋的驰和快乐的乐?”
郑驰乐点点头。
吴弃疾说:“给你起名字的人可真是用心良苦,又想你展翅高飞、又想你自由快乐——通常这两样东西是不能共存的,因为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就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到那时可能就找不到快乐的感觉了。”
要是郑驰乐真的只有十一岁,那他肯定听不懂吴弃疾的话,但是他的身体里面有着二十五岁的灵魂!经吴弃疾那么一指点,许多自己身在局中没法看破的东西就豁然开朗。
郑驰乐一直觉得郑存汉看自己不顺眼,可是郑存汉却给了他“郑驰乐”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去思考过这个名字被给予了的期望,一直认为它就是他的代号——就像书籍叫书、车子叫车一样,只是一个名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少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仔细回想一下,郑存汉除了对他格外严厉以外也没有针对过他,只在他非要认郑彤时打过他几回、在送他去岚山的时候狠过心——其他时候郑存汉对他都是没话说的,即使家里再困难也不会让他冷着或饿着。
郑驰乐沉默地坐在那儿想事情,吴弃疾也不打扰他,跟关振远他们聊了起来。
关靖泽继续听了一会儿就以去看书为由回了房间。
吴弃疾的到访他是记得的,这次他也确实像当初一样没有改动白老的调养方案,只不过当时可没有郑驰乐的存在。
而且郑驰乐居然是他的“舅舅”,这就让他不得不思索起“前世”时怪异的情况了:为什么那时候郑驰乐从来没提起过他和郑彤的关系?为什么在淮昌一中念书时郑驰乐似乎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为什么当时郑彤有段时间会失魂落魄到连佳佳发烧都没有发现,导致佳佳病重入院、不得不下重药吊命?
这些问题都在关靖泽脑袋里都还贴着“未解”标签。
关靖泽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郑驰乐跟他一样从“未来”回到了这一年。
现年十一岁。
9第九章 挖坑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关靖泽也回到了这一年,更不知道关靖泽已经心生猜疑,所以他乖乖地坐在一边听吴弃疾跟关振远、郑彤聊天。
谈话间吴弃疾提起了自己曾经留学东瀛的事,原来他年少时曾经自己往东瀛跑了一圈,跟着个东瀛老医生学了两三年医。
郑彤听完后犹豫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我想请吴先生帮个忙。”
吴弃疾笑着说:“别说什么帮不帮忙的,尽管差遣我就好。”
郑彤说:“我们厂引进了一批医疗器械,用的是东瀛那边的技术,那边有专人过来指导。我们虽然请了翻译过来,可外行人终究还是隔着一层——这次引进关乎到我们厂能不能成功转型,所以如果吴先生能帮我们把把关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关靖泽还在这里听着,肯定回想起这时候会发生一件什么事:“前世”吴弃疾因为摆弄“相人术”惹得关振远不喜,两边话不投机,吴弃疾也就没有多留,更没有谈及自己留学的经历;既然不知道吴弃疾有这样的经历,郑彤自然就不会请吴弃疾帮忙,以至于后来那批医疗器械出了大问题,郑彤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身去做别的事。
而正是因为郑彤被种种变故绊住了,才会给郑驰乐一种彻底“被遗弃”的感觉。
关靖泽出来倒水喝的时候郑彤、吴弃疾正准备带着郑驰乐一起去乘风机械厂,听到这件事以后关靖泽更加明白自己一点都不能松懈。
本来他还在思索着怎么才能帮郑彤避免那次事故,没想到郑驰乐的到来居然就引起了这样的变化。可以想象随着他们一步步往前走,身边发生的事也会慢慢变得跟“前世”完全不一样,他可不能因为那一丁点“先知先觉”就大意妄为。
也许只有那些跟自己没多大关系、自己根本影响不到的重大事件才会应验吧。
关靖泽在暖水壶边皱起眉头想事情,关振远见状提点道:“靖泽你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乘风也是淮昌的老产业了,你跟你妈去了解了解它的运作情况也是很不错的。”
关靖泽点点头,抓起水壶往外跑,快步追上郑彤一行人。
乘风机械厂离关家有十几站路的距离,郑彤领着他们上了电车。
还没到上班高峰期,电车上人不多,关靖泽非常自然地牵着郑驰乐入座。
郑驰乐抢先占了靠窗的位置,跟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他确实挺好奇的,“前世”他回到淮昌时这些老街区都已经拆得七七八八,整个淮昌高楼林立,现在广泛使用的电车也已经被淘汰掉了,一看就是个现代化大城市。
那时候的淮昌固然繁荣,可那样的景致那个城市都能看得到,这会儿的老街看起来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看到这一切,郑驰乐才有了“重生”的真实感。
关靖泽也在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过他心里想的是这片区域的拆迁差不多要提上日程了,对于喜欢安稳的国人来说,任何改变一开始都会迎来极大的阻力,敢于当开路人的家伙需要很大的魄力。
关振远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大力主张城市新规划,大刀阔斧地对淮昌进行整-改。
最后他这个父亲能力是没话说的,要不然家里也不会全力栽培他,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底下的人会给他上一节最生动也最难忘的教育课:以前关振远都是在基层历练,用的都是趁手的自己人,这次在淮昌开展大项目,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位置全放上自己的人。结果在搞城区开发时就6续出现了许多问题,工程外包给黑商、赔偿款一压再压、毁坏文化遗迹等等,最后还引起了小型动乱,淮昌市政都给人围住了。幸亏这时候消息滞后,等传到外头时关振远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否则这件事会成为他履历上终身的污点。
关靖泽自然不能直接去跟关振远说“你可要带眼识人”,实际上这根本就不是识人不识人的问题,毕竟到了那个位置上你就不可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把看不上眼的人全部踢走,只能想办法把他用好——就算是废物也有回收利用的可能不是吗?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个站,车窗外出现了淮昌一中的轮廓,关靖泽眨了两下眼,拍拍郑驰乐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套话:“明年我会去那里念书,你呢?要不要去?”
关靖泽这么一提郑驰乐就想起了了,以前他可是永远用回我被这家伙压了一头的事儿,郑驰乐忍不住乐了:以前他比不过关靖泽,现在他可比关靖泽多活了十几年,还怕考不过这家伙吗?
看来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让他回来把第一拿下!
郑驰乐端出“长辈”的派头,努力做出“宠辱不惊”的模样:“我当然要去!”
他看向关靖泽的目光要多“和蔼”就有多“和蔼”。
等着吧,哥哥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关靖泽是什么人?只消一眼他就看穿了郑驰乐在得瑟什么。
其实关靖泽很多时候还挺羡慕郑驰乐的,因为郑驰乐往活得比谁都肆意。
至少在淮昌一中念书的那一年里,郑驰乐的死皮赖脸简直是闻名全校:所有老师都怕极了这个学生,因为他总是喜欢寻根问底,一逮着空就缠着你不放;那时候郑驰乐好像已经学过几天医,没事就哄骗别人给他把脉,后来被人编排说“你是在趁机摸女生小手儿”,他还笑嘻嘻地抓住人家的手调侃:“其实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对方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郑驰乐跟他的朋友们笑成一团,还有板有眼地往校报里投了一篇名为“爱不由己,或由基因”的文章,引用各种前沿文献非常严谨地科普一个人爱上同性或者爱上异性可能受基因影响;同时号召他那伙狐朋狗友你一篇我一篇地杜撰所谓“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凄美绝恋”,用来烘托他那篇文章里的种种观点,一夕之间淮昌一中的校报就被这股“南风”给占领了。
这件事可真叫当时的校长头疼了老长一段时间。
虽说国内已经迈入改-革开放的“高-潮”阶段,各种观念都开放了不少,风气更是向西方那些发达国家靠拢,可是这股“南风”未免也太超前了!美国那么开放,这会儿都还没修改婚姻法让同性能够结婚呢!
偏偏郑驰乐的稿子写得严谨,谁都挑不出错来,校报的负责老师又是个耿直的人,他觉得文章写得好就该刊出,这才导致了校长骑虎难下、只能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候的郑驰乐可简直蔫儿坏,满肚子都是坏水!
关靖泽从小到大性格都偏冷,极少跟人亲近,因而总是忍不住盯着轻轻松松就能呼朋唤友一起干坏事的郑驰乐,看看这家伙还能做出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来。
他甚至还犹豫地按着自己的手腕,正正经经地思考着如果郑驰乐要来给自己“诊病”,自己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如果自己答应了郑驰乐得寸进尺地邀自己一块玩,自己又该拒绝好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好——可惜他犹豫了许多天,郑驰乐似乎都没有来到他面前的打算。
关靖泽就是在那时发现郑驰乐对自己抱有敌意的。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只是个开始而已,重头戏还在后面:郑驰乐似乎铁了心要和他较劲,他参加什么比赛郑驰乐就参加什么、他拿什么奖郑驰乐就拿什么奖,他毕竟不是全能的,所以有时候名次也会落后于郑驰乐。
他本来根本在意比赛结果,可看到郑驰乐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头也忍不住有些恼火:自己又没对他做什么,为什么他老是针对自己?对谁都嬉皮笑脸、言笑晏晏,对上他时就跟刺猬似的,浑身竖着倒刺!
于是关靖泽也第一次幼稚地跟人较起劲来,整个初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什么比赛他都参一脚——反正他是累不垮的,等着看郑驰乐一败涂地就好。
没想到那个学期结束后郑驰乐就人间蒸发了。
郑驰乐入学时就耍了心眼没留任何正确的联系方式,这一走简直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谁都找不着。
关靖泽暗暗地跟其他人打听过,居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等到他再次见到郑驰乐,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郑驰乐还是那个郑驰乐,他跟佳佳见了两面就能亲密得比他还像佳佳的亲哥哥、他周围还是有不少朋友、他做事依然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关靖泽有好几次想要问郑驰乐他为什么会消失,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跟郑驰乐,从来都没有半点交情。
见到郑驰乐脸上那熟悉的神情,关靖泽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
他隐隐觉得郑驰乐针对自己的原因、郑驰乐突然离开的原因、郑驰乐和郑彤一起说谎的原因,应该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关靖泽一点不着急,郑驰乐不是成了他“舅舅”吗?
来日方长。
关靖泽说:“淮昌一中的加试除了我们平时学的东西以外还会考百分之二十的初中课程内容、百分之二十的课外内容,它划定的参考书目我都买了,你要不要在我家住几天跟我一起复习?”
郑驰乐仔细一想,自己已经离开学校十几年,对于考试已经有点儿生疏了。而且关靖泽说的这些参考书目恐怕就是他当初被关靖泽挤到第二名的原因吧?那必须得补!
郑驰乐果断地点头:“好!”
关靖泽可不会白白便宜了郑驰乐,他的目的很快就暴露了:“那么买书的钱我们一人付一半。”
郑驰乐:“……”
这家伙真的是首都关家的人吗!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抠门?
不过一想到关靖泽才十一岁,郑驰乐又释然了,这岁数的孩子哪个不是只能靠家里给零花钱的?关靖泽想找人平摊书钱也是很自然的事,谁不想手里多几个钱啊!
只不过关靖泽在郑驰乐心目中那个冷淡又冷漠的形象已经彻底坍塌,连渣渣都不剩。
原来这家伙也有这么“人性”的一面,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嘛!
郑驰乐顿时把自己摆上“长辈”的位置,相当大度地说:“没问题,回去后我把钱给你。”
关靖泽没再说话。
这时乘风机械厂已经在眼前。
关靖泽牵着郑驰乐的手下车,暗道这软乎乎的手感挺不错的,搞得他都快上瘾了。
郑彤没有注意到两个小鬼的亲近,她一到厂子里就进入了“厂长”这个角色,干脆利落地叫人把事情都安排好,自己领着吴弃疾往厂房里走。
吴弃疾在他的带领下看到了那批郑彤从东瀛那边争取来的医疗器械,对于国内现在的水平来说,这些东西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欧美和东瀛都有比这个更先进的好家伙,可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地走,急不来的,就算一夜之间把别人的东西全搬过来,国内有哪家厂子可以生产?又有那间医院能将它们统统吃下?
所以郑彤的选择还是很正确的,想来在未来几年内这些来自东瀛的器械都还有很大的市场。
吴弃疾把东瀛送过来当样板的医疗器械一一试用以后,把自己评估的结果说了出来。
有了专业人士的肯定,郑彤心里有底多了,她说道:“真是麻烦吴先生了。”
吴弃疾却突然一皱眉,弯腰检查起几个高精度的零件,又绕着其中一个“大家伙”走了一圈,回到郑彤面前以后语气就变得很凝重:“你有没有跟东瀛那边购买配套的生产系统,或者至少要一个生产机床?”
郑彤一愣,翻了翻带了过来的合作资料,确认过后就摇摇头说:“没有,我们的机床还很好,车间师傅已经诗过了,可以达到这些配件要求的精度。”
吴弃疾摇摇头说:“你先别急着投入生产,这些人可是挖了个大坑在等着你啊!”
郑彤心头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大坑?”
10第十章 痛哭
吴弃疾在东瀛留学时就知道东瀛人并不全都是万恶不赦,但万恶不赦的东瀛人确实存在,对于这部分人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的意图。
在仔细检查过后,吴弃疾跟郑彤说起自己的判断:“这批东西不是不好,相反,它确实很不错,可惜国内现有的生产系统是跟不上它的要求的——不是精度的问题,操作小心一点精度确实是可以达到的,问题在于它不仅要求精度,还特意设置了别的限制。以现有的生产系统去生产这批医疗器械,成品看上去与样品无异,可真正应用到临床时却会意外频出。测试时毕竟不比真正使用时细致,如果在测试时没有发现这一点,造成的后果是难以预料的;如果在测试时发现了这一点,你的产品也就没法上市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对乘风机械厂都是个重大打击,对郑彤而言更是一场巨大的危机:厂内本来就有反对她的声音,出了这种事她的位置绝对岌岌可危。
郑彤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听到吴弃疾的话后很镇定。
本来她邀请吴弃疾过来只是因为白老对他的大力推荐,对于吴弃疾这个人她不太了解,没想到吴弃疾真的瞧出了问题来!
郑彤深知遇事更要冷静,所以她确认般问道:“吴先生确定?”
吴弃疾一听就知道她不打算轻易相信自己,除非他能拿出更好的证据。
他本来就想借机会和关家打好关系,碰上了这种事自然不会放过。
吴弃疾自信地说道:“如果你能够提供厂子里生产的样品,我可以让你看看操作起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批医疗器械打算在冬季上市,所以年初就已经开始尝试生产,郑彤想了想,将吴弃疾领到另一个车间。
吴弃疾一看到乘风自己生产的样品就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他走过去启动仪器,一切都运转得很正常,可是在他接连进行七个连续操作时仪器突然跑不起来了,喀拉喀拉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郑驰乐“啊”地一声,忍不住上前查看声源处,一看就心惊不已:这个地方竟然出现了小规模易位!
如果这种状况出现在临床工作上,治疗过程被打断不说,很有可能还会闹出人命!
吴弃疾对郑驰乐敏锐的反应很意外,见郑驰乐目光恍然如悟,似乎把事情都看明白,不由更加喜欢这心思敏捷的娃儿。
吴弃疾笑着问郑驰乐:“小鬼,你瞧出了什么?”
郑驰乐冷冷地说:“用心险恶!”
对方拍了人来指导生产,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可他们并没有提醒郑彤。一般产品过检时也不会像吴弃疾这样进行高强度的连续操作,这个问题很有可能会在谁都没察觉的状况下带到临床上,到时一出事就是大事!
吴弃疾对郑驰乐是越看越喜欢,平时就透着股机灵劲,遇上事儿瞧起来又冷静得很。
要不是地方不对,他肯定得把这小子拐成自己的徒弟!
郑彤的脸色已经变得凝重起来,吴弃疾没有继续说什么,可连郑驰乐都能看出“用心险恶”四个字,她怎么会看不出?
郑彤当机立断地说:“吴先生你辛苦了,还要辛苦你多留一下,我马上就请专家组过来一趟。如果真的有问题,我会趁着今天下午的‘生产指导’跟东瀛那边的人谈判,这问题要是不能解决,亏本我也会把这批产品全砸了。”
吴弃疾对郑彤刮目相看。
有这样的魄力,难怪这么年轻就被委任为机械厂的厂长!
当天下午乘风机械厂热闹非凡。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被归为“小孩子”行列,被郑彤安排在办公室呆着。
两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小鬼头,当然不会跑过去闹腾。天气热得要命,也没个人来招呼他们,关靖泽早有先见之明,揭开自个儿带过来的水壶说:“要喝水吗?”
郑驰乐这才注意到他居然拎着个军用水壶,顿时想要从关靖泽口里套出点话来:“好像你家很多东西都是军用的啊。”像关靖泽的床铺。
关靖泽说:“我二叔在军队里面,他习惯用旧的那套,就把新的给了我。”他一脸正经,“节俭是关家家训。”
郑驰乐点点头。
这年头商品经济慢慢兴盛起来,但凡有点钱的家庭哪个不讲究享受?可关靖泽家就完全没有沾染那种奢华之气,质朴得叫人惊讶。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没法将关靖泽跟这种环境联系起来,可这会儿仔细一回想,关靖泽好像还真的没追求过物质享受这方面的东西。
关家的教育方式果然非同一般啊!
跟着吴弃疾、郑彤走了那么久,郑驰乐确实有点渴了,他接过关靖泽的水壶仰头灌了起来。
关靖泽等他喝完,拿回去自己喝了几口。
关靖泽表现得非常自然,郑驰乐也不觉得有异,趴在窗边边观察厂房那边的动向边对关靖泽说道:“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关靖泽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个吴先生会把事情解决掉的。”
郑驰乐想到吴弃疾后来那毁誉参半的名声,不由有些纳闷:“你这么相信他?”
关靖泽说:“白老肯推荐他,说明他的医术确实不错,而且也不是独来独往的那种人;相反,他应该是那种很会经营自己的人,而且有自己的原则。听白老说他是自己愿意代替白老来帮芽芽调养的,这说明他有意和我们家交好,白老的调养方案确实很好,他不想拿芽芽的健康来博自己的前程,所以他想从别的方面表现一下自己。”
郑驰乐听着关靖泽有板有眼的分析,突然就有种身边的人也换了芯子的感觉,可是想到关靖泽以前在淮昌一中时也是这少年老成的模样,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有点可笑。
如果关靖泽也回来了,不可能会这么平静地跟自己相处!
郑驰乐可不会因为关靖泽比自己“小”就轻视关靖泽,他正经地发问:“如果我姐不提出邀请的话,他也没机会表现啊。”
关靖泽说:“他本来是想表现自己的‘相人’能力,可他不知道我爸最反感这个,找错方向了。后来他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到你身上——因为你姐在意你,由你入手是最能引起她关注的。”他结合自己对吴弃疾的了解,冷静作结,“吴先生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因势利导,让事情顺着他的意来发展。”
这并不是关靖泽的偏见,后来吴弃疾之所以能平步青云,跟他的圆滑处事、精于算计是分不开的。
仔细回想起来,吴弃疾和郑驰乐的师父季春来之间似乎有矛盾,也不知郑驰乐有没有受季春来影响?
关靖泽暗暗思索,郑驰乐也在回忆着跟吴弃疾相关的东西。
吴弃疾后来扬名海内外,在医学界有着极高的声誉,自己也由医入官,在华国首都占据了一席之地。他师父季春来似乎极不喜欢吴弃疾,连带地他和师兄也没怎么和吴弃疾往来,只在一些医学会议上见过吴弃疾的面。
唯一一次接触似乎是吴弃疾走过来询问:“季老还好吧?”
他师兄说:“师父很好。”
这种私底下的问候那么多年来仅有一次,郑驰乐都快把它忘得差不多了。
往深里一想,吴弃疾怎么会从有数千人到场的会场里找到他们两个不起眼的新人、特意绕过来说话的?而且吴弃疾的一些治疗理念怎么会微妙地跟季春来重合?
难道吴弃疾和他师父有什么渊源?
郑驰乐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可是那抹灵光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了。
郑驰乐觉得心里有个小爪子在抓啊抓,立刻就打定主意:明天他一定得跟着吴弃疾去他的新诊所,好好旁敲侧击一下!
话又说回来,关靖泽小小年纪就琢磨这个,不觉得累得慌吗?
郑驰乐觑了关靖泽一眼,说道:“我觉得你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关靖泽被他一提醒,也意识到自己分析起事情来不太贴近自己的年龄,所以他决定不讨论这个话题了。他说道:“刚刚来的时候我看到对面有间图书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郑驰乐被他这么一提也想起来了,在乘风机械厂对面确实有这么一间图书馆。
郑驰乐说:“走,去看看。”
关靖泽给郑彤留了个纸条,牵着郑驰乐往外跑,在门卫热心的指引下过了马路,走进那间老旧的图书馆里。
这片老城区也在拆迁范围内,再过两三年大概就要拆除了。关靖泽记得那时候郑驰乐就爱往这边跑,他也跟着来了几次,只不过都没跟郑驰乐说上话。
走到二楼的阅览区,关靖泽微微一顿,瞧着窗外的景致。
郑驰乐常坐的位置似乎正对着乘风机械厂的大门啊!
关靖泽目光微动,指了个相反的方向对郑驰乐说道:“我想起有几本书想要看,去那边找找。”
郑驰乐点点头,没察觉关靖泽的算计,在原地站了站就挪向那个熟悉的位置。他以前常常以看书为由跑来这边,为的就是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能不能看到郑彤出入。
回想起来那时候还真有些矫情,心里要是在乎的话就冲上去抱着哭闹啊!哭到对方心软,什么事不好说?心里要是真不在乎就别时时刻刻惦记着!
很没意思。
可是想到那个经常跑上好几站路傻傻地坐在这里、傻傻地想要远远看自己母亲一眼的年幼的自己,郑驰乐发觉时间似乎真的很无情。
当他已经能理智地选择最好的方式对待郑彤、当他已经能理智地喊郑彤一声“姐”,那个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堂堂正正喊郑彤一声“母亲”的自己似乎已经被杀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失去了那份念想的“成熟”的自己。
郑驰乐突然就控制不住地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没再流过的泪统统流光。
11第十一章 没底
郑驰乐的眼泪来得快也收得快,等关靖泽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如常。
当然,是他自己这样认为而已。
关靖泽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借书架挡住自己的身体,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从郑驰乐开始的痛哭到后来的伪装,关靖泽都尽收眼底,那迅速爆发又迅速消逝的激烈情绪就像一根线索一样,慢慢地把以前那些并不明显的痕迹串联起来。
郑驰乐和郑彤有问题!
关靖泽并没有急着逼问出事实,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可以把一切抽丝剥茧。
他拿着几本书招呼郑驰乐:“你要看吗?这些都在入学加试时的参考书单上,我一直没找着,没想到这里会有。”
郑驰乐看着他不知从哪挖出来的《新青年》和《号角》合集,一时有些无语。
淮昌一中是百年老校,某些方面来说非常开放,某些方面来说却又非常守旧,它的入学加试是给想要证明自己实力或者外来生源想要就读淮昌一中而提供的特殊渠道,目的是招收省内最优秀的学生,难度无疑是非常大的。
郑驰乐当初也拿到了参考书目,但是岚山那个地方很多书都弄不到!而且当时他还憋着一口气想着再也不依靠郑存汉,于是钱都攒了起来准备当生活费,哪有条件把书全都弄回来?只能去别人那儿蹭。
主要蹭书对象当然是校长魏其能。
打从知道魏校长家藏书很多以后他就死皮赖脸地往魏校长家跑,只差没把那儿当家。
那时他脸皮蹭蹭蹭地增厚,除了师父季春来以外从来都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准备做什么——他憋着劲想着要让郑存汉和郑彤都大吃一惊,然后为他的出色而感到自豪,后悔不认他这个儿子和外孙!
可惜关靖泽打破了他的美梦。
关靖泽这人家世背景一流,就算摆在首都也是排得上号的;偏偏这人还不骄傲,做什么都冷静又踏实,从来不会因为蛮横跋扈或者肆意挥霍而被人注意到。
好底子、有恒心、有毅力,这样的家伙想不成功都难。
郑驰乐妒忌过关靖泽,要不然他也不会将关靖泽列入“对手”行列。
可是在发现关靖泽还要比自己更努力之后,郑驰乐就没法嫉妒他了,每个人的付出都应该得到回报,关靖泽出色的成绩是全凭他自己挣来的,他妒忌什么呢?
其实郑驰乐挺感激关靖泽的,要不是意识到关靖泽是一座自己怎么都逾越不了的高山,郑驰乐也不会走得那么干脆。
郑驰乐接过关靖泽递给自己的《新青年》合集,坐在关靖泽对面看了起来。
这个时代其实已经远离了《新青年》和《号角》,那些刊印在这两本杂志上的名字有不少已经载入史册,华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刚刚吹响“新生”号角的稚童了,全国各地都已经在摸索中成长起来。
到了郑驰乐二十五岁的时候,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更加不会有人去读。
郑驰乐觉得自己应该要对得起老天多给他的十几年时光,所以很快就沉下心来翻阅那一篇篇被誉为“黎明的曙光”的文章。
关靖泽盯着郑驰乐沉静的侧脸一会儿,也投入到自己拿过来的《号角》。
他以前来这边就已经大略地看完了这些东西,细细想来,后来的行事多少也受了它的影响。对于自己的“启蒙”读物,关靖泽这一次看得更为认真。
两个人都很投入。
直到落日西斜,照进窗内的余晖染上了晚霞的红晕,郑驰乐才合上书本,伸了个懒腰。
瞧见关靖泽那笔挺的身姿,郑驰乐一下子有点恍惚。
从见到关靖泽的那天起这家伙就是这副正经模样,仿佛永远都不会有疲懒的一面。
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怪物!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关靖泽抬起头来,对上了郑驰乐的视线。
他那像墨一样黑的眼睛光芒微拢,灼灼地瞅着郑驰乐:“看完了吗?好像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被那样的眼睛盯着瞧,郑驰乐总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看透了。
他暗暗甩掉这荒谬的感觉,点了点头说:“下班时间也到了,再不回厂里姐会担心。”
关靖泽说:“我先把书放回去。”
郑驰乐说:“一起好了。”
这时图书馆里已经亮了灯,两个人借着昏黄的灯光往里走。
这房子已经很老了,修成图书馆也已经挺多年,书籍的气味有点重,穿梭在书架之间总让人觉得安定宁和。
郑驰乐觉得自己的心也安宁下来。
两个“小鬼”回到郑彤办公室时,郑彤正在伏案书写。余光扫到郑驰乐踮手踮脚、鬼鬼祟祟地走进来,郑彤被逗乐了:“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是去看书,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郑驰乐登时就大模大样地迈进来,笑嘻嘻地说:“姐,要回去了吗?”
关靖泽倒是永远都是那小老头儿的模样,他问道:“妈,事情都解决了?”
关靖泽在家一向是有着平等地位的,而且关振远让他跟过来本来就是想让他多学点东西,所以郑彤也不隐瞒:“多亏了有吴先生联系了他在东瀛的指导老师帮忙,帮我们低价拿下了对应的生产系统。虽然现在会花费多一点,但是能够拿到它绝对能让乘风机械厂飞跃式的变化——需要考虑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关靖泽追问:“那么这次的事是谁在针对您?”
郑彤沉下脸,对于这个问题只是轻巧地带过:“内贼难防。”
果然还是老问题。
关靖泽放心了。
当时这件事确实给乘风机械厂带来了重大打击,但郑彤并没有垮下,面对危机时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镇定,也展现出了她过人的魄力:她割舍了当前的利益,疾言厉色地指斥内贼和东瀛人合伙损害机械厂利益,当众撕毁合约、砸毁有问题的医疗器械,带着肃清了内贼的乘风机械厂重新开始。
这件事在那时候闹得很大,引起了各地的争议,乘风机械厂的大名反而因祸得福传遍了全国,从此蒸蒸日上。
几年之后乘风就跃升为华中省排名第一的大型企业。
现在被吴弃疾这么一打岔,乘风机械厂很难像当初一样势如破竹地打开全国市场,但这并不是上面坏事。
要知道当初乘风机械厂固然是做起来了,可郑彤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把身体给弄垮了,后来还因为种种巧合而导致佳佳那次病危,从此陷入了无止境的悔恨之中。
以郑彤的实力和关家的背景,乘风机械厂绝对不会缺少机会,根本不需要行那种险棋。
也许老天让他们回到这一年,就是想让他们把脚步放慢一点、再放慢一点,不再错失什么、更不再留下遗憾。
关靖泽下意识地看向郑驰乐。
说起遗憾,郑驰乐也许正是关靖泽的遗憾之一。因为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参与,郑驰乐的年少时光就哗啦啦地跑了过去,再见面时郑驰乐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稚,成为了令他感到陌生的郑驰乐。
能够再次见到因为回想起过去而失声痛哭的郑驰乐,关靖泽心里其实挺高兴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是觉得如果割舍了一样东西会让人变得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么就该去把它找回来。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面对怎么样的困难,都应该去试一试。
也许结果会比自己慑于畏惧而假想出来的悲哀局面要好也不一定。
郑彤带着关靖泽和郑驰乐坐电车回家,路上给了郑驰乐一个地址:“吴先生说如果你有兴趣,明天就去这里找他。”
想到自己对吴弃疾和季春来的推断,郑驰乐当然是爽快地把地址收起来。不过他也没忘记征询郑彤的意见:“我可以去吗?”
郑彤说:“吴先生很有才华,也很有见地,你多跟他学点东西不是坏事。”
事实上经过今天下午的接触,郑彤觉得让关靖泽也跟过去都没问题。但关靖泽是关老爷子挺疼爱的孙子,那边对关靖泽自有一套教育方法,郑彤也不好贸然给关靖泽找个新老师。而且吴弃疾虽然有意和关家交好,对关靖泽却不太感兴趣,由头到尾都只提了郑驰乐一个,硬是多给人家塞一个人算什么事儿?
所以郑彤没提。
关靖泽也没想着要去。
吴弃疾走的路线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要他转行学医更是不可能,他根本没那个能耐。
有位名人说得很有道理:天才其实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至关重要的,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
没有那样的天赋却想走那样的路,无疑使把自己自己往死路上逼。
关靖泽可不会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对郑驰乐说道:“你去太久的话,入学加试时就考不过我了。”他可不会对郑驰乐放水。
郑驰乐恼恨极了:“最鄙视你这种偷偷使劲的人!”
关靖泽乐得和他抬杠:“我这是光明正大地使劲。”
郑彤听着他们斗嘴,心里高兴得很。这时电车刚巧从淮昌一中驶过,她也明白了两个小孩在说什么:“你们都准备考淮昌一中?”
关靖泽点头。
郑驰乐这回也不打算瞒着郑彤了,爽快地说:“当然!姐你就等着看我考第一吧!”
郑彤见他满脸自信,笑了起来:“靖泽从小到大都包揽了所有第一,你有把握超过他?”
郑驰乐不甘心地说:“我从小到大也包揽了所有第一……”
——直到碰上关靖泽。
郑驰乐郁闷了。
即使是面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关靖泽,他也觉得有点没底啊。
——这家伙从来都不在人类可以超越的范围之内!
12第十二章 能耐
吃完晚饭后,关靖泽就找出宽松的旧衣服给郑驰乐当睡衣,两个人为了省时间索性就一起挤进卫生间冲澡。
郑驰乐一点“自卫”的自觉都没有,关靖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跟他裸裎相对。
两具身体都才十一岁,谁都生不出半点歪念,所以在郑驰乐因为胳膊太短擦不到背的时候关靖泽很正经地拿过毛巾帮他搓洗。
作为回报,郑驰乐也帮他擦回去。
由头到尾关靖泽都绷着一张脸,郑驰乐也知道这纯粹是“人道援助”,这家伙对自己没有半点善意来着。
洗完澡出来以后已经九点了,关靖泽说:“还要看书吗?”
郑驰乐揉了揉早上坐车时备受折磨的屁-股,打着哈欠说:“不了,今天颠簸了一路,有来回跑了那么久,坐着觉得老疼老疼的——我想先睡一觉,你自己看吧。”
关靖泽点点头,自己坐到书桌前开着了台灯。
橘黄色的灯光看着就犯困,郑驰乐躺在关靖泽的床上很快就沉沉入睡。
第二天郑驰乐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迷迷糊糊间摸到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从知道郑彤是自己亲生母亲、闹腾着要母子相认时开始,郑驰乐就再也没有体验过醒来时身边有人的感觉。他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等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抓着人胳膊不放。
而被他抓着的关靖泽正定定地瞅着他。
郑驰乐马上放手,笑着打哈哈:“我睡相不是很好。”
关靖泽很同意他的话:“确实不是很好,昨晚在我睡前你有三次变成横着睡、有两次把枕头弄到了地板上;在我躺到床上以后你有两次抓着我不放,四次把脚压到我身上。”见郑驰乐的脸越来越黑,他好心地宽慰了一句:“不过也还好,至少你不打呼噜。”
郑驰乐:“……”
他怎么觉得关靖泽每分每秒都在刷新他的认知!
郑驰乐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就出去吃早餐,关振远正坐在那儿看报呢,见到郑驰乐以后说道:“乐乐,你今天要去找吴先生?”
郑驰乐点点头。
他得去吴弃疾那儿摸摸底,想办法搞清楚吴弃疾跟他师父有什么渊源。
关振远说:“我去上班时正好要经过那边,把你顺道载过去吧。”
郑驰乐说:“谢谢姐夫!”然后笑眯眯地接过郑彤盛过来的稀粥,又嘴甜地道谢,“谢谢姐!”
一家人吃完早餐,关振远就把他的“座驾”退了出来,一家经典款的老牌自行车。
郑驰乐发育得比较晚,后座比他的腰部还高。
关振远见郑驰乐看着自行车发愣,一手搭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勾,笑着打趣:“怎么?觉得不够你们魏校长的车子气派?”
郑驰乐溜须拍马:“姐夫以身作则,廉洁奉公啊!”
关振远哈哈一笑,抬手捏捏他的鼻子:“瞧你这油嘴滑舌的,到底跟谁学的?”
郑驰乐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他师父季春来上了年纪,性格又比较守旧,再怎么关心他都不会跟他说笑打闹;他师兄倒是跟吴弃疾差不多大,可那脾气简直就跟季春来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连话都不多。
可以说关振远是他遇到的人里面最接近“父亲”这个角色的人。
郑驰乐暗暗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让自己和郑彤的关系暴露出来。
关振远当然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亲和会让郑驰乐生出那么多感怀,他骑着自行车把郑驰乐送到吴弃疾新开的门诊那边。
等到了地方,他们却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在门诊左边居然停着一溜的高档车,不是魏其能的摩托,更不是关振远的自行车,而是真正的“四轮”。
郑驰乐对车子关注得不多,但判断一辆车上不上档次的眼力还是有的,很明显一溜的车都“贵不可言”。
郑驰乐和关振远面面相觑,那边的车上却已经出来一批人。
先出露脸来的是几个穿着普通西装的高大男人,他们的面容看上去都有点凶狠,即使打扮得像文化人也掩盖不住身上的煞气。其中一个男人绕到车子另一边打开车门,一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就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年轻人穿着样式极好的休闲服,做工看起来非常精细,而他的长相看着像外地人,肤色偏白,五官精致,要不是他的目光锐利得直抵人心,一眼看去很有可能会把他错认为漂亮的女人。
郑驰乐想到了自己“回来”前“治疗”的那个小白脸。
那个家伙同样也长得出色得很,可整个人的气场却撑不起他的长相,所以才会给人一种“小白脸”的感觉。
眼前这人则完全不会。
似乎是察觉了郑驰乐的视线,那人转过头朝郑驰乐笑笑。
他的下属已经走进诊所跟吴弃疾交涉。
郑驰乐耳尖地听到那些西装男讲的居然是东瀛语,不由认真回忆起吴弃疾的背景来。
吴弃疾后来由医入官似乎也有过一番波折,因为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姑姑好像嫁到了东瀛,生下了他的“表弟”,这个“表弟”后来拿到了家族继承权,成为了东瀛某大财阀的当家人。这个背景和吴弃疾到东瀛留学的经历好像曾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许多质疑吴弃疾的声音在那时候冒了出来。
难道这些人跟吴弃疾的姑姑有关?或者这个年轻人其实就是他的“表弟”?
郑驰乐心里直冒问号,关振远却已经注意到更多事,尤其是看到跟吴弃疾一起出来的人以后低声讶道:“居然是陈老领导!”
郑驰乐也注意到了吴弃疾身边那个拄着杖走出来的老人,心里忍不住感叹吴弃疾运道好。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啊!后来正是这位陈老领导直接把吴弃疾推荐给了很多人,给吴弃疾铺平了青云大道。
这位陈老领导到底是何许人也,看关振远的反应就知道了。关振远可不是一乍一惊的人,他出身首都关家,从小到大什么人没见过?能让他震惊的人分量肯定是非常大的。
你要是问这位陈老领导曾经身居什么要职,那么肯定很少人能说得出来。可知道他的人不多,不代表他的地位不高,要知道现在首都好几位大佬见到他以后都得喊一声“老哥”,家中晚辈统统对他尊敬有加。
到了他这个层次,职位根本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说话的分量很大!
没想到能够看见这接连上演的好戏,连关振远都差点忘了正事。等他想起自己不能迟到以后,相当扼腕地对郑驰乐说:“我得赶去上班了,你呆在吴先生这边没问题吧?”
郑驰乐说:“没问题!”
关振远揉揉他的脑袋,把他带过去跟那位陈老打招呼。
陈老自然没想到关振远会认识吴弃疾,不过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把震惊流露在脸上,听到关振远的问好后只是微微颔首:“小关工作还顺利吧?”
关振远笑道:“托老领导的福,一切顺利。”
陈老把目光移到郑驰乐身上,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能对得上号的人。他问道:“这不是你家靖泽啊,谁家的孩子?”
关振远说:“这是我妻弟,叫郑驰乐,您喊他乐乐就成了。昨天吴先生说他的门诊今儿开张,让乐乐过来开开眼界,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陈老说:“那他可真是来对了,今天恐怕有很多热闹好瞧啊。别看小吴年纪跟你差不多,他能耐大着呢,今天这家小诊所的门槛肯定会被人给踩烂。”
关振远说:“要不是还要上班,我肯定得留下来看看。”
听他这么一说,陈老摆摆手:“你要上班就赶紧吧,小吴做事周全得很,不会把你们家乐乐弄丢的。”
关振远也不多留,应了一声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吴弃疾已经和那个很有可能是他“表弟”的年轻人碰头,不知道他跟对方说了什么,那人很快就折返车中,扬长而去。
转头瞅见郑驰乐,吴弃疾本来有些冰冷的神情马上恢复如常:“来了?会泡茶吗?”
郑驰乐一愣,说道:“会。”
吴弃疾说:“那好,你帮我去泡茶。”
门诊里面还设有一间接待室,郑驰乐在吴弃疾的示意下呆在接待室烧水泡茶,吴弃疾则邀请陈老落座:“没想到您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碰上了那家伙,真是对不住啊老领导!”
陈老说:“这有什么?听说你这‘表弟’是回来投资的,除了开设公司以外还扶持了几家学校,无论怎么样,这总是件好事。你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太迂腐了,这一点你可别学他,眼界不开阔点儿,什么路都走不远。”
吴弃疾说:“陈老说的是。可您不知道,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利益是最重要的,无论他们做事时披着怎么样的皮,最终目的都是牟取最大利益。我年少无知时就吃过他们家的亏……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说道这个吴弃疾有些黯然,瞧见郑驰乐竖起耳朵在偷听,笑着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小小年纪的,好奇心别太重。”
郑驰乐嬉皮笑脸地反驳:“没有好奇心的人是学不好任何东西的!”
吴弃疾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第三批客人已经到来了。
这次来的人排场没那么大,郑驰乐却还是眼尖地将对方认了出来:领头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胖子不是家里富得流油的华中富商周大成又是谁?
郑驰乐很自觉地泡好茶送到他们手上。
有了第三批客人自然就会有第四批、第五批……不同的人物走马灯似地前来祝贺门诊开张,郑驰乐倒茶都倒得手软了。
等吴弃疾送走了所有人,郑驰乐才发觉自己好像浑身酸痛,忍不住站起来活动筋骨。
郑驰乐算是开了眼界了:仅仅依靠一身医术就把人脉经营成这样,吴弃疾简直是天生的政客。
负责给人斟茶倒水累是累了点,但能听到这么多墙根也是值得的!
郑驰乐再一次恢复活力,跑去外面问吴弃疾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见到郑驰乐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吴弃疾倒是有些吃惊了。
他差遣郑驰乐做事只是想瞧瞧郑驰乐心性怎么样,没想到郑驰乐不仅坚持了整个早上,这会儿还精神抖擞地跑来自动请缨想要继续帮忙。
这家伙身上真是有使不完的劲啊!
吴弃疾故弄玄虚:“当然还有事要你做,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郑驰乐被他唬住了:“什么事!”
吴弃疾瞅见他那认真的小模样儿,朗声笑道:“我们去下馆子,你得负责多吃点。”
13第十三章 渊源
吴弃疾很快就把门诊关了,领着郑驰乐去找地方吃饭。本来他还想着想带郑驰乐去吃顿好的,郑驰乐却在转过一条街后突然指着旁边的一个云吞档说想吃云吞。
郑驰乐当然不是想给吴弃疾省钱,他只是觉得那个云吞档的“档主”眼熟极了——不是他在淮昌一中的同桌6冬青又是谁?
6冬青长相很普通,性格有点内向,面对生人时很腼腆。当初郑驰乐还跟他做了大半年的同桌来着,硬是在6冬青被人打了一身伤才发现他被人欺负了大半年。
6冬青被人欺负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性向,而欺负他的人叫曹辉,跟6冬青在一个初中念书。
郑驰乐在事发后逼问了很久,6冬青才吐露实情:6冬青喜欢男的,而且还暗恋着曹辉,这件事被曹辉知道以后曹辉觉得很恶心,每次见面都恶语相向;6冬青后来都避着他走,第二学期甚至转到了其他班,一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考上淮昌一中后又跟曹辉分在一个班里才再次碰面。
郑驰乐对爱情这东西没什么概念,在6冬青吐露性向的时候也没别的感觉,只是觉得奇怪:男的也能喜欢男的?
他本着求知若渴的科学精神跑图书馆查阅资料、没脸没皮地跑去别人那蹭电脑用,收集了各方面资料以后终于弄明白了: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就像有的人喜欢用左手、有的人喜欢用右手一样正常。
因为经常使用右手的人比较多,所以人们才把习惯使用左手的人称为“左撇子”。身体上的“左撇子”对其他人并没有不好的影响,也不会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顶多在使用专门为右手设置的产品时会有点不方便而已。然而在幼时如果孩子出现了“左撇子”倾向,就会被告知这是错误的,要求孩子改正。
事实上这并不是“错误”,而是一生下来就已经被决定好了的。后天的引导可以改变这种天性、可以根据大众的认知把他引上“正道”,但是如果你认为感情上的“左撇子”是一种“错误”而去反对甚至歧视它的话,才是真正的错误。
郑驰乐当初就把这个观点整理成文章投给了校报,校报的负责老师虽然觉得这个话题太过“超前”,在复核过郑驰乐的参考文献后却还是拍板决定:可以刊出!
这期的校报引起了校内热议,再加上他那些朋友们的推泼助澜,淮昌一中里面刮起了一阵“南风”。当然,这并不是指同性相爱的现象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而是指在这股“南风”刮过以后,在淮昌一中这一届的大部分师生心里都埋下了一个种子:感情上的“左撇子”并不是什么恶心的事。
郑驰乐常被季春来夸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他想弄明白一件事就会千方百计地去弄明白,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绝对不会畏缩。而且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他就敢站出来说话,不管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这种性格在很多地方都显得太拧拗了,可在学医时却是难能可贵的:他肯钻研、接受能力强,但又有自己的坚持,长此以往,肯定能闯出自己的路来。
郑驰乐可从不认为自己这性格有多可贵,他只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远远瞧见个头比同年人要小的6冬青在摊位上忙碌,郑驰乐就想起了6冬青曾经轻描淡写地提到过自己初中时父亲旧伤发作,几乎下不了床,所以整个暑假都帮父亲撑着自家云吞档的事情。
没想到他的云吞档居然就在吴弃疾的新诊所附近。
吴弃疾显然也注意到云吞档只有一个矮小的小豆丁,不由问道:“档主不在?”
6冬青腼腆地抬起头,声音有些生涩:“我、我就是!”见吴弃疾看起来很亲和,他话也说得顺畅了些,“净云吞和云吞面我都会做,您、你们要吃什么?”
吴弃疾问郑驰乐:“你要吃什么?”
郑驰乐忍耐着和6冬青打招呼的冲动,说道:“净云吞!不要葱。”
吴弃疾说:“一样,不过给我两份。”
6冬青点点头:“嗯,记下了。你、你们到那边坐,很快就好!”
吴弃疾也不嫌弃环境差,跟郑驰乐坐到一边的矮桌上,和郑驰乐一起盯着6冬青看。
6冬青的云吞是现包的,他的手很小,但特别灵活,三两下就把三份新鲜云吞弄下锅。
旁边正在吃的老主顾见他们好像很好奇,马上说道:“你们第一次来吃吧?青哥儿的手艺跟他爸一样好啊,馅料足,汤味浓,而且价格厚道。要是喜欢的话多来几次,青哥儿他爸腿脚不好,青哥儿从小就帮着他爸起早贪黑地忙,在学校还年年拿奖,念书从来不花钱,懂事啊!”
郑驰乐边听那位老主顾说话边看着6冬青渗着汗的小脸,这时候的6冬青才十一岁,应该还没有和曹辉闹出事来,眉目之间看不出半点郁结。
郑驰乐还记得那时候6冬青非常节俭,几乎没有穿过校服以外的衣服,学校组织的活动也很少参加,问起时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家里拿不出钱。
6冬青的坦然有时候会让郑驰乐觉得自己太过偏执,因为一直以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顺顺利利的,就连这两年开始想办法弄钱都是因为想让郑存汉“刮目相看”。
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头。
郑驰乐想得入神,6冬青已经把两碗云吞送过来了。
等6冬青把第三碗也端过来后吴弃疾和气地对他说:“小娃儿,坐下一起吃吧,我请你。”
6冬青一愣,压根儿没想到会有客人这么说。
吴弃疾笑了:“我是在附近开诊所的,刚刚听隔壁这位大哥说你爸腿脚不好,让你自己出来看档,应该是发作起来了吧?前段时间天气不太好,如果是有旧伤的话确实很糟糕。”
6冬青点点头:“以前我爸是军人,后来伤退了,受的伤比较严重,平时就走不快,一到阴雨天气更是疼得连床都下不了。”
吴弃疾说:“坐下来,边吃边说,我了解一下情况。对了,我姓吴,这附近那家吴氏诊所就是我开的。”
郑驰乐装作不经意地插话:“吴先生可厉害了,今天他的诊所开张可是有很多人来祝贺啊,你应该也看见了!”
6冬青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人物在那里呢……”想到早上那架势,他的眼睛燃起了希望之光,“吴先生您能治好陈年旧伤吗?”
吴弃疾屈起手指一弹郑驰乐的脑门:“别添油加醋地夸口。”
郑驰乐吃痛地捂住额头。
吴弃疾问6冬青:“你叫什么名字?”
6冬青说:“我姓6,叫6冬青。”
吴弃疾说:“冬青么?冬青这种植物从来都不争春,在冬天开花结果。”
6冬青闻言抬起头腼腆地一笑:“我爸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的日子虽然苦,但他希望我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沮丧。”
郑驰乐一直知道冬青是什么,可他从来没想过6冬青名字的来由。
听出6冬青对他父亲的敬慕,郑驰乐不由有些恍惚。
昨天吴弃疾也评价了他的名字,同样也说了它的寓意,可他对郑存汉却只有排斥。在远离淮昌的那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回过头,一来确实百事缠身,二来是心中有怨。
然而回头一看,郑存汉除了不让他和郑彤相认、把他送到岚山之外,对他也没有半点不好的地方。
他应该回去看看那个倔老头的。
郑驰乐在走神,吴弃疾却已经对6冬青说:“我不敢打包票说我能治好你父亲的旧伤,因为没有病人我们是不能判断病情的,如果等一下你不忙的话就先收摊把我们领过去,我先好好瞧瞧再说。”
6冬青对吴弃疾有种莫名的信任,他说道:“饭点快过了,我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吴弃疾点点头:“先把云吞吃了。乐乐,吃完了别光在那发愣,”见郑驰乐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客气地差遣,“帮我回诊所把锁在柜子里的药箱拿过来。”
郑驰乐知道吴弃疾准备出手了,所以拿过吴弃疾给的钥匙就蹬蹬蹬地往回跑。
见6冬青觉得有些莫名,吴弃疾说:“这小子大概因为你而想到了什么事,别看他那大大咧咧的模样,其实心里藏着的事多得很。有些东西你看得开,他却看不开,所以他听到你的话会难受。”
6冬青更迷茫了。
吴弃疾也知道自己把人绕晕了,笑着说:“吃吧,吃完收拾一下,带我们去你家。”
6冬青点点头,心里太急了,连吃进口了什么都没品出味来。
吴弃疾也埋首解决碗里的云吞。
只有吴弃疾自己清楚自己为什么特别关心郑驰乐,因为他总觉得郑驰乐跟自己很像,不是说长得像,而是给人的感觉十分相近。
说得玄乎点儿大概就是“投契”。
吴弃疾觉得以前他师父季春来看到他时,也许跟他现在看到郑驰乐时是一样的。他师父也曾经说“你很像我”,对他关爱有加,并且把自己那一身医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惜后来他犯了错、又牵连进东瀛那边的事情里面,他师父才会恨不得从来没有他这个徒弟,无论如何不肯再见他一面。
思及往事,洒脱如吴弃疾也有些黯然。
这时郑驰乐已经去按照吴弃疾的指示取出药箱,可等他看清那个梨花木做成的老药箱时不由一愣。
他认得它。
这是季春来后来给他的药箱,说是代表了师门传承。
郑驰乐觉得这事有点荒诞,连忙翻到梨花木药箱后头查看那里有没有一道长约一厘米的划痕。
等看清以后他的手微微一颤。
——有!
这说明这药箱不是相似,而是同一个!
这代表什么?代表吴弃疾和季春来不仅有渊源,而且季春来还曾经把吴弃疾看成足以传承师门的佳徒,早早就把师门传下来的药箱给了吴弃疾。
郑驰乐皱起眉,心里的谜团更大了。
它为什么会回到季春来手上?
14第十四章 治腿
由眼前的药箱猜想到季春来和吴弃疾的关系,郑驰乐不由联想到季春来后来对吴弃疾的态度。
季春来很少说起自己的事,就连为什么入狱都讳莫如深。事实上季春来很少针对某件事进行表态,但是提起吴弃疾的时候他的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情绪,似乎有点嫌恶。
郑驰乐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如果他真的曾经把吴弃疾当成得意弟子,肯定是真心喜爱吴弃疾的。
至于为什么季春来后来绝口不提吴弃疾这个徒弟,极有可能是吴弃疾做了季春来无法容忍的事,而且那些事是触及季春来底线的——只有那样,吴弃疾才会被季春来冷脸相待那么多年。
既然师徒情分断了,药箱回到季春来手上然后再传给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郑驰乐当下就决定等解决完6冬青的事以后就不再来找吴弃疾。
季春来是他的师父,即使季春来现在不认他,往后他也会想办法磨到季春来认自己!
想到季春来说过吴弃疾最爱用“虎狼之药”,郑驰乐皱起眉头。
如果季春来说的事实,那么佳佳那边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6冬青的父亲这边他也得盯着!要是自己出现反而害了6冬青,那可就太糟糕了。
郑驰乐抱着药箱回到云吞档,6冬青已经收摊了,跟吴弃疾站在那儿等着他。
吴弃疾接过郑驰乐拿过来的药箱背在身上,没有察觉郑驰乐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警惕。
6冬青领着吴弃疾和郑驰乐往小巷里走,脚步终于有了点少年人应有的急迫。
这边是淮昌的老街区,巷子狭窄又阴暗,可在转角处却长着棵碗口粗的石榴,翠绿的枝桠上还开着大朵大朵的火红花朵,有些快要谢了,有些却才刚刚绽放。
它的存在给整个巷子带来了生机。
6冬青在吴弃疾的帮忙下将活动云吞档停在石榴树下,这年头民风淳朴,东西放在外头也不怕有人打歪主意。
见郑驰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家的情况,6冬青说:“我们是租了这个院子里的一间房子,房东人很好,平时很关照我们。”
郑驰乐点点头。
6冬青把吴弃疾和郑驰乐领进屋,整间屋子用一张布帘隔开了两半,里头那一半仅仅摆得下一张床,外面则堆满了各种杂物。
里间的床上躺着个人,听到动静后他咳嗽了两声,绷着声音问道:“今天生意不行吗?这么早就收摊了?”
6父的声音有点儿严厉,6冬青顿时有点不敢说真话。
6父早年还是积极地想要治好旧伤,让儿子安心上学,可这些年求医问药熬过来,病情没有起色就算了,还搭进去不少钱。6父思量许久,觉得平时腿脚不怎么方便却也还能干活,遇到阴雨天气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于是决心不再折腾自己的老腿。
6父最疼的时候让6冬青把自己绑在床上,6冬青看得满脸是泪,却不敢违背6父的意愿去找医生过来。
吴弃疾已经听6冬青说过6父的情况,他把医箱放下,拎着郑驰乐走进里间接过话茬:“6老哥,我姓吴,叫吴弃疾,你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吴老弟就行了。刚刚我和这小子吃云吞时跟你儿子聊了几句,觉得你们父子俩挺不容易的,而且听说你儿子成绩好,就跟想着跟过来瞧瞧了,你不会怪我们唐突吧?其实我就想来问问你是怎么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的,我家这小子……”他摇头直叹,“简直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啊,怎么说都不听。”
6父虽然对6冬青带人回来不是很满意,但看郑驰乐虽然穿得不是很好,却也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吴弃疾的衣着又比郑驰乐还要更体面些,当下也没再怀疑他的说法。
“我这腿啊,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你可不要见怪。”6父坐了起来,说起自己儿子时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容:“你别听冬青那小崽子瞎说,他的成绩能好到哪里去?”
吴弃疾却已经注意到6冬青贴满了整张墙的奖状,他坐到床边指着那面墙说:“6老哥你这话可不实诚啊,是不是想藏私?”
6父是个老实人,听到他话里那明显的促狭后有些郝然,苦笑说:“我是真没什么方法,穷人的孩子早懂事而已,他从小到大都不用我操心,还经常帮我干活。我这辈子什么都不行,可我养的这个儿子是没话说的,谁看到都会夸几句。”
吴弃疾笑道:“有其父才有其子,我瞧冬青他就是随了6老哥你!”
6父闻言神色微黯:“他可别像我才好。”
吴弃疾摆出一脸的惊讶,似乎6父说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
6父见他那模样,叹息着说:“要是他像我,日子可就艰难了。我年轻时总是意气用事,在支援越战时被个人英雄主义冲昏了头,处处想要充英雄,后来不单只搞到自己一身是伤,还连累了几个老战友丢了命。这腿一疼我会就想起自己犯的错,所以我宁愿他不像我,平平顺顺过一世就最行了。”
6冬青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父亲提起腿伤的来由,听完后整个人都愣愣的,一下子失了神。
郑驰乐注意到的却是吴弃疾怎么运用巧妙的语气、眼神、神态和肢体动作去引导6父说话。
他觉得关靖泽那个小鬼头分析得太对了:这人根本就是揣摩人心的高手,而且为了获得自己需要的信息说起谎来那叫一个顺溜,连眼都不用眨。
这样的性格季春来应该是不太喜欢的,因为季春来的脾气耿直无比,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以前就常常教训他、说他没个正经。
吴弃疾知道郑驰乐正盯着自己,但他以为郑驰乐只是在看自己怎么问症,也没放在心上。他继续套6父的话:“我听我父亲说过越战的事,听说那时候地上埋的都是雷,走一步路都有危险。”
6父说:“我们那个分队就是负责侦测地雷的,有些雷还搞了不少铁片,一炸开的时候搞得人皮开肉绽。”
吴弃疾唏嘘:“幸好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
6父点点头。
吴弃疾说:“6老哥,我是学医的,可行医这么多年还没机会见识真战场弄出来的伤呢,要不给我看看你腿上的伤吧?”
都聊到这个份上了,6父说:“只要你不嫌脏,当然是没问题的。”
吴弃疾撩起6父的裤子,仔细地查看6父的伤处。6父果然是真刀实枪里闯过来的,脚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看上去有点儿恐怖。
更为狰狞的是那微微肿胀的膝盖。
吴弃疾试着在6父的左腿上按压了几下,6父马上痛出了一身冷汗。见6父有反应,吴弃疾没停手,口上说话分散6父的注意力:“我们的中医穴位有个很有趣的说法,就是把有问题的穴位叫做‘阿是穴’。按到哪里疼到你‘啊’地喊出来,问你是不是这里疼,你说‘是’,那我们就找着了要找的穴位了。是不是这里疼?”
6父被他这么一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确实疼。”
吴弃疾皱起眉头:“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6老哥你不要不高兴——6老哥你是不是为了省钱,都是疼了才去拿点药?”
6父辩解道:“以前部队里有人给了个药方,一直挺管用的,外敷内用都可以,我们都用习惯了。”
吴弃疾说:“也就是说你根本没让人帮你治过?”
6父说:“……有。”
吴弃疾问:“什么时候?”
6父没了底气:“在部队时军医给处理过了。”
吴弃疾气得笑了:“如果6老哥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帮你暂时缓缓。”不等6父回应,他已经招呼郑驰乐,“乐乐,把我的药箱拿进来。”
见吴弃疾显然是有备而来,6父慢慢回过味来了。可这时候箭早已架在弦上,他也不好再拒绝,只能任由吴弃疾折腾自己的伤腿。
吴弃疾打开药箱取出一个针包,摊开放在药箱上。
郑驰乐看到了那套自己非常熟悉的细针,吴弃疾没打开的那一小段其实放着最难用好的金针,金质细软,使起来很难用上劲,郑驰乐那时候练习了很久才勉强达到季春来的要求。已经的那一大段则依次排放着大小不一的银针,银针的硬度要比金针好一些,不过现在大多使用不锈钢针了,郑驰乐拿着这个药箱时就另备了一套不锈钢针,使起来比较就手。
吴弃疾的水平显然比郑驰乐要高得多,根本没想过要拿新针来代替。他取出一段艾绒示意郑驰乐点着,将手上的银针在火上烧灼片刻,开始在6父身上下针。
吴弃疾边动手边引导6父:“我随时将应该有的针感告诉你,如果你感觉已经到位了就说一声。”
6父相当配合。
郑驰乐专心致志地看完吴弃疾从下针到收针的手法,心里更加确定吴弃疾跟季春来大有渊源——毕竟他曾经按照这些手法联系过无数遍,想忘都忘不掉。
不过每个人的习惯都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针法,季春来教给他的是一种、吴弃疾现在用的也是一种,等到他自己用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种了!
郑驰乐想得入神,吴弃疾却觉得郑驰乐是在“偷师”。不过他心里想着要把郑驰乐拐成自己的学生,也不生气,合上药箱后笑眯眯地说:“乐乐,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郑驰乐心里一直在对比着吴弃疾的针法和季春来教的有什么差异,听到吴弃疾的问话才回过神来。他也知道这么盯着看是有“偷师”嫌疑的,可他又没法解释自己真正的想法,只能厚着脸皮点头:“很感兴趣!”
吴弃疾说:“想学吗?”
郑驰乐顿时警惕起来。
他只认季春来这个师父!
郑驰乐坚定地摇摇头:“不想!”
吴弃疾有些讶异,一看郑驰乐眼里充满防备,乐得笑了起来。他记得当初自己对季春来也是满心不信任,好像害怕季春来想图谋自己什么似的——也不想想自己当时是小毛孩一个,有什么可以给人图谋的?
没想到这家伙连这个都像自己。
吴弃疾抬手就着郑驰乐的脑袋揉了两下:“不想就算了。”
这么好的苗子,慢慢拐过来更有趣!
吴弃疾转头对6父说:“你动一下左腿试试看,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本来6父心里还不太相信吴弃疾扎几针就能出效果,可他活动了一下左腿,却已经没了那种钻心的疼痛!
6父震惊地看着吴弃疾。
吴弃疾说:“这只是暂缓疼痛而已。如果要根治,你得到我的诊所去一趟,在那里我可以给你做更全面的检查。我怀疑你左脚里面还留着越战时跑进去的铁片,要是不取出来,往后还有得你受的。”
6父意识到吴弃疾的不凡,迟疑地说道:“这个……既然已经不疼了,我看没必要了吧。”
吴弃疾一语道破他的担心:“你担心付不出诊金?我跟你说吧,上次有人邀我给他施针,只扎了一针就给五千块。刚刚帮你扎了好几针,你付得出这份钱吗?”
6父听他这么敲竹杠,登时涨红了脸。
吴弃疾笑道:“放心吧,我骗你的。我只是想说句实在点的话,你要是不治,以后发作起来可能会要了你这条腿,你儿子一辈子都得照顾你;你要是治了,可能就好了,好了以后还怕赚不到诊金吗?你连美国大兵都能杀,怎么就怕自己赚不到钱呢!我是真心觉得你这儿子好,懂事,乖巧,能干,所以我才会自己跑上门来。你不为自己想,难道就不为你儿子想想?”
6父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好,我治!”
15第十五章 求诊
吴弃疾说服了6父后也不多留,叫郑驰乐跟自己一起回诊所。
等他们回到那边以后,已经有个微胖的青年人等在那。一见到吴弃疾,胖青年面露惊喜:“师父!我来了!”
吴弃疾说:“来了就来了,别嚷嚷。正好,等下我可能要给人动个小手术,你准备一下。”
胖青年兴奋地答应:“好嘞!”
郑驰乐被这个胖青年逗乐了。
他想起这家伙叫童欢庆,以前就是吴弃疾最忠实的“爪牙”,吴弃疾说什么他就应和什么,人人都说他是“应声虫”。受季春来影响,郑驰乐对吴弃疾和童欢庆都不太关注,可有一回童欢庆在大会上脱下鞋猛拍桌子、指着外来代表大骂的“英姿”深入人心,连郑驰乐对这家伙也有了挺深的印象:又二又横,看着就让人乐呵!
童欢庆也注意到郑驰乐的存在,他惊疑不定:“师父,这小豆丁是哪来的?师母给你生的?都这么大了啊!”
吴弃疾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师母’了?”
童欢庆一拍脑门:“确实没见过。”
郑驰乐:“……”
童家父母真是深谙起名艺术啊!瞧这名字起得?要多贴切就有多贴切!
童欢庆当然不知道郑驰乐在吐槽自己,他继续追问:“那这小豆丁是谁?”
吴弃疾没好气地说:“想认识的话自己问去。”
童欢庆搓着手说:“我是师父的徒弟,千万因为我这么挫就怀疑师父的医术啊,当初是我死皮赖脸求师父收我的……哎对了,我叫童欢庆,你叫我大庆就可以了。”
郑驰乐不怀好意地瞟着他腰间的肥肉:“不如叫油田?”
童欢庆:“……”
他不跟小孩子计较!
郑驰乐倒不是恶意取笑童欢庆的,见童欢庆一脸憋闷,他正正经经地跟童欢庆交换了名字。
童欢庆一向是自来熟的个性,立刻就“乐乐”、“乐乐”地叫,热络地拉着郑驰乐说话。
直到吴弃疾一个眼神瞥了过来,童欢庆才灰溜溜地跑去准备手术事宜。
没过多久6父就在6冬青的陪同下来到了诊所,这次郑驰乐没再盯着整个诊疗过程看,因为他知道吴弃疾在6家就已经做出判断了,接下来就是按照对症治疗而已。
郑驰乐给坐在外面的6冬青倒了杯水。
6冬青从进门开始就有些魂不守舍。
郑驰乐安慰道:“别担心,吴先生很厉害的。”
6冬青礼貌地道谢:“谢谢,我没事。”
郑驰乐回想起“前世”的种种,有点儿想不明白曹辉为什么狠得下心对6冬青恶语相向、拳脚相加,也震惊于6冬青的意志到底有多坚韧:那么多不幸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却从来没有被击败过——即使他看起来那么地腼腆。
6冬青显然并不知道郑驰乐在想什么。
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杯子,手指有些发颤。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他比同龄人要早熟得多,随着年纪渐长,他逐渐发现对好友曹辉有了别样的好感。
那并不是“友谊”。
可是他父亲刚刚吐露的事实,让他想透了曹母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当面就叫曹辉不要再把他带回家。
曹辉没有父亲,曹母没有丈夫。
他的父亲、她的丈夫,已经死在支援越战的志愿军里。
同一地区的人大多会分在一块,所以曹辉的父亲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他父亲的错误决定而死。
——所以曹母才会那么不喜欢他。
不,不仅不喜欢,那是厌恶和痛恨!
曹母是个公职人员,处理事情时自有一套,她再不喜欢6冬青也没有勒令曹辉不能和他往来。
她只是微笑着劝曹辉多交朋友,还将同事里面一些年龄相近的孩子介绍曹辉,他要帮着家里做事,曹辉又有了新玩伴,自然很快就把他给忘掉了。
这种做法是非常高明的:聪明的父母从来不会把自己摆到跟孩子敌对的位置上——要是曹母直接反对曹辉和他往来,以曹辉那小霸王个性肯定会生出逆反心理。
6冬青觉得心脏在阵阵抽痛。
他不能责怪自己的父亲,也不想怨自己命途多舛,至于那还没被人察觉的不应有情愫,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在它生根发芽之前彻底挖走。
6冬青攥紧杯子把水往自己唇边送,只觉得穿过喉咙的开水有点儿冷。
他还这么小,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而且人活一世应该看到并不仅仅是那所谓的“喜欢”,他父亲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人生还那么长,总会遇上更多“喜欢”的人,然后很快就把少年时这份无果的暗恋彻底遗忘。
6冬青突然问郑驰乐:“那个……你在跟吴先生学医吗?”
郑驰乐不知道6冬青为什么会这么问,连连摇头:“不是!”
6冬青有些讶异,看郑驰乐和吴弃疾的互动,分明就有教和学的架势。
郑驰乐说:“如果我是他徒弟,这会儿肯定会在里面帮……”
郑驰乐话未落音,童欢庆突然打开诊疗室的门说:“乐乐,过来帮把手!”
6冬青盯着郑驰乐直看,那眼神分明是在指责他谎话连篇。
郑驰乐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老天不给他来个六月飞霜都对不起这冤情!
郑驰乐心里再怎么嘀咕,做起正事来却是绝对不会含糊的。童欢庆还在一边聒噪地解释着吴弃疾要怎么给6父治疗,郑驰乐已经熟门熟路地按照标准手法洗手、消毒,小脸儿绷得死紧,每个动作都比童欢庆还要标准。
童欢庆死死地瞪着他。
郑驰乐说:“你的手套戴错手了。”
童欢庆:“……”
郑驰乐知道吴弃疾不会给自己负责太重要的环节,因此站到了呈递器械的那边准备跑腿。
吴弃疾早就看出郑驰乐有点儿底子,对他这样的表现倒也没太惊讶。
6父的麻醉已经做好了,吴弃疾确定了下刀的位置后动作非常流利,到后面郑驰乐连眨眼都不敢了,因为一眨眼就会错过好几个动作!
难怪吴弃疾能广受赞誉,不管效果如何,这一手亮出来就足以震住很多人了。
同时郑驰乐也对童欢庆刮目相看。
别瞧童欢庆长得有点发胖,整个手术过程他可是能够紧跟着吴弃疾的动作提供辅助的啊!
郑驰乐见识了吴弃疾的本领以后暂时放下了偏见,重新审视这两个曾经扬名海内外的人:从今天诊所开张的情况看来吴弃疾其实已经把人脉经营得差不多了,再稳步发展几年应该就能走上以前那条青云路。
可问题在于吴弃疾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淮昌开诊所?
郑驰乐眉头一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季春来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入狱的原由,但他在牢里的时候隐隐跟郑驰乐透露出一种“这辈子恐怕很难再离开岚山监狱”的讯息。
可是在他即将升入高二时季春来却出现在他面前,说要带他离开。此后季春来再次回到医学界,竟也没再遇到任何阻挠!
郑驰乐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真相的一角。
这时吴弃疾和童欢庆已经搞定了。
原来6父的腿里面真的藏着四五块长约一厘米的细长铁片,明显是地雷爆炸时跑进了他的小腿。当时伤患多,军医处理得不细致,竟然把它们留在里面了。
幸亏6父命好没有感染破伤风。
至于6父居然只觉得疼得要命,完全感觉不到这些铁片的存在,郑驰乐也不太惊讶。以前他看过一个医案,有个老妇人因为重男轻女而往孙女脑袋里扎针,扎了二三十根孙女还一无所察,长大后头痛得厉害才发现不对劲。
连最敏感的大脑都这样,6父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管怎么样,6父的腿伤总算是圆满解决。
童欢庆把6冬青叫进来交待一些注意事项。
吴弃疾把白大褂和手套都摘掉,走到外间给6父写药方。
郑驰乐这时候又想起吴弃疾的“前科”,跑过去盯着吴弃疾用什么药。
吴弃疾被他气乐了,这小鬼还真是理直气壮啊!
说教他吧他又不肯认师父,这不说教他的时候他又巴巴地凑上来,吴弃疾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吴弃疾气归气,却也没刻意避着郑驰乐。见郑驰乐看得认真,他正准备逗郑驰乐几句,却突然看到郑彤出现在诊所前。
郑驰乐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是一愣。
郑彤已经走了过来,对吴弃疾说:“乐乐今天麻烦吴先生了。”
吴弃疾说:“乐乐很懂事的,哪里会麻烦。”他知道郑彤过来肯定不仅仅是想说这种话客套话,所以笑了起来,“郑厂长有什么要紧事吗?”
郑彤迟疑了许久,双手微颤着按住郑驰乐的肩膀:“我能不能请吴先生出个诊?”
郑彤跟关振远通话的时候了解了吴弃疾的能耐,很快就坐不住了。
她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准备下午的工作,于是立刻就赶过来,直截了当地向吴弃疾提出自己的请求。
郑彤自然是为了父亲郑存汉的病情,人老了总会大病小病不断,而且郑存汉年轻时身体就弄垮了,这会儿身体虚弱得要命。郑存汉怎么都不肯去医院“吊命”,也不肯到省城来住,只肯呆在老家过活。
要不是郑存汉妥协般搬回了郑家村、有几个堂叔帮忙照应,郑彤是怎么都不会让郑存汉自己住在老家的。
可即使有人照应着,郑存汉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虚,郑彤心里哪会好受。因而在知道吴弃疾的能耐之后,郑彤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替郑存汉求诊。
16第十六章 真相
郑驰乐听着郑彤和吴弃疾说话,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以前恨极了郑存汉,所以假期都死撑着不回郑存汉那边,慢慢地连郑存汉寄来的钱也原封不动地寄回去,早早就开始“自力更生”。
他从来都没想过那个骂起人来精神十足的郑老头儿,会在这时候重病。
如果“前世”也是这样的话,郑彤坚决不认自己、不去看自己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他还小,而郑存汉已经老了,她能够奉养郑存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郑驰乐握紧拳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叫嚣着。
他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狠狠地一拳砸墙上,恨不得砸到自己满手是血。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就怨了郑彤那么久,还在郑彤为妹妹的事伤心欲绝喊她“关夫人”,他心里不痛快,郑彤心里难道就痛快了?
想到自己死后郑彤的心情,想到那个他已经被迫抽离、再也无法挽回的“未来”,郑驰乐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疼。
郑驰乐啊郑驰乐,你真是个懦夫!你真是个无耻小人!
吴弃疾注意到郑驰乐的神情,心里更确定郑驰乐和郑彤之间藏着秘密。不过他还想着拐带郑驰乐,所以也没想着去揭穿,他耐心地听完郑彤的表述才说道:“诊所今天才开张,我可能走不开。要不这样吧,我先准备两天,正好大后天是公休日,我找人帮我顶替一下也容易。”
郑彤点点头:“那就麻烦吴先生了,我贸然跑过来实在有点儿冒昧。”
吴弃疾说:“郑厂长也是心里着紧,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生大悲事,郑厂长的心情我能理解。”
嘴里说着客套话,吴弃疾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件事带来的好处。他师父——前师父季春来得罪的是首都耿家,耿家和关家是世家,如果能跟关家打好关系,对于帮师父走出监狱非常有用。
其实他那么想把郑驰乐收为徒弟,一方面是郑驰乐确实很对他胃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郑驰乐在郑彤心里非常重要,只要郑驰乐跟了自己,那么自己跟关家的关系也会拉进一大步。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找关靖泽?吴弃疾最擅长相人,关靖泽明显早早就有了自己的目标,要说服他跟着自己学医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送走了郑彤,吴弃疾瞧了眼郑驰乐,不由又苦笑起来。
事实上季春来之所以那么决绝地跟他断绝师徒关系,除了因为当初出现的种种矛盾之外,他这处处算计的性格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由。
季春来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最不屑的就是那些你来我往的阴谋诡计,他从来不会去算计人,也不会去想自己会不会被人算计,性格里其实还保留着几分难得的“天真”。这份纯粹让季春来在医道上走得比谁都要远,可也正是这种脾气让他惹上牢狱之灾。
如果季春来多点儿戒心,或者在事发时别那么硬气,恐怕也不至于被耿家人恨上。
从知道季春来入狱的那天起,吴弃疾就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第一个选择他去恳求季春来原谅,季春来要他拿出什么诚意他就拿出诚意,直到季春来相信他的决心为止——可是这样求得季春来的原谅,季春来依然得继续留在狱中;第二个选择是走季春来最厌恶的那条路、周旋于季春来最看不惯的政要人物之间,直到有足够的“面子”可以向耿家讨个人情为止——可一旦走上这条路,想要回头就困难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吴弃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做出选择的,反正他回过头一看,自己已经开始往第二条路上走了。
吴弃疾知道继续这么往前走,自己和季春来直接师徒情分就真的要断了:季春来本来就已经和他断绝关系,看到他这蝇营狗苟的模样只会更加厌弃。
但吴弃疾并不后悔。
庄子讲过这样一句话:两条鱼与其在干涸的河道里用唾沫湿润着对方,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还不如各自在江河湖海里自由畅游。
吴弃疾遇上季春来的时候吴家遭逢劫难,他几乎失去了所有家人,幸而有季春来出手才勉强保住了一个家。那时候季春来非常喜爱他,视他为得意弟子,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
要说这世上对吴弃疾最重要的人是谁,那肯定是季春来。
即使走这样的路会加深季春来对他的厌恶,吴弃疾也不会后悔:他说什么都不会让季春来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那不是他师父应该呆的地方!
吴弃疾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郑驰乐,说道:“先去睡一会儿吧,小鬼,下午还有得你忙!”
郑驰乐:“……”
这家伙用起童工来还真是不含糊!
郑驰乐心里有事,整个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
下午关振远来接他的时候见到他这副模样,笑着问道:“觉得不好玩?”
郑驰乐摇摇头:“挺有趣的!”
关振远说:“我看你好像挺累的。”
郑驰乐说:“我听姐说老头子身体又变差了。”
关振远说:“其实还是老样子,你堂叔他们会好好看照着。”
堂叔?那就是搬回了郑家村。
郑驰乐觉得情况更不乐观了。
要知道郑存汉早年和家里闹僵了,早早就跑出去自立门户了。以郑存汉的脾气,能让他搬回郑家村住只有一个原因:他不回去就不能让郑彤放心!
一直到见到关靖泽,郑驰乐都是小脸微沉,一脸的不开心。
关靖泽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但却没去深究,直接找出一套衣服递给他:“一身臭汗,汗臭味整条街都能闻见了,你还想留着来下饭?赶紧去洗个澡。”
郑驰乐:“……”
这家伙一天不毒舌会死啊!
不过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在郑驰乐的记忆里关靖泽永远都不会有狼狈的时候,即使海堤决堤时关靖泽到前线指挥,别人注意到的依然是关靖泽那坚毅过人的神色,而非那一身泥污。
这个时候的关靖泽还相当“秀气”,小胳膊小腿儿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力,可不是后来那个黑得下脸、狠得下手段、做起事来绝不含糊的“关阎罗”。想到关靖泽那时候的名声,郑驰乐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他也不接关靖泽递来的衣服,一把将他扑往身后的床上。
关靖泽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幸而脑袋磕到的是自己的枕头,没有跟硬板床“亲密接触”。
他皱起眉头瞪着郑驰乐。
突袭成功的郑驰乐得意得很,他不怀好意地伸手捏住关靖泽脸颊的嫩肉,相当流氓地赞叹:“手感不错!”
关靖泽一脚伸进他腿间,反手把郑驰乐逼到在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完了以后他一脸正经地陈述自己的感受:“你的也不赖。”
闻声而来的张嫂瞧见他们在打闹,也不打扰,出去跟关振远感慨:“靖泽就是得有个同龄的伴儿。”
关振远笑着说:“他周围的同龄人还少吗?这小子眼光高,一般人他可看不上眼。我看他跟乐乐是看对眼了,要不然他是不会理人的。”
张嫂很赞同关振远的看法:“也是,乐乐那机灵劲瞧着就让人喜欢。”
这时郑彤打开门回来了,刚好听到张嫂夸郑驰乐,顿时百味杂陈。她心里藏着事,表情难免会带出一点沉郁,关振远看了就觉得奇怪:“我说你们姐弟俩怎么一个表情?说好了的?”
郑彤一僵,强颜欢笑:“忙了一天,有点累。”
关振远说:“瞧瞧这笑得,比哭还难看。今天去找吴先生,谈得顺利吗?”
郑彤说:“吴先生答应了公休日要过去。”
关振远说:“那正好,公休日我也放假,到时我们一起过去就成了。”
郑彤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郑驰乐依然由关振远载着往吴弃疾那边跑。
经过三天的观察,郑驰乐发现吴弃疾的用药分明非常高明,远不是他以前认为的“只用重药”,相反,吴弃疾更多的时候都跟季春来一样尽量选用“上药”——即没有毒性或者毒性很低,长期服用都对人体无害的药物。
郑驰乐还跟童欢庆混熟了,别看这家伙长得圆圆胖胖,他脑筋的灵活度和操作的灵活度都远超于一般人!平时这家伙都看起来整一个傻大个,可一遇上患者他却跟换了个人似的,认真敬业到让人无可挑剔。
至少郑驰乐是寻不出错处的。
同时郑驰乐也已经从童欢庆嘴里掏出了一点儿吴弃疾的事:童欢庆拜师是五六年前了,那时候吴弃疾就已经非常厉害。童欢庆从小就爱极了医术,见识了吴弃疾的本领以后哀求家里人想办法让吴弃疾收自己为徒,一开始吴弃疾是不肯的,后来他父亲跟吴弃疾谈过以后,吴弃疾才点了头。
童欢庆悄悄对郑驰乐说当时他在偷听,隐约听到了吴弃疾的“师父”,一直非常心向神往:师父都这么厉害了,“师公”得多厉害啊!
郑驰乐听后与有荣焉:那可是他师父,能不厉害吗!
不过童父说服吴弃疾收下自己儿子时居然会提到“师父”,说明吴弃疾做的事似乎真的和师父有关。
郑驰乐绷着小脸,严肃地思考着里面的每一个关节。
吴弃疾抬头时看见郑驰乐和童欢庆相处愉快,顿时对拐带郑驰乐又多了几分信心:师兄弟间相处融洽,好事儿!
日子飞快流逝,公休日很快就到来。
吴弃疾跟着关振远一行人坐上了回郑家村的客车。
17第十七章 引导
这年头的客车还没有严格地规范起来,出了省城以后就是典型“招手停”,一路上66续续地上了不少人。
商品经济越来越发达,很多人都穿上了时下流行的“的确良”,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色调,看上去非常洋气。
郑驰乐想起自己以前也觉得这种衣服很好看,还想过要攒钱买上一件。不过后来他跟着季春来大江南北地跑,对这些东西的追求反而淡了,因而也没机会让自己“时髦”一把。
现在以“未来人”的审美看这些大红大绿,还真难以接受!
一边的关靖泽也注意到郑驰乐盯着那些“的确良”直看,他一脸正直地说:“我小姨给我买了几件这样的衣服,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吧。”
郑驰乐:“……”
郑驰乐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关靖泽的小姨他是记得的,那为女中英豪自己开了家服装设计公司,“前世”在国内挺有名。
可惜的是作为公司老板她收获最多的是这样的哀嚎:“求你了老大!我们会全心全意为你工作,你千万别动手!”
因为这女人眼光极差,色感糟糕,款式设计更是“大胆又新颖”,怎么惊悚怎么来。
以前她送衣服给佳佳的时候佳佳都快哭出来的,过后偷偷问他这个没有亲缘关系的“小姨”是不是很讨厌她。
可想而知对方送的衣服是多么的“标新立异”。
对于关靖泽这种祸水东引的恶劣行径,郑驰乐决定坚决予以鄙视!
被关靖泽那么一闹,郑驰乐倒是轻松了很多。
他们先见到的是郑驰乐的“三堂叔”,郑老三正在门口抽着老烟呢,见到他们以后惊奇地说道:“大妹子怎么回来了?”他的眼睛不太好使,眯起来看了老半天才认出郑驰乐几人,“这是侄婿和乐乐……还有……”
郑彤说:“这是靖泽,还有吴医生,我想让他帮爸瞧病来着。三叔,我爸在吗?”
郑老三说:“在,当然在,这会儿他应该在打理后院那片菜园子,”见郑彤面带担忧,他长叹一声,“大妹子你也别劝他在床上躺着,这人老了就是停不下来,你不让他干活他会很难受。”
郑彤点点头说:“我知道的,而且我爸那脾气谁都拧不过他,没谁能劝得了他。”
郑老三瞧了吴弃疾一眼,说道:“吴医生看着很年轻啊,我这个二哥遇到医生是最不合作的,你可得担待点儿。”
这时候里头走出一个瘦弱的老头,他瞪着眼睛说:“医生?什么医生?”
正是郑存汉。
郑驰乐吃了一惊。
相比他记忆里的模样,郑存汉这会儿看起来实在太瘦了,整个人都干瘪了,浑身的骨头看上去像凸出来似的。
郑驰乐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想到自己负气离开的那十几年里,这个幼时常常中气十足和他对吼的老头儿可能饱受疾病折磨、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撒手人寰,心脏就一阵一阵地缩紧。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郑存汉突然把他送走、郑彤突然不再认他,都是最明显的征兆。
关靖泽一直在观察着郑驰乐的神情,看到他眼角的亮光后微讶,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
而吴弃疾也已经在进行“望闻问切”里面的“望”,从郑存汉的种种表征看来,情况不容乐观!而且从郑存汉的语气和神情来推测,他似乎对就医很反感——这可就难办了。
他还没想好说服郑存汉的策略,郑存汉就梗着脖子说:“这又不是节日,你们回来干什么?还带医生?我早就说了,我不需要看医生!”
郑彤正要劝说,郑驰乐已经跳了起来:“有病就该治!”
郑存汉从看到郑驰乐跟郑彤一家一起回来,心里就堆着浓浓的担忧。头正疼着呢,听到郑驰乐在那瞎吼,郑存汉怒道:“你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还回来做什么?一回来就没大没小,像什么样!”
郑驰乐气得不轻:“我就没大没小怎么着?一把年纪了还怕看医生,丢人不丢人!”
郑存汉指着他鼻子“你你你”地老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他才解气。郑驰乐这家伙从小就不服管,蹬鼻子上脸都是常有的事,他还住在家里的时候“父子”俩一见面就对吼,郑彤怎么都劝不住。
听老战友说郑驰乐在学校表现得不错,每次都能考第一,郑存汉还挺高兴的,早早就留着郑驰乐喜欢吃的东西准备迎接这混小子回家。没想到第一年郑驰乐不仅没回过家,还慢慢地把寄过去的钱寄了回来,而且一句话都没往家里捎。
郑存汉又是急又是气。
到底是自己的外孙,郑存汉怎么可能不疼?可郑驰乐跟他像极了,脾气扭拧,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郑驰乐想要母子相认,郑存汉却怎么都不可能同意。
真要让郑驰乐由着性子认回郑彤,那他们母子俩往后的人生都毁了!
要是郑驰乐的亲生父亲没有娶妻,那还可以留着合家团圆的念想,可人已经结婚了,而且门当户对、家庭美满!这还能想什么?把那不该有的想法连根挖除才是最应该做的事。
所以他怎么能让他们母子相认?
郑存汉知道郑驰乐的渴望并没有错,可他不能由着他。
他哼哧两声,**地说:“我没有病,不用看病!”
郑彤着急地说:“爸!”
吴弃疾却站了出来:“我单独跟老爷子说两句。”
他的语气太过从容,所以郑彤不自觉地给他腾出了位置。
走到郑彤他们听不见的地方,郑存汉说:“能让我女儿这么重视,我知道吴医生你一定是有本事的,但是我真的不需要。”
吴弃疾说:“老爷子您不仅身体不行,心病也很重。”
郑存汉说:“胡说八道!”
吴弃疾抱着手臂,慢悠悠地一笑:“如果你不配合我,我就把你女儿和你‘儿子’的秘密说出来,老爷子你觉得怎么样?”
郑存汉愕然地看着他。
吴弃疾心中暗道:“果然有问题。”
轻轻松松地套出话来,吴弃疾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摆出无赖架势:“相信关书记一定会很感兴趣。”
郑存汉第一次碰上这种医生,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他咬牙蹦出一句话来:“是不是乐乐跟你说的?”
吴弃疾笑而不语。
郑存汉最终还是妥协了。
郑彤松了一口气,虽然好奇吴弃疾是怎么说服郑存汉的,却又怕郑存汉返回,张罗着让吴弃疾马上就帮郑存汉诊治。
郑存汉呕着一口气,破罐子摔破地配合着吴弃疾的问诊。
郑驰乐几人本来还打算旁听,结果却被郑存汉带着怒气赶了出来。
连郑驰乐都没能留下。
郑驰乐担心得团团转,因为他看得出郑存汉的病情很严重。
结合自己对郑存汉的了解,郑存汉不肯就医恐怕是因为很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那种病很难治而且很费钱,所以郑存汉索性就放弃治疗。
这是这个时代很多老人会做出的选择,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进棺材是迟早的事,怎么都不愿意再给儿女增加负担。
以郑存汉的脾气,绝对会这么做!
关靖泽看出了郑驰乐坐立难安,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小手儿:“我第一次来,带我出去走走。”
同样忧心忡忡的郑彤听到关靖泽的话后恍然回神,这样的场合一点都不适合小孩子呆着!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拍拍郑驰乐的肩说道:“对啊,靖泽是第一次来。乐乐,你和靖泽出去玩儿。”
郑驰乐心里是很不乐意的,无奈关靖泽抓着自己的手不放,郑彤又开了口,他也只能跟着关靖泽往外走。
小孩子就是麻烦!
郑驰乐愤愤地想。
其实关靖泽这么做是因为不想郑驰乐太难过。
他知道郑存汉患的是什么病。
胃癌。
这种病即使是在“前世”也还没有彻底治愈的方法,何况是这个化疗、放疗技术都没有发展起来的年代?就算郑驰乐有领先十几年的医术,面对癌症时也是无能为力的,而且正因为他有一身医术,遇到这种情况才会更加煎熬。
关靖泽不知道郑驰乐和郑存汉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从郑驰乐刚才的表现看来,他是非常在乎郑存汉的。
关靖泽准备引导郑驰乐做点别的事,转移郑驰乐的视线。
他佯作好奇般提问:“听说老爷子以前不住这里,那是住在哪里的?”
郑驰乐说:“住在离这里挺远的村子,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就是了,不过那村子大部分人都去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在家,现在大概成了荒村了吧。”
关靖泽说:“往东?那就是连着华东那边了,听说前些年华东很多企业都来这边投资,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听说很多厂子生产设备都挺先进的,真想去参观参观!”
郑驰乐心里生出一阵怪异,这都什么对话啊!难怪关靖泽以前老是形单影只,这种话题能有同龄人跟他聊起来才怪。
开玩笑,哪个十一岁的小鬼会对劳什子先进设备感兴趣,还想去厂房参观的?
难怪这家伙后来会变成那种人!
不过关靖泽这么一提,郑驰乐倒是认真回想着那边有没有建什么厂。
想着想着他突然浑身一颤。
他想起关振远后来整治过这一片的厂子、关了几个可以列入重污染行列的违规产业,其中一个就在附近,专门生产除草剂。
他记得那种除草剂含有大量致癌物质,而且生产污水未经处理就对外排放,导致那一带遭受了严重污染。以前他因为想要彻底抛开过往,每次看到华中省的新闻总是下意识地掠过,之所以记得这个还是因为师兄接手了几个因为接触太多污染物而罹患胃癌的患者,跟他讨论过几次!
想到那时师兄欲言又止的神色,郑驰乐突然就明白过来。
那时候师父和师兄应该已经知道了什么,而且一直帮着他母亲在他面前隐瞒。
而他由于想要逃避那一切,那么多的线索摆在眼前都统统忽视了——他连一句“老爷子最近还好吗”都没有问过!
如果真是胃癌怎么办?如果是郑存汉的病真的是因那个厂子而得的,又该怎么办?
郑驰乐握紧拳。
如果真是胃癌的话他根本就说不上话,因为他很清楚吴弃疾在这方面的建树比自己要高得多,吴弃疾后来被称为“中医圣手”跟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是分不开的。
可后面一件事……他可以想想办法!
如果真的是那样,绝对不能姑息!
18第十八章 背面
郑驰乐拉着关靖泽折返。
这时吴弃疾已经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见郑彤一脸关切,他叹息着说:“你家老爷子早就知道结果了。”
郑存汉知道这会儿再也没办法瞒下去,闭上眼睛坦白:“我都说了不用折腾,我自己命我不知道爱惜吗?都是因为没有办法,这根本是没有办法的事!”
吴弃疾拿出郑存汉藏着的检验报告:“是胃癌。”
癌这个词在这个时代还是很陌生的概念,不过郑彤和关振远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对这些新概念都有所涉猎。郑彤的脸色马上就变白了,癌症的学名是拉丁文中的“蟹”衍生出来的,意思是这种病会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横行霸道;而中文的癌字更是形象地表现出癌症的症状——颗颗累垂,毒根深藏。
用“赛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癌变的细胞长得特别快,所以某个部位会快速增殖,于是某些地方就会出现肿瘤。即使摘除了肿瘤,病灶却还在体内,一有机会依然会继续增殖。
在中医典籍的记叙中癌症的记载并不多,郑彤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一听到这个结果顿时失了分寸。
关振远比她要镇定一点,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是胃癌早期吗?”
吴弃疾说:“以国内现在的医疗水平,能检测出来就说明已经到了晚期。”
郑彤说:“不可能!”
郑存汉见郑彤面白如纸,厉声说:“别摆出这样子,我都半截身体入土了,有什么好怕的?”
吴弃疾说:“我在东瀛做过三年这个方向的研究,跟那边的导师一起做了一系列临床试验,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希望能让我试一试。”
郑彤眼底燃起了一丝希望:“可以痊愈吗?”
吴弃疾摇摇头。
郑存汉难得肯配合:“别整天想那么多,放心吧,我接下来会去吴医生那边住一段时间,好好接受治疗。你三叔张罗了饭菜,过去吃饭。”
郑彤惊讶地看向吴弃疾,不知他是怎么说服郑存汉的。
吴弃疾朝她一笑,没打算说出自己威胁郑存汉的事。
郑彤将他往客厅那边领。
郑存汉把目光移到郑驰乐身上,喊住他说:“郑驰乐,你跟我过来一下。”
郑驰乐听到郑存汉的叫唤先是一愣,然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瘦老头。
那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郑存汉一眼,在他心里这个瘦老头等同于苛刻、严厉、不近人情,可是在真相揭开之后,他才意识到在郑存汉那看似没有半点人情味的种种举措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郑驰乐小跑在郑存汉身后跟他进了院子。
在郑驰乐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郑存汉蓦然转过身,瞪着他质问:“你是不是跟那个吴医生胡说八道了?”
郑驰乐的心咯噔一跳,隐隐抓到了郑存汉配合吴弃疾的原因。
虽然自己被冤枉了,可郑驰乐还是得给吴弃疾喝一声彩:干得好!对这个扭拧的老头子就是得用非常手段!
这个有可能是自己的“师兄”的吴弃疾行事果然跟季春来全然不同,要是季春来在这儿非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但郑驰乐觉得这样可痛快了,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办!
郑驰乐这么想着,心情却还是轻松不起来。他郑重地向郑存汉保证:“老头子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个想法了,姐永远是我姐,我永远不会再嚷嚷着要相认。”
郑存汉原本准备狠狠骂醒郑驰乐,突然听到他这样保证反而愣住了。
他对上郑驰乐的眼睛,突然发现这个外孙已经成长到可以坚强面对一切,那个跟他对吼、那个躲在晒谷场痛哭、那个负气般不再回家的小小个的郑驰乐,在不知不觉见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郑重其事表明心迹的已然懂事的郑驰乐。
郑存汉早年扛过枪、差点就死在战场上,中年丧了妻、女儿又遭变故,性格在别人看来阴沉又难以亲近,如果有人知道了郑驰乐是他的亲外孙,肯定会唾骂他这个恶毒老头儿的狠心。
可郑存汉并没有那么狠心,他看着外孙想要亲近他母亲的天性被自己硬生生扼杀,心里比谁都要难受。
所以在对视片刻后,郑存汉做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举动:他上前抱住了自己的亲外孙。
这个外孙还在郑彤肚子里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将这条生命早早地扼杀、这个外孙小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给他半点好脸色——更别提抱他,在郑彤眼里他是非常厌恶这个外孙的,厌恶到这个外孙但凡有半点任性就对他破口大骂,骂得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然而早逝的妻子只给他留下郑彤一个女儿,他身体不行,脾气又差,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没有及时拧转郑彤的叛逆,搞得少不经事的郑彤不知自爱地未婚生子。直到知道那个人结婚以后这个女儿逐渐变得懂事起来,背着对外宣称是她“弟弟”的郑驰乐考上了大学、当上了乘风机械厂的骨干,最后还成为了乘风的女厂长、认识了有意二婚的关振远。
他唯一的女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怎么能让那些过往再来毁掉来之不易的幸福?
只是他的外孙却要遭罪……
郑存汉搂住个头早就慢慢拔高的郑驰乐,哽咽着说:“好样的!我就知道我们家乐乐比谁都要聪明!这样对你好,对你……对你姐也好!”他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
郑驰乐第一次看到郑存汉的这一面,整颗心都在发颤。
他不聪明,他一点都不聪明!
他要是真的看得透这一切的话,就不会毫不留恋地离家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郑驰乐拼命忍着泪,泪水却还是不断地往下流。
“前世”从不向对方表露半点感情的一老一少都心酸难抑。
不过郑驰乐并非十一岁的郑驰乐,郑存汉又是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郑存汉,所以他们的泪水爆发得快,收回也很快。
郑驰乐仗着自己年纪小,小脸蛋儿在郑存汉的衣服上左蹭右蹭,眼泪鼻涕都抹得干干净净。
郑存汉发现了他的意图,骂道:“你这小崽子!才刚夸你两句尾巴就翘了起来,你再擦下去这衣服就归你洗了!”
郑驰乐嬉皮笑脸地将两腿一并,给郑存汉敬了个军礼:“没问题,长官尽管吩咐!”
郑存汉又好气又好笑:“少贫嘴,去吃饭!”
一老一少来到客厅的时候,里边的气氛有些沉凝。
郑彤似乎又跟吴弃疾确认了什么,脸上心事重重。
郑驰乐搬着凳子直接插到郑彤身边:“姐你最爱吃三叔烧的鱼!我给你夹!姐夫你喜欢吃什么?嘿哟,后山产的莴笋要不要,瞧着正新鲜,大夏天可不好找!”他一拍脑袋,狗腿地挪到吴弃疾那边,“吴先生最重要,要吃这个自家鸡下的蛋吗?跟时下那些人造蛋可不一样,味道鲜美得很,口感倍儿棒!”
被他这么一个个吆喝过去,郑彤顿时哭笑不得:“别没个正形的,坐好吃饭!”她下意识地朝郑存汉看去,却发现郑存汉脸上居然带着点儿笑意。
郑彤有点诧异,要是换了以前郑存汉肯定毫不留情地开骂,那时候乐乐的表情让她看着就心疼,却又不敢护着。到后来她都抢先把郑存汉骂的话给抢了,不轻不重地斥上几句,免得郑存汉骂得太凶。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郑存汉居然破天荒地说:“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规矩,乐乐爱闹就让他闹。”
郑存汉这么一开口,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起来。
吴弃疾去过的地方很多,眼界宽,关振远又非常关心国内的变化,两个人对着一桌家常小菜聊起来竟然非常投契。
郑存汉的病灶在胃里,食欲差,郑驰乐就跑到他身边给他夹菜,变着法子让郑存汉吃多点。
郑彤看着郑驰乐和郑存汉相处融洽,转开脸暗暗抹掉眼角的泪。
不管怎么样都好,他们一老一少能够这么处着就是件大好事。
饭桌上唯一被遗忘的是关靖泽。
他静静地夹了一口面前的莴笋送进嘴里,觉得它吃起来果然跟郑驰乐说的那样鲜爽。
从小到大他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从小到大他都能考出最好的成绩、从小到大他都不需要任何人操心,他看着郑驰乐伤心痛哭或者纵情欢笑,心里总会好奇这些激烈的情绪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关振远总觉得对他有亏欠,但他打心里认为自己父亲是一个拥有大志向的人,这种愧疚是完全没必要的。
他两世为人,从来都不觉得有谁对不起自己,也没期望过谁给予自己多一点关爱,因为他并不需要。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他生命里仅仅只有那么一年的郑驰乐,居然常常出现在他的睡梦之中。
梦里那个影子依稀是个笑容朗然的少年,他永远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永远肆无忌惮地和朋友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他可以冲动地为每一个朋友出头,也可以为了某个比赛耐心地泡在图书馆准备一个月。
那些年从梦中醒来以后关靖泽总是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上一会儿,想着自己当时如果主动上前跟郑驰乐说句话,也许就不会再夜夜梦回。
意识到老天仁慈地把他送回到他们相遇之前,关靖泽也曾想过去找郑驰乐,但他发现自己始终刻意地压抑着心里那份念想,从来没去了解过郑驰乐的过往——他连这时候的郑驰乐在哪里都不知道。
关靖泽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说服自己静心等待着还有一年才会到来的“重逢”。
没想到郑驰乐也回来了,而且提前出现在他面前。
可惜的是,他好像窥见了阳光的背面。
并不那么光彩耀目的背面。
19第十九章 迷惑
一顿饭本来吃得还算平顺,可吃到一半郑老三却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二哥,出事儿了。”
郑存汉沉声说:“什么事?”
郑老三说:“有几个人抬着个伤患过来,说是省报的记者,叫我们村的医生过去呢!”
吴弃疾和关振远面面相觑,而后异口同声地说:“我过去看看!”
郑老三说:“那正好,你们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政府的,都给处理处理,别让他们再搞出事来!”
郑存汉敏锐地抓住了郑老三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再搞出事来?他们以前弄出过什么事儿?”
郑老三一顿,说道:“二哥你身体不好,前两次我都没跟你说。其实还不是这些家伙不怕死,整天跑去东边搞事。照我说,要说那边没鬼是不可能的,可他们没看见吗?我们这一片发下来的除草剂都是那边生产的,而且不管需不需要都是分摊到户,想要继续种地就得买,多愁人啊……”
郑存汉听不下去了:“够了,别说了!”
这哪是说给他听啊,分明是说给关振远听,想借关振远这把枪试一试。
郑存汉一向不允许家里人去占关家的光,有些事不能开头,一开头就会接二连三地来。他自私,不想让郑彤家里人的需求为难,要是族里那个后辈想吃公家饭,行,自己考,有能耐考进去、有能耐把事情做好的,没人来求他都会跟郑彤打招呼,毕竟人活在世上这人情往来是必不可少的。可要是利用关家的势力和资源,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郑老三见郑存汉虎起了脸,登时不再说话。
关振远见郑老三噤声,忍不住看向郑存汉。
郑存汉说:“这里面水深,振远你别管,坐下陪我老儿吃完这顿饭。”
郑存汉本来就在东边住了许多年,哪会不清楚那边盘枝错节的复杂关系。那也是有通天关系的,关振远才刚坐上书记的位置,下边还传着他是靠家里才能上位的留言呢,他这时候要是一头扎进这堆麻烦里,只会落下个愣头青的名头。
郑彤也听出了其中的厉害,但她了解关振远的性格,所以开腔劝说:“爸,插手不插手是一回事,了解不了解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怎么样,多知道一点东西总是好的。”
没想到关振远却一笑:“阿彤,别说了,我们陪爸吃饭。”他看了吴弃疾一眼,“麻烦吴先生去看一看。”
关靖泽眉头一跳,算是瞧出来了:吴弃疾有意和关家交好,关振远也有意接受吴弃疾的善意。
在前世吴弃疾因为种种原因和关家往来不深,而且吴弃疾第二年就去了首都,一跃成为名动一时的高官“御医”,两边倒是没多大的关系了。
这一世因为吴弃疾以郑驰乐为切入口,借乘风机械厂的事打动了郑彤,继而一步步拉近了与关家的距离。
关靖泽感叹世事奇妙之余,对于吴弃疾的加入也是相当乐见其成的。吴弃疾医术高明,那一手“相人”本领更是一绝,更妙的是他为人圆滑,精于算计,正好可以弥补他父亲现在还不怎么成熟的政治手腕。
关靖泽对郑驰乐说:“我们也去看看!”
郑驰乐听到“东边”、“记者”、“水深”这几个词以后就想起关靖泽提示的事,看来并不是没有人察觉污染的情况,而是查处的阻力太大,那些企业才会逍遥到许多年后才落马。
他正愁着没机会出去瞅瞅呢,关靖泽的提议正对他胃口!
郑驰乐这会儿特别喜欢关靖泽的“好奇心”,因而主动拉着关靖泽的手往外跑,中气十足地说:“走!”
关靖泽听着他爽朗的声音,把他的心思摸透了七八分,有点儿想笑,向来跟个小老头儿一样严肃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郑驰乐当然没注意到“关靖泽的笑容”差一点就在他背后出现,他跟着郑老三、吴弃疾往主屋那边走。
一看到躺在地上的伤者,郑驰乐就想起了那张脸的主人是谁。这人叫张世明,是个神奇的人物,早些年他是首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直到家业败光了才幡然悔悟,悄无声息地投身新闻行业。他倒是个能吃苦的,一步一步从底层往上走,几年之后就入了省报当记者,做过几个有名的专题。
得益于早年那短暂却辉煌的“霸王生涯”,张世明在这一行崭露头角以后就表现得相当霸气。都说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张世明就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什么猛料都敢写、什么黑幕都敢揭。
后来碰上“拨乱反正”,张家平反了,张世明被邀回京,他却甩人家一句:“你被驴踢了以后还会凑上去被它踢第二次吗?会?看来你被驴踢的是脑袋,现在都不好使了。”
这家伙的嘴巴毒得要命,郑驰乐当初听说他的事迹后差点没引为知己。
当然,因为他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和那支什么都敢写的笔杆子,这家伙还有个绰号叫“鬼见愁”,后来因为得罪了人还被关了几天——还是首都某位念旧的大佬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的。
郑驰乐对这个人挺有好感的。
吴弃疾显然也很关注首都的事,瞧见张世明的脸后就把人认出来了。他走过去检查了张世明的伤势,招呼郑驰乐:“过来搭把手!这家伙不仅骨折了,还有几个比较深的伤口,得尽快处理一下。”
郑驰乐这些天都习惯吴弃疾的差遣了,立刻应声:“好!”
两个人围着张世明忙活起来。
关靖泽注意到送张世明过来的同伴一脸焦急,想了想,走过去跟他们搭讪起来。
他看起来才十一二岁,两个同行的记者没有半点戒心,三两下就被关靖泽套光了话。
原来张世明是以省报的名义去东边做调查,第一次还好,他很轻松就拿到了许多人口述的新闻料;第二次他再去,却发现不仅问不出任何东西,就连第一次采访的那些人也推翻了自己前面说过的话,直说附近根本没有污染问题,天忒蓝啊水忒清,空气忒新鲜,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和谐景象。
张世明气得差点吐血,第三次调查就直接杀到了别人的厂子里,没想到人家也是“霸王”,直接把他打了一顿,扔出大门。
关靖泽比郑驰乐更了解这位“张叔”,别看张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可他家的茶还没凉透!那些受过张家恩惠的、亏欠过张家的、觉得对不住张家的,那个不愿意明里暗里地护着张世明?人越老就越念旧,在首都好几位老爷子心里张世明都跟他们亲孙子差不多。
“前世”张世明揭出了华中省的一整片大毒瘤,恐怕也让那几位很头疼吧?
关靖泽知道自己现在还做不了什么,所以他格外留意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郑驰乐和吴弃疾带来的变化已经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先知先觉”恐怕不会有多大用处,在某些关键时刻要是选择不当,说不定连“前世”那个高度都达不到。
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挑战,关靖泽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分外鲜明。
关振远在他迈入仕途时曾经送给他一句话:“本心不改,万事皆通。”
他一直奉为座右铭。
这时吴弃疾已经把张世明弄醒,张世明发现自己光裸着上身也不觉得丢人,等感觉到清晰的疼痛以后才倒吸了一口冷气,直骂道:“那群王八蛋!”等看清吴弃疾的衣着打扮后他微讶,“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吴弃疾据实以告:“我来这边出诊。”
张世明意识到自己的伤口是吴弃疾帮忙处理的,立刻感激地说:“谢了,我身上的东西都被那群王八蛋给扣了,等回了淮昌我再给你药钱。要是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喝酒,什么酒都成!”
吴弃疾笑了起来,这家伙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爽快人,待人处事都直来直往。他说道:“好,我回淮昌后就去找你要酒喝,到时你可别赖账。”
郑驰乐在一边看着,对吴弃疾的变脸功夫非常佩服。
吴弃疾这人是典型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张世明性格坦荡,他也表现得非常放得开,绝不拖泥带水地虚来虚往;跟关振远对话时他又成了个政坛老手,话里藏着话儿,最终落到了实处的东西只有关振远能领会。
其他更多的情况就不多提了,总之郑驰乐跟在他身边这些天真是开了眼界。
郑驰乐沉思之际,吴弃疾已经博得张世明的好感,让张世明主动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吴弃疾听完后也不发表意见,直接交待张世明好好休息、暂时不要挪动,然后领着两个人小鬼大的小鬼回了郑存汉那边。
吴弃疾曾经专供癌症这一项目,对于癌变的诱因比其他人要了解得多,因而他讲完张世明调查除草剂厂的事以后看了郑存汉一眼,提出了自己的猜测:“农药和除草剂是各大农村的污染源,它们生产时排出的废气和废水都会对环境造成影响,更严重的是如果它发生泄漏事故,造成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我在东瀛时做过一项调查,化工厂附近是癌症高发区,我怀疑老爷子您的病跟东边的厂子有关。”
郑存汉先是一震,然后硬是否决吴弃疾的话:“这怎么可能!我病了是我的原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郑彤最了解郑存汉,她知道她这个拧拗的父亲老毛病又犯了,怕她冲动坏事!
郑彤说:“爸,这方面还是吴先生比较有话语权。”
关振远也是这样想的,他向吴弃疾投以询问的目光:“那吴先生认为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吴弃疾说:“凡事不能光靠猜测,要用证据说话才行,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我可以向省院提出立项申请,让那边派个专家组下来调查。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话,省报那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剩下的话吴弃疾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会儿关振远手里抓着的权力还不够大,还没有横扫一切的底气,等舆论把事情推高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程度再出手是最恰当的。到时候这些“毒瘤”企业大概也快变成弃子了,关振远出面来个快刀斩乱麻,既能立起威信,又不至于过度得罪人。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且也算得上天时地利人和:张世明这把好枪杆已经自己发力了,只需要给他指出一个更准确的方向就行了。
郑驰乐在一边听得眉心猛跳。
刚刚吴弃疾还和张世明谈笑风生,转头就把人家当成计划里的一个棋子来用,任谁听了都会有点不舒坦:往后自己会不会也会给他利用上?
这种剥离个人观感去实现利益最大化的谋算,正是吴弃疾最擅长的——也正是他师父最不喜欢的。
可郑驰乐抬头悄然往吴弃疾看去,却看到吴弃疾眼中透着难以错辨的从容和坚定。
有这种眼神的人,绝对不会是卑劣小人。
20第二十章 旧事
郑驰乐都能想通其中的关节,关振远自然不会听不懂吴弃疾的话。他已经年近四十,久经政界熏陶,早就不会天真地以为光凭一腔热血就能把事情做好。
说实话他还挺羡慕张世明的,这人永远活得张狂又肆意,什么都不需要顾忌。
“我出去和他见上一面。盯着我的可不仅仅是周围的‘同志’,”关振远顿了顿,抬起手往上指了指:“还有上面。如果我连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都分不清,刚上位就畏手畏脚,那我的前程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如果连这种罔顾人命、以权谋私的做法都不敢站出来阻止,就算爬到了顶端又能有什么大作为?”
吴弃疾听到关振远的话反而放宽了心,有关家在,关振远再怎么折腾都不会摔得太惨。对他而言,关振远肯对他解释这些话就是一个很好的肯定——说明关振远有把他的意见听进去,而且认真考虑过它的可行性。
吴弃疾笑着说:“关老哥说得在理!”
郑存汉本来还忧心忡忡,郑驰乐却说:“老爹,我和姐陪你去收拾行李。我瞧那几个大个子的车挺宽敞的,我们应该能够挤上去搭个顺风车。”
郑彤也想起了郑存汉答应去省城,生怕郑存汉反悔,立刻应道:“没错,爸,我们去收拾。”
她那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郑存汉的眼睛,他觉得关振远的话也在理,也就不再干涉了:“好,走吧。”
于是兵分两路。
关靖泽和郑驰乐的推测差不多,对关振远、吴弃疾和张世明怎么商谈也没兴趣去了解了。他跟着郑驰乐三人往里走,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乐乐以前也住这里吗?”
郑彤闻言一僵,转头看向郑驰乐。
一开始郑存汉并没有把郑驰乐送到岚山,而是以上学方便为由将郑驰乐送到郑家村这边来。那时候郑存汉和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郑驰乐刚回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理会。郑驰乐性格野,领着同龄人上山下水,什么都敢干,一天不惹祸就不舒坦,直到有次连命差点交待在附近那条大河里以后才乖了不少。
也是那一次意外让郑老三忍不住将郑驰乐撵回郑存汉那,促使郑存汉把郑驰乐送到岚山。
郑彤知道这些事时已经是郑驰乐被送走以后了,偏偏这时候郑存汉因为病重而要她立誓绝不认回郑驰乐。
被关靖泽这么一问,郑彤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郑存汉注意到郑彤的失态,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他也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狠心,可是他的心要是不狠,不仅这个女儿的未来毁了,郑驰乐的一辈子也毁了!难道要他跟郑彤抱头痛哭,走出门永远被人指指点点,从此母子俩相依为命一辈子吗?或者让他去认回已经再娶的父亲,做个不尴不尬的私生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如果他这个女儿和外孙只想着庸庸碌碌过一世,只要有对方在就觉得万事皆足,那郑存汉肯定不会阻拦。
可不说已经成为一厂之长的郑彤,郑驰乐也不是这样的人!从小郑驰乐就比别人机灵,看似胡作非为,该学的东西一点都不落下。他之所以整天去惹是生非是因为想要引起郑彤的注意而已,他要不是不想有出息,会学得比谁都认真吗?
被人骂顽固也好被人说狠心也罢,郑存汉始终认为现在狠下心把那不该有的念头断个干净,总比往后痛苦万分、悔不当初要好。
郑存汉说:“以前乐乐也住这里,我隔壁那间就是了。乐乐,你也难得回来一趟,这边有你姐就行了,你回房间看看有什么没收拾的,趁着这机会顺便带出去。”
郑驰乐一愣,点点头说:“好。”
离家多年,郑驰乐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住过几年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了,推开门一看,里头居然还挺整洁,明显有人常常打扫。房间的采光不错,正对着窗口的地方摆着张老旧的木桌,是郑老三从废弃的村小学里面弄回来的,表明不太平整,但已经被郑驰乐拿旧报纸裹了几重,用起来倒也挺舒服。
关靖泽跟着郑驰乐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垒满书柜的书。看来当初郑驰乐能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淮昌一中并不是侥幸,而是实实在在地下了功夫的。
郑驰乐见关靖泽盯着自己那堆旧书看,摸着自己的书柜说:“这个木架子是村口那个老木匠帮忙给做的,他有个儿子,但死得早,白头人送黑头人,脾气难免有古怪,不过人挺好的,拿到颗糖都裹好留着给我。有次我下水去玩,差点把命交代了,他也不安慰,兜头就给了我一巴掌,我不服气地抬起头瞪他,结果发现他的手在发抖,眼里分明都是痛心,那时我才知道他儿子也是死在水里的。”
关靖泽听出郑驰乐对这老木匠的感情不一般,不由问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去见见他?”
郑驰乐摇摇头说:“后来我去了岚山念书,几个月后才知道他已经到地底下去找他儿子了。他临走前说他没亲没故的,不打算立坟占地,让人帮他把骨灰洒进大江里。”
这时候普遍还是用土葬,号召火葬还仅仅是口号而已,老木匠能有这样的觉悟,年轻时必定也遭遇过许多事。
骨灰都撒了,倒是让活着的人彻底没了牵挂。
关靖泽眸光微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说:“这也是那位老先生给你的?”
郑驰乐被他这声正正经经的“老先生”震得直起鸡皮疙瘩,不过想想又觉得那个等同于他长辈的老木匠在他心里确实当得起一声“先生”,也就不纠结了。他说道:“有些是,不过大部分都是我跟人换来的。”
关靖泽不耻下问:“换?”
郑驰乐接过他手里的书:“念书的时候很多人家里都有不少书,就用东西跟他们换呗。小孩子哪里会觉得书很重要,拿个新鲜的玩意儿引-诱一下就能换过来了,就是他们的家长有点儿难缠,有时候换到手了还会被要回去。”
提起那时候的事,郑驰乐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触。
那时有些小鬼整天拿书出来撕着玩,要么折成纸方块玩儿,要么拿来当草纸,郑驰乐看着心疼,于是连哄带骗把书要了过来。一来二去攒了一堆旧书,就去央老木匠给他做书柜。
老木匠说要他做可以,但是要看完他指定的几本书并且得通过他的考校,郑驰乐自然满口答应。
对于那个充当过自己老师和长辈很长一段时间的老人,郑驰乐始终充满感激和敬慕。因而他回忆起来时那段日子的痛苦和挣扎早已淡忘,只记得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曾经给予过自己怎么样的关爱。
想到这里,郑驰乐笑眯眯地对关靖泽说:“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过得特苦,准备送几本书给我?既然你这么热情我就不客气了!”
关靖泽被他脸上那两个笑窝狠狠煞到。
记忆里的郑驰乐就是整天挂着这样的笑容,好像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愁闷。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郑驰乐伏案痛哭的样子,关靖泽也许依然相信着郑驰乐伪装出来的表象。
知道郑驰乐心里藏着事儿以后,这伪装出来的得意洋洋实在有点碍眼……
关靖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冷不丁地就着郑驰乐脸颊两边的肉捏了下去。
接着他用两根的拇指按在笑窝的位置把郑驰乐那嫩嫩的小脸往外扯了扯。
郑驰乐:“……”
这货能不能别摆着那副表情做出这种幼稚的事!
混蛋!不要以为年纪小就可以逃避报复!
郑驰乐不甘落后地把手伸向关靖泽的脸蛋,开始了新一轮的互捏战斗。
郑彤闻声赶来的时候战场已经从书桌前转移到床上,两个装着二十几岁灵魂的小鬼脸颊都红通通的,一个人的胳膊按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另一个人的腿又压住另一个人的腰,显然都在以蹂-躏对方的脸蛋为终极目标作出最大努力。
郑彤:“……”
听到推门的声音,快要拧成麻花的郑驰乐和关靖泽迅速分开。
关靖泽眼底的笑意迅速敛起,又恢复了向来的少年老成,站起来清咳一声:“妈。”
郑驰乐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看关靖泽不顺眼了:这家伙做什么事都得天独厚,他前世从不顾一切去争取到最后放弃,始终都没能堂堂正正地喊郑彤一声“妈”,关靖泽却能自自然然地喊出口——所以说他不针对关靖泽针对谁啊!
郑驰乐瞅了关靖泽一眼,虎着脸说:“姐,这家伙不尊重我这个长辈,我在教训他!”
郑彤哭笑不得:“闹就闹,千万别动真格。”
郑驰乐说:“没问题!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嘛,要以思想感化为主,不能使用暴力手段,我懂的。”
郑彤揉着他脑袋笑骂:“就知道耍贫!别弄出太大动静,要不然老爹可要过来骂人了,他的脾气你知道的。”
郑驰乐点点头,像个小绅士似的靠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嬉皮笑脸地说:“恭送郑小姐!”
送走郑彤的郑驰乐一回头就瞅见关靖泽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说道:“不玩儿了,我要找几本书带走,老爹不在了,这房子恐怕没什么人来打理了。”
他从床头的箱子翻出个老式书包,从书柜最高的那一栏抽出几本书塞了进去。想了想,又从箱子底部翻出两本老旧的笔记本,一并塞进书包里。
郑驰乐把书包背上身,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板起小脸对关靖泽说:“你是芽芽的哥哥。”
关靖泽“嗯”地一声。
郑驰乐说:“所以你要保护好芽芽,这是身为哥哥的责任。如果有人想伤害芽芽,无论是谁你都要阻止。”
关靖泽见郑驰乐语气认真,顿时猜出了郑驰乐提前出现的原因:他要过来确认佳佳的身体状况。
看来郑驰乐对佳佳确实非常上心。
这也许就是“前世”从不跟郑彤联系、现在却主动造访关家的原因吧?
确认了佳佳没有危险,郑驰乐也许就会离开了。
关靖泽一脸郑重地应承下来:“我当然会保护好芽芽。”
乘风机械厂的变故意外化解,他爸又多了吴弃疾这个助力,他们这一次应该不会忙得焦头烂额忽视佳佳——他有信心保证佳佳的健康成长。
倒是郑驰乐……
关靖泽试探般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岚山?”
郑驰乐也没怀疑:“差不多了。”
吴弃疾的本领他已经见识过到了,这样的人完全没必要拿佳佳的性命当垫脚石,那他继续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岚山搞清楚师父为什么将他赶走、师父和吴弃疾又有什么渊源。
郑驰乐越想越觉得应该早点回去,连连点头:“也许就这几天吧!”转念一想,关靖泽问这个干什么?他嘿嘿直笑,“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舍不得我吗?”
关靖泽盯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郑驰乐一点都不害臊,很不要脸地占关靖泽便宜:“别害羞嘛,说实话又不丢人!你要是坦率点说你喜欢‘舅舅’,你‘舅舅’我一定会疼你的。”
关靖泽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接话:“我喜欢你。”
一向伶牙俐齿的郑驰乐噎住了。
21第二十一章 同往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的郑驰乐十分郁卒,痛下决心决定要及时刷新脑内与关靖泽相关的记忆,以免再因为这种意外状况憋得吐血身亡。
不过这样的关靖泽倒是有人味儿多了。
郑驰乐想到自己比关靖泽要“大”上一轮,老是针对关靖泽也不是个事,他要拿出长辈的胸襟来包容这娃儿。
回想起“前世”关靖泽跟他一起陪佳佳玩时的笨拙和“无知”,郑驰乐顿时怜悯起这个没有童年的家伙来。
一时心软,郑驰乐向关靖泽发出邀请:“你要不要跟我去岚山那边玩一段时间?我们寝室才住了三个人,多你一个也没问题。别老闷在书堆里,淮昌一中的入学加试不是还有一年吗?”
关靖泽瞅了他一眼:“你选定的策略是想方设法拖对手后退、削弱对手的力量,营造自己变强了的假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郑驰乐气得不轻:“你抱着你的书念到天荒地老吧!”
关靖泽也不急,一脸正直地走示弱路线:“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从来没有和同龄人出去玩过。”
这其实是大实话,一开始那些小鬼们跟他提他一向只有一个答案:拒绝。被拒的次数多了,那些小鬼们当然不会再自讨没趣。关靖泽跟同龄人向来没什么共同话题,因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还乐得自在。
直到他见到了郑驰乐,才发觉那些被自己弃若敝履的东西也有着别样的美好,享受着那个年龄应有的肆意张狂也并不是件多愚蠢的事。
但在郑驰乐消失以后,这个念头也从他脑海里消失了——它就好像是因郑驰乐而生的一样,郑驰乐离开了,它也就失去了意义。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最心软,这一点他和佳佳的相处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果然,郑驰乐听后语气马上又缓和下来:“你如果真的想去,到时候我们一起跟你爸妈说说。”
关靖泽点点头。
另一边的关振远已经与张世明谈得差不多,关振远与张世明年纪差不多,少年时也有过几次接触,这一碰面倒也算是他乡遇故交。
张世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解世事的纨绔子,他一直知道关振远也在淮昌,但是从来没去拜访过。关振远这人打小就跟他们这些人不是一挂的,他行事低调、能力出众,从小就名列前茅,时常跟在长辈身边到各家拜访,许多人教导自家小孩都是说“瞧瞧人家振远……”
虽说张世明“改过自新”已久,可对上关振远时还是有些发怵,简直是童年阴影啊!
不过张世明自个儿在外面跌摸滚爬这么多年,倒也不至于太失态。再加上吴弃疾在一边调和,气氛渐入佳境。
等彼此熟稔起来以后,关振远把吴弃疾的推测告诉了张世明。
张世明沉默良久,抬起头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做?”
关振远挑挑眉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张世明心领神会,登时咧嘴一笑:“没想到我这个‘首都一害’还有机会和你这个‘模范好学生’并肩作战,真该叫当初那些家伙擦亮眼睛瞧瞧!远哥啊!以前那些人怎么夸你我都没服气过,今天你肯出来见我、肯出面趟这趟浑水,我才肯说一个服字。我的车子挺宽敞的,要不要坐我的车回淮昌?”
关振远说:“那正好,我也沾着你的光学资产阶级享受享受。”
于是关振远一行人坐上了张世明的车。
这年头私人车还是挺稀罕的,也就是张世明这种手有余钱又有门路的人才能弄得到,幸而关振远几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对着张世明那堪称奢华的越野车没有摆出满脸惊叹。
张世明有伤在身,不能开车,跟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挤在最后一排。见两个小娃娃年纪差不多,表情也是一样的严肃,张世明忍不住想要逗弄他们:“你们今年念几年级了?”
关靖泽一向很有礼貌,有问必答:“五年级。”
张世明瞧向郑驰乐说:“你呢?你是乐乐吧?你‘外甥’都五年级了,你念几年级?”
郑驰乐说:“我也是,马上就升六年级。”
张世明腾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拍郑驰乐的脑袋,调侃道:“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们都至少都三十岁了,瞅瞅这小脸绷得,只有那些老学究才能摆出这种表情啊!”
张世明那张嘴是最不饶人的,郑驰乐也乐得和他抬杠,他嬉皮笑脸地问:“小哥哥啊,你几岁啊?”
张世明被他的称呼逗笑了:“小哥哥?我跟你姐夫一样大了。”
郑驰乐说:“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顶多只有十几岁,这心态忒年轻的!”
哟,这是拐着玩儿骂他幼稚呢!张世明笑得更乐:“你小子很有天赋!你喊远哥姐夫,叫我一声哥也不算错,以后你就叫我明哥好了。”
郑驰乐顺着杆子往上爬:“省报上的张世明就是明哥你吗?”
张世明说:“如假包换!怎么,你也看省报?”
郑驰乐说:“学校有老师订的,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干,就跑去门卫那儿翻着看。”
没想到郑驰乐这么小就开始读报,张世明高兴地说:“关心时事是好事,我支持!你在那儿念书?我从内部给你送一份,什么时候都能看。”他朝坐在前头的郑彤那儿直夸郑驰乐,“彤姐,你这个弟弟一定会有出息的,我保证!”
关靖泽往郑彤那看去,意外地发现郑彤脸色微变。张世明听得懂郑驰乐那句“去门卫那儿翻着看”是什么意思,关靖泽自然也听得懂,那是自己不想单独订或者索性就是自己订不起才跑去蹭别人的。再联想到郑驰乐说过从小就和别人“换”书,没提家里给他买,关靖泽就觉得奇怪:照理说郑彤不缺这一份钱才是!难道因为郑驰乐不是他们家亲生的,他们对郑驰乐就特别苛刻?以郑存汉和郑彤一贯的表现看来,应该也不至于这样啊!
难道真的是因为郑驰乐异想天开地想喊郑彤一声妈?
关靖泽隐隐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可联想到后来郑驰乐跟郑彤见面时就像陌生人一样,他又觉得应该就是这个理由:所谓斗米恩升米仇,郑驰乐被收养后想要认郑彤当妈,郑存汉自然不肯让郑驰乐败坏郑彤的名誉,因而越瞧郑驰乐越觉得不顺眼,最后索性把郑驰乐送到岚山,彻底断了郑驰乐的念想;郑驰乐因为郑存汉的狠心而心生怨意,彻底与郑存汉、郑彤反目。
这也可以解释郑驰乐为什么对他满怀敌意:郑驰乐想郑彤当自己的妈却想不成,他却可以顺理成章、理直气壮地那么喊郑彤。
这个猜测让关靖泽有点难受,因为这等于毁掉了他记忆里那个耀眼到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郑驰乐。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知感恩、顽固不化的家伙。
关靖泽觉得心里不舒坦,他瞅着明显不想继续把郑彤扯进对话、故作自然地跟张世明扯起了其他话题的郑驰乐一会儿,靠着椅背闭上眼,跟随那一路颠簸的车子摇晃着入睡。
回到关家后,关靖泽翻出魏其能的电话打了过去。
他把郑驰乐的邀请稍微加工了一下,表示自己想去岚山那边体验一下不一样的住校生活,魏其能当然不会拒绝:“是乐乐鼓吹你去的吧?我会让乐乐好好陪你的,要是能把你留在我们岚山小学,明年来个中考双冠就更好了!顺便还能带动一下其他人,给我们岚山的升学率创个新高啊。”
关靖泽没把魏其能的调侃当真,他说道:“谢谢,你能给我爸说说这事儿吗?我怕他不同意。”
魏其能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关靖泽把关振远喊出来听电话。
关振远听后很赞同,郑重地拜托魏其能帮忙照看一下。挂断电话后关振远笑睨着自己儿子:“你是见乐乐在那里才想去的吧?难得你和同龄人能玩得来。”
想到自己对郑驰乐的猜测,关靖泽拒绝承认郑驰乐对自己而言是特殊的:“我和他是明年考淮昌一中的对手。”
郑驰乐洗完澡出来后正巧听到这句,他边搓着头发边笑眯眯地说:“原来你是想知己知彼!用心险恶啊!”
关靖泽唇一撇,很不客气地说:“对你?不需要。”
要不是关振远在场,郑驰乐真想狠狠捏关靖泽那张小脸一把,把那可恶至极的表情扯掉。
居然说连了解他都不需要?郑驰乐不服气:“你刚才明明我说是你的对手!”
关靖泽安静地盯着郑驰乐。
对手?一直以来郑驰乐就是这么看待他吧?
一开始和郑驰乐在比赛里碰头时关靖泽还以为是缘分,后来但凡他参加的课余活动都有郑驰乐,他拿奖的获奖名单上必然也有郑驰乐,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郑驰乐是在跟自己较劲。
关靖泽微微弯起唇,少有地笑了起来:“你很想当我的对手?”
郑驰乐突然觉得背脊发寒,难怪这家伙不爱笑!他的笑容简直让人如坐针毡!
郑驰乐说:“嘿,你可是我外甥,我怎么可能以大欺小。”
关靖泽慢悠悠地说:“谁‘以大欺小’,比过才知道。”
两“甥舅”之间霎时燃起了看不见的硝烟。
关振远看得直乐,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儿子脸上看到这么多表情,看来多跟同龄人接触果然是有好处的。
对这种“竞争”乐见其成,关靖泽也不去调解,到房里和郑彤说出让关靖泽去岚山的决定。
22第二十二章 心事
魏其能回淮昌其实是有事要办,他的妻子要跟他离婚。这年头离婚是令人难以启齿的事,魏家刚出事那会儿他的妻子也不好提,怕外面的言论太难听。
这几年他的妻子和娘家人去了沿海的鹤华省经商,鹤华省有四个开放式的大港口,随着近年来经济迅速发展,鹤华的繁华直追作为华南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的定海省。那边的“舶来思想”已经像野火一样烧开,离过婚在那儿根本算不得污点,因而这两年魏其能的妻子已经在跟他分居,准备和平离婚。
从分居开始魏其能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们的儿子已经上高中,魏其能和妻子已经认真地和他谈过,儿子跟舅家走得近,思想上多少也受了点儿熏陶,对此表示非常理解。
妻子要了儿子的抚养权,因为她要带着儿子都要远迁鹤华省,所以很干脆地把魏长冶留下来的老宅给了魏其能。
走出民政局,魏其能对为自己付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的妻子说:“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失望透顶!你是一个比我要出色得多的人,祝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魏其能的妻子看着他说:“你总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你的父亲死后,你就变成了这样。其能,我是真的喜欢过意气风发的你,但我累了,我改变不了你,所以只好改变自己的追求。”
听到妻子从未说出口的表白,魏其能的心感受到了迟来的钝痛。
他也喜欢意气风发的自己,有那样一个父亲,他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活出个样子来,于是整天呼朋唤友、豪情万丈,也不管自己想做的事在别人看来是不是傻愣傻愣的,认定了的事就去做!
可惜那接踵而至的变故来得太突然,突然到让他一蹶不振。
妻子失望、故友灰心,都是因为他没能重新爬起来。
魏其能说:“对不起。”
离开民政局后魏其能漫无目的地在市区走了一会儿,看着两旁蔚然成荫的树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他逃离得太久,这个城市对他而言已经太陌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只能拿底下那些人出气的“魏阎王”,这个城市曾经给过他的勇气、赋予过他使命感和人生理想,早就在他还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消耗殆尽。
魏其能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捂住自己的脸。
就这么坐了许久,魏其能回到已经没有人住在里面的老宅。他拿起电话打到了关家,打算问问郑驰乐和关靖泽这两天就想不想去岚山。
关家这边的事情还没完全解决好,无论关振远怎么邀请郑存汉,这个执拗的老头都不肯住进关家。
关振远只好亲自把他送到吴氏诊所里。
吴弃疾准备开诊所时把后面那个可以住人的院子也租了下来,里头空房挺多,院子离还栽上了药草,也不知他是怎么养的,放眼看去绿油油碧溜溜,要多喜人就有多喜人,感觉空气比外头新鲜几分。
关振远看过以后说道:“难怪爸他坚持要住这边,我都想住过来了。”
吴弃疾笑着说:“这都是我徒弟在打理。”
这时童欢庆跑了过来,说:“师父!有病人!”
吴弃疾虽然挺想和关振远打好关系,可他的本职毕竟还是医生,舍本逐末是最要不得的事!他朝关振远抱歉地一笑:“我出去看看,要不让乐乐带你去会客厅那边喝杯茶吧。”
关振远说:“没问题,你忙你的。”
郑驰乐这个小跟屁虫顿时来了精神:“走,姐夫我去给你泡茶!”
关靖泽嗤之以鼻:“狗腿。”
郑驰乐:“……”
郑彤正在给郑存汉整理住处,看到郑存汉也想动手,连忙说:“爸你别忙活了,出去晒晒太阳吧。”
被吴弃疾留下来帮忙的童欢庆附和:“没错,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别看童欢庆长得圆圆胖胖、活像个喜庆的弥勒佛,实际上他干活比谁都要顺溜,一双手也非常灵巧。
他见郑存汉不打算出去,立刻自来熟地搭话:“郑爷爷你今年几岁了?”
郑存汉说:“几岁?五十有九了。”
童欢庆说:“哟,跟我爷爷同岁!我爷爷年轻时还碰到过鬼子,吓得他把挑着的猪都扔了,急匆匆地往家里躲。每次他说起来我都觉得特别刺激!郑爷爷你见过鬼子吗?”
郑存汉跟其他老人不一样,他一向沉默寡言,不爱提起自己以前的事。可听到童欢庆那咋咋呼呼的语气,他居然开了口:“见过,当然见过,我还扛着枪跟他们打过硬仗。”
童欢庆两眼一亮:“您能给我说说吗!”
郑存汉从来不觉得那时候的回忆是可以拿来当谈资的东西。
在那个黑暗的时期他认识了不少人,有些怀着满腔热血、有些满心惊惧、有些慨然赴死、有些力求自保……无论心里有着怎么样的挣扎或者决心,最后的结局都是客死他乡,连尸骨都不知道埋葬在哪里。
郑存汉那时出了名的狠,如果要为了全局放弃营救一部分战友他根本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甚至就连亲手毙掉自己人他都不会觉得为难。
结果有一回他把自己的挚友扔在敌军包围圈里,结果对方杀出重围、立下大功,从此他在辖下的部队里威信尽失,走路时都会被指点着议论。
郑存汉在战后独自回了老家,他跟家里的关系又不好,就带着女儿独居一处。他的脾气在战争里变得很暴躁,连乖巧懂事的女儿都免不了他的怒骂,要不是他还能克制自己,恐怕会演变成家庭暴力。
得知郑彤怀孕的时候,他真有种亲手把那个父不详的孩子弄掉,可看到郑彤泪流满面哀求自己的时候,郑存汉又狠不下心来。
郑存汉答应让郑彤把孩子生下来,但当场就要郑彤立誓生下孩子后永远不认他,然后着手给这个孩子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
郑驰乐出生以后郑存汉也没阻止郑彤亲自带他,直到他听到郑彤抱着郑驰乐说“我就是你妈妈”的时候才勃然大怒,本来就比别人暴躁的脾气一下子被引爆了。自那以后他就没给过郑驰乐好脸色,只要郑驰乐一犯错他就骂得郑驰乐狗血淋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自己拿起拐杖准备狠狠打自己的亲外孙一顿——内心深处还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打死他!打死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郑存汉听说过一些相关的事例,大都是扛过枪、杀过人的老兵很难跟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脾气暴戾,一言不合就打人——甚至把人打死的情况。
郑存汉意识到自己的情况正与事例里的那些人相符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夜回到郑家村让自己的弟弟帮忙照看郑驰乐。
他也知道自己和家里向来不和,郑驰乐呆在那儿肯定不受待见,可那也总比跟自己住在一起要好得多。
想到那些惨伤往事,郑存汉摇摇头说:“那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童欢庆说:“这样啊,太可惜了!我爷爷可喜欢说这些事哪!我爸说他是从小听着长大的,我妈过来时他又被迫跟着听一遍,等我出生他又得听第三遍,哈哈,不过爷爷说起来的时候可高兴了,手舞足蹈的,看着就开心。”
郑存汉听着童欢庆在耳边聒噪,又想到了自己的外孙。
只有美满的家庭才能养出童欢庆这种心性的孩子吧?他的老战友来信时说他外孙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而且又聪明又好学,老师们都对他赞不绝口,就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有点不爱搭理同龄人。
郑存汉不用想都知道被送走这件事伤着了这个外孙,要不然这个外孙也不会一改以前的乐观开朗,完全不跟其他人往来。
后来信里说郑驰乐慢慢开始交朋友,虽然不多,但总归是有了。郑存汉放下心来,对老战友再三感谢。
在听到郑驰乐说“我已经想明白了”的时候,郑存汉又是自豪又是心酸:自豪的是他这个外孙比谁都懂事;心酸的是他这个外孙太懂事了,硬是咬牙吞下了所有委屈。
郑存汉看着童欢庆和郑彤不停忙活,拄着拐杖一个人走到外面看着院子里的药圃,一口郁气横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老家伙真是儿女的负累,早点儿入土也没什么不好。
而这时会客厅里的关振远接到了张嫂转过来的电话:“魏老弟,有什么好事儿?”
魏其能说:“我这两天准备回岚山了,要不要把你家那两个小的一起载去?”
关振远笑应:“那敢情好,帮我省了两张车票钱。先说了啊,这钱我可不会还你,下回你再来我们家吃顿便饭抵债好了。”
魏其能感受到关振远话里的亲厚,心里很感动。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年他还是魏书记的儿子时对他释放善意的人数都数不清,可他已经落魄到今天这种地步,这种善意却是异常难得。
魏其能决定投桃报李,好好照看好郑驰乐和关靖泽。
他笑着说:“嫂子的手艺那么好,我早就想着要多蹭几次饭了,下回你可别怪我不请自来。”
关振远说:“随时欢迎!”
23第二十三章 重游
当晚郑彤准备给郑驰乐收拾行李,却发现郑驰乐只背着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旧书包。她一愣:“你平时穿的衣服……”
郑驰乐倒不是很在意,平静地说:“靖泽借给我的。”
郑彤这才想起郑驰乐那天跟着魏其能来的时候确实两手空空。郑彤怀了郑驰乐的时候只有十**岁,做母亲应有的仔细她还没来得及学会,后来因为满怀着对郑驰乐亏欠,她根本不敢去面对自己的骨肉。
不知不觉之间,郑驰乐已经有她的胸口高,不再是那个哭着问“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没有”的小娃儿。
只是郑驰乐脸上那种褪去了青稚的成熟,突然就揪紧了郑彤的心脏。
她突然意识到虽然她和郑驰乐余下的生命会比她父亲能活着的时间要长,可那冷了下来的心却很难再捂暖——破裂了的感情更难修复。
郑彤怔怔地站在原地。
郑驰乐很快就察觉了郑彤的失神,立刻牵着郑彤的衣角说:“现在文具店应该还没关门,你陪我出去买点东西好不好,我想送给我的两个朋友。”他向郑彤说起牛敢玉和薛岩的事,“大牛叫牛敢玉,他也想考淮昌一中,不过是体育生,我想给他买个篮球可以吗?还有薛岩,他学习不错,要考上淮昌一中肯定不成问题,但是他一直没舍得买钢笔,我想给他买一支!”
看到郑驰乐盼着她回答的眼神,郑彤的心又揪了起来。不过郑驰乐终于肯向她说出自己的需求,无疑是让她欣喜的。
郑彤说:“好,我们这就出去买。”
始终拿着本书在一边看的关靖泽抬起头,看向郑驰乐和郑彤消失的背影。他这个继母属于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那类人,她绝不缺乏下定大决心、作出大决定的魄力,要不然“前世”乘风机械厂也不会扬名国内,可是对于母亲和姐姐这样的角色,郑彤显然很难胜任。
某些方面来讲,这正是她和关振远合得来的原因——两个人在处理感情问题时明显都很蹩足。
比如刚刚郑驰乐是变着法儿让她安心,她却根本没有察觉。
关靖泽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那天郑驰乐伏案痛哭的模样,即使对郑驰乐进行了最恶意的揣测,他依然无法把那一幕彻底抹掉。
他越来越想知道郑驰乐到底隐瞒着什么秘密。
关靖泽始终认为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将问题摊开来设法消除才是最佳做法。
该怎么把事情套出来呢?
关靖泽合上书,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关靖泽和郑驰乐就跑到楼下树底有模有样地耍拳——郑驰乐非要逼关靖泽学的养生拳,说是对身体有好处。旁边还有几个早起的老人在一边看着,见郑驰乐打得过瘾,跑过去打趣说“小老师也教教我们”。
郑驰乐老实不客气地板着小脸给他们讲解动作,那架势摆得像模像样,十分逗趣。一开始求教的老人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听郑驰乐一讲动作要领和这么做的益处,顿时来了几分兴趣,跟着耍了起来。
于是魏其能开着摩托车过来时停车一瞧,立刻就瞅见了一伙老头儿跟着两个“小老头儿”在树荫底下耍拳,要多有趣就有多有趣。
魏其能倚着车等到他们停下来休息,才笑着问:“乐乐,这是干嘛呢?”
郑驰乐说:“晨练。”
这年头就算是淮昌这样的大城市也没有太多污染,清早的空气特别新鲜,起得早时微风中还带着泥土和花朵的清香,几只小小的蜂鸟在墙角那株夜来香上忙活,看着就特别喜人。
正是锻炼身体的好时节啊!
魏其能说:“我看你这套拳还挺像样的,回去也教我们这些整天坐办公室的懒骨头!”
郑驰乐非常爽快:“没问题!”
魏其能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郑驰乐知道魏其能的来意,点点头。
他拖着关靖泽和那几位好学的老头儿道别,然后跟着魏其能回关家。
关靖泽对郑驰乐那好得要命的人缘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他住在这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跟这些老头儿说过话,更别提要从他们口里掏出“我家外孙明年要从国外回来了”、“我儿子在鹤华打拼”、“我家媳妇儿能顶半边天”这些话来。
郑驰乐见关靖泽若有所思,放慢脚步跟他咬耳朵:“在想什么?”
“前世”关靖泽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儿人味,郑驰乐见过关靖泽训话时的样子,那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郑驰乐觉得铁面无私也要有个度,人活在世上总要留点儿人情才能过得舒坦点儿。
郑驰乐等待着关靖泽回答,关靖泽的思维却还停留在郑驰乐刚刚呼在自己耳边的那阵热气上,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郑驰乐是在问他话。
关靖泽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这些老先生知道的东西很多,以后可以多向他们请教。”
郑驰乐:“……”
关靖泽这么想确实没错,可这想法也太早熟了吧?
郑驰乐严肃地教诲关靖泽:“小小年纪的,别整天像个小老头儿一样。”
前头的魏其能听到郑驰乐的话笑了出声:“你跟靖泽一样大,说这种话也挺像小老头儿的。”
关靖泽点头:“魏叔说得对。”
郑驰乐鄙夷:“狗腿!”
关靖泽:“……”
这家伙果然睚眦必报。
关靖泽和郑驰乐跟郑彤他们告别以后,就坐上了魏其能的摩托车启程。
临近城北,魏其能问:“我要去淮昌一中办点事,你们是要帮忙看着车,还是进去逛逛?”
郑驰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关靖泽已经说:“进去逛逛。”旧地重游说不定会抓住点儿线索。
魏其能说:“那好,我领你们进去,三十分钟后重新回到大门口集合。”
关靖泽点点头,不等郑驰乐提出异议就拖着他往里走。
令他失望的是一路走过去郑驰乐都没什么异状,始终一脸好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不时拉着他驻步观看。
两个人走马观花似的游遍了大半个校园,谁都没给对方留下任何破绽。
走到一栋教学楼前时关靖泽已经不抱希望了,随口说:“这栋楼好像曾经做过华中省恢复高考后第一届高考的考室。”
郑驰乐说:“没错,那一届全国报考人数有差不多六百万,各地的大小学校都被征用成考场,淮昌一中也一样。”
他停顿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那栋教学楼。那时候他还小得很,郑彤把他放在考场外等着她考完,他就乖乖地坐在树荫下等着。郑彤出来后把他紧紧地抱住,兴奋不已:“好几道题我都做过类似的,我可能要上大学了!乐乐,我好高兴!”那时候郑彤的语气洋溢着掩不住的快乐。
回想起来,郑彤生下他的时候其实还只是个半大少女,人生才刚刚开始,连未来想要做什么都还不知道。后来她成熟了、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回忆起年少时的冲动以及那次冲动带来的后果——一个不被期待的儿子,心里恐怕只剩满心后悔吧?
即使面对他时总是在挣扎,可在远离他的时候大概总是拒绝回想起他这个儿子——那样才能安心地把日子过下去。
郑驰乐花了十几年才想通这一点,只是重新回到还没有和郑彤形同陌路的这一天,他总忍不住想要多留下一点东西:他想着如果郑彤的关心只能给予“弟弟”,那他就永远不奢求回到“儿子”这个角色了。
只是心里面到底还是意难平。
郑驰乐的心脏正在被从“前世”带回来的记忆凌迟着,脸上却笑开了花,指着其中一间考室说:“我姐以前就在那里考试,正好坐在窗边,喏,那边,正好有棵栀子花的那扇窗!她做题老认真的,扔我在这外边也不抬头瞧一眼,你说她过不过分?”这话是指控,语气却一点责怪都没有,听起来他们姐弟俩的感情仿佛好到不得了。
关靖泽却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那么好,要不然后来也不会互不相认。
他很不喜欢郑驰乐脸上那撕不下来的伪装。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道:“现在走回去刚好是约定时间。”
郑驰乐也不喜欢回忆以前的事,跟着关靖泽往回走。
魏其能已经等在大门那边了,看到他们沿小路走回来,和气地问道:“去了哪里?看到什么好玩的地方没?”
关靖泽说:“去了考场。”
魏其能一听到考场就立刻反应过来了:这说的是当年刚恢复高考的那场全国大考呢。
那时候这两个小豆丁都才那么几岁,肯定体会不到那时候那种笼罩全国的欢欣之气。魏其能当时已经成年,他曾经亲眼看着父亲魏长冶亲临各个考场鼓舞士气、一次又一次地与那些敬慕他的考生们重重握手、对着那一张张或许仍然朝气勃发或许已经老成无比的脸庞说出自己对他们的期盼,心中也受到了感染。第二年他就申请调任岚山,准备以基层为起-点摸清这里头的路数,彻底转投教育事业。
没想到在他把岚山小学办起来的时候父亲就骤然病逝,魏家随之遭受了一连串报复、所有归附魏家的人都被冷处理,而他也永远被压在基层。
回头一看,立下宏愿的那一天距离现在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他的心境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改变他的到底是什么?
真的是耿家人的报复和打压吗?
或者根本就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父亲这个支柱、丧失了那种一往直前的勇气?
魏其能抬起两只手分别拍了拍郑驰乐和关靖泽的脑袋:“走吧,回岚山。”
他需要回到那个地方,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该把舵转往何方。
消沉了那么多年,他也该给自己和始终追随着自己的人一个交待了。
24第二十四章 坦白
魏其能将关靖泽和郑驰乐带走以后,关家就剩下关振远夫妻俩和负责照顾芽芽的张嫂了。
当晚关振远回得很早,在书房边研究着东边的资料。
华国十五省当初在划界时留下了不少问题,比如华中省与华东省交界处就是典型的“灰色地带”,总有部分人热衷于负隅顽抗,华中省下去管的时候它声称自己属于华东省,华东省下去管的时候它又声称自己属于华东省,跟上头僵持着不肯交出管辖权。
这种情况直到首都耿家最受看重的耿修文来到华中省才有所改变,耿修文那时候风头极盛,只是行事手段不太对得起他的名字:他崇尚武力解决一切问题。
对于“灰色地带”那些非暴力不合作的地区来说,这种手段无疑是非常有效的,因而他一上任就博了个开门红,把东部那片归属不明的区域都揽入了华中省的怀抱。
可惜这样的手段用在别的地方就不行了,耿修文很快就惹得管辖区怨声载道。魏长冶就是不想他继续沿用军队里带出来的冷酷作风做管理工作,才会冒着得罪耿家的危险让耿修文转为负责当时被列为头等要务的扫黑工作。
没想到耿修文会死在任上。
耿修文的死让首都耿家暴走了,受波及的人不知凡几。而那因为耿修文的到来而归入华中省管辖而东部地区也陷入了混乱状态,打架斗殴事件层出不穷,后来华中、华东两省都设法对它进行整治,久而久之这一带就因为种种原因而成为了各方势力纵横交错的特殊地区。
关振远坐在书桌前很久,拿起电话拨了个首都那边的号码。接起电话的是耿家的勤务兵,关振远客气地让他转给耿老爷子。
耿老爷子说:“振远啊,什么事?”
关振远的外婆是耿老爷子的妹妹,两家人上俩辈的关系还算不错,就是接替耿修文成为耿家继承人的耿修武性格有些阴毒,跟他们闹得有些僵。
关振远对耿老爷子还是十分尊敬的,他先问候了耿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才直言说:“我想拿下华中省东边那一片,老爷子您能把手上掌握的资料给我打份电报吗?”
关家不是不能自己去查,可那么做难免会和耿家生了嫌隙。关振远这通电话是想从耿家那边拿到最确切的资料,也是想着先跟耿家通气,表明自己要动东边了。
耿老爷子闻言果然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说:“好,我叫人给你打份电报。修武那个人确实太偏隘了,不过我还活着呢!你放手去干,不要束手束脚。”
关振远说:“多谢老爷子!”
有了耿老爷子的保证,他就不需要顾忌什么了。
关振远又给吴弃疾和张世明打了通电话,告诉他们可以开始行动。
等关振远布置好这些事以后想起自家的事,眉头却皱得更紧。关振远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别的不说,至少洞察力是非常强的:他敏锐地察觉出自从郑驰乐这个“妻弟”来了以后枕边人有些不对劲。
通过这几天的相处以及吴弃疾对郑驰乐的评价,关振远觉得郑存汉以前说的事有夸大的成分在——瞅着懂事又早熟的郑驰乐,他觉得这孩子挺惹人疼的。
可郑彤几乎从不反驳郑存汉的话,也没提过要把郑驰乐接到家里来玩——如果说郑彤不喜欢郑驰乐、跟这个弟弟根本不亲,那很正常,他从小到大已经见怪不怪;但张嫂却说看到郑彤暗暗抹泪,儿子也说郑彤曾经抱着郑驰乐哭过,显然不是没感情的——所以这不寻常。
关振远在关靖泽小时候忽视了他,即使到现在也没能和关靖泽太亲近,因而他认为一段感情里面最应该做的是开诚布公,有什么问题都摊开来谈谈,这样才能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等关振远收到首都打过来的电报时,郑彤也回来了。
关振远把资料整理成叠,摆到桌上放好,对郑彤说:“我们来谈谈。”
郑彤心头一跳,点点头说:“好。”
两个人相对而坐,关振远直接进入正题:“我想谈的是乐乐的事。”
郑彤浑身一颤。
送走乐乐以后她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因为父亲的病她狠下心不去见乐乐,她总觉得往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弥补乐乐,可是每次听到乐乐喊自己姐、看到靖泽喊自己“妈”时乐乐的神情,郑彤就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也正是郑存汉以前不允许她见乐乐的原因,她还做不到无动于衷。
郑彤想过关振远可能会察觉点什么,毕竟这人并不是随便几句话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人。他的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是他在官场上的制胜法宝,这份能力摆到生活上来也不会被削弱。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问题会来得这么早。
郑彤抬起头看着关振远。
他们两个的婚姻可以算是自由恋爱,她因为乘风机械厂的事和关振远打过几次交道,两个人的理念非常契合,一来二去也就看对了眼。关振远向郑彤坦白自己已经结过一次婚,妻子病故,给他留下一个儿子;郑彤也向关振远坦白自己曾经与人谈过一段,并且因为年少冲动而做过一些不理智的事。
大家都不在意对方的过往。
郑彤觉得关振远是个有胸襟的人,而且比她大上七八岁,也许能接受乐乐的存在,所以在谈婚论嫁时也起过把乐乐的身世告诉关振远的念头。然而她刚刚一提,郑存汉就得了一场大病,打那以后身体再也没好过。
郑彤只能不再提起。
沉默良久,郑彤说:“我以前说过,我曾经和别人谈过。”
关振远有些讶异,不明白郑彤为什么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个上面。
郑彤接着说:“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她咬咬牙,直接坦白,“乐乐其实是我的孩子!”
关振远霍然起身,冷下脸看着郑彤。
郑彤知道关振远在生气。
郑存汉早就说过,一个男人能接受你跟别的男人谈过感情,却很难接受你给别人生过孩子!这也是郑存汉不允许她认郑驰乐的原因,事情闹开了对她和乐乐都不好。
一想到往后还得继续,她就再也受不了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郑彤也不再犹豫,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讲完以后她也站了起来,抓住关振远的手说:“振远,我知道你也许已经不能接受我!但是我向你坦白这件事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爸!等爸……不在了以后,离婚我也能接受。”
关振远闭上眼:“我今晚去靖泽房间睡,”
郑彤放开了关振远,点点头回了房。她心里满是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她和关振远是有感情的,不是那种炙热到失去对方就活不下去的火热爱情,而是觉得和对方可以过一辈子的那种。她和关振远还有了芽芽,要是这个家破裂了,对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儿而言也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郑彤伏在桌上任由眼泪不停涌出。
当初的她怎么可能想到年少时的无果爱恋,居然会给每一个人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郑彤伤心不已,关振远又何尝好过。骤然听到自己的妻子居然有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前几天还在自己家做客,他的心情能好过吗?
然而他到底已经不是毛头青年,这种愤怒仅仅在他心里面停留了一会儿就消散了。
像郑彤这种情况在百万知青上山下乡那个年头并不罕见,在那种因为所到的地方落后贫瘠、满腔热血又落不到实处的年代,由于倍感寂寞而走到一起的青年男女实在太多了,因而郑彤坦白自己的初恋时关振远很自然地接受了。毕竟他自己也是二婚,对这种事看得很开。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与其说是因为爱情而结合,不如说是准备找一个能够一起过日子的人。
而他之所以要到儿子的房间冷静一下,是因为想到了这几天的事。就算郑彤是因为郑存汉病重而不认乐乐,关振远想到那个脸上堆满笑容朗声叫自己“姐夫”的孩子,还是觉得这种事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关振远也是一个父亲——曾经很不合格的父亲,以前忽视关靖泽就已经让他非常自责,他怎么都想不出郑彤该怎么狠得下心那么做。光是想象一下如果要把儿子送离自己身边、不让他认自己这个父亲,就觉得有把刀在自己心口绞动。
做出这种事的郑彤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如果郑彤这次不坦白,而是由他自己发现这个事实,他一定无法再接受这样一个妻子。
但是郑彤选择了坦白。
他了解郑彤的性格,这几天郑彤的辗转反侧也许就是在考虑这件事,既然她说了出口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那他应该结束这场婚姻吗?
不,无论是为了他和郑彤考虑,还是为了一双儿女考虑,他们都还没有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
确认了这一点以后,关振远站起来回到自己和郑彤的房间。
郑彤哭得正伤心,听到开门声后猛然抬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
关振远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安慰。
郑彤感受到关振远宽慰自己的意图,眼泪掉得更凶:“振远,对不起。”
关振远理了理思路,问道:“爸应该没给乐乐办收养手续吧?”
郑彤一怔,摇摇头说:“没有。”
关振远说:“过几天我去把靖泽和乐乐一起接出来,把乐乐正式收养成我们的儿子。”
郑彤不敢置信地看着关振远。
关振远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离婚会给一双儿女造成巨大的伤害、也会对他的仕途造成不良影响,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骤然得到从来没有奢想过的包容,郑彤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关振远顿了顿,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该问清楚的:“但是为了避免往后碰上不必要的麻烦,在那之前你要告诉我乐乐的父亲到底是谁?”
郑彤迟疑地吐露真相:“……他叫叶仲荣。”
这回换关振远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发问:“是那个叶仲荣?首都叶家的那个叶仲荣?”
25第二十五章 身世
叶仲荣在首都是非常有名的,他这人做的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亲自跑去体验真正的知青下乡生活,详细地记录知青下乡的状况。
叶仲荣这人天生有着大无畏的求实心,在深入了解地了解过后他认为知青下乡并不如政策所吹嘘的那么好时,立刻洋洋洒洒写了万字反思寄回叶老爷子那。
当时叶仲荣上送的建议广受赞誉,再加上叶老爷子一手促成了知青返城计划,叶仲荣这么名字在当时那代人心里有着不一般的地位。
叶仲荣算是关振远这一辈的,不过由于关家和叶家并不亲近,再加上叶仲荣的起点比同龄人要高一大截,他和叶仲荣也只有偶尔在某些场合上点头致意的交情。
骤然得知郑驰乐的身世,关振远不由沉默下来。
他知道郑彤不会在这件事上面撒谎,但正因如此,这件事就不能曝光了。要知道叶仲荣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是韩家人,那位韩老爷子可是出了名的护短,绝对不会允许私生子的存在。
关振远安静了许久,说道:“按照刚刚说的,我们收养乐乐,然后永远不要再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包括张嫂和靖泽。”
郑彤眼里泛起泪光。
关振远说:“如果是叶仲荣,我能明白你当年的心情。叶仲荣那样的人本来有着过人的魅力,既然你曾经跟着他一起走过当初那段艰辛的探寻路,陷进去也不奇怪。”
郑彤没想到关振远能够理智地分析自己和叶仲荣的过往。
她沉默许久,缓缓说:“从知道他结婚的那天起我就决心忘记那一切了,爸他打听到了他的妻子是什么人以后跟我分析了其中利害,我怕乐乐会撞上去,所以狠下心答应爸把乐乐送走。乐乐那个人很倔,要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肯定会出事……”
关振远指出事实:“你这样冷待他,迟早也会出事。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你这么对乐乐,最好的结果是他跟你们希望的那样屈服,决口不提母子相认的事——只不过代价是对所有亲人绝了念想;最糟糕的结果你想过吗?你担心的事还没伤害到他,他已经被你伤害透了,万一他因此走上歪路,你想后悔都找不着地方!”
郑彤抹掉滑落眼角的泪:“这些年我只在远处远远地看过乐乐——我总觉得乐乐还很小,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快长大……直到乐乐这一次找过来我才发现我们之间已经陌生无比,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永远失去这个儿子。”
关振远伸出手抱住郑彤:“就这么定了吧,过一段时间我们就把他接过来。这件事我会先跟家里通气,就说爸他身体不好,为了乐乐的成长我们决定把他养在身边——老爷子会理解的。”
夫妻俩商量好了,关振远很快就亲自跟关老爷子提出这件事。
关老爷子听到关振远对郑驰乐赞不绝口,再想到关振远上头还有个大哥在顶着,关振远想收养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关振远觉得合眼缘,关家还怕多样一个小崽子吗?他很快就点了头:“那娃儿要改姓关吗?”
关振远说:“郑家只有阿彤一个,乐乐还是随她姓吧。”
关老爷子点点头:“那好,你自己去办这件事,到时候把那娃儿带回来瞅瞅就行了。”
关振远说:“谢老爷子!”
得到了老爷子的允许,关振远给魏其能打了个电话:“你哪个晚上能找到乐乐,就让他到你这儿跟我通个电话吧。”
魏其能自然不会拒绝。
而这会儿的郑驰乐正遭受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跟关靖泽回到寝室、和关靖泽铺好床后,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薛岩和牛敢玉回来,只好领着关靖泽去吃了个饭、自个儿给关靖泽当了大半天的向导介绍岚山。
等到晚上薛岩和牛敢玉终于回来了,却给他带回一个半好半坏的消息: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狱警老杨告诉薛岩和牛敢玉说突查时段过了,他们可以重新捡起买卖。他俩循着记忆找到季春来所在的牢房,求季春来别赶郑驰乐走,没想到季春来要他们考虑一下学不学医。
薛岩跟季春来讨价还价,要求跟郑驰乐捆绑销售,于是结果是……
郑驰乐多了两个师兄!
这一点都不科学啊!!
怎么着也得他来当师兄才是!
牛敢玉对郑驰乐的悲愤一无所察,搓着手喊郑驰乐:“小师弟。”
薛岩瞅了一脸憋屈的郑驰乐一眼,这小子永远端着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能看到他吃瘪可不容易!
薛岩语气里带着几分愉快:“小师弟。”
郑驰乐:“……”
郁闷过后,郑驰乐很快又心花怒放。
薛岩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郑驰乐很了解季春来的个性,要让他回心转意肯定不容易——薛岩和牛敢玉肯定为这事做出了不少努力。而且薛岩和牛敢玉能一起投入季春来门下绝对是件大好事——薛岩的性格还留着些天生带来阴冷,他师父正好可以把他带上正途!
郑驰乐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两只手往薛岩和牛敢玉肩膀上一搭:“我们这就去见师父!”
牛敢玉说:“杨叔说今晚不能去了,老师也有点累,需要早点儿休息。”
薛岩点点头,然后往始终站在一旁打量着他们的关靖泽看去:“而且你好像忘了什么。”
被遗忘的关靖泽看到薛岩投来的目光,毫不闪避地回视。过了一会儿,他决定不奢望郑驰乐介绍了:“我叫关靖泽,是乐乐的‘外甥’,这次跟他过来玩的。”
牛敢玉惊讶地说:“外甥?”
关靖泽一本正经地点头。
牛敢玉不敢置信:“原来乐乐还有外甥!”
薛岩却没那么好哄,关靖泽那一整句话他只信了“关靖泽”这三个字。这家伙跟着乐乐过来绝对不是想来玩的,刚刚他们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关靖泽就一直竖起耳朵在听,明显想从中分析出点什么来。
他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这种事早些年他经常做,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手底下也跟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伙,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在那种环境中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早年是母亲保护他,等他懂事了以后就是涎着脸跟那些人打交道。有次他被那些人起哄着让吸烟,正巧被母亲看到了,回去以后母子俩的感情就疏远了,他母亲骂他:“你今天吸烟,明天喝酒,后天就吸毒,以后就跟那个人一样为非作歹!”
回想起来,母亲开始厌恶他应该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薛岩收回自己的思绪看向关靖泽,这个家伙对乐乐有着不一般的企图!乐乐和大牛都是他的朋友,对于怀有不良意图的家伙他必须保持警惕。
薛岩“嗯”地一声,说道:“我叫薛岩,还有这个大块头叫牛敢玉,既然你是乐乐的‘外甥’,以后就叫我们两个一声师叔吧。”
关靖泽:“……”
郑驰乐见薛岩让关靖泽吃瘪,笑嘻嘻地说:“没错,叫师叔。”
关靖泽瞧着郑驰乐据他刚才观察的情况来看,这个排位让郑驰乐有些憋屈——“前世”郑驰乐可没这么多“师兄”。
关靖泽慢悠悠地给郑驰乐补上一刀:“他们是你师兄,这么算我应该喊他们师伯才对。”
这一刀戳得正中郑驰乐心口痛处!
沦为“师伯”的薛岩和牛敢玉:“……”
虽然还没有正式交锋,但已经能看出敌人的段数似乎不低!
四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2o2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魏其能站在门外说:“乐乐,到我那边去一下,你关叔有点事儿找你。”
关靖泽有些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
郑驰乐也是一愣,跟薛岩他们挥挥手说:“我跟校长去一趟。”
郑驰乐小跑着跟在魏其能后边离开,留下薛岩和牛敢玉面面相觑,不知道郑驰乐什么时候和魏其能搭上线了。
关靖泽定定地瞅着他们片刻,说道:“听说你们要考淮昌一中?”
这个话题倒是很平和,牛敢玉和薛岩都点点头。
关靖泽从背包里掏出一沓资料,对牛敢玉说:“这是我跟人要来的备考资料,包括体育生要考什么项目、考试时要注意什么和准备什么,还有一些针对体育生加试的文化课资料,给你。”
没想到关靖泽还会准备这个,牛敢玉一愣,怔怔地接了过去。
薛岩见他那憨傻的模样,一敲他后脑勺说:“说谢谢。”
牛敢玉连忙说:“谢谢!”
薛岩说:“他这个人就是有些傻愣,不过心眼实得很。”
关靖泽营造出郑驰乐一早就把所有东西都告诉了他的假象,点头应道:“我知道。”
虽然关靖泽这人以前表现得有些难以接近,但他身体里头那根芯子到底已经二十几岁,唬弄一下薛岩和牛敢玉还是很轻松的。
薛岩显然是上了当,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如果乐乐早就跟这个关靖泽很要好,那他也没必要防备了吧?而且回想起来,刚刚关靖泽盯着他们的眼神还真有点像被“舅舅”无视以后的不高兴。
关靖泽瞧着就是城里的娃儿,应该没那么深的心思。
乐乐不在,他们应该尽量让关靖泽别感觉到被冷落了。
薛岩正犹豫着该怎么打开话头,关靖泽又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薛岩,听乐乐说你成绩不错,认真准备一下要考上淮昌一中是不难的。我和乐乐都已经读了加试参考书目里面的一半,这几本是我们已经看过以后觉得比较重要的,你拿着看吧。看不明白的地方找乐乐或者找我,再不明白就去找老师,看完以后再找其他书来看。”他一拍脑袋,抽出一份书单,“参考书目在这里,你留着吧。”
见关靖泽那张小脸正正经经地绷着,又辛辛苦苦把书带到岚山来,薛岩终于放下了戒心:“谢了。”
三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慢慢地也就聊开了。他们三个人共同的话题当然是“考淮昌一中”和“乐乐”两个,于是关靖泽就着前一个话题给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牛敢玉和薛岩又就着后一个话题给关靖泽提供了不少信息。
气氛非常融洽!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薛岩和牛敢玉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卖了,他已经和关振远开始了一场非常重要的通话。
电话接通后关振远那边静默片刻,郑重地说道:“乐乐,你妈已经把你们母子俩的事都跟我说了。”
这一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在郑驰乐耳边轰然炸开。
26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二十六章:拒绝
这样的发展郑驰乐毫无准备。
“前世”郑驰乐和薛岩重逢后了解了许多事,最直接的当然是大牛的死。
薛岩追查了很多年,查到了叶家头上,郑驰乐才意识到自己和那边有关系。通过分析各方线索,郑驰乐知道叶家和韩家加起来是关家远远不能比拟的,那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身份比父不详更见不得光:父不详至少不会有人想把你从这世界上抹杀。
郑驰乐“前世”重新回到淮昌,也是为了彻底解决自己和郑彤的关系。
他不是看不出郑彤听到自己喊他“关夫人”时的痛苦,但他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是个定时炸弹,在他还没有底气硬起腰杆来说话的时候最好还是别牵扯太多比较好。
虽然不知道“前世”自己的存在是怎么泄露到首都那边的,郑驰乐觉得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比较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咬定自己和郑彤是姐弟关系不松口,绝不向外泄露半句。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郑彤和郑存汉,只要告诉第四个人就不会有问题。
想着想着,郑驰乐突然怔住了。
他那个外公是绝对不会对外人提起这件事的,那么叶家那边会知道他的存在,难道是郑彤说的?
关振远见郑驰乐不说话,理了理思路,继续往下说:“我和你妈商量过了,我们准备带你去办收养手续,以后你和靖泽就当兄弟,下学期也转学过来家里住吧。”
收养?准学?郑驰乐想都没想就拒绝:“不。”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拒绝了什么提议: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吗?想要名正言顺地喊郑彤一声“妈妈”!
可是当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到不顾一切的郑驰乐,他听到关振远的话以后并没有太高兴,反而是各种顾虑纷至沓来:关振远有着令人钦佩的胸襟,但他真的不介意看着郑彤为别人生的孩子天天在眼前晃悠吗?下学期就转学离开岚山,他还能修复自己和季春来的师徒关系吗?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接受了关振远的提议,往后逢年过节也许会跟着关振远回首都,他的样子像父方比较多,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郑驰乐的“灵魂”已经二十五岁,他不会再为了一声“妈妈”而不顾一切,他有了更多更在意的东西:薛岩和牛敢玉给他的友谊、季春来对他的关爱、提升自身医术的决心……
“前世”他就已经被所谓的身世绊住了脚步,根本没法一心钻研医术,屡屡伤了季春来的心,这一次他难道还要再次陷入那个漩涡里面?
那不是他想要的。
郑驰乐说:“姐夫,我想让我姐听电话。”
关振远听到他的称呼后一愣,把话筒交给郑彤。
郑彤说:“乐乐——”
郑驰乐打断郑彤:“姐你听我说。”
这个称呼让郑彤安静下来。
郑驰乐整理了一下思路,直奔主题:“我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了。”
郑彤不敢置信。
郑驰乐面不改色地说谎:“每个小孩对自己父亲是谁都会好奇,我早几年想了很多办法找线索,然后我知道了我父亲应该姓叶。这几年看报纸,我看到一个很像我的人,那应该就是我的父亲吧,很厉害的一个人,那么年轻就已经在中央省有了那种地位。”
郑彤说:“他……”
郑驰乐说:“不要说话,姐。我是这样考虑的,我的存在一旦让那边知晓,肯定不会被接受。到时候我的处境尴尬、你的处境也尴尬,对姐夫来说也是一桩麻烦事——姐夫肯包容我的存在,我们也应该为他着想。所以你们不要忙这件事了,我不答应,也不会转学。我在岚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姐你不用担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郑彤心头剧震,却还是想争取:“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找我们麻烦。”
郑驰乐也不想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生父,所以他搬出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你能保证所有叶家人都一样吗?”
郑彤说不出来。
郑驰乐继续说:“就算叶家不想‘解决’我,还有韩家。就算他们都是爱好和平的人,也挡不住外面那些伺机挑拨的人,所以我和姐你真正的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边的郑彤已经泣不成声。
她不知不觉间郑驰乐早就成长到不再需要她这个母亲的程度。
如果不是那声音仍然带着几分稚气,她都快以为电话另一端的人是一个比她更成熟、比她想得更周全的成年人。
郑驰乐听到郑彤的哭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静静地拿着话筒许久,他说道:“不要哭,姐。我知道你真的爱我就够了,用什么称呼并不重要……我先挂断了。”
说完他就把听筒放回原位,走出外面。
夏天的夜风格外清凉,郑驰乐觉得心里的东西也放下了许多,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仿佛也随着这次谈话消失了。
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不会后悔这样的决定。
魏其能给郑驰乐开了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在走廊上抽烟,看到郑驰乐走出来后他笑着问:“聊了这么久,有什么事儿吗?”
郑驰乐嬉皮笑脸地问:“校长心疼电话费了吗?”
魏其能说:“这怎么可能,我多去你姐夫家吃两顿饭就赚回来了。你姐的手艺那么好,什么都会本了!”
郑驰乐与有荣焉:“那是!”
魏其能说:“我们这边交通不方便,往后我去省城的时候也捎上你怎么样?”
郑驰乐得了便宜还卖乖:“省钱是省钱,就是屁-股太遭罪了,那路颠簸得,多来几次屁-股可就开花了!”
一眼就看出他故意搞怪,魏其能抬脚往他屁-股上踹了一下:“回去回去,小孩子早点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熬夜可长不高。”
郑驰乐挥挥手说:“遵命,校长大人!”
郑驰乐回到寝室后薛岩他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一人拿着一本书在看。听到开门声牛敢玉首先问道:“乐乐,怎么去那么久?”
郑驰乐说:“有点事,你们都洗澡了吗?”
薛岩说:“没有,等你一起去洗。”
郑驰乐点点头,不怀好意地瞅向关靖泽。
这家伙很少在公共的澡房洗澡吧?要是不好意思的话,他们可以考虑一下帮他脱光光……
关靖泽被他瞧得心里直发毛。
郑驰乐笑嘻嘻地说:“外甥你也一起去吧!别难为情。”
关靖泽自自然然地找出换洗的衣服:“嗯。”
郑驰乐瞪着他。
关靖泽脑袋转得快,一看他那噎住的表情就明白了:敢情这家伙是想看他笑话?
他眼里泛起了一丁点儿笑意:“在首都时我们就经常去公共澡堂,我还跟我叔进军队住过几回,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郑驰乐想想也对,别说关靖泽年纪还小,就算这家伙成年了,大家都是男的又不好意思个什么劲?
于是四个人一起去了澡房。
大夏天的,本来就热得要命,郑驰乐也没下楼找大爷烧热水,四个人勺起冷水就往身上浇。
关靖泽带来的毛巾太短,他自己搓不着背,于是定定地瞅着郑驰乐。
郑驰乐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呢,等听到关靖泽说“你帮我搓后面”才知道这家伙是想使唤别人为他服务。不过关靖泽这模样还挺可爱的,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可真叫人没法拒绝,郑驰乐认命地接过关靖泽的毛巾帮他搓背。等想起今天乘着摩托在山路上跑了那么久,关靖泽的头发应该也要洗洗了,他说道:“来吧,我帮你洗头。”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这人其实是很有耐心的,当初郑驰乐照顾佳佳时简直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
他也不拒绝,按照郑驰乐的指示行动。
见关靖泽这么配合,郑驰乐心里也挺满足的。
这时候的关靖泽比那时候要可爱多了!
嘿,这可是关靖泽啊!这家伙也有乖乖听他话的一天!
郑驰乐边乐呵边帮关靖泽洗头。
男孩子也没那么多讲究,郑驰乐认认真真地给关靖泽抓洗了几遍就让关靖泽冲掉泡沫,顺便把自己的头发也给洗了。
等他洗完以后关靖泽已经把头发擦干,拿过郑驰乐的毛巾说:“我也帮你擦干。”
瞧见关靖泽那理所当然的模样,郑驰乐很快就明白了关靖泽的意思:这是回报!
他笑眯眯地任由关靖泽为自己服务。
一边的薛岩见郑驰乐和关靖泽的相处模式,更加确信“他们俩感情好”的判断,彻底放下了对关靖泽的戒心。
回到宿舍后牛敢玉向郑驰乐夸起了关靖泽,郑驰乐听到关靖泽帮他们找了资料以后一愣,对关靖泽说:“谢了。”
关靖泽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已经谢过了。”他抽出郑驰乐床上的一本书,“我刚刚拿你这本书看了看,有几个地方感觉不太清晰,你看过了吗?”
郑驰乐一看封面,点点头说:“看过了。”
于是关靖泽提问、郑驰乐解答,一个晚上就耗进去了。
等到头发干了,四个人才熄灯上床。
啾啾虫叫从楼下飘了上来,伴着“呱呱呱”个不停的聒噪蛙鸣,衬得这个夏天的夜晚更为寂静。月光从窗口照进了郑驰乐的床上,郑驰乐隔着那半敞的窗子往外看,一轮弯月正巧悬挂在被窗棂困住的那片天穹上,月色淡淡,周围的星子就显得比较明亮,缀在深蓝的夜空里熠熠地闪着光。
郑驰乐并没有立刻合上眼,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月色,慢慢地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鲜活。
虽然他拒绝了关振远和郑彤的提议,但这个提议无疑让他开心无比——也许是因为早就已经不再期待,这样的惊喜反而更让他感到高兴。
郑驰乐的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在心里回想着“回来”后的一切,这段日子看起来并不是一帆顺风,可最后的结果总归是好的。他这人不喜欢困在过去的痛苦里,想到明天可以去见季春来、想到薛岩和牛敢玉都还好好地活着、想到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他就对第二天的到来充满期待。
郑驰乐怀着愉悦的心情进入梦乡,他并不知道的是同样是在这个宁静的夜晚,躺在他对床的关靖泽微微侧过头凝视着他带着笑意的睡颜,久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就像当初年少的关靖泽凝视着年少的郑驰乐一样。
27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二天一大早郑驰乐就醒来了,可他睁眼一瞅就发现关靖泽已经坐在那儿看书——他真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永远有看不完的书。
郑驰乐麻利地换下睡衣漱洗完毕,一把抽走关靖泽手里的书:“别整天对着书了,待会儿一起去晨练。”
说完后郑驰乐突然皱起眉头,他想到自己今天要去见季春来,好像没法顾及关靖泽。
关靖泽看出了他的为难,说道:“我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不太想出去,等一下可能要睡个回笼觉。”
郑驰乐连连点头:“你昨天做了那么久的车,又绕着岚山转悠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时候薛岩和牛敢玉也起来,他们要去跟季春来学点基础的东西。
听到关靖泽说不想出去,薛岩把寝室的钥匙留给了他:“乐乐都带你熟悉了这边吧?”
关靖泽说:“昨天走了一圈,我就算要出去也不会走丢的。”
感觉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乱跑的人,郑驰乐三人也就放心地出门去了。
关靖泽拿起书看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站在阳台上看着郑驰乐三人离开岚山小学,穿好鞋走进清晨的校园里。
郑驰乐已经给他介绍过了,学生的住宿区跟教师宿舍紧紧挨着,魏其能就住在不远处那栋教师宿舍的三楼。
住宿区栽种着不少含香花,晨间的空气都带上了清甜的香气。关靖泽深深地吸了一口十几年前的新鲜空气,觉得胸腔溢满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复杂感受。
他定了定神,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练起了郑驰乐教给他的养生拳。事实上这一套养生拳郑驰乐“前世”就已经教过他,那时候他本来拉不下脸去练,最后却败倒在郑驰乐和佳佳的联合轰炸下。
后来每天坚持练习,竟也慢慢变成了习惯。
回想起那段郑驰乐伙同佳佳逼他加入、想要看他笑话的日子,关靖泽那颗躁动的心逐渐平和下来。不管怎么样,有郑驰乐陪伴的佳佳在那最后的时光里开朗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
无论郑驰乐和郑彤之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那时候郑驰乐对佳佳的好是真心的,甚至还捎带着关心上他。
关靖泽自个儿晨练完毕,去教师宿舍那边敲响了魏其能的房门。魏其能已经起来了,见到他以后笑了起来:“靖泽住得还习惯吗?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关靖泽说:“昨晚不是很习惯,今天不太想动,所以没跟乐乐他们出去。”
魏其能说:“第一天不习惯是正常的,今天补一觉,明天就能生龙活虎了。”
关靖泽“嗯”地一声,说道:“魏叔,我能借个电话打一下吗?”
魏其能一笑:“怎么?想家了?”
关靖泽说:“不是,想问点事儿。”他想知道昨天他父亲为什么要找郑驰乐。
魏其能掏出把钥匙:“知道我的办公室在哪里吧?教学楼最里头那间,你自己去打吧,打完把钥匙还回来就行了。”
关靖泽向魏其能道谢后就跑去校长办公室,关振远一向起得早,他这时候打电话回去正好。
事实证明关靖泽没猜错,电话一接通关靖泽就听到了关振远的声音:“喂,这里是关振远,你找谁?”
关靖泽说:“爸,是我。”
关振远皱起眉:“靖泽?怎么打电话回来了?不习惯?”
关靖泽说:“不是,我想问一下昨天你和乐乐说了什么。”也许是觉得对他有亏欠,他慢慢长大后关振远对他的态度是非常平等的,一般的事都不会瞒着他。因而关靖泽也不藏着自己的怀疑,打通电话后就直接问了出口。
关振远语气严肃:“靖泽,这件事不能跟你说。你不要问了,好好在岚山玩玩。”
郑驰乐的身世越少人知道越好,听到郑彤转述的话后关振远就知道郑驰乐可以把它瞒得很好,既然郑驰乐自己是这么想的,他这边也不能漏底。
关靖泽说:“好,那我挂了。”
他挂断电话跑回教师宿舍把钥匙还给魏其能就回了寝室。
感觉自己确实有些疲累,关靖泽躺上了床,慢慢闭上眼睛。
眼前变成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了四周寂无一人的童年时代。
那时候他父亲的工作那时候刚刚上了轨道,经常要熬到很晚才回家,有一次他父亲临时下乡调解乡里纷争,忙到大半夜才把事情解决掉,由于太累了就歇在了那儿。
第二天他父亲想到了他一个人在家,急匆匆地赶回家,却发现他正在吃自己下的面。
当时关振远对他说“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没关系”,关振远问他昨晚有没有害怕,他说“没有”,事实上他那时候还不习惯一个人面对黑暗,只是他从来都没有撒娇示弱的习惯。
自那以后他父亲好像对他更放心了,在晚上可能不能回家的时候就会提前跟他说一声,然后开始频繁下乡,像是要把以前因为要照顾他而避免下去的次数都补回来一样。
慢慢地他也就真的习惯了。
那些日子过得并不算开心,但也不算难熬,毕竟关靖泽从来都不把时间花在没有任何意义的抱怨或者怨怼上。
从关振远刚刚的态度关靖泽猜测出他父亲已经知道了郑彤和郑驰乐苦心隐藏的秘密——那个秘密他们都知道,只是不能告诉他。
关靖泽跟以前一样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却还是跟以前无数次一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他皱起小眉头。
身体变小了,心智也会变幼稚吗?居然又在意起这种事来了。
一直到进入梦乡,关靖泽眉头依然没有松开。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淮昌一中,那时候郑驰乐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衫校服,剪着个再普通不过的短发,笑容却亮眼到刺伤别人的眼睛。
那时候的郑驰乐,看起来仿佛永远不会有忧愁。
郑驰乐并不知道关靖泽梦见了少时的自己,他满怀兴奋地跟着薛岩和牛敢玉跑到岚山监狱。
狱警老杨看到他以后“哟”地一挑眉,抽着老烟说:“乐乐回来了啊!”
郑驰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两个笑窝格外清晰:“是啊!几天不见,杨叔您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
这话可真对老杨胃口,他笑得脸上的褶皱都叠了起来:“当然有好事儿,我儿子快结婚了!瞧你这小家伙眼睛利得,到时候准给你们派喜糖!”
郑驰乐也不客气:“那是必须的!”
老杨挥挥手说:“你也是来找季先生的吧?去吧去吧,”
岚山监狱山高皇帝远,只要不是突查期对探访者管得都挺宽松的,郑驰乐和薛岩两人驾轻就熟地找到最里面那间监-禁室。
季春来起得很早,这会儿正在那张旧书桌上伏案书写。听到郑驰乐三人的脚步声,季春来抬起头来看向监-禁室外。
郑驰乐麻利地喊:“师父!”
季春来瞅了郑驰乐一眼,说道:“来了?”他看向薛岩和牛敢玉,“你们两个先去别的地方等着吧,我跟他单独说说话。”
感觉季春来还是有点儿冷淡,郑驰乐也没在意,他狐假虎威地说:“你们赶紧走远一点。”
薛岩、牛敢玉:“……”
这家伙怎么看怎么像护食的狗儿,对着他们师父又狗腿又哈巴,对上他们就露出了獠牙!
等薛岩和牛敢玉离开了,季春来和郑驰乐对视。既然已经答应了薛岩和牛敢玉要认郑驰乐这个徒弟,有些东西就必须要弄清楚。
季春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认识吴弃疾吗?”
郑驰乐愕然。
季春来接着说:“或者应该这样问,你的医术是吴弃疾教你的吗?”
郑驰乐不知道季春来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还是据实以告:“我认识吴先生,不过是这次去省城才认识他的,这以前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
季春来说:“那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郑驰乐从背着的书包里面掏出两本笔记本,这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前世”遇到季春来以前他什么书都很感兴趣,医书也看了不少,所以他接收起季春来的教导才会特别轻松。后来季春来讶异地问起这件事,他就说起了当初老木匠让他看书背书、定期考校他的事。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打那以后季春来对他关爱更甚。
这次回老家郑驰乐才想起这件事,特意把自己当初用过的笔记本带了出来。
郑驰乐说:“以前有个老伯对我很好,他是个木匠,但是学问很高,拿起什么书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段时间我对医术感兴趣,老伯也乐见其成,要是我默出一些典籍上面的内容。”
季春来拿过他递来的笔记本,翻看上面的内容。
郑驰乐那时候还小,字自然不会多漂亮,不过他写得非常工整,看上去很顺眼。
翻了几页季春来就知道郑驰乐没有说谎,确实有人那样教过他。不过这个人也可能是吴弃疾……
似乎是看出了季春来的猜疑,郑驰乐把笔记本往后翻了几页:“你看,上面是老伯写的批注,跟吴先生不一样的!”
季春来往他指的地方一看,愣住了。
他问道:“教你的那个老伯叫什么名字?”
郑驰乐说:“他没有说起过,村里人只知道他姓谭,所以大家都叫他老谭。”
季春来说:“这就不奇怪了。”
郑驰乐一愣:“什么?”
“没什么。”既然郑驰乐跟吴弃疾没关系,而且跟他的老友有那样的缘分,他也没必要再冷待郑驰乐。季春来说:“那个老谭现在怎么样了?”
郑驰乐顿住了,他意识到季春来“前世”对他的好极有可能和老木匠有关。看到季春来关切的神情,他慢吞吞地说:“他……去了,临去前他让人把他的骨灰洒进大江里……”
季春来一顿,叹息道:“果然是他的脾气。”
郑驰乐想要问季春来和老木匠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可见到季春来神色郁郁,他又压下了这个想法。
季春来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说道:“要不是你有薛岩和大牛这两个重情至极的朋友,我们师徒可能会因为这里面的误会地错过了。乐乐,我这段时间对你的态度伤了你的心吧?”
郑驰乐摇摇头:“师父一定有你的理由。”
郑驰乐表示理解,季春来却没有因此而将这件事揭过。
他的原则不允许他忽视自己的错误,因而他向郑驰乐解释起吴弃疾和自己的渊源:“我之所以赶你走是因为我以为是吴弃疾把你叫来的,如果我没有和他断绝师徒关系,这个吴弃疾其实算是你的师兄。”
28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二十八章:愧疚
原来吴弃疾是季春来手把手带出来的,从小就跟在季春来身边,季春来非常喜欢这个机灵的徒弟,连师门传承都交给了吴弃疾。
然而随着吴弃疾逐渐成长,他的行事越来越急功近利,事事都以利益为先,后来还跟东瀛人搅和在一起。
功利的想法还可以慢慢纠正,掺和到东瀛人的事情里可就踩到季春来的底线了,季春来从此永不再见吴弃疾。
至于后来吴弃疾辗转各地自我经营、靠着一身医术成为受人瞩目的医学界新星,季春来也都不再关心。
郑驰乐听完后就想起吴氏诊所开张那天出现的那个年轻的东瀛人。
吴弃疾跟对方有着那样的亲缘关系,一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几天的相处让郑驰乐对吴弃疾的观感有了改变,他想了想,跟季春来说起了吴氏诊所开张时的排场。
季春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一向会钻营。”
郑驰乐一乐。
自家师父他是知道的,对谁都不会说重话,能用上“钻营”这种满含贬义的词可见他心里对吴弃疾的不满有多深,这大概就是爱之深责之切吧?以前他有多喜欢吴弃疾这个“师兄”,现在就有多厌恶。
没想到自己居然是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郑驰乐不由心生警惕:他的表现没了同龄人应有的天真自然!有些想法和做法,根本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
郑驰乐不再提吴弃疾的事。
季春来也转了话题,他说:“我这儿不太方便,薛岩和大牛两个人每天跑来跑去也学不了什么。你的底子我考校过了,很扎实,开始这段时间就由你帮忙带他们入门吧。”
郑驰乐两眼一亮:“那我是他们的师兄了!”
这两眼放光的模样才真有点小孩儿模样!季春来脸上泛起了笑意,故意不让他如愿:“师兄就是师兄,不能改了。”
郑驰乐:“……”
没听说过要师弟带师兄入门的!
不过师徒间这种熟悉的相处方式让郑驰乐打心底高兴。
季春来有时候有点儿死板,常常死咬着原则不放,可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季春来是个非常宽容的人,如果他和师兄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也不会生气,总是耐心地听完他们的意见再讨论。
对于他和师兄来说,季春来既是他们的师父又是他们的亲人!
郑驰乐说:“我知道有个老师那儿有几本入门书,我去给薛岩和大牛借来,遇到我也不会的地方再来找师父。”
季春来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顺溜,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去吧。”他从旧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稿纸,“这个你也拿去看看,看不懂就来问我。”
郑驰乐麻利地接过稿纸,跟季春来道别后就撒开腿跑出去找到薛岩和牛敢玉,笑眯眯地转达了季春来的意思。
最后这家伙笑得亮出八颗白牙:“‘师弟’会好好教你们的!”
薛岩和牛敢玉背脊生出一阵寒意。
郑驰乐做事一向很有效率,离开岚山监狱直接就奔去教师宿舍那边敲门借书。
得益于他以前对书籍的热情,留校的老师们对他都熟悉得很,很清楚他比谁都爱惜书本,而且借走后永远能按时换回来,倒也不介意借给他。
正巧他记得的这个老师还在学校,听到他要借书后一点都不惊奇,指着堆在书桌周围的书说:“行,你自己找吧。”
郑驰乐找到记忆里的几本入门典籍,向对方道谢后就琢磨着给牛敢玉和薛岩下任务。
学医是没有捷径的。
郑驰乐小时候记忆力好,老木匠给的书看不懂就靠死记硬背蒙混过关,气得老木匠都笑了出来:“这脑袋可真是榆木疙瘩,一点都不开窍。”后来背的东西多了,竟也慢慢找着了感觉,很多东西回头一看都变得明晰起来。
用老木匠的说法就是底子攒起来了,终于“开了窍”。
郑驰乐微微一笑,抱着小手臂不怀好意地瞅着薛岩两人:“这四本书就是你们这段时间要学的内容,明天早上我就把书还回去,所以你们要在今天内把它们抄完。”
薛岩据理力争:“赶得太急,写出来的字很难看,看起来会很费劲。”
郑驰乐说:“所以你们今天抄完以后可以找时间再誊抄一遍,抄得整齐漂亮不伤眼。”
薛岩、牛敢玉:“……”
这家伙果然是公报私仇吧!
郑驰乐可不管他们心里怎么嘀咕,领着他们跑去老板娘那买了一整叠作业本外加一把笔芯,找了间空教室开工。
他见薛岩和牛敢玉有点儿不甘不愿,拿出季春来的手稿说:“我也抄,顺便练练字!”
说完也不管薛岩两人动不动手,自个儿忙活起来。“前世”季春来在这时候没把手稿给他,后来监狱不知道怎么起火了,正好烧着季春来那一片。那时正是饭点,人倒是没事,就是东西全没了。
季春来记性还行,后来也重写了大部分内容,只不过整份手稿林林总总有上千个医案,每个医案后又有着季春来入狱几年累积下来的反思与探讨,总还是有疏漏。
郑驰乐准备把手稿多抄一份,当做留底也好,整理出来找机会刊印成书也好,都会有用的。
事关季春来,郑驰乐很快就全心投入其中。薛岩和牛敢玉面面相觑,很快也受他感染开始抄书。
三个人有点忘我,一不留神就错过了饭点。
郑驰乐最先发现这件事,他一拍脑门说:“糟糕,许阿姨会骂死我们。”
留校的人不多,岚山小学的食堂只留了个本来就定居在这边的职工负责做饭,而且每顿都是按着人头来算的,来了人或者走了人都要去她那边备报。
薛岩严肃地看着郑驰乐:“唔,你好像忘了一个人……”
郑驰乐:“……”
他把关靖泽忘了。
他这个“舅舅”真不称职!
郑驰乐默默地收拾好东西,不是很确定地说:“我领他去过食堂,他应该会去吃吧,我们先去许阿姨那边问问他吃了没,没吃我们给他带回去。”
薛岩和牛敢玉没意见。
三人跑去食堂跟负责假期伙食的许阿姨那里道歉兼解释,然后问起关靖泽有没有来吃。
许阿姨当然记得那个城里来的小孩,她摇摇头说:“没有。”
郑驰乐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借了食堂的盘子给关靖泽带饭。
跑回学生宿舍,郑驰乐一打开寝室门就念叨:“我们刚刚忘了饭点,你怎么也不去吃饭啊,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等他看到躺在床上、脸色红润得有点怪异的关靖泽时,话尾猛然断掉了。
郑驰乐把饭放到一边,走过去查看关靖泽的情况。他摸上关靖泽的脉门,触手就感觉到异常的滚烫。
认真地感知着关靖泽的脉象,郑驰乐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这家伙病倒了。
昨天坐魏其能的车回来本来就吹了那么久的风,晚上还冲了个冷水澡,关靖泽从小就没挨过什么苦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而且关靖泽说他昨晚不太习惯,睡得不好。
郑驰乐不由愧疚起来。
关靖泽来岚山是他提议的,他原想着带关靖泽过来玩玩,让他别过得那么单调。关靖泽才来了一天就病倒,绝对是因为他考虑不周,如果他早上看到了苗头给关靖泽把把脉,可能关靖泽就不会发烧!
郑驰乐心里自责无比,叫牛敢玉帮自己去老板娘那借点冰块回来,老板娘那有个旧冰箱,好好挖挖应该能凑出一点儿。
薛岩想了想,说道:“我去跟许阿姨借个火,给他熬点稀粥吧。”
郑驰乐说:“谢了!”
郑驰乐弄了条湿毛巾捂住关靖泽的额头,跑下楼跟看守大爷说:“大爷,上次我用来熬驱寒汤的药材来有吗?”
看守大爷说:“我后边又熬了两次,感觉腿脚利索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就去多村里多买了几份药材。怎么,你要用?”
郑驰乐说:“我那个……外甥跟我过来玩,一不小心就着凉了,这个汤也管治,我想给他熬一点。”
“城里的娃儿就是娇贵,”看守大爷边翻出药材边说:“你这汤喝起来也没什么药味,能行吗?要不要去村里看医生?”
郑驰乐说:“不用了,这个能管用,不过要改一下分量。”
郑驰乐回想着关靖泽的情况,对每种药的剂量进行细微调整。
看守大爷接过他拿出来的药材:“行,我帮你熬吧,你回去照顾病人。”
郑驰乐说:“谢谢大爷!”
他小跑回寝室。
这时候关靖泽已经醒来了,他摸着额头的湿毛巾有点儿发愣,按着它坐了起来。
正巧就见到推开门走进来的郑驰乐。
时光好像一下子就重叠起来,少年的郑驰乐、成年的郑驰乐、眼前的郑驰乐,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喜不喜欢,这个人都会闯进他的视线。
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见到郑驰乐的那一瞬,心总会怦然一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期待起郑驰乐的出现。
他并不明白这样的心情代表着什么。
郑驰乐见关靖泽静静地看着自己,心里突然有点发虚:这家伙果然怪自己扔下他一个人呆在宿舍吧。
但是想到关靖泽有事儿也不知道开口,他立刻端出“长辈”的架势不客气地训话:“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啊!小病变成大病怎么办?”
关靖泽收回自己的心绪,缓缓说:“我以为不舒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补一觉就好。”
郑驰乐忍不住掐了他的脸蛋一把:“你果然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关靖泽眉心一跳。
这话其实是对成年以后的他说的吧?
那时候郑驰乐和佳佳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逼他放下工作休息一下,当时郑驰乐的语气也是这么不客气,其实那里面透着实实在在的关心。
关靖泽佯作听不出他话里的感慨,说道:“我只是没有察觉而已。”
郑驰乐瞪着他:“好好躺着,等一下吃点东西垫肚子就喝药。”
关靖泽听令躺下,安静地看着郑驰乐跑去帮自己把已经发烫了的毛巾重新湿一遍。
29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二十九章:美色
关靖泽这点儿小病对郑驰乐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别看他当初瞧着好像吊儿郎当,他的医术也跟着季春来一步步练出来的。他师父别的不说,在医术上把关绝对严,在没有得到他的认同之前根本不允许他独立诊病,即使后来慢慢放手了,也还时常查看他写的病历。
见关靖泽乖乖躺好,郑驰乐站到阳台看着不远处的岚山。
岚山这边山多,周围的村庄都以采集药材为生。后来药品市场被西药占了大头,药材的需求逐渐少了,各地的山林都该种经济树种。
当时岚山这一带也有不少人提出“要致富,种果树”的说法,可也不知是处于什么原因,这一片始终没被开发。发展的停滞让这一带的青壮都跑去城里打工,留下一个个空巢,一直到后来中央省把这一带划为国家重点药材产地才渐渐恢复生机。
正是因为岚山这个药材产地的存在,季春来才会在跑了全国一整圈后决定回到淮昌发展。
想到“前世”,郑驰乐心底突然生出一阵迟来的钝痛。
既然关靖泽没回来,那关靖泽也许还活着,可自己肯定是死了的。佳佳的身体本来就弱,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很伤心,病情也许会恶化;薛岩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他死了以后薛岩也许会更加孤僻;而师父也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不敢说自己是师父最出色的徒弟,但绝对是师父最喜爱的徒弟——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把代表着师门传承的药箱传给他。
他的死对师父来说也是很大的打击。
郑驰乐看着明媚的夏日一会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算他再纠结都没办法死而复生,既然碰上了读档重来的机会,他就应该好好地活着,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所有在意的人,再也不让任何人遭遇意外。
他应该快点成长起来。
要是有人不想要他活得好,他就更该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才行。
想通了这一点,郑驰乐的心情突然就轻松起来,放轻脚步走回寝室里面。关靖泽这家伙不错,跟他父亲一样都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既然都解开了当初的心结,他也没必要处处针对这家伙了。
郑驰乐走到床沿给关靖泽掖好滑落了一半的薄毯。
等牛敢玉把冰拿回来以后郑驰乐才想到关靖泽这会儿才十一岁,冰敷虽然能快点退烧,但对小孩子的身体没好处,索性就将碎冰搁到一边当给整间宿舍降降温。
过了半小时,薛岩也把粥煮好了。
郑驰乐把关靖泽叫了起来,见关靖泽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干脆送佛送到西,一口一口直接喂给关靖泽。
关靖泽也不拒绝,心安理得地享受病号待遇。
一个喂得顺手、一个吃得自然,粥很快就见底了,郑驰乐跑下楼把看守大爷帮忙熬好的药汤端了上来:“这个你得自个儿一口喝掉,一点点喂反而更难受。”
关靖泽点点头,接过药就一口灌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郑驰乐很满意:“躺下好好休息,醒来后又能生龙活虎地活蹦乱跳了。”
关靖泽依言照办。
郑驰乐翻出一叠稿纸把薛岩和牛敢玉招呼到背阴的走廊外边,绷着脸说道:“正好这里有个现成的病例,我给你们说一下我们师门出来的人应该怎么写病历。我们祖师爷在民国时就规定了的基本内容,到师父这里有进行了完善,开始的个人信息这些就不必说了,是必须要询问的。接着就是逐项记录病人的表征、症状、病史、饮食习惯,同时还要记录当时的天时、地侯等等,听起来很麻烦,但是你们写习惯以后就好处了。”
见郑驰乐说得郑重,薛岩和牛敢玉也认认真真地点头。
郑驰乐补充:“而且师父要求我们写病历时要书写清晰,开方更要详细。我们师门没那么多避忌,既不怕别人深究、也不怕别人把自己的本领学了去,留下这些病例的信息就是为了给自己、给同行提供参考。”他边说边写,书写的速度快得惊人,没一会儿一张完整的病历就完成了。
牛敢玉拿过去看完后搔搔后脑勺,相当沮丧地说:“看来我要练字了。”
郑驰乐和薛岩听完后一乐。
大牛那手字可真是一绝,连考试答案都没几个老师看得清的那种!
薛岩把郑驰乐写满了的两页稿纸收好,对郑驰乐说:“你留在这边照顾你外甥吧,我和大牛继续去教室那边抄书。”
见薛岩真的对学医上了心,郑驰乐自然是打心里高兴:“好。”
薛岩和牛敢玉收拾好东西出去了,郑驰乐就把窗边那张摆放着杂物的木桌清理好,坐在那儿开始抄写季春来的手稿,时不时停下来跟着季春来的思路进一步思考有没有别的治疗方案。
关靖泽醒来的时候感觉药效已经出来了,原本沉甸甸的脑袋一下子变得轻松不已,就是身上发了不少汗,有点儿黏黏的,不是很舒服。
关靖泽掀开薄毯坐起来,静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伏案书写的郑驰乐。
他知道郑驰乐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要不然当年郑驰乐也没底气处处针对跟着自己——要是根本没有赢面,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后来郑驰乐回淮昌给佳佳治病时,也曾轻描淡写地说起当初突然消失的理由:“跟着季春来学医去了。”
季春来早年就很出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销声匿迹了,再后来从各地都有传来他的消息,却很难确定他具体在哪儿。他为佳佳求医的时候百经周折才联系上季春来,没想到连带地也找着了郑驰乐。
昨天他才从薛岩和牛敢玉口里知道季春来就在岚山监狱里面,而郑驰乐之所以见到季春来是因为他做起了“小买卖”,筹钱买车票去省城。
关靖泽不由想到前世郑驰乐和郑彤形同陌路,即使在淮昌一中念书也没有相认,那时候的郑驰乐是不是也曾经这样赚钱?
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是当年这时候郑驰乐没有见到季春来,后来也不会被季春来带走。
从这些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出当年的郑驰乐显然跟家里闹得很彻底。
就为了想喊郑彤当“妈妈”吗?
想到当初佳佳和郑驰乐的相处模式,关靖泽突然就有点儿意动。
跟郑驰乐变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好像也不错?
关靖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郑驰乐已经察觉了身后的动静。他收起稿纸走到床边摸关靖泽的额头,感觉到那烫人的温度已经消失以后才舒了口气:“好了,没事了。不过还是要注意点儿,等下不要冲冷水澡,晚上也要好好睡觉,别再把自己折腾出病来。”
瞧见他板着小脸嘱咐,关靖泽微微地一笑:“谨遵医嘱。”
郑驰乐被他脸上的笑容弄得一愣一愣的,自己的声音都找不着了。难怪这家伙不常笑,那时候要是他往来访群众这么一笑,保准对方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公职人员还是得严肃点啊,笑得这么诱-人是万万不行的!
过了老半天他才不甘心地感慨:“没天理啊……”边感慨还要边瞅着关靖泽的小脸蛋儿猛看,从这祸国殃民的模样就看得出关靖泽故去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
等到撞进关靖泽那深黑色的眼睛里,郑驰乐才回魂:“咳咳。”
这眼睛倒是像了关振远!瞧那眼神儿,简直锐利到让人不敢去欣赏他那张长得非常好看的脸蛋。
郑驰乐才不会承认自己被关靖泽的笑容给迷惑了,他正了正脸色,正正经经地说:“我领你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一起去吃饭吧。”
关靖泽也不戳穿他,拿出换洗的衣服跟着郑驰乐去澡房。
郑驰乐提来大半桶热水,分成两桶加了点儿冷水进去调温,自己也一起脱了衣服洗起澡来。
郑驰乐转过身大大咧咧地把热水往身上一浇,皮肤都烫红了却根本不觉得疼,反而笑眯眯地说:“柴火烧水和煮饭都跟城里的不一样,饭吃着更香,水洗着也舒服多了。”
关靖泽又恢复了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你这是偏见。”
两个人针对“你没有好好感受”、“洗澡就洗澡还感受什么”、“乡下挺好的”、“乡镇城市化才是大趋势”展开了深入的辩论,最后发展为“你偏见”、“你才偏见”的幼稚对吵。
等回过神来郑驰乐才发现水都凉了,傍晚的风吹过来冷得他一哆嗦。
郑驰乐暗骂自己跟个小鬼较什么劲,要是关靖泽这个病号又冷着了谁来负责?
可他转过头一瞧才发现关靖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那儿,抱着手臂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身上清清爽爽,显然已经洗完很久了。
那目光分明带着几分嘲笑,嘲笑他吵得太投入!
郑驰乐:“……”
他觉得连蛋蛋都有点凉。
当晚关靖泽早早就躺上床,却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发现自己对郑驰乐的关注有点不正常。
他已经二十五岁,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很清楚当一个人的目光始终追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时意味着什么。
关靖泽没有喜欢过谁,那时候郑驰乐老是伙同佳佳嘲笑他后半辈子恐怕要跟工作过下去了,毕竟谁都受不了一个工作狂丈夫。
郑驰乐那家伙没个正经,经常会挤眉弄眼地抛出诸如“一个星期要五姑娘伺候多少次”、“你把你家五姑娘想象成谁来着”之类的问题来挤兑他——那家伙对这事儿乐此不疲,非要问到他翻脸才肯住口。
男人和男人开这种带点荤的玩笑很正常,关靖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每次都被郑驰乐挑起火来。
今天单独看见浑身赤-裸的郑驰乐时,关靖泽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产生欲-望的时候梦见了什么。
——那是朦朦胧胧的同性的身体。
跟郑驰乐很像。
关靖泽想起了郑驰乐当初说过的话:“就算我喜欢的是同性,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一样认认真真学习、以后也一样认认真真工作,我能创造的价值不会因为我的性向而减少。相反,如果我找到一个跟我同样优秀的伴侣,我们都有同样明确的志向,在事业上就能携手共进了——而且我们甚至不用分心照顾孩子,因为我们生不出来嘛!瞧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正事上,可以全心全意地为社-会-主-义事业发光发热。”
郑驰乐这番话明显是为了反击故意找碴的曹辉,语气明显带着调侃意味。
可这一刻关靖泽却忍不住认真思考起来。
他心里有两样东西正在展开激烈的角力:内心最真实的冲动与顺从冲动后极可能面临的阻碍。
关靖泽想得入神,一只手突然捂到他眼睛上。
郑驰乐没好气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人睡着和醒着的气息根本不一样,你就算闭着眼睛我也知道你没睡着,别想东想西了,给我睡觉!”
即使眼前一片黑暗,关靖泽也能想象出郑驰乐这一刻的样子。
他“嗯”地一声,真正地合上了眼睛。
一直到睡意渐渐袭来,他依然能感觉到郑驰乐并未离去。
30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章:生疑
夏天的白昼一向格外漫长,第二天曙光乍现时天际最亮那颗星还没隐没,郑驰乐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了起来。
关靖泽三人都还在睡,郑驰乐蹑手蹑脚地去外头洗漱。
等他转回里头时关靖泽和薛岩都已经在换衣服了,郑驰乐很不客气地踢了踢牛敢玉的床,笑眯眯地扰人清梦:“起来了,下楼热热身跑一圈。”
牛敢玉啊呜一声,手脚一伸,踢掉了身上的被子。感觉到身上一凉,这个大块头叫唤:“馒头!馒头!谁抢了我的馒头!”
薛岩和郑驰乐都笑了起来。
薛岩走过去一把将牛敢玉揪了起来,别看他个儿偏瘦,拎起牛敢玉就跟玩儿似的,一点都不费劲。
他也不管关靖泽有多吃惊,将牛敢玉扔回床上踹了踹他垂到床边的脚:“天都亮了,别做梦了,洗脸刷牙换衣服。”
四个小鬼很快就洗漱完毕,穿得整整齐齐跑到宿舍楼前的空地练拳热身,然后绕着岚山小学跑了两圈,奔赴食堂吃早饭。
郑驰乐趁机检查进度,没想到薛岩昨天赶工赶得快,竟然真的把郑驰乐给的书都抄下来了。
薛岩这人郑驰乐是知道的,能打又能学,只要确定了方向就能下苦功夫。
看到薛岩的认真郑驰乐当然格外高兴,不过该下的任务还是会下的:“那今天你就负责监督大牛把濒湖脉学背完——注意是要让大牛背出来,你自己背完不算数。”
薛岩:“……”
要牛敢玉背书,这也太为难人了!
牛敢玉倒是很有担当:“我不会拖后腿的!”
薛岩点点头,埋头把自己那份早饭吃完,拎着牛敢玉走了。
等离开食堂,薛岩的脚步慢了下来,问道:“大牛,你真的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吗?”
牛敢玉也跟着薛岩放慢脚步地往前走:“我们都没什么亲人了,有也不会认我们。师父不嫌弃我们才收我们当徒弟,我觉得这样挺好,每天都有个目标在,日子过得踏实。而且乐乐也准备学医不是吗?我们跟着学一点儿,以后也能帮上乐乐的忙,老实说,其实我是把乐乐当弟弟看的。别看乐乐刚来时谁都不理,实际上他心好着呢,有次我一个人躲着哭,被他见着了,他就帮我交朋友。后来我的朋友慢慢多了起来,也想过不理你们了,跟别人玩玩儿去……”
薛岩转头盯着他。
牛敢玉说:“你觉得我这样很无耻吧?我回头想起来也挺无耻的,所以没敢跟你说过这件事。可你没发现,乐乐却是知道的,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察觉。他也不在意,只是没再让我帮他做任何事,对我就跟对其他人一样礼貌又客气。不知怎么搞的,那段时间我觉得心里很难过。后来看到他帮你一起打那些人,你们两个合作得很默契,但对方靠着人数占了上风。我当时眼都红了,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那一次之后我们三个才变成了好朋友。乐乐那个人其实最心软,连我这么混蛋的人他都能原谅。”
薛岩沉默良久,缓缓说:“其实我见过乐乐哭。”
那是他们还没有交心之前的夏天,郑驰乐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跑上了岚山山顶那座亭子里哭得很伤心。
当时薛岩正倚在一棵大树后看书,听到那里面传来的哭声后悄然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郑驰乐。
那个总是拿出惊人的成绩傲视全校、总是轻轻松松就夺走他的第一名的少年,那一刻褪去了所有光环,看上去就像个最最普通的男孩一样。
薛岩说:“你应该也发现了,我们有那样的父母,想交到真正的朋友其实并不容易。学医挺不错的,就算我们成不了医生,岚山这边可是药材产地,我们懂得多一点,不愁往后的生活没着落。而且乐乐对师父那么推崇,跟着他拜师总没错。”
两个人交换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也没有隐藏心底最功利的一面:他们都是从小就挨着白眼长大的,要说想法有多单纯根本不可能,与其相互揣测,还不如一次把它摊开来说清楚。
薛岩和牛敢玉对视一眼,说:“走,赶紧去教室吧。我先把濒湖脉学看懂,回头再给你讲一遍,一遍不行就讲两遍,不要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牛敢玉点点头:“好!”
郑驰乐并不知道“前世”好友、如今的师兄已经针对学医以及他这个“师弟”达成共识。
他见关靖泽精神非常好,决定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我带你去爬岚山,那是这附近的最高峰,虽然这时节没有云雾景观可看,视野还是很好的。”
关靖泽当然没意见。
没想到两个人刚走到山脚,就听到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一阵交谈声。
关靖泽听不出来,郑驰乐却是听得出的:其中一个声音分明是昨天他们去借书那位成老师,成钧。
成钧正好正在说话:“你们也准备走吗?想好要怎么跟老魏说了吗?他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暴躁,这次我们一起走的话,他恐怕会大发雷霆……”
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后郑驰乐愣住了。
郑驰乐知道成钧是最早跟着魏其能过来的那批人,相当于魏其能最忠诚的追随者。仔细一回忆,他呆在岚山的最后一年成钧确实调走了,还把一些书留给了他。
没想到这回正好碰上了。
郑驰乐后来也听说过魏其能的事,毕竟魏其能困在岚山同样也与耿家有关,师兄聊起师父入狱的原由时也提了几句。
魏其能的遭遇只能用惋惜来形容,要不是魏长冶病倒得那么巧,再撑个几年的话,魏其能绝对不会沦落成现在这样。
——连曾经的追随者也要弃他而去。
郑驰乐顿了顿,跟关靖泽咬耳朵:“等下你跟我配合一下?”
关靖泽挑挑小眉头:“怎么配合?”
郑驰乐觑了他一眼:“听我的,好好配合就行了。”
关靖泽也不反对,任由郑驰乐领着自己走出去。
那几位老师里头有个眼尖的瞧见了郑驰乐两人,顿时示意其他人停止交谈:不管怎么样,在学生面前讨论辞职这种事总归不太好。
成钧跟郑驰乐很熟,笑着问:“乐乐,来这边做什么?”
郑驰乐说:“我想带我外甥登岚山!”
成钧皱起眉头:“两个小孩自个儿上山很危险。这样吧,我们陪你们一起上去好了。”
郑驰乐笑开了眉眼:“那敢情好!”
听着他活力四射的声音,面色有点消沉的几个或青年或中年的老师精神也好了一点。他们也不介意成钧帮他们做了决定,跟着郑驰乐三人朝岚山上山的路迈开脚步。
岚山的路是周围的人自己修的石路,青蓝色的石头一块垒着一块,由于石头大小不一,石阶也修得不怎么齐整,蜿蜿蜒蜒一直往山顶延伸。
这路看起来好走,真正爬起来却累得慌,走到一半大家额头都开始冒汗,渐渐地就只跟比较要好的人三三两两走到一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不怎么热络。
郑驰乐瞄了面色如常、没有半点疲态的关靖泽一眼。他见关靖泽精神头好得很,转头就跟成钧夸关靖泽:“别看这家伙整天绷着一张脸装老成,实际上他可是多才多艺的,我在他家看过一溜的奖状奖杯,啧啧,太了不起了。”
成钧笑道:“看来你们家的小孩都挺厉害的。”
郑驰乐恬不知耻地点头:“那是,我们家就没有不好的!而且成老师你肯定不知道吧,他那把嗓子可是他们学校的一绝,拿过好几次好奖!”
这可不是郑驰乐夸大其词,玩政治的嘛,做决策时要有自己的想法,平时却得“与民同乐”。
关靖泽这家伙把这原则贯彻得淋漓尽致,做事利索、手段强势,但该放得开的时候他比谁都放得开。有时参加某些活动时气氛到了,关靖泽也不介意开个嗓献唱一首——那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对此津津乐道,就连淮昌以外的许多地区都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
郑驰乐也挺喜欢关靖泽那把好嗓子的,经常撺掇佳佳让关靖泽唱两句来听听。
他把关靖泽当饵撒出去了,竖起耳朵听成钧上不上钩。
成钧一听果然说:“哟,没想到还这么厉害!还有一半才到山顶呢,这路难走啊,不如靖泽你给我们来一个?”
关靖泽看着郑驰乐:“唱什么?”
郑驰乐不客气地点歌:“不如就唱魏书记当年写的那首《鹰》好了。”
成钧一愣。
《鹰》是魏书记为恢复高考而写的歌,主题是描述一只“鹰”的成长,歌里的那只“鹰”因为生于悬崖长于峭壁、不得不奋力求生而开始学习飞翔,历尽艰苦后终于展翅高飞搏击与天穹之上——整首歌正是描述当时那一代人的遭遇,旋律高昂而激扬,一唱开就红遍全国,激励了无数人因此而奋发。
只是连魏长冶的名字都渐渐被人淡忘,何况是《鹰》。
可出乎成钧的意料,关靖泽却点点头说:“没问题,你也一起来?”
别的歌他可能一时不太记得,这一首却不会,因为后来郑驰乐给佳佳治病时他们三个人常常重温这些老旋律。
郑驰乐似乎特别喜欢这首歌,给佳佳解释了许多遍,佳佳当然也领会了郑驰乐教给他这首歌的用意:要她无论遇到任何事都别沮丧,勇敢面对困境。
佳佳是真的喜欢郑驰乐这个“小哥哥”,郑驰乐不在时常常央他听听她有没有唱错,说是要练好它给“小哥哥”一个惊喜。
那个妹妹乖巧得非常招人疼。
关靖泽看着郑驰乐补充:“你来说开始。”
郑驰乐点点头:“来,我倒数三二一,数完就一起来,三,二,一——开始!”
然而他自个儿刚说要一起来,等关靖泽一开口却蓦然怔愣在那儿,完全忘了要跟上。
直到感受到关靖泽瞅过来的目光,郑驰乐才猛然回神,跟着关靖泽往下唱。
两个人都没有到变声期,声音依然带着几分稚气,不过那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旋律是不受嗓音局限的,反而还因为出自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之口而更具感染力。
成钧往上看去,数不清的石阶依然在蜿蜒地往上延伸,明媚的日光从两旁的树木间照下来,令他感到一阵恍惚。
他身后的一行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就跟着关靖泽开了腔,起初只有一两个声音,后来则慢慢变得整齐而洪亮。
就像他们当初刚刚来到岚山时一样。
成钧眼角微微湿润。
他的心情已经有多长的时间没有振奋过了?
等到一首歌结束,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郑驰乐首先回过神来,他用力地鼓掌,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唱得真好!”
成钧哭笑不得:“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这么一闹腾,脚步倒是轻快了许多,没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山顶。
山顶的亭子还是民国以前修的,据说岚山那时候还有座道馆,后来被人以反封-建迷信为由拆了,据说拆完寺庙时“全国清-扫”就结束了,这个亭子才幸运地躲开了被拆除的厄难。
一行人走到亭子里往外眺望,天色已经大亮,常年环绕岚山的雾霭也经不住烈日烘烤消散了大半,远处的群山绿得葱郁、青得可爱,看着它们久了,整个人仿佛也轻松了不少。
瞧见郑驰乐也跟别人一样,扶着围栏只看风景不说话,关靖泽只好自己想办法“配合”:郑驰乐是想把成钧留下来吧?他想了想,指着山间的田地问成钧:“成老师,那里种的好像不是水稻,种的是什么?”
成钧说:“药草,有些药草只在山里长,有些却可以批量种植,那儿种的就是可以批量种植的几种。去年我给他们做技术指导,今年已经有产出了,效益还不错。”
这些东西关靖泽当然非常清楚,因为岚山后来可是国家重点药材产地,推动这个项目的人正好就是成钧。
不过清楚归清楚,光景则依然明知故问:“技术指导?”
成钧笑着说:“我以前就是学这个的,前几年闲着没事就绕着岚山走了几圈,看看有什么能做的。在发现这边的气候非常适合某些常用药材生长以后我回去咨询过以前的老师,揣着自己那半桶水就很不要脸地跑去对几个熟悉的村子指手画脚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关靖泽听后点点头,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为什么不把假期的学校利用起来呢?”
成钧一怔:“把假期的学校利用起来?”
关靖泽非常委婉地引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在淮昌那边没每到假期都有专家借用学校进行专业培训、知识讲座,我觉得在这边应该也可以办,而且更实用。”
成钧一拍脑袋:“这人上了年纪啊,脑筋就不灵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栽培试点都已经做了,现在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的,申请个专培项目完全没问题。”碰上了正事,成钧都忘了自己还在跟个十一岁的小鬼聊天,直接招呼其他人,“老蔡你们先别走,帮我,都留下来帮我!过来,我们商量商量!”
关靖泽和郑驰乐被遗忘在一边。
郑驰乐板着脸把关靖泽拖到亭子外面,跟关靖泽相对而立。
他认认真真地盯着关靖泽许久,终于蹦出了这样一个称呼:“你好啊,关副书记。”
3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一章:坦诚
郑驰乐话一出口,两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
郑驰乐也考虑过这么直接说出来需要面对什么。刚刚关靖泽一张口,郑驰乐就想到了自己怂恿关靖泽教佳佳唱《鹰》时,关靖泽唱得调子与淮昌当地人唱的有些不一样。因为关靖泽知道这首歌时还在首都呢,那时候《鹰》又不是正式发行的歌,传到首都调子有了微小的差异,郑驰乐听出来后就端着亲历者的姿态为关靖泽“拨-乱反正”。
在他和佳佳四道视线的夹攻之下,关靖泽虚心受教,相当识趣地把那点儿小差异改掉了。
而这个时候的关靖泽,应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不会把它改成他当初听到的“原汁原味”版。
所以郑驰乐后半段路走得很沉默,他在思考关靖泽“回来”的可能性,于是自然而言地想到了关靖泽与他印象中不符的种种表现。
等听到关靖泽引导成钧留下的时候,郑驰乐就确认这家伙真的“回来”了。
仔细一分析,他就知道自己忽视了什么:如果关靖泽“少年”时是这种性格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后来那个手腕强硬的关靖泽!
结合自己对关靖泽的了解,郑驰乐心里凉拨凉拨的。
关靖泽这家伙向来沉着又冷静,做事都是谋定而后动,从他提前出现在淮昌那一天起这家伙恐怕就在怀疑他了,后来那些举动恐怕也存着试探的心思。
郑驰乐没有纠结关靖泽瞒着自己这件事,毕竟他突然出现在关家——而且是以郑彤弟弟的名义出现,关靖泽心里起疑、想要把事情弄清楚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比较在意关靖泽已经推测出多少东西。
郑驰乐思来想去老半天,依然猜不透关靖泽的心思。转念一想,关振远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把这事儿跟关靖泽说开了也没什么不好,省得整天提心吊胆。
郑驰乐指着外头的山路说:“我们去那边的林子里走走。”
关靖泽说:“走。”
两人并肩走进林间小路里,山顶长着的都是耐冷的马尾松,满路都堆积着许多松针,偶尔还有几个松子埋在里头。
等走到离亭子足够远了,郑驰乐才停下脚步,转头瞅着关靖泽:“你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
关靖泽当然要沉默,他还没享受……啊不,体验够“十一岁的关靖泽”才有的待遇,郑驰乐突然就喊出了那么一句“关副书记”,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挺舍不得的?
郑驰乐绝对会打人吧?从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这家伙还是挺直率的,该动手的时候绝对不会含糊。
关靖泽决定先声夺人:“我在想你既然戳穿了那张纸,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出现在关家的原因?”
郑驰乐说:“你猜不出来吗?我是为了去看看佳佳的情况。”
关靖泽看着他不说话。
郑驰乐只能继续说:“至于为什么我当初和姐形同陌路,这一次却以‘弟弟’的名义出现,当然是有原因的。这事儿说起来有点长,”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不远处的石阶,“我们还是坐着聊吧。”
关靖泽跟他一起坐到石阶上。
郑驰乐理了理思路,把故事的开端放到了知青下乡那个时期。
那时他还没出生,但是好好回想一下那时候发现的蛛丝马迹基本也能拼凑出个大概:说白了就是还是个少女的郑彤遇到了比她年长几岁的他的“亲生父亲”,很快就跟对方堕入爱河。在那个年代,因为耐不住乡村的寂寞而相爱的男女不知凡几,他的父母也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对。
等到返乡潮开始时他们也很默契地结束了恋爱关系各自回乡。
然而郑彤回到家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对于一个仍然怀着少女情怀的年轻女孩来说,这个突然到来的生命无疑是惊吓大于惊喜。她只能向郑存汉求救,郑存汉当然不愿意让她留着这个孩子。
可是郑彤把他留下来了。
郑存汉让她发誓生下孩子后要和他以姐弟相称,除非孩子的生父愿意认这个孩子,否则她永远不能认他。
郑存汉边落实孩子的“身份”边托人寻找孩子的生父,没想到对方用的是化名,住址也没有留下。直到后来意外看到对方结婚时的照片,郑彤才死了心,开始准备高考。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相安无事地过着,郑彤出了名的疼“弟弟”,上哪儿都带着他。人人都笑她早早就当了妈,她也不反驳,“姐弟”俩的感情好得不得了。然而等到孩子上了小学,就开始有人嘲笑孩子没有父母。
孩子很难过,回家一个人躲着哭。
郑彤知道原因后也抱着他哭,哭到最后哽咽着说:“我就是你妈妈,乐乐,等妈妈可以养活你、等妈妈有能力让你过上好的生活,你就喊我‘妈妈’好不好?”
没想到这番话被郑存汉听到了,郑存汉很快就把孩子送到郑家村。
孩子始终记得郑彤的话,一方面不停地惹是生非想要让郑老三把自己送回家里,另一方面又拼了命地学习,因为他妈妈可是上了大学的人,他怎么可以不学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去,孩子听到郑彤当上了厂长后一个人跑回家想问郑彤什么时候接自己走,却被郑存汉撵回了郑家村,原来郑彤事务缠身,并不在家中。
孩子想要蹭着往来的客船去淮昌找郑彤,没想到途中意外落水,差点就死在水里。
郑老三这次是真的没法忍受了,直接把孩子送回郑存汉那边。
见孩子屡教不改,郑存汉狠下心肠联系上老战友,把孩子扔去岚山那边住宿。
孩子经常关注报纸,看到乘风机械厂的消息就格外留意。他总觉得再过一段时间郑彤应该就没那么忙了,到时她就会过来接他走。
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等来的却是郑彤的婚讯。
孩子跑上岚山放声痛哭,骂自己的母亲是骗子。
从此他再也不去关注那边的消息,并且把郑存汉寄来的钱全部寄了回去,一边认认真真地备考一边想办法赚好自己未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后来他考上了淮昌一中,却发现那个从入学开始就比自己高一名的人原来是郑彤的“儿子”。
于是他暗暗跟对方较起劲来,对方学什么,他也学什么;对方拿什么奖,他也要拿什么奖;他与许多人成为了朋友,却从来没有和对方说过话。
就那么过了一年,他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跟着师父季春来离开了淮昌。
再见面时已经是许多年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曾经有过的期盼、曾经伤过的心、曾经无法释怀的遗憾,已经彻底被岁月抚平。
曾经怎么都无法面对的人、曾经怎么都无法友好相处的人,也已经能够平静地相会。
因此谁都没再提起旧事。
郑驰乐像是在描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语气平静而又轻松,只是在说完以后比任何时候都要静默,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很困难。
关靖泽听完后彻底沉默了。
郑驰乐吐露的事实与他先前的猜测相差甚远。
他猜测郑驰乐不知餍足、得陇望蜀,读档重来以后才幡然悔悟,想要弥补曾经扔掉的亲情。
事实却是郑驰乐最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岁月消磨干净。
郑彤和郑驰乐相处时的异常也证实了这一点,得知事实后在回想“前世”的一切,许多细节也印证了它:比如郑彤每次见到郑驰乐时那一闪而逝的痛楚;比如郑驰乐听到佳佳喊他“小哥哥”时那藏不住的笑容;比如当年郑驰乐为什么与任何人做朋友,却从不和他说半句话……
关靖泽早早就失去了母亲,对生母的念想反而没那么深,郑彤跟他不算太亲近,但也不算冷淡,一家人倒也过得和乐融融。后来佳佳突然病重,整家人工作过后的所有话题都是绕着佳佳转,想要尽力留给佳佳一个快乐的童年,彼此的感情倒是渐渐深了。
他怎么都想到不到郑驰乐和郑彤真正的关系。
关靖泽无法想象郑驰乐的心情,特别是在被郑彤给予期望之后又被郑彤亲手打碎——那一年郑驰乐在淮昌一中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关靖泽认真地回想着以前的事,试图找出一点可以安慰郑驰乐的事。他想了想,才说道:“她没去接你,是因为老爷子的病吧。以前……她时不时会下乡,我想她应该去看过你的,只不过不想给你过多的期望,所以没有和你见面。”
听到关靖泽的话后,郑驰乐笑了起来。自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关靖泽“回来”的事实,关靖泽也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他的身世——甚至还想办法宽慰他,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俩的“应变”能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悍。
不过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安慰了。
郑驰乐笑了起来,目光里不带半点难过,反而充满了坚定,“关靖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属于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再轻易放弃。就算知道很难,我也会尽力去争取。”
毕竟这已经不再是单向的执着。
关靖泽一顿,缓缓说:“其实这不难不是吗?只要跟我爸说——”他突然停了下来,眉头微皱,“那天晚上我爸找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郑驰乐也不隐瞒:“他们准备去办个正式手续,由他们来收养我。”
关靖泽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关振远真有这样的打算,为什么他打电话回去的时候关振远只字不提?
关靖泽推测:“你没答应?”
郑驰乐不说话。
关靖泽问:“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郑驰乐沉默良久,说道:“因为我的亲生父亲是叶仲荣。”
关靖泽一听就明白了。
如果郑驰乐的母亲姓韩,这就是件大好事,叶家和韩家的宝贝啊,能不好吗?
可惜郑驰乐的母亲不姓韩。
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接踵而至的麻烦!一旦他的身世被人发现,就算叶韩两家不追究,也会有人煽风点火。
如果到时候郑驰乐依然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东西,那他必然会陷进无数麻烦之中。
关靖泽追问:“你有什么打算?”
郑驰乐说:“我骨子里最像那个郑老头儿,脾气特别拧,谁要是不想我过得好,我偏要把日子过好给他们看;谁要是不想我出头,我偏要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其实吧,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关靖泽看着他。
郑驰乐也看了关靖泽一眼,说道:“在我走了以后岚山不是出过命案吗?那时候大牛被人打死了,调查结果说是几个流窜过来的亡命之徒做的,由于是群体作案,只给他们判了十几年的刑。薛岩不相信这个结果,他一个人追查了许多年,终于发现了真相,那是叶家人指使来的。后来叶家不是有人接连不断地下台吗?是我干的,当时搜集罪证、匿名举报、借助媒体煽风点火都是我干的,师父知道之后差点就把我逐出师门了,气过之后还是叹息着帮我擦屁-股。”
关靖泽说:“季老先生对你很好。”
郑驰乐点了点头,继续说:“我觉得我亏欠最多的人就是师父,那时候我总是让他伤心失望……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该做的事我也许还是会做,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帮师父实现他重振中医的心愿。”
关靖泽已经明白郑驰乐的意思:一切与这件事相冲突的东西都会被他舍弃掉,包括可以喊郑彤“妈妈”的机会——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再度陷入麻烦漩涡里面。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这人看似吊儿郎当,决定了的事却不会再改变。
他决定另起话题:“不如这样,我们找个时间来梳理一下记得的事情吧?一个人的记忆肯定有局限的地方,两个人拼凑起来也许可以掌握更多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
虽说他们回来以后事情可能会滑出原来的轨迹,可知道个大概趋势总归还是有好处的。
郑驰乐正有此意,答应得非常干脆:“好!”
两个人默契地站起来,准备去成钧那边旁听一下他们商量成什么样子了。没想到他们刚刚走出几步,山腰上突然就传来了一声枪响。
然后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惊起了许多鸟儿。
郑驰乐和关靖泽加快脚步走到亭子那边,成钧已经走了出来,面沉如水地说:“有人偷猎!你们两个小家伙先跟其他人一起在这儿呆着,我和另两位老师去看看!”
3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二章:威胁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不是逞英雄的人,他们乖乖听话留在原地。
同样没有离开亭子的老师们开始聊了起来:“限枪令都下了这么久了,还是有人在这边使枪。”
另一个人接话:“可能人家不在限制范围之内呢。”
有人说道:“是潘家的吧。”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听到“潘”这个姓,他们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华东省靠着军勋起家的潘家,也不知潘家走了什么霉运,每次都于入主中央省的机会错身而过,被人议论起来时几乎沦为笑柄。
郑驰乐记得潘家在第二次“入主”失败后终于改弦更张,倾尽雄厚家世支持东南一系,似乎打定主意要跟中央省里头的对头们死磕到底。而到上一代,潘家又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那人叫潘明哲,身体生来就不太好,可整个潘家都唯他马首是瞻。为了潘明哲,潘家又跟东南一系闹僵了,跟以往无数次失败一样退回华东省休养生息。
潘明哲处事圆滑,手段漂亮,与许多人关系都不错,要不是身体所限,他也许会成为潘家第一个踏入中央省的人。可惜的是他三十岁后身体就每况愈下,连走路都需要依靠拐杖支撑着。
更可惜的是,他有个永远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潘明哲身体不好,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看他给女儿起的名字就知道他对这个女儿有什么期盼了:潘胜男。
可潘明哲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儿比他期望之中还要野!最好的证据就是潘胜男在她七岁那年就把自己的左腿给弄瘸了。
潘胜男一向是盛气凌人的骄傲娃儿,于是她的左腿出事后自然有不少同学在背后嘲笑她。有一次那些风言风语被潘胜男听到了,她气得拿起拐杖打人,结果把对方打得很严重,学校只好找上潘明哲委婉地提出让潘胜男停学休养。
潘明哲只能让妻子带女儿回华中省的娘家暂住一段时间,压压她那改不掉的脾气。
这些事是季春来应邀给潘胜男治腿时听到的,当时郑驰乐也在场,。
说起来也巧,他们呆在潘家的时候正好碰上潘胜男的“未婚夫”到潘家退婚,潘明哲送走对方后转过身来,温文尔雅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无奈,叹着气说:“见笑了。”
而遭遇退婚这种侮辱,潘胜男突然就不再任性。腿伤好了以后她考上了中央党校,出来后回到华东省下基层历练。郑驰乐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相当干练的女县长,笑容爽朗大方,依稀有了几分她父亲的影子。
不过这个时候的潘胜男应该那个野性十足的小女娃儿。
会有这么巧吗?
关靖泽从听到“潘”字开始就盯着郑驰乐看,等看到郑驰乐眉头微微皱起,凝神想着事儿,心里的警戒度刷刷刷地调高。
郑驰乐能想起潘胜男这号人,关靖泽当然也能。郑驰乐有很多朋友,潘胜男就是一个,郑驰乐给佳佳治病时潘胜男来过一趟,两个人叙旧时听起来似乎曾经非常熟稔。
但也仅仅是熟稔而已,没有其他。
关靖泽把警戒度调回原位,他不喜欢被任何东西左右自己的想法,尤其是这种无中生有的不良情绪。他跟郑驰乐咬耳朵:“在想什么?”
郑驰乐被他的明知故问逗笑了,也跟他要起耳朵来:“听到‘潘家’我还能想什么。”他顿了顿,“不过如果正好碰上,也许可以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关靖泽说:“什么?”
郑驰乐说:“潘明哲跟耿修武的关系不错,如果是为了他女儿,他也许能把我师父从里头放出来。”
关靖泽给郑驰乐泼了一瓢冷水:“你师父入狱的原因好像是跟修文世叔的死有关,你怎么说服潘明哲相信一个因为医死了人而被关在监狱里的医生?”
郑驰乐说:“耿家要查清楚事实应该很快,真正的死因很多人都应该了然于心了,要不然耿家内部也不会有那一次‘清洗’。至于为什么依然关着我师父,一来是我师父怎么都不肯服一声软,二来是耿家没有台阶下。结合吴先生去首都的时间点,师父当初出狱应该少不了他的跑动——而既然吴先生能够让师父出狱,我的推测显然有很高的可能性。”
关靖泽却注意到了另一点:“吴先生?”
郑驰乐说:“我也是‘回来’后才知道他曾经是我的师兄,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跟师父断绝了关系。”
关靖泽说:“既然是这样,让我爸向耿家那边打个招呼就行了吧?”即使已经说服自己潘胜男不是‘威胁’,他还是不太想郑驰乐和她走得太近。
郑驰乐却说:“你让你爸以什么理由跟耿家打招呼?”
关靖泽沉默下来。
如果让关振远去打招呼,势必要提起郑驰乐的存在,可郑驰乐显然不想现在就暴-露在首都那边的目光里——至少不是以与郑彤有关的方式暴-露。
他们还太小,根本经不起任何风雨。
关靖泽的大脑飞快运转着,静默片刻后就对郑驰乐说:“你们不是正在跟你师父学医吗?可以把这一点透露给成老师,让他知道你师父就在岚山监狱那边。他大学的专业跟医学相关,肯定听说过你师父的名字,以他的个性肯定会去向你师父请教——我认为你师父这事由成老师出面的话会更顺理成章,你的话,想办法跟她打好关系就行了。”这个她当然是指现在还只有十一岁的潘胜男。
郑驰乐想到潘胜男以前那难搞的个性,不由一阵头疼:“这才是最难的啊!”
关靖泽看到他那愁苦的表情,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这语气、这表情显然跟“喜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威胁解除。
成钧果然带回一个年纪跟郑驰乐两人相差无几的女娃儿,后面还有个光膀子大汉,他的话痨程度显然跟他豪放的外表很不相符:“我说成钧,你别这么认死理行不行,我带我侄女来耍耍也不行吗?我想着打两只野猪去找你喝两杯的,你要是将我的猎枪上缴就太不够意思了!喂,我说了这么久你就还我呗,我们好歹也是同学一场不是?我们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当年你家当被偷了,我还借了半个枕头给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喂喂,别拿枪指着我,小心走火!”
成钧收起指在大汉鼻头的猎枪冷冷地说:“别想了。”
原来这光膀子大汉叫潘明理,是潘明哲的弟弟、潘胜男的叔叔,需要注意的是千万别因为他叫明理就跟他讲道理,否则你会把自己气死。成钧和潘明理也算同学一场,多少也了解这人的个性,也没心思生他的闲气。
他招呼其他人:“走吧,我们下山。”
却是不准备把猎枪还给潘明理。
潘明理摸摸鼻头,蹲下对潘胜男说:“来,宝贝,叔带你跑下山。”
一直没跟众人打招呼的潘胜男这才露出一丝喜意,一瘸一拐地走到潘明理那边趴到他背上。
潘明理说:“抓稳了,我要开始跑了!”他也不等其他人,以跳跃般的速度往山下疾跑,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了。
成钧:“……”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说:“……我大概知道她的性格像谁了。”
下山比上山要快得多,郑驰乐几人也很快就回到了山脚。
潘明理和潘胜男的表情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都充满了不屑与鄙夷,齐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慢!”
郑驰乐笑了起来,这时候的潘胜男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搞。
一行人正要回岚山小学,突然听到有人在山下的小树林里说话。成钧耳朵很灵,仔细一听就发现那两把声音属于谁了:昨天跟郑驰乐一起来向他借书的薛岩和牛敢玉。
再凝神去听,成钧微微一愣:竟然是薛岩在给牛敢玉讲解东西,从内容听来应该是昨天他们借走的那本《濒湖脉学》。
薛岩并不知道有人在旁听,他在给牛敢玉解说:“乐乐说过,拿到一本书我们先把目录记下来,作为记忆的脉络。这本书归纳起来其实就是剖析二十七种脉象,分别是浮、沉、迟、数、滑、涩等等,师父也给我们讲过一点儿,记起来应该不是很难。在这本书里面这些脉象大多是一对对摆在一起的,比如浮对沉,浮的意思就是轻按就能取脉,就好像它浮在寸口这儿一样,沉的意思自然是它沉了下去,你想找到它就要按得深一点;再比如迟对数,迟的意思是有点慢,相对的数就是快了!平时我们说数次数次,就是多次的意思,在一段时间里脉来了许多次,自然就是快。这样两个两个地记,很快就能记住了,你自己试一下。”
牛敢玉点点头,坐到一边认真记住二十七种脉象的名称。
成钧听到这里已经非常吃惊了,薛岩这小孩很聪明他是知道的,在郑驰乐转学过来时他一直是岚山小学的第一名。不过薛岩这人不爱说话,性格有点儿孤僻,跟同龄人始终格格不入。听到薛岩条理清晰、耐心十足地给牛敢玉“讲课”,他怎么能不惊讶?
潘明理自然也听到了薛岩的声音,但他对医学没有半点儿了解,听得晕乎乎的。
他问成钧:“都放假了,你们这的娃儿还这么勤快?”
成钧回过神来,回想着薛岩刚刚说的那段话,薛岩好像提到了“师父”?他转过头看向正准备跟关靖泽咬耳朵的郑驰乐:“乐乐你过来,昨天是你带那两个娃儿来借书的,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正要跟关靖泽说“机会来得真巧”呢,听到成钧的话后赶紧跑过去说:“我们拜了个师父,跟着师父学医。”
成钧摸摸郑驰乐的脑袋:“师父?你们认了谁当师父?居然把我们学校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收了当徒弟,我得好好认识认识。”
郑驰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两眼发亮:“我们师傅叫季春来!”
成钧愣住了,静默片刻才追问:“你师父他多大年纪?”
郑驰乐说:“满五十了!”
年龄对上了!成钧激动地说:“你们师父他现在在哪里?”
郑驰乐停顿片刻,说道:“……在岚山监狱。”
成钧像是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似的,整个人都定在原地。
当初耿修文病重时据说请了季春来来治,他还想着去拜访。可等他赶到时耿修文已经去世了,季春来也不知去向,问谁都不知道。没想到季春来被人扔进了监狱里,在里头一呆就是那么多年——而且这么多年来季春来就在岚山小学对面,他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那可是季春来啊!
连他大学的老师们都经常惦念着的季春来!
那样的人应该被关在监狱里吗?关他的人才应该进去!
成钧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耿家也太过分了!”
潘明理见成钧脸色不对,追问:“怎么回事?”
成钧现在对潘明理这种出身的人意见很大,把猎枪扔回他手上说:“你们自便吧,反正你也不在限枪令的限制范围内,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走,乐乐,带我去见你师父。”
潘明理觉得莫名其妙:“喂,我说成钧你怎么还是这怪脾气?做人不能这么不讲道理,你就这么对待过来找你玩儿的老朋友?”
潘胜男给自家叔叔撑场:“没错,不讲道理!”
成钧说:“那好,你也一起来看看跟你们家挺好的耿家做了什么好事。”他转头招呼其他老师,“你们先回去,回头我们再找校长商量刚才说的事。”
见他神色认真,其他人点点头,目送他们前往岚山监狱。
郑驰乐几人抵达目的地时狱警老杨正坐在那儿打盹,听到脚步声后他警惕地睁开眼,喝问:“来干什么的?”
潘明理笑了起来,“哟”地一声,赞叹道:“老哥你这嗓儿不错,够洪亮,中气十足。”
老杨瞪了他一眼,转头一瞧,瞧见了郑驰乐,登时后脑仁都疼了:“又是你这娃儿,你是老天派来折腾我的吗?”
潘明理掏出根烟递给老杨,然后掏出个证件:“老哥,这是我的身份证明,还有后面这个是对面那学校的老师,至于三个小娃儿嘛,不碍事。我们进去是为了找个人,叫季春来的,你看要登记才能进去还是直接进去,我都没问题!”
他说得客气,老杨也不好直接赶人,等接过潘明理的证件后他浑身一激灵:乖乖,这可是军方的人,谁敢拦!
老杨的睡意全没了:“行,你们直接进去!乐乐你对里头熟得很,你领路就行了。”
郑驰乐点点头,把潘明理几人带到季春来那。
这会儿光线正好,季春来坐在桌前认真书写着,连有人来了也没察觉。
不仅成钧说不出话来,潘明理也有些发愣:季春来今年五十岁,可看上去精神非常好,一点都没有因为久在狱中而颓靡。他神情专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久久没有落笔——他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呆的不是牢房,而是他自己的书房!
都说相由心生,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潘明理皱起眉,刚刚成钧说是耿家做的“好事”,莫非这事儿跟耿家有关?
难道这是桩冤狱?
这时候季春来终于察觉有人到来。
他放下笔走到前面,问道:“你们是?”等他目光落在跟着潘明理走近牢房的潘胜男,以为这是带人来求医呢。他仔细观察着潘胜男,等潘胜男接近自己时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小女娃儿,你想不想正常走路?”
潘胜男最不喜欢别人提起自己瘸腿这是事,闻言有点儿不高兴:“不关你事!”
郑驰乐恨不得按住潘胜男让她马上就配合治疗,但一想到师父的能耐又忍住了。
季春来对病人的耐心与细心都是他们始终没学到家的。
果然,季春来没再提起腿的事,而是跟潘胜男聊起天来。没一会儿,好奇心特别强的潘胜男就两眼发亮地盯着季春来,觉得季春来厉害无比。
潘胜男听到季春来走过那么多地方,奇闻趣事也确实信手拈来,自然也就相信了季春来确实治好过很多人,她眼里终于多了几分希冀:“我真的能正常走路吗?”
季春来不答反问:“你怕不怕疼?”
潘胜男说:“不怕!”
季春来说:“不怕疼,我就能让你正常走路。不过你得问问你家大人同不同意,同意了我才能帮你。”
潘胜男满眼希冀地看向潘明理。
潘明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可他并没有高兴昏了头满口答应,他犹豫地问道:“请问您是……”
一听这话季春来就发现自己会错意了,敢情人家根本不认识自己!
他没回答,郑驰乐却替他说了:“我师父叫季春来。”
成钧补充:“就是那个耿家千辛万苦找来给耿修文治病的季春来。”
“这我知道,”潘明理脑袋没转过弯来:“可为什么季先生会被关进这里?”
成钧冷笑说:“这你就要问问耿修武了。”
潘明理沉默下来。
这次他听懂了。
耿家千辛万苦把人找来,后来耿修文没救回来,他就翻脸不认人把人关了起来。
这一关就是许多年。
这事是耿家做得不地道,那时候耿修文都病得那么重了,救得回来是运气,救不回来就是命数,哪能因为这样就让人坐牢?难怪成钧那么好脾气的人都怒了。
潘明理说:“成钧你别气,我去跟耿修武问个明白——我这就去!直接借这边的电话!”说着他就真的往外跑去。
被扔下的潘胜男有些迷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的发展不在郑驰乐的预料之中,但比他预期中还要好,他心花怒放,对潘胜男露出友善的笑容。
关靖泽脑海里“叮”地一声。
警戒度又一次刷刷刷地拔高。
果然是威胁!
3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三章:别扭
耿修武的这一天过得不是很愉快。
他一大早去见耿老爷子,结果收获的自然是训斥一通。他今年四十二岁,比早逝的大哥要小两岁,从小耿修文就是众人学习的榜样,而他家老爷子教训他最多的一句就是“瞧瞧你大哥……”
耿修武那时候很想不开,妒忌自家大哥妒忌得要死,常常借口回去看外公外婆跑去华东省玩儿。
他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潘明哲兄弟。
潘明哲跟他大哥一样是家中最出色的一位,可潘明理跟潘明哲的关系却好得不得了,最明显的就是潘明理疼潘胜男那个劲头,比潘明哲还像她亲爹!
虽然现在明面上跟他打交道的都是潘明哲,可耿修武跟潘明理的关系更铁,他们是一起扛过枪、一起睡过大通铺、一起吃过一碗饭的好哥们。潘明理那豁达的脾气是最让耿修武服气的,这家伙没什么心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认定自己是对的就死不悔改,发现自己是错的就虚心面对,耿修武可以心平气和地在众多质疑中扛下耿家这个担子,少不了潘明理的开导。
他的能力固然比不过死去的大哥,可他真要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差劲,他们还会把耿家交到他手上吗?
潘明理说得对,拿出事实来反驳外面的质疑声才是最有力的反击。
回到住处后接到潘明理的电话,耿修武阴郁的心情也消散了一点儿:“潘明理,难得你小子肯打电话来啊,有什么事儿?”
潘明理说:“是有事儿,我现在在岚山,来找成钧。”
听到成钧这名字,耿修武脸色不大好:“成钧那家伙对魏其能还真是死心塌地。”
潘明理说:“瞧你说的什么话!成钧是看在他老师的面子上才跟着魏其能干的,魏长冶才刚死你就对魏其能打击报复,你说他能不帮着魏其能吗?成钧那个人认死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当年我们好歹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非要弄到老死不相往来有意思吗?”
耿修武不说话。
耿修武当初跑去华东省念书,成钧也寄住在他亲戚家,三个人确实是好兄弟。正是因为感情好,所以当初接下耿家这个重担后耿修武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成钧来帮自己,潘明理要顾着自己家,成钧却是不用的。
结果成钧不仅没来,还跑去帮那时候被许多耿家人视为眼中钉的魏其能。
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这着实伤了耿修武的心,听到岚山这个词就觉得憋闷,听到成钧这个名字就更难受了。
魏其能需要他帮忙,他就不需要吗?
耿修武说:“我这个老朋友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个老朋友我也不想认了。”
潘明理知道这事儿不好劝,一个不好连自己都会卷进去。他说道:“我不管你们了,随便你们。我要跟你说的事不是这桩,我想跟你说的是季春来的事。”
耿修武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季春来是谁。
他皱起眉头,潘明理突然提起这人做什么?
等等,岚山!耿修武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迟疑地问:“那个季春来,他不是还在岚山监狱里面吧?”
潘明理:“……”
这家伙该不会是忘了?
沉默良久,潘明理说:“你给下边打个招呼,要不然那些想找季春来救命的人恨死你。”顿了顿,他补充,“……说实话,我真怀疑你是怎么玩转耿家的。”
耿修武“啪”地挂了电话。
潘明理把听筒挂回去,摇着头说:“还是这脾气。”
他们三个人少年相知,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各奔东西,这两个人却还是没变过。成钧一样认死理,耿修武一样容易受激,他依然夹在中间两边都不受待见。对于潘明理来说,要是将来哪天三个人可以重新坐在一块好好地聊聊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潘明理回到季春来那,正正经经地替耿修武向季春来道歉,用比较委婉的理由把真正的原因带过去了。最后他郑重地说:“到时修武他一定会亲自来向你赔礼。”
季春来还没说话,成钧已经冷笑着说:“潘明理,你和稀泥这么多年就不觉得烦吗?”
潘明理看着成钧:“成钧,你和修武好歹也是朋友一场——”
成钧脸色发冷:“他做的那些事把老师辛苦营造的好局面全毁了。”
潘明理也被他撩起了火气:“那你为什么不去帮他!他当时忙得焦头烂额,身边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能撑下来已经很不错了!你知不知道你当初选择帮魏其能而不帮他有多伤他的心!”
成钧沉默下来。
郑驰乐向关靖泽投以询问的目光,关靖泽用口型跟郑驰乐说悄悄话:“回头再说。”
关靖泽知道这潘明理三人的恩怨,他们也算不上反目成仇,只是见了面彼此都不痛快,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成钧离开岚山另寻发展,耿修武不也没为难过?说白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昔日的老朋友各都有了各自的立场,想法、做法都已经凑不到一块而已。
关靖泽瞄着郑驰乐。
郑驰乐不是成钧那种人,相较于死板的原则,郑驰乐更看重的是感情。
所以他跟郑驰乐之间应该没有那样的冲突。
可郑驰乐现在最重视的人就是他师父季春来,这个人不重名利,光执着于追寻医理,六十多岁时才肯停下四海为家、游走各地的脚步回淮昌安顿下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季春来走的时候会把郑驰乐也带上。
当初吸引季春来回淮昌的……似乎就是岚山这个药材产地?
关靖泽暗暗盘算起来。
既然成钧准备搞项目,以成钧的能耐也不至于搞砸,要是再让他父亲加一把火,岚山的开发也许能提前。
搞活这个药材产地好处非常多,毕竟如果它的效益起来了,其他地方就会有人自发地效仿。
关靖泽在基层时也没少跟商人、农民打交道,无论口号喊得多么好,群众觉悟有多高,推动市场发展的原动力终归还是利益。只要把看得见的利益摆出来,不用号召都会有人想办法克服困难把事情办好。
更重要的是,季春来碰上了这事儿应该也会留下来吧?
可惜他现在才只有十一岁,很多东西都不能直接参与。
看来要尽快让父亲更加看重自己才行。
关靖泽皱起眉头思索。
郑驰乐见关靖泽若有所思,悄悄伸手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无声地摆口型:“想什么呢。”
关靖泽瞅着他,没答话。
郑驰乐被他瞧得一愣,也不说话了。
他记忆里的关靖泽就是这模样的,多说半个字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整一个闷葫芦。
从关靖泽忽悠成钧留下时郑驰乐就看明白了,这家伙就算变小了也不会改变他那工作狂本质,心里头永远在琢磨着该怎么办事。
如果关靖泽是十一岁的关靖泽,郑驰乐也许还能开导开导,可换成是跟他一样已经活了二十五年的关靖泽,他开这个口总归有点儿不太合适。
连佳佳都还没会说话,他们之间缺少了必要的沟通桥梁。
名不正,言不顺。
郑驰乐收回了自己搭在关靖泽手背的手,跑过去跟潘胜男搭话。
关靖泽盯着自己被郑驰乐捏了一把的手,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他的感觉没出错,郑驰乐刚刚好像一下子冷淡了很多。
这种状况关靖泽早前也猜测过。
以前郑驰乐来闹他都是借着佳佳的名义,“回到”这边以后郑驰乐之所以对他毫无芥蒂也是因为以为他只有十一岁。
他不是十一岁的关靖泽,所以郑驰乐的态度会改变也不奇怪。
没错,一点都不奇怪。
要是郑驰乐突然跟自己无话不谈、密不可分,那才是怪事。
关靖泽说服自己摆平心态。
他安静地看着跑去跟潘胜男说话的郑驰乐。
郑驰乐很快就顺利取得潘胜男的信任,哄得潘胜男乖乖伸出小手给他把脉。作为交换,郑驰乐又伸出手给潘胜男学着摸脉。
郑驰乐的人缘本来就好,那张脸仿佛天生就长得叫人想亲近,两个“小娃儿”一下子就混熟了。
关靖泽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郑驰乐,直到潘胜男已经彻底卸下心防,大大方方地撩起裤脚给郑驰乐看腿伤才转开视线。
他看向已经转移了战场的潘明理和成钧。
潘明理和成钧似乎谈完了,并肩朝里头走来。
成钧站在牢房前,恭恭敬敬地对正看着郑驰乐给潘胜男问诊的季春来说:“季先生,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成钧和潘明理的对话季春来听了大半,隐约也猜出这两个人跟耿家有关系。
当初的事季春来问心无愧,但也能理解耿修文的死对耿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他身无牵挂、四海为家,这牢坐起来也没多大怨气。
听成钧语气诚恳,季春来问道:“什么忙?”
成钧郑重地说:“这几年承包制慢慢铺开,农村也渐渐焕发出生机。岚山这边是天然的药材产地,应该因地制宜地进行开发。今天有人提醒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事,想要开发好岚山,对岚山一带的村民们进行技术培训、传授试点经验是必须要,这是做出成果、做出效益的保证。我大学学过几年,但很多经验是大学里面学不到的,几年前我就开始跟一批比较熟悉的村民摸索,成效却不是很大,只能种好特定的几种药材。因为开发项目一旦批下来就会涉及无数人的利益,我希望季先生你能帮我们把把关。”
听着成钧清晰的思路,关靖泽眼底掠过一丝赞赏。
成钧和魏其能这几年同样是呆在岚山,魏其能只觉得自己被困住了,成钧想到的却是该怎么改变岚山。如果在山顶时他没有提出那个建议,成钧恐怕就跟以前一样离开岚山到处奔走,想方设法推动岚山的开发吧?
关靖泽无奈地瞅着自己的“小手”,要是他再大个十来岁,成钧这种一心干实事的人他肯定会去结交。
郑驰乐那边已经对潘胜男的腿伤有了大致的判断,因为这次见面比前世要早上两年,治疗起来会更加轻松,季春来前世能治,这时候自然也能治。
他对潘胜男说:“我师父一定会让你正常走路的。”
潘胜男还是有点不确定:“你不骗我?”
郑驰乐一脸正经:“不骗你。”
自家侄女越长越漂亮,潘明理对于接近潘胜男的同龄异性还是挺有戒心的,听他们说得起劲就凑过去问:“你们两个小娃娃在说什么?”
郑驰乐看透了潘明理护崽的意图,咧齿一笑:“我们在说您的拉链……”
潘明理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往身下看去。
郑驰乐露出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笑容:“……说您的拉链质量不错。”
潘明理被他给逗乐了,作势揉着拳头准备揍人。
郑驰乐敏捷地跳出好几步,相当无耻地躲到关靖泽身后模仿着关靖泽的声音说:“想动他一根指头,先踩过我的尸体!”
关靖泽:“……”
潘明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扭头对自家侄女说:“别跟这种小混蛋走得太近,会被带坏的。”
潘胜男在潘明理看不见的角度朝郑驰乐竖起两根大拇指,意思是连她一脸凶悍的叔叔都敢挑衅,真厉害!
郑驰乐笑眯眯。
革-命友谊建立了!
关靖泽本来已经把心思放到正事上,被郑驰乐这么一闹腾又回了笼,他看看笑眯眯的郑驰乐,又看看笑盈盈的潘胜男,转开头说:“出来这么久,我先回去看书了。”
郑驰乐一愣。
关靖泽已经往外走去。
郑驰乐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潘胜男跑到郑驰乐身边说:“他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郑驰乐说:“你怎么知道?”
潘胜男说:“他刚才那模样跟我爸很像!我爸不高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绷着脸对我妈说‘我去书房’、‘我还有事’。”
郑驰乐:“……”
他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34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四章:偷亲
郑驰乐来见季春来一次也不容易,权衡之下他还是没管关靖泽在闹什么别扭,等成钧、潘明理分别和季春来谈完以后就瞅着空跑上前汇报两个“师兄”的学习进展。
听到郑驰乐使的法子,季春来感慨道:“老谭就是这样教你的吧,他那个人最讲究‘踏实’两个字,你跟着他学了多久?”
回想起那个博学多才的老木匠,郑驰乐不无怀念:“三年多,他对我可好了。”
季春来说:“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脾气不怎么好,待人却实诚得很。不过我们也有二三十年没见了,没想到他去得那么早……”
见季春来脸上难掩伤感,郑驰乐没再题这个话题。他转了话头:“师父您的手稿还有吗?昨天我已经把您给的手稿抄了一份。对了!我还有几个不是很明白的地方!”
季春来说:“说来听听。”
郑驰乐两眼一亮,盘起腿坐在牢房前向季春来讨教起来。
夏天的天气变化莫测,关靖泽回到寝室后没多久就下起了雨。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漫天的雨幕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幼稚的事:他居然嫉妒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娃儿。
这实在太可笑了,如果郑驰乐真的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潘胜男有兴趣,那他可以指着那家伙的鼻子骂他禽兽不如!
郑驰乐那家伙别的没有,这点儿底线还是有的。
关靖泽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就轻松多了。
等瞧见成钧一行人冒雨跑到了教学楼那边,却没有看见郑驰乐的身影,关靖泽拿起寝室里的两把雨伞往外走。
郑驰乐肯定还在季春来那边。
关靖泽打开伞走进雨里。
这场雨下得有点急,噼里啪啦地打在地面上,冲刷掉盛夏带来的暑热,给人带来阵阵凉意。
关靖泽呼吸着岚山带着木叶清香的空气,整颗心一下子沉静了不少。
关靖泽的生母去得早,跟关振远也不亲,而在首都那边时他不是长子也不是幺儿,见了所有人都是礼貌地问好,不需要任何人操心,真要被提起了顶多也只是被夸一句“虎父无犬子”。因而从小到大他对亲情的渴求从来都不多,“渴望”这种感觉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因郑驰乐而产生的种种感觉,对关靖泽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正因为它是那么地陌生,所以他从来没有去正视过:他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欲-求,对于不在自己预期之内的感情他会统统摒除——这得益于从小到大那刻意的压抑;他不太习惯放任任何一种感情自由滋长,因为一旦放任它就会脱出自己的控制——这也得益于从小到大那刻意的压抑。
所以当初在意识到自己对郑驰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之后,他曾经选择深埋心底,永远不去触碰。
但是有些东西早就悄然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等他想要拔除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它埋藏在那儿那么多年,早就悄悄蚕食光他的防备、他的理智与他一贯的自制。
所以当它爆发出来之后,他完全措手不及。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
关靖泽踏着泥泞走到了岚山监狱,也不进去,就那么静静地等在大门那儿。
郑驰乐和季春来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消磨了一个多小时。他走出来的时候雨还没停,正愁着该怎么回去呢,就瞧见了关靖泽。
关靖泽跟以前一样站得笔直,郑驰乐记得第一次见到关靖泽时他就是这模样,永远正经得让人连妒忌心都生不起来——妒忌这样的家伙只会让自己更加落于下风,毕竟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妒忌上。
他也许连妒忌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郑驰乐走上去问:“怎么在这里站着?”
关靖泽转过身专注地盯着郑驰乐:“等你。”
接收到他的目光,郑驰乐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叩了叩,几不可察地猛跳了一下。他笑了起来:“你不是回去看书了吗?”
关靖泽说:“下雨了。”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把伞递给郑驰乐。
郑驰乐一愣,然后心不可抑制地柔软起来。
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了许多年,天也是下着雨,其他人的父母都等在校门口把孩子一个个接走了,最后他一个人留在原地看着漫天大雨。
那时候他想着总有一天会等到来接自己的人,只是她会来得慢一点而已,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过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等到的。
但是他却也等到了别的人。
渐渐地他有了让出一边雨伞给自己的朋友、渐渐地他有了对自己好的师长、渐渐地他有了许多值得去珍惜的东西,渐渐地那些以为放不下、抹不去的执着,早已一点一点淡却。
所以在听到关振远提的收养建议时,他并没有答应。也许这对于他曾经一心记挂的母亲来说有点残酷,可他确实已经不再惦念着喊她一声“妈妈”。
他有更多想要守住的东西。
郑驰乐接过关靖泽递来的雨伞,笑着说:“走吧,回去。”
关靖泽始终关注着郑驰乐的神色变化,看到郑驰乐的笑容以后在心里暗暗打了个勾。
所选行动路线完全正确。
他打开伞跟郑驰乐一起走回岚山小学。
郑驰乐对关靖泽的话少也习惯了,他瞅着关靖泽主动起了话头:“刚刚潘胜男说她觉得你有点儿不高兴。”
关靖泽微微一顿。
他确实不高兴没错,但是不高兴的原因怎么能让郑驰乐知道?
他面不改色地否认:“没有。”
郑驰乐不信,他回头琢磨了一下也觉得不对劲:关靖泽对岚山的开发很感兴趣,怎么可能半路走掉?
他刨根问底:“没有的话你怎么没把成老师和潘明理的话听完?”
关靖泽说:“我就算不听完也知道结果。”
郑驰乐挑眉:“那你说说看!”
关靖泽说:“以你师父的个性,最后肯定答应了成老师。”
郑驰乐点点头。
关靖泽接着说:“潘明理肯定保证最迟明天,上面就会有人来解除你师父这场牢狱之灾。”
郑驰乐觉得没劲:“你猜得倒准。”
关靖泽说:“有些东西看个开头就够了,不需要跟得太紧,所以我才想着先回去。”
关靖泽的说辞完美得挑不出破绽,郑驰乐也就没再深究。
第二天上头果然来了人,老杨那边招呼郑驰乐、成钧几人过去接季春来出狱。
对于季春来的提前出狱,郑驰乐自然欣喜无比。
成钧给季春来申请了一套教师宿舍,郑驰乐带着薛岩和牛敢玉跑了两趟村里的集市,很快就把季春来的新居给布置完毕。
而成钧跟季春来仔细商量过后,花了几天时间将计划整理成书面文件,交给了魏其能。
魏其能正准备跟成钧谈谈往后该怎么做,这个项目计划书简直就是天降甘霖,他花了一整天把它看完后激动地拍板定案:明天一早马上就去省城申请立项。
魏其能要去省城,自然就想到了关靖泽,问他是要多留一段时间还是跟他一起回去。
关靖泽知道迟早都要分别的,心里也没太难过。
这几天他和郑驰乐交换了不少有用信息,都堆在脑子里还没好好整理,分开一下正好消化消化。
当晚关靖泽又借梳理记忆为由跟郑驰乐挤进同一个被窝里说话。
薛岩和牛敢玉白天都累得够呛,一沾床就睡得死沉。郑驰乐和关靖泽躲在被窝里聊到大半夜,关靖泽还很精神,郑驰乐却有点儿犯困了。
这也不能怪他,这几天他借着季春来出狱的兴奋劲忙活个不停,又是督促薛岩和牛敢玉颂背典籍,又是跟着季春来走山蹚水,到了夜里能不困吗?
他倒觉得关靖泽是个怪物,明明也是跟着他们跑却还一点疲态都不露,身体也太好了点吧?
郑驰乐心里嘀咕着,眼皮也渐渐加重,糊里糊涂地说:“不行,我想睡了……”
关靖泽根本不打算回自己的床那边,他很不要脸地往里挤了挤,学校的床本来就窄得很,这么一来他和郑驰乐一下子靠得更近了。
他抵着郑驰乐的脑袋感受那近在咫尺的灼热鼻息,过了许久,他抬起手撩开郑驰乐额前的刘海盯着那光洁的额头一会儿,慢慢地凑了上去、轻轻地印下一吻。
唇上那温软而美好的触感让关靖泽有些舍不得挪开。
关靖泽闭起眼睛,带着这透着甜美的感觉进入梦乡。
郑驰乐第二天睁开眼时就看到了关靖泽的脸。
关靖泽继承了他父母的好皮相,虽然还带着几分青稚,但那出色的五官已经能把很多人迷住了。骤然看到这样一张脸出现在自己眼前,郑驰乐一下子怔愣在那儿,有点儿搞不清状况。
他的睡意还没散尽,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自己什么时候勾搭了这么一个小男孩?
不对,这好像是关靖泽……
郑驰乐盯着关靖泽努力搞清楚状况,没想到关靖泽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撞上了。
关靖泽显然要淡定很多,他说:“醒了?”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找鞋子。
等盯着关靖泽换下睡衣走出阳台洗漱,郑驰乐才想起昨天聊得太晚,自己不小心就睡着了。
看来关靖泽也不是不累,只是死要面子硬撑着嘛。
他睡着以后这家伙还不是困得直接睡在他床上了?摆明是装成不累!
这么一想郑驰乐心理平衡了,他也下床换衣服洗脸刷牙。
关靖泽没有花太多时间跟郑驰乐道别,只是简简单单地说道:“这一年里我们就用书信往来吧。”
岚山小学这边订书报的人挺多,寄信倒也方便,交给门卫就行了。说起来张世明是个说话算话的爽快人,一回头就已经给郑驰乐订了份省报。郑驰乐要拿报纸就得经常都要往门卫那边跑,给关靖泽写信也不算麻烦。不过他以为关靖泽是想跟进成钧的项目,所以也不多问,相当干脆地点点头:“岚山这边的情况我会定时写信告诉你。”
关靖泽也不解释,反而顺着郑驰乐的话往下说:“我会看着老爷子和佳佳,你不用担心。”
两个人约定好了就默契地挥别。
关靖泽提到写信带式提醒了郑驰乐:他现在还小,很难跟人交流,但如果是“笔谈”的话,就不存在年龄问题了吧?虽然他手劲不太足,字写得不是很有劲,可也算是端正漂亮,拿出去也不会寒碜人。
郑驰乐没有自己一个人去行动,他跑去跟季春来说出这个“笔谈”设想。
季春来觉得很新鲜,他想过要到各地去寻访同行,好好向对方讨教一番,郑驰乐这种另辟蹊径的方法让他眼前一亮。但他还是说出自己的顾虑:“我们这样的‘民间派’大多注重师承、祖承,不太愿意跟人交流。”
郑驰乐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当初他和季春来天南地北地跑,吃过的闭门羹可还真不少。不过万事开头难,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他说道:“广撒网多捞鱼!我们先试探性地寄出一些信件,收到有意继续探讨的回信就记录下来,跟他们建立长久的交流。”
见郑驰乐一心扑在学医上面,季春来心里欣慰得很,自然不会不支持。他点点头:“这倒是行得通!”
于是在师徒两人的商谈之下,署名“岚山野医”的信件开始从岚山发往各地,收信人地址有些是季春来提供的、有些是关靖泽帮忙查的,有些则是郑驰乐循着记忆回想起来悄悄加进名单里面的,这些信件像雪花一样散了出去。
这件事完成以后师徒俩的关系又亲近了许多,季春来对这个徒弟越来越喜爱,跟进成钧的项目时全程都带上了郑驰乐。
郑驰乐忙得不亦乐乎。
35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五章:来客
关靖泽回到关家时只有张嫂在家,佳佳也在睡。
他走到佳佳的小床边看了会儿,然后跟以前一样挪动小床准备把它搬到自己房间照看。
正在准备午餐的张嫂听到声响走了出来,笑着说:“靖泽回来了?”
关靖泽点点头:“跟魏叔一起回来的。”
张嫂走过去跟关靖泽一起抬动小床到关靖泽的房间。
这兄妹俩近亲点儿她看着也放心,虽说郑彤人不错,但继母与继子之间到底还是隔着一重,关靖泽能跟佳佳处得来是好事。
中午的时候郑彤和关振远都准时到家,她见到关靖泽后一愣,下意识地想问郑驰乐有没有一起回来,话要出口时却又顿住了。
郑驰乐没有理由再来。
关靖泽察言观色的功夫也并不差,一眼就看出郑彤的想法。他说道:“乐乐要忙起来了,他准备考淮昌一中。而且乐乐还认了一个师父,好像是个很厉害的老人家,乐乐准备跟他学医。”
郑彤笑容微僵:“乐乐从小就是有主意的……”
关靖泽移开视线,却蓦然对上了自家父亲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虽然他把不满和敌意藏得很好,但他父亲应该也感觉出来了——毕竟他明里是备报郑驰乐的行踪,暗里却是暗示着郑驰乐的未来计划里并没有郑彤这个人。
关靖泽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传统,埋头吃饭,不再吭声。
饭后关振远果然来找他谈话。
父子俩关上门对视片刻,关振远先开了口:“靖泽,你知道了多少?”
关靖泽也不意外,他镇定地回答:“知道乐乐的生父和生母是谁。”
关振远伸手揉揉自家儿子的脑袋:“我知道你跟乐乐很要好,但是这里面有很多事都是阴差阳错,并不能全怪你妈……”
关靖泽平静地跟关振远对视:“她有想过乐乐听到我喊她妈妈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关振远一顿。
有时候最伤人的,往往是最细微的细节。那几天乐乐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呆在关家的?他们一家越是和气,他就越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吧?他再怎么早熟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能对他们露出毫无勉强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要么是他想要的更多,多到他可以忍耐、可以伪装到这种地步。
要么是……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从郑彤这里得到了。
从郑驰乐那天拒绝他们那个收养建议时说的话看来,显然是后者。
正是因为不再强求什么,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所以才会认定“姐”、“姐夫”这样的称呼不改口。
关振远叹了口气,说道:“你和芽芽要跟乐乐好好相处。”
关靖泽“嗯”地一声,目送关振远离开。
他转过身走回小床边看着睡得分外香甜的佳佳,回想起三个人相处时的场景,心也不自觉地发软。
既然以前没有给过,那么以后也不需要了,有他和佳佳就已经足够。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关靖泽无耻地把他自己加进了“需要”名单里面,他正为自己的事忙得脚不沾地。
在岚山周围的村庄跑几天以后,季春来干脆地把郑驰乐踢开了:“我带你两个师兄去东边,成老师你们去西边,乐乐,你自己往南走。”
郑驰乐不服:“为什么我不能跟师父一起?”
季春来说:“这只是走访而已,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倒是薛岩和大牛还需要带带。”
郑驰乐瞪着薛岩和牛敢玉,那模样儿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薛岩先受不了了:“师父,我跟乐乐一路吧,他也可以带我,您带着大牛就好。”
季春来点点头:“也行。”
郑驰乐没话说了。
他带好记录本领着薛岩往南跑,开发是要因地制宜的,他们一路上要关注的是地势、气候,还得问问当地人有过什么栽种经验。当然,一上去就发问是行不通的,还得跟人套套近乎,比如给人瞧瞧病之类的。
岚山人常年跟药打交道,对于医术倒也有几分心得,见郑驰乐还真有几分真本领,也就和他聊开了。
薛岩一开始还是跟以前一样沉默,可郑驰乐哪里会让他闲着,招呼他也上前给人把脉。
一看薛岩那生涩的架势,眼睛毒辣的人都笑了:“哟,这一看就是生手!”
薛岩也不恼,试了几次以后就不再生疏了,认真地跟郑驰乐得出的结果对照。
一路走过几个村落,郑驰乐收获颇丰,薛岩也获益匪浅。
两个人走了一整天才踏着余晖回岚山小学。
回程由于赶着回去,倒是没怎么说话。
直到校舍出现在他们眼前,薛岩才突然开了口:“乐乐,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踏实。”
郑驰乐一愣,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不知怎地,郑驰乐给关靖泽回信时神使鬼差地把这一段对话写了进去。
薛岩和牛敢玉都在慢慢改变,郑驰乐心里当然很欣慰,可这些话他不知道可以对谁说,想来想去也只有关靖泽能聊上两句。
关靖泽看到信时在心里刷刷刷地写上了薛岩的名字。
——发现威胁。
很可惜,他还没法把这个威胁解决掉。
关靖泽决定按兵不动。
他开始详细地把这边的情况写在给郑驰乐的信里,包括佳佳开始学爬了、郑存汉精神好了很多等等,最后详细地说起东边污染情况的调查进展:关振远联合了省公安厅、省环境保护厅、省院医疗队组成调查小组,扫除了调查障碍,雷厉风行地展开了调查。
关振远一向硬气,既然决定要介入就不会瞻前顾后,这次调查声势浩大,就连不再调查名单内的厂子也有不少吓得关门大吉、卷款逃亡——这些家伙简直是不打自招了。
有不少人暗里笑关振远是个愣头青,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怎么收拾东边这个烂摊子:污染容易治理难,他把这事儿揭出来不是等于把东边这一块的生路都断了吗?
对于种种非议,关振远却只有一句话:“难治也治,尽量说服重度污染区的居民及早迁出,在没有解决污染问题前受污染地区产出的东西统统不允许进入市场。”
关振远是淮昌的一把手,他一发话底下就全安静了,只是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应对才好。
不能怪他们忧心忡忡,这么一来东边这一块不仅不能提供税收,还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吗?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支持的,当场就有人自动请缨揽下污染地区的治污重担,这人叫解明朗。
解明朗后来也是很有名的家伙,他十年如一日跟污染打交道,被称为“防污治污第一人”。
关靖泽在信里提起解明朗是想让郑驰乐帮忙想想接触污染物时有什么有效的防护方法,因为解明朗办事经常亲力亲为,最后因为经常行走在污染区、接触污染物而得了重病,命在旦夕。
那样的结局想起来还是令人唏嘘。
张世明在会议过后就找过解明朗,了解到治污的难度后拍板定案:必须扩大报道、扩大影响。
这时候国内的媒体还处于“报喜不报忧”的阶段,很少有大篇幅、大版面报道某件负面新闻的状况出现,毕竟出现这种新闻对于当地的负责人而言也是赤-裸裸的打脸行为!
张世明跟关振远坐下来谈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在九月一日这个全国开学日开始全程跟进报道。只有引起更多的关注,才能让更多的人注意到污染的严重性。
在这种信息闭塞的年代,做好这种专题并把它传播到其他地区,对张世明而言也是一个挑战。
但是张世明显然并不害怕这种挑战。
“你问过我为什么要选那样的路。”关靖泽在信的最后写道:“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都已经在前面开路,而我只是跟着他们往前走而已。”
郑驰乐接到关靖泽的长信时已经快开学了。
暑气渐渐散去,秋意慢慢渗进来,四面吹来的风都泛着凉气。岚山的雾气也不知从哪生出来的,一到清晨就雾蒙蒙一片,直到朝阳升空才肯散去。
他看完关靖泽的信后小心地把它收起来。
关靖泽跟他一样也有许多不能和其他人说起的话,毕竟这些话不应该从他们这种年纪的孩子口里说出来。
通过关靖泽的描述,郑驰乐可以勾勒出关靖泽成长的环境。
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注定不会得到太多的关爱,因为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肩上都挑着重担,永远腾不出太多时间来关注小孩的成长。
这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关靖泽那极少与人亲近的个性。
同时关靖泽从小耳濡目染的正是那种敢挑重担、敢当大任的大气魄,所以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博求关心、博求关注这种事上面,他学什么都比别人认真、做什么都比别人努力。
正是这样,才有了他认识的那个关靖泽。
关靖泽那家伙会费心写这样的信,恐怕是担心他走不出来吧?担心他因为身世而难过、因为他因为重回故地而伤怀,所以隐晦地劝他往前看——看到更多的他们应该去做的事。
郑驰乐笑了起来,将信收进口袋里。
我怎么会输给你呢?
我可是郑驰乐。
步入秋天后郑驰乐开始变得格外忙碌。
“前世”郑驰乐已经跟季春来一起一一踩过点,所以他的“网”撒得非常准,如今几乎每天都会有来自各地的交流信件:有交流医案的、有让“岚山野医”帮忙辨识药材的、也有交流行医心得的……
季春来每天都把郑驰乐、薛岩、牛敢玉三人叫到一块,拿着这些现成的“教材”展开探讨式的教学,最后由郑驰乐拟写回信。
同时魏其能也交给郑驰乐一个任务:让他多带几个有希望考淮昌一中的好苗子。
起因是郑驰乐跑去跟魏其能借书,说要跟薛岩、牛敢玉一起考淮昌一中。
魏其能相当不要脸地说:“赶一只鸭子也是赶,赶一群也是赶,你就顺便组织组织其他人好了。”
当然,这也不是没好处的,郑驰乐接下这个任务后他需要什么书魏其能就给他买什么书,并且无条件提供一切物质条件。
郑驰乐也不拒绝,说什么他也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这点小事是难不倒他的。
以前他跟岚山这边的人处不好是因为一心想着离开,真想跟这些小鬼打好关系还不容易吗?
于是郑驰乐的小肩膀上又多了一个担子。
一眨眼就到了学期末,成钧站在魏其能的办公室外头往下看,正好瞅见郑驰乐在跟人打球放松——那家伙居然敢拿他那小身板儿带队跟牛敢玉那批体育生对抗。
成钧啧啧赞叹:“这小子还真是活力无限,难怪你这么压榨他。”
魏其能笑了起来:“怎么能说是压榨?这叫激发他的潜能。”说完他又问起成钧项目进展。
岚山的开发计划在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治污行动”对比下显得非常低调,但关振远对这一块有着十二分的重视,早就派了人下来跟进,有了人力和专款的投入,进展当然是喜人的。
成钧提到这个就来了精神,眉宇之间充满了自信:“把这段时间拿到的第一手资料好好整合一下就能拍板定案了。”
魏其能高兴之余又忍不住叹息:“我不如你。”
成钧拍拍他的肩:“别说这种话,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心里都很高兴。”
这时魏其能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魏其能拿起电话接听,那边的人显然不太镇定:“小魏啊,我是老孟。上边有人要到你们岚山小学视察,你可要好好接待啊。”
原来是省里管着教育这一块的孟局长,明里跟他父亲魏长冶没半点关系,但这些年来对他很关照,说是他的长辈也不为过。
魏其能笑问:“孟局,什么人这么重要,居然要您老亲自通知我?”
老孟说:“唉,我就直说了……来的人是耿修武。”
魏其能沉默下来。
36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六章:讲和
负责岚山这一带的邮递员正好是岚山人,每天第一件工作就是把岚山的信件收起来,最后一件事则是把岚山的信件和报刊送到每家每户。
郑驰乐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跟邮递员也很熟了。这次邮递员又给郑驰乐带了一大把邮票和信封,正巧郑驰乐也在,他笑呵呵地说:“乐乐,我们局长说你可成了他的大户啊,回头得好好认识认识你。”
郑驰乐说:“要是你们邮局只靠我这点‘业务’过活,你可得早点儿另谋高就了。”
说完郑驰乐又跟邮递员聊起天来。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住久了所有人都相互认识、什么消息都能互通有无,郑驰乐跟邮递员聊了一会儿就把附近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
末了邮递员想起郑驰乐对医学好像挺感兴趣,就跟说起郑驰乐说起最近说的一则传闻:“听说在老雁镇那边出了个怪事,有两家人在卫生站那生了‘穿山甲’。”
郑驰乐不解:“穿山甲?”
邮递员说:“就是刚出生的孩子跟穿山甲一样长出了鳞片,而且被人一抱就缩成一团,怎么都不吃奶,听着怪吓人的。卫生站那边发愁了好些天也没找着办法,都叫转移到省城去检查。”
郑驰乐见过的疑难病例不知凡几,自然没太惊奇,但他表现出了应有的好奇心:“都在老雁镇卫生站生的?”
邮递员说:“没错!现在都没人敢去那儿生孩子了。”
郑驰乐点点头,笑眯眯地说:“这事儿真够稀奇,多谢老哥你告诉我。”
郑驰乐从门卫那挑出寄给“岚山野医”的信件,意外地发现还有关靖泽寄给自己的包裹。
他抱着报纸、信件、包裹回到已经归季春来管的“校医室”。
由于季春来决定留在岚山小学跟进成钧的种植项目,“魏阎王”决定压榨出季春来的最大作用,直接给他划了教师宿舍一楼当“校医室”,其中几间宿舍中间打通了,连在一起变成了药房和资料室,专门摆放季春来收回来的药材和医书;成钧的工作地点也迁到了这儿,占了一个大柜子堆放开项目资料,只要不往外跑就是呆在资料柜前伏案书写。
前段时间走村过桥地走了那么多地方,季春来碰上疑难杂症时也露过几手。
季春来给人的印象是医术好,脾气也好,一来二去附近一些村子里的医生们要是碰上治不好病,就会亲自领着病人过来求医——因为季春来从不藏私,整个诊治过程都能让他们旁观,提出疑问后也会耐心解答。
几个月下来,季春来在这一带也有了点名气。
当然,这相较于他之前的名头自然是远远不如,不过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牢狱之灾后季春来对这些东西也看淡了,他甚至不愿意太有名。
要不是成钧把这个药材种植项目说得重要无比——直接上升到会影响整个药材市场的高度,郑驰乐觉得自家师父也许会跟“前世”一样选择远走各地去行医,不向任何人透露踪迹。
虽说他师父向来随遇而安,在监狱里也能过得安然自若,耿家在这件事上到底还是伤了他师父的心,在他师父心里这些人的信用已经告罄,即使口上说得再好他师父都不会再相信。最好的证据就是当初治好潘胜男的腿后他师父就坚拒潘明哲的挽留,带着他直接离开华东省。
郑驰乐理解耿家迁怒自家师父的心情,瞧瞧耿修文死后耿家的状况就知道了,啧啧,那叫一个凄风惨雨,难怪会因为耿修文的死而发飙——整个耿家就这么一个人还能撑撑场面嘛!
咱不能跟这种耍起横来不够横、耍起政治来又不够脑的人计较。
郑驰乐没想太多,搁下一大沓信件后拆看关靖泽寄给自己的包裹。摆在最上面的居然是一件外套,上面搁着关靖泽写的字条:“快冬天了,买的时候顺便把你的也买了。”
郑驰乐笑了笑,拿开衣服一看,底下还有几本书,同样也夹着关靖泽写的字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原来是关靖泽托人弄到的国外原版书,一半是研究免疫学的,另一半则是药剂学专著。
这时候免疫学在国外也是刚刚才起步,很多观点都还挺原始,但是这对郑驰乐却正好挺有用:这种起步式的探索轨迹正好可以给他提供比较好的思路。
郑驰乐并不排斥西医,得到季春来的应允后还正正经经地学过几年,正像关靖泽说的那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中医的底子很扎实,西医也学得不错,两边的基础他都不差,他缺的是把它们结合起来的办法。
后来中医最为人诟病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是知道这样可以治好病,但要说清楚原理却比较困难;知道这个药方疗效颇佳,却很难说清楚为什么每一味药的药效相加起来会有那样的效果。而且中医比较考验医生的个人能力,要是没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长期的临床经验的话,根本没法很好地为病人诊治。
而且上汤药难以入口、针灸原理不明等等问题,都给中医设立了高高的门槛:有心学医的人对它望而生畏、有心求医的人也却步不前。
郑驰乐知道要解决这些难题并不容易,所以才在信里跟关靖泽提到想借鉴借鉴国外的探索思路。西医也不是一下子发展起来的,参考西医相关学科的探索过程也许能得到点儿启发。
没想到关靖泽动作这么快,没几天就帮他把书找来了。
郑驰乐把包裹收起来,趁着太阳还没下山翻出信纸给关靖泽写信。
就在郑驰乐埋头书写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校医室的门。
郑驰乐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穿着黑色的中山装,脸上胡渣子刮得很干净,看得出是个正经人。而且他的地位应该不低,因为他整个人都透出上位者的威严。
就是那眼神给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说得玄乎点儿,人的眼睛是精气聚集的地方,目光是聚还是散、是坚定还是游移、是锐利还是怯弱,都直接透露出他身体与情志的状况。比如一个人目光涣散,显然是遭遇挫折、悲痛或惊吓;一个人目光坚定,必然是心智成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用通俗的话儿来说,那就是“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这个人的眼神倒是不怯弱不游移,可却又锐利过了头,像是把随时准备削人一刀的利刃——戾气太重。
更重要的是郑驰乐认识这个人:他是耿修武!
郑驰乐对这个害自家师父做了那么多年牢的人还是有点印象的,他没给耿修武下绊子,但每次看到耿修武受挫也暗爽在心,所以偶尔也会关注耿修武的事。
郑驰乐不动声色地站起来问道:“你找谁?”
耿修武说:“我问一下校长室在哪里。”
郑驰乐收拾好自己的桌子,走过去说:“你找校长吗?他这时候应该在食堂吃饭,我带你过去吧。”
耿修武借着夕阳的光辉看清郑驰乐的脸后微微一怔。
郑驰乐的五官让耿修武想起一个人,因为他离开首都前恰好去见过那个人,因而对比起来才格外明显。
耿修武讶异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郑驰乐自然没错过耿修武的讶异。
耿修武的出现不在郑驰乐的预料之中,也没来得及避开,他很清楚耿修武之所以会惊讶是因为自己这张脸跟叶仲荣长得有点像——至少在没长开之前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以前他知道叶家有意“抹杀”自己时刻意做了小小的乔饰,就算是跟叶仲荣站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把他们联想到一块。
他“回来”后过得滋润无比,也没遇上认出自己来的人,反倒忘了这茬。
郑驰乐暗怪自己大意,脸上却笑开了:“我叫郑驰乐。”
耿修武说:“迟来的迟?”
郑驰乐摇头:“驰骋的驰。”
耿修武说:“不错的名字。”说完又看了郑驰乐几眼,郑驰乐带上笑容以后跟那个人倒是不太像了,因为那个人似乎永远都不苟言笑,正经到让人受不了。
姓郑,那就跟叶家没关系了。
华国将近十亿人口,有两个相像的人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耿修武也不说话,跟在郑驰乐往食堂那边走。
耿修武这次来淮昌是有目的的。
耿家当年因为耿修文的死而发飙,举家上下都在撺掇耿修武“狠点,狠点,再狠点”,耿修武当时可比关振远还没经验,也不管人家是场面话还是客气话,什么都往狠里做。
可最近耿家耍不了横了,因为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又出了几个惹祸精,忙得他焦头烂额不算,旧账还被翻了出来。
耿家全盛时期做什么都没人敢吱声,这会儿就不成了,魏长冶是什么人?别的地方不说,但凡华中省出去的人哪个会忘记他?至少参加恢复高考以来第一次考试的那批人就对他崇敬有加。
现在过了好些年,那一批人也拧成了一股不小的力量,再加上还有家世本来就不错的人在领头,耿家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就连与耿家有世交情谊的关家不也决定在华中省“拨-乱反正”,彻底更变耿家当年在这边定下的发展规划吗?
这个当口那些怂恿他“狠点”的人倒是缩卵了,一个两个不见人,还有更无耻的是反咬一口:“你惹出来的烂摊子你自己去收拾!”
耿修武气得不轻,却又拿他们没办法。
临行前耿修武去见叶仲荣就是想寻求解决办法,叶仲荣在那批知青里面有着不一般的地位,在这方面他有着极大的发言权。
叶仲荣只给了他一个建议:“解铃还须系铃人。”
其实就是家里那些人的话换个委婉点儿的说法。
耿修武只能亲自跑淮昌一趟。
他当然知道自己和魏其能不可能尽释前嫌,因为他在来时就得知了魏其能离婚的消息。
魏其能一生中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岁月被他毁掉了,美满的家庭也随之分崩离析,他能指望魏其能跟他哥俩好吗?当然不能。
但是他需要魏其能配合自己做出那样的姿态。
这一点他倒是有把握。
魏其能这个人说白了就是理想主义者,只要家里那帮子人不再执着于“报复”、肯退那么一步帮关振远搞好华中省,魏其能肯定会答应——就算魏其能不答应,成钧也会劝他答应!
想到成钧,耿修武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巴巴地跑来求和,那家伙一定会笑死他吧?
37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七章:昏招
耿修武还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在郑驰乐敲开校长办公室时他就看到了成钧。
回头一算,他跟成钧已经有很多年没见面了。
真正见到成钧时耿修武只觉得陌生。
成钧也已经四十有余,但他两鬓修得短而平直,显得非常精神。似乎是为了方便行走山路,成钧穿着最普通不过的便装,衣袖半撩起,正指着桌上的地图跟魏其能交谈着什么。
即使是那样不伦不类的装扮,他看上去也并不比着装齐整的耿修武落魄。
有些人无论摆在什么地方都会闪光。
成钧听到郑驰乐的声音后也抬起头,正好对上耿修武的目光。
他站了起来,语气平和:“耿部长亲自下来视察,真是让我们感到荣幸。”
这话儿明明不带半点讽刺,却还是直直地刺在耿修武心头。
只有耿修武才知道这些年他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本就不是天赋多好的人,能被成钧喊这么一声“耿部长”完全是依靠家族那点儿余荫。
耿修武看了眼桌上的地图,说道:“成老师在这边也过得怡然自得。”
已经提前接到通知,魏其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耿修武和成钧那暗藏机锋的对话也没太吃惊。
孟局长那边之所以亲自打电话通知他,就是想劝他别跟耿修武撕破脸,言语中透出来的担忧和关爱是十分明显的。
魏其能知道这份担忧源自于他以前的冲动脾气。
不过魏其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魏其能了。
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魏书记家的公子”,当然不会给耿修武好脸色看。以前他无惧于跟耿家硬碰硬,无论是妻子阻止还是长辈劝阻都不能让他低头。
如今他的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意气风发的自己也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魏其能看到耿修武时心里出奇地坦然。
这些年来的愤懑与不甘不知不觉也被磨光了。
魏其能礼仪十足地说:“耿部长坐吧。”
郑驰乐知道自己杵在一边有点碍眼,于是蹬蹬蹬地跑去给他们倒水,想借机旁听。
成钧和他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哪会看不出他那点儿小心思,一个眼神让他赶紧离开。
郑驰乐只能郁闷地离开。
耿修武注意到成钧的表情,起了话头:“这小孩倒是挺机灵的。”
成钧也不想气氛太僵,回道:“这家伙就是机灵过了头,人小鬼大。小小年纪的,勾搭起人来就特别厉害,岚山这一片还真没几个人不喜欢他的,上次潘明理他侄女过来治腿,治好以后就不想走了。”
耿修武听他说得自然,一时有些恍惚,笑骂:“潘明理那家伙自己儿子不疼,对他侄女倒是好得很。”
成钧说:“儿子就是要粗养,太疼他反而会纵出事儿来。”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仿佛真的叙起旧来,可渐渐地就词穷了,他们之间除了潘明理这个共同的朋友之外已经无话可说。
成钧决定终止这并不令人愉快的闲谈:“你这次下来到底想做什么?”
耿修武沉默下来。
成钧也在场,无疑使耿修武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话显得更为难堪。
耿修武本就不是叶仲荣、关振远还有他死去的大哥那一挂的,他能力不太出众,当初他、潘明理、成钧一起念书的时候拿主意的也是成钧,他和潘明理都听成钧的。
潘明理一向看得很通达,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始终坚定地站在潘明哲后面,一切都向潘明哲的决定看齐。
只有他心有不甘,总想着要跟大哥一别苗头,甚至跟着潘明理到军队里熬上一段时间,想靠别的路子出头。
可当他大哥这座大山真正消失了以后,他才发现坐在那个位置需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样的重责并不是他能胜任的,最开始那暗藏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取而代之的就是浓浓的挫败感——因为他似乎怎么做都不对,总有人在他耳边说着诸如“如果你大哥还在……”之类的话。
被泼了一次次冷水的耿修武想起了成钧,通过电话请求成钧到首都帮自己。
成钧却选择留在淮昌帮助他老师的儿子魏其能。
好友的背弃始终让耿修武耿耿于怀,可一想到耿家的处境,耿修武终究还是收拾好了心情,准备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来意讲清楚。
按照他家老爷子的说法,耿家他是撑不起来的,不如暂时退居二线韬光养晦。耿老爷子很看好关振远,临行前一再叮嘱他把当初搞出来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好好支持这位“表亲”。
自家老爷子只差没从病床上跳起来骂人了,耿修武心里再怎么不服气也只能照办。
耿修武在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头向魏其能道歉:“这些年来是我不好,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试着找一条好走的路子……”
成钧和魏其能对视一眼,沉默地看着耿修武。
前些年魏其能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路子,可每一回都被堵了路,一直到他连公考资格都没了,耿家那边才肯罢手。
耿修武这时候来说这种话,无疑是滑稽的。
耿修武受不了成钧那讥讽般的目光,索性把事情摊开来说了。
他破罐子摔破地把自己的处境和耿家的窘况统统开诚布公地告诉成钧和魏其能。
成钧和魏其能都是明白人,听完耿修武的话后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求和。
魏其能虽然消沉了很久,可这些年也渐渐走出来了。
回过神来一看,他就明白自己沾着他父亲的光在许多人那里得到了厚待。比如说关振远,如果他不是魏长冶的儿子,关振远肯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由小见大,虽然他父亲已经死了许多年,影响力却还在。随着那些崇敬着他父亲的人逐渐成长起来,这份影响力不但没有减小,反而还在逐步扩大。
不管这些人是真的为他父亲而出头,还是假借他父亲的名义求名求利,他们都已经凝聚成一股不小的力量。再给他们一点儿时间,逐渐走向衰落的耿家必然无法与他抗衡。耿家当初压制他们时有多狠,遭遇的反弹就会有多大。
这就是耿修武来“求和”的原因。
耿家想让那些人师出无名。
魏其能理清了其中的关节,平静地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耿修武语塞。
有人想为魏家鸣不平,有人想为当初名为“报复”实为迁怒的闹剧讨回公道,为什么魏其能要答应?
因为魏其能比较理想主义?
因为比起个人的得失魏其能更在意岚山——乃至于整个淮昌——甚至华中省的前景?
得要多么卑劣的人,才会抓住这种心理当筹码?
耿修武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令他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但想到卧病在床的老爷子,终究还是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无耻的话:“关振远是我们家老爷子一手保荐的,他的能力和人品你们应该都已经看到了,新城区规划、岚山开发、防污治污这些重大项目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淮昌现在离不开他。在这种关头要是起了波折,对淮昌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关振远在家中并不是长子,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位,就算关老爷子疼他也不好太偏心。他能当上淮昌的一把手是因为耿家觉得这边没法收拾了,又不想把它交给别人,就将关振远推了上来。
关振远倒是一点都不怕难,接手了这种烂摊子也没有半句怨言,照样做得有声有色。
这也成了耿修武的筹码。
成钧听完后觉得怒火中烧,火气在心头盘桓片刻却还是慢慢冷却下来,走到阳台外面抽烟。
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耿修武这个朋友是真的到头了,往后也许连表面的平和都无法维持。
耿修武跟魏其能的交谈还在继续,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才离开。
走的时候耿修武没有跟成钧打招呼。
成钧站在阳台上看着耿修武快步离开教学楼,仿佛觉得背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似的。
他觉得有些可悲。
以前耿修武虽然不太成熟,但至少心怀赤诚,为人坦荡。接手耿修文留下的一切后,耿修武就逐渐丧失了本心,先是被权势驱使着前进,如今又被权势压得后退,进退都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成钧摁熄手里的烟,转过身就看见了正在锁门的魏其能。
他问道:“你答应了?”
“答应了。”魏其能看着他手上的烟蒂,说道:“你从来都不抽烟,难得见你破例。”
成钧苦笑,叹息着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魏其能说:“其实他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那些人真的一心为我们魏家抱不平,那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如果有些人只想借着为我们魏家抱不平的名义谋求私利,我没必要给他们当枪使。”
真心为魏家抱不平的人当然不少,魏其能这些年都记在心里。可耿修武提到的那些人并不在他的记忆之中,那些针对耿家的举措与其说是“以牙还牙”,还不如说是扯着“魏长冶”这张皮在壮大自己。
魏其能这段时间跟关振远的接触越来越频繁,对关振远是打心里服气的,并不想扯关振远后腿。
所以他答应了耿修武的“求和”请求。
反正要做出“和解”的姿态也只是跟关振远走得更近一点而已,对他来说又不是多为难的事。
成钧见魏其能面色坦然,没有丝毫勉强,于是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而另一边耿修武离开岚山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零星的灯火亮在远处的山脚。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迈,似乎感觉不到腿部的麻木,一直到走进了山外的小镇、走进了其他人落脚的招待所,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听着跟自己一起过来的人一个个都敬畏地喊他“耿部长”,耿修武笑了笑,回房休息。
其他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有点儿迷惑:耿部长居然朝他们笑了?
不久之后郑驰乐又收到了关靖泽的信,里面提到了耿修武的事,耿修武又在淮昌那边呆了几天,到关家拜访过许多回。
跟以前相比,耿修武似乎变了个人,至少看起来要沉稳了许多。只是他一向锐利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不少,有一回吴弃疾也在他们家,耿修武走后吴弃疾跟他父亲说:“他似乎遭遇了很大的打击。”
信末关靖泽又提到一件事,说是省院那边接收了两个病婴,那两个婴儿出生后身上就长出了鳞片,这病太稀奇了,所有人都一筹莫展,连吴弃疾都被请了过去。
关靖泽猜测:“也许吴弃疾会提议省院把你师父请出来。”
郑驰乐看完信后一愣,想起了前些天邮递员告诉自己的“怪事”。
他收起信后也不耽搁,当下就找到了季春来把这事说了出来。
前几天郑驰乐也有把那桩“怪事”转述给季春来,可当时那两个婴儿已经送到省院医治,季春来根本没有出面的道理,他们师徒两人也就随口讨论了几句,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听到郑驰乐的话,季春来有一瞬的沉默。
接着季春来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会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他了。”
郑驰乐一愣,然后很快转过弯来:吴弃疾应该能治这个病,但他却故意没治,想让师父出面。
郑驰乐忍不住为吴弃疾擦一把冷汗,这种做法就算是其他人也绝对会看不惯,何况是他师父!
郑驰乐说:“那师父……”
季春来说:“你把药箱拿过来,跟我走一趟。”
不管这是吴弃疾是真的治不好也好、假装不会治也罢,他都没办法弃病人于不顾。
郑驰乐来了精神:“要去老雁镇?”
季春来治病向来讲究寻根问底,当时他们讨论时就说了,像这种没有先例可循的病例想查清楚病因首先就要去发病的地方看看。
这些工作做实了,将病治好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郑驰乐马上跑去拿出药箱跟着季春来往外跑。
师徒两人赶到老雁镇时灯火已经亮了起来,郑驰乐跟人问了路,领着季春来直奔卫生站。
本来卫生站那边听到他们要问病婴的事就想赶人,可郑驰乐是谁啊,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从来不会有说服不了的人。
在郑驰乐的游说之下,当天有经手的医护人员都被喊了出来,一一给他们描述了当天的情况。
最后季春来和郑驰乐还被带到产房和病房看了一圈。
当天用过的东西都被处理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消了毒,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郑驰乐跟人要了杯卫生站的开水砸吧了两口,最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郑驰乐认认真真地记录下发现病情的时间、发病时的症状、周围的环境等等,心里还是没底。
他忍不住问季春来:“病征主要出现在皮肤上,可能是内因造成的,也可能是外因造成的,我们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外因……”
季春来点点头,顺势引导:“那我们换个方向入手,你觉得应该找什么方向?”
郑驰乐说:“内因很大可能跟母方有关。”他问还没离开的医护人员,“你们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吗?”
出了这种事,医院的人当然少不了打听一下,所以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这倒是巧了,他们都是今年年初才迁回镇子里来的,以前也都住在我们省的北边,跟华北省很接近。”
郑驰乐把这个线索记下了。
季春来沉吟片刻,跟医护人员道歉以后转头对郑驰乐说:“走吧,回去了。”
郑驰乐想问季春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却看到季春来一脸疲惫,顿时把话咽了回去,自个儿在心里思索起来。
最后一个线索确实很重要,同时遇到两个相似的病例是很幸运的,一对比说不定就能找到突破口。
都是北边,接近华北省。
郑驰乐暗暗记下这个线索,跟着季春来跑回岚山小学。
当晚郑驰乐半梦半醒之间还在琢磨吴弃疾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出这样的昏招。
就算真想见师父,也不必来这么一手啊!这不是把师父越逼越远吗?
难道当初师父说的是真的,这个人眼里只有权势和名利,根本
38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八章:病因
就像是约好了一样,第二天一早魏其能就找上了季春来,跟他说起省院那边的情况。
原来省院本来是想找吴弃疾的,可吴弃疾前些天跟省院医疗队下乡跟进污染物致癌的情况,他回来后本来要去看看病婴,没想到几日来的奔波把他自己给累倒了,踏上回程时就不停地咳嗽。
季春来没去琢磨这些情况是真是假,正好魏其能也要去省城办事,他和郑驰乐搭魏其能的顺风车出山。
秋风凉了,郑驰乐也穿上了关靖泽捎来的外套。
跳下车的时候郑驰乐正好见到吴弃疾站在省院门口那只大狮子旁,他带着白色的口罩,比起上次见面时看起来憔悴了几分,想来电话里说的疲劳过度并不是假话。
郑驰乐瞧见了,季春来自然也瞧见了。
他站在原处一会儿,走上前说:“病人在哪里?”
听到季春来开口,吴弃疾眼里掠过一丝喜意。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他那因为缺乏睡眠、疲累不堪而变得沙哑的声音说道:“您跟我来。”
季春来跟着吴弃疾往里走,被忽略的郑驰乐只能抱起药箱自个儿跟着他们跑。
吴弃疾敲响办公室门时里头的医师们正针对两个病婴的情况进行辩证,见到吴弃疾时一下子安静下来。
郑驰乐明显感受到几道带有敌意的目光。
这不难理解。
吴弃疾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对于医生这一行来说依然是太年轻了,再加上他并不在省院任职,上头把他找过来等于是打了在座所有人的脸!
就算吴弃疾后来平步青云,不也有许多人认为他是靠着后台走上去的吗?圈内对他的医术各有评议,始终不认同他的人也是有的。
不过吴弃疾还没开口,省院的院长许国昌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热络地握住季春来的手:“季先生,终于又见面了。”
许国昌同样已经年过半百,鬓发已经开始发白。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看得出是真情洋溢。
季春来一时有些想不起这个人,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许国昌是谁。原来当初许国昌也下过乡支援医疗条件落后的地区,当时季春来正好也去了那儿,见许国昌是个挺有想法的人就多留了几天,跟许国昌探讨过许多医术上的东西。
他乡逢故知,季春来也露出了笑容:“叫什么先生?少来埋汰我,叫我老季就行了。”
许国昌也不多说,拉着他就跟人介绍:“这位就是季春来,建国前那位姓李的葫芦居士嫡传弟子,我这儿从来不讲究什么民间派学院派,谁治得好病我就听谁的。”
听到季春来和葫芦居士两个名字,整个办公室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季春来也许有人没听过,葫芦居士却是人人皆知的。
葫芦居士之所以那么有名是因为他是开国那一位的医生,说是“御医”也不为过。他是个道士,没留下姓名,只告诉别人自己姓李,由于他喜欢拿着个葫芦喝酒,片刻都不离身,因而那位戏称他为“葫芦居士”。
葫芦居士脾气古怪,一生中没几个亲近人,老来倒是收了个徒弟,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
后来葫芦居士跟那位生了嫌隙,挥挥衣袖带着这个徒弟云游四海。
谁都不知道葫芦居士的下落,也不知道他的生死,直到某地大灾后季春来出现在那一带帮忙完成了灾后防疫工作,才有人渐渐注意到昔日那位葫芦居士的徒弟已经出师。
季春来这人也有些古怪,他平生的热情似乎全都放在了医道上,只要跟他聊医学上的东西他可以不眠不休地跟你交流个三天三夜,可你要是想从他那儿听到别的东西,那绝对是白日做梦——他半句都不会多说。而且即使碰上了真正的知交,要离开的时候心里也不会有半点不舍。
因此季春来的名声虽然越来越响亮,行踪却鲜少有人知道。也正是由于季春来行踪不定,平时找不着人实在太正常了,他坐牢的这些年才会无人探望也无人知晓。
吴弃疾倒是打听到了,但季春来不肯见他,而且那时他还只是个没有名气的小医生,根本没办法帮上忙。
总而言之,季春来和他的师父几乎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许国昌突然拉出个人说这就是季春来,其他人自然反应不过来,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国昌也不管气氛冷不冷,朝这个病案的主治医生说:“把情况说一说。”
提到病情,所有人都回过神来。能进省院的医生自然有两把刷子,三两下就把病婴的情况详细地介绍完毕。
最后都齐齐地望向季春来。
季春来哭笑不得:“难道我只靠你们的转述就能知道能不能治吗?”
许国昌一拍额头:“走,我带你去病房看看。小吴啊,回去休息吧,你跑东边那事儿就已经累得慌了,这边你就别操心了。”
吴弃疾静静地看着季春来。
不管吴弃疾是真病了还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的,他脸上的疲态都不是装出来的。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季春来最终还是叹息着说:“快去休息。”
吴弃疾点点头,目送他们前往病房。
郑驰乐抱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季春来身后,脑海里却回放着吴弃疾不同于以往的沉默。
这个时候他师父和“师兄”之间的矛盾似乎还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至少他师父还把那个代表着师门传承的药箱留在吴弃疾手上。
想到自己对“师兄”的揣测,郑驰乐不由深思起来:也许后来也是因为这样的误会不断地加深着师父和“师兄”间的矛盾?
不过郑驰乐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因为病房很快就到了。
郑驰乐也见到了病婴之一。
病婴的情况并没有邮递员那天说的那么可怕,身体上的“鳞片”并不密集——至少看起来还不是很像“穿山甲”。不过这可是省院这么多医生努力了几天后才有的效果,也许本来确实严重得很。
郑驰乐还在揣测,季春来已经走到病婴床边开始诊断病情,郑驰乐则观察病婴父母。
由于婴儿的疾病大多源自于他的母亲,季春来在看过病婴的状况后就开始向婴儿的母亲询问相关问题。
郑驰乐认认真真地听着女人说话,同时也没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出了这样的事,对方脸上自然满是忧心和悲伤,可当季春来问起对方以前的工作时郑驰乐却发现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仿佛隐瞒着什么。
郑驰乐凑到季春来耳边说出自己这个发现。
季春来皱起眉,转头对病婴的母亲说:“我希望你能尽量详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你以前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你在怀孕期间有没有出现什么异状?也许你的工作会接触到什么致病的东西,这些东西从母体转进了婴儿体内导致她发病,你不说清楚等于是在害你的孩子。”
季春来的语气并不严厉,可这么多天的提心吊胆让女人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抱着头说不出半句话。
一边的男人神色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妻子。
许国昌也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这几天他们也没少询问病婴的父母,毕竟婴儿不能说话,他们也只能从父母那里获得相应的信息。
这就是小儿病最难办的地方,并不是每个父母都会无微不至地照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些情况他们不一定会注意到。而且他们也许会避讳某些东西而隐事实,一来二去,病情也就拖延下来了。
许国昌可没有季春来的好脾气,他厉声说:“你们还想不想让你们孩子活命!”
病婴的父亲抱着颤抖不已的妻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颓然地说:“能让其他人先出去一下吗?有些东西我只能跟许院长你说。”
许国昌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招惹了一桩大麻烦。
许国昌说道:“小儿病我不太擅长,”他指着季春来,“你女儿会由季先生来治,所以我和季先生留下来吧。”
说完他就让其他人离开病房。
等到其他医生都离开了,男人才坐起来用手抹了把脸,抬起头缓缓说:“在回老雁镇之前,我们在替华北省的人做事,我们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只知道背后的人来头不小。我们的工作是偷采私矿,接触过很多稀有金属,我妻子是那儿的会计。工作时间长了,我们也慢慢取得了那边的信任,那时候我们才知道……那边有问题,有大问题!那并不是简单的偷采!那些稀有金属似乎被用在了更不合法的地方!正好这时候我妻子怀孕三个月,突然发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保了下来,同时出事的还有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老方家,他妻子也怀孕了,过敏症状也一模一样。我们都很害怕,我妻子哭着让我带她离开……”
季春来和许国昌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男人继续说道:“那边答应让我们回家休假,但严令我们不许透露半点信息,否则会祸及全家。”他用手捂住脸,“我们都不敢说……我们知道也许那次过敏就是怪病的根源,但是我们不能说。”
许国昌听完原委,骂道:“糊涂!”
季春来对这些并不感冒,找到根源后就好办了,他翻了翻病婴的衣服和外面的包被,问道:“这是你们买的,还是自己做的?”
女人抹干泪,说道:“因为工作比较清闲,我提前把小孩的衣服、尿布、包被都做了……”
季春来说:“是在回老雁镇前做的还是回老雁镇后做的?”
他的提问提示得非常明显,病婴的父母脸色都唰地一白。
他们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正相反,他们也受过教育,否则他们也不会被那边看重。出现过敏反应后他们就想方设法地查询过相关的信息,过敏就是身体免疫系统对过敏原的过度反应,而且母亲出现过敏反应之后极有可能传给孩子。
如果婴儿出生后接触了过敏原,很有可能就会发生严重过敏。
而他们从那边带回来的婴儿包被、婴儿衣服,很有可能就带有过敏原。
季春来这些天也看了关靖泽寄给郑驰乐的《免疫学概论》,对于那里面的理论多多少少也接纳了一点儿,对比一下以前碰到的病例,基本也就把它给理清楚了。
不过要从这种角度断病还是头一回,季春来停顿下来思索片刻,说道:“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那个过敏了,还引发很多并发的症状,能不能完全治好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只能尽量试试。”他指了指把婴儿包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和包被,向男人示意,“你尽快去把这些东西统统换掉。”
男人说:“我这就去!”
季春来点点头,对郑驰乐说:“乐乐,把我最细的那组针拿出来。”余光扫见许国昌还杵在一边,面色犹豫不定,他摆摆手,“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定在这儿了。”
许国昌面色凝重:“这里就麻烦你了。”
这事涉及外省事务,可大可小啊!看来刚跑完下面的小吴注定没法闲了,涉及这些事情还得他出面才行。
想到这里,许国昌也不迟疑了,快步离开病房,准备去找刚刚离开不久的吴弃疾。
39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三十九章:当年
病婴的情况很不乐观,这年头检验条件太差,就算知道过敏原可能在婴儿的衣服上面也没法检测出是什么,只能尽量地把可能接触到的东西统统替换掉。
季春来也并不是万能的,对于这种严重的过敏反应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给病婴施完针后眉头依然紧皱。
前段时间为了控制两个婴儿的病情已经用过不同的药物,季春来再用药的时候还得考虑会不会跟前面的药相冲突。
婴儿身体太弱,而且很难把药喝下去,季春来也只能尽量选用别的办法:针灸和药浴。
相比直接用药,药浴是比较麻烦的选择,毕竟药效要从体表“渗透”到病灶需要走更远的路,药方中各种药物的比例也要进行调整。不过对于婴儿来说这是常用的方法,在老一辈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以前传下来偏方,只不过大多是用来治疗小儿黄疸之类的常见病而已。
季春来给两个婴儿分别施完针后接过郑驰乐递来的手绢擦汗,转过身对病婴的母亲说:“我会跟其他医生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你们在这期间尽量把可能混有过敏原的东西替换掉,有状况就找医生。但你们孩子的病情有点严重,最好的情况也只是在不接触过敏原的情况下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且她们的身体会偏弱一点儿,要长期调养。”
两个病婴的母亲都神色黯然:“好。”
季春来领着郑驰乐离开病房。
这时许国昌已经在半路截到了吴弃疾。
许国昌看重吴弃疾除了因为吴弃疾医术了得之外,还因为他与陈老、关书记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像这种牵涉太广的事还是吴弃疾来处理比较方便。
吴弃疾听完许国昌的话后也不就走了,回到医院借用许国昌的办公室跟两个病婴的父亲见面。
有些东西最难的就是开口第一句,既然病婴的父亲没能顶住压力硬撑到底,要他们把话说完就很简单了。
而且撬开别人的口一向是吴弃疾最擅长的事。
吴弃疾状似随意地和对方闲谈起来,虽然吴弃疾比许国昌和季春来要年轻很多,但他似乎天生就有着过人的亲和力,没一会儿就让对方打开了话匣子。
病婴的父亲之一叫田思祥,三年前毕业于华北省省属师范大学;另一位则叫刘贺,他跟田思祥是校友,也是同一年的毕业生。田思祥和刘贺由学校安排在当地工作,可就在那一年他们学校出了严重的教学事故,田思祥和刘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推出去当替罪羊。
学校让田思祥和刘贺卷铺盖滚蛋。
田思祥和刘贺原本都已经绝望了,他们的老乡杨铨却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在他们的记忆里杨铨是个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地在街上游荡,没想到他离开老家几年后居然混得不错,衣着光鲜,气度昂然,还开着最新款的摩托车,开起来发动声响震天,要多气派就有多气派。
杨铨对他们说:“我给你们个活儿,你们跟着我干,保准你们很快就赚大钱。”
要是换在平时,田思祥和刘贺肯定不会都信杨铨,可那种节骨眼他们实在没法多想了。心里的不甘与屈辱让他们急得急火撩心,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因为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不仅对不起供自己读书的父母,还会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就这样,田思祥和刘贺跟着杨铨做事去了。起初田思祥和刘贺并不知道杨铨是做什么的,杨铨只交给他们一些私编的“教材”,让他们把它教给底下的人。
这倒是田思祥和刘贺的老本行,他们连夜看了看杨铨给的“教材”,里面涉及的是金属冶炼、金属辨认、金属处理等方面的内容,专业性很高,但是教起来并不难,毕竟田思祥是学物理出身的,刘贺是学化学出身的,接受起来很轻松。
于是田思祥和刘贺就接受了杨铨开出的优渥条件,正式开始面向三百多个“职工”授课。
杨铨混得真的很不错,答应他们的条件一一兑现,他们从杨铨那拿到了丰厚的待遇,逢年过节就“衣锦还乡”。后来家里给他们张罗了婚事,他们把妻子也接到杨铨那边,杨铨表现得很热情,给他们妻子也安排了待遇好、轻松且清闲的工作。
田思祥和刘贺都觉得杨铨够意思,也就在杨铨那边扎了根。杨铨见他们“觉悟”渐渐高了,有些东西也不再瞒着他们,田思祥和刘贺这时候才发现杨铨管理着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私采团伙,华北省是他们的大本营,在这边他们就占着大大小小将近二十个私矿。
这年头偷采矿藏的情况比比皆是,明面上说是犯法的,实际操作下来却没人会管。偏偏这种偷采、滥采的行为通常会因为技术跟不上而破坏大量矿藏,造成巨大的浪费的同时还可能大肆破坏周围环境。
田思祥和刘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性质的事情时整个人都吓傻了,他们直接跑去质问杨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当时杨铨无耻地笑了起来:“我不采也会有人采,老天爷给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取?国家财产?不是说我们是国家的主人嘛。”他抽了口老烟,喷了他们一脸的烟气,“你们尽管去告发,看看到时候坐牢的会是谁。想想你们是怎么被赶出公立学校的?这年头占理的不如掌权的,你们就别天真了。田思祥,你弟弟要结婚了吧?你家里还指着你给礼金呢。刘贺,你岳父的病还没好吧?你们都拖家带口的,别净想着揽祸上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要撕破脸对谁都不好。”
田思祥和刘贺这才意识到杨铨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老板”,他背后还有人!
可杨铨的话句句戳心,田思祥和刘贺合计了一晚,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安慰自己这些矿藏终究是要被开采的,教好一点也算是减少了矿藏的损失,自我暗示了一段时间后也就接受了现实。
谈起过去几年的遭遇,田思祥和刘贺都满脸羞惭。按理说他们都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不应该自欺欺人地认为这种行为是正确的,但他们还是不想失去那优渥的薪酬和自己的体面。
所以他们选择了同流合污。
田思祥捂住脸说:“我们本来打算一直那样下去,直到我们在那边见到了东瀛的人……”
吴弃疾眉心一跳。
刘贺说:“没错,东瀛人。我本来就是学这个的,所以直到这几年东瀛和高丽那边都把许多稀有金属列为‘战略资源’,极力加大储备量。杨铨掌握着的矿藏里出的好几种金属是制造武器的重要材料,按照法律是不允许出口的,我们撞破了杨铨和东瀛人的会面后就没睡过好觉。”
田思祥接口:“后来我们的妻子几乎同时发生过敏反应,保住孩子后她们都哀求我们希望回家。我们就去找杨铨,杨铨当时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冷笑着对我们下了封口令,要是我们泄露了半句就会祸及我们的家人……可是我们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看到孩子那个样子,我就觉得那是我造的孽,一定是因为我们做了那样的亏心事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
刘贺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他们也曾经有着满腔热血,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真正地衣锦还乡。可惜他们才刚刚踏出第一步就被断了前程,以为是老乡伸出来的援手,没想到却是一步步引-诱自己走向堕落深渊的魔鬼之手。
季春来和许国昌的质问都只是导火索而已,真正让他们生出坦白一切这种想法的其实是那日夜折磨着他们的悔恨和不安。
吴弃疾听完后一阵沉默。
从田思祥和刘贺身上他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当年他也是这样年少无知,一步步被引导着走向悬崖,要不是他在迈向悬崖前睁开了眼,狠狠地反咬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口,一辈子恐怕也毁了。
然而即使他醒悟得及时,仍旧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东西。
比如师父季春来始终没有原谅自己。
师父说他心性太狠,更看不过他拿本应用来救人的医术去害人,从此连他一面都不肯。
吴弃疾将田思祥和刘贺两个人送走,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疲惫。
天知道今天见到师父时他有多高兴,师父依然是那样的脾气,永远没办法置病人的生死于不顾。
只是这样把师父逼出来,师父的厌恶对他恐怕又深了几分。
吴弃疾以手撑着额头,给了自己短暂的休息时间。
无论怎么样都好,看到师父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好,他就放心了。
许国昌在医院里巡了一圈回到办公室,看到吴弃疾正在闭目养神,也不打扰,绕回自己的座位准备办公。
吴弃疾却察觉了他的回归,抬起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许院长,我得拿回早上寄放在你这里的药箱了。”
许国昌说:“行,我给你拿来。”他掏出钥匙打开柜门,将放在里头的药箱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忍不住赞叹,“这可真是好家伙啊,光看外面就觉得舒服,这可能就是那些玩古玩的老东西说的‘有灵’吧。”
吴弃疾接过药箱,手指在它背后拿到划痕上抚过,心里有些难受。季春来带着他游走各地行医的日子在他脑海里慢慢回放,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他准备去东瀛留学的前一天晚上,季春来把这个药箱交给他:“这代表着我们师门的传承,我把它交给你了,你在外面不能给我们师门丢脸。”
吴弃疾当然知道这个药箱的重要性,小时候他不小心在上面划了一道划痕,季春来足足罚了他一个月。
最后还是因为他熬不住病倒了、哭丧着嘟囔“不就是个药箱吗……”,季春来才叹息着说:“是我把它看得太重了,你师祖拿着它的时候也只把它当平常药箱对待。确实啊,不就是个药箱吗?我还不如你看得透。不过它代表着我们师门,也是你师祖留给我们的唯一一样东西,该爱惜的时候我们还是要爱惜好的。”
吴弃疾至今还记得从季春来手里接过药箱时,那种从心底发出的颤动,他当时就抱着季春来大哭,发誓绝对不会丢了师门的脸。
结果他却没有做到。
不能怪师父不认他、不能怪师父不见他,因为正是由于师父在他身上寄予了那么多的期望,最后才会那么失望。
吴弃疾拿着药箱跟许国昌道别,跟人打听到季春来在哪里后就找了过去。
这时候季春来正在和其他医生二次辨证,敲定最后的治疗方案,郑驰乐坐在他旁边快速地记录着。
吴弃疾也不进去,静静地站在窗边往里看。
知道郑驰乐成了自己的“师弟”时吴弃疾当然很吃惊,吃惊过后又有些欣慰,因为他知道郑驰乐这小子有多机灵,绝对能比自己做得更好、更让师父满意。
他没有在意越来越疲乏、每一个细胞叫嚣着想要休息的身体,站在外面一直等到里面的二次辨证结束。
季春来带着郑驰乐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吴弃疾。
郑驰乐有些吃惊:他不是回去休息了吗?
吴弃疾也不顾周围的侧目,将手里的药箱递到季春来面前。
他张唇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上季春来望过来的目光,吴弃疾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在吴弃疾失去意识前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季春来在斥喝:“胡闹!”
依稀像来自于他还年少的当年。
40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四十章:问路
吴弃疾本来就精通医术,身体自然没什么大碍,只是连日奔波不断,见到季春来心情又乍喜乍悲,才会突然昏倒。
季春来看到吴弃疾倒下也是吃了一惊,跟着其他人一起把他送到邻近的病房休息。众人都看出季春来和吴弃疾之间有点儿不对劲,有默契地退出病房。
只有郑驰乐还呆在里面。
季春来给吴弃疾把过脉后确定这只是疲累过度,转头对郑驰乐说:“乐乐,我还要去那边,你在看着他。”
郑驰乐点点头:“没问题,交给我!”
季春来离开后不久吴弃疾就醒来了。
郑驰乐吃了一惊。
照理说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遵循身体的本能休息够再说,吴弃疾却硬是强迫自己违背本能需求,真不知该佩服他的好毅力还是骂他胡来。
郑驰乐说:“吴先生你需要歇着。”
吴弃疾看着他没说话。
气氛有些静寂。
郑驰乐拿起一边的药箱放在床前:“师父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吴先生你还是先拿着吧。”
吴弃疾终于开了口:“这个药箱,往后也许会交到你手上。”
事实上,吴弃疾第一眼看到郑驰乐的时候吴弃疾就觉得这小孩和从前的自己很像。
他原想着收郑驰乐当徒弟,好好把郑驰乐教好,然后将药箱交到郑驰乐手上,让郑驰乐代替自己去找季春来。
想不到郑驰乐自己拜入了季春来门下。
吴弃疾闭起眼,语带叹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就在郑驰乐以为他要休息的时候,吴弃疾突然又睁开了眼睛,沉沉地望向他:“要听听我和你师父的故事吗?”
郑驰乐当然很想知道,可他觉得吴弃疾目前不应该撑着。
他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想!”
吴弃疾笑了起来,没管郑驰乐的回应,娓娓谈起过去的事。
吴弃疾是怀庆省的人,家乡位于怀庆省和华东省交界处,与东瀛隔海相望,是个繁华的沿海城市。吴家祖上小有资产,但吴弃疾有个只爱文墨不爱财的祖父,他祖父在战争时期将全部财产献给了军方,吴家祖业也就七零八落,只有早年积攒的文化底子还传了下来。
吴弃疾的父亲跟他祖父最像,有着文化人的独特情怀,两个人对吴弃疾这个第三代都寄予厚望,希望他成为辛弃疾那种满怀爱国之心的文坛豪客。可惜的是吴弃疾打小比较喜欢学医,遇上季春来后更是一头扎了进去。后来恰逢建国初年的动-乱时期,吴家祖父见劫难将至,狠下心将吴弃疾托付给季春来。
师徒俩开始游走各地。
多年以后吴弃疾那位远嫁东瀛的姑姑找到了吴弃疾和季春来,说服季春来让吴弃疾到东瀛留学。
吴弃疾随着年岁渐长,朦朦胧胧地了解到自己已经举目无亲,乍逢亲人也有点激动,央求季春来答应这件事。
亲情本来就是人生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吴弃疾的姑姑情真意切地开口,吴弃疾也有心跟随她去东瀛,季春来自然不会不答应。
临别前一晚,季春来将代表着师门传承的药箱交给了吴弃疾。
吴弃疾到了东瀛后他姑姑果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带他去见导师、带他熟悉环境、亲自教给他许多东西。
这一切表象被撕裂是在两年之后,他姑姑告诉他祖父和父亲的死因:在建国初年那场动-乱中被人陷害而死。
这个“真相”让当时还是个懵懂少年的吴弃疾红了眼,发誓要找那些人报仇雪恨。
后来在姑姑的支持下他回了家乡。
他打着吴家的名义周旋于祖父和父亲的旧交之间,积极地“重建”吴家,自认是“复仇者”——实际上却成为了他姑姑的丈夫那家东瀛财阀在国内的暗棋。
再往后就是他察觉不对,跟东瀛那边撕破了脸。
为了摆脱那边的控制,他运用自己的“优势”对姑姑的儿子下了药,意在表明自己决裂的决心。
姑姑为了“表弟”妥协。
吴弃疾不知道这些事传到季春来耳里时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从后来发生的一切看来,季春来得知的事情显然对他不太有利。
他讲完后转过头看着郑驰乐:“这就是当年发生的事。”
郑驰乐沉默下来。
如果他处于吴弃疾那种环境的话,恐怕也会犯下相同的错误。在仇恨面前,判断力这种东西是最难保住的,吴弃疾就算曾经被人利用也不是不能原谅的事。
至于师父那边……
郑驰乐问:“当年你和师父联系要经你姑姑的手吧?”
吴弃疾抬手摸摸郑驰乐的头:“你果然聪明。”
他姑姑虽然妥协了,但显然也没打算让他过得太舒坦,她也没打压他,只是让季春来厌恶起他这个徒弟,从此不肯再见他一面。
吴弃疾恨得不轻,又怨季春来只信外人不信自己,从此憋着劲要往上爬,爬到最显眼的地方,让季春来不得不听到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在他咬着牙苦心钻营时,竟然听到了季春来入狱的消息。
吴弃疾从来没有那么悔恨过。
季春来那种脾气是最容易开罪人了,他的性格太直了,直到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
吴弃疾一面打听内情,一面后悔自己为了赌气没有继续去找季春来,毕竟要是他也在的话说不定可以挽回一下。
吴弃疾盯着郑驰乐,叮嘱般说道:“你要好好跟你师父学东西。”
郑驰乐正色说:“你要好好休息。”
吴弃疾说:“恐怕还不行。”
他话刚落下就有人敲响了病房的门。
郑驰乐一愣,转过头却见到关靖泽和关振远站在那儿。
原来今天正好是公休日,魏其能把郑驰乐两人送到后就去找关振远。
魏其能向关振远汇报岚山那边的进展,关振远一手发起东边的治污行动对华中省的经济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幸而岚山这边的项目及时跟了上来,光是成钧申请下去的栽培基地就安置了不少人。
人安顿好了就好办了,只要人不乱,大的问题肯定不会有。
关振远不是没魄力的人,但这几个月来依然过得不太踏实,听到魏其能说成钧那边已经有了定案后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没想到刚舒了一口气,就接到了许国昌的电话,原来是吴弃疾病倒了。
这几个月里关振远和吴弃疾的往来渐渐多了起来,对吴弃疾的才华十分倚重,听到许国昌的话后多问了几句。
一问之下才知道季春来和吴弃疾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在场的人都议论纷纷。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也来了,就跟着关振远一起去省院那边。
关振远把买来的水果放到桌上,抬手蹂躏郑驰乐的头发:“乐乐,考完期末考了吧。”
郑驰乐点点头:“刚考完没几天。”
关振远问道:“考得怎么样?”
郑驰乐“唔”地一声,瞧了关靖泽一眼:“比他少一分。”
说起这个郑驰乐的怨念可就深了,他在语文作文、英语作文这两方面怎么比得过向来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关靖泽。
这种主观的东西本来就难拿满分,更何况他还得纠结怎么写才能符合自己的年龄,简直痛不欲生!
郑驰乐一脸纠结。
关振远见他脸都快皱成包子了,心里乐呵得很。他知道郑驰乐和关靖泽一直有在通信,那些信他也瞧过两眼,写得那叫一个老成,弄得他觉得两个小鬼都快成精了。这会儿听到郑驰乐跟同龄人一样和关靖泽较劲,他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还是小孩子。
关振远揉揉他的头发,转向吴弃疾:“吴老弟没事吧?”
吴弃疾说:“一定是老许那家伙小题大作把你找来了吧?那家伙就是爱操心。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还不晓得吗?休息一下就好。”
关振远坐下给他削苹果:“能医难自医啊,你还是找人看看比较好。”
“哪用那么麻烦,说起来我正好有件事要和你谈谈。”吴弃疾对郑驰乐摆摆手说:“乐乐你跟靖泽出去玩。”
郑驰乐绷起脸:“你该休息了!”
吴弃疾被他逗笑了:“郑医生您放心,谈完我就休息。”
郑驰乐知道吴弃疾这种人是劝不了的,转过头跟关振远交待:“顶多让他多撑三十分钟。”
关振远也笑了起来:“行,保证落实监督工作。”
得到了关振远的保证,郑驰乐跟关靖泽一起往外走。
关靖泽注意到郑驰乐穿着自己买的外套,心情变得非常好。
出门时他见天气有点冷,也把新买的外套穿上了,两件外套款式差不多,他这件的颜色深一点、郑驰乐那件颜色浅一点,站在一起非常和谐。
郑驰乐当然没注意到关靖泽那点儿的小心思,他跟着关靖泽走到落了满地落叶的林荫小道上,踩得枯叶咯吱作响。他扭头瞅着关靖泽:“你怎么也过来了?”
关靖泽说:“魏叔来我们家找爸谈事情,他说你也来了,所以我过来瞧瞧。”
他们这几个月频繁通信,感觉倒是熟稔多了,郑驰乐也不觉有异:“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关靖泽说:“也没什么事,不过佳佳开始学爬了,满屋子爬来爬去,你要不要去跟她玩玩?”
郑驰乐怔了怔,想到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点点头说:“也好。”
两个人正准备找个地方聊天,突然见到一个身穿米白夹克的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是个长相相当好看的中年人,脸颊上的笑纹非常明显,显然是个常常笑的人。
他和气地问:“小朋友你们好,知不知道住院部在哪里?我想去这个病房探望一下朋友,他孩子出了点事儿。”
郑驰乐接过他手上的纸条一看,愣住了。
居然是那两个病婴所在的病房。
4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四十一章:惦念
郑驰乐联想到田思祥说的话,心里打了个突,一下子警惕起来。
见他久久不说话,中年人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突兀:“不知道吗?我再找人问问。”
郑驰乐说:“我知道在哪,我领你去吧。”
中年人笑了起来,面容显得格外可亲:“那就谢了。我这个人别的都不怕,就怕一个人出门。这次来淮昌本来有几个人陪着的,可他们都被我打发出去办事了,一个人找到这边时老毛病又犯了,找不着路啊。”
郑驰乐和关靖泽听他语气和缓,对视一眼,郑驰乐接话:“其实省院的规划很简单的,住院部大楼底下也有平面图。”
中年人说:“说了你可能也不信,就算你给我拓一张图手里拿着,我也找不着路。以前我北上打拼,本来打算去首都的,结果不知怎么就跑到华北省去了,东南西北中我是一点都分不清哪!”
郑驰乐听到他说华北省,心里的怪异感更深了。
走在郑驰乐身边的关靖泽始终皱着眉。
他总觉得这个中年人非常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在脑海里搜索了老半天,关靖泽还是没能将记忆中任何一个人跟眼前的中年男人对上号。
郑驰乐和中年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很快就抵达了病婴所在病房。
这时田思祥和刘贺已经将该换掉的东西都换掉了,孩子的奶奶和外婆分别给两个孩子洗澡,用的不是开水,而是药汤。
季春来在一边指导她们该怎么做。
两位母亲趁着有人照看孩子的机会小睡补眠,田思祥和刘贺则静静地坐在病床边,两个人都很沉默。
中年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田思祥和刘贺像是受惊了一样,一起抬起头来。
等看到中年人时他们的脸色唰地一变。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判断:有问题。
中年人却敛了笑容,静默地将果篮放到桌上,对田思祥和刘贺说:“小田,小刘,我来这边办事,听说了你们的事,这心里实在过不去啊,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厚厚的红包,“我想来想去,觉得问题是出在我们那儿里的,毕竟弟妹她们是在我们那儿出了事儿才走的,这是我给孩子准备的医药费,要是不够的话你尽管找我,我的电话没变,就算我不在也有人守着,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接。”
田思祥和刘贺哼哧了老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田思祥的母亲和刘贺的岳母都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田母边给孩子穿衣服边询问:“祥子,这是谁啊?”
田思祥和刘贺对前两年的遭遇都守口如瓶,听到田母的问话后根本不知该怎么回来。
中年人也不在意田思祥两人的反应,他拿着没给出去红包走到田母他们那边说道:“伯母你们好,我啊,是小田他们以前的老板,说起来我也是老雁镇的人哪,我是杨铨啊,记得吗?老杨家的杨铨。以前我不懂事,出去以后才知道世事艰难……唉,不提也罢。我这次来淮昌听到你们家出了事,这心啊就一上一下的,平静不下来。这是我给两个孩子准备的医药费,你们拿着。”
小镇子的人大多相互认识,杨铨一说老杨家,田母就想起来了:镇子南边的老杨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顶有出息,很多年前就进了镇政府做事;另一个却是个流氓,平时游手好闲不说,还常常调-戏别人媳妇、偷看姑娘洗澡,后来被人举报说他犯了“流氓罪”,听到有人来抓他后连夜逃走了。
那个小流氓好像就叫杨铨!
田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杨铨,见他相貌端正,目光也和气,心里就生出了几分好感。再加上杨铨一听到自己家的事就主动把钱送过来,帮自己家解决医药费这个大难题,这么实诚、这么好心肠的老板上哪儿找?
田母对着田思祥念叨起来:“难道你们因为觉得在杨老板手底下做事很丢脸,才不提老板是谁?祥子啊,我看杨老板挺好的,那时候的事都是老黄历了,做人啊,要向前看。”
杨铨将红包塞给田母两人,笑着说:“一听伯母您说话,我就知道小田随了谁了,只有您这样的人才能教出这样好的儿子啊。”
田思祥憋红了脸,百口莫辩。
一边的刘贺也好不到哪里去。
季春来却没管屋内的诡异气氛,走到病床边再次查看完婴儿的情况,跟没有加入谈话的刘贺岳母交待了注意事项。
杨铨早就注意到季春来,见他忙得差不多以后立刻搭话:“老先生,两个小娃儿没事吧?”
季春来说:“情况控制住了,不过还得调养一段时间,而且过敏比较麻烦,没法根治。”
杨铨说:“这个我听不太懂,您是医生,怎么治疗都听您的。钱不是问题,请您一定要治好她们,”他一脸唏嘘,“她们才刚出生啊!”
季春来说:“我会尽力。”
杨铨眼尖地瞧见郑驰乐在帮季春来收拾东西,不由问道:“带我过来的这位小朋友是您的孙子?”
季春来摇摇头,答道:“乐乐是我徒弟。”
杨铨说:“您这个徒弟收得好啊!瞧他那机灵劲,瞅着就让人喜欢。”
季春来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别这么夸他,要不然他尾巴就该翘起来了。好了,你们聊,我跟乐乐先回去,有问题就叫护士过来找。”
杨铨将他们送到外头,理所当然地做尽主人姿态。
走出门外后关靖泽抓住郑驰乐的手捏了捏,示意他跟自己走。
郑驰乐拉着关靖泽对季春来说:“师父,我跟他去那边走走。”
季春来知道他们俩常常书信往来,感情好到不得了,见了面自然有话要说,也就摆摆手让他们去了。
关靖泽拉着郑驰乐走出住院部,等走到静寂无人的走道上才停下来。
他神色微沉:“这个杨铨不简单。”
郑驰乐一怔,也把田思祥那天说的事告诉关靖泽。
杨铨这个角色跟田思祥两人的叙述完全能对上号,只是他表现得实在太自然了,压根儿看不出什么破绽——“投其所好”这招他用得可真好,对着田母他就夸徒弟、对着季春来他就夸徒弟,变着法儿戴高帽,哄得田母和季春来都对他印象不错。
关靖泽的脸色变得更为凝重:“我一开始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听到他自称杨铨后我才想起来,爸去中央省任职的时候提到过这个人,据说他流落在华北省的时候寄住在一位孤寡老人家里,那位老人没有儿女,死后把房子留给了他。后来他偶然在那间老房子的地板下发现了一箱金子,于是他有了发家的资本。”
郑驰乐咋舌,这种经历说真吧,听起来又有点儿玄乎;说假吧,也不是没可能的,还真没法挑出错来。
关靖泽接着说:“有了钱以后他的思想似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开始拿着金子换来的钱发展自己的事业,按照他的说法是他对国内遍地私矿、乱采滥采的情况痛心不已,立志要‘为国家发现所有矿藏’。几年之后这人因为培养出了一批优秀的探矿人才而入了中央省那边的眼,事业路算是一片光明了。”
郑驰乐说:“这么说这还真是个人物。”
关靖泽摇摇头:“如果只是这样一个人,爸怎么会特意提起?当时爸是想提醒我千万要小心审查到淮昌竞标的投资商,要是那个投资商有他的影子在的话必须要严格把关,因为很多人都怀疑他有问题,只是拿不出证据而已。”
联想到田思祥说的话,郑驰乐静默下来。
这个人履历做得那么完美,完完全全是奔着“优秀民族企业家”的名头去的。可他偏偏又很低调,埋头做大事,闷声发大财。
这能叫人不怀疑吗?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能做到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是他自己的能耐,还是背后有人在操纵?
郑驰乐皱起眉头。
关靖泽抬起手啪地轻轻拍在郑驰乐脑门上,将郑驰乐从那纠结的思绪里拉回来:“别想了,我们只能尽量提醒爸他们注意一下,其他的我们也管不了。我听说省院这边有家老书店,你要不要去看看,或许能淘到什么有用的书也说不定。”
郑驰乐琢磨着自己也没什么事,点点头说:“也好。”
关靖泽领着郑驰乐走出省院大门,沿着老巷子踱着步子往里走,没一会儿就看到个掉了漆的木招牌,上头只有用红漆写的“书店”两个字。
郑驰乐跟关靖泽一起走进里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收音机边眯着眼打盹的老头儿。
听到动静,老头儿半睁眼,瞧见来的人是两个小孩子后也不招呼了,重新眯起眼收听收音机里头的说书栏目。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看一眼,往书店里头走。虽说书店开在巷子里,采光却还是挺不错的,至少书架前挺亮堂,每一行都有三两个人或坐或站地停在那儿看书。
郑驰乐小声地跟关靖泽说:“这老板人挺好的。”
关靖泽点点头。
要是小气点儿的老板看到有人白看书肯定不太高兴,可这儿这么多人在看,显然是因为那老头儿没有阻止过。
郑驰乐也没多话,在书架上搜寻着自己感兴趣的书。
关靖泽没跟郑驰乐黏在一块,也去了另一个书架找书。不得不说这家藏得很深的书店非常厉害,虽然大多数书都是二手的,但关靖泽居然看见了几本自己怎么都找不着的老书。
他将它们一一取了下来。
等他找完两个书架,就发现郑驰乐停在一个角落站着翻看着什么,似乎看得入了神。
关靖泽走过去说:“你找到了感兴趣的书?”
郑驰乐猛地回神,指着书架顶上堆着的十几本破旧本子说:“这些都是手写的医学札记!”
有些医生会有记录医案、反思的习惯,只不过他们记录的东西一般都只传给自己的徒弟或儿女,一般都不会外传。郑驰乐有幸看过几个老先生写的札记,每次都觉得获益匪浅。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隐秘的书店发现它,郑驰乐心里有点儿激动。
他搬过一边的凳子去拿那堆破旧本子,怀里抱满了东西后他重心有点儿不稳,身形不自然地晃了晃。
关靖泽面不改色地伸手环着他,稳稳地将他从椅子上接下地。
关靖泽表现得太坦然了,郑驰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咧咧地道谢:“谢啦。”
关靖泽拿起自己搁在一边的书:“去付钱吗?”
郑驰乐说:“走!”
两个人跑到老头儿那时,老头儿已经关了收音机定定地看着他们。
郑驰乐把那堆本子放到桌上:“老爷爷,这个卖吗?”
老头儿拿起一本本子翻了翻,抬起头问道:“你看得懂?”
郑驰乐说:“不是很懂,不过我正跟师父学医,遇到不懂的可以问师父。”
老头儿抬了抬眼:“你师父是谁?”
郑驰乐也不隐瞒:“我师父叫季春来。”
老头儿语气坚决地说:“不卖。”
郑驰乐一愣:“为什么?”
老头儿似乎不太想搭理他:“不想卖。”
郑驰乐还想再说什么,关靖泽却制止了他,把自己挑好的书摆了过去:“我买几本。”
老头儿看了看价钱,给关靖泽报了个价。
关靖泽付了钱就拉着郑驰乐往外走。
等出了巷口,关靖泽才说道:“他可能跟你师父有过节。”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刚刚那老头儿。
郑驰乐皱眉:“你怎么知道?”
关靖泽说:“你报上师门时他的脸色不太对。”
出来买个书都能碰上这种事,郑驰乐觉得这未免太巧了。
他说道:“那我回去找师父问问。”说完后他又惦念起刚刚看到一半的札记,脸色相当懊悔,“早知道我就看完再去问能不能买。”
关靖泽安慰:“总有机会看到的。”
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也在“医学札记”一项上打了个勾。
嗯,这个可以多注意一下。
4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四十二章:冰释
郑驰乐回去后将自己在书店遇到的事告诉季春来,季春来听后问道:“你把上头的字写几个给我看看。”
郑驰乐回忆了一下,扯过一张纸刷刷地写下一行字。
季春来看到后静默片刻,说道:“这人叫何遇安,是我的老对手了,老何有好几个朋友死在早年那场动-乱里面,他始终怨我没救他们。”
见郑驰乐听得仔细,季春来又将师门秘辛给郑驰乐讲了大半。
当年郑驰乐的“师公”在建国走过来的那批人里面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毕竟他师公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可惜的是季春来性格跟“师公”不太像,这些人情往来对他来说不仅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还是一种负累。
“师公”看透了他的秉性,也就没给他留下首都那边的门路。
对于“师公”这个决定,季春来甘之如饴。
人情向来是要靠自己去经营的,就算是至亲骨肉、同胞兄弟,自己不去维系也会渐渐疏远,季春来本来就不擅长与人往来,自然乐得轻松。
没想到这倒成了他与昔日挚友反目的引线。
建国初年国内的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前行,在他启程行走各地行医的第二年,一场酝酿已久的动-乱在国内爆发。在那场动-乱之中无数无辜的人被波及下放,其中就包括何遇安和他底下那批人。
当时季春来正好碰上了何遇安一行人,何遇安请求季春来帮忙。可这时候“葫芦居士”已经仙逝,季春来跟首都那边没半点联系——就算有联系,在那种混乱的局势之中他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季春来据实以告,何遇安却怎么都不信。
季春来当时还带着年幼的吴弃疾,不好在那边多留,第二天就离开了。
后来何遇安的朋友统统身死异乡,双方也就结下了不解之仇。
动-乱结束后上面要恢复何遇安原职,何遇安却没回去,反而沿着季春来的行医之路南下,开始跟季春来抢起了病人。
何遇安医术不算太差,可他是典型的“攻下派”,喜欢用“攻击性”比较强的药物,这样见效快,病人的身体却不一定吃得消——就算当时把人治好了,少不得也会让对方少活几年。
偏偏何遇安恨他恨得不行,用药比以前更急更猛,眼看都快要闹出人命了。
季春来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最后说动了何遇安的老上级出面劝阻,何遇安才罢手。
自那以后季春来就没再见过他。
回想起这段往事,季春来不由又想起了吴弃疾。他对吴弃疾这个徒弟从喜爱到反感,就是因为吴弃疾在朝何遇安的路子走,何遇安这个先例在前,再结合吴弃疾姑姑说的“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季春来对这个徒弟是彻底失望了。
想到自己和昔日友人之间解不开的仇怨,季春来微微一顿。
无论他解释了多少遍,何遇安始终不相信他在首都那边没有任何门路。那么那时候试图跟他解释的吴弃疾,他又相信过没有?他遭遇过的事情,这个徒弟是不是也正在遭遇?
季春来沉默片刻,对郑驰乐说:“我出去走走,你在这里守着。”
他说的“这里”当然是指许国昌临时划给季春来的“值班室”。
郑驰乐点点头,拿出关靖泽走之前留给自己的书看了起来。
季春来走出值班室后缓步走向吴弃疾所在的病房。
关振远已经走了,病房里只有吴弃疾一个人在沉睡。
季春来搬过病床前的椅子坐到一边,拿起一边的报纸看了起来。虽然年过半百,但他的视力依然非常好,看报一点都不吃力。
吴弃疾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睁开眼时视野有点儿模糊,等他定了定神,瞧清了坐在床前的人是谁以后,整颗心都快跳出胸口了。
季春来听到病床上的动静,收起报纸跟吴弃疾对视片刻,说道:“当年的事我也许太武断了,至少应该听完你的解释再下判断。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想说吗?”
吴弃疾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他心里太激动,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春来见到他这模样,要说没有半点触动肯定是假的。他耐心地坐在病床边,等着吴弃疾说话。
吴弃疾努力稳下心绪。
他理了理思路,将当初遇到的事一一详述。大体还是跟郑驰乐说的没两样,为了让季春来相信自己,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剔除所有主观因素去还原事实。
季春来听后沉默下来。
吴弃疾也跟着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季春来才问道:“你回国后那两次用药是怎么回事?”
吴弃疾心头一跳,脑海里闪过一丝灵光,总算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了,也大致猜出“姑姑”到底给自己泼了什么污水。他记得当时季春来正和何遇安相争,何遇安是有名的“攻下派”,用药用得太狠,惹来各种诟病。
而恰好在那时候,他从何遇安那边获得了启发,救治了两个病人。
吴弃疾说:“当时河堤出了问题,一旦控制不住就会有好几个村镇要遭殃,偏偏在前线指挥的赵书记突然出现中风症状,几乎快要不省人事。赵书记说他还不能倒下,下了死命令要我治疗,我只能事急从权,效仿何老用药!后来我也拿出了后续治疗方案为赵书记调养,虽然他没法再担任一线工作,但中风症状也慢慢控制住了。至于另一次——”
季春来说:“行了,不用说了,先休息。”
吴弃疾急了:“我……”
“不用说了,是师父对不住你,听信了别人的话。”季春来眼里满是自责:“如果你还愿意认我,往后就继续叫我一声师父;如果你不愿意再认我也没关系,是师父的错。”
吴弃疾想都没想就喊:“师父!”
季春来见他情真意切,心里更加自责。他没让吴弃疾往下说就是因为前面的话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他已经看得到当年的真相:他偏听偏信,在这个徒弟最需要支持和关心的时候和他断绝了关系。
吴弃疾观察力极强,自然也看出了季春来的想法。他说道:“师父,其实我也怪过你。要是我不怪你,肯定不会因为你赶了一次我就没再找过去,我那时候是真的怨了你,发誓要出人头地给你看……真的,我当时就想看你后悔赶我走。”
季春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倒是去了大半——人就是这样的,做了错事要是对方一点都不怪自己,自个儿反而过不了那道坎。
可季春来也不是笨人,稍微一想就明白自家徒弟其实是在变着法儿宽慰自己。他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你怎么又找过来了?”
吴弃疾说:“后来我意外得知了师父你入狱的消息,当时我就在想啊,我跟师父赌什么气?我离了师父自然是海阔天高凭鱼跃,路要多好走就有多好走,师父没了我能行吗?肯定不行,真要行的话怎么会把自己折腾进监狱里?”他打趣,“这就是我找来的原因了——因为师父你不能没有我啊。”
季春来本来还仔细听着呢,听到最后却哭笑不得。
吴弃疾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见吴弃疾笑容疏朗,依稀有少年时的影子,季春来也渐渐放宽了心。他一向觉得将时间浪费在懊悔上面是没用的,真要有心弥补还不如做些实在点的事。
于是季春来又跟吴弃疾说了一会儿话,反复叮嘱他再休息一会儿,才起身去给自己负责的两个病婴复查。
第二天吴弃疾恢复得不错,可当他再去找田思祥和刘贺时,却发现两人的口风全变了。
田思祥一再道歉:“吴先生,是我误会了老杨,原来他没有开采私矿,他是在训练一批职业探矿人员,而且他已经将发现目前的矿藏都献给国家了。”
刘贺一向比较沉默,这时候也开了口:“我们都带着以前的偏见看老杨,其实他是个顶好的人。上回我们跟你说的话都带有太多的主观因素,许多地方也夸大其词,你不要当真。”
他们把自己说过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吴弃疾也没生气。他甚至还很有心情地和田思祥两人闲聊了许久,最后才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走。
许国昌显然也有同样的遭遇,见到吴弃疾后就拉着他说起了这件事。
许国昌提到了吴弃疾不了解的情况:“昨天你昏倒后有人来探病,你猜是谁?”
吴弃疾想了想,猜道:“难道是那个杨铨亲自过来了?”
许国昌说:“没错,就是他。他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又领田思祥和刘贺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后田思祥和刘贺就找上了我,推翻了自己说过的话。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田思祥他们前面说的话是真的,那个杨铨有问题,得知这边的情况后亲自过来封口;另一种是田思祥他们后面的说法是真的,那个杨铨是个有大觉悟的人,一心一意地为国家矿业无私奉献——你信哪一种?”
吴弃疾说:“我相信有后一种人,但是从田思祥他们前面的描述看来,杨铨显然不是。你跟杨铨见了面吗?”
许国昌说:“没,不过季老好像跟他碰了面。”
吴弃疾对自家师父这方面的判断力不是很信任,他问道:“当时乐乐在吗?”
许国昌点点头:“我特意找人问过当时的情况,乐乐也在,而且好像还是他给杨铨领的路。”
吴弃疾说:“好,我改天找乐乐问问。”
许国昌讶异地抬眼。
吴弃疾说:“我师父最不喜欢用恶意的想法去揣测别人,不信你去问他好了,他肯定不会觉得杨铨有问题。”
许国昌却只关注他的称呼:“师父?”
吴弃疾罕有地露出了高兴至极的笑容:“没错,你刚刚说的季老就是我师父。”
许国昌觉得吴弃疾那笑简直快亮瞎自己眼睛了。
又过了几天,田思祥和刘贺的孩子情况渐渐趋于稳定,季春来给她们做完最后一次检查,告诉他们可以把孩子领回家回家调养了。
忙完这事儿,季春来接受了吴弃疾的邀请去吴氏诊所那儿小住。眼看成钧那个项目已经接近尾声,岚山那边也没什么事,吴弃疾索性就让季春来留在省城过年。
季春来考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下来。
郑驰乐听到这个决定后借吴弃疾的电话打回岚山小学,让薛岩和牛敢玉自己坐车出来,顺便交代他们让镇邮局那边帮个忙把寄给“岚山野医”的信打包在一起转寄过来。
郑驰乐忙活完以后往里面跑,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跟季春来一起练养生拳的郑存汉。
比之上回见面,郑存汉又削瘦了不少,不过精神头还不错。
郑驰乐悄悄问过吴弃疾具体情况,吴弃疾只说还算不错,没有透露更多。可郑驰乐又不是初学者,他的医术比很多人都要好,哪里会看不出郑存汉的身体状况?
吴弃疾当然已经尽力了,但郑存汉那一身陈年老伤再加上扩散了的癌症,就算是以专擅“治癌”蜚声国际的吴弃疾也回天乏术,能让郑存汉精精神神地多活个两三年就已经很不错。
郑驰乐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对这些事倒也看淡了。正准备加入耍拳的行列,“师侄”童欢庆就朝他挤眉弄眼,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郑驰乐跟着童欢庆往外跑,除了诊所后就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墩子上,笑眯眯地说:“师侄你有什么事儿?先叫声师叔来听听。”
童欢庆:“……”
本来郑驰乐还因为自己变成了排行第五的“小师弟”而憋闷着,可以想到童欢庆就高兴起来了:瞅瞅,还有个比自己辈分更低的!
见童欢庆一脸纠结,郑驰乐也不开玩笑了:“怎么了?”
童欢庆说:“我对情志疗法很感兴趣,后来发现国外把情志疗法归到精神科里面,就托人买了一批外文书回来。我一开始看不懂外文,看得很吃力,后来每天拿着字典查几页,慢慢也就吃透了。我拿周围的人当案例尝试着给人做书里提到的‘心理咨询’,发现了一件事……”他停顿下来,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意识到童欢庆的发现可能跟自己有关,连忙问:“什么事?”
童欢庆说:“是这样的,我看的其中一本里面有个专题专门研究二战后归国士兵的心理状况,它说有很大一部分士兵,特别是在最前线作战的、手里沾过比较多人命的——或者遭受过重大身体或精神创伤的那一批人,都会出现严重的创后心理问题。我听郑爷爷说了许多以前的事,总觉得他的情况跟书上说的很像——而且我记得有研究表明长期的抑郁和暴戾很有可能也是癌症的诱因之一。”
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对这个方面的了解比童欢庆还多,只是因为下意识地逃避着那段不太好过的回忆,所以根本没从这种角度去分析过郑存汉的行为。
只不过这种创后心理问题除了依靠专业人士的疏导和亲友的关心缓解一下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治疗!
他抱着侥幸心理询问:“你看的书上有提到治疗方法吗?”
说到这个童欢庆就来气,他相当愤慨地说:“那书可坑爹了!它只是提出了很多各个领域的未解难题,表示欢迎广大群众集思广益、协力解决——它怎么不说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变成美好的春天!”
郑驰乐一愣,追问道:“难道是《医生平台》?”
童欢庆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这可是美国那边出的新鲜东西,每个月出一本,要实名订购,而且要有那什么内部‘会员’推荐才拿得到订购名额,我还是有师父出面才能看到啊!”
郑驰乐怎么可能不知道《医生平台》这个月刊?它从一开始就设立了高高的门槛,聚拢了一批相对来背景、能力都不差的会员,这让它在未来十年里这个现在才刚刚兴起的杂志依然屹立在行业的最尖端,经由它提出的新问题总会成为下一阶段的热点话题。
想到曾经出现在《医生平台》上的一个个名字,郑驰乐心里一阵激动,那可是相当厉害的一群人啊!
他怎么能把这个给忘了!
郑驰乐暗暗盘算着想办法弄个名额回来。
没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在薛岩和牛敢玉从岚山那边背回来的信里面就藏着这么一个机会:那是一封来自港城一位老医生的信,他在信里表示非常佩服“岚山野医”的医学造诣,想要向《医生平台》推荐“岚山野医”,但《医生平台》要求所有会员必须使用真名,所以冒昧地询问“岚山野医”的真实姓名。
郑驰乐收起信去找季春来,师徒俩一合计,第二天就把季春来的名字回了过去。
一来二去,年关就近了。
这一天天才刚亮,关靖泽就穿上厚外套、裹着围巾来找郑驰乐道别,因为他要回首都过年。
郑驰乐倒是没什么感觉,跟关靖泽沿着大街散步,看着街头巷尾贴联的贴联、挂对的挂对,整条街渐渐染了红意,心里还挺高兴。
此时此刻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居然比他们想象中要长很多。
4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四十三章:偏心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前世”这个时候关振远虽然也是这脾气,但阴差阳错避过了许多事端:那时候他没与吴弃疾、魏其能、张世明等人深交,那场已经闹腾了小半年才慢慢稳下来的治污行动要到许多年后才曝光,岚山开发方案也到许多年后才提上日程,因而关振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不愠不火地原地踏步。
这一回关振远趁着年假回首都过年,当晚就被关老爷子找去书房。
关振远在家里排行不前不后,没担重责也不受溺爱,跟老爷子倒是不太亲近。老爷子这次特意召唤,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爸,有什么事吗?”
关老爷子说:“振远啊,你去华中的机会是你耿叔给你的,当时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多看顾着修武,当是还了人情。”
关振远心头一跳,有种不妙的预感:老爷子的意思分明是他享用了别人的人情,到底还是要家里来还。
关振远恭谨地说:“让爸操心了。”
关老爷子说:“你在淮昌干得不错,很多人都对你赞誉有加。可是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就太毛糙,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连底子都摸不清的时候就往里头冲就不是冲劲了,是傻劲。”
关振远忍不住反驳:“淮昌那边已经稳下来了……”
关老爷子终于不绕弯子了:“你的眼睛就只盯着淮昌!你倒是出了头,得了雷厉风行、为民争利的好名声,振德在背后帮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该交的朋友不交,交上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事儿精!”
关振远并不是笨人,老爷子这么一说他就转过弯来了:问题应该是出在他的“朋友”身上,而且牵扯到他大哥关振德了。
吴弃疾、魏其能他们都留在淮昌,应该跟他们没关系,既能惹出事来又能跟大哥那边挂上钩的,那就只有张世明了。
他大哥现在是定海省的一把手,那可是东南那边的政治经济文化大中心,接近年尾事儿肯定比平时要多,出点什么幺蛾子也正常。正巧张世明外公就在定海省那边,张世明早些天就说了要去那边拜年,他那脾气关振远也了解,指不定还真是他扯出了什么不该摆到明面上说的事。
关振远说:“可能有误会……”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关老爷子更来气了:“没有误会!振德现在是关键时期,这时候跟你交好的人给他使绊子,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别的不说,家里就有不少人来问这事,你猜他们问什么?都问我你是不是想和你大哥争一争。”
这话可就严重了。
各大家族内部看起来一团和气,可揭开外皮一看其实都差不多。比如说关家吧,关振远的大哥关振德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一般来说家里的资源都是为继承人准备的,有能力的同辈也可以得到一定的帮扶,可那必须建立在可以成为继承人的助力的前提下,绝对不能想着跟继承人一别苗头。
老爷子无法容忍意图分裂关家的人。
关振远正色说:“我没有这种想法。”
关老爷子本来想来一句“你当然不敢”,又觉得太伤儿子心了,于是沉默下来。
关振远的出色他一直在眼里,毕竟这儿子从小到大关振远就没让他操过心——不得不说能在首都这种地方能低调做人又保持一个好名声、令许多世交赞不绝口,关振远无疑非常有天赋。可关振德才是他属意的继承人,除了关振德行事稳妥之外,还因为早年关振德曾经被他寄养在别人家几年,过了一段苦日子,找回这个儿子后他总觉得满心亏欠,一直悉心为这个儿子铺路。
现在正是关振德进中央省的关键时期,关振远突然在华中省冒尖,大有跃升到同一级别的势头,关老爷子能不头疼吗?关家在首都的排位算不得靠前,不可能同时撑起他们两兄弟,更经不起内耗。家族里的声音已经能传到他这里,说明很多人都开始考虑站队了。
关老爷子觉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他闭起眼睛说:“年初你的工作可能有调动,到时候你不要有情绪。”
关振远静默片刻,平静地答应:“我知道了。”
回到房间后关振远自个儿洗了个澡,出来后看见郑彤正担忧地看着他,他边给自己擦头发边说:“你那是什么脸色,别瞎想。”
郑彤回想起跟关振远相知相恋的契机。
原本他们也只是正常的公务往来,直到有一回关振远看到关振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江边,背影看起来有点孤独,她才第一次跟他聊起公事以外的东西。
关振远那时候应该也没想着跟她在一起,跟她讲得最多的是亡妻相关的事,说他故去的妻子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他故去的妻子给了他向前走的勇气……那时候她并不了解关振远在家中的尴尬地位,但从他对亡妻的眷恋里隐约猜出他跟家里人并不是很亲近,毕竟他聊起了那么多事,却没提家里半句。
后来两人的私交渐渐深了,她知道关振远有个儿子,关振远也知道她有个病重的父亲。后来老爷子一再催促关振远再婚,关振远就跟她求婚,说这样既堵回了他家里的压力也了了郑存汉的心愿。
婚后随关振远回了几次关家,郑彤多少也了解了关振远的处境。见关振远回来后神色不对,郑彤就忍不住为他担心起来。
关振远跟家里关系冷淡由来已久,他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心里一直有芥蒂。每次回关家关振远的情绪总会特别低落,只不过在其他人面前没表现出来而已,就连关靖泽都以为家里一片和气。
关振远一直是个好父亲,他希望儿子博学多闻,却不希望儿子看到太多背后的阴暗,一直尽力给关靖泽撑起一片广阔而光明的天空。
郑彤想到了郑驰乐,脸色微黯。
相较之下她却没尽过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
乐乐这段时间也到过关家好几次,都跟关靖泽关在房里玩儿,他们逗妹妹玩逗得很开心,聊天说话也很投契,只是跟她不太亲近。乐乐表现得不明显,关靖泽却是明明白白地把对她的不满写在脸上,一开始她不知道原因,直到关振远告诉她关靖泽已经知道了乐乐的身世,她才明白这个继子是在给乐乐抱不平。
郑彤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关靖泽能接受乐乐的存在,这无疑是件好事——她当初担心的关振远和关靖泽不喜欢、不接受乐乐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可正是他们的宽容让她后悔没有早一些坦白,本来她和关振远的婚姻就不完完全全是建立在爱情上面的,也许一开始她可以坦言相告,乐乐早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
可惜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
在乐乐拒绝收养提议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乐乐的决心,也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喊她一声“妈妈”。
因为他最想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她从他的生命中缺席了。
郑彤没再说话。
关振远把头发擦干了,坐下来对郑彤商量:“我可能要调动了。”
郑彤说:“怎么这么突然?”
关振远说:“也没什么。”他顿了顿,才跟郑彤解释,“大哥现在是关键时期,我继续留在淮昌不适合。”
关振远语焉不详,也没说怎么个“不适合”法,郑彤却也猜出了一二。关振远的大哥关振德才是关家着意培养的人,关振远这半年来风头太盛,几乎直追关振德,所以老爷子出面了。
去了新的地方、接手新的事务,没个一两年是没法走上正轨的。如果那个地方再麻烦点儿,关振远恐怕就彻底被绊住了。
关振远不愿细说,是不想跟她讨论老爷子的偏心程度。
郑彤说:“靖泽也留在淮昌吗?还是让他回首都念书?”
关振远眼神变得坚定:“不,我会把他带过去,这两年他成长得很快,我该带他去见识更多东西了。回首都自然有回首都的好处,但我不想他回去——我不想他走我走过的路。”
他不会反对老爷子的安排,因为他本来没有跟大哥争的想法,可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也沦为陪衬,从小就被家里那块分不下来的小蛋糕限制住。
关振远说:“最近可以给我调动的空位也不多,我猜老爷子最有可能为我争取到永交省那边的位置。那地方不怎么太平,前任省委书记前段时间死在任上,职务一直由他底下的人兼着,上头到现在都还烦恼着让谁过去,我想应该差不离。那边情况不明,我是这样想的,靖泽我带过去,你留在淮昌发展,张嫂留下来带芽芽。”他迟疑片刻,还是直言自己的考虑,“这样要是岳父有个万一,也不至于没人在身边。”
郑彤点点头:“好。”
关振远和郑彤谈好了,又去找关靖泽谈话。
如果是半年之前,关振远不会采用平等交流的方式和自己儿子讲话。但这半年来关靖泽的成长令关振远很欣喜,他觉得有些东西已经不用瞒着这个儿子。
关振远也不绕弯子,直接把老爷子的决定告诉了关靖泽。
关靖泽听后满心愕然。
他父亲和大伯之间的矛盾他是知道的,“前世”关振远在华中省呆了很多年,几乎都是原地踏步。当时关靖泽问过原因,关振远只笑着说华中省还离不开他,可跟他比较亲近的二堂叔却猜测是因为他父亲不能压他大伯一头。
几年之后首都这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大伯关振德突然被双规,他父亲则取代了原本属于他大伯的位置,挑起了关家的担子。
当时各种流言满天飞,大多揣测他父亲谋划已久,早就想把他大伯扯下来。
关靖泽询问过跟当时身在军中的二堂叔,二堂叔只叫他别去深究,好好做好自己的事。
后来他党校毕业后从基层往上走,关振远也没给他多少支持,反而鼓励他自己去闯。
仔细回想起来,那时候他父亲似乎一直都不愿让他和首都这边有太多往来。
原来矛盾在这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吗?
关靖泽看向关振远,发现关振远对老爷子的安排毫无抵触。
他父亲能够服从老爷子的安排放下自己经营得那么好的淮昌,明显是不想跟大伯争的。只不过后来他父亲接手了大伯的一切,又没有个明白的说法,与兄争权的帽子根本就没办法摘掉。
关靖泽心里生出一种紧迫感。
在关振远的教导之下,他一向不喜欢这些争权夺利的事,见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后也没再去了解——如果早知道有机会读档重来,他肯定不会把心放得那么宽,连真相都不去弄清楚!
现在事情渐渐跑向了自己完全陌生的方向,他得更认真地去应对才行。
不管真争也好假争也罢,矛盾都已经露头了,如果一退再退都不能缓解局面,那就不能继续退让了!
关靖泽小脸紧绷,一脸深思。
关振远被他逗乐了,他笑了起来:“别想太多,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想你到时候两眼抓瞎,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他正了正脸色,“但是告诉你不等于让你掺和进去,等调令下来后我会把你也带过去,到时候你要做的就是多看多学,不要多话也不要做多余的事。”
关靖泽见关振远语气严肃,点头应是。
关振远见他挺沉得住气,打趣道:“要真去了永交省,你跟乐乐花的邮费可要翻一番了,手里的零花钱还够吗?”
关靖泽:“……”
没过多久关振远的调令果然下来了。
关振远猜得不错,关老爷子果然为他争取到永交省省委书记的位置。从市委书记到省委书记看起来是被提拔了,可淮昌是华中省的省会,关振远本来也是副省级干部,在省委班子里排名虽然不算很靠前,但再磨个几年未必不能往上走。
同是省委书记,在永交省任职和华中省任职简直是天差地别,虽说华中省不是四个“中心省”之一,但它地处华国最中心,是走南往北的重要枢纽,繁华程度远远甩开很多省——而永交省位于华国版图边缘,出了名的发展落后、管理难、纷争多,调任永交省不管职位高低都被称为“下调”,许多犯了事的官员都被“下放”永交省。
据说那里的公职人员分为两种,一种是背景清白的,挤破头想往外调;另一种是翻身无望的,只想着怎么给自己养老。总之,没几个是想好好为永交省办事的。
可想而知,接手永交省的人需要面对一个怎么样的班子。
关振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拿到调令后也没太难受。
由于淮昌没有直达永交的火车,关振远交待关靖泽留在首都等着,自己和郑彤回淮昌完成交接工作,顺便简单地收拾点行李。
没想到刚抵达淮昌就接到了张世明的电话,张世明再三道歉:“关哥,我不知道会牵连到你。”
事情其实跟关振远猜测的差不多,说白了张世明职业病犯了,到定海省那边给他外公拜年时也没闲着,又跑去跟进污染情况。定海省开发度更高,到处工厂林立,还真给张世明逮着了事儿。张世明和关振远合作惯了,想当然地去找关振德商量,没想到关振德指着他鼻子大骂。
张世明气得不轻,跟关振德争持不下。关振德控制了媒体,拦着不让报道,张世明也知道撕破脸没好处,可心里总是气不平,向首都这边的老家伙们拜年时直接抖了出来,骂关振德“不如弟弟”。
没想到张世明还给自己挖了这么一个坑,关振远只能苦笑:“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张世明说:“是我太欠缺考虑。”
关振远倒不是很在意,矛盾本来摆在那里,就算张世明没这么做迟早也会有爆发出来。这样挺好,他这么一退又能清净几年了。
关振远笑了起来:“没事儿,我这也算破格晋升。就是往后想聚在一起可不容易,我不能离开岗位,到时候只能等你们来看看我了。”
张世明沉默片刻,说:“行,你等着,到时我去找你。吴老弟呢?他去不去?”
关振远平静地说:“淮昌这边的事还没完。”
张世明闻言追问:“淮昌换谁上?”
关振远说:“听说修武不想呆在中央省了。”
张世明了然。
以前有句话叫“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意思是没在地方磨练过的,不考虑往上提拔。这说法就是为了避免耿修武这种情况,给他好职权他不知道怎么去用、给他好班子他不知道怎么去使。不过耿修武想外放倒是难能可贵,毕竟那么多人挤破了头想进中央省,再没能耐也存着先占个好位子的想法。
张世明说:“那我有时间会会他。”
而这个时候,郑驰乐也收到了关靖泽的来信。
这时候雪意渐渐小了,经冬的雪也开始消融,在冬末春初的阳光照耀下,石缝里的春草发了芽、池塘里的水面破了冰,到处都一片生意盎然。
郑驰乐就是坐在刚刚抽出嫩芽的石榴树下看的信。
看到关靖泽提起关振远的调动,他心头一跳,知道大戏就要来了。
而且演法跟“前世”完全不一样!
44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四十四章:机缘
春节过后郑彤就回到了淮昌,她到达吴氏诊所的时候郑存汉正在给写字,见到她时问道:“回来了?首都那边没什么事吧?”
郑彤怕郑存汉担心,简单地说出了关振远调动的事。
郑存汉听完后沉默下来,虽说郑存汉这辈子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但他对有些事的走向还是抓得挺准的。
关振远那个位置太敏感,锋芒太盛肯定不行,谁叫他头上还有个大哥呢?关振远要出头的时候他就想过要阻止,可他毕竟没那个立场,也只能随他去了。
以关振远的能耐,如果想继续低调做人肯定不难,毕竟他在首都那会儿也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得到许多人的支持,何况是在淮昌?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后果,却还是想试一试,试出了结果他就死心了。
关振远把关靖泽也带过去,显然是存着亲自教儿子的心思。出于对骨肉亲情的亲情,他不会去跟关振德争,可他显然并不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
他想让儿子脱离首都关家、自挣前程!
郑存汉这些日子过得比较平和,也许是感应到时日不多,又或者是吴弃疾的疏导起了作用,他的脾气居然慢慢控制好了,脑袋也越来越好使。虽然郑彤说得并不明晰,他还是老辣地看透了整件事的本质。
郑存汉说:“夫妻是一体的,既然振远让你留在淮昌,那你就要把后方守好。平时再忙也不要忘了家里,芽芽还小,你要好好照顾。要是张嫂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让她把孩子带过来,这边人多,可以照应一下。”
郑彤连连答应。
话说完了,她忍不住问:“爸……乐乐呢?”
提到郑驰乐,郑存汉也是一滞。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欢庆家里人来了,带了个照相机,正领着他们在城里拍照。他好得很,也很懂事,你安心顾着家里吧。”
郑彤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自己已经向关振远坦白的事说透。郑存汉能好转是件大好事,要是在这个时候受了刺激,那么前面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郑驰乐一行人很快就从外头回来了。
童欢庆的父母也跟童欢庆一个身形,都是圆圆的,看起来很有福相,三个人只要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是一家人,完全不需要介绍。
见到郑彤后童欢庆的父亲小眼一眯,笑呵呵地说:“这位就是郑厂长吧?老郑哥,你可是生了个女中英豪啊,连我这个外省的都听说过郑厂长的名字!”
郑彤远远就看到了跟薛岩等人说说笑笑的郑驰乐,瞧见他笑容灿烂,比屋外的阳光还耀眼,心里不知该宽慰还是该心酸。
一晃神,童父的话她也没听进多少。直到郑存汉咳了一声,郑彤才打量起童父来。等认出童欢庆的父亲以后她讶道:“童老板?”
童父是最早下海经商的那批人,那年头可真是“遍地是黄金”,童父也一跃而起成了一方巨富。这“童老板”最有名的不是他有多少钱,而是他对建设家乡的热衷,据说锦丰省内大部分学校都接受过他的捐助,还每年还挑选一些念不起书的学生进行资助,第一批受资助的人已经根据资助时签订的短期协议进入童氏工作,据说他们都在争取变成长期合同。
有些人天生就有过人的魅力,当初童父做那种事时人人都笑他嫌钱太多了,事实上童家的财富却越来越多。
郑彤怎么都没想到童欢庆居然是这位“童老板”的儿子。
童母见她一脸惊讶,走过去拉起她的手闲聊。
三个人相互认识以后就往里边坐着聊去了。
童欢庆一向觉得大人聊起来最没趣,央着童母把相机给他去玩。一年见不了儿子几面,童母自然随了他。
童欢庆高高兴兴地拿着相机出来,搭着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牛敢玉说:“走,我们上街去拍漂亮……”瞧见郑存汉还在一边,他把“姑娘”两个字吞了回去,相当迅速地改口,“漂亮风景!”
牛敢玉虽然跟薛岩、郑驰乐一样大,可个儿长得快,对童欢庆那挤眉弄眼的猥琐劲也能心领神会,转头问薛岩和郑驰乐:“要不要一起出去?”
薛岩摇摇头:“我还要看书。”
郑驰乐也说:“我跟老头子一起写会儿字。”
见薛岩和郑驰乐说得认真,两个大个子只好结伴玩耍去了。
薛岩果真拿出书跟郑驰乐讨论了几句,然后坐到一边看得入神。郑驰乐跑到郑存汉身边说:“我也来写!”
郑存汉字写得不错,当年写战报时都是他经的手,看过后没有不夸的。童欢庆偶然看到郑存汉的字后就记在心里,年末一到他的脑筋就灵活起来了,郑存汉不是写得一手好字吗?正好让他写几个春联。
这年头邻里相亲,感情都不错,一瞅吴氏诊所的春联写得好自然就有人来问。
童欢庆和郑驰乐自然是拼命夸郑存汉,夸到许多人慕名来求写。
郑存汉原本不太乐意,可看着那一张张笑脸又没法拒绝,大过年的,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闹得邻里不和?一来二去,郑存汉的名头居然也传出去了,出门走几步都有人打招呼。
年后还有一小段假期,小孩子们都没去上课,也不知是谁撺掇的,那些家长都找上门来让郑存汉教孩子写大字。郑存汉还没拒绝呢,他们就搬出一个个理由:“现在写大字的人越来越少了,国学没落啊”、“孩子没点正事干,真怕他们去危险的地方玩儿”、“真希望明年能贴上孩子亲手写的春联”……句句都说得情真意切,弄得郑存汉不得不应承下来。
郑驰乐看到郑存汉一脸憋闷就暗笑在心。
他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搞出这一堆事。
童欢庆那家伙脑筋一向很活,既然对郑存汉的情况来兴趣了又怎么可能撒手不管?了解到郑存汉孤僻又固执的脾气后他就给郑驰乐出了个主意,大概就是“对症下药”地给郑存汉来个“人海战术”——而且出面的最好是老弱妇孺跟小孩。
面对这样的一群人,郑存汉的脾气哪能对她们发?只能忍。
“忍”的过程其实就是控制自己的过程,像郑存汉这种情况也许很难完全恢复过来,但随着自我控制能力越来越好,心态也会慢慢放平。
效果是看得见的。
郑驰乐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有空就跟童欢庆一起做“地下工作”。
他乐颠颠地陪郑存汉练字。
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一个月,关靖泽在永交寄回来的第一封信也到来了。信里简单地交代了永交那边的状况,一切跟预料中差不多,交接时就已经遇到了不少“意外”,但关靖泽觉得这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关振远在安顿下来后还有心情考校他看出了什么东西。
唯一比较麻烦关振远一到地头就干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起因是有人想讨好关振远,给关振远送了一件狐皮大衣和两件貂皮大衣。关振远见到这样的“礼物”后脸色都青了,当场就把它们销毁,狠狠地落了对方的面子。于是关振远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禁止非法捕猎、禁止交易相关非法制品,这对于永交省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因为这边地处东华西北最边缘,相对比较落后,在那边还有许多人是以捕猎、贩卖野生动物为生的,这等于是断了他们的生路。
关靖泽觉得接下来一定不会平静,但信末又让郑驰乐不用担心,因为这边的军区总司令跟他二堂叔交情不错,有事儿也会帮衬着。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郑驰乐反而想得更多。一听这话儿就知道永交省民风彪悍——关振远是政府的人哪!做事还得军方帮衬着才安全,能叫人放心吗?
于是郑驰乐记下了信后的地址,交待了这边的状况以后又写了许多叮嘱的话回了过去,让他没摸清楚情况之前千万别到处乱跑。
关靖泽收到信后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以后才叠得齐齐整整放入装着自己行李的木箱内。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信会被这样珍而视之。
他正在吴氏诊所里帮把手。
原因在于上头有个大人物要来淮昌住一段时间,吴弃疾被许昌国推荐到医务组里了。
吴弃疾和季春来商量了许久,考虑到一来郑存汉的病情要有人跟进,二来诊所也不能说关就关,索性就由季春来暂时接手吴氏诊所好了。
吴弃疾本来想着要给诊所换个名字,季春来却没同意,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于是师徒俩很快就交接完毕,诊所这边开始由季春来坐镇。
郑驰乐对吴弃疾这个师兄妒忌得不得了,因为季春来对这家伙实在太好了,好到让他眼热不已!
郑驰乐天生就有股不服输的劲,这会儿可就跟吴弃疾较上了劲,拼了命在季春来面前表现。
季春来搞不清楚这娃儿哪来的执着劲,但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真意切。不过他这人越是看重要求就越高,对薛岩和牛敢玉还是和颜悦色的,对上郑驰乐时却不同了,要求得那叫一个严格,害得郑驰乐天天对薛岩和牛敢玉都羡慕妒忌恨。
但笑容也越来越多。
越是不容易得到肯定,他就越努力。季春来换了种路子来教他,他骨子里那股韧性全被激发出来了,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让季春来夸上一句!
吴弃疾为了进一步把季春来留下来,索性将郑驰乐、薛岩、牛敢玉三人从岚山转了出来,一并安排在附近念书。一下子没了两个好学生,魏其能来吴氏诊所一趟,捶胸顿足指责吴弃疾太过分,吴弃疾却说:“本来能分到岚山的名额就不多,走了两个不是给了其他人留了机会吗?”
魏其能本来就是借题发挥,也不提这个话题了,问起谁会代替关振远过来。这事是跟淮昌的发展息息相关的,毕竟上任一走,他在任上提案就搁置的情况并不少见,由不得他不关心:现在岚山刚刚有了起色,要是上边突然叫停,成钧的努力岂不是付诸东流。
至于关振远为什么会突然调走,魏其能压根就没有问,因为他隐约猜到里头的原因根本不能明说。
魏其能问得直接,吴弃疾也没瞒着。
耿修武要下来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提前说出来也没关系。
魏其能得到答案后脸色变了变,想到了当年的糟心事。
吴弃疾宽慰:“别太担心,耿老爷子也跟过来休养,他是个相当睿智的人,这回一定不会让他儿子出昏招。”
事实上耿老爷子跟着耿修武来华中省的事已经在首都传为笑话,都说耿老爷子踩进阎王爷门里那一脚收回来以后越来越没脸没皮了,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儿子都四十好几了,又不是奶娃娃,下个地方用得着他跟过去吗?
看来耿家真是衰败得彻底了。
魏其能多少也听说过耿老爷子其人,要说他本人,那绝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个小兵一路走上来,成为华国的“开国功臣”。单论个人的话,耿老爷子的话语权要比关振远他爹要大得多,很多人都会看他的面子,只可惜耿家后继无人,没人来撑起耿家家业。
听说耿老爷子亲自跟了下来,魏其能一颗心总算稳了不少。
他站起来跟吴弃疾道别。
魏其能走出吴氏诊所,迈向不远处的石榴树下开自己的摩托车,却突然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隔壁那户人家的大门前面前驻足,似乎在看门旁贴着的春联。
魏其能会注意到这个老人是因为他气势不一般,虽然衣着普通,但他给人的感觉绝对是久居高位才有的。
而且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挺高兴,又似乎很难过,糅杂成一种既酸楚又欣然的怪异神情。
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老人回过头来看向他。
魏其能下意识地问好:“你好。”
老人点点头:“你好。”他指了指门上的春联,“年轻人,你住这附近吗?我想问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这春联是谁写的?”
魏其能一愣,这他可不清楚。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老人家您去隔壁问问,就是隔壁那家吴氏诊所。”
老人往旁边一看,恍然般说道:“原来就在这里。”他转向魏其能,“多谢了,年轻人,我自己去问问,你有事就忙去吧。”
说完就走向吴氏诊所。
50番外:他的葬礼
6冬青接到电话时正在准备晚餐。
原来是初中的班长叫他一起去参加郑驰乐和关靖泽的葬礼。
6冬青对郑驰乐是感激的,因为有郑驰乐当初的维护,他对自己的性向坦然了许多。
对于曹辉他也渐渐放下了,并且找到了跟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他们都回淮昌一中当了个老师,他还接手了那份对他意义重大的校报。
骤然知道郑驰乐的死,6冬青觉得有点不真实。
他总觉得郑驰乐那样的人应该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年轻时肆意又张狂,活得比谁都精彩;迈入中年时稳重了一点儿,爱玩的本性却不会改变,时不时会让人大吃一惊;到老以后还是个老不正经,一时兴致来了就会捋起袖子跟人比拼点什么。
他认识的郑驰乐永远那么精神奕奕、充满活力。
听说当时驾驶座上的是关靖泽,出事时关靖泽反身护在郑驰乐身上,结果却还是两个人都难逃厄难。
他们的家人决定把他们的葬礼放在一起举行,骨灰也摆放在一起。
6冬青知道时有点诧异,毕竟当初关靖泽和郑驰乐并没有任何交集,真要说有,那也是“竞争对手”。
如果要数出好人缘的郑驰乐跟谁没说过话,关靖泽肯定排在头一号。6冬青一向比较敏锐,所以当时就悄悄问过郑驰乐是不是跟关靖泽有嫌隙,郑驰乐当时一愣,含糊地说:“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个人的承认却得不到,而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你会不会觉得不甘心?”
那个时候郑驰乐脸上没有笑容,有些不太像他认识的那个乐乐。
没想到关靖泽和郑驰乐会遭遇这样的意外。
6冬青穿上白色衬衣,再套上黑色的西装,确定自己的着装不会与葬礼的氛围冲突后就跟伴侣告别,乘着公交车出门去。
葬礼就在公墓那边举行,公墓提供的场地很大,两边的青柏葱葱郁郁,颜色深得像是蒙上了一层沉穆的哀伤。
6冬青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哭得格外伤心的女人,他记得这人是关靖泽的继母,同时也是国内第一机械厂的女厂长,是个了不起的女强人。
这一刻她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眼泪仿佛流不完似的,谁劝她她都没法停止哭泣。
在她的身边站着个沉默的男人,他跟他的妻子一样常常见诸报端,而且出现得更频繁。虽然同样痛失爱子,他的表现却要冷静许多,只是眉宇之间的伤痛却是怎么都隐藏不住的。
这边是关靖泽的家人,另一边就是郑驰乐的了。
6冬青记得郑驰乐这次回来后跟他们提起过为首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那是国内有名的“医界圣手”季春来,还有他的徒弟赵开平。
6冬青走过去跟季春来见礼。
即使季春来素来豁达过人,见到跟自己徒弟同样年轻的脸庞后还是忍不住悲恸,叹息着说:“他跟你一样大……”
6冬青闻言也是一阵哀伤。
郑驰乐跟他一样大,生命却已经结束了。
人生啊,还真是无常。
他看着灵堂上两张年轻的遗照,眼睛也湿润了。
这时有只小手扯了扯6冬青的衣角。
6冬青低头一看,原来是关靖泽的妹妹佳佳。他知道佳佳的病,因为郑驰乐说佳佳需要多和人接触,所以让他们这些朋友6续去了趟医院,那时候郑驰乐还笑眯眯地摸着佳佳的脑袋瓜说:“瞧,这是6叔叔,他在淮昌一中当老师呢。你靖泽哥和小哥哥都在那里念过书,你要不要也去那儿念初中?对了,这是第几个来着?”
佳佳眼睛亮晶晶:“第二十五个!”
郑驰乐一脸笑意:“我说了每天给你换不同的人来给你讲故事,没骗你吧?不是我夸口啊,你小哥哥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朋友,凑齐三百六十五个保准没问题……”
虽然仅仅见过一次,6冬青还是很心疼这个懂事的小女娃儿。他弯下腰揉揉佳佳的头发:“佳佳,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里面的气氛太沉重,不适合小孩子呆,何况佳佳的身体并不好。
佳佳红着眼眶看了看郑驰乐和关靖泽的照片,抱着怀里的笔记本跟着6冬青往外走。
6冬青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外面,看着前来向郑驰乐两人道别的来客说道:“你看,这些都是为你小哥哥、你靖泽哥而来的人,你小哥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虽然他离开了,但是我们都不会把他忘记;你小哥哥救过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带着感激来向他道别;你靖泽哥脚踏实地地做过很多很多好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为他送来花圈和挽联、为他的离去而伤心落泪。佳佳,一个人做过的所有事,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其实仍然活在许多地方,他们没有做完的事也会有许多人追寻着他们的脚步去完成。”
6冬青的话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来说有点高深,但佳佳还是听懂了。
这个从小就离不开汤药的小女娃儿吸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来。
小哥哥说过,勇敢的小孩不能哭,哭了就不可爱了。
这时负责看照佳佳的张嫂找了出来,看到6冬青后点头致意,然后对佳佳说:“来,跟张妈去喝药。”
佳佳点点头,乖巧地朝6冬青挥手道别。
走出几步后她突然又挣脱了张嫂的手往回跑,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6冬青:“6叔叔,可以帮我保管吗?你想看也没关系的……帮我保管好不好?如果我、我跟小哥哥和靖泽哥一样了,你来看我好吗?到时候你再帮我把它带过来……”
张嫂听得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抹掉泪说:“6先生,你就帮佳佳拿着吧。”
6冬青接过佳佳手里的笔记本,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离开。
6冬青找了个台阶坐下,拿着厚厚的笔记本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他有预感这里面也许会看到一些了不得的秘密。
微风徐徐吹过树梢,带来一阵凉意。
6冬青静坐许久,终究还是伸手翻开笔记本的封皮,映入眼帘的就是小孩子天真的涂鸦。看得出来佳佳很有天分,虽说人物模样儿看上去不太真实,但神韵十足,一眼就能认出是谁:她自己、她哥哥、她小哥哥、她妈妈、她爸爸、她张妈……
在最下面那个角落写了个“家”字。
往后翻居然是涂鸦式的记录,简单地写着谁谁谁今天来给她讲了个什么故事,翻到第二十五页,果然画着一个涂鸦式的6冬青,下面的小四格也是他给讲的故事。
这种记录到第五十七天就断了,一对日期,那正是郑驰乐和关靖泽出事的日子。
后面却并不是空白,佳佳开始记录自己和两个哥哥相处的时光。
从画面上看郑驰乐对这个小病患无疑是非常上心的,天天都在变着法儿哄她开心;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捉弄关靖泽的场景也画得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
一想到这都是在郑驰乐和关靖泽出事后画的,6冬青就忍不住为佳佳揪心,这么小一个孩子,到底是以什么心情去回忆着那些开心的往事、画出这一幕幕温馨画面?
别说小孩子,就连他这个成年人都觉得无法忍受。
6冬青接着往后翻,却发现接下来几页都是空白,再往后就是几根乱线画在那儿,看起来毫无章法。
就在6冬青准备合上笔记本时一阵风突然把笔记本往后吹开。
“我那天晚上听到了一个秘密。”
“一个叫薛岩的哥哥来见小哥哥。”
“我听到了他们说话。”
“原来我真的是小哥哥的妹妹。”
“当时我好高兴。”
“现在我好难过。”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能早一点叫他哥哥了。”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我就缠着妈妈认回哥哥,妈妈那么疼我,一定回答我的。”
“我好难过,但是小哥哥说不能哭,勇敢的孩子从来不会哭,要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
再往后就是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面画的是满脸笑容的郑驰乐和关靖泽牵着满脸笑容的小女孩儿。
画面看起来开心又幸福。
6冬青摘下眼镜,拭擦着有些朦胧的镜片。
郑驰乐的开导并没有白费,这个小女孩儿坚强得叫人吃惊。
更让人吃惊的是郑驰乐的身世,虽然笔记本里语焉不详,可6冬青想起了郑驰乐当初那句话:“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个人的承认却得不到,而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你会不会觉得不甘心?”
回想起来当时郑驰乐应该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
当初他对关靖泽那莫名其妙的敌意也有了解释。
不过从佳佳记录的东西来看,郑驰乐应该已经放下了,至少已经可以和关靖泽和平相处。
6冬青重新戴上眼镜,找到组织自己前来的班长说:“班长你有我们那批人的联系方式,我想要一份。”
班长说:“行,我回头发给你。你想做什么?”
6冬青沉默片刻,说道:“以前乐乐不是让我们找时间去看看佳佳吗?你也知道的。他说过天天都会去一个不同的朋友,至少凑齐三百六十五天,现在乐乐不在了,我想帮他继续下去。”
班长一怔,点点头说:“我也加入!”
6续到来的其他人听到这话后问道:“加入什么?”
班长又一一给他们解说,结果所有人都决定加入,准备好好帮郑驰乐完成这件事。
等他们一行人边交换联系方式边走远,静静站在转角处旁听的中年人抬起头看着无垠碧空,眉宇含悲。
他有一个优秀的儿子,这个儿子聪明,豁达,善良。
即使已经离开人世,他依然能让那么多的人凝聚在一起,一心想要替他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可惜他始终没能见这个儿子一面。
若不是细心的妻子察觉了那一系列举动是针对叶家的“报复”,追查到这个儿子身上,也不会发现这孩子跟自己十分相像,更不会发现叶家里面有人曾经有人想要杀死这个孩子!
如果他和妻子早一点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根本不需要费心护着那个心思歹毒的内侄,毕竟那些罪证并不是伪造的,判多少年都是他咎由自取!
光是想到自己为了护着试图抹杀自己儿子存在的内侄而寒了亲生儿子的心,还差点让这个歹毒的家伙过继为自己的继承人,他就觉得心如刀绞。
中年的眼神变得冷冽无比。
那些为了私利暗下毒手的人、那些为了私心暗中隐瞒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5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一章:原点
当晚失眠的人换成了郑驰乐。
郑驰乐看到信时以为关靖泽在开玩笑,但关靖泽那个人会开玩笑吗?
一闭上眼,郑驰乐就想起了少年时期那个总是将衣领一丝不苟扣紧、从小就与别人不太亲近的关靖泽。
那时候他跟谁都玩得好,毕竟少年人的友谊没那么多纠葛和纷争,你主动迈出一步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郑驰乐从来都不吝于释放自己的善意,无论是班里玩得最开的人还是班里最沉默的人,他都能跟对方聊得很开怀。
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每个人出入时都不忘呼朋唤友、三三两两地走,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够证明自己人缘好、证明自己受欢迎。
而一旦落单,就会觉得无所适从。
但关靖泽从来不需要这一套。
关靖泽永远习惯于一个人走在校道上,遇到老师时会礼貌地问好,并被老师们喊住询问近况。高年级的学生见到他也会打招呼,大概是有什么事儿要跟他商量。无论是师长还是高年级生,都是以平等的姿态在跟他闲谈。
从郑驰乐听到的情况来看,关靖泽在年级里是个最经常被提起的好话题。
当时还有人对他的受欢迎很不忿,觉得他就是个书呆子,雄纠纠气昂昂地找他挑衅。没想到关靖泽脱下校服后比他们还多几分男儿气概,在球场上也把他们碾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自那以后关靖泽更是成了淮昌一中传说般的存在。
那样光芒万丈的人物,即使是郑驰乐也不自觉地想避其锋芒。他和关靖泽的座位相隔并不远,可他从来没有主动与关靖泽说过半句话。
至于有没有“被动”说过话?关靖泽那家伙本来就不会主动跟人说话。
两个人居然就那么沉默着度过了一年。
6冬青心思细,最先发现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的怪异。
当时郑驰乐听到6冬青的疑问后静默片刻才回答:“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个人的承认却得不到,而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你会不会觉得不甘心?”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横亘在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的东西除了他与郑彤的关系之外,还有关靖泽表现出来的一切:关靖泽冷静、早熟、行事理智而稳妥,早早就跟同龄人区分开来。
这样的人永远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理想,并且已经罗列出相应的计划朝他自己预设好的未来前进。
感情在他的生命中永远不会占据太重要的地位。
在关靖泽眼里,也许他这样的活法简直愚蠢透顶——等同于将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幼稚交往之中。
这种人往往很难被撼动,最好不要奢望能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回应。
很多时候郑驰乐也是很自私的,他并不想将满腔热情浇在冷漠又冷淡的关靖泽身上。
可现在关靖泽却写来这么一封信。
郑驰乐躺在床上始终没合眼。
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关靖泽年少时的眼睛。
那时候他常常想跟关靖泽一别苗头,关靖泽参加了什么比赛,他往往也会跟着报名。
因为这个缘故,关靖泽的视线也曾经落在自己身上很多回。
甚至有一回教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关靖泽似乎朝他走过来准备要说话。
只是他却正好听到6冬青他们的招呼,借机转过身咚咚咚地往外跑。
那时候天好像快要下雨了,教学楼外灰蒙蒙一片,郑驰乐快步追上6冬青一行人,嘻嘻哈哈地一起回宿舍。
走到校门时他悄悄往回看了一眼。
天空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丝,关靖泽取出自己的伞静静地走进雨里,身体依然站得笔直,跟往常无异。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回首,关靖泽站住了,远远地看着他。
只不过当时细雨蒙蒙,他怎么都看不清关靖泽脸上的表情。
也许是因为他拒绝交好的想法表现得太明显,关靖泽跟他果真再也没有任何往来。
一直到逃避般远离淮昌,郑驰乐都没跟关靖泽说过半句话。
多年后再见面,关振远进了中央省,只有郑彤带着佳佳跟关靖泽住在一起,他扛下救治佳佳的责任后跟关靖泽见面的机会渐渐多了。
幸而他已经可以平静地跟关靖泽相处。
这时候的关靖泽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有条不紊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只是了解越深,他就越觉得关靖泽在糟蹋自己的身体:关靖泽对自己的生活毫不上心,只要饿不着冷不着,他永远不在意自己过得舒不舒坦。
郑驰乐原本的打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关靖泽的任何事,最后却还是看不过眼,撺掇佳佳一起想方设法让关靖泽正常饮食、正常休息。
一来二去,他们竟也成了可以坐下来吃个饭、聊会儿天的朋友。
再后来,他们就一起回到了十一岁。
郑驰乐翻出关靖泽那封信,举高到头顶又看了一遍。
如果关靖泽不把这些话写出来,他永远都不会往那个方面想。
事实上郑驰乐从来没生出过跟谁一起共度余生的想法,爱情和婚姻对于他来说都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东西,比如他的亲生父母之间肯定也有过爱情,只可惜随着时间、距离、身份的变迁,他们再见时也许连点头微笑的交情都不复存在。至于婚姻,他始终没有跟另一个人长久相处并诞育下一代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自己负不起这样的责任。
如果是童欢庆来分析,肯定会说他是因为上一代的不幸与悲哀而对爱情和婚姻持有不信任的态度。
但郑驰乐认为自己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负责到底的爱恋和婚姻都是不应存在的。
而他始终没有做好那样负起那种责任的准备。
以他对关靖泽的了解,那家伙也绝对不会随意开这种玩笑。
而且那家伙……
郑驰乐啪地把信纸对折,一骨碌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可以确定关靖泽那家伙现在肯定睡得很沉!
那家伙要不是觉得这事很困扰,绝对不会直接给他来这么一封信。
这明显是祸水东引啊!把信寄过来再等他回音,关靖泽把问题推给他之后这几天就可以安安心心去做自己的事——反正来回至少要四天,再着急也没法提前知道结果。
郑驰乐想通了其中关节,暗骂了一句,爬下床拉亮灯泡给关靖泽写回信。
跟关靖泽这厉害的笔杆子通信那么久,他的言语艺术多多少少也得到了升华,没一会儿就把回信写好了。整封回信从社会高度分析他俩恋爱会遇到什么阻力,再从家庭角度分析他俩在一起会造成什么影响,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就是没有正面回应半句。
接着他觉得大半夜起来写这么一封回信看着有些不淡定,扯下几页信纸开始给关靖泽说起近段时间淮昌发生的事。
成钧考虑了几天,最终还是答应了耿修武的邀请调任市政,似乎像约好了似的,潘明理也从华东省6军十三师调任到华中省6军十七师,虽然碍于彼此的职能不能时常聚首,但三人确实实现了少年时说好的话:在同一个地方共同努力,打拼出属于自己的成绩。
有两个好友在身边,耿老爷子又亲临指导,耿修武行事稳当了许多,不仅关振远留下的方案没大改,还致力于发展贸易市场。华中有着天然的地理优势,四通八达的铁路干线和公路干线都要从这里中转,耿老爷子给耿修武指出了最稳妥的发展路线:调整优惠政策,增强商贸吸引度,充分利用华中省的地势将淮昌打造成华国贸易中心。
成钧对此非常赞同,不毁坏原生态、不引进重污染产业,这样的开发方案就算不成功对华中省也不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郑驰乐本来可以就这样收尾,可他又起了坏心眼,硬是想方设法地多写了几页,最后才将最开始写的那一页回信放到最底下叠好,塞进信封里。
但愿不会超重!
想象着关靖泽看完信后的憋闷,郑驰乐心里舒坦多了,躺回床上迅速进入梦乡。
祸水东引这一招谁不会使啊!
关靖泽收到信后确实有些愣神,一页页地看完前面的内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最后一张信纸露出了真面目,关靖泽顿时哭笑不得。
这家伙还真是滑不溜秋,左拉右扯一大通,硬是没个正面的回应。
不过没拒绝就是好兆头!
关靖泽也没气馁,又恢复了以前将信当日常记录写的习惯,只不过信的最后有些变化,每次都或多或少地提起自己的近况——内容涵盖心情、身体、想法等各个方面,最后还必定以问句为结尾,诱使郑驰乐不得不针对他这个人说上两句。
同时他还针对性地询问郑驰乐的近况,说是礼尚往来的关心。
郑驰乐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气得不轻,他又没问,哪里来的“礼尚往来”?
可前面都正正经经地写了那么多,最后要是对关靖泽破口大骂那就太突兀了!
郑驰乐只能憋着一口气简单地回应几句。
关靖泽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每回都不忘来这么一着。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郑驰乐终于习惯了在写完淮昌这边的事儿后以互报近况结尾,只不过心里总忍不住嘀咕: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关靖泽这家伙的脸皮这么厚呢?
不要脸啊不要脸!
而就在春天即将结束、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郑驰乐合上自己的药理课笔记,一个人走出淮昌大学想要出去透透气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熟悉身影。
这时正是中考刚结束、淮昌一中开始入学加试的日子,郑驰乐就是在这个时候跟关靖泽见的面。有信心去参加入学加试的人都是自己学校的佼佼者,考场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点儿傲气,而关靖泽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郑驰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就是自己最大的对手。
结果出来后果然如他所料,关靖泽的名字正好排在他前面。
也是唯一一个排在他前面的人。
不管是因为不甘心也好、不服气也罢,他都在心里跟关靖泽杠上了。
他跟关靖泽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好时节,春意虽然已经开始减退,夏季的炎热却还没靠拢过来,空气不湿不燥,还带着甜甜的花香。
郑驰乐微微一顿,抬脚朝关靖泽走了过去。他和关靖泽回来时都已经二十五岁了,早就过了情窦初开、脸红心跳的年纪,突然的重逢并不会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郑驰乐在关靖泽面前站定,笑眯了眼:“怎么回来了?”
这老朋友般的语气没让关靖泽太失望,事实上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将一支新买的钢笔别到郑驰乐衬衫前的口袋上,一本正经地说道:“生日快乐。”
感谢命运,让错过的时光回到了起-点。
5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二章:叶家
时光如水,一过就是四年。
又是一年党校招新时,叶仲荣从老友严民裕那得知了今年党校的新生之中有个从永交省考回来的特别人物:关靖泽。
关靖泽今年才十六岁,但已经成长到一定程度,跳级升上高中后很快就因为表现优异而入了党,提前参考后更是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入了中央党校。
党校的正校长是由首都副市委书记兼任的,叶仲荣和他是老朋友,因此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关振远第二次婚事结得很低调,连喜宴都没摆。叶仲荣是许久之后才知道关振远的妻子是郑彤,看到这个名字他先是一愣神,然后就想起了自己下乡时的日子。
那时候的生活条件无疑是艰苦的,但他本来就不是注重享受的人,因此也不觉得太难受。只不过如果要他说起那段时间最明亮的一抹色彩,那就是跟郑彤的一段恋情。
当时郑彤年纪并不大,还是个小小的高中生,他也没生出其他想法。后来朝夕相处,郑彤的好学和聪慧让他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找到了从思想、理念完全契合的人。他致力于详尽记录当时的知青生活,郑彤则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两个人感情渐深,在离别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尝了禁果。
叶仲荣回到首都后原本想着把事情处理完就去找郑彤,结果正好碰上一向对他极好的韩家奶奶病重,韩家奶奶将他叫到病床前将青梅竹马的韩蕴裳托付给他。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韩家奶奶又说得十分明白,他无法拒绝一个老人家弥留之际的请求,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从小体弱多病的韩蕴裳因为被拒婚而蒙羞,于是只能答应下来。
韩蕴裳身体不好,从出生开始就不断地有医生预言她活不长久,但韩老爷子疼她疼到了骨子里,不惜一切代价寻医问药,硬是把她的命续了下来。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她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对她非常疼爱。但她没有因此而养成骄纵的脾气,正相反,她对谁都是笑眯眯地柔声细语,说话声音永远不高。
她越是聪明懂事,其他人对她就越是疼惜。
叶仲荣也一样。
他曾经对郑彤怀有歉意,但他和郑彤之间毕竟只是一场年少的爱恋,既然答应了婚事,他也就打消了去找郑彤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跟韩蕴裳过日子。
骤然得知郑彤嫁给了关振远,叶仲荣第一感觉是微微怔愣,然后就舒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把某些东西掀过了一页。
他当晚就跟妻子说起了这件事,并且坦白了当初的恋情。
韩蕴裳沉默了很久才说:“如果当时……”
叶仲荣打断:“没有如果。事实已经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了,我们成了夫妻,郑彤也已经嫁给振远。以前我不提这件事是怕你胡思乱想,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韩蕴裳没有介怀叶仲荣的过去,只是叹息着说:“可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她的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能活得久一点儿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诞育儿女这种高风险的事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叶仲荣笑了笑:“古往今来多少伟大人物都没有儿女,这是老天在给我预示,让我准备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着。”
思及往事,叶仲荣对严民裕说:“这关靖泽小小年纪就这么出色,瞧起来还真是棵好苗子,你这个校长可得好好栽培啊。”
严民裕笑着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一批里头特别人物多着呢,关家就来了两个,实在太凑巧了。他们家的事儿我们都晓得,这下恐怕有好戏看了。”
叶仲荣说:“你这爱看热闹的性格还是一点都没变,可别趁机在一边煽风点火。”
严民裕说:“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党校的事都是常务副校长在管,我能扇什么风点什么火?别瞎说!”
叶仲荣也没与他抬杠,又跟他聊了几句才道别。
没想到回到叶家后家里的气氛很凝重。
负责看照老爷子的勤务兵一见到他就说:“荣哥,老爷子在书房等您,华哥他们都已经在那儿了。”
叶仲荣说:“好,我这就过去。”
叶仲荣走进书房,人果然很齐,除了正在负责新型武器研发项目的叶季昌以外三兄弟都在,甚至连已经出嫁的两个妹妹都回来了。
老爷子坐在书桌前,面色微沉。
气氛比外面还要沉凝。
叶仲荣不由问道:“怎么了?”
老爷子眼睛一闭,声音有些颤抖:“老四死了。”
叶仲荣一愣:“什么?”
大哥叶伯华给叶仲荣解释:“老四他负责的项目突然出了差错,引发一次小规模爆炸。当时老四正在亲自检查故障原因,结果就出了事儿,送到医院以后已经不行了……”
老三叶叔茂一语不发地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叶伯华陈述。
叶仲荣觉得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叶季昌是家中幺子,从小到大最得老爷子喜爱,他要去搞军工,老爷子二话不说就给他开了路。在这个家里,这个四弟算是最纯粹的人了,他没有半点争利的心思,一心一意地扑在军研上。
没想到他的命会断送在他最热爱的事业上。
叶仲荣沉默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叶伯华继续说:“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除了怎么办好老四的后事之外,还要考虑曦明该由谁抚养。弟妹去得早,老四现在又跟着走了,曦明正处于最需要关心的时期,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叶仲荣觉得这事根本不用商量,四兄弟之中只有他没孩子,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了,这个堂侄儿当然是由他来抚养。
可叶仲荣还没开口,一旁的大妹就抢先说:“曦明一直跟三哥好,我觉得他跟着三哥比较好。”
小妹也附和:“二哥太忙,二嫂身体又不好,曦明过去的话说不定会没人看照,还是三哥这边比较适合。”
叶伯华似乎觉得两个妹妹说得挺有道理,点头说:“这样考虑倒也有道理……”
叶叔茂说:“我倒是很清闲。”
叶老爷子一直闭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听到他们一唱一和地将叶仲荣排除在外,他终于忍不下去了,睁眼扫视一圈,抬手一拍桌子:“我还没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叶仲荣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自家兄弟姐妹在想什么。
他们是怕叶曦明跟了他,往后叶家就落到他这一支里面。那时候韩家奶奶会想到将韩蕴裳托付给他,应该少不了他的两个妹妹在一边鼓吹,从一开始他们盘算好了,他要出头没问题,乖乖为叶家打拼正合他们心意。
只不过他们永远不忘未雨绸缪,早早就谋划着从根本上剪断他接掌叶家的可能性。
老四刚刚去世,他们就已经谋算起这些事来,叶仲荣不得不感到寒心。他早年离家就是因为不喜欢这种气氛,没想到回来以后这一切不仅没改变,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碍于手足一场,叶仲荣从来都不想与他们相争。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老三带着曦明吧,我没意见。”
叶老爷子听他来了这么一句,心中愈加疲惫。
四个儿子里面他最看好的就是叶仲荣,可叶仲荣有个致命的缺点,他太正直了。
这个儿子不是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他刚正的秉性让他永远不会去计较太多,比如当初叶仲荣娶韩蕴裳,叶老爷子心里是不赞同的,可几个儿女空前地团结,愣是代表叶家把态度放了出去,弄得韩家都以为叶家早就有了跟他们结亲的意愿。所以叶仲荣一回来,就面临着近似于逼婚的困境。
叶仲荣如果狠心一点,完全可以拒绝这门婚事。可他还是应承下来,一心一意地跟韩蕴裳过日子——没别的原因,因为当时的种种因素已经让娶韩蕴裳变成了他的责任。
叶仲荣心里一向亮堂得跟明镜似的,不可能看不出谁在背后使劲,但他并没有去拆穿,只是用心经营自己的仕途和婚姻。
这种品性摆在哪里都会被夸好,可这真的好吗?不,至少对叶家来说不好。
叶伯华虽然能使得动弟弟妹妹,但叶叔茂和他的两个妹妹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利益共同体,是因为有叶仲荣这个共同的标靶在,要是叶仲荣表现得更无争一点,那么他们就会开始内杠。
叶家很有可能就这样被他们搞散。
叶老爷子挥挥手说:“好,好,曦明就跟着老三,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见叶老爷子脸色很不好,也不多留,转身往外走。
叶仲荣刚走到门边就被叶老爷子喊住了:“老二你留一下。”
叶仲荣一顿,没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几道视线,折返书房中。
叶老爷子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老四这次意外算是牺牲,中央对我们叶家肯定有补偿,到时候给到你头上你就接,别给我来推让那一套。”
叶仲荣苦笑不已。
别家都想让兄弟和睦,他家老爷子却喜欢将他往火架上推。曦明给了老三,好处却给了他,其他人心里能服气吗?尤其是大哥叶伯华正处于打进常委的关键时期,要是能借一把力说不定就如愿了,老爷子来这么一着,他大哥肯定更恨他了。
叶仲荣说:“爸,大哥他比我出色,你不应该这么分化我们两兄弟。”
叶老爷子说:“兄弟?你看他们眼里有兄弟吗?老四刚走,他们满脑子想的是什么?我不敢想象把叶家交给这样的人!连兄弟手足都不爱护,还指望他能护住整个家族吗?”
叶仲荣沉默下来。
老爷子说的并没有错,可会出现现在这种状况也少不了老爷子的责任,要不是他从小就对大哥特别严厉,又表现出对他悉心栽培的姿态,大哥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威胁。
虽然不赞同叶伯华的做法,但叶仲荣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也是他不想跟叶伯华相争的原因,因为四兄弟之中最努力的人就是叶伯华,而他只是机缘对了、机会对了,才会有如今的运道,他再得到更多的助益,对他大哥并不公平。
叶仲荣理了理思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叶老爷子听完叶仲荣的话,陷入了静默之中。
叶仲荣这番话跟他心里料想的没差太远,他都想不明白这个儿子怎么能在仕途中走得那么顺畅了。
他要不是运气过人,怎么能在诡诈的官场里活下来?
也许正是因为他身上有着这样的特质,才让他凝聚起那一批不太一样的官场新秀吧?
只不过这样的心性能不能扛得住真正的风雨?
不管如何,总归还是得再磨练磨练,如果他能走出不一样的道路,对叶家也是很好的。
叶老爷子耷拉着眼皮,沉声说道:“回去吧,照我说的办。”
叶仲荣见叶老爷子主意已决,只能点头应是。
5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三章:开路
这是关振远担任永交省省委书记的第四年,也是他第一次任期内的最后一年。
老天爷似乎永远不怎么待见他,就在关振远带着关靖泽在街心散步、与群众联络感情时,秘书程应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原来今年永交突降暴雨,永交省居民最密集的部分正巧在降雨范围之内,再加上塔雅市外头的河堤突然决堤,致使整个市大面积受灾。永交省这四年来刚刚有点儿起色的交通系统,又一次瘫痪在天灾之中。
关振远听到程应的汇报后并没有失去冷静,他当下就对程应说:“走,回去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去塔雅。”
关靖泽疾步跟在他身后。
关振远见状转过头说:“你留在省会,这样的场合带上你不好。”
关靖泽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父子俩对视片刻,关振远退了一步:“好,你跟着吧。”
关振远轻车简从赶到塔雅市撤离点,里头挤满了黑压压的灾区民众。平时他都烦恼用脚人口太少,这会儿看到这么多在永交频繁的天灾下讨生活的永交当地人,关振远急切地觉得自己应该做更多事。
他接过程应递过来的喇叭,走近民众最集中的地方喊话:“大家看照好伤员,不要为衣食担心,我保证,二十四小时内物资一定到位!从现在起我也不会吃饭,直到大家都能吃饱了,我才跟着你们一起吃!”
关振远这四年来走过不少地方,从塔雅市撤离的人大多认识他,偶尔有不认识的也有旁边的同伴向他们介绍,关振远的话一出口,整个撤离点都变了一种氛围。关振远的保证向来是可靠的,从关振远上任以来,铁路干线阻断的次数越来越少,抢修速度越来越快,交通得到了基本的保障,永交省终于也能大力地进行招商引资。
同时关振远也很注重挖掘当地特色,经营出一系列的旅游产业,其中最成功的就是“黄沙之路”。
这个发展方向是关靖泽提出的,近两年关靖泽的进步非常大,关振远已经允许他参与一些常规的讨论。
当然,关振远对关靖泽提出的想法大都批判居多。这是他怕儿子心态放不平,从小就为自己那一点儿小成绩自得,特意敲打关靖泽来着。事实上关振远对自家儿子提出的很多建议都会放在心上,回头拿出来和省委班子讨论并细化,最后真正地执行下去。
“发展旅游产业”就是其中一项,这年头旅游业并不发达,但也并不缺有这个闲心的人。也不知关靖泽那小脑袋是怎么想的,居然游说关振远邀请各界人士跑永交住上几天,特别是新闻界文学界、演艺界的人,说什么这样会有“名人效应”。乍听之下关振远觉得有些荒诞,但他很快又想到了年初有个企业似乎就做了这样一件事:邀请明星给他们的产品拍了一组宣传照,把宣传照遍发各地,引起了一阵购买热潮。
据说这是新型的广告。
关振远仔细一琢磨就想通了:产品可以广告,旅游景点为什么不可以?
关振远有广阔的人脉,邀请点儿有分量的人过来自然不难,他跟自己的班子商量过后就拟定了完整的方案。经耿老爷子、张世明等人的热心推动,一批批游客6续到来,时间一长,“名人效应”就显出来了,国内提起旅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永交的“黄沙之路”。
两年下来,这个“黄沙之路”已经撑起了呈锁链状分布在沙漠和盆地边缘的一批中小型城镇。
一项项政策的成功推行,关振远在民众间的声誉也随之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他表现出来的广阔交友和稳重气魄让所有人感到放心无比,像这次灾情突现,关振远第一时间就到达了最前线,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听着就让人心安——因而这会儿一看到他出现,到处都人声沸腾。
前来旅行的外乡人还不太清楚关振远的事迹,不过这不要紧,他周围总会有热心人告诉他。这几年来这样口口相传的好名声,关振远不知已经得了多少。
关靖泽没有跟着关振远去抚慰民众,他跟着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面行走。他在任上也经历过小型的灾情,那时候他经验不多,忙得焦头烂额,关振远带出来的班子让他感到吃惊:他跟关振远是同一时间得知灾情的,所以关振远明显没时间下达任何布置,可是整个临时撤离点看起来次序井然,每个人的分工非常明确,军民、警民、官民之间没有明显的距离,关靖泽看到一个曾经到关振远那里汇报工作的林业局局长没忙着去迎接关振远,而是在指挥众人搭建可以暂时栖身的临时帐篷。
还有更多不见人影的官员,大概还在更前线指挥撤离工作和营救工作。
空前的自觉、自主与负责。
关靖泽亲眼看过关振远刚接手时这些人都多散漫,即使是关振远亲自调问也可能姗姗来迟,四年之内居然出现了这种翻天覆地的改变,关靖泽不得不感到惊叹!
惊叹之后他就更加虚心地静下心来学习关振远的执政方法。
永交省受灾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全国。
远在定海省的关振德原本还挺高兴的,没想到没几天那边又传来“洪水虽然还没退,但群众情绪稳定”的消息,更可恨的是国内媒体纷纷夸赞关振远处理得当,大力宣传他亲临前线的举动,还把关振远那段“等你们都吃饱了,我才跟着你们吃饭”推崇到极点。
关振德得知后气得不轻,他怎么都没想到关振远就算去了永交省也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而他却因为在任上遇到了难缠的麻烦而缓下了进入中央省的脚步。要知道他已经五十二了,再过八年就会错过更进一步的机会,要是再蹉跎下去,他绝对会成为首都那边的笑话!明明他才是关家正正经经的继承人,关振远为什么老是抢他的风头?
而且关振远总是顺风顺水,处处有贵人相助,哪像他,简直是命犯小人!
关振德阴沉着脸。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书房门。
关振德抬起头看见来人,脸色缓了下来:“阿凛,你有什么事?”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关扬凛,今年十七岁,刚接到中央党校的录取通知。关振德这么多年来悉心栽培关扬凛这个儿子,为的就是从儿子这一辈中争回当初被关振远死死压制着的那口气,事实上关扬凛也并没有让他失望,近几年来已经渐渐能帮他处理一些事了。
关扬凛抱着手臂说:“爸,那群吸血鬼又来了。”
关振德皱起眉:“别这么说,他们也是你的亲人,那时候我被半路扔下,多亏了他们养育了我。要是没有他们,你也没机会出生了。”
关扬凛勾唇一笑:“即使没有他们,我也会投生到其他家庭里面,照样能活出自己的样子来。爸,你被他们拖累得还不够吗?恩情什么的我没看见,我只看到他们不停地拖你后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句话您听说过吧?”
关振德叱喝:“够了!你想怎么断?把他们统统‘处理’掉?”
关扬凛举起双手,撇撇唇:“好吧,都听您的。不过他们这次的事是真的藏不下去了,还是趁早金蝉脱壳,把关系撇清再说。当初被张‘世叔’咬了一口的事您没忘吧,要是再来一次,您可真的要老死在定海这边了!”
关振德脸色青了又黑,最终按着桌子说:“这一次由你出面吧,按你说的去办。”
关扬凛说:“好的,包在我身上。”
关扬凛对自己的父亲是很了解的,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的哀求;本身没什么主见,却又相当矛盾地表现出刚愎自用的一面。从小看着关振德被人揉圆搓扁地带着走,关扬凛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拼了命地学做事、学着揣摩人性、学着经营自己的人脉。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有天然的优势说服关振德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比如关振德明明也早就厌弃曾经对他有恩的那家人,却又困于恩情下不了狠手,他选择的方法是一点一点加大他们之间的矛盾,直到关振德再也无法忍受为止。
关振德这次把处理权下放给他,就是最好的成功讯号。
关扬凛可不认为那一饭之恩能够重要到毁掉他父亲的仕途,别说他们不是他父亲真正的亲人,就算是真正的亲人又怎么样?涉及到利益与权力,难道还要容忍他们得寸进尺的索求?他父亲和关振远是亲兄弟吧?他父亲还不是恨关振远恨到骨子里。
关振德陷入误区出不来,就由他来处理掉好了。
抹干净这个尾巴,关振德的中央之路也能走得稳妥一些。
关扬凛面带笑容地走出家门,步伐迈得相当稳健。
同样得知永交受灾的还有郑驰乐。
他是被吴弃疾从床上揪起来的:“我要带医疗队去永交省支援,你过不过去见见你家小外甥?”
郑驰乐一愣,追问原因才知道永交的灾情比以往都要严重。
他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说道:“当然去!”
吴弃疾得了耿老爷子提携,如今也有了正经的编制,算是体制内的人了。这次他领队去永交算是政治任务,同时带去的还有大量物资和药品,代表着华中省全力支持救灾的态度。
郑驰乐一开始还不明白吴弃疾怎么找上自己一起前往,登上了路才发现这家伙分明是有预谋地把所有事推给他去做,简直无耻!太无耻!
郑驰乐愤愤不平地骂了两句,认命地接手了本该属于吴弃疾的任务:整合队伍、检查物资、安排行程。
他知道吴弃疾也是想借机会磨练他。
就像吴弃疾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年轻人吃点亏不算什么,吃亏就是占便宜。”
郑驰乐再次核实完所有安排,跳上车在吴弃疾身边补眠。
这次支援调用了军用车,比到首都中转要快得多,不到两天就抵达了受灾最严重的塔雅市一带。
郑驰乐按照从永交这边拿到的灾民安置点指挥车队前行,很快就见到了负责迎接他们的人。
关振远不在,负责人解释道:“关书记在指挥河堤重建工作。”
吴弃疾摆摆手,笑呵呵地说:“我跟关书记很熟,不讲迎来送往这一套。”
负责人一听这话就放松下来,热情地招待他们往里走。
吴弃疾在医学界还算是年轻一辈,听闻永交省院的院长也在这边组织救援工作后立刻提出想见见他老人家。
他的姿态摆得很端正,负责人顿时心生好感:“没问题!”
于是他们一行人就转道前往会见永交省院院长。
这当然不是相互寒暄的时机,吴弃疾一看对方疲惫的神色就知道这是个尽心尽责的老人,立刻恭恭敬敬地跟对方商讨起灾后的防疫方案来。
吴弃疾有了正事要做,郑驰乐只能和队伍的副手一起组织物资的卸放工作。同行的人大多受惯了他的指挥,听到指令后也没迟疑,二话不说就干了起来。
不知道这一路都是郑驰乐负责调配的灾民安置点负责人却惊奇不已:“好能干的小娃儿!你几岁了?看起来好像跟我们关书记的儿子差不多大啊。”
郑驰乐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笑窝:“没错,我跟他是同一年出生的。”
这是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乐乐。”
54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四章:征兆
郑驰乐回头一看,来的人不是关靖泽还有谁?
离他们上一次见面也不远,清明关靖泽还回过淮昌一趟,陪着郑驰乐去拜祭郑存汉。
郑存汉在两年前就去世了,不过他去得很安详,半夜睡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生前有吴弃疾和季春来帮忙调理,精神状态又很好,最后那段日子倒也走得平和。
即使是这样,郑彤在整个葬礼过程中还是没法止住眼泪。
郑彤母亲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了,郑存汉又跟家里不和,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
郑存汉的脾气不算好,耐心又不足,对郑彤一向严厉得很,动辄斥骂。那时候郑彤很不服气,常常跟郑存汉吵得脸红脖子粗。当时的知青下乡计划原本没把郑彤算进去,她却亲自跑了一趟,自己跑下乡历练。
因为这样的父女关系在那时看来并不怎么圆满,郑彤遇到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叶仲荣,感觉就像填补了生命中的一个空缺。叶仲荣成熟稳重,脾气又好,郑彤渐渐地就沉浸在那种从未享受过的温情里面。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看起来温柔的并不一定是真情,越是气急败坏、越是怒火烧心,才是真正在意。
归根到底这天底下会无条件爱着自己的人,还是自己的父母。
郑存汉临去前仿佛有了预感似的,将郑驰乐喊回去说了许多话。郑驰乐当时还没察觉,只觉得郑存汉的气色大不如前,再三叮嘱郑存汉多注重身体。
当天郑驰乐就跟着季春来去华东省出诊,结果第二天清晨童欢庆就来电说郑存汉去了。
郑驰乐没见到郑存汉最后一面,听到消息后鼻头不自觉地发酸。
曾经他对郑存汉是满心恨意的,否则也不会一走多年,刻意避开跟家里相关的所有消息。可随着这两年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多,爷孙俩之间的关系已经日渐改善——虽然遇到某些问题还是会梗着脖子吵起来,谁都说服不了谁,郑驰乐却还是能感受出郑存汉对自己的弥补之心。
而郑存汉就在这时候去世了。
郑驰乐打量着关靖泽,发现这家伙又长高了不少,眉宇越发清俊,站在人群里别人总能第一眼瞧见他。
难怪关靖泽在永交这边的名声也挺响亮。
郑驰乐问道:“你不用忙?”
关靖泽说:“很多事我也插不了手,只是跟着程秘书学点儿东西。”
郑驰乐被他逗笑了,这才几岁呢,就想着插手正事。
不过想想也觉得关靖泽可怜,明明都已经在基层熬过了好些年,眼看就要一展宏图,结果一朝又回到了解放前。
跟在关振远身边那么多可以施展能力的好机会,关靖泽能不心痒吗?偏偏关振远又不是轻率的人,可以想象关靖泽想提个建议必然要七弯八绕,还得被关振远时刻敲打——要他别太自大,小小年纪就想插手大人的事。
可以想象关靖泽心里有多憋屈了。
想到这里郑驰乐就有些庆幸。
虽然他也没到可以行医的年龄,但只要患者同意,他还是可以跟着问上几句、参与诊断,到了辨证季春来、吴弃疾都不介意他插嘴,而且常常采纳他的意见。
而且“笔谈”也让他获益匪浅,四年过去,与“岚山野医”长久进行笔谈联系的业内人已经高达三百余人,他们不仅遍布华国各地,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海外人士;同时随着同行们在互联网上的交流日渐增多,有热心人假设了一个大型的医学论坛,定时公布讨论话题。
这些活动让郑驰乐越加忙碌,岚山野医这个名号已经从一开始的师徒共有渐渐变成郑驰乐独自持有。除非是有人找上门来非要见“岚山野医”一面,季春来才会应承下来,否则都由郑驰乐负责应对。
季春来一直定时审阅郑驰乐跟别人的信件,在郑驰乐正式迈入十六岁的这一年,季春来终于出面让黎柏生给郑驰乐争取一个考取行医资格证的机会。
今年开春郑驰乐以最完美的成绩通过了所有考试,经过省主管部门的审核后破格拿到了证书。
也就是说郑驰乐已经算是出师了。
可惜就算有证书在手,他的年龄也不足以让人信服,真正面对患者时能不能取得对方的信任、说服患者接受自己的治疗方案,都是他需要烦恼的难题——但比起关靖泽,他可算是幸运多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聊了几句,转过身继续安排物资的卸放。
关靖泽也没闲着,跟安置点负责人说了一声后就开始代表安置点这边跟郑驰乐配合起来。
两个人默契十足,没一会儿就把救援物资的分配方案定好了,有条不紊地将物资分配完毕。
眼瞅着终于有机会说说话了,吴弃疾那边一招手:“乐乐,把医疗队的人都叫过来,我们来正式商量一下防疫方案。”他瞥了关靖泽一眼,“靖泽你忙去吧,我们可能要谈挺久,不耽搁你了。”
关靖泽:“……”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劝慰道:“商量久一点今晚我们就住下来,到时候我去找你。”
关靖泽心里再怎么憋屈都不会表现出来,他点点头:“去吧。”
郑驰乐把医疗队跟来的人都找齐了,跑着去吴弃疾那边。
吴弃疾带来的人都是他有心培养的,按照吴弃疾的意思是想打造一支机动性比较强的班子,整个班子里面任何人出去都可以独当一面,独自组织类似于这次支援永交的行动。
吴弃疾已经把这个意思和永交省院的李院长说清楚了,李院长对他的想法表示非常支持。
要知道遇到这种灾祸,临时抽调出来的人手总会因为不熟悉相关工作而忙中生乱,导致救援行动、防疫行动受阻。李院长拖着老迈的身体来到最前线坐镇就是因为不放心,如果早早就有吴弃疾这种想法,他就不需要像这些天一样忧心到没法入睡了!
即使才刚刚接触不到半天,李院长已经十分欣赏吴弃疾,当下就让他加入灾后防疫计划的讨论之中,同时还放缓了商议的脚步,力求能向没接触过这方面的新手能真正掌握组织防疫行动的每一个环节。
郑驰乐一开始是以政治任务来看待这一次支援永交的,没想到吴弃疾还藏着这么个计划,而且一到地头就广结善缘,轻轻松松就把自己设想好的方案顺利推行下去。
郑驰乐早就知道这个师兄非常了不起,对于吴弃疾的手腕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暗暗地记下吴弃疾的做法,准备回头再好好揣摩。
心里有了计较,郑驰乐旁听得更为认真。
就在郑驰乐和关靖泽各自忙碌的时候,关振远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韩老爷子代表中央过来视察。
在上一代人里面,耿老爷子已经渐渐退了,叶老爷子、韩老爷子却还在任上,这两位人物是“三朝元老”,除了头顶上的两位之外他们资格最老、权限最大,更了不得的是他们还有姻亲关系!
韩老爷子是军方实打实的“大佬”,军方比他晚一截的人一部分是他亲自带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亲家叶盛鸿带出来的,叶盛鸿军权交得早,可余威犹在,两家结合让韩叶两家都水涨船高,首都一直流传着一句话:流水的领导班子铁打的韩叶两家。即使韩叶两家没有人到达过最高的那个位子,它们的地位依然是无法撼动的。
韩老爷子亲自过来,不仅仅是代表他个人,更代表着一种风向。
关振远隐隐觉得这是关家祸起萧墙的前兆。
最近张世明似乎对他大哥关振德很不满,利用自己在传媒界的人脉大肆宣扬他的理念和政绩,首都那边对这一切也全都看在眼里。
关振远从开春开始打电话回家,他家老爷子已经很少跟他说话了,有时候甚至是让家里的勤务兵把他打发了。关振远虽然也觉得家里亏欠了大哥,但遇上老爷子这样的对待还是有些心灰意冷,永交省的条件比定海省要差得多,改善起来步伐也能迈得更大,看起来他的功劳就多了,其实他尽了自己的本分!
关振远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出格,他认为任何一个官员看到永交当地的贫瘠、永交民众的苦难,都会打心里感到难受,进而积极地寻求带领它走出贫困的方法。
可关老爷子表露出来的态度分明是在说:“你是想跟你大哥争!”
关振远不想埋怨自己父亲,但这半年来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也渐渐少了,首都那边的消息也是辗转从张世明、吴弃疾那儿听来的。
张世明前段时间将一个消息转告给他:他大哥那边又去了一个调查组,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
结合韩老爷子的到来,关振远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韩老爷子摆出对他重视的姿态,很有可能是他大哥那边真的有大事儿要发生,他大哥进中央的事也许要再次搁浅了——甚至会更糟糕。他家老爷子毕竟还在常委那个位置上,动了他大哥,那边也许回想补偿关家。
只不过这个补偿……
关振远苦涩地一笑。
这个补偿落到他头上,他家老爷子未必会觉得高兴。
更有可能的是冷冷地对他来一句:“这就是你想要的吧?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关振远看着翻滚着的江水,心里百味杂陈,但他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纠结这种事情,很快就将事情安排下去,亲自去迎接韩老爷子。
这次灾情非常严重,但这几年来永交的施工队已经练就了高效抢修的能力,铁路干线在洪水退去后很快就恢复通行。
韩老爷子一路上见过不少民众,不意外地发现永交省内果然一片平和,没有半句怨声。关振远的优秀他们其实早就看在眼里,只是碍于那是关家内部的事,他们不好插手,也只有直脾气的耿老爷子最先看不过眼,给了关振远到华中发展的机会。
四年前关振远突然远调永交,他跟老战友叶盛鸿也在私下议论过,觉得这老关真越老越糊涂了,明明就是棵好苗子,他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对待?这年头他们想找出个拔尖的接班人都难,他倒好,家里有一个还死命去压制。
瞧瞧他一力支持的长子关振德是什么玩意儿?换个人来被关家全力帮扶,铁定老早就跻身中央省了,关振德却还在华国最繁华的省份蹉跎。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玩不转。
就算给了他更高的位置,他也使不动手里的权力。
所以不是他们不给关家面子,而是这面子给不下手。
这次关振远的表现实在太漂亮了,他们决定不再管关家那边有什么打算,先把这棵好苗子扶上来再说。
难道他们都明着要拉关振远一把了,关振远的亲老爹还能把他摁回去?韩老爷子可不信这个邪!
韩老爷子决定走这一趟时心中早有打算,看到关振远时格外和悦,和气地询问起关振远现在的情况。
关振远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姿态摆得很端正。
韩老爷子非常满意,让关振远领着自己去河堤视察。
关振远又是作陪又是处理各项事务,一番忙碌下来已经是月悬空中。
这两天雨算是停了,皎洁的月色分外喜人。关振远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走回自己暂住的地方,心里思考着韩老爷子对自己的态度,韩老爷子越是和善,他就越能肯定自己的猜测。
想到自己下一次回家时可能会面临怎么样的冷遇,心里难免有些伤怀。
就在他神色越发沉凝的时候,一个带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关老哥、”
关振远往前一看,原来是带着医疗队前来支援的吴弃疾。
这样的夜晚有个老友出现,无疑扫去了不少郁结在心头的愁闷。关振远饱含歉意地上前握住吴弃疾的手:“吴先生你来了,今天我都没能去接你!”
“这有什么。”吴弃疾说:“不过你们给我们医疗队安排的住处挤不下这么多人,我今晚只能带着乐乐来你这儿蹭地板了!”
关振远说:“乐乐也来了?”
吴弃疾说:“来了,正跟靖泽在一块。你也知道的,他俩一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连我都插不上嘴,只能出来透透气了——没想到正好碰上关老哥你回来。”
关振远也笑笑:“那我们也先别进去打扰他们了,再走走吧。”
两个人顺着路徒步往前走,你一句我一句地叙起旧来。
等他们回到临时住处时关靖泽和郑驰乐已经窝在一个被窝里睡得格外香甜,两张睡颜还带着几分稚气,完全没了平时那早熟的模样。
吴弃疾感叹:“这才像小孩子,他俩醒来时简直是人精!”
关振远笑了起来,替关靖泽和郑驰乐把薄被拉上去,也和吴弃疾并排着睡下了。
不管即将迎来什么风雨,至少这一刻是宁静的。
无论前面是机遇也好挑战也罢,他都不会再往后退了。
就算他不想争,也要为儿子搏一搏!
55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五章:变数
第二天曙光乍现,郑驰乐就醒来了。关靖泽几乎同时跟他一起睁开眼,两个人没太多言语,都麻利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等下了宿舍的铁架床之后才发现关振远和吴弃疾早就不在屋里。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视一眼,加快了洗漱速度。
郑驰乐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关靖泽说:“昨晚我睡得有点沉。”
郑驰乐惊奇地说:“没想到你的失眠倒是真的好起来了。”
关靖泽恍然:“这么一说还真是。”
郑驰乐心里挺高兴的。
郑驰乐曾经撺掇着佳佳让关靖泽执行调理方案,这家伙最让郑驰乐不满的一项就是睡得少。那时候关靖泽刚到任上,那个位子真正的职能没摸清,人又没用顺手,很多事都得亲力亲为。那样反复折腾了一段时间之后睡眠越来越浅,慢慢地竟然睡不着了。
关靖泽自己觉得没什么,还挺高兴自己精神越来越好,有更多的时间处理正事。可这种做派落到郑驰乐眼里就是天大的罪过,郑驰乐始终认为身体应该平时就爱护好,要是把自己弄出病来才意识到应该爱惜身体就太迟了。
当时郑驰乐就以佳佳需要亲人作陪为由让关靖泽放下工作放松一下心情,关靖泽那人责任心重,这个借口百试百灵。
没想到“回来”以后关靖泽的失眠症就不药而愈了。
关靖泽见郑驰乐心面带笑意,心情也很愉快。
那时候他跟家里人的感情极淡,郑彤是继母,始终隔着一重;关振远比较严厉,极少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跟他交流;张妈原本极疼他,后来因为佳佳病弱,渐渐就全心看顾着佳佳;至于首都那边,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只在电话里听听他们的声音,模样儿都有些模糊了。人总是有内心需求的,由于这种需求从家里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他就将它倾注在工作上。
所以那时候工作就是他的全部。
在知道郑驰乐和郑彤的关系之后,他无法想象郑驰乐当时是以什么心情来面对他的。如果换了他,也许就是你既无情我便休,再也不再回头看一眼。可在他通过种种关系联系上郑驰乐的时候,郑驰乐却只是考虑了一会儿就启程回淮昌。
回想起来,刚刚回到淮昌的郑驰乐其实也冷淡得很,对佳佳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诊治。
一开始敏感的佳佳甚至还悄悄地问过他:“小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关靖泽不知道怎么劝慰妹妹,只能私下跟郑驰乐转达了妹妹的话,希望郑驰乐能和妹妹稍微亲近一点,也许有利于医患双方的配合。
关靖泽想不起郑驰乐当时的表情,只记得郑驰乐当时静默许久才说:“好,我会尽量。”
在那之后郑驰乐和妹妹的感情就越来越好。
知道了郑驰乐的身世以后,关靖泽比谁都清楚这有多难做到。可郑驰乐却做到了,后来甚至还关心起他的身体,尽心尽力地为他和佳佳两兄妹调理。
关靖泽知道要郑驰乐接受自己的感情对郑驰乐而言是不容易的,肯跟他们交好不等于心里放下了所有芥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需要面对的外界压力之外,还有郑彤这一重关系!
但关靖泽是自私的。
郑驰乐对他而言代表着少年时期的所有憧憬以及成年之后的所有冲动,梦中的郑驰乐伴随着他度过了漫长而枯燥的成长岁月,重逢之后郑驰乐又给予了他难以舍弃的欲-望与念想。
他不止一次看着郑驰乐跟他的朋友们开怀欢笑时,隐隐感到羡慕——或许应该叫做妒忌;很多回他放下工作跟着郑驰乐带佳佳出游,都曾想过牵起郑驰乐的手不再放开,这些毫无道理却又根深蒂固的异样想法成为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
回到去年夏天、见到同样重归少年时期的郑驰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奔涌而出。
关靖泽曾经花过很长的时间来思索这件事。
这条路是很难走的,毕竟整个社会对爱上同性的人并不宽容,即使是他见到过的最开放的时代这个群体也没有完全被人接受。
如果他和郑驰乐只想跟彼此安然度日,那当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想要聚集财富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毕竟他们有着重生者的先知先觉!
可他们的目的并不在此。
他并不想放弃自己选择的路,郑驰乐也不会因为他而放弃自己的未来,他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并且早就做好了为之努力终身的准备。
这就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但关靖泽不害怕未来将要面对的压力,只害怕郑驰乐没有跟他共同经营的想法。
这狡猾的家伙至今还没给过任何正面答复!
郑驰乐接收到关靖泽灼灼的目光,眼神开始往边上瞟。
事实上随着关靖泽这几年来的步步逼近,他都快被洗脑成自己只有关靖泽一个选择了——关靖泽的说法是这样的,他要是找个跟自己心理年龄一样大的女人吧,身体年龄相差十几岁总归有点不对味;可他要是找个身体年龄跟自己一样大的女娃儿的话,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很禽兽?这世上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在生理和心理年龄两方面都跟他一致!
郑驰乐觉得给自己这么洗脑的关靖泽简直灭绝人性!
现在他都不好意思欺负潘小海他们了,比人家大十几岁,好意思欺压小孩子吗?
这家伙真是用心险恶啊!
于是为了反击关靖泽的险恶用心,郑驰乐决定继续耍太极。
而且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郑驰乐正了正脸色:“我们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好像听到雨声了,而且好像挺大的。”
关靖泽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我也听到了。”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就看到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地倾斜而下,天际黑得让人忧心。从地面的积水看来已经下了挺久了,只不过关靖泽这些天一直跟着程秘书他们到处奔走,郑驰乐又坐了将近两天的车,精神和身体都很疲惫,所以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这么大的雨。
所谓天公不作美说的就是永交省塔雅市的现状。
原来洪峰已经过了,关振远都定好回迁日期了,老天突然又来了这么一手,临时堵好的河堤缺口也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都翻出屋里备着的雨衣飞快地往身上一套,换上雨靴快步跑了出去。
他们跑到半路就挥挥手分头走了,关靖泽是往临时的议事大本营那边找人,郑驰乐是往医疗队那边赶。
郑驰乐抵达医疗队大本营后才知道雨从昨晚凌晨就开始下了,一开始大伙还挺乐观,期盼着这场雨不会下太久,结果它却持续了一整夜,而且于是越来越大,走在雨里视野都模糊了。
这大大地加重了河堤巡查的难度。
安置点选地还好,短时间内不会受灾,可市区那边可能又一次遭殃了,其他安置点也不知有没有事。吴弃疾昨晚就过来分配了任务,要他们开始按点轮班,以免有伤员送回来时没法及时救治。
郑驰乐听完后心情也很沉重。
在这种天灾面前他们能做到的事实在太少了,只能以最合理的方式减少伤亡、减少损失,如果像现在这样遭遇二次险情,可以想象洪灾过后的重建工作有多困难!对于当地民众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怎么安抚民众情绪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关振远和关靖泽肯定会为了这些事伤透了脑筋。
郑驰乐沉默片刻,让正在轮值的医疗队成员去睡一会儿,自己代替他守着大本营。
听着外面传来的雨声和正准备前往最前线的士兵们的列队声,郑驰乐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该寻找一条更宽广的道路。
如果他只是一个医生,真正能做的事是非常少的。
如果他跟师兄吴弃疾一样尝试着迈出更大的步伐、站到更高一个层次来考虑问题,也许就能实现更多想要完成的事情。
这样的方向并不是郑驰乐所擅长的,可关靖泽、吴弃疾都曾经走得很成功,郑驰乐觉得自己可以学,他有恒心,也不缺决心!
只是在那之前,跟首都那边要断个干净!
毕竟从他那几年了解的情况看来叶家藏着糟心事实在太多了,他可不想那趟蹚浑水。
郑驰乐皱起了眉头。
而就在这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突然从大本营外传来,急促而匆忙。
郑驰乐心头一跳,叫醒了正在补眠的众人。
事儿果然来了,原来河堤上出现了一个新缺口,正好冲击着附近的一个安置点。幸而有军方的巡逻队正好在那边,从洪峰底下抢救回了大部分民众,不少民众也相互救援,撤离到安全的地点后一清点人数才发现缺了两个,伤亡不算太重。
只不过在紧急撤离期间很多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其中包括参与救援的十几位士兵。众人齐心协力地将伤员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这边,希望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治疗。
医疗队的人知道自己有任务在身,睡得也不沉,接了点雨水擦了把脸醒神,立刻就加入到救治伤员的行列中。
等吴弃疾赶回来的时候整个医疗队大本营已经运转起来。
吴弃疾看到郑驰乐正在帮一个伤得比较重的中年伤员取出插进了腿部的树枝,面色有些凝重,进行简单的消毒后就走过去帮把手。
郑驰乐的手很稳,伤员的情绪也不差,看到有个吴弃疾过来之后居然还说起话来:“这个小娃儿可真了不起,我一开始看到一水儿的年轻人还不敢让他们来治,结果王大胆抬起受伤的胳膊去试水,回头就跟我们说不疼,一点都不疼,水平很高!我们这才敢松口。”中年伤员瞄着郑驰乐感慨,“一开始瞧见这娃儿这么小,我还骂了他一顿,让他回家吃奶去……没想到啊——哟,取完了,真是又快又好,而且还真不疼!”
吴弃疾被这啰嗦的家伙逗乐了,接手了最后的包扎工作。
郑驰乐安抚伤员情绪已经花去了不少精神,对着絮絮叨叨的伤员绷起了脸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
对方连连点头,等自己亲人走过来后又开始猛夸郑驰乐。
郑驰乐:“……”
这时候永交省院过来查看情况,发现这边的伤员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以后有些惊奇,特别是李院长,他是看着吴弃疾跟关振远走夜路往外跑的,所以他安排好另一个大本营的事就过来医疗队这边看看需不需要自己代为指挥。
结果人家效率比自己那边还高。
李院长夸道:“你带出来的人还真不错。”他看向郑驰乐,“这是你徒弟吗?我看他一直跟着你。”
吴弃疾想了想,正正经经地将郑驰乐介绍给李院长:“这是我师弟郑驰乐,您叫他乐乐就可以了。他今年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证,也算是业内的一员了。”
李院长讶异地看了郑驰乐一眼,问道:“乐乐,你今年几岁了?”
郑驰乐也不隐瞒:“今年十六!”
李院长夸道:“了不起!小吴啊,你们师门真是英才辈出啊。”
吴弃疾谦笑一声,没有接话。
李院长正要再说点什么,却看见了不远处走来了一行人。
吴弃疾也眼尖地看清了为首的是谁,对李院长说:“好像是韩老首长过来这边慰问伤员,院长您要不要准备一下迎接工作?”
李院长说:“关书记一向提倡只要有正事在身就不搞迎接那一套,不用让他们停下工作集合了,我们过去接一下就好。乐乐也过去吧,听说你不在你们大本营时就是这小家伙在安排救治工作是吧?也让老首长看看我们的少年小领队。”
郑驰乐微微愣神,没想明白“韩老首长”指的是谁。
吴弃疾见郑驰乐似乎没缓过神来,打趣道:“怎么?紧张了吗?韩老首长可不好见,机会难得,就当见见世面吧,走。”
郑驰乐一听“不好见”就想起来了,被称为韩老首长的除了韩家老爷子还有谁!他正要找借口离开,韩老爷子一行人却已经由远而近。
郑驰乐抬起头,对上了一双丝毫不显浑浊的、老而睿智的眼。
56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六章:计较
郑驰乐暗叫糟糕,面上却努力维持着正常。他有些庆幸刚才还没把口罩摘下来,一身医生打扮就是他最好的伪装!
郑驰乐没有避开对面瞧过来的目光,反而还直直地迎了上去。
韩老爷子还挺喜欢少年人的,这个年龄的娃儿胆子大,心眼也少。远远瞧见吴弃疾三人后,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停在了郑驰乐身上。
而令韩老爷子注意上他的正是他那身医生袍。
郑驰乐这两年拔高得很快,但从身高和外露的半张脸来看依然比吴弃疾和李院长年轻两三轮。
看到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得跟个医生似的,而且袍脚还沾着点儿血迹,明显已经真刀实枪上阵!
韩老爷子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像郑驰乐这样的少年自然也见过,不过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看到小小年纪就比别人有能耐的好苗子总会特别关注。
未来毕竟属于年轻的一代啊!
韩老爷子走过去,拍拍吴弃疾的肩,又看向李院长,缓声说:“吴医生,李院长,你们辛苦了。”
饶是吴弃疾向来稳重自持,被韩老爷子和颜悦色地来了这么一句心里依然难忍激动:“老首长您才辛苦。”
韩老爷子眼神一敛,肃颜说:“别说大话,我哪里辛苦?我就是走走而已,辛苦的是你们这些在最前线工作的人。”说完他仔细瞧向一边的郑驰乐。
等对上郑驰乐的目光时微微一愣,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熟悉源自于记忆深处,因为时隔太久而有些模糊不清,只不过他很肯定自己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的。
他这一愣神,两边竟陷入了静滞。
见韩老爷子定定地瞧着郑驰乐,李院长连忙缓和气氛:“这是吴医生的师弟乐乐。”他转向郑驰乐提醒,“乐乐,还不摘掉口罩向老首长问个好?”
郑驰乐也在发愣呢,他很确定自己的眼睛是整张脸唯一不像叶仲荣的地方,它是遗传自外公郑存汉的!
听到李院长这么一提,他倒是放宽了心。就算韩老爷子认出来了又怎么样?韩老爷子可是叶仲荣的岳父,难道他还会把他带到叶家,让他认祖归宗?
没那种可能性!
从这个方面看来,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郑驰乐将口罩摘了下来,礼貌地说:“老首长您好!”
韩老爷子看到郑驰乐整张脸后,心里的疑惑更深了,这么看起来显得更为熟悉,可一时又没办法把他跟记忆里具体的人联系起来——好像既像这个,又像那个,但又跟每一个都有点儿偏差,始终对不上号。
韩老爷子脸上的疑惑让郑驰乐舒了一口气。
看来这几年刻意的乔饰还是有些效果的,连韩老爷子都认不出来,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惜他放松得太早。
韩老爷子可不会放着心里面的疑惑不管,他试探般问道:“乐乐是吗?你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
郑驰乐点点头。
韩老爷子和气地说:“真是了不起,今年几岁了?”
郑驰乐还有些迟疑,李院长已经代答:“才十六岁,我想他这么大的时候连针管怎么用都不晓得,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韩老爷子讶异地说:“十六岁的小医生?还真没想到!乐乐啊,你全名叫什么?等我好好记下来,下回我病了就找你来看病了!”
最后一句话虽然一听就是玩笑,但吴弃疾觉得这对郑驰乐而言好处很大,所以说道:“师弟他姓郑,叫郑驰乐,驰骋的驰,快乐的乐。”
郑驰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却已经被吴弃疾和李院长卖了个底朝天,心里别提有多憋闷了。
他正要说话,却发现韩老爷子脸色恍然,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没等他开口韩老爷子已经说:“老郑,郑存汉是你什么人?”
郑驰乐一怔,终于明白自己哪里露了破绽,原来跟叶仲荣无关,而是跟他外公有关。
所以事情并没有暴-露吧?如果暴-露了,就枉费了外公的一片苦心!
郑驰乐坚定地说:“他是我父亲。”
韩老爷子明显不信:“按年龄算是你是在他五十多岁才生下来的,这可能吗?”
郑驰乐咬牙说:“是养父。”
韩老爷子锐利的目光锁在郑驰乐身上。
韩老爷子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郑驰乐临时改口时的滞缓。
事实上一听郑驰乐姓郑他就想起来了,同样的一双眼睛、同样的无畏无惧、同样的不卑不亢,跟记忆里那个拧拗的“郑连长”一个样。
韩老爷子没有亲历郑存汉和叶盛鸿的相识相知和分道扬镳,他见到郑存汉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块踢不动、挪不开的臭石头,谁的劝都入不了他的耳。
在他看来郑存汉和叶盛鸿的矛盾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只要两边坐下来好好谈谈,所有事都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叶盛鸿如果不是被郑存汉伤得深,也不会一记恨就是许多年,再也没有提起过郑存汉这个人半句;而郑存汉如果不是钻进了死胡同里,也不会在因伤退伍之后音讯杳杳,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
韩老爷子始终觉得有点可惜,因为郑存汉这人虽然固执了点,但却有着远超常人的眼光与才华,从他前头的指挥战例看来,要是碰上个好机会必然能大绽光彩。
说句老实话,他们这一辈的地位都是枪杆子打出来的。郑存汉如果没退,继续熬个几年,绝对不会默默无闻。
韩老爷子原本是想从他口里听一听郑存汉过得怎么样,没想到郑驰乐居然会扯谎。
郑存汉那种脾气,难道真的会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生个儿子?这实在太荒谬了。
韩老爷子久居高位,自然不会跟郑驰乐计较。
郑驰乐不说,他自己难道不能去打听?
韩老爷子不再追问,换了个话头:“那么你父亲他现在怎么样了?日子过得还好吗?”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他去世了。”
韩老爷子微怔,转念一想又放平了心。活到他这岁数,听到哪个老友去世已经不会太震惊了,毕竟死神早就守在他们周围时刻准备收割他们的生命。
只不过难免还是有些唏嘘。
他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郑驰乐想了想,索性全交代了:“两年前,老头子去得很安详,是夜里在睡梦里睡过去的。”
韩老爷子感慨:“到了我们这个岁数是喜丧。”
郑驰乐点点头,将话题拉回正事上:“您现在要去慰问一下里面的伤员吗?”
李院长也想起了这茬,交待情况:“有几位战士受了伤,也送到了吴医生带来的医疗队这边。”
韩老爷子知道自己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当下也不再多问,转头对吴弃疾说:“来,带我去看看你带来的医疗队。吴医生你的想法很不错,我们国家还在发展中,各方面都还很落后,人才特别缺,平时没什么,遇事就捉襟见肘了。这种节骨眼上就是需要多培养能敢领头、敢带队的人才,像你给我说的那样,大伙平时分个批次定期搞学习、搞研究,偶尔也学国外来个学术研讨会,遇上永交这种情况就让有经验的带着没经验的出来磨练磨练,争取把所有人都变成有经验、有思想、有知识的专业人才,再遇到这种事就不会无人可用了。我是外行,不插手,你这个内行人回去后先理理思路,改天写个详细的报告上来,要是你的方案真有可行性,国家一定大力支持。”
吴弃疾大受鼓舞,点头应是。
送走韩老爷子、安置完所有伤员,郑驰乐才问起吴弃疾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弃疾也不隐瞒,把所有事都告诉了郑驰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跟郑驰乐猜测的差不多,半夜出现险情后他和关靖泽第一时间赶去最前线,没想到不久之后韩老爷子也出现了。等各个巡逻队都6续回来报告情况、知道伤员不多后韩老爷子才缓和了脸色,问起吴弃疾相关的事。
吴弃疾见机会难得,顺嘴提起了国内医疗体系还有很多空白区域,也许可以利用国家政策进行行政干预,将某些方面规范化,或者将某些方面好好整顿、补充。韩老爷子听完后很重视,于是回头就有了刚才那番话。
郑驰乐听完后觉得韩老爷子并不像传言中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儿。
正相反,从刚才短暂的接触看来,韩老爷子心里始终装着民众,而且还十分重感情。毕竟他外公因伤退伍时不过是个连长,韩老爷子却能记住这么多年,并且还能凭着他的一双眼睛认出来!
郑驰乐并没有怨恨过韩家。
抛弃郑彤娶了别人的是叶仲荣,韩家的女儿很可能并不知情,他能怨恨什么?
见过韩老爷子后他更坚定了不跟叶家扯上关系的念头。
韩叶两家门当户对,两家儿女的结合也代表着政治和利益的结合,叶仲荣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认他这个儿子、毁了大好的联姻关系?
叶家当初想要他死,现在很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何必为了那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惹祸上身!
郑驰乐面色沉沉,静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跑回去给伤员做复查。
郑驰乐终归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韩老爷子完成了为期三天的视察后转道到省会,进行了一次私人通话。
通话的对象是他的女儿韩蕴裳。
韩老爷子也不提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是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上回说仲荣曾经跟人谈过一次,还记得对方叫什么吗?”
韩蕴裳心思缜密,闻言说道:“叫郑彤,她已经嫁给了关家老二,永交就是关家老二负责的吧?难道爸你见到她了?”
韩老爷子说:“没有,就是问问。”
韩蕴裳叹息着说:“我觉得仲荣这件事做得不对,但如果由我出面去见她又觉得不太对味,可能反而会打扰她的生活。仲荣那个人什么事都担得起吧,就是一碰上感情就拎不清,我看着他跟家里那么僵着都替他觉得累。他要是有心去争取就该早下决心,偏偏他不想兄弟阋墙,一退再退想求个耳根清净……”
韩老爷子点点头:“在这方面他确实缺了点果决。”顿了顿,他又问,“你跟仲荣结婚也十六年了吧?”
韩蕴裳说:“是啊,爸你怎么这么问?”
韩老爷子说:“没什么,过日子不容易,你们好生过活。”
韩蕴裳笑了:“爸你怎么突然这么感慨?”
韩老爷子半真半假地说:“在天灾面前,人命太薄啊。”
父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挂断。
韩老爷子将听筒扣回去后陷入了沉思。
十六岁,时间刚刚好。
长得既有郑存汉的影子,又继承了叶家的模子。
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号。
没想到兜兜转转,叶盛鸿的儿子居然跟郑存汉的女儿有了一段,还有了个儿子,不知道叶盛鸿知道后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而且看那个小鬼的表现,分明是知道自己跟叶家的关系!
郑彤已经结婚,嫁的还是关振远,不会对女儿的婚姻构成威胁,对于没办法生孩子的女儿来说如果能有这么个儿子倒是不错。只是他已经打听到郑驰乐的许多消息,从种种迹象看来这是个非常有出息的孩子,脑袋聪明而且心思活泛。
这样的孩子通常很有主见。
即使他目前只是个少年,看起来也未必会听从别人的安排。
再来就是这怎么看都是根好苗子,叶家那堆事还没搞定呢,难道要将这好苗子带回去给人糟蹋了?
韩老爷子沉吟片刻,心里很快就有了计较。
57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七章:狡猾
灾情逐渐稳定下来,关振远也从前线退离。吴弃疾大手一挥给郑驰乐一个清单,让他带队去省会审查一下后续补充的药物,也算是给他们两甥舅一点相处的时间。
郑驰乐没有因为任务简单就掉以轻心,老老实实地带着人去审查药物。等他完成吴弃疾交待的工作之后已经是中午的,关靖泽正好也忙完了自己的事,过来找郑驰乐一起个工作餐。
可他们刚端着饭坐下,就有一个勤务兵找了过来:“小郑医生,老首长想跟你吃个饭。”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眼里都掠过一丝忧心。
郑驰乐倒是很快缓过神来,他把自己的饭往关靖泽手上一堆:“不能浪费,你把我的也吃了。”
关靖泽点点头,提前预约他的时间:“回头见。”
郑驰乐挥挥手说:“回头见。”
郑驰乐抵达韩老爷子的住处时韩老爷子正坐在桌边不知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打量着郑驰乐。
这一次他看得比上一回要仔细。
郑驰乐的体型跟年轻时郑存汉很像,虽然还没长到那么高,但看起来已经非常匀称。站着的时候总是把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弯腰。
可在某些方面,郑存汉又狡猾得无师自通,比如在分析战局时他总是比任何人都要敏锐,用起险招来又准又好,并不拘泥于常例。
他非常顽固,可偏又想得比谁都通透,是个相当矛盾的人,只要跟他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韩老爷子觉得如果郑驰乐的脾气像他外公的话,肯定不会让别人安排他的人生。
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找郑驰乐面对面地谈谈。
郑驰乐不知道韩老爷子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世,心里还有些忐忑。
没想到韩老爷子似乎真的只准备请他吃顿便饭,见到他后就招呼他坐下,让勤务兵把饭菜送了上来。菜色并不丰盛,只是简单的三菜一汤,两个素菜一个荤菜,汤也只是蛋汤。
韩老爷子似乎还觉得奢侈,补充道:“本来我不吃荤,不过你是少年人,还在长身体,所以就叫人做了个肉菜,吃吧。”
郑驰乐说:“谢谢老首长!”
两个人都努力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的基本原则,埋头吃饭。韩老爷子步入老年后食量不大,没一会儿就吃饱了,坐在一边看着郑驰乐吃饭。
虽然对面是韩老爷子,郑驰乐却也没太拘谨,察觉韩老爷子在看着自己后他笑了笑:“我要吃挺多的,下午还有事,饿着没精神,剩下这些菜我就包圆了。”
韩老爷子越看越喜欢。
在他这一辈人眼里孩子能吃就是福!他不是没跟郑驰乐这么小的娃儿吃过饭,只不过能跟他接触的孩子家庭都不一般,在他面前反倒不如郑驰乐放得开,至少没哪个人敢放开肚皮来吃。
而且郑驰乐虽然吃得不少,但仪态还是很端正的,吃相很好,不会狼吞虎咽。
这样吃饭才是享受。
韩老爷子始终觉得教养不是忍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所以他一向最看不上在他面前藏着掖着的人,倒是郑驰乐这样的脾气很对他胃口。
真是越看越满意。
等郑驰乐吃饱,桌上也换上了两杯开水。
韩老爷子和郑驰乐对视片刻,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老郑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我刚到任上,叫他来跟我一起吃饭,他还真的大大咧咧地来了——不仅来了,还吃得很开怀。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是他教出来的。”
郑驰乐一愣,恍然回到了儿时的生活。
那时候他向来无法无天,郑存汉脾气暴烈,动不动就劈头盖脸的骂,可他不服,昂起脖子就跟郑存汉吵。可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好好相处的时候的,他三四岁时拿了郑存汉的毛笔到处乱画,郑存汉看到后出奇地没骂他,反而开始给他启蒙。
他那手字就是从郑存汉那学来的。
那时郑存汉曾经这样教他:“做人就要跟写大字一样,恪守原则,方正刚直,该退的时候你要退,该进的时候你要进,就算是弯了、折了,心里也要有个度在那儿——要不然看上去就很难看,字不成字,人不成人。”
“前世”的怨怼渐渐淡却后,那些被遗忘的相处时光反而清晰起来。
他的性格确实跟外公十分相似。
郑驰乐说:“老头子确实教给我很多道理。”他以为韩老爷子是为了了解郑存汉后来的生活才把他叫过来,自发地聊起了一些关于自家外公的事。
韩老爷子也不打断,只是仔细地听着。他已经打听到了,郑存汉对外一向宣称郑驰乐是他老战友的遗孤,所以郑驰乐要管郑存汉当父亲,要管亲生母亲当姐姐。据说有段时间郑驰乐闹腾得厉害,被郑存汉送到了岚山监狱附近的小学寄宿。
自那以后郑驰乐就学乖了,成绩依然优异,但却没了那上天入地浑不怕的牛脾气。
韩老爷子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不过人世间的辛酸苦辣他多少也尝了个遍。
他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从小被告知没有了父母亲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更何况郑驰乐的亲生母亲郑彤本来就在身边!
从他发现的蛛丝马迹看来,郑驰乐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也许郑彤曾经因为一时情难自禁而将真相告诉了他,偏偏又被顽固过头的郑存汉死死按着不让相认,郑驰乐才会那么闹腾。
后来被远送、被告知郑彤结了婚,这个小娃儿又该是怎么样的心情?
韩老爷子本来就有些喜欢郑驰乐,这么一想总觉得为这个小娃儿难受。
从总的方面看来,郑存汉的做法是对的,按照他的安排去做郑驰乐母子俩绝对可以和乐一世,做一对感情极好的姐弟。可郑存汉做事总会忘记考虑感情这一变数,母子日夜相处,那样的秘密又怎么可能隐藏一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郑存汉自己那样绝决,遇事总是不带丝毫感情地做出选择。
韩老爷子看着郑驰乐,目光越发爱惜。
郑驰乐挑出跟郑存汉有关的记忆给韩老爷子说了一遍,却不其然地对上了韩老爷子满是关爱的双眼,一下子就愣住了。
韩老爷子的情绪早已收放自如,他怕吓着了郑驰乐,缓声说:“这些年老郑过得不是很好啊。”接着反倒是他给郑驰乐说起了郑存汉当初的事。
郑存汉鲜少提起自己的事,郑驰乐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过往。
对于别人来说那是峥嵘岁月,可对于郑存汉而言那并不是多好的回忆,因此他始终闭口不提。
但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段日子也有种别样的不凡——即使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
郑驰乐沉默下来。
郑存汉临去前的一晚也特别叮嘱他别搅和到叶家那趟浑水里面,回想起来郑存汉当时确实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没想到藏着的是这样的过去。
有这么一段老恩怨在,情况就更加复杂了。
郑驰乐理解叶盛鸿的怨怒,如果他不是重来了一遍,肯定也没法放下心结重新审视一切。也许郑存汉的做法有他自己的道理,有他自己的考量,是当时的最佳选择,可他们在感情上依然无法接受。
现在他外公已经死了,这注定是一段无解的仇怨。
所以郑存汉再三叮嘱他别跟叶家扯上关系。
只不过……
郑驰乐的心猛地一跳。
韩老爷子为什么要对他说起这些?从韩老爷子的话里看来当初他们也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为什么会特意把他找过来聊这么久?
郑驰乐可不信韩老爷子是因为老来寂寞,想找个人聊聊!
郑驰乐抬眼直迎韩老爷子的目光。
韩老爷子喜欢他敏捷的思维,也不绕弯子了,他善意地一笑:“其实我找你来不是想聊这些,这几天我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刻意的停顿让郑驰乐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韩老爷子似乎还有意吊他胃口,郑驰乐眼神微凛:“老首长,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这下轮到韩老爷子愣住了。
他看着郑驰乐坚定的目光,心中一恍惚,恍然间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郑存汉。那时候他并不同意郑存汉去出最后一个任务,可不知怎地,对上郑存汉的双眼后他居然无法拒绝。
就是这样的秉性!只要认定了的事他就会朝着自己选好的方向走下去,无论前面是荆棘满路还是鲜花遍地,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都没有差别。
韩老爷子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大包大揽地将事情安排下去,否则这娃儿要是犯了拧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韩老爷子也看着郑驰乐:“说吧。”
郑驰乐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我知道您也许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我这里只有我知道的版本,我的母亲下乡时爱上了一个城里来的知青,比她大上几岁,说自己叫荣重。分别时他们没有给过彼此任何承诺,于是各自回家以后我的母亲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我五岁那年她看到一个同窗从首都带回来的婚宴照片,才知道自己连对方的真名都不知道。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荣重’其实叫叶仲荣,很清晰易懂的化名,而且非常贴切。”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依旧带上了点儿讽刺。
对于无关的人,郑驰乐嘲讽起来一向没有客气可言。
韩老爷子当然听得懂他的话,郑驰乐的意思是叶仲荣以荣华权贵为重,他想要为女婿辩解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太单薄太牵强。当时的情况叶仲荣是骑虎难下没错,可他要是把话说明白了,韩家能挑的人多得是,难道还非逼着他答应不可?
韩家可不会丢了自己的脸面!
可叶仲荣这些年对自己女儿确实没话说,即使自己女儿身体弱、自己女儿没法生儿育女,叶仲荣依然尽好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对于他来说,这个女婿是合格的。
可惜这种合格是建立在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家庭的不幸之上。
韩老爷子自认这辈子行事正直,几乎没有对不起谁过。看着郑驰乐稚气犹存却带着决绝的脸,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有句老话说得好,镜难自照,剑难自击,在大事上仲荣他从不含糊,可是在自己的事情上面他总是做不出好的决断。”
郑驰乐不说话。
韩老爷子正色说:“你不想跟叶家扯上关系,对吗?”
郑驰乐点点头。
韩老爷子说:“我有个想法,你听一听吧。”
郑驰乐说:“老首长您说。”
韩老爷子微微闭眼:“我也不赞同你回叶家。”
郑驰乐早有所料,静静等着韩老爷子的下文。
韩老爷子观察着郑驰乐的神情,见郑驰乐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心里更为欣赏。
沉得住气才能做得成事儿。
他继续说:“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叶家不适合回去,表面上看起来叶家现在是和乐融融,实际上早就已经到处都是暗涌,你回去的话很容易会变成叶家各支斗争的牺牲品。”
听到韩老爷子在为自己考虑,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有点不解,一般人听说自己女婿有‘私生子’不是会暴跳如雷的吗?
韩老爷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委婉地解释道:“你知道叶家,知道仲荣,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孩子?”
郑驰乐心头一震。
没有!一直都没有!即使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未来”,叶仲荣也没有孩子。
韩老爷子见他面色恍然,沉声说道:“叶家老大揽权心很重,对仲荣非常忌惮。当初仲荣会成为我女婿,就是因为他在背后推动,他就是要让仲荣后继无人——因为那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我女儿的身体状况,诞育子女是不可能的事。说实话,知道你的存在时我是挺恼火的,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过后我就高兴了,有些人处心积虑地算计,终究算不过天意!”他保证,“乐乐你放心,我不会擅自安排你的人生,更不会让你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我只有一个作为一位父亲的不情之请——”
郑驰乐微怔:“您尽管说。”
韩老爷子说:“听说你的师父季春来是当年那位‘葫芦居士’唯一的弟子,医术超群,而且最擅长用温和的药物来调理病体。我想让我从小病弱的女儿到你们淮昌那边休养一段时间,把身体慢慢养好。”
郑驰乐知道韩老爷子只有一个女儿,可韩老爷子摆出这样的姿态、搬出这样的理由,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就算他现在拒绝了,韩老爷子也能直接找上他师父,结果还是一样的。
这老狐狸!
郑驰乐绷着一张脸:“好,我会转告师父。”
58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八章:索求
郑驰乐离开韩老爷子的住处没多久,关振远就到了。关振远这次拜访是跟韩老爷子谈起自己的打算,他在永交省的任期还有一年,但他并不想回去得太早,进了中央省固然可以大步迈,可那儿能人多,做事反而束着手脚。
关振远的少年时期就是在首都度过的,对于首都的明流暗涌悉数看在眼里,他现在虽然资历够了,却还是没有真正能拿出手、真正能帮他站稳脚跟的资本。在永交这四年关振远一直在思索着该怎么往前走,救灾期间首都本家没给他来过半个电话,关振远终于明白了家里的意思:他要走不一样的路,就只能他自己走!
如果在这之前韩老爷子过来巡查,关振远或许还有顾忌,可这一次站在岌岌可危的河堤上看着汹涌的洪水席卷而来,他觉得任何助力他都应该接纳。
因为这次灾难并非不能减少损失和伤亡!
这条河堤的重修计划早就在永交省委提上日程,只是财政上迟迟下不来——永交穷,简直是穷到底儿了!
原本永交的交通网络就是七拼八凑建起来的,施工质量到底如何,看看每年永交主干线被阻断的次数就知道了。至于河堤则更糟糕,几乎都是建国初的工程,四年来为了让它扛住前些年的小型洪灾,关振远已经从财政里挤出钱来堵缺口——永交根本没有钱重修,只能先补一补,要重修只能靠国家支持。
可报告递上去,专款却迟迟没有下拨,理由每次都是河堤刚刚才修过,没必要继续“劳民伤财”。有两次耿老爷子帮忙开了口,倒是下来了一部分,只是后续款项又杳然无音。关振远派了好几次人回首都,结果都被冷遇。
最让关振远感到心寒的是在这期间关振德那边又揽下了几个大项目,这说明家里不是没办法帮上忙,只是想把能量集中在“最重要”的地方。
即使这并不是由老爷子直接授意,却也是老爷子的态度决定了下边的人会怎么对待他和关振德。
关振远其实隐隐有预感,总会走到这一步的。
他少时虽然没像关振德那样在外流落,可也是跟着家里人熬过一段苦日子,照理说应该跟家里人更亲近才是。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也许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有征兆了吧,因为那时候他母亲就常常看着他落泪,惦念着大哥。每当他表现不如意时,老爷子也常常看着他叹气,“如果你大哥在……”
关振德这个名字始终笼罩在关振远的头顶上。
他并没有气馁,只是努力地提升自己,以求达到他们能让他们满意的标准。只可惜他似乎并没有成功,一直到关振德回到家中,他依然没被父母正眼过。
那时候他不服气,非要跟关振德较劲,事事都压着刚回到首都、还茫然不知所措的关振德一头。他原想着是让老爷子看看谁才是有出息的那个,结果反而被喊回去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怒斥他心里没有半点手足情谊。
自那以后,父子间感情淡了,兄弟间也再无转圜。
随着年岁渐长,关振远倒也放下了年少时的执念。
只是这四年来的遭遇让那份不平再一次涌上心头。
清晰,鲜明,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深深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可以忍让,有些东西不能忍、不能让!
所以关振远坐到了韩老爷子面前,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再给他一个任期,他会把永交建设起来!
关振远在永交呆了四年,越发觉得这个地方跟自己十分相像,它不受重视——甚至常常被忽视。
落后贫瘠是它身上撕不去的标签,并且还因为“流放之地”这顶帽子让整个省委班子都有些丧气。
所有人都认为它理应一直这样下去,它无法提供更多的产出、无法上交更多的税收,所以在国家发展委员会制定年度发展规划时它永远应该为其他省让路。
关振远不甘心。
没错,他不甘心。
他看着永交省的境况,就好像看到了自己。
所以他决定以永交为起点。
关振远当然没有跟韩老爷子坦言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只是把自己这四年来反复推敲过的计划诚诚恳恳地告知韩老爷子,希冀能从这位声望极高的老人这边获得支持。
韩老爷子听完后沉默了。
过了许久,韩老爷子才叹息着说:“振远,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啊……”
关振远说:“想走从政这条路,本来就没几个人不辛苦的,就看辛苦得值不值得。”
韩老爷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觉得自己的辛苦值得吗?”
关振远迎上了韩老爷子审视般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说:“值得!”
虽然没有得到老爷子的喜爱、没有得到少时想要的回应、没有得到来自家庭的爱意,可是他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渐渐地他有了妻儿、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渐渐地他可以一展自己的抱负、渐渐地有很多人满脸笑容地喊他一声“关书记”,即使是在风雨中、即使是在灾害到来时、即使入口只有难以下咽的粗糙米饭,他依然能看到许多真挚的面孔。
甚至还有人怕他的身体受不住连日奔波劳累,联合起来劝他离开救灾前线去休息。
这些都是他得到的。
关振远总觉得失去了一些东西,老天就会给予他另外一些东西。他所失去的和他所得到的也许并不能相互抵消,可他已经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动力。
因而关振远没有丝毫犹豫,也不打算回头去叹惋什么。
韩老爷子看着关振远片刻,许下承诺:“你要是能拿出章程来,我给你特批。我批不下的,也会尽量帮你争取优惠政策。你尽管放开手去做,如果你将永交带出了困境,中央省就有你的位置!”
关振远心中震动不已。
他原本只想着从韩老爷子这儿得到一点支持,没想到韩老爷子直接给他画了这么大一个饼。
关振远肃颜回应:“我不敢托大,但保证会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安排下去!”
关振远结束了跟韩老爷子的谈话后就跟郑彤进行了一次通话。
这时候乘风机械厂已经签下了轿车生产技术的合同,建立了配套零部件生产体系。虽然名声还没有传遍全国,但在加入了华中省“汽造一条龙”项目,它已经走到了华中省内的最顶端。
夫妻两人分居两地,感情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接到关振远的电话时郑彤还是有些诧异:毕竟关振远从来不会在这个点来电话。
郑彤问道:“振远,你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关振远静默片刻,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郑彤听他语气严肃,追问道:“什么事?”
关振远说:“我想你过来帮我。”
郑彤微微一怔。
关振远跟郑彤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这四年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的阻难他都一一说了出口。他希望郑彤能到永交发展,而且希望她不是自己一个人过来——他希望郑彤带上技术、带上人,并且尽力说服其他厂商跟过来。
这一次他准备旗帜鲜明地做事。
关振远知道要郑彤放下乘风的大好局面到永交来并不公平——甚至是中非常自私的想法,但是他需要郑彤跟自己并肩努力,也需要夫妻间的濡沫之情作为支撑。
郑彤听完关振远的话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她并不是在思索该不该答应,而是在思索自己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交接工作。
这四年来为了挤出一点时间来照顾女儿,她悉心培养了几个得力的副厂长,整个汽造项目也带着他们全程跟进,就算她带走几个人也不至于让项目出问题。厂里的其他工作并不复杂,各项章程也订得非常详细,离了她也没事儿。
至于人和技术,这个需要经过市政那边放行。不过耿老爷子对关振远一向关爱有加,应该不会阻拦。
唯一没把握的就是怎么说服其他人到永交发展。
郑彤心思转得快,很快就有了决定:“好,我过去。”
关振远心里感动不已,夫妻俩又商量了很久才挂断电话。
郑驰乐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回到了淮昌。
他还没把凳子做热就跳了起来,直奔关家。关靖泽告诉过他“前世”的事儿,那时候关振远和郑彤也是齐心协力地共度难关,一不留神就疏忽了对佳佳的照料,让佳佳生了重病。
两个人把事情拼凑了一遍,那时候大约是机械厂遇上了危机、他又突然失踪,郑彤同时为两件事焦虑无比,而关振远忙于应对危机,张妈又临时请了两天的假,才会没注意到佳佳的情况。关靖泽还猜测当初郑彤并不是没有找过他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请求关振远帮忙找人,才会让他的存在落入首都那边的人视野里。
否则谁会注意到当初还是个小孩子的他?
越来越多的事实铺开在眼前,郑驰乐就越觉得自己应该尽力去避免一切厄运。
这是只有他才能去做的事,因为只有他和关靖泽知道不避开的话会走向怎么样的未来。
郑驰乐敲响关家门时来开门的是张妈,见到他以后张妈和蔼地笑了起来:“乐乐,你来了?芽芽一直念着你呢。”
她话还没落音,听到动静的小女娃儿就咚咚咚地跑了出来,见到郑驰乐后脸上笑开了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小舅舅,小舅舅!你来了,小舅舅!”她欢呼着扑进了郑驰乐的怀里。
郑驰乐被她冲得往后晃了晃,但他臂力不错,当下就稳稳地将人接住,他一手将妹妹抱了起来,一手将一旁的袋子打开:“芽芽乖,你萌萌哥托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佳佳显然很开心:“喜欢!”她紧紧地搂住郑驰乐的脖子,在郑驰乐的脸颊吧唧地亲了一口,“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小舅舅!”
郑驰乐被逗笑了,存心逗弄她:“你‘萌萌哥’听到会伤心的。”语气绷得特别特别严肃。
佳佳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那就不告诉他!”
郑驰乐说:“可是张妈也听到了啊。”
佳佳苦恼地皱起小眉头。
郑驰乐刮刮她的鼻子:“这样吧,我去跟张妈商量商量,你先去把萌萌哥送你的拼图拼好好不好?我商量完了就来看看你的成果。”
佳佳嗓儿清脆:“好!”
郑驰乐目送佳佳往客厅跑,转头对张妈说:“张妈,我想跟您说件事儿,我们去靖泽的房间吧。”
张妈不知道郑驰乐想说什么,点点头跟着进了房。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张妈您知道姐准备去永交吧?到时候姐肯定会把芽芽也带过去,您也要劳累了。”
张妈说:“张妈我没有孩子,家里那边也没了音讯,我是把靖泽和芽芽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了,哪有什么累不累的?”
郑驰乐说:“张妈您也五十多岁了,要照顾一大家人难免有些吃力,所以我的想法是希望您能说服姐夫请一个家庭护理,人我可以帮忙找,人品和专业都信得过的我才推荐。姐夫讲原则,也讲究节俭,肯定不怎么认同这个提议,您是看着姐夫长大的,由你出面提的话他也许会考虑。”
张妈听着郑驰乐少年老成的语气,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你考虑得很仔细,这两年我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可能照顾不好芽芽。”
对于关家来说,甚至对郑彤自己来说,多请一个人都不算什么。只不过在这之前张妈没动过这个念头,也不好主动说自己忙不过来,被郑驰乐这么郑重其事地一提她才想到这事儿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她要是为了避嫌而不开口,真出了事谁来担着?
张妈很清楚郑驰乐要提出这件事大可不必经过她,只是因为尊重她才没有越过她去张罗这件事,心里对这个孩子更加喜欢。
她也郑重地说:“等你姐回来我就跟她提。”
郑驰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未尽之言说了出来:“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希望您能多提醒一下姐和姐夫,就算再忙再累也好,每天至少抽出一点点的时间、留出一点点的耐心陪陪她。芽芽这么小的年纪,正是最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
张妈想到郑驰乐的“身世”,一下子就心疼起来:“好,我会提醒他们——啊,孩子她妈你回来了?”原来话说到一半她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郑彤。
郑彤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嗯,回来了……张妈我能跟乐乐单独谈谈吗?”
张妈想到他们姐弟俩即将分隔两地,肯定有话要说,笑着说:“那你们谈谈,我去看着芽芽。”
她出去后体贴地带上门。
郑彤和郑驰乐之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郑驰乐发现郑彤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一愣,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郑彤走近,低声问:“我可以抱抱你吗?乐乐,我可以吗?”
郑驰乐一顿,终归伸手搂住了她。
郑彤抱紧了郑驰乐,泪水像是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郑驰乐颈边。
郑驰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一瞬间所有的语言都从脑海里消失了,茫茫然一片。
郑彤哭着说:“对不起乐乐,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没有给过你应该给你的关心,对不起乐乐,对不起。”
从听到郑驰乐说出那句“芽芽这么小的年纪,正是最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郑彤就感觉到泪意不停地往外涌。
可是开了口以后却觉得任何话语都是这么贫乏,她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只能反复地道歉。
郑驰乐安静地任由她抱着自己,听着她来来回回地说着同样的话,始终没有发出半句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说:“姐,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他已经决定要往前走,所以他不会认叶仲荣,也不会认郑彤。
毕竟那所有年少的渴望与少不经事的冲动早已消散在莽莽岁月里。
早已不是他拼尽一切去索求的东西。
59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五十九章:香饵
郑驰乐留在关家吃了饭,挑着提起永交省的事。虽然永交条件不是很好,但风气倒是在慢慢好转,一些不正之风都已经给关振远压了下去。现在的永交倒是个不错的投资环境,政策大力扶持,市场的空缺也很大,只是缺乏敢于开荒的第一人而已。
郑彤如果鼓动得好、给永交带去一批投资,就等于给永交注入了一股血液,再辅以关振远的政策调控,盘活永交的经济是迟早的事。
郑驰乐知道郑彤的选择是正确的,可心里也免不了担心。
饭后郑驰乐跟佳佳玩了一会儿,开始教佳佳记电话号码,主要是关振远和郑彤的联系方式,教完后还不太放心,最后还把诊所那边的电话也加进了记忆单里——诊所从早到晚都会有人守着,佳佳要是有事就可以通知这边,他现在在永交省院也有几个熟人了,可以找人过去帮忙。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护理的挑选。郑驰乐在过来前就已经请吴弃疾帮忙物色人选,以吴弃疾和关振远的交情自然不会不上心,而且郑驰乐相信吴弃疾的眼光。
于是郑驰乐在教完佳佳背记电话号码后又对她进行开导,帮她做好接受新成员的准备,毕竟佳佳要是跟对方处不好,再专业的护理人士都是白搭的。
佳佳一向非常敏感,她听到一半就抓着郑驰乐的手指掰直、掰弯,来回地玩。等郑驰乐停下来看着她,她才抬起头扁着唇说:“我是不是要跟小舅舅你分开了?”
郑驰乐一愣,抓住她的小手说:“别胡思乱想,你不是老是问为什么别人家的爸妈都住在一起、你妈妈和你爸爸怎么不住在一起吗?现在妈妈要带你去找爸爸了,你难道不开心?”
佳佳说:“开心!”
郑驰乐循循善诱:“还有你萌萌哥也在那边,你前几天不是还说很想他吗?”
佳佳低着头不说话。
郑驰乐撩开她的刘海弹了弹她的额头。
佳佳吃痛地捂额。
郑驰乐笑着说:“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经常去看你——就像现在这样常常见面。”
佳佳眼睛一亮,可随即又变得低落起来:“不行,小舅舅你说过坐车很累的。”
这是郑驰乐帮关振远和关靖泽想的说辞,关靖泽倒也还好,关振远是实打实的不能离开,郑驰乐只能帮忙在他们父女之间开解开解。
没想到佳佳牢牢记着。
这娃儿永远都是这么懂事。
郑驰乐揉揉她的脑袋:“那我们写信好不好?佳佳不会写的话可以画画,小舅舅给你回信。”
佳佳眼睛亮晶晶:“就像小舅舅和萌萌哥一样吗?”
郑驰乐笑着肯定:“没错。”
佳佳到底还是小孩子,一骨碌地扑到床上滚来滚去:“我一定会给小舅舅你写信~我有攒下很多钱,可以买很多很多邮票!”
郑驰乐见佳佳满脸兴奋和期待,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他和佳佳相差十一岁,与其说是兄妹,“舅舅”这个角色倒是更适合他。
因为曾经对佳佳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死亡,所以看着佳佳健健康康、快快活活地成长起来,郑驰乐心里其实比谁都高兴。
郑驰乐在这边帮忙物色人员,郑彤那边也开始忙碌起来。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和交接,郑彤一行人坐上了前往西北的客车。
临行前郑驰乐去送行,佳佳一开始还乖乖地道别,等车子发动以后就开始耸动着小肩膀抽泣起来。
看到郑驰乐和佳佳的感情这么好,郑彤心中百味杂陈,回头看着站在车后目送车子远行的郑驰乐。
这时候的郑驰乐依然是个半大少年,脸庞稚气未脱,但身姿笔直,就像一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的雕像。注意到她的回首,他甚至还举起手向她挥手道别。
等到他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之后,郑彤看到了他转过身,背对着车子往回走。
步伐不紧不慢,非常从容,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别离。
想到郑驰乐这段时间给自己张罗行李、帮自己开导佳佳、为家里挑选护理人选,郑彤不禁回想起郑存汉临去前说的话:“乐乐他像我,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肯定不会走歪的。你顾好自己就是对他最好的补偿,别让个孩子给你操心——你啊,在某些方面其实还不如乐乐成熟。”
郑彤抱过趴在窗边看着郑驰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的佳佳,哑着声音哄道:“要坐很久车,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佳佳也哭累了,点点头,把小脑到埋在郑彤怀里闭起了眼睛。
就在郑彤启程离开淮昌的时候,韩蕴裳从首都出发了。
事实上从韩老爷子无缘无故给了她一通电话的时候韩蕴裳就嗅到了不对,耐心等待了几天之后韩老爷子回了首都,果然叫她回韩家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尽管韩蕴裳心里早有准备,听到韩老爷子说出郑驰乐的存在时却依然震动不已。
不过她到底是韩老爷子亲手教出来的人,从小到大耳濡目染,遇事倒是非常冷静。她问道:“爸你的意思是……?”
韩老爷子见韩蕴裳很快就恢复镇定,心里非常满意。
韩蕴裳自幼体弱,很少往外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看书和看报上,更难得都是她非常好学,看事看人都有独特的见解。当初韩老爷子觉得自己女儿就算身体弱了点,配上叶仲荣也算绰绰有余,所以也就没有阻止其他人的撮合。
事实上这么多个儿女之中他最疼爱的就是韩蕴裳,除了她的身体比较弱之外还因为她格外聪敏,她上头有四个哥哥,各有各的优点,却没有一个像韩蕴裳这样心思缜密、把各种门道看得清清楚楚的。
韩老爷子说:“我见过那孩子两次。”
他给韩蕴裳说起见到郑驰乐时的情形,第一次他只觉得郑驰乐比别的孩子聪明,第二次他就觉得郑驰乐的脾性非常难得,这样的好苗子他不想白白放过。
将事情说完了,韩老爷子开始说出自己的打算:“我的想法是让你去跟他处处,要是处得来,你就认了他——是你认了他,先别把他卷进叶家那趟浑水里面。要是你们处不来,至少也要处出点情分来,不过我觉得你们处不来的可能性很小,因为那孩子很招人喜欢,你也非常擅长经营感情。”
就算韩老爷子没有分析透,韩蕴裳也看得出去淮昌一趟没有坏处只有好处。她也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是她去认孩子,不是叶家,所以也不要让叶仲荣知道。叶仲荣那种脾气,肯定是直接把孩子带回来,不会考虑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比如让孩子成为舆论攻击的靶子,甚至成为被别人利用的棋子!
叶家现在这种情况,水浑得连叶仲荣自己都自顾不暇,在这节骨眼上把人带回来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
韩蕴裳说:“我跟仲荣交待一下就过去。”
韩老爷子点点头,让韩蕴裳回家去准备。
韩蕴裳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她在出发前就找人脉比较广的四哥暗中打听了一下郑驰乐这个孩子的情况,等了解过后她吃惊不已:从她可以打听到的事实来看这个孩子果真早熟得很,而且交游很广阔,似乎跟各个行业的人都能聊上几句,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娃儿。
难怪老爷子会动了念头,让她腾出时间去淮昌一趟。
韩蕴裳放下郑驰乐的档案后拿着华中省的资料分析了几天,终于轻装简从地登上了开往华中省的列车。
而郑驰乐在韩蕴裳出发之后就接到了韩老爷子的电话,摆脱他辛苦一趟去淮昌火车站接人。
淮昌是华中省省会,火车站修得很有味道,不过都是老建筑了,车站中央的钟楼已经显得有些老旧。
郑驰乐抵达车站时正好是整点,钟楼上传来了当当当地敲击声,一共响了十五下,意味着下午三点到了。
听到钟响后人潮都往出站口那边跑,准备接车。郑驰乐到了地儿才想起自己没带接人的家伙,跟人借了纸和笔,快速地写上“接韩”两个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把韩蕴裳的全名写出来。
没想到他这简陋的家伙倒是效率最高,没一会儿就有两个女人朝他走过来,一个看起来比较结实,没错,结实,看上去似乎拥有不错的肌肉;另一个则有些娇弱,看上去大约只有二十七八岁,脸色微微偏白,但气色还不错,看得出是悉心调养过的。
郑驰乐微微一顿,认出了韩蕴裳。
韩蕴裳其实只比叶仲荣小三四岁,算起来也过了四十了,可她似乎不会变老,而且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非常平和,尤其是那双微弯的眼睛,看过来时永远像在对你释放善意,叫人心里很舒服。
即使是“前世”,郑驰乐也没和鲜少出现在人前的韩蕴裳见过面,因此一时有些愣神。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
韩蕴裳也在打量着郑驰乐,跟老爷子描述的一样,这个孩子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像叶仲荣,可仔细一分辨就会发现耳朵是叶仲荣的耳朵、鼻子是叶仲荣的鼻子、下巴也是叶仲荣的下巴——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让人在不细看的情况下注意不到这些相似点。
真是个聪明到让人吃惊的娃儿。
韩蕴裳走到郑驰乐跟前说:“麻烦你了,乐乐。”
郑驰乐已经回过神来,绷起小脸说:“没什么,在这儿我算地主,应该尽地主之谊。”
听着他少年老成的话,韩蕴裳也不急着拉近距离,只是给郑驰乐和跟着自己过来的女勤务兵顾雁相互介绍了一番。
郑驰乐没太惊讶,以韩老爷子的身份,在女儿身边配个人也不算出格。他领着韩蕴裳往诊所那边走,因为诊所离车站不算太远,也就隔了两条街,所以他选择了步行。
走着走着郑驰乐的职业病又犯了,边走边分析起韩蕴裳的身体状况来,韩蕴裳走得有点慢,但气息倒也还算稳畅,而且从韩蕴裳的面相看来应该是心境比较平和的人,这应该是她能一次次地从鬼门关前活过来的关键所在。
郑驰乐看得出韩蕴裳的底子确实糟糕透顶,慢慢搁下了防备之心,要知道医生诊治时不能带入太重的私人情绪,否则会做出错误判断——太关心会自乱阵脚,太反感会不自觉地偏颇。
郑驰乐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心倒也平和下来了。
回到诊所后他就带韩蕴裳和顾雁前往一早就备好的房间。
两边都没有提及任何敏感话题。
当晚季春来和吴弃疾都回来了,韩蕴裳是韩老爷子最疼爱的女儿、叶仲荣的妻子,他们当然不能不重视。特别是吴弃疾,他和关振远交情好,很清楚韩老爷子现在是关振远的一大助力,好好接待韩蕴裳就等于是帮关振远回一个人情。
韩蕴裳有意结交,吴弃疾也有意交好,而且两边都倍儿精,没一会儿就相谈甚欢,郑驰乐反而被晾到一边了。
吴弃疾以前鲜少听到韩蕴裳的名字,对她的了解非常少,等一番话谈下来才惊觉韩蕴裳绝对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事实上她有着过人的政治敏感性和了不起的政治头脑,很多观点说是一针见血也不为过。
果然是那样的家庭养出来的人啊!
吴弃疾的感觉一向很敏锐,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察觉郑驰乐和郑彤之间有古怪。后来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吴弃疾曾经跟郑驰乐坐下来谈了很久,郑驰乐最终没能敌过吴弃疾的套话能力,原原本本地把身世交待出来。
作为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吴弃疾隐隐猜出了韩蕴裳来淮昌的目的。
结束了跟韩蕴裳的交谈之后吴弃疾就找上郑驰乐,给了郑驰乐一个建议:“不管你最后是不是真的决定‘转向’,这都是个难得的机会。你平时要是能多跟叶夫人请教,对你会有很大的助益,甚至能帮你解决你现在最犹豫不决的问题——该不该‘转向’,或者说该怎么‘转向’。她有那样的出身,很多东西都比我们半路出家的人看得清楚。而且乐乐,她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因为在永交时韩老爷子就对你特别上心。叶夫人身体不好,始终没办法生儿育女,也许你正好合了韩老爷子的眼缘,他才会让叶夫人来淮昌。”他看着郑驰乐,“不过不管她是为什么而来,跟她好好相处对你来说都是好处大于坏处,你好好考虑一下。”
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明白吴弃疾的意思。
韩蕴裳在吴弃疾面前展露自己极少在人前展现出来的另一面,显然是在摆出自己的诚意。目前来说他怎么都不该拒绝韩家的示好,因为有韩家这个靠山在他也许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真要成了,即使是叶家人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要知道韩老爷子可是出了名的护短!
但是这也许会让他提前卷入那些复杂的纷争里头,想做的事做不了,反倒惹上一身麻烦。
这个饵到底是咬了好,还是不咬好?
60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章:外援】
韩蕴裳并没有等在住处等着郑驰乐来找,她过来之前打听过这边的情况,第二天就出门去拜访一个人。
这人叫何遇安。
没错,就是那个为了跟季春来争口气而自砸招牌的何遇安何老头。何老头曾经在韩老爷子手底下呆过,韩蕴裳小时候病危他也参与过会诊,只不过由于他拟定的方案用药太猛,最终还是没被采用。
后来何遇安和季春来较起劲来,险些害了人命,还是韩蕴裳代表自家老爷子出面劝下来的。韩老爷子对当初没能保下何遇安那一大帮子人,心里也满怀歉疚,韩蕴裳劝过之后又亲自打了几通电话劝慰。
何遇安年纪也不小了,不是那种劝上两句就热泪盈眶的毛头小子,韩老爷子一番劝抚做下来,他倒也消停了,但也不再跟首都那边有任何联系。
韩蕴裳到淮昌来除了想见见郑驰乐之外,也想和这些独居一隅的老家伙们谈一谈。当年的事伤了很多人的心,韩老爷子也知道不可能挽回多少,只不过韩蕴裳既然来了淮昌当然要代为见上一面,好好了解一下他们的近况。
过来前韩老爷子就给她搁下了这样的话:要是他们有困难的,该怎么帮就怎么帮!
韩蕴裳按照韩老爷子给的地址找到了何遇安家里。
何遇安依然守着他的书店,听着老旧的收音机打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才睁开眼。
见是韩蕴裳,何遇安先是一愣,然后冷笑一声:“叶夫人怎么来了?”
韩蕴裳一顿,一时没了话。何遇安对韩家是没怨的,对叶家却有怨,因为那时候有余力保护他们的就是叶盛鸿了,可叶盛鸿没出面。
这里头的情况又有些复杂,涉及到了更深的恩怨。原来何遇安当初曾经被郑存汉救过一命,当初郑存汉和叶盛鸿闹翻时何遇安旗帜鲜明地站到了郑存汉那一边。后来何遇安走的路跟叶盛鸿没有交集,两边倒也相安无恙,没想到叶盛鸿后来硬是在开国初那场动乱里看着他的部属死的死、疯的疯,始终没有站出来说过半句话。
上一次见面韩蕴裳还没有嫁给叶仲荣,何遇安对她倒也还算和气——到了这一回,何遇安直接就摆了冷脸。要不是顾及韩蕴裳身体问题,何遇安恐怕要拿起扫把赶人了。
韩蕴裳已经从老爷子那知道那一代的恩怨,她之所以最先来找何遇安就是因为他跟郑存汉的渊源。她想试试能不能从这个方面入手再次开导何遇安,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是何遇安肯因此放下过去的恩怨,也算是了却了韩老爷子的一桩心愿。
韩蕴裳看了看书店后面的小院,婉转地提出入内的请求:“我能不能为何老您泡杯茶?”
何遇安知道她身体差,来回奔波肯定十分疲累,终究还是妥协了:“别什么茶不茶的,没必要来这套!”人却已经站了起来。
韩蕴裳知道何遇安是口硬心软,笑了起来,跟在何遇安后面进入小院。在石桌旁坐定之后她当真拿起茶具开始泡茶,她少女时期每天都被拘在家里,这些最能消磨时光的技艺倒也学了不少,做起来毫不生疏。
何遇安一语不发地坐在一边。
韩蕴裳也不急,等给何遇安奉上热茶才开口:“何老,您还记得郑存汉郑老先生?”
何遇安听到“郑存汉”三个字后顿住了。早年他自然找过郑存汉的消息,可郑存汉当年入伍的资料散失了,临去前又连个消都没留,整个华国那么大,他当然找不着人。
后来慢慢地也就放弃了,只是心里头总有些惦念。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份惦念倒是淡了不少,可被人这么一提,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又回来了。
何遇安就想不明白了,郑存汉当初的决定也是出于对形势的判断才做出来,叶盛鸿回来后愤怒、寒心固然情有可原,可郑存汉那么做于战局而言也不算错,为什么要连后面的路都断了?
何遇安一开始一直想找到郑存汉,问问他到底把一门心思跟着他的人置于何地;后来郑存汉音讯全无,他连质问的心思都灭了,只想知道郑存汉是否还平安地过日子;再后来遭遇了种种变故,对于寻找郑存汉的事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韩蕴裳会突然提起来。
想到韩家的能耐,何遇安眼里燃起了亮光:“你们找到老郑的下落了?”
韩蕴裳顿了顿,说道:“找到了。”
何遇安维持了表情的平静,追问道:“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韩蕴裳说:“他已经去世了。”
何遇安到了这么大的年纪,听到故人离世倒也不至于太难过,只是难免会有些感伤。
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韩蕴裳说:“就在两年前,而且郑老先生这些年来其实就在华中省——就在淮昌。”
何遇安愕然。
他早已心灰意冷,放弃去关心任何事,没想到早年踏破铁鞋都找不着的人居然始终跟自己呆在一个地方,而且去世的时间还那么近,要是他知道得再早一些,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何遇安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打听:“他有儿女吗?”
韩蕴裳说:“郑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她刚刚才离开淮昌。你应该也听说过她的名字——”
没等她说完,何遇安已经反应过来了。
郑!淮昌这边广为人知的郑姓女性他只知道一个,乘风机械厂的女厂长郑彤!最近她又成为了众人议论的中心,因为她放弃了淮昌这边大好的局面,跟着丈夫关振远调动到鸟不生蛋的永交。
人们对这件事的评价不一,有人说女人到底还是放不下家庭,再成功也会被家庭限制住;有些人却赞同郑彤的选择,觉得她也许能在永交再次乘风破浪。
何遇安已经很少关注外面的事,可这段时间太多人提起这个名字了,连他也捎带着了解了郑彤其人。
只不过天底下郑姓人那么多,何遇安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没想到她居然是郑存汉的女儿,难怪能在事业上闯出这样的佳绩。作为一个女人,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难能可贵,乘风机械厂在她手里转了三次型,也相当于跳了三跳,每一次都跃上了一个新台阶,最后还拿下了国家的重点项目。更重要的是她培养出了一批有独立研发能力的技术人才,对于引进技术的国产化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要是她这时候没有走,下一步也许不仅仅只是个厂长而已了!
但她决定去永交。
这显然也是遗传自郑存汉的脾气,郑存汉那个人做出选择的标准永远只有一个:自己认为值不值得。
不管怎么样,他的女儿过得还算不错,丈夫是个有能耐的,自己也非常出色。
何遇安放下了心,抬起眼时又是一阵冷淡:“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韩蕴裳说:“郑老先生还有个养子叫郑驰乐,今年十六岁。”
何遇安一愣。
韩蕴裳说:“我来时还得到了消息,谭康禾先生也是在淮昌病故的,而且就在郑老先生的老家……”
何遇安的目光锐利起来:“你们早查不出来晚查不出来,怎么现在就查出来了?”
韩蕴裳说:“其实我们本来只是想了解乐乐。”
何遇安冷眼盯着她。
韩蕴裳接着说:“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找出了许多东西……”
何遇安很快反应过来:“乐乐就是郑连长的养子?你们为什么要了解他?”
韩蕴裳说:“因为他长得很像仲荣。”
何遇安眼睛微微睁大。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前些年遇到的一个小孩,那小孩长着张他怎么都看不顺眼的脸蛋,而且还自称是季春来的徒弟!
当时他看到那小孩身边的娃儿看着也不简单,还以为是叶家那个子侄到淮昌来玩——难道就是他?
何遇安追问:“他在跟季春来学医吗?”
韩蕴裳有些吃惊:“您见过他?”
何遇安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凑巧。
只不过郑驰乐确实长得很像叶仲荣,或者说长得像叶盛鸿!
何遇安没有沉不住气,他不答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蕴裳说:“世界上也许有天生相像的两个人,但是仲荣跟我说过,他和郑彤谈过一段。”
何遇安敛住眼皮:“所以呢?你们觉得郑驰乐不是郑连长的养子,而是你们叶家的种?”
韩蕴裳语塞。
何遇安接着说:“要真的是那样,你们现在才来找不觉得太晚了吗?”他冷笑看着韩蕴裳,“是因为确定了你没法生孩子,所以就算是别的女人生的你也不介意,准备把他认回去当自己儿子养,对吗?”
韩蕴裳说:“我——”
何遇安打断:“是不是叶仲荣不想继续当个敦厚的弟弟、可敬的哥哥,想找个儿子来当王牌,争一争叶家当家人的位子?”
叶盛鸿对儿女要求不高,但早早就对接掌大权的人选做了个限定:要有拿得出手的第三代。他觉得只有自己出息、下一代也过得去,才能稳保叶家的兴盛。
可惜他最看好的二儿子娶了不能生育的韩蕴裳。
韩叶联姻固然有天大的好处,但对叶仲荣来说并不算是件好事。
何遇安满脸讥讽:“人家已经把儿子养这么大了,你们现在想跑来摘果子!就算他真的是叶仲荣的亲儿子又怎么样?现在叶家那种情况,去了只会被糟践!”
韩蕴裳没被何遇安的话给吓退,她冷静地说:“叶家现在这个情况乐乐当然不适合回去,可他将来注定不会默默无闻,以后总会让有心人发现的。与其将来那么被动,不如早作准备。”
何遇安冷笑更甚:“你对我说这些,是觉得我念着旧情,说不定会对他另眼相看?然后我可能会觉得有些东西带进棺材也没用,索性给他算了,对吧?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韩蕴裳抬起头,眼里带上了笑意:“何老说对了,我确实打着这样的主意。”
她这么直截了当地一承认,何遇安反而被噎住了。
看来脸皮厚度也是可以遗传的,这家伙不要脸起来简直跟那个人老成精的韩老爷子一模一样!
不过……
叶盛鸿要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会让他继续留在外头吗?
何遇安直接问:“叶盛鸿知不知道孩子的存在?”
韩蕴裳摇摇头:“现在还不是说出去的时机。”
这是韩老爷子的意思,一来呢,韩老爷子还没摸清楚叶盛鸿对郑存汉是否还心存芥蒂,二来呢,现在叶家内部还乱成一团乱麻,所以韩老爷子不准备贸然把这件事摊开来说。
何遇安目光微闪,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叶盛鸿不是为没有好儿孙发愁吗?那他就帮忙给叶盛鸿教出个最合他心意的孙子。
——然后让他怎么都认不着!
他心里有了主意,脸色却依然没有缓和,还是那又臭又冷的模样:“那好,我会去找他。”
韩蕴裳似乎没察觉他的笑容底下藏着什么,微笑着说:“那就先谢谢何老。”
何遇安冷哼:“你以什么立场来道谢?”
韩蕴裳只是笑,不说话。
当晚韩蕴裳跟韩老爷子通了一次话,告知韩老爷子一切顺利。
有时候明着来请不动的就该暗里使劲,直接请何遇安出山他肯定不答应,但以何遇安对叶盛鸿的怨气,要是逮着了能让叶盛鸿不开心的机会他肯定不会放过!
一方面有当年郑存汉的救命之恩在,另一方面又有与叶盛鸿的嫌隙在,不愁何遇安不出面。
韩家那边的人是不能往这边派的,因为一派就会有人注意上,所以要帮郑驰乐快速成长就只能找外援。出发前她和自家老爷子就商量过具体的行动方案,该拜访什么人是早就定好了的,该怎么说服对方也早早就有了定案。
而事实证明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父女俩隔着电话默契地扬起了唇角,活像两只成了精的狐狸。
6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一章:
韩蕴裳那边万事俱备,只等郑驰乐入瓮,郑驰乐却突然没了音讯。
韩蕴裳跟季春来一打听才知道郑驰乐跟着成钧跑项目去了。
成钧这会儿是耿修武的左右手,两个人前头虽然生过嫌隙,但毕竟还是有老交情在的,合作起来非常默契,成钧作为耿修武的代言人下去基层跑动是常有的事。
这次的项目正好跟医疗有关,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可也跟民生息息相关:这四年来华中省的经济撑起来了,还有些落后地区没完成卫生站的规范化,甚至连卫生站都没有,整一片只靠一个医生撑着。
这件事本来轮不到成钧操心,成钧却自个儿揽了过来,因为郑驰乐跟他说起过自己“转向”的想法,他才准备亲自带一带郑驰乐。
成钧本来就常常跟季春来借郑驰乐来使,一来是郑驰乐非常敏锐,往往能察觉别人没法察觉的东西;二来是他非常喜欢郑驰乐那聪明劲,要是郑驰乐的师父不是季春来,他早就下手抢人了!
成钧的善意表现得那么明显,郑驰乐当然也感觉得到。因此每次从成钧这儿领到额外任务他也会尽力去完成,一来二去,两个人之间倒也有了种亦师亦友的情谊。
郑驰乐在韩蕴裳到来的第二天就去找了成钧,两个人长谈了许久,成钧就给他要来这么个机会。
于是郑驰乐开始心安理得地跑项目了。
调研,整合,分析,从早忙到晚。
郑驰乐也没隐瞒这边的情况,隐晦地将韩蕴裳的来意写在了信里。
关靖泽收到信后很快就从那隐晦的言语里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像韩蕴裳那个层次的人,要不是有心下饵,怎么可能在刚认识的吴弃疾面前显山露水——这分明是想从郑驰乐身边的人下手,慢慢地渗透到郑驰乐身边。
郑驰乐这人最看重自己在乎的人,要是韩蕴裳将吴弃疾和季春来拉到了她的战线上,郑驰乐说不定真的会接受她。
可关靖泽知道郑驰乐心里是有疙瘩的。
郑驰乐曾经跟他说起过“前世”的事,那时候牛敢玉惨死,薛岩一意为他报仇,没想到所有的线索指向了首都叶家。郑驰乐对于叶家想抹杀自己的事耿耿于怀,跟薛岩一起着意搜集某些叶家人的罪证。
只要没碰上要紧的人,叶家都反应得很快,当机立断地选择了将对方放弃掉。然而随着反击的逐层深入,郑驰乐终于踩到了叶家的痛处:那一次终于牵涉到了叶家老三叶叔茂和由他抚养的侄儿叶曦明,谁都没想到这两个人身为“开国功臣”家的后代,居然跟国外勾连——叶曦明更是因为自己染上了毒瘾,干起了从境外走私毒品的勾当。
郑驰乐怕这颗炸弹威力太大,波及范围太广,没敢直接去引爆。当时郑驰乐知道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觉得叶仲荣并非公私不分的人,所以暗中将叶曦明做的事以信函的方式寄到了叶仲荣桌上。
没想到叶仲荣仅仅是将侄儿禁足,不但没有做出任何处理,还出手抹去对他侄儿不利的证据!同时叶仲荣开始追查信的来源,大有想把寄信人找出来摆平的势头。
当时要不是潘小海帮忙扛着,郑驰乐说不定就暴露了。
关靖泽知道叶家那边早就寒了郑驰乐的心,对上身为叶仲荣枕边人的韩蕴裳他也是怀有芥蒂的。
郑驰乐那个人心软归心软,却也有自己的底线,叶仲荣没理由没原则的护短显然让他无法接受。
关靖泽放下手上的信一会儿,始终没有动笔写回信。
首都党校的录取通知已经下来了,他也许是这一届之中最小的生员,党校里头的章程他熟悉得很,绝对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
但这意味着念党校的这几年都要跟郑驰乐分隔两地。
郑驰乐最需要人帮扶的这段时间,他又要从他生命中缺席。
关靖泽目光一定。
已经走过一次的路,也许没什么好走的。
解明朗接到关靖泽的电话时有些吃惊。
解明朗现在是淮昌市的市委副书记,按照惯例他兼任了淮昌党校的正校长。当然,他不需要管党校的事,只是例行地挂个名儿而已。
对于这个前任上司的儿子,解明朗只有一个字:好!
解明朗是最讲究脚踏实地做事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称为“防污治污第一人”。他很早就在关振远手底下做事了,算是看着关靖泽长大的,对这个孩子的好心性喜欢得紧。
听关靖泽请求自己向首都党校要人,解明朗先是一愣,然后想到关家内部那些事儿,据说关振德的儿子今年也要进首都党校,两边碰头恐怕免不了会明争暗斗。以关靖泽的脾气,确实有可能选择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解明朗不算局中人,但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劝道:“有时候退避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他俩都还是半大少年,争上一争也不会有人说话,关靖泽主动避开反倒失了底气。
关靖泽没解释太多,只是坚定地说:“解叔,我有我的打算。”
解明朗知道他从小就有主意,也不多说了,干脆地应承下来:“好的,我这就去跟严书记要人。”
解明朗说的自然是首都市委副书记严民裕,两个不怎么管事的校长来谈这件事总有点儿滑稽,不过办事效率倒很高,关靖泽的档案很快就开始往淮昌党校转派了。
关靖泽得知了事情已经落实,这才去跟关振远坦白。
关振远一听也跟解明朗有了同样的猜测。
关靖泽原本想默认他们的说法,但马上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坐直身体,直视着关振远:“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关振远气得笑了:“还有什么事?是不是比你自个儿换了学校还大?”
关靖泽认真地说:“比那还大。”
关振远见他目光坚决,也正经起来:“说吧,什么事?”
关靖泽静默片刻,抬起头说:“我喜欢乐乐,是想跟他过一辈子的喜欢。”
满室寂静。
关振远腮帮子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站起来走了几圈,总算让心里那种震惊平息下来。
他对关靖泽摆摆手:“你先去做自己的事。”
关靖泽没急着问关振远的态度,听话地转身离开。
关振远在原地踱步好几回,脑海里回荡着关靖泽方才的话。
关振远了解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比谁都早熟,也从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所以他肯定是认真的。
回想起来,以前的种种蛛丝马迹似乎早就已经指向这个事实——以关靖泽那跟谁都不亲的脾气,为什么独独跟郑驰乐处得来?他们两个人一见面就腻在一块、一分别就天天书信往来,比他和郑彤这对真正的夫妇还要黏糊。
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也都是少年老成的家伙,关靖泽既然选择向他坦白这件事,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这条路。
只是他们以往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所以才没有发现不对劲!
关振远的第一念头很简单:必须拆开他们!不能让他们继续腻在一块,这不正常,男人和男人可以做一辈子的兄弟、知己,但是怎么可能有恋人之间的“喜欢”?
关振远拿起电话准备找解明朗和严民裕再商量一下转校的事,可拿起电话后又狠不下心拨号。关靖泽和郑驰乐都很努力,相对于同龄人来说他们付出得比谁都多,他们做的事、他们讨论的东西让他都感到惊讶。
这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懂事,听话,好学,比谁家的孩子都要有出息。
但他们的童年都不怎么美好。
关靖泽出生后不久他母亲就去世了,关振远当时只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一天到晚不着家,可以说关靖泽的童年里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也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没能尽到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父子俩的感情淡到了极点,就连同台吃饭也说不上几句话。
关振远记得自己和儿子的关系渐渐缓和过来,似乎就是从乐乐出现开始的。自从跟乐乐交好以后,这个从来不笑的儿子脸上逐渐有了浅淡的笑容,即使后来分隔两地,他在收到乐乐的信后也会比平时要愉快。
为人父母的,自然是想着为儿子好。但是硬生生把他们拆开,对儿子来说就真的好吗?
有些东西一旦破坏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算日后儿子会遇到阻难、会成为流言蜚语的主角、会接受各方质疑,甚至会失去很多东西或者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但那并不是不能去面对的。来自社会的压力和外人的侧目,无论做什么都需要承受,而自己儿子只是选了一条比较艰难的道路而已。
难道自己要成为第一堵高墙,端出保护者的姿态堵住所有的可能性?
关振远想了想,拨了另一个号码,找上了秘书程应:“小程,给我找点儿资料……对对,就是这个资料,要最新的……没什么,就是我自己想要了解一下,注意保密。”
程应接到关振远的电话后一脸古怪,但他还是以一贯的高效率把一叠资料送到关振远桌上。
关振远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将它们一一看完。
喜欢上同性这种情况虽然特殊,但也并不少见,关振远甚至还看到一个奇特的案例:这会儿在美国那边已经有反同和援同两个声音,可让人吃惊的是第一个反同组织的两位创始人同时宣布退出——因为他们相爱了。
关振远把资料都过了一遍,心里有了决定。
他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等对方接听后开门见山地说:“吴老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作为一个父亲,他唯一能给儿子做的事就是让他在年轻的时候能做他想做的事。如果连为儿子遮风挡雨都做不到,实在枉为人父!
跟吴弃疾通了气之后,关振远算是放平了心。
他这才把关靖泽找了过来。
关靖泽看似很镇定,可刚刚坦白了那样的事,他心里怎么可能平静?
他是能尽力绷紧脸,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一点。
关振远见他一语不发地坐在自己面前,登时气得不轻:“你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关靖泽说:“我等爸您回话。”
关振远搭着关靖泽的肩膀,带着他坐进红木长椅里:“你们如果在一起,会遇到无数的困难,很多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们——你们甚至会因此而失去很多机会。你认为值得吗?”
关靖泽说:“因为这种事而失去的机会错过了也并不值得惋惜,因为这种事而对我怀有偏见的人,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看法?我知道会有困难,但是这些困难并非不能克服的。现在的常委会里不也有位不婚的常委吗?他的地位和声望并没有因为他没有结婚就变低。”
关振远听着他坚定的话语,抬手拍拍他的脑袋:“那好,我不阻止你。”
关靖泽心头一震,像回来后“重温过往”时的无数次那样,鲜明地感受到关振远那满满的关爱与支持。
关振远这边点了头,关靖泽就开始结束自己手上的工作。
于是在郑驰乐结束调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诊所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时候的关靖泽已经十六岁,身材早已拔高,五官也慢慢张开了,逐渐有了当初那个“成年”关靖泽的模样。
只是依然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
这是郑驰乐没有见过的关靖泽,“前世”时他们这个时候各在一方,连对方的消息都没有探听过。
骤然看到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关靖泽站在自己面前,郑驰乐有些愣神。
关靖泽却走到郑驰乐跟前抬起手按住他的脑袋比了比,不客气地嘲笑:“还是比我矮。”
郑驰乐愤怒了:“……滚!”被嘲笑身高可是关乎男人的尊严啊!
关靖泽却微微地一笑,宣布自己的决定:“对不起,我回来了就不走了。”
6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二章:摊牌
关靖泽很少笑,要么也是礼貌性地微笑,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有人闹着说“赌一百块让关靖泽笑一笑”。
郑驰乐理所当然地被他的笑容晃了晃,老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关靖泽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转回淮昌党校了。”
郑驰乐一愣。
关靖泽张口就解释:“很多事情的发展都有了偏差,我觉得我们应该早做谋划。比如我大伯这会儿似乎没有闹腾出什么意外来,他的儿子,我的堂哥关扬凛也考进了中央党校。以前我对这个堂哥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他母亲让老爷子很不喜欢,他也极少回首都。这几年我跟着程秘书到处跑,他给我提到过这个堂哥,据说他似乎能耐不小——”
关靖泽没把话说透,郑驰乐就自己把事情想明白了:“如果一个人很有能耐,却又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肯定不简单。”
关扬凛是关振德的长子,就算老爷子不喜欢他也不至于连点音讯都没有。程应是关振德的亲信,连他都说关扬凛不简单,那么当初关振德出事儿之后,关扬凛到底在做什么?
杳无消息的人,真的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
关靖泽点点头:“你不是一直怀疑当初那场车祸是冲着我们来的吗?你猜是叶家的人,可我总觉得叶家人都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他们都还有保全自己的余地,应该不至于这么做。毕竟当时我也在车上,你出事的话我也会殃及,到那时爸会不调查吗?叶家那人那时候应该是忙着自救,而不是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郑驰乐说:“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关扬凛做的?”
关靖泽说:“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失去了背景、失去了前程,他要是没有能力,肯定就从此消沉度日;可他偏偏又很有能力,这种人如果被逼到绝境,会做出更疯狂的反击。”
郑驰乐被说服了,他问道:“所以你决定先避其锋芒?”
关靖泽点头说:“到了中央党校他应该就藏不下去了,我们正好可以好好观察一番——我们的优势就是这点儿先知先觉。”
如果事情走往完全不同的轨道,他们要面对的可能就不是没了依仗的关振德和关扬凛,而是有着老爷子这个大靠山的官家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完全没必要上赶着往上凑。
郑驰乐脸色微微绷起。
他不是怕事的人,但人总要有自知之明,这些恩怨纠葛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就算他比别人多了十几年的人生,也不代表他能变得无所不能。
关靖泽同样也做不到,在回来之前关靖泽显然是被排除在那些争端之外的,那是关振远这个父亲保护儿子的方式——他希望儿子能够远离这些令人烦扰的事,踏踏实实地往前走。
想来关振远同意关靖泽转校,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吧?
郑驰乐说:“这样也好,在淮昌我们做起事来也比较方便。”
关靖泽定定地瞅了郑驰乐一会儿,坏心眼地没跟他说起自己已经跟关振远坦白的事。他不动声色却转了话头:“你在烦恼不知道怎么面对‘叶夫人’吧?不要紧,你不擅长的,我很擅长。”
关靖泽并非没人缘,相反,他非常擅长与长辈、师长打交道,也非常擅长笼络人心,只是跟同龄人聊不到一块而已——毕竟他的思想比同龄人要超前许多。
郑驰乐对关靖泽这方面的能耐倒是很了解,他想象了一下关靖泽跟韩蕴裳坐下来谈的情境,忍不住发笑。
大概就是两个人高来高去地讨价还价。
郑驰乐跑了这么多天,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他摇摇头说:“不用,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
关靖泽也不介意,干脆地说道:“我饿了,走吧,去吃饭。”
郑驰乐当天下午就赶完了项目调研的收尾工作,又听取了关靖泽给的一些建议,对整个医疗建点项目重新进行了一次梳理。
两个人踩着夕阳回到淮昌。
耿老爷子在淮昌定居后似乎喜欢上了淮昌那一片老街,在城市策划的时候没有意外地没把它列入拆除范围内,而是把江的另一边划为新城区来筹建。新城区稳步发展着,老城区居然也没有衰败,念旧的老街坊都没有迁出,反而更加悉心地维护起这座宁静而老旧的老城。
关靖泽已经许久没有回淮昌,看着街头巷尾藏着的一棵棵石榴开始绽放大朵大朵的红花,心里也有些感慨。
姜到底是老的辣,有耿老爷子在这边坐镇,淮昌展现的面貌显然比当初要好上许多。更重要的是老爷子这一代人更讲究“保留”,喜欢在旧的基础上添新,而不是推翻所有的东西重头建设。
这也是他需要学的东西。
关靖泽跟郑驰乐在诊所附近的巷口分开了,他要去拜访一下耿老爷子。郑驰乐不好去,他却是没问题的,耿老爷子本来就对关振远关爱有加,他这个做儿子去代为拜访是很正常的事,要是避而不见才不正常。
关靖泽开始跑动,郑驰乐也整理好心情往回走。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也该去见见韩蕴裳了。
韩蕴裳一向很沉得住气。
郑驰乐消失的这几天她也在调整自己的心情。她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周围的人也大多愿意顺从她的心意做事,在此之前她没考虑过郑驰乐是否会接受自己的安排。
郑驰乐出去跑项目后韩蕴裳跟韩老爷子通过一次话,韩老爷子笑着说:“已经跟你说了那是个挺有主见的娃儿,你还不信。”
韩蕴裳被自家老爷子说得郁闷,但也没觉得沮丧,这才刚开了个头呢,事情还没有走到没法挽回的地步。
韩蕴裳正准备在主动努力一把,郑驰乐就回来了,而且直接找上了她。
韩蕴裳打量着几天没见的郑驰乐,郑驰乐这几天都在太阳底下跑,皮肤却也没黑多少,肤色依然偏亮,配上黑幽幽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精神。
说实话,她知道郑驰乐的存在才那么几天,要说已经能很好地把心态调整过来那肯定是假的。所以她前面做事依然是谋算居多,没想着从郑驰乐本人入手,她甚至没有好好观察过郑驰乐——毕竟这是她丈夫跟别的女人的孩子,而她到底只是个女人。
遇上关乎婚姻和家庭的事,女人的心态就算放得再平,心眼也是小的。她以为对于从小被放养、有心往上爬的郑驰乐,只要摆出足够的能量、足够的能力就能把他吸引过来,没想到郑驰乐会直接把她晾在一边。
韩蕴裳还是第一次这样碰壁。
她看着郑驰乐好一会儿,笑着说:“回来了?”
郑驰乐“嗯”地一声,在韩蕴裳的示意下落座。
他沉默片刻,抬起头说道:“我想知道您和韩老首长的意思。”
韩蕴裳这一次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的意思很简单,我没办法生儿育女,而你是仲荣的孩子,以后总归应该回到叶家,所以老爷子让我过来跟你打好关系。”
郑驰乐愕然。
他没想到韩蕴裳会这么直接,话里连乔饰都不带。
郑驰乐直视着韩蕴裳的双眼,却发现她也正盯着自己,目光没有半点闪避。
韩蕴裳接着说:“我知道要你接受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有点难……”
郑驰乐打断了她的话:“我不会回叶家。”
韩蕴裳一愣。
她认真地看着郑驰乐,却发现他并不是在说假话,而且他的目光十分坚决。
郑驰乐对叶家没有半点念想。
韩蕴裳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她以为天底下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的父亲怀有特别的感情,郑驰乐既然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叶仲荣,心里多少也该惦念一下才是。
郑驰乐却真的一点都不想跟叶家扯上关系,或者说郑驰乐对叶家似乎还有几分……厌恶?
韩蕴裳说:“为什么?”
郑驰乐说:“第一,名不正言不顺,我没必要卷进无谓的纷争里面,这辈子我只认一个身份——郑驰乐这个人是郑存汉的儿子、郑彤的弟弟。第二,你们有空找到我头上来,不如回过头去好好看看能不能在叶家内部稍微整顿一下,有些败类——或者说可能变成败类的家伙还能拉回来的就赶紧拉一下,要是换成别人来动手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韩蕴裳眸光微凝。
郑驰乐迎视她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怎么盘算的,也没兴趣知道叶家和韩家的能耐有多大,更没兴趣趟这趟浑水,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自己追求的东西。”
韩蕴裳说:“这并不冲突,我们可以给你提供更多机会。”
郑驰乐不再掩饰自己的喜恶:“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回。”
韩蕴裳被他噎得一滞,静默片刻才说道:“我能知道你对叶家这么反感的原因吗?”
郑驰乐没有觉得讶异,他确实把反感表现得很明显。他说道:“您的丈夫很出色,谁提起时都会夸一句‘重情重义’,但是我很难想象是真正重视亲人的人会放任自己的亲人走上歧路而不阻止——反而拿‘我不会跟他们一样利欲熏心、你争我夺’来标榜自己,我觉得也没高尚到哪儿去。连一起长大的兄弟、看着长大的子侄都没处出感情来,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他难道会觉得欣喜欲狂?当然,也许他会把我接回去,大义凛然地表示会对自己的过错负责,重新赢得所有人的赞誉——问题是我为什么要作为他的‘过错’来活着?”
韩蕴裳愕然地看着他,根本没想到郑驰乐会看得这么透彻。更重要的是她觉得郑驰乐说的有道理,叶仲荣在处理兄弟和侄子的事情时确实做得不太好,一味地避让意味着纵容了对方,久而久之兄弟之间的关系没有缓和不说,指不定还会滋长什么不好的东西。
真到出了事儿再来补救就太迟了。
病向浅中医啊!
韩蕴裳微微一顿,说:“他并没有标榜自己的想法,只是在处理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时总是没法强硬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缺点,所以才会一退再退,不愿被这些事绊住——他是有大抱负的人。”
郑驰乐说:“那你呢?”
韩蕴裳一顿。
郑驰乐说:“您是他的妻子,而且有韩家这个后盾在,谁不给你三分面子,为什么不能帮他处理好这些事情呢?”
韩蕴裳被郑驰乐堵得无话可说。
这个小鬼把事情看得太明白了。
正是因为她姓韩,所以才不好插手叶家内部的事。叶家和韩家交情颇深是一回事,能不能把手伸到对方家里又是另一回事,国与国之间还有个“不干涉他国内政”的说法,何况是两个家族?而且韩蕴裳没有孩子,这直接就让叶仲荣失去了竞争的资格,她要是出面肯定会引人侧目。
所以在知道郑驰乐的存在时她听了老爷子的话,当下就赶到淮昌来。
被郑驰乐这小娃儿直接点破自己那点儿顾忌,韩蕴裳不仅没生气,反而真正地正视起郑驰乐这个孩子来。
——难怪老爷子会直接让她来一趟。
韩蕴裳坐直了身子,看着郑驰乐说:“如果我们改变了你说的一切,你会回叶家吗?”
郑驰乐不答反问:“如果你们改变了那一切,还需要我回去吗?”
韩蕴裳一滞。
郑驰乐微微地一笑,扔出个更具杀伤力的理由:“如果你一定要‘后继有人’才有底气做出改变的话,找上我也没用——因为我喜欢的人是男的,这一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
6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三章:杨铨
关靖泽当晚就投奔吴氏诊所准备留宿,韩蕴裳没有出现,吴弃疾倒是回来了。
关靖泽用意那么明显地杵在那儿,郑驰乐自然不得不作陪,不知是不是错觉,郑驰乐总觉得吴弃疾瞧着自己和关靖泽的目光有些古怪。
关靖泽知道关振远可能跟吴弃疾提起过,脸皮刷刷刷地加固,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吴弃疾的询问。
两个人和吴弃疾聊完后关靖泽就很自觉地跟着郑驰乐往里走。
在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和关靖泽还是很有默契的——比如关靖泽藏着自己向关振远坦白的事等着郑驰乐自己去发现,郑驰乐在关靖泽问起韩蕴裳的事时也只是笑,愣是没把实话告诉关靖泽。
关靖泽也没逼着郑驰乐把话说透,既然郑驰乐说已经解决了,那就是已经解决了——他相信郑驰乐自己的判断。
关靖泽把话题转到另一个地方:“记得杨铨吗?他好像跟我大伯搅和在一起了。”
郑驰乐一愣,很快就回想起杨铨到底是谁。
就是那个因为献矿有功而打通了很多路子的“成功商人”啊!按照他们“前世”的记忆,这个时候关振德那边应该出了事儿,而杨铨也没有出现在定海省那边,难道事情又出现了偏差?
杨铨这个人身上疑点很多,不得不小心。
郑驰乐说:“我们得提醒你爸多注意。”
关靖泽点点头,又说:“杨铨现在正在淮昌,据说是回老家看看,顺便也瞧瞧淮昌的变化。”
郑驰乐说:“那还得跟耿叔说说。”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都有了困意,于是双双洗了个澡钻进一个被窝里进入梦乡。
而这个时候被他们议论的杨铨正坐在床边拿起个二胡,颤悠悠地拉着一曲二泉映月。
他已经迈入了四十,脸上的笑纹越发明显,看上去是个十分和气的中年人。早年因为劳作而长满老茧的双手,这会儿也打理得干净漂亮,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像个艺术家。
一曲罢,站在门边的人才敢开口:“老杨,菊田小姐已经等了你二十分钟了。”
杨铨把二胡往床上一搁,笑着说:“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早说的话我早就去见尊贵的菊田小姐了。”他走到那人身边拍拍他的肩,“不过遵守了不打扰我拉曲儿的规定,这个月给你多发一倍奖金。回去哄孩子睡觉吧,叫思祥也早些带着他女儿睡,我明天带着你们去感谢救了你们孩子命的季老先生。刘贺啊,我们人呢,就是要知道感恩,滴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原来这人就是刘贺,他儿子和田思祥的女儿曾经差点因为过敏反应而丢了命,亏得季春来救治及时才能活下来。听到杨铨的话,刘贺闷声说:“我明白。”
杨铨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往外走去。
刘贺和田思祥本来都是热血又爱国的人,怀着满腔的热情投入到自己认为十分神圣的事业之中,结果却磕得头破血流。后来他给了刘贺和田思祥一个机会,并不是因为他对老乡特别好,而是因为他很享受欣赏刘贺和田思祥挣扎的模样。
以他做事的严密程度,真想掩盖一切的话怎么可能让刘贺和田思祥发现什么?他是故意让刘贺和田思祥发现的,他想看看这两个家伙义愤填膺地逃开、义愤填膺地告发他之后,看到他摇身一变成为地质局挂名“顾问”时的表情。
在刘贺和田思祥告发过自己一次之后,杨铨又一次将他们收到手底下,慢慢地蚕食了他们的良知和道德。
杨铨很放心他们。
杨铨吃过没学问的苦头,所以这么多年来每天都会腾出一段时间来学习,很久之前他看过一个实验叫“玻璃墙效应”,就是把跳蚤放进一个加了玻璃塞的玻璃瓶里,每次跳蚤往上跳的时候都会狠狠地撞击到透明的瓶塞上,久而久之它就减小了自己往上跳的高度。这个时候就算拿走玻璃塞,跳蚤依然不会跳出瓶外,每次都只跳到原先被限制时的那个高度。
杨铨觉得这个实验很妙,所以刘贺和田思祥撞上来的时候他就把他们当成了“跳蚤”。事实上人类跟跳蚤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如今的田思祥和刘贺恐怕连当初自己是什么模样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杨铨微笑起来,走去会客厅跟“菊田小姐”见面。所谓的“菊田小姐”全名叫菊田丽子,今年才二十三岁,但是见识过的男人大概超过了二十三个,因为她在床上实在非常放得开,即使是流氓出身的杨铨也觉得超乎想象。
只不过自古以来男人都有劣性根,越是推拒不从才越有征服欲,菊田丽子这样的女人玩过了也就玩过了,没谁会放在心上。
杨铨也一样,他没有拒绝自己送上门的菊田丽子,但尝过之后就将她抛诸脑后。
他之所以出来见她,是因为菊田丽子说有人要杀她,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什么人会动这样的女人,也不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菊田丽子一看到杨铨,红肿的双眼就落下泪来,慌慌张张地说:“杨铨先生,你一定要救我!”
杨铨笑睨着她一会儿,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你让什么人给盯上了?”
菊田丽子说:“我,我……”她抬起我见犹怜的眼睛,“我本来是想跟华国负责人好好交流一下,没想到刚跟对方喝了一杯酒,就有另外一批东瀛代表过来接手了我的工作。再然后,就有人对我说安藤先生要我从世界上消失……”
杨铨用脚趾头去想都知道菊田丽子说的“好好交流”是指什么。菊田丽子口中的安藤先生他也知道是谁,那人叫安藤御,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当初年纪轻轻就干掉了自己的老爸成为安藤家的唯一主人,只花了几年就把安藤财团的老背景洗得干干净净,表面上看上去简直比谁家都奉公守法!
可从菊田丽子的反应就知道了,安藤财团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干净!就连杨铨合作惯了的“接线人”都对安藤御这人讳莫如深,杨铨不觉得菊田丽子值得自己去招惹这么一个人。
他收回捏住菊田丽子下巴的手,取出手绢轻轻拭手,口里轻笑:“安藤先生啊……”
听他语气平缓,菊田丽子眼神亮了起来:“你会帮我吗?”杨铨是她“交流”过的人里地位最低的一个,不过他非常温柔,而且背后的人似乎大有来头,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得罪了安藤御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铨。
而且杨铨是华国人,华国人都比较有恻隐之心。
菊田丽子这么劝慰自己。
杨铨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她的想法。
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更为柔和:“我当然会帮你,你先在这里住下吧。”
看到那熟悉的笑容,菊田丽子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这真是个令人心动的男人!她抓住杨铨的手:“那今晚杨铨先生想不想……”
杨铨说:“我还有事要做。”
菊田丽子朝他鞠了一躬:“我对杨铨先生的关照感激不尽!”
杨铨拍拍她的脸颊:“祝你好梦。”
杨铨让菊田丽子去休息之后回到书房,跟“接线人”打听安腾御那边的联络方式。“接线人”似乎不是很愿意做这件事,但杨铨说道:“我收留了一个得罪了他的人,‘他’是想让我因为这件事被牵连呢,还是想让我借这件事获取安藤御的友谊?”
那边终于还是把安藤御的联络方式给了杨铨。
杨铨笑得开怀。
他一没背景二没权势,全靠自己一路跌摸滚爬走过来。“接线人”背后的人似乎还挺有能耐,但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是很愚蠢的,看‘那个人’藏头不露尾的架势,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当弃子给扔了。
他得给自己多找几条门路,安藤财团就很不错,如果搭上了这条线,那边想动自己也得掂量掂量。
杨铨没急着联系安藤御,而是找来刚把儿子哄睡的刘贺:“帮我去查查菊田丽子最近接触了谁。”
刘贺效率很高,很快就把杨铨想知道的事弄清楚了。
原来菊田丽子伪装成安藤财团的代表来淮昌进行诈骗活动,在小地方骗得还算顺利,渐渐地心就大了,居然大咧咧地来淮昌行骗。
她见的最后一个人叫吴弃疾,挺有能耐的一个人,好像怎么都不该是他来接待菊田丽子这样的假“外商”。
杨铨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猫腻,又叫刘贺跑了一趟,打听出了吴弃疾的身世。
原来安藤御的母亲居然是吴弃疾的姑姑,吴弃疾还在安藤家住过两年。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菊田丽子自作孽不可活,骗到了人家亲戚头上!
菊田丽子这是败坏了安藤财团的名声,难怪安藤御放话说要她从世界上消失。
了解了事情始末,杨铨很快就拿起电话,拨出了“接线人”给他的号码。
他语气带笑:“安藤先生吗?你正在搜寻的冒名者在我这里,对,她求我救她,但我认为她犯的错太大,不值得原谅……好,我会把她看好,安藤先生派人过来吧……”
安藤御放下电话后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闪烁着的霓虹灯影。
这个杨铨他用了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亲自接他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这个人跟他表兄吴弃疾是截然不同的人,他卑鄙、龌龊、两面三刀,据他了解,杨铨跟菊田丽子还有过一段,看菊田丽子第一个向杨铨求救就知道了,在菊田丽子面前杨铨也许表现得格外申请!可实际上杨铨做了什么呢?杨铨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的联系方式,干脆利落地出卖了菊田丽子。
这个人似乎完全不知道操守为何物,情人、国家,对于他来说都完全没有意义,也许只有钱能够让他稍微动容一下,但也只是稍微,如果有人要他的命,他绝对会把钱也扔下开始逃亡保命。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功,实在让人想不透。
安藤御之所以会答应让杨铨拿到自己的号码,就是想亲自了解一下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虽然杨铨隐藏得很好,但安藤御还是听出了他在刻意地讨好自己。
也许是想背叛“老靠山”找座新靠山?
将来这个人要是知道了他想讨好的新靠山其实就是他一直以来的“老靠山”,脸上会不会出现有趣的表情?
不过对于这种连自己国家都可以出卖的家伙,大概会腆着脸继续讨好自己吧?
安藤御冷笑。
杨铨完全不知道安藤御此刻的想法,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毕竟安藤御鄙夷归鄙夷,该用他的地方却还是照用,所以他并不介意安藤御是嫌恶自己还是喜欢自己。
当晚杨铨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就带着刘贺、田思祥和他们的孩子去吴氏诊所拜访季春来。
这个诊所的主人正好是吴弃疾,也许也是一条好机会啊!
杨铨觉得吴弃疾怎么看怎么像“同道中人”,笑意也深了几分。要是能跟吴弃疾搭上关系,也许安藤御那边的路子会好走一点?
只不过杨铨还没有见着吴弃疾,就和两个熟悉的少年碰上了:郑驰乐和关靖泽。
杨铨已经知道关靖泽的父亲是谁,不由多看了这少年两眼。关振德的儿子关扬凛他也见了,相比眼前这少年,关扬凛身上多了几分戾气,杨铨第一次见到关扬凛时就知道那小鬼手里攥着人命——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条!
那种杀戾之气不是凭空出现的。
关振德和关振远算是较上劲了,这两个孩子往后恐怕也免不了交锋,这个看起来跟他父亲一样正派的半大少年能够扛得住吗?
眼前这两个小娃娃会不会也一点一点地被染黑?真是令人期待啊……
杨铨一笑,相当自如地跟他们打招呼:“又见面了,小娃儿。”
64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四章:试探
郑驰乐和关靖泽正准备沿着老街散散步,没想到一大早就碰上了杨铨一行人。
跟上一次见面相比,杨铨似乎没怎么变,爱笑的人老得慢,杨铨就是典型。相比之下,他们后面跟着的田思祥和刘贺则有了几分老态,早些年看起来要比杨铨年轻许多,如今看上去却仿佛像比杨铨还要年长的人了。
没想到会他们会来得这么凑巧。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笑着招呼:“杨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杨铨说:“我们难得回淮昌一趟,特意带着两个小娃儿过来向季老先生道谢,多亏了他啊,要不然两个小娃儿的日子可不好过。我怕来得迟碰不上人,就特意早一点过来了。”
郑驰乐见他满脸真诚,神色也殷勤,也放缓了语气:“师父刚好在里面,杨先生请进吧。”
关靖泽也不出去了,跟着郑驰乐入内招呼病人。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他总觉得杨铨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而且后头的田思祥和刘贺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第一次见面时这两个人只是有点儿消沉,整体来说还是有向上心的。可这一回对上他们的眼神时他们虽然不像上次那样明显地躲避,却显得更为沉寂——灰沉沉地见不着底儿,仿佛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掐熄了。
两个小娃儿倒是精神,面色也不错,只是因为这些年都在用药,看上去有点儿消瘦。
小孩的眼睛跟他们父亲的眼睛正好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关靖泽的打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没有丝毫避讳,坦然地问:“听说杨先生在跟我大伯合作,我也许久没去看望过大伯了,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杨铨哈哈一笑:“哪里的话,我有什么能耐和关书记合作?只不过是接手了他们那边的几个工程而已,前面的开发商已经给我留下了好底子,我只需要在前期投入点儿资金就好,关书记是好人哪,给了我许多关照。至于关书记过得好不好,我觉得是好的,上次见面他还请我喝了首都那边邮来的茶,味儿可真香。”
杨铨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谁听了都怀疑不了他的真诚。
可关靖泽一听就知道在扯淡。
关照?还不如说是杨铨刻意示好,帮关振德接手了几个烂摊子,投入了大量资金帮关振德度过危机!都说官商官商,官场上有人商场上才能混得如鱼得水,杨铨明显是看上了关振德手里那点儿权势,又知道关振德这时候特别需要人伸出援手,这才会看准了时机往上凑。
两边是一拍即合!
关靖泽脸色不变,心里却隐约明白了关振德这一回为什么没有出事儿。
原来是因为有人暗中帮了一把。
只不过从此之后关振德怕也有把柄捏在了杨铨手里了吧?
杨铨这种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主,他怎么可能做没好处的事?恐怕等关振德坐稳了位子,甚至更进一步的时候,就会被杨铨慢慢地拿捏在手中借势兴事。
别人不知道杨铨是什么人,他和郑驰乐却隐约能猜出一点。原本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没想到杨铨居然会信口承认。
关靖泽顿了顿,说:“听说杨先生接了几个大工程,准备转业吗?”
杨铨说:“没有,只是手里有几个闲钱,接了几个城建工程而已,都是像百贸大商城那样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关靖泽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记得百贸大商城正是大伯关振德留下的烂摊子之一,那时候关振德突然被双规,接手的人一看定海省财政,才发现这些年来关振德都是在预支财政大做“面子工程”,而且账目里面有一笔笔糊涂账!那时候这件事并没有外传,关靖泽也是察觉了关振远在烦恼如何去填补那个窟窿才知道的,那时候他也想帮忙,却被关振远扔去基层历练,说是不让他管这些糟心事。
他被排拒在整件事外头,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只知道在关振德漂亮的政绩下边藏着无数的腌臜事。
关靖泽说道:“杨先生真是谦虚。”
两边都不是喜欢把话说透的人,话题到此就点到为止了。
郑驰乐把人领进会客厅,跑回去找季春来。没想到季春来正在和吴弃疾商量事情,见他走进来,两个人齐齐地扫了他一眼。
郑驰乐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好像被那两道瞧透了似的,慌得很。
他又没瞒着什么事儿!
郑驰乐露出笑容:“师父,师兄,外头来客人了。就是几年前师父你救得那两个‘穿山甲’孩子,现在田思祥和刘贺带着他们过来了。”
吴弃疾听到这两个名字,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就是在杨铨手底下做事的田思祥和刘贺?”
郑驰乐点头:“杨铨也来了。”
吴弃疾微微一顿。
当初田思祥和刘贺向季春来说起过那样的内情,吴弃疾过后也听说了。当时他就上了心,多留了个心眼着意探听杨铨的事,没想到还真被他等着了事情:杨铨居然会和关振德搅和在一起。
吴弃疾虽然没有旗帜鲜明地跟站到关振远那边,但是以他和关振远的交情,要是关振远和关振德之间起了冲突他肯定是帮关振远的。
吴弃疾说:“我也出去看看。”
三人出去的时候关靖泽正在和两个小孩子说话,看上去倒是和同龄人差不多,杨铨、田思祥、刘贺都在喝茶,但神态不一,杨铨是意态悠然,仿佛正坐在自己家一样;田思祥和刘贺虽然也端着茶,但神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早把魂儿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季春来和吴弃疾都是人精,一下子就把他们三人看了个透,师徒俩对看一眼,走了进去。
杨铨原本在仔细地品茶,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本来什么茶都品不出味儿来。可后来他发现品茶是一件高雅事儿,你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肯定会让人高看一眼,所以杨铨弄来了各地的好茶,早晚尝一尝味儿,几年下来倒也把舌头的灵敏度养出来了,茶一入口就知道好劣。
杨铨不相信出身能决定一切,他觉得任何事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去达成,这些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他取得的成功印证了他的想法。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人能动摇这个意念,比方说他今年刚搭上线的关振德——这人有着那么好的家世、有着那么大的靠山,最后还不是沦落到要他这么个“流氓”来搭救?
听到脚步声后他抬起头一看,就见到季春来跟一个三十□岁的人走进来。季春来他是见过的,后面那个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见过。
杨铨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老天到底还是不公平的,他练习了许多年才练就一张能让人感到舒服的笑脸,这个人却生来就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如果给这个人端上一杯茶,那感觉肯定就像是从古代画作里走出来的文人墨客一样,满溢着君子之风。
略一思索,杨铨就明白了这人是谁。
肯定是他昨天刚听说的那个吴弃疾。
杨铨放下茶站起来,走向季春来和吴弃疾。走近后他握起季春来的手:“老先生,我们这次来淮昌一来是为了谈事情,二来就是为了来向您道谢,谢谢您救了两个孩子,要不是您,他们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田思祥和刘贺一听这话就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赶紧迎上来道谢,两个小孩也被按着说了几句漂亮话。
吴弃疾已经向季春来说起过对杨铨的猜测,季春来看向杨铨一行人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意味。但他没表现得太明显,淡笑着说:“不用这样,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分。”
杨铨说:“对于老先生您而言我们的孩子只是患者之一,对于我们来说孩子却是唯一的啊!所以对于您来说是本分,对于我们而言却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
要不是知道这人有问题,季春来肯定要被这话给打动了。
他说道:“我给两个孩子复诊一下吧。”
杨铨说:“那敢情好,多谢老先生。”
田思祥和刘贺也应声虫似的道谢。
杨铨开始跟吴弃疾搭话。
吴弃疾也有心从杨铨这儿掏出点话来,所以两边很快就“相谈甚欢”。只不过两个人都是人精,话题始终不痛不痒地进行着,听得一边的人干着急。
郑驰乐和关靖泽插不上话,转头问起田思祥和刘贺的近况:“你们还跟着杨先生做事吗?”
田思祥和刘贺的性格似乎被对换了,以前都是田思祥在回话,这回却换成了刘贺。他的语气很平稳:“是啊,我现在负责百贸大商城这个工程,思祥负责另一个,这次来淮昌是想跟这边学习成功的经验,要不然两眼抓瞎地去搞肯定搞不成。”
关靖泽夸道:“你们倒是脚踏实地办事的人。”
郑驰乐应和:“没错,现在瞎搞的人太多了。”
听到两个小孩在那猛夸,田思祥脸上闪过愧色。
关靖泽和郑驰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接着问了些无关要紧的问题,无非是工程占地多大、要是遇到工人怠工该怎么办之类的小事儿,田思祥和刘贺搞不明白两个半大少年问这个做什么,只当他们好奇心发作,随口回应着他们的话。
三方对话同时进行着,最后季春来确定了两个小孩恢复情况良好,对田思祥和刘贺分别叮嘱了一些话;关靖泽和郑驰乐搞清楚了田思祥和刘贺负责的东西,心里大概有了底;而吴弃疾和杨铨却你来我往地耍着太极,谁都没能从对方口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最后杨铨见田思祥和刘贺似乎被两个少年绕进去了,才以还有事要办为由道别。
吴弃疾心里对杨铨有怀疑,脸上却没表露半分,反而还笑着握起杨铨的手:“将来我要是去定海那边,一定去拜访杨先生。”
杨铨笑着应承:“那到时就换我招待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眼底都有着欣赏般的赞许,仿佛溢满了友谊之光。
等杨铨一行人走出了大门,吴弃疾才说:“这个人果然不简单。”
关靖泽和郑驰乐点点头:“田思祥和刘贺的情绪似乎有点儿不对头,尤其是田思祥。”
季春来把他们三个人的对话都听在耳里,想说不赞同他们事事都这么计较,可又明白他们处在那样的位置不仔细点不行。他看向郑驰乐:“两个小孩的情况你觉得怎么样?”
郑驰乐原本正想听听吴弃疾的判断,被季春来这么一问,下意识地接口:“恢复得很好,看来在离开淮昌后也找了很好的医生,用的药显然也不错。不过我注意到田思祥女儿身上似乎有几处淤青,神情跟刘贺的儿子也有些不大一样,没有小孩子应有的活泼,看起来像是遭遇了家庭暴力……”
听到郑驰乐详细的回话,季春来就明白他没有忘记本心,看到病人时第一时间想的还是病情,而不是满心的算计。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要做什么就做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
看着季春来离开,吴弃疾看向郑驰乐:“师父很不喜欢我走的路子,眼看你有向我看齐的趋势,心里大概有些失望。”
郑驰乐一愣,想到“前世”自己执意想对叶家人展开报复时季春来的气怒。
虽然季春来最终支持了他的做法,但到底还是很失望的吧。
不过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郑驰乐说:“师兄会忘记我们的根本吗?”
他们的根本自然是医术。
吴弃疾明白了郑驰乐的意思,他也抛开了无谓的犹豫:“不会。”
他相信自己也相信郑驰乐,无论他们选了什么样的路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本心、抛开自己唯一能依仗的根本,成为一个只知道追名逐利的人。
师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吴弃疾拍拍自家师弟的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何老似乎有意捐献他手里的医学札记到淮昌大学,而且要跟师父一起开班授课,瞧那架势是想跟师父打擂台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何遇安要真想跟季春来较劲的话肯定得拿出点儿真本领来。
郑驰乐高兴地说:“我可以去蹭课吗?”
吴弃疾打趣:“那你要做好被刁难至死的准备,何老心胸可不宽。”
郑驰乐摩拳擦掌:“刁难怕什么。”
吴弃疾说:“那好,你去蹭完了回头给我说说。”
郑驰乐:“……”
关靖泽瞧着他们师兄弟聊得开心,不由伸手抓住郑驰乐的手掌想争取郑驰乐的注意力,没想到郑驰乐还没回头,就接收到了吴弃疾意味深长的目光。
关靖泽转瞬之间就明白过来:肯定吴弃疾知道了什么。
面对这种事情嘛,必须脸皮厚。
关靖泽抬起眼对吴弃疾微微一笑,把郑驰乐的手抓得更紧。
吴弃疾:“……”
瞧这没羞没躁的范儿,自家师弟这回是栽定了。
另一边,杨铨带着田思祥和刘贺回到暂住的地方,让他们把孩子领回去再过来找自己。
等孩子不在场了,杨铨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两个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差点被两个小娃娃套出话来。”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刘贺和田思祥心里却突突直跳。
正要辩解什么,杨铨却说:“没事儿,你们就算把我全卖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来,坐下,我拉曲儿给你们听。”
杨铨果真拿起二胡拉了起来。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件事,刘贺两人反而更加提心吊胆,屁-股底下像是被什么戳着似的。
如坐针毡。
可他们又不得不静下心来听杨铨拉曲子,因为杨铨没别的癖好,就爱听人品评他这点儿技艺。
这种压力之下,刘贺还能忍得过去,田思祥却觉得自己始终徘徊在崩溃边缘。
杨铨这人着实可怕。
65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五章:正轨
田思祥当晚回了老家一趟,结果却跟家里的老母亲起了口角,离开前田思祥狠狠砸门说:“以后我就不是田家人了!”他还把女儿往门口一摔,“你的孙女,你爱要不要!”
老雁镇很小,大半的人都出来瞧热闹。田思祥的女儿哭得很伤心,抱着田思祥的大腿不让他走,他却伸脚将孩子一踹。
田母抱着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哭着骂道:“你走,以后都不用回来了!你媳妇儿那边也不用管了,我会作主让人家改嫁!”
田思祥身形晃了晃,哼笑说:“谁稀罕她那种乡巴佬!”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田母和孩子抱头痛哭。
周围人纷纷围了过来,边劝慰边问怎么回事,田母过了老半天才回话:“男人有了钱啊,就会变坏!他在外边有了女人,还认了个干妈!他嫌家里穷,又嫌女儿拖累他……”她抹着泪,“他不养女儿,我来养!我可以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害怕养不大甜甜吗……”
田甜把脑袋埋在田母怀里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为田母的遭遇唏嘘不已,齐齐地骂起了田思祥。
田思祥回到住处时刘贺惊讶地问:“你不是去接你媳妇吗?怎么连甜甜也不见了?”
田思祥脸色难看到极点,手里紧紧地攥着个牛皮封,敷衍地说:“别跟我提。”
刘贺说:“咱俩还有什么好瞒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抢。
田思祥自然是不让他抢过去,你推我搡之下牛皮封往地上一掉,正好掉出了一把照片,都是田思祥的媳妇儿跟别人在一起的亲密照。
刘贺静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息着说:“早叫你把人接过来了,分隔两地能不出事儿吗……”
田思祥坐在床上不说话。
刘贺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转头出去了。想了想他觉得心里不踏实,转头去跟杨铨说起了这件事。
杨铨早就见惯了这些事,咬着烟拿起照片一看,明白了。他说道:“思祥这媳妇儿不厚道,看上了个有钱的。你回去歇着吧,我去劝劝思祥。”
刘贺欲言又止。
杨铨摆摆手,朝田思祥的房间走去。
没想到刚推开门就看到田思祥伏在床边嚎啕大哭,这不轻落的男儿泪愣是流个不停。
杨铨这些年冷眼看着田思祥和刘贺两人的变化,刘贺倒是变得快,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所以他把百贸大商城交给了刘贺。至于田思祥,他始终只放在不痛不痒的地方想磨掉他的棱角。
只不过田思祥除了越变越沉默之外,始终没给他放心用人的信心。原本杨铨大可放弃田思祥,可这人有时候总爱犯拧,越是搞不定的就越想把他搞定。
杨铨可不信这世上有折不弯的脊梁。
看到痛哭出声的田思祥,杨铨眼底掠出了一丝精光。
比起刘贺,田思祥的能力是更让他欣赏的。
这下机会来了。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
张世明来吴弃疾这边拜访,他是搞新闻的,消息特别灵通,关靖泽和郑驰乐一听他过来就跟着来挖情报。
张世明笑骂:“你们两个小吸血鬼,每次来都会被你们把脑容量榨干。”骂完却也满足了郑驰乐两人。
最近国内风平浪静,倒也没什么大事。张世明想到关靖泽跟关振德的关系,话题就往定海镇那边转:最近田思祥似乎走了大运,不仅认了个退休老书记的妻子当干妈,还娶了个老领导的女儿,见他有这么好的机会,杨铨大大方方地让他出来单干。据说婚礼上刘贺借酒装疯,说了好多酸话,大约是妒忌田思祥妒忌得紧。
关振德渡过难关后跟杨铨特别好,再加上田思祥这一层关系,两边很快就变成了利益共同体,官商勾连得不要太明显。
当然,这都是常有的事,也没人会跳出来指责。至少这次他选的“合作对象”名声不错,做事也挺靠谱,所以大伙都对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末了张世明朝着关靖泽感叹:“我要是你爸……”话刚出口又觉得这话像在占关靖泽的便宜,也就没往下说了。
张世明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上一回关振远就不该退到永交啊,退到永交也不该连任,平白让关振德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
这回关振德找到了靠谱的盟友、解决了前面那些个猪队友,往后再想找着那样的机会可不容易。
关靖泽也清楚这一点,但关振远本来就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机会而盼着关振德犯蠢的人,即使要争关振远也只会堂堂正正地往上走。他说道:“爸他的想法有时候太正派,还得张叔你帮衬着。”
张世明哈哈一笑:“这不用你提醒,我认识他多少年了,还不了解他吗?他打从学生时代就是那德行,永远比谁都强也比谁都端正,要不是礼仪需要的话他永远不会给你扯个笑脸。”
听了这话,郑驰乐往关靖泽那边瞅去。
原来这一点是随了关振远啊!
他斜眼瞧着关靖泽,眼底溢着点儿笑意。
关靖泽正好也往他看来,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撞上了。
吴弃疾在前头忙完了,恰巧瞧见了他们的对视,抬起手按住两颗小脑袋拍了拍,压低声音警告:“收敛点!”
挺少人敢这么拍关靖泽的脑袋,关靖泽觉得有点儿憋闷。可吴弃疾是长辈,又搁下警告话了,他也只好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他们已经够收敛了!
反倒是吴弃疾拼命地给郑驰乐找事儿,又是让郑驰乐跑去何遇安何老那边偷师,又是带郑驰乐外出“历练”,用心险恶啊!
郑驰乐对关靖泽和吴弃疾之间的拉锯战倒也不是一无所察,只不过两边他都不好掺和,只好打着哈哈蒙混过关。
吴弃疾跟张世明一见面肯定有事儿要商量,郑驰乐拉着关靖泽往外跑了。
两个人出了门,沿着青石道往前走。
老街这边人情味儿很浓,郑驰乐和关靖泽老爱一起散步,邻里倒也认识了大半。郑驰乐一路打着招呼走过去,没走出多远就瞧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他招招手:“冬青!”
原来是住在附近的6冬青。
6冬青的父亲腿脚便利以后又跟以前的战友联系起来了,跟好些退伍的老兵开起了安保公司。这年头有钱人越来越多,对于人身安全越来越重视,参过兵的保安格外吃香,6父请教吴弃疾时吴弃疾就给他指了这么一条路。
6父做事踏实,又有吴弃疾帮忙搭线,安保公司很快就发展起来了。由于退伍士兵的安置对潘明理那边来说也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多这么一个安置点潘明理也非常支持,愣是去市政跟耿修武对吼着争取了许多优惠政策。
6父重新振作,6冬青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
郑驰乐为6冬青感到高兴,这是他重要的朋友之一,看到6冬青越活越滋润,他心里也欣慰。
6冬青见到他显然也很开心:“乐乐,我正想去找你呢。我爸要娶兰姨了,他说到这岁数就不准备办婚宴,只请几个亲近人来吃顿饭,等会儿我就去找吴叔。对了,这位是……”
郑驰乐还没来得及介绍,关靖泽就接了话:“我叫关靖泽,刚从永交回来。”
6冬青说:“啊,原来就是你。”
郑驰乐笑了:“你见过吗?”
6冬青说:“见过,在成绩榜的第一位可不就是他吗。后来他走了,我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呢,谁知道又来了个薛岩!这家伙更了不得,只有考试才来学校,还每次考个第一,气死了多少学霸啊。对了,薛岩最近去哪了?怎么都不见人?”
郑驰乐说:“他跟黎叔去南边做暑期交流了。”
6冬青说:“难怪牛敢玉整天耷拉着脑袋,做什么都没精打采,原来薛岩跑那么远了。”
牛敢玉的父亲出狱后吴弃疾见过一面,出乎预料,牛父居然是个儒雅的中年人。一问之下才知道牛父入狱是因为经济诈骗,那年头抓得严,他这种没背景的稍微越界就是投机倒把,搁到现在他这牢算是做得冤枉了。
吴弃疾让牛父在诊所住了一段时间,摸清了他的秉性之后就把他推荐给了6冬青的父亲。
6父对于商业运作不是很了解,有了牛父相当于如虎添翼,两边一拍即合。碰上了假期牛敢玉就被他父亲拎过去帮忙,牛父的意思是牛敢玉念书不行,以后说不准要回安保公司窝着,索性就先去混个脸熟。
牛敢玉好不容易等回了这么个家里人,自然对牛父的安排言听计从。
事情全都走上了正轨,郑驰乐笑得更为舒心:“大牛和薛岩打小感情就好。”
6冬青说:“那是。”他见聊得差不多了,收了话头,“你跟关同学有事的话就去忙吧,我去找吴叔。”
关靖泽很干脆地跟他挥挥手,堵住了郑驰乐马上就要出口的那句“我们只是出来走走”。
等6冬青往诊所那边跑了,郑驰乐转头直瞅着关靖泽。
少了个外来干扰关靖泽心里当然很高兴,只不过他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去北边走走。”
郑驰乐笑了起来,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闷骚。
他说道:“我打听过了,淮昌党校这一批能人也不少啊,你也许能结交不少好同窗。同批出来的感情总是有的,而且比起首都党校,这边的关系又要简单些,你当个领头的应该不难。”
关靖泽点点头,接着又不甘心地问:“你非要等到明年才考吗?”
以郑驰乐现在的项目经验,走个推荐路线也没人会说话,大可今年直接就进去。反正郑驰乐也不准备在淮昌一高念太久,干嘛非要多等一年——甚至几年?
郑驰乐说:“有些想法还没理清楚,而且跟你挤在一届曝光率太高了,现在还不适合。再来我主要还是要走学医这一边的,太早出来反而不好,事情一上身时间就由不得自己作主了,我还是先缓缓再说。”
关靖泽没再多劝。
他跟郑驰乐走的路本来就不一样,郑驰乐的方向明明白白就摆在那儿,学医又是只能下苦功夫的活儿,郑驰乐的选择是对的。
倒是他这边有些麻烦,因为他准备主抓经济这一块,就缺个真正带进门的老师。他已经央吴弃疾和耿老爷子替自己搭线去找退下来的陈老,陈老那边却始终没消息。
关振远处境尴尬,他这个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相比郑驰乐求学之路的顺遂他这边就有些坎坷了。
不过关靖泽没有放在心上,即使陈老没给个准信,他依然入手了一批这方面的著作潜心研读。他的计划很踏实,一方面是纵向地来,读经济史、读时事报,从现实入手琢磨各种民生相关的经济手段;另一方面是横向地来,搜集各国的相关专著,一本一本读过去,好书就细读,彻底消化,而差一点儿的就大致地翻一遍,瞧瞧有没有可以借鉴的东西。
关靖泽还拉上郑驰乐和自己一起针对某地实际情况分头拟定项目提案,郑驰乐跟他腻上一段时间后都已经把淮昌哪个县准备铺开什么项目都摸得一清二楚。
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比不过人家举县上下的合作成果,关靖泽和郑驰乐分头做了好几次之后跟正经定下来的提案一对比,每次都能发现自己遗漏了不少东西。
他俩都不是轻易被打击到的人,越是意识到自己有不足就越是来劲,愣是把最有耐心的成钧烦得不轻。要不是他爱惜两个小娃娃的踏实劲头,铁定会从此大门紧闭赏他们个闭门羹。
郑驰乐两边都跑,身体都快吃不消了,想到快要开学就笑了起来:“你可以忽悠更多的人一起加入。”到了党校都是比关靖泽大几岁的人,关靖泽跟他们交流起来应该会很顺利,到时候就不需要他跟着跑了。
关靖泽虽然不乐意放跑郑驰乐,但也不想他累着,只好点点头说:“嗯。”
就在他们要沿着江边继续往前散步的时候,刚才已经跟他们分别的6冬青突然从背后追了上来,喘着气说道:“乐乐,关同学,你们别往前走了,诊所那边有客人哪,似乎是来找关同学的,吴叔让你们赶紧回去。”
郑驰乐一愣,能让吴弃疾说出“赶紧”两个字的客人分量可不轻。
他看向关靖泽。
关靖泽也有些迷惑:“那客人多大年纪的?”
6冬青说:“年纪挺大了,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66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六章:放松
关靖泽心头一跳,跟郑驰乐对看一眼才朝6冬青道谢。
6冬青说:“不用客气,我先回公司那边帮忙,你们回去吧。”
目送6冬青离开,关靖泽对郑驰乐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他是指6冬青待人接物都平和得很,让人心里非常舒服。
郑驰乐说:“那当然。”
据郑驰乐知道的情况来看,6冬青似乎提前放下了对曹辉的念想,甚至还跟6父一起到曹家再三地向曹母赔罪,两家的恩怨虽然说不上两消了,但也不至于见面就剑拔弩张,比之“前世”已经缓和了不少。
以6冬青的心性,日子应该会越过越好。
郑驰乐收回心绪,跟着关靖泽边往回走边说:“……来的人可能是陈老吧?”
关靖泽也有点不确定,毕竟陈老没给过半点回应。他说道:“回去就知道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跑回诊所后一踏进会客厅,果然见着了陈老。
陈老发已花白,但精神也爽利,看上去丝毫不显老态。陈老退下来前负责的就是经济这一块,而且他是从建国初一步步走过来的,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他都尝试过;该体会的不该体会的,他都领受过。
关靖泽当初动陈老的脑筋就是因为这个,而且陈老跟关家没什么关系,不会因为家里那些糟心事而直接拒绝他。
不过陈老的沉默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正是因为陈老跟关家没关系,才会犹豫着要不要蹚这趟浑水。
到了陈老这个年纪的人,什么人才没见过?如果他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能力与价值,根本不可能打动陈老。因而关靖泽这段时间很沉得住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表现的时候就表现。
他也并没有一声不吭地闷头苦干,他效仿郑驰乐常做的“笔谈”,直接把再三修改、写满体会的手稿寄到了陈老家中,而且时不时地整理出读书时遇到的疑问通过信函恳请陈老“解惑”。
这些信犹如石沉大海,一去无回,关靖泽也没气馁,照例天天写天天记。
事实上陈老确实在犹豫。
关靖泽是棵好苗子没错,他父亲关振远也是个好的,但关老爷子明显着意扶持长子关振德。他这时候如果收了关靖泽这个学生,就等于是给关振远这边添薪加火。
陈老从来都不喜欢掺和到这些事情里面,他背后没有家族,从位子上退下来时也退得干脆。要不是首都还有人念旧记着他,他跟个普通的退休老人也没什么区别。他不希望自己干干净净走了一遭,临老反而被牵扯到这些事情里。
可关靖泽的执着劲打动了他。
关靖泽写来的“信”他都看过,首先让他注意到的是那一手好字。这年头注重这个基本功的人越来越少,不少后辈、不少官员给他写东西时字体软趴趴的,没点儿劲头。关靖泽的字却颇有架势,一横一竖都像是刀锋般遒劲,看上去就让人精神一震。
都说字如其人,从关靖泽写的字就能看出他的脾性。
更难得的是关靖泽的每一封来信都言之有物,条理清晰、论据充足,而且内容涉猎广泛,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几乎都有谈及,虽然有些观点在他看来还颇为生涩,可还是看得出这孩子是下了苦功夫去学东西的。
最令陈老动容的是关靖泽没满足于纸上谈兵,他还亲自去基层跑了许多回,通过实际的调研拟定发展方案。做完这些事后他不仅没有自满,还积极地讨要真正定案的提案来跟自己的思路认真比对,通过这样的比较来进行查漏补缺,再次修改方案。
陈老详细看过关靖泽的手稿,很多地方虽然不太成熟,但想法非常踏实,策划的内容大都步步相衔、层层递进。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反思、懂得改进,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把自己磨砺得越来越成熟——这一点从他的几个修正案中可以看出来。
关靖泽同时还寄来了郑驰乐的手稿。
陈老对郑驰乐更为熟悉,知道吴弃疾对这个师弟非常宝贝,偶尔也会跟郑驰乐喝杯茶聊聊天。郑驰乐脑袋活泛,什么想法都敢往外蹦,这一点也体现在他写的发展方案上,比之关靖泽的稳妥和喜欢“保旧筑新”,郑驰乐的想法那叫一个天马行空。
而且这家伙看人特别敏锐,他甚至能拟出谁比较适合负责那一项工作——配上他那舌绽莲花的唬人功力,整个方案吹嘘得好像只要人人都投入一丁点力气就能迎来“大丰收”。
真是两个令人吃惊的孩子。
陈老虽然有心避嫌,但看到这样两个后辈他还是忍不住出面了——其实这是肯定的事,他的心思就像是痴迷于雕刻的玉雕大师看到了两块璞玉,少不得会动起亲自雕琢一番的念头。
陈老摆摆手示意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人在自己对面落座。
扫视了目光带着期待的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人一会儿,他说道:“你们的想法我都知道了。”
关靖泽稳住心神:“陈老……”
陈老说:“先别说话,听我说。”他先看向郑驰乐,“乐乐你走的路不一样,我不会严格要求乐乐做什么,不过如果你要向我请教的话,我随时都欢迎。每次看到年轻人的设想,我都想多活几个年头,瞧瞧你们能做出什么事儿来。”郑驰乐说:“陈爷爷你又不老,再活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陈老拍了拍他的脑袋:“别油嘴滑舌的!”
郑驰乐笑眯眯。
陈老转向关靖泽:“靖泽你是想搞经济这一块,我确实可以领你入门。但是你要先想清楚,入了我的门就要能吃苦,我对待学生一向很严厉,这一点你去问一问就知道了。你学业之外的所有时间可能都要花到我这里来,你确定你吃得了这种苦吗?”
关靖泽正色说:“我不怕吃苦。”
陈老说:“那好,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
关靖泽麻利地喊:“老师!”
陈老一笑,把放在一旁的纸箱推到关靖泽面前,说道:“今天就先让你放松一下,你以前给我写的信我都回过了,等一下你拿回去琢磨琢磨,看完后就等于完成今儿的任务了。”
关靖泽:“……”
郑驰乐幸灾乐祸地瞅着那一大箱子“回信”直笑。
这还是放松的,你说关靖泽即将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
可惜郑驰乐还没高兴多久,大门外就传来一声咆哮:“郑驰乐,你说要组织交流会,组织到哪里去了?”
来人正是何遇安。
韩蕴裳住了一个月后又回了首都,临别前跟何遇安说“就当我没找过您”,何遇安回了一句:“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的。”
假期他就在淮昌大学开了个小班,带了几个留校的学生。
郑驰乐那家伙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愣是厚着脸皮挤进来偷师。
何遇安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高兴得很,他就是知道郑驰乐这好学的劲头才故意在这时候开班引郑驰乐上钩的,郑驰乐的厚脸皮正中他下怀!
何遇安教学生的时候不藏私,郑驰乐混在几个比他大上几岁的学院生之间也学得认真,一来二去倒也真有点教与学的模样了。郑驰乐基础扎实,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动手能力又强,而且还能举一反三,何遇安越教越恨,怎么季春来就摊上了这么个好学生呢?
何遇安心里不平,差遣起郑驰乐来也越来越不客气,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正在教他似的,什么事儿都堆给郑驰乐去做。
郑驰乐一听到何遇安的咆哮声就知道不好。
最近他都跟着关靖泽到处跑,何遇安那边有时候没顾上,比如这个交流会吧,它显然是被郑驰乐搁置的可怜娃儿——至今还停留在草案阶段,他还没拟好邀请那些人来参加。
郑驰乐知道这事是自己疏忽了,乖乖地任由何遇安对着自己直吼。
等何遇安都训完了,他才接话:“这段时间有点忙,我今天就开始准备!不过我昨天已经收到几个人的回音了,跟他们都约好了时间,就定在九月下旬您觉得怎么样?”
何遇安点头:“九月下旬学校那边该忙的东西也忙完了,正好可以腾出场地来举办这次交流会。”
郑驰乐说:“那我回去马上做出详细的方案来,到时候再给你好好看看,如果可行的话我们立刻着手准备!黎叔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正好让他去打招呼。”
何遇安说:“做仔细点,要把它做大做好,最好能成为定例,以后每年都举办一次,慢慢发展成长期活动。”他沉吟片刻,又补充了一点,“让你黎叔那边想办法留人,把人吸引下来对淮昌的发展也有好处;市政那边也通个气,毕竟如果能把它落实下来对于城市的人文建设来说也有极大的正面影响,叫他们给点政策支持。”
郑驰乐:“……好。”
所谓的领导动动嘴,下属跑断腿,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郑驰乐对何遇安还是很敬重的,虽然他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而做了许多不理智的事,但结合他早些年遭遇,那时候的偏激也可以理解——谁看着挚友和下属纷纷死在自己前头,心里都会有恨。
季春来对何遇安重归正道感到很高兴,见何遇安喜欢郑驰乐就暗里叮嘱郑驰乐让他多忍忍何遇安的坏脾气,好好跟何遇安学点东西。
季春来是典型的民间派,治病救人路子比较活,但对体制内的方方面面就两眼抓瞎了。何遇安跟季春来不一样,他可是最早的“学院派”,而且还曾经管理过整个华国医疗体系,他要是不清楚里头的门路那就没人摸得清了。
季春来觉得郑驰乐也许可以从何遇安这儿找到一条明路。
季春来都这么说了,郑驰乐自然不会介意何遇安整天绷着脸朝自己训话,该学的学,该做的做,其他的都当耳边风一样听听就过。
虚心接受了何遇安所有的指示、恭恭敬敬地目送何遇安离开,他才坐下跟已经送走了陈老、正坐在一边看“回信”的关靖泽说话:“看来我也要忙了,”他摸摸鼻头,“我们都没有闲下来的命啊。”
关靖泽说:“要是闲下来了你恐怕还觉得不习惯。”
郑驰乐想了想,说道:“也对。”
他们都习惯了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再加点压也不过是更忙一点而已,完全不会觉得难熬。
关靖泽搁下信抬手揉揉自己的后颈,顺便让眼睛和大脑放松一会儿。瞅着郑驰乐那张还有几分稚气的脸有点儿绷着,他突然露出了笑容:“不过偶尔也要做点轻松的事。”
郑驰乐已经习惯了独处时他那非常犯规的“诱人”笑容,注意力反而集中在他的话上头:“什么轻松的事?”
关靖泽说:“你凑近一点。”
郑驰乐以为他想说悄悄话,也没防备,依言照办。
于是关靖泽坐在原位轻而易举偷袭成功,在郑驰乐脸颊亲了一记——而且亲得轻松自如,就像是郑驰乐自己送上门的一样。
见郑驰乐一下子愣住了,关靖泽也不觉得可耻,正正经经地解释:“——就是这种轻松的事。”
郑驰乐咬牙切齿:“……不要脸啊不要脸!”
关靖泽眼也不眨:“谢谢夸奖。”
郑驰乐:“……”
67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七章:冲动
季春来和何遇安是不会直接对话的,华中省医学交流会的筹办两边都很重视,于是郑驰乐只好当起了传声筒。
季春来对于具体章程并没有太多要求,只是在内容上跟何遇安有点儿争议。季春来的意思是一口吃不出一个胖子,所以还是一步一步来,先办个中医交流会比较好;何遇安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办大办好”。只有中医或者只有西医,在他看来都太狭隘了,不符合时下的发展大趋势。既然要开个好头,那么不管规模是大是小都要把五脏六腑给备全了。
两边各执己见,最后都拗上了,直接把事情扔给了郑驰乐,默契十足地给他来了一句“你看着办吧”。郑驰乐愁得头发都发白了,只能蹲到吴弃疾那里愁眉苦脸。
吴弃疾也不给他出主意,反而笑眯眯地说:“考验你的时候来了,好好琢磨,拿出个好章程来我才能帮你说话。”
郑驰乐也没办法,只能查阅近两年来的相关记录,先把国内的“交流会”模式整理出个大概。
郑驰乐也没忘记跟这几年跟“岚山野医”在互联网上联络得较为密切的同行们征询意见,互联网的速度比通信要快,而且可以与境外进行联系。郑驰乐将策划草案翻译出来,礼貌地通过邮件寄了出去,6续地收到了不少回信。
事实证明他这个选择非常正确,国外许多人组织学术交流会的经验比国内要丰富,不管是科学领域还是医学领域,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大小交流会6续开展。
不过不切实际的建议也很多。
郑驰乐边筛选意见边填充各种细节,整个交流会的雏形慢慢就显现出来了。
他以前没有组织这种大型活动的经验,做完详案后觉得有些忐忑,暗搓搓地拿着它去找吴弃疾问意见。
吴弃疾看完后脸上平静无澜,语气也毫无波动:“你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分吗?”
这话儿听起来严肃又认真,郑驰乐整个心更加七上八下,给了个保守的回答:“我觉得不是很充分,所以想问问师兄的意见。”
吴弃疾语调微扬:“你没有发现自己的问题?”
郑驰乐踟蹰起来:“这个……”
他已经把能想的都想了,能问意见的也都问了,拿出来的也是再三修改的版本,要不是自己实在看不出遗漏的地方他也不会来找吴弃疾。
郑驰乐“这个”了很久,索性破罐子摔破地说:“我没发现!”
吴弃疾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做事就是要有这种自信。既然你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好了,为什么要对自己不自信?你应该直接去找何老,然后欣赏他想找茬但是找不出来的憋屈表情。”
郑驰乐一想到那个面冷心热的和老头儿一脸憋屈,也乐了!吴弃疾都这么说了,方案自然是没问题的。
他嘿嘿直笑:“那我这就去。”
郑驰乐收起文件袋朝吴弃疾挥挥手,跑着离开了。
吴弃疾看着郑驰乐跑得飞快,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封推荐信看了两眼,轻轻地将它撕碎。
现在这样的生活他很满意,不想往前再走半步。在这个位置他可以好好看着关振远和张世明往前走,也可以好好带一带郑驰乐这个师弟。
虽说当年跟东瀛那边的勾连是因为年少受蒙骗,但那到底是一个污点,如今东瀛那边也不算安分,他要是走上政道,别人要抓把柄是很容易的,到时候难免会处处制肘。
守在这一行里头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只要关振远他们信任自己,想做什么也很容易。
有些时候入了局就要瞻前顾后,反而没那么好办事。
吴弃疾将撕碎了的推荐信扔进废纸篓,走到外头准备营业。
他走到药柜前突然站住了,想了想,停下来拉开一个个小抽屉检查药的成色,不时拿起一小块闻闻它们的味道,像当初学习药材辨别那么仔细。
他正要一样样检查过去,突然听到有人敲了敲门。
吴弃疾抬起头往门边一看,就看到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站在那儿,长着两道直眉,目光也清正,看着就是正派人。
是季春来最年长的徒弟、他和郑驰乐的大师兄赵开平。
乍见故人,吴弃疾一时间有些恍惚。
赵开平性格稳重,永远最让人放心。
当初他还没入门,赵开平就已经可以自个儿给人瞧个病了;他打小聪明过人,处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赵开平正派归正派,跟自己比起来就太木讷了,没半点灵活可言。他一向骄傲得很,摸清了赵开平的底子就再也没有由衷地喊过他一声“师兄”,在季春来面前还敛起傲气装装样子,私底下就不客气地挑衅:“总有一天我会后来居上,远远超越你——到时候我们以医术论高低,你得喊我师兄。”
赵开平一向好脾气,被他这么瞧低也只是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行,等你超过我,就换我喊你师兄。”
年少的时候就是那么可笑,总是为一些小到极点的事情执着到不得了。回头一看,那点儿小事其实根本不值得记挂。
只不过回想起来又有些欣慰,至少自己也有过那样无忧无虑的岁月,也曾经盯着那些琐碎到无用的东西莫名地固执。
这么一想,就连那个愚笨的自己也都变得有几分可爱。
吴弃疾静滞片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含笑招呼:“师兄,你回国了?”
赵开平脾气还是没变:“嗯,回来了。”
赵开平这几年都在国外进修,因而错过了吴弃疾和季春来冰释前嫌后的相处。他不时地跟季春来通话,大略地了解了一些吴弃疾的近况,只不过从来没有直接跟吴弃疾说过话——哪怕是投过电话也没有。
吴弃疾也没有主动找到。
两人单独这么一见,一时有些静默。
最后还是吴弃疾打开了僵局,他笑着说:“师兄你应该结婚了吧?什么时候把嫂子带过来给我看看?”
赵开平一僵,直直地看着吴弃疾的笑容,看起来非常震惊,仿佛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这么问。
吴弃疾看到赵开平的表情,一下子愣住了。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陷入了更深的沉寂之中。
幸而这时季春来出现了,他看到赵开平后先是一顿,然后说道:“开平你回国了?这次是不走了吧?”
“师父!”赵开平脸色还是有些发僵,但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稳:“确实不走了。”
季春来注意到他和吴弃疾之间略微微妙的气氛,不由想到他们少年时的争端,转头瞧向吴弃疾,笑着说:“你以前就喜欢挤兑你师兄,难道现在还没改?”
吴弃疾说:“怎么可能!”
赵开平也说:“当然不是。”
谁都没解释刚才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季春来只当他们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承认,也就不追究了,坐下来问起赵开平在国外的事。
吴弃疾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时也会问上两句。
有季春来在旁,两人很默契地维持了平静的表象,吴弃疾问了,赵开平也原原本本地回答,看起来倒也有点儿师兄弟的模样。
师徒三人聊了好一会儿,一个爽朗的嗓门就在外头响了起来:“老弟,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你亲自钓来的鱼!”
居然是前些天才回到淮昌来的张世明。
这家伙相当奔放,一逮着吴弃疾就搭上他的肩,抬起手亮了亮手里拎着的鱼:“你这人想得多,得多吃点鱼补补脑啊。”
吴弃疾笑着说:“看来你是对淮昌的水体挺满意了。”
张世明也不知怎么搞的,算是跟污染杠上了,每到一个地儿别的先不管,首先就瞧瞧人家的水好不好、天蓝不蓝、空气行不行,弄得很多人一听他要过去就如临大敌,只差没组织个全民整-改行动——省得惹着了这个麻烦精。
耿修武虽然有耿老爷子手把手带着,张世明却也信不过,愣是要去下头跑跑,想瞅瞅底下有没有人阳奉阴违干坏事。
这会儿张世明既然“满载而归”,自然表示他对考察的情况很满意——他自个儿都在那钓起鱼儿来了,能不满意吗?
张世明说:“马马虎虎勉勉强强。”他捋起袖子,“我去宰鱼,今天的午饭就在这里吃了。”
这家伙没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在,吴弃疾自然不能不提醒:“这是我师兄赵开平,刚从国外回来。”
张世明一拍脑门,连忙向赵开平赔不是:“我这人就是眼神不好,常常被批评说‘目中无人’,不是故意的!赵……”他仔细地打量着赵开平,发现赵开平似乎比自己大上一两岁,而且不像是能开玩笑的人,选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赵哥,你别在意。”
赵开平说:“我怎么会在意。”
他的语气有些缓滞,张世明听着不太踏实,悄然看了吴弃疾一眼。
吴弃疾说:“赶紧去宰你的鱼。”
张世明摸摸鼻头:“行,你们继续聊,聊完正好吃饭。”
郑驰乐自然不知道自家大师兄回来了,更不知道两个师兄之间有过什么过往,他听了吴弃疾的话直接跑去找何遇安。
何遇安拿着方案看了老半天,果然没法找他的茬。
不过何老头儿可不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很满意,他老人家绷着一张脸说:“这份方案就放在我这儿吧,我再好好看看,要是真没问题就可以印上几份去市政和学校那边跑动了。”
郑驰乐说:“那好,我等您的消息!”
何老头儿见他眼睛里溢着笑,哼哧两声,最终也只能摆摆手:“行了,回去吧,放你半天假。”
郑驰乐马上跑得不见人影。
郑驰乐走得这么急当然是因为有约。
他跑到校门口的时候有点儿喘,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呼气。
关靖泽已经等在那儿了,瞧见他那气喘吁吁的模样有些心疼,说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郑驰乐想也不想就说:“这不是怕你等太久吗?”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只是因为守时观念根深蒂固,没别的意思,但还是挺高兴的。他说道:“现在去哪里?”
郑驰乐说:“回你家去。今天你是寿星,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郑驰乐的厨艺不算好,但家常菜还是拿得出手的,毕竟他早早就得一个人过活,就算是傻子也该练出来了——何况他又不傻。今儿虽然是关靖泽生日,两个人也没多少闲暇时间,出去玩也不可能尽兴,索性就在家里过好了。
关靖泽说:“临时也想不出什么想吃的,我们去菜市场那边看看有什么菜,挑新鲜的就好。”
郑驰乐说:“好,走吧。”
两个人绕道走进了附近的市场,他俩都曾经过过自己照顾自己的日子,对于买菜这种事一点都不生疏。关靖泽甚至还玩笑般跟菜贩还起价来,惹得郑驰乐频频朝他侧目。
见郑驰乐的吃惊都摆到脸上来了,关靖泽免不了解释两句:“在永交那边老爸工资不高,还常常掏腰包资助别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
郑驰乐被逗乐了。
这确实是关振远干得出来的事,在淮昌这边不会这样,因为家里还有郑彤——再不济还有张妈在,张妈在关家帮佣了那么多年,绝对要比毫无个人金钱观念的关振远要富有得多。只有关振远和关靖泽父子俩在那边,财政紧缩是非常有可能的。
他忍不住给关靖泽掬一把同情泪。
这人啊,果然是被逼出来的!
两个人挑挑拣拣买够了各种食材,拎着它们往关家走。
关靖泽已经搬回关家住,因为房子是需要人气养着的,他不能让它空着,要不然房子老得快。
进了屋两人就开始分工,关靖泽没拒绝郑驰乐的好意,只包揽了煮饭和熬汤的任务,做菜还是由郑驰乐出马。
合作起来干活就快,饭菜没过多久就做好了。
郑驰乐把菜都端出来后关靖泽也盛好了饭,抬起头说:“汤还要一会儿才好。”
郑驰乐说:“没事,吃得差不多就可以喝上了。”
关靖泽微微一笑。
这跟他想象中的生活一模一样,郑驰乐和他都是喜欢踏实过日子的人,这样的平和和默契让他感到满心熨帖。
他盯着郑驰乐说道:“你好像还没送我礼物,是不是准备亲我一下当礼物?”
郑驰乐:“……”
他怎么觉得这人越来越无耻了呢?
没理会关靖泽赤-裸裸的目光,郑驰乐说:“礼物正在路上。”
这时候正好有人敲门。
郑驰乐跑出去应门,然后抱回一个箱子,摆到关靖泽面前说道:“礼物来了。”
关靖泽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整箱的原文影印件,里头的内容来自各地、甚至各个国家,都是些成功或失败的经济发展规划案例。他问道:“这怎么来的?”
郑驰乐说:“国外有些原件是公开的,我就叫那边的朋友去帮我影印一份寄回来。国内也一样,不过国内很多都不是原件,都是当地的朋友帮忙整理出来的,不算多大的事儿。”
郑驰乐说得简单,关靖泽却知道这并没有那么容易。
郑驰乐的朋友确实很多,但也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是郑驰乐花了许多心思去经营的结果。他央了多少个朋友帮这个忙,就等于欠下了多少份人情!
关靖泽说:“谢谢。”
郑驰乐笑着说:“你和我还谢什么啊。”
关靖泽看着他脸上的笑,下腹突然涌上一阵热意,有股难以按捺的冲动钻进了心里头,咬得他整颗心都变得滚烫滚烫。
他耳根一下子红了,稳住心神站起来说:“我去个厕所。”
郑驰乐没发现他的异样,点点头说:“去吧,我去看看汤好了没。”
关靖泽瞅着郑驰乐转身跑往厨房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们长大得太、慢、了!
68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八章:暗涌
关靖泽的生日过完就是党校报道日了。
党校跟一般的高校不同,它通常以县干班、青干班或者专题班、研讨班等形式展开教学,后来更是取消了本科班的设置,青年干部实行统一招考。
关靖泽正好赶上了党校本科班最后几年的光景。
论起这个本科班,对前程最有帮助的自然是中央党校。其次就是定海、云淀、归化三个中心省的省校;再来就是华中、华东、鹤华三个发达省份的省校。关靖泽从中央党校转到淮昌这边等于是连跳了两级,出来后的起点会比中央党校出来的要低一点儿。
关靖泽并不着急,与其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首都处处受制,还不如在淮昌好好学点东西。他虽然比别人要多上十几年的“隐藏年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骄傲的资本,政道风云诡诈,不努力点儿根本玩不过别人。
关靖泽信步踏入绿树葱郁的党校,鼻端嗅到了空气中熟悉的气味,整个人精神一振。
这是新的开始!
与此同时,郑驰乐也踏入了淮昌一高。
淮昌一中和淮昌一高是一家,基本上一高的学生都是一中往上升的,乍然出现一个新面孔难免会引人侧目。
郑驰乐倒是不介意,他入学走的是推荐路线,直接升上了高三。
郑驰乐这几年学得杂,高中知识反而没有系统地学过,直接去考试可能会死得挺惨,花点时间正常学习是必须的。巧的是潘小海和潘胜男也在淮昌一高念书,潘胜男念书早,循规蹈矩地升上高三,而潘小海是打心里觉得这边人不够淳朴,怕这个堂姐吃亏,直接跳了两级跟了上来——这导致个儿还很小的他成为了班宠,人人见了都捏捏脸揉揉头。
潘小海心有苦逼口上难言,见到郑驰乐后就抓着他大吐苦水。
郑驰乐不仅没安慰他,还加入了“疼爱”班宠的行列之中,伸手将潘小海的脸蛋捏来捏去,玩得不亦乐乎。
潘小海炸毛:“滚滚滚,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混账!”
潘胜男嘻嘻地笑着,伸手从背后搂住潘小海这个弟弟,好言好语地捋毛:“大家是喜欢你才逗你嘛。”
他们三个人聚头后没多久,6冬青和薛岩也找过来了。
五个人长相都还过得去,站在一块聊起天来格外养眼,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好几个前来搭话的人。
郑驰乐最爱交朋友,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很快就跟对方热络地聊了起来。
瞧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郑驰乐心里其实有些怀念。
当初他虽然只在淮昌一中念了一年,但也跟很多人交好,要是顺顺利利地跟这伙人一起念下去的话,说不定会结下一生的友谊。
可惜的是郑驰乐还没怀念完呢,事儿就找上门了。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有道理的,郑驰乐、薛岩和6冬青刚站一块没一会儿,就有两个冤家路窄的家伙迎面走了过来。
那是曹辉和赵麒麟。
赵麒麟是薛岩母亲的继子,也是让薛岩一直处于半休学状态的罪魁祸首。
这胖子比第一次见面时瘦了一点儿,可身上的横肉还是很多,看上去依然有些凶横。他身边的曹辉郑驰乐也是认识的,当初6冬青和曹辉起了矛盾,郑驰乐自然是帮着自己的朋友,跟曹辉闹得挺狠。
没想到这两个人倒是凑到一块了。
郑驰乐不由往6冬青和薛岩看去。
薛岩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郑驰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6冬青的神色也很平静,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父亲对曹家的亏欠,6冬青彻底收起了对曹辉的那点儿念想,而且有意识地疏远了曹辉。
小孩子之间的情谊能有多深?他一段时间没往上凑曹辉也把他忘了。
两人渐渐没了交集。
奇怪的是赵麒麟也很平和,见到他们后这胖子脸上掠过一丝狠意,尤其是在看到郑驰乐时,脸色更是阴沉得要命。
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招呼曹辉无视他们转身走了。
6冬青算是最常在学校的人,见状给郑驰乐解释:“这个赵麒麟以前可是有名的小霸王,不过听说他几年前给人打了顿狠的,这几年倒是收敛了。”
郑驰乐还是不明白赵麒麟怎么就只瞪着自己,明明他以前比较恨薛岩才对!
难道他当初打了那家伙一拳,那家伙的仇恨值就被他拉过来了?
薛岩显然也注意到了赵麒麟看向郑驰乐的凶狠眼神,跟郑驰乐一样陷入了沉思。
郑驰乐说:“你们先聊,我去办个事儿。”
薛岩和6冬青点点头。
潘小海却鬼头鬼脑地凑上来问:“什么事?”
郑驰乐想到潘小海那“包打听”的能耐,一手搭着潘小海的肩:“边走边说。”
郑驰乐自然是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给人恨上了。
他虽然不怕事,但他来一高是为了备考来着,不想被别的事情干扰。
听郑驰乐脸色认真,潘小海呐呐地说:“这个……”
郑驰乐斜了他一眼,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潘小海支支吾吾地说:“我当初意外撞见他们在商量着怎么教训人,就停下来听个仔细,没想到他们的目标是你!听那个胖子的意思好像是你打了他一拳,他想报复!于是我和姐一商量,就悄悄请了两个人把那胖子揍了一顿,当时那胖子的父母找上门,我只能报上家门,警告他们别再有动你半根毫毛的念头……”
郑驰乐:“……”
敢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多了个仇家?
潘小海振振有词:“我们也是想帮你!”
郑驰乐摸着下巴:“你还真是伪善不欲人知啊,你姐怎么说的?也说不告诉我一声?”
潘小海悄悄往后退了退。
郑驰乐伸手勾住潘小海的脖子,稍稍一用力,不松也不紧地勒着这只不要脸的小狐狸:“我猜猜,能劳动你这家伙出手的肯定是你姐吧?应该是你姐转学过来后赵麒麟骚-扰过她,你心里头有气,正好碰上了我的事就借题发挥——潘叔看在我师父治好了你姐的腿,肯定会出这个面。这样一来你既出了一口恶气,又把赵麒麟的仇恨值转移到我身上来,真是聪明得紧哪!”
潘小海见鬼似的瞪着他。
郑驰乐对潘小海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一瞧那小表情儿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他收紧手臂,把潘小海勒得更紧:“你觉得我这么好骗?被你坑了还对你感恩戴德?”
潘小海脸憋得通红,有点喘不过气来了,连忙讨饶:“乐乐!好乐乐!我知道错了!”
郑驰乐盯着他那皱成了包子的小脸蛋逼问:“错在哪里?”
潘小海立刻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我真的知道错了!以暴制暴不是问题,以暴制暴还暴-露自己才是问题!以暴制暴暴-露自己只是小问题,拉乐乐你下水才是大问题!”
郑驰乐当然不是真的生气,潘小海这家伙有时候是有点儿坏心眼,关键时刻却比谁都靠得住。
不过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法还是得予以教育与批评。
见潘小海蔫不拉几地哭丧着脸,郑驰乐笑眯眯地说:“知错就要改,来,先从称呼改起,叫声乐哥来听听。”
潘小海:“……”
郑驰乐才不管潘小海憋不憋屈,仗着身体上(大两岁)和精神上(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优势,微笑胁迫他跟自己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怎么修理潘小海是一回事,怎么处理赵麒麟那边的事情又是另一回事。
薛岩已经被黎柏生收养了,也展现出了足够优秀的能力,郑驰乐觉得埋着这么个炸弹在一边总不是个事儿,指不定哪天薛岩平静的生活又会被扰乱。
当晚郑驰乐跟薛岩聊了很久,薛岩说:“周末我就去赵家一趟。”
郑驰乐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薛岩淡笑说:“没事,我已经可以面对了。”
郑驰乐并不知道的是,薛岩送走他以后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许久。
黎柏生对他很好,把他当亲儿子来看待,这样的生活状态他很满意,所以曾经无法释怀的东西如今几乎已经淡忘。
他跟郑驰乐一样往上跳了两级,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到时候再加上黎柏生在中间牵线,尽力冲一冲首都大学医学院。
黎柏生始终遗憾自己考不上首都大学,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努力一把。
这个时候最好能够排除所有干扰——包括来自亲生母亲那个新家庭的干扰。
有时候薛岩很挺羡慕郑驰乐。
郑驰乐做什么事都都很轻松,而且永远比别人要更胜一筹。
薛岩曾经在郑驰乐收到的信件那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字迹,那来自于黎柏生希望他能考上的首都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们——薛岩对笔迹非常敏感,只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
郑驰乐用“岚山野医”这个身份在跟对方交流,信里面他们是以平等的语气在探讨问题,对方也没察觉跟自己对话的居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
在他们才刚刚起步的时候,郑驰乐已经跑出很远了。
薛岩始终觉得有个丑恶的怪东西在啃噬着自己的内心,驱使着他拼命往前跑。
可是世界上总有这么一些人,不管你怎么追赶他都远远走在你前面,而且他看起来是那么从容,让你的急切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薛岩闭起眼睛,按下内心涌动的暗潮。
他走回房里拉开抽屉,取出里头的一封未拆封的信静静看着信封上的字一会儿,终于还是拆开了它。
信纸是最普通的白色信纸,上头用红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外文。
薛岩下过苦功夫去学外文,看起来也不吃力,只不过红色的文字看着总有些触目惊心,写信人的笔迹也有些古怪,又用力又扭曲。
薛岩第一次看见时就敏锐地察觉对方的精神不是很正常。
事实上从6续接到的信来看,对方的心理确实有严重的缺陷,不过条理非常清晰,引导性也非常强,光是几封信就已经让他陷入对方的思维之中。
这是个危险而神秘的人物,始终隐在幕后让他看不清楚。
薛岩想了想,提笔给对方写了封回信:“周六不行,我要去处理点事情,改周日,其他一切都按你的安排。”
不管这神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他信里说的是真的,这说不定会是个机会!
——他太需要一个机会了。
薛岩周六跟黎柏生一起去了赵家拜访。
赵家一家人都知道薛岩的事,所以黎柏生也没有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希望往后见面当做不相识的要求:“薛岩正在准备高考,我不希望这些事会干扰到他的正常学习。薛岩已经避了你们儿子好几年,最后一年我希望不会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薛岩母亲的丈夫倒是个讲理的人,听完后正色说:“我也不希望两个孩子起什么冲突,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吧。”
薛岩看了眼始终冷着脸坐在一边的母亲,点点头说道:“还有乐乐。您的儿子似乎对乐乐有很大的敌意,前些年潘家出面修理您儿子是因为您儿子跑去招惹别人,原因在您儿子身上,乐乐完全不知情,往后请您儿子也不要找乐乐麻烦。”
赵麒麟瞪了他一眼,想要骂咧几句,却被他父亲一个眼神止住了。
赵父对黎柏生说:“我会管好麒麟。”
等客客气气地把黎柏生和薛岩送走,赵父转头看着自己儿子:“我说过了,不要招惹他们,这些家伙我们惹不起。麒麟,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明白吗?现在你不能跟他们硬来,我让你忍着是想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可以应对这些事了,你再忍着我还会骂你一顿!”
如果被劈头盖脸地马上一顿,赵麒麟肯定会听不进去。可被自己父亲这么殷殷地望着,赵麒麟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一样,整个人都安分下来了。
他耷拉着脑袋坐在一边。
赵父负责的是淮昌的公安系统,消息灵通,哪儿有重要人物来了都一清二楚。
他给赵麒麟分析:“除了曾经出面搁下话的、军方的潘明理之外,从中央退下来的陈老爷子、过来淮昌休养的耿老爷子等等大人物,都到过那个叫郑驰乐的小孩现在住的小诊所。而且那个郑驰乐的师父季春来曾经进过岚山监狱,岚山那边却查不到他的案底,现在慕名来找他治病的人数不胜数,甚至有人称他为‘医界圣手’!再看看跟他们搭上关系的黎柏生吧,本来他只是最普通的大学讲师,这几年也变得很风光了——你只是横了点,又不傻,应该能看出里头的门道吧?”
赵麒麟从小没少仗着自己的好背景作威作福,被他父亲这么一提点就“以己度人”起来:这个郑驰乐背景那么深,要是郑驰乐想摁死他怎么办?
见儿子一脸惶恐,赵父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给了一棒子就该给个甜枣,赵父缓下脸色,改为好言安抚:“你打小仗着有我在,整天出去欺负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是我太忙,都把你交给你妈来管教,你妈疼你,怕我打得太狠,都瞒着不报。等我知道的时候事情都过去了,而且那也都是小孩子之间闹点口角,不算太过分,所以我没管得太严。但是现在爸不能不管,因为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麒麟,你也不小了,要开始学会忍耐。忍一时之气,才能熬到将来的出头之日。”
赵麒麟低着头好一会儿,抬起头时目光一下子变得成熟了不少:“我明白了,爸。”
赵父很满意,伸手抱了抱他:“爸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69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六十九章:怀疑
赵麒麟当天就找上了曹辉,两个人找齐了一起长大的那伙人正正经经地合计起往后要干什么。
赵麒麟往后的路是早就定下来了的,他要去考警校,然后回头接他父亲的班子。
以前赵麒麟没什么紧迫感,觉得有自己老子在什么都不怕,天塌了都不会影响到他作威作福。踢到了这么一块铁板后赵麒麟怎么看自己身上的赘肉怎么觉得碍眼,他对曹辉说:“我准备每天从家里跑到……跑到北郊的党校那边,再绕回来,学校那边你帮我解决一下。”
曹辉母亲的职能跟教育相关,在学校那边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曹辉没想到赵麒麟居然有这样的决心,不过要是赵麒麟来真的,他去央母亲开个口倒也没什么。
他点点头说:“没问题,咱俩谁跟谁啊。但你怎么突然想这么干?是不是……”
赵麒麟却没对曹辉说实话。
他这人很横,可又不傻,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是知道的。
第二天是周日,赵麒麟果然按照计划起来往外跑。薛岩母亲觉得惊奇,喊住他说:“麒麟,你去哪儿?”
赵麒麟说:“妈你甭担心,我是去锻炼。我觉得要好好搞好身体,将来考警校绝对不能让人说是靠关系进去了。”他脸绷紧,“妈,虽然我念书不如那个家伙,但是我以后会负责养你和爸的。”
郑驰乐的出现让赵麒麟感觉到了危机感,以前他一直觉得自己父亲是无所不能的,结果他父亲却慎重地告诫他如果他继续胡闹下去可能会给家里招来祸患。
事实上从潘家出面修理赵麒麟那次开始赵麒麟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昨天黎柏生带着薛岩过来跟他继母划清界限,赵麒麟才真正下定了决心。
在他爸还有点儿小权的时候薛岩就带着黎柏生过来耀武扬威,要是薛岩再厉害点儿,还不得过来打击报复?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说他杞人忧天也罢,赵麒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其实有着沉甸甸的责任。
他父亲和继母只有他这么个儿子,他甚至曾经偷听过他们商量说“往后都不要孩子,不然麒麟会觉得被忽视”,这两个人都爱他,所以他要快一点成长成真正的男子汉。
赵麒麟不停地往前跑着,不时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身体尽量协调起来。跑到一半他已经气喘吁吁,但他并没有放松,一直到看见了党校才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停下来缓步往前走着,让绷紧的腿部肌肉获得片刻的休息。
慢步走了两三分钟,他又开始往回跑。
这时候天才刚亮。
而这时候关靖泽已经不在党校了,他正挟持着郑驰乐一起去陈老那边做客。
陈老已经彻底退下来了,门庭没耿老爷子那边那么热闹,关靖泽和郑驰乐的到访并不会太引人侧目。
带上郑驰乐也是陈老提的,因为陈老对郑驰乐送给关靖泽的那箱“礼物”很感兴趣,想跟郑驰乐讨论一下怎么才能让信息渠道变得更宽一点。
听到关靖泽转告的话郑驰乐就知道关靖泽在打什么主意了,怎么拓宽信息渠道关靖泽还能不知道吗?而且还把他送的“礼物”搬到了陈老面前,明显是想帮他在陈老面前刷刷存在感,以后没事就拉他过来旁听。
郑驰乐知道这是关靖泽耍的心机,倒也不在意。他虽然没有明着说要接受关靖泽,但也正在做着跟关靖泽共度一生的准备。
两个人都是男的,他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对于关靖泽想给彼此创造多一点相处机会的心思也乐于接受。
而且能从陈老这边学点东西也是好的。
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在陈老面前坐定,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下午陈老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调查淮昌食品市场。陈老没说要调查哪个方面,说出大命题就赶他们出门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买了叠白纸跑到附近的树荫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白纸上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彼此的意见。
说到食品市场关靖泽就想到了“菜篮子”工程,这是农业部即将提出的重要政策,中心工作是建立肉、蛋、蔬菜以及相关农副产品的生产和销售体系,最终目的是保证民众一年四季“菜篮子”不空——有菜吃,有好菜吃!
虽然这个工作现在还没有下发公文,但也应该提上议程,陈老一定是听到了消息,才让他们借这个机会好好练练手。
郑驰乐也听过“菜篮子”工程,不过总归还是没有关靖泽这个体制内的人感受来得深。他只知道这个“作业”看起来很有分量:“那我们认真一点,一步一步来,而且要边做边记录。如果拿出来的东西陈老也认同了,就给你爸那边也发一份。他们那边忙过了头,再来这么一项工作可能人力物力都要捉襟见肘了,我们先多试几条路,失败了也不要紧,就当是帮他们绕开行不通的路。”
关靖泽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想要这么干的话光靠我们两个人可能不太够。”
郑驰乐说:“你忘了你现在在哪儿念书吗?”
关靖泽说:“那好,我回去动员动员。”
郑驰乐说:“我也找些人来,淮昌大学那边也有挺多人快毕业了,我忽悠他们来攒攒经验。”
关靖泽说:“那我们先讨论出几个调查方案来吧。”
郑驰乐把前面的讨论稿整理了一下,换上新的白纸:“来吧。”
九月秋风已经渐渐抬头,两边的行道树也开始落叶,关靖泽和郑驰乐讨论得投入,几乎注意不到时间流逝。
等两个人综合“前世”的记忆,弄出了具体的行动规划时,太阳已经西斜了,金色的余晖从稀疏的枝叶中落下来,给人一种格外宁定的感觉。
关靖泽抬起头看向陪自己讨论了一整个下午的郑驰乐,定定地瞅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做最后整理的郑驰乐察觉了关靖泽的目光,抬起头一看,突然就笑了起来——还是笑不可仰的那种。
关靖泽有些莫名:“怎么了?”
郑驰乐抬手取下正好插在关靖泽发间的一片落叶:“连叶子掉到头上你都没发现。”
关靖泽:“……”
郑驰乐拍拍瘪下去的肚皮:“饿了,去吃饭吧。吃完饭还得回去做点事,学校那边也得去一趟。”
既然想要到人家那儿蹭课,到位率还是得保障一下的。
关靖泽说:“就去一高附近吃一点吧。”
郑驰乐说:“也好。”他把整理好的手稿塞进关靖泽的书包里。
两个人背着书包走往淮昌一高,一高就在一中的后头,高中部和初中部就像背靠背一样相依而建。学校两旁的街道狭窄而热闹,关靖泽和郑驰乐并肩穿行其中,很快就走到了附近的“美食街”。
“美食街”各种热食店铺比邻而开,挨家吃过去的话每家店吃上一小口就管饱了。
郑驰乐见了这地方也有些怀念,当初他可没少呼朋唤友地来这边觅食,倒是关靖泽,他好像没见过这家伙到这边来过。
关靖泽接收到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那时候家里的饭点很准,他自然没法跟郑驰乐一样在外面逗留,只有一次他跟一个老师讨论得太晚了,老师请他到附近下馆子,他才有机会领略“美食街”的风光。
那时候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位老师对面吃饭,那位老师突然看到了在对面跟朋友谈笑风生的郑驰乐,笑着跟他说起了郑驰乐的事。
提起郑驰乐,无非就是他那开朗的性格、阳光的笑脸以及数不清的朋友,他像是天生就能讨人喜欢一样,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找到可以相谈甚欢的知己好友。
关靖泽听着听着就控制不住地往窗外看,那边的郑驰乐跟人说说笑笑,似乎永远不会有丝毫厌倦。
那时候关靖泽心里其实在羡慕着郑驰乐的朋友。
关靖泽指着郑驰乐以前最常去的那家店说:“去那里吧。”
郑驰乐一看他指的地方就高兴了:“你眼光还不错,这家店的老板可是老淮昌,做的菜特别地道,下辣也很顺,辣味带出来了但又不会太刺激,我不久前还跟他讨教过呢!”
关靖泽不甘落后:“你喜欢的话我也去请教一下。”
郑驰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想不出关靖泽跟店家请教怎么做菜的画面,感觉完全不对味啊!
关靖泽致力于从言语上不断强化他俩的关系:“我俩都忙,以后当然是谁有空谁做饭,放心,我不会偷懒的。”
郑驰乐额角青筋微微抽搐:“……我没担心过。”
关靖泽脸皮不是一般的厚,直接转了话题:“到了,点菜吧。”
郑驰乐跟店家挺熟,直接就来了两个常吃的菜,然后瞅了关靖泽两眼,说:“给他也上个蛋包饭,再来个辣点的鱼。”
关靖泽特别能耐辛辣,酒也能喝,而且很难醉。不过以前郑驰乐觉得这两样都对身体不太好,威逼利诱让关靖泽少沾。
关靖泽对吃食不太追求,郑驰乐说不好,他也就碰得少了,出去吃饭时要不是郑驰乐点了辣要了酒的话他自己绝对不会自己点。
郑驰乐当时笑眯眯地说:“这么好管,以后你老婆肯定很省心。”
回想起来,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关靖泽似乎盯了他好一会儿。
郑驰乐心里突突地跳。
这家伙难道在那时候就对自己有想法?
这家伙果然闷骚得很哪。
郑驰乐甩掉脑海里的感慨,对关靖泽说:“这里的水煮鱼是招牌菜,待会儿你好好尝尝。”说完又忍不住强调,“不过你得顾着点儿你的胃,毕竟你可是有过犯病前科的,得好好爱护。”
关靖泽说:“我晓得。”
他还想活得长长久久,怎么可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关靖泽静静地盯着郑驰乐,眼底潜藏着的、没说出口的话语传达得非常明显。
郑驰乐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
他有很多朋友,也珍惜每一份属于自己的情谊,但是从来没有遭遇过太浓烈的感情。他容易接受朋友这种关系是因为朋友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对他来说刚刚好。
越了界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经营好。
不过他从来都不害怕去尝试。
即使像“姐姐”郑彤一样有过一段不美好的感情,最后不也找到了正确的人吗?对于人生来说,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算到达了“结局”,永远可以找到新的方向、走向新的未来。
既然如此,一次两次的惨败根本不算什么。
而且如果对方是关靖泽的话,他们也许真的能携手终生也说不定。
郑驰乐抬起眼迎上关靖泽的视线,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关靖泽微微一愣,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吃完后关靖泽果然跑去向店家请教菜的做法,原本每个掌勺人做菜的秘诀都是不外传的,可关靖泽长得好、有礼貌,又再三保证绝不外传,店家也就教了他几手。
瞧见一边的郑驰乐,店家无奈地说:“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把我这家传手艺学了去啊!”
郑驰乐笑眯眯。
这一耽搁,分别时已经差不多到上课时间了。
关靖泽把郑驰乐送到校门口,说道:“以后我们都买辆自行车吧,往来方便。”
郑驰乐说:“关叔不是有一辆吗?我师兄那边也有,都用现成的吧。”
关靖泽只是想多留郑驰乐一会儿而已,闻言点头说:“也成。”
郑驰乐说:“那我去上课了。”
关靖泽站在原地目送他跑进学校。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往学校里赶。
居然是薛岩。
薛岩看起来很匆忙,脸色也有些不对劲,似乎有点儿沉郁。
关靖泽的感觉一向很敏锐,他觉得在薛岩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他皱起眉,薛岩是郑驰乐很重视的朋友,薛岩要是碰上了什么麻烦郑驰乐一定也会跟着急。
可薛岩的生活不是已经在逐步好转了吗?郑驰乐说薛岩跟他母亲那边那个新家庭已经两不相干了,难道是他“父亲”那边出了什么事?
关靖泽上了心,回到党校后就跟人借电话打到岚山小学,托魏其能打听一下监狱那边有没有异常。
70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章:秋至
郑驰乐是从6冬青口里听到薛岩想要继续休学的消息的,他在放学时就跑下楼堵住了薛岩。
薛岩微微一顿,邀请郑驰乐一起往外走。
郑驰乐还是没把话憋住:“薛岩,你为什么要继续休学?不是说好要一起过来的吗?”
薛岩说:“我觉得上学不适合我。”
郑驰乐何等敏锐,他转过身盯着薛岩的眼睛:“你有事情瞒着我。”
秋夜的晚风徐徐吹来,带来了初秋的燥意。
薛岩看着郑驰乐灼灼的眼神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薛岩白天去“信中”约定的地点,却没有看到写信的人,只看到了那人安排在这边的“联络人”。
他在“联络人”住的旧仓库里听到了对方又沉又哑、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声音。
这次对话的内容却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是一根大棒一样狠狠地把他从那虚假到可笑的梦幻中拉回现实。
然而等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落入了“联络人”的控制之中,被迫听着那来自远洋另一端的越洋电话。
那人说:“我认识你的父亲,他曾经是我最喜欢的走狗。请允许我用这个并不好听的称呼,你的父亲是只非常优秀的狗,能够做到我想做的所有事。作为回报我给了他很多钱,还让人给他牵桥搭线,帮他过上体面的生活。那时候他可真是风光啊,嚣张到令人喜欢。”
薛岩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人接着道:“你真沉得住气,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薛岩说:“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人怪笑一声,说道:“怎么会没关系呢,你狠心绝情这一点就很像他了,说什么他也是你的父亲,你却能说出这么冷酷。他也是这样的,他将第一批人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可是脸色都没变,那里面还有听了他的哄骗以为可以赚大钱的‘老乡’。你们华国人不是说在外老乡最亲吗?他眼也不眨就把人给卖了。”
薛岩冷笑一声:“你的消息太落后了,这年头在外面听到一句‘老乡’几乎就是碰上了骗子。”
那人说:“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薛岩也不回应,静静地等待下文。
那人说:“我打听过你的表现,你比你父亲要优秀得多,不愧是高材生生出来儿子。我帮你父亲把你母亲弄到手,就是希望他能有一个优秀的接班人……现在你已经这么大了,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了。如果你选择接受我的提议,我会让你过上最优渥的生活,拥有最好的一切;如果你选择不接受,也随你,不过你身边那位叔叔可能就要送你一样礼物了……”
那人话尾拖长,带着几分变态般的愉悦。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制服了薛岩的那位“联络人”将到抵在他脖子上,冰冷的刀锋压住他最脆弱的喉咙上。
只要轻轻一用力,鲜血就会喷涌而出。
薛岩暗骂自己鬼迷心窍,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之所以会应约而来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对方给的医学实验室的信息他上互联网找人咨询过,可信度还挺高。
这年头出国风大盛,首都那几家排名最靠前的高校几乎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人去走出国的门路,出了一趟国就等于镀了一层金,无论是要留校还是要进医院都非常容易。
薛岩想让自己的起点高一点,可又不想太麻烦黎柏生。起初接到那人的来信时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不过看到郑驰乐跟那么多人“笔谈”,他也神使鬼差地回了信。
在信里对方是个孤独、孤僻、离群索居的老人,因为太过寂寞而想要跟他通信。
那时候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把自己对郑驰乐的羡慕——或者说妒忌写在了信里,等他想把信追回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对方很快就给他回了信,说很看好他的能力,想要帮他一把,并且还热心地列出了自己有能力安排人进去的实验室或者项目,殷殷询问他对哪一个感兴趣。
薛岩以为自己也遇上了热心肠的人,没想到居然是个陷阱。
而且是个恶毒的陷阱。
薛岩一直知道他的生父是个人渣,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奸-淫掳掠也是家常便饭,手里攥着的人命不知凡几。
可他没想到背后还有人。
揭开往事的真相,里面隐藏着更为丑陋的东西:有人正在用活人做人体试验,而这些人正是那些年被认为已经被拐卖、已经失踪或者笑哈哈地跟家里人说自己要出去赚大钱的华国人!其中有小孩、有女人,也有青壮!
他那个“父亲”就是靠着帮人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享受着风光无比的生活。要不是当年耿修文横插一脚,这种丑恶的事情可能还会延续下去。
可惜耿修文在关键时刻病重,他要是活着继续往下查,一定可以把背后的一切都挖出来!
回想起来耿修文和魏长冶病得蹊跷,背后说不定还埋着许多事!
薛岩跟着季春来学医已经四五年,一直勤恳又好学,吴弃疾觉得他天份不错,也一直愿意带他。耿修文和魏长冶的死因也是吴弃疾给他说的——当时吴弃疾用来当病例让他和郑驰乐分析。
因为这事情多少也与他的“父亲”相关,所以他关注得比较多,回头自己也去查过很多资料。
现在找出脑海中的记忆一对照,耿修文得病的时间正好是调查和严打的关键时期,而魏长冶病重的时机也非常巧,正是他准备迎难而上、派出心腹去做扫尾工作的那天!
耿修武和魏长冶身边都没什么人可以保护他们,可以说是毫不设防的!尤其是魏长冶,他习惯走进民众里头,吃饭也常常在公共食堂解决,想要在他衣食住行上做点儿手脚实在太简单了。
这样的推测让薛岩心惊肉跳。
用活人来做人体实验一直是违法的,这些人不远万里地把华国人弄过去“做实验”,肯定不会是好心!
自己难道要为虎作伥,跟那个人渣一样用自己同胞的生命来牟取私利吗?
薛岩一句话都不说,即使刀子已经刺破了他喉咙上的皮肤,他也不言不语。
那边笑了,说道:“你这不畏死的劲头让我很欣赏。那我现在再给你一个选择吧,你要是答应了,条件照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再送你一样礼物……”
那人的“联络人”闻言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薛岩和郑驰乐、牛敢玉的合影,前几年童欢庆父母来淮昌时给他们照的。
薛岩心头一跳。
那人说:“如果你不在乎的话……我还认识你的母亲,虽然你的母亲抛弃了你,但你还是在意她的,对吧?如果你也不在意了,还有一个人你一定在意。”
薛岩整个人都僵硬了。
那人阴沉地一笑,声线滑腻,那语气就像是欣赏着猎物挣扎的眼镜蛇:“你的养父……”
薛岩浑身发冷。
薛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他握着自己身上多出来的一串钥匙,手心被那冰冷而尖锐的触觉刺得发疼。
一切起源于不甘。
也许他心志坚定一点、他能够知足一点,就没有这些事了。
不过也有可能怎么挣扎都挣不开这样的厄运。
那个藏在他“父亲”背后操控一切的人显然很久以前就盯着他了,说不定从他出生开始,就被视为他“父亲”的“继承人”,这十几年来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想要观察他是不是够格。
只要对方还需要这么个傀儡,他怎么逃都不可能逃开。
薛岩按照对方去办了休学手续,浑浑噩噩地上完了整个晚修。
然后就被郑驰乐堵住了。
听到郑驰乐说“你有事瞒着我”,薛岩一语不发地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这个朋友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和大牛之间的友谊就像是同病相怜,而郑驰乐给他们的尊重、给他们的关心,是他最为感动了。
在认识郑驰乐之前无论他表现得多么优秀、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依然无法赢得任何人的友善。
“人渣的儿子”、“强-奸犯的儿子”、“离他远一点”、“学得再好又怎么样,古古怪怪的性格”、“说不定跟那个人渣一样会杀人”……诸如此类的议论永远响在他耳边。
他无法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只能把自己武装得更严实,以冷漠的表象拒绝了任何需要与人往来的活动。
在认识了郑驰乐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也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季春来给他的关爱、吴弃疾对他的提点、黎柏生收养他这个罪犯后代……这都是郑驰乐给他带来的转机。
可以说在他的生命之中最大的快乐就是郑驰乐为他带进来的,他永远都不想失去郑驰乐这个朋友。
这无关爱情,也不占丝毫占有欲,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
相比永远地失去郑驰乐、牛敢玉、黎柏生这些人,薛岩可以抛弃任何的东西。
包括生命与良知。
他骨子里本来带着几分冷酷,即使他现在才十六岁,对于即将要迎来的考验却没有丝毫惧意。
他小时候就曾经在别人的起哄之下把刀子□别人身体里,那个时候他不仅没有惊慌,还冷静地看着对方痛苦的脸色。
其他人哈哈大笑,直夸“虎父无犬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从前还因为他那么小就抽烟而痛心不已的母亲再也没管过他。
也许那人说得对,他天生就适合走那样的路,因为他不会因为要对别人下手而有心理负担。
——他可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薛岩静静地看着郑驰乐一会儿,说道:“我是有事情瞒着你。”
郑驰乐说:“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薛岩冷淡地说:“很多事。”
郑驰乐说:“薛岩——”
薛岩看着他:“你永远都那么幸运,想到的东西总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付出了无数努力却还是得不到回报的痛苦。你的一切都太刺眼了,乐乐,所以我不想再跟你碰在一起。”
郑驰乐说:“这一点都不好笑!”
薛岩说:“所以我不是在说笑。”
郑驰乐愕然地看着薛岩。
等对上薛岩那冷到了眼底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薛岩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因为他太“幸运”。
郑驰乐抓住他的手:“薛岩,你是碰上了什么困难吗?”
薛岩抽出自己的手,说道:“是的,我遇上了困难。”
郑驰乐说:“有困难就解决困难,你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干什么!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薛岩说:“我的困难就是我已经没办法面对你。你应该知道妒忌能让一个人变得有多扭曲吧?也许到时候我会把你当成仇人、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跟你针锋相对——我不想我们走到那一步。我有我的打算,等回去后和爸商量好以后,我也许会去外面留学几年,好好学点东西。你不用劝我,也不要再来找我。”
站在夜色里薛岩让郑驰乐想到了“前世”那个眼神寂寥、神色冰冷的薛岩。
那时候薛岩已经变成了藏在夜色里的毒舌,看着人时也是阴沉沉的,仿佛只在提到“为大牛报仇”时才会稍稍活过来。
郑驰乐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明明一切都已经走上正轨,所有事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薛岩突然就说出这样的话?
平日里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的郑驰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岩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无声地跟他道别。
两人之间沉默的对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薛岩就转过身往前走去。
“真的,不要再来找我,我没办法继续面对你。”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空里。
郑驰乐怔愣了许久,一股又酸又涩的滋味从心底钻了出来,慢慢跑遍了全身。
岚山那段年少时光他并不经常想起,这一刻却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跑了起来。
有些东西平时极不显眼,很容易就会被自己忽略掉。那时候他、大牛、薛岩三个人各有各的难过,却也玩得开心,撒开脚在一口气跑上岚山最顶峰也是常常做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薛岩越来越沉默了?也许在他们找薛岩出去时薛岩一直推说“我想看书”,就隐隐有了这样的征兆,只是他关心得不够?
郑驰乐伸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减轻它的酸涩感。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过身慢慢往相反的方向走。
今年的秋风起得特别早,枯黄的树叶打着旋落下,铺开了一地金黄。
7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一章:撞见
郑驰乐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往外发展,内部更要巩固好。他并没有立刻回去睡觉,而是跑去敲潘小海的窗,把潘小海召唤出来。
潘小海一到晚上就特别精神,听到有人敲窗子就跳了起来,见是郑驰乐,马上瞒着潘明理往外跑。
潘小海意识到郑驰乐是何等无耻之后大有知己之感,称呼改得相当利索:“乐哥,什么事?”
郑驰乐见他鬼鬼祟祟地往后看,笑着说:“你有门禁吗?”
潘小海说:“没有,但是如果吵醒我姐,然后她还跟了出来的话,乐子可就大了——老爸肯定打死我。”
郑驰乐说:“也就是说你自己跑了就没关系对吧?”
潘小海一脸血泪。
他都怀疑潘胜男才是他老爸的孩子了!
瞧见潘小海那张皱起来的脸,郑驰乐心情好了不少。
他勾住潘小海的肩:“走,去帮我个忙。”
潘小海见郑驰乐神色之中带着凝重,也变得认真起来:“好,走吧。”
郑驰乐把潘小海带回诊所,直接征用了童欢庆的计算机。
童欢庆是吴弃疾的正牌徒弟,这会儿正跟着吴弃疾出诊,他的房间钥匙也暂时由郑驰乐保管着。
潘小海看到童欢庆的计算机后就赞叹:“有钱就是好啊……”
郑驰乐瞥了他一眼:“你很穷?”
潘小海说:“也不知哪个混蛋跟我爸说男孩要穷养,打那以后我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巴。别说计算机了,计算器他都不给我买!说依赖这些手段就算再厉害都不是自己的,唉,这日子别提多难熬了。”
“管得严是为你好。”郑驰乐感慨了一句,进入正题:“把你叫来是想让你帮忙查找、分析一下这几个账号的发言。”
潘小海对侦查的事最感兴趣,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利索地接过郑驰乐手里的治疗:“没问题,交给我!”他也不问郑驰乐要分析什么,甩开膀子开始干活。
郑驰乐看着潘小海十指飞动,不停地在互联网上搜集着相关信息,心里头还是有些纷乱。
薛岩的表现不对劲。
一旦有了这个方向,很多线索就随之浮出水面。薛岩这几年来的日渐孤僻、薛岩这段时间来的心不在焉,似乎都隐隐指向他的那番说辞。
如果郑驰乐没有比别人多出十几年的“前世”,说不定就信了薛岩的话。可这些年在童欢庆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对人的表情、动作和情绪的研究也比以往的自己要深。
回想起薛岩前世走的那条路,郑驰乐有些心惊。薛岩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成为“首领”,肯定不是完全依靠自己——按照薛岩的说法,他是接手了他父亲的旧部。
可是静下心来一思考,就会发现那些解释里面的破绽。
现实不是古惑仔电影,郑驰乐可不相信亡命之徒会有江湖义气,在薛岩父亲入狱那么久之后还对他忠心耿耿!就算那些人对薛岩的“父亲”忠心耿耿,薛岩和他“父亲”的关系那么糟糕,那些人又怎么会转而效忠于薛岩?
以前郑驰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薛岩是他的朋友,他相信薛岩不会骗他。
现在这些疑惑统统重新涌上心头。
如果薛岩依仗的不是他“父亲”的旧部,那那时候薛岩背后的人是谁?既然那时候那个人会在薛岩背后扶持他成为“首领”,那么现在“他”会不会再一次出现?
还是说……已经出现了?
郑驰乐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每一个线索,最后把目光落在薛岩那句“我准备出国”上面。
前些天薛岩还说准备考首都大学医学院,黎柏生也针对这件事让他多抽空跟薛岩一起捋捋思路。这么短时间内薛岩突然准备出国,肯定是有了什么变故——而且这个变故很有可能来自于国外!
国内能够获取境外信息的渠道并不多,媒体更是除了外商和外汇之外绝口不提国外,薛岩要获取留学相关信息归结起来就只有三个方向:向黎柏生咨询、跟国外书信往来、通过互联网查询。
薛岩说“回去和黎柏生商量”,说明黎柏生还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就只有书信和互联网这两个方向了。
邮政局那边郑驰乐不担心查不出线索,因为这几年他跟那边的人熟得不能再熟,就算他去邮政局的员工食堂蹭个饭也不会被赶出来!
剩下就是网络了。
郑驰乐站在潘小海背后看着屏幕,目光一刻都没有移开。
潘小海的操作非常好,很快就把那几个账号的发言按照时间顺序从近到远地整理出来。
潘小海凝神一看,惊讶地说:“这几个账号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但是发言都差不多,分别询问国外大学、国外实验室的资料。”
郑驰乐目光微顿,继续差遣潘小海:“把那些大学和实验室的名称都抠出来,帮忙找个地图标记出它们的分布状况。”
潘小海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想做什么?”
郑驰乐说:“我有个朋友突然说要出国,我觉得这些地点和信息可能是同一个人为他提供的,而且对方也许表示‘我可以在这些地方帮你活动活动’,所以做出分布图可以直观地划定对方所在的范围。”
如果不是常居附近或者跟那一带有很深的关系,不可能对薛岩许下这种诺言。
如果对方只是在欺哄薛岩,那更说明他跟那一块有关系,因为大部分人都会有意识把谎言建立在原有事实——当然,是他认为无关要紧的事实——的基础上,以增加谎言的真实性。
要是郑驰乐不是从十几年后回来的,就算知道对方在哪儿也没用。但他和关靖泽都比别人多了一份先知先觉,要是对方在“前世”已经暴露了行迹,那么只要有这么一条线索就已经足够了!
见郑驰乐神色认真,潘小海手上的动作立刻加快了许多。
他很快就按照郑驰乐的指示找来一张全球地图,按照搜索到的信息落实每一个地点的所在。
等他把所有地点都标注出来以后惊讶地说:“几乎都在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一带。”
美国。
郑驰乐说:“谢了,没有你我还真玩不转这个豆腐块。”
潘小海摆摆手说:“谢什么。”他好奇地问,“乐哥你这么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郑驰乐说:“你能好好保密,保证不告诉其他人吗?”
潘小海说:“当然能!”
郑驰乐说:“很好,我也能。”
潘小海:“……”
对于郑驰乐这种过河拆桥的恶劣行径,潘小海非常唾弃!不过刚刚的调查过程让他有些兴奋,这是他最爱做的工作,找到线索、整合线索、分析线索,简直让他整个人都精神百倍!
看着眼前的计算机,他觉得手痒得不得了,觑着郑驰乐说:“既然乐哥你的事做完了,我能不能接着玩这台机器?”
郑驰乐揉揉他的脑袋:“能,不过只能玩一个小时。”
潘小海一听还有时间限制就不太乐意,不过能玩一小时总比没得玩好!
他兴高采烈地说:“没问题,到时候我会乖乖回去睡觉。”
郑驰乐怀疑地瞅了他一眼,正要强调几句“小孩子应该多睡觉”,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敲门声。
他说道:“我去开个门。”
潘小海摆摆手让他赶紧去。
这么晚来敲门的也许是急诊病人,郑驰乐没耽搁,快步走了出去。
等他打开门后却愣住了。
居然是傍晚才刚分别的关靖泽。
关靖泽见郑驰乐有些发愣,解释道:“我回党校前见到薛岩,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回去后就打电话托魏叔去监狱那边看看情况。魏叔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这段时间有人去找过薛岩的父亲,监狱那边的老杨还说薛岩父亲周围的狱友说他父亲自从那些人走后就骂骂咧咧,我想是不是跟薛岩父亲有关系的人去找了薛岩,所以他的神情才那么古怪。”
郑驰乐听完关靖泽的话后隐隐抓住了重要线索。
也许这是个突破口。
不过关靖泽为了这事儿从党校一路赶过来,郑驰乐心里说没感动是假的。
关靖泽和薛岩不算很熟,之所以会注意到薛岩是因为薛岩是他的朋友。
郑驰乐说:“秋天夜里风寒,你先进来再说。”
关靖泽说:“好。”
面对关靖泽时郑驰乐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他把薛岩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关靖泽听完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郑驰乐没打断他的思考,安静地等待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关靖泽说:“我也不记得那一带有什么人和淮昌有关系,不过对这些实验室和大学了如指掌的人应该不多,你对这一块这么熟悉,应该比我更容易推敲才对。”
郑驰乐点点头说:“我再好好捋捋。”
关靖泽拿出揣在口袋里的纸条:“这是那个去监狱探视的人登记的名字,还有魏叔转述的一些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
郑驰乐说:“好。”
关靖泽说:“这么晚了,就算有线索也没法去进一步追查,早点睡吧。”
郑驰乐说:“也好,睡足了明天才有精神办事,你还回去吗?”
关靖泽提醒:“有时候从上而下办事会更快。”
郑驰乐一愣,说道:“你是说……”
关靖泽说:“按照你的推测,薛岩父亲当年也许并不是真正的黑道‘首领’,他背后还有人。你忘了耿修文是什么时候死的吗?耿家老爷子那边一直怪魏长冶把耿修文放到那个位置上,其实也是因为薛岩父亲落网太快,他心里那口气憋着没法出。现在有新的线索出现,老爷子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被关靖泽这么一提点,郑驰乐心里头也通透了。
这就是关靖泽比他厉害的地方,他习惯于跟人交朋友,关靖泽却擅长往上借力。
因而关靖泽的人缘固然不如他好,办起事来却绝对不含糊。
如果有耿老爷子帮忙查,一切也离水落石出不远了。
郑驰乐拉着关靖泽考虑起给耿老爷子的说辞来,关靖泽一点都不觉得烦,耐心地陪着他一起整理事情的脉络。等他们坐在前门附近商量出最终版本时,月亮已经慢慢偏往西边,白色的月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落下满地银霜。
有关靖泽帮忙,郑驰乐心头大石落下了大半。他问道:“你还要回党校吗?”
关靖泽灼灼地看着他。
对上潘小海时郑驰乐可以面不改色地过河拆桥,迎上关靖泽这样的目光他却压根扛不住。他说:“那就在这儿睡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目的达成,关靖泽故作正经:“这样也好。”
郑驰乐听着他那类似于“既然你邀请了我就答应吧”的语气,气得乐了:“睡地板!”
关靖泽一笑,俯身亲上了郑驰乐的唇。
郑驰乐愕然。
然后跟触电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关靖泽占到了便宜,心里十分愉快,正准备另起话题缓和气氛,却扫见一双震惊的眼睛。
郑驰乐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时也愣住了。
是潘小海。
——关靖泽亲他的时候,潘小海一定看见了。
7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二章:共鸣
气氛一下子静滞下来。
这年头又开始严抓社会风气,在学校男女多说一句话都会被侧目,更何况是同性之间亲吻。
潘小海整个人都混乱了。
他认识郑驰乐的时间也不短了,这几年来他虽然时刻警惕着不让郑驰乐和自家姐姐擦出火花,心里却渐渐认同了郑驰乐——要不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改口叫郑驰乐一声“乐哥”。
没想到转头就撞上了这样的画面。
郑驰乐和关靖泽有多好他自然是知道的,只要是关靖泽回来了,郑驰乐肯定会跟关靖泽呆在一块。
潘小海从小到大成绩不差,但人比较活泛,最害怕的就是碰上关靖泽这种人:这样的人是长辈口中拿来教育他们的好学生楷模,他们成绩优异,办事能力强,性格正经又稳重,做什么事都让人放心。
家里的长辈提起关靖泽这人说的无非是“你看看人家关家的……”之类的训话,潘小海跟天底下所有小孩一样最痛恨的就是这个“别人家的小孩”!
可长辈口中的好榜样居然会跟郑驰乐亲在一块,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令潘小海震惊了。
郑驰乐看着久久不能回神的潘小海,一时有些语塞。
算算时间,大致是刚好过去了一个小时。潘小海从小被潘明理训练出来的守时居然在这时候起了作用,潘小海真的关了计算机准备回家。
他和关靖泽的事他没打算瞒一辈子,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根本不是摊开来说的时机,所以他才没跟潘小海坦白。
没想到潘小海会撞见那一幕。
郑驰乐瞟向关靖泽,意思是“你来摆平”。
关靖泽不慌不忙地让潘小海坐下:“你都看到了?”
潘小海木着一张脸点点头。
关靖泽说:“我知道这样的事很多人都难以接受,但是我和乐乐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艰难险阻的准备。外人的目光我们并不十分在意,我们只在意亲近的人的看法。也许你觉得我们这样不正常,但你是乐乐的朋友,你如果不能接受、不能认同,乐乐会很难过。”
潘小海觑向绷着脸坐在一边的郑驰乐。
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家伙在难过!
最初的震惊散去后潘小海也释然了,他从小跟着潘明理天南地北地跑,年纪虽然小,见识却不差。同性之间的恋情虽然很难被大部分人接受,但这种恋情不是畸形的,古来就有分桃断袖的记载,连那时候的人都能坦然待之,他这个前进了几千年的进步青年难道还要大惊小怪?
潘小海问郑驰乐:“我姐知道这件事吗?”
郑驰乐摇摇头。
潘小海说:“你介意我告诉她吗?”
潘小海有潘小海的考量。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是优秀的人,潘胜男身上那桩婚约早就名存实亡了,要是潘胜男对郑驰乐或者关靖泽上了心,最后难免会受伤。
关靖泽看上郑驰乐。
郑驰乐非常了解潘胜男,潘胜男是即使知道了朋友所有秘密都不会跟任何人传出半句的人,她比谁很多人都要可靠!
郑驰乐说:“等忙完这边的事我亲自去说。”
潘小海说:“那好。”说完他又不甘心地问,“你到底在忙什么事?”他都知道了这么个大秘密,郑驰乐应该不会再介意把这点儿小事情告诉他了吧?
郑驰乐一眼就瞧出了潘小海的想法,可他怎么会让潘小海如意?他笑眯眯地说:“等检验了你的信用度后我再告诉你,现在乖乖回去睡觉吧,我们送你回去。”
潘小海:“……”
郑驰乐和关靖泽把潘小海送回他家大院,沿着小巷往回走。
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半个行人。秋虫躲在巷子的砖头里啾啾、啾啾地鸣叫,显得幽暗的巷陌更加寂静。
月光和星光交织在一起,从巷子顶上的一隅天空漏了下来,看起来格外柔和。
关靖泽从听到郑驰乐说要跟潘胜男坦白时就知道了郑驰乐的回答,郑驰乐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真正遇上事儿后却比任何人都要慎重。而郑驰乐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
关靖泽伸手握住郑驰乐的手掌。
郑驰乐一顿,没有挣开关靖泽的手。
关靖泽得到了允许,心里格外满足,就这么牵着郑驰乐的手往回走。
穿过一条窄巷后关靖泽突然停下脚步:“乐乐,我有时候可能会情难自禁。”这算是解释自己刚刚捅的篓子。
郑驰乐也是男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关靖泽的心思。其实这又不仅是关靖泽才有的感觉,他对关靖泽同样会有异样的冲动,不过他比较了解自己的生理状况、比较懂得控制自己而已。
郑驰乐抬眼迎着关靖泽的目光说:“我能理解。”他突然反握住关靖泽的手掌,亲上了关靖泽的唇。
成功欣赏到关靖泽惊愕无比的表情,郑驰乐迅速撤离,瞅着关靖泽偷着乐。
——明显是在报刚刚关靖泽突袭他的“大仇”。
关靖泽反应过来,心跟被一只无形的手挠着一样,痒到不得了。虽然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巷子,他还是不想再冒险,因而抓住郑驰乐的手说:“明天还要上课,回去睡吧。”
郑驰乐见关靖泽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和正经,顿觉没趣,只能跟关靖泽聊起了别的事:“你在党校那边还好吧?”
关靖泽自然乐于和郑驰乐分享自己的事,不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郑驰乐刚才那个吻,只能绷着脸应付:“走过一次的路,再走一遍当然会走得更好。”
关靖泽做事很稳妥,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很顺利了。郑驰乐也没察觉关靖泽在竭力隐忍,他点点头说道:“有空我去玩玩。”
关靖泽自然表示欢迎。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回到了诊所里。
郑驰乐翻出睡衣递给关靖泽:“你明天一早还要去上课,别把校服弄皱了。”
关靖泽接过郑驰乐递来的衣服,也不害臊,当着郑驰乐的面就脱掉了上衣。
关靖泽深知身体就是革-命本钱,平时都坚持锻炼,身上没有半点赘肉,肌肉的线条非常漂亮,看上去结实又匀称。
郑驰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关靖泽定定地瞅着他,他才清咳两声,说道:“还不穿衣服?小心着凉!”
关靖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相当听话地把睡衣往身上套。
等他从从容容地换完了整套衣服,慢悠悠地走到郑驰乐的衣柜前给他也挑了一套睡衣:“轮到你了。”
郑驰乐:“……轮到我什么?”
关靖泽化身斤斤计较的铁公鸡商人,一脸理所当然:“你不能白看,要给我看回来。”
郑驰乐:“……”
盯着人看还被当事人戳破,他只能恼羞成怒地转过身换衣服。
关靖泽也不气恼,等他换完才说:“能看到背也不错。”
郑驰乐说:“睡觉!”
关靖泽一笑,非常配合地拉着他躺上床。
郑驰乐觉得狭窄的被窝里空气有些滚烫。
关靖泽一点都不觉得不自在,反而还刻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鼻头抵着郑驰乐的鼻头,让彼此的气息慢慢交融在一起。
郑驰乐忍不住挣开他说:“我觉得你真是越来越厚脸皮了!”
关靖泽马上欺了上去,用行动告诉郑驰乐什么叫做厚脸皮:他又一次亲上了郑驰乐的唇。
这回不是前面那种浅尝辄止的触碰,而是彻彻底底地吻了上去。他将郑驰乐定在墙边,用唇舌叩开了郑驰乐的唇齿,灵活却有力的舌头探入了郑驰乐口中,巧妙地舔舐着他口中的敏-感带。
郑驰乐以前没有接吻的经验,被关靖泽这么一挑-逗,脑海有些放空。
难得郑驰乐也有这么顺从的时刻,关靖泽入侵得更为肆无忌惮——直到察觉自己险些失控的时候才结束这一吻。
关靖泽的唇移到郑驰乐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恶劣地说:“这次也欢迎来报仇,随时都可以。”
郑驰乐憋着气将被子扯过头,裹住了自己的脑袋:“……睡觉!”
关靖泽伸手把灯关了,扯下被子说:“别捂着头了,睡吧。”
听到关靖泽的声音又恢复往常的淡定和冷静,刚刚完全被关靖泽带着跑的郑驰乐只能暗暗下定决心:面对不要脸的,一定要变得比他更不要脸……下次绝对要雪耻!
不过照他知道的情况来看,关靖泽明明跟他一样没有任何经验,怎么这家伙就能无师自通呢?难道这家伙整天自己琢磨?这也太无耻了吧?
必须坚决予以鄙视!!
第二天一早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起得很早,因为要赶着出门,关靖泽这回非常安分地换衣服。
郑驰乐经过一晚的调整,心也平和多了,挥挥手跟关靖泽分别,转头上学去了。
出了薛岩的事,他自然不是安安分分去上课的。他跟学校那边通了气,搬着桌子去薛岩旁边坐着。
薛岩见状微愕,然后埋头写字不理会他。
郑驰乐也没去骚-扰他,而是积极地融入“新班级”。
他以前就有好人缘,这会儿更加不用说,没过多久就和班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就这么晃过去一个早上,郑驰乐虽然就在薛岩隔壁,却非常遵守薛岩的话:一次都没有去找他。
中午离家远的人都带了饭,郑驰乐也跑去买了个面包,坐在一伙人之中谈笑风生。
薛岩站在树下抱着手臂,远远地看着郑驰乐。
那边的郑驰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朝薛岩笑了笑。
在薛岩看来这就是幼稚的耀武扬威,郑驰乐是在对他说没了他这个朋友也没什么,他随时都能找到新朋友。
薛岩一面嘲笑郑驰乐幼稚,一面又觉得难受。
他再怎么早熟也才十六岁而已,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都还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他的父母却注定给不了他半点关爱。
郑驰乐和牛敢玉是他最开始拥有的朋友,正是因为遇见了他们,他才能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后来对他好的那些人,否则他会始终处于孤僻、冷漠、怀疑他人的状态之中,永远离群索居。
郑驰乐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过得非常惬意,牛敢玉也渐渐过上了舒服日子,只有他还被昔日阴影笼罩着,怎么都无法挣脱。
自己之所以被那个人威胁,是不是真的像表面上的那样,怕那个人对郑驰乐他们下手?
或者是因为内心深处有着阵阵惶恐,害怕自己终究会和两个好友渐行渐远,被遗留在原处?
已经被这样的恐惧驱使着吞下了恶魔布下的饵,却还恬不知耻地觉得自己是在为他们忍辱负重,催眠自己说“我真是非常了不起”?
在这一瞬间,薛岩突然看见了自己心底深处最丑恶的一面。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那个人引偏了,如果按照那个人布的局走下去,往后他即使手上沾满了鲜血,也会觉得自己有一个高尚的出发点,是一个悲剧式的大英雄!
事实上小丑就是小丑、作恶就是作恶,那人只不过给他编造了一个可以让他心安理得去犯错的理由而已。
如果他没有醒悟过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做得自己做再多坏事都站得住脚的人是最可怕的,因为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限制,做了多少恶事、伤害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愧疚!
那人就是想把他往那个方向引导吧?
薛岩浑身一颤。
他避开了郑驰乐投过来的视线,转身快步离开。
郑驰乐在薛岩走后没多久就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循着大致的方向找了过去。
薛岩是往上走的,一个人到了空旷的天台上坐着。
郑驰乐站在门后静静地往外看。
薛岩在哭。
在郑驰乐的印象中薛岩从来没有流过泪,这一刻薛岩却第一次跟他这个年龄的小孩一样用痛哭来缓解内心的痛苦。
郑驰乐今天那么做当然是故意的,他知道如果薛岩的决绝只是伪装,那么薛岩在他的“炫耀”后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郑驰乐是在逼薛岩面对。
只不过他没想过薛岩会哭。
郑驰乐愣愣地站在原地,早已平和的心脏仿佛一下子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痛苦,这种痛苦发自心底深处,然后瞬间抓住他的五脏六腑,揪得生疼。
时光仿佛慢慢地交叠在一起。
曾经他也像薛岩一样,在这样的年龄磕磕撞撞地前行,很多时候并不是不想信任别人、并不是不想交托自己的内心,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横在心头、哽在喉间,永远说不出口。
郑驰乐定在原处。
这时候他找过来的黎柏生和牛敢玉也跑了上楼,牛敢玉注意到郑驰乐脸上的神色,问:“乐乐,怎么了?”
牛敢玉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薛岩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黎柏生则最先注意到自己养子的异常。
居然……刚哭了一场?
他跟郑驰乐对视一眼,接收到郑驰乐的肯定信息后快步上前拥住薛岩,有力的手掌安抚般拍抚着薛岩的背,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担心和关爱:“好儿子,告诉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在这儿,只要一起去面对,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7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三章:年少
相较于郑驰乐和牛敢玉,黎柏生的成长环境让他的脾气要更为宽厚,再来他属于长辈,能给薛岩更大的安全感。
郑驰乐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把黎柏生找过来的,他虽然比别人要多十几年的“前世”记忆,但在薛岩眼里到底也只是个同龄人,薛岩不一定会对他敞开心扉。
他在电话里已经和黎柏生说得很清楚,也表达了自己的期望:希望黎柏生能让薛岩自己说出事实。
事实上他的决定非常正确。
薛岩平复好心情之后就把事情始末告诉了黎柏生。
对方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给他写信,一开始只是在拉近关系,后来则给他介绍自己熟悉的研究项目和实验室。对方的信写得非常详尽,仿佛每一个项目都曾经亲自参与一样,有好几次薛岩都快被他鼓吹得心动了,最后却还是因为对方不愿透露姓名、也不允许他向任何提起这件事的古怪行径而拒绝。
前段时间薛岩跟郑驰乐一起重回学校,心里一直担忧第一次大考的到来:当初郑驰乐就是这样从天而降,轻轻松松将他从第一位挤到了后面。
薛岩一面知道自己在意这种事实在很没道理,一方面又没办法控制自己,神使鬼差之下就答应了跟对方联络。
结果对方立刻就撕下了伪装。
黎柏生听完后面色凝重。
沉默良久,他说道:“我们去找吴先生。”
吴弃疾身上天生就有种特别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使得他周围的人都习惯了一遇上事情就找他商量,事实上他也把所有事解决得很好,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能从容不迫地寻找解决途径。
郑驰乐最清楚吴弃疾的能耐,对于黎柏生的决定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他说:“师兄今天刚好回来。”
吴弃疾刚去华中省替一位病重的老干部会诊,回来后还没有喘上口气,郑驰乐就领着黎柏生他们回来了。
黎柏生替薛岩把事情说了一遍。
吴弃疾听完后没有立刻思考解决办法,他拍拍薛岩的肩膀说:“薛岩,你能够向我们说出这件事,说明你很勇敢。一个人一旦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往后就没有任何无法面对的事。”
薛岩听到吴弃疾的话后浑身一震。
吴弃疾的意思是每个人最难面对的其实不是外界的困难,而是自己的内心。当你能够平静地去剖开自己的内心,直视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懦弱、自己的欲-望,并且正确地去应对它们,那么就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你。
感受到吴弃疾话里的宽慰,薛岩用力地点点头。
黎柏生看到吴弃疾一句话就让薛岩振作了不少,更加确信自己来找吴弃疾是正确的。他问道:“吴先生的意思是?”
吴弃疾说:“你们介意多两个人知道这件事吗?”
薛岩微微一顿。
黎柏生替自家儿子发问:“什么人?”
吴弃疾说:“我虽然能分析出点头绪,但到底不是专业的。我和乐乐的师兄刚从国外进修回来,而我徒弟欢庆也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我想跟他们讨论讨论。”他看向薛岩,“你同意的话我就去把他们找过来,然后你回去把那个人写给你的信件带过来吧。”
薛岩说:“好。”
郑驰乐不放心:“我和大牛也一起去。”
吴弃疾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摆摆手说:“那就去吧。”
郑驰乐和薛岩两人沉默着往淮昌大学赶。
等他们赶到黎柏生和薛岩的住处时却愣住了,因为薛岩放信的抽屉被人打开了,里面的信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封未开封的白色信函。
薛岩走过去一看,发现上面是影印出来的一行外文:欢迎开始我们的游戏。
依然是鲜红的字迹,只不过这次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郑驰乐心头一跳,隐隐抓到了一点儿灵感,却始终没法把整件事串联起来。
最后他也只能说道:“赶紧回去吧!”
薛岩点点头。
牛敢玉一直没吭声,只是跟他们跑。
薛岩心思比谁都敏锐,怎么可能没发现两个好友异常的沉默。他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他们之间本来有着最纯粹的一份友谊,可这事过后他们也许就再也没办法像过去一样了。
这是他的错。
薛岩心口发闷,脚步慢慢停顿下来。
郑驰乐、牛敢玉、黎柏生……他们是他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所在,可是这一次他一下子伤害了三个人。
这都是他的错。
郑驰乐最先发现薛岩掉队。
他转过头后就对上了薛岩满是愧疚的眼神。
薛岩是彻底想通了。
郑驰乐笑眯眯地招呼道:“愣着干什么,师兄还等着呢。别看他这么好说话,谁要敢耽搁了他的事儿他一准会比谁都凶狠。”
薛岩看到他的笑容后一愣,然后就想明白了:郑驰乐来时的沉默是在给时间他调整心情,并不是不想再要他这个朋友。
薛岩心头一阵翻腾,声音也有些颤抖:“对不起,乐乐。”看到牛敢玉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他又补充,“对不起,大牛。”
牛敢玉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张开长长的手臂把薛岩给环抱起来了:“真有心改过,就赶紧把我认识的薛岩还回来。”
郑驰乐也加入拥抱(勒紧)薛岩的行列之中,连声应和:“没错,我认识的薛岩可不是这么不干不脆的。”
薛岩被两个朋友拥在怀中,整颗心都在发烫。
三个人赶回诊所时赵开平和童欢庆都已经在那儿了,郑驰乐有意识地让薛岩自己应对这件事,因而把向吴弃疾解释的任务推给了薛岩。
薛岩简单地把事情说清楚后将那封只写着一句话的信递给吴弃疾。
吴弃疾似乎早有所料,接过信后也没立刻打开,而是让薛岩尽可能地回忆以前那些书信的内容,并将它们写下来。
薛岩拿出纸笔在一边努力复原那些信件。
吴弃疾转向赵开平:“师兄我说一下我的推测吧。这个人是个很擅长挑动别人情绪的人,只透过通信就对薛岩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应该跟师兄你研究的领域差不多。对方对薛岩说曾经控制薛雄刚——薛岩的生父,但是从他前面的谎言来看,这也许不是事实。”
赵开平点点头。
吴弃疾说:“我的想法是控制薛雄刚的人确实存在,但不是这个人,因为他并没有向薛岩暴露自己的理由。就算他想控制薛岩,也没必要把自己做过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薛岩——何况薛岩那时候还没答应他!”
赵开平说:“你觉得这个人是想借我们的手把当初真正控制过薛雄刚的人揪出来?”
吴弃疾说:“我是这么想的。也许这人跟那边有仇,又或许他对那边的做法看不过眼——”
赵开平摇摇头,拿过他手里那封信说:“这个人偏爱红色,这是种能使人警惕起来的警戒色。可是他却用这样的颜色来写引导薛岩的信,说明他对自己很自信——自信到自负,这是第一点。然后是他的用词,薛岩说了他用的语句有时候读起来很别扭,特别是运用比喻的地方,看起来让人有些不舒服,这是他在行文中映射出来的部分内心状况——他本人可能根本没发现,甚至还为自己绝妙的比喻沾沾自喜。心理扭曲,这是第二点。这样的人,‘有仇’这个推测还有一点儿可能,要说他‘看不过眼’,那是肯定不会的。”
说完了自己的推断,赵开平问薛岩:“他提起控制你生父的那些事情时,语气是不是透着兴奋?”
薛岩仔细一回想,发现果然如赵开平说的那样,那个人的语气非常兴奋!就好像无比地乐在其中一样。
薛岩说:“对,而且他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赵开平说:“这就对了,他绝对不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跟他说的那样,”他扬了扬手里的信,“享受这样的游戏——所以最可能的是在你们之中有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如果你们在应对这件事情上的表现让他感到满意,也许他会邀你们参与更多的‘游戏’。”
薛岩和郑驰乐面面相觑。
郑驰乐先开口:“但是我们不能拒绝这个‘游戏’,我们不能在知道了有毒瘤盘踞在我们周围之后不做任何事。”
郑驰乐想得到的,吴弃疾当然也想得到。他正色说:“乐乐,这事你别掺和了,我来处理。我去找耿老爷子商量,你就好好准备你的考试。”
赵开平也赞同:“这件事就由我们来处理吧。”
吴弃疾微微一顿,看向赵开平。
赵开平说:“这是我擅长的领域,不过我只能推断事实,上下活动的事我做不来。”
意思是这事他们必须合作着来。
吴弃疾知道赵开平说的是大实话,但心里终归有些异样。
他找赵开平过来时也不是没有犹豫的。
除了赵开平找过来的那一回之外他跟赵开平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知道赵开平心里和他一样没能释然。
他和赵开平之间其实也没发生过什么,也就是在少年懵懂的时候燃起过一点点微妙的火花。
对于两个半大少年来说,朝夕相处、抵足而眠,自然要比旁人亲近。
那时候他一点都不让人省心,赵开平总是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说“过刚易折”,他则嘲笑赵开平像个小老头儿,一点都没有少年人的志气。
结果他因为少年意气而撞得头破血流,赵开平也因为太过失望而转过身不再看他。
吴弃疾偶尔也会想起在那之前的某一个夜晚里,他无聊地掰着赵开平的手掌说:“我给你算个命吧。”他故弄玄虚地用手指在赵开平掌心划过那一根根掌纹,最后唏嘘地下了断语,“你这辈子注定小人缠身,永远都脱不了身了哪。”
赵开平却突然将手掌一合,牢牢抓住了他的手:“我也这么觉得。”那目光凝注在他身上,明显在告诉那个“小人”是谁。
那时候空气中躁动着的是少年时才有的冲动。
那种冲动有时涌上心头难以自抑,有时却变得氤氲又朦胧,谁都看不清。
只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没被时间磨平?
至少吴弃疾觉得他们应该平静地去面对了。
他们都是师父的徒弟,总不好这么不尴不尬地处下去,因而吴弃疾犹豫过后还是将赵开平找了过来——他是想借这个契机好好恢复师兄弟之间的情谊。
没想到赵开平也有修复师兄弟情谊的意向。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了。
吴弃疾说:“你发挥你的专业就好,剩下的事交给我就成了。”
赵开平朝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吴弃疾握上他的手:“合作愉快。”
谁的脸上都没有半点异常。
郑驰乐看着赵开平和吴弃疾握在一起的手,心里不由有些感慨。“前世”他不知道吴弃疾也是自己的师兄,和赵开平一起见到吴弃疾时总觉得气氛不是很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最终只能归结为自己多心。
现在回想起来,赵开平果然是很擅长克制自己的人,那么多年、那么多次碰面,他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和吴师兄就像两个真正的陌路人。
那时候吴师兄应该也是想着师父的,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在无数与会者之中找到他和师兄,只为了问一句“季老先生他身体还好吗”。
那么师兄当时又是怎么想的?在郑驰乐的记忆里,赵开平是个克制、理智而且非常认真的人,那时他绝口不提吴弃疾跟师门的关系一定有什么缘故。
难道只是因为吴弃疾曾经的污点?
还是因为吴弃疾周旋于各方政要之间,与最初选择的路渐离渐远?
郑驰乐思索之余又瞟了吴弃疾和赵开平一眼,满心纳闷。
他们这个手……也握得太久了一点吧。
74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四章:背后
吴弃疾和赵开平把事情揽下了,郑驰乐和薛岩又回了学校。
而黎柏生却在这时候去了一趟岚山监狱。
黎柏生是去见薛岩的生父薛雄刚。
薛雄刚因为对别的犯人有攻击倾向,被单独安置在一个房间里。牢房很窄,薛雄刚魁梧的身材横在里头有些突兀。
薛岩像他母亲比较多,身上倒是找不出半点薛雄刚的影子。
狱警老杨在岚山监狱看守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这个薛雄刚性情暴烈,是个难管的刺头,连他们这些负责看管的人都得倍加小心。
这么多年来也很少人来看他。
老杨摁熄了手里的老山烟,将薛雄刚铐起来带到探视室。
黎柏生也在狱警的带领下进入探视室。
薛雄刚看到完全陌生的黎柏生,转头对老杨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要回去了。”
黎柏生说:“你不认识我,总认识薛岩吧?”
薛雄刚冷眼看着他:“哦,那个杂种,你认识他?”
黎柏生说:“薛岩现在是我的儿子。”
薛雄刚盯了衣冠楚楚的黎柏生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来意。他说道:“按照法律规定,凡是监护人还在的小孩,收养人要办理收养手续必须先取得原监护人的同意。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黎柏生没想到薛雄刚还知道这些。
不过薛雄刚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确实有这样的规定,但不适用于他这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重犯。
黎柏生说:“不。”
薛雄刚抬起头。
黎柏生说:“我是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情况。”
薛雄刚冷笑:“我这里没有任何你想了解的东西。”
黎柏生说:“那边找上薛岩了。”
那边?薛雄刚心头一跳,面色却不变:“什么那边?”
黎柏生摊开一张纸,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这份名单上的人,你认识吗?”
薛雄刚斜眼看着他:“不认识。”
黎柏生说:“好,我了解完了,再见。”说完他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探视室。
黎柏生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薛雄刚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却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当初能走到那个地位,当然不是蠢人。
黎柏生拿出那份名单显然是在试探他,可他偏偏无法不去在意。
找上薛岩的人肯定不可能是“那边”,因为薛雄刚比谁都清楚“那边”是怎么回事。“那边”的“首领”早就因为底下人的反叛而无声无息地死去,据说他的几个实验室都被查封了,这是他进来后不久就得到的消息。
由于“那边”做的**实验容易引起恐慌,所以相关的消息统统被封锁了,而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在那之前他就被转移到岚山这个相对隐蔽的地方保护起来。
他在这里坐了这么多年的牢,很多看守的狱警恐怕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更是知者寥寥,为什么这个自称是薛岩“父亲”的人会拿到那样的名单?
名单上的人他当然认识,那都是曾经被骗着去了国外,结果却变成了“实验体”的家伙。其中有些是他劝说过,却挡不住对方“发财梦”的可怜人;还有些是他亲自经手的,曾经和自己“称兄道弟”的人——能和他“称兄道弟”,手里攥着的人命自然不少,他送出去也不会有丝毫愧疚;最后则是一批死忠于他的人,替他去探知“那边”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这些人一批批地走进了地狱,他也逐渐摸清了对方的底细:“那边”是在研发针对华国人的生化武器,研究方向包括细菌、病毒和化学药剂。“首领”似乎是极端的仇-华分子,对于黄种人深恶痛绝,他将自己的研究称为“优生学”,以消灭劣等基因为己任。
薛雄刚不是很懂这些弯弯绕绕,但他能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他跟耿修文联系上后将事情合盘托出,只不过知道了这件事也无法可施,“那边”远在国外,下手的又是些猪油蒙了心的偷渡客,这边实在鞭长莫及。
他和耿修文一商量,决定尝试着依靠目前唯一能用上的几个人去实施策反计划,看能不能挑起“那边”的内乱,让他们从内部土崩瓦解。
那时候他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在“那边”勉强站稳了脚跟,可他把命令传过去后却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应。
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有了点音讯:有人背叛了他们,他的人都暴露了,就连他和耿修文的联合也暴露在“那边”的眼皮底下。
耿修文知道这件事后就想办法把他藏了起来,最后他被转移到岚山,耿修文暗中调派了军方的人将他严密地保护好。
耿修文则放弃了缓慢的调查过程,立刻开始大规模的整-改——就算不能从根源上斩断祸害,至少不能让这个毒瘤继续盘踞在华中省这边。
没想到没过多久耿修文就得了重病。
耿修文去世后耿家那边就没了消息。
薛雄刚隐约能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耿修文离开得急,当天发病就陷入了昏迷,后来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很多东西都来不及交待。
耿家因为耿修文的突然死亡而陷入了混乱之中,愤怒的愤怒、争权的争权,等冷静下来之后华中省已经乱成一团。再加上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几乎所有的线索都被抹杀掉了。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耿修文下手太狠引起反弹,耿家的补救工作又没做好,直接导致华中省陷入瘫痪状态。
薛雄刚和耿修文的联合并没有外人知晓,耿修文突然离世,他也就成为了真正的犯人。
不久之后薛雄刚从老杨口里听到了外头的消息,他和耿修文的计划居然在他入狱、耿修文病逝之后成功实施了,“那边”的“首领”死于内斗,所有的研究成果也被几场大火彻底烧毁。
老杨给他转述完这些事后,郑重其事地说:“文子不在了,你的案底要是被翻出来可不容易过关,说不定得挨枪子,你考虑考虑。”
薛雄刚说:“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在这里好吃好喝,也没什么念想了。”
老杨说:“行,我也不走了,在这里没事就陪你闲叨闲叨。”
薛雄刚说:“那敢情好。”
像他们这样的人,既然决定了接受这样的任务,自然也考虑过这样的结果。薛雄刚不觉得自己这牢做得冤枉,因为他手上确实没少沾血,用老杨的话来说就是“挨一百次枪子都够了”。
他这人天生就有着嗜血的脾性,真要他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他反而会不习惯。
薛雄刚也就安安心心地坐起牢来。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几年之后他的儿子薛岩居然被送到监狱门口。
薛雄刚没见薛岩一面,只是让老杨把薛岩送到对面的子弟学校去。
要问薛雄刚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谁,那肯定是薛岩的母亲了。
当时他以为薛岩母亲是底下人给他找来的女人,也没在意她是不是有意识,直接就把她给要了。
在她醒来后他有意弥补,却始终没法挽回犯下的错误。
其实在后来的相处里面她是软化过的,只是她终究还是发现了他不仅是个强-奸犯,还有一个更加作恶多端的身份。
那时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且已经显怀,再去打掉会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
他逼她把孩子留了下来。
虽然那时的情况有些特殊,但他确实强-奸了她,并且威迫她生下了薛岩。
入狱后老杨替他打听过她和孩子的消息,得知她的青梅竹马跟她走在了一起,薛雄刚也放下了这件心事。
没想到她会把薛岩送过来。
薛雄刚静静坐了许久,安顿好薛岩的老杨来找他聊天:“你真的不见见他?”
薛雄刚不答反问:“见到他,然后告诉他他老爸是个好人?你觉得这有说服力吗?”
老杨沉默下来。
无论如何,薛雄刚都不算是个好人。即使薛雄刚跟他一样曾经背负上特殊的使命,但薛雄刚是个彻头彻尾的“枭雄”——无论什么事他都做得下手,不管是不是罪恶深重。
可他总觉得薛雄刚也不是一个坏人。
这也是他在把其他人安排出去后自己留下来的原因。
当年的事要收在绝密档案里不能宣诸于口,却也不能让薛雄刚在冷清的牢狱之中孤独地度过余生。他儿女都已经长大,留在岚山养老也很不错,因而他就长守岚山了。
薛雄刚不跟儿子相见,老杨总觉得有些不好,因而后来薛岩和郑驰乐他们要到监狱里兜售东西,老杨也没阻拦。
没想到薛雄刚重新见到自己儿子时就狠狠地打了他。
薛雄刚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他成功地让薛岩对他这个生父痛恨无比。
老杨对他说:“你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薛雄刚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只要他能不跟我沾边,最好就别沾。”
毕竟他在别人眼里代表的是杀人、放火、强-奸,是个无恶不作的重犯。
老杨叹着气,没再说话。
薛雄刚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找上自己儿子,而且还拿出那样的名单。
他一个人独坐着,陷入了思考之中。
这时候老杨走了过来,把他领到审讯室说话:“那个教授来找你有什么事?他走后你好像不对劲。”
薛雄刚把事情告诉了老杨。
老杨一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雄刚摇摇头。
老杨说:“我得跟上头报告一下。”
薛雄刚欲言又止。
老杨说:“放心,你儿子周围有那么多人护着,不可能有事的。这样吧,你真要不放心我就跟上面申请调两个人去保护他。”
薛雄刚说:“谢了。”
而此时在大洋的彼端,朝阳正在升起。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走到窗前,悉心修剪着窗边的一株盆栽。
他大概只有三十七八岁,头发却已经全白了,脸的一边也毁得厉害,看上去有些狰狞,他自己却仿佛一点都没有感觉,脸上的表情依然非常温和。
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先生,你该吃药了。”
他依言放下花剪,拄着拐杖走到长椅上坐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药往嘴里送。
他的身体早就坏透了,需要用药物来吊命,停药半天都可能丢了性命,所以他在吃药这件事情上从来不挣扎——即使吃进去后会有各种各样的副作用,比如上吐下泻之类的。
他需要活着。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看到,因而他每天都必须挣扎着睁开眼。
他必须活着。
这个信念是支撑着他往前走的唯一动力。
第二天一早吴弃疾也从耿老爷子那获知了令人惊诧的事实。
耿老爷子第一时间接收到老杨上送的情况,仔仔细细地把当年的事重新捋了一遍,顿时这件事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吴弃疾立即找来赵开平将事情完整转述。
赵开平将所有信息综合起来重新做了一次推导。
静默了许久,他说道:“知道当初的事的人无非是两边,一边是国内的,一边是国外的。从对方的用语习惯和陈述的东西来看,他就算不是外国人,也应该在那边居住了十年以上——这种东西刻意模仿、刻意表述反而会露出破绽,所以我倾向于他是在国外那一边的。国外知道这件事的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意外得知了内情,另一种是……他曾经直接、亲身参与那些事。”
吴弃疾解释:“他的语句有时候很怪异,就像你说的那样——心理扭曲,如果那个实验室当年所做的真的是那种实验,那他很可能是亲身参与者,对吧?”
赵开平说:“没错,遭受重大精神创伤或者身体创伤后,都有可能导致心理出现问题。不过也不排除他遭受过其他重创,对这方面开始感兴趣,所以连带地查出了这些东西。”
吴弃疾说:“还有一个线索。”
赵开平看着他。
吴弃疾说:“他选的对象是薛岩。”
赵开平沉思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人不仅是亲身参与者,而且还跟薛雄刚有关系?”
吴弃疾点点头:“薛岩凭着记忆写出了一部分信的内容,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人还是很有耐心的,对薛岩似乎怀有一种奇异的态度……”
赵开平豁然开朗:“就像对后辈的关爱。”
吴弃疾说:“你想到了什么?”
赵开平不答反问:“你不是抓住了线索吗?”
吴弃疾说:“我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引导我们追查当初的事。”
赵开平接腔:“而且要把薛岩也带进来。”
吴弃疾眼前逐渐明晰起来:“他是想让薛岩知道薛雄刚并不完全是个大恶人。”
听着他默契的接腔,赵开平笑着说出最后结论:“这人是薛雄刚当初派出去的心腹,他没有死——他活下来了,在历尽磨难之后。”
吴弃疾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人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也许可以是个朋友。”
赵开平说:“嗯。”他盯着吴弃疾一会儿,又道,“你最近都没睡好。”
这话题换得有些突兀,吴弃疾有些发愣。
赵开平说:“我回国这件事让你感到困扰吗?”
吴弃疾回过神来。
虽然确实有点儿,但他不会对赵开平说实话。
他缓缓笑道:“怎么会……”
赵开平说:“那你可以开始困扰了。”
吴弃疾愕然地看着赵开平。
赵开平回视他,目光里隐含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那层在他们之间存在了许多年的“界限”,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跨越了。
75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五章:和好
吴弃疾心中不是没有震动的,但他到底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木着脸送走赵开平后他将郑驰乐找了回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郑驰乐。
最后他说道:“后头的事我们会处理,你不用操心。我找你回来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这件事该不该让薛岩知道?”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无论是不是真的,我觉得都应该让薛岩知道。”
吴弃疾定定地看着他,无声地询问原因。
郑驰乐说:“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罪犯,父亲这个词代表的意义不仅仅是血缘,还等同于每一个小孩心底的憧憬——毕谁都希望自己的父亲是有个高大的形象。”
吴弃疾一愣,迎上郑驰乐的眼睛。
他想到了郑驰乐的身世。
这个师弟早熟得不可思议,因而从来不需要别人担心。他一向自认处事周全,什么都会考虑到,比如薛岩这件事他要接着往下走也会先问问郑驰乐的意见。
可他也极少考虑郑驰乐的心情。
牛敢玉父亲出狱后他也跟这次一样和郑驰乐商量,直接把他当成自己的同辈来议事。
那时候这个师弟的心情又是怎么样的?
牛敢玉、薛岩的遭遇可怜,这个师弟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真是个失责的师兄。
吴弃疾静默良久,说道:“好,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回去上课吧。”
郑驰乐倒是没跟吴弃疾想到一块,他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只要有这么一种可能在,薛岩再也没有理由走偏了。
郑驰乐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郑驰乐跑回淮昌一高,还有老长一段时间才上课,薛岩已经坐在教室里复习了。
他一屁-股坐到薛岩旁边,笑眯眯地说道:“薛岩,下课后去师兄那边一趟吧,师兄有话要跟你说。”
薛岩点点头,将刚发的复习资料递给他。
郑驰乐接过来看了两眼,大部分答案就出来了,他拿起笔在还不怎么确定的题目上运算了几遍,很快就拿下了整张复习卷。
其他人知道他不藏私,都拿着卷子过来问他问题。
郑驰乐嗓儿好,讲解又活,立刻又成了众人的中心。他瞅见薛岩在一边孤零零地杵着,登时就不乐意了:“我跟你们说,薛岩这人才厉害,大牛知道吧,体育班的牛敢玉。大牛的文化课就是薛岩给他补的,以前大牛是吊车尾,现在都能挤进中上游了。所以啊,你们别让他闲着,我口干,让他来讲!”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薛岩。
薛岩被郑驰乐推到了风口浪尖,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他哼哧半天,才闷声说:“没问题,来问我吧。”
郑驰乐笑眯眯。
众人你问一句我问一句,眨眼就上课了。郑驰乐认认真真地蹭课,笔记做得飞快,还有时间补充自己联想到的相关考点。
等到第一节课下了课,潘小海鬼头鬼脑地跑到他的教室外猛挥手,似乎有什么大消息想跟他说。
郑驰乐扔下薛岩在教室被“围困”,自己跟着潘小海转去远离教学楼的校道上说话。
潘小海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听到个劲爆的消息,赵麒麟他爸出事了。”
郑驰乐一愣,出什么事儿?在郑驰乐的印象里,虽然赵麒麟不怎么争气,赵父却是个秉公办事的人,后来还成了省公安厅的一把手,在这时候应该没出什么事啊!他问道:“怎么回事?”
潘小海说:“听说他被纪委带去首都那边,现在都没回来呢。能劳动纪委那地方,你说有什么事?赵麒麟现在的日子可难过了,曹辉跟他掰了,以前跟着他横行一高的人都跟了曹辉,见着他就奚落!哈哈,这就是风水轮流转,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郑驰乐摸着下巴:“虽然赵麒麟不是什么好家伙,曹辉这样做也太不地道了吧?”
潘小海说:“管他呢,反正我们看好戏就好。”
郑驰乐点头:“说得也是。”反正他们怎么都不会掺和到那些事情里头。
郑驰乐和潘小海正要往回走,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曹辉,你不应该这么做。谁都可以对赵麒麟落井下石,只有你不能。”
郑驰乐和潘小海默契地躲到树后,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异。
说话的人居然是6冬青。
曹辉正沿着校道往外走,而6冬青跟在他身后劝说着。
曹辉听到他的话后很不耐烦:“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种无聊的话?”
6冬青说:“你这么做落在别人眼里……”
曹辉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赵麒麟那霸王劲我早就看不过眼了,现在我不用怕他了,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6冬青,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来劝我?”
6冬青低下头。
曹辉见他那模样,烦躁地踢动脚边的碎石:“我知道你嫌弃我做事冲动没头脑,我不也没去烦着你吗?我找能陪我玩儿的人怎么不行了?你不是也有了别的朋友了吗?别来管闲事!”
6冬青说:“曹辉——”
曹辉按住他的肩膀:“不要再用这种无辜的语气、这种无辜的表情说话!你现在可是‘6少爷’,有钱了得意了,朋友都是学校里风头最大的人,还来烦我干什么!是你!是你先不认我这个朋友的!”
6冬青愕然地看着他。
曹辉脸上有着明显的受伤。
6冬青以前没什么朋友,曹辉见他可怜兮兮的,就凑他一份玩儿。6冬青对他来说只是众多朋友之一,可6冬青对他这份友谊好像很重视的样子,弄得他也开始在一起这个总是静静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个子了。
当初分班后6冬青总是埋首书堆,他觉得也没事儿,小升初要考试,6冬青家境不好要格外努力嘛。后来他们都升上了淮昌一中,6冬青却还是不见人影,他才渐渐明白6冬青是不想认他这个朋友了。
6冬青这种好学生一直跟他不在一个世界里,曹辉虽然觉得受伤,但也很快放下了。
令他觉得愤怒的是6冬青居然来劝自己别对赵麒麟落井下石!
他有什么资格来劝!
6冬青感受到曹辉的怒火,一下子懵了。
他一向比同龄人早熟,这会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辉见他脸色又青又白,似乎还想再劝,索性直接把话说明白了:“我也没有对那胖子落井下石,只是告诉他他已经不是那个赵小恶霸了而已,他以前才是没带眼睛看人,交的朋友都是什么玩意儿。明天我会去找他一起去跑步,那胖子虽然脾气坏了点,但还算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
6冬青低下头。
曹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那时候到底为什么避开我?”
6冬青握了握拳,只说了其中一个理由:“我们两家的事……”
曹辉一怔。
6冬青说:“以前我去你家的时候你母亲总是不高兴,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了,就是那样的事,我爸害了你爸。”
曹辉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父亲他是没有半点印象的,因而在母亲和6冬青的父亲和解之后他也没把这当事儿。不过对于他母亲来说,6冬青上门确实会让她不喜。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曹辉满不在乎地问道:“那你不是嫌弃我?”
6冬青说:“当然不是!”
曹辉说:“那好,明天陪我跟我一起去陪那胖子跑步吧?”
6冬青一愣。
曹辉说:“那胖子心里指不定多不痛快了,你比较会说,到时候你帮忙开导开导他。”他大大咧咧地把6冬青往回推,“就这么说定了,回去上课吧。”
6冬青后知后觉地回了一句:“……好。”
等曹辉和6冬青走远后,郑驰乐和潘小海才走出来。
潘小海说:“没想到冬青跟那家伙还当过朋友啊。”
郑驰乐点点头:“而且那家伙居然还挺成熟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幼稚的小鬼。”
潘小海说:“要是冬青真跟那家伙重归于好,薛岩那边不会有问题吧?”听曹辉的说法,是要6冬青明天一起去找赵麒麟啊!
郑驰乐想到吴弃疾马上要找薛岩说话,心里倒也不担心。
他边往回走边跟潘小海说:“不会有问题的。我大师兄好像准备带他去学学人体解剖,看看能不能带着他往临床外科那边发展,说不定他马上就会变得很忙了。”
说起这个郑驰乐就郁闷了,以前他外科这边就是赵开平一手带出来的,赵开平回来后他跑上去想继续蹭点儿经验,赵开平看过他动刀后就说:“你不用跟我学了。”然后直接赶他走人。
吴弃疾跟他说起薛雄刚的事之前就提了一句说赵开平对薛岩很满意,准备带带薛岩。
本来多了薛岩和牛敢玉这两个“师兄”就让郑驰乐咬牙切齿很久了,这会儿自己还没跟赵开平重新打好交情,薛岩就顶上了自己的位置,这叫郑驰乐怎么能不恨得牙痒!
当然,他也只是暗暗羡慕妒忌恨一下而已,赵开平能亲自带薛岩他还是很高兴的。
他这大师兄脾气稳,医术也学得踏实,功底是别人比不了的,跟着他学东西绝对获益匪浅。
这样薛岩就更不会走上歪路了。
潘小海不知道郑驰乐的想法,听到郑驰乐的话后也就放心了:“那他们碰面的机会就很少了。”说完他又提起另一件事情,“你听说了首都那边的事吗?”
郑驰乐说:“首都那边?没有,你有什么消息?”
潘小海从来都不会辜负自己“包打听”的名头:“听说叶家出事儿了,叶家老二的老婆在家宴上昏迷过去,醒来后就握着侄子的手不放,对老爷子说想把这个侄子养在身边。这明显是要给叶家老二找个儿子啊!哈哈,估计叶家老大和叶家老三牙齿都要咬碎了。”
郑驰乐一顿,笑着说:“这些大家族的恩恩怨怨,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潘小海说:“也是,就是听着乐呵。现在人人都在说叶老二终究没忍住啊,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到底忍来做什么?早这么干不就没事儿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
郑驰乐说:“也许他是想当个伟大光明又正直的人。”
潘小海嘻嘻直笑:“可惜他当不了了,他老婆已经帮他出了头。”
郑驰乐没接腔。
他瞅了已经没有人在外头的教学楼一眼,微微一笑:“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
潘小海说:“什么事?”
郑驰乐说:“你的教室在五楼。”
潘小海:“……”
郑驰乐:“你的下一节课好像是你们班主任的课,那位管重点班的老牌班任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啊。”
潘小海飞似也地消失了。
郑驰乐也加快了脚步,在上课之前回到了教室里。
这一节是语文课,复习卷是学校自行油印的,还带着淡淡的墨香。郑驰乐挺怀念这样的气味,他照例摊开试卷先把整体扫上一遍,等看到最后的作文题目时却蓦然顿住。
目光定在上头。
这次的题目很简单,父爱如山。
真是一个好题目。
76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六章:前行
郑驰乐知道这种标题最好以感情为载体,用感情去打动人,可是抒发感情一直是他在行文时竭力避免的东西。
人总是有极高的自我保护意识,郑驰乐最不想让人窥视的就是自己竭力隐藏的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那包含着他曾经所有的渴望和追求,即使已经被他压在了心底,一旦暴-露出来却依然可能被人瞧个清楚。
郑驰乐取了个巧,直接剥离了个人感情,从旁观者的角度展开陈述。他跟着关靖泽这个笔杆子书信往来那么久,区区一篇作文自然难不倒他,因此他跟以前一样快速地完成了。
没想到当晚老师就把他找了过去。
语文老师是个很和蔼的中年女人,她耐心地说:“我看过你以前的作文,都很好,这次也很好。字迹漂亮,论点充分,条理清晰,我找不出不给满分的理由。但是我发现你似乎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早熟,下笔太‘冷静’了,缺乏应有的朝气和感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如果有需要的话,尽管向老师倾诉。你的情况很特殊,不是老师一直带过来的,老师对你的了解不多,你可能也没法向我敞开心扉。你要是不信任老师,就去找你信任的人吧,心事不能堵,要疏通,你明年六月就要高考了,要尽量把心情调整过来。”
郑驰乐听完老师的话后心中一震。
淮昌一中和淮昌一高的老师都是很尽责的,即使是他这样的空降生也不会被忽略。
他郑重地致谢:“谢谢老师关心,我会尽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郑驰乐回到座位上后试卷已经发回来了,薛岩忧心地看了他一眼,等到下课后就问:“老师找你有什么事?”
郑驰乐说:“没什么事,就是跟我提了一些改进意见。”
其他人跟往常一样围过来看郑驰乐的试卷,看到作文的分数时依然无法不惊叹:“又是满分!果然是乐乐啊,太了不起了!”
郑驰乐笑着和他们打闹。
薛岩放学后和郑驰乐一起往回走。
郑驰乐问:“薛岩你有事?”
薛岩说:“我觉得你有心事。”
郑驰乐说:“没有。”
只是这两天经常出现“父亲”这个词,他觉得有点烦闷而已。郑驰乐对于“父亲”的存在从来没有过不该有的念想,从他知道这个词开始就知道他已经跟别的女人结婚,不管这个人知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个人都抛弃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值得丈夫珍惜的好女人,这么一推导,抛弃他母亲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郑驰乐从来没想过要找回这个父亲,就连韩蕴裳找上门的时候他也没动摇过。听到韩蕴裳回去后把叶家老四留下的儿子养到了自己身边,郑驰乐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现在那个叫叶曦明的叶家第三代还小,在韩蕴裳的教导下也许会走上正途。相比他这个难啃的刺头,选择叶曦明对韩蕴裳来说无疑是明智的。
这下叶家的一切跟他彻底没了关系。
郑驰乐松了一口气。
叶曦明成了叶仲荣的儿子,享受了那个身份带来的好处,自然也抗下了那个身份会让他挨的枪子。这样一来,他倒是没必要藏头露尾了,就算叶家那边知道了他的存在,也不会有太大的动作。
毕竟有叶曦明这个明晃晃的靶子在嘛。
郑驰乐把忧心的薛岩劝了回去,自己回到住处。他取出稿纸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针对今天收到的信件开始回信。
在众多“笔谈”好友的来信之中他发现了一封比较重要的信,对方正在进行一个治疗糖尿病新药的临床实验,发来一些数据让他一起分析一下这种新药的效果,并且询问他在中医里一种跟糖尿病相似的病症——消渴症的相关信息。
后面这个应该才是重点,前面的数据是在表明自己的诚意。
郑驰乐来了精神。
消渴症他也相当重视,它跟糖尿病的病征有很多是交叉的,不过在很多细节上跟糖尿病又有所区别。
这人的来信让他决定马上就将相关的资料系统地整理出来。
郑驰乐开始伏案书写,遇到记得不是很清晰的地方就翻出相关的记载出来比对。
这一写就忘了时间。
也不知是到了几天,窗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郑驰乐一愣,抬起头看向磨砂的玻璃窗,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打开窗一看,居然是关靖泽站在外头,也不知来了多久。
郑驰乐搁下笔跑出去,问道:“怎么来了?”
关靖泽说:“薛岩去党校找了我,说你的情绪可能不是很好。”
郑驰乐说:“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的。倒是你,天天往外跑不会有问题吗?”
关靖泽说:“我跟学校申请了半住宿,可以回去睡,也可以回家睡。”
郑驰乐倒也不觉得惊奇,关靖泽情况特殊,确实需要这样的便利。他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关靖泽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做过的事,他指指院中那株石榴树下摆着的书,说:“薛岩找了我以后我就跟他一路聊过来,然后就坐在这里看着你的窗子。”
郑驰乐愣住了。
现在至少已经凌晨两三点,也就是说关靖泽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小时!
郑驰乐说:“你怎么不进来?”
关靖泽别有意味地一笑:“我怕你赶我走,所以想用苦肉计。”
郑驰乐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回他把关靖泽放进被窝,这家伙占了他的便宜!
所以这家伙很有自知之明地用起了“苦肉计”。
郑驰乐:“……”
都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了,关靖泽居然还不要脸地握住郑驰乐的手:“我冷。”
这话显然是明着来示弱了,郑驰乐拿他没办法:“进屋!”
现在虽然只是秋天,但是夜里也很凉了,关靖泽的体温本来就低,在这种夜晚里面吹上几小时的冷风,能不冷吗?
关靖泽笑了起来,跟着郑驰乐进屋。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确实是担心自己,于是主动解释了自己这么晚睡的原因。
关靖泽听完后也就放心了。
薛岩说得郑重,他有些担心,所以才过来看看。原想着看到郑驰乐睡了就悄悄回去,没想到郑驰乐一直熬到这么晚。
关靖泽更加担心了,最终还是忍不住敲响了郑驰乐的窗子。
关靖泽来了,郑驰乐也就收起了自己的稿子。
他换了身衣服跟关靖泽一起钻进被窝。
关靖泽自自然然地搂住他,还是那句话:“有点冷。”
郑驰乐没好气地说:“谁叫你在外面待那么久?活该!”
关靖泽没掩饰自己的担心:“因为放心不下。”
来自薛岩、关靖泽的关心郑驰乐当然能感受得到,事实上正是有关靖泽他们在,他才能放下那一切往前走。他认真地说:“我没事。”
关靖泽吻了吻他的发顶,没再说话。
两个人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居然没有太大的雾气,郑驰乐见天气很好,对关靖泽说:“我陪你跑跑步吧,跑到党校那边正好折返。听说赵麒麟他们现在天天都这样跑,我以后也效仿效仿。”
关靖泽知道这是郑驰乐对自己的回应,心里高兴得很:“好。”
于是两个人很快就整装完毕、吃完早餐,一起出了门。
郑驰乐和关靖泽身体都不错,并肩跑到北郊也没直喘大气。
看到党校大门后郑驰乐就挥挥手跟关靖泽道别:“你进去吧!”
关靖泽也没黏糊,转身进了学校。
这时候郑驰乐马上就见到了几个老熟人,6冬青、曹辉和赵麒麟。
曹辉和赵麒麟昨天在学校起了冲突,很多人都瞧见了,要是别人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觉得惊诧。而且6冬青也跟他们在一块,这就不仅仅是惊诧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郑驰乐昨天碰巧听到了曹辉和6冬青的谈话,见到这个场景倒是不觉得奇怪。
他坦然地打招呼:“冬青、曹辉、赵麒麟!”
6冬青诧异地说:“乐乐,你怎么在这里?”
郑驰乐说:“跟你们一样,锻炼。”
赵麒麟不满地盯着他:“别跑来碍我的眼!”
郑驰乐乐了,跟他抬起杠来:“路又不是你的,你能跑,我为什么不能跑?”
赵麒麟胖乎乎的脸上出现了怒气。
曹辉出来打圆场:“胖子,多一个人也好,有伴儿啊!”
赵麒麟看着郑驰乐带笑的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他顿了顿,很快就想起自家老爸曾经说过的话,郑驰乐的背景不简单!
赵麒麟对曹辉和6冬青说:“你们先跑,我跟他说两句话。”
6冬青不放心地看了郑驰乐一眼。
郑驰乐对他说:“你先跑。”就赵麒麟这小胖子,对他还构不成威胁。
等曹辉和6冬青跑远,赵麒麟说:“郑驰乐,以前……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找薛岩麻烦。”
郑驰乐闻言微讶,这家伙觉悟有这么高吗?
赵麒麟的态度很诚恳:“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跟薛岩道歉。”
郑驰乐说:“如果你能跟薛岩尽释前嫌当然很好,不过前提是你得是真心的。”
赵麒麟郑重地说:“我是真心的。”
郑驰乐对上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好,我相信你。”
他知道赵麒麟摆出这样的姿态,肯定是有事要求自己。他没追问,等着赵麒麟自己开口。
果然,赵麒麟说:“我爸现在被首都那边找去了,我妈很担心,听说你跟一些老首长有关系,能不能帮忙问个话?”他怕郑驰乐不同意,姿态摆得更真切了,“我以前不争气,老觉得有老爸在上头顶着,什么事儿都不怕。我没用,我们家就只靠老爸撑着……你不知道,老妈以前精神状态不好,出过两三次问题,我怕她受不了太大的刺激。”
郑驰乐一琢磨,问个话也没什么,点点头说:“没问题。”
赵麒麟的态度让他对这个胖子有所改观,这胖子话里对薛岩母亲的由衷接纳更是让他惊奇之余又感慨不已。
薛岩母亲精神状态为什么出问题是很好猜的,这也能够解释她对薛岩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极端,以及赵父为什么不帮忙养着薛岩,而是把薛岩送到岚山。薛岩对于他母亲来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刺激源,提醒着她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那种事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是多么致命!
郑驰乐对赵麒麟和赵父的观感大大改变。
他补了一句:“我会尽量帮你打听。”
赵麒麟没想到郑驰乐这么好说话,顿时觉得他看起来顺眼了不少。
他正正经经地致谢:“谢了。”
郑驰乐转了话题,他看着赵麒麟减了不少肥膘的身材:“你还挺能坚持的。”
他是指跑步。
赵麒麟说:“我准备考警校。”
意识到自己父亲可能会倒下来,他改变的心情变得更为急迫。
郑驰乐看着赵麒麟眼底逐渐显露出来的坚毅,不由说道:“锻炼之余最好能调整一下饮食架构,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在保证营养的前提下让你减掉这身肥膘。”
赵麒麟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这模样才是赵麒麟的本质啊!郑驰乐一乐,说道:“真的,我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证。”
赵麒麟鄙夷地说:“别吹牛了,真拿到了你还念什么书?”
郑驰乐说:“这年头,专业技术和文凭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赵麒麟半信半疑地说:“那我到时去找你拿个食谱?”
郑驰乐说:“成,今天放学后你就来找我吧。”
赵麒麟点点头:“那我们也跑回去吧,我可是申请了不上早读课的,你申请了吗?”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其实我可以申请不上任何课。”
赵麒麟:“……”
人比人真能气死人啊!
回到学校后郑驰乐跟薛岩说起了赵家的事。
薛岩听完后有些沉默。
放学后赵麒麟找了过来,见到薛岩后有些发愣,显然没料到薛岩和郑驰乐居然是在一个班的。
薛岩首先打破沉默,迟疑地问:“她……还好吗?”
赵麒麟看了郑驰乐一眼,意思是他干嘛把事情往外说。但感受到薛岩语气里的关心,他又觉得有些不忍。
这两天遭遇了种种事情后他成熟了不少,看事情更能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了。以前他厌恶薛岩是因为薛岩有那样一个父亲,薛岩的存在会让他继母失控、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所以他处处针对薛岩。
他没想到在他和继母那么对薛岩之后,薛岩还会担心他母亲。
赵麒麟说:“她没事,你放心。”
薛岩犹豫了许久,还是提醒说:“……你记得让她按时吃药。”
赵麒麟惊异地抬起头:“你知道?”
薛岩说:“我知道。”
以前薛岩在他面前总是一退再退,赵麒麟还觉得不可思议,这会儿总算是明白原因了。
原来薛岩知道他母亲需要常年服用镇定剂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如果说早上赵麒麟对郑驰乐说的话还有应付的成分在,这时候他对薛岩是真正放下敌意了。
赵麒麟再一次保证:“你放心,老爸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撑起我们的家。”
薛岩感受到他的友善,有些惊异。
也许危机真的能让人快速成长。
郑驰乐很快就从耿老爷子那得到了消息,赵父遇上的不是坏事,是好事!
那边把他找去一来是配合着调查一件大案,二来则是考察他的过去,考虑让他来个“大步跨”,接手省公安厅这个担子。
赵麒麟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欢喜,他甚至还邀请薛岩加入到晨跑锻炼的行列中来,准备真正地跟薛岩和解。
在知道郑驰乐、关靖泽、6冬青都一起跑之后,薛岩也正式加入。
潘小海和潘胜男听说之后也自发参与进来。
于是他们在每天曙光初露时的时候往北郊党校跑去,跑过了深秋、跑过了隆冬、跑过了初春,最终跑入了夏日。
很快地,他们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高考。
77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七章:不识
七月夏意正浓,北郊的山峰绿得喜人。刚刚下过一场雨,淮昌党校的空气显得格外新鲜。
六月底到七月初这段时间县干班就开了,淮昌各乡县的基层干部都前来党校学习。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学到什么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各个乡县的干部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相互认识、相互熟悉,以后要是有机会搭伙工作也不至于两眼抓瞎。
校长解明朗是淮昌市市委副书记,平时也不怎么管党校的事,日常事务都是常委副校长常国涛在负责。
常国涛没有大背景,但做事认真负责,谁提起这人都要夸个“好”字。
他对去年进的学生非常满意,遇上县干班开班他特意找回自己的“得意门生”——以关靖泽为首的一批本二生,让他们争取和基层干部多接触,借此机会多向他们学习基层经验。
常国涛这么提携自己,关靖泽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不过他准备把郑驰乐也捎带上:“常校长,我有个朋友开学就会过来报道,我想让他也过来学习学习。”
常国涛闻言讶异:“谁?”
关靖泽说:“他叫郑驰乐,刚高考完,报的也是我们党校。”
常国涛说:“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关靖泽努力添柴加薪:“乐乐曾经参与去年的淮昌大学医学交流会筹办,可能您在那时候听说过他,乐乐他年纪不大,但做事很有一套。校长你要是同意的话,乐乐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常国涛总算想起来了,这郑驰乐跟关靖泽一样都是了不起的娃儿啊!成绩考得好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市里的耿书记、市委秘书成钧等都对他非常关照,而且他师兄吴弃疾人脉非常广,常常亲自带着他跑项目,早把这娃儿锻炼得足以独当一面了——去年那场交流会名义上是淮昌大学举办的,但党校这边以学习经验为由拿回来的内部原始材料却明明白白地写着“郑驰乐”这个名字。
那份材料已经完美地勾画出整个交流会的雏形。
淮昌大学不可能冒着自毁的危险来捧一个半大少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这娃儿确实很有能耐。
而且给他撑腰的人很多!
党校前几天搞内部聚会时还聊起今年高考这娃儿会落到谁家,没想到关靖泽居然给自己这么一个惊喜。
常国涛也不准备去深究郑驰乐为什么不考首都党校,这样的学生能留在淮昌这边自然是最好的!他很大方地给郑驰乐开了方便之门:“行,你让他也过来。”
关靖泽说:“谢校长!”
关靖泽得了常国涛的许可,骑着单车去找郑驰乐。
郑驰乐高考完后就没什么事了,留守诊所给吴弃疾撑场。
开始几天很多人见郑驰乐年轻,根本不敢让他看病,还是老街坊们知道他功底扎实,秉着给小娃娃练手的心思尝试着让郑驰乐看诊,这才慢慢有人找他看病。
无论大病小病郑驰乐都看得很认真,而且他配药都讲究“平常”,越常见的药他越爱用,以至于找上他的病人都惊奇地说:“喝了这药真的能好吗?”
关靖泽踏进诊所的时候就有个来复诊的病人这么质疑,郑驰乐脾气很好:“你觉得好喝吗?”
病人说:“好喝。”他嘀咕,“就是好喝才奇怪,药不都是很苦的吗?”
“只有少数药材喝起来是苦的。”郑驰乐说:“事实上我们的身体是最直接的,喝药跟吃东西一样,适合你的,你喝起来就不会觉得难受。就好像你口渴了,喝水进去只会觉得很舒服;你觉得嘴里太淡了,喝点甜的或者咸的就会好受很多。我们的身体不仅能感受到饮食的五味,也能感觉到药的五味,可以说你尝着好的就是对味儿!它准能把你的病治好。”
病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赞道:“这说法倒是稀奇,我回去继续喝。”
郑驰乐笑着送走病人,对站在一边的关靖泽说:“怎么来了?”
关靖泽说:“以前你好像不是这样看病的。”
郑驰乐说:“那时候我是直接空降到军医院的,哪有人敢找我?你碰巧看见的那回是特殊情况。”
关靖泽也想起来了,那个被郑驰乐折腾的病人好像有点眼熟,似乎是叶家的叶曦明?
郑驰乐说:“那家伙当时已经染上了毒瘾,手臂突然麻痹可能是受了什么惊吓,怎么想都没好事。我瞧着不顺眼,就给了他一点小教训,平时我给佳佳治病不也是和和气气的吗?”
关靖泽说:“我以为佳佳才比较特殊。”
郑驰乐没幼稚到跟他争辩这点儿小事。
他可是季春来和赵开平带出来的,正正经经给人看病时绝对不会儿戏。
关靖泽见他不接茬,转了话题:“党校的县干班要开了,常校长组织了我们那批人留校学习,你想过去凑个热闹吗?”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是想给自己也铺铺路,虽说他的主方向摆在医疗这一边,真要办起事来却不能缺了其他部门的共同合作。关靖泽也是一样的,他想抓经济,难道光盯着经济这一块就成了?多跟其他部门的干部协调、磨合才是正理。
郑驰乐说:“党校那边能让我过去吗?”
关靖泽说:“常校长同意了,真要担心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去找解书记开个条子也是很容易的。”
郑驰乐点头:“那好,我跟大庆商量商量,诊所这边安排好就跟你一起去那边。”
关靖泽自然没意见。
跟关靖泽一起在假期留校的人都跟他很熟稔,全是平时就跟他合作做调查、拟方案的那批人。见到郑驰乐这个新面孔,其他人好奇地询问起来。
郑驰乐与生俱来的好人缘可不是盖的,没一会儿就跟其他人混成了一国的,一口一个哥、一口一个姐叫得勤快。
见郑驰乐一眨眼又跟人好起来,关靖泽也没说什么,只是清咳两声提醒:“我们来商量一下应该怎么做。”
他们虽然都是常国涛看重的“门生”,对于县干班的生员来说却什么都不是。每个阶层的圈子一般是固定了,县干班都是基层干部,突然来几个在校生的话他们不一定会欢迎。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致提点后辈的。
最年长的那人有心考校郑驰乐,他看着郑驰乐问道:“乐乐,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郑驰乐沉吟片刻,说:“按照我国国情,很简单,先套交情再说事儿。”
关靖泽接腔:“话糙理不糙,不过要怎么套交情?”
郑驰乐瞅了他一眼:“这些干部们刚到党校人生地不熟,总要有个接待的。我们先做好接待工作——这个工作任务你去跟学校那边要过来,就说帮学校出一份力,准成。然后就要把它做细做全,人没到我们就要先拿到名单,按照县区、按照职能等等好好编排住宿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内部也按照自己有意向要发展的方向分头接待,好好套近乎。开头的接待工作做得好,交情也就有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想旁听、想跟随,一般都不会被拒。”
一番话说完,相当于直接就把整个流程都捋好了。
关靖泽见其他人有些缓不过神来,眼底溢出点儿笑意。
郑驰乐这么一开场,其他人就不会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他了。
事实上其他人远远不止没轻视,他们都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郑驰乐和关靖泽。
年纪和郑驰乐两人相近的那位忍不住感慨:“我怎么觉得接下来两年我们的日子会很难熬,靖泽做事一向讲究高强度、高要求,再跟这么个满脑子都是点子的家伙凑一块的话……”
想到那样的可能性,其他人忍不住抖了抖。
郑驰乐举起双手:“我可不是工作狂。”
关靖泽一点都不想挽回自己的形象,麻利地分配工作:“现在马上就分工吧,我去找常校长要批条,出两个人去人事那边拿名单和资料,宣传部、后勤部那边都去一个人,剩下的人跟乐乐一起细化行动章程。”
关靖泽马不停蹄地找上了常国涛。
常国涛原本还想着亲自给关靖泽打个招呼,听到关靖泽主动揽下了接待工作、准备以这种方式去跟县干班的生员打好关系,心里十分欣慰。他笑着说:“你们肯动这个脑筋,而且下得了决心去做这件差事,我很赞同。你给你个批条,你把方案拿出来后跟我参加开班前的行政会议,要是方案通过了就照你的方案去执行,不要有压力,要是通不过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把你们安排下去。只要肯脚踏实地地做事,我保证你们一定能学到东西。”
关靖泽说:“多谢常校长!”
常国涛将写好的批条给了关靖泽:“你要申请经费还是要调阅资料,都拿着这个条子去吧。”
关靖泽点点头。
常国涛想起了郑驰乐,打趣道:“你家乐乐过来了没?”
这歪打正着的称呼让关靖泽非常愉悦:“来了,事实上揽下接待工作就是乐乐建议的。”
常国涛微讶,然后赞叹道:“下回让他一起来找我,我对这小家伙很好奇啊!”
关靖泽说:“没问题!”
关靖泽和郑驰乐的第一次正式合作,就在县干班开班前夕悄然开始了。
这些年他们要么分隔两地,要么各有各的忙碌,这种机会还真是难得。郑驰乐和关靖泽的默契早已养成,合作起来相当顺利,第二天就把完整方案确定下来。
郑驰乐跟着关靖泽去见了常国涛一面,于是在他还没踏进党校之前就在常国涛这儿挂了号,未来三年想不出头都不行了。
郑驰乐不再藏着掖着是因为首都叶家那边的事基本已经尘埃落定了,韩蕴裳既然已经开始培养叶曦明,叶曦明过继给叶仲荣也是迟早的事。
也就是说他不用再掺和到那堆麻烦事里头了。
郑驰乐高高兴兴地开始崭新的生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就在郑驰乐一伙人跟参与县干班的干部们打得火热、自自然然地成为了县干班“旁听生”的时候,一个大消息在各地悄然传开了:叶老首长准备暂时将手中的工作停下来,从首都出发到各地走走,第一站就是近几年来快速发展的华中省。
这次他想看到的是实在的东西,因此不会提前通知、也不允许做接待准备。
耿老爷子把话传到诊所的时候郑驰乐正好卷了铺盖去党校暂住,跟关靖泽那伙人一样,都是一心扑在正事上。
巧的是知道内情的吴弃疾正好也去了省外出诊,“包打听”潘小海陪着潘胜男回了华东省那边。
于是这个消息郑驰乐就这么错过了。
这天县干班休息一天,关靖泽被常国涛遣去找解明朗说点事情,回了市区。郑驰乐本来也想回去的,但有几个县干班的人说想在附近逛逛,硬是要郑驰乐当向导——都说他能说会道,听着他说话就高兴。
郑驰乐推辞不了,只能领着他们在附近转悠。
这年头的风气还很好,说是逛,就是真的逛,没什么吃吃喝喝的场面事。郑驰乐在准备接待工作前就特意翻阅过不少资料,对于这边的山山水水倒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一路走下来每个人都尽了兴,直夸郑驰乐人小鬼大,什么都懂。
郑驰乐笑眯眯地谦虚了几句。
就在他们一行人回到党校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党校大门前,神情肃穆地看着党校前的纪念碑。
那上头刻着抗战时牺牲在淮昌的烈士名单。
他的神色太沉重,郑驰乐等人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朝纪念碑行起了注目礼。
老人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转过头往他们这边瞧。
那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衣着也很简朴,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别的地方。
可郑驰乐总觉得这人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郑驰乐和其他人对视一眼,上前问道:“老爷爷您好,您来党校这边有事儿吗?要进去吗?是找人还是办事?我可以给您领路。”
老人注视着郑驰乐,也觉得郑驰乐很眼熟。可有时候越是熟悉就越容易被忽视,他一时没想起郑驰乐到底像谁。
想不起来他也没太纠结,他认识的人根本数不过来,说不定这娃儿是他见过的哪个人的儿孙。
老人露出了笑容:“娃儿你是这儿的学生吗?”
郑驰乐说:“还不是,不过开学就是啦。”
老人点点头,又跟其他人说话:“你们是县干班的学生?”
老人一说话就有种久居高位的威严,其他人不自觉地回应:“是的,开班大半个月了。”
老人说:“边走边聊。”
他也没说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一路上询问了不少县干班的事。听说县干班还有好些个“旁听生”之后他有些讶异,看向郑驰乐的目光就不同了:“都是上进的娃儿啊。”
其他人早把郑驰乐当自家后辈了,连连应和:“可不是嘛。”说完又夸了郑驰乐好一会儿。
老人始终听得多,说得少。
郑驰乐注意到老人从一开始就掌控着整个对话,心里有些震惊:这个老人不简单!
难道是哪个大人物“微服出巡”来了?
78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八章:心思
关靖泽代表常国涛去见了解明朗,简单地汇报了县干班的情况。
正事说完了,解明朗给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叶老首长到华中来了,但我们还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把这个消息转告给国涛,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切照常就行了。”
叶老首长?难道是叶盛鸿?关靖泽心中一震,追问:“老首长怎么会过来?”
解明朗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也许陈老会知道。”
关靖泽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解明朗看在关振远的面子上关照他这个后辈,却并不等于什么话都能跟他说。
关靖泽向解明朗道谢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陈老那边。
陈老正在看书,听到他来了以后放下书问:“什么事?”
关靖泽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陈老沉吟片刻,说道:“中央省那边还算稳,但有些问题已经露出来了。很多人为了挤进中央省,造了很多面子工程,最明显的就是地方一把手换人的时候,正在进行中的项目也会搁浅,换上了新的项目——地方上都在用这种方式来捞政绩,长此以往肯定是不成的。上个月老叶在大会上发了脾气,没多久就传出了他要出来走走的风声,我想现在他已经出发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关靖泽早就听说过叶盛鸿的脾气,别看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眼里最揉不进沙子。
有首都这个政治中心在,中央省成为人人挤着头要进的地方是很自然的,关键是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进。
听到叶盛鸿“微服”的原因,关靖泽也收起了心里那点儿担心——叶盛鸿既然有正事在身,应该不会太关注其他事情。
不过还是得跟郑驰乐商量商量。
关靖泽跟陈老道别后就赶回党校。
等他找到郑驰乐时却蓦然定住了。
虽然他在首都的时间不多,但往年也总跟着老爷子去叶家拜访,叶盛鸿他还是认识的!
这会儿正跟郑驰乐说着话的老人不是叶盛鸿又是谁?
见叶盛鸿和郑驰乐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关靖泽摸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都没认出来?
正揣测着,郑驰乐已经眼尖地瞧见了他,喊道:“靖泽,你办完事了?”
叶盛鸿听到这个名字,转头一看,就对上了关靖泽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神情。
叶盛鸿以为关靖泽认出了自己,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笑着说:“靖泽,你在这儿念书吧?”
关靖泽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
见关靖泽这作派,郑驰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老人的来历果然不简单。
郑驰乐也没马上拉着关靖泽询问,只是随口问:“老爷爷您认识靖泽?”
一路交谈下来,叶盛鸿对郑驰乐这个小辈的观感还不错,闻言也不隐瞒:“我跟靖泽的爷爷认识,见过靖泽几回。”
郑驰乐的心突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跟关老爷子有交情,还见过关靖泽几次,要么是跟关家有关系,要么是跟关老爷子地位相当!
这老人到底是谁?
郑驰乐按下心里的好奇,旧话重提:“老爷爷您还没说来党校做什么呢!”
叶盛鸿笑了起来:“也没什么,就是过来瞧瞧,然后再拜访一下你们的常校长。”
郑驰乐说:“靖泽可是常校长最喜欢的学生,您可以让靖泽领着去,他出马的话一找一个准。”
叶盛鸿瞧向关靖泽:“那好!”他对郑驰乐一行人摆摆手,“谢谢你们陪我这老人家聊了一路,你们一大早就出去散步,早饭都没吃,就陪我到这里吧,吃饭可是人生头等大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郑驰乐对这和蔼的老人还挺有好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老人让他打心里觉得亲切。他也不假客套了,挥挥手说:“那我们先去食堂了。”
关靖泽看着他和叶盛鸿处得那么自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他可以确定郑驰乐和叶盛鸿都没有认出对方来。
郑驰乐走远了,叶盛鸿转头见关靖泽一脸的若有所思,笑着问道:“你和乐乐好像是好朋友?”
一听这称呼关靖泽就知道郑驰乐已经在叶盛鸿面前留下好印象了。
关靖泽最清楚郑驰乐和叶家的牵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叶盛鸿对儿女非常严厉,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管得越严,教出来的儿女就越逆反。
这也是叶家、耿家等等家族普遍存在的问题:下一代完全撑不起第一代创下来的基业。
尤其是走到了叶盛鸿那个位置的那类人。
他们过于忙碌,以至于教养儿女的责任转移到了妻子或老人手里,而只专注于家庭事务的女人或者老人往往没有那么开阔的眼界。
叶家已经不差了,至少从开国前就有“世家”底蕴撑着,怎么都糟糕不到哪里去。可也正是因为所谓的“世家”观念作祟,他们家那几个儿女从小就被灌输“嫡系”、“旁支”的概念,眼睛总盯着继承权不放。
只有叶仲荣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他少年时因为厌烦家里的斗争,自己跑去国外留学,接触的都是那个时代最前端、最前卫的思想。
回国后他又碰上了知青下乡潮,自己改名换姓去体验下乡的生活。
可以说叶仲荣和郑彤当初之所以有机会走到一块,促成的因素实在太多了。如果叶仲荣不是被家里的气氛逼得产生逆反心理,也不会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做法;如果叶仲荣没有到西方接触开放的思想——包括“性开放”的思想,也不会跟郑彤偷尝禁果。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再追究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郑驰乐不打算和叶家扯上关系,叶仲荣也已经不需要多一个儿子——收养弟弟的孩子对他来说是更好的选择,毕竟郑驰乐虽然是他的亲生儿子,却终究不是婚生子,一旦曝光肯定会对他的声誉造成损害。
这些事情关靖泽都和郑驰乐讨论过许多遍,最终的决定也已经拍板定案了。
他很快回过神,正正经经地回应:“我和乐乐是很好的朋友。”
叶盛鸿夸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跟首都那一批相比都不会差,甚至还要更好一点。”
听到叶盛鸿夸郑驰乐,关靖泽与有荣焉:“乐乐他一直很努力。”应和完这一句却不说话了。
不是关靖泽不想夸郑驰乐,而是不想在叶盛鸿面前暴露太多郑驰乐的信息。
所幸叶盛鸿对郑驰乐的感觉也仅止于对后辈的喜爱,没有非挖出点什么来的执着。他说道:“你在这边也一年了,说说对这儿的感觉。”
关靖泽松了一口气,依言给叶盛鸿汇报起来。
这一年里头党校很多事管径都直接参与了,相关信息统统都印在脑海里,说起时非常流畅,几乎不带丝毫停滞,叶盛鸿听得直点头。
等关靖泽说完后叶盛鸿又问起他对县干班这批基层干部的观感。
关靖泽和郑驰乐这大半个月都泡在县干班这边,能说的事又更多了。关靖泽理了理思路,挑叶盛鸿可能关心的事说了起来:主要是各个县区的规划明不明确、项目有没有真正落实等等。
一番交谈下来,叶盛鸿居然快把淮昌大部分县区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叶盛鸿打趣道:“看来我不用去找你们常校长了,你这汇报可比很多人都做得好!靖泽啊,我看你天生就是走这条路的料,好好干。”
关靖泽说:“叶老您夸过头了,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叶盛鸿点点头:“还挺谦虚的,不错。老耿、老陈他们都在这边窝着,你有没有多去拜访他们?”
关靖泽说:“两位老爷子那边我都常去,陈老还收了我这个学生。”
叶盛鸿有些讶异:“看来老陈很喜欢你啊。”
他话里的未尽之意自然是“那个出了名不爱掺和这些事的老家伙居然肯蹚关家这趟浑水”。
关靖泽说:“老师对我很好,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叶盛鸿赞许:“好好学,当初我们家老二想从老陈那学点儿东西,老陈死活不肯教!现在我给你下个死命令——你得把他的老底都挖出来,免得他抱着它们走进土馒头充了馒头馅。”
这明显是在打趣了,关靖泽说:“老师从来不藏私。”
说话间常国涛的办公室已经到了,关靖泽敲开了门,将叶盛鸿引进办公室。
剩下的就是常国涛的事了。
关靖泽无视常国涛的频频示意,撒手跑了。
他在食堂找到了正好吃完早饭的郑驰乐。
其他人一见他跑过来,马上就起哄了:“怎么,马上就来抢回你家乐乐?”
早上郑驰乐被他们拉走,关靖泽就被这些人闹过一次了,他脸皮厚,一点都不介意:“没错,你们都占着这么久了,接下来乐乐该归我了。”
有些本来就是同一届出去的人忍不住感慨起来:“真是黏糊,当初我们的感情怎么没这么好!”
郑驰乐笑眯眯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两个人沿着松林小径离开食堂,郑驰乐注意到关靖泽欲言又止,不由问道:“你遇上了什么事?”
关靖泽说:“我从解书记那听到一个消息,又去找老师确认了一遍——叶老首长来华中了。”
电光火石之间,郑驰乐明白了关靖泽的意思:“你是说刚刚——”
关靖泽点点头。
郑驰乐沉默片刻,居然有了调侃的心情:“还真是无缘对面不相识。”
关靖泽见他面色平静,也说:“你想怎么办?”
郑驰乐倒是不太在意:“反正迟早都会见上的,早见晚见都一样。”
既然他决定不再藏头露尾,自然早有心理准备。像这样见上一面倒也不错,算是提前对彼此有个了解,真到了摊牌的时候也不至于撕破脸闹得太难看。
郑驰乐把早上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惹叶盛鸿生厌的事,应该算得上留了个好印象吧?
关靖泽始终关注着他的神色,见他有点儿犹豫不定,心领神会地给他一颗定心丸:“那位老首长很欣赏你。”
郑驰乐说:“我没事,好的坏的我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跟叶家对上绝对是一场硬仗,他虽然有不少可以依仗的人,却还是没把握获得“全面胜利”。经过早上的短暂接触,他对于和平解决身世问题倒是多了点儿底气:这个叶老爷子看起来不是不讲理的人。
关靖泽见郑驰乐神色微沉,不由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别一个人扛着,还有我们。”
郑驰乐没挣脱交握的手,反而还轻轻回握,笑眯起眼说:“我知道。”
而远在叶家的叶仲荣和韩蕴裳也正在进行一场谈话。
公休日叶仲荣也留在家里,见叶曦明不在家,问道:“曦明最近怎么样。”
韩蕴裳微微一笑:“每个周末我都把他送到我五哥那。”
韩蕴裳有五个哥哥,这个五哥年轻时是最让韩老爷子头疼的,后来韩老爷子把他扔到军队里,头疼的人就轮到底下的新兵了:这家伙折腾人的花样真是千奇百怪,想常人所不能想啊!
偏偏他在压迫底下士兵的同时有很擅长拉拢人心,在他手底下的人训练时恨他恨到不得了,平时又爱他爱到不得了!
叶曦明被病秧子老三养了那么多年,性情或多或少都带上了点儿优柔,韩蕴裳把他交给韩家老五也算是“以毒攻毒”了。
韩蕴裳补充道:“五哥说他表现不错,也没闹情绪,反而还跟他说起了一些老三教给他的事,想让五哥解答他的困惑。”
叶仲荣说:“有了疑惑就是好事。”他感激地看着韩蕴裳,“多亏了你出这个头,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老三会这么教曦明,真要让他继续和老三混在一块,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会把曦明养废了。”
韩蕴裳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让她下定决心的是郑驰乐的那番话。
那个少年有着跟其他同龄人不一样的决心和抱负,别人可能会拿来大做文章的“叶家私生子”身份对于他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会拖他的后腿。
不管是为了叶仲荣好还是为了郑驰乐好,都应该斩断这一层关系。
她出面把叶曦明要过来养是最好的办法,有叶曦明在中间缓冲,叶仲荣也不会在听到自己有个儿子的时候立刻冲昏了头。
以她对叶仲荣的了解,到时他一定会考虑叶曦明的处境,三思以后再作出决定。
就是可惜了那个孩子,那孩子聪明得紧,要是能认过来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操半点心。
韩蕴裳说:“如果你有亲生的孩子……”
叶仲荣以为她还在以无法生育的事,笑着宽慰:“你看我忙成这样,有孩子也顾不上。瞧瞧曦明就知道了,就算有了孩子也是辛苦你的。”他转了话题,“爸昨晚已经到了淮昌,也不知道行程曝光了没有。”
淮昌?韩蕴裳微微一顿,笑着接腔:“该知道的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叶仲荣说:“我会及时关注,这几天你也多去看看妈,别让她太担心。”
韩蕴裳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老爷子的第一站居然是淮昌,也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跟老爷子碰上。
79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七十九章:曝光
叶盛鸿的第一站之所以定在党校就是因为这边的县干班正好开班,他想接触一下最底层的干部。
一抵达就碰上了郑驰乐一行人,对于叶盛鸿而言无疑是一件值得宽慰的事:从一路上的交谈看来,这一批基层干部至少都是干实事的。
因而他收起了在大会上爆发的火爆脾气,和颜悦色地问常国涛一些问题。
常国涛是魏长冶带出来的人,对待党校工作十分认真,叶盛鸿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
叶盛鸿很满意。
眼看饭点快到了,常国涛语带敬意:“老首长您中午在这里吃吗?”
叶盛鸿说:“不了,我要去拜访一下老朋友。”
常国涛说:“老首长您是怎么过来的?有车送您吗?如果没有的话,让我来当您的司机吧。”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肯定就有拍马的意味,常国涛却愣是说得一本正经,叫人听起来只觉得受尊重,没觉得他急于奉承。
这个度拿捏得很好啊!
叶盛鸿点头说:“也好。”
叶盛鸿自然是去找耿老爷子耿良原。
对于这个窝在这边一心给儿子当后盾的老朋友,叶盛鸿是很不满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都这把年纪了,还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扶了一段路就该放手了,难道还能扶到中央去?
在他看来这老头子就是觉得首都那边拧成了一团乱麻,怕死,跑出来想保住自己那点儿家底。
叶盛鸿以前最看不上耿良原的就是这一点,这人天生缺了点儿魄力,给他一个市甚至一个省他都能管得很好,可要这家伙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瞻前顾后了!
不管怎么样,这老头子对于“对外”这一块是最熟的,手里掌握的对外贸易信息、对外贸易资源比谁都多。
近年来外商投资逐年增多,是否规范化、是否适合长期发展,都是叶盛鸿这一行想要看清楚的事情。这会儿他缺的就是一个有这方面能力又相对空闲的家伙,他不找这老头子找谁?
叶盛鸿让常国涛先回党校,自己敲响了耿家的大门。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郑驰乐和关靖泽一商量,都觉得应该去找耿老爷子商量商量。
他们对首都那边的事两眼抓瞎,完全得不到消息,遇到这种事还是得问耿老爷子的意见。
这半年来郑驰乐到耿家的次数多了,相处起来就亲近多了,这回他还跟关靖泽一起去市场买了许多新鲜食材,直接拎着它们上门拜访。
耿老爷子一见他们这架势,就知道他们又想给自己下厨了,顿时笑着打发他们去厨房忙活。
对于这两个后辈他是打心里喜欢的,关靖泽不用说,他一直对关振远寄予厚望,自然也爱屋及乌地疼爱这个后辈;对郑驰乐他也是喜欢得不得了,一来是有郑存汉的嘱托在,二来呢,这小娃儿实在很对他胃口!
可以说要不是家里的第三代只有男没有女,他早把这两个娃儿栓牢了。
耿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看到这两个小娃儿来给自己做家常菜,好不好吃是一回事,关键是这里头透出来的真心实意。而且郑驰乐这家伙厨艺虽然平平,本领却不小,能通过简单的问答安排出最适合的菜谱,做出来的菜全都很对胃口,吃着就舒心。
耿老爷子问过原因,郑驰乐也不吝解答:“以前觉得有些情况用药的话太伤身,就跟人探讨过食疗的可行性,也琢磨出了挺多办法,主要是通过甜、苦、甘、辛、咸这五味的增减来调理身体,尽量不用药性太烈的药材。”
耿老爷子觉得这个思路不错,郑驰乐却比他还老成:“现在很多想法都还不成熟,不能急,路要一步步走。”
见郑驰乐比谁都有主意,耿老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回到书房里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心思却没放在书上。
他在猜测郑驰乐和关靖泽的来意。
这节骨眼上郑驰乐他们跑过来,无非是想跟他说叶盛鸿“出行”的事。叶盛鸿来了华中省,郑驰乐难道要是跟他碰上了会怎么样?
耿老爷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驰乐早就向他说清楚了他的想法:郑驰乐觉得叶家那边的事基本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接下来他跟叶家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相干。
可事情真的能轻松过关吗?
叶盛鸿知道郑驰乐的存在后又会怎么做?
耿老爷子根本猜不出来。
不过如果能借这个机会在叶盛鸿那边走趟明路,两边坐下来把事情解决掉,也许会免除很多麻烦!这样做总比往后被叶家那边意外发现来得好。
等郑驰乐和关靖泽把菜端出来,盛好饭坐定,耿老爷子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乐乐,你有没有做好面对叶家的准备?”
郑驰乐一愣,眨眼间就明白了耿老爷子的意思:“您是说……”
耿老爷子说:“搞定了这老头子,就等于搞定了叶家。他发了话,往后叶家那边的麻烦事就跟你没关系了。”
关靖泽说:“我觉得也不一定。”
耿老爷子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不一定,阳奉阴违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但是如果搞不定他,就真的要面对接踵而来的麻烦。”
郑驰乐说:“我已经见过‘他’了。”
耿老爷子讶异。
关靖泽说:“他们没认出对方。”
郑驰乐简单地把见到叶盛鸿的过程说了出来。
耿老爷子看着郑驰乐平静的脸庞,心里百味杂陈。他说道:“这样的话就更好了,至少你留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坏。你打算怎么办?”
郑驰乐正要回答,负责照顾耿老爷子起居的勤务兵就跑了进来:“首长,有访客。”
耿老爷子问:“谁?”
勤务兵说:“好像是……叶老首长。”
郑驰乐和关靖泽一震,看向耿老爷子。
耿老爷子也觉得事情来得太巧了,他示意郑驰乐两人稍安勿躁,站起来说:“赶紧把人请进来。”他自己也站起来迎了出去。
叶盛鸿看到耿老爷子精神矍铄、脚步稳健地朝自己走来,心里也有些感慨:他们这一辈的人已经去得差不多了,留下的他们都是命大的家伙。
他上前握住耿老爷子的手,慨叹:“老耿啊,你躲在这里活得可真够滋润,看起来是越来越年轻了。”
一听叶盛鸿这明显是在套近乎的话,耿老爷子就知道这老家伙肯定是有事想逮他去做了。
这些年他跟叶盛鸿的关系虽然不怎么样,期间却也有过叶盛鸿主动拉交情的情况——可事后证明这些假客套全是陷阱,这老而成精的家伙要是打着让你做牛做马的主意,肯定不会跟你和颜悦色地谈话!
耿老爷子跟叶盛鸿握了握手,说道:“你也不差,还有到处跑的闲心。”
叶盛鸿正要露出苦笑开始向耿老爷子阐述“亲眼看一看”的必要性,却突然看到了跟着耿老爷子后面走出来的关靖泽和郑驰乐。
早上见了他,中午就过来拜访这老头子,看来老耿果然很看好关振远。
叶盛鸿打趣:“难怪你连首都都不回了,原来是找到了好苗子躲在淮昌悄悄培养。民裕可是跟我诉过苦啊,说你们淮昌党校截下了好几个本来应该去首都念书的娃儿,恶意抢生源!”
耿老爷子堵回去:“严家小子挂个名而已,他会在意党校少那么几个学生?”
叶盛鸿笑而不语。
耿老爷子最看不惯他这模样,笑着引他入内,不着痕迹地炫耀:“靖泽和乐乐给我做了点儿家常菜,你也一起来吃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你亲孙子又怎么样,他孝敬我的时候可比孝敬你的时候要多得多!
叶盛鸿不知道内情,自然听不出耿老爷子话里的深意。
不过耿老爷子的得意他是能察觉出来的。
他也不在意,笑着说:“那我一定要尝尝。”
郑驰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叶盛鸿。
从血缘上来说这是他的至亲,但从感情上来说他们是不相干的。
叶盛鸿儿孙众多,整个叶家的晚辈更是数不胜数,当初叶家老三和叶曦明就在他眼皮底下弄出事来,他不也没察觉吗?就算他是叶仲荣的亲生儿子,在叶盛鸿心里应该也不会占据太重要的地位。
人的心其实也就那么大一点,装进了一些东西,另外一些东西自然要给它们腾位置。
对于叶盛鸿而言,怎么让华国更加稳妥地往前走才是最重要的事、才是值得他耗尽一生去思索的问题,因此他很少会腾出空来往回看。
这个老人是可敬的——即使在有些人心里他有多可恨、多无情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郑驰乐埋头吃饭。
叶盛鸿尝了几口,夸道:“味道真不错,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就爱这些清淡不腻味的。有这么两个贴心的后辈在身边,你这老头子还真有福气啊。”
耿老爷子更为得意:“那当然。”所幸他还是知道收敛的,炫耀完后就问起叶盛鸿的来意。
见耿老爷子没避着郑驰乐两人,叶盛鸿也坦言:“就是想你跟我一起出去走走,有些东西我也搞不清楚,得靠你这个专业的来估量估量。”
耿老爷子没想到叶盛鸿打的是这主意,一时倒是给不出准话来。
淮昌这边基本已经迈上正轨,需要他拿主意的地方也不多,他走开一段时间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
他看向郑驰乐,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叶盛鸿也发现郑驰乐比早上见面时要沉默。
他笑了起来,问道:“乐乐,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以后就不敢说话了?”
郑驰乐也笑了:“是!”他转向耿老爷子,“耿爷爷,你那台立得相机还在吗?”
即影即有摄影技术前几年就在国外流行开来,国内倒是不常见,耿老爷子手里那台立得相机也是外宾送的。
耿老爷子想到了郑驰乐要做什么,点点头说:“在书房第二个抽屉里面,你去拿吧。”
郑驰乐蹬蹬蹬跑地上楼。
叶盛鸿搞不清楚他们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向耿老爷子投以询问的目光。
耿老爷子说:“先吃饭,等乐乐下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郑驰乐很快就把相机取了下来,塞给关靖泽。
他对叶盛鸿说:“老首长,我们能拍张合照吗?”
叶盛鸿只当他是孩子心性,没有拒绝:“行,拍吧。”
关靖泽按下快门,郑驰乐和叶盛鸿的合照很快就出来了。
叶盛鸿虽然年纪大了,五官却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轮廓。叶仲荣有七分像他,郑驰乐又有七分像叶仲荣,分开来看还不明显,挤在一张照片里就格外清楚了。
叶盛鸿见关靖泽表情有异,笑着说道:“怎么?拍得不好吗?拿过来给我看看。”
关靖泽看了郑驰乐一眼,把照片递给叶盛鸿。
叶盛鸿接过照片,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照片上的一老一小,有五分相像。
刚见面时那种熟悉感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郑驰乐不是像别人,而是像自己和自己的二儿子!
叶仲荣是最像他的人,所以叶盛鸿对这个二儿子总是多一份喜欢,几个儿子之中他最亲近的就是这一个。
而眼前的郑驰乐,明显就跟叶仲荣很相像!
叶盛鸿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郑驰乐。
郑驰乐没有畏怯,直直地回视他。
80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章:冲突
郑驰乐心里不是没有忐忑,但现在并不是忐忑的时候。
这时候露了怯,往后在叶盛鸿面前的气势也就彻底弱下来了。
到了叶盛鸿这个岁数,鬼门关都走过了好几遭,碰上什么风浪都不至于太失态。
他很快就敛起震惊,转头看向耿老爷子。
郑驰乐和耿老爷子这么亲近,而且郑驰乐说要跟他合照时这老头一点都不吃惊,要说这老头一点都不知情,叶盛鸿怎么都不相信。
进门时耿老爷子那莫名的得意也找到了源头。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
他的目光又扫过关靖泽身上。
关靖泽跟郑驰乐感情这么好,肯定也知道内情。
等等!
叶盛鸿脑海里掠过一丝灵光。
郑!
关振远二婚的对象好像就是姓郑,叫郑彤,是个挺有名的女厂长。
去年郑彤放下了在华中省的大好前程去永交省跟关振远一起“开荒”,这事他当时也听说了,只是当时忙于其他事物,这事儿听了也就听了,没太放在心上。
都姓郑,难道郑驰乐和郑彤有什么关系?
那是不是等于关家那边也知道这件事?
叶盛鸿的脾气不算好,可事情还没弄清楚,他心里的怒火也没法往外撒。
叶盛鸿坐回原位,看着郑驰乐和耿老爷子询问:“可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见叶盛鸿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耿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替郑驰乐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事虽然双方都有责任,但郑彤这边还是更占理一点的,她唯一错的一点就是没管住自己恋爱中的冲动——后面生下郑驰乐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没有借郑驰乐攀附叶家的想法。
相较之下,叶仲荣改名换姓在先、另娶新妻在后,郑家这边不让叶家知道郑驰乐的存在怎么看都没有错。
要不是郑驰乐跟叶仲荣长得像、郑驰乐又不打算藏头露尾一辈子,真隐瞒到底也是说得过去的。
叶盛鸿听完后也无话可说。
自己儿子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
而且自己家里那种情况他也知道,耿老爷子这些知情人自然不想郑驰乐去蹚浑水,帮着隐瞒也是出于对郑驰乐的爱护。
叶盛鸿子侄众多,孙字辈的小辈也多得很,唯一遗憾的是最看好的二儿子没有后代。
这个遗憾在儿媳妇把老四的儿子叶曦明要过去养之后也算是解决了。
叶盛鸿看向郑驰乐:“你知道叶家是什么样的家族吗?”
这话隐含的意思其实是“你难道不想回叶家”。
对于很多人来说,叶家代表着极高的辉煌与荣耀,这些年来有关系的、没关系的亲戚哪个不是上赶着往上凑?郑驰乐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难道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是说他其实是在待价而沽?
叶盛鸿久居高位,看人的目光难免带上点儿上位者的评估意味。所幸郑驰乐经常跟着吴弃疾为各种达官贵人出诊,这点儿怀疑他早就习惯了,他把腰杆挺得更直:“我知道,外面不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流水的领导班子,铁打的韩叶两家’,这两个姓氏代表着经久不衰的权势。换句话就是跟韩家和叶家沾上点儿关系就等于攀上了青云大道,很快就能飞黄腾达了。”
郑驰乐这话说得恭恭敬敬,实际上却句句都带着刺。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叶家和韩家根本是特权家族。
叶盛鸿没生气,认真地审视着郑驰乐。
郑驰乐丝毫不躲避。
叶盛鸿说:“仲荣跟蕴裳没有孩子,如果你认了仲荣这个父亲,那你就是叶家人了。”
郑驰乐顿了顿,抬起头说:“我只有一个父亲——他叫郑存汉。”
听到郑存汉三个字,叶盛鸿猛地站起来。
他盯着郑驰乐好一会儿,仿佛刹那间就透过那双肖似那个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早已遗忘了大半的过往。
叶盛鸿很快就收起了外泄的情绪,转头看向耿老爷子。
自己二儿子在外面多了个儿子的事,其实并不能让他动容。
实际上这种事并不少见,只是各家都处理得很好,知情人也都心照不宣,传出来的流言才不多。
可郑驰乐这句话无疑是一声惊雷。
他心里的疑惑必须从耿老爷子这儿得到解答。
耿老爷子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去了,索性合盘托出:“郑彤的父亲就是连长。”他把自己跟郑存汉重复、郑存汉临终前将郑驰乐托付给他的事都说了出来。
叶盛鸿脸色发沉。
他跟郑存汉相识时彼此都很年轻,交心是实打实地交心,交情也是实打实的交情,再往后一些、再年长一些,就不会有那样的情谊了。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份情谊,被郑存汉放弃得彻底。
更可恨的是郑存汉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
一直到最后因伤退伍,郑存汉都没有向他解释过半句。
叶盛鸿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但这不是心胸狭不狭窄的问题,而是双方对待彼此友谊时根本不对等,所谓的知交好友,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想法罢了。
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因而在那以后叶盛鸿也没再关心过郑存汉的去向,等他后来收集退伍老兵的信息时想起了郑存汉,却发现这个人是彻底地没了音讯。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之间居然有了这样的牵绊。
只是郑存汉的做法依然令他无法接受!
让自己的外孙认自己当父亲?亏他想得出来!
而且他这个外孙还清楚地知道真正的身世!
从郑驰乐对叶家的评价来看,叶盛鸿完全可以想象郑存汉是怎么向郑驰乐提起叶家、提起他这个人的。这人临去前不仅把外孙的心拉拢得妥妥帖帖,还将耿家这老头拉进来为自己外孙护航,这样一来郑驰乐是怎么都不会想回叶家了。
叶盛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怒意外露。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因为这种私事而愤怒了。
叶盛鸿盯着郑驰乐的眼睛,声音没了最初的和蔼:“你的意思是你以后都不会认回亲生父亲,也不会回叶家?”
叶盛鸿话里的冷冽让郑驰乐心头一颤,但他硬着头皮说:“是。”
叶盛鸿怒极反笑:“好!叶家也不缺你一个,你放心,我不会让叶家任何一个人来打扰你。”
郑驰乐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叶盛鸿,沉默下来。
耿老爷子出来打圆场:“乐乐,靖泽,你们党校那边还有事,先回去忙吧。”
见郑驰乐还在发愣,关靖泽暗暗握住他的手。
郑驰乐回过神来,跟关靖泽一起和耿老爷子两人道别,转身离开耿家。
看着郑驰乐那毫无犹豫的背影,叶盛鸿也不知该气怒还是该赞许。
再回想起早上那个满脸笑容、充满活力的少年,他心里也忍不住思索起来:从郑存汉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来看就知道他的脾气依然拧得让人受不了,这小孩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到接受郑存汉要他承认的“身世”,到底经历过什么?
从早上的应对看来,这小孩比谁都要聪明,而且绝对下过苦功夫去学东西。在要将自己的生母当姐姐、认自己的外公当“父亲”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冷静下来后叶盛鸿对自己刚才的冷语相向有了悔意。
他是被怒火冲昏了头。
叶盛鸿沉默半饷,问耿老爷子:“你也觉得这孩子远离叶家会更好吗?”
耿老爷子对中央省那边也没什么念想了,只想着退到华中省慢慢把自己积攒下来的那点儿经验教给儿子,以免一不小心就抱着它们进了棺材。
心放宽了,耿老爷子也不怕在这事上得罪叶盛鸿,坦言道:“你家里那种情况,我确实不想乐乐回去。你这人大事管得好,给你当最高领导人都不成问题,但你绝对不会费心去为哪个儿子、哪个孙子护航——要是不出挑的,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他;就算能入你的眼,你也不会特意维护他。虽然儿孙自有儿孙福,放手让他们去经历多一点事情才能磨砺出他们的能力和心性,可乐乐不一样,他要真回去了肯定会遭上不少明枪暗箭,哪怕你有心回护也不一定能护得好——甚至还会让更多人嫉恨起他来。”
叶盛鸿沉默下来。
他们家的情况别人不知道,耿老爷子这些人自然看在眼里。虽然以前他们不太对盘,但也算是早年就相识了,耿老爷子对他的性格也是一清二楚,分析起来那还真是一针见血。
耿老爷子说:“乐乐要是有心要攀上叶家、借你们叶家的势,我自然不会阻挠他,他有那么做的自由。可乐乐不想,他压根不想白白花那么多精力去应对你们家的明争暗斗。这就是我这几年来帮他瞒着的原因,他跟靖泽都比同龄人要早熟,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有自己想法的孩子!把他带到那样的环境里面去,我觉得等于在扼杀一根好苗子。”
听到耿老爷子把叶家说成龙潭虎穴,叶盛鸿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太生气。
他知道耿老爷子说的是实话。
叶家虽然能给郑驰乐更多的支持,可伴随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麻烦。
叶盛鸿说:“这事我再想想。”
耿老爷子点点头。
叶盛鸿又问:“我的提议你也考虑考虑。”他补充,“你要是答应,路上也可以给我说说乐乐的事,我对这小孩的了解太少了。”
耿老爷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被叶盛鸿说动了:“行,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另一边的郑驰乐和关靖泽已经乘上了回党校的电车。
公休日往党校方向去的人不多,电车上也空旷得很。
关靖泽和郑驰乐坐在后排的位置,左右都没有人。郑驰乐一语不发,关靖泽也不打扰他,只是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郑驰乐感受到关靖泽无声的安抚,心里那点儿的难受也消散了大半。
知道那个老人就是叶盛鸿后,郑驰乐也明白了见到叶盛鸿时那种莫名的亲近感是从哪里来的。
可叶盛鸿看到合照、听到真相时骤然改变的态度让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叶盛鸿并不期待他这个孙子。
叶盛鸿后面说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郑驰乐对叶家没有半点期许,也并不为没能攀上叶家这棵大树而惋惜,但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听到叶盛鸿亲口说出他的存在毫无意义、他的出生一点都不被期待,郑驰乐很难平息心底翻腾的情绪。
看着窗外往后飞驰的景色,郑驰乐觉得满心都是躁意。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关靖泽说:“我想下车走走。”
关靖泽知道跟叶盛鸿的交锋给郑驰乐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点了点头,在前面一个站跟郑驰乐一起下了车。
正值盛夏,街道上的行道树枝叶繁茂,看上去葱葱郁郁,一片苍翠。
关靖泽安静地陪着郑驰乐穿行到街道之间,过了许久才说:“其实爸他曾经很不喜欢我。”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郑驰乐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关靖泽。
关靖泽说:“我出生后不久,本来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就去世了。医生说她的身体情况本来不适合生产,生完我后元气大伤,才会突然病逝。我小时候爸从来不跟我亲近,整天都在忙公事,有一次我意外听到张妈跟他说话,才知道他是觉得我的出生让母亲早早离开人世,有些没办法接受我。”
郑驰乐只知道关靖泽少年老成,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
听关靖泽这么一说,郑驰乐有些明白关靖泽那种脾性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同时他也明白关靖泽是在用自己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感受到关靖泽的用心,郑驰乐终于不再郁郁不欢,他说道:“过去的事就别想了,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关靖泽点点头,跟郑驰乐聊起了别的事。
县干班这边的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郑驰乐又该开始忙第二届淮昌医学交流会的事了。
去年交流会开得很成功,参与的那批人也都还在,交流会的筹办倒是不需要太费心,郑驰乐需要费心的是邀请些哪些人过来、怎么把这些人的行程安排好。
这当然不是全部由他负责的,只是他也想借这个交流会直接跟业内的“大家”们讨教很多东西,因而他特意跟淮昌大学那边讨要了一部分邀请名额,主动分担这项不怎么好做的工作。
关靖泽提起了正事,郑驰乐的注意力是彻底转移了。他将自己遇到的一些棘手问题拿出来跟关靖泽讨论,两个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党校大门前。
关靖泽和郑驰乐正要进门,门卫室就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郑驰乐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扑到他怀里的小家伙就拿脑袋在他怀里乱拱,奶声奶气地说:“小舅舅!萌萌哥!我攒了好久,终于攒够了买车票的钱!小舅舅,我好想你!还有萌萌哥我也想!”
原来是佳佳从永交省回来了。
郑驰乐抱起才到自己肚皮高的佳佳,跟关靖泽一起向陪着佳佳回淮昌的张妈问好:“张妈!”
张妈和蔼地一笑:“你们都长高了。”
关靖泽带着张妈去他和郑驰乐住的地方放行李。
他第二学期开始负责校党委的部分事务,为了做事方便,学校给他分了个综合楼这边划出来的单间。
郑驰乐过来后他自然是面不改色地让郑驰乐搬进这边同住。
张妈见关靖泽的住处非常整洁,布置得也不差,顿时放下心来。
可等看到房里的东西似乎不止属于关靖泽,她的表情又变得有些古怪。
为了避免日后出现不必要的误会,关振远早早就将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事告诉了张妈。
虽然猜出了关靖泽和郑驰乐可能住在一起,张妈还是想确认一下:“乐乐也住这儿?”
郑驰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点点头回答:“嗯!”
这时候佳佳突然搂着郑驰乐的脖子说:“小舅舅,我想去厕所!”
张妈伸手要抱佳佳:“来,我带你去。”
佳佳抱紧郑驰乐不撒手,怯怯地说:“我要小舅舅……”
郑驰乐也不介意:“我带你到门口,你自己进去。”
佳佳用力点点头。
等郑驰乐领着佳佳走出去,张妈转向自己看着长大的关靖泽,欲言又止。
关靖泽有些纳闷,主动问道:“张妈,怎么了?”
张妈绷起脸,正色告诫:“你们还小,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关靖泽:“……”
8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一章:难耐
郑驰乐将佳佳领回来后就发现关靖泽表情有异。
张妈刚对关靖泽进行了一番深刻的青少年生理教育,见到郑驰乐后倒是和气得很:“芽芽天天都念着小舅舅,收到乐乐你的信可比收到红包还开心。”
郑驰乐笑着说:“芽芽最聪明了,每次都能把谜题顺利解开,对不对?”
佳佳心虚地觑向张妈。
张妈可不会帮她瞒着,不客气地揭底:“她呀,懒得很,都缠着你姐和你姐夫一起想答案,一点脑筋都不肯动!”
佳佳讨好般朝郑驰乐直笑。
这事儿本来就在郑驰乐的意料之中。
他给佳佳留的谜题本来就不是这年纪的小孩能解出来的,感情这种事永远得由双方去经营,他只是为佳佳找一个能跟父母亲近的理由而已。
而且佳佳常让郑彤代笔,那字他早就认出来了。
郑驰乐亲了佳佳一口,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以后要自己多动脑”就放她下地。
察觉关靖泽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郑驰乐转了话题:“张妈你和佳佳刚下火车,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党校的食堂还算不错。”
张妈点点头:“也好。”
多了张妈和佳佳,郑驰乐和关靖泽独处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
关靖泽怕郑驰乐还被叶盛鸿的事影响,视线总是追着郑驰乐跑,郑驰乐倒是相当没心没肺,带着佳佳满地撒欢。
一路上见到相识的人,个个都取笑郑驰乐:“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大个女儿?”
郑驰乐也不反驳,笑眯眯地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就不告诉你们!”
佳佳被他带的也开朗了不少,趴在郑驰乐背上唱歌儿:“我有许多小秘密~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
郑驰乐直夸佳佳聪明。
佳佳高兴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由关靖泽陪着的张妈感叹:“乐乐永远都这么有活力,难怪芽芽一黏上他就不肯分开了。”见关靖泽一直盯着郑驰乐看,又忍不住操心起来,“靖泽啊,乐乐可还小啊。”
关靖泽:“……”
再这么提醒下去,他可真要下手了啊!
关副书记引以为豪的自制力正处于崩溃边缘。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关靖泽的自制力正遭受严重的怀疑。
他高高兴兴地陪着佳佳玩了大半天,又跟关靖泽去附近的农家借火做晚饭。
别看郑驰乐才过来大半个月,党校这一带早就让他给摸熟了。他想“借火”的这家人他还帮过个小忙,主人家的儿子考上了好学校,录取通知书刚到手呢,全家人都高兴得很,可不知怎的这孩子突然就浑身恶寒、乏力,身上还有些地方莫名红肿发疼。
农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只当是普通的感冒,胡乱用了点药就想熬过这病。
郑驰乐意外碰上了,拉过对方的手脚一看,四肢都有根“红丝线”往心脏那边延伸,不是红丝疔又是什么?
这病主要是皮肤这道防线出了问题,手足生疔,邪毒也借机侵入体内,只要清热解毒就行了,不难治,
郑驰乐当下就征询了对方的意见,做出了进一步的诊断。后面又回去取来药箱帮这家人的孩子做了针刺治疗,开了剂两服的药,很快就把这点儿小病解决了。
周围的人见这么小个娃儿居然能治病,都觉得挺新奇的,身上有点什么小毛病也拿来问郑驰乐。
郑驰乐也不觉得烦,一一给他们解决了。
一来二去,“小郑医生”的名字渐渐在附近传开。
主人家一听他想来次“农家乐”,热络地欢迎:“小郑医生你想吃什么都行,自家养的鸡鸭都关在隔壁房子里,菜园子就在池塘旁。”想了想他又招呼自己儿子,“致远,你去摸几根藕上来,要是能捞到鱼也捞点儿。”
郑驰乐连忙说:“致远哥病刚好,还是别下莲塘比较好,我自己来吧!”他撩起袖子,乐滋滋地招呼佳佳,“来,小舅舅挖藕给你看。”
佳佳高高兴兴地跟在他身后跑。
主人家姓林,大病初愈的准大学生叫林致远,这名字还是他出生时常国涛给取的。那时候党校条件可不好,还是单身的常国涛就常常来这边的林子里打野食,跟附近的农家也算熟悉。
林致远小时候跟常国涛他们亲近,别的人学到,性格倒是学到了,脾气从小就不像村里的其他孩子那么野。事实证明他确实非常争气,今年高考考到了首都大学,可让林父高兴坏了。
林致远看着郑驰乐领着个小女娃儿往莲塘跑,不是很放心,对林父说:“我跟过去瞧瞧。”
关靖泽和张妈也跟了上去。
张妈护在佳佳旁边不让她继续往前跑。
关靖泽见郑驰乐聊起衣裤就往莲塘里蹚,眉头微微皱起。虽说他以前也亲身下过农田,可那都是公事需要,像郑驰乐这么潇洒他还真做不到。
郑驰乐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没邀他一起下去。
关靖泽正犹豫着要不要抛弃形象,郑驰乐就在那边警告:“致远哥你别下来,别担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致远……哥?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关靖泽严肃地评估着一边的林致远。
林致远对来自身旁的审视目光一无所察,他听郑驰乐坚持不让自己下去帮忙,只能在一边指导:“要顺着藕摸到它的头,不能中间掰断了,不然进了水就不好吃。”
郑驰乐已经笑眯眯地从莲塘里掏出一根又大又壮的长藕,举着它跟林致远和佳佳致意:“这样对吧,我说了这根本难不倒我。我还去过长江中下游的湖泽那边,那里的藕才叫大,都一船一船地往外运。我跟那边的师傅学过两手,论起挖藕来可比你要厉害多了,等你彻底好了我再教教你。”
没想到郑驰乐年纪不大,懂得却比自己还多,林致远有些羞赧:“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到底是怎么学的?”
郑驰乐笑眯眯:“碰上新鲜事就缠着人教呗,脸皮厚点就成了。”
关靖泽盯着郑驰乐,幽幽地插话:“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郑驰乐对上他那令人发毛的眼神,假意清咳一声,走近岸边把藕递给关靖泽:“我们人也不算多,有这几根就够了,你拿回去洗,我先把手脚上的淤泥清理干净。”
关靖泽感受到张妈又在看着自己,只能关掉敌情探测雷达:“行。”
佳佳自告奋勇地跟上去帮忙,兄妹俩蹲在水源边清洗郑驰乐挖起来的莲藕,很快就让它们露出了白白胖胖的真面目。
一行人除了佳佳都是能动手的,没一会儿就把饭菜做好了。新挖出来的藕一菜两用,既下了汤,又做了藕夹肉,跟酿茄子一起下锅蒸,清甜的香味很快就从锅里传出来;自家养的鸡没特意做什么花样,只加了点姜蓉和葱花,清淡又可口;还有几样农家小菜,都是自家种出来的菜现摘现炒的,瓜类清脆爽口不说,青菜菜花也都相当能勾起人的食欲。
而且柴火煮出来的饭格外香。
张妈也有许多年没尝过这样的农家菜了,一顿饭下来比往常还要多吃了半碗饭。
更让她欣慰的是郑驰乐和关靖泽配合得非常默契,站在一块就像是过日子的。孩子要找另一半,找的不就是能处得好的吗?要是这两个娃儿爱得要死要活,言之凿凿地夸口说“我就认定他了我这辈子就爱他一个”,她们反倒没办法接受!
一顿饭吃得相当愉快。
当晚张妈和佳佳也住进了关靖泽的住处里。
他的床本来就是两层的铁架床,而且学校配给这种单间的还是双人住的那种,不是学生那种一翻身就会摔的,四个人睡倒也不挤。
只不过有张妈和佳佳在,他俩每晚的夜话是不能说了。
哄睡佳佳后郑驰乐还没有睡意,就坐到书桌前开始拆看这一天里面堆下来的信。
关靖泽坐在另一张书桌前整理接下来要用的材料。
张妈给他们都倒了杯水,在一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抵不住困意去睡了。
郑驰乐认真地写回信。
在这些来信之中还有一封非常特别,它来自首都,但没有写来信人的姓名。
即使对方没有挑明身份,郑驰乐却也知道对方是谁——韩蕴裳。
她来信从来不提私事,也不提叶家半句,只是在信里写一些时事评议,偶尔还寄来几本最新的原文书。首都的资源始终比淮昌这边要好,郑驰乐一开始还想拒绝这份好意,后来实在舍不得对方费心弄回来的书,慢慢地也就由她去了。
经过这么久的通信,郑驰乐对韩蕴裳也有了新的了解:在双方曾经撕破脸的情况下韩蕴裳还能这么有耐心,实在很难得。
只不过郑驰乐依然不经常回信。
郑驰乐收起了那封字迹娟秀又漂亮的信,突然就听到关靖泽轻轻扣了扣桌子。
一张纸被推到他们中间。
郑驰乐拉过一看,瞪向关靖泽。
关靖泽只写了三个字:致、远、哥。
郑驰乐:“……”
他在纸上唰唰唰地写下给林致远治病的经过,并补了一句:“跟你说过的。”
关靖泽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他也唰唰唰地回了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亲我一下我就忘掉你这个称呼。
郑驰乐:“……”
他拉过纸回话:酸,忒酸!
关靖泽把纸拉回去:你也知道我酸。
郑驰乐回:死心吧,怎么算我都不可能喊你哥。倒是你,叫声小舅舅来听听。
关靖泽:……你比我晚一届,叫学长!
郑驰乐:别转移话题,叫小舅舅!
两个人像是突然找到了乐趣,一点都不觉得为这种事“争吵”很幼稚,在纸上你来我往地“交谈”起来。
就在关靖泽写了句“亲我一口我就叫”准备推过去的时候,有只不属于他们的手把他们用来“交谈”的纸拿了起来。
关靖泽和郑驰乐瞬间像上课时传纸条被抓到的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等待审判。
张妈扫了两眼他们对传的话,哭笑不得地把纸放回去。
没想到平时比谁都老成的两个娃娃,私底下也有这一面!她告诫般看了关靖泽一眼,对他们说:“正事做完了就早点睡。”
关靖泽觉得自己肯定又被误会大了!
郑驰乐幸灾乐祸地瞅了他一眼,叫你脸皮厚写这种话!
他麻利地跑去换上睡衣钻进被窝。
关靖泽也只好换衣服睡觉。
张妈在一边盯着他们,直到他们都规规矩矩地闭上眼才关了灯,躺到佳佳身边睡觉。
关靖泽被怀疑了一整天,心里别提有多不甘心了。
听到下铺没了动静后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找着了郑驰乐的脸蛋儿,很不要脸地欺上去亲了一口。
闭眼假寐的郑驰乐睁开眼瞪着他。
两个人对视片刻,眼底都溢出了笑意。
郑驰乐回亲了关靖泽一口,压低声音说:“晚安。”
关靖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流淌。
他也说:“晚安。”
这时云朵遮掩了月牙儿,屋里慢慢暗了下来。有几只萤火虫飞得有些疲倦了,落在他们窗上歇息,绿莹莹的微光从外头透进来,仿佛想要映亮一室的黑暗。
蛐蛐儿在草丛里直叫,正好跟一闪一闪的萤火相应和。
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宁静美好的夏夜。
8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二章:惊雷
张妈和佳佳呆了一周才离开,郑驰乐边在县干班“旁听”,边抽空领着她们到处跑。
张妈回去前忍不住感叹:“我在淮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这么多好地方。”
郑驰乐笑着说:“您到淮昌时靖泽还小,后来又有了佳佳,自然不可能经常到外面去。您为关家付出太多了!靖泽可是一直记着您的好啊,我们闲下来以后一定会去永交看您。”
听郑驰乐说得情真意切,关靖泽也在一边点头应和,张妈忍不住抱了抱他们:“你们两个人自己在淮昌,要好好照顾自己,做什么事都别太着急,你们还小,不用赶得太紧。”
佳佳在一边吸了吸鼻子,张开手说:“萌萌哥,小舅舅,我也要抱!”
郑驰乐把她抱起来紧搂一会儿,才将她交给张妈。他和关靖泽站在原地看着张妈牵着一步一回头的佳佳上了火车,一再地挥手,直到火车启动、轰鸣着驶远,他们从转身离开月台。
县干班的工作很快就进入收尾阶段,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获益匪浅:通讯录里又多了许多个名字。
别小看这些基层干部,到了地方要办事认识个人可就方便多了;而且现在是在基层,将来谁知道呢?能交朋友就尽量交朋友,这是郑驰乐的原则。
关靖泽以前就是走这条路的,自然知道“朋友”的重要性:花花轿子众人抬,真要办事光靠自己是不成的,你必须得走“群众路线”。
因而他们都在努力地“织网”。
而在这时,远在定海省的关振德面临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找来自己的儿子关扬凛商量。
关扬凛都快气疯了。
关振德找他商量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他找回了自己在外头的私生子。这个私生子已经十七岁了,跟他只相差半岁,也就是说关振德在跟他母亲恩恩爱爱的同时又在外面找了个女人。
如果关振德不是他父亲,他早就拿捏着这个把柄把他往死里整了。
没想到他只是去了首都一年,他这个父亲就已经跟那边重新勾-搭起来,帮关振德度过难关的“帮手”居然也是那边引荐的。
现在关振德跟那边打得火热,还生出了将私生子接回来的荒谬念头!
他早该明白对这个耳根子软的父亲不应该有半点松懈!
回想起来他果然太大意了,杨铨他是见过的,是个城府很深的人。那会儿他只觉得有这么个人帮着父亲自己也放心,没想到对方居然怂恿关振德做这样的事。
大概是觉得他不好控制吧。
对于杨铨这种投机者来说,关振德的死活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要是让关振德小小地摔上一把,那人可能还会找到更多拉进“关系”的机会——毕竟有关家这座大靠山在,关振德怎么都不可能彻底倒下。
那就等着瞧!
关扬凛冷笑。
关振德当然不晓得自己已经狠狠得罪了自己儿子,他觉得这个儿子一向是利益至上,处事从来不带半点感情,应该会认同他的做法,帮他去说服岳家那边点头同意他再娶、迎回另一个儿子。
关振德自以为高明地说:“凛扬你放心,小宝他不会跟你争任何东西,他只是想堂堂正正叫我一声爸爸而已。”他提起另一个儿子是眼神变得格外柔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父爱光辉。
关扬凛不想去深思这个所谓的“小宝”是怎么哄关振德的,他只觉得心寒。以前他只是觉得关振德有些无能,看在关振德是自己父亲的份上也不介意帮忙收拾残局,如今母亲去世不到两年,关振德就惦念着把外头的私生子接回来!
关扬凛心里怒火翻腾,面上反而微笑起来:“我会抽空去见外公。”
原以为还要费上一番唇舌的关振德大喜过望,对待关扬凛的态度比往常都要和悦得多。
关扬凛淡然地跟关振德要来了那边的资料,他只说见外公时要用,关振德就乐颠颠地跑去整理出来了,可见他非常渴望当一个真正的父亲——关扬凛太早熟也太狠绝,不太符合他对儿子的定位。
关扬凛将关振德给了资料拾掇了一下,果然依言去了自己外公家。
关扬凛的外公孟老也是关老爷子那一辈的,即使已经退下来许多年也积威犹在。
这正是关振德捅了那么多篓子还能安稳度过的原因。
孟老子息单薄,他在妻子去世后再也没有续娶,因而只有关母一个女儿。对待唯一一颗掌上明珠,孟老难免会溺爱过头。
结果就是他将关母养得不知世事,天真过了头,关振德一哄就堕入爱河,非求着孟老说要嫁给关振德。
孟老见关振德品行不错,家世也过关,最终点头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关振德的无能是在婚后才体现出来的,照理说关家老爷子那么支持他,孟老又非常关照他这个唯一的女婿,他应该能够走得比很多人都要高才是,可他偏偏屡出昏招,把好事都变成了坏事。
要是不顾着自己唯一的外孙,孟老早就撒手不管了!
见关扬凛入门时的脸色就有些不对,孟老没好气地问:“又出了什么事!”
关扬凛说:“这一年父亲做事好像越来越顺手了。”
孟老说:“我的几个老部下对我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特别是那几个突然跳出来为几个老大难工程解了燃眉之急的企业,看起来不对头。可是他们确实比你父亲以前找来的人有能耐得多,一年下来居然把工程完成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那个叫田思祥的,做事很靠谱,老梁好眼光啊,把他给招成了女婿。”
关扬凛说:“父亲给了我一些有趣的资料——这些人居然是一个女人介绍给他的。”
孟老说:“女人?”
关扬凛冷笑说:“为父亲生了个儿子的女人。”
孟老猛地站了起来。
关扬凛语气冷静得不寻常:“而且他这个儿子只比我小半岁,一出生他就给这个儿子取名叫关俊宝,对这个‘小宝’宝贝得很。”
孟老说:“岂有此理!”
关扬凛说:“我觉得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肯定能找到很多有趣的东西。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接近‘父亲’的人,我不认为会是什么好人,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来,可天下肯定没有白吃的午餐!‘他’有什么能耐能让对方白白花这么多钱给他收拾烂摊子、给他做政绩?现在他承越多的请,往后对方求的就越大。”
孟老被关扬凛这么一提,顿时也转过弯来。
以前上赶着贴上关振德的人也不少,他也没太怀疑,反而还以为关振德终于靠谱了一次,不用他再操心。
关扬凛的话却提醒了他。
关振德有关家这个背景,又容易被说动,对于很多有钱无权的富商来说确实是个很好的依附对象。可从对方做事的能力、调动的资金来看,如果真的想要做实事反而不应该找上关振德!
那么他们找上关振德,要么是知道他耳根子软准备好好利用,要么是另有所图——而且从这一年来的“前期投入”看来,所图肯定不小!
孟老对自家外孙说:“你先在这住两天,等我查清楚了再好好商量该怎么走下一步。”
关扬凛却并没有“好好商量”的打算。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我有一个想法,希望外公你能支持我。”
孟老见他神色认真,也严肃起来。女婿的真面目已经看得够清楚了,他唯一在意的也就只有这个外孙了。
他说道:“说吧,外公一定会帮你。”
关靖泽和郑驰乐并不知道事情的轨迹再一次发生了偏移,直到九月初党校开学的时候,他们才听到一声来自定海省的惊雷。
关振德想要接私生子回家,让这个私生子认祖归宗!这个举动惹恼了他的岳家,他岳父孟老出面将女儿留下的外孙领回了孟家,并跟关老爷子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女儿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不是这样给你们糟蹋的!你们关家有的是儿孙,凛扬就还给我们孟家好了。”
孟老年轻时就能哭,一直哭到了中央省,随时随地都能悲恸大哭是他的保留节目——他一这么做,很少有达不成目的的时候。
关老爷子一听他开口就知道要糟,结果果然节节败退,最终承认了是关家理亏,希望能做出补偿。
补偿可不是孟老要的,他要的就是让关扬凛改姓孟,回孟家接他的担子。他会保着关振德是因为关振德出了事会影响自家外孙,如今关振德做出这种事,还明显地偏向那个私生子,谁知道最后会不会为人作嫁?
孟老可不会吃这种闷亏。
而且这件事是外孙要求的,他说什么也会办到。
因而孟老再次发力,大有关家不答应就会把关振德弄得下不了台的架势。
为了保住儿子的前程,关老爷子只好妥协了。
可这时候关振德已经成为了笑话般的存在。
关靖泽和郑驰乐得到消息时面面相觑。
这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
关靖泽说:“还真是想不到。”
别人也许看不出关扬凛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他是年少气盛受不了这样的气,关靖泽和郑驰乐却清楚地知道关振德“曾经”的遭遇。
虽然不知道关振德的命运因为杨铨的插手而出现了偏差,他做过的事却不可能轻易抹掉!
原本有人帮他度过了难关,孟家再继续给他一点儿支持,他应该有望更进一步才是。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妄想把私生子接回家!
关扬凛肯定是寒了心,觉得关振德半点都不能指望了,所以才决定放弃关家“太孙”的身份回孟家接孟老担子。
做到这个地步,关扬凛心里肯定半分父子之情都不剩了,也许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还有一个:远离猪队友!
真想不明白关振德为什么会走出这步昏棋。
郑驰乐说:“我总觉得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这一切。”
关靖泽目光一凝,说出了自己脑海中闪现的人名:“杨铨?”
郑驰乐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他们“回来”后见过这个杨铨两面,却始终看不清他的真正面目。
关振德那边发生了那样的事,杨铨又正好在那一边,两世为人的他们自然会往他身上想。
可惜这年头信息迟滞,想要查到别人做过的事太难,掩盖自己做过的事又太容易,他们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莫可奈何,只能把自己的感觉并上手头的线索好好整理了一下,将它们一式两份分别送到吴弃疾和关振远手里。
吴弃疾和关振远的反应很一致:“小孩子家别想这么多,贪多嚼不烂,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说!”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党校展开新学期的学习。
而在这时候,定海省有人正在进行着一通与东瀛联络的通话。
东瀛那边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质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手持红酒啜饮的中年人笑着说:“为了得到更好控制的牵线木偶。”
那边的声音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花这么大的代价弄出一个废人!”
中年人说:“你们也看到了,他那个儿子可是个狠人,不能让他继续留在关振德身边碍事,所以我才会设法让他们父子反目。不是有你们在吗?关振德怎么可能变成废人?”顿了顿,他的嗓音带着几分引诱味道,“他去了中央省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到了那边,多少眼睛会盯着他?他又不是多有能耐的人,指不定会把我们给卖了。还不如多给他吞一些饵,让他再也离不开我们。为虎作伥的故事听说过吗?被老虎控制了的人的魂魄,会帮老虎引诱更多的人来给老虎当食物,我觉得我们老祖宗的智慧非常值得学习!只要彻底控制了关振德,到时他自然会帮我们找来更多助力,这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
那边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才回应:“你有把握?”
中年人饮尽杯里的酒,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愉悦:“当然,我可是我最爱做的事……还有,你现在总是要暂停通话去请示吧?建议你转告后面一声,你跟不上我的思路了,让他直接跟我交流比较快。”
那边气怒地说:“闭嘴,贱种!做好你自己的事!”
中年人微微一笑,切断了通话。
无论是东瀛的背后人还是华国这边成长中的小娃儿们,都让他越来越期待了。
真是有趣的游戏。
8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三章:盗用
开学日这天照例会召开开学典礼,郑驰乐是新生,关靖泽要高一届,只能暂时分开。
郑驰乐的档案上空白期太多,没当上新生代表,新生代表是个淮昌二高的学生,叫刘启宇。据说他从小名列前茅,大奖小奖拿了无数,各方面都表现得相当优秀,二高那个地方乱得很,能出这么个能人实在很了不起。
郑驰乐边跟左右的同届生相互认识,边等待典礼开始。
开场按照惯例是由校长讲话,一个学期校长解明朗出现在党校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天。
郑驰乐从关靖泽那听说过解明朗许多回,真正见到人却也是第一次,他跟其他新生一样翘首以盼。
旁边一个干瘦的新生对郑驰乐说道:“解书记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就是为了解书记才考到这边来的!”
郑驰乐应和:“解书记确实很好。”
每个从基层走上去、最后还站得稳脚跟的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支持者”,比如说在任上去世的魏长冶虽然已经离世十几年,许多人对他的怀念却依然没有减少。
解明朗当初被誉为“防污治污第一人”,可正是因为常年亲临一线、经常出入重污染地区,身体终究没能撑过去。
早几年关靖泽好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也没听说解明朗身体有什么问题,是不是代表关靖泽已经让他避开了病厄?
郑驰乐暗暗定神,决定好好观察观察。
这时会场突然安静下来。
原来是解明朗到了。
解明朗穿着一身工厂工作服,头顶上还戴着安全帽,这特殊的打扮让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解明朗接过话筒,在发言台前站定,沉声说:“我刚从我们的淮昌汽车厂回来,今年我们淮昌的轿车国产化率不是很高,很多技术还是要依靠国外支持,成本高,生产出来的轿车要价也高,比进口车还贵!这件事很不乐观啊。”
这样的开场白把很多人说蒙了。
解明朗引导:“你们有什么想法?特别是新生,新生思路更活,都说说。”
郑驰乐听到这话后有些哭笑不得。
解明朗果然是办实事的人,连开学讲话都这么实在。
底下逐渐有了讨论的声音,能入党校的都有心走同样的路,对这方面的事情自然也相当关注,到不至于连国产化率是什么都搞不懂。
解明朗要说的其实是国内企业引进技术的“消化吸收”进程进展太缓慢。
导致这问题的原因很多,一来是国外护着技术,要么是藏着掖着不肯全拿出来,要么是拿了一半,剩下的依然要依赖进口,国内没法形成配套产业;二来国内企业架构不科学,而且人才缺乏——一方面是很多企业不肯花大力气、大价钱去招揽对口人才,另一方面是这类工作薪酬低廉却任务繁重,直接导致从事技术行业的人越来越稀少。
这实在是很令人同心痛心的事,华国其实不缺钱也不缺人,可缺了一种以科学技术为先的观念,于是钱花不到关键地方、人也用不到关键位置。
郑驰乐早就跟关靖泽讨论过这事儿,跟别人讨论起来倒也轻松。他边说话边打量着解明朗,却发现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这才是夏天的尾巴,秋意还没太浓,解明朗穿着长袖而且相当厚的工作服却没有丝毫不适。
人体是很奇妙的,突然把你扔到一个不同的环境里它就会做出各种各样的调整:太热了会出汗,太冷了会直哆嗦等等。可如果让你长期呆在一个高温或低温、高氧或低氧的环境里,你却可能会出现两种不同的变化:要么会出现极端的病症,甚至危及生命;要么则慢慢适应了那样的环境,可以在里面正常生活。
解明朗看起来明显是适应了长期穿着这种厚实的衣服。
除此之外解明朗脸色正常、动作也正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郑驰乐正考虑要不要让关靖泽给自己引荐引荐,目光突然一顿,定在了解明朗撑在发言台两边的手上。
这个动作往他的衣袖微微上撩,郑驰乐瞬间就捕捉到了自己需要的讯息:在解明朗手腕那儿有个新的牙印!
郑驰乐的位置挺靠前,那个牙印又还发红,他很容易就判断出它属于什么样的人:从它的形状和大小看来,最可能是成年女性留下的。
联想到解明朗对长袖衣服的过分适应,郑驰乐隐隐觉得这种牙印也许不是第一次留在解明朗身上了。
对于解明朗这样的人来说,能在他身上留下牙印的成年女性大概是他的妻子吧?从那个牙印的深度看来,绝度不是夫妻间的情-调!什么样的人会长期发狠一样咬自己的丈夫?
郑驰乐皱起眉。
等解明朗另一边的手背露出来后,郑驰乐确定自己得让关靖泽见见解明朗了。
——那是猫的抓痕,新近才添上的。
这事儿可大可小啊!
被猫抓伤其实跟被狗咬伤一样严重,狂犬病的病原体同样能寄居在猫的体内,而猫喜欢舔自己的爪子——将带着病原体的□也舔到爪子上,因而它抓了你一把,就等于给你来了一次涂满了“酱料”的攻击。很多人觉得狂犬病只在狗儿的体内存活,因而被猫抓伤了也不会在意,要是解明朗也这样认为的话,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郑驰乐在行程上加了一笔,正准备回归讨论行列,就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走到自己身边站定:“你好,我叫刘启宇。你是郑驰乐吧?我听说过你。”
刘启宇样貌周正,眉宇比较开阔,俊朗而英气。他的语气很友善,脸上也带着笑容,看起来是个很正派的人。
郑驰乐纳闷了,自己就算有人知道也绝对不是在同龄人里头,刘启宇怎么知道他的?
他也没纳闷太久,周围马上有人解答了他的疑惑:“你居然是郑驰乐!第一名啊!”
听到这话刘启宇就苦笑起来:“我是第二名却当了今年的新生代表,实在太惭愧了。”
郑驰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着对刘启宇说:“党校可不是光看成绩的地方。”
刘启宇说:“我还是有些不安,唉,不说这个了,你觉得解书记说的议题怎么样?”
郑驰乐倒也不隐瞒,理了理思路,把自己和关靖泽的一部分想法说了出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把过往的经验好好总结了一遍,成功的范例捋了捋,失败的案例也不放过,总结了没搞成功的理由。具体要怎么做也脱不出两个框架,一方面是强调树立“典范”,在众多企业里面挑拔尖的扶持起来,其他人看见好处自然会效仿;另一方面是完善人才培养规划,一要提高相关课程的质量、二要提高相关从业人员的福利,双管齐下,有目的、有计划地培养专业人才。
把思想上的软件装上去了,一切困难都不是问题。
刘启宇听完郑驰乐的话后有一瞬间的出神。
回神后他握住郑驰乐的手,满脸都是激动:“跟我想的一样!”
郑驰乐一愣,说了这么多他就只回这一句?他跟关靖泽的想法都没法同步到“想的一样”啊。
刘启宇说:“解书记好像要讲话了,我也先去后台准备一下。”
郑驰乐说:“你去吧。”
刘启宇走后刚刚在一边旁听的人倒是话多了起来,都跟郑驰乐接着往深里探讨。一番交流下来,郑驰乐不得不承认党校果然卧虎藏龙,而且人多了思路也广,居然真的讨论出了一些可行性挺高的措施。
当然,这些想法都还不是很成熟,不过有些人的设想已经初具雏形,完全能跟关振远正在永交那边推行的系列举措相呼应。
郑驰乐暗暗记下了几个名字,准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结交。
解明朗见会场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了,拍拍掌让所有人停下交谈。
他说道:“给你们这么一个问题,其实是想让你们学会相互交流。在党校成绩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思想的交换、能力的提升,就算你语文学不好,拿到讲话稿都念出一堆白字,都不要紧!只要你能在你的岗位上尽好自己的职责,你就是党校的骄傲!”
党校的会议一向不提倡鼓掌,所有人都只是站得笔直,认认真真地听解明朗往下讲。
解明朗本来就是宣传出身,工作经验又丰富,实例与史例的运用都是信手拈来,相当吸引人。
最后他又把话题拉了回去:“我最开始提的问题,如果你们有好想法就回去理一理,写上来给我。如果你们的想法可行,我保证会用上。”
这个保证又让会场热闹起来。
校长讲话完毕就轮到新生代表发言了。
刘启宇看起来很从容,他让全场安静下来,开始了自己的讲话:“解书记的讲话让我获益良多,本来我是要拿着一篇准备了很久的稿子上来对着念的,可听完解书记的话后我觉得稿子写得华而不实,把它念完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这种诚恳的自我批评让前排的党校老师们都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刘启宇接着说:“所以我临时整理了一下思路,把平时针对解书记所提问题的一点思考给大家说说……”他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
郑驰乐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味了。
这不是刚刚他给刘启宇说的东西吗?
刘启宇的想法真的跟他完全重合?
刚刚一直在旁听的人也纷纷望向郑驰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郑驰乐比别人多活了十几年,遇到这种事倒也不至于太激动。
他说出来的东西都是跟关靖泽讨论过后觉得可以往外说的,被刘启宇拿去用倒也没什么,顶多只是觉得有点膈应而已。
倒是这个刘启宇,看来是绝对不能深交的了。
84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四章:尺寸
刘启宇讲话完毕后解明朗亲自跟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句句都是勉励他好好努力。
刘启宇虽然一脸激动,但却一点都不失态,反而像个“追星族”那样掏出笔记本请求解明朗给自己写两句话。
解明朗觉得刘启宇思路好,功夫做得又踏实,自然不会拒绝,又给他写了一段话才离开。
刘启宇回到班级后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其他同学一涌而上,纷纷想看解明朗给他写了什么话。
郑驰乐和周围几个人还留在原地。
郑驰乐倒是没别的想法,只是在搜寻着关靖泽在哪里,想跟关靖泽提提去见解明朗的事。
起先旁听了郑驰乐和刘启宇交谈的几个人却是觉得有些不齿,刘启宇那番话虽然扩充了不少,但大体来说都是照搬郑驰乐的,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人!他怎么有脸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几个人以为郑驰乐年纪小,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对视几眼,正要说些劝慰的话,却看见刘启宇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刘启宇自然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防备,但他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满脸笑意:“郑同学,我们一起去上个厕所吧。”
郑驰乐对上刘启宇的目光,微眯起眼,然后才笑了起来:“正好我也想去。”
郑驰乐跟着刘启宇往外走,两个人果真找着了厕所。
刘启宇似乎真没别的意思,解开裤子就方便起来。见郑驰乐站在一边,他微微一笑:“你不好意思?”
郑驰乐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以为刘启宇有话说才把自己叫出来,一时有些跟不上刘启宇的步伐罢了。瞧见刘启宇好像在嘲笑自己,他也站在刘启宇旁边解决人生一大事。
刘启宇吹了声口哨。
郑驰乐觉得有些怪异。
刘启宇一脸好学生样,做出这种轻佻的举动实在很不搭。不过想到他刚才那番盗用的讲话,郑驰乐也释然了,这世上道貌岸然的家伙可不少!
他走到洗手池边洗手。
刘启宇走到他身边拧开水龙头,说:“你心里现在肯定觉得不舒服,认为我用了你的思路、你的观点还有你的设想。”
郑驰乐站定,转头看着他。
刘启宇说:“我从我叔叔那里听说过你,听说你很有能耐。不过从你刚刚那毫不设防的样子来看,你走这条路还是太嫩了——我本来可以把这事做得更加完美,完美到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看在我们才第一次交手的份上我就当给你提个醒了,别什么话都直接往外倒,这世上可没那么多好人。”
敢情他还得谢谢他?郑驰乐气得乐了:“多谢你的提醒。”
刘启宇说:“其实你不是我在意的对手,党校里头我只在意一个人。”
郑驰乐眉头一跳:“谁?”
刘启宇说:“前书记的儿子,关靖泽。你认识吗?那人不仅成绩年年夺冠,而且无论是什么比赛都能拿奖,从那时起我就注意到他了。你可能不知道吧?那时候他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那可真是耀眼夺目。”他眼里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炙热。
刘启宇说的关靖泽郑驰乐当然知道,那时候关靖泽就不爱与同龄人往来,即使拿了奖也是不苟言笑,衬衫领子扣得端端正正,站在台上总是透着几分冰冷疏离。
可确实耀眼夺目。
至少他总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到,而且只要看上一眼就不会忘记——尤其是出现在周围都是满脸稚气笑容的小男孩的环境里。
郑驰乐没想到刘启宇是冲着关靖泽来的。
不过刘启宇肯定不知道他跟关靖泽的交情吧?
想到将来刘启宇看到他和关靖泽走到一起的表情,郑驰乐心里郁闷全消。
他没评价刘启宇的那点儿念想,反而笑着问:“你刚刚说你叔叔提到过我,你叔叔是谁?”
刘启宇也不隐瞒:“我叔叔叫刘贺,现在在定海省那边做生意。”
郑驰乐一怔。
这世界还真小!
定海省的话,居然是跟着杨铨做事的那个刘贺!
郑驰乐说:“原来是他!他孩子还好吗?”
刘启宇说:“我叔他现在又不缺钱,怎么可能不好?”
郑驰乐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听到这个答案也没继续说什么。他看了看表,说:“典礼还没结束,我们该回去了。”
“你先走吧。”刘贺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掏出包烟,“我先抽根烟。”
郑驰乐看着他。
刘启宇唇微扬,勾出一丝笑意:“别一脸惊讶,二高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我能在那里混出头,光靠成绩好可不行。”
郑驰乐没多管闲事,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了。”
刘启宇叼着烟点火,腾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
等郑驰乐走到门边,他突然挪开烟说道:“等等!”
郑驰乐回过头。
刘启宇盯着他的下-身:“你的尺寸倒是不错,比同龄人的平均水平要好,下次好好交流交流。”
郑驰乐:“……”
开学典礼散了后郑驰乐就找到了关靖泽。
关靖泽也听了刘启宇的讲话,问郑驰乐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也没隐瞒,把碰上刘启宇的事儿由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关于关靖泽那一段以及刘启宇最后那句话。
关靖泽听后沉默下来。
这个刘启宇能在二高混得那么好,当然不是简单人物。事实上听到刘启宇的讲话时他确实有些诧异,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挺面熟的,他好像在比赛场外见过好几次,应该不至于要依靠这种事来出头。
郑驰乐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
看来这个人是真小人,他不介意做坏事,也不介意对自己的名声好不好,只在意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往往很难缠,因为他并不愚蠢——他甚至比很多人都要聪明,如果一个聪明的人内心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可以制约他的道德标准,做起坏事来往往会比一个蠢人要可怕。
关靖泽说:“你可要小心点儿。”
他们只是比别人“多活”了十几年而已,不等于比别人多长了个脑袋,最要不得的就是自视甚高,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风云人物,其他人都只是陪衬自己用的无脑配角。
郑驰乐笑眯起眼,瞧着关靖泽直笑,没提醒关靖泽刘启宇眼里认定的“对手”是谁。
关靖泽狐疑:“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郑驰乐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
他立刻转移话题,跟关靖泽说起解明朗的事。
关靖泽倒是没深究,因为他听到郑驰乐的发现时有点儿诧异。
沉吟片刻,关靖泽说道:“下午的时间是我们自由支配的,而且你也不用去整理宿舍,我们现在就出市区拜访解叔吧。”
郑驰乐当然没意见。
解明朗这时候已经回到家。
他侄女解馨寄住在他家,帮忙照料他的妻子。
他妻子才二十九岁,是老领导给他介绍的。那时候他忙于工作,硬是把自己熬成了大龄未婚青年,老领导看不过去了,就把他妻子介绍给他。两个人虽然相差九岁,但相识后很快就被彼此吸引,婚后感情也很好。
要不是出了那样的事……
解明朗眼神一黯,问在厨房忙碌的解馨:“你婶婶睡了吗?”
解馨“哎”地应了一声,说道:“刚睡!”
解明朗走进房间,看着妻子沉静的睡颜,心里走马灯似地闪过过去的种种,最后沉沉地叹息一声。
他也只有在妻子睡着时才能这样看着她了。
解明朗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拿出一份资料看了起来。
过了约莫半小时,解明朗听到有人在外头敲门。接着解馨进来说:“叔叔,是靖泽带着他同学来了。”
解明朗听是关靖泽,合起资料说:“你在这里看一下,我出去招呼。”
解馨点头:“厨房里熬着汤,你看着点儿。”
解明朗应了下来,起身走出客厅。一出房间门他就瞧见关靖泽跟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坐在那儿,两个人都是十六七岁,正低声交谈着。
见到他以后关靖泽和那少年都站起来喊人:“解叔(解书记)。”
解明朗笑着打趣:“靖泽,这是谁啊?长得真俊,看你们那热乎劲,以前可没见你跟谁这么要好啊!你这是带媳妇儿来见解叔吗?”
关靖泽恬不知耻地应道:“没错!”
郑驰乐:“……”
关靖泽这么坦然,解明朗反而逗不了人了,他瞧着郑驰乐说道:“你应该是乐乐吧?能让靖泽挂在嘴边的同龄人可只有一个‘郑驰乐’啊,这下可让你给盼到了。乐乐你也别叫我解书记了,跟靖泽一样叫我解叔吧。”
事实上解明朗当然关注过郑驰乐,这小家伙可是很了不起的——不说他跟成钧、吴弃疾、耿修武这些人的关系,就说他在市政留下的一些项目档案好了,那想法和那思路还真比同龄人要出色得多。这样的家伙考进他管辖下的党校,他自然会关注一下。
以前他跟耿修武那批人不是一条路子的,跟郑驰乐没什么接触机会,后来关靖泽回来了他才知道郑驰乐和关家还有那么一层关系:这可是关书记的小舅子!
虽然这小舅子忒小。
面对跟关振远有关系的后辈,解明朗一向是很和气的。他询问完关靖泽和郑驰乐在党校生活得如何,就开始进入正题:“靖泽,乐乐,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郑驰乐跟关靖泽对视一眼,说道:“解叔,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手吗?”
解明朗一顿,看向关靖泽。
他以为是关振远跟关靖泽说了什么。
关靖泽说:“乐乐师从季春来季老,又是吴弃疾吴先生的师弟,走的是学医路。我以前跟乐乐提到过解叔你的工作跟地域性重污染有关,乐乐就上了心,开学典礼时认真地观察过您。”
解明朗沉默片刻,将右手衣袖撩了起来。
郑驰乐望过去,只见上面有两道长长的抓痕以及……好几个牙印。
郑驰乐抓起解明朗的手看了一会儿,问了解明朗一些问题,主要是先解决两道抓伤的事情:问他什么时候被抓伤、有没有去打疫苗等等。
解明朗微微一顿,如实回答:“只是被猫抓伤而已,没去打针。”
郑驰乐说:“抓伤解叔你的是家猫还是野猫?”
解明朗说:“前几天从外面来的一只野猫。”
这就更危险了,外面的猫染病的几率更高!
郑驰乐给解明朗解释了事情的严重性。
解明朗听后点点头:“既然小郑医生都这么说了,今晚我就抽空去打疫苗。”
关靖泽说:“我会央常校长打电话确认的。”
解明朗佯怒板起脸:“我是这么没信用的人吗?”
关靖泽严肃地说:“你们这些人碰上正事是很讲信用,碰上自己的事就不一定了。”
解明朗连连摇头:“怕了你了,我保证会去行了吧?”
关靖泽绷着脸点头:“这还差不多。”
郑驰乐说:“那我们来讨论下一个问题,”他指着解明朗手上的牙印,“解叔愿意让我知道它们的来由吗?”
解明朗微微一顿。
见两个小辈都殷殷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担心和关切,他叹了口气,说道:“这说来话长……”
85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五章:试刀
解明朗所谓的“话长”也没多长。
原来解明朗婚后第二年他妻子孙茹曾经怀孕生子,结果孩子出来后不怎么健康——实际上是畸形,没养出一百天就夭折了。
孙茹伤心欲绝,在得知长期接触污染有可能是婴儿致畸的原因之后一直在劝解明朗离开原岗位,夫妻之间渐渐生了嫌隙。
也不知是哪一天起,孙茹开始把路上的猫猫狗狗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哄。
解明朗觉得不对劲,赶紧为孙茹找了个医生,没想到那个医生居然心怀不轨,想要引诱年轻貌美的孙茹出轨。
要不是孙茹防备心重,说不定还真的被那庸医骗了去。
那年头心理疾病方面的治疗完全是空白领域,再加上经历了那一次噩梦般的遭遇后孙茹死活不肯再去,解明朗只好让孙茹辞了工作在家休养。
结果几年下来孙茹不仅没有好转,情况反而日渐加重,有时候会对着解明朗哭喊,甚至狠狠地咬他。
解明朗知道她是因为孩子的事受了刺激,后来又没了工作精神抑郁,心里面心疼又愧疚,舍不得让外头的人知道妻子的病情,拿异样的目光看妻子,只好恳求卫校毕业的侄女解馨来跟自己一起照看孙茹。
当然,这些事是在有些人面前是瞒不住,比如关振远。
不过关振远也只知道大概,不知道孙茹的所有精力。
有一回关振远曾想过给他引荐吴弃疾和季春来,结果事情一多就耽搁了,解明朗心里有着种种顾忌,最终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郑驰乐一听完,马上就知道解明朗的想法了。
这样的患者家属他以前见识了不少,明显是顾虑太多,讳疾忌医了!
郑驰乐说:“我可以去看看阿姨吗?”
郑驰乐这称呼很有技巧,作为一个后辈想去看看生病的长辈,听起来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解明朗点点头:“好,不过她刚睡下不久,每天这个时候大概要睡一个半小时。”
郑驰乐跟着解明朗入内,很快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孙茹,今年二十九岁的孙茹看起来还很年轻,只是脸色有种病态的白,衬得她整个人格外孱弱。
郑驰乐得到解明朗的许可后走进观察了一会儿,取了孙茹的脉探起脉来。
精神疾病在国医里头没有具体定位,但国医里有个词与西医里的“精神”相对应:情志。它主要是指喜、怒、忧、思、悲、惊、恐这七种情绪,而按照国医衡量“疾病”的标准来看,七情不过不缺可以称为健康,七情过了缺了,那就是病了。
情志是看不见的,但引发疾病时往往又能体现在表征外,比如“怒火攻心”,这时候你就能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一系列变化!而在没法直接观察的体内也有各种各样的变化正在快速进行着。
因而精神疾病往往又会反映在人外显的表征和内隐的变化上面。
郑驰乐一摸上脉就感觉出来了。
孙茹的脉象偏于弦涩,脉弦是指脉象直挺,就像按在绷紧的弦上一样,感觉起来比常人要有劲,脉管也是硬硬的;涩的感觉也很明显,就像尖锐的东西去刮地一样,叫人难受的很。
很多精神疾病的患者都会有这样的脉象:弦则气郁,气郁伤肝、胆,生痛症;涩则是反映体内精少、血少、气滞、血瘀,血气不顺,于是脉象也不顺。
孙茹这种情况明显是精神和身体上的问题长期得不到疏导,导致机体内各个系统都运行不畅。
一个脉象当然说明不了什么,郑驰乐示意解明朗和始终守在一旁的解馨出到外头,询问他们孙茹平时的饮食习惯和日常表现,甚至还小心地问起当初孙茹碰上那个庸医的细节。
也许是因为郑驰乐语气和神情都严肃到足以让人遗忘他的年龄,解明朗和解馨不自觉地配合着回应。
等解明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将妻子的病情合盘托出。
他盯着郑驰乐:“你这小子可真了不得。”
郑驰乐说:“其实说出来也没那么难。”
解明朗叹了口气,看向掩着的房门。
郑驰乐说:“如果解叔您没空的话我可以帮你将病情转告我的两位师兄,我大师兄赵开平在国外学的就是这方面的专业,二师兄则对调理身体最在行。”
解明朗说:“我看你也挺有架势的,能不能先给我说说到底能不能治?如果不行的话,我不想让阿茹去受罪。”
郑驰乐说:“我只做了初步的诊断,也没看到阿姨清醒时的状态,也说不准。不过治疗绝对不是受罪,大师兄虽然学了西医,但根本还是在国医这边,肯定不会动用损伤太重的手段。”
解明朗还是有点不放心:“具体是怎么来治?”
郑驰乐说:“一方面是用上情志疗法,其实也就是西医里头说的做心理疏导;另一方面就是用药物对证治疗了,这个还是做好进一步判断,确定是什么病、有什么具体的病证才能开药。”
解明朗咀嚼着郑驰乐的话,又回想着郑驰乐的一系列表现,沉吟良久后抬起头看着郑驰乐:“那乐乐你有把握治吗?”
郑驰乐一愣。
解明朗说出自己的考虑:“阿茹因为当年那件事对成年男性防心很重,你还小,也许她比较容易接受。”
郑驰乐从来都不怕事,停顿片刻后就郑重地答应下来:“如果解叔信任我的话,我一定会尽力!”
给孙茹治病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郑驰乐先将一套舒缓心神的按摩手法教给解明朗和解馨,让他们在这几天里面先让孙茹调整一下状态,他要回去做些前期准备。
解明朗答应下来。
关靖泽始终在一边瞅着郑驰乐。
郑驰乐用起他的医术时总有种别样的吸引力,依稀就是他曾经移不开眼的专注模样。
等郑驰乐忙活完了,他才跟着郑驰乐站起来向解明朗告别。
关靖泽还要去常国涛那边帮忙,郑驰乐则留在市区办点事,两个人暂时分头行动。
郑驰乐跑回6冬青的旧居,6父的安保公司经营得不错,听6冬青说喜欢这座四合院就挪出钱买了下来。
等其他几户租客6续搬出去后他们就把这儿当成了大本营。
潘小海早早就到了6冬青家,赵麒麟、曹辉、牛敢玉也都在。6冬青、赵麒麟、曹辉、牛敢玉四个人都没跳级,还在高三打拼,要聚在一起倒也不容易。
潘小海见郑驰乐了,马上挥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要查的人我们查清楚了。”
在上回薛岩出事以后郑驰乐就有架设自己人的信息渠道的念头,潘小海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领头的任务就落到了他头上,6冬青和牛敢玉负责和安保公司那边保持密切联系,赵麒麟负责公安系统,曹辉借他母亲的便利拿到教育系统那边的信息,再加上郑驰乐跟邮政系统那边的交情,一个简陋的信息网算是搭起来了。
早上碰上了刘启宇之后郑驰乐就觉得可以拿这人来试刀。
刘启宇说他不设防,事实上他只是想抛砖引玉,看看能不能从别人那儿找到新思路。他说出来的东西老早就已经跟关靖泽讨论得非常彻底,有很多甚至已经在关振远那边过了明路,早几年就步入了实践阶段——也就是说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就当是将一些相对成熟的想法和做法推广开去而已。
至于刘启宇这个就连关靖泽都没有轻视的家伙,他自然不会让自己两眼一抹黑!
刘启宇还是学生,活动范围相对狭窄,交际圈也很好锁定,查起来倒是很方便。
可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潘小海说:“一开始我们拿到的资料就跟明面上一样,这人是个德智体美劳皆优的好学生,横竖挑不出错来。后来我们查到他是二高校长的爱徒后顺便查了查这个校长,结果发现这人劣迹斑斑!他的恶形恶状只能用人渣来形容!”他越说越愤慨,索性站起来一拍桌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渣滓!”
郑驰乐却很冷静:“别激动,先说清出事怎么回事。”
潘小海说:“二高在过去五年里进少管所的学生有七十六个,其中四十五个是因为什么你知道吗?藏毒!我找人去少管所那边了解过了,后面两年进去的那批半大少年最后接触的人你猜是谁?”
郑驰乐说:“刘启宇?”
潘小海说:“就是他!出现这么多藏毒的学生,又是他的爱徒去经手的,你觉得跟那人渣校长没关系?”
郑驰乐说:“你是说……”
潘小海说:“这人渣在钻空子,利用未成年人贩毒!”
郑驰乐知道潘小海对于信息分析有着非常高的敏锐度,他的猜测往往是正确的。
但是这种事光靠猜也没用。
郑驰乐说:“还有别的吗?”
潘小海见他似乎无动于衷,不高兴地说:“还有更人渣的,冬青你来说!”
6冬青说:“我让安保公司那边的人去走访了这几年从二高退学的人,发现有十几家的孩子是因为曾经被猥-亵强-奸而退学的,如果动员得好,也许有人愿意出来作证。不过奇怪的是里面还有男孩子,他们说对他们下手的不是二高那个人渣校长,而是高一届的学生。听描述好像就是……刘启宇。”
郑驰乐眉头一跳。
没想到随便一查都能查出这样的事来。
潘小海是军人养出来的,骨子里血气盛得很,最见不得郑驰乐的淡定,问道:“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放着这种人渣不管?”
郑驰乐当然看得出潘小海的不满,他说道:“我们不是警察,没法取证查证;也不是法官,没法给他们定罪判刑。而且我们这个年龄很难让人信服,要做事只能借大人的手去做——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给跑了。早知道会挖出这么大的内情,我们就不该贸然去查。不过既然他的破绽大到我们都能查出来,如果有得力的侦查能手介入,一定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潘小海闻言看向赵麒麟。
赵麒麟父亲现在可是在省公安厅啊!
要是他父亲能介入,证据也许很快就能到手,抓人行动也可以紧跟在后,一步到位地把事情解决了!
赵麒麟说:“没问题,我回去跟爸说说。”
曹辉也贡献出从他母亲那打听来的事:“这个校长好像是耿书记的人……”
潘小海说:“乐哥,该你行动了。”
郑驰乐说:“行,我们分头行动。”
86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六章:发飙
郑驰乐去耿家拜访时耿修武正好在家。
郑驰乐没有直接提二高校长钱谦做的事,只是委婉地问耿修武记不记得这么一个人。
耿修武说:“怎么不记得,那是个老滑头,经常跑来哭穷要经费!要不是看在我们曾经是同窗的份上,我早把他列入禁入名单直接轰出去了。”
郑驰乐算是明白这个钱谦能肆无忌惮的原因了,这家伙还真是大胆!他频繁“要经费”的目的其实不是钱,而是在外人面前昭显他跟耿修武关系匪浅——要是换成别的人,谁敢这么招耿修武烦?
所以曹辉母亲才会说这个钱谦是耿修武的人。
有耿修武这棵“大树”在背后,难怪钱谦过得那么顺风顺水:就算有人想查,也会掂量掂量会不会得罪耿修武。
郑驰乐皱起了眉头。
耿修武这还是无意的,要是有心呢?他想到叶家还藏着的那些腌臜事。
他在潘小海摆出事实时能那么镇定是因为他当初追查的时候见过更多东西,虽然现在很多事情都已经跑偏了,但在他的“前世记忆”里确确实实存在过的。
小恶害民,大恶害国!
郑驰乐脑海里转过了许多想法,却没有直接跟耿修武提。他是晚辈,说那些不中听的话非但很难见效,反而还会显得逾越。
郑驰乐说道:“我想给耿爷爷打个电话,耿叔你知道现在怎么联系耿爷爷吗?”
耿修武听他没头没脑地提了个名字又转了话题,觉得有些古怪。不过郑驰乐每次来几乎都是去见耿老爷子的,他也没放在心上,刷刷刷地写了个号码给郑驰乐:“现在老爷子在华中那边,你可以去客厅那儿用电话。我该去市政了,待会儿你走的时候把大门关好。”
耿修武挥挥手让郑驰乐去打电话,自己穿上外套就去上班。见到成钧后他提起郑驰乐来访的事,纳闷地说:“他怎么提起钱谦了?”
成钧说:“这钱谦念书时花花肠子就多,可能又倒腾出什么事儿了吧。学生之间的信息传得挺快的,说不定他听说了什么。”
耿修武说:“这家伙以前能力也不差,怎么二高就始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今年的升学率是跌到谷底了。可今年的考评他项项占优,也没出什么事故,别说我们是老同学了,就算不是老同学我也不能平白无故把他换走。”
成钧眉宇一凛,诘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了?”
耿修武一顿。
前些年老爷子跟着他赴任,他回首都时总会遭到各种各样的嘲笑。以前他横得不得了,什么都不敢干,现在他却有些缩手缩脚,不敢放开去做,只有老爷子点了头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模样。
事实上他、成钧、潘明理一起在华中省那边念书时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钱谦,就像成钧说的,这人花花肠子多,经常会生出许多歪点子。那时候这钱谦最会哄女孩子,把潘明理看上过的女孩子都追跑了,后来那个女孩子悄悄退了学,潘明理觉得不对劲偷偷去看了看,才知道那女孩子居然怀孕了。
后来这个孩子应该没有生下来,因为钱谦娶的可不是那个女孩子,而是前任二高校长的女儿!钱谦结婚后进二高熬了好些年,熬到岳父退休后他就以最高票数和考评分数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岳父的位置。
耿修武最看不惯这种人,可他以前就是因为经常与人起冲突才给家里招来许多麻烦,因而现在他都尽量克制心里的厌恶跟钱谦虚以委蛇。
成钧这句问话可真戳到他心窝了!
见耿修武脸色一变再变,成钧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开解:“我知道你肩上的责任大、担子重,不得不考虑周全,可也不能把自己弄得举步维艰。没错,你确实不能任人唯亲、不能因私怨而报复谁,但是不代表你不能换下不尽责的人!如果领头的都处处怕得罪人,事情还要不要做?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得罪人的事,因为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就算你是人人都爱的人民币,出了国门还可能让人给拒收呢,何况你不是。”
耿修武一开始还有些感伤,听到后面就笑了起来。
成钧其实是他们之中最爱操心的,但成钧从来不讲大道理,总让他跟潘明理这两个刺头听得很服气。
耿修武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忍住,慨叹着将心里的万千感慨向成钧吐露,“过了那么多年我们三个人还能聚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成钧一直是感情内敛的人,完全没有跟耿修武交流内心感受的兴致。他说道:“也不知乐乐听说了什么,我回头再问问他。”
耿修武认识了他那么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气,立刻拿出别的公事开始跟成钧讨论。
另一边的郑驰乐拨通了耿老爷子的电话,问过好后就将事情完完全全地告诉了耿老爷子。
耿老爷子脾气一向很冲,听完后脸色铁青:“这瓜娃子是怎么看人的!居然让这种渣滓在眼皮底下逍遥了那么久?”
耿老爷子虽然手把手给耿修武把关,可从来不会参与人事任命和调派——而且他的目光放在发展上面,自然没有关注这方面的事。
郑驰乐说:“这几年淮昌飞速发展,很多问题也暴-露出来了。耿叔要抓经济、抓发展,难免会有忽略的地方。”
耿老爷子余怒未消:“你倒是给他找其理由来了。”
郑驰乐理由很充分:“想要让人听自己说话,首先要在感情上跟他站在统一战线,这样他听着才会有认同感,要不然他很难把话听进去。”
耿老爷子算是品出味儿来了:“我说你怎么找上我了,你是想让我出面说说你耿叔吧?你这娃儿做事就是周全,还顾着他的面子。”他冷哼,“可他的面子早丢没了,那还用照顾!”
郑驰乐知道耿老爷子早年就很看不上耿修武这个儿子,现在也还是对耿修武百般挑剔,虽然他们父子间的事他不应该掺和,可郑驰乐心里总有些不明不白的难受。
他始终记得当初追查到叶曦明身上时叶仲荣对叶曦明的回护,虽说他跟叶仲荣没有半点感情,但遇上那样的事总还是不大开心的。
从耿修武对耿老爷子言听计从这件事看来,耿修武对这个父亲的感情还是很深的——现在看来,当初耿修武的冒进也正是为了得到耿老爷子的认同。
只可惜没走对路子。
郑驰乐说:“这件事确实是要骂一骂,但是耿爷爷你也许该找个由头夸一夸耿叔。”
耿老爷子明白郑驰乐的意思,他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小儿子这些年做事越来越中规中矩——换句话说就是磨掉了他应有的气魄,变成了自己手里的提线木偶。
照理说这样的接班人才是他要的,比起那个只知道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要好得多。
可有时候他却又忍不住想起小儿子从小到大的“横”。
那时候这个儿子活得比谁都鲜活!
他遇事不管错在谁身上都是对着这个儿子一通责骂,还总是拿这个儿子跟他死去的大哥比较,这个儿子却还能忍受下来,在众人的嘲笑之中挑起耿家这副担子,为了是什么?
耿老爷子心里有了动摇,口上却没表露出来,反而问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郑驰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郑驰乐真正对“过去”的一切释然,其实是在郑彤说出“对不起”之后。
有些时候一个人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其实并不是想要什么补偿,只是想要一份肯定而已——无论是夸奖还是道歉。
这些话郑驰乐没有对人说起过,因而也只能说:“也许他等你这句夸一句等了很多年。”
郑驰乐走出耿家时绕道到淮昌一中外,远远地看着操场对面的主席台。
他之所以跳过初中阶段没去念,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充满了他的种种记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平时很少会回过头去回想过去发生过的事,可一旦到了老地方、一旦见到了老朋友,甚至只是听到一句相关的话,记忆的闸门就被打开了,汹涌的回忆一下子朝你涌来,妄图彻底将你淹没。
郑驰乐虽然很信任自己的自控力,可也不想冒险回一个处处都能勾起自己回忆的地方呆个两三年。
因为难免触景生情。
郑驰乐在操场的铁网外站了好一会儿,转过身背向淮昌一中往车站走。
等乘上前往党校的电车,郑驰乐眼皮突然突突地乱跳。
他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刘启宇早上说什么来着?
——这边唯一在意的人只有一个——是关靖泽。
——6冬青让人去逐个调查的时候发现受到骚-扰甚至侵害的男孩很可能是刘启宇做的。
关靖泽是高一届的代表,下午负责的就是跟新生接触!如果刘启宇心怀歹意,以有心算无心,关靖泽根本没法防备。
郑驰乐有些后悔。
他早上因为想看好戏,没把刘启宇的心思跟关靖泽说明白!要是知道刘启宇是这么个人,他怎么都不会瞒着的。
郑驰乐心里担心,一到党校就直奔关靖泽常驻的办公室。
没想到到了那儿以后门紧紧地锁着。
反锁。
门上挂着张“勿扰”的纸片。
郑驰乐眉头一跳,立刻敲门:“有人在吗!关……”他留了个心眼,换了称呼,“学长你在不在?”
里面没有动静。
郑驰乐说:“学长,我有点事要问你。”
门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站着的却不是关靖泽。
是刘启宇。
刘启宇脸色如常:“‘学长’睡了,你有什么事吗?”
郑驰乐镇定自若:“是关于组织关系转接的事。”
刘启宇盯着他的脸一会儿,说道:“‘学长’太累了要睡一下,交代我暂时帮他守着办公室。组织关系的转接我也刚办完,你进来,我可以帮你办。”
郑驰乐走进办公室:“那谢了。”
刘启宇在他背后把门反锁。
郑驰乐转过身:“为什么把门锁上?”
刘启宇看了眼旁边狭窄的休息室,说:“‘学长’难得睡一会儿,还是别让人来扰着他了。”
郑驰乐对上刘启宇的目光:“既然不想被打扰,为什么还要你在这里守着?”
刘启宇说:“就是为了应对你这样的人啊!你看你不是硬是敲了门吗?”
郑驰乐眼神微冷:“我要看一看关学长。”
刘启宇瞅了他片刻,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是同道!”他舔了舔舌头,“你也盯着关‘学长’很久了吧?早上我就发现了,你的目光经常追着他走,所以我才会走过去跟你打‘招呼’。”
郑驰乐也不否认,反而倚在办公桌旁说:“有烟吗?给我一根。”
刘启宇烟瘾也上来了,掏出烟自己咬上一根,然后才递了一根给郑驰乐,示意郑驰乐凑过来点火。
他的目光越过火光盯着郑驰乐:“你是我的同类,我看得出来。如果你不是我的同类,绝对不会时时刻刻带着假面——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地融入他们,对吧?”
郑驰乐咬着烟,那模样就像是个标准的老烟虫:“你准备怎么玩?”
刘启宇掏出个相机说:“像他们这些好学生特别爱面子,我们先给他拍点儿照片,然后怎么玩都可以……不用担心他们会往外说,他们会捂得比你更严。”他看向郑驰乐,“我看你也不像是雏了,该会的玩法应该都会吧?”
郑驰乐眯起眼,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痞气:“比如双龙?”
确认了郑驰乐确实是“同道中人”,刘启宇语气兴奋:“第一次可能还不行,多玩几次的话也许可以试试,上回我就玩过,小男生的身体柔韧性很强,过后也没出事儿,就是吓得退学了而已。”
郑驰乐说:“也许是因为你尺寸不行。”
刘启宇哼笑:“我们比比?”
郑驰乐语带鄙夷,斜了他一眼:“我的你不是看过吗?”
刘启宇还真较上劲了,咬着烟伸手去解裤带。
郑驰乐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恶狠狠地伸脚将刘启宇踹倒在地,趁着刘启宇还没回过神来一通猛揍,每一下都招呼在刘启宇的要害上。
刘启宇被他打蒙了。
郑驰乐没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直接将他揍得没法动弹。他卸了刘启宇的下巴,一脚踩在刘启宇的肚皮上,俯身将烟头往他裤裆那儿烫了下去。
刘启宇发不出声音,只有扭曲的表情能显示出他正在遭受的痛楚。
郑驰乐冷冷地说:“我的人你也敢打主意?还拿你做过的腌臜事来炫耀是吧?知道你这种人进了监狱会是什么下场吗?我提前让你享受享受!”
87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七章:毒牙
见刘启宇眼光怨毒,郑驰乐直接给了他一记手刀将他敲晕,打电话让潘小海过来帮忙处理。
他这人一向不提倡使用暴力手段,可对刘启宇这样的渣滓他实在没法继续忍。
他将刘启宇绑起来扔到办公桌后边,到一旁的休息室找关靖泽。
关靖泽已经清醒过来,从周围的痕迹看来他显然也被绑缚过,不过他在军中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已经完全挣脱了束缚。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衣物齐整,身上也没外伤。
很明显,即使他没赶过来关靖泽也不会有事。
郑驰乐不知道关靖泽有没有把他们的对话听进去,一时有些沉默。
他始终不知道关靖泽喜欢自己什么,是少年时那虚假的憧憬,还是“回来”后与这个老旧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在作祟?
以往关靖泽看到的都只是他光明磊落的一面,而暗藏在光明背后的冷漠、尖锐以及尖刻,关靖泽都是没有见过、却又深埋在他骨子的。
郑驰乐没有说话。
关靖泽站起来揉揉手腕,也是一言不发。
事实上他是在懊恼——自己居然会着了刘启宇的道!
等手腕的酸痛感差不多消失以后他才问郑驰乐:“你怎么这么巧过来了?”
郑驰乐一听,以为关靖泽才刚醒来还搞不清状况,交待道:“我叫小海帮忙查了这个刘启宇,发现了很多东西——”
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咚地一声。
郑驰乐心头一跳,跑出去一看,刘启宇正打开窗子往外跳。
见他出来,鼻青脸肿的刘启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干脆地往外跃落。
等郑驰乐追到窗边的时候他居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关靖泽跟了过去,神情严肃:“这家伙肯定练过,而且还很会诈,刚才他恐怕在装晕!”
关靖泽一开始显然也着过这样的道。
郑驰乐有心去追人,又不放心关靖泽:“你有没有受伤?”
关靖泽摇摇头:“我回宿舍冲个澡睡一觉就好,你在这里等潘小海过来再商量对策吧,不要一个人去逞英雄。”
郑驰乐说:“小海赶过来也得一段时间,我先陪你一起回去。”
关靖泽身体一僵,点点头。
郑驰乐说:“你刚刚被绑太久了,手脚可能会麻,我扶你吧。”
关靖泽侧身避开:“不用。”
郑驰乐微顿,说:“那回去吧。”
关靖泽说:“嗯。”说完就快步走在前面。
郑驰乐慢慢收回自己落空的手,跟在关靖泽身后往回走。
关靖泽一到住处就拿着替换的衣服进了小小的卫生间,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
郑驰乐确认关靖泽确实听到了他跟刘启宇的谈话。
关靖泽这人周围都是正直又光明的人,他刚才说的话肯定触及了关靖泽的底线。
他坐在椅子上抬起手嗅了嗅上头残余的烟味。
虽然他从不抽烟,但烟一经手难免就会沾上味道。
不管是逢场作戏也好坐观虎斗也罢,他都经历过那些并不值得夸耀的事。
郑驰乐靠着椅背听着里面的水声。
就这么过了二十几分钟,郑驰乐终于坐不住了。
有意见就坐下来谈,用得着躲在浴室里不出来吗!
郑驰乐走过去敲响了浴室门,语气却在出口的瞬间变得平和:“你洗好了吗?我也想洗个澡。”
里面的水声停了。
关靖泽却没有出声。
郑驰乐觉得不对劲:“靖泽?”
关靖泽说:“再等一会儿。”他的声音压得很沉,带着几分沙哑。
郑驰乐“望闻问切”的功夫非常扎实,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有问题:“你怎么了?是不是刘启宇对你做了什么事?”
关靖泽否认:“没有。”
郑驰乐说:“那你开门。”
关靖泽说:“再等一下就好。”
郑驰乐可不乐意:“你开门我就要撞门了。”
关靖泽那边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
郑驰乐一眼就注意到关靖泽的异常,咬牙说:“他给你下药了!”
既然被发现了,关靖泽也不藏着掖着了:“你先出去,我自己解决一下。”
郑驰乐正要说话,关靖泽却重新关上了门。
郑驰乐说:“你开门!”
关靖泽哑声说:“不要说话。”
他确实很想将郑驰乐拆吞入腹,但绝对不是这种情况。这对他们的感情而言是一种玷污,他希望能在更好的情况下进行他们的第一次。
现在这样,他甚至努力将郑驰乐的影子从脑海里暂时清除。
这也是他久久没法释放的原因。
水声再次响起。
郑驰乐倚在门板上静静地站着。
他自然听得出关靖泽的隐忍。
联想到关靖泽的个性,他知道自己原先的猜测冤枉了关靖泽。
关靖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失控。
关靖泽对这份感情的珍视让他感到愧疚。
如果他也付出了同等的感情,就不会那么轻易去揣测关靖泽。
他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心。
郑驰乐隔着门板往里面说话:“你刚刚听到的东西,是我很少展露在人前的另一面,我不会去做那样的事,但我也许可以冷眼看着他们发生。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乐观积极、待人热情的郑驰乐,正相反,我有时候其实很冷漠。”
关靖泽关了水声。
郑驰乐接着说:“知道那个渣滓对你起了那种心思的时候,我杀了他的心思都有!所以我肯定是喜欢你的,可我不是很确定你能不能接受我的另外一面。”
第一次听到郑驰乐亲口说出对自己的感情,关靖泽只觉得体内的燥热更甚。等品出郑驰乐话里的犹豫和对他自己的否定时,关靖泽想到自了己刚刚拒绝了郑驰乐的触碰,心头的燥火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骤然冷了下来。
药力好像慢慢过去了。
关靖泽笑了起来。
碰上彼此之间的事情时,他们俩真是两个实打实的傻子。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一把抱住郑驰乐吻了下去。
郑驰乐一下子被吻个正着,毫无防备地被关靖泽带到了床褥上。
关靖泽把郑驰乐的唇舌尝了个够本,然后牢牢地将他禁锢在身下:“我们是不是可以来讨论一下你刚刚和刘启宇谈话的内容了?”
郑驰乐心里突然有点发毛。
他跟那个渣滓说了什么来着?
关靖泽很满意他的反应,长脚探入他腿间,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首先,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刘启宇觉得你不是雏?”
郑驰乐:“……”
关靖泽咬了口郑驰乐的耳垂。
郑驰乐最怕被人碰这地方,被咬得浑身直颤,只能缴械投降:“……就是在他面前方便了一次?”
关靖泽一点就通:“所以你才说他看过你的尺寸对吧?”
郑驰乐:“……是。”
关靖泽说:“那么,双龙?”
郑驰乐辩解:“……我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
想到郑驰乐最后那句“我的人你也敢打主意”,关靖泽有再多的不满也消散了。
他吻咬起郑驰乐的耳垂。
郑驰乐觉得自己全身都快发软了。
关靖泽探向郑驰乐下-身来回地把弄着,很快就让“小乐乐”抬起头来。
这种事郑驰乐见识了不少,可亲身经历还是第一回,不同于听到刘启宇说起时的恶心,一种未知的快-感撞击着他的心脏,让他的身体不自觉地绷起。
这时关靖泽却恶劣地跳了起来,走进卫生间再次关起门。
郑驰乐有些缓不过神来。
关靖泽语气十分愉悦:“不能只让我自己一个人憋着,你也来尝尝这滋味。”
郑驰乐:“……”
他瞪着紧闭的门板老半天,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混帐!你最后别出来了!”
关靖泽脸皮厚极了:“你想以牙还牙吗?你要是想的话我这就出来。”
意思是让郑驰乐也帮自己摸出感觉来。
郑驰乐突然觉得自己前面的担心根本没必要,这家伙的这一面在以前还不是藏得好好的?现在这家伙的恶劣秉性才彻底暴-露出来,他想退货都不成了。
郑驰乐在心里抱怨着,笑意却忍不住爬到了脸上。
——更要命的是,他还不想退货。
郑驰乐认命地给自己解决“生理问题”。
这一耽搁,潘小海也已经回到了党校。
郑驰乐清理好住处、换好衣服,潘小海正好来敲门。
郑驰乐不想让潘小海踏进“案发现场”,招呼潘小海到外面去谈。
关靖泽也很快跟了出来。
郑驰乐给潘小海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潘小海看向关靖泽的目光就有些诡异了。
他瞄了郑驰乐几眼,拉着郑驰乐到一边说悄悄话:“为什么刘启宇盯上了那家伙,出现红印子的却是你的脖子,还有,你耳垂也很红啊,难道你篡改了这件事受害人?兄弟,做人要诚实啊!”
郑驰乐:“……”
关靖泽做的好事!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努力让自己维持脸皮上的平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应该立刻找人盯好刘启宇,别让他跑了。”
潘小海一愣,恼道:“你不早说!我刚刚看到他上了电车,好像往火车站去了。现在叫人去火车站来不来得及?”
郑驰乐皱起眉:“冬青他们都去上学了,我们上哪儿找帮手?而且火车站人那么多,他要是稍微乔装一下,找到他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潘小海说:“难道就这么放他走?”
郑驰乐说:“至少他的伪装已经被撕下来了。”
潘小海可不天真:“亡命之徒有时候还更可怕。”
郑驰乐说:“所以第一方面我们的信息网要快一点铺开,另一方面我们要更好的借助其他力量,因为光靠我们自己是办不了什么事的。”
潘小海有些痛恨自己的年龄:“也只能这样了。”
郑驰乐说:“我们还有一个可以查的方向,刘启宇是刘贺的侄子,也许他会去投奔刘贺。不过刘贺那边水太深,我们贸然去查的话整个信息网恐怕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潘小海踟蹰了:“那怎么办?”
郑驰乐看向关靖泽。
关靖泽说:“我跟张叔联系,再让爸也出面处理。”
这个张叔自然是张世明,他人脉广,查什么都容易,也不会引人注目打草惊蛇。
三个人又就着这件事商量了很久,才开始各自去忙碌。
耿修武和省公安厅那边的动作都很迅速,没过几天钱谦落网的消息就传到了党校。
为了不让二高彻底被毁掉,真正的案情并没有大规模报道,只是追查出相关的受害人进行追偿。同时已经入了省专家组的赵开平自动请缨,带着临时医疗队分别对受害人做心理疏导,能复学的就尽量让他们复学。
接受二高这个摊子的不是别人,是魏其能。
对于二高这个烫手山芋,其他人根本避之唯恐不及,因为成钧就提名让魏其能调任二高。
一直到九月中旬,这一场无声的清洗才逐渐平息。
而在刘启宇出逃后的第二天,定海省的刘贺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刘贺暗骂一声吸血鬼!
要知道这个侄儿是家里最难缠的,不仅帮他大哥要了一大笔建房子的钱,还给他二哥讨了一大笔钱去还赌债,最后这个侄儿自己的花销也要从他这里拿,不是吸血鬼是什么?
简直贪得无厌!
他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刘启宇说:“叔,我要过来跟你过了。”
刘贺直觉就认定刘启宇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婉拒道:“你书念得好好的,过来做什么?”
刘启宇说:“二高那校长出事儿了,我的书也没法接着念,所以就来投奔三叔你啊!”
刘贺骂道:“早叫你别跟着那种人混!你非不听!”到底是自己侄子,他也不忍心让刘启宇蹲大牢,而且刘启宇脑袋灵活,既然能从他这里要到钱,自然也能从别人那儿要到。到时候给刘启宇换个名字、换个身份,让他帮自己做事也不错!他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端出了好长辈的派头,“过来吧,我帮你摆平。”
刘启宇没脸没皮地奉承:“我就知道三叔你对家里人最好!”
挂断公用电话后他上了南下的火车,躲在厕所里抽起烟来。
等一根烟差不多抽完了,他从口袋掏出两张从关靖泽办公室那顺来的两张照片。
一张是关靖泽本人,一张是郑驰乐,看上面的日期是暑假时拍的。
原来早就已经被勾搭上了,装什么清高?
刘启宇看了一会儿,拿出火机烧掉了关靖泽那张照片。
他的目光定在郑驰乐的照片上,嘿嘿冷笑:“还以为是个挺嫩的家伙,没想到居然藏着毒牙……真是了不起。”
想到郑驰乐身上那股狠劲,刘启宇整个人兴奋起来。
他将郑驰乐的照片收进口袋里,开始了南下的旅程。
这些事郑驰乐还无法得知,他得同时为孙茹的病和九月下旬的交流会忙碌,并且必须兼顾党校这边的学习和交往,每一天都是由早到晚地奔走。
而这时候首都那边也发生了一件小事。
叶曦明跟韩蕴裳这个婶婶的关系越来越近,相处起来也亲近多了。
这天叶曦明发现韩蕴裳时不时会给淮昌寄信和寄书后就跟韩蕴裳开起了玩笑:“婶婶你是不是在淮昌那边藏着个小相好!组织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快招来!要不然我可要上报给二叔了啊!”
韩蕴裳正要解释,叶仲荣正好就回来了。
叶仲荣只听到最后一句,于是朗笑着问:“什么事要上报给我?”
88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八章:相逢
韩蕴裳没想到叶仲荣会突然回来,愣了一下才问:“不是说要去市郊,怎么提前回来了?”
叶仲荣说:“临时取消了行程。”
叶曦明也只敢在韩蕴裳面前咋呼一下,到了叶仲荣跟前就消停了。要知道从小到大叶仲荣这个二叔就是最不好亲近的,虽然他在外头的形象非常可亲,可小孩子特别敏感,叶曦明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叶仲荣瞧不上他们。
虽然韩蕴裳摆出了要让他过继到叶仲荣膝下的姿态,可叶曦明心里还是不踏实。
不过他现在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以前他被三叔养着,三叔总是惯着他,什么事都鼓励他去做。记得有一回他想去学人飙车,三叔也夸他年轻人有朝气,后来堂弟去耍了一把,三叔只差没把堂弟往死里打。
以前他只觉得三叔疼他,后来韩蕴裳给他分析过什么叫捧杀、什么叫惯坏之后,他才知道三叔总让他出“风头”、总纵容着他做任何事,根本就不是处于对他这个侄子的疼爱。
他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呆在研究所里不回家,是非黑白都没人教他分辨,于是三叔明明是蓄意要将他引上歪路,他却还是当他是最亲近的人!
如果是以前,叶曦明肯定对严厉又正经的叶仲荣敬而远之,可现在他却觉得这才是真正想他好的人。
不过虽然叶仲荣还是不是很认可他,他却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努力,总有一天他能让二叔真心认同!
不过在那之前……咳咳。
眼看跟韩蕴裳开玩笑被抓包,叶曦明蹑手蹑脚准备遁逃。
叶仲荣见叶曦明鬼鬼祟祟,伸手揪着他的脖子抓个正着:“怎么回事?见了我就跑像什么样?我会吃人吗?”
叶曦明觑向韩蕴裳。
他是有心要让叶仲荣认可没错,可他对韩蕴裳这个带他睁开眼睛看人的婶婶才是敬爱非常,可不想瞎嚷嚷那些没影的事破坏叔婶之间感情。
这时韩蕴裳已经理好了思路,她示意叶曦明稍安勿躁,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别训他,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曦明发现了我偶尔会给淮昌那边寄信而已,上回我去淮昌那边休养时认识了一个很不错的孩子,他是季老先生的徒弟,那时候陪过我一段时间,所以我碰上医学方面的书就买下来寄给她——首都这边的资源总归是要好一些的。”
她这么一提叶仲荣也没多想,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要不是这边走不开,月底我也想去淮昌走走啊,他们正要举办第二届医学交流会。上一届的反响很好,这是个好经验,国外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催生了多少新理论?我们国内的学术界也应该多搞搞,不同的思维多交流交流,说不能能碰撞出不一样的花火也不一定。”
韩蕴裳也不知是劝叶仲荣去好还是不是好,只能说:“也许到时候你就有空了。”
叶仲荣说:“到时候再看看吧。”
叶曦明举手插话:“二叔,我去吧!我去看一看,然后回头给你说!”
韩蕴裳说:“曦明去见识见识也不错。”
妻子都这么说了,叶仲荣自然不会反对,拍拍叶曦明的肩膀说道:“那好,你就当一次我的眼睛吧,可得看仔细点。”
叶曦明说:“谢谢长官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九月下旬,郑驰乐已经给孙茹做了三次诊疗。孙茹的情况他已经基本把握清楚了,在第一次正式问诊后他就确定了病因:综合孙茹的脉象和种种症状,精神受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身体上的问题:气滞血瘀。
气滞这一点有些玄乎,血瘀却是实实在在的,能够明明白白地断个分明。
原来孙茹产后体内有淤血存留,因而孩子死后她精神恍惚,总感觉自己还怀着个孩子。等挣脱了这种感觉,又觉得出生后的孩子还在自己身边,所以她会把野猫野狗认成自己的孩子。
后来解明朗带她去看病,又遇上了那样的恶医,孙茹在挣逃过程中奋力反抗,表面上没受什么伤,实际上却已经隐伤在内。
这几年孙茹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就是因为这个病灶没有好好解决。人体的血液是环流的,一个地方瘀滞不通,其他地方也会运行不畅,要驱动这不合作的大循环就大大地加重了心脏的负荷。心不宁,神也不安,一系列症状随之出现。
郑驰乐斟酌了一会儿,最终取了沉香、丁香、檀香、绛香、广藿香、苏合香、安息香等等十余种“香”入药,再以数种矿物药、动物药进行配伍,先为孙茹活血通瘀。
郑驰乐跟解明朗解释完用这副药的道理之后又补充:“这药用了一味朱砂,不能多用。等起了效之后我们就改用丹七——就是丹参和田七,再逐渐用些其他药来养血宁神,慢慢把身体调理好。阿姨才二十九岁,如果恢复得快,往后还能再要个孩子——这一点解叔你一定要耐心地跟阿姨多说几遍,不管阿姨看起来是不是有在听。你把这当成我们赤脚大夫说的丢魂落魄后需要‘招魂’也好,西医说的‘精神暗示’也罢,总之要多和阿姨说话,说到她能听进去为止。”
解明朗听得认真,最后点点头说:“我会照办的。”
郑驰乐说:“还有个刺激性比较大的做法,也许会会让阿姨产生比较大的反应。如果解叔你能做到的话,就到家里找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最好和你长得有几分相像,将他带到阿姨面前——这样提示她你们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阿姨现在的精神处于半封闭状态,适当的刺激能让她重新对外界做出反应。”
解明朗还在犹豫,一边的解馨已经说:“五堂弟就跟二叔长得很像,正好七岁!”
解明朗最终也点头答应下来。
孙茹的治疗进度很顺利,等到九月下旬正式到来的时候她已经逐渐开始恢复。
这天郑驰乐刚给孙茹复诊完,解明朗就接到了吴弃疾的电话:“乐乐忙完了吧?让乐乐去车站接个人。”
解明朗本来还想着让郑驰乐多呆一会儿,搁下电话后也只能放人了。
郑驰乐一听到接人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届医学交流会即将开始,很多嘉宾和参与者也快到了,有些人他得亲自去接。
跟解明朗道别后郑驰乐就离开解家,奔赴火车站。
与此同时,叶曦明正愁眉苦脸地跟着人流下车。
他的行李被盗了。
从来没有自个儿出过远门的他戒心太低,放下行李就去厕所,结果回来后自然是一筹莫展。
叶曦明不想向首都求救,因为出门前韩蕴裳可是再三叮嘱他要小心,还问要不要找个人一起来,他豪气干云地拍拍胸脯说:“当然不需要!也不看看我是谁?出个门怎么可能难得倒我!”
结果才刚出来就碰上了这种倒霉事!
叶曦明正皱着眉思考该怎么办,突然被很轻地扯了扯。
叶曦明跟着韩家老五训练了那么久,反应非常敏捷,马上就转头往一边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不对了。
旁边是两个看起来像夫妻的外地人,衣着看起来很窘迫。那男人手上还抱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穿着的衣服跟他们完全不同,叶曦明曾经也是个败家子,一下子就认出这个小家伙那一身行头可不便宜,就连帽子都非常昂贵。
总之从头到脚都是贵东西,可你要是不懂行情不懂牌子的话,又只会当它们是质量相对比较好的普通衣服。
那对夫妻显然支撑不起这样的穿着水平。
而且刚刚拉他的应该是那个孩子吧?
叶曦明正要看个仔细,就被那对夫妇发现了。
也许是叶曦明的目光太过直白,那对夫妇抱起孩子就跑。
原本叶曦明还不确定呢,这做贼心虚的表现反倒让他彻底明白过来:敢情他碰上人贩子了!
上个月韩蕴裳正好带他了解过这方面的东西,现在很多地方的安防都有漏洞,特别是车站这些人口流动比较大的地方,经常会出现拐卖人口的事情。这年头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要是孩子被卖到了落后地区,那可真是查无可查!
叶曦明去见过好几个丢了孩子的父母,他们那种无望的悲伤是他没法忘记的。
一想到这些家伙为了钱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叶曦明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没想到那对夫妇还有同伙,叶曦明一动就碰上了一个跳出来拦截他的凶悍中年人。
叶曦明气怒交加,跟对方打了起来。可惜他的格斗都是一板一眼学下来的,真正的实战经验为零,很快就被对方揍得找不着北。
眼看那对夫妇就要跑远了,叶曦明大声叫喝:“人贩子!他们是人贩子!快拦住那个穿红色外套的男人!抱着小孩那个!”
那个凶悍的中年人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也顾不得拦着叶曦明了,挤出人群就跑。
叶曦明手臂被打伤了,耷拉着没法动,可他还是心急地往前跑,边跑边喊:“抓住那个红衣服的!抱着小孩的男人!他是人贩子!”
听到人贩子,其他人都很愤怒,在人群里搜寻起来。
穿着红色外套的男人心知不妙,扛起小孩跑得更快。
就在他准备钻进小道逃出车站的时候,一只脚狠踹在他膝盖上。
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倒,孩子也脱了手。
其他人追了上来,就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脚踩着那个男人,一手抱着孩子。
少年见人堆里有个妇人正在往外钻,扬声提醒道:“这人有同伙,快抓住那个女人!”
要抓男人很多人可能还会犹豫一下,听到是个女人动手的人就多了。
目标也很明确,这种时刻人人都应该往里挤,没有人会没有半点好奇心,在这时候往外跑!
很快两个人贩子就被绑到了一起,期间不少人向他们踢了几脚,以泄心中愤恨。
叶曦明也赶了过来,他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年后有些发愣,总觉得有些眼熟。
而且是非常眼熟。
但偏偏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听周围的人绘声绘色地说着这少年多帅气多英勇,叶曦明纠结了。他也才十几岁,还是非常在意别人评价的,听到别人这么夸那少年,他可真是羡慕死了。
不过人总会喜欢志气相投的人,叶曦明由衷夸道:“你一下子就把他制服了,真厉害!”
一路跟过来的人认出了他,赞叹声此起彼落:“就是这小娃儿发现了这两个人贩子!”“这两个人贩子还有同伙,他打了这小娃儿!”“真是英雄出少年!”
刚刚叶曦明还羡慕着呢,这一通夸奖却让他脸红了。
那少年却说:“能不能帮忙把这两个家伙送到车站工作处那边,这孩子的父母应该在找孩子,我们得带他去广播室广播找人,而且这个……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叶曦明想到自己这名字以前名声可不太好,为了保险起见报了个化名:“乐明!”
少年说道:“音乐的乐吗?这么巧,我的名字也有这个字,不过它念乐,快乐的乐,你叫我乐乐就成了。我看你的手好像脱臼了,一起去广播室吧,我帮你正正骨头就没事了,不过其他外伤倒是得处理一下,免得被感染。”
叶曦明惊诧:“你还会治病?”
少年说:“会一点,这点小问题可以放心地交给我。还有这孩子也是,他好像被灌了药,暂时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没力气,我得给他做进一步检查,走吧。”
其他人要么揽下了“押送”人贩子的任务,要么自发地让开路给他们通行,等他们走到外头时有人认出了少年的身份,欢喜地叫唤:“小郑医生,是你啊!”
89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八十九章:有朋
郑驰乐一看,居然是林致远的父亲。场合不对,郑驰乐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林叔准备去哪儿?”
林致远的父亲说:“怕致远在首都吃不惯,我托人给他捎点儿吃的。”
郑驰乐笑着说:“致远哥一定很高兴。”
寒暄完后他就跟叶曦明一起赶向广播室,留下林父在那儿向别人吹嘘郑驰乐有多厉害。
郑驰乐没有认出叶曦明,因为这时候的叶曦明剪了个很短的头发,脸色红润得非常有朝气,看起来可没有半点“小白脸”的痕迹。
而且叶曦明像他母亲比较多,身上没多少叶家人的痕迹,他化名做“乐明”,郑驰乐也没往那边想。
郑驰乐边走边问叶曦明:“乐明你是外地来的吧?”
叶曦明说:“没错。”说到这个他的脸就皱成一团,“没想到出次门会这么倒霉,在车上不见了行李,下了车又碰上这样的事!”
郑驰乐听着也觉得忧心,淮昌是有增加安防警力的计划,可执行下来总有些困难。看6冬青父亲的安保公司生意那么红火就知道了,安全这一块的漏洞实在太大了!
郑驰乐想要为淮昌这边辩解几句,却又觉得这种事说多少都是狡辩,还不如多想想该怎么促成公安系统的改革。听叶曦明连行李都不见了,郑驰乐邀请道:“你是过来旅行的吗?如果你不介意老街区那边的房子有点旧的话,可以到我师兄家住下。”
叶曦明喜上眉梢:“真的吗?其实我是来看医学交流会的,不过也不知那边给不给我进去看……我身上现在半毛钱都没有了!”
郑驰乐微讶:“你对这次的交流会感兴趣?”
叶曦明说:“是啊,我就是冲着它来的,因为家里人叫我来长长见识!如果你们肯收留我的话,我回去后一定会把食宿费用寄回给你们的。”
郑驰乐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吃饭也不过是多一双筷子,谈什么食宿费。至于你想去交流会也简单,到时候我给你一张额外的邀请函。”
这下轮到叶曦明瞪着郑驰乐了。
郑驰乐没有托大地说这事儿是自己经手的,只说是自己师父和朋友的爸爸都跟淮昌大学有点儿关系,能给他弄到邀请函。
郑驰乐补充道:“你要是想了解更多的话,到时候跟着我,我可以带你好好瞧瞧。”
叶曦明总算摸着了一点儿头绪,试探着问:“你的师父是谁?出不出名的?”
郑驰乐被他的问法逗笑了,哪有问人出不出名的?这家伙刚刚下的那趟车是从首都开过来的,这家伙不会是首都哪家人派出来领略人生的小少爷吧?
不过那边好像没有特别出名的姓乐的。
郑驰乐说:“我师父叫季春来,也许还算出名。”
叶曦明愣愣地瞅着他。
季春来,可不就是给韩蕴裳调理身体的那个季老先生嘛!这个乐乐就是韩蕴裳很看好的那个徒弟?
叶曦明觑了郑驰乐几眼,心里有些嫉妒,但又不得不服气:这家伙身手比他好,还藏着一身好医术,可不就比自己有出息多了吗!
郑驰乐问:“怎么了?”
叶曦明压下心里那酸溜溜的感觉,说:“没什么,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很厉害!你是他徒弟,难怪那么能打又那么会治病!”
郑驰乐乐道:“我还没给你治呢,你怎么就夸起我来了?”
他俩的步伐都很快,说话间广播室已经到了,郑驰乐将情况对广播室的女播音员说明白后,这个年轻的妹子就义愤填膺地唾骂了人贩子一番,然后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始广播寻人消息。
郑驰乐趁这当口帮叶曦明将脱臼的手臂接回去。
追人的时候叶曦明还没感觉,这会儿反倒担心上了:“疼吗?”
郑驰乐说:“疼,很疼!”
叶曦明眉头皱得死紧,一脸的痛苦:“你一定要轻点,先声明啊,我一疼就会掉眼泪,绝对不是我懦弱!只是它自己掉出来的!”
郑驰乐觉得这家伙实在可爱,听他的言行、看他的举止,明明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想到会那么勇敢地站出来解救小孩。
要知道即使是在叶曦明认出了人贩子、负伤追人期间,犹豫着没胆子上前拦截的仍然大有人在,光凭这一点,这个小少爷的那点儿娇气和骄气就可以忽略了。
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郑驰乐故意逗叶曦明:“注意,真的会很痛,你忍着点。”
叶曦明视死如归地闭起眼。
等了好一会儿,胳膊上除了不痛不痒地被推了一下之外就再也没有动静。
叶曦明耐不住了,悄悄睁开一条缝来偷看。
结果就看到郑驰乐在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叶曦明一看郑驰乐那笑容满面的模样就知道他在耍着自己玩了!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叶曦明总觉得郑驰乐跟自己是打心里亲近。
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恢复如常、伸屈自如了。
叶曦明说:“你的医术真不错!”
郑驰乐说:“其他外伤等回到我师兄的诊所再帮你处理一下,倒是这个小孩有点麻烦,他被用麻醉乙醚闷晕了,等会儿应该就会苏醒,也不知他父母会不会找来,这种时候还是有亲人在身边最好。”
叶曦明说:“肯定会的,他父母非常在意他,你看他的衣服,件件都很贵,而且不是贵在款式和牌子上,而是贵在细致和舒适上!我就是靠他的衣着认出人贩子来的。”
听到叶曦明是这么判断的,郑驰乐对他倒是高看了一眼。叶曦明虽然有些天真,但秉性很好,既有敢于挺身而出的勇气,又有这细致观察的心思,如果他前面的猜测没错的话,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郑驰乐说:“人贩子真是丧尽天良,希望他的父母早一点找过来。”
话刚落音,就有一对夫妇急匆匆地推开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直擦汗的中年人。
郑驰乐抱着孩子站起来,警惕地问:“你们是?”
最先赶到的妇人用外语说:“这是儿子,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郑驰乐见对方神色惶急,一看就是因为找不着儿子而焦急万分的母亲,也用外语回答:“好的,你的儿子没事,只是吸入了一点麻醉用的乙醚,量不是很多,搬到这里时基本已经缓过来了,不放心的话可以到附近的医院或者诊所再做简单的诊治。”
妇人听到他言语流利,语气也不急不躁,不由也冷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着急起来不自觉就带出了这些年来用惯了的语言,抱过小孩后立刻搂紧他,改换国语:“我儿子他怎么会遇上这么可怕的事!”
郑驰乐注意到身后站着的男人始终一语不发,而后边的两个中年人居然是他认识的,乘风机械厂的两个副厂长!
对方也认出了郑驰乐,连忙把他拉到一边说明原委。
这两夫妇祖上都是淮昌人,直到前两代时碰上了战乱才迁到德国,经过两代的发展已经彻底融入了那边,并且创下不小的基业。男的叫柯汉兴,从他祖父那一辈开始就跟许多技术型产业有着千丝万缕,到他这一代更是把家业做大了。这次他回来,一来是想回故乡看看,二来是受邀到乘风机械厂视察,看看要不要给家乡带回一定的支持。
厂领导班子已经在市政那边立下死誓,一定会招待好这对难得归国一次的夫妇,势必使尽浑身解数让对方满意地给技术。
对方一到淮昌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叫他们怎么能不焦心!
郑驰乐听完后想了想,说道:“这事是我们没做好,等一下认错一定要诚恳,拿出真正的诚意来。”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你跟他们说我们早就开始重视安防问题,并且已经在尽力推行,班子很大、担子很重,总会有疏漏,我们会努力做到更好,希望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郑驰乐将省厅那边的初步改编策划快速地给他们说了说,让他们回头继续去做接待。
他们说完“悄悄话”后折返,妇人果然已经用德语在跟她丈夫说:“我们回去吧,这地方太乱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两位副厂长都不懂的德语,立刻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意识到自己是没法甩手了,索性就替他们上前交涉起来。说辞还是刚刚他给两位副厂长说的说辞,只不过最后他添了一句:“德国有句老话说得好,掉进染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里面感觉良好。幸运的是我们华国大多数人都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呆在染缸里面,并且竭力想要离开它,如果你们肯花一点时间——哪怕只有一天,都会对淮昌有不同的印象。虽然很多方面都还不完美,但是很多人都正在为改变它们而努力,都希望能够看到它一天更比一天好。”
妇人已经知道是郑驰乐和叶曦明解救了自己的孩子,听到他这么说倒是迟疑起来,一边的柯汉兴在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如果给你一天,你能给我们看到什么呢?”
郑驰乐跟乘风机械厂的两位副厂长交换了眼神,说道:“乘风这个品牌,在国内已经站稳了脚跟,它不缺资金、不缺好政策、不缺人力物力,只缺技术。虽然国家为它引进了很多项新技术,但是相对于国际水平来说,我们还是落后了一大截。在新科技这一块,我们华国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走得摇摇晃晃,三步一跌,五步又栽一跟斗——一方面很多一开始以为是善意跟你合作的外企,眨眼间又翻脸不认人,另一方面是企业结构的改革很多地方都没有贯彻下去,自己人也在内耗。这些都是我们的问题,但有很大一部分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华中那边造风扇,一年之间就让凉风吹遍了全国;鹤华那边造彩电,不到两年就让各地都过上了有声有色的新生活——这对于外面来说也许不值一提,可都是在努力地改善我们这些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生活品质。我们不能给你看多漂亮多浩瀚的工程,我们能给你们看的只有一些很实在的东西,比如说怎么一小步一小步地开拓国产轿车之路,这是我们一直在摸索的。”
郑驰乐这番话说得非常恳切,抱着孩子的妇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柯汉兴拍板定案:“好,我们再留几天。”
妇人想到郑驰乐和叶曦明救了自己孩子,追问道:“你们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郑驰乐说:“我叫郑驰乐。”
叶曦明踟蹰着说:“……我叫乐明。”
他不表明身份,是想再好好瞧瞧郑驰乐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好到韩蕴裳那么上心!
叶曦明从小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韩蕴裳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虚,他对韩蕴裳的感情就像对自己真正的母亲一样。
但凡孩子,总是对自己的至亲有着天生的占有欲的。
就算郑驰乐真的那么好,他也不会气馁!他要看清楚郑驰乐好在哪里,然后好好地学一学,这也是韩蕴裳教他的——别人好的地方学过来,那就是自己赚了!
叶曦明悄悄瞧了郑驰乐一眼,目光亮到不得了。
柯汉兴看了乘风机械厂来的人说:“他们是认识的,我们先去休息休息,回头再拜访就行了。”
妇人对郑驰乐两人说:“那我和汉兴改天再带着孩子登门向你们道谢。”
郑驰乐说:“不用,不过如果孩子醒来后有不适你可以带他过来,我就住在我师兄吴弃疾的诊所里面。”
柯汉兴说:“吴弃疾是你师兄?”
郑驰乐说:“柯先生听说过吗?”
妇人说:“他闲暇时爱翻翻医学平台这本杂志,很早以前就关注过吴先生了。”
柯汉兴感叹道:“吴先生很了不起,他是医学平台这本杂志的创始人邀请的第一个华国人,那时候他还非常年轻,但是见解已经非常独到了!等我们休息好了一定登门拜访。”
郑驰乐笑着说:“有朋自远方来,师兄会非常欢迎。”
90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章:疫情
郑驰乐领着叶曦明回诊所,搬出药箱给他上药。
前边被耍过一次,叶曦明这次显得镇定多了,任由郑驰乐怎么唬都不担心。
郑驰乐帮他处理完伤口,黎柏生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他怎么把接到的人自个儿扔在车上。
郑驰乐简单地给黎柏生交代了事情经过。
黎柏生听后点头说:“好,这事我来处理。”
郑驰乐正琢磨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吴弃疾,诊所门就被推开了。
居然是关靖泽。
郑驰乐问:“你不是跟着常校长去华中那边交流了吗?”
关靖泽说:“那边的事情有事,提前回来了。”
郑驰乐一愣:“什么事?”
关靖泽看了他一眼,迟疑地说:“那边出现了霍乱。”
郑驰乐跳了起来:“霍乱?怎么回事?不是做好了……”他刚想说卫生院那边年初刚颁布了防疫纲要,可他很快又想到了问题所在,“现在医疗站点其实还没有铺开,卫生体系能管的范围其实没那么多。”
霍乱在早年几乎已经成功杜绝,可建国后那场动乱使得整个卫生体系彻底瘫痪,这种易传染、死亡率也高的传染病又一次卷土重来。
二十几年前也有一次霍乱发病的高峰期,起因是沿海地区天灾频发,接着往周边地区蔓延。
郑驰乐知道这几年还会有第二次流行高峰期,早两年就跟何遇安深谈过这个问题。何遇安虽然退居淮昌多年,在卫生体系之中却还有好些能说得上话的人,当时就已经向上反映过这个问题,上面也很快将防疫纲要拟定下来,早早就逐层往下下达命令。
郑驰乐没想到这事情还是没能避免。
下路不通,上头的指令也很难贯彻!
他说道:“师父他们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他们。”
关靖泽正要再跟郑驰乐说说话,却突然注意到诊所里还有个生面孔。
这生面孔瞅起来有些眼熟……
叶曦明心知不妙!
关靖泽回首都的次数不多,但他们这一批人圈子很小,见面的机会还是有的。那时候叶曦明只爱吃喝玩乐,最看不惯的就是从小就一本正经的优等生,所以不怎么跟关靖泽打招呼;关靖泽应该也不怎么瞧得上他们,即使是有长辈在场的场合也只是对他们点头致意。
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那么熟稔,叶曦明就知道自己是真的差远了:即使是在首都,能跟关靖泽走近的人也不多啊!难怪婶婶会对他高看一眼。
这么一想叶曦明倒是服气了,有时候如果距离只差一点点也许会很不甘心地想着要超越,相差太远了反而连羡慕妒忌恨的心思都没了!
叶曦明主动问好:“靖泽哥!”
关靖泽一眼就认出了叶曦明,还琢磨着叶家那边在打什么主意呢,听到叶曦明这声叫唤倒是惊奇起来:以前叶曦明见到他就绕着走,哪会这么乖乖认小?
他瞧了叶曦明一会儿,把郑驰乐拉进院子:“你认出来了吗?”
郑驰乐敏锐地察觉关靖泽问得颇有深意,皱起眉头:“认出什么?我是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
关靖泽开门见山地说:“他就是叶曦明,我们‘回来’前你耍的那个‘病人’。”
郑驰乐愣住了。
仔细一回想,这个“乐明”跟那个叶曦明确实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行为举止也差异巨大,他完全没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关靖泽说:“他变了很多,如果是几年前你见到了他,他可能也还是有着大大的眼袋、大大的黑眼圈,目光颓靡、神色憔悴,跟现在完全不同。”
郑驰乐想到了韩蕴裳。
叶曦明正处于最容易塑造的成长时期,遇到一个差劲的长辈自然会把他带上歪路,遇到一个好的长辈却也能把他引上正途。
只是没想到成效会这么迅速。
郑驰乐说:“我也猜到他是首都那边过来的,不过没猜到叶家头上。没关系,我看他这次过来没什么别的目的,大约就是‘受命’来看看这次交流会的。”
关靖泽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点头:“你心里有底就好。”
叶曦明知道关靖泽将郑驰乐找去肯定是因为自己,所以有些忐忑地留在原位。
看到关靖泽和郑驰乐并肩走出来,他马上站起来道歉:“乐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其实我是听婶婶说起了你,说你跟我差不多大却很厉害,我不服气,就借着看交流会的由头来淮昌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用假名是因为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关靖泽见过叶曦明不可一世的模样,再看到叶曦明这副作派,也不知该感叹韩蕴裳的手段厉害好,还是该感叹世事多变、稍有偏差就截然不同好。
郑驰乐已经从听到叶曦明身份时的震惊走了出来。眼前的叶曦明显然不是“前世”那个误入歧途的叶曦明,他被韩蕴裳教得很好,也许还有很多不是很完美的地方,但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少年了。
他也该放平心态来对待。
郑驰乐说:“不管你是乐明还是曦明都一样,我说了会带你去看交流会就会带你去。”他摸着下巴,“既然你叫曦明,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小明吧。”
叶曦明:“……”
这家伙果然还是想打击报复的吧!
偏偏关靖泽显然是站在郑驰乐那边的,绷起脸一本正经地跟着喊:“小明。”
叶曦明欲哭无泪。
郑驰乐和关靖泽欺负完小朋友,就赶赴淮昌大学。
叶曦明虽然很郁闷被自己沦为了小学生作文最常出现的“小明”,可又很想了解一下情况,于是厚着脸皮也跟过去了。
郑驰乐找到自家师父时何遇安、吴弃疾、黎柏生都在,显然都是因为华中那边霍乱扩散的事而聚到了一块。
遇到这种令人忧心的事,何遇安和季春来又再多的矛盾也暂时放下了。
见到郑驰乐三人跑了过来,吴弃疾问道:“怎么了?”
关靖泽秉着郑驰乐的师兄必须打好关系的基本原则,拿出份文件交给吴弃疾,说:“我刚从华中那边回来,带回了一些第一手数据,所以才跟乐乐过来。”
郑驰乐暗暗掐了关靖泽一下。
有这东西刚刚怎么不给他,害他急冲冲地过来想了解情况!
关靖泽也不在意。
要是他在诊所就交给了郑驰乐,岂不是没了跟过来的理由?除了想跟郑驰乐多处一会儿之外,关靖泽也很想知道吴弃疾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毕竟吴弃疾的能耐可比他们要高多了,他的处事方式很值得一学!
吴弃疾看完关靖泽带回来的消息之后更为忧虑。
这是第二次大爆发,比上次来得更急更快,原因很简单,一来是这两个月天灾频发,灾后疫情没能及时控制好;二来是这几年农民进城潮逐渐兴起,再加上交通越来越发达,每个城市的流动人口都越来越多,这就导致了传染病的传播途径很难控制,扩散范围也逐步增大。
这就是防疫意识没有跟上城市发展的后果!
吴弃疾显然已经跟季春来和何遇安几人商量过,他对郑驰乐说:“我有个想法,乐乐你也听一听。霍乱必须及时控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它在古代可是被称为瘟疫!淮昌省院一直有支援省外疫情的传统,刚才我们商量过后决定把这次交流会改点,改到华中去!改到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去!你先将党校那边的事停一停,来帮我一起赶出临时方案,也许会有很多人退出,但是总会有人愿意过去的。”他看向黎柏生,“淮昌大学那边也许不会同意这样的方案,那么我们可以分流,师父的身体在前几年落下了病根,不好过去,他可以在这边主持;另一边何老和我负责,经费问题要是淮昌大学那边预算不足的话,我来想办法。”
黎柏生知道吴弃疾看起来虽然很好说话,实际上他决定了的事却没有人能动摇,点头说:“好,我会去活动。”
何遇安始终一言不发。
上令难行,这表示整个体系出了问题。难怪叶盛鸿要自己出去走走,没出事儿之前谁知道底下埋着这么多问题?亏他还跟郑驰乐打了包票,说什么防疫纲要已经下发了,体系内的集体学习也组织过了。
这下他老脸都快丢光了!
受到经济发展的冲击,很多人的想法和做法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能再拿着老黄历做事了。
何遇安说:“你们好好准备,我也去跟几个老朋友打个招呼。”
说完他就往外走去。
等何遇安离远了,季春来说道:“老何倒是渐渐找回了年轻时的冲劲。”
郑驰乐想起刚见面时闭着眼坐在书店里听收音机的何老头儿,有些明白季春来感叹的原因。
像何遇安这样的人,只有在投身于自己曾经决意要付出一生心血的事业上时才会显露出真正的自己,硬生生要将自己从那里面抽离,看起来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郑驰乐说:“我们这就开始准备吧。”
关靖泽说:“我也来帮忙。”
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吴弃疾点头同意了。
叶曦明从进来时就没机会说半句话。
在车站广播室听到郑驰乐用德语和那对夫妇交流时他已经备受震动了,只是当时他没听懂郑驰乐说的那番话,只能从郑驰乐和那对夫妇的神色里判断出正是郑驰乐那段话让对方回心转意。
那时候他只觉得郑驰乐厉害,听得懂德语也就算了,居然还能流利地交流!
刚刚安静地听着郑驰乐几人的对话,特别是吴弃疾说的那番话,叶曦明受到的冲击是实实在在的。
遇到疫情一般人都是躲得远远地,更何况还是什么霍乱——听起来像瘟疫一样的东西!
可吴弃疾怎么说来着,要到华中去,要到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去!
叶曦明从小见多了大伯父和三伯父对二伯父的忌惮和算计,看多了一家子人因为各种问题尔虞我诈斗个不停,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在那样的家庭里,像吴弃疾这种人是绝对找不着的!
听吴弃疾的说法,好像是要让郑驰乐一起写临时方案,其他人也没提出异议,显然是很认同郑驰乐做件事的能力。
叶曦明第一次觉得很急迫——急迫地想要做些什么、学点什么。
哪怕做得不好、哪怕学得不快,他也想马上行动起来。
叶曦明不想被遗忘,主动说:“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郑驰乐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叶曦明,连忙说道:“对不起啊,刚刚顾着商量,把你给忘了。”
叶曦明说:“正事要紧!我能做点什么吗?”
郑驰乐想了想,挑了些不太难办的事项让叶曦明去忙活。
郑驰乐、关靖泽和吴弃疾合作之下,临时方案很快就出来了。
与会人在听到华中疫情的同时也收到了一份新的邀请函,它相当特殊,帮忙将邀请函送上门的学生都要等受邀方确认是要收下还是退回后才回办事处备报。
第二天清晨,接受邀请的人数确定下来了,这一届交流会来了五百多人,有二分之一的人愿意赶赴华中省。
吴弃疾和郑驰乐都有很多次带队出省援助的经验,交通和食宿方面的打点完全不是问题,当天清晨就出发了。
由于叶曦明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郑驰乐将他留在了淮昌大学,托潘小海他们帮忙招待。
叶曦明知道事情轻重,也没有非要跟着,反而静下心来仔细地等待这一场被分成两半的交流会揭开序幕。
这时候原本想要去拜访郑驰乐和吴弃疾的柯汉兴夫妇也从乘风机械厂那边得到了消息。
柯汉兴问妻子:“这一次回来,你还觉得失望吗?”
他妻子说:“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柯汉兴说:“我也想不到,走,我们去淮昌大学那边看一看。虽然吴弃疾走了,他师父却还在啊!我们去拜访一下,说不定能听到新消息。”
他妻子点点头,替孩子换好衣服跟着柯汉兴出了门。
而这一次关靖泽居然没有去送行。
他为了跟郑驰乐、吴弃疾一起赶出临时方案已经攒下一堆事务,郑驰乐不想他来回赶,直接让他回去后就别来了。
关靖泽回到党校后迅速投入到工作里面,等他处理完大半积累下来的事情后站到窗边看着党校外往远处蜿蜒的道路,心里默念着这么一句话:一路平安,一切顺利。
9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一章:深谈
吴弃疾带去的除了交流会的参与者以外,还拎着他一直在锻炼的那批医护人员和后勤人员。
郑驰乐跟这批人已经非常熟悉,配合起来比谁都要顺利。
由于一行人都是专业人员,抵达华中省省会的时候马上就受到了很高的重视。
潘明理所在的军区也派了人回来支援,因而潘家那边早早就得了通知,配合吴弃疾的临时方案做好了准备工作。
吴弃疾按照自愿分组和小部分调整的原则,将二百来人迅速分到了各个出现疫情的县乡。
来参加交流会的都是各地比较有经验也比较有水平的老手,吴弃疾除了需要统一相应的联络方案和布置好相关的后勤工作之外,基本可以放手让他们领队。
要安排的东西吴弃疾早就和郑驰乐、关靖泽商量好,缺乏的药物也透过每个人掌握的渠道赶在了运输途中,郑驰乐再三确认没有疏漏后才上报给吴弃疾。
各个医疗队伍做好防护工作后马上赶赴疫区。
这个时候叶盛鸿和耿老爷子一行人正好在华中省逗留。
由于疫情突然出现,知情的人在劝不回叶盛鸿的情况下给他们调来了两个医护人员。
叶盛鸿和耿老也没有隐没行踪了,直接到潘家做客。
潘明哲在华中的影响力不小,对整个防疫抗疫局势非常了解。
他得知吴弃疾一行人已经抵达后马上就找上了叶盛鸿两人,向他们说起这个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后叶盛鸿有些出神,耿老爷子却一点都不意外:“他们要是不这么做我才觉得奇怪。”
潘明哲提到了另一件事:“何遇安何老也来了,听说我们这边的卫生厅的人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叶盛鸿想起当年何遇安的遭遇,心里有些唏嘘。
在建国初年那场动乱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时,整个卫生部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以何遇安为首的那伙人都遭了难,当时何遇安放下旧怨豁出面子向他求救,他却没有伸出援手。
不是他狠心,而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不多,更多更重要的人他也没能护着,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让何遇安别遭遇不测。
那场劫难过去后,何遇安就渐渐消沉了,最后连消息都很难打听到。
叶盛鸿一直觉得非常惋惜,虽然何遇安脾气犟了一点,但他绝对是一个很有凝聚力的人。
就像潘明哲刚才说的,他可以指着卫生厅的人破口大骂——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对方还敬着他!要是换了别人,早被轰走了吧?
叶盛鸿对耿老爷子说:“你要不要去见见这老头子。”
耿老爷子说:“也好,我也想知道乐乐的情况。”提到“乐乐”的时候他特意看了叶盛鸿一眼。
叶盛鸿是什么人?自然不会让他看出半点端倪来。
事实上他心里并不平静。
他已经66续续从这老头儿口里挖出了不少关于郑驰乐的事,或者说这老头儿根本就是有心在炫耀:说什么生活上非常细心,经常来孝敬他;说什么从小就比别家的孩子聪明,早早就学了一身好医术;说什么能力也特别特别出色,并不比很多成年人逊色,直接放下去基层磨练都不成问题……
对于郑驰乐这个孙子,叶盛鸿心里其实还只有非常浅的认知。
他只知道耿家这老头儿聊起来时就像聊着自家孙子一样,语气里透着洋洋得意的自豪——不可否认,看到这老头儿这副作派他心里是不大高兴的。
可他已经在郑驰乐面前搁下话说不认这个孙子,一时也没法改口。
叶盛鸿始终觉得郑驰乐没有耿老头儿说的那么好,耿老头儿只是故意在气他而已。
所以在听到郑驰乐跟着他师兄吴弃疾第一时间赶到华中省时,他才发现耿老头儿那些话固然有夸耀的成分在,却也没有半句是假。
这个孙子被教得很好,学习好,还学了医术;禀性好,有能力更有毅力;比很多人都要有坚持,目标也立得比很多人要早。
更重要的是,他身边围绕着的都是那样的一群人:他们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很高的地位、很大的背景,但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更是值得敬佩的人。
叶盛鸿一生中阅人无数,很明白照这样下去他们的成就必然不会低。
比如说郑驰乐的师兄吴弃疾,这次支援疫区的行动也许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实质的好处,但绝对能让他声名远扬。
而且吴弃疾并不是贸然下这样的决定,他听他亲家韩老头儿说了,吴弃疾早就上交过一份关于培养这种应变性强的“机动式”医疗团队的提案。
那老头儿也早早就将它交待到卫生部那边,并且已经通过决议、在四个政治中心定点试行。
吴弃疾自己始终在摸索着前进,就像是一个一直在磨刀的人,碰上要紧关头就体现出前面那些功夫的作用来了!
更难得的是,吴弃疾既不避名利也不避骂声,该灵活应变时灵活应变,该坚守原则时就绝不动摇半分,做事踏踏实实,心态也好得很。
这样的人要是碰上了机会,绝对能够青云直上。
有这样的榜样在身边,郑驰乐会能成长成如今这模样也就可以解释了。
耿老爷子出去之后,叶盛鸿一个人在中庭徘徊了许久,回到卧室后给叶仲荣去了通电话。
叶仲荣接到自家老爷子的电话后自然关切起来:“爸,那边的疫情没再蔓延了吧?听说淮昌那位吴先生带着支援队伍抵达华中了。”
叶盛鸿说:“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叶仲荣说:“是曦明给蕴裳说的。”他简单地把叶曦明去淮昌的事情说了说,然后感慨,“没想到他去了那边以后又懂事了不少,看着他一点点转变,我觉得我以前做错了,不该漠视自己的亲侄子。”
叶盛鸿听出了味儿。
叶曦明是韩蕴裳要过去的,韩蕴裳在将叶曦明要过去养之前曾经去淮昌呆过一段时间——在那之前,韩老头儿就接触过郑驰乐的师兄吴弃疾。
原来韩家那边早就知道了,甚至已经跟郑驰乐直接对上过,也许是郑驰乐拒绝了他们,他们才转为找上叶曦明。
叶盛鸿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怒火却隐而未发。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要是没跟郑驰乐打过照面就突然知道郑驰乐的存在——而且还知道他是郑存汉的外孙,肯定是怎么都不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孙子的存在的。
郑驰乐跟他摊牌前他已经见过郑驰乐一面,并且在经过那半天的接触后觉得这孩子很不错,因而郑驰乐在他面前揭开时他也只是为郑驰乐那似曾相识的倔拗而暗怒在心,并没有觉得这个孩子不该存在——事实上在了解透这个孩子后,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爱。
他觉得这孩子虽然有像郑存汉的一面——比如在对待有些事情的固执,可在其他事情上,这孩子显然像他比较多。
他调阅过郑驰乐参与过的项目存档,在耿老头儿的炫耀声里头看到了这个孩子认真的态度和超前的理念。
韩家那老头儿也许更早看见郑驰乐的这一面,所以才让他女儿前往淮昌。
虽然只见过两面,叶盛鸿却能推测出郑驰乐对上韩蕴裳时的场景。
那必然不会有多和气——毕竟那孩子可是连他都敢呛声啊!
最大的可能就是韩老头儿见将这孩子认成自己外孙的事情没了希望,才默许韩蕴裳将目标转移到侄子身上。
韩老头儿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
叶盛鸿跟叶仲荣聊了几句就挂断电话,然后将拨通了韩老爷子的电话。
韩老爷子正好就在电话旁,听到是不多人知道的私人电话在响,他直接拿了起来:“哪位?”
叶盛鸿开门见山地说:“老韩,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韩老爷子也刚知道吴弃疾带人赶赴华中的消息,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情景。
他正想找人过来了解一下那孩子有没有跟过去,叶盛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毕竟是心里有鬼,韩老爷子一时没法出声反驳。
在他的沉默之中叶盛鸿已经得到了答案。
韩老爷子也知道在叶盛鸿面前稍微的停顿都会暴-露内心想法,他索性直接承认了:“你现在在华中,应该见到了那个叫郑驰乐的小孩吧?”
叶盛鸿也据实以告:“事实上在我抵达淮昌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他。”
他跟韩老爷子说起郑驰乐跟自己针锋相对时的场景。
韩老爷子听完后苦笑:“他要不是这样的硬骨头,蕴裳那种性子的人怎么会突然强硬起来,不顾我反对将你们家的曦明要过去养。”
叶盛鸿说:“你反对什么?难道我还会怀疑你吗?我以前跟家里的后辈都不太亲,等想跟他们培养感情的时候已经晚了,也只能绷着一张脸教训他们,以求他们别走上岔路。蕴裳肯帮忙管教,我自然非常乐意。”
韩老爷子哼笑:“我看是正中你下怀,你一直都瞧不上你家老大,想让仲荣挑担子吧?”
叶盛鸿说:“我怎么会瞧不上自己儿子?但仲荣确实比较适合,伯华能力上差了点,只能勉强固本,没法往前迈。”
韩老爷子说:“你就扯吧。都认识你多少年了,你这人看着好相处,实际上眼里很难装进哪个人,说好听点就是眼光高,说难听点就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那么多年来我也只见你……”他突然停顿下来,转了话头,“你也只对仲荣比较满意,我当年让蕴裳嫁给仲荣,凭空截了你的胡,你恐怕都快恨上我了。”
叶盛鸿也没在意韩老爷子临时收回去的是什么话。
他问道:“乐乐这件事上你是怎么想的?”
韩老爷子说:“都乐乐乐乐地叫上了?”他打趣完后声音一顿,“我觉得还是尊重他的选择比较好,我看他跟别家的孩子不一样,他很有主见,目标也很明确——更重要的是他有能力——而且已经开始去视线他的目标了。这个时候将他带进首都这个圈子里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听蕴裳说曦明去了淮昌后提起乐乐就是崇拜无比的语气,这是个好兆头,放手让他们两个小娃儿接触一下是好事,将来就算不能将他认回来,关系总不会太糟糕。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管不了他们一辈子,一份交情要延续下去还是得看他们小辈之间的往来。”
叶盛鸿听完后静默片刻,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有道理。”
韩老爷子说:“还有一件事,我看曦明这孩子是懂事的,至少在蕴裳这边的时候很懂事。那么他前面那些荒唐的行径,你也许要好好想一想了。”
叶盛鸿脸色一沉,说道:“我出来以后也发现了一些问题……等我回首都再聊吧。”
韩老爷子应:“好。”
9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二章:舅家
何遇安在省会坐镇,吴弃疾和郑驰乐都分进了不同的队伍里面。郑驰乐年纪那么小,自然没有当上领队,跟他同行的医疗队成员里很多第一次参加交流会的人甚至只当郑驰乐是被吴弃疾塞进来见识见识的。
这导致郑驰乐在抵达后没分到什么大任务,只捡到了自己的老岗位:物资调派。
跟郑驰乐一起的还有个四十八-九岁的中年人,他浑身上下都收拾得非常干净,但偏偏还给人一种很邋遢的感觉。因为他看起来懒洋洋的,眼皮耷拉着,没有半点干劲。
郑驰乐记得这人,他叫李见坤,来自奉泰省。李见坤曾经当过军医,后来进了奉泰省卫生厅的专家组。不过李见坤脾气古怪,不喜跟人往来,而且给人治病还有种种关卡——最让人诟病的一条是他看不顺眼的一律不救。
李见坤不是淮昌这边邀请来的,是他自己提出要过来,吴弃疾给他留了席位。郑驰乐听说李见坤要来时还想过要见见他,没想到这就碰到了一块。
郑驰乐麻利地处理完自己该做的事,就跟李见坤说起话来:“李先生应该单独带一队吧?”
李见坤说:“我为什么要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郑驰乐被他噎得差点找不到话说。
能无耻得这么理直气壮还真是难得,不过既然他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什么要跟着过来?
李见坤似乎察觉了他的疑问,嘿嘿一笑:“这次华中一行绝对是名利双收的啊!你难道不是跟着过来混功劳的吗?这个姓吴的这次做得够聪明啊,等疫情平息下来他的名字恐怕也该记到很多人心里了吧?这人啊,就是要学着抓住机会。”
郑驰乐心中着恼,但并没有表露在面上。
他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
应和归应和,他却没再理会李见坤,推说自己要去忙别的事而脱身了。
郑驰乐虽然还算沉得住气,不满的情绪却还是显而易见。李见坤见状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着的怀表,打开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个怀表是他当年意外得到的奢侈品,也是这么多年来他身上带着的最贵重的东西。不过对他来说更贵重的却是怀表里放着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只有十七八岁,笑得非常甜,仿佛有温馨甜蜜的感觉要从老照片里溢出。
这是他的妹妹。
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双双病逝,兄妹俩相依为命。
当初他陪妹妹北上求学,遇上了妹妹的丈夫。后来他看着妹妹结婚生子,也就放心地辗转各地潜心学医,想避免父母的悲剧再次出现。
没想到在这段时间里他妹妹病逝了。
李见坤恨上了自己的妹夫,想要将妹妹的骨灰带回家乡并且要带走妹妹的儿子,这样的要求妹夫当然是不肯答应的,双方经过激烈的争执后彻底断了往来。
李见坤自己回了奉泰老家,早年那一心救人治病的想法已经没了,也就是混日子过而已。
等他再次听到妹夫那边的消息时,才知道妹夫已经再婚。而且妹夫的第二任妻子似乎很出色,毅然放下了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大型机械厂,跟着妹夫去了永交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并肩奋斗。
李见坤起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第一感觉是愤怒,要不是见妹夫和妹妹感情确实很深,他也不会同意让妹妹嫁进那种复杂的家庭。
妹夫的再娶等于是忘记了自己的妹妹。
可他静下心来想了想,妹夫再娶时妹妹的儿子已经十岁了,在妹夫那样的家庭里能够扛着这么多年不再娶已经很难得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继母对自己外甥好不好。
李见坤逐渐开始关注起妹夫和外甥的事情来。
等了解渐渐加深,他也慢慢释怀了。妹夫和第二任妻子的感情显然跟自己妹妹的和不一样,如果说妹夫跟自己妹妹是最年少最真挚的爱情,那么妹夫跟第二任妻子的感情反倒是相濡以沫巨多,换句话说就是“革-命感情”,是在这么多年来协力“拓荒”的过程中逐渐升温的。
这并不算是一种背叛,因为那是两份截然不同的感情。
李见坤放下了成见,目光就转移到自己外甥身上。不得不说这个外甥非常了不得,从小就很优秀,样样都比常人要出色。
唯一让他不大满意的就是这娃儿居然跟他的“舅舅”感情非常好。
那个“舅舅”是他外甥那位继母的弟弟,年纪小得很,可也不知这家伙是走了什么大运,什么好事都能让他碰上!好些年前就破格拿到了行医资格证,像全国性的医学交流会这种大事也有他的影子在。
李见坤暗暗打听了许久,还通过各种方式跟淮昌这边建立联系,等到第二次交流会进入筹办阶段后他终于坐不住了,决定亲自跑一趟会会这个同为“舅舅”的家伙。
想到喜恶分明的郑驰乐,李见坤哼了一声。
这么容易受激,还是太嫩了!
见实在没人理会自己,李见坤躲进被窝准备捂头大睡。
可他怎么都睡不着。
他想起临行前站在台上讲话的吴弃疾。
吴弃疾的年纪跟他相差不大,精神头却截然不同,那个人神色永远那么从容,语气永远能轻而易举地打动人心。他并没有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也没说“我们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我们必须怎么样怎么样”,只是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语调陈述了华中的疫情,然后诚恳地告诉他们那边有多需要他们的援助。
这比说大话要有用得多。
但凡是人,都会为别人对自己的“需要”格外上心,因为那能够体现自己的价值所在。
李见坤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许多东西,吴弃疾的讲话,一路上众人忧心的交谈,电视台上播放的一张张忧虑却没有绝望的脸。
他闭上眼睛,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当初临行前妹妹的笑脸。
她说:“哥哥我支持你,不要担心我,振远对我很好,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当时他也是满腔壮志,想要凭自己的天资闯出一片天,好成为妹妹的依仗。
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希望能活出个样子来的想法。领他入门的前辈也说过,如果学医没有诚心,无法从理解病人的感觉,没有深入探寻病因的执着,永远都不可能在这条路上更进一步——终其一生也只能成为一个按方抓药的医匠!
李见坤再也躺不下去了,他走出住处找了个能打公共电话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找号码。
这是他来时打听到的号码。
他妹夫关振远的。
电话接通后李见坤沉默听着关振远的询问。
等到关振远说“再不出声就挂断”时,他才开口:“我是李见坤。”
关振远那边一愣。
李见坤说:“我现在在华中省,淮昌我去过了,不过没见着外甥。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先跟你通个气,我可能会去见见他。”
以李见坤以前的脾气,要做什么肯定不会跟关振远说。可经过刚才辗转反侧的思考,李见坤觉得自己也许要做点儿改变。
两边不再往来,绝对不是因为关振远的原因,是他自己彻底断了联系,连亲外甥都没再见过一回。
关振远就算跟他外甥提起过这么个舅舅,他外甥对他的印象恐怕也没多深,他突然出现怎么都不可能有相见欢的局面。
还是得先解开自己系上的结。
这么多年来,关振远还是第一次接到李见坤的电话。
这依稀让他跟当年追求妻子时应对李见坤这个“家长”一样紧张。
他听到李见坤的话后心头一跳,语气里掩不住的高兴:“你肯去看靖泽当然好,靖泽他也会很高兴的。”
关振远还想跟李见坤谈谈,李见坤却挂断了电话。再打回去时那边来了个陌生的声音说这是公共电话,李见坤已经走了。
不管怎么样,这总归是个好兆头。
关振远心情很好,中午回到家后跟郑彤说起了这件事。郑彤也替他开心,因为李见坤这个大舅哥的不谅解一直是关振远的一块心病,眼看这事已经看见了曙光,关振远往后就更能放开手脚去做事了。
心放宽了,往前走的步伐都会快一些。
佳佳见父母都很高兴,立刻刨根问底。
关振远想了想,还是耐心地给她仔细地讲了家里的种种关系。佳佳年纪虽然还小,听东西却很认真,听完关振远的解释后兴高采烈地说:“那我又多了一个舅舅!”
听佳佳把整件复杂的事总结成这么简单一句话,关振远和郑彤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很多事情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尽量看好的一面就好,孩子多了个舅舅,是件好事!
他们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却听见佳佳小声说:“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小舅舅,小舅舅去了华中省那边不能给我回信了,只有萌萌哥写信回来。”她有些沮丧。
郑彤也跟着担忧起来。
虽然郑驰乐本身就是医生,可病又不挑人,医生也会沾病啊!
关振远知道郑彤在担心什么,开口劝慰:“乐乐心里有数,他会照顾好自己的。”他想了想,又说,“等会儿我打电话给靖泽,跟他通个气;然后再跟吴先生打听一下乐乐的情况,要是有条件的话我们再给乐乐打个电话。”
郑彤一顿,说:“好。”
佳佳不知道郑彤的犹豫,高高兴兴地鼓起掌来:“我要跟小舅舅说话!”
关振远脸一板:“别一乍一惊,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
佳佳赶紧坐好,认真扒饭,生怕自己吃得太慢关振远就不让她跟她家小舅舅通话了。
看着佳佳悄悄笑弯了的眼睛,关振远和郑彤对视一眼,都欣慰于郑驰乐、关靖泽和佳佳能有这么深的感情。
——毕竟他们之间理应有着一层又一层的隔阂。
9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三章:协作
关振远的电话很快就打到了关靖泽那边。
关靖泽听到李见坤这个舅舅时一愣,在他的记忆里李见坤并没有出现过!
等听到李见坤在华中省,关靖泽隐约明白过来了。
他记得小时候关振远曾跟他说起过这个舅舅,在关振远还没有那么忙的时候甚至曾经带着他去过奉泰省找人,可李见坤都把他们关在门外。
一来二去,两边也就断了联系。
李见坤也是个医生,早年辗转各地学习医术,也是个非常用心的人。这些年关振远也提过李见坤几句,大概就是说一下他的近况。
交流会的事对于李见坤而言也许是有触动的,所以他从奉泰来到了淮昌。
而给他更大触动的也许是吴弃疾赶赴华东省的决定。
关靖泽微微一顿,说道:“正好上次的交流活动还要受点尾,不如我亲自去华东一趟,亲自去见舅舅。”
关振远原本还担心关靖泽会有怎么反应呢,听到这话后乐了:“你是想去见哪个‘舅舅’?”明面上郑驰乐可也是他舅舅啊!
关靖泽:“……”
他怎么觉得他家老爸好像开明过头了?
关靖泽挂断电话后去跟常国涛说了前往华东省的事,又跟自己那个班子交代了相关的事,就搭上了通往华东省省会的最后一班车。
郑驰乐并不知道这件事,关振远的电话也没打到他这边,因为他已经被李见坤带跑了。
李见坤给关振远打完电话后就捋起袖子干活。
他办事能力从来都不差,医术更是比很多人都强。
他往白袍的口袋里插了至钢笔,再搁了本记事本,拎着郑驰乐往外跑:“后勤的活有后勤干,作为一个医生,你应该呆在有病人的地方。”
郑驰乐原本也想着处理完就出去的,没想到被李见坤抢了先!
他有些惊奇:李见坤看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同了,一扫刚来时的颓靡,看起来精神倍增。
似乎是察觉了郑驰乐的疑问,李见坤说:“怎么?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郑驰乐说:“怎么会?我仔细想了想,有那种想法的人肯定不会把它说出口,把它说出口的人反而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其实在没见到李先生之前我就一直很想见一见李先生,因为您的用方我都看过了,非常巧妙,我琢磨了很久还是摸不到根本。”
李见坤哼道:“要是那么容易被人学去,我还能混进专家组吗?”
听他说得那么坦然,郑驰乐忍不住笑了。这人就像嘴巴没上栓一样,什么都敢说,其实对别人没什么恶意。
李见坤见他在那直笑,很是不满:“别瞎笑,地图有吗?”
郑驰乐知道要做正经事了,立刻说道:“当然有!”他从口袋掏出一张薄纸摊开,“他们的路线我都记下来了,就是上面这些标了红的地方。”
他准备得这么周全,李见坤横竖挑不出刺,只能考校他:“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往哪儿走?”
郑驰乐说:“领队的蔡老先生是有经验的人,确定的路线基本覆盖了整个乡,基本不会有遗漏了。”
李见坤听到这样的场面话后斜了他一眼:“就我们两个人,你装个什么劲。”
郑驰乐把皮球踢回去:“我没有下乡的经验,要不你来说说?”
滑头!李见坤说:“老蔡那人医术是挺不错的,就是脑筋不活,要他治病没问题,领队可就不成了。你看他定的路线,都是有医疗站点的地方,其实更需要我们的是这些地区——”他点了点地图上刚好被绕过的空白区域,“你看这个地方,水源跟疫情爆发的乡镇正好一样,霍乱最大的传染源就是这些受污染的水源!这几个村子都比较贫困,没有设立卫生站——也许连电都没通,连自己环的是什么病都不知道,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些地方。”
郑驰乐的想法跟李见坤一样,不过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是晚辈,不好明着跟长辈对着干。他是准备先去走一走,实地取证后再向领队的蔡老先生提意见。
有李见坤一起去,他感觉倒是轻松了很多。
两人背着药箱爬过山、渡过水,一下子就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穷地方也有穷地方的好处,举目是苍翠又美丽的山景,周遭的植被也保持着“原生态”,要不是有任务在身,郑驰乐和李见坤都想在附近采点儿草药回去当样本了。
等走到村庄不远处时,郑驰乐发现了一座炸开了一半的大山,偏蓝色的光裸岩石被老式炸弹炸出了狰狞的棱角,看上去像是张牙舞爪的猛兽,正在发出尖锐的嘶吼。
郑驰乐说:“有水!”
李见坤跟着郑驰乐快步前行,来到大山附近的水源边上,果然跟他们预料的一样,这儿的水受了污染,死鱼和死老鼠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过来,非常呛鼻。
郑驰乐和李见坤对视一眼,都没有停顿,往村庄赶去。
这时整座村庄正处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村长拄着杖站在病床前说:“早就说过大山不能动,山神会发怒的,你们还不听劝!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原来年初时村长儿子从外面回来了,央村长将村长前面那座山给他搞开发。等儿子开工以后村长才知道儿子所谓的开发是指什么——炸山挖石头!
儿子后来说服他的说辞一套接着一套,说什么先靠烂路撑着,要是他们这儿的石头好用,那边会出钱给村子修路!
村长一时猪油蒙了心,不顾其他人反对包庇了儿子。
结果报应来了!
前段时间采石场的工人6续病倒了,上吐下泻,仿佛要把肠子都吐出来泻出来!
村长急冲冲地从外面找医生。那医生一听是上吐下泻,也不出诊,下了点止泻药就将村长打发走了。
村长回来后给每个工人吃了药,原想着就算是过去了,没想到这两天情况变得更严重,而且他儿子也跟那些工人一样病倒!
村长又急又气,觉得这是山神在怪罪他们炸山的事,这才数落起儿子来。
郑驰乐和李见坤被人直接带到村长家。
村长听说他们是前来查看疫情的医生,激动地抓紧李见坤的手说:“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
李见坤说:“我们自然会尽力。”他给郑驰乐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诊断。
郑驰乐很快就得出了结果:是霍乱。
听村长说还有几个更早得病的人,郑驰乐和李见坤站了起来:“先去看看他们!”
村长说:“你们不帮我儿子……”
李见坤说:“一时半会他还死不了!”
村长憋红了脸,显然是生气了。
自个儿人单力孤地呆在别人的地盘上,郑驰乐可不敢像李见坤这么横,他耐心地说:“我们带的药不多,您说的那几个患者患病早,要是身体素质不好恐怕很难撑下去,您应该也不想看着他们丢了命吧?您儿子的情况不严重,只出现了轻度症状,你给他服用相应的补液就可以了,我等下将它写下来交给您——还有其他的一些药物我们带得也不多,希望您能派人去外面买回来。”
村长被说服了,带着郑驰乐两人去给那几个病势严重的患者诊治。
最好得病的几个患者情况要严重得多,他们的皮肤变得很干,眼窝凹陷,呼吸显然不太顺畅,按压肾脏部位时能感觉出明显的肿大。
更明显的是他们的腹部内凹,看上去就像一艘船一样,医学上把它称为“舟状腹”。
这些都是霍乱中期的症状,甚至偏向重型患者了。
郑驰乐和李见坤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最不幸的结果:这些人果然都得了霍乱。
郑驰乐两人商量过后,郑驰乐负责列药品清单,李见坤负责跟村长说明情况。
村长听到霍乱时彻底懵了。
他见识不多,可也听说过这个可怕的病魔!
村长焦急不已:“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见坤说:“第一,这次就算了,以后遇到这种多人患病的疫情一定要立刻上报;第二,必须严格隔离,跟患者接触的人都要做好防护措施,患者的饮食用具、粪便等等都要经过严格的消毒处理,不能随地摆放;第三,对整个村庄进行彻底的消毒,特别是水源,入口的食物一定要高温煮熟——包括喝的水;最后,等会儿我们会列出药品清单,你找几个人去买回来,顺便让人到县卫生局那边登记一下。现在你可以去找人过来了,我们负责教给他们各项细则——一定要说清楚利害,动员多一点人过来,否则做得不彻底也是白瞎的。”
村长一一记在心里,点头说:“我这就去!”
郑驰乐已经写好了清单,递给李见坤让他检查有没有遗漏。
李见坤接过郑驰乐递来的清单后一顿,因为那上头的字非常眼熟。
他曾经化名跟淮昌医学交流会的倡起人“岚山野医”通过信,“岚山野医”的字跟郑驰乐的字一模一样!
难道郑驰乐在给“岚山野医”代笔写回信?那“岚山野医”是谁?季春来?吴弃疾?
要不是这会儿不能分心,李见坤早就把事情摊开来分析个彻底了。
正事要紧,李见坤搁下疑问迅速将清单扫了一遍,最后也没发现可以改动的地方。
他将清单递给村长:“叫人去拿药吧,我们本来只是来探探路的,没想到会碰上了这么多重症患者,药也带得不是很够。”
事关那么多人命,村长的动作非常迅速,很快就找来了四十多个年龄比较适合的青壮让郑驰乐两人支配。
李见坤和郑驰乐简单地分了工,李见坤负责安排隔离的任务,郑驰乐则带人去做好传染源的消毒准备。
等郑驰乐和李见坤处理完这个村子的疫情,天色已近有些晚了。
李见坤拒绝了村长的晚饭邀请,跟郑驰乐一起赶回县里。
等他们走进医疗队的住处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郑驰乐眼帘。
关靖泽来了。
94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四章:曝光
关靖泽的长相集关振远和他母亲的优点于一身,李见坤一看到他那双分外幽黑的眼睛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因为赌气而跟关家断了往来,李见坤不由心生愧疚。在关家那样的家庭,一个好的舅家也能成为关靖泽的帮手,他这个舅舅却没给关靖泽带来半点助益。
甚至连亲人之间最基本的关怀都没有。
关振远没有再娶的时候整个家就只有他们父子俩一起过活,那些日子里关靖泽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见坤心中自责,上前拥住了关靖泽:“对不起,靖泽,这么多年来舅舅都没去看过你。”
关靖泽任由他抱着自己:“舅舅肯来就好!下回我们去奉泰省那边,舅舅可别再把我们扫地出门。”
郑驰乐听到关靖泽的称呼后一愣,然后隐约就明白了李见坤前面对自己的态度。
郑驰乐瞅了关靖泽一眼,意思是他怎么没提起过这个。可眼神放过去后他又想起来了,关靖泽确实提过他有个舅舅,不过小时候关振远带他找去的时候总是被关在门外。
一般他们提起亲人确实不会特意说“我爸爸某某某”、“我叔叔某某某”,当时他也没注意问名字,仔细一回想,关靖泽的生母确实是姓李的!
郑驰乐把事情搞明白了以后跟关靖泽交换了个眼神,主动揽下了去找负责领队的蔡老先生的任务,把叙旧的时间腾给关靖泽和李见坤。
两边都不是矫情的人,一起去端了份工作餐就坐下聊了起来。
李见坤见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人见面时话不多,忍不住问道:“你这个……小舅舅,还不错,看得出是个脾性好的人,医术不错,考虑事情也周全。你跟他处得好不好?”
处得好极了!
关靖泽心里暗暗答了一句,口里可没有贸然把话摊开来说,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他们这种关系。
关靖泽说:“我和佳佳都很喜欢‘小舅舅’。”
听到关靖泽一下子提起两个人,李见坤明白了他的意思。
关靖泽是在说他跟继母那边并没有半点不愉快。
李见坤虽然不想关靖泽忘记了生母,却也不想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听到关靖泽这么说他就放下心来。
李见坤转而问起关靖泽对未来的规划。
关靖泽沉吟片刻,对李见坤说了实话:“淮昌这边很多方面都已经趋于成熟,能够真正得到锻炼的机会并不多,我分析了一下,毕业以后大概会往舅舅你们奉泰那边,或者最北端的怀庆省那边走——估计是怀庆那边可能性比较大,因为我们常校长是那边的人,他能给我个推荐。”
李见坤听后指着他直骂:“你啊你,别人都削尖脑袋往好地方挤,你怎么就净选这些难啃的骨头。”
关靖泽正色说:“我选这条路就没想过它会好走。”
李见坤说:“现在就有件不太好办的事,我们刚刚去的那个村子除了有疫情外,还有私自开山采石的现象——还是村长纵容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现在很多外国企业低价从我们这边购买原料、矿山等等,也有很多良莠不齐的国内企业自己在干这样的事!对于落后地区的人来说他们不会意识到土地资源和森林资源的重要性,他们只会认为大山是他们的,他们炸了还是挖了,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可一座山形成要多少年?一座矿形成到多少年?一片森林形成要多少年?他们在用最低廉的价格把国家最宝贵的财产贱卖!技术不如人可以学,知识不如人可以学,可如果这些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都被毁得干干净净,能挽回吗?”
关靖泽沉吟着说:“舅舅说得是。”
李见坤说:“我说话不好听,不能给人增加政绩,还会得罪人,所以很多人大概都听说过我这个人——听说到的无非是脾气差、性格差之类的。这些话我跟好些人说起过,有些人听进去了,有些人没有——舅舅觉得靖泽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关靖泽说:“这事我要仔细想想。”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补充,“等会儿我要去办点事,今晚我能过来这边跟舅舅你们借个床位吗?”
李见坤当然不会反对。
他跟郑驰乐正好分在一个单间,虽然空间不大,可三个人挤挤还是能躺得下的。
约定好后李见坤和关靖泽就各自忙活去了。
郑驰乐那边也已经说服了蔡老先生,让他把路线再铺开一点。有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蔡老先生也忧心不已,他觉得郑驰乐好李见坤在村子那边的处理做得很好,叫郑驰乐把简单的章程列出来以后就连夜找齐所有人来修改应变方案。
幸好他们负责的这个县并不是很大,人手勉强还是够的。
等临时会议散了以后,每个人都疲倦地回到自己房间休息。
郑驰乐和李见坤被蔡老先生又留下来说了一会儿话,蔡老先生是个很认真的人,意识到自己对郑驰乐和李见坤的安排不够妥当后亲自跟他们致歉。
蔡老先生比李见坤都要大十来岁,这样的道歉郑驰乐和李见坤哪里敢受,双方僵持了一小会儿,最后觉得这根本毫无意义,于是都笑了出来。
蔡老先生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郑驰乐和李见坤齐声应和,然后就回房。
走了一天李见坤确实有些疲惫,盖上被子就入睡了。
李见坤跟郑驰乐说过关靖泽要过来,郑驰乐给关靖泽留了个门才钻进被窝。
等到明月爬上窗棂,悄悄洒进屋里时,关靖泽借着别人的指示来到了他们房间里。
为了给他腾个位置,郑驰乐和李见坤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块了,郑驰乐就睡在中间那个微凹的地方。
关靖泽也不知郑驰乐睡了没,脱了外套就钻进他旁边的空位里。
他试探着找到郑驰乐的手,在上面写字。
写的内容很肉麻:我想你。
郑驰乐没有反应。
可能让他顺顺利利地抓着手上,由始至终地摊开手掌让他写小字儿,能是睡着了吗?
关靖泽恶意地继续写字。
你呢?你呢?你呢?……
郑驰乐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掐住他的手!
这正中关靖泽下怀,他也握紧了郑驰乐,好像怎么都不想松开似的。
郑驰乐拿他没办法,只能陪他转移到窗边说话。
关靖泽跟郑驰乐说起李见坤的话,郑驰乐也有所触动:“这些现象一直存在,可就是因为太常见了,我们反倒没想过去改变。”
关靖泽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郑驰乐说:“一步一步来,这事急不了。”
关靖泽也赞同他的话,转而又问起郑驰乐白天的情况,听到疫情那么严重,关靖泽有些担心:“你自己也要小心。”
郑驰乐说:“我又不是喜欢逞英雄的人,我心里有数。”
提到这一茬,关靖泽又转述佳佳对他的想念和郑彤对他的担心。
郑驰乐听完后也知道自己来得及,疏忽了这件事,于是从行李里翻出纸笔说:“电话的话,我明天要是能挤出空就给那边打一个。现在我先给佳佳写封信,你回淮昌帮我转寄,这里要慢好几天。”
关靖泽点头,坐在一边静静地看郑驰乐写信。
等郑驰乐把叠好的信纸交给关靖泽时,关靖泽说:“还差点东西。”
郑驰乐不解:“差什么?”
关靖泽颇有深意地盯着他:“邮资。”他的尾巴很快露出来了,“我不介意你亲我一口来抵钱。”
郑驰乐:“……”
李见坤就在后边睡着,关靖泽和郑驰乐自然不好玩得太过火,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以后就钻进被窝里睡觉。
关靖泽抓着郑驰乐的手不肯放,郑驰乐最后也由他去了,慢慢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等他们的气息都平静下来之后,原本应该已经熟睡的李见坤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关靖泽就离开了。
郑驰乐被蔡老先生找了去,似乎要“委以重任”。
李见坤原本也被找了,不过他却推脱了,自个儿留在县里。
他又来到公共电话前拨通关振远的电话。
关振远接到他的来电后有些意外。
他正要问李见坤跟关靖泽见面的情况呢,李见坤却劈头盖脸地诘问:“靖泽和他那个‘小舅舅’是怎么回事!”
关振远知道那两小子肯定是又闹过火了,上回张妈回来后就让他抽空给儿子开个“生理健康教育”课,没想到在李见坤面前他们也不知节制!
关振远心里暗骂了几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大舅哥你发现了什么?”
李见坤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他这人向来容易睡着也容易醒,昨晚关靖泽一到他就醒了,不过想着大家都累了就没有开口说话。
他听力好得很,关靖泽把郑驰乐叫起床的小动作他自然没见着,后面他们的对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起初还没什么,顶多是觉得这两个小子交流起来太熟稔了,听起来简直是不分你我啊!可听到后面就渐渐有些不对味了,等关靖泽那句“你亲我一口”一出,他总算明白怪异感在哪里了。
这两个小子的关系不寻常!
李见坤第一时间就找上关振远要答案。
关振远听完后安静下来,关靖泽和郑驰乐的对话倒是不出格,要是不算最后那句玩笑话,那还真是比大人们的交谈还要认真。
关振远理了理思路,对李见坤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早就知道了。”
李见坤原本还想着关振远怎么也该跟自己是统一战线的,没想到关振远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见坤骂道:“他们小,你也小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以后的路比谁都难走!”
关振远注意到他用的词是“他们”,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见过乐乐,也见过他们在一起时的模样,那就应该知道有些事情其实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他们的思想不是不成熟,也并不是不知道自己需要面临什么样的艰难处境。”
李见坤微微一顿。
关振远说:“退一步来说,我们反对又能怎么样?强硬地分开他们吗?他们根本不介意地理上的分隔,在我知道之前他们就已经分开过几年,到前年他们才聚头——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没有受到影响。说白了,我们的反对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让他们心里难受——但是他们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李见坤沉默下来。
有时候长辈们之所以能棒打鸳鸯,是因为儿女还没有独立,在感情和金钱上都还需要依仗家里。如果他们已经成长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无需再从家里索取什么,那他们的选择就不会再受到家庭的限制——充其量只是在感情上影响他们的决定而已。
郑驰乐和关靖泽,显然都已经非常独立。
李见坤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关振远说:“你可以和他们谈谈——然后你会被他们说服的。”他语气非常笃定。
李见坤不信邪:“既然你都点头了,我这就去找人!”
95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五章:剖白
李见坤这一找就找到了好几天之后。
由于疫情紧急,除了第一天他们还能睡了个好觉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奔走。幸而他们负责的县不是很大,一连几天忙活下来基本已经把该做的措施都做了。
在郑驰乐的建议之下,蔡老先生跟县里联系,召来了所有干部做霍乱防疫宣讲会,要求他们在过后进一步普及防疫意识。
疫情之所以会大规模爆发,群众意识不到位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如果知道这种严重疾病的危害和传染途径,一般人都会认真落实好防疫措施。可惜很多时候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大部分人总觉得那离自己很遥远!
最后能记住教训的只有真正遭了难的人。
郑驰乐想到的,吴弃疾自然也想到了,所以他早早就把张世明找了过来。
张世明本来就是传媒出身,不用吴弃疾说都知道该做什么。他带来的队伍在吴弃疾的指导下做好了全面的防护措施,跟着支援华东省的医疗队深入疫区,做了第一手报道。
凭着他通天的关系,这次的防疫行动在首都电视台全面直播。
多亏了这两年彩色电视机的风行,这次直播直接播放到了全国各地每一个普通人家里。
防疫工作全面完成后吴弃疾组织了一个简短的交流会,由领队的各队负责人进行这次防疫工作的最终总结。
由始至终吴弃疾都没怎么露面。
可也不只是谁将吴弃疾临行前的宣讲以及一路上跟其他人的谈话整理了出来,直接投给了首都报社。
吴弃疾的名字一下子落入了许多人眼中。
张世明暗乐在心,吴弃疾不想出这个头,他也没有非让逼着吴弃疾出境。不过山人自有妙招!他在跟访过程中可没少鼓动一些笔杆子好的青年人针对这次支援华东的行动写稿子,写到这次行动了,还能少了吴弃疾吗?
这不,事儿就来了。
面对张世明善意的推波助澜,吴弃疾也没办法,只好跟他提起了当年的事。虽然那时候他年纪不大,可确实曾经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虽然后来他救过他们家乡那边的一把手,那位善心的长辈帮着将那些事揭过了,却也难保不会有心人去寻根问底。
张世明听后大大咧咧地说:“这算是什么事儿?你难道对你家乡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吴弃疾说:“这倒没有,摊子刚铺开我就发现了不对,跟那边断了关系。”
张世明说:“所以说那有什么?谁能拿这个做文章?相反,就算他们不通过你,也有的人愿意抱着他们的腿把国家利益往外卖,你把他们好不容易铺开的大摊子一下子弄没了,不仅没过错,还立了件大功!”
吴弃疾听完后莞尔一笑。
张世明这家伙的脑袋跟别人确实长得不太一样,照他这么说,那还真是个天大的功劳。
张世明说:“再说了,就算真的算是过错,难道你就打算一辈子背着它再也出头?弥补过错的最佳做法不是时时刻刻为它感到愧疚,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而是揭开它、正视它,然后大大方方地往前走,如果你后来创造的价值远远比它高,那么你就是个大大的好人。你不敢往前迈,难道是怕百年之后在别人口里留下个有瑕疵的好名声?”
吴弃疾一向是劝别人巨多,被人这么劝说还是第一回。张世明这人看着不靠谱,实际上看得很通透,他的做法也跟他说的很一致,他常常做的就是将每个地方长着的疮疖挖开,企图跟别人一起探讨治愈它的办法。
有人会配合他,也有人会很反感,但他无论被人暗里骂了多少回还是在坚持。
按他的说法就是“我有这么好的背景,不用白不用”。
事实上张世明能长期被首都那边爱护着,最初可能是因为出身,后来却更可能是因为他这把剑确实很好使!
吴弃疾也被张世明说动了,他向张世明保证:“如果担子落在我头上,我一定不会推。”
张世明哈哈大笑:“男人就是要有这种魄力!”
张世明前脚刚走,大师兄赵开平就来了。
他来的理由跟吴弃疾一样,不过他是负责灾后、疫后的心理疏导,所以来得晚一些。
吴弃疾想到国内对心理这一块还不是很重视,对赵开平说:“地方那边也许会有不配合的情况,师兄你不要在意。”
赵开平说:“别担心我,地方不重视,我就让他们重视起来,这难不倒我。”他看了看天色,“这里能开火吗?我给你做个饭,你这几天一定没吃好。”
吴弃疾对上他眼底那显而易见的关心,一时有些沉默。
赵开平静静地看着他。
静默之中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赵开平做菜就好,可这人挺不厚道的,怎么都不肯给吴弃疾做,非要教吴弃疾自己动手,说吴弃疾在家太娇惯了,以后一个人可就活不下去了;吴弃疾不太配合,故意把菜做得非常难吃,赵开平也不在意,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然后摸摸吴弃疾的脑袋:“不错,至少熟透了,作为奖励我也给你做饭。”
然后就为吴弃疾去下厨。
刚离家的吴弃疾确实有些娇惯,骨子里还当自己是大少爷,看着赵开平为自己忙活也只是哼了一声转开头去。
直到赵开平把菜上桌才不甘不愿地结束冷战。
那喷香的味道仿佛还能从回忆里溢出来。
吴弃疾停顿了许久,伸出手握住了赵开平的手掌。
赵开平将手掌一收,抓紧了吴弃疾的手。
掌心的掌纹紧紧相叠在一起。
虽然晚了很久,但毕竟没有错过。
这就足够了。
与此同时,李见坤终于逮着了空跟郑驰乐谈话。
李见坤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委婉,直接就问:“你跟靖泽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愣了一下以后笑眯眯地说:“我是他‘小舅舅’,‘大舅舅’你好!”
李见坤见他绝口不提另一层关系,心说这种小娃儿的感情还能坚决到哪里去?他盯着郑驰乐说:“靖泽过来的那晚,我没有睡死。”
郑驰乐没想到这一重。
不过那天他们的对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妥?毕竟就算李见坤睡着了他们也不会在背后议论他。
等等,那晚的谈话快结束时关靖泽好像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郑驰乐抬起头对上李见坤严肃的目光。
就在李见坤以为郑驰乐会慌乱反驳或者激动辩白的时候,郑驰乐的表情却比一开始更为平静。
他们正站在安静的操场边上谈话,郑驰乐顺势就倚在了离他最近的树身上,不答反问:“‘大舅舅’你有没有失去了就等于缺失了一部分生命的人?”
李见坤没有回答。
他当然有,当年他跟妹妹相依为命,得知妹妹嫁人后他虽然失落,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把她交给了关振远,看着她幸福快乐的笑容,他觉得自己也高兴到极点;在听到妹妹的死讯时,他觉得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失去了意义,就连妹妹留下的亲生骨肉他都生不出半点疼爱的念头,只觉得这个外甥带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郑驰乐的意思是关靖泽对他而言有这样的意义?
接收到李见坤询问般的目光,郑驰乐说:“我这个人对感情其实不是很执着,就算得不到什么感情上的回应或者失去了什么人,我也能够继续往前走——靖泽也一样。我的意思是,如果对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绝对不会影响我们将要做的事。”
李见坤没有质问“那你们为什么非要在一起”,因为他从郑驰乐话里已经感受到一种决然。
不管事到临头郑驰乐是不是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做,在郑驰乐这个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没有人生来就有坚韧的意志,坚韧的意志必定得从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之中磨砺出来。
可这种事光靠意志也没用。
李见坤还是抓住最根本的点:“你知道这样会对靖泽造成什么影响吗?你不仅是男的,还是他舅舅!”
郑驰乐纠正:“没有血缘关系。”
李见坤指出:“具有法律效力。”
郑驰乐说:“我们的事并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只要取得亲近人的认同就可以了——在其他时候我们可以维持正常的甥舅关系。”而且两甥舅亲近一点也没有人会怀疑到那上头去。
李见坤说:“那婚姻呢?稳定正常的婚姻关系也是干部考察的一项,你还不一定,靖泽却一定会走上仕途,你考虑过吗?”
郑驰乐说:“世界上没有路是不难走的。”
听到郑驰乐跟关靖泽一模一样的论调,李见坤气得乐了:“可你们偏要挑最难走的!”
郑驰乐辩驳:“但世界上也没有走不通的路。就算是放眼中央省,也不是没有始终单身的高层,他们的成就比别人低吗?他们受到质疑了吗?只要事情做得足够好,什么都不成问题。更何况我们离那一步还远着呢,谁知道世界会怎么变?以前要烧死同性相恋这种‘异端’的西方各国,不也渐渐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只要坚持着不动摇,再难走的路都可以走成通达大道。”
李见坤气冷哼:“你能说,我不跟你辩!”
郑驰乐却没住口:“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有没有失去了就等于缺失了一部分生命的人?有的话你应该就能体会这种感觉。比如孩子之于父母,父母这边永远是付出居多,金钱、精力都投入无数,这样养一个孩子难道不难?可是如果父母失去了孩子,心里的痛苦是无法言说的。我跟靖泽的关系在你们看来也许不正常,我们在一起也许也不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好处——甚至会平添阻碍。如果对方不存在了,我们依然能继续往前走——甚至会做得更好。”他停顿片刻,抬起头看着李见坤,“可是我们已经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要是这时候再把对方拿掉,就等于把本来完整的东西切去一半——就像对于天生眼盲、从来没有看见过光明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这有多痛苦,因为他生来就如此;可如果给过他光又恶狠狠地剥夺掉,那他一定会痛苦不堪——甚至崩溃。”
他的语气几乎毫无波澜,李见坤却见到了他眼底涌动的情绪。
那是在关靖泽面前都没有表露过的,深深的坚定和深深的情感。
李见坤听到郑驰乐说:“你不知道,在靖泽之前从来没有人会这么爱我。”
他说:“……包括,我的父母。”
96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六章:背后
郑驰乐和李见坤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到最后。
中途就有人来找郑驰乐,说吴弃疾找他有事。
郑驰乐难得感怀一回,听到有事做之后整个人又立刻变得精神抖擞。
他直接就扔下李见坤说:“我先去忙了。”
李见坤还没从他的话里缓过神来来呢,他已经撒开腿跑了!
要不是远远瞟见郑驰乐的耳根有些发红,李见坤还以为郑驰乐刚才那些话是在忽悠自己。
他在原地看着远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的山林,心绪还在翻腾着。从郑驰乐和关靖泽相处的情况看来,他们已经熟稔到几乎等同于一个共同体,就像郑驰乐说的那样,要把他们从对方的生命里拿掉,那么他们的生命从此就缺失了一半。
郑驰乐的家庭他不了解,关靖泽他却是知道的。关家老爷子偏爱关靖泽大伯那一支,对于关振远没多少关心,连带地关靖泽在关家也等同于边缘人。要不是他们自个儿争气,恐怕没多少出头的机会!
至于家庭的关怀,自然不可能有多少。
他妹妹死后关振远也消沉过,那段时间关振远几乎将一切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头,没给过关靖泽应有的关怀。至于他这个唯一的舅舅,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郑驰乐说的是他自己的情况,可放在关靖泽身上何尝有半点不同!也许郑驰乐对于关靖泽来说,也是此生唯一的特别存在。
而他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舅舅,凭什么对他们的选择指手画脚?
李见坤握了握拳,转过头往回走。
郑驰乐很快就找到吴弃疾那边。
吴弃疾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赵开平下厨了,邀郑驰乐一起过来吃饭。
郑驰乐知道赵开平厨艺好,自然高兴不已。
等饭吃得差不多,吴弃疾才说:“杨铨过来了,你知道吗?”
郑驰乐一愣,摇摇头:“我这几天都在忙呢。”
吴弃疾说:“他说是为了给华东疫区捐献药物顺便怀念一下他的父母,据说他父母就是在华东省这边病逝的,他听见这边的消息就感伤不已,非要放下工作亲自来一趟。”
郑驰乐听完后只有一个评价:“扯淡。”
吴弃疾敲了敲他脑袋:“别妄下判定,我知道你怀疑他有问题,不过看事情要客观。”
郑驰乐积极发问:“怎么个客观法?”
赵开平插话:“安藤御也来了,理由差不多,说是来捐赠药物和医疗器械,顺便带了专业人员过来学习华国的防疫经验。”
郑驰乐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开平给他介绍:“安藤御是你二师兄姑姑的儿子,你二师兄的姑姑早年嫁到东瀛那边,这个安藤御身上流着一半东瀛的血——事实上你可以把他当完完全全的东瀛人来看。”他顿了顿,又补充,“安藤家对华态度很不友好,它支持的党派就是摇着反-华大旗的。作为跟政客和极道两边都有勾连的安藤家的现任主人,安藤御跟他父亲一样野心勃勃,在华国这边也一直暗中埋棋。虽然还没有具体动作,但肯定不安好心。”
郑驰乐听完后瞄了吴弃疾一眼。
他俩一人说一半,意思是杨铨可能会和这个安藤御有联系!
郑驰乐说:“那我们该做什么?”
吴弃疾说:“你什么都不用做,要是碰上了也别做多余的动作,交给我们来处理就好。我们就是告诉你这些情况,让你心里有个底。”
郑驰乐点点头。
就在赵开平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人敲响了吴弃疾的房门。
吴弃疾和赵开平对视一眼,站起来去开门。
等他看见门外的人时就顿住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外站着的正是安藤御。
房里的空间不大,安藤御站在门口就把屋内的赵开平和郑驰乐看得清清楚楚。
安藤御说着一口东瀛话:“表哥,很久不见。”
吴弃疾说:“有事吗?”
安藤御说:“你有客人?方便请我进去坐坐吗?”
吴弃疾想也不想就拒绝:“不方便,你还是回去吧。”说完他就准备把门关上。
安藤御伸手挡住门板,脸上多了几分冷峻:“母亲很想你,她现在病得很严重,你就不愿意跟她说说话吗?”
吴弃疾冷笑:“对于你们来说,任何动摇都会成为你们利用的东西,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跟你们再扯上半点关系。”
安藤御收回了撑开门的手掌,静静地跟吴弃疾对视片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藤御回到落脚的地方时正好听到有人说杨铨上门来拜访。
他也忍不住冷笑起来。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有吴弃疾这种一旦看清了事实就软硬不吃的硬骨头,也有杨铨这种看到好处就上赶着凑上来的货色。
要不是这人确实很好用,能最大限度地给他们挖来很多有用的情报,也能帮他们走私许多华国逐渐重视起来、很难再通过正常渠道大规模购买的战略物资,他连多听一次这人的名字都觉得污染了自己的耳朵!
要是换成平时,安藤御绝对会拒绝跟杨铨见面,因为杨铨对他来说不过就是给他办事的走狗,用不着他亲自去见。而且在杨铨那边,他跟“幕后人”可是没半点关系的!他可不想凭白暴-露了这一层关系。
可刚刚见完吴弃疾,安藤御心里有点不平静,他需要找点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对下属说:“让那个杨铨来见我。”
杨铨听到安藤御下属的话时也有些诧异。
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没想到安藤御居然这么快就肯见自己!
杨铨一直怀疑安藤御和吴弃疾有关系——就像他跟“幕后人”的关系一样,否则没法解释安藤御特意往这边跑的原因。
听说安藤御都要结婚了,哪有在这节骨眼上往华东疫区跑的道理?
杨铨这次来见安藤御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定海那边的百贸大商场已经落成,有好几个专柜走的是高档路线,正好要找东瀛那边的门路。
别人知道他来找安藤御后也只当他想从安藤御这边找突破。
商人逐利,最好的借口!
杨铨整了整衣服,跟着安藤御的下属往里走。
安藤御正坐在客厅等着他进来,身姿坐得笔直,眼神也很锐利。
杨铨从在东瀛那边弄回来的报纸上看到过安藤御很多次,可见到真人后还是有些认不出来。
平面上的照片,毕竟少了几分“神韵”。
安藤御有着一双能够穿透人心的眼睛。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接掌了安藤家的家伙!
杨铨不敢大意,坐下就跟安藤御说起了“来意”。
安藤御一言不发地听着,等杨铨听完后才说:“这都是小事,你拟个合约给我的副手就行了。”
杨铨也没有太急切,他礼数周全地道谢:“那就多谢安藤先生了。”
要不是见识过杨铨贪得无厌的嘴脸,安藤御还真有可能会被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中年人蒙骗过去。
安藤御冷淡地说:“如果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杨铨居然真的顺势站起身来:“那好,真的很谢谢安藤先生,下次你到定海来我一定请你吃饭。”
对于杨铨来说,安藤御跟他签订个小合约已经是个意外之喜,只要有一丁点儿联系,他就有把握慢慢把它扩大。
杨铨跟安藤御道别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杨铨的干脆利落让安藤御觉得有些无趣。
他让身边的人统统离开,自己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华国,这次回东瀛之后他就要进行利益联姻,以后安藤家就彻底地上了战车,旗帜鲜明地站在**的那一边。
安藤御记得吴弃疾刚到东瀛的时候曾经给他讲过他家乡的事,他说他远在华国的家乡有些地方有水草丰富的泽地,站在里头随手一摸就能摸出老大老大的鱼;有些地方长着辽阔又茂盛的森林,在里头迷路以后跑个几天几夜也不一定能跑出来,但是可以拿捕兽夹在那儿捕到各种各样的猎物,跟同伴在空地里烧起一堆火烤着吃;有些地方一到冬天就白茫茫一片,但是可以在冰面少凿开一个口子钓起被冻得傻愣愣的大虾……
也许是因为身在异国没有别的同伴,吴弃疾什么都给他说,最后总是说这么一句“其实我真想家,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安藤御不擅长安慰别人,只能用并不怎么标准的华国话说:“等你的学习结束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华国。”
吴弃疾总是郑重地点点头:“好,到时候我带你去玩儿。”
年少时说的话,回想起来总是那么滑稽。
真是可笑至极。
安藤御安排好接下来的工作后就乘上了返回东瀛的飞机。
回到本家后他大病未愈的母亲就把他找了过去。
他母亲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不想结婚?你这时候去华国,对那边非常不尊重。”
安藤御说:“我当然很愿意结婚,也很尊重我未来的妻子。”
他母亲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推翻自己的怀疑:“是因为你‘表哥’吧?”
安藤御坚决地否认:“不是。”
他母亲说:“我不过问,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好。”
安藤御跟他母亲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老照片。
那张照片是许多年前他跟吴弃疾一起照的,那时候他们感情好得很,吴弃疾当他是东瀛这边最好的朋友,他也喜欢极了这个表兄,心心念念要去看看他挂在口上的“家乡”。
想到在华东时吴弃疾那冷漠的神色,安藤御突然觉得照片上的笑脸有些刺眼。
天真的快乐和单纯的情谊,他们之间都不可能再存在。
安藤御将照片反扣起来。
照片背后却还写着一行字。
安藤御仔细一辨认,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那是他跟吴弃疾头抵着头写下的一句话。
——一世兄弟,两不相负。
而在此时,远在定海的田思祥正在给自己的第二任妻子穿鞋子。
他的第二任妻子长得有点儿胖,他却应对得很有耐心,这样他岳父一家都很满意。
更重要的是他在妻子面前愿意做任何在别人看起来很丢脸的事,做起正事来却又别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更让他岳父看重。
他岳父由着田思祥给自己女儿穿完鞋后才说:“艳艳,你先出去,我跟思祥谈点事情。”
等妻子出去后,田思祥马上正襟危坐,变成了工作时的样子。
他岳父点点头,很是满意:“这次让你过来是有点事情想跟你说,你跟我来。”
这是座民国时期的老宅,格局上很有古意,田思祥的岳父把他领到书房,找到了一个隐藏的开关,引着田思祥进入一个更隐蔽的暗室。
他岳父说:“你在杨铨手底下干了那么久,很多东西应该都已经清楚了。我要跟你说的事就跟杨铨有关,我跟杨铨其实是双线关系——他有“幕后人”,我也有“幕后人”。我们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但杨铨是为了一己之私,但我不是!我是为了光复我们家过去的荣光才借助东瀛那边的力量。事实上我成功了,定海省的第二把交椅我都坐上去过,总算可以无愧于祖先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我现在唯一的心事就是我只有这么个女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我这条线交给你——你看看杨铨,明明只是个流氓却能走到现在这地步,都是因为他懂得借力!到时候你也好好利用这层关系,等你和艳艳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后让他跟我家姓就好。”
田思祥问:“那我们要向那边借力,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岳父说:“代价不是从我们身上出的,不用担心,我会一步一步教你。”
田思祥知道自己这个“岳父”的出身,在民国之前他们家可是清王朝的高门大户,换句话说就是开国初被清扫过“封建残余”。对于这样出身的人来说,要他心里揣着国家、一心为国,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可这样的论调,听起来总让人不太舒服。
幸而田思祥混迹在杨铨、刘贺这些人里头久了,心态有没有变不好说,面上功夫却早就练出来了。
他面不改色地点头应是,并且积极地向岳父表态,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岳父的期望。
他岳父笑呵呵地打量着他,对这个女婿是越看越满意。
田思祥应付完自己的岳父,又跟妻子说了几句甜蜜话,然后开着车往外走。
开到无人的林荫道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扁平盒子。
他是学物理出身的,早年西方那边的录音技术就已经渐渐发展起来,他有幸跟着大学导师拆解过一回,大致了解过想要录音应配备的构造。
这几年互联网出现了,田思祥匿名在网上询问了许多人,终于琢磨出了手上这个相对来说比较小型的录音器。
田思祥从里面拆出一卷磁带,拿出放在车上的录音机播了起来。
经过片刻的杂音后,他“岳父”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
很好,它是有用的。
田思祥闭上眼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反胃。
他拆出磁带收进口袋,准备找个地方把它放置好。
光这样的话,还不够。
97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七章:角色
在郑驰乐等人还在华东省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时,叶盛鸿已经跟耿老爷子一起南下定海省。
这是叶盛鸿的第三个目标省份,由于华东疫情而耽搁了几天,抵达时间比预计要晚很多。
定海省是东南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是华国四大“中心”之一,除了中央省之外的定海、云淀、归化三省都被人暗称为“小中央”。就拿定海省来说,除了大政策上必须与中央省保持一致外,它对于整个东南地区有基本的管辖权,这种划区而治的模式缩短了“高层”到基层的距离。
但是相对来说,也会导致一些“盲区”的出现。
开始几年叶盛鸿还没感觉,近年来各地经济快速发展,在“加速”的口号下很多问题也暴-露出来了,这让他不得不重视。
他亲自到外面走一趟,并不是非要抓住谁的痛脚不可,而是要摆出一个姿态。
叶盛鸿站在刚落成不久的百贸大商城前,问耿老爷子:“住土窑子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起出这种高楼?”
耿老爷子也有些感慨:“那时候怎么敢想?”
叶盛鸿说:“我很少干涉年轻人的想法就是觉得这个时代的脚步迈得很快,我们不该拿我们已经老朽的思想禁锢他们刚刚抽枝发芽的思想。我们是注定要被时代淘汰掉的,而他们还能追赶一下时代的步伐——他们敢于去想我们根本不会去想的东西。”
耿老爷子哼道:“我可不觉得我思想老朽了,当初我不敢想是因为没有条件想。现在我能跟他们接触到同样的东西、跟他们生活在同样的时代,我有什么不敢想的?倒是你……你家的事,我就不说了。”
叶盛鸿:“……”
自打他察觉了自家内部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稳如泰山之后,就郁闷地发现好像其他人其实早就发现了——要命的是,在这以前他们没有一个人会给自己提个醒!
都是群狡猾到极点的家伙!
叶盛鸿也没了感慨的心思,跟耿老爷子找了个地方住下。
没想到这一住,就碰上了个醉鬼。
这个醉鬼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收养过关振德那家人的亲儿子,叫骆长贵。
骆长贵原本借着关振德的关系在定海这边混得风生水起,谁都要敬上三分!没想到关振德生了个狠心的儿子,硬生生把他嘴里的肥肉夺了去不说,还使计弄得他破产、负债累累。
骆长贵一下子从人人巴结的“高官亲戚”变成了只能躲着债主的穷鬼,哪能受得了这种落差?于是他沦为了一天到晚用酒精麻醉自己的酒鬼。
叶盛鸿从别人口里听说了骆长贵的事后就让人把骆长贵弄醒了,问了他好些事情。
这也是关振德的运气问题。
以前关凛扬负责这件事,虽然将骆长贵给架空了,但表面的光鲜还是给他留着的。后来关凛扬回了孟家,关振德气不过,硬是把外头的儿子带回家养,还把以前关凛扬负责的东西交给了交给了他家“小宝”。
关凛扬是什么人?既然他准备要抽身了,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用熟了的人留给关振德。
他留在关振德那儿的纯粹就是个空架子——或许还留着几个无关要紧的人在那边当眼线。
关振德的“小儿子”关俊宝不像关凛扬那样从小就被悉心栽培,骤然拿到那么大的权限他兴奋极了!再加上他母亲还在后边等着呢,母子俩伙同娘家众人彻底接手了骆家的一切,在试探出关振德很厌烦骆家人的时候还顺势把他们死里打压。
关振德以前的岳家是孟老爷子,根本不需要沾他的光,自然没想到自己会碰上这样一种情况:“外戚”凶猛!
关凛扬是知道的,可他看到关振德干脆利落地把私生子迎回家,自然不会好心地去提醒。
他正冷笑着等关振德自食苦果!
骆长贵不知道叶盛鸿是什么人,可他攒了许久的怨气没地方发,难得碰上个倒苦水倒酸水的机会索性就将事情合盘托出——反正他也不能糟到哪儿去了,还怕谁呢?
关振德有私生子的事叶盛鸿是知道的,关振德以前的不干不净叶盛鸿也隐约猜到一点,只是关老爷子非要自己帮着把缺口堵上去,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等骆长贵把他知道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交待出来之后,他才知道事情远比他猜想的时候要严重。
亏空、贪腐,这都是最表面、比较个人的问题;不顾真正的民生需要大搞面子工程,将学校、医院、公园、公路和桥梁等等公共基础设施给不负责任的承包商,经常性拆了东墙补西墙留下一堆烂摊子。
这些已经是原则性错误了。
叶盛鸿原本还想着有关老爷子在背后,这种关乎民生、关乎发展的大问题应该不会出现才是,没想到正是因为中央省那边有人坐镇,关振德才做得这么肆无忌惮。
这已经不仅仅是关家的事情了。
叶盛鸿让人把骆长贵保护起来后陷入了沉思。
耿老爷子却发现了更大的问题:“他留下那么多烂摊子,谁接的摊?”
要做到迅速抹平亏损、营造出欣欣向荣的表象也不容易!
叶盛鸿和耿老爷子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个醉鬼的话就彻底否定一个人,他们之所以会想进一步了解情况是因为首都那边早就想过要动一动关振德了。
当初韩老爷子在了解过情况后心里已经对关振德作出判断、准备以提拔关振远为补偿让关振德退下去了,没想到关振德突然就像开了窍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定海清整完毕。当时调查组下去一无所获,平白给关老爷子指着韩老爷子鼻子大骂的机会。
遇上关于这个小时候曾经送给别人收养的儿子的事情,那个老关可真是偏袒到让人不可置信,他就像睁眼瞎一样觉得这个儿子比谁都好,别人都是因为瞧不起他这个儿子才出处为难他!
叶盛鸿和耿老爷子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决定。
叶盛鸿这个层次的人要办事,远比很多人要方便。
他们很快就注意到杨铨的存在。
杨铨的崛起过程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居然是在收留自己的老人宅邸里得到了埋藏在那儿的黄金,这种话可信度有多高?偏偏他在任何场所都应对自如,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而且这人热心于做公益,比如这次的华东疫情他就亲自前往那边捐款并慰问,将自己的企业形象塑造得非常正面,口碑也好极了。
这是个聪明人。
但是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不计回报地帮关振德收拾烂摊子?难道真的是不忍心让东南地区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叶盛鸿不是没见过无私的人,但他很确定这个杨铨不是,因为杨铨的一举一动目的性都非常强!
叶盛鸿和耿老爷子一商量,立刻就让人组成临时调查组着手调查取证。
这一切都跟郑驰乐没什么关系。
华东一行结束后郑驰乐回到了淮昌,刚休息了一晚叶曦明就领着柯汉兴过来。
柯汉兴的儿子这次是自己走着来的,只有五岁多大,满眼好奇地瞅着庭院里大朵大朵的茶梅,显然是被那艳丽的红色给吸引住了。
柯汉兴对乘风机械厂的技术更新非常重要,郑驰乐当然不会怠慢,郑重地把他们领到会客厅奉上热茶。
柯汉兴问起郑驰乐在都华东省的事,郑驰乐想了想,挑了些特别的地方跟柯汉兴聊了起来。
郑驰乐口才向来很好,就连柯汉兴的夫人也听得兴致勃勃,时而紧张时而惊讶,最后感叹说:“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做什么都不容易,值得就好。”
柯汉兴点点头,话锋一转,跟郑驰乐道明来意:“乘风那边的技术转让协议已经签好了,虽然我在国外出生、国外长大,但对于华国的发展我也愿意尽一份力,我会把最好的技术人员派过来对乘风那边进行指导。”
郑驰乐说:“我先替江叔他们谢谢您了。”
柯汉兴的夫人说:“其实汉兴他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说。”
郑驰乐向柯汉兴投以询问的目光。
柯汉兴笑了:“其实也没什么,我本来就对医学很感兴趣,这次看到你们办的交流会,觉得很有意义。但是淮昌大学有那么多项目要做,经费给得也不是很足,所以我的想法是我给你们这个交流会设立一项专项基金,用途呢,就是支持你们交流会刊行自己的刊物、定期进行电台宣讲,还有就是作为你们这次这样的行动的活动经费——但是我对你们的交流会了解不是太深,所以我想你花点时间给我好好介绍一下。”
郑驰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成,没问题。”
关靖泽得知郑驰乐要把假期再延迟几天的时候都快黑化了。
不过关靖泽也有事要忙,因为李见坤并没有立刻回奉泰,而是到党校这边暂住。
于是关靖泽在完成党校的工作、陈老那边的“作业”之余,还多了一个任务:领李见坤到处走走。
所幸关靖泽为了完成陈老的“作业”没少领着人到处跑,多一个大舅舅也不算什么。
关靖泽在李见坤面前提起郑驰乐的次数不多,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会提一句,只不过在有些地方旁人总会问:“小郑医生怎么没有过来?”
关靖泽也不多说,只是笑着回答:“他有别的事要忙。”
几天下来李见坤基本就明白过来:这两个家伙基本上能腻在一块的时间都腻在一块了!
这也说明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冲动,而是两个人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决定、用心经营的结果。
李见坤不得不承认关振远的话——因为他已经被关靖泽和郑驰乐彻底说服。
郑驰乐送走柯汉兴的第二天,李见坤也踏上了回程。
郑驰乐和关靖泽终于可以轻松下来。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独处,跟他们处得最好的那群家伙已经来轰开了他们的门。
年纪最小的潘小海作为代表站出来,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国庆晚会的压轴剧还差两个角色,你们马上给我好好准备。”
郑驰乐一看到他那笑容就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小子坑起人来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啊!
关靖泽对上别人时脸上倒是没多少表情,他直截了当地问:“什么角色?”
潘小海说:“我们党校的压轴剧一向是用老掉牙的抗战桥段编成的,年年都是那一套,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决定选一段比较经典的桥段来重新改编。”
郑驰乐追问:“什么桥段?”
其他人也露出跟潘小海一样的笑容:“娘子军!”
郑驰乐:“……”
关靖泽迟疑地问:“留给我们的角色是……?”
潘小海不疾不徐地给他们科普整个故事:“在这段历史里面,娘子军的两位正副长官都是年轻的姑娘,一个总是用红绳子绑头发,大伙都戏称她为‘红娘子’再生,是整个娘子军的灵魂人物;一个则是备受众人爱戴的女军医,由于胳膊上总是戴着绣有红十字的白袖标,大伙都叫她‘白娘子’,她虽然不是娘子军的最高长官,但是只要有她在就能把整个队伍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我们选的是红娘子和白娘子带着娘子军为守卫家乡而慷慨迎接最后一战的那一段故事,着重于渲染一种悲壮却不绝望的壮美氛围,歌颂娘子军的……”
郑驰乐打断他的扯淡:“说重点!”
潘小海笑眯眯:“你知道我们党校女孩子不多,也就我们这一届多了我姐几个,她们又觉得自己演不出那种决然的气势,所以就……给你们留了红娘子和白娘子两个角色。”
郑驰乐、关靖泽:“……”
98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八章:闪瞎
由于国庆晚会还有三天就要到了,其他人临时顶上也没法扛住,关靖泽沉默片刻后就答应下来。
压轴剧是以传统唱腔来展开的,在这种剧里面反串倒是很常见的事,这样的设定倒也不突兀。
郑驰乐倒是有些纠结,他当初也抱佛脚跟着关靖泽练过一段时间,可底子终归是差了些,搞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效果。
党校的节目虽然也不会太严肃,但至少是要拿得出手的,他临时扛大旗能行吗?
关靖泽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别担心,我教你。”
有关靖泽在,郑驰乐当然不会怯场:“那成,就这么定了吧。”
郑驰乐和关靖泽两个人的镇定让潘小海失望极了。
他还想着坑这两个老成的家伙一把……
不过能看到他们换上女装也不错!
潘小海嘿嘿一笑:“那我们这就去试装吧。”
关靖泽直接就杜绝了潘小海乱来的可能性:“等等,我找我戏曲老师过来指导一下。”说完他就去屋里打电话。
潘小海:“……”
郑驰乐当然知道关靖泽有过这么个老师,因为关靖泽带他去拜访过那位姓钱的老艺术家。原来当年关靖泽偶然邂逅了那位被尊称为“先生”的钱老头儿,一个是老来无事,一个是家里太冷清不想回,于是一教一学就练了起来——关靖泽那把好嗓子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别看钱老先生平时慈眉善目,对待戏曲时可从不马虎,比谁都要较真!
他搭着潘小海的肩说:“听说他这个戏曲老师是个很严厉的人,这次你们把时间弄到这么赶,就等着他骂咧着说‘亵渎艺术,你们这是亵渎艺术’吧!”
潘小海的脸皱成了苦瓜状。
他这不是为了挖坑给郑驰乐和关靖泽跳吗?
早知道他们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他就不用百般周折了!
潘小海心里那叫一个悔啊!
钱老先生对关靖泽是很喜欢的,一听他要开唱就过来了。
他没跟关靖泽说别的话,直接拿过剧本就看。
《娘子军》这一段是在抗战时期,一个叫莲花湾的地方由于青壮都外出从军,只剩下老弱妇孺留守。为了保卫莲花湾,“娘子军”成立了。她们以红娘子为首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保护着隐藏在莲花湾深处的村庄。
日子本来还算平静,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军医来到了莲花湾。这个女军医是国-军的人,对娘子军自己将自己归入共-军的编制很不屑,坚持用国-军的训练办法来操练娘子军。
“红娘子”和“白娘子”展开了激烈的争辩,这在剧中是以传统唱腔来表现的。随着两种思想的激烈斗争展开,两个人都渐渐发现了对方的优点,最后成为了生死至交。
这只是前奏而已,剧情马上就进入到莲花湾暴-露,娘子军与东瀛军队正面交接,由于装备、武器的落后,她们很快就被迫缩小了战线,渐渐成为了瓮中之鳖。
剧情停在浑身浴血的“红娘子”和“白娘子”背对背站立,正式交换名字并相互约定“黄泉路上莫认错”。
钱老先生看完剧本后果然说道:“写得不错,但时间太紧了。时间这么紧你们怎么揣摩得出角色的感情?你们怎么来得及调整妆容和服饰?无论是多小的一个剧,都不能轻忽对待,要知道你们面对的是观众,他们花了时间来看你们表演,你们就不能让他们的时间白白浪费掉,至少要能向他们传达一些能触动他们的东西——某种感情或某种理念等等。”
全权负责整个剧的潘小海头皮发麻,钱老先生这种人他是见过的,做什么事都认真得很,你要是不服,他可以花三天三夜说到你服。所以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摆好姿态虚心受教:“您说得对。”
钱老先生朝关靖泽摆摆手:“就按你在电话里说的办,你去教乐乐,其他的我来负责。”
关靖泽恭恭敬敬地说:“谢谢老师!”
关靖泽拉着郑驰乐跑了。
等跑远以后郑驰乐瞅着关靖泽笑眯眯地问:“你是故意的吧?”
关靖泽一脸正经地说:“喜欢坑人的家伙就该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坑人。”
郑驰乐忍不住为潘小海默哀。
可以想象在未来三天里,潘小海都会被迫接受钱老先生的深刻教育,真是让人……开心极了啊哈哈哈!
郑驰乐说:“那我们现在就要去练?”
关靖泽点头:“时间太紧了,我们要好好磨合一下。”
两个人都是行动派,找了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拿着潘小海给的剧本排练起来。
他们已经过了变声期,跟女性的声音区别非常明显,不过他们的嗓音都还留着几分少年的朗然,稍微变变腔也能唱出不一样的感觉。
别看剧情那么长,其实放到剧里也不过是那么几段唱词。郑驰乐和关靖泽各自记了几分钟就全背下来了,然后就开始琢磨每一个关键的感情转折点,尤其是中间那一段——要在那样的争辩中体现出最初的互不相让、中期的逐渐相知、最后的惺惺相惜,是非常不容易的。
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当然不缺默契,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好每一个点应该用上的眼神、语气、肢体动作之后,他们就尝试着配合起来。
郑驰乐“前世”去学这种唱腔是想跟关靖泽在这方面一较高下,不过那时还没来得及拿出手呢,他师父季春来就提出要带他走了。
郑驰乐在那之后就把这活计给丢了,这会儿要再捡起来不算太容易,不过比没有底子的人要好多了。
关靖泽觉得有些惊奇,瞅了郑驰乐好几眼。
郑驰乐见关靖泽欲言又止,马上知道关靖泽想问什么了。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了当初的事:“那时候我老羡慕你了,什么事都想跟你较劲,那时候我知道你跟着钱老先生学这个,我也去求他教。他说我心不诚,不肯教,我就贴着他院子外面的墙听他怎么教你……那时候我什么都在赶着你,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一样。回想起来其实不是不累,只是觉得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乱想,还不如不停地往前走。”
郑驰乐没说羡慕什么,关靖泽却能听明白。
那时候郑驰乐一心想着要认回郑彤,而他却能堂堂正正地喊郑彤当妈,在每一次拿奖时请郑彤出席,对于郑驰乐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那时候的郑驰乐还小,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接受那样的事实,只能用那种办法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关靖泽恨不得回到更久以前,将那个站在墙外的郑驰乐狠狠地抱紧。
可他最终却只能抓住郑驰乐的手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郑驰乐见关靖泽表情变化个不停,笑着说:“如果我还在意,就不会把它挂在嘴边——其实有些东西一旦一句能把它说出来,就相当于已经把它放下了。”
关靖泽点点头,转开了话题:“我们继续排练吧。”
第二天晚上关靖泽就提出要彩排。
其他人其实已经练得差不多,就差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个主角。
钱老先生见党校提供的衣服都已经很破了,穿在郑驰乐和关靖泽身上也不太合身,叫人去弄来了几套半旧的服装。《娘子军》不是正规军,但着装是仿着军装来的,钱老先生亲自操刀改了改,就将两套“仿军装”改得各有特色,更为贴近两个角色了。
虽然是女性军装,但也是上衣加裤子,郑驰乐和关靖泽穿起来倒是没有心理障碍——当然,以他俩日渐增厚的脸皮来看,就算要他们穿个洋装出境也不会有障碍的。
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头发了,郑驰乐还好,直接弄来个齐耳短发就解决了,可“红娘子”最明显的特征是她的红色发带,这意味着关靖泽要顶上一头长发!
郑驰乐在上妆的当口瞧了眼关靖泽,却发现关靖泽很镇定地任由别人在他身上捣鼓。
他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心理素质。
幸运的是这个时期宣扬的是“不爱红妆爱武装”,除了上舞台必须要上的重妆之外他们的打扮和举止都可以跟平时一样,表现得英姿飒爽就更贴近角色。
潘小海一早就被赶出后台,只能在外边来回转悠,翘首以盼。
他把自己折腾得这么苦还乐此不彼,为的就是看见变成“女孩子”的郑驰乐和关靖泽啊!
就在潘小海差点想溜进去偷看时,后台的门终于打开了。
在强烈的灯光下,扎着乌黑长辫的关靖泽和留着齐耳短发的郑驰乐出现在潘小海面前。
潘小海噎了噎口水。
关靖泽的长相本来就好,好到什么程度?当年他念书时不苟言笑,很多好事者背地里悄悄地拿“让关靖泽笑一笑”当赌注——赌到底有没有人能让他笑!虽然从身形上来说他绝对没有“好身材”,但那张脸就已经让人忘记了这点儿旁枝末节。
穿上军装后那脸蛋、那细腰,再加上那带着几分冷峻的表情……完全没有违和感!
更出乎意料的是郑驰乐也一样!
比之关靖泽的好长相,郑驰乐的五官原本是要逊色些的,可他本来就是那种看上一眼就让人心生亲近的人,一笑起来那笑意就像快要溢出来似的,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至少潘小海的眼睛都黏到他们身上去了。
郑驰乐见他在那儿丢人,伸手敲敲他脑袋:“赶紧开始彩排!”
潘小海如梦初醒,跳起来招呼:“有没有人拍了照?拍了没有?没有立刻拍!这个必须得留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驰乐、关靖泽:“……”
其他人的反应跟潘小海也差不多。
本来他们都做足了心理准备,等待接受巨大反差带来的冲击了——没想到他们需要接受的居然是另一种“冲击”。
人跟人真不能比啊!
要是换成别人上,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时间有限,他们很快就缓过神来,认真听潘小海指挥。
关靖泽对全场的控制力非常强,除了跟他直接上对手戏的郑驰乐之外,其他人都只有配合着他去演的份。
有这么个中心人物在,虽然他们还是第一次完整地整个剧演下来,看起来却非常流畅,没有丝毫乱象。
就连要求非常高的钱老先生都看得直点头,夸他们配合得好,尤其是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的默契,简直把“红娘子”和“白娘子”之间的深厚感情彻底演活了。
潘小海在一边听着钱老先生的评价,总算看出味儿来了:这哪是演活了,分明是本色演出——就冲他俩那关系,他俩之间的感情能不深吗!
真是让人眼都快瞎了!
99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九十九章:相属
国庆文艺汇演的当晚解明朗带着妻子孙茹过来了,孙茹看起来精神很好,见到郑驰乐后高兴地抱抱他:“乐乐,我听说你要表演就你解叔带我过来了。”
就跟解明朗预料的那样,郑驰乐的年纪在孙茹这儿反而成了优点,也许是移情作用,孙茹在逐渐恢复过来之后渐渐把郑驰乐这个小辈当成了自己孩子来看。
听说郑驰乐要参加党校的文艺汇演,孙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着解明朗回家接她,那积极程度就跟当年和解明朗热恋时没什么两样。
解明朗对郑驰乐有着十二分的感激,见到人以后也是抱了抱他:“你在华东那边表现得很好。”
郑驰乐笑眯眯:“那是当然的,要不然多丢咱淮昌的脸。”
郑驰乐又陪了一会儿,才跑去后台准备。
“红娘子”关靖泽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郑驰乐上上下下地瞄了关靖泽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关靖泽的脸蛋:“媳妇儿,你真美!”
其他人纷纷转过身装作在忙自己的事,只用眼角余光瞟着郑驰乐和关靖泽那边,看看能不能第一时间目睹凶案现场——谁敢调-戏关靖泽,那不是找死吗!
没想到关靖泽那厮脸皮越发厚实,面不改色地说:“你喜欢就好。”
郑驰乐:“……”
幸亏男生之间一向很放得开,开这点儿小玩笑倒也没有人会察觉什么——只有潘小海这个唯一知情者在纠结:他是不是该离这两个家伙远一点!
郑驰乐和关靖泽上台的时候解明朗和孙茹都没认出来,直到他们那辨识度还挺高的嗓子响起,孙茹才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台上的“红娘子”和“白娘子”。
等最初的诧异过去以后,认出了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人才认真地看他们的演出——其实更多的是根本没认出他们的人,只觉得“这两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些都是最开始的感觉,后面就慢慢被剧情带跑了。原本这种老掉牙的剧情是不会引起什么共鸣的,可关靖泽唱功了得,感情一转再转,听众也听得提心吊胆,到最后听见她们相约黄泉路上再相见,不少人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飘着莲香的浅水山湾,抬眼一看那山依旧、那水依旧,那些人却已经再也不会回来。
整个剧比彩排时还要顺。
郑驰乐和关靖泽回到后台后也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种要投入感情的表演,以后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不光看得人会有触动,演的人自己也受不了啊!
潘小海蹲在一边感慨:“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什么都扛得住?”
关靖泽说:“平时少瞎琢磨东、琢磨西,多做点实际的事。”
潘小海拧开头:“我这人就这么点乐趣,不让我琢磨那不是要了我的命吗?不干!”
郑驰乐说:“那能有什么办法,别嚷嚷了。”
潘小海泪流满面:“我要找我姐安慰我!”
关靖泽和郑驰乐换下女装去谢钱老先生,然后亲自将他送了回去。
路上钱老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志不在此,不过平时唱两句,心情也会好一点。你们的底子都不错,往后要是再遇上这种机会也可以好好发挥。”
关靖泽郑重地说:“我知道的,老师,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郑驰乐说:“我也会记住钱爷爷你的话。”
钱老先生叹息:“现在以我们这一行为主业的几乎已经没有了,我是盼着你们在能够展现的时候就展现一下,能带几个人学一学就带几个人学一学,也不是要学得多精,能把它传下去就好。”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视一眼,都劝慰道:“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永远不会丢的。像现在电视台慢慢兴起了,到时肯定会有戏曲、戏剧的一席之地。”
钱老先生听着他们关切的劝说,笑了起来:“行,我一定赖着多活几年,好好看看你们说的未来!”
郑驰乐和关靖泽将钱老先生送回去后就沿着小街往回走。
国庆照例是放假的,晚会结束后就是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了。陈老又正好有事要回首都一趟,所以他们突然就有了一天的清闲。
郑驰乐说:“还真有些不习惯。”
关靖泽点点头。
他们都忙习惯了,虽然忙的时候总盼望着能快点儿歇一歇,真能歇了反而又不知道有什么可干的了。
两人趁着夜色慢慢往回走,就在走到即将分别那个路口时,关靖泽说:“不如去我那吧。”
郑驰乐想了想,点点头。
关靖泽握住郑驰乐的手,不其然地感觉到彼此的掌心都有些发热。
关家郑驰乐也很熟悉了,他自发地翻出自己的睡衣钻进浴室。
关靖泽在心里悄悄地算着郑驰乐和自己的年龄,郑驰乐的生日是六月,他的生日在八月末,都已经过了。他无耻地想如果用周岁算的话,他们是十八岁有余!
关靖泽拉开抽屉取出个矮药盒,里头是张妈上回过来时留给他的,还千叮万嘱叫他克制点儿。
既然在他们眼里他都这么禽兽了,那他不禽兽一点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想归想,关靖泽的耳根还是隐隐发热。
郑驰乐曾经出现在他梦里许多回,也曾经被他抱在怀里许多回,可他们都很能忍,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
关靖泽转过身找衣服准备洗澡。
郑驰乐出来后就站在床前擦头发,没想到余光随意一扫,就瞅见了摆在桌上的小药盒。
郑驰乐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拿起药盒揭开瞧了两眼,凑到鼻端一闻,明白了。
这家伙连这个都准备着,居心叵测啊!
不过郑驰乐心理上是个成年人,身体也已经长得差不多,自然不会觉得反感。
以前他没喜欢过谁,遇到有欲-望的时候也没想过去找谁纾解,毕竟就算是找个炮-友也可能有麻烦缠身——或者脱了衣服看不顺眼倒尽了胃口,总之都不如自己解决一下来得方便。
既然准备认认真真地跟关靖泽处,他自然也给自己做过这方面的心理建设。
他考虑过了,如果对象是关靖泽的话,接受起来倒也不算太困难。毕竟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培养得足够了,对方的身体也看过好几回,都觉得很对胃口,真来一次也是理所当然。
郑驰乐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手拿起药盒翻来覆去地转,手心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他很快就死死地攥紧药盒。
开玩笑!
他……他什么事没经历过,怎么可能怕这种事!
关靖泽穿着睡衣走出来,瞅见郑驰乐在那发呆,径自走到窗前拉起了布窗帘。
郑驰乐想说什么,关靖泽却很自然地拿起他脖子上挂着的毛巾说:“我帮你擦干头发。”
郑驰乐的话吞了回去。
关靖泽仔细地揉擦着郑驰乐柔软的头发,擦到后边毛巾就被扔开了。
他跟郑驰乐亲到了一块。
骤然的亲密让郑驰乐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试图让自己的心跳维持稳定,却发现那只是徒劳的无用功,随着彼此之间的亲吻逐渐加深,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想要跃出胸口。
关靖泽察觉郑驰乐有些绷紧,伸手探入他衣服里,抚上他光滑的背部。
接着双手交替地揉捏着他的背。
他进一步加深彼此之间的深吻,舌头时而扫过郑驰乐的上颚,时而缠上郑驰乐的舌,相互追逐。
郑驰乐的身体渐渐有了反应。
关靖泽的手慢慢下移,按住郑驰乐抬了头的“小乐乐”,顺势抚慰着它。
郑驰乐几乎要缴械投降了。
关靖泽没打算就这么让他释放出来,手很快就转移了阵地,照顾郑驰乐其他的敏-感带,试图在郑驰乐身体上挑起更多的火。
动手就算了,这厮还很不要脸地在郑驰乐耳边说:“媳妇儿,我的伺候你满不满意?”
听到关靖泽的话,郑驰乐总算找回了点儿理智。
等听清关靖泽的称呼后郑驰乐气乐了,敢情这家伙当场装得任他调-戏是想在这上面找回场子!他直哼哼:“马马虎虎,只能排上个尾巴。”
关靖泽根本不上当:“反正排在第一位的是我、第二位的是我、第三位的还是我——一直到尾巴都是我,排在哪一位都无所谓。”
郑驰乐说:“话可别说得太满!”
关靖泽用力吻咬郑驰乐的耳垂。
那可是郑驰乐身上最敏-感的地方,郑驰乐吃痛之余又感到身体上的每一处火都烧得更盛了。
郑驰乐觉得这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其恶形恶状简直令人发指!
不过他喜欢。
他不甘落后地吻上关靖泽的唇,恶狠狠地跟关靖泽重新吻得不分你我。
关靖泽觉得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快要溢了出来。
它满得再也盛不下其他东西了。
他恨不得把郑驰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不分开,却又怕太用力了会对伤到郑驰乐。
少年时的幻梦、多年后再见时的难言之欲、再次“重逢”后的苦苦等待,都在这一瞬间都开花结果。
不管怎么样,郑驰乐都属于他了。
由身到心,由里到外。
就跟他属于郑驰乐一样。
100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一百章:前兆
第二天郑驰乐和关靖泽睡得都有些晚,醒来后秋日的阳光依旧已经透过布帘照了进来。
秋风轻轻扑打着雕着细花的玻璃窗,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有感应似的,郑驰乐和关靖泽齐齐张开了眼。
看清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后他们都坐了起来,翻出衣服穿好,动作划一地站到水池前刷牙。
余光不忘瞄向对方。
看到关靖泽精神很好,刷牙的动作也没有停滞,郑驰乐忍不住暗骂:禽兽啊禽兽。
关靖泽似乎也在瞅着郑驰乐,见郑驰乐跟往常一样活蹦乱跳,心里不要脸地自夸:瞧瞧我这眼光,简直不能更好了!
空气里始终飘溢着还没散去的愉悦。
两个人没羞没躁地腻在一块一整天,又恢复了平时的忙碌。
国庆本来是有长假的,但关靖泽要做的事很多,根本闲不下来。
郑驰乐也被吴弃疾抓了壮丁,要他去做交流会材料的最后整理。柯汉兴的第一份资金已经打过来了,吴弃疾没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准备趁着这股东方还在赶紧把第二届交流会的几项重点讨论内容抽出来刊印,作为新刊的先行者。
这本新刊暂时定名为《国医新志》,主要由黎柏生负责。
吴弃疾人脉广,很快就为《国医新志》打通了不少关节,包括好的发展经验、好的发展设想等等,黎柏生接手后非常轻松,只需要依葫芦画瓢就能把它整出来了。
要办刊不难,难的是把它办大办好,吴弃疾对于这个开场很重视,抓来郑驰乐一起忙。
郑驰乐隐隐明白自家师兄的打算:“师兄你是准备办一个国内的《医学平台》?”
《医学平台》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早就成为了一片了不起的沃土,各国有名的同行都在这个舞台上大展光彩。它的兼容并蓄让它招来了不少非议,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兼容并蓄让它的所在地俨然成了“医学圣地”,每天都有同行们朝圣般前往,似乎只要去一趟就能脱胎换骨变成神医圣手。
可惜在《医学平台》上中医很难占据一席之地,因为《医学平台》选择文章用的是西医标准,主张任何的病变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必须拿数据来说话。而在数据化这一块,中医发展得相当迟滞,比如在中药的配伍之中会用一些药物去“中和”有毒药物的毒性,问题就来了:这个“中和”是怎么回事、具体要怎么样的分量才能恰好“中和”掉、对于不同的人“有毒”的界限是不是有所不同?
这些都是很难界定的事情。
以前行医讲究的是“实用”,是一门实用的学问,前人留下来的是从千千万万临床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经方、验方以及它们的增减原则,你要说从这里面出个所以然,很难!光是学习前人的经验就已经十分困难,要将它一一转化成另一种医学体系的评议标准的难度就更大了,因为这要求你同时还要对另一个医学体系非常了解。
吴弃疾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他说:“没错,现在这种状况,我心里有点着急。西医实在太方便,一针下去再吃几颗药病就好了。相比之下中医还是有些麻烦,而且一直有人倡议废除中医——就连大学的中医系,生源也始终很少。”
郑驰乐点点头,这些他也看在眼里。
吴弃疾说:“这本新刊我用‘国医’不用‘中医’,想的就是走出我们华国自己的路,西医方便,中医就不能方便了吗?西医让人信服,中医就想不出办法让人信服了吗?肯定不是的,但是光凭我们自己也想不出办法来。你脑瓜灵活,早早就开始跟人‘笔谈’,这些年来在‘笔谈’的过程里不仅你学到了东西,我们也跟着学了不少,我觉得这还可以扩大一点——就像你在互联网上搞的那样,面向所有人,全国各地都能参与。趁着交流会的余热还在我们尽快把它的骨架架起来,往后再时不时地添薪加火,要把它办起来并不难。”
虽然把这样的重大意义寄托在一本刊物上有些渺茫,但路总要一步一步地走。
郑驰乐也来了干劲:“那我们这就开足马力把稿子赶出来。”
吴弃疾说:“也就是这么一回,等班子搭起来以后就用不着我们了。”
这边忙个不停,另一边也没有停歇。
叶盛鸿跟韩老爷子通过电话后,原本窝在淮昌教关靖泽的陈老就被找回首都。韩老爷子跟陈老谈了很久,意思很明白:你休养得够久了,也该回来活动活动了。
陈老本来是不愿意的,他觉得自己老了,应该给年轻人让路,不该在那里占着位子。
韩老爷子拿他没办法,只能透露叶盛鸿的意思:“老关可能要挪一挪位子,因为定海那边拔出萝卜带出了泥,事情涉及面很广啊,麻烦得紧!”
陈老吃惊地看着韩老爷子。
韩老爷子说:“老关家里那摊子事你也知道的,我们想提携他家老二他会生气,我们想动他家老大?他会拼命。这次他家老大撞到了老叶枪口上,老叶那个人的脾气你不会不清楚吧?他眼里就容不下半颗沙子!到时候他跟老关肯定会起冲突的,你回来缓冲缓冲,别让他们闹得太过火。”
陈老沉吟起来。
他跟韩老爷子他们不一样,他是孤家寡人,没什么牵挂,还在首都时很少跟别人起冲突——倒是这些人见他哪边都没靠,常常爱找他当和事佬,就跟韩老爷子这回一样。
韩老爷子见陈老有所动摇,趁热打铁地说:“你不想惹麻烦上身,也要为你那个学生想想啊。”
陈老说:“我为他想什么?他可是老关的亲孙子。”
韩老爷子唇一撇,不以为然地说:“振远还是他亲儿子呢,从小养在身边的,比不过亲孙子吗?结果怎么样?”
陈老反问:“你会坐视不管?”
韩老爷子两手一摊:“又不是我的学生。”
陈老苦笑:“你果然还是无赖一个,小时候是小无赖,老了就是老无赖。”
韩老爷子说:“回来吧,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高尚,就你想让路,我们就是死死抓着权不肯放?是还不能放,放不了啊。反正我们这把老骨头也快入土了,被人骂两句老而不死有什么要紧。”
陈老说:“好,我回去安排安排。”
与此同时,在淮昌呆了老长一段时间的叶曦明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到了首都。
叶曦明一见到韩蕴裳就抱住她,然后兴冲冲地拿出自己在淮昌拍的一系列照片给韩蕴裳看。
他止不住夸口:“买胶卷和晒照片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我也帮着布置了交流会的会场。要不是乐乐不答应,我肯定跟着去华中了。爷爷当时也在华中,不知道他见到乐乐没有,要是爷爷见到了肯定会恨不得乐乐是他孙子!”
听他三句不离郑驰乐,韩蕴裳知道自己当初接近郑驰乐的方法肯定没用对,那孩子心还是很好的,看他跟叶曦明处得这么好就知道了。
韩蕴裳问:“你有没有给乐乐也拍点照?”
叶曦明嘿嘿直笑:“我就知道你会问!”他拉开另一个口袋的拉链,拿出另一叠照片,“我特意拍了很多。对了,前两天乐乐跟关靖泽还演了个剧,你猜猜他们演了什么?”
韩蕴裳笑着说:“猜不出来。”
叶曦明不卖关子了,抽出几张照片说:“你瞧瞧,看看你能不能认出乐乐来!”
韩蕴裳看到画面上最显眼的两个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叶曦明哈哈直笑:“这是小海的主意,真是太妙了,他们一个演‘红娘子’一个演‘白娘子’,还演得特别对味,我当时都忘了笑!现在想起来这照片必须藏好,等将来他们出头之后拿出来登载到头版头条上!”
韩蕴裳指着照片上的‘红娘子’问:“这是关靖泽吗?”
叶曦明点点头:“是啊,没想到他平时那么冷淡,演起来却那么厉害,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韩蕴裳看着照片上相视而笑的两人,想起了郑驰乐那回对她说的话:他喜欢的人是男的。
原本韩蕴裳以为那是郑驰乐拒绝回叶家的借口,可在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的照片时她有种强烈的预感:郑驰乐说的是真的,而且另一个人正是照片上的关靖泽。
韩蕴裳更加迟疑了,叶仲荣那种性格,要是知道有这么个儿子肯定是会认回来的,等认回来之后他怎么会让郑驰乐做出那种离经叛道的事?而郑驰乐脾气也不小,他本来就没打算要认叶仲荣这个父亲,怎么可能乖乖服管?到时候两边肯定会起冲突。
韩蕴裳说:“最近首都可能会有点风浪,你把这些照片都收好,尤其是乐乐他们的,别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曦明听得云里雾里,但想着韩蕴裳说的话总是对的,立刻麻利地收好照片:“请首长放心!我一定誓死守护这些机密文件,照片在我在,照片亡我亡!”
韩蕴裳说:“别耍贫了,你落下很多功课了,快去看看书。还有你五舅那边也等你很久了,周末你早一点过去知道吗?”
叶曦明故作正经:“遵命!”
各方都在行动,关振德也不例外。
他觉得最近过得不太顺心。
原本他喜欢关俊宝这个儿子是因为他单纯,面对他时有着儿子对父亲的热烈崇拜。
可最近关俊宝似乎变成了他很熟悉的那种纨绔子,他甚至看到这个在住进家里前非常淳朴的少年叼着根几百块一盒的烟在抽,那档次比他都要高多了。
要命的是他一管教关俊宝,以前体贴可人的“情人”就开始哭,哭得梨花带雨地帮关俊宝说话:“小宝他以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一时被迷花了眼也很正常,他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
最让关振德不高兴的是关俊宝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办事能力,放手让关俊宝做了两件事之后他就失望透顶:比起关凛扬,这小子实在差太远了,蠢得他都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
想到关凛扬,关振德脸上就火辣辣地烧,心口也是火气直飚!
这个儿子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看看那干脆利落的一系列动作,要说不是早有准备他绝对不相信!
关振德穿好便服,去拜访自己的老朋友。
等他到老朋友家里时,老朋友的女婿田思祥正好也在。田思祥他见过好几面,知道他是个能力了得的家伙,于是一落座就夸了田思祥好几句。
见老朋友没有让女婿回避的意思,关振德知道田思祥是信得过的人,于是直接就说明来意:“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我可是他父亲,你看看他做了什么事?简直让我下不了台!”
他的老朋友跟着骂了关凛扬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关振德在自家老爷子面前哭了好几回,总算哭得老爷子心软,再一次全力回护了他一回。
于是“认子风波”算是揭过了。
危机一过,关振德就琢磨着要收拾关凛扬,重振自己的威风。
他冷声说:“要是不教训教训他,我的脸还往哪搁!他不是觉得孟家好吗?那我们就把孟家给搞下去!”
他的老朋友一脸为难:“这可不好办啊。”
关振德说:“那个老家伙没有儿子,早年积累的那点儿人脉和资源也早被我用光了,不难对付。”
在关振德的主导下,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
等送走关振德之后,关振德这个老朋友对他女婿田思祥说:“难怪关凛扬要跟他脱离关系,这个人的心思简直比毒蛇还毒,岳父儿子得罪了他他都想把他们往死里弄。以后你跟他打交道要留个心眼,千万别落下把柄在他那儿。”
田思祥说:“我明白的。”
他悄悄地把手探进口袋里,轻轻抚过里头正
101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一零一章:多面
杨铨从华东省回到定海省会时,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等发现在自己不在的这几天里面关振德居然在做对孟家动手的准备,他对自己的感觉又更相信了几分。
杨铨觉得有些惋惜,但也只是有些而已,毕竟能他这样的人在意的东西不多——可以说没有。
他找来田思祥说话。
田思祥在将妻儿送回大雁镇之后就表现得非常从容,听到杨铨说要见面也不慌。
他跟杨铨走在空旷的河堤上,看着黄昏的江景。
东南地区的秋冬两季不比北方,一眼看去就是光秃秃一片,露出枯黄的土地。这边的山还铺着点儿绿,其中缀着红的黄的落叶植物,晚霞从天上泼下绚烂的霞光,让远处的山水看上去像幅美丽的油画。
田思祥看着眼前的景致,心里有些难过。
自从下了抛妻弃女的决定后他就再也没有静下心来看过这样的景色,难得出来走一回,居然还是跟杨铨一块儿。
杨铨在做的事就是藉由出卖这样的美好来谋取私利。
田思祥要取得杨铨和“岳父”的信任,手上自然是不干净的,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可一想到像杨铨这样的人还活得这么滋润,他就没办法忍受。
田思祥一句话都没说,等着杨铨发话。
杨铨始终在往前走,等走到河堤弯道那儿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田思祥。
田思祥对上他的目光,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杨铨倚着栏杆,掏出根烟抽了起来。
他现在不缺钱,地位也不低,衣着虽然是以舒适为主,但质量也是非常好的;他抽的烟已经很好,而且是所谓“健康烟”,听说可以减少里面的有害物质,不伤肺;他已经不太喝酒,喝酒也只喝好酒,人人都夸他好品味。
事实上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早年他父母去外地打工,只有他自己跟老酒鬼爷爷住在一起,家里酒没了,爷爷就叫他去买;钱没了就赊,赊到人家不肯卖了,爷爷就叫他去偷!当时人人都笑他是“三只手”,因为小偷小摸被学校警告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杨铨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田思祥和刘贺的时候,是因为偷了别人家的废铁被按在地上打,当时他抬起头一看,正好对上刘贺嫌恶的目光。
他在心里冷哼:这些好学生,回头有你们好看!
没想到田思祥却跟刘贺说了两句话,然后自己走了过来,非常有礼貌地跟对方道歉:“他是我们学校的,家里穷,父母不在家,爷爷又好喝,一时犯了昏才会动您的东西,现在东西还在,您也打过他了,能不能放过他一次?”
好学生说一句话比他这种“小流氓”说话可要管用多了,对方想了想,摆摆手骂咧着让他们走了。
当时他就愣住了。
等刘贺跑过来拉着田思祥跑,边跑边告诫:“你管他干嘛呢!要是他缠上你了怎么办?”
他揉揉唇角的伤口,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过身往另一边走。
对于那种好学生来说,他离得远远地,应该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杨铨对田思祥的了解,远远多于田思祥以为的那样。
他叼着烟,笑着说:“刘贺那个侄儿好像很不错,三两下就把刘贺的位子给占了,刘贺还觉得自己把他使得溜溜转,真是太有趣了。”
田思祥沉默下来,刘贺的侄子他见过,似乎叫刘启宇。这个刘启宇才来了没两个月呢,刘贺就已经放心把很多事交给他办了,他还以为是他们叔侄之间够亲近才会这样,难道另有原因?
杨铨取出烟,伸指慢悠悠地弹了弹烟灰:“刘贺那个人从小就没有办大事能耐。比方说你们被人弄出学校的那会儿,要是只有你自己的话,肯定不会闹得那么难看吧?”
田思祥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那么久以前的事,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向杨铨,却发现杨铨正深深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就像少年时他偶然对上的、还是少年的杨铨的视线那样,带着些莫名的探究和暗涌。
过去了的事田思祥很少会去回想,但如果当时不是和刘贺共同进退,他应该是可以脱身的,毕竟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在没有证据、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向强权发难——那不叫勇敢,叫鲁莽。
田思祥说:“以前的事还说来做什么。”
杨铨意有所指地说:“三岁看老。”
这慢悠悠的“闲聊”比任何事都让田思祥难受,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杨铨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你岳父最近的动向。”
田思祥迟疑片刻,将关振德的打算告诉了杨铨。
杨铨仔细地听着他说话,不时随意地抽了口烟。等田思祥说完了,一根烟也抽完了,他摁熄了烟头:“走吧,回去。”
田思祥点点头。
杨铨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说:“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做到某些事,有些习惯还是改一改比较好。”
田思祥霍然抬头。
杨铨正学着他的动作,把手伸到了口袋里,仿佛在抚按着什么。
田思祥睁大了眼睛。
杨铨淡淡地说:“压力太大会用固定的、习惯性的动作来让自己安心,这是人的本能反应。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我们可以凌驾于本能之上——当然,大多数人是忍不了的,所以人和人之间又可以区分开来。”
扔下这段话后杨铨就转身走了。
田思祥怎么都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杨铨。
这一天之后杨铨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彻彻底底地从定海,甚至是华国消失了。
也是在他见过杨铨之后的第二天,有个调查组将他找了过去,想要跟他了解相关的情况。
田思祥再三试探,获知对方背后站着的人是叶盛鸿之后就给出了手里捏着的证据。杨铨那个人很小心,指向他的内容少之又少,反倒是他“岳父”的真面目被彻底揭露出来。
田思祥交待完后就被保护起来了。
等他“岳父”浪荡入狱、他的第二任妻子到处找人,他却没敢再出现。对于这个妻子,田思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妻子长得绝对不好看,但心却不坏,对他“岳父”的所作所为也毫不知情。
可他心里的妻子,只有为他生下女儿的“前妻”。
这只是田思祥的为难而已,定海省的局面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里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当其冲的就是身在漩涡中的关振德。
关凛扬还在首都党校上课,在听到关振德被双规之后非常镇定。
在跟关振德断绝关系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知道这种事明显会波及到自己身上,但他没太担心。一来以他现在的年龄,就算有影响也不会很大;二来他本来就不打算正正经经地往上走,他根本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在知道关振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着手针对孟家时,关凛扬就彻底放弃这个“父亲”了。
等听说关俊宝不知怎么摸到了首都的关家大宅,在大门外哭昏了被抬进去之后,关凛扬止不住地冷笑。
那位老爷子一直不喜欢他母亲,因为觉得他母亲配不上关振德,连带地也不喜欢长得跟母亲相像的他。
事实上关凛扬觉得那位老爷子唯一喜欢的只有关振德这个儿子,瞧瞧那位老爷子对他二叔和他堂弟的态度,同样也不亲近!
这个关俊宝一“回家”就把关振德给弄倒了,要是回了关家,指不定得惹出什么事来。
不过就算是为了膈应他这个“逆孙”,那位老爷子也许也会把人留下吧?希望他不要引火烧身才好。
关凛扬不无恶意地着想。
同样目睹了这场风波的还有刘启宇。
他叔叔刘贺已经因为证据确凿而入狱,对外的罪名是亏空工程款,实际上是因为“涉外”。
涉及了跟国外勾连、出卖国家利益的众多事项。
当然,亏空也是真的,这一点刘启宇非常确定,因为光是他从刘贺那里要回家的钱就不是刘贺自个儿能拿出来的。
再加上……
刘启宇背着行李包跳下了火车,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
他这位叔叔还给自己留了一大笔救命钱,要他好好保管,日后用来上下活动!不过从这场风浪的涉及度来看,他这位叔叔很可能要在牢里蹲一辈子了,所以那笔钱干脆就由他帮忙花完好了。
刘启宇正准备出站,突然感到后颈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着的床似乎在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像是在船上?
刘启宇心头一跳,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跑到门边尝试着拉开门。
外面果然是黑幽幽的水面。
刘启宇快步跑上甲板,就看到有个中年人斜倚在那儿,他看起来很瘦,夹着烟的手指也非常地瘦,一点橘红色的烟燃在他指间,看起来非常漂亮。
刘启宇认得这人——这人是杨铨!
刘启宇见过杨铨两面,饶是他这人无天,却还是对杨铨非常忌惮。因为这人的目光深不见底,轻轻瞟你一眼都能让你心里发寒。
更让刘启宇想不透的是,杨铨这人明明也没有亏待他自己,各种事却又做得很完美,就像在定海那边一样——杨铨居然大包大揽地接下了一堆烂摊子,美其名曰“前期投资”,实际上把“投资”扔在关振德那种人身上明显就是肉包子打狗啊!而关键在于,杨铨竟然把那些烂摊子都收拾好了!
杨铨显然不是好人,可他做过的事结果好像都是好的?
如果刘贺喝醉时说的那句“杨铨跟东瀛人有关系”是真的,那杨铨是不是就是从东瀛人手里拿了钱使了关系来做这些“好事”?
这么一想,刘启宇更想不透了:杨铨的目的是什么?
刘启宇的困惑写在脸上,杨铨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次动手的人来头太大,我们在国内是呆不下去了,我准备去外面玩玩,相信你也会喜欢。”
刘启宇说:“为什么?”
杨铨指了指刘启宇的眼睛:“狂热,偏执,疯狂,你的眼神很让人难忘,也很让人喜欢。我知道你跟我是一类人,肯定会很享受下一轮游戏。”
刘启宇忍不住问:“什么游戏?”
杨铨从口袋里掏出份地图,点着其中一块地方说:“到这个地方累积再一次光明正大出现的资本怎么样?相信我,他们再次看到我们时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
刘启宇说:“这里很危险。”
杨铨挑眉:“你害怕危险?”
刘启宇从杨铨眼里看到了他非常熟悉的亮光。
他们是同类!
别人害怕危险,他们热爱危险——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视道德若弃履,肆意地践踏——每当做着这样的事时心中总有别样的刺激快-感。
刘启宇说:“我开始期待了!”
杨铨一笑:“你不会失望的。”
与此同时,关老爷子从他“孙子”关俊宝听到了很多事,包括张世明今年在定海活动过好几回、关振德说关振远要害他之类的昏话。
要是换了平时关老爷子还没那么容易被哄昏头,可这会儿关振德被停职查办,关俊宝又长得跟关振德非常相像,他一看到关俊宝想到自己错失了大儿子的童年,想到要是大儿子一直被自己带在身边养,说不定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痛心加上愧疚,关老爷子听到关俊宝的话后心头的火就腾腾腾地烧了起来。
张世明跟关振远那么好,他出现在定海就等于是关振远有心摸清定海的消息!
叶家那老家伙一到定海就开始动作,目标那么明确,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煽动!
关老爷子越想越气,自家兄弟都这么算计,这个二儿子实在没法要了!
他往永交打通了这一年来的第一通电话。
关振远还没搞清楚是谁呢,就被关老爷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大意是“你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哥哥”、“你对得起你的姓吗”、“你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关振远抓住听筒的手微微发颤。
等听到最后一句,他才颤声说:“失望?你真的对我有过期望吗?”
他的声音之所以会发颤是因为气愤,气愤自己居然曾经还盼着自己和老爷子之间还有一丁点的父子感情。
关振远第一次先挂断了关老爷子的电话。
102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一零二章:触景
定海那边的事渐渐平息,首都那边又传来个大消息:关老爷子的职位换了,换成了没什么实权的“顾问”,原来那个职位居然是由因病退下去休养了几年的陈老。
叶家那边也不安宁,就跟一报还一报似的,关家老大被捋下来了,叶家的老三也出了幺蛾子。叶盛鸿反应很快,大公无私地让人把自己儿子革职了,顺手又借着这股东方将叶家上下清洗了一遍。
叶家老三本来就是叶家老大的“盟友”,叶盛鸿动了他,相当于大大地削弱了他家大儿子的力量。
许多人都从这一系列变化中嗅到了很多东西:关家没戏了,叶家却是要变天了。
也许某个阶层很快就要多个新面孔!
这些消息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早早得知了。
关靖泽是直接相关的人,他已经从关振远那得知老爷子的立场,心寒之余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借老爷子的势。
郑驰乐倒是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唯一令他欣慰的就是叶家老三没了职权,再怎么闹腾影响都大不到哪儿去了。既然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心思来关心自己这个“威胁”。
他唯一头疼的是叶曦明好像讹上他了,写信频率堪比当年他跟关靖泽往来信件的次数!
——这家伙连今天眼皮跳了几次都要写进信里问他是怎么回事。
秋去冬来,年底很快又到了。
关靖泽再怎么不愿意都要去永交那边过年。
本来关靖泽是想让郑驰乐一起去的,但跟郑驰乐觉得还是应该留在季春来这边过,没答应。
关靖泽一个人去了永交。
佳佳见郑驰乐没跟着一起来,扁扁嘴就想哭,但还是忍住了,抓着关靖泽的衣角问郑驰乐什么时候过来。
相较之下更失望的是郑彤,她以为郑驰乐和关靖泽那么好,关靖泽说不定会说服郑驰乐过来过年。
关靖泽将郑彤的神色看在眼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语气平静得近乎冷冽:“如果真的想的话,为什么不去淮昌呢?真那么忙?现在永交和淮昌已经通车了,乐乐也忙,可乐乐也来看过佳佳很多回。真正放在心上的话,怎么都能挤出时间!说到底你还是在逃避,你还是觉得乐乐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关振远说:“靖泽,你怎么说话的?别说了!”
佳佳也怯怯地揪了揪关靖泽的衣角。
关靖泽意识到佳佳还在场,把她抱了起来,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处。
本来他们的假期就不多,好不容易能凑在一起却又得分隔两地,他心里能舒坦吗?郑彤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之一,这点关靖泽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郑驰乐那个人看着开朗又开心,有时候却喜欢把事情都闷在心里,他真要是什么事都能往外倒的脾气,“前世”就不会倔着脾气一次都没到关家、一次都没走到郑彤面前质问她,硬生生地煎熬了那么久。
郑彤呢,也许出发点是为郑驰乐考虑,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她心肠硬得很,没有正面地、直接地给过郑驰乐半点他应该得到的爱。
所以关靖泽才会直接说出心里话。
郑驰乐说不出口的东西,由他来开口!
郑驰乐没去永交,其实没想那么多。
永交那边他总会过去的,可季春来、吴弃疾、赵开平他们都在淮昌,他过年的地方当然只能在淮昌,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
年关将近,郑驰乐也放下了手头的事,开始去给各家拜年,该跑动的一个都没漏掉。
回到诊所时他也没闲着,乐呵呵地应邻里的要求给他们写春联,这也不是因为他写得多好看,就是邻里见他长得俊、脾气好、学习还遥遥领先,都来沾个喜气。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上门来拜访。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冲着季春来和吴弃疾来的,但这两年渐渐也多了一批因郑驰乐而来的人。
比如说拿着冬藕和活鸡登门的林致远父子。
林父搓着手往手心呵气:“今天冬天可真冷啊!”
郑驰乐笑着请他们坐下,问起林致远在首都念书的情况。
林致远是学法的,自己也是个上进的人,学业自然不成问题。他也不把郑驰乐当小孩看,一一都说了出来。
最后林父插话:“小郑医生,你年后要是闲下来了,可得到我们那儿坐坐。”
这话算是道别的前奏了,郑驰乐自然是满口保证:“一定一定。”
他站起来将林致远父子送到门外,又闲话了一会儿才挥手分别。
走回院子时吴弃疾和赵开平都在花架下坐着聊天,见到他后吴弃疾笑着打趣:“‘小郑医生’慢慢也有人惦记着了。”
郑驰乐说:“师兄才多人惦记着呢。”
赵开平应和:“确实。”
吴弃疾说:“是我们运气好,碰上的病人都很不错。上回交流会时不少人都在说现在医患关系越来越差,别说过后的往来了,当面都不见得会好声好气跟你说话。”
赵开平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很多人的脚步一时没跟上,心里急了,压力就来了。这些压力平时积着没地方释放,再遇上一场病就更急了,口气能不冲吗?”
郑驰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乐了:“所以往后来看病的,都该由大师兄你先做做心理疏导,先把心理上的问题解决掉再给他瞧病。”
赵开平笑着说:“没有人愿意花双份钱。”
心理疾病这一块国内还不怎么重视,赵开平现在是挂在外科那边的——连最精细的神经外科他都能玩转,普通的手术自然难不倒他。
郑驰乐那句话自然是开玩笑的。
他对赵开平说:“今晚我去解叔那边吃饭,师兄你不用下我的饭了。”
赵开平点点头。
吴弃疾问:“解夫人最近怎么样?”
郑驰乐说:“情况基本已经稳定了,再调理半年应该就可以重新怀孕。解叔的身体状况我也做了全面检查,跟着孙姨一起调理,到时候就能生出健康小孩了。”
解明朗在孙茹逐渐好转后就不再避讳,对于比较熟稔的人他还会主动说出孙茹的情况。
这种直接而坦然的态度自然是为了让孙茹更为安心地接受治疗——要重新融入社会,接触更多的人是不能避免的。
在感受到丈夫的体贴和包容后,孙茹渐渐走出了往昔的噩梦重新振作起来。
郑驰乐定的治疗方案吴弃疾和赵开平都看过,所以也没再干涉:“那你就去吧。”
郑驰乐抵达解家的时候解明朗正在厨房给孙茹打下手,夫妻俩时不时交谈两句,气氛非常温馨。
给郑驰乐开门的是解馨,这个女孩子郑驰乐很欣赏。解馨念的卫校在华中是排在第一位的,她的表现又非常出色,实习过的市区医院都打算跟她签留用合同了,她却毅然辞绝了那边的留任邀请来帮忙照看孙茹。
难怪解明朗几乎把她当亲女儿来看。
郑驰乐向厨房里的解明朗夫妇打招呼。
解明朗和孙茹听到后探出头来招呼了一句又继续忙活,明显是把他当自家人了。
解馨招呼郑驰乐坐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郑驰乐也正经起来:“馨姐有事吗?”
解馨说:“是这样的,婶婶已经好转了,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也该出去找工作了。”
郑驰乐点点头,关心地问:“馨姐你心里有想法了吗?要是需要推荐的话我可以找师兄帮个忙。”
解馨说:“我实习的那家医院还愿意收我,不过我跟叔商量了以后,有个比较唐突的想法,你愿意听一听吗?”
郑驰乐隐隐觉得似乎跟自己有关系,他坐直了身子:“当然愿意。”
解馨说:“乐乐你虽然还小,但你的医术现在就已经能独当一面——这一点从婶婶的痊愈就可以看出来了。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想给你当助手,毕竟你一个人忙那么多事会很辛苦,如果有人帮你处理平时的琐事、有人在你给人治病时打打下手,说不定会轻松一些。”
郑驰乐微微一怔,没想到解馨会有这样的打算。仔细想想,如果有适合的、可信的人选确实很不错——他的“笔谈”还没断,互联网上的事情也要及时去处理,事情堆在一起真的有些忙不过来。
至于能不能付得起薪水,郑驰乐倒是不用愁的,他真要去弄钱的话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他平时的花销不大,光是凭着这几年发表的学术论文、应邀给相关刊物写科普文章,他都已经可以养活自己。
发一份薪水手头他也不会太拮据。
解馨的品性好,做事既耐心又细心,而且因为有解明朗这一层关系在,她比外边的人要值得信任得多,就算让她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也不会出问题。
这样的好人选错过了可就很难找得到了。
郑驰乐拍板定案:“那好!那我往后就有很多事要拜托馨姐你了。”
然后他正正经经地跟解馨商量起薪酬来,其实也不是商量,是他直接给了数目:“那从馨姐你开始上班之后,每个月我给一千成吗?”
对于郑驰乐的干脆利落,解馨没有半点不适应,只是觉得郑驰乐提出的薪水有点高。
这年头的钱很值钱,人均工资虽然在慢慢地往上涨,但大部分都还是在五百以下,她没想到郑驰乐会直接给她开一千。
解馨忙说:“一千太多了,我觉得三百就可以了。”
郑驰乐乐了:“难怪馨姐以前实习的地方不肯放馨姐你走,主动要求降工资的人上哪找啊!”
解馨板起脸:“挣钱不容易,你别胡来。”
郑驰乐知道解馨是真的在为自己想,心里感动得很,他点点头说:“那五百。”
这个薪水对解馨来说还是有点高,她正要说话,却听到郑驰乐说:“馨姐你弟弟还要念书呢!你得帮衬着家里,不能老把钱往外推。”
解馨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郑驰乐狡猾地一笑。
对于身边的人他绝不吝啬,他虽然把薪水降到了五百,可没说有没有别的福利啊!到时候再慢慢给她加上去就是了。
仿佛是预感到郑驰乐和解馨已经商量完了,解明朗和孙茹一前一后地端菜上桌,解馨站起来去盛饭。
郑驰乐也没当自己是外人,跑到沙煲那儿嗅了嗅热汤上冒着的香气,猛夸:“真香!孙姨你手艺真好!”
他自发地盛好汤往外端。
孙茹见他精神奕奕,心里也跟着开怀起来。她说:“都是照着你给的食谱做的,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郑驰乐竖起拇指:“不用尝都知道一定是。”
一边的解明朗问起郑驰乐和解馨谈话的结果。
郑驰乐说:“以后我要麻烦馨姐了。”
解明朗没跟他客气,直接说道:“你这孩子看着开朗,实际上个性很犟,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身边没个帮手是不行的。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到外头可找不到你馨姐这么细心的人,而且要你相信外头的人恐怕也不容易吧?”
郑驰乐不得不承认眼界和阅历可以锻炼出火眼金睛,解明朗简直把他那点儿小心思都摸透了。
解明朗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每一句都是为他好。郑驰乐听进心里了,诚恳地道谢:“我确实有不信任别人的毛病,让解叔你操心了。”
解明朗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瓜:“要是能多几个想你这么有出息的晚辈,我倒是愿意多操点儿心。”
孙茹拍下他的手:“女不摸腰男不摸头,你别净拿乐乐的脑袋来折腾。”
解明朗连忙赔罪:“好,不折腾!”
听着孙茹和解明朗的对话,郑驰乐突然就有些恍惚。
也许他如果生在正常的家庭,平时就是这样相处的吧。
解馨是最细心的,她第一个注意到郑驰乐的异样。
她忍不住问:“乐乐,你怎么了?”
郑驰乐猛地回神,说道:“没什么。”
解明朗和孙茹都瞧向他。
不知怎地,郑驰乐的鼻头没来由地微微发酸。
他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露出了笑脸:“真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
解明朗三人总觉得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勉强。
103晋江独家请勿转载
第一零三章:新年
最终郑驰乐还是将真正的原因藏在了心底。
解明朗一家都知道郑驰乐的“身世”,一时也只能无声地安慰。
等到郑驰乐要走时,孙茹抱了抱他,说:“孙姨多想有一个像乐乐你这样的孩子,乐乐,我们家就是你的家,你要是想过来随时都可以来。”
郑驰乐心中感动,点点头,辞别孙茹三人走进了风雪里。
淮昌的雪一向不大,细细的、缓缓的,仿佛可以绵绵不尽地下上一整个冬天,地上的积雪永远不会太厚,只允许行人在路上印出个不深不浅的脚印。
郑驰乐独自走在入夜后有些冷清的街道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虽然他的生命中比别人要少了一些东西,但他的生命中也有很多别人可能得不到的东西。
来自其他人的关心已经证实了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无法得到回报,他只要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往前走,收获就会越来越多。
心里曾经留下的缺口,迟早会慢慢地被别的东西填满。
只是那种心脏曾经缺失了一块的感觉,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那么强烈的、那么执着的执念,要彻底消除总归需要比较漫长的时间。
他已经慢慢地习惯不去期待,也许很快就能慢慢地习惯不再想起。
郑驰乐加快脚步穿过窄巷,想趁着雪变大之前回到诊所。
等他看见亮着橘黄色灯光的诊所时,却蓦然一顿。
郑彤抱着佳佳站在门口等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郑驰乐感到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
原来所谓的不期待,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期待而已。
因为期望总是落空、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胸腔被填满的感觉,所以才能冷静地、理智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这种感情并不是必须得到的”、“我并不需要”。
事实上人的本性永远是贪婪的,没得到的永远都盼着能得到。
郑驰乐看着还是个小不点的佳佳挣脱郑彤的怀抱撒开腿朝自己跑过来、张开手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整颗心都发软了。
他揉揉佳佳的头发:“佳佳来看小舅舅吗?”
佳佳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小舅舅骗人,又说放假就来看我的。”
郑驰乐把她抱起来,耐心地哄道:“小舅舅还有事要忙,忙完了肯定会去看佳佳啊!瞧你这小鼻子红得,在外面站了多久了?这样会冻伤的。”
“我就站了一小会儿……”佳佳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瞄向郑彤:“妈妈等了好久,我后面才跟出来!”
郑驰乐微怔。
郑彤一直在注视着郑驰乐,看到他脸上那一瞬的失神,心不由揪了起来。
关靖泽说得对,无论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事实却是她从来没有给过郑驰乐半点应该给予他的关爱。如果她尽过作为母亲的责任、给过郑驰乐作为母亲的关怀,郑驰乐不会为这小小的等待感到困惑——因为那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
郑彤忍住鼻头的酸楚:“乐乐,我年后才回永交,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郑驰乐微微一顿,说道:“当然好,外面冷,我们快进去吧。”
家里有个女人在,氛围会截然不同。
季春来、吴弃疾、赵开平、郑驰乐、童欢庆这师门三代人都是男的,往年过年时也没那么讲究,也就是菜肴比平时要丰盛一点儿而已。
第二天郑彤和佳佳一早就醒来了,拉上郑驰乐和童欢庆去采购年货。吴弃疾和赵开平碰上了,觉得只有郑驰乐、童欢庆两个壮丁可能搬不动太多东西,于是也加入了队伍。
回来之后诊所的后院堆满了新购置的东西。
郑彤年轻时就有一双巧手,这会儿拿出红纸练了练,居然也把剪窗花的手艺给捡起来了。她领着郑驰乐和佳佳一起动起手来,很快就给每间房间添上了几分春节的喜意。
把诊所和后边的住处里里外外地装点完后还剩下不少,郑驰乐领着佳佳跑到邻里那里派送,借这个机会拉进邻里关系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就是想炫耀了:一来呢是炫耀自己的新手艺,二来呢当然是炫耀自己可爱又伶俐的“外甥女”。
老街这边左邻右舍都挺熟的,很快就知道佳佳的父母是谁了,有念旧的人问道:“关书记最近怎么样?”
郑驰乐故意逗佳佳:“你爸爸最近怎么样?”
佳佳也不怕生:“还是书记!”
周围的人觉得这回答可真妙,关振远这会儿可不就是继续当书记吗?不过还是有人继续引佳佳说话:“市委书记和省委书记都是书记,级别却不太一样啊!”
佳佳不知道级别不太一样的意思是好还是坏,疑惑地转过头望向郑驰乐。
郑驰乐说:“确实不一样,升官了。”
佳佳如释重负:“那就好!”
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把所有人都逗乐了。
郑驰乐抱着佳佳回到诊所时郑彤和赵开平正在忙活着做面食,佳佳马上跑过去要凑热闹。
郑驰乐脚步微微一滞,也跟了过去。
他看得出郑彤正试图弥补。
虽然来得有些晚,但毕竟还是到来了。
郑驰乐挤到佳佳身边笑眯眯地说:“看谁揉得又快又好。”
佳佳抓起面团,两眼发亮:“没问题!我来说开始!”
甥舅俩相当幼稚地比拼起来。
当晚郑驰乐没忘记给关靖泽一通电话。
关靖泽听出郑驰乐的声音带着愉快,立刻就放心地抱怨:“你们那边热闹了,永交这边年味就淡了,程秘书给我看了过年的行程安排,爸准备把整个年节都用来下乡慰问。”
郑驰乐自己高兴了,也不好让关靖泽自个儿孤零零地过:“要么你回来?”
关靖泽说:“你觉得程秘书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
郑驰乐马上就明白了:“你爸让你一块去?”
关靖泽说:“猜对了。”他不怀好意地揣测,“我觉得这肯定是在报复——他老婆去了你那边,他就扣下我不让我跟你在一块。”
郑驰乐被逗笑了:“没错,他也扣了我老婆。”
关靖泽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抓了一下似的,痒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回到淮昌。
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他又跟郑驰乐说了许久的话才挂断。
等他放下听筒回过头时,才发现关振远站在后头,也不知听了多久。
关靖泽难得有种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窘迫:“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关振远说:“从你编排我开始。”他双手抱着手臂,瞅着自己儿子慢悠悠地补充,“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不把你扣久一点都不行啊,多对不起自己!”
关靖泽:“……”
见自家儿子少有地懊恼着,关振远拍拍他的肩膀:“早点睡,明天早起出发。”
郑驰乐回到后院时也看到了郑彤。
郑彤今年三十七八,早已不是郑驰乐记忆中那还带着几分少女气息的年轻模样。
郑驰乐知道自己的到来一定曾经让还是个少女的郑彤感到彷徨和无助,知道他的生父已经跟别人结婚之后也一定曾经感到绝望,甚至觉得他是一个难以去面对的错误。这个认知曾经让他满心愤怒和受伤,愤而离开淮昌,再也没回头看过一眼。
不知不觉间,郑彤已经从青年慢慢步入中年,头发也因为常年用脑而出现了几缕银白。
郑驰乐犹豫片刻,还是喊道:“姐。”
郑彤知道这个称呼对于郑驰乐和她而言都是一把利刃,总能直直地戳进心窝里头。不过她明白这是她必须承担的结果,如果因为觉得痛苦而回避它——甚至不敢跟郑驰乐面对面的说话,就等于是因咽废食,愚蠢至极。
郑彤也喊:“乐乐。”喊完她就将郑驰乐搂进了怀里。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只是紧紧地搂了郑驰乐一会儿。
有些时候并不需要言语彼此的感情就能相通。
等郑彤松开了怀抱,郑驰乐说:“明天要去乘风那边看看吗?张叔他们都念叨着你呢。”
郑彤说:“去,当然去,乐乐你一起去吗?”
郑驰乐说:“也好。”
开了话头,郑彤的话就多了起来。她对淮昌这边的事也是很关心的,郑驰乐救了柯汉兴的儿子然后帮乘风拿下了整个流水线的生产技术、郑驰乐在帮吴弃疾搞《国医新志》、郑驰乐在党校依然是名列前茅……她都如数家珍地说了出来,一件件地问起郑驰乐更小的细节,仿佛要把以前没说的话都补回来一样。
郑驰乐也没有不耐烦,一一耐心作答。
直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破开了云层探出头来、皎皎月光覆满了整个庭院时,才各自回房休息。
郑驰乐回到自己的床上睁着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郑彤却睁着眼直到天亮,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放着这些年来的一切。
其实只要始终真心关怀着彼此,接受“姐弟关系”也并没有那么难。
只是她以前没能做到前一点而已。
第二天郑驰乐就跟郑彤一起去拜访乘风机械厂的几位老人。
等他们回到诊所时已经是傍晚,雪渐渐停了,大伙都在扫雪。诊所前面比别处都要热闹。
佳佳眼睛最尖,远远就朝他们跑来,口里高兴地嚷嚷:“小舅舅!小舅舅!大牛哥哥、薛岩哥哥、小海哥哥、冬青哥哥、麒麟哥哥、曹辉哥哥他们都来了,还有胜男姐姐、解馨姐姐!”
她一口气喊出一串人名,居然连气都不喘一下,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红彤彤的,看起来格外可爱。
郑驰乐抱起她往前一瞧,人果然齐了,都在帮忙扫诊所前的雪呢。
郑驰乐加快了脚步,走过去笑道:“高三终于放假了?”
赵麒麟苦着脸:“可不是吗?高三只放那么几天假,简直不让人活了!”
这大胖子终于瘦了一点儿,变成了小胖子,脸上的横肉似乎也减掉了一点儿,看起来总算没那么狰狞了——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儿看上去还有点儿滑稽!
郑驰乐转向薛岩:“首都大学也放假了?”
薛岩点点头。
他已经考进首都大学的医学院,有着赵开平临时开的小灶和季春来一直以来的教导,他的学业完成得非常轻松,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更深层次的东西。
虽然只入学一个学期,薛岩却已经跟好几个专业成就非常高的老师打好了关系。
他之所以留校到接近除夕才离开,就是为了尽可能地学到更多东西,不浪费半点时间。
在他们聊天的当口,其他人已经三下并两下地把积雪扫完了。
年纪最长的解馨招呼:“别杵在外头了,进屋再聊!”
郑驰乐笑眯眯地应声:“哎!遵命!”
在他们往屋里走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家开了个头,噼里啪啦地烧起了鞭炮。紧接着就像在争强好胜似的,鞭炮声就此起彼落地响个不停,仿佛要把整个老城区的人都震醒。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