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误我》 1、这不合理 世人都说神仙好。 ……腾云驾雾、移山倒海,长生不老。 但是成仙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岳棠抬头望向漆黑无月的夜空。 风拂过他披散的长发,卷起衣角,又带起了脚边的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落向远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山谷。 这是一处绝壁,山石嶙峋,寸草不生。 在根本没有路可攀登的山崖之上,负手而立的人影隐然有一股超脱尘世的气度。 这里显然是个眺望整片山林的好地方,一只斑斓猛虎从后方的山石跃上悬崖,橙黄色的兽眸在瞥见某个人类时猛然收缩,弓起的背部肌肉也随之塌陷。 它夹住尾巴,无声地后退。 岳棠侧过头。 圆月恰好推开了厚重的乌云,从缝隙里洒下一道银色光辉。 月光照亮了岳棠身上的玄青衣袍,还有清俊的轮廓,如远山烟霞勾画的眉眼。 猛虎身上的毛发乍然竖起,右后足的爪垫一滑,碎石滚落发出声响。 意识到行踪彻底暴露的老虎掉头就跑。 ——来时有多霸气,溜得就有多狼狈。 老虎一口气跑出了三里地,那速度真的是犹如狂风卷过山林,腥风煞气吓得沿途野兽蜷缩着瑟瑟发抖。 “呼、呼。” 老虎停下来喘气。 “跑什么?” 一个让老虎毛骨悚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语调温和,不徐不疾。 效果却是立竿见影,体格庞大的猛虎一个打滚,背靠老树根部,张开大嘴低低咆哮,爪子放在身前做警戒状。 “不是想要修炼成妖吗?为何见我就躲?”岳棠似笑非笑地看着色厉内荏的斑斓猛虎。 “……” 老虎奋力摇头。 不想了不想了,它要吃肉,不要修炼。 如果做妖怪就得辟谷,它宁愿老死。 岳棠叹了口气,伸手抚摸老虎圆滚滚的脑门,后者浑身僵硬,不敢动一下。 这只斑斓猛虎已经生出了灵智,如果在别的地方,它会变成当地的一害,通过吞吃樵夫山民与路过的行脚商人的方式,控制这些死者的魂魄做伥鬼。 这是虎类妖兽的天生传承。 因为岳棠的存在,方圆百里的野兽都没有敢吃人的,这只老虎也不例外。 由于被生生斩断了成为妖兽的天然途径,初开灵智的猛虎本能地想要修炼,却找不到任何关窍,它根本不知道是自己没吃过人的缘故,也想不到这点,只能胡乱折腾,最后干脆尾随偷窥起了岳棠。 岳棠不是普通人,这一点根本不用开灵智,只要稍微有脑子的野兽都能看出来。 那些试图袭击岳棠的野兽,通常会被一阵风吹得东倒西歪,又或者以为扑袭成功,张嘴一咬才发现自己抱着的是一块石头,牙差点崩掉了。 岳棠的外表从来没有变过,无论什么季节都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袍,不管峭壁陡崖还是泥沼山溪都能如履平地。 他曾经踩着细软的树梢赏月观雪,也曾立于山巅静看云舒云卷。 老虎认为自己可以从岳棠这里偷学到一点本事。 就像它曾经偷窥隔壁山头的黑熊怎么获得蜂蜜。 但黑熊呆,岳棠又不傻。 鬼鬼祟祟的老虎刚一冒头,就被抓了。 其实岳棠并不介意教这只老虎修炼,总比它去吃人好。 结果几天教下来,他倒没怎样,老虎先跑了。 岳棠听说过铁匠铺的学徒因为太累太苦整天饿肚子所以偷跑逃离的事,万万没想到一只斑斓猛虎也会连夜翻山越岭,泅水过河,逃往百里之外的山林。 传出去像话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这只老虎做了什么呢! 岳棠低头看心虚的老虎,决定最后劝一次学。 “你每天除了捕猎就是睡觉,倘若辟谷成功,就可以整日睡觉了。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时节,你都只管躺着休息不用出门,这不好吗?” “……” 老虎的脑袋一歪,状似沉思。 从眼神可以看出,它心动了。 这时路边的树丛微微一动,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维持不了长久不动的姿势,它意识到被老虎发现,猛然蹿了出来,亡命飞奔。 老虎下意识地扑过去一个巴掌扇飞了野兔,顺势把兔子叼进嘴。 吧唧吧唧。 吃得很香。 它一边吃,一边偷看岳棠。 “也罢,是我们没有缘分,你走吧。” 岳棠也不强求,无论是野兽还是人都很难对抗天性。 结果他刚说完,就看到面前的斑斓猛虎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犯懒与吃肉不能兼得,现在它什么都有,想吃肉就能吃到,想犯懒就能躺着,饿一顿也没事,毕竟它强大、捕猎技巧高超。 可是这样的生活,它还能过几年呢? 不能成妖,迟早会老到连兔子都追不上,只能捡点腐肉果腹,被饥饿与病痛折磨,然后慢慢死去。 如果不是岳棠的提醒,它恐怕直到老了才会明悟,才会发现如果选择保持现状,看似什么都没失去,实际上却丢掉了一切。 ——命没了,还谈什么犯懒与吃肉的选择? 想到这里,老虎流泪流得更凶了,即使这样还是没有松开嘴边的肉。 “呜呜。” 这就是它的最后一顿美餐。 从此这个滋味,只能在梦里出现了。 老虎的决心一定,周身气息立刻出现了变化。 岳棠:“……” 即使求道修行多年,岳棠还是没能彻底参悟这天地之理。 比如眼前这只老虎,究竟是怎么能一边吃肉一边顿悟的? 这就很费解! *** 岳棠,夏州人士。 修道一百二十年,略有小成。 隐居在十万群山之间的一座溶洞里。 十万群山横跨夏州,延绵数万里,其中一些人迹罕至之地连名字都没有,特别是那些连成一片的小山头。 岳棠所住的这座山就没有名字,他也没有想一个名字的打算。 他很享受这种无名山中无名洞,无名洞里无名客的修道生涯。 岳棠是一个没有师门,没有同修的散修。 世间是存在修仙门派的,岳棠远远见过这些宗门弟子乘风御剑的身影,不过作为逍遥自在(穷得连法宝武器都没有一件)的散修,岳棠没有跟这些人结识的途径与关系,而且他嫌麻烦。 求仙问道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逍遥世间,无拘无束吗? 有传承的修仙宗门……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有无数规矩要遵守。 一入门就会多出十来个长辈,这些所谓的长辈是一心求道的还好,如果已经耗尽天赋,放弃修炼之心,八成会沉迷争权夺势。 对内有掌门继承之争,对外有道统之争,哪有安宁日子? 即使不加入这些宗门,只是跟这些门派保持良好的关系,一样很麻烦。 要小心奉承着这些天之骄子,不能说错一句话,也不敢得罪他们;实力高的散修与他们虚与委蛇,无非是图这些宗门传承完整,想要借阅典籍或者得到丹药、法宝之类的好处。 有求于人,就得受制于人。 这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好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是山花冬雪不好看,还是沐月浴风的生活不逍遥?为什么要把辛苦修炼增加的寿命全部浪费在这些麻烦事上? 岳棠选择做默默无闻的散修,与世隔绝。 不管是上古藏宝还是秘境试炼,他都不知道,听见了也当做耳旁风。 反正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这片山林很普通,没有天材地宝,不是洞天福地,连妖怪都没有。 住得最近的妖怪在三百里外的山头上。 是一窝狐狸,外加一窝黄鼠狼,两家世仇,经常打架。 除了族长其它族人都不会化形,打架就是族长一声令下,两拨小动物扑上去互咬互挠,吱吱尖叫,场面有多激烈呢……扬尘的高度都迷不了岳棠的眼睛。 说是妖怪,其实只是占了先祖血脉的便宜,悟性天赋基本没有,也不肯戒口腹之欲,完全比不上逃学的老虎。 那只逃学的老虎跟着岳棠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地修炼,半个月不到,竟然就隐隐有炼化喉中横骨的迹象了。 岳棠并不想收徒弟,这只老虎连记名弟子也不算。 他教完初浅的修炼法门就把老虎送走,让它不懂再来,闲着没事别趴在山洞外面,他不需要老虎守门,更用不着老虎巡山。 不过老虎还是喜欢巡山。 不犯懒睡觉的时候,老虎就会巡视领地,修炼之后这个范围进一步扩大,甚至囊括了附近几座山,直接导致狐狸与黄鼠狼两家发生冲突的次数都少了。 看到那棕黄的身影,感受到恐怖可怕的气息,两家小妖怪直接吓得麻爪,还怎么打架? 胡家与黄家差点连夜搬家。 但是想拖家带口地离开并不容易,十万大山地形复杂,很多地方暗藏着危险,而且稍微像样的地方都有主了,都是强大的妖兽,去了那里不仅受欺压,可能还有生命危险。 就这样拖来拖去,两家妖怪终于发现这只老虎看着凶,其实不吃血食。 只要不跳到老虎面前找事,它懒得理这群狐狸与黄鼠狼。 两家妖怪躲在路边探头探脑观察了半年,确定没有危险,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只是它们打架的时候,另外派了族人去高处望风。 不管打得多么激烈,只要听到“虎大王来了”这句呼喊,立刻默契地一哄而散,钻进灌木丛、树洞、石头后面观望。 等老虎走远了,它们再跳出来继续满地翻滚互掐。 “嗤。” 老虎不屑地喷出一股鼻息。 它的体格是普通老虎的三倍大,爪子与利齿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 它晃晃脑袋,向远处的溪流走去。 天气炎热,它选择在水里睡个懒觉。 因为习惯了黄鼠狼与狐狸的偷窥,老虎没有注意到有几人在云端注视自己。 “这座山何时多了一只虎妖?” “将军,需要除掉此妖吗?” 为首之人沉吟一阵,然后说:“不用,这不是我们的职责。再说这虎妖连化形都不会,不足为患。” 他淡漠地扫视下方山林里的黄鼠狼与狐狸,翻动了一页手里的册子,很不耐烦地说,“方圆五百里都是不成气候的小妖,无甚可看,去下个地点。” “将军,我看那个岳棠根本就不在我们夏州。” “是啊,将军。不止夏州,人间九州都没找到此人踪迹,也许这个岳棠还未出生?” “嗯,不无可能,唤各地城隍以及土地小神多加注意。” “遵命。” 2、意外之祸 岳棠居住的山洞里有一株老榕树。 树龄至少三百,气根密布,枝叶繁茂。 正是老榕树的存在,使得这座山洞很难被寻到。 洞口以及岩壁缝隙都被向阳而生的榕树枝叶遮挡了,山洞侧面还有一道水量稀薄的瀑布,在洞口前方汇成溪流,浸泡着榕树的气根。 溪流清澈见底,细到不足手指大小的游鱼躲藏在鹅卵石之间。 忽然,一串水泡翻出来。 鹅卵石摇摇晃晃,一只拳头大的青蟹搅乱了溪底的泥沙,水面随之变得浑浊。 青蟹蛮横地赶走了游鱼。 岳棠哂然,随手把瓷盏中残余的茶叶抛入溪流里。 青蟹用身体与八条长腿圈住那些叶子不让它们飘走,然后心满意足地拿钳子夹住茶叶,缓慢地塞进嘴里咀嚼。 茶叶是岳棠自己炮制的,用的这座山生长的茶树春日第一茬嫩芽。 那些茶树本身很普通,然而岳棠不可能按照人间传统手艺去制茶,那样太费时间了。他是用真元灵力烘干嫩芽水分的。 对岳棠来说,喝茶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可是对山里的其他动物就不一样了。 不过老虎不喜欢茶叶味,闻到了就跑。 可是未开灵智的生灵就不会那么挑剔了,它们意识混沌,只会本能地追逐“好东西”。岳棠也不在意给它们这些,毕竟泡完三遍的茶叶残渣,灵气已经所剩无几。 就拿那只青蟹来说,它的身上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比同类多活几年,力气也更大一些。 它不会意识到这条溪流太小,也不知道岳棠是谁。 它只会在嗅到岳棠煮茶的香味时,本能地钻出巢穴觅食。 泥沙沉淀,溪水重新变得清澈。 青蟹一心一意地啃茶叶,另一只钳子放在身前,用以戒备可能出现争夺食物的敌人。 岳棠看了它两眼就移开了目光,然后他就瞥见了云层上有人。 “嗯?” 岳棠微微皱眉。 这里非常偏僻,偶尔有路过的大宗派弟子或者妖兽,也是卷着一阵风来去匆匆,那片云怎么走走停停,仿佛在俯视这片山林寻找着什么东西。 岳棠很疑惑。 这里没有快成熟的灵草仙果,也没有骨骼毛皮全身是宝的强大妖兽。 那只老虎刚刚跟着自己修炼三个月,连说话都不利索,搁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妖怪。至于隔壁山头的黄鼠狼、狐狸那两家子……别提了。 岳棠一动不动,眯着眼睛观察云端。 他没有避让。 作为怕麻烦的散修,岳棠自有一套收敛气息的隐藏方法,日常修炼的时候岳棠就刻意让自己跟那株老榕树气息相近。 这样做的好处是,哪怕有道行了得的修仙者察觉到了岳棠的存在,也会以为那是一个实力粗浅,没能化形的树妖。 妖兽没化形,至少长了腿能四处乱跑,树妖有何可虑? 那片云果然没有在山洞上方停留,很快就飘向了远方。 岳棠不可能听到云上的人在说什么,也没法看到他们的装束打扮,他只是觉得这群人的身份蹊跷,不像路过的宗派弟子。 因为之后无事发生,所以这个疑虑被岳棠藏在了心底。 日升月落,春去冬来。 十年过去了。 十年对岳棠来说,只是闭关修炼了几次。 隔壁山头的狐狸、黄鼠狼家里死了一轮老的,多添了一群小的,还是天天打架。 变化最大的是老虎。 它的眼睛变成了金黄色,体格没有继续增大,发怒的时候毛发坚硬得像铁针,利爪一挥,树断石飞。 它没有化形。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一是它对人形没什么执念,生活在山林之中不需要人形,二来教老虎的岳棠对妖兽没有偏见,也没有把老虎当做自家奴仆,使唤它干这干那,一般是想到了就教、教完了就走,老虎自然不会想到可以变成人形去讨好自己的师长。 毕竟在老虎看来,岳棠似乎更喜欢自己的原形。 每次老虎趴在石头上,把大脑袋搁在前肢之间,一边怀念肉的滋味一边心酸的时候,岳棠就会变得很温和,偶尔还抚摸它的脑袋轻声安慰。 老虎会用脑袋蹭一蹭岳棠的手。 岳棠以为自己在安慰老虎,毕竟他亲眼见过老虎不能吃肉的那天哭得太惨了。 老虎却觉得自己在安慰岳棠。 它已经明白了,想做妖怪不一定要戒口腹之欲(看到狐狸与黄鼠狼),但是想要长生,想变得强大就一定要修炼,而修炼不止是没法吃肉,连菜叶子跟野果也不能吃。 它辟谷了十年,岳棠还不知道饿了多久呢! 老师太可怜了! 都馋得用枯树叶子泡水喝了! 泡完水的叶子还不敢吃,要丢出去喂鱼虾螃蟹。 想到这里,老虎就很心酸。 它眺望着远方,想象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可能会馋得受不了蹲在其他普通老虎的巢穴外面嗅味道。 又或者抓一只肥美的猎物,扔进山溪瀑布里洗刷干净,再从头到尾舔一遍解馋。 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老虎又悲伤,又敬佩岳棠。 岳棠:“……” 岳棠觉得老虎的情绪有时候很奇怪,不过这只老虎悟性高、天赋强,缺点是总喜欢瞎想。 由于老虎往往瞎想着就能来个顿悟,岳棠都没有理由去阻止。 算了。 天道莫测,至理无穷,万物皆有其道,岳棠也不是出身大宗派,要求苛刻想法古板的严师,他不会干涉老虎的想法。 *** 这一天,岳棠从老虎那里得到了一张请柬。 说是请柬,其实就是一张红纸,还是树皮变的。 “这是什么?” 岳棠诧异,因为请柬上什么字也没有,就是一块带有真元印记的树皮。 “是白鹿山神的宴会请柬。” 老虎蹲坐在榕树下,低着脑袋说。 白鹿山距离这里大约一千里,顾名思义,那里有一只白鹿妖兽,大概活了八百岁,有两件不错的法宝,统辖着数百个小妖怪,算是十万大山里的一个“小地主”。 “它怎么会给你发请柬?”岳棠皱眉。 宴无好宴。 妖兽之间可没有那么和睦,互相攻伐,互相吞食才是常态。 岳棠虽然对老虎的修炼进度很满意,可是放在八百岁的大妖面前,老虎这点实力完全不够。 “是那群多嘴的黄鼠狼,它们把我的事泄露了出去。”老虎悻悻地说。 以前它觉得虎大王的名字挺威风,现在它觉得这是个坑。 它是什么大王,连巡山小妖都没有的光杆大王? 老虎郁闷地说:“送请柬的是一只乌鸦,它说这个白鹿山神发了上百张请柬,遍请附近所有山头的妖怪首领赴宴,那乌鸦以为我是这里的大王呢!” “不用去。” 岳棠看着请柬,语气平淡,“那白鹿妖未必知道你的存在,是那负责送请柬的鸦妖自作主张,这种请柬数量不少,到了宴会那天,也不会有妖怪去数赴宴的人数。” 如果是威名在外的妖怪,不去就很显眼,而这座山连名字都没有,就算白鹿妖对着地图挨个点数都不会注意这里。 “你这些天就在我这里闭关修炼,不要外出。” 岳棠犹豫了一阵,没有化掉请柬上的真元印记,只是把它丢进一个隔绝探测的法阵里面。 数日之后。 山洞内静坐修炼的岳棠忽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洞顶。 那处缝隙被榕树枝叶填得严严实实,可是外来气息依然可以流入。 紧接着被惊动的是老虎,它一个翻身,四爪落地,对着洞府门口就要低吼。 岳棠及时用手掌压住老虎的脑袋,阻止了它出声。 很快,轰隆隆的声音从云层上方传来,响遍了整座山林。 “无名山虎妖,为何蔑视白鹿山神,接帖失约?” 那失约二字像打雷一样不停地重复,山林中的野兽吓得瑟瑟发抖。 老虎没有半点畏惧,反被这样嚣张的上门问罪激起了怒火,它的凶煞气息陡然暴涨,利齿闪烁寒光。 “……等等。” 岳棠捏了个法决,挪开榕树枝叶,盯着那片云上的人。 那不是妖怪。 他忽然想起白鹿山神这个名号,起初岳棠以为这是白鹿妖的自称,难不成这还是个仙界敕封的正式官职? 不过,妖怪做山神,在传说典籍里也有过。 可是这些山神的|名声都一言难尽,甚至有吃人的。 岳棠又想起了这十年来时不时就出现的“怪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虎的存在,恐怕不是黄鼠狼碎嘴泄露的,而是早就被记录在册了,鸦妖回去禀告之后确认了这条记录,所以这次老虎不去赴宴,立刻就被白鹿山神发现了。 这位新任的白鹿山神极有可能在妖宴上拿无视它的妖怪立威。 岳棠低头看老虎。 虽然不是正式收下的徒弟,但是养了十年也有感情。 他不可能坐视老虎去赴一场有死无生的妖宴。 “拿上请柬,我与你一起去。” “老师?” “在外面不要称呼我为老师,叫我榕木居士。” 岳棠抓起老榕树上的几条气根,缠绕在自己衣袖与脖颈之间,叮嘱老虎说,“记住,我是树妖。” 3、群妖饮宴 乌云低垂,厉风阵阵。 趴在树洞里的野兽探头都能看到云端之上站着一个手持银枪,身披金甲的力士。 隔壁山头的黄鼠狼与狐狸一边胆战心惊地张望,一边焦急地转圈。 “糟了糟了,虎大王有麻烦了。” “都怪你碎嘴,把虎大王的事告诉鸦妖。” 一只狐狸猛然跃起,蹬腿去踹旁边一只想要悄悄跑路的黄鼠狼。 黄鼠狼急忙躲开,强行辩解:“这,这怎么能怪我呢?是虎大王自己接了请柬,却又不去赴宴。再说那老虎平时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没了也好……” “你闭嘴!” 这只小赤狐大怒,气势汹汹地追着黄鼠狼撕咬。 前年它掉到深坑里,叫了好久嗓子都哑了,又饿又怕,最后是路过的老虎把它叼出来的。 去年有个猞猁妖怪想要霸占这片山头,逼迫胡家与黄家送族人给它使唤,也是虎大王把猞猁赶跑了。 虎大王虽然看不上它们,可是对它们确实不错啊!尤其跟那些外来妖怪一比较,虎大王全身都是优点,还潜心修炼不吃血食! 把这十万大山翻遍了,估计都找不着比虎大王更好的妖怪了。 现在虎大王有危险,黄鼠狼竟然还说风凉话? 赤狐气愤地咬秃了黄鼠狼的脑袋。 黄鼠狼哀哀叫着想让族人帮忙,结果发现族人也在冷眼旁观,它立刻讨饶喊着别打了别打了,白鹿山神派手下来抓虎大王了,快想个办法。 办法是没有的,它们只是微末小妖,没有帮忙打架的能力,也没有这个胆量,只能干着急。 那山神力士明显不耐烦了,乌云又往下压低了一些,空气沉滞得可怕。 “……他喊话的声音像打雷。” “……还能驾云!看着不像妖怪,难道是神仙?” “好可怕啊!” 狐狸与黄鼠狼一起缩进了巢穴,瑟瑟发抖。 这时它们忽然瞥见一道墨绿色的灵气掠起,贯空而过,减缓了乌云下压的势头。 灵气如溪流清泉,欢腾地绕着山林奔流。所经之处,飞禽走兽都感到脑袋一轻,那种心脏快要跳出来的恐惧窒息感顷刻间就得到了缓解。 金甲力士疑惑低头。 墨绿灵气汇聚成一个人影,披着枯藤编成的蓑衣,手持一根木杖,驼背,容貌苍老,耳边与头发上还挂着几片树叶。 老虎也现身了,它蹲在这个老者身后,警惕地看着力士。 金甲力士一见“正主”,立刻咆哮着说:“奉白鹿山神之令,问无名山虎妖不敬之罪!” 狂风大作,山林震动,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了这股威慑。 老虎无动于衷。 岳棠的嘴角微微抽搐。 这种阵仗只能吓唬实力不济的妖怪。 什么声如雷霆宛如天罚,只不过是给声音加了一个震慑的法术,狂风乌云也是同理,全是中看不中用的小伎俩。 至于金甲力士身上明晃晃的全套甲胄,完全是灵气构成的障眼法。 岳棠已经看穿了这家伙的真面目—— 这力士根本不是活人,只是一粒炼制过的金豆。 撒豆成兵的那个豆。 岳棠听说过这种法门,但他不会。 像这样炼制的金豆,能轻易召出一群天兵天将来充门面,现在看来也只是“门面”罢了,在岳棠眼里,这玩意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张纸却不能随便捅破、吹散。 “白鹿山神容禀,小老儿与阿虎居住在这无名山中,从未外出,贸然接到山神请帖,实在是手足无措……” 岳棠伪装成诚惶诚恐的模样,低着头说,“我们实在不认识去白鹿山的路啊!” 金甲力士动作一滞。 岳棠顺势拿出那张带有真元印记的请柬,期盼地望向力士:“今日将军来了,不知能否带我们一程?” 金甲力士打量了两眼岳棠,忽然一挥手。 黑云狂风卷着岳棠与老虎,飞向了白鹿山的方向。 山林上方的天空恢复了晴朗,只留下伸着脖子望天的狐狸与黄鼠狼们,焦急不安地呜呜吱吱叫唤。 *** 乌云之中,岳棠好整以暇地换个舒服的姿势,还有心情把吹乱的榕树气根重新披回身上。 转头看到满眼惊慌,在乌云里胡乱扑腾像狗刨游水的老虎,岳棠想起这只没化形的老虎是第一次上天,顿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别动,没事的,这金甲力士没有神魂,驱使它的人还在千里之外。” 脑袋被摸了一把,老虎勉强保持镇定。 爪子却悄悄攥上了岳棠用来伪装树妖的蓑衣下摆。 岳棠也没揭穿它。 四肢着地的妖兽第一次上天,难免害怕。 由于岳棠并非出身正统宗门,不懂御风乘云窍门,自然也没法教会老虎。 就连岳棠自己,都是修为够了之后才领悟了冯虚御风的能力。 他没有法宝,也没飞剑,更不可能把这些东西连同口诀教给弟子,让他们提前体会神仙遨游天地的潇洒。 “云从龙,风从虎,等你修炼有成,像这样的狂风你能轻松驾驭。”岳棠安慰老虎。 老虎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学着岳棠的样子调整姿势,让自己躺成一个舒服的样子被风刮,并且很快找到了乐趣,翻来覆去,滚个不停。 岳棠:“……” 乌云忽然一顿,往下降落。 白鹿山到了。 老虎满眼失望,这么快? *** 白鹿山林幽泉鸣,本是钟灵毓秀之地,此刻却是妖气冲天。 带着腥味的妖风盘桓成云,一团团地聚集在山头附近,让人望而失色。 远远地就能闻到酒肉的香味,还有一种很难形容的臭味,那是一些不爱干净的妖怪身上的体臭混合而成。 山顶的空地上像模像样地放着十几张石桌,坐满了形状各异的妖怪。 岳棠一眼扫过去,眉头微松。 ——还好,桌上没有人肉。 即使如此,这群妖饮宴的诡异景象,仍然能把普通人活活吓死。 因为无论是倒酒端菜的小妖,还是踞座大嚼的宾客,就没有一个看起来像人。 有的妖怪喝得半醉,直接露出了原形的脑袋,身体还保持着人的样子。 有的妖怪没喝醉,而是故意在化形之后还保留着利爪、尾巴、鸟喙等特征彰显身份。 其他妖怪的问题主要是不懂人类应该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样的表情神态,所以人形是变出了,可是从头到脚全是毛病。 就像岳棠伪装的树妖那样——盖住全身的蓑衣,皮肤干枯得像老树皮,头上还挂着叶子。 岳棠的目光落在最前方。 那里有个羽冠蓝袍的道人,脑袋上竖着两根长长的鹿角。 岳棠不是因为鹿角猜测这家伙是白鹿山神的,而是乌云落下的那一刻,道人睁开眼睛,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金光飞进了道人的袖中。 那就是金豆。 岳棠不着痕迹地打量白鹿山神。 这鹿妖的神魂笼罩着一层特异的金光,阻断了岳棠的窥视,岳棠从没见过这东西,他料想这就是仙界的敕封。 岳棠低头沉思,在外人看来,他一落地就摆出了谦卑的姿态。 “你是无名山的树妖?你与那冒犯本神的虎妖是何关系?为何无视请柬,缺席不至?” 白鹿山神已经通过金甲力士的视角看到了前因后果,却仍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老虎的眼睛本来盯着宴席上的肉,听到这话,目光就落在了白鹿山神身上。 “山神容禀……咳咳……阿虎太年轻,小老儿自化形以来,从未出过门,不认识路,更不会驾云,不知道怎么来赴宴。” 岳棠慢吞吞地说着,一字一顿,听起来格外费劲。 宴会上的妖怪听得烦了,纷纷闹腾着插嘴。 “树妖离了根,连行动都不利索,还有那虎妖,甚至不会化形,根本不配出现在这里。” “就是!” 在这一声声的蔑视与讥讽里,老虎的尾巴慢慢变得笔直。 它没有愤怒,只是在观察这些妖怪。 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实力强大的妖怪。 每个妖怪的气息都浑浊得可怕,就像一团团黑雾。 白鹿山神冷哼一声,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行了,既然来了,就待在这里吧。”白鹿山神确实没把岳棠与老虎放在眼里。 那老虎傻头傻脑的,竟然连吞吃人类修炼伥鬼都不懂,年纪还不到三十,这什么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傻子?就算推出去杀了立威,都不够资格! 那树妖倒是三百多岁了,可是说话磕绊,一副脑子不灵光的样子,连十万大山的妖册上都没有记载过它的存在,杀了也没意思。 正好放出去的其他金甲力士有了感应,白鹿山神索性放过了这两个家伙,另外抓妖立威。 岳棠慢吞吞地带着老虎坐到宴席末尾的位置上。 “嗯……你什么味?” 旁边的狼妖伸着脑袋一通乱嗅。 岳棠不慌不乱,他保管对方只能闻到树皮与泥土味。 他冒充树妖不是没有缘由的。 草木妖怪餐风饮露,不食五谷血肉,气息就不会有破绽。树妖在妖宴上不碰酒肉,也不会有妖怪觉得奇怪。 “阿嚏,”狼妖摇晃着头颅,不屑地对老虎说,“一边去,没有化形的小妖不配享用白鹿山神的宴席。” 老虎磨了磨爪子,没出声。 很快就有倒霉的妖怪被金甲力士带回来,又被白鹿山神一巴掌拍碎了脑袋。 血腥气扑面而来。 群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几个小妖拖走了尸体,然后一个獐妖,像是白鹿山神的手下,站出来继续劝酒。 “今日饮宴,一是为了庆贺白鹿大王得到仙界敕封……” 后面是一串对天庭歌功颂德的废话,别说妖怪了,连岳棠都没耐心细听。 獐妖吹完了天庭,又吹白鹿山神。 妖怪们开始一个接一个打哈欠。 这时白鹿山神重重一哼,磅礴的妖气席卷而下,所有妖怪被震醒了。 “吾奉天庭之命,带领你们去讨伐巫锦城。这十万大山共出十八路妖军,如果你们贪生怕死畏首畏尾,丢了我白鹿山神的颜面,我就拧断它的脖子!” 白鹿山神语带煞气,群妖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才有妖怪附和着表忠心。 岳棠身边的狼妖一脸颓丧,低声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 “……咳,那个……巫锦城是谁?”岳棠好奇地问。 “你连巫锦城都不知道?” 狼妖震惊,转头看到是树妖,又了然。 这种几百年不动一下的家伙要是能知道这些事就怪了! “是一个狂徒。南疆山神听说过吗?那边有用小儿供奉山神的习俗,山神也爱吃小儿……结果出了这么一个煞星,山神竟然被他杀了……现在南疆的所有山神都没了,那边的妖怪没被杀掉也都屈服在巫锦城的麾下,听说连地府的阴兵阴将都被打退了,我们去简直就是送死!” 狼妖面如死灰。 岳棠心说好家伙,只听过杀官造反,这位好汉直接杀神造反? 4、白鹿山神 天下妖怪最多的地方是夏州。 夏州妖怪几乎都在十万大山。 连绵起伏的山脉横贯夏州,即使是偏远的南疆,也有一部分地形与十万大山接壤。 敕封妖怪为山神,再调遣这些山神去南疆平叛,从十万大山出兵——对天庭来说,这可真是一条死了谁都无所谓,全死了更好的妙计啊! 岳棠微微摇头。 这个真相不止他能想到,妖怪们也不傻。 可是知道归知道,它们毫无办法。 白鹿山神居高临下,俯视着宴席上的众妖。 有了天庭敕封,它就是名正言顺的山神了,其他大妖不能无缘无故地攻击自己,以后遇到那些巡天的天官天将,也不必躲在巢穴里不敢出来,整天担心被“斩妖除魔”了。 好处这么多,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弄出一支妖怪组成的大军去征伐南疆,为什么不干? 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打起来,死的大概率只是白鹿山神麾下的妖军,白鹿山神打不过巫锦城难道还不会跑吗?天庭又不会因为它吃了败仗就剥夺山神的敕封。 倘若打赢了,还能拿到天庭的封赏呢! 所以白鹿山神广发请柬,借着庆贺饮宴的机会,召集附近山头的妖怪首领。 胆敢不来赴宴的妖怪,直接被白鹿山神拎出来杀了。 等到獐妖公布讨伐南疆之事,正是图穷匕见,无形的刀架在了群妖脖子上,逼迫它们臣服白鹿山神,接受调遣,贡献出自己以及所有手下参与此次征伐。 如若不愿…… 地上还没有擦干净的血,也不在乎多添一些。 岳棠冷眼旁观。 那些率先向白鹿山神表忠心的妖怪,实力在宴会宾客里算是比较强的,座次比较靠前,遭受白鹿山神妖力威压的程度也最深,有苦说不出啊! 不敢反抗白鹿山神,就只能想办法在这场征伐里尽量保全自己了。 就像白鹿山神决定把危险推给它们,自己拿好处,这些妖怪首领也能把危险推给手下那群小妖。 真正的炮灰是谁?还不是那些俯首听令的微末小妖? 这些挂着大王名号的妖怪首领在心里盘算,实在不行就跑,否则能怎么办呢?如果不答应,白鹿山神现在就能要了它们的命。 看来这次要赔光家当了! 群妖愁眉苦脸。 它们毕竟不是人,大部分都不擅长巧言令色的伪装,所以宴席就出现了滑稽的一幕,妖怪们嘴里喊着效忠白鹿山神,脸上表情却是另外一回事。 比它们更苦的,就是根本没什么“家当”,在宴席末尾凑数的妖怪首领了。 比方说,坐在岳棠旁边的那个狼妖。 “完了完了。” 狼妖抱着脑袋念叨。 “没活路了,只有连夜跑路,逃到青蛇大妖的地盘上。” “对,只能这么做。” 旁边一个妖怪也连忙凑过来,它是一只狐狸,看脸就能认出来。 狐狸耸动着鼻子,悲痛地说:“我家里的小九才出生半个月,没了我跟她娘,就只能饿死了,家里能化形的孩子只有五个,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去送死。” 狐妖一边悲痛一边还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宴席上的肉。 “早知道这里的肉吃了就要赔命,我怎么也不会接请柬的。” 老虎安静地看着它,眼神里充满鄙夷。 “青蛇大妖的地盘太远了,不如去孔雀大妖的迷踪林吧!” “孔雀大妖喜怒无常,我可不敢。” “……” 老虎蹲坐着,耳朵随着那些妖怪的低语声,时而左转,时而右动,听得格外认真。 跟听说书似的,又像一个什么都不懂但爱看热闹的孩子。 岳棠掩饰性地用手把老虎往身后推了推,让它不要做得太过分。 眼看着身边加入狼妖狐妖的密谋小圈子慢慢扩大,岳棠不想引起白鹿山神的注意,连忙轻咳一声打断了它们的谈话。 在妖怪们发怒之前,岳棠用树妖嘶哑的声音提醒:“白鹿山神刚才说,十万大山一共要出十八路妖军。” 宴席上的妖怪数量很多,但是麾下所有小妖加起来,能凑出十八路妖军吗? 怎么可能! 一路大军怎么说也得上千妖怪吧。 “所以……” 那只狼妖反应极快,脸上已经出现了惊恐之色。 岳棠慢吞吞地说:“是啊,就是说……会不会这次天庭敕封的不是一位山神,而是十八位?” 什么青蛇大妖孔雀大妖的,都没戏。 现在八成已经是青蛇山神孔雀山神了,都像白鹿这样在召集群妖呢! 就算逃出去投奔这些大妖,也是从一个火坑掉进另外一个火坑,没有生路。 一阵冷风吹过。 宴席上原本肆意放纵、微醺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末席的妖怪们满脸惊恐,慌乱地求证着。 “不会吧,十八路妖军是这个意思吗?” “白鹿山神说如果贪生怕死畏首畏尾给他丢脸,就拧断我们的脖子,嘶……” 众妖的脸都变得跟石头桌子一个色了,这时,更让它们害怕的事发生了。 那獐妖在前面趾高气昂地说:“白鹿山神有令,各位可以拿出手令与信物,由金甲力士带回各位的洞府,整顿兵马携带口粮,大军明日傍晚就出发。” “什么?” 众妖没想到白鹿山神竟然来这一手,直接把它们扣留在这里,代俎越庖地调遣它们的手下与族人。 这明显是防着它们,知道它们不肯拿出全部实力,只带一部分人参战,等到了战场上又出工不出力只想着跑路。 “白鹿!你太过分了!” 一个脾气冲的妖怪当场翻脸,直接踢翻了石桌。 “你拿我们的命去讨好天庭?” “没错,哪怕你是天庭敕封的山神,只要死了,难道天庭还会找吾等算账不成?大家一起上!”又一个妖怪站了出来,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獐妖,磨着牙齿咧嘴一笑。 之前还耀武扬威的獐妖吓得直哆嗦。 群妖意动,眼神变幻不定,没错它们都不是白鹿山神的对手,如果联手的话—— 白鹿山神冷笑一声,道袍的袖子微微扬起。 霎时金光刺眼,一道又一道高大的金甲身影出现在宴席四周。 岳棠无声地叹口气,然后看着群妖被白鹿山神这一手撒豆成兵震慑住了。 ——没有妖怪敢动,刚才掀桌子的家伙也默默坐回去了。 哎。 全都没见过这东西,被它唬住了。 岳棠暗忖。 看来这些金豆就是白鹿山神与天庭敕封一起得到的“好处”了。 一把炼制过的金豆,一个山神的敕封……就笼络到了白鹿这个大妖,真是太划算了。 更别说这十万大山之中,还有另外十七个大妖,也在驱使妖怪,整装待发预备讨伐南疆。 “榕木居士,现在怎么办?” 老虎挨近岳棠身边小声询问,它记得岳棠出门之前的叮嘱,口头称呼绝不出错。 “等等再看。”岳棠回答。 现在满桌宾客都走不了,岳棠肯定不能站出来说我们家山头没有像样的妖怪,我们也打不了仗请白鹿山神放我们走。 先不说白鹿山神什么反应,其他妖怪听了估计想要撕碎他们。 于是老虎乖巧地蹲等,看着那些金甲力士接过妖怪们拿出的信物,化作流光飞出白鹿山——金甲力士来到末席的时候,果然跳过了岳棠这个老树妖,只是抓起狼妖狐妖的脖子,无声地逼迫它们屈服。 金甲力士走后,岳棠耳边环绕着各种各样的咒骂,叹气。 岳棠不动声色,比起脱身,他现在有点在意南疆那边的情况。 那个巫锦城……能抵挡十八路妖军吗? 看宴席上的妖怪就知道,虽然有狼妖狐妖这些凑数的,但也有不少成了气候的,杀起来很费事,特别是那位白鹿山神,活了八百年的大妖,还一口气来上十八个——岳棠开始替那位素不相识的义士头痛。 这十八路妖军不好对付啊! 岳棠设身处地思考着,觉得如果自己是巫锦城的话,大概会利用这些大妖之间的不和。 同住十万大山会没有矛盾吗? 哪怕地盘相隔甚远,可是对于能腾云驾雾的大妖来说,这点距离算个屁。 现在征伐南疆,功劳可不好分配,天庭敕封的山神之号,估计只是它们居住的那座山。好比白鹿山神,只是白鹿山的山神。 白鹿山当然不错,但是鹿妖不想自己的官大一点,治下范围广一点吗? 十万大山的其中一位山神,跟统辖十万大山的山神,这可是天差地远的区别。如果能成为后者,那地位等同于人间妖王。 十八个大妖,总不能一个都没有这份野心吧? 岳棠越想越入神,就差写个锦囊送给巫锦城了。 作为怕麻烦的散修,他乐意帮忙,但是绝对不署名,事后也会抹掉一切痕迹,这样才能继续逍遥自在的生活。 嗯,这次就去南疆见见世面吧! 岳棠想到这里,顺手摸了一把老虎的脑袋,盘算到了南疆战场上,一有机会就“投书”,投完就带着老虎跑路。 “……还有一事。” 白鹿山神看着群妖,冷声道,“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家伙,爱跟人类纠缠不清,还在洞府里面藏着养了几个人类。我不管你们是觊觎人类女子美色还是喜欢人类男子的元阳,总之我只说一遍,必须把这些人类都撵走!” 妖力威压再次降临在群妖头顶,白鹿山神审视着它们说:“好教你们知道,有个天庭要犯,姓岳名棠,天庭的巡游将军与天官快把整个夏州都翻过来了,也没找到这个人。如果你们偷藏人类,其中恰好有天庭要犯的话,百死莫赎!” 后面的话岳棠一个字都没听清,他眼神发直,脑袋里嗡嗡作响。 白鹿山神在说什么? 天庭要犯?岳棠? 5、尔虞我诈 岳棠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个天庭要犯可能名叫月唐、越汤…… 白鹿山神又没有说哪个岳,哪个棠,是吧? 毕竟这个名字也不算特殊,不管撞音或者重名都很正常。 因为这个天庭通缉要犯绝对不可能是他自己,岳棠没有做过一件值得被天庭通缉的事,无论大事小事都没有,至于暗中给巫锦城投书……南疆他还没来得及去呢! 岳棠的第二反应是疑惑。 他很好奇这个跟他名字相似的人做了什么,竟然能被天庭通缉。 白鹿山神宴席上的众妖,有跟岳棠一样的疑问。 巫锦城它们还听说过事迹,岳棠这个忽然冒出的名字实在是莫名其妙。 “难道天庭连这个岳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说话的妖怪显然就是白鹿山神口中喜欢跟人类纠缠不清的那类妖怪,它是一只山鸡精,化形为妖娆女子的外表,头发是一簇簇蓝灰色的羽毛。 白鹿山神逼迫众妖交出信物的时候,山鸡精很不高兴,却也忍住了。 结果白鹿山神让众妖撵走洞府里偷养的人类,山鸡精炸毛了,它的嘴已经变回了尖锐的鸟喙,头发倒竖,怒气冲冲地质问:“你要么不让我养男人,要么不让我养女人,总有个定论吧?全都不许碰是什么道理?” 白鹿被山鸡精的话震住了,竟然没能及时斥责。 旁边还有跟着帮腔的妖怪,它拍着桌子说:“我洞府里确实有人类,我却不是觊觎美色或者元阳,那人类是我特意从山外掳来的说书先生,讲得可好了,我还做主让他娶了雉鸡大王洞府的一位歌姬呢,山神你说让我们撵走就得撵走,没这种道理!” 这话不仅震住了白鹿山神,也震住了整个宴会的妖怪。 很多妖怪的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原来还能这样,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岳棠嘴角抽搐,仿佛看到十万大山周边城镇的说书人群体即将迎来一场浩劫。 ——还好这些妖怪都要出征南疆,暂时没时间去做这件事,等吃了败仗逃回洞府,估计也没心情去掳人了。 这时,座次在上席的一个豺妖阴阳怪气地问:“窝藏天庭要犯的罪名太重,还请白鹿山神示下,那岳棠究竟做了什么,如何引来天官天将抓捕?不说清楚,我们怎么为天庭出力,怎么替白鹿山神分忧呢?” 问得好! 岳棠早就想知道答案了,可是他没法出声问,那些妖怪又纠结在该不该养人类的无聊问题上,还带歪了话头。 豺妖这一开口就不同了,直指问题关键。 岳棠不着痕迹地打量这豺妖,人形变得还行,就是牙齿暴突,目光阴鸷,很容易让人想到它的原形——嘴边流着涎水的贪婪野兽。 白鹿山神脸色难看,冷声斥道:“天庭既然发布了缉拿之令,此人必有大罪,依我看来,很可能是偷盗了仙家法宝丹药。” 岳棠:“……” 所以白鹿山神也不知道“岳棠”是谁,做过什么。 偷盗法宝丹药……这个罪名绝对会让妖怪们很感兴趣,如果它们能抢先一步抓到这个人,搜出那些法宝丹药,好处还用说?法宝不方便扣留,丹药还不容易? 数目对不上是犯人自己吃了,跟它们有什么关系?它们又不知道天庭丢了多少东西。 再心狠手辣一点,直接把人杀了埋掉,昧掉法宝丹药,什么天庭通缉犯,它们没见过! 想到这里,宴席上的妖怪们呼吸都粗重了三分,眼睛发光。 就在这逐渐变得诡异的气氛里,突然有妖怪尖笑了一声。 这声音刺耳又难听,同时也把沉浸在幻想里的妖怪们唤回了现实。 发出刺耳笑声的正是那个豺妖,它阴恻恻地说:“不管偷了什么,那岳棠既然能逃脱天庭的抓捕,必定非常狡猾,精通变化之术,没准想变男就是一个伟岸英武的男子,想幻化为女就是一位清秀貌美的丽人,说不定还能变成飞禽走兽,甚至混进妖怪之列,赴这山神之宴呢!” 宴席上的妖怪们闻言,有的陷入沉思,有的竟然信以为真,扭头仔细打量起了其他宾客。 岳棠:“……” 后背发凉。 狼妖下意识地望向岳棠。 ——这个谁都没见过、来历也最不靠谱的老树妖,它不可疑谁可疑? 毕竟其他妖怪都有熟人,这些年也打过交道,互相知道底细。 “咳咳,有这样的事?” 岳棠顶着一群妖怪不善的眼神,用苍老嘶哑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难道那变化之术,能将他人模仿得惟妙惟肖?阿虎……哎,还好阿虎与我朝夕相处,我还能辨出真假。” 众妖一想,对啊,如果什么都能变,那满座宾客都有嫌疑。 哪怕是自己认识的妖怪,也不能确保对方就是真身!大家没那么熟,认不出来的! 于是一群妖怪更加戒备地东张西望,只有少数妖怪在冷笑。 山鸡精就是其中之一,它故作夸张地尖叫:“豺大王是说这里藏着天庭要犯吗?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青蛇大妖知道了上报给天庭,我们白鹿山神可就麻烦了!连前来赴宴的我们也免不了罪责……” “够了!” 白鹿山神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大军明日集合,尔等就在此等待,不得随意走动,违者处死。” 说完拂袖就走。 它的手下根本没能反应过来,踟蹰地看着白鹿山神的背影,不知道应该及时跟上,还是对着群妖放几句狠话,帮自家新晋为山神的大王树立威望。 “嗤,扯着天庭的虎皮做大旗,谁怕谁啊!”山鸡精冷笑。 它的声音很大,长耳朵的都听见了,可还是有妖怪没搞明白这场交锋。 趴在岳棠脚边的老虎敏锐地捕捉到了“虎皮”这个词,眯着眼睛看山鸡。 “不是要扒你的皮。”岳棠哭笑不得,看来这次回去要给这便宜徒弟安排一些新课程了,比如识字读书什么的。 岳棠又看身边一头雾水的狼妖狐妖,决定改变策略,想办法在妖怪群体里稍微提升一下地位,否则下次再出什么意外,肯定又要被孤立,被怀疑。 这可不好。 “哎,多亏了豺大王啊!”岳棠果断出声。 他做出一副后怕的样子,颤巍巍的手摸着胸口,不停咳嗽。 在吸引了附近席位的妖怪注意之后,岳棠开始解释:“小老儿刚才仔细一想,能偷盗仙家法宝丹药的天庭要犯难道会委屈自己,藏在吾等的巢穴之中?” 不说山鸡精洞府里养的那些,就算是说书人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 凭本事成为天庭通缉犯的“岳棠”,还能受这委屈? 想也不可能。 老树妖循循善诱,对着末席众妖说:“今日白鹿山神提了这一句,教我们知道不能偷藏天庭要犯,倘若明日又传来消息说那岳棠逃进了十万大山,在我家山头出现过,那小老儿真是百口莫辩啊!” 听到这里,众妖终于恍然。 什么天庭要犯,白鹿山神就是扯着天庭的虎皮做大旗,借题发挥! 如果谁在讨伐南疆这件事上让白鹿山神不满,等收兵回来,白鹿山神说一句天庭要犯在某某山头出现过,这罪名扣下来,最轻也得敞开洞府任人搜查,严重一点估计要稀里糊涂赔上命! “可恶!”狼妖愤怒地说,“白鹿山神还拿法宝灵丹做幌子,分裂离间我们!” 如果它们听说隔壁山头的人接触了天庭要犯,肯定会怀疑对方得了好处,绝对不会听自己邻居诉冤,甚至坐视白鹿山神掀起一场杀戮。 脑子终于转过这道弯的妖怪们满心愤怒。 这番话也慢慢从末席传到了前面,豺妖侧头看了那个老树妖一眼,低声笑道:“这榕树妖倒是有一点脑子,看来之前表现得糊涂,也是糊弄白鹿山神的。” 山鸡精不高兴地说:“只是一个老家伙,有脑子又怎么样,反应慢一拍。” 豺妖没再注意岳棠,对它来说,这些妖怪可能根本没法活着从南疆回来。 但是在末席众妖心里,岳棠就忽然变得“重要”起来。 每个实力不济的妖怪都会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修炼成大妖,扬眉吐气,可是脑子不够使的话,基本都会很清醒地收一个聪明妖怪做手下。 明日就要出征南疆,战场上生死难料,白鹿山神又居心不良,哪个妖怪心里不慌? 这明争暗斗的,一个陷阱接一个陷阱,简直防不胜防。它们攀附不了豺大王,只能指望老树妖指点迷津了。 一时间,岳棠身边的妖怪态度全都变得友善异常。 岳棠装作老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这些妖怪。 “狼大王好,小老儿自号榕木居士,虚度三百六十载光阴,自有意识起从未离开过无名山。平素只有清风明月,霜雪雨露相伴,甚是寂寥。” …… “阿虎很不错,可是阿虎……哎,阿虎陪伴我也才十几年,修为还很浅薄,这次讨伐南疆实在是担心它的安危。” …… “大王说得不错,吾等联合起来互相照应,或可保命!” …… “哎哎,小老儿无甚见识,怎么能担得起大家的信赖,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望各位不要嫌弃。” 趴伏在岳棠身边的老虎,眼睛越听越亮。 它最初歪着脑袋,后来半个身体都直起来了,满心惊讶。 别人不知道,它还能不知道?它这位老师很怕麻烦,也懒得跟外人打交道,如今却可以三言两语博取他人信任,不着痕迹地改变被孤立怀疑的位置,让那些妖怪主动提出联合。 而且越聊,众妖越是信服岳棠。 最后毫不犹豫地推选这位睿智的老树妖做军师,相信到了南疆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它们都会来征询老树妖的意见。 岳棠说着说着,忽然瞥见老虎瞅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的崇拜之意藏都藏不住。 岳棠:“……” 不仅没有被老虎的眼神激起骄傲虚荣心,反而觉得格外尴尬。 咳,见笑了。 妖怪太好骗了,好骗到良心不安,偏偏被这半路捡来的便宜徒弟全程见证。 6、征伐南疆 凡人想要调遣军队,出兵征伐,前期准备工作会非常繁琐。 妖怪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 一阵阵黑风,把分散在各处山头的小妖们卷到了白鹿山四周。 这些被金甲力士强行带来的小妖,大部分还没搞清楚状况,它们头发上沾着草叶子,手里拿着破破烂烂的石斧做武器,有的甚至连斧头都没有,就用木棒捆着一块削尖的骨片。 加上它们蓬头垢面,兽形禽貌的外表,不知道的还以为一群穷得没饭吃的妖怪跑来找白鹿山神要救济粮呢。 特别是小妖的人数越来越多之后,那场面更是一言难尽。 某两个山头的妖怪有仇,遇到了就打架;有的妖怪直接躺在地上睡觉,呼噜震天响,被打架的妖怪踩来踩去竟然都不醒。 只有豺妖、山鸡精的手下比较像样,有完整的衣服,还穿了藤甲与皮甲。 不过手里的武器像是从凡人那里抢回来的,刀身还带有某某官衙与某家镖局的印记。 大部分妖怪都不识字,把印记当做了漂亮的花纹,少数认得字的妖怪首领觉得这没什么,难道苦主还敢找到十万大山追讨失物吗? 那显然不能,所以它们光明正大地用。 岳棠站在山坡上,看着下方的混乱景象,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样一支大军,到了南疆打起天庭的旗帜,高喊征讨叛逆——简直不能看! 算了,岳棠心想,他又不是神仙。天庭的面子丢不丢,丢在哪里,跟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还有,他不是散修岳棠,他是无名山的老树妖。 岳棠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三遍,重新睁开眼,毫无破绽地带着老虎混入群妖之中。 参与宴会的妖怪们也正忙着跟自家手下汇合。 一个瘸腿小妖兴冲冲地跑过来,惊喜地冲着岳棠身边的狼妖招手:“大王,大王,我们在这里!” 岳棠往那瘸腿小妖身后一看。 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三皇五帝时代的原始部族。 一块破麻布撕成好几块,跟草叶编织在一起,围在腰上遮羞。倒也不用担心走光的问题,这些小妖都是半人半妖的姿态,毛发旺盛。 岳棠怀疑地瞥狼妖。 之前他看到狼妖上衣只穿一件灰布小褂,敞着怀喝酒,裤子只到小腿,大大咧咧地露出化为狼爪的后腿。岳棠还以为是这妖怪天性豪爽,现在想来……可能狼妖的洞府只有这一条完整的裤子吧。 “榕木居士!” 狼妖脸色发青,十分难堪地辩解,“凡人的衣物不能吃不能喝的,还坏得快,我那山头又没有凡人居住,想要抢几件衣裳回来就得去别的妖怪地盘,或者冒风险离开十万大山进入凡人的城镇,为几件衣服跑这么多路,太麻烦了。” 岳棠立刻点头附和,以树妖的立场强调他是多么抗拒出远门,狼妖的表情这才好看了一些。 其实不用岳棠,就连老虎都能看出问题。 ——有实力的妖怪敢去十万大山之外的地方抢掠凡人,甚至接受天庭的敕封摇身一变做山神,底层小妖连皮毛幻化衣物的小法术都不会,只能光着两条腿满山跑。 “都安静,白鹿山神有令,今夜出征南疆。” 獐子妖趾高气昂地喊话。 下面的妖怪一点都不配合,乱糟糟地问着自家妖怪首领。 “大王,为什么要去南疆,南疆有很多肉吃吗?” “大王,南疆在哪里?跟我们隔几座山啊?” “大王,我们都走了,谁看家啊?谁给庄稼浇水啊?” “……” 岳棠下意识地想找到那个让手下小妖种庄稼的妖兽,看看它是什么变的,如此别具一格。 “快闭嘴!”有妖兽跳脚。 原来说话的妖怪就在自己身边,末席小群体里面的,岳棠侧头一看,懂了。 黄牛妖。 这时一股强大的妖力从南面天空横掠过来,场地里嘈杂混乱的声音瞬间消失,小妖们本能地缩起脖子,惊恐抬头。 妖力的主人语气傲慢,满是讽刺。 “白鹿啊,你动作可真慢。” 白鹿山神的声音随之响起:“孔雀,你不在家里整顿兵马,跑我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提醒你,青蛇大妖……哦不,青蛇山神已经出兵了,十万大山的十八支妖军已经有十二位山神率军向南疆去了,你再磨蹭下去,就是最后一个。” “什么?” 白鹿山神大惊。 在讨伐南疆这件事上,如果行动不积极,肯定会让天庭不满。 白鹿山神很快想明白了原因,估计只有它用饮宴的方式召集群妖,其他大妖都很直接粗暴,这才导致了时间上的拖后。 白鹿山神眼睁睁地看着一片妖云从头顶掠过,速度极快,那就是孔雀山神麾下的妖军。至于刚才的声音,正是孔雀山神路过白鹿山看到这里的景象,随口而出的讽刺。 “各家山头的兵力全都到齐了吗?” 白鹿山神顾不上解释什么出兵理由了,反正这些小妖死多少它都不心痛。 “回禀山神,齐了。” “那就走!” 白鹿山神袍袖一卷,暗施法术,刹那间妖风大作,黑云卷地。 所有妖怪都被强行带上了天,随着黑云一起急急赶路。 不得不说,上天对很多妖怪来说都是新鲜的体验。 老虎一回生二回熟,还能好整以暇地鄙视身边惊叫慌乱的小妖们,鄙视它们分明经历过一次金甲力士的顺风车,怎么还是这样一副德行? 乌云里面妖怪太多了,岳棠不放心地用枯藤抓住了老虎。 很快,岳棠又不得不抛出几条炼制过的老榕树气根,把身边的小妖逐一捆起来。 ——没办法,受惊而乱挥的爪子,不仅会伤到老虎,还在扒拉自己的枯藤伪装。 “多谢榕木居士。” 狼妖大喜,看到自家小妖被吹得七零八落,惨叫连连,狼妖又气愤又觉得它们没出息,现在好了,至少落地的时候这些小妖不会掉到其他山头的妖怪队伍里受一番拳打脚踢。 其他妖怪首领也陆续向岳棠道谢。 岳棠? 岳棠很镇定,老树妖年纪大心肠软,很奇怪吗? 等到了南疆,再用这个表现出来的性情去迎合小妖们畏惧退缩的心理,不断推波助澜,到最后一起逃跑。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无名山老树妖的身份毫无破绽,事后岳棠也不用带着老虎搬家。 毕竟是住习惯了的地方。 反正岳棠不会出门,而老虎认识了附近山头的妖怪,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很方便。 岳棠做事总是喜欢想得很远。 毕竟想要犯懒、想悠闲度日,就要正视可能产生麻烦的潜在危险,早解决早轻松,早一步布局就不用手足无措地应对。 譬如这树妖的身份,如果不是他选择洞府的时候看到那株老榕树心念一动,觉得日后可以应急,现在又怎么能伪装得天|衣无缝? 狂风卷着黑云继续往前飙。 白鹿山神可能在半路上看到了“同僚”,飙云的速度竟然又加快了一分,同时黑云内部颠簸程度直线上升,天旋地转,连妖怪首领都快要受不了,怨声载道。 岳棠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 他没去过南疆,不过对天下各州府的距离依然心中有数。 白鹿山到南疆,何止万里。 就算是妖风推云,没有三四个时辰也到不了。 岳棠看了一眼在黑云里自在甩头的老虎,心想上次你觉得速度太快没体验完就到了,这次风可以吹到你吐。 岳棠又想,如果他是巫锦城,发现有妖怪聚集成军陆续从十万大山进入南疆,一定会找个地方埋伏后军。 这些妖军长途赶路(哪怕不是用自己的脚走)疲惫不堪,而领军的大妖施法御风已经好几个时辰了,灵力损耗严重,完全是偷袭的好机会。 若能当场格杀白鹿山神,马上就能震慑住其他十七路妖军,让这些大妖不敢妄动,同时己方得到了喘息之机,大大缓解了这十八路妖军同时来袭的危局。 哎。 岳棠叹气,可惜没机会把这个想法投书过去。 即使巫锦城能拿到投书,也未必会信,毕竟可能是敌方的陷阱。 *** 黑云之中,岳棠睁开眼睛。 他身边包括老虎在内的所有妖怪都意识昏沉地随着狂风起伏不定。 “快到了。” 岳棠自言自语。 这时他忽然后背发毛,神魂俱震。 岳棠下意识地一抱老虎,不顾身份伪装,直接挣脱黑云。 就在同一时刻,一股凌厉无比的剑气瞬间把黑云撕成了两半。 这剑意恐怖到了极点,莫说是血肉之躯,就连神魂挨近都会感到罡风裂体一般的剧痛。 无数妖怪惨叫着手舞足蹈地下坠,它们有的还没能清醒过来,就已经被剑气切割成了碎块。 可以说是瞬间在半空形成一场腥风血雨。 真正的腥风、血雨。 岳棠回头,正好看见白鹿山神咆哮着冲向剑意源头。 雾气散开,赫然见到地面罗列着一个漆黑的八卦阵,无数手持兵器的黑影严阵以待,像一个漆黑的无底洞,要一口吞下这些妖怪。 是埋伏! 是南疆的兵马!他们的首领肯定是巫锦城! 岳棠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后怕还是激动。 南疆这边有一个跟他素不相识,却在筹谋方面想法完全一致的人。 ——巫锦城不知道十万大山的妖怪情况,这个埋伏妖军的计策在不知敌方虚实的情况下是很冒险的。 但是巫锦城来了。 剑锋直指白鹿大妖。 岳棠重重握拳,呼吸急促,一边顺势带着枯藤气根拴住的小妖们后退,一边望向那方战团。 那剑意之后蕴含着滔天魔焰,沾之噬骨。 白鹿山神万万没想到敌人准备了这样的阴毒招数,失声惨叫。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 魔焰上蹿,遮天蔽日。 7、惊鸿一瞥 滔天魔焰之中,缓步走出一人。 银甲上遍布血迹,血珠沿着剑锋滴落。 隔着漆黑的烈焰,他的身形与面容都显得模糊不清。 也没人敢靠近他。 他的右手拎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外一抛。 那东西焦黑得难以辨别,树丫状的长长鹿角干裂剥落,骨碌碌地滚了半圈,卡在了山顶的岩缝里。 “……” 巫锦城望着天边混乱的众妖,似在寻找什么。 那个反应最快,在剑势劈开妖云之前就察觉到不对,率先脱离窜逃的树妖去哪了?如此敏锐的洞察力,恐怕是这支妖军里的重要角色。 不能放过。 剑锋映出魔焰血雾,也映出了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 “大妖授首,围剿残军。” “是!” *** “快逃啊!” “大王救命!” 嘶吼、惨叫、咆哮…… 各种杂乱的声音回荡在耳际。 这场袭击犹如月夜袭营,全无防备的妖怪大军被捅了个对穿,众妖惊恐失措,阵列全无。山鸡精与豺妖还能忙着收拢自己的属下,其他妖怪首领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只顾抱头逃窜。 无数不懂御风驾云之术的妖怪,一边惨叫一边下坠。 运气差的,直接被那恐怖的魔焰吞噬,尸骨无存。 运气好的,也只不过是挂在树冠与枝头上,看着下方严阵以待的南疆军阵瑟瑟发抖。 ——森寒冰冷的长矛如林,黑压压的,完全看不到南疆兵丁的具体形貌。 从天而降的血雨碎肉接触到这片恐怖的黑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哇哇乱叫无法阻止下落趋势的妖怪,在撞到矛尖的那一刻,一道道黑色的符箓随之亮起。 强大的冲力被复杂的阵法吸收。 掉进军阵的妖怪被迫面对几倍、十几倍的敌人,顷刻间就被黑色的波涛吞没。 那些挂在树上的妖怪胆战心惊,恨不得缩成一团,生怕被发现。 可是包围圈在逐渐缩小,死亡的阴影步步逼近。 很多妖怪本来就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来南疆做什么,当藏身处被发现,恐惧就到了临界点,它们直接丢掉兵器,不停地求饶。 天上。 勉强收拢了手下的豺妖与山鸡精听不到白鹿山神的声音,又见那魔焰势头可怖,暗忖白鹿山神凶多吉少,连忙转头逃命。 豺妖狡诈多智,它按下云头,降低高度,几乎是贴着树冠在飞。 果然刚走出一段距离,就看到弩.箭似暴雨一般追击驾云逃离的妖怪。 弓箭手的埋伏地点在两侧山崖,箭头很特殊,缠绕着奇怪的黑气,犹如一片咆哮黑云冲上前撕咬着那些妖怪的血肉。几息工夫,山鸡精的麾下小妖就少了一半。 还好箭矢的数量不多,三轮之后就终止了。 豺妖这才敢重新催动云头,狼狈逃命。 …… …… “那是豺大王!” 狼妖从树叶缝隙里看到了上方的妖云,激动万分。 结果它刚喊出来,就被岳棠用一根榕树气根捂住了嘴。 “榕木居士?” 狼妖含含糊糊地问,满脸不解。 它没有表露出敌意,因为它们四十来个妖怪的命都是老树妖救下的。 最初那些枯藤树根是为了让小妖们不被狂风吹散,没想到袭击来的时候,竟然只有它们完完整整地逃出来了。 这要多谢老树妖的敏锐,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又避开了魔焰暴涨的范围,只可惜老树妖不会驾云,跑了没多远就落在了这处茂密的丛林之中。 远处喊杀声不断,不时有血雨从天而降,浇得树叶灌木一片通红。 小妖们吓得腿都软了。 远远地,似乎还能看到南疆兵马在树木之间晃动的影子,好几次差点撞上了。 狼妖正感到绝望,忽然看见豺妖驾云逃跑的影子,顿时像捞到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追上去大喊,却被老树妖阻止了。 “别喊。”岳棠低声解释,“豺大王忙着逃跑,如果我们声音太大会引来追兵的。” 豺妖肯定不会救这些小妖,说不定还会反手一巴掌拍死这个胡乱叫嚷的妖怪。 “那怎么办?”狼妖痛苦地抱头,疯狂地念叨,“我就知道那巫锦城不好对付,天庭的敕封岂是好得的?白鹿山神糊涂啊!现在完了,我们都要完了!” “那倒不一定。”岳棠慢吞吞地说。 “什么?” 众妖齐刷刷地抬头,满脸希冀地盯着老树妖。 岳棠无奈地说:“你们真以为刚才是运气好,才一直没撞到南疆军阵,也没进入他们的搜捕圈范围?” 他知道这些妖怪反应不过来,所以说完又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树妖,这里是南疆丛林。” 黄牛妖最先明悟,它连忙学着人类的样子拱手下拜。 “榕木居士大恩,我老牛竟然没想到,实在该死。” 众妖也连忙跟上,胡乱行礼。 岳棠胸有成竹地叮嘱:“别乱跑,跟着我走,只要走出这片丛林,我们就能捡回一条命了。” 众妖闻言大喜,却见岳棠坐在原地不动,又焦急起来。 “榕木居士可是行走无力,俺力气大,可以背着你走!” “没错没错!” 岳棠眼看它们连老虎都想抬着走了,哭笑不得地按住躲到自己身后的老虎脑袋,解释道,“南疆兵马在剿杀残军,小老儿感觉到豺大王走的方向很危险,草木颤抖不止,恐有埋伏。我们先等等再说。” 草木的气息感应是瞎话。 岳棠只是知道那里肯定有埋伏罢了。 兵法云,围三缺一。 魔焰已经挡住了前路,地上又有南疆军阵封堵,岳棠虽然没有出去看但是他敢肯定两侧山崖肯定也有埋伏,八成是弓箭手。 那么就只剩下逃回十万大山一个选择了。 这个口子是巫锦城故意留下的,沿途肯定布下了弓手或者魔焰,吓唬那些受惊的溃散小妖,如同驱赶羊群那样,诱导它们一头钻进陷阱。 豺妖很快就要死了。 岳棠忽然睁眼,轻声叱喝:“抱头屏息,别动!” 众妖一惊,下意识地照着做。 随即神魂震颤,从天灵盖一直凉到了脚后跟。 ——那股凌厉恐怖的剑气又出现了! 之前它们意识不清的时候受袭,还以为天地被这一剑劈开了呢,待回过神才知道被劈的是携裹着它们的妖云。 现在,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又来了! 山体颤抖,树木剧烈摇晃,剑风仿佛擦着头顶掠了过去。 众妖失声。 它们感觉自己的脑袋没了,过了好久,才敢颤巍巍地伸手去摸。 一阵风过,落叶飘散,把妖怪们埋得严严实实。 在这种时候,人形的双脚确实没有四肢着地安心,它们老老实实地趴着,后怕地颤抖不止。只有岳棠抬起了头,向远处眺望。 这让众妖怀疑自己身首异处的一剑,其实距离它们很远。 来处正是豺妖奔逃的方向。 重新聚拢、缓缓飘来的山雾都成了暗红色,豺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剑的余势掠过这片山林,撞上了远处山崖,在那里留下了一道突兀的深痕,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山石崩塌。 真是惊人。 岳棠感叹着,他收敛了全部气息,安静地看着一团魔焰掠过天空。 魔焰之中隐约有个人影。 那人俯视山林,无形的威压皆是杀意,稍一接触,仿佛自身血肉受其凌迟。 他身后是无数身披黑袍,遮住头脸的南疆兵将。 ——他们正在巡视战场周围的山林。 很快,被吓破了胆亡命奔逃的妖怪纷纷落入敌手,惨叫声、求饶声连成一片。 半刻钟之后,这些声音才逐渐远去。 岳棠扫视四周,发现自己这边的妖怪都老老实实地趴着,没有一个敢动的。 直到月上中天,岳棠才看见最后一拨埋伏在周围山崖上的南疆兵卒撤退。 “好了,没事了。” 岳棠话音刚落,众妖急忙爬出落叶堆。 狼妖的两条腿还在打颤,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就是巫锦城?” 岳棠没回答,只是抖了抖用来伪装身份的枯藤。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众妖你看我,我看你,惊惧不安。 ——它们真的能逃回十万大山吗? “榕木居士,现在怎么办?”黄牛妖已经对岳棠死心塌地了,毕竟连番遭遇危机,都是岳棠带它们逃脱生天。 “小老儿在想孔雀大妖,哦,是孔雀山神,”岳棠眨了眨眼睛,慢条斯理地问,“孔雀山神的妖军在吾等白鹿山妖军之前,白鹿山神启程时也只慢它一步,为什么遭遇埋伏的是我们?” 巫锦城为什么放过了前面的孔雀山神? 纵然孔雀山神是禽类,有飞行神通,可是它携带那些小妖是负担,妖云的速度绝对不会快到巫锦城没把握动手,而且白鹿山神这一路上都在飙云,照理说两路大军相距不会太远。 现在白鹿山妖军几近全军覆没,孔雀山神麾下妖军呢? 众妖被岳棠一提醒,这才想起还有孔雀山神,顿时面面相觑。 “难道——” “没错,情况八成是这样,孔雀山神在半路就被白鹿山神赶超了,但那是孔雀山神故意为之,就像它故意飞到白鹿山上空喊那么一声。” 孔雀山神疑心前路有南疆埋伏,索性骗白鹿山神打前阵。 如果没事,孔雀也不亏。 假如有事,孔雀免去一场灾劫,还能悠哉地坐观局势,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加入战场,甚至盘算着在白鹿山神与巫锦城两败俱伤之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算得最好,到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巫锦城那一剑,吓退了孔雀山神。 这就是孔雀山神大军“消失”的原因。 岳棠按下孔雀后来的小心思没说,只提了前面的怀疑。 作为老树妖,他可以聪明,但也不能太过聪明。因为岳棠要骗的,远远不止是在场这些对他信服的小妖。 “吾等沦落至此,还有白鹿山神、豺大王阵亡也都是因为孔雀山神?” “它为什么不早说?怀疑南疆有埋伏,可以跟其他山神联手!如此行事,真是荒谬!” “不行,此番吾等顺利逃回十万大山也就罢了,如果不能,一定要想办法揭穿孔雀山神的所作所为。” “大王冷静,那可是孔雀大妖啊……” “大妖怎么了?呜呜,白鹿山神强征我们征伐南疆,家中只剩下不能化形的老弱之辈,如今又差点因为孔雀山神,全部丧命在南疆。虽说吾辈小妖命卑身贱,但要是没了活路,谁还怕什么大妖?!” 岳棠微微颔首。 对,就是这样。 十八路妖军已经没了一路,剩下的那些也该互相猜忌了,孔雀山神的心思当然要捅出去,否则怎么对得起今日远观的这凌厉剑意呢? 8、素不相识 南疆密林,湿热瘴气,泥沼遍布,蚊蝇成灾。 饶是十万大山出来的妖怪都觉得头痛。 它们倒是可以把皮变得坚硬一些,让那些吸血的虫子无法咬穿,可是这些玩意不单吸血,还吵啊! 黄牛妖放出了尾巴,还把它变长了一倍,在自己身周三尺范围内不停地抡,用来驱赶蚊蝇,然后躺下呼呼大睡。 别的妖怪没有黄牛妖这种睡梦里也能赶虫子的天赋神通,只能堵住耳朵,合目假寐。 这是它们在南疆丛林里摸索前进的第三天。 为了躲避南疆的兵卒,村镇是不能去的,也不敢在山林里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只闷着头跟在岳棠后面走。 期间有小妖腹中饥渴去觅食,结果被毒蛇咬了。 还有中了瘴气的、陷进泥潭的、喝了富含硫磺的泉水痛得满地打滚的…… 也就是妖怪了,换成凡人,恐怕这会儿已经折损过半。 众妖心里憋着的火越来越旺,它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家洞府里睡大觉,现在却灰头土脸地穿行在密林之间,不敢施法御风,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唯恐暴露行踪。 它们不敢怨恨天庭,又惧怕巫锦城这种敢跟天庭对着干的凶人,于是只能咒骂孔雀山神。骂孔雀心思阴毒,害了白鹿山神,坏了天庭的征伐大计。 岳棠从不插话,这时候他就是沉默寡言的老树妖。 只管认路。 三天时间不长,可是在满心愤怒与恐惧的情况下,众妖心力交瘁。 这会儿东一堆西一窝地瘫坐着,谁都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老虎就是在这时候悄悄扒拉了一下岳棠的袍角,眼睛发亮,一副有话想问的样子。 岳棠想到这些天老虎也受罪了,而且老虎特别机灵,遇事不叫不乱,没给岳棠添一点麻烦,不知道的妖怪还以为这只老虎是哑巴呢。 岳棠摸摸它的脑袋,带着它走到了较远的树下。 这里是下风向,又比较隐蔽,再捏个法决,保管谁都听不到这里的动静。 “老师,你认识那个巫锦城吗?你是不是在帮他?” 老虎迫不及待地问。 岳棠有些讶异,这老虎竟然能看出他的意图? 尽管老虎从一开始就知道岳棠在骗妖怪,可是作为一只连字都不认识,也没经历过尔虞我诈互斗心机生涯的妖兽来说,老虎真的很聪明了。 至少老虎没有被表面现象糊弄住,以为岳棠是在报复孔雀山神害得他们差点丢命。 老虎伸个懒腰,把脑袋搁在前肢上,认认真真地说:“老师要我辟谷,不能吃肉,那么肯定不喜欢吃人跟养人类的妖怪,老师不会真心帮助它们,而且在白鹿山神的妖宴上,它们一直在骂我,也看不起您。” 岳棠哑然。 记仇的老虎果然很在乎肉这件事。 “那么,看到这些妖怪喝酒吃肉还能那么强大,你有心动吗?” 这也是岳棠给老虎的考验,如果老虎轻易地就被外面的妖怪生活方式吸引,乐意过那种生活,岳棠也就当跟老虎的师徒缘分尽了。 老虎犹豫着说:“其实我一开始是心动的,但是后来……” 看到狐妖大哭,说吃了白鹿山神的一顿酒宴,竟然要全家卖命。 小妖们被金甲力士带来白鹿山,不知道去南疆干什么,只觉得这么大阵仗,那里一定有很多肉吃。 就连性格最憨厚的黄牛妖,手下小妖出门还记挂着要给庄稼浇水。 老虎忽然顿悟,如果不辟谷,不止整日要为了果腹奔忙,而且做什么事都得考虑肚子,把吃食当作头等大事。修仙就是为了挣脱这层束缚,脑子不必一直绕着食物打转,能去更远的地方,做更多的选择—— 这也是修炼可以变得强大的原因吧! 岳棠听完老虎的感悟,失笑道:“你确实很有天分。” 老虎回头看了一眼树下那群累瘫的小妖们,咕哝道:“其实这些妖怪没那么讨厌。” 比白鹿山神、豺妖好多了。 “是啊。”岳棠点头。 如果是豺妖那样的,岳棠都懒得搭救。 岳棠是一个自在逍遥到了任性的人,即使伪装成树妖,装出一副谦卑惶恐的样子,也休想岳棠真的跑到那些大妖麾下,奉迎讨好,就为了坑死它们。 那太麻烦了! 还高调、引人注意! 在暗处推波助澜不好吗? 老虎在岳棠身边待了十年,对这位老师的脾气有很深的了解,在它看来,岳棠最初欺骗白鹿山神还能说是为了解决请柬的问题,后来不止费心搭救这些妖怪,还不厌其烦地带着它们一起逃命,更点破孔雀山神的阴谋,就很奇怪。 明明他们可以在巫锦城剑破妖云之时就跑,然后一人一虎溜回十万大山,这样目标小,躲避南疆兵卒搜山也很容易。 所以老虎想来想去,想得毛都掉了一把。 最后开始怀疑岳棠认识巫锦城,毕竟十八路妖军互相猜忌,只对南疆有好处。 天庭、南疆、十万大山众妖之间的关系,老虎带着耳朵听了这么多天,早就捋清楚了。 “你猜得都对,不过可惜,我不认识巫锦城。”岳棠悠然负手,望着如墨的夜空。 “嗷?” 老虎甩甩脑袋,眼睛锃亮,显然不相信。 岳棠笑而不语。 老虎泄气了,肩背都塌下去一截。 “你在想什么?” 岳棠感兴趣地问,老虎对天庭毫无敬仰之心,也不会觉得得罪天庭是什么大事,必然不是来劝说自己早点离开南疆的。 老虎换了一个趴伏的姿势,闷闷地说:“那个叫巫锦城的人很厉害,我日夜修炼,以后可以像他那样吗?” “……有点难。” 岳棠想了想,很委婉地回答。 老虎沮丧地用爪子拨弄着地上的石头。 这时远处呼呼大睡的黄牛妖忽然惊叫一声,乱踢乱打,被其他妖怪及时摁住。 不用问,肯定是做噩梦了,黄牛妖梦见自己被那一剑劈成碎块。 这种事在这三天内发生了很多次,可以预料到,这些妖怪直到死都难以摆脱这个噩梦。 但是老虎完全没有这个迹象。 岳棠若有所思:“之前我还担心你被那一剑吓到,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哼,那是它们胆小。”老虎昂着头,摆出山林之王的架势。 因为想到了那些小妖吓尿,无法动弹的狼狈模样,它还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岳棠似笑非笑,老虎当时真的没被吓到吗?自家这只老虎一直在辟谷,想要像小妖那样丢脸也不可能啊。 *** 同一片深山密林里。 山鸡精缩在一个石洞缝隙里,警惕地听着外面南疆兵卒搜山的动静。 它的后背受伤,箭矢已经被拔|出来了,可是伤口发黑,疼痛不止,用了好几个法术都没有效果,只能硬撑着逃跑。 山鸡精手下的妖怪有一半被当场射杀,另外一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过山鸡精觉得它们凶多吉少。 它咬牙切齿,暗恨白鹿山神没用。 又恨豺妖狡猾,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下自己跑了(它还不知道豺妖的死讯)。 更恨巫锦城下手如此狠辣,除了伏击,竟然还派南疆兵卒搜山三日。 这些南疆兵卒沉默寡言,从不落单,也不交谈,披着遮头盖脸的黑袍子,身上气息十分古怪。 不像妖,也不像凡人,更不是傀儡,因为体型高矮有差异。 现在,他们又多了一个奇特的动作—— 山鸡精看着他们手持长矛,对准那些披挂着枯藤的老树东戳西刺,满腹疑惑。 算了,逃命要紧。 山鸡精爬出石缝,慢慢后退,走到一半,它忽然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羽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山鸡精惊惧转身,然后它就被一只手勒住脖子提了起来。 “饶、饶命!” 山鸡精拼命挣扎。 为了隐匿躲藏,它早就恢复了原形,现在想要变成人形厮杀,妖力竟然不听使唤。 山鸡精修炼了五百年,小妖们都要尊称它一声雉鸡大王的,现在它发现自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只会扑腾翅膀,逃避天敌与猎户追杀的弱小生物。 “你是那白鹿大妖的手下?” 冰冷的声音,恐怖的气息。 山鸡精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换了平时,它绝对会命令小妖把这人掳进自家洞府好好招待,这样的珍宝错过太可惜了。现在山鸡精恨不得自己变成瞎子。 “是,我,我知道很多十万大山的事,饶命,我什么都说。” 山鸡精知道自己的修为瞒不过对方,于是不敢说谎,承认了自己是白鹿山神麾下数一数二的妖怪首领,然后拼命讨饶。 巫锦城冷淡地问:“白鹿山的那只树妖,藏在什么地方?” “什么树妖?”山鸡精很茫然。 巫锦城不悦,山鸡精顿时感到自己神魂剧痛,仿佛被万千利刃来回切割,它痛苦地辩解:“白鹿山神麾下……没有什么树妖……啊,我想起来了,是一棵老榕树,它,它实力低微,并不出奇……” “并不出奇?” 巫锦城重复。 他不相信,那个树妖必定实力不凡。 树妖应该完全猜到了自己这一战的举措与布置,所以不管哪一路兵卒,都没发现这个树妖的踪迹。 本来巫锦城也没多么在意这个树妖,可是对方消失得太彻底了,整整三天,毫无线索。 这使巫锦城心中的警惕一升再升,最终决定亲自前来搜寻。 结果眼前这只山鸡说,那树妖实力低微,并不出奇? 9、抢先一步 岳棠根本没有发现南疆兵卒在辛苦地找树妖。 他又不是真正的树妖。 草木妖怪对土壤很挑剔,且一定要有干净流动的活水,它们会本能地汲取这天地之间所剩不多的灵气。 其他妖怪也差不多,越是天生地长的,只凭血脉传承行事的家伙,受伤之后越是会依照本能寻找合适的疗伤藏身地。 这些地点是重点搜索范围。 山鸡精就是这样倒霉的。 这里是南疆,溃散的白鹿山妖军再怎么躲藏,也不可能比敌人更熟悉这片密林。 不过,由于山深林密,南疆兵卒搜索的地方过于明确,反而被没有妖怪思维的岳棠摸出了一条生路。 ——甚至没感觉到什么难度。 岳棠的威望在这群妖怪里进一步提升了。 但是之前信誓旦旦要揭穿孔雀山神阴谋的妖怪,现在全都闭口不谈这事,一心想着怎么逃出南疆返回十万大山。 岳棠一点都不急。 因为他知道想要“抓住”它们的,不止是南疆兵卒,还有十万大山的其他妖军。 数日前那一战,动静很大,别的大妖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 据岳棠所知,白鹿山神的实力在大妖之中属于不高不低的那一类。 现在白鹿山神战死,麾下妖军几乎全军覆灭,这消息就好比一盆冷水,结结实实地浇在了另外十几个山神脑袋上,让它们从金灿灿的天庭敕封里清醒过来。 现在大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一战的具体细节,关于巫锦城的实力如何,白鹿山神是不是死于大意,南疆兵马的数量有多少等等问题。 这关系到大妖们接下来采取什么样的对策。 不到万不得已,它们不敢对天庭阳奉阴违,现在十几路妖军已经抵达南疆,它们就算装也要装出一个征伐的姿态,所以不开战是不可能的,不过大妖们谁都不想稀里糊涂地丢掉命。 至少要吸取白鹿山神栽进阴沟的教训吧! 岳棠眯起眼睛想,相较于南疆兵卒,这些山神麾下的妖怪数量更多,它们完全能守住通往十万大山的所有小路。 所以接下来—— 只要等着被抓就好。 岳棠冷静地想。 老虎看着那些高兴地念叨着庄稼、肉、洞府的小妖,又看到沉默的岳棠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怜悯情绪,猛然打了个冷战。 距离十万大山越来越近了。 岳棠忽然给了老虎一个暗示,老虎也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旁边的树林,它的动作足够灵巧,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同行的小妖们没有一个注意到老虎的举动。 又走了一段路,岳棠伪装的老树妖才惊惶地叫道:“前面有埋伏,我们快跑!” “什么?” 黄牛妖大惊,这里已经不属于南疆了,追兵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再说,它们也不值得被巫锦城的手下追杀五百里啊! “好像不是南疆兵卒,气息不一样。”岳棠轻声开口。 黄牛妖摸不着脑袋,狼妖眼珠一转,哼笑道:“我知道了,肯定是附近占山为王的妖怪,专门打劫路人,竟然犯到我们头上了!” 前面说过,夏州十万大山是天下妖怪最多的地方,妖怪之间也有一条无形的划分界限,反正住在十万大山深处的妖怪,是看不起十万大山外围那些家伙的。 狼妖趾高气昂地迈步向前走去。 从路边的山岩、树木后面跳出了无数个影子,亮晃晃的大刀几乎戳到了狼妖的脸上。 狼妖的威风没抖上,腿直接抖软了,它身后的小妖们惊叫一声,四散奔逃。 岳棠慢吞吞地挪动脚步,他是树妖,树妖反应慢一拍多正常! 埋伏的妖军果然没有搭理岳棠,直接去追那些小妖了。 岳棠索性不动了。 一个豹子头的妖怪跳到岳棠面前,凶恶地问:“你们是从南疆逃出来的?” “是,是,白鹿山神带着我们来的。”岳棠配合地点头。 “跟我们走!” 树妖怎么可能打得过豹子呢? 岳棠心安理得地放弃了抵抗,看着那些小妖们鼻青脸肿地被抓了回来,它们苦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十万大山,被迫转头,重回南疆。 *** 很快,岳棠就见到了这支妖军的首领。 青蛇山神。 这个大妖以原形的姿态盘在巨岩上,水缸粗细的蛇身缓缓游动着,稍微靠近,一股可怕的腥味就冲昏了小妖的脑袋,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 “……山神,它们确实是白鹿山的溃军。” 豹子精站得远远的,显然知道青蛇大妖的威力。 它低着头说:“我们距离白鹿大妖的地盘近,有些小妖认出了这些家伙,确定了它们的身份,不会有错。” 青蛇昂起头颅,嘶嘶地吐着漆黑的蛇信,一股更加强烈的腥味扑面而来。 岳棠从没见过青蛇大妖,他也没法控制“自己这群妖怪”被哪一位山神的手下抓获,没想到随机撞到的这位大妖如此麻烦。 岳棠悄悄抵抗这股化为腥雾的蛇毒,继续装昏迷。 没多久,身上枯藤耷拉,头发上的叶子也在变黄。岳棠感到自己披在外面伪装的榕树气根生命气息逐渐流失,心里一惊。 青蛇大妖原身的毒性太强了,估计它爬过的地方草木都会变得焦黑。 “……” 岳棠没办法,只能继续装。 他调整气息,跟外在伪装保持一致,生命力越来越微弱。 青蛇瞥了老树妖一眼,没有在意——死就死了,反正这里还有很多活口可以问话。 “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告诉我,那天发生的事……” 音调阴柔诡谲,幽幽地回荡在昏迷的众妖耳边。 众妖闭着眼睛,神智丧失的它们开始麻木地讲述自己的遭遇。 受限于见识,很多小妖不知道巫锦城是用剑把黑云劈成两半的,只会干巴巴地重复着那是可怕的白光,还有魔焰,它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说白鹿山神被黑色的火吞掉了。 垂死的树妖不需要说话,岳棠全程躺在地上听它们自由发挥。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南疆兵卒的搜捕犹如天罗地网,而你们实力低微。”青蛇阴冷地问。 “榕木居士……找路……” 这时远处的豹子精连忙禀告青蛇山神:“这老树妖似乎能根据草木气息辨别敌人的位置,我们埋伏的位置就被它发现了,想来正是如此,才让这群小妖逃出了南疆。” 青蛇沉思着,懒洋洋地盘了回去。 就在这时,狼妖忽然大声咒骂起了孔雀山神。 “嗯?” 青蛇低头。 狼妖被它的尾巴卷到了面前。 “孔雀做了什么?” 毫无神智的狼妖马上把孔雀跑到白鹿山上空高声呐喊,白鹿山神急急去追,两路妖军一前一后地赶路,出事的时候却不见了孔雀山神的事说了一遍。 “啪。” 青蛇把狼妖抛到了一边,嘶嘶地吐着蛇信子:“看来那只山鸡说得没错,白鹿这个蠢货,被孔雀白白当做了探路棋子。” 岳棠一愣,什么山鸡? 难道是那只不在乎人类性别只爱美色的山鸡精?那家伙也逃出来了? “山神,您不是说雉鸡居心不良吗?” “白鹿死了,它说孔雀有问题,却不敢来我这里,舍近求远去投靠其他山神,又把白鹿惨死巫锦城剑意恐怖的消息到处散播,偏偏除了它之外,十七路妖军都没抓到一个白鹿山溃军。” 青蛇大妖幽幽地说,“我自然怀疑那只山鸡心里有鬼,是巫锦城派来挑拨离间的。” 认真偷听的岳棠:“……” 怎么回事? 山神们已经知道孔雀与白鹿的事了? 山鸡精怎么敢公开得罪孔雀山神?哪怕它猜到真相,也不应该到处嚷嚷啊!青蛇说得没错,这不正常。 岳棠陷入沉思。 豹子精小心翼翼地问:“那……今天抓到的这些小妖,受山神控制,不可能说谎,它们的口径与雉鸡一致,说明雉鸡没有问题?” “笨蛋,这只能证明雉鸡说的是真话,并不能证明它不是巫锦城俘虏之后故意放回来搅事的。”青蛇冷笑。 岳棠听到沉重的蛇躯滑动的声音。 青蛇游出了洞窟,不知道去哪儿了。 豹子精带了几个手下进来,把这些昏迷的小妖全部搬出去。 “豹首领,这老树妖好像快不行了!” “扔到后面山谷,能活就活,不能活算它倒霉。” 豹子精想了想又说,“不,应该算它走运,草木化形没有血肉,青蛇山神不想吃它,还有自生自灭的机会。” 岳棠一动不动。 他还用了一个小法术,身化朽木,保证丢下山谷时还能发出木块与石头的沉闷声音。 周围重新陷入了安静,岳棠也不急着爬起来,他在想那只山鸡精。 ——如果山鸡真的是巫锦城放回来的,还抢先一步在大妖之间挑拨离间,那就意味着自己的投书内容又报废了。 他只是想投个书,怎地这么难呢? 岳棠的耳朵忽然一动,他看到了一个蹑手蹑脚摸过来的影子。 岳棠捏了一个法决,无声无息地从原地消失。 来者正是蓝灰色羽毛的山鸡精,它躲躲藏藏的,生怕被人发现,然后还在山谷底部挨个摸那些树。 一边摸,一边焦急地小声念叨:“完了完了,这树妖不知道青蛇大妖的厉害,该不会已经被毒死了吧?喂,老树妖,我是来救你的!” 10、身份暴露 夜浓如墨。 这处山谷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遍地石块,极难行走。 山鸡精不敢用法术,又怕那老树妖奄奄一息没法应答,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边摸边找。 找着找着,它忽然扒拉到了一根榕树气根,凑近一闻,上面还有淡淡的蛇腥味。 “……不会吧,真的死了?” 山鸡精大受打击,捧着气根,泫然欲泣。 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树妖是这只山鸡不幸遇难的亲朋故友呢! 就连岳棠自己都是满头雾水。 他跟这位雉鸡大王只在妖宴上见过一次,紧跟着就被白鹿山神的黑云卷来南疆,别说交情了,就连一句交谈也没有。 那日妖宴,山鸡精甚至懒得往末席多看一眼。 岳棠说自己是三百多岁的榕树妖,在凡人与小妖耳中,这岁数够大的了。可是这个雉鸡大王却有五百年的道行,压根就不把榕树妖放在眼里。 别看称呼是老树妖,但这个老字可没什么敬意,妖怪并不遵守凡人那边的规矩,见到什么模样就怎么喊,岳棠伪装的榕树妖苍老枯朽,一副化形都不利索的样子,小妖们看了固然觉得亲切,没什么威胁,可是像山鸡精这样道行的妖怪就态度轻蔑了。 所以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老树妖”不能死? 岳棠看着山鸡精扒拉泥土,心里一动。 难道说—— 是巫锦城? 山鸡精不会无缘无故地重视起了老树妖,一定有人改变了它的想法,或者说给了它什么指示。 如果山鸡精的背后之人是巫锦城,他让山鸡精在十万大山妖军里挑拨离间还好理解,找树妖干什么? 岳棠很费解。 他又没做什么引人注意的事,他相信“树妖”在山鸡精的描述里,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家伙,山鸡精甚至不会主动对巫锦城提起,所以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南疆出了事,是那种急需草木化形的妖怪才能解决的麻烦?巫锦城这才特意问俘虏,十万大山这次来的妖军里面有没有他急需的人才……哦,妖才? 岳棠想笑,又忍住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漫无边际,简直是没有证据的胡猜。 如果巫锦城真的需要树妖,找自己那是白费功夫!岳棠是一个假树妖! 那边山鸡精越发焦躁了,它在枯死的榕树气根下面用爪子刨土,一副生要见树死要见尸的倔强模样。 岳棠准备离开,他没有跟山鸡精碰面的打算。 结果刚走到山谷口,他就感觉到了一股隐蔽的妖气波动。 谷口来了很多妖怪!! 岳棠一震,猛然转头。 不好!山鸡精的行踪暴露了!这些青蛇山神的手下来抓它了! ——青蛇大妖一直在怀疑山鸡精,这次抓了白鹿山溃军之后,估计也在营地里布置了陷阱,拿那些昏迷的小妖做诱饵,想要等山鸡精入局。 但是青蛇大妖没想到,山鸡精混进来之后,听完消息竟然没去找那些小妖,反而毫不犹豫地跑来捞那株快死的老树妖,于是伏兵来迟一步。 岳棠立刻化作一阵清风飘入山谷,捞起了那只还在傻乎乎刨土的山鸡精。 山鸡精受惊要喊叫,结果一只手直接卡住了它的脖子。 发力的位置不上不下,正好让它没法发出声音。 山鸡精本能地变回了原形。 岳棠:“……” 看着手里这只翅膀耷拉的山鸡,欲言又止。 算了,这样正好,更容易跑。 五百年道行的山鸡精一出山谷,立刻瞅见了那些顶着隐蔽法术悄悄潜来的妖军,身体一僵,更加乖觉。 岳棠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感觉到了威胁,就在头顶上…… 山鸡精无知无觉,岳棠深吸一口气,暗蓄真元,猛然向外冲去。 “轰!” 乱石崩落。 青蛇庞大的躯体从天而降,它的速度快若闪电,而它喷出的毒雾更快,顷刻间笼罩了一大片天空。 岳棠没有任何停顿,更没有回头去看,势如青虹,直接冲破了漆黑毒雾。 黑雾深处亮着两个明晃晃的红灯笼,那是蛇眸。 看到黑雾无法困住岳棠,体态狰狞的青蛇暴怒甩尾,同时全身鳞片竖起,发出了一阵诡异的摩擦声响,仿佛在鞭打空气,半空中也随之出现一重重扭曲的波澜。 岳棠完全不避,直直上撞。 青蛇大妖的眼中露出了残忍的笑意,这可是它杀敌于无形的神通。 看似只是几道气流形成的波澜,实际上是一个个妖力旋涡,能在一瞬间绞杀落入其中的猎物,所以那只胆敢潜入它大军营地的山鸡,以及救走山鸡的人,很快就会变成血肉碎糜…… 虹光大盛,直奔天际。 绞杀旋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仿佛从不存在。 笑意凝固在了青蛇大妖的眼中,它不敢置信地望向天空。 那虹光已经去得远了,此时再追,以青蛇的御风速度也不可能追上。 “……” 青蛇缓慢地盘了起来。 在它庞大的妖躯旁边,遍地都是昏迷的妖怪手下。 只有蒙住了头脸的豹子精还保持着清醒,它心惊胆战地走到青蛇大妖面前,做出低头听候命令的谦卑姿态。 “那人是谁?” 青蛇大妖的声音阴冷得像是十二月的霜雪,冻得豹子精的骨头都冷,它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颤抖着说:“不知道,只看到雉鸡偷偷摸摸进来,打听了消息,就急切地来了山谷……属下猜测,雉鸡跟那老树妖是熟识……” 话还没说完,就被青蛇一尾巴扫到了旁边。 “蠢货,那是人!一个人!不是树妖!” 青蛇吐字清晰,语调森寒。 豹子精满脸惊愕,人类怎么可能出现在妖军营地? “难道是南疆巫锦城的手下?” “十有八|九。” 青蛇吐着蛇信子,嘶嘶地说。 这时远处营地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还有浓烟升起。 青蛇大妖的气息变得极为恐怖,察言观色的豹子精连滚带爬地往那边跑去。 没多久,一个妖怪浑身哆嗦着过来禀告,原来有一群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忽然闯进了营地,劫走了那群白鹿山小妖。 “……豹首领已经去追击了。” 青蛇嗤笑。 它没计较那只豹子的圆滑借口,游进了山谷。 赤红的蛇眸很快就发现了那片被刨得不成样子的泥坑,以及一截截干枯的榕树气根。 蛇信子快速地吞吐着,收集着这里残留的微弱气息。 突然黑光一闪,那庞大狰狞的蛇躯消失了,原地站着一个细眉细眼容貌阴柔的男子。 他的手里抓着半截气根,神情诡谲,唇边笑意扭曲:“果然是伪装的树妖。” *** “你是伪装的树妖? “你认识巫锦城? “你故意潜伏在白鹿山神的大军之中?” 刚一到安全的地方,岳棠松开手,山鸡精就眼睛发亮地来了三连问。 “不是。”岳棠平淡地否决,抬手打晕了山鸡精。 倒霉的山鸡连岳棠长什么样都没见着,因为岳棠用了法术,遮掩了容貌。 岳棠注视着山鸡精的妖魂,发现其中有一个黑色种子模样的东西。 这显然就是巫锦城控制山鸡精的手段。 岳棠没见过,也看不懂。 他把山鸡精留在了路边的一个山洞里,准备回头去救那群被蛇毒迷昏的小妖。 那青蛇大妖很难骗,手段又多,岳棠估摸着自己树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那些小妖能救几个就救几个吧,毕竟是一路从南疆密林里带出来的,而且它们再次被盘问的话,很有可能说出老虎的事。 岳棠刚走了一步,一种古怪的心悸感自心中升起。 他猛然转头,只见山洞深处的崖壁上映着一个人影。 ——之前分明没有! 岳棠修道多年,修为小成,那些障眼法与隐匿法术在他面前形同虚设,即使是天赋善于伏击的青蛇山神,岳棠也很快发现了它的存在。 可是这个人给岳棠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就像无底的深渊,连日月星辰的光辉都能吞噬殆尽。 他很危险,危险到了岳棠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骨骼都在轻轻战栗,然而最可怕的事是,在岳棠没有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之前,他只是觉得微微心悸,其余感官都被麻痹了。 他是谁? 南疆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人…… 岳棠想到这里,忽然有所明悟。 是巫锦城! 也只会是这个人! “尊驾来此,可是寻这山鸡精?”岳棠微微俯首,退后一步拱手,把礼节做了十足十,心里却很惊慌。 他确实在不着痕迹地帮巫锦城,目睹那一剑之威更是决定要好好做一份投书,可是这不代表岳棠就想认识巫锦城啊! 岳棠不喜欢高调行事,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想要达到的效果,应该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结果事还没做成呢,人已经找上门了!这算怎么回事? ——尤其山鸡精肯定告诉巫锦城,自己是个树妖。 青蛇的剧毒害得岳棠的伪装全没了,现在这个伪装容貌的法术不管对巫锦城有用没用,反正人类的身份确凿无疑。 岳棠尴尬地想,巫锦城该不会把他当做一个有奇怪癖好的散修,喜欢伪装成树妖混迹在妖怪之中吧! 11、黄雀与蝉 岩壁上的黑影有了动静。 那人缓步走来。 一阵冷风贴着地面卷入山洞,落叶翻滚,被银白的靴子踏过,化为细碎不可见的尘埃。 白衣血纹,袍角袖摆有一层繁复的血色钩锁状饰纹,其色鲜红欲滴,亦有微微的起伏,仿若活物。 冰白似玉的五指按在腰侧长剑上。 剑鞘乌黑,以岳棠的目力竟难以辨别它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它不像有形之物,而是由真元结合某种可怕的符箓构成。 剑尚在鞘中,气息不露,岳棠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他抬头望去,只见来人的墨玉珠冠之下,狭长的凤眸漫不经心地睁开,那眼珠竟透着一种邪异的紫。 夜空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暴雨将至。 洞外狂风大作,树木剧烈摇晃。蓦然一道闪电落下,光亮正好映在洞口,映在巫锦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正是石火电光,万物尘烬,唯有一人,粲然生辉。 岳棠的呼吸一滞。 岳棠忽然意识到南疆的巫锦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了。 是魔。 紫眸是魔的特征,也是唯一的共同特征。 魔的外表不是颠倒众生,就是丑陋不堪。很显然,巫锦城是前者。 对于魔,散修们闻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道心被魔气所染,神魂受魔意蛊惑,修道者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幻象之中,重则心境崩溃神魂不存,沦为魔之傀儡;轻则修为倒退大病一场,从此再也无法参悟天道妙理,只能不甘愿地熬到寿数终结。 据说名门大宗一旦发现魔的存在,就会联络各门派弟子长老,想尽办法也要铲除。 因为道与魔,是天生的敌人。 可是魔从何而来,却没有一个固定的说法。 有人说魔是修道者堕化而成,有人说魔是修炼了一种恐怖的功法,也有人说魔与人、神、妖一样,是从开天辟地起就存在的,是憎恨、残酷以及一切极端情感的凝结体。 只是在仙道鼎盛的年代,魔几乎被杀完了,所以现在数量很少。 修道者最有可能遇到的是心魔。 这种魔无形无相,无孔不入,它们是当年被杀死的魔之残魂,会本能地搜寻着修道者的存在,然后瞅准机会就潜伏下来,等到修道者心神动摇或者虚弱之时骤然发难。 岳棠没遇到过心魔。 眼前的巫锦城就是他见过的第一个魔。 “难怪你拥有那么多魔焰……” 岳棠恍然。 魔焰是修道者诛杀心魔的时候形成的,很难保存,也只有炼制了魔焰的修道者本人能驾驭。三界的修行者并不忌讳使用魔焰,因为它确实好用,是杀敌利器,自己还能免疫伤害,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用、更廉价的法宝替代品。 之前岳棠还以为巫锦城运气太差,南疆的心魔太多呢! 想到这里,岳棠就忍不住苦笑。 果然还是应该隐藏身份,暗中行事啊! 虽然巫锦城的真实身份不影响岳棠之前对他的观感,但是道与魔,终究不该相见。 “……尊驾若欲寻一草木之妖,在下就不能效劳了。” 岳棠又退了一步,他不想跟巫锦城发生冲突。 他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没有正魔不两立的想法,也没有荡平人间魔氛的志向。相反,看到魔立刻跑路才是散修的标准做法。 “在下榕木居士,隐居十万大山深处,为免麻烦,一直假借树妖身份行事。因天庭敕封白鹿大妖为山神,白鹿山神强召众妖远征南疆,故而卷入战祸。” 岳棠微微低头,再次拱手,准备解释清楚之后就溜。 反正他投书未成,知晓他想投书的只有老虎。 老虎还不在这里,岳棠想怎么编都行,等跑了之后,他再在南疆打探巫锦城其人其事,确认值得投书的话,他再换个朔风雅客的名字去投书。 谁能证明榕木居士与朔风雅客是一个人? 他一介散修,什么都不知道! “……与吾同来南疆的小妖,均是天性愚钝,不懂修行,没有大恶之辈。吾等逃亡多日,也未有侵害南疆村寨之举,如今它们尽数落入青蛇大妖之手,恐其成为大妖腹中之物,我欲重返妖军营地搭救,还请尊驾放行。” 岳棠不敢多看巫锦城,他低着头说话,全身都紧绷着,做好了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的准备。 “不用了。” 巫锦城忽然开口。 岳棠被这个冰冷的声音激得真元一颤,他猛然抬头,什么叫不用了? “雉鸡听闻青蛇大妖抓住白鹿山溃军之后,就给我传了消息。” 巫锦城直直地盯着岳棠,紫眸看得岳棠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惊肉跳,本能地预感到不妙,果然下一秒他听到巫锦城说: “我想亲眼一见,那逃过了所有埋伏与陷阱,躲过南疆兵卒三日三夜搜山的妖怪是什么模样。” “……” “我原以为他是一个树妖,实力非凡,通晓草木灵气之变,倒也可以理解。结果并非如此,那树妖居然还带了一群实力不济的小妖。” 这就不是实力强了,而是精通兵法,算准了一切可能。 巫锦城神情冷淡,语气漠然。 然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击,惹得岳棠快要维持不住自己从容的表情了。 岳棠能怎么说?他能说自己根本没意识到逃出南疆密林的难度很大吗? 因为没意识到,自然不可能想到这是个破绽。 岳棠快要冒汗了,可是巫锦城的“攻击”还没结束。 “这样一群连影子都没被我的手下发现的妖怪队伍,竟然闷头闷脑地撞进了青蛇大妖随便布下的埋伏,被尽数擒获,送往青蛇大妖面前……多么有趣。” 巫锦城一直面无表情,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嘴角边突然泛起笑意。 岳棠:“……” 岳棠意识到树妖不作为,任由自己与小妖被豹子精抓住的事,其实重重地扫了巫锦城与南疆兵卒的面子。 怎么南疆方面抓你连你影子都没瞧见,一转眼你就被青蛇山神麾下那些乌合之众妖军抓了?什么意思? 哪怕树妖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谁信? 然后问题来了,树妖为什么要故意被抓呢?这株树妖想做什么? 岳棠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与世无争老树妖”的乔装没了,“一个无意卷入、不问世事、什么都没干的散修”这层伪装也被揭穿。 还是当面揭穿! 什么仇什么怨…… 好吧,道魔不两立,遇上就犯冲,岳棠算是感受到了。 岳棠凭着修道百年的心境,努力挤出一个不卑不亢(不丢面子)的笑容:“尊驾慧眼如炬,实是我心中不忿,对算计了吾等的孔雀山神有心结,想将它当日所为公布于众。故而有意被十万大山的其他妖军擒获。” 说话间,雷光再起,映亮了半边天空。 岳棠也看到了远处山丘上沉默林立的南疆兵卒。 他们手里提着、胳膊下面挟着的昏迷小妖,正是岳棠想回去救的妖怪们。 岳棠终于明白巫锦城说的“不用了”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与这群小妖被青蛇山神的手下抓到开始,岳棠为投书算计妖军,青蛇大妖布陷阱算计藏在暗处的山鸡精,山鸡精探听情报寻觅树妖,而巫锦城及时赶到坐观一切。 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太简单了。 这螳螂、蝉、黄雀各有心思,互斗心计。 真正吃了大亏,也没搞清楚前因后果的,好像只有山鸡精? 岳棠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打晕的山鸡精,忍不住笑了,对巫锦城说:“尊驾算无遗策,我甚是钦佩。” 岳棠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神与表情都显得悠然愉悦。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住他,他也不把世间一切放在心上。 “既然这些小妖已被救出,在下也了却一桩心事,这就告辞了。”岳棠心想,巫锦城如果要拿这些小妖来威胁自己,那可就猜错了。 老虎还差不多! “你不怕……它们被我南疆兵卒当做苦役,鞭笞不息?”巫锦城放缓声音,似在判断岳棠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无所顾忌。 “不怕尊驾笑话,这些小妖平日里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那只黄牛妖跟它的手下还得在自己山头种庄稼果腹呢!” 岳棠语气诚恳,满脸认真地说,“倘若做苦力有些浪费,我建议让它们去耕种,都是熟手,尊驾一定满意。只要给它们一口饭吃,不逼它们上战场打仗,保管它们服服帖帖,再者妖怪力气大,一个妖怪能顶好几个凡人呢!” 巫锦城:“……” 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纵然是巫锦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岳棠顿时有了终于扳回一局的畅快。 尴尬全忘,浑身轻松。 “尊驾请了,后会有期。” 岳棠虚应一礼,拔腿就跑。 因为太慌,险些一头撞进雷电云团。 岳棠一个急转,边跑边往后看,发现巫锦城没有追来,心神一松,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把额头冷汗。 “啊呀!” 岳棠忍不住自嘲,这可真不容易,差点赔上自己,提前感受一下什么叫雷劫。 12、隔墙有耳 暴雨像一张巨大的帘幕挂在天地之间。 老虎机警地抬起头,注视着藏身石窟外面的雨势。 它能听到积水汇聚的声音,还能根据声音判断积水的位置已经抵达了什么地方,需不需要挪动身躯,免得被倒灌进来的雨水弄湿毛发。 南疆太潮湿了,虫子也多。 真不知道住在这里的同类是怎么生活的。 没错,老虎现在蹲的石窟就是一只南疆同类的巢穴,根本不用费劲打架,只是亮出了自己庞大的身躯,低吼几声,对方就夹着尾巴跑了。 老虎嫌弃地闻了闻弥漫着兽类腥臭的石窟,用尾巴甩了一个旋风小法术,刮走了蝙蝠、蜘蛛网、啃剩的骨头等垃圾,这才慢条斯理地躺了进去。 因为石窟太过干净,经常有动物以为这是无主洞穴,它们喜滋滋地溜进来,对上老虎的橙黄大眼睛之后,再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此刻,又有一只想要躲雨的兔子跑进来了。 这兔子还特别傻,来回蹦跶着,都没瞧见趴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的老虎。 老虎把前肢揣在了身体下方,对着雨帘沉思。 ——老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找自己呢? ——老师说他不认识巫锦城,可是又不肯说要去做什么。 不过没关系,老虎可以猜。 老虎怀疑岳棠对付孔雀山神,是为了无名山的清净。 这很好理解,白鹿山神已经死了,据妖宴上的妖怪说,附近两个大妖分别是青蛇与孔雀。这次白鹿山神可以强召无名山妖怪首领效力,下次就有可能被孔雀山神强迫着上贡。 上贡这码子事,老虎还是从黄家胡家的嘴里听说的,又偷听到它们说,其他山大王很是蛮横,不仅欺压小妖,还要强迫小妖把所有好东西交出来,不交就会把它们吃了。 无名山能拿出什么贡品? 是蜂蜜,还是泡水的树叶子? 大妖肯定看不上! 至于解决办法,要不搬家,要不……干脆弄死这些大妖。 老虎眼睛一眯,十分兴奋。 不愧是老师! 连大妖也不放在眼里! 巫锦城剑斩大妖的本事它很难学会,可是挑拨离间,坑死大妖的方法它可以学啊! 懂了,岳棠当初笑而不语的意思是——为什么要认识巫锦城,为什么要拥有巫锦城的实力,利用巫锦城除掉这些碍眼的大妖不就行了? 还是老师高明! 老虎心悦诚服地想。 它一边琢磨,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兔子恰好在这时候蹦到了石头上,抬头就看到了一张血盆大口。 兔子骇得无法动弹,本能地腿一蹬,仰头装死。 “呸。” 老虎愤怒地吐着“硬”塞进嘴边的兔毛,一个旋风把这只想坏它修行的兔子丢出了洞外。 嗯?落地的声音与方向不对。 老虎停住动作,背部弓起,警惕地盯着石窟洞口。 随后,它就放松了紧绷的肌肉,精神奕奕地站了起来。 “老师。” “你在做什么?” 岳棠循着他交给老虎的真元印记找到这里,刚走到洞口,就看到迎面飞来的异物,下意识地用袖子扫到了旁边。 岳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马上看到老虎蹿了出来。 ……嘴边还沾着几根兔毛。 岳棠沉默了。 “呸,不是老师看到的那样!” 老虎察觉到不对,带着倒刺的舌头在嘴边一扫,迅速刮掉了可疑毛发,它心里一急,连忙辩解,“我没有想过舔兔子解馋,根本解不了,还得费劲把它们洗干净,太麻烦了。那只兔子是自己往我嘴里塞的,我及时吐掉了……您看,它还活着呢!” 岳棠低头,正好看到惊慌逃跑的兔子在泥水里滑了一跤,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 确实很难洗…… 不对!怎么能舔活物解馋? “你辟谷多年,早就不该有饥饿之感,可是心念骤起,难以消除?”岳棠认真地问。 之前岳棠不知道巫锦城是魔,现在他觉得南疆兵卒里面可能也有魔的存在。 有形体的魔就罢了,无形的心魔很难对付。 老虎偷眼看着岳棠,没感觉到生气的迹象,这才吭哧吭哧地说:“也不是,就是难免想一想,特别是闲着无聊的时候。老师当年辟谷的时候,如何解决嘴馋的念头?” 岳棠动作一顿,垂眼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百年前,夏州大旱,赤地千里。 旱灾之后又有蝗灾,铺天盖地的黑云啃光了最后的草木。 到处都是饿死的人…… 岳棠只字不提那段过往,故作轻松地说:“确实很不容易,差点啃掉自己的手。隐居山林的好处,就是这里没有锅也没有灶,凡人吃的食物还必须放盐,这些也都找不到呢!” 老虎的表情逐渐震惊,一副“我怎么没想到”的恍然模样。 “所以……我要混入人类的村寨城镇,伪装成人类生活?因为那里不像山林之中那样,遍地都是鲜活的猎物?” 它很快又摇头,凡人也吃肉。 不过,老师对他说过,有一种凡人是不吃荤的。 “寺庙、道观?”老虎眼睛发亮,它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修道地点。 岳棠:“……” 算了,反正老树妖的伪装完了,而山鸡精与狼妖、黄牛妖它们还活着,无名山暂时不能回去,找个道观暂住也行。 “不过,你得学会变化之术,凡人的村寨城镇可不能有老虎。” “变成人?” 老虎很为难,它真的不喜欢用两条腿走路啊! “不,可以变成猫。”岳棠抬手,用真元凝成一个黄色斑纹的猫给老虎看了一眼。 老虎自信地点头,这不就是变小吗? 能有什么难度? 岳棠笑而不语,在变化法术里,体型变化比外表变化难,后者可以直接用障眼法,前者必须老老实实学法术,其中变小又比变大难得多。 别看十万大山那么多妖怪,能做到摇身一变,男女老少随便变的已经是少数,而在此基础上,花鸟鱼虫随心变还能毫无破绽的,完全没有! ——那已经是神通了,不叫法术。 大部分妖怪与修道者,只有寥寥几种变化。 岳棠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惋惜树妖的伪装。 这可是多年的费心准备,这才能瞒过大妖,像这样的变化法术如果不能再用,太亏了。 这时,老虎探头往外看了一圈,没找到黄牛妖它们,忍不住疑惑地问:“那些同行的小妖都没回来?不用管了?” “……对。”岳棠表情微妙。 老虎了然,这是干掉山神的一个环节,把小妖们送到其他妖军营地,散播谣言! 面对老虎一脸“老师深谋远虑,利用小妖,把它们卖了”的崇敬表情,岳棠欲言又止。 不,他没有! 也不对,好像卖给了巫锦城? 岳棠觉得今天尴尬的次数比他十年里加起来都多。 他正要说话,忽然瞥见山坡下方天边有两道人影向这里飞来。 岳棠反应极快,随手给自己与老虎加上了法术,又带着老虎躲到了洞窟角落。 那两人很快就到了石窟上方。 他们一个穿着板正的官袍,一个穿着银色盔甲。 真的盔甲,不是金甲力士那种样子货。 模样长相都差不多,微胖且留着看似威严的胡须。 去庙里找一找,十座神像八座都是这个长相,剩下的那些是青面獠牙没有人样的。 所以岳棠不用想都能猜到他们的身份。 “……这里已是南疆,吾等还是不要驾云了。”天将按下云头,瞧见这里有一处石窟,很随意地降落在了洞口。 这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的,天官天将也不想捏法决冒雨赶路,还是驾云很有可能被一剑劈死的南疆。 “那白鹿大妖号称有鹿蜀仙君的血脉,又修行了八百多年,吾等这才把天庭敕封给了它,没想到这般无用!” 天官满脸怒容,天将倒是耿直地说了一句:“可那白鹿大妖,实力在你我之上。” 天官张口结舌,半天才憋出话:“那不一样,天庭委以重任,指望它们扫平南疆,铲除巫锦城这个变数,现在倒好,十八路妖军直接没了一路,那些大妖踟蹰不前,天庭可不会管死掉的白鹿是什么实力,只会问你我办事不力之罪!” 天将的脸色泛青,眉头紧锁,他看了看周围,没发现任何气息,这才低声问: “你说,这巫锦城会不会就是……那个妖孽?” “不可能,巫锦城是魔!” 天官一口否定了,还像模像样地教训道,“预言不是说那妖孽乃三界大祸,身世不明?巫锦城虽然是魔,但是有迹可循,来历清晰。再者这妖孽吧,其实是一个非人非妖,非魔非仙的存在,巫锦城还差得远!” 天官神情轻蔑,继续说:“巫锦城不过是杀了几个山神,在南疆这一带闹点儿事,天下之大,九州之广,南疆不过疥癣之疾。若真的重要,也不会交给我们来跑腿办事了。” “也是。”天将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雨势逐渐变小,天官率先说:“赶路罢,我们还得去督促那些大妖,早日平定南疆。” 两人不再驾云,而是趁着夜色御风而行,顷刻间就去得远了。 石窟一角。 老虎惯例是只带耳朵的,听得有滋有味,听完也只当个热闹,天庭什么的,距离它还是太远了。 岳棠却在沉思。 会掀起三界大祸的妖孽? ……非人非妖,非魔非仙? 怎么听着这么玄乎呢? 13、南疆之局 这三界乱不乱,天庭说了算。 旁人犯不着,也操不了这份心。 岳棠只是下意识地琢磨那句谶言——人、妖、魔、仙皆不是,那能是什么? 难道是鬼? 可是鬼不被单独划为一种存在,人死之后的厉鬼,妖亡之后形成的妖灵,是机缘巧合才会留在世间,大部分亡魂都会受到天道法则牵引,由地府进入六道轮回。 在投胎之前,他们仍然觉得自己是人或者妖,不会因为死了就给自己改个种族。 魔死之后的残魂叫心魔,仍然是魔的一种,它们不入轮回,再度被杀只能化为烈焰,连“鬼”都不算。 所以……非人非妖非魔非仙,这话是认真的吗? 岳棠脑子都糊涂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虎,发现后者正悠闲地甩着尾巴,没有好奇追问的意思,岳棠顿时松了口气。 岳棠没有师门,不懂河图洛书,不会用龟甲蓍草,没有掐指一算的神通。 别说通晓过去未来、洞察三界隐忧了,就连明天是否下雨岳棠都不知道。 ——这里又不是他住惯了的无名山。 南疆的气候天象,岳棠不熟啊! 岳棠走到石窟洞口,眺望着隐隐绰绰的群山之影。 十万大山的妖军就零散地分布在这崇山峻岭间,还有忙着传令的天官天将,神出鬼没的巫锦城与南疆兵卒…… 大战一触即发。 “我们该走了。”岳棠低头对老虎说。 老虎一骨碌爬起来,边走边问:“老师要去跟踪那两个天庭的人吗?” 岳棠很意外地问:“为何如此想?” “跟踪他们两三天,熟悉他们的行动习惯,看他们怎么联系妖军又如何给大妖传令的,全部弄懂了之后就能冒充了嗷!” 老虎很兴奋地等待着岳棠的认同,这是它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岳棠忍不住揉额头。 ——无论是人还是妖兽,不经教导,总会带着一股天性的残忍。 岳棠不用问,就知道老虎给那两个倒霉的天官天将安排了什么下场。 岳棠没有指责徒弟不对,他希望老虎在懂得更多道理,见识过更多世情之后自己去悟,反正以他对老虎的了解,这并不难。 至于现在,岳棠有别的方法说服老虎。 “他们是天庭的官吏,如果死了,天庭会立刻知道,还能找到它们的神魂问当时的情况。” “什么?” 老虎大惊。 它活到现在,见过的妖也好,人也罢,都是一死万事皆休,没有后续问题。 哪怕是天庭敕封的白鹿山神,死了也就死了,哪有神魂什么事啊? 老虎想了想,又问:“我们去偷巫锦城的黑火?” 它不认识魔焰,不过它感觉这东西非常可怕,什么都能烧成灰烬。巫锦城既然用这玩意来对付白鹿山神,说明很有效,应该能解决神魂的问题? 岳棠暗暗感叹老虎真的善于观察,魔焰确实可以吞噬神魂,不过—— “魔焰非常危险,通常只有炼制者本人才能控制。凡人有句话,叫做玩火自焚,你想一想。” 老虎听话地低下头,思考了一阵,放弃了魔焰的想法。 “如果把那两个天官天将打晕呢?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虎接着出主意。 岳棠摇头笑道:“可是他们知道有人袭击自己啊,事后一查,还发现有人冒充自己……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巫锦城,不过他们很快就能想到,如果是巫锦城,根本没必要留他们一命。” “嗷。” 老虎点头表示懂了。 那样的话,岳棠就有暴露的风险。 哎,老师不愧是老师,自己还有的学。 “……还有,这些巡天的天官天将,实力不怎么样,但他们代表着天庭,跟那些就地敕封的山神不一样。” 白鹿山从前没有山神,山神死了之后,天庭也不会再封。 这就是一个诱使妖怪卖命的头衔,在天庭眼里分文不值,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然而在人间巡天的天官天将是有数的,少了死了,马上就得补。 岳棠虽然不知道天庭的巡天官制是怎么回事,但这种事可以对照凡人的情况,随便捋捋就能猜得出来——跑腿办事的衙役有了缺职,需要重新调人或者招人,师爷批复的时候总要问问怎么回事吧,然后一听衙役是被人杀死的,岂会不报给县官? 除非这个县官是不管事,也懒得问事的糊涂蛋,否则麻烦就大了。 所以现在的南疆谁都能死,谁都能失踪,只有这两个天官天将不行。 ——他们必须活得好好的,才能确保天庭的注意力不会转移到南疆这边。 这个想法,不止是岳棠会有,他相信巫锦城与青蛇大妖也是如此。 大家都期望负责督战的天官容易糊弄。 如果妖军实力太差,巫锦城杀得差不多就会停手了。 青蛇大妖这个难缠又有心计的家伙会走前期蛰伏后期发力的路线,它会不断收拢溃军,然后坐观局势,以决定是倾力攻打南疆,还是养寇自重。 这些“人心”理解起来太复杂了,老虎连字都不认识,所以岳棠只说了最简单的理由,天官天将没了还会再来新的,而新来的未必还是这样愚笨,这样没用。 老虎听完,若有所思。 对啊,那两个笨蛋连它与老师的存在都察觉不到。 岳棠摸摸老虎的脑袋,悠哉地负手前行。 老虎蹲在那里想了一阵,爪子不由自主地在路边的树皮上挠了几下,抬头看到岳棠的背影,连忙去追赶。 “那……老师,我们去哪里?” “去打听巫锦城究竟是什么人。” “嗯?”老虎迷惑。 岳棠没有回答。 他记得那天官说,巫锦城的来历清楚,不是什么预言里的妖孽。 既然很清楚,岳棠当然想要知道啦。 这可是杀神造反,这样胆大包天的角色,怕是一百年也遇不上一个! 之前岳棠是没办法,现在已经脱离了妖军,也不用费心那些小妖的生死,岂有不去打听个明白的道理? 巫锦城是生在南疆的魔吗?南疆是不是有一个魔的族群,为了躲避仙神与宗门大派围剿,从上古时期一直躲藏在南疆? 巫锦城的剑意是怎么修炼的?会是魔的传承吗? 特别是巫锦城其人,不似有勇无谋之辈,他杀神造反,不可能没考虑过后续问题,他的依仗是什么? 岳棠越想,疑问就越多。 至于跟踪天官天将,潜入妖军那边打探消息,找机会投书的原计划——哼,在巫锦城当面揭穿岳棠是故意被青蛇大妖抓走的时候,就没了! 投什么书! 巫锦城算无遗策,还用得着他一介散修去费劲打探情报,出谋投书?! 不干了! 岳棠心想,除非南疆局势发生变化,而天庭讨伐南疆之举又过于无理,巫锦城举目无援……那,那就再说! *** 流水淙淙,树影娑婆。 一只体格庞大的灰象泡在潭水里,它那长长的牙齿泛着金属光泽,就像刀剑一样。 它用鼻子卷着一个红彤彤的球状物体,满意地放进嘴里。 灰象大妖的鼻子与嘴角都沾满了血迹,岸边躺着一具妖怪的尸体。 尸体的肚腹破了一个大洞,那是妖丹所在的位置。 灰象大妖正沉迷在妖丹的美味之中,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阵细微的动静,似乎是风,又像是莽撞的小妖碰到树木,撞掉了枝叶上的雨滴。 “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搅我?” 灰象大妖的鼻子往后一甩,它决定吃掉这个没长眼色的小妖,给自己加一餐。 雨水碰触到了长鼻,冰冷。 灰象大妖迟钝地想,它不应该感觉到冷啊,这又不是寒潭水……不对! 在冰冷的感觉之后,是剧痛。 灰象大妖一声惨嚎,几十里外都能听见。 它从潭水里疯狂地跳出,可是原形的庞大笨重,让它最终还是没能躲开那来自身后的可怕一剑。 鲜血狂喷。 潭水瞬间鲜红。 灰象山神的手下因为惧怕这位大妖吃妖丹的习惯,不敢靠近,所以事发之后它们也没法及时赶过来,或者说根本就不敢过来。 “……是谁?!” 灰象大妖找不到敌人的踪迹,它用獠牙扫平了所有树木,连泥土都被刨飞了三尺。 伤口血流不止,所有法术都无效。 灰象大妖彻底慌了,它惊怒地施展神通,想要震塌整座山谷。 “砰!” 灰象大妖的前蹄重重落地,飞沙走石,山壁垮塌。 它还要再用力,却感到身体里的妖力真元飞快地流逝着,头脑昏沉。 “毒……是那条蛇的……” 灰象大妖怒吼一声,往山谷外冲去。 剑光一闪而没。 灰象大妖身体摇晃了两下,重重地栽倒在地。 这一剑直接撕裂了它的头颅。 烟尘后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斗篷的人影。 他单手持剑,轻轻一抖,黑焰升腾,灰象大妖脱体而出的妖魂被准确地笼罩其中,连凄厉的嚎叫都没能发出,就变成了一蓬灰雾。 巫锦城漠然收剑,转身离去。 “首领。” 有南疆兵卒在远处接应。 巫锦城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昨日趁乱收取的蛇毒很好用,让那只山鸡想办法闹些乱子,骗青蛇大妖多喷一点。” 14、江岸码头 吊脚竹楼依山而建,外表乌黑油亮。 这处村寨的规模不小,房屋延绵起伏。随着山势的增高,形成层叠起伏、高低错落的样式。 竹楼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互相依靠,从东边的屋子平台,能跳到西家的窗台上。 寨子的一面临水,在清晨的薄雾里,几艘远来的货船已经抵达了镇口的码头。 当沉重结实的麻袋陆续被扛下船,码头旁边的棚子也开张了。 锅灶升起热雾,新出炉的厚实面饼刷上了一层粗制的咸酱,食客就坐在石板台阶上,边吃边歇脚。他们都穿着靛青短褂,嘴里说着岳棠听不懂的南疆方言。 岳棠沿着岸边的石阶缓步前行。 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他身边,挎着篮子的妇人与他擦肩而过。 人们对他视若不见,岳棠也不在意这些喧嚣,他还伸手摸了摸老叟筐子里装的大白鹅。 大白鹅伸直脖子,嘎嘎地叫唤。 一个穿着靛青短褂的老者,站在面饼摊位前使唤那些苦力。 “快快,还有一船货,干完了拿工钱!” 这时旁边有人用官话问:“老丈,客船几时能到啊?” 老者下意识地说:“水路断了好几天,我们还是绕路到这里来的,哪还有什么客船?” 他转过身,打量着说话的人。 老者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后生,不是这个寨子的人,衣服……口音……客船……应该是云武城商行的收账,只有这些人会在年关将近时还四处奔波。 这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老者就很自然地在脑海里补全了来人的容貌、神情与习惯。 “没客船啦!要是急,你就多花几个钱,随便搭一艘货船走吧!” “老丈可知道上游出了什么事?这些天什么消息都有,听不真切。” 岳棠放缓声音问。 其实他已经路过好几个村寨了,但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那里的山民很闭塞,基本不与外界来往,村寨里没有一个外来者,只会说南疆方言,岳棠也不想用法术搜寻这些凡人的记忆。 他走着走着,看到了这条水势浩荡的大江,心念一动,遂沿岸而行。 岳棠的运气很不错,不仅找到了一处繁华的南疆村寨,还正好赶上了清晨的货船。 老者只以为自己跟一个焦急地想回到云武城的年轻人交谈,他拿起铜管烟袋吸了一口,叹气说:“有座山崖塌了,堵了一段水路,那里大船行不过去,小船也不敢走,哎!” 面饼摊主在旁边插话:“可是初九那天?那阵子总是刮怪风,黑云一阵又一阵的,奇怪得很。到了初九,突然一个晴天霹雳……瞧瞧我这擀面杖,就是那日失手摔坏的。” 岳棠心想,那天就是白鹿山神被巫锦城砍了的日子。 他回想着那处的险峻地形与重重密林,顺势接话:“可那声音听着不像旱天雷!” “谁知道呢?”老者抬脚,往自己鞋底磕了两下烟锅袋子,摇着头说,“那个方向是南疆边界,跟十万大山接壤,危险得很,没人敢进去的,说不准就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面饼摊主咂舌:“山都给打塌了,也够吓人的!” 说完又去忙活了。 妖怪也好,天雷也罢,都太远了些,只能听个响,没有卖面饼重要。 岳棠试探着问老者:“会不会有妖怪从山里逃出来?” “哪能呢,听说山崩之后,巫傩神庙就派人去了。”老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随口说,“放心吧,不会有妖怪逃到江里掀翻船只的。” “那……不知老丈几时回程?” “我得等到傍晚,喏,那是蒙寨的船,他们族的人都很不错,不会抢你的财物。” 老者随手一指。 岳棠恰好看到等得无聊的老虎,正在玩那艘货船挂着的旗子。 “……” 老虎下意识地转头,立刻原地坐好。 ——没人能看到它,它什么也没干。 蒙寨的船上,有人慌乱地拿出了香烛,先是对着江水拜,又对旗子拜。 “怎么回事?” 拿着烟杆的老者挤过去问。 “是秦翁啊,出了怪事,刚才江风不大,可这旗子上下乱摆,甚是蹊跷。” “这样啊,晚一个时辰启航吧……” 老者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孩童的惊慌叫声。 “阿黄你要去哪儿?” 众人扭头,只见一条大黄狗不安地四处张望,又把脑袋凑近石板路面,仔细地嗅着,然后站在那里对着蒙寨的船大叫。 “汪!” 众人还没能反应过来。 大黄狗忽然冲向了货船。 ——其实是货船旁边的河岸。 然后大黄狗就像撞到了什么无形的物体,一个跟头翻倒。 用了障眼法隐蔽自身存在的老虎:“……” 老虎低头,跟大黄狗对视。 大黄狗什么都没看见,却还是本能地夹紧尾巴,耳朵也耷拉下来,喉咙里发出害怕的呜呜声,随即一个扭头,逃之夭夭。 “阿黄你别跑啊!”小孩继续在后面追。 老虎立刻甩动长尾,然后身体腾空,轻巧地跃到了船上。 这个时机拿捏得很好,法术吹起的风制造了一阵浪,货船猛然一晃,遮掩了老虎落在船上的动静。 老虎心想,这样人们再去河岸旁边空地摸索,也不会找到任何东西了。 这浪的高度也正好,并不奇怪。 老虎信心十足地望向岳棠,却发现岳棠以手扶额,一副不忍看后续的模样。 怎么了? 老虎满心茫然。 这时船上的人一声大叫,仓皇地冲向了岸边。 搭板都被撞歪了,还有船工因为太急,掉进了水里。 好在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有很不错的水性,三两下就游了上来。 老虎竖起耳朵,它听不懂南疆方言,只能看到船工跟其他人指着船舷又是叫,又是下跪。老虎又确认了一遍身上的隐匿法术,没问题啊! 岸边一群人围着货船,跪拜着喃喃祷祝。 有人张罗着要送贡品,有人拿出了稀奇古怪的物件捧在手里,不知道在敬神还是驱邪。 岳棠看热闹都快看不下去了,他用传音的法术,在老虎耳边轻声斥责:“看船舷。” 老虎懵头懵脑。 岳棠知道这只山里的老虎根本没来过大江,也没见过大船,所以用无名山的一处浅潭跟它解释。 每次老虎泡在潭水里,水位就会涨出来一大截。 普通的老虎大约五百斤左右,可是自家的这个徒弟,体格是普通老虎的三倍大小,又是妖兽,筋骨更硬皮毛也厚实。 少说也有一千四百斤。 这船的吃水线还不立刻下去一截? ——作为潜心修炼的妖兽,老虎可以无声无息地行走,甚至落到船上的时候也会有意控制,不惊起太大的波澜,可是那重量仍然一斤没有少。 得亏是蒙寨的船,换了旁边的小船,怕不是直接沉了。 老虎被岳棠提醒想通了原因,灰溜溜地爬起来,绕到船后面。 它用尽全身能耐,慢慢探入水中,努力压住水花,争取做到不引人注意。 结果前面岸上的人确实没发现,可是几个听到动静,站在三层竹楼上看热闹的寨民指着江面大叫起来:“有东西!有东西从船尾入江了!” 老虎泡在江水里,不敢动。 “快走。”岳棠哭笑不得。 老虎不再掩饰行踪,一个猛子扎下去,溜了。 看水面还以为是什么大鱼呢,带起的涟漪一波又一波。 岸上的船工也看到船的吃水线恢复了正常,一部分人继续祷祝,一部分人拿起船桨与竹篙往水里捅,害怕底下还有东西。 “没事了,没事了!” 拿着旱烟袋的老者,安抚起了惊魂未定的众人。 “大概是路过的山精水怪,因活得久了,快要变成妖怪了,跑到人多的地方闹腾两下……大家别怕,烧烧香,送点贡品就过去了。得空了,买点巫傩神庙的祭器镇一镇,保管没事。” “还是秦翁见多识广。” “这有什么,常年跑船,还能不遇到一点怪事?等你们到了我这年纪,就什么都懂喽!”老者说完,又指挥着船工给棋子换方向,念了一通忌讳,众人都神态恭敬地听着。 人群之外的岳棠却在沉思。 巫傩神庙…… 听起来在南疆的地位举足轻重,涉及神妖鬼怪之事,都归他们管,南疆人也十分信服。 南疆是夏州的偏远地带,多瘴气、多毒虫,自古以来就不受夏州王朝的统治,也没有一个国家在这里建立,而是由村寨形成一个个部族。 夏州典籍记载,其中一些部族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一些部族早就消失在了历史中。 有的部族甚至存在不到十年就因为天灾人祸没了,故而难以记载清楚,也没有人关心南疆究竟有多少部族。 岳棠原以为拥有一支精兵强将的巫锦城,已经统辖了整个南疆。 如今见到南疆的凡人全都不知情,还是如常地生活着。 巫锦城的势力,看上去跟凡俗无关…… 那么他的兵力从何而来? 这巫傩神庙,难道就是巫锦城的势力? 15、不期而遇 江水轻轻拍打着船帮,安静得只剩下船桨破开水浪的声音。 船工眼皮子耷拉,摇橹划桨的动作没停,人却已经半梦半醒了。 这段航道没有暗礁,水流速度也不快,他们又都是跑惯了这条水路的人,于是悄悄偷起了懒。等到船身碰到江心洲,他们迫不及待地放锚,摇摇晃晃地回到船舱里,躺在简陋的铺盖上呼呼大睡。 夜色渐深,银月高悬。 一道人影乘风而来,踏江而行。 月光下,墨发如漆,玄青色的衣袍随风飘鼓。 岳棠走走停停,他看江岸茶树红花,望远方险崖石峡,观孤月映江——意态悠然,唇畔含笑,眸底蕴情,气息缥缈。 等看到那一艘停泊在汀洲芦苇之间的货船时,笑意又深了三分。 岳棠负手,如履平地一般来到船边,迈步上了甲板。 没有脚步声。 只有混在江风里的一缕茶花香。 抱着手臂坐在船舱外面守夜的船工睁开眼睛,迷糊地抬头,只见江面一片空荡,船上也无异样。 大概是今夜的江风太大。 船工闭上眼睛,继续打瞌睡。 岳棠路过他的身旁,轻拂衣袖,舱门无风自启。 岳棠看了一眼睡得东倒西歪的船工,越过他们,来到最里面的隔间。 白日在村寨码头见过的秦翁躺在床铺上,睡得正熟。 铜管烟袋放在床边小桌上,旁边是一盏被固定在桌面上、已经熄灭的油灯。 岳棠一挥手,整条船都弥漫起了白雾。 那些打呼噜、翻身、磨牙的船工瞬间安静,陷入更深的梦乡。 “秦翁,您去过巫傩神庙吗?”岳棠站在老者的床前,轻声问。 老者在梦里咂咂嘴,咕哝道:“你是哪个寨子的后生,怎地问这样没见识的话,族里的长老没说过吗,凡人不能进入巫傩神庙。” 秦翁恍惚间,感觉自己坐在村寨的大树下,一边扇着蒲扇纳凉,一边看着远来的旅人,老气横秋地教训道:“巫傩,是侍奉神灵传达神意的仆人,只有他们才能居住在神庙之中,那里有我们南疆世世代代供奉的山神、水神,兽神。” “巫傩神庙既不能去……那要到什么地方买祭器呢?” “云武城啊,后生仔,难道你不是去那儿吗?” 秦翁深深皱眉,似乎感觉到了诧异。 岳棠看着聚集在秦翁身周的雾气,又加上了一层。 雾中,隐隐可见老者梦中情形。 那是一座南疆的寨子。 在青石堆砌的井口旁边,老旧的轱辘连着麻绳不停拉动着,井水流入一个圆形水池,身穿蜡染百褶裙的女子围成一圈洗涤衣物。 村寨的老人们坐在树下纳凉,秦翁摇着蒲扇,很不高兴地说:“后生仔,你是嫌弃路远吧!那就等在村子里,从游商那里买吧,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价钱得翻几倍!” 岳棠对着梦境里那个面容憨厚的“自己”左看右看,觉得很有趣。 他顺势把声音变得粗了一些,更像莽撞的年轻人。 “老丈,那算了,我还是去云武城。” “这就对了!如今的光景,可比二十年前好多了……土司跟族长们都不打仗啦……行船也方便,多了好几条航道呢!” 如果没有外界的引导与干扰,梦境中的人记忆总是错乱的,说话逻辑也不连贯。 岳棠一点也不着急,他就这样听着秦翁的呓语与唠叨。 梦境的景色也在发生变化,有时候是码头,有时候在水上。 岳棠还看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城墙由白色的大理石建造,高高的城门楼是南疆特有的庙宇样式,石柱就是神像,还雕刻着复杂的图腾花纹。 城内能看到诸多南疆部族的身影。 他们的衣饰各不相同,肤色有深有浅,甚至还有褐色眼珠卷头发的胡商。 色彩斑斓的布匹、精巧繁复的银饰、晒干的草药……货物就这样敞开横铺在街道两侧,行人摩肩擦踵,挥汗如雨。 岳棠忽然在梦境里看到了一群披着黑袍的人。 他们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立刻避让,低头行礼,还有五体投地趴着膜拜的。 “是巫傩大人们……” 秦翁嘀咕。 岳棠心想,这不是巫锦城手下那群南疆兵卒的打扮吗? 他再试着问秦翁,却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 似乎在秦翁心中,侍奉鬼神的巫傩早已不是凡人,他们住在凡人不能到达的地方,没有凡尘俗世的牵挂,只有两件事会让他们与南疆百姓发生关联。 年节敬神的祭祀,以及收服妖鬼消除邪祟。 但是巫傩,并非最近才有,这是南疆古老的传统,不知道延续多少年了。 “从前的巫傩,也是这样?” “从前?” 秦翁顿了顿,似乎不能理解岳棠话里的意思。 梦境里的岳棠已经被秦翁换成了一个南疆外来客商的模样,毕竟除了外来者,没有人会对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感到疑惑。 “卖祭器、敬拜鬼神、收取贡品、驱除妖邪……没有差别……巫傩大人们一直这样,他们很少跟凡人交谈……” 秦翁摇头,又开始念叨他走熟了水路,还有这些年见到的各地客商与罕见货物。 “云武城从前没这么热闹,世道变好啦,也就是这些年吧!” 秦翁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他睡得沉了。 入梦法术人人都会,就连不成气候的小妖也懂两手,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稀奇。 但岳棠可以做到毫无痕迹。 做梦的人不会有任何不适,翌日醒来甚至不会记得梦见了什么,只有零散的片段画面短暂留存,很快,连这点记忆也会消失。 水波江涛轻轻摇晃着船体。 茶花的香味早已随风散去。 那抹玄青色的人影跃离船只,如来时一般,踏浪而去。 *** 岳棠御风而行,忽然眼前一暗。 只见两岸山崖探出,遮住水道上方,月光就消失了。 水道也忽然变得狭窄,险滩急流形成了数个旋涡。 水浪咆哮的声音出现了起伏重叠,它们在这处峡谷水道里反复回响着,像一只潜藏于水底的无形怪物,准备吞噬所有经过它上方的船只。 两岸都是峭壁,壁上挂着一些枯藤,偶尔有矮小的树木在石缝里生长。 浅滩四周堆积着腐朽的木板与带着树皮的原木。 前者是曾经葬身于此的船,后者大约是上游飘来的枯木。 岳棠随意地选了一根原木,站在那里打量四周。 他遗憾地想,若是白天,大约就能看到老练的船工沉稳掌舵、齐心协力驾船绕过一个又一个旋涡,避开所有险滩恶礁了。 岳棠很不愿意出门,可是既然已经出来了,不玩到尽兴,他是不想回去的。 尘世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景色。 可惜今天要错过了。 岳棠不能在这里等到太阳升起,船行入峡谷,因为他打算连夜赶路,去那座云武城看一看。 凭那些黑袍巫傩的模样,岳棠敢断言巫傩神庙就是巫锦城的势力。 可是巫傩神庙从什么时候成为属于巫锦城掌控之内的力量,这点就有待确认了,在南疆百姓心里,巫傩神庙侍奉山川诸灵与鬼神,而巫锦城杀神造反,毫无疑问就是杀了巫傩神庙供奉的神灵。 但南疆百姓不知道神没了,也不知道他们崇敬的神庙之中发生了这样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巫傩们也没有表现出分裂、叛乱的迹象。 岳棠不相信巫傩神庙之中没人反对巫锦城。 他们去哪儿了?全都被巫锦城杀了? 巫锦城麾下南疆兵卒,沉默寡言,令行禁止。 即使在密林里穿行搜山时,也有一套严密不乱的阵势,与白鹿山妖军那乌合之众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样一支大军,居然只是神庙里的巫傩? 按照南疆风俗,在这里主持敬神仪式的巫师,应该佩戴鬼怪面具,然后绕着火堆转圈,往火里不停地撒药粉,同时嘴里念念有词手舞足蹈…… 岳棠不由自主地在脑中预想了巫锦城冷着脸,看手下的人围着火堆跳舞的画面。 “噗……” 那可真是太有趣了,岳棠忍住笑意,强行挥散脑海中的诡异画面。 岳棠仰起头,他看到前方峭壁之间横着一条长长的铁索。 想来这就是住在附近的南疆村寨百姓用以渡江的滑索,他正好可以上去看看,换个角度眺望赏景,顺带确认云武城的方向。 听秦翁方才之言,走水路也就三五日的光景。 岳棠轻飘飘地落在铁索之上。 锁链布满露水,滑溜异常,连飞鸟都没法落足。 岳棠自是不在乎的,他习惯性地负手于后,看着高悬的银月轻声喟叹。 正如他所想,这里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南疆之月,似乎格外清冷。 月光带着沁骨的凉意,伴随着高崖朔风,丝丝缕缕侵入神魂…… 等等,神魂? 岳棠蓦然转头,赫然看到右侧山崖上,有一人,血纹饰白袍。 巫锦城侧坐在一块怪岩上。 他只用右腿支起身体,姿势洒脱不羁,左手还拿着一个莹白如玉的杯盏。 岳棠:“……” 巫锦城见岳棠久久无言,他微微挑眉,举杯向岳棠示意:“此地名为恶鬼峡,两山蔽月,崖顶独揽盛景。南疆有十一处赏月之地,我独喜此地。” 所以这是巧合? 岳棠欲言又止,他在无名山方圆百里也有几处赏月地,心念一起,不管满月残月,都可以看上一整夜。 但是……他只是在山里走走,眼前这位是南疆之内随便走吗? 还有没有一点被天庭举兵讨伐的自觉了? 16、烹茶饮酒 岳棠下意识地想,幸亏今天晚上要施展入梦法术,他没带上老虎。 老虎不懂人情世故,又不会遮掩,它麻溜地在江里游了两圈,就上岸找了一座山躲进去,准备专心练习岳棠教的变化法术。 作为一只辟谷的老虎,它不需要捕猎,被南疆山民发现的可能性很低。 即使撞到巡天传令的天官天将也没事,那两人焦头烂额地处理着烂摊子,没空搭理这只没有化形的虎妖。 至于那些南疆兵卒嘛,虽然山鸡精投效了巫锦城,可能说出“树妖”与老虎比较亲近的事实,但是岳棠估猜巫锦城忙于南疆战场,正抓紧机会进一步削弱十万大山的妖军呢,肯定抽不出多余的兵力在南疆群山之中搜寻一只老虎。 于是岳棠很放心地走了。 结果老虎确实没事,有事的是岳棠。 南疆这么大,得是多糟的运气,才会正好撞见啊! 岳棠飞快地在心里把自己这几天的行程捋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破绽,有也是老虎白天在码头上闹的那一出,绝对不至于把巫锦城引出来。 岳棠心中方定,又忽然想起自己刚才一举一动怕是都落入崖顶的巫锦城眼里。 从御风踏水到浅滩驻足,最后陷入沉思,莫名其妙地闷笑。 “……” 岳棠眼角抽搐,他以为上次被巫锦城揭穿身份是最尴尬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温了这样的滋味,简直离谱。 想归想,面子还是要保住的,岳棠深吸一口气,从容笑道: “孤月清光,独揽盛景,尊驾真是好雅兴。” 岳棠刻意在那两个词的第一个字咬重音,暗示自己不想打扰巫锦城的独处,马上就会走。 没想到巫锦城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得岳棠后背发凉。 巫锦城忽然仰头,喝干了杯中之酒,展颜笑道:“这月虽好,却太过凄清。” 岳棠心神一滞。 他瞬间警觉,移开目光。 难道这就是魔扰乱道心的神通? 岳棠还在惊疑不定,却听到巫锦城又说: “我正觉得寂寥,就见一人信步游江赏景而来,与这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别无二致。” “……” 岳棠一时不知应该做何表情。 茫然间,他忽然想起了数百年前夏州的风俗:尤爱夸赞别人的容貌仪态,以示交好、赏识之意? 难道巫锦城是这个意思? 岳棠迟疑地想。 可是除了这个解释,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总不能是看上他,想要跟他双修吧? 不可能!他们一者是魔,一者修道,根本没有双修的可能! 可是要说巫锦城居心不良,以魔的身份把岳棠当做猎物吧……那也不像。巫锦城还要应付十万大山的妖军,何必来招惹一个散修? 岳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按照之前对巫锦城的理解猜测:巫锦城深谋远虑,他是在招揽手下。 不管是罕见的草木妖怪,还是对天庭敕封不满的道修,巫锦城统统都要。 岳棠有点头痛。 于是他避开夸赞,只谈眼前之景。 “在下亦不曾想到,这遍布暗礁险滩的湍急水流之上、窄峡陡崖之间,竟有这等风光。不由得令我想起了修道初衷,正是可以去凡人无法登临之处,见更多的山川秀色。” “不错。”巫锦城居然认同了岳棠的说辞。 他左手一翻,凭空取出一个酒壶。 巫锦城看着站在铁索上的岳棠,高声道:“君亦喜此处月色,何不坐下,共饮一杯?” 根本不会喝酒,也从来没喝过酒的岳棠:“……” 据说修为小成之后,可以千杯不醉,但是岳棠没试过。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既然要拒绝招揽,就不好拒绝其他邀请了,岳棠心中暗叹,见机行事吧! ——不是岳棠不想跑,是这个地方限制了他。 一线天峡谷之上的两座陡崖往前探出,奇妙地形成了拱顶之状,这里草木不生,宛如一口倒扣过来的大锅,只是锅中间有一条幽深的宽大裂缝。 在这种地方,剑的威力可以发挥到最强。 根本没处躲。 再看脚踩的铁索,那下面是凶险湍急的江流。 所以岳棠一直在注意巫锦城没有抬起的右手。 如果他没记错,那柄乌鞘长剑就佩在巫锦城右手边,只是此时侧身而坐的姿势,让长长的外袍遮住了剑身。 巫锦城似乎注意到了岳棠的视线,他反手把佩剑解下,放在身边岩石上。 “无需用敬称,你只当我是素不相识之人,今夜亦只是两个路过此地的旅人,闲坐相谈罢了。” 岳棠这才惊觉自己过分紧张。 巫锦城还没怎么样呢,他已经在脑海里想了十几个应对法子,既怕对方喜怒无常忽然翻脸,又担心对方出言招揽,自己不好拒绝。 仔细一想,这已经很失礼了。 大概跟巫锦城是魔也有关系。 ……道魔不两立,岳棠原以为他并非墨守成规之人,不在乎这些,现在想来,还是受到了魔毁道心,不应近之的说辞影响。 道心乃是修道者立世之本,不能坚守道心,还参悟什么天道? 魔与其他外物之扰,有何区别? 若是劫数,躲也躲不了,就如同修道最终的天雷一般,只有正面抗衡。 岳棠本就是随性豁达之人,他一想开,立刻就放下了那些顾忌,直接说:“酒怕是不行,茶倒还可以。” 说完,举步向巫锦城所在的山崖走去。 铁索微动,岳棠飘然而下,在巫锦城对面落座。 岳棠拂过衣袖,将自己炮制的茶叶放入随身携带的小紫砂壶里,又取净瓶,往壶内灌入无名山的甘甜泉水。 下一刻,茶壶里的水就沸腾起来。 岳棠按在壶盖上的手指移开,依次将茶水注入两个方型的紫砂杯里。 他没有按照世间通常的习惯,进行滚水洗杯、弃去第一轮茶水的过程,只是随心而为。 “这是十万大山的一棵无名野茶树,生于清涧流瀑之畔,配以无名泉水,由我这个毫无声名的散修烹制……既不能增加修为延续寿数,也不能令人神清气爽,相反,入口还颇为苦涩。” 岳棠率先端起一杯,笑道,“请。” 巫锦城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汤,放在鼻尖下,细细地闻着这带着苦味的香气。 然后一仰脖子,犹如饮烈酒。 “倒是与南疆之茶,滋味不同。” “不过是炮制手艺不同,南疆多为黑茶。”岳棠失笑,他怀疑巫锦城根本不喝茶,否则以巫傩神庙的势力,怎会不知道这里面的区别。 岳棠的视线扫过这块充当桌椅的怪石,觉得纹理与颜色都跟周围山石不同,相当突兀。 他又抬头,望向铁索尽头。 锁链被牢牢地钉在远处的山壁之中,末端隐约可见南疆山民所走的山路,而恶鬼峡顶端的这一片弧形区域,石面光滑,凡人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滚落。 如此愈发显得巫锦城所坐的怪岩,与此处格格不入。 岳棠没有遮掩自己的疑惑,巫锦城自然看得分明。 “你可是觉得这里如此平坦,为何单单多出这一块石头?” “愿闻其详。” 岳棠虽然这么问,但是心里隐隐猜到了答案。 巫锦城看着岳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抬眼说:“十几年前,附近村寨的山民翻山越岭准备过江时,忽然发现悬崖旁边多了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他们没法靠近查看,这块石头太靠近山崖边缘了。山民们拼命回忆,问遍了族人,确认前几日还没有这块怪石,事情传扬开来,许多人都吓坏了,以为这块怪石是妖怪所变。” “所以,他们报给了巫傩神庙?”岳棠接话。 巫锦城并不意外岳棠知道巫傩神庙的名字,在他看来,这几天已经足够一个外来者熟知南疆的基本情况了。 “……巫傩神庙遣人来查,发现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巫锦城往后靠,换了一个更随意的姿势,冰冷的紫眸隐隐浮现一丝笑意,“最后告知山民无需惊慌,只是山神路过歇脚,随手放的凳子。” “那个粗心大意的山神,想必是许久没来赏月,忘了隐匿术的失效日期。” 岳棠玩笑道。 他发现这块怪石确实很适合当椅子,石块边缘的几道突起凹陷,恰好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也不知道巫锦城从哪里找来的。 “山神……” 巫锦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袍袖无风自动。 他幽沉如深渊的气息,仿佛起了一层微澜。 “南疆已经没有山神了,所谓的山神,都是巫傩神庙在假扮。” 巫锦城放下手里的紫砂茶杯,平淡得像是说起家里的臭虫被扫荡一空。 这语气,让岳棠心头一跳。 他想起秦翁说这些年日子好过了,部族间混战变少,云武城也更加繁华……这样润物无声的改变,就连南疆百姓都察觉不出巫傩神庙有过剧变。 巫锦城是魔,可这掌控南疆的手法,反倒有几分道者的影子。 “山神嘛……倒也不是没有。”岳棠故意停顿了一息,然后在巫锦城抬眼看来时,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来了十八个天庭敕封的山神吗?啊呀,我忘了,现在是十七个。” “不。” 巫锦城垂眼,摇晃着自己的酒壶,似漫不经心,又像别有深意地瞥向岳棠。 紫眸深处,有冷厉,也有矜傲。 “现在是十四个了,我又杀了三个。” 17、巫傩神庙 天色微明,一队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穿过山林。 为首的人看了看周围地形,然后拿出骨哨,放进嘴里用力吹。 一声宛如夜枭哭啼的怪音在山林里远远传开。 “别吹了!别吹了!” 一只山鸡气急败坏地跳出矮树丛,它捂着耳朵埋怨,“你们南疆大军里面没有飞禽妖怪吗?你们知道这哨子发出的声音有多难听吗?” 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们沉默地看着山鸡。 领头的那个人放下骨哨,语气冰冷生硬:“你的任务。” “……还任务?巫锦城连着杀了三个大妖,每具尸骸上都残留着蛇毒,现在大家都在怀疑青蛇大妖暗中勾结你们南疆!就算我拼命煽动别的山神来找青蛇大妖的麻烦,青蛇大妖又不是笨蛋,它不吐蛇毒我有什么办法?” 山鸡精崩溃地抱着脑袋。 腊月初九,白鹿山妖军全军覆没,逃亡三天后,它被迫投效南疆。 腊月十六,听闻青蛇山神麾下妖军抓住了溃散的白鹿山小妖,巫锦城要找的那个树妖也在其中,山鸡精被迫冒着风险去营救。 它搞不清那个树妖与巫锦城的关系,山鸡只是想借着机会“立功”,让自己的地位稍微提升一点,否则天天活在“没用了就会被杀”的阴影里,太担惊受怕了。 结果青蛇大妖竟然埋伏它! 好在后来死里逃生,只是那个伪装树妖的修道者……可恶啊,不肯多说一句话,竟然直接把它打晕了。 山鸡精醒来之后,气个半死。 可怜它命不由己,只能憋着疑惑,继续给各路山神煽风点火。 今天腊月十九,南疆的人又来催蛇毒! 它给巫锦城卖命不到十天,脑袋上的羽毛已经愁掉了三分之一,没有羽毛的雉鸡能看吗? 山鸡精愤怒地瞪着来接头的南疆兵卒,眼睛都成斗鸡眼了,对面的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沉默。 这种安静很渗人。 山鸡精的怒容慢慢退去,它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活着的东西。 “蛇毒很难弄到,我没有办法。”山鸡精咬牙切齿地说。 领头的队长这才缓慢地点头:“知道了,我会禀告给首领。” 说完,山鸡精突然脖子一凉,它惊觉去摸,发现一层翎毛没了,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刀。 “你——” “对首领不敬。” 黑袍之下是一张青灰色的面孔,他的表情僵硬,眼睛发绿。 这根本不是人,是活尸! 山鸡精惊恐欲飞,周围那些不言不动的南疆兵卒忽然齐齐拔刀,直接把这里围了起来。 山鸡精早就发现,南疆大军的武器与军阵都能够克制妖力,这也是当初白鹿山溃军没能逃脱的主要原因,如今它才意识到,它还是低估了这个克制的程度。 ——看似普通的刀,以及上面附带的诡异力量,竟然可以蚕食妖力。 以山鸡精的修为,完全可以不把这些南疆兵卒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形势逆转,山鸡忽然醒悟,原来就算那天巫锦城没有亲身前来,它也不可能逃得掉。 不是它运气差,被抓了。 恰恰相反,是它运气好,被巫锦城看上,丢了一个卧底与挑拨离间的差事,才能活下来。 “你抓过很多人类。”那个披着黑袍的活尸,鬼气森森地盯着山鸡精。 山鸡精心下骇然,颤抖着求饶:“只是抓过,我没有吃他们。” 活尸牵动嘴角,笑了起来,尽管这个笑容十分可怕:“我知道,我们知道。” “……” 山鸡精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些南疆兵卒依旧沉默着。 “首领也知道,否则魔焰早就把你烧成灰烬了。” 活尸拿开刀,山鸡精这才看到刀锋上若隐若现的黑色,因为太淡了,这又是夜晚,山鸡精才没有注意到。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山鸡精结结巴巴地问。 活尸退了一步,把那恐怖的面孔隐藏在黑袍之下,答非所问地说:“蛇毒有没有不要紧,那只是首领的额外要求,但你若阳奉阴违,不尽心效命……我想,我们很乐意带你去巫傩神庙。” 山鸡精下意识地问:“巫傩神庙?” 话一出口它就觉得不好,万一那是把妖怪杀了抽骨剥皮炼制法器的地方呢? 没想到那个活尸居然回答了:“山神飨宴之所,万魂葬骨之地……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没法离开。” 山鸡精嗓子干哑,发不出声音。 直到南疆兵卒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到山鸡精坐在地上发呆。 出了这座密林之后,黑袍黑甲的兵卒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萨图,为什么吓它?” “你没听到那些小妖说的话?雉鸡大王,洞府内有十多个掳掠来的人类,只要生得好看,它都想抓回去玩弄。现在我们为何不能抓它,吓唬它?反正又不杀它,更不吃它的肉。” 活尸的笑声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这支南疆兵卒继续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清风习习,江流拍岸。 岳棠在知晓十万大山妖军又死了三位大妖之后,就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问南疆习俗谈夏州风貌,说这世间的人神妖鬼,光怪陆离。 就像巫锦城说的那般,只是两个素不相识亦无过往的旅人,在荒山野岭的夜间意外相逢,觉得枯坐无趣,于是闲聊,打发这漫漫长夜罢了。 岳棠先说了一个冤魂借槐木化妖的复仇之事。 这个妖鬼很聪明,汲取的阴气也足够,可惜复仇未成就引来了城隍庙里巡城鬼卒的注意,虽然打退了一拨又一拨的鬼卒、道士,但最终还是被巡天天将降下雷霆,劈成灰烬。 槐木不能移动,就是最大的弱点。 岳棠说者有意,巫锦城自然也是听者有心。 他不用想,就知道岳棠在暗示提醒——以南疆之力对抗天庭,只要计谋得当,短时间内是无虞的,可是长久地拖着也不是办法。 这正是巫锦城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天庭无道,可那是天庭。 不管是在人间九州还是在地府黄泉,所有叛军最终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为拼尽所有力量化为灰烬,一是受天庭招安,接受敕封。 ——如果哪条都不想选,那就必须提前布局。这就是岳棠要说的真意。 巫锦城平静地听完,也说了一个故事。 南疆曾经有七个巫傩之族,说是部族,其实像夏州传说里的修道宗门,他们有的擅用医毒,有的会炼制法器,有的能与百兽沟通…… 巫傩受南疆各族供奉,也保护南疆百姓,所以不可避免地跟妖兽为敌。 这种对抗在两千多年前被打破,南疆出了一个异常强大的凶兽。 鬿誉。 是一个鸟首白羽虎爪的怪物,极爱吃人。 巫傩七族尽灭,凶兽带着无数妖怪踏着他们的骸骨,逼迫着巫傩七族里不通法术或者法术低微的幸存者搬离祖地,然后鬿誉自封为南疆山神,命巫傩残部侍奉自己这个神灵。 不从者死。 南疆百姓生亡了无数代,他们秉持着祖先的习俗,畏惧山中古老的妖兽,不停地奉上贡品,换取活命的机会。 他们甚至会劝说族人,说服自己,日子太苦了。反正多生的孩子养不起也要丢掉,荒年时老人想要节省口粮去寻死,那不如贡献给神灵吧! 神灵不能庇佑风调雨顺没关系,只要它们不发怒,不摧毁村寨,就已经是神灵的仁慈了。 缺少口粮,就去抢夺别的部族吧,用两个部族的余粮养活胜者,伤者与败者就献祭给神灵。 二十年就能改变一代人的习俗,两百年呢?两千年呢? 巫锦城饮下第三盏茶水,带着淡淡的嘲讽笑意说: “鬿誉为了做这个山神,约束自己,也约束手下的妖兽,一起待在神庙里吃贡品而不是四处破坏,它还会去铲除新出现的妖怪……南疆百姓真心信奉起了鬿誉与它手下妖兽。众所周知,只要能‘稳固’地方,又甘愿服从天庭听天庭指派,在天庭眼里很有用……那么就算它是妖兽,也一样可以得到敕封。反正敕封在天庭眼里不值钱。” 岳棠眉头紧皱,几次想要说话,都忍住了。 他静静地听巫锦城继续说这个所谓的故事。 “没有巫傩七族了,只有勉强存活下来,对山神卑躬屈膝的巫傩仆人。鬿誉的口味特别挑剔,它爱吃小儿,尤爱吃巫傩族人的孩子。因为担心越吃越少,它还特意留下了每一年的部分贡品,让他们与巫傩族人繁育后代……” 一代代的巫傩,凡是偷偷隐藏想办法反抗的,都被杀死、被吃掉,只剩下麻木顺从的人。 “但是没人知道,在那神庙之外的古井里,还隐藏着一个秘密。” 上古时期一位巫傩族长被鬿誉吞吃后,尸骸抛入山涧,枯骨残魂借水为势,追着族人来到了巫傩神庙,她没有任何力量,只能忍耐着仇恨苟延残喘。 在等待了六十年后,她等到了继承自己仇恨的人。 “……不是报仇的机会。” 巫锦城轻声重复。 只是继承仇恨的人。 那是一具新抛入井中的骸骨,一个不甘命运又极有天赋的巫傩,也是一个执念与怨恨浓厚到经得起岁月消磨的亡魂。 新的亡魂继承了旧者的怨恨,希望将这一切赠予未来的继承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耸立在高山之巅的巍峨神庙,神像下方尽是血迹。 山神飨宴之所,万魂葬骨之地。 怨魂的数量越来越多,它们小心翼翼地守着同一个秘密,由它们的首领来承受那份来自上古的无尽怨恨与痛苦。 终于,他们等到了一个天赋非凡的巫傩族孩童。 “那孩童前世为剑修,此世降生在巫傩族。他于万骨血泥之中,吸纳所有怨气,堕化为魔,剑斩鬿誉。” 巫锦城将杯盏放在石面上,推回岳棠面前。 岳棠心神仍沉浸在这个故事中,久久不能言。 此时月落枭啼,东边天空已然隐隐发白。 巫锦城凝视着那处,声音起初极低,随后一句比一句更沉稳坚定: “巫傩七族不敌凶兽鬿誉,枯骨寄生残魂怨灵,最终等到了我,而我呢? “天庭确实不可敌,但我会尽一切之力周旋。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抛弃南疆,抛弃我的部下与巫傩族人,无论如何狼狈也要苟延残喘,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你应该听过那个传闻…… “妖孽降世,三界大祸,天庭倾覆,轮回倒转。” 巫锦城轻抚着佩剑。 ——他要看一看那个预言里的人。 如果是他值得等待的,那么他愿意像无数代巫傩怨魂首领那样付出一切,只为倾覆天庭。 18、云山雾罩 岳棠捏着杯盏的手指僵硬,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胡桃。 舌头麻痹、沉滞,发不出声音。 不止因为这个故事,还有故事尽头那个等待的人。 ……也许应该称为魔。 崖顶风急,蛰伏在白袍边角的鲜红饰纹犹如黄泉彼岸之花的瓣须,自枯骨血泥之中生出的魔,乌发泛着魔焰的幽暗光辉,有一缕沾到侧颊,为那难以描摹的容色添了一笔墨痕。 绝白的五指搭在漆黑的剑鞘上。 不是握剑,是在执掌一份无穷无尽的憎恨与怨恶。 那里面有无数位南疆巫傩的命魂之力,未来也会加上巫锦城自己……最终它会交付给预言里的某个人,化为那人的力量? 岳棠想到这里,就感到一阵难以平复的焦躁。 “我以为,你不是一个把自身命运交付给他人的魔。” 岳棠声音微哑,巫锦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以为这是岳棠听了故事之后的情绪波动,没有深想。 “不错,我不信天命。”巫锦城沉声回答。 “那……” 岳棠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阻止。 巫锦城看着远处越发明亮的晨曦,语气平淡:“传闻也好,预言也罢,都是天庭传出来的,真正在乎这个预言的是天庭。天庭本来应该在三界悄悄寻找,然后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危机,他们为什么不做呢?” 因为找不到。 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有线索。 ——才会连在人间巡天的天官天将都要“负责”寻找。 岳棠很理解巫锦城的言外之意,这样程度的搜寻,其实侧面证明了预言中的那个人有多厉害。巫锦城需要找的,正是一个力量强大,又愿意与天庭作对的人。 岳棠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说:“万一这个人并不存在呢?” 天庭对这种预言肯定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所以命令各方势力通过各种方式寻找,但一个本来就是虚妄的天命预言,又要去哪里找对应的人? 巫锦城显然早就考虑过岳棠所说的各种可能。 他微微扬眉,轻声道:“许多年前,巫傩的那位族长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复仇的那一日;很多年来,那些巫傩族人的怨魂也不知道等待的尽头是什么,他们消磨了所有魂力,付出了无法再入轮回的代价,最后极有可能只有一场空。毕竟在巫傩七族最兴盛,法术卷轴没曾失传的时期,对上凶兽鬿誉还是沦落到了族灭身死的地步。” 巫傩族人没有外援。 南疆偏远,甚至没有多少修道者知道他们的遭遇。 唯一可以指望的天庭,也在天庭敕封鬿誉为南疆山神之后化为泡影。 就是在这样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巫傩族亡魂延续了两千余年的怨气。 ——人死之后,还可以去黄泉地府,六道轮回之路。 这辈子的运气不好,能指望下辈子。何必对仇恨念念不忘,满怀憎恶地走上一条注定魂飞魄散,三界不存的路呢? 大部分巫傩族人就是这么想的。 “但还是有一些巫傩不答应。” 紫眸深处像是闪烁着魔焰的影子,巫锦城一字一句地说:“吾等不从天命,不走坦途,不留退路,不信这煌煌天宫矗立不摇。” 预言里的人不存在又怎么样?对抗天庭毫无希望又如何? 积蓄力量,默默等待着机会。 这就是南疆巫傩一直以来的选择。 从巫锦城接过了这份扎根在枯骨血泥里的怨恨开始,从他自愿成为巫傩首领开始,从他弃道堕魔开始—— 是啊,魔,本来就不入轮回。 岳棠动容,他站起来深深地行了一礼,算是敬南疆巫傩先人。 “你我萍水相逢,交浅言深,委实惶恐。” 岳棠心知,巫锦城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陌生的散修说这么多,所以他不绕弯子,直接问,“尊驾有何事需在下效劳?” 招揽人才的猜测,听完这番话之后,岳棠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比起招揽手下,巫锦城更需要的只怕是—— “你是散修,无门无派,偶尔游历四方。若是愿意,替我留心寻觅那人即可。”巫锦城郑重其事地说。 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巫锦城是不会离开南疆的,这阻止了他前往夏州乃至人间九州,寻找可能的希望。 巫锦城直直地盯着岳棠说: “我看得出,你不满天庭敕封大妖为山神,对魔亦无偏见。我之来历,天庭估计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并非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所以今日偶遇,你仍可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把这个故事带去别处,带给你认为值得的人……更多对天庭不满的人。” 说完,他也一反矜傲之态,站起来向对面的岳棠行礼。 岳棠毫不犹豫地说:“这有何不可,自是乐于效劳。” 作为散修,他不想加入南疆大军,觉得巫锦城自己就够聪明了也用不着他去投书,如今巫锦城提出的要求对他来说毫无难度,他自然答应。 “对了,你可有更详细的预言线索?” 岳棠只在那两个躲雨的天官天将那里听到过一回,他甚至只知道预言中的妖孽将要在三界造成一场大浩劫。 还是今天巫锦城提到,岳棠才知道还有“天庭倾覆,轮回倒转”的详细描述。 “十万大山之中尽是妖兽,对人类乃至天庭之事都极为陌生。这十年来,我确实见腾云驾雾者踪迹变多,像在找什么东西,我一直纳闷不明,直到来南疆才听说预言之事。” 岳棠说着说着,发现巫锦城神情有些古怪。 “你未听说?天庭快要把人间九州掀过来找了,十万大山之中竟然这样松懈?” “我闭关多年,在此之前,也不与那些妖兽打交道,可能天庭命大妖们搜过山,但我不知。”岳棠越说越觉得不对,怎么感觉自己的嫌疑增加了似的? 预言里没找到的那个人,难道真的在闭关? “等等!” 岳棠忽然想到了白鹿山神提到了天庭通缉要犯。 白鹿山神当时说得非常含糊,只提到了那个人叫“月唐”,不知道这人做了什么,包括白鹿山神在内,妖宴宾客全都猜测“月唐”是偷了法宝丹药私逃人间的小仙。 后来那两个天官天将没提到预言所说的妖孽姓甚名谁,岳棠也一直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去,毕竟天庭通缉犯这么多(巫锦城也算),一个卷着法宝丹药跑了的小仙,怎么都跟预言里的妖孽搭不上边。 现在岳棠发现自己的思路被白鹿山群妖带歪了。 什么卷法宝跑路的小仙,全是瞎猜。 “……白鹿大妖曾经说,因天庭通缉一人,名为‘月唐’,所以各家山头的洞府里不许私藏人类,全部要查。” 岳棠心中有极其不好的预感,表面却还维持着镇定,“难道此人就是?” 他看到巫锦城点了点头。 岳棠有点恍惚。 他感到自己就像失足坠下了山崖,掉进恶鬼峡的湍急江流里。 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重复“这怎么可能呢”? 不管是天庭通缉犯,还是预言里的降世妖孽……都不可能啊! 可是一个普通的天庭要犯,岳棠能当做这是同音同字,不放在心里,现在事关预言,他不能等闲视之了。 岳棠回过神来,发现晨曦已经撕破夜幕,山崖四周一片透亮。 朝霞红云层层叠映着南疆山水,也映在巫锦城的身上。 如果不说他是魔,又没有靠近感觉到那种幽深危险的气息,那么远远看去,此等威仪与凛然气度,如仙似神。 巫锦城一直看着岳棠,没有出声。 岳棠知道自己那短暂的失态瞒不过对方的眼睛,他捏了个隔音的法决,确保无人能用神通从远处听到这里谈话,这才认真地说:“这个名字,与我知晓的一人相似,但他的实力平平,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者,故而我未曾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巫锦城所执之剑,太过沉重。 岳棠不会因为名字的巧合就异想天开,以为自己能倾覆天庭,他没有这个能力。 还有—— “我听到的消息是,预言中的那人,是非人非妖,非魔非仙之体。” 岳棠毫不掩饰地苦笑道,“说来好笑,我听到预言的下一刻就在琢磨,到现在也没琢磨透,我根本想不出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 巫锦城停顿一息,然后缓慢地说,“你可以谈谈那位你熟知的人,为何不是预言中人吗?除了实力不济之外。” 岳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在意巫锦城猜出自己的名字。 ——什么熟识之人,只有自己才了解自己,才能确定自己不可能是预言里的人。 但巫锦城没有揭穿,没有直说,而是使用了岳棠刚才的掩饰说辞,这让岳棠感到对方是信任自己的。 岳棠也顺势为自己解释: “既然那是一个天庭都没办法找到的人,说明生死簿上没有这个人的名字。那非人非妖之说,估计就是由此而来。” 岳棠真心相信自己绝对不是。 就算他没有门派,也几乎没人认识,可是他在生死薄上的名字肯定还在呢! 生于何处,年岁几何,修道多少年等等。 这些不会因为他隐居无名山,就跟着一起消失了。 如果他是预言中人,那么天庭现在搜查的口风就会变成妖孽乃夏州人士,修道一百三十年,如今不知潜逃何处。 修道者比凡人特殊的地方在于,阳寿多少这一条是随时变化的,地府管不到修道者什么时候死,可是生死簿是绝对有的。 除非成仙。 仙神|的名姓不在地府判官的那本册子上。 岳棠只是修道小成,距离成仙还远着呢! “……神仙的名册也在天庭掌握之中,天庭遍寻不着,说明这个‘月唐’也不是神仙。既然天庭没能从生死簿上获得更多的信息,反倒证明了同音或相近名字的人都没有嫌疑。” 岳棠说得有理有据,巫锦城也跟着点头。 然后他加了一句话:“前提是,这个人的生死簿,没被人改过。” “……” 岳棠难以置信,什么人能改这东西啊? 岳棠没有师门长辈在做神仙,搞暗箱操作,更没有阴曹地府的关系,删减生死簿想投胎得更好,至于岳棠自己,那就更没有这种能力了。 而且上述那些只是改,不是查无此人。 岳棠满头雾水,迟疑道:“改动生死簿这事,怕是不可能……” 巫锦城忽然抬手,加了个法决,怪岩周围立刻多出一层血色屏障。 纵然有天赋神通者穷尽其能,逆转时间窥看到这一刻,也无法看到或者听到两人接下来所说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表情。 “有一种情况,会让某个人的记录在生死簿上完全消失,且无人怀疑。” 19、天险难渡 岳棠想,巫锦城的经历让他比自己更了解黄泉地府的事。 所以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还真的要讨教眼前的魔。 “完全消失在生死簿上?愿闻其详。” “可观此剑。” 巫锦城松开手中的佩剑,那种不详的危险气息瞬间暴涨,漆黑的剑鞘松动,似要从有形之物转变为惊天煞气。 岳棠仿佛听见了可怖的哀嚎与诅咒声。 巫锦城直视着岳棠的眼睛说:“这柄剑上缠绕着的怨气,来自放弃轮回的亡魂。在修道者眼里这是一件应该被摧毁的魔器。你应该听说过……魂魄被拿去炼器的凡人。” 他重新压下佩剑,剑鞘化为黑雾的崩解过程立刻终止。 巫锦城继续道:“还有不止是身体,连魂魄都被妖兽啃食了的凡人,魂魄被复仇的厉鬼撕碎的凡人,魂魄被拿去炼器的凡人,以及因生前的恶行被判在地府炼狱受刑至魂飞魄散的凡人……” 生死簿对这些人的记载,就会戛然而止。 因为不再有下一世了。 岳棠深深皱眉,忧色在他眉间犹如雾罩远山。 “但是天庭要查的话,这些人生前的记录还在,不能算是完全消失。” “不错。” 巫锦城认同这个猜测,他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停止’的记录,以天庭寻找预言中人的重视程度来看,应该也全部翻遍了。” 岳棠知道他必然还有后话,索性不开口,直接等着听。 巫锦城眉睫微动,探究地问:“你熟知的那人,是否在年幼懵懂之时遭逢过大难?” 岳棠眼皮一跳。 夏州大旱,赤地千里。 那年,他也有十岁了,且天性聪慧,不能说是年幼懵懂,不过—— “也许你说的不是年幼懵懂,而是未正式取名的时候?” 岳棠的思维何等敏捷,他意识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岳棠抬眼,与那对紫色凤眸正正撞上。 幽深无波的眼神,像在无声应答岳棠的猜测。 ——人间有个习俗,孩童初生之时,长辈不会给他取名,只唤乳名,还会故意起得低贱些,认为这样孩子好养活。 人们认为一旦取了大名,就会上生死簿,随时可能被鬼差勾走。 不过修道者知道,这根本没用。 生死簿能记生生世世,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大名就不上册子?怎么会因为这一世的名字起得晚就没有相关记载呢? 乳名也好,贱名也罢,哪怕什么名都没有,生死簿上都能记xx村x家大郎这样的排行。 但凡人不知真相,为了求个心安,都宁愿孩子起名越晚越好,包括那些富庶的人家,往往拖到十岁之后,念完蒙学去考童生,才正式取名。 “试想有一魂魄,转世生为凡人,年幼不曾取过正式名姓,而生死簿上早早定了此人是年幼夭折。在阳寿尽的那日,附近恰好有食魂妖兽作祟,地府没见到这个魂魄入黄泉,鬼差不知为何没去查证这个孩童生死……就在这时,有一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没死的孩子改成已死。据我所知,魂魄消散的册页会被抽出去,另外封存在一处,不在判官手里的生死簿主册上,即使那孩子活着,册页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了。如此一来,无论是后来之事,还是后取之名……皆不在其上。” 巫锦城说完,岳棠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该说这个猜测的逻辑绝妙,还是太离谱。 ——只在理论上行得通,因为需要一连串的巧合。 孩童早夭、妖兽作祟、鬼差懈怠、更改生死簿……特别是最后一条。 岳棠根本想不出这样一个会替他更改生死簿的人。 这人有什么目的? 而且在这人更改的时候,岳棠还不是岳棠,仅仅只是一个凡世孩童,这么做的目的可能跟预言毫无关系。 岳棠垂眸,把事情倒回去细细思量。 早夭之事虽不能确定,但是夏州大旱三年,死者不计其数。他生身父母及家中老仆,皆在那三年中死去。 所以他活着不是运气好。 他可能本来应该死的。 至于妖兽作祟……妖兽可能没有,单单是饥民也极为可怕了。 那时遍地饿殍,惨不忍睹。 一些活着的人比恶鬼妖兽还要凶残,他们袭击弱小无力的人,分而食之。 到了夜里,厉鬼肆虐,把白日吃了自己的人生生撕碎。 在这段混乱又可怖的记忆里,岳棠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鬼差为何懈怠,没能及时确认早夭孩童的生死,这个答案显而易见——死的人太多了。 魂魄消失的亡者也太多了。 “据我所知,天庭虽然一直在秘密寻找预言之人,但是此前并没有这样大张旗鼓。” 巫锦城忽然出声打断了岳棠的沉思,他提到了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大约二十多年前,我刚斩杀鬿誉不久,想要隐瞒消息,让天庭能晚几年发现就晚几年。不想天庭恰好来人催促此事,那时只是走个过场,借口鬿誉醉酒就敷衍了过去。然后便是十年前,来了一群天官,他们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说那预言之人名为‘岳棠’,坚持要见鬿誉,并且要巫傩神庙配合天官搜查整个南疆……” 直接导致了巫锦城杀神造反一事无法继续隐瞒。 “十年前?” 岳棠重复。 他十年前做了什么引起天庭注意的事? 他好像只是抓了一只逃学的老虎回来! 总不能说阿虎将来会协助自己倾覆天庭吧? 岳棠稳了稳心绪,摇头说:“生死簿之事无法验证,而天命之说过于虚幻,那人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散修,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无惊世骇俗之能,如何能担得起这份大任,只怕会让你失望。” 巫锦城深深地看了岳棠一眼。 他没有反驳,从容地颔首:“好,不提此事。” 巫锦城解开了那层血色屏障,起身远眺江水,抬手一指:“船家已经拔锚离开江心洲,正往恶鬼峡而来,榕木居士可想与我共观这棹桨击流直闯天险的景象?” 岳棠被那榕木居士的称呼哽了一下,但这会儿也不能给巫锦城另外一个名号,用真名就更不可能了,他只好默认了。 “正有此意。” 岳棠拂袖收起茶壶杯盏,欣然来到崖边。 船还没有进入恶鬼峡,所以他们只是远远眺望,并不急着走上那条晃悠悠的铁索。 “若有一日得道成仙,不知榕木居士可有抱负?” “这……原本是没有的。我乃散修,日后也不过是一介小仙。” 岳棠喟叹。 他对天庭有些不满,但这与他求道之心没什么冲突。 天道玄妙无穷,让他如痴如醉。 他是为了求道才想成仙,不是要去天庭做什么官职。 所以岳棠觉得自己纵然成仙,也一样是寂寂无名的闲散仙人。 朝游北海暮苍梧,掌掬天河盛银壶,漫天神佛皆不识,若是路遇不平,就像现在这样变个身份给天庭添点堵。 干倒天庭这件事,在此之前,岳棠完全没想过。 倒不是认可天庭对三界的统治,而是做不到。 岳棠看着滔滔江水,一时陷入迷茫。 他好端端的悟道修仙,怎么就忽然一个罪名从天而降,眼瞧着就要砸中自己的脑袋了呢? “想做无名小仙,怕是很难。” 巫锦城话中有话地暗示。 岳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如果他真的成仙了,而之前的猜测又都是真的。 那一页被封存的生死簿记载有概率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还有更大概率飞到阴曹地府阎罗殿上,宣告又有一人挣脱六道轮回,飞升得道,从此名姓归入天庭神册。 ——那就麻烦了。 因为他叫岳棠。 岳棠眼皮狂跳,勉强笑道:“确实如此,成仙太难了。” 他得从今天开始给自己重新想个名字。 阴曹地府的那页生死簿得想办法毁掉。 然后给自己捏造一个来历,最好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假身份,要有完整的轮回记录,没有可疑之处。 这根本不是他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能做到的事情! 岳棠想要伸手扶额,他怀疑如果自己把这一切都完美地遮掩过去,还是单独完成的,那他可能就拥有了预言之中的……嗯,百分之一实力吧! 不不,夸大了,可能是千分之一。 岳棠两眼发直地想,那可是天庭倾覆,轮回倒转啊! “吁,这预言……怎么不直接说那人重建了天地秩序呢?”岳棠悄声自语。 他说完就感到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望向巫锦城。 巫锦城遥观江水,似有所感,也侧首回望。 “……” 此时,恶鬼峡前段江流传来了船工喊号子的声音。 阳光斜斜地沿着一线天照入峡谷,便似昏暗的穹顶漏下的引路之光,使船工能看到那一个个隐藏在急流之下的旋涡。 古老的南疆方言,带着奇特韵律的调子反复鼓劲。 船身扎入湍急的江流,就像被卷起的一片树叶,在高低不平的江流中左右摇摆,被无数暗藏的旋涡来回撕扯。 就是在这样险之又险,随时会撞得粉碎的危境之中,船身无数次调整方向,看似轻飘飘实则无比艰难地前行。 终于,船身被最后一道急流高高抛起,推入更开阔的水面。 船工们手持棹桨,齐声欢呼,岳棠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屏着气,几次都差点想要施法救人了。 “鹰愁涧,恶鬼峡,活人难渡,这是南疆谚语。” 但凡人舍命,也渡过去了。 这还只是凡人。 吾辈修行中人,何事不可为? “与君一会,收获良多,就此别过。” 岳棠长身而立,紧蹙的眉峰已然舒展。 他再次拱手,低首揖礼,只传音道:“我会去当年故地,细寻线索。纵使一无所获,我也不忘与南疆故人的约定。” “我亦如此。” 巫锦城抬手回礼。 他目送岳棠御风离去,久久地凝注着那玄青身影,直至不见。 20、尘世烟火 岳棠没有立刻离开南疆。 他还想等一等南疆与十万大山妖军的战况。 还有,他要带走老虎,不能把这个徒弟留在南疆。 岳棠希望老虎在变化法术上有点天赋,否则他们就要在南疆再耽搁一段时间了。 因为这次岳棠要完全避开天庭的耳目,最好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留下。 岳棠估摸着老虎学其他法术的进度,决定十天之后再去找它。 那时候老虎大概已经摸出了一点诀窍,但还没有完全搞懂,正需要指点,运气好的话,阿虎大概会当场领悟,修行入门。 现在,岳棠按照原来的想法,去了云武城。 这座南疆最大的城池正如岳棠在秦翁梦境里所见那般繁华,在城门楼上驻足远望,就能看到从四面八方跋涉而来的商队,还有水路上络绎不绝的船只。 南疆各部族需要互相进行贸易,换取物资。 外来的商队不止想在这里卖货赚钱,还要带走南疆特有的物产。 岳棠随意地走在街头,看着两侧的商铺。 这都是南疆部族经营的,他们穿着风格类似但花色、纹饰不同的衣服,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哪怕是面相憨厚老实的,算账也是一把好手。 舌头不打弯的利索吆喝,嚷嚷的报价声…… 岳棠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夏州,正在某个庙会集市上闲逛。 恍惚间,他能感觉到神识里浮现出一些破碎的、不连贯的记忆。 岳棠并没有感到惊讶。 这种情况在修道者身上很常见,对岳棠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凡人不太可能记住自己三岁以前的事,不过那些事情仍然留存在脑海之中,机缘巧合之下,偶尔会冒出来,只是画面模糊声音失真,很难分辨里面的内容。 对修道者来说,除了婴孩时期的记忆,还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前世。 有很多修道者记得前世,这甚至是一种必学的法术,毕竟只有记得如何修炼,才能继续在这一世修炼,而不是卷入万丈红尘之中,被逐渐磨灭灵性。 巫锦城就记得前世,他之前是个剑修。 岳棠跟他截然相反,岳棠的前世是个普通人,他不是带着记忆投胎转世的。 所以他说自己天性聪慧的时候,没有半点难堪,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别的孩童还赖在祖父母怀里,垂涎欲滴地看着麦芽糖,含糊地提出要求的时候,岳棠已经读遍了所有蒙书。 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只是比起那些死板的四书五经,岳棠更喜欢看杂书。 岳棠七岁之前最喜欢的是一本描述夏州东明府各处美食的小册子。 那些摊子有多少年的历史,摊主姓什么,有什么拿手绝活,那些吃食是什么模样,摊主又是怎么吆喝的……至今岳棠都能从头到尾把这本册子全部背出来,不错一字。 那时,他被祖母塞进被子里面强迫午睡的时候,就会默念一段。 很偶然地,他梦见了一家糕饼店,牌匾是他在书上看过的,那形同梅花的白色糕饼也跟书上写的一样,离奇的事是,岳棠闻到了味道。 梦醒,嘴里还残留着梅花糕的滋味。 很奇妙。 许多年以后,岳棠才隐隐明白,那大概是他前世的记忆。 只是他前世并非修道者,没有记忆留存,只能在梦里偶尔窥见。 修道小成之后,在岳棠心神放松的悠闲之时,也会浮现出一些。 这些记忆都不连贯,而且基本没用。 比如这会儿,岳棠想起的就是庙会集市,他旁边还挂着一条长长的幡子,上面什么字岳棠没看清,只看到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那个架势…… 岳棠讶异,原来自己的前世是算命先生吗? 这——前世的他没有道行,随口胡诌,骗钱吃饭,这辈子他参悟天道却不会掐指一算?岳棠觉得这事荒唐极了。 当然,也可能不是算命先生,而是前世的自己家贫无米下锅,跑到庙会摆摊,被债主看到了,正在当街要债呢? 记忆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又十分模糊。 唯一确定的就是算命摊子周围也有各种口音的讨价还价声。 正是这个声音引发了岳棠的短暂回忆。 事实上,若不是岳棠有足够的修为来确定自己的神识里出现的异常,换成凡人只会感觉一阵恍惚,隐约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从前岳棠会和凡人一样,很快就抛开“错觉”,不再细想,前尘往事本就该烟消云散。 可是现在,岳棠不禁在意起来。 天庭的那个预言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如果在一百五十年前乃至两百年前就有这个说法了,难道跟他前世也有关系? 可是那些零散的记忆画面,无不证明他前世也只是个凡人,平凡的市井中人。 这样的人要是能倾覆天庭祸乱三界,岂不是比他这辈子的修道者身份更离谱? “唉。” 岳棠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不明白,只能不想。 他把注意力重新落回眼前的繁华集市。 药铺里有裹着泥土的新鲜草药,也有晒干磨了粉的药草,散发着浓郁的气味。 很多人路过都忍不住打喷嚏,又伸着脖子要买驱虫药包。 南疆多瘴气,多毒虫,所有行商都免不了采买这些,拥挤的人群把路都堵住了。 岳棠顺势拐到另外一条路上。 黑色的茶砖整齐地码成了一面墙,初来乍到之人,远看还以为这是卖砖的。 茶铺的右边则像是卖石头的,还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 有大有小,一群商人拿着小锤子蹲在那里轻轻敲打,又把掉下来的粉末凑到鼻子跟前仔细辨认。 岳棠用神识一扫,认出这些都是玉石原矿。 不是开采出来的,看痕迹可能是深山峡谷里的露天矿脉被水流反复冲刷,裂开滚入河中,或是被水流带到了下游。 以前南疆部族不卖矿石,一是不知道价值,二则山路难行,背石头太累了,顺着矿脉去深山里寻找打捞更是充满了各种未知危险。 矿石的数量不多,质量也参差不齐,全看买的人运气。 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又闻到了鲜果的香味。 岳棠新奇地看着那一个个密封的漆盒。 “符箓?” 漆盒外表精巧,描绘着南疆的日月星辰与野兽图腾。 修道者却能一眼看出这里面隐隐有灵气流动。 再仔细辨认,分明有一个符箓隐藏在图腾花纹之中。 这符箓的用处是隔绝内外,让盒子里的物品保持不变的状态,缺点是只能存放死物。 岳棠亲眼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付出数块金饼,买了一大摞的盒子……装鲜果。 店铺里的伙计手脚麻利地把鲜果放入盒子封存,不停地强调这玩意只能用四十天,第四十五天再不打开,果子就烂了。 岳棠心想,可不是,这符箓之上的灵力微弱,只能持续四十天左右。 南疆地处偏远,就算走最快的水路,前后也得耗费一个月。像这么贵的东西只能卖给达官贵人,一不小心就会赔得血本无归。 商人反复追问这段时间的水路会不会再次出事。 “如果出事,即是妖兽作祟,巫傩神庙的大人们就在附近。” 店铺里裹着青色头巾的伙计笑着说,“这些盒子就是巫傩神庙的恩赐,可惜只能用一次。” 岳棠混在人群里,悄悄摇头。 只能用一次才对,否则这些带有符箓的东西流出去会很麻烦。 现在这样就很好,按照路程,大约只有南疆周围的州府能见到这些盒子,不会引起其他修道者注意。 极聪明的做法,还能顺带卖盒子。 果子吃完就什么都没了,有盒子就不同了,普通的富庶人家也能拿着炫耀,说曾经吃过南疆鲜果。 岳棠忍不住想,这主意是谁出的。 巫锦城吗? 那个前世是剑修的魔?完全不像。 岳棠默默摇头,推断是那些巫傩族人做的。 漆盒既然有神灵赐福这层光环在,那就不可能是南疆山民们制作的,毕竟凡人不知道真正的奥秘在符箓上,以为是那些图腾的作用。 所以盒子只能出自巫傩神庙。 呃,所以那些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在不打仗的时候,需要坐在神庙里削木头做漆盒喽? 岳棠打量着这家店铺的盒子存货数量,觉得巫傩族人可能宁愿不赚钱,也不想全族赶工,否则盒子数量怎么这么少呢? “……想要更多……没有了,因为要到年关,漆盒的走货数量很大,差点卖空……如果不是前段时间水路堵塞,早就没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飘到了岳棠耳中。 几个身材相仿的商人直奔铺子前,想要包圆剩下的漆盒,听他们的意思,似乎要赶在二月二之前运到楚州。 “往年不是这样的,以前随时都有货的。” 某个来迟一步的商人不满地嚷嚷,“没错,我说的就是去年,也是这个时间。” 铺子里的伙计敷衍地点点头,然后说:“那你得去责怪妖兽了。” “什么?” 商人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水路中断呀,你不是听说了吗?在临近十万大山的地方出事了,有妖兽作祟,巫傩们都赶过去了。水路通航事小,如果妖兽跑出来祸害南疆,麻烦不就大了吗?你说这个当口,巫傩神庙哪有新的盒子送过来啊?” “这……” 众人面面相觑。 岳棠也不禁失笑,十八路妖军讨伐南疆,到头来,竟是云武城中漆盒缺货。 21、鸡飞狗跳 店铺前面做生意,岳棠用隐身法在后面看盒子。 说实话,漆盒做得很不错,均匀光洁,没有任何瑕疵。 凡人工匠就算再熟练也很难避免上漆之后的意外,有时候是温度变化,有时是暴雨带来的过度潮湿,十批里面总有几批次品,其中最精美的成品必然价格高昂。 换成巫傩神庙的人来做漆器,那就完全不同了。 他们既不会手抖眼花,也不用上一遍漆等一整天的时间去晾盒子,随便捏个法决就能变干,立刻涂第二层漆。 这样既不费时,也不费事,还能练习画符箓。 岳棠仔细分辨,发现每个盒子的图腾花纹不一样。 有时是花草有时是野兽,随兴所至,在不同的位置点缀了日月星辰……看雕刻的手法就知道巫傩族人的刀法都很不错,嗯,就是鬼气森森的。 不过,这种风格应该很得楚州人喜爱? 岳棠还在思量,忽见伙计转身来拿盒子,连忙松手退后。 “……这些漆盒的制作可不容易,是巫傩们亲手挑选的木材,还要让神灵赋予它们不一样的力量,在神像面前日夜祷祝,一边祝祷一边雕刻……你们来看这星辰的位置,都不一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吉时不同。” 铺子的伙计信誓旦旦地说。 岳棠默默扭过头。 伙计那番吹嘘的话,商人未必相信。 可是妖兽作祟的事,常年走南闯北的他们不敢不信。 ——就算没见过妖魔鬼怪,谁还没遇到过几桩怪事? “妖兽什么时候能抓完啊?” 商人们急切地追问,包括这次购到漆盒的,他们担心这生意一断就几个月,下次来进货会跑空。 “这谁知道?”南疆伙计往漆盒里装入鲜果,头也不抬地说,“十万大山那么危险,也没人敢去看个究竟,巫傩们更不会告诉我们具体情况了。” 四周顿时传来一片叹气声。 有个商人小声抱怨:“我来云武城做生意也有十年了,偶尔能在城里看到巫傩,我就没见过他们说话,哪一个都没有,我怀疑他们都是哑……” 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低斥道:“你疯了,在云武城里说这些。” “别那么紧张,南疆跟我们父辈来做生意那会儿不同了,不会因为你冒犯神灵就把你关起来的,再说我只讲了巫傩……他们不在乎的,你难道不知道,巫傩都像僵硬的木偶……” 这时,一个身披黑袍的巫傩正好经过。 这是在云武城之中日常巡视的巫傩,他身后还跟着一队普通的人类兵卒。 人们纷纷让开道路,不敢与他对视。 个别好奇的外来者伸着脑袋想看热闹,很快就感到后背发凉,汗毛竖起,惊得连忙倒退。 商人们本来站在店铺里无需避让,可是他们惊惧地发现那个巫傩突然转过头,冰冷地朝这边瞥来。 “都是你乱说话。” 众人恨不得把那个多嘴多舌的商人摁进鲜果筐里。 岳棠:…… 后退数步,远离了那些盒子。 黑袍巫傩不走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铺子的方向。 无声的威慑,阴冷又诡异。 整条街都像被人施加了禁言的法术,没人敢出声。 商人们跟鹌鹑似的,吓得缩在一处不敢动弹,铺子的伙计慌乱地迎出来,躬身询问。 巫傩身后的云武城士卒警觉地拔|出了刀,瞪视着这些商人。 就在所有人呼吸都停止了的时候,黑袍巫傩又缓缓地扭过脖子,继续往前走了。 “呼。” 大家齐齐地松了口气。 然后又紧张地捂住嘴,因为这个声音大得离谱。 那个惹祸的商人低着脑袋,飞快地溜走了。 岳棠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里很抱歉。 岳棠猜黑袍巫傩并不是听到商人的诋毁才停步的,而是感觉到了铺子里有异常的气息,巫傩心里很奇怪,就盯着这里观察了一会儿。 作为罪魁祸首的岳棠,看了看盒子,又看那黑袍巫傩的背影,确定了。 他刚才拿起来的那个漆盒是对方做的。 ——岳棠拿起漆盒查看的时候,隐身法也作用在这个盒子上,否则大家都会看到一个漆盒低空飞行。 漆盒的符箓灵气受到岳棠隐身法术的影响,出现了波动。 这样细微的变化很快就会消失,不影响符箓的使用。巧合的是,漆盒的制作者出现了,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异样。 然而那位黑袍巫傩循着方向望过来的时候,波动彻底消失了。 巫傩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现,又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走了。 岳棠迅速离开了这家铺子。 如果他猜得没错,这个巫傩很快就会回去召集同伴了。 当初带着一群小妖在南疆密林里绕来绕去的时候,岳棠亲眼看过这些黑袍黑甲的南疆大军搜山的架势。 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岳棠也没走多远,他去了城中一处酒楼。 酒楼二层有一圈夸张的外檐,是老竹扎成的,色泽暗沉,中间是空的。 南疆常有暴雨,又很短暂,这样的屋檐不仅能排水还能给许多路人遮雨,顺带招揽个生意。 此时岳棠觉得这个屋檐居高临下很不错。 檐角的宽度与弧度都很适合,街上的人根本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如此一来,就算隐身法忽然被某件法宝破解,也有做遮掩的时间。 岳棠刚坐定,就看到几个黑袍巫傩迅速从市集各处行来。 他们的气息都同样诡异,动作死板,甚至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完全一样。 集市上人头攒动,这些巫傩走到哪里,哪里的路就突然畅通无阻。 那景象……跟鱼池甚是相合。 岳棠有意观察这些巫傩族人。 虽然巫锦城没有提这些族人的现状,但是眼前的种种迹象都在证明,他们可能已经不是活人了。 不像僵尸,但是畏光。 黑袍黑甲的打扮与其说是威慑他人,不如说是遮掩身体外表的异常之处。 这些巫傩的关节肢体并不显得僵硬,活动自如——看漆盒上的手艺就能知道——只是沉默寡言,行动举止死板得像傀儡。 那个商人说得没错。 傀儡木偶就是这样,用真元法力操纵的傀儡不会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完全没有个体之间的区别。 巫锦城带着这样的南疆大军,加上他本身是魔,就会有一种巫锦城操纵了无数傀儡的可怖联想。 岳棠看着那几个巫傩从四面包抄,到一无所获地在那家铺子前面碰头。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果断转身重新走了一遍市集。 这时,巫傩们就像突然“活”过来的傀儡,他们不再闷着头沿街走路了,只要觉得可疑的地方他们都会多绕一圈。 尽管在路人眼里,他们还是那么诡异,那么死板,步伐距离一模一样。 如果坐在岳棠这个位置,就能发现巫傩们有意地搜寻容易隐蔽的位置——由于人跟货物的走动变化,所谓的隐蔽位置也不是一成不变,没有魂魄只是一具躯壳的傀儡可没有这样的分辨能力。 看着从四面八方逐渐靠近这座酒楼的几个巫傩,岳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驻守云武城的巫傩们异常紧张。 他们对这座城太了解了,哪怕岳棠的术法高明,每次都能在他们察觉到踪迹之前离开,可是他们依然感觉到哪里不对。 一个人的错觉叫错觉,一群人的错觉就不是错觉了。 他们提高了警惕,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神秘人没揪出来,抓了不少小偷,还有试图掉包以次充好的狡诈商人。 这让云武城集市变得更加热闹了,所有人都认为巫傩大人们奉神灵旨意来抓拿“贪心”之人。 怀疑自己有问题,又怀疑城里有问题的巫傩们气得都说话了。 “不、是。” “让开!” 他们不能透露天庭派遣了妖怪征伐南疆的消息,也不能改变南疆千百年来巫傩的对外形象。 因为巫锦城给他们安排的后路就是扮演好“从前被鬿誉山神折磨操纵的傀儡,现在被巫锦城操纵折磨的活尸”的姿态。 毕竟傀儡是真的,活尸也是真的。 只不过现在的巫傩们,一大半是怨魂借族人傀儡之躯重生的活尸。 除非天庭想要彻底铲平南疆,否则巫锦城失败之后,不管谁来,都会接手这群“听话”的下属,这是巫傩族人得以延续的最后机会。 就这样,云武城巫傩们的糟糕心情一直延续到了正月初一。 这天,他们照常在城里巡视,然后顺利地抓住了一群伪装的妖怪。 *** “什么?你们刚刚摸进云武城就被发现了?” “回禀山神……藏在商队里的,装成货物的,一个都没跑掉。” “怎么可能?” 孔雀山神暴怒。 它披着一件翠绿色的、由它的翎羽化作的大氅,把自己裹得像粽子。 因为原形某部位缺毛,孔雀大妖从来不肯露出自己的背部,就算变成人形也要把自己的影子遮得严严实实。 孔雀咬着手指,焦虑地转来转去。 巫锦城已经杀了四个大妖,现在的局势很不妙,孔雀又因为白鹿的缘故被别的山神排斥,所以它决定另辟蹊径,派遣小妖混入南疆,搜集情报。 若有可能,就从背后偷袭南疆大军。 云武城是南疆重地,正是孔雀定下的第一个目标。 孔雀大妖所居之地名为迷踪林,麾下妖怪都擅长迷心法术或者幻术。 这些小妖初时很顺利,孔雀也很高兴,可是它没来得及传达下一步指令,就发现妖怪们纷纷失去了联系。 “孔雀山神,我军之中定有奸细!泄露了山神的计策!” 孔雀大妖的亲信军师跑来献策了,它信誓旦旦地说,“云武城的南疆巫傩分明早有准备!那可是正月初一,人类通常都会在那天松懈精神。” “言之有理!” 孔雀大妖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计谋有错。 *** 深藏功与名的岳棠离开了云武城。 “嗷?” 老虎一觉睡醒,发现了一个很像它老师,气息却截然不同的人站在面前,整只虎都吓飞了。 岳棠看着老虎四爪张开飞到半空,身体缩小了一半,可惜快落地又变回原状。 “砰。” 尘土飞扬。 老虎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岳棠。 “老师,你,你的气味怎么感觉像那些南疆大军?” “新练的变化术。” 岳棠还是一身玄青衣裳,容貌未变,却有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 老虎震惊:“老师你也要练变化法术啊?” “嗯,你学变小,我在模仿活尸。” 岳棠颔首。 榕木居士的身份没了,为了防止以后行事被天庭发现端倪,跟自己本来身份相差越远的伪装就越重要。 其实岳棠想模仿魔的,可惜道魔不两立,难度太大了。 22、阿虎上课 老虎的变小法术学得很不顺利。 妖兽根深蒂固的概念,就是认为体格越大,就越厉害。 作为爱圈地盘的虎大王,它一向以自己魁梧矫健的身躯为傲,皮毛上的斑斓花纹可以让它完美地隐藏在茂密的树木之间。 修炼之后,它还学会了藏匿气息,配上爪垫,可以无声无息地接近那些打架的黄鼠狼与狐狸,然后突然出现,把它们吓得四脚朝天。 阿虎不是故意戏弄胡家与黄家的妖怪,它只是有这种藏在暗中又突然出现的癖好,像是在捕猎,又算是解闷。 阿虎不太懂事的时候,曾经幻想岳棠是同类变的,因为岳棠似乎也有同样的习惯,总是神出鬼没的。 后来老虎知道了,是岳棠修为太高,它才感觉不到。 修炼之后,老虎的体格又增加了很多,它很喜欢,更没有变小的念头了。 山林这么大,洞穴这么宽敞,变小做什么? 变小容易躲藏?方便捕猎?怎么可能! 再小还能小过兔子吗?那玩意它一爪摁一个准。 南疆村寨的码头暴露事件,可以说是给了阿虎当头一击。 它郁闷地对着老师传授的法术学变小,学了十天,进度堪忧。 岳棠忽然出现吓到它的那一次,是阿虎无意识所为,也是这些天的最好成果——同步缩小了整个身体,不是头大身子小,也不是骨头缩小皮毛拖挂的奇怪模样。 特别是后者,经常出现。 老虎太喜欢自己的皮毛了,即使在变小的时候,它也想要保留最漂亮的花纹。 可是这一块好看,那一块也好看,怎么截取呢? 如果全部都要,它就变成了一只浑身黑色细密斑纹的奇怪东西,也不能说丑,就是怪,但是老虎忍受不了。 心情一沮丧,修炼程度就变慢。 老虎耷拉着脑袋,听岳棠讲课。 岳棠先讲了一些口诀窍门,然后又给老虎说道理,消除它内心的坎儿。 “……变小的法术,不止是为了隐藏自身。我们这次来到南疆,你也看到了妖军与南疆大军的交锋,试想如果大部分妖怪会把自己变得很小,躲进石缝里,是不是就能躲过南疆兵卒的搜山?如果再小一点呢,像那只虫子差不多大。” 岳棠指着脚边岩石上的甲虫。 老虎若有所思。 “除了逃跑,在战斗中任意改变体型,也是很有效的攻击方式。”岳棠别有深意地说,“譬如你今天见到我的时候。” “……” 老虎想到了自己忽然砸地的狼狈。 它立刻明悟,如果自己一直伪装成猫妖、豹子妖,跟敌人打起来的时候忽然摇身一变,变回威风魁梧的原形来个泰山压顶呢? “老师,我懂了。” 阿虎眼睛发亮,这不就像老师那样吗? 明明是个人,非要伪装成行动迟缓的老树妖。 如果敌人信了,以为岳棠怕火,那就…… 老虎忍不住笑了,咧嘴,牙齿雪亮。 岳棠看老虎的表情就知道这徒弟又开始瞎想了,他也没管。 “除了战斗,还有很多修道者擅长一些小法术,他们会操纵纸人,钻入门缝,还会驱使蚁虫查探情况,同时自己也变小混入其中。” 老虎听得十分带劲,已经想象出自己变成那么小的样子干掉敌人了。 “你原形庞大,想变蚂蚁怕是够呛,一只猫还是很有可能的。”岳棠想了想,又说,“你已经修炼了十年,从前我只跟你说过跟妖兽有关的事,没有告诉你人类修行者的习惯。因为十万大山人迹罕至,你年纪又小,一时用不上,拖到现在才跟你说这些。” 岳棠看到老虎龇牙咧嘴就知道它不高兴,失笑道:“你才二十岁呢,稍微有点道行的妖怪都是三百年起步,人类修行者虽然没那么夸张,但差不多也有一甲子。” 说书人嘴里的侠客,动辄就是一甲子的内力。 这是天干地支纪年法,一个轮回恰好就是六十年,就被称为一甲子。 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故事里,修道未成又下山的人,差不多就是六七十岁。毕竟修炼一甲子都没修炼出个名堂来,那今生确实与道无缘。 同样的,能看到的宗门弟子也好,散修也罢,年纪基本都在一甲子左右。 二十来岁的修道者,不跟着师门长辈是不能出门的,而且通常也不被允许出门,这个年纪是筑基的关键时期,哪来的时间四处闲逛? 以岳棠的习惯来看,二十岁的老虎,可不就是年轻嘛? 可是以老虎的正常寿命来计算,如果没修炼,这会儿已经是一只暮年虎了。岳棠说它年纪小,阿虎自然不服。 “老师修为高深,不知修炼了多久?” “两甲子有余。” “那巫锦城呢,他如此厉害,难不成也像白鹿山神一样,活了八百年?”老虎振振有词地说,“巫锦城能杀白鹿山神,若他连五百岁都没有,说明年纪也没那么重要?” 岳棠轻轻敲了一下老虎脑门。 “修行者以年岁划分,只是说着方便,毕竟修行境界若不到,根本活不了这么久。在这三界之中,人、妖、鬼、魔的修炼体系并不相同,混在一起比较的话很难懂,大家索性就以年纪做对照了。” 岳棠顿了顿,又说:“你随我学道,目前还在筑基,等你到了金丹期,我就能放心你独自出山了。” “那老师是……” “金丹。” 岳棠面无表情地说。 果然他看到老虎肩背猛然塌陷,眼神沮丧。 老虎想,岳棠这么厉害才金丹,那它要学多少年?一甲子筑基,两甲子金丹?听这时间就漫长得可怕。 “咳。” 岳棠无奈地看着趴在地上怀疑虎生的徒弟,他慢吞吞地说,“我乃散修,无门无派,当年捡到的那卷修行竹简,也就记载到金丹期,剩下的都得自己摸索。” 老虎的耳朵动了动,脑袋却还是埋着。 “我估摸着自己也该到元婴期了,只是不得法门,不会化婴。”岳棠低声感慨。 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 修道者的五个阶段听起来简单,其实一步比一步难。 很多宗派典籍只会记载金丹期,后来那些修行要诀都掌握在宗派长老手里,口口相传,只教自己中意的入门弟子,其他弟子再有天赋也没法出头。 所以除非潜入某个宗门绑架核心弟子,或者绑架长老,否则很难获得岳棠想要的东西。 换了别的散修,遇到这种瓶颈早就急了。 他们会想方设法地结识宗门弟子,或者硬着头皮闯一些上古秘境,毕竟不突破,那就只能死。 岳棠不是不急,而是他想自己琢磨。 虽然没摸索出名堂,修为却还在增加,没有停滞不前。 这样一来,他更不慌了。 “老师让我修炼到金丹,是因为自己只会金丹的修炼法门吗?”老虎闷闷地说。 “胡说,等你金丹,我也突破了。”岳棠笑了一声,摸摸老虎脑袋。 岳棠隐隐有种感觉,不按寻常路修道,未必就不行。 总有第一个成仙的人,第一个修炼出元婴的人吧,他们也不知道任何法决,只有一颗求道之心。 如此,足矣。 老虎可没有岳棠的心境,它很替岳棠着急。 “为什么不去找巫锦城?他那么厉害,应该知道的!” 老虎脑子转得很快,它立刻提议,“老师帮他解决一个大妖,换取修炼功法?” 岳棠还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说:“不成,巫锦城前世是剑修,到了元婴期这一步是完全不同的。” 剑修的紫府丹田里是真元所化的剑胎。 一直到化神期,这柄等同于元神的本命之剑才能现世。 大家走的道不一样。 老虎听不懂,岳棠自言自语地说:“巫锦城现在是魔,看那剑,应该是堕魔之后剑胎化神而出。也就是说,他前世至少也有元婴期的修为,剑胎已成,可惜寿元尽了只能转世重修。” 这样转世的修道者,只要有丹药与灵石,修为提升得非常快。 像巫锦城这样的极端例子更是可怕,只要他本人意志不动摇,提供堕魔的力量又足够强大,可以在短时间内把一个凡人的躯壳提升到元婴甚至化神的境界。 就是这中间吃的苦…… 跟脱胎换骨差不多。 字面意思的脱胎换骨,那是魔之躯。 修道者用无数年岁月慢慢淬炼躯体,达到化神期,魔只需要三十天甚至更短的时间,想也知道要忍受怎样的蜕变。 以巫傩族人积蓄两千年的怨气为根基,巫锦城不仅修为一口气提升到元婴期,还以元神为骨,魔气为基,鬿誉为祭,使剑胎出世,成功达到化神期。 剑修实力本来就强过别的修道者,这一堕魔,几近大乘期。 别说白鹿大妖了,拉个要渡劫成仙的宗派长老过来,知道巫锦城的全部底细之后,也不敢跟巫锦城硬拼啊! 岳棠想得入神,回头一看老虎还眼巴巴地看自己,于是继续给老虎讲变小法术。 讲着讲着,他忽然眉峰蹙起,神情古怪。 “老师?” “……没什么。” 岳棠想起了巫锦城的年纪。 巫锦城是在二十年前斩杀南疆山神鬿誉。 巫锦城说的那个故事,也证实了这一点,巫傩族人的怨魂终于等到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童。 这样的孩子出生在巫傩一族,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 巫傩是山神的食物与仆人,巫锦城刚出生的时候可能就被鬿誉盯上了,没被立刻吞吃,大概是习惯地养到七八岁肉多一点好下口,所以巫锦城根本不可能等到成年之后再吸纳怨气堕魔。 岳棠表情古怪地想,十天前跟自己在恶鬼峡听风赏月蔑视天庭的魔,那个剑斩白鹿大妖,手腕高明,搅合得十八路妖军即将分崩离析的巫锦城……其实只比阿虎大几岁? “不不,这要从前世开始算。” 岳棠自言自语。 23、杀猪儆妖 初九正午,艳阳高照。 南疆气候炎热,没有夏冬之分,高温蒸发了林中的水汽,更加闷热难当。 一队队披着黑袍的南疆士卒沉默地在林中行进,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热度。 黑袍下面是厚重的黑甲,还有沉甸甸的兵器。 他们构成了黑色的洪流,往下俯视,就像恐怖的蚁群,无声无息地在密林里蔓延。 在南疆大军的前方,有一片延绵广布的兵营。 这兵营外面没挖壕沟,只立了旗杆,围一圈木栅栏。 里面也没有营帐布篷,更像是一块被清理出来之后又胡乱使用的空地,妖怪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休息,大部分直接吐着舌头,以四肢大敞的姿势降温。 “好热,南疆这是什么鬼天气?现在不应该是冬天吗?” “我们山头的夏天也没有这么难捱……” “头晕眼花,还没有东西吃。” 妖怪们低声抱怨。 它们来南疆已经一个月了,最开始还很高兴,南疆密林里有许多没见过的动物,果子鲜甜,连树叶的口味都很丰富。 可是很快,它们就吃到了教训。 有时一小片雾(瘴气)都能把它们放倒。 雾气笼罩的水潭腐臭难闻,堆满了白骨。 莽撞的小妖直接丢了性命,也吓醒了其他妖怪——凡人都说十万大山恐怖,所以妖怪们真的以为人间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们居住的十万大山。 吃完教训之后,小妖们再也不敢随便喝水,随便吃鲜果(有毒)了。 却没想到有些树还长了牙齿,会吃肉捕猎。 尽管妖怪会法术,可以大力扯开这些玩意,可是这些植物喷出的浆汁有很强的腐蚀性。几个特别倒霉的小妖直接半秃,遭受了其他妖怪的无情嘲笑。 嘲笑完了,妖怪们忽然发现,秃了在南疆竟然是一件好事。 至少不热。 有太阳的时候,热得都要半熟了。 没太阳的时候,更热,那说明快要下暴雨了,空气滞闷,化形不彻底的妖怪一身皮毛,热得无法呼吸,只能泡水里解暑。 水潭这么好的位置,怎么轮得到小妖。 这就算了,主要是营地附近的食物没了。 无论是会跑的飞禽走兽,还是枝头的鲜果嫩叶,都被消耗一空。 想要去别处觅食,很容易就撞见了其他山神麾下的妖军,发生了冲突;走得远一点吧,一些妖怪直接没有回来,离奇地失踪了。 别问,肯定是被南疆的人抓住了。 ——实际上,妖怪心里都有数。 那些失踪的妖怪,只有很少做了南疆的俘虏,剩下的那些妖怪连皮带骨地进了某些同类的肚子。 不是只有山神才吃小妖。 对很多妖怪来说,只要不是自己山头的,那都可以吃。 在外面撞见了,那就各凭本事,实力差劲的倒霉。 于是很多小妖宁可饿着肚子,也不敢离开营地。 虽然它们是妖怪一时半会饿不死,但是会没力气,而且饿着饿着,就没法维持人形了——然后更热了。 瞥见远处出现的南疆兵卒时,妖怪们甚至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还以为热到出现幻觉了,把树林看成了会动的影子。 瞧这一大片一大片的,跟天上的乌云一样。 还带来了凉意,炎热的气温都下降了不少。 “嘎!” 直觉敏锐的鸦妖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它们疯狂地扑打着翅膀,发出尖锐的叫声。 仅有一部分妖怪转过脑袋,想看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妖怪仍然闭着眼睛,厌烦鸦妖的聒噪,直到耳边接二连三响起叫声,终于忍不住转过脑袋了,然后也加入了惊慌大叫的行列。 南疆大军像黑潮一般冲向营地。 阴冷诡异的气息瓦解了妖怪们仅有的侥幸心。 有些性格暴戾的妖怪怒吼着扑上去,转眼就被黑色洪流吞没了。 “跑!快跑啊!” 没有妖怪想要留下来送死,它们毫无章法地抱头狂奔。 体力与妖力本来就快耗空了,现在更是升不起丝毫拼命的想法,直接把后面闻声而出的山神精锐兵马也冲散了。 “混账!” 这位被天庭敕封为山神的大妖震怒,直接现出原形。 只见一只巨大的黑色野猪咆哮着冲向了南疆军阵。 沿途溃逃的小妖,只来得及感到眼前一黑,就被踩成了肉泥。 野猪大妖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一团黑色的旋风,大地急促地震动着,无论是妖怪还是南疆兵卒都无法站立。 地面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海水,剧烈地上下颠簸,同时飞沙走石。 密林、山峰……在野猪大妖的蛮横撞击之下,摧枯拉朽般地扫平,甚至有半截连着泥土树木的山头直接给撞飞到了半空中。 这恐怖的景象,连数百里外都能看到。 所有大妖都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南疆大军袭击了黑彘山神的营地。 “哼,巫锦城太过傲慢,这次栽跟头了。” 孔雀大妖飞到高处,看着战场的方向,心情终于变好了。 黑彘山神是这次攻伐南疆的十八个山神里最强的大妖,虽然它的原形普通,也没有什么上古神兽血脉后裔的噱头,只有蛮力。 “凡人怎么说来着,一力降十会,这头蠢笨暴躁的野猪很难对付。”孔雀大妖阴阳怪气地说,它算计白鹿,却从来不考虑算计野猪,因为后者根本没那个分析利弊的脑子。 真正的笨蛋,跟真正的智者一样难搞。 孔雀大妖喜滋滋地盘算着,这次南疆兵卒肯定损失惨重,当然,黑彘山神的妖军也差不多要“阵亡”了,等巫锦城杀了那头野猪,这不就是两败俱伤的好事吗? “快,调集大军。” “孔雀山神不可啊,不能参战,黑彘山神上了头就敌我不分!” “瞎说什么?”孔雀大妖斥喝,“观望局势,等南疆大军一溃千里,我们就趁机追杀……” 一阵奇特的哀嚎声忽然响起,像是无数个声音合在一起恸哭,如利刃一般凌迟着孔雀大妖的神识。 它连忙扭头:“怎么回事?” 孔雀大妖望向战场,却只看到一片诡异的黑红色,像血浆,又像某种肉泥。 孔雀是少有的、不爱吃肉的大妖,它本能地感到了反胃,下意识地后退。 “不对,快走!” 孔雀嘶声喊。 *** “老师,那是什么东西?” 阿虎蹲在悬崖上,望向远处越来越大的黑色旋涡。 还有那个在旋涡里不停挣扎的巨大野猪。 一开始野猪的脑袋还在外面,也能踢蹬蹄子,制造了一场又一场堪比山崩地裂的大动静。 慢慢的,它像是被彻底裹住了,被迫往下沉。 就算是能一头撞断一座山峰的力气,比狂风还快的速度,也没有任何发挥余地。 “是南疆大军?那种阴冷的感觉……” 老虎睁大眼睛,想要看巫锦城的剑,反正这里距离够远。 可是偏偏找不到巫锦城的踪迹,也没有任何剑光。 “是怨气,它们组成了一种很像流沙的陷阱。” 岳棠看了老虎一眼,解释道,“无名山没有流沙,你没有见过这种东西,那是只要陷进去,无论有多大力气也不可能挣脱的陷阱,除非使用巧劲。” “这个大妖不会吗?” “显然不会。” 岳棠顿了顿,然后说:“如果一个妖兽习惯了用蛮力解决一切事情,并且所有事情都真的能这样被解决,那么等它醒悟到这样做有问题的时候,就是死的那一刻。” 老虎打了个哆嗦,连忙蹭到岳棠脚边。 “这头野猪为什么不变小,它的妖力不管用了吗?” “因为组成这些怨气的,还有很多妖魂……它们是被这个大妖杀死的。” 岳棠不用亲眼去看,就能猜出大概的经过。 巫锦城杀死白鹿山神用的是埋伏,杀另外三个大妖是凭着极高的修为去偷袭,而这一次却直接出兵跟野猪山神正面交锋。 已知巫锦城手底下有个战战兢兢办事的山鸡精,难道巫锦城会不知道这次选择的目标原形是什么,性情怎样? 南疆巫傩都是活尸,是怨魂。 没了躯壳,也不会死。 甚至有可能在上战场之前换一个临时躯壳。 ——白鹿妖军全军覆没,除了被烧成灰的,剩下的妖怪的尸体也不是小数目。 野猪山神化作原形,冲入南疆军阵,以为消灭了敌人。 实际上那些脱离躯壳的怨魂,吸纳了刚刚死去的妖魂,他们正在肆意地扩散着自己的力量,用无穷无尽的怨恨,驱使那些妖魂心甘情愿地献出所有力量,撕咬着野猪大妖。 岳棠望着四周的山峰,他知道,那些山神也在看这一幕。 还有每天催促妖军进攻南疆的天官天将。 他们或是神情凝重,或是惊疑不定,可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巫锦城还没有出现。 面对这恐怖的怨魂陷阱,普通小妖去了没用,只有山神们有能力干涉。 如果山神们一拥而上,确实可以救出野猪大妖,也能逼出巫锦城,重创南疆大军。 可是问题来了,巫锦城拼死一搏,绝对能杀死他们之中的一两个大妖,倒霉鬼会是谁?巫锦城不出现,是不是就在等待最先出头的那个蠢货? 巫锦城的实力,能支撑他杀到第几个大妖? 南疆方面会不会还布置了别的陷阱? 此时此刻,之前连续死去的三个大妖,就成了山神们反复犹豫、踟蹰不前的主要因素。 每当冒险一搏的念头蹿上来,这盆冷水就呼啦一下浇灭掉了它们的侥幸。 岳棠仿佛看到了巫锦城手按长剑,缓步走上高崖的景象。 那个魔,大概会冰冷地注视着四周蠢蠢欲动却又迟疑的山神们,用不可一世的气势“提醒”这些大妖—— 他,巫锦城,敢公然对抗天庭。 你们算什么东西? “……老师快看,剑气!” 阿虎兴奋得橙黄的眼睛发亮,它连忙抬起爪子去推岳棠。 岳棠望着那股忽然出现、毫无遮掩意图的森寒剑气,唇边泛起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老师?” “我们该走了。” “啊?”老虎很懵。 “你的变化法术小有进展,我们也该离开南疆了。”岳棠转身,边走边说,“如今各路妖军混乱,必定有逃回十万大山的。我们这时上路,可以借此遮掩痕迹。” 24、重走旧路 十万大山延绵万里,横贯夏州。 换句话说,不管是流民还是通缉犯,只要他们敢进入十万大山,又不在山中迷路,那么关卡与城池的封锁就形同虚设。 从这里可以去南疆,去北戎。 夏州有三十六个郡府,其中有一半跟十万大山接壤。 在没有路引,身份也见不得光的情况下,这条路真的非常方便——前提是,有命从山里出来。 岳棠显然不担心这个。 虽然十万大山不是他家的后园,可以闭着眼睛随便走,但是借道去他想去的地方,对金丹修士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 “……无名山的位置偏南,没有珍稀的药草,也没有上古留存下来的秘境,所以你见不着那些人类修道者。” 岳棠借着这个机会开始教老虎认地图。 修道者用的地图,跟凡世里的不同。 他们会用神识,借助竹简、石板、美玉为载体留下烙印。 神识越是强大,地图留存的细节就越清楚。 尤其是那些保存在玉石里的地图,根本不用辨认,只需阅图者用神识一扫,就能尽知其中内容。 老虎现在肯定不会“看”这样的地图。 岳棠随手削平了路边的石头,留下一幅在老虎眼里难如天书的地图。 看着那些弯来扭去的线条,阿虎的眼睛充满了迷茫。 岳棠:“……” 这已经是很简易的地图了。 岳棠无奈地用真元抹掉了石板上的痕迹。 他一改再改,直到地图上只剩下三个黑点与四根线,老虎才勉强理解了。 “这是南疆,这是无名山……剩下这个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阿虎用爪子拍石头,发现从南疆一路往上,好像很远的样子。 岳棠无声地注视着它。 老虎微微炸毛,有不祥的预感,它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阿虎,你要学认字了。”岳棠轻叹一声。 妖兽对地图都不在行,它们最多用石子或者爪子画一下,就是这种几条线胡乱勾勒的样子,什么距离、地形、山势高低统统没有。 认这样的地图,完全依靠妖怪对那片地区的熟悉,把记忆里的情况跟地图仔细对照,才能恍然大悟。 一旦离开自己的地盘,那就是两眼一摸黑。 这也是十万大山的妖军在南疆密林反复吃亏的原因之一,前面一个小妖连比带划地说什么地方有危险,后面的妖怪理解出了七八个位置,还都觉得自己懂了,结果一头扎进险地。 岳棠心想,但凡多读几本书,白鹿山妖军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连个林子也走不出来。 那个山鸡精,有能力有空闲去找貌美的人类男女掳进洞府,抢几本启蒙书籍难道很难?都绑架说书先生了,就不能让说书先生教着认几个字吗? 岳棠低头看老虎。 老虎的圆耳朵不自觉地往后撇。 “就从你额头上这个‘王’字开始学。” “……” 老虎下意识抬爪捂脑门。 岳棠好笑地想,人间的开蒙认字用描红帖“上大人”,轮到阿虎,大概就得用“山大王”了。 嗐,还挺合适。 *** 岳棠要去的地方,是夏州东明府。 离开南疆之后他就没有御风了,那样太招眼了。 谁都不知道哪棵树底下藏着一双眼睛——岳棠太了解这个情况了,因为在无名山居住的这么多年里,他不知道看了多少天上的过客。 且不说卷着一阵妖风一片黑云,隔着几十里都能看出问题的妖怪,也不提那些大摇大摆,毫不遮掩的天官天将,单论那些捏着法决乘风驾云的同道修士吧! 他们倒是很谨慎,赶路的时候也用了隐匿的法术,可是不管用法宝飞剑,还是使法决窍门,那灵气跟光亮摆在那里呢! 有心人都不用特意盯着天上,坐在洞府里就能感觉到异样,然后抬头一看,可不就瞧个正着? 十万大山虽然辽阔,但不比南疆,这里处处是眼睛。 根本搞不清这些眼睛属于谁,是隐居的修道者还是妖怪,会不会对天庭通风报信。 就算不会,等到将来天庭严查之时,他们肯定不会瞒着这事。 岳棠既然打定主意要掩藏痕迹,自然就放弃了看着省时间其实有严重后患的御风法术。他带着阿虎,一路往夏州东明府而去,期间路过了很多妖怪盘踞的山头。 顺带教老虎,怎么判断妖怪的踪迹,怎么避开,怎样暗中观察这座山头的妖怪实力。 老虎看岳棠的眼神也越发崇敬。 在它看来,自家老师似乎什么都懂。 明明是个人类,却对妖兽之事如数家珍,知道它们的习惯,知道它们的毛病,还能把它们骗得团团转。 岳棠没有察觉到阿虎的目光,他在回味自己当年进入十万大山的经历。 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岳棠筑基后期想要突破金丹境界,准备寻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闭关。 洞天福地是不要想的,早就被大宗派占了,就算没有,住在里面也不得安宁,总是会有人觊觎这种好地方,武的直接动手,文的也要来个论道。 不说天天被打扰吧,隔三五个月跑来一个是很有可能,哪还有什么清净。 至于在洞府外面布置阵法禁制,阻挠他人打扰的传统做法,穷光蛋散修只能苦笑。 什么阵法? 根本没学过,不会! 学过也没用,压根没有维持阵法消耗的灵石。 自从天地之间灵气衰退之后,原本遍地都是的灵石就变得稀缺起来,根据岳棠手里那份竹简典籍记载,只有上古秘境里还能找到灵石,而且是用一块少一块的稀缺资源。 所以别说散修了,大宗派的精英弟子也用不起,身上揣着的灵石都是救急救命的,哪能随便挥霍? 夏州之外也不错,可是太远了。 想来想去,岳棠选择了十万大山,被大部分修道者嫌弃的地方,也是夏州秘境残留最多之处。那时他想着如果真的悟道不成,也能去试试秘境。 岳棠的运气很不错,不止他后来没必要去秘境,进入十万大山的时候也没有遇到大妖,没跟有道行的妖怪发生过冲突。 除了谨慎,跟他那时候完全不会御风法术也有很大关系。 反正只能靠走。 他天性散漫,也不急躁。 走到一处,就远远地观望附近山头,判断这里是否有妖怪。 只要情况不对,岳棠扭头就走——双拳难敌四手,普通的修道者根本不是一群妖怪的对手。 他就是这样找到了无名山。 如今重走旧路,岳棠的心情复杂。 他已经不用再躲着妖怪洞府走了,除了现在的隐身法术很难被看破之外,也是因为那些行事招摇的大妖都被天庭一道敕封旨意调走。 很多洞府的主人已经葬身在南疆。 也有一些聪明机灵逃过了山神征召的妖怪,它们忐忑不安地蹲在自家山头,个个都像惊弓之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它们就紧张。 如果天上再飘过一片比较黑的云,立刻抱着头往回冲,捞起包袱准备跑路。 跑到一半,发现那真的只是乌云,会下雨的云,妖怪们这才松口气,无精打采地回到原地,继续焦虑,担心山神回来没它们好果子吃。 岳棠在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在空地上烧香拜月的羊妖。 “仙神保佑,我家在地府的在天上的老祖都保佑,让白虎大妖不要回来。” “……” 老虎听到了虎这个字,耳朵一动,好奇地悄悄走近。 羊妖继续念叨:“被天庭封赏留在天上也好,死在南疆也好,千万不要回来。” 祷祝完了,它又奇怪地开始绕圈,甩头摆脑地蹦跶。 羊妖身后的小妖们你看我,我看你,小心翼翼地问:“羊大王,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南疆的巫祭舞,我年轻的时候见过。”羊妖上了年纪,只蹦跶了两圈就觉得吃力,索性把小妖们扔过去,一个劲地催促,“快,多转几圈。” “大王,这是什么啊?” “希望南疆大军得胜啊!那个叫什么巫、巫……” 羊妖用蹄子敲着脑袋,因为想不起来巫锦城的名字,陷入了迷糊之中。 “巫什么城,大王你说过的,杀了南疆的山神造反了。”小妖试图提醒。 然而羊妖还是想不起来,它索性一挥蹄子:“南疆在打仗,肯定没空求祖先保佑,我们就多费点事吧!” “可是大王……南疆人的祖先,我们怎么能求到?” “这你就不懂了。” 羊妖煞有其事地说,“南疆造反违抗天庭,他们的祖先肯定不敢出声,就跟我们一样蹲在哪里躲着呢!只有不在南疆的地方祷祝,他们才能听到,我们每天给他们鼓鼓劲,说不定他们心一横就偷偷去帮助自己的后辈了呢!” “那要是他们跟我们一样怕死呢?” “傻瓜,再求一求仙神!”羊妖气得跺蹄子,觉得手下不开窍。 “可是南疆造反了啊,仙神怎么会保佑他们?” “肯定也有不喜欢南疆山神的神仙啊,他们巴不得有人干掉自己讨厌的家伙呢,面子上不会帮,但是我们在南疆之外求一求,说不定他们就悄悄帮了呢?” 羊妖振振有词。 “大王英明!” 小妖们根本没听懂,反正只管喊就完了。 于是它们连蹦带跳,在月光下群魔乱舞。 “仙神保佑,南疆祖先保佑!南疆大军得胜,白虎大妖不要回来!呼哟!” 老虎:“……” 岳棠:“……” 这十万大山吧,真的是藏龙卧虎,什么样的妖怪都有。 岳棠按住老虎的脑袋,带走了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阿虎。 ——怕徒弟的脑子被带歪。 25、雪峰秘境 岳棠担心老虎跟着羊妖的歪理瞎想。 结果老虎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老师,巫锦城真的很有名啊!” “……” 阿虎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羡慕与向往。 其实它是一个对天庭没什么概念的妖兽。 老虎第一次在白鹿山妖宴上听到巫锦城,那时它没当回事,等南疆一趟走回来,老虎再听到十万大山的小妖谈起巫锦城,想法已经完全不同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妖知道?” “因为杀神造反这件事太罕见了。” “没人做过?” “……是没人做到。” 其实岳棠听说过不少惩治山神、河神的传奇故事。 不是修道者之间的流传,而是凡人都能听说的故事,无一例外都是百姓去寻找道高望重的人,或者有道行的天师,通过各种方法上祷给天庭或地府。 然后来一个比恶神职位更高神力更强的仙神,解决了问题。 这个恶神会被杀死。 或者只是得到了教训,不敢为恶。 当然,后者的说辞通常比较好听,身上捆一条锁链,叫戴罪立功。 倘若这些传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岳棠怀疑事情的经过可能是——普通百姓请修行者前来,普通修士大惊失色说无法对付恶神,只能上祷天庭,想要天庭听见,最好去请某某门派的高人,因为他们有师门先辈成仙。 再通过天庭这层关系转到巡天的天官那里,天官收了足够的好处,过来警告恶神。 皆大欢喜。 百姓倾家荡产地凑钱解决了问题,恶神担心惊动天庭有所收敛。 还有一种情况,便是一个实力高强的人类修士,一刀砍了恶神,然后发现这玩意竟然还是个有天庭敕封的神,自觉闯了大祸,干脆跑了。 巡天的天官来收拾烂摊子,自然会编造一个像样的故事,维护一下天庭的权威。 倒是像巫锦城这样的情况绝无仅有。 ——杀了山神却不声张,等天庭发现了我也不跑,就硬扛到底。 想粉饰太平?没门! 就让天下皆知吾名! 岳棠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说:“敢这么做,做成这样的,反正我是闻所未闻。” 老虎似懂非懂。 它只关心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名扬天下。 “老师,我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取个名字?”老虎沉思着,边走边问。 岳棠以前从来不管这件事,因为按照妖兽的习惯,名字都是它们自己取的。 即使他是这只老虎的老师,也没打算模仿人的习惯给老虎起名。 现在岳棠知道“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着一个预言的问题,就想得更多了。比如老虎正式拜师之后,生死簿会不会出现一行“拜师岳棠”的记载之类。 哪怕他不会告诉老虎,岳棠这个名字。 可是生死簿这种天道法则的具现化载体,能“自动化”到什么程度,岳棠毫无把握。 更麻烦地是,岳棠不确定天庭是怎么获得预言的,会不会过几年又跑到人间大肆寻找一个有响亮名号的虎妖? 所以老虎最好还是暂时不起名。 岳棠不打算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老虎,太复杂了,老虎可能理解不了。 他想了想,然后问:“你对名字有什么想法吗?” 老虎果然按照妖兽的习惯思考:“我问过胡家黄家的小妖,它们说,妖怪一般按照原形的谐音取名。” 但是,虎的谐音也是胡。 老虎不想跟家门口的狐狸混成一家。 “还有按照皮毛颜色取名。”老虎难过地看了一眼斑斓皮毛。 这是黄色,跟家门口的黄鼠狼混成一窝也不行。 岳棠在心里说,其实可以姓金的。 老虎摸着脑门上的花纹,这是它才学的字。 “王怎么样?” “不是不好,只不过……” 岳棠放缓声音,劝说,“你确定要在实力不够的时候想自己真正的名字?” 老虎用爪子挠挠下巴,觉得很有道理。 再说十万大山里的妖兽好像也没什么讲究,白鹿山神就叫白鹿,孔雀大妖似乎就叫孔雀,其他同类妖兽也不敢跟它们抢名字,这么说的话—— “让白虎大妖不要回来吧!” 阿虎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昨晚那只羊妖呼喊的腔调。 没办法,那个声音具有魔性,在脑海里顽固停留着。 岳棠的表情一言难尽。 老虎爪子一缩,干巴巴地说:“我是想……等我变成大妖之后,有危险的时候就可以冒充那个白虎大妖,不就是改变毛皮颜色吗?这个身份难道不行?” “……” 岳棠无言以对。 *** 南疆。 沿江而上,在群山尽头伫立着一座万年不化的雪峰。 白色的是雪,黑色是一块块裸露的石头。 太阳照在向阳的那一面,一阵狂风刮过,雪花劈头盖脸地飞起来,就像一场暴风雪。 一群蚂蚁大小的黑点正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 雪花落在皮毛上,落在那带着妖怪特征的脸上。 极寒的温度,让它们的鼻子发红,还挂上了可疑透明的液体。 “好冷,南疆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小妖们拖着步伐,满身狼狈地被巫傩们驱赶着爬山。 之前热得吐舌头,现在冻得脑袋都木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 “还没到吗?我们已经爬了一天了?” “这座山怎么这么高?” 小妖们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它们下意识地趴在地上装死。 那些披着黑袍的巫傩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冰冷地注视着它们。 恐惧涌上心头,小妖们苦着脸爬起来继续赶路。 它们原本是黑彘山神麾下的妖军。 是之前那场大战,侥幸没被野猪大妖踩死,也没卷入那个诡异黑色旋涡的妖怪,就是直接被震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成了俘虏。 它们甚至没敢问野猪大妖去哪儿了。 因为小妖们亲眼看到一团团黑色的东西漂浮着,黑球周围还有一圈燃烧的火焰,它们之中的一些妖怪一接触到黑焰就剧烈燃烧起来,然后变成了火焰的一部分。 魂都吓飞了,哪里还敢吭声。 后来这些黑色球状漂浮物不知道去了哪里,这群黑袍黑甲的南疆士卒来押送它们的时候,很多天性敏锐的妖怪,都觉得这些南疆“人”的气味跟之前的黑球一模一样。 这哪是南疆?简直是鬼域! 小妖们欲哭无泪。 现在又饿又累、还冷。 就在它们再次被一阵夹带着雪花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之后,突然像是跌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风停了,暖融融的感觉度贴着皮毛延伸着,十分熨帖。 小妖们震惊地抬头。 入目是一片原野,高大古拙的石柱上雕刻着古老的图腾,整齐地分作两列,尽头是一座肃穆的黑色神庙。 “秘境?” 十万大山的妖怪都听说过秘境。 特别危险。 猝不及防前一脚你可能还在小溪旁边,后一脚就出现在悬崖顶上。 最好的保命办法是待在原地不动,这是少数进了秘境又活着出来的妖怪传授的技巧。 如果进去之后马上丧命,那就没办法了。 所以现在妖怪们完全不敢动。 “来新的妖怪啦!” 一声粗嗓子的呐喊,把小妖的魂魄喊了回来。 它们呆呆地转头,赫然看到原野那边有黑影狂奔过来。 领头的,好像是一个水牛妖? 这时妖怪们才发现这片原野其实除了靠近秘境边缘的地方长满野草,远处都被开辟成水田了。 怎么回事? 它们刚一回头,就看到那些南疆士卒揭开了黑袍,露出发青的诡异面孔。 “啊——” 小妖们惊恐地奔跑,以为自己要被吃了。 然后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提起来,扔到了水田旁边。 *** “首领?” 巫锦城停住脚步,回头看那个追上自己的下属。 “萨图?” 巫锦城恰好站在黑色神庙的台阶上。 这座远看压抑恐怖的黝黑神庙,主体是一只巨兽的骸骨。 成排的漆黑肋骨构成高大的弧形穹顶,巨兽的尾巴被单独抽出来,绕着神庙作为盘旋的楼梯,完全展开的两侧翅骨直指天空。 神庙的顶端是巨兽的颅骨,它孤零零地被放在那里,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黑色魔焰,“照亮”了整座神庙。 神庙的底座是一大片黑岩,很不规整,看起来更像是某座高高堆起的废墟。 巫锦城就站在魔焰下方,脚踏黑岩,微微转头,紫眸幽深。 刚卸去银甲的白袍上还有几道浅浅的印痕,周身杀意萦绕未散。 “什么事?” “首领,秘境里是南疆的气候,稻田一年能收获三次。” 那个名为萨图的巫傩,以活尸特有的僵硬表情,干巴巴地说,“您是不是忘记了,巫傩神庙里根本没有‘人’吃饭。” 他特意咬重了某个字的音节。 “这些多余的米粮怎么办?妖怪们肯定吃不完,而且它们有的不吃素!” “这些年我们收来的‘贡品’不是在雪峰下重新建了个村寨吗?运到山下村寨,换腌肉与肉干给妖怪吃,吃不完的让村寨的人去云武城卖掉。” 巫锦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当普通的米粮卖,不要说是巫傩神庙种出来的。” 萨图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 他听说这个主意,是首领听了一个无名人类修士的建议。 虽然解决了这些没有吃过人的妖怪俘虏处置问题,但是巫傩神庙外面都是水田,看起来是不是太奇葩了? 第26章 欺世盗名 “孔雀,你临阵脱逃,罔顾天庭旨意,该当何罪?” 天官天将驾着云飘在半空中,义正辞严,声震百里。 孔雀大妖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怎么着? 所有山神都撤军了,又不是单单是它一个,天官是觉得它孔雀好欺负吗? 那头蠢野猪兵败身死的责任,居然想扣到它的脑袋上来?凭什么?就因为它孔雀第一个跑了吗?笑话,这叫洞察局势,知道留下来根本没用! 其他山神在那里磨蹭半天,出兵了吗? 去救野猪大妖了吗? 去跟巫锦城叫板了吗? 都没有! 都是废物,天官拿自己开刀,是觉得自己最软最好拿捏啊! 孔雀大妖眼睛变红,双手缓缓握紧。 “大王息怒啊!” 狗头军师大惊,猛地扑倒在孔雀大妖脚边,苦劝,“那是天庭的巡天天官,不能杀也不能打的,忍一忍吧。” “我忍不下去了!” 孔雀大妖暴怒。 天官不给它面子,竟然直接在天上吼起来。 那些没脑子的小妖听见这通斥责,肯定以为孔雀大妖贪生怕死,背后还不知道传出什么难听的闲话。 狗头军师不停地抹汗,心说天官会在半空中喊话,还不是因为我们躲得太严实了吗? 孔雀大妖可不是那种只顾逃跑,不顾屁股的妖怪。 对于撤退,孔雀有一整套计划。 它带着妖军跑到早就看好的一处山坳里藏起来,孔雀大妖还拿妖力笼罩周围,做了一层迷雾的幻术伪装。(南疆这个地方瘴气遍布,谁都知道,看到山里起雾千万别往那边凑)这样无论是南疆大军的追击战场,还是山神们的溃兵余波,都波及不到这边。 孔雀大妖对自己的“果断”很满意,特别是它看到各路山神纷纷放弃野猪大妖,没跟巫锦城硬扛之后,就更加得意了。 可惜它刚对着属下自吹了两天,天官天将就给把孔雀的面子拉下来直接摔在地上踩。 孔雀大妖不气才怪。 狗头军师拼命苦劝,只觉得孔雀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顿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日子没法过了。 山峦的另外一侧,青蛇大妖以原形盘在岩石上,情绪冰冷地听着天官的斥责。 青蛇面前有一个缩成毛团的东西在发抖。 仔细一看,这身灰蓝色羽毛,正是山鸡精。 “在为你的新主子奔波,准备去找孔雀?” 青蛇嘶嘶地吐着蛇信子,阴冷地问。 山鸡精抱着脑袋不吭声。 没错,它正是在寻找孔雀大妖藏身地的路上落入埋伏,被揪到了青蛇大妖面前。 换了从前,山鸡精肯定会疑心,是不是南疆方面出卖了自己? 现在山鸡已经麻了。 ——它知道,又是未卜先知! 巫锦城可以未卜先知,他听了山鸡对诸位大妖的描述后,断言孔雀大妖会是第一个跑的,给山鸡传来了命令,说如果那些山神一个都不敢动弹,天官天将必然恼羞成怒,直接拿孔雀大妖开刀。 还说孔雀很会躲藏,天官天将不敢当面斥责,又要维持天庭的面子与征伐南疆的大势,绝对会采用十万大山妖尽皆知的方法,驾云高高在上地开骂。 孔雀大妖爱慕虚荣,最好面子,忍不了这种羞辱。 山鸡精需要做的,就是过去加一把火。 可惜它出师未捷身先……被擒! 山鸡被拖到青蛇大妖面前,听完青蛇大妖那阴阳怪气的问话,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没错,必定是青蛇大妖料事如神,得出了跟巫锦城一模一样的推论,还猜到了南疆方面会做什么,索性在路上堵它。 看着山鸡从恐惧到麻木,再到平静的表现,青蛇眨了眨眼睛。 眼睑周围的皮肤层层叠起,诡异阴冷。 青蛇滑下岩石,它庞大的身躯环绕着山鸡所在的空地缓慢地游动,头颅高高昂起,审视着山鸡。 通常这样的做法,会带给困在中间的猎物极大的恐惧与压力。 心智差的小妖很可能肝胆俱裂,当场吓死。 山鸡不仅没有害怕,它甚至想笑。 它忽然想明白,根本不用害怕,青蛇大妖不敢用蛇毒拷问,因为之前喷出的蛇毒被巫锦城利用了。 “青蛇山神要问什么,小的什么都说。”山鸡一脸恭顺。 青蛇的动作微微停顿,俯头问: “那个伪装树妖,救走你的人类修士,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没看到他的脸,后来在南疆那边也没再见过这个人。” 山鸡提都没提岳棠身边还有一个虎妖的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它心里还是有数的。 “南疆那边究竟有多少兵力?多少人类,多少妖怪?”青蛇继续问。 “他们全部穿着黑袍,感觉不像活人。” 山鸡没有隐瞒,青蛇大妖这么高的修为,难道感觉不到南疆士卒的诡异之处? 敷衍说谎才是找死。 它恭敬地低下脑袋:“我被巫锦城的奇诡法术控制了命魂,不得不听令,但是巫锦城并不相信我,我对南疆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山鸡越说越大胆,因为它发现妖魂里那颗黑色种子毫无动静。 这东西可以让南疆巫傩听到山鸡说出的每一句话。 ——可是现在没有警告,也没有惩戒,这是什么意思? 山鸡不笨,尤其在命悬一线的情况下,它脑子转得更快了。 “我愿意为青蛇山神效力,如今局势看似对妖军不利,可是南疆方面一无援军,二来仅有一个巫锦城拿得出手,长期对峙,怎么说也是这边占优势。” 山鸡挺起胸膛,毛遂自荐,“我会把南疆兵卒的蛛丝马迹告诉山神,山神英明睿智,必然能把握住机会,我只求一命苟活,以功劳换请山神出手解决我身上的南疆法术。” 青蛇大妖不置可否。 山鸡心脏狂跳,它这是赌。 如果赌输了,不止青蛇大妖会一口把它吞了,南疆那边也会立刻捏碎对应的黑种,它会妖魂碎裂而死。 少顷,庞大的蛇躯慢慢拖曳着离去。 “走吧,别忘了你的话。” 山鸡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了。 “山神,您真的相信这家伙?”亲信豹妖急了,它怎么想都觉得这雉鸡大王狡诈,那番花言巧语只是为了讨命,什么双面间谍,亏山鸡能想出来。 青蛇大妖嗤笑:“你懂什么?” 说完也不理会手下的懵逼,径自往外游去。 黑光一闪,青蛇大妖化为人形,无声无息地跟上了山鸡。 山鸡一路窜逃,跑了十里路才慢慢停下,然后发狠地踹了一脚旁边的茶树,骂骂咧咧:“你们都未卜先知,就我倒霉?” 南疆打没了妖军的气焰,准备收起獠牙,跟妖军们玩拖延战术了。 青蛇斟酌双方实力,打消了征伐南疆立功的念头,准备跟南疆虚与委蛇,养寇为患。 他们之间需要一个联络人,可是这事不能明说,还必须装作压根没这回事,这样才能瞒过天庭。 山鸡能怎么办呢?山鸡只能配合啊! 山鸡发泄完了怒气,抹把脸,继续去找孔雀山神。 它并不知道,在它身后某处山岗上,沉默地站着一个穿着玄青色衣袍的人。 这个人戴着银质的面具,面具带着很明显的南疆图腾,周身气息缥缈似清风,仿佛是月华构成的一抹影子。 “……果然是你……哼……” 隐藏在大树后面的青蛇用细长苍白的手指按住树皮,露出半张阴柔的人类面孔,它死死地盯着那个青衣人影,分叉的蛇信舔舐着嘴唇,自言自语,“上次你瞒过了我的眼睛,逃得那么快,我都没好好看清……奇怪,我真的看不透你的修为……你是巫锦城的谋士,利用我的蛇毒,也是你的主意喽?很好,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较量。” 青蛇大妖神经质地笑了。 它缩回手,重新消失在了黑暗中。 穿着跟岳棠一模一样的袍子,气息也跟岳棠极度相似的人,沉默地在月下伫立了许久。 天色微明,那人才转身离开。 一群黑袍黑甲的南疆士卒迎上去,不发一语地簇拥着他进入密林。 那人也顺势摘下银色面具,重新露出被法术隐藏的紫色眼睛。 “首领……” 萨图真的不想说话,可他忍不住。 “这个,就是您上次遇到的那个人类修士吗?” 萨图其实更想问巫锦城,为什么要伪装成对方的样子,难道想要把对方拉到自己这边来?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巫锦城冷淡地瞥了萨图一眼,没说岳棠早就离开了南疆。 他伪装成岳棠,是为了转移青蛇大妖的注意力。 那天岳棠与青蛇大妖交手,巫锦城全程看在眼里,作为某段时间执着寻找“不正常”树妖的人,巫锦城将心比心,就知道青蛇大妖肯定对那个伪装树妖的人类修士耿耿于怀。 于是巫锦城决定出面扮演一个南疆谋士之类的角色。 不用做什么,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戴着面具出现在某些地方,让青蛇大妖自行脑补。 这样一来,唯一知道岳棠存在痕迹的青蛇就被彻底误导了,加上战事拖延,青蛇大妖短时间内不可能离开南疆,青蛇能证明这个“榕木居士”也一直在南疆。 至此,岳棠与榕木居士的身份出现了重叠与混乱。 若是有朝一日,天庭开始怀疑十万大山的隐居散修,巫锦城这神来一笔,将完全扰乱天庭的视线。 毕竟,知道并认识“榕木居士”的妖怪,几乎都在南疆。 巫锦城这样做,也不止对岳棠有好处,他等于凭空给己方增加了一个人,一个青蛇大妖都深感棘手的人,夸大了南疆方面的纸面实力。 “如果伪装得好,不止南疆局势会按照我们所想的发展,青蛇大妖也败局已定,它从这一刻起就开始犯错。便如对弈,错估盘面,会把力使到了空处,然后坐失良机,满盘皆输。” 巫锦城的语气不徐不疾,意态从容。 妙算申帷幄,神谋及庙庭。 这正是巫傩们由衷敬佩的首领。 但萨图沉默了,他看看巫锦城身上的衣服,又想起刚才感觉到的那股淡泊缥缈的气息。 所以说,首领到底是怎么做到只见对方一面,就能模仿的? 呵,青蛇大妖当然不会怀疑这个人类修士是巫锦城假扮的! 毕竟连他萨图,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巫锦城揭下面具也不敢相信。 巫锦城不仅是魔,气息还格外凌厉。 只要靠近,就会感到那种神魂被割裂的感觉。 巫锦城就是一柄魔剑! 现在这柄剑会收敛锋芒了? 这哪是遇到了一个人类修士,怕不是遇到了一把剑鞘? “恭喜首领修为精进。”萨图艰难地说。 第27章 鬼影邪祟 “阿嚏。” 老虎看着落在它鼻尖的雪花,晃晃脑袋。 越往北走,十万大山的天气越冷。 枝头的叶子从发黄到变少,直至整座山头都铺上了白色。 老虎修炼十年,已经有一点寒暑不侵的道行了。 在南疆的时候它都可以耐得住酷热,现在这点寒意,以它的皮毛厚实程度根本不在乎才对,它之所以感觉到冷,是因为岳棠。 “老师,你的变化之术真厉害。” 老虎捂着鼻头,瓮声瓮气地说。 岳棠坐在雪地里,慢慢调整气息,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抹幽魂。 肤色青白,鬼气森森,还有一股令人望而生悸的怨气。 “不行,这个僵硬的表情,我实在模仿不出。”岳棠用法术凝出一面镜子,左看右看,眉头紧皱。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无神,气息更冷,没有半点活人味。 老虎打个哆嗦,不由自主地揣起了爪子。 岳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那些巫傩说话太少,还总用黑袍遮脸,看不真切。” “老师,多看那样事物,就会减少变化难度吗?” “不是多看,是了解。” 岳棠驱散那面镜子,回头教老虎,“譬如活尸,单单见过是不够的,毕竟我与他们毫无相仿之处,最好还要观察他们,除去了解,还要心境与之契合,这样变化法术就很容易。” 老虎陷入沉思。 据说猫这种生物跟它很像? 可它没见过真正的猫啊,不是妖怪的那种普通猫。 这更别提心境契合了。 一听就很难。 它堂堂虎大王,不会跟猫心境契合的。 “你要学的是变小,这才是关键,变猫是第二步……学它们平时的步伐,习惯。” 岳棠提醒老虎,修炼不要跳过步骤。 老虎用爪子摸下巴,它的变小进度还停滞不前,让它很忧伤。 看着岳棠维持着身上的鬼气,老虎又忍不住瞎想了。 “那个……” “说。” “老师,万一有人变成你怎么办?” 老虎忧心忡忡地问,老师是不是应该跟自己商定一个暗号啊,这样可以辨识真伪。 岳棠失笑:“变化法术说起来奇妙,可是真正的诀窍是捏造出一个身份,而不是去冒充别人,特别是想瞒过对方熟悉的人,基本不可能,所以你不用担心认不出我。” “原来是这样。” 岳棠忽然想起老虎曾经想要冒充白虎大妖,于是额外叮嘱说:“别随便冒充其他妖兽,你不能确定会不会遇到恰好认识这个妖兽的人或妖怪。” 老虎点点头。 它伸伸懒腰,蹲在雪地上开始用爪子画它的“山大王、收小妖、一二三、四五六”这个由岳棠随手编的认字帖。 真的是画,把写字当画画那样地笨拙拼凑。 笔画少的字还算有模有样,笔画多的字就又高又胖,大出来一截。 老虎转转脑袋,看岳棠没注意,就迅速擦掉这个突兀的字,然后继续画。 画了三遍也不满意,心里一急,连爪子身躯都缩小了一半。 这下再画,因为“笔”小了,所以字也就跟着缩水,远远看去一排字差不离。 老虎十分满意,重新变了回去。 岳棠“验收”时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笔画的粗细不一样。 岳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老虎计较这个。 他要教徒弟认字,不是想让一只老虎练书法。 “写得不错。” 岳棠不等老虎露出欣喜的笑容,“今天开始可以学复杂的字了。来,跟着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老虎傻眼了。 别说认字了,它听都听不懂。 天地它知道,玄黄是什么玩意?日月它听过,啥叫盈昃? “老师,”阿虎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道心,“我现在这样,算是口吐人言,对吗?” “嗯?” 岳棠瞥徒弟一眼,正要讲解这些词语意思的他,知道老虎又在瞎想,所以停下来等徒弟说完。 “妖兽炼化喉骨之后口吐人言,听着简单,其实很难。弟子指的不是修炼,而是学人类讲话。”阿虎苦着脸说。 岳棠知道老虎说得没错,修炼只能让妖怪说人话,不代表能说得好人话。 凡是嘴皮子利索会看大王眼色用词的妖怪,都能迅速在某个山头混出名堂,成为山大王的心腹。 阿虎学话学得快,一个是它聪明,二要感谢无名山特色景观,即胡家黄家定时干架活动。那些小妖化形不会,修行不成,倒是嘴皮子在互骂互殴里练得很溜。 现在阿虎对自己曾经的“修炼”产生了深刻怀疑。 “老师你说,这是凡人的启蒙书籍,可是——我说的不就是人话吗?为什么跟这个不一样?为什么凡人自己不讲人话?” 老虎纳闷,这是什么世道,人都可以不说人话了吗? 岳棠哭笑不得。 他揉揉额头,给老虎解释。很多人类不是修道者,不能用神识写字与阅读。 很久以前,记载是很不容易很费力的,要用刀刻在竹简上。一卷书就是一车竹简,非常沉重,就尽量用一个字代替更多的意思。 “……因为有大量留白,所以不同的人去读,感受与理解也不一样。” 岳棠的手上凭空出现了一卷褐色的竹简,笑眯眯地展开给老虎看了一眼。 全是佶屈聱牙的字句,别说老虎这样刚识字的妖兽,就算来个通读了四书五经的凡人书生,也要挠头的,毕竟这里面还有今古字义的差异。 “这就是我当年无意间得到的修炼法决。”岳棠轻抚竹简,感慨道,“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是每隔数年重读一遍,就有新的感悟。” 说完,岳棠又一扬手。 从储物袋里滚出来的各种书册、竹简、玉石多得差点把老虎淹没。 “这是我写下来的感悟。” “……” 老虎确信自己感受到了冬天的严寒,再厚实的皮毛也没能抵挡住冰雪侵袭。 “这些你不用学。”岳棠话锋一转,把所有东西收了回去。 老虎犹如劫后余生,满脸惊喜与庆幸。 却听岳棠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你得自己悟,寻自身之道,什么时候感悟有这么多了,大概就有金丹后期的境界了。” 阿虎呆滞。 它下意识地缩脖子。 哧溜,阿虎第一次完全地变小了。 一只额头带着王字的小老虎躺在地上,肚皮向上,前爪捂着脑袋。 它似乎想要这样的对比方式,减少刚才出现在这里的书册数量,以欺骗脑海里的记忆。 岳棠:“……” 不赖,确实是阿虎自己的“道”。 有悟性的徒弟就是省心。 虽然这个悟道修炼的方式奇怪了一点,但是因材施教么,正合适。 “不错,接下来就是找一只猫了。” 风雪交加。 呼啸的北风穿过山林,带来宛如鬼哭的声音,远处隐隐传来野兽的长嚎。 一座没有牌匾的破败小庙,隐藏在山坳之中。 庙里透着微微的火光,显然里面有人。 “……你干什么?快把窗户遮住!” 破庙里传来一声叱喝。 说话的人极怒,却又拼命地压着嗓子,唯恐惊动了什么。 “我,我怕外面的货被雪埋了。” 一个稍微年轻的声音,惶恐地小声解释着。 破庙里人影一闪,有人冲过来拉起厚毡布,盖住了窗户与墙壁缺口。 “货都裹得严严实实,真要受潮也没辙,谁想到会遇上暴风雪?你给我听好了,这里可是十万大山!哪怕我们走的是外围山脉,也一样会遇到那些脏东西!我们提着脑袋走这条路,是为了赚白花花的银子,如果没了命,钱有个屁用!庙就这点大,要不要我的货推进来,把你丢出去?” “不,不……” “行了,如果不是缺人手,我怎么会带你这个愣头青出来跑货!” 破庙里的争执声逐渐变小。 这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破庙屋檐下。 它就是被那点短暂而微弱的火光吸引来的。 黑影很薄,就像一卷毯子,又像一层皮,诡异地爬上了墙。 厚毡布完全遮住了破庙的窗户,一丝光都不透。 不过,仍然有一股木柴燃烧的味道从缝隙里飘出。 影子贪婪地凑近,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美妙的烟尘气息,循着这股烟味,它确定了窗户的位置,从庙外悄悄地把毡布顶开了一条缝。 由于它的躯体是漆黑的,完美地代替了毡布,里面的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影子往里面窥视。 燃烧的火堆旁边坐着五个人,都是壮年男子。 ——温暖干燥的气息、烘烤的食物香味、还有源源不绝的阳气。 影子情不自禁地扭动着。 “喵!” 一只黑猫钻出来,警惕地看墙壁。 在火光的照耀下,那条厚毡布投在墙壁上的倒影似乎变成了一条蛇。 “嗯?那是什么?” 这些人警觉地望向窗口,并且招呼同伴查看。 “别紧张,是外面的风雪太大了,没看到火也在摇晃吗?” “再去盖一张毡布!” “喵!” 黑猫尖厉地嚎叫。 这个动静让破庙里的人全部闭上了嘴。 “头儿,外、外面有东西!” “住口。” 出声叱喝的头领留着一把络腮胡,身形高大。 他抱起黑猫,感受到猫的尾巴都炸起来了,神情顿时变了。 黑猫是辟邪的,能看到脏东西,他们出门还要带上一只猫,就是做“眼睛”用的,晚上还能守夜,比人都靠谱。 现在黑猫的反应,让他们心生恐惧。 “该死,快贴黄纸符,所有缝隙都不要漏掉。” 众人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掏出黄纸符,胡乱地往墙上、窗户、门上张贴。 越慌,就越容易出错。 那个年轻人手一抖,黄符纸掉了。 他偏偏又站在窗口,鬼影无声无息地贴住了年轻人的躯体。 鬼影飞快地在地面各种影子之间交换着隐藏,眨眼就碰触到了黑猫的影子。 黑猫身体一震,双眼发直,不叫了。 火堆剥嗤剥嗤地燃烧着,破庙里的人没注意到黑猫的异样,只是紧张地贴符纸,并四下张望。 又过了一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络腮胡拿出一条鱼干丢在地面上,黑猫用爪子扒拉鱼干,慢吞吞地钻到角落里。 “没事了,那东西走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只有络腮胡还放不下心:“你们睡吧,今晚我来守夜。” 虽然虚惊一场,但是实在太累,熬到下半夜,连络腮胡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了。 只有之前那个掀毡布闯祸的年轻人,因为不习惯这种环境,迟迟无法入睡。 “奇怪,怎么越来越冷了?”年轻人小声嘀咕,努力往火堆旁边凑了凑。 他没有看到,黑猫已经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了,而映在墙面的火堆影子里面慢慢分离出了一张皮似的东西,正在缓缓靠近自己。 鬼影深深地吸了口气。 年轻人脑袋一阵昏沉,双手垂落,失去了知觉。 鬼影获得阳气,也发生了变化,它从一卷皮变成一个女子的剪影,同时上半身逐渐脱离墙面,伸长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年轻人的肩膀。 “砰、砰!” 庙门忽然被敲响了。 鬼影受惊,猛地缩了回去,重新隐藏在火堆投下的黑影里。 庙里的人也惊醒了,除了那个昏迷的年轻人。 不过其他人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只是盯着被堵住的庙门。 这寒冬风雪夜,深山破庙的,怎么可能有“人”敲门? “砰、砰!” 庙门又被规律地敲打了两下。 “劳驾,开个门。” 外面的东西似乎很有耐心,继续敲门,“你们带了猫,不是吗?” 庙里的人面面相觑。 然后他们才意识到,黑猫一声都没叫,难道外面真的是人? 络腮胡连忙往黑猫休息的角落望去,这一看,他心凉了半截。 黑猫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联想到前半夜的动静,络腮胡更加肯定,外面的脏东西不怀好意。 破庙门外。 岳棠举着手敲门,他脚边是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老虎。 这只小老虎的尾巴特别长。 幼虎的身体,成年虎的尾巴。 老虎垂头丧气,它的尾巴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听脑袋的,现在它拖着一条老长的尾巴在雪地里走,走着走着眼睛又忍不住被尾巴的晃动吸引。 感觉到岳棠的无声注视,老虎急忙把尾巴垫在屁股下面,保持着乖巧的姿势。 岳棠转头看着破庙,他的神识不会受到墙壁的阻挡。 岳棠心想,他要是再迟一步,估计整座庙只有那只猫能活下来。 其他人都会被那个东西吸干阳气。 既然遇到了,总不能看着鬼怪吃人。 其实,在看到破庙外的独轮车时,岳棠就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 他们是私盐贩子。 在十万大山遇到私盐贩子,就意味着这里距离东明府不远了。 夏州东明府与十万大山接壤的地方有一片盐湖,历朝历代都在这里设置盐运机构,但是盐湖太大,距离十万大山太近,难以管辖,私盐一直无法禁绝。 在这片得天独厚的地方,连关卡封锁都没用。 只要有人肯豁得出命,走十万大山,私盐就会流出。 东明府的私盐贩子是代代相传的行当,他们硬生生地在这危机四伏的山里摸索出了一条路。 山势险峻道路崎岖,只能用独轮车,一次带不了太多货,一次也不敢走太多人——“人味儿”太浓,会引来妖怪的。 运气不好,什么脏东西都会撞上。 眼下这群私盐贩子运气就糟到了极点,不仅遇上了风雪,连命都快赔上了。 “我们的车队在前面沟里被风雪困住啦,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大冷天的,都是讨口饭吃。”岳棠变了一个口音,听起来像东明府的盐工。 虽然这番话条理清晰,不打磕绊,很像个“人”,但破庙里的人压根不会开门。 干他们这一行的,每年都有人在这十万大山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总结出了各种禁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关于深夜敲门——无论外面的声音说什么,绝对不要相信。 别说是过来求助的同行了,就算是天仙美人在外面哭,金银财宝在窗边哗啦啦地往下掉,都要装作没听见。 何况猫出事了! 他们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东西又变了个嗓音,轻声细语地说: “我知道你们不敢开门,可是真的没办法,我们头儿摔断了腿。天太冷了,膏药根本撕不开,得用火烘一烘,迟了我们头儿的腿就废啦。” 这时络腮胡终于发现了那个昏迷的年轻人,连忙拍打他的脸颊。 等到伸手一摸年轻人的额头,就知道情况不对。 很冷,脸色苍白,全身都是虚汗。 这是阳气被吸走了! 猫出事了,人也出事了! 可是他们没有开门,门窗完好无损!黄纸符也没事!人跟猫究竟是怎么中招的? 破庙里剩下的四个壮汉都慌了,他们迅速背靠背地聚在一起,从包袱里抽|出柴刀,木棍等兵器,往角落与阴影处捅。 兵器都被黑狗血泡过,又绑了写有符文的黄布。 蛰伏的鬼影很快就被驱赶出来了。 它猛地蹿高,巨大的黑影直接占满了半面墙,一双手缓缓探出墙壁,分明是狰狞的利爪形状。 眼看一个私盐贩子就要被它抓在手里。 “呼!” 冷风卷着雪花,从庙门口刮了进来。 紧接着,庙里陷入了黑暗。 私盐贩子们一边跑一边拼命挥舞着手里的兵器。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似乎是墙上的鬼影发出来的,刺得他们头痛欲裂。 “砰!” 庙门突然自动关上了。 火堆也重新点燃,破庙里恢复了明亮。 私盐贩子手里举着兵器,靠在一起发抖。 庙里的东西被吹得一团糟,包袱里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滚得到处。 “有东西,有东西在我耳边喘气!” 一个私盐贩子惊恐地说。 “呼哧,笨蛋,呼哧,那是我的声音!”络腮胡大骂。 他们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喘气。 “等等,猫不见了?!” 岳棠站在破庙外面的山坡上。 他随手一撕。 那个不停挣扎的鬼影就真的像一张皮,直接分为了两半,然后烧了起来。 老虎鼻子一抽,嫌恶地扭过脑袋。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这是什么?” 老虎退避三尺,眼睛瞅着岳棠的手,似乎恨不得帮老师抓一把雪洗手。 “是画皮的皮。” 岳棠当然不需要洗手,凭他的修为,这些东西不可能沾到他的身上。 他给徒弟解释了一下这种鬼怪。 “画皮是一种恶鬼,它披上人皮就能伪装成人类。这附近大约有过一只画皮恶鬼,可能被人类修士除掉了,它有一张皮没被找到,吸纳邪祟就变成了这种怪物。鬼皮会袭击活人吸取阳气,也能‘披裹’躯体,控制人类与活物的行动。” 老虎听得啧啧称奇。 不是变化法术,却有变化法术的效果。 岳棠看了一眼手里昏迷的猫: “被鬼皮控制过,阴气侵入太深,得缓好几天。” 庙里的那个年轻人受害比较浅,估计明天早上就会醒。 岳棠没管。 老虎变回原来的大小,伸过爪子接过猫,好奇地问:“老师刚才是故意吓唬那些人类吗?” “……不是吓唬,是隐藏身份。” 岳棠纠正。 他伪装得那么用心,就是要让私盐贩子把他当做“脏东西”。 这群私盐贩子逃回去,会说两个鬼怪都想吃他们,结果其中一个鬼影抢先一步,另外一个怪物急了,闯进庙里跟鬼影厮打。最后两个怪物跑到外面打架,他们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多走运啊! 这种事岳棠以前也做过,生死簿应该只会记载这些人意外逃过一劫,不会说谁救了他们,否则岳棠早就被地府发现了。 再次确定四下无人,无妖,无鬼之后。 岳棠重新回到破庙之外,清除了所有痕迹。 “走吧。” 岳棠一拂衣袖,带着老虎,老虎驮着猫重新上路了。 留下破庙里的私盐贩子,惊恐地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一夜未眠。 第28章 近乡情怯 风雪停歇之后,山中到处都是“陷阱”。 前一脚还能稳稳地踩进去,后一脚虎斑猫就没了。 阿虎却拥有了无穷的乐趣,原来变小之后,可以重新回味起幼年时光。 阿虎像大多数妖兽一样,不太愿意回忆自己软弱无力的样子,那段记忆里最多的是恐惧与焦虑,经常一边忍饥挨饿,一边害怕靠近巢穴的任何东西。 只有等母亲回到巢穴,又吃饱之后,才会有放松嬉戏的时间。 玩不到一会儿,就睡熟了。 梦里拼命盼着可以尽快变高、更强壮…… 这就是老虎学变小法术学得这么艰难的原因,不止觉得没啥用,还在潜意识里抗拒。 现在法术修炼成功,阿虎觉得自己真傻。 ——老师说得没错,修炼就是为了站在普通人无法抵达的地方观风赏景。 雪堆子里面,可好玩了。 头顶一小片天空,周围是冰冷蓬松的雪墙。 阿虎矜持地走了几步,忍不住小跑起来。 它顶着积雪奋力前冲,“刨”出了一条又长又深的“沟壑”。 一只黑猫震惊地跟在阿虎后面。 黑猫谨慎地伸爪去踩,确定着落足的地面是否结实,走了几步,又恐惧地望向两侧随时会坍塌的雪墙,它不敢落后阿虎太多,不安地叫了一声。 “喵!” 上头的阿虎,根本没理黑猫。 黑猫只好小步快跑,一边跑又忍不住看雪墙上突出的石头与树根,一边用爪子挠,挠完之后看阿虎的眼神更震惊了。 负责开路的阿虎放慢速度,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脑门,抖掉泥土与雪花。 阿虎回过头,发现黑猫眼睛发亮无比崇拜的模样,喵喵叫了几声,兴冲冲过来讨好,还在阿虎面前转来转去,想要阿虎帮它舔毛。 阿虎没兴趣地推开黑猫。 想当初它在无名山做虎大王,胡家黄家的小妖们哪个不敢夹着尾巴列队奉承? 如果不是岳棠让阿虎学猫,它都没兴趣多看这只弱小的动物一眼。 “站直了。” 老虎不高兴地呵斥。 别示范,它不学这个!自己的毛就该自己舔! 黑猫愣了一下,再次伸出脑袋。 阿虎不敢使劲,这只猫是从人类手里抢来的,死了又没第二只,老师会生气的。 老虎索性绕开黑猫,继续在雪地里打转,寻找着乐趣。 于是岳棠远远地看见一个黑黄斑纹的东西飞速在雪地上挪动。 “……” 原来是阿虎觉得长尾巴太麻烦,拖着后面又碍事,索性高高地竖起了虎尾,造成这玩意像旗帜一样地高过了沟壑,加上阿虎奔波的速度,一不留神岳棠还以为十万大山又冒出了什么奇特的鬼怪呢! 竖直的虎尾在半空中轻松挥舞,轻松地解决了阿虎用脑袋与爪子“撞”出的泥土碎石。 那一往无前的架势,似乎要从这座山头冲到另外一座山头。 “阿虎。” 岳棠平静地喊,该上课了。 阿虎猛然停顿,拖着尾巴,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黑猫跟在后面,警惕地看着岳棠。 一天前黑猫苏醒的时候,恰好遇到岳棠在修炼变化法术。 黑猫的记忆还停留在鬼皮潜入破庙窗户那一刻,所以当场嚎得四肢乱蹬,直接钻进了雪堆里。 岳棠及时撤了法术,黑猫还惊魂未定,见他就躲。 岳棠不用学传说中的兽心通(他心通的飞禽走兽版)都能知道黑猫在想什么,不就是“你是恶鬼,你骗不了我”吗? 岳棠对此并不在意。 猫一交给阿虎,他就不管了。 阿虎自然会负责不让黑猫跑丢,今天猫的午饭就是阿虎随便从雪地里拍出来的野鼠。 阿虎学《千字文》的速度很慢,因为它每天还要把之前学过的字都写一遍。 黑猫不知道阿虎在做什么,它觉得这只同类很奇怪,有很长的尾巴,还跟人一样讲话。不过它只是普通的猫,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疑惑,也不会思索太多事情。 猫的生活,就是看到害怕危险的东西就叫,有吃的就填肚子,有太阳就打瞌睡…… “呼噜。” 低微的鼾声,让老虎画字的动作停顿。 岳棠也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黑猫缩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脑袋耷拉着呼呼大睡。 老虎露出嫌弃却又隐隐羡慕的表情。 “老师,我在人类住的地方,就要这样做吗?” “对,白天睡觉,晚上认字。” 岳棠忍住笑意,轻描淡写地说。 老虎:“……” 老虎郁闷得一尾巴扫掉它刚刚写出的字。 岳棠随手一招,泥土自动翻起,填入刚才那条沟壑。 这里已经是十万大山的外围了,比起妖兽,更有可能遇到鬼怪、盗匪、私盐贩子与人类修行者。 阿虎制造出来的景观太奇特了,难免引人注意。 “翻过这座山,就是东明府,你的尾巴如果变不回去,我们就暂时没法上路。” 岳棠已经做好了在这里等徒弟七八天的打算。 不过他觉得,凭阿虎的能力,没准明天一觉醒来就解决了。 近乡情怯。 还没有踏入东明府,岳棠心底已经意识到这点。 他把老虎与猫留在林子里,自己走到山顶,原本想要看看这附近的情况——村落的位置,河流的方向等等,可是人站在这里,寒冷的北风呼啸地吹过耳边,枝头的积雪纷纷扬扬飘落,他就开始走神了。 风是咸的。 因为那座盐湖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正是这股风唤醒了岳棠的记忆,它在提醒岳棠,这里跟他去过的每个地方都不一样。 现在是风,等翻过这座山接近村落,他还会听到熟悉的乡音。 还有村中井里打上来的水,挂在屋檐下的腊肉,村人窗户里飘出来的腌菜……这些气味肯定会加入其中,像锅灶上一把不停翻炒的铲子,把神魂最深处的记忆“翻”出来。 然后更多的细节会争先恐后地跃出…… 道心不稳啊! 岳棠闭上眼睛,无声地叹口气。 虽然岳棠总觉得老虎爱瞎想,但他从来没有阻止过老虎这样做,也没有训斥过徒弟,让它在修炼时端正态度,摈除多余的情绪,去感悟天道。 尽管岳棠持有的那份修炼竹简上是这么写的,不过岳棠发现,在筑基阶段并不适合过分刻意放空意识,压抑某种念头。 那会变成日后修炼的瓶颈,道心动摇的第一块基石。 所以那些有血海深仇在身的、满脑子权势富贵不甘久居人下的,嫉妒他人根骨天赋的……最终都会遇到麻烦。 哪怕报了仇,有了权位,修为超过了别人,最大程度地消除了隐患,可是心魔一来,依旧很难抵挡。 岳棠的道心空隙,是故乡。 他记得这里的很多事,很多人。 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经历灾劫,侥幸生还之后,纵然在有生之年会不停地做噩梦,梦见家人的尸骸,痛哭流涕到天明,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抱着妻儿的老人会逐渐挣脱噩梦。 可是一个修行者呢? 他只会在冥思闭关的时候,不停地产生疑问。 东明府,为什么会大旱三年? 一时的天旱与地涝,或是巧合。 可是长久的无雨,百姓痛苦挣扎着死去,东明府的城隍与土地会一无所知吗? 天庭统辖三界,地府主宰阴司。 死去了这么多人,地府肯定知道,难道他们也没有上报天庭? 按照上古传说,天庭有不亚于人间朝廷的复杂官制,诸天星宿分掌日月星辰,另有八部正神数百位仙官,执掌人间的瘟疫灾祸,也管风调雨顺。 四海还有龙神,是天下江河之神首脑,司行云布雨之职。 那么问题来了。 东明府先是大旱三年,然后又起了蝗灾,赤地千里,人竞相食,三界的仙神们是袖手旁观了,还是推波助澜了? 这是一个岳棠只要不停地在修仙这条路走下去,就无法忽略的问题。 他不可能,不耿耿于怀。 因为没有师门,也不可能“认识”天官天将,询问对方这些事情,所以岳棠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他翻遍了所有的古籍。 所有志怪故事、上古神话、民间传奇……岳棠都不放过,他还去了这些故事里提到的地方。 再荒唐无稽的故事,也能获得有用的线索。 比如山神水神作祟经过遮掩,却没隐瞒这些恶神确实是天庭敕封的事实。 只要剥掉那层粉饰,质疑天庭的无上权威,就能碰触到真相。 那么蝗灾、旱灾、风灾、洪灾,在这些传奇故事里是怎么出现的呢? ——某些实力强大的仙神或者妖怪斗法,波及了人间,事后可能遭到天庭的责罚,也可能没有。 ——有无处申诉的冤屈,感动天地。 ——此地百姓作恶多端,不敬仙神,故而天降异象,地生灾厄。 第一种情况是短暂的灾祸,不符合东明府持续三年的灾情,而冤情之说虚无缥缈,至少东明府大灾三十年之后仍然没有这等消息。 不敬仙神之说同样牵强,东明府下辖七个县,几十万百姓,大灾之后十不存一,这么大的灾祸,这不敬的罪名究竟有多严重? 岳棠发现,这样的大灾,通常会史书记为“奸臣昏君,民不聊生”。 洪灾也许是贪官污吏,修堤不力,与天庭无关。 可是旱灾,只要天庭还有仙神在履行职务,就不可能出现长达三年的旱灾。 倒是民间的志怪传奇直言不讳地说,这是皇帝或者某一任的地方官不敬仙神,惹怒的还是一位身份极高的仙神。 故事连掩饰都没有,就仿佛在告诫世人,不可不敬仙神。 岳棠难以释怀。 他丢下书卷,浑浑噩噩行于世间。 他大醉一场,躺在江底一睡半年。 他自封法力,像凡人那样生活在市井之间。 他…… 莫名其妙地达到筑基后期,快要突破金丹境界了。 岳棠紧急闭关半个月巩固一下修为,顺带也想清楚了,天道并不会因为他不敬天庭腹诽仙神,就对他区别对待。 他决定继续修炼,继续在修仙这条路上走下去。 于是他进入了十万大山。 八十年了,这是岳棠第一次回到东明府。 他伫立在山顶,看日落月升,久久无言。 就在黎明破晓之间,岳棠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老师!” 一只尾巴正常的虎斑猫冲了过来。 后面还跟着犹犹豫豫的黑猫,猫直接躲在一棵树后不肯过来。 岳棠伸手抄起了虎斑猫,掂掂重量,又看尾巴。 “怎么做到的?” “……那只猫总是喜欢玩我的尾巴。”阿虎气愤地说。 走到哪里,黑猫就扑到哪里,踩来拍去,又挠又抓。 它又不能赶走这只讨厌的猫。 岳棠失笑,心中郁气一扫而空,他放下阿虎,负手于后,向山下走去。 “行了,今天就去东明府。” 第29章 祸起萧墙 红日破云,金光遍洒大地。 纵然积雪未融,但林中雾凇却如千树梨花盛放。 向阳一面更是垂落着一条条细碎的冰晶,短的绽若霜菊绒瓣,长则招摇似银柳柔枝。 岳棠一袭单薄的玄青衣袍,乌发披散,眉带烟霞色,目映霜雪辉。 信步而行,踏雪无痕。 袍袖不曾带落半点冰晶,就像一阵清风掠过,枝头雾凇不过微微一颤。 ——如画中行,是山中仙。 岳棠忽然侧头,望向后方。 亦步亦趋跟随的阿虎,警觉地抬头,试图从风里辨别出异样气息,却只闻到了咸味。 阿虎不死心,再次摆动脑袋,耳尖上的长毛抖了抖。 “老师,有妖气。” 说完,阿虎又回头看了一眼畏畏缩缩的黑猫,觉得这家伙太没出息了,浑然忘记当初自己逃学的时候看到岳棠的身影出现,吓得狂奔过山林的狼狈景象。 岳棠忽然丢出一个法术,罩住了一人两猫。 少顷,一股黑色妖风掠过头顶,卷得树木齐齐摇晃。 雾凇破碎,千林落玉。 冰晶似暴雨一般哗啦啦砸落,正中急躁探头的阿虎脑袋。 阿虎:“……” 阿虎跳上树干,望着黑风卷去的方向。 “哪来的妖怪?它是要去抢劫人类村落吗?” “跟上去看看再说。” 岳棠感觉得到,这是一只实力堪比金丹期的妖怪,而且气息浑浊暴戾。这样的妖怪直奔十万大山之外,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岳棠拂袖卷起阿虎,御风追赶。 他控制的高度很低,身影完美隐藏在冰晶坠落产生的白雾之中。 眨眼间,他们就越过了两道山岗,一座青瓦土墙的道观坐落在松林之中。 黑云妖风停在了道观上方,不停地膨胀,像是要一口把道观吞掉。 岳棠也悄无声息地停步。 “……老师,猫。” 阿虎一落地,就及时出声,他们没带上黑猫。 “等会儿回去找,这里危险,带它不方便。” 岳棠走的时候看到猫钻到了石缝里。 阿虎的目光转到前方,它看到道观门窗紧闭,外面却围着不少妖怪。 现在老虎的阅历已经足够支撑它判断这些妖怪在十万大山里的地位与身份了。 ——看这明明化为人形却浑身毛发,半人半妖的样子! ——有衣服,却穿得乱七八糟,脏兮兮,臭烘烘的! 唯一干净点儿的妖怪,尖嘴猴腮,裹着一件破袍子,脑瓜秃了,眉毛长长地拖下来,眼神狡诈。 绝对是只老猴儿。 如果去白鹿山妖宴,肯定混不上首席,也就中不溜儿的等级吧! 岳棠带着阿虎,用了隐匿气息的法术,缓缓靠近。 只见那老猴蹲在一块山石上,面孔有些扭曲,盯着黑风的表情很难看,大概觉得后来的黑风是个捡便宜的混蛋。 其他小妖搞不清老猴在想什么,本能地欢呼:“雁将军也来啦!” “雁将军威武!” “这次定然可以攻破!给臭道士一个教训!” 妖怪们齐声大喊,转过头继续用发红的眼睛盯着道观,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黑云妖风很快就发威了。 狂风大作,瓦片被吹得哗哗作响,随着屋檐逐渐滑落。 道观的侧厢房最先支撑不住,房顶塌陷了,黑风立刻往里面钻去。 只听一声厉啸,黑风竟然被弹了出来。 一道金光从主殿内飞射出,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透明罩子。罩上浮现着十来个金光闪闪的符箓,黑风之中的妖怪也被这金光照得现了原形。 那是一只灰色的大雁,却有两个脑袋。 双头雁愤怒地一拍翅膀,折转后退,重新化为一团黑风,盘旋在道观上空。 它像是聚集了力气,再次俯冲。 金色符箓罩子受撞击变形,却没有破。 黑风竟然在半空中变化了形态,像一根黑色的锥子,符箓金罩还没来得及弹回原状,那锥子快狠准地对着薄弱处扎去。 “五行挪转,去!” 道观里传来一声叱喝。 只见符箓罩子破碎的那瞬间,一块巨大的石板飞了出来。 双头雁妖撞了个正着,石板顷刻粉碎,变成一个泥土构成的巨手,似乎要把雁妖捏在其中。 这双头雁妖毕竟有着金丹的修为,它身形暴涨,泥土巨手无法禁锢它,反而变得支离破碎。同时雁妖羽毛根根竖起,双翅一拍,像利箭一般向道观里飞去。 道观外的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忽然“动”了起来,猛然挥舞枝条,拦住了其中大半的羽箭。 树根的泥土翻了出来,一下又扫飞了十几个小妖。 “哇。” 小妖们惊叫着后退。 这三个回合的斗法,看得阿虎目不转睛。 老松树突然暴起,阿虎还期待了一下这是不是树妖,发现这是被道观里的人控制的手段,很遗憾地晃晃脑袋。 相比看热闹的老虎,岳棠就要淡定多了。 双头雁妖的实力虽然强,但是道观是人家的地盘,谁家不会多布置一些东西做防御手段呢? 岳棠还看出一个事实,双方都跟自己一样,是穷光蛋。 道观里的人只会画符捏法决,见招拆招,雁妖尝试多次,却始终没法破门而入。 ——但凡其中一方有个法宝兵器,都不至于这样一来一回的浪费时间。 就在岳棠估摸着自己大概不用出手帮忙的时候,又是一朵妖云从远处飘来。 岳棠神情微变,这次来的妖怪比雁妖还强,相当于人类的元婴境界。 这次道观里的人有反应了。 “赤狐先生怎么也来寻贫道的麻烦?” “哎,此言差矣,我是前来化消诸位矛盾。” 妖云按下,只见一个手持折扇的红衣男子笑盈盈地看着众妖。 老猴赶忙过来行礼,双头雁妖很不情愿,却还是变回原形落在树上,给红衣男子让出了一条道。 “猴老头,雁将军……你二位的领地都在十万大山边界,与我一般,都是不想受大妖使唤。平素日子倒也清净,只有一项烦恼,便是那些无故闯入的凡人。” 赤狐先生眯起眼睛,望向道观,“只是那些凡人身上,总是带着王道长你的黄纸符啊!冲突起来,伤了吾等山头的许多孩儿呢!” 王道长在观中冷笑着说:“是吗?是那些凡人扰尔等清净,还是你们想吃他们,正如此刻你们围在道观外要做的事。” 赤狐先生装腔作势地摆手:“哎,王道长怎么能这样说呢?在下可是诚心正意地走这一趟,你看,我连手下小妖都没带来!” 它拖长了音调,慢吞吞地说,“吾之要求并不苛刻,只希望王道长今后出售黄纸符的数量少点儿,道长可以说自己出门云游嘛,也能说闭关修行,或者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像画符这样的大事,可以交给贵高徒,保证钱不少赚。” “因为那些次等的黄纸符只能抵挡鬼怪,拦不住你们!” 王道长反唇相讥,“赤狐,不必假惺惺了!有本事手下见真章。” 岳棠听到这里,心里诧异。 凭他的气息感应,这位王道长的实力只有金丹期初阶,怎么会直接向高他一个境界的赤狐叫板? 难道—— “哈哈哈!” 赤狐先生收起折扇,仰头大笑,“王道长啊王道长,你以为我们会上当吗?你的道观主殿神像上封着一道雷法正符,你想把我骗进去?好算计啊,这样剩下的废物,你就能随便处置了……” 赤狐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它感觉到一股阴冷的风拂过身边。 太快了,快得它竟然来不及看清。 赤狐先生疑惑地转头,只看到满眼怒火的雁妖与隐忍着不满的老猴儿。 同一时刻,道观里传出一声惨叫。 “你!” 叫声里充满了不敢置信,还有愤怒。 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又陡然中断。 赤狐先生立刻放下了疑惑,它谨慎地走近了几步,试探着喊:“王道长?” 道观内。 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者躺在地上,后心插着一柄匕首,鲜血直流。 岳棠半跪在老道士的身边,五指张开,真元源源不绝地送入老道士体内。 岳棠身后的半空中飘着一个人,是个中年道士,他满脸惊恐地挣扎,却还是无法发出声音,也没办法挣脱束缚。 “呼、呼……” 老道士嘴边流下了紫色的涎水,似乎没法喘气。 岳棠的表情更难看了,立刻调用神识,低唤:“王道长?” 老道士终于睁开了眼睛,可是眼底都泛出了一层死灰色,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王道长感觉到体内不断流逝的生命力,又感到了一股温暖浑厚的真元,他吃力地抬起头:“道友是——” “偶然路过,见妖怪攻击道观,本想看是否能帮上忙。” 岳棠的视线挪到了那个中年道士身上,眼神更冷,一把将人揪了过来。 “你下了什么毒?” 岳棠现在的面孔是青白色,浑然不似活人,那股阴冷恐怖的气息又直逼中年道士眼前,后者吓得惊叫起来。 “我不知道,那毒是……赤狐先生给我的。” 中年道士一边挣扎,一边崩溃地喊,“是师父你太顽固,那些山民被吃掉一些又怎么样?如果不是这样,那些妖怪为什么会总是找我们长生观的麻烦?前几年大师兄是怎么死的?去年小师弟又是怎么死的?” “……青同,你!咳咳,他们力战妖祟而死……而你……” 王道长剧烈地颤抖着,他苍老的面孔神情复杂,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位道友还是速速离去吧,外面那只赤狐修为堪比元婴,恐此事连累你。” 岳棠在听到赤狐先生说起道观里的雷法正符就意识到不对,这样的杀手锏,赤狐怎么可能知道?除非道观里有叛徒。 岳棠急忙冲入道观,没想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王道长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后心的伤口,对修道者来说不算致命伤,可是那上面还有毒。 岳棠再用神识一看,毒性已经深入了王道长骨髓,显然在今天之前,王道长的徒弟就开始下毒了,今天匕首上涂的不是毒,是遇血起效的药引,彻底激发了这种毒性。 “快走!”王道长喘息着说,“贫道不行了,那些妖怪不会再上当,那道雷法正符在神像后脑勺……不如送给道友……” 这时中年道士发狂地叫着:“你疯了?那是堪比大乘期一击的雷法正符!什么道友,你这个瞎子,你不知道眼前这个东西是恶鬼吗?” 岳棠一拂袖,把人扔到墙边,他语气平缓地说: “我进来之后就放了隔音法术,你喊得再大声,外面也听不见。” 中年道士这才醒悟,在赤狐先生杀了这里所有人之前,他会先一步被杀。 “不,不,饶命!” 中年道士嘶声惨叫,“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是赤狐,那只狐狸精给我施了迷心术!师父救我……呃!” 话还没说完,王道长的神魂骤然离体,奋力一击,杀死了中年道士。 “道友,青同死了,那些妖怪就不知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快走……” 王道长含糊地说完,神魂像薄雾一样散开了,他躺在地上的躯体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金丹修士的神魂有别于普通魂魄,保有一定的本能意识,不会立刻落入阴曹地府,这也给了岳棠机会。 岳棠竭力把王道长飘散的魂魄招了回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像,没去拿那道雷法正符。 外面还有妖怪守着。 岳棠心念一动,把魂魄放进了一个瓶子里。 “王道长,恕在下冒昧,要借你身份一用了。” 第30章 雷法正符 赤狐先生盯着长生观。 道观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 “……隔绝声音的法术?” 赤狐先生嗤笑,它用折扇敲着手掌,它才不在乎中年道士的死活呢! 那不过是个被利用的蠢蛋。 “王道长是在清理门户吗?可真是费心了,不过,临死之前让徒弟去黄泉探探路也不错!” 道观里还是没有动静。 旁边树上的双头雁妖表情烦躁,老猴眼珠乱转悄悄后退。 它们都听说过雷法正符。 据说这是最强的符箓,不同的人绘制就会有不同的威力。 倘若是筑基修士的雷符,大概只能劈死邪祟与小妖。若是天庭雷部正神所绘,这道符箓就有堪比天劫的恐怖力量了。 当然雷部正神是不可能的,长生观没有这样的背景,可是化神威力的雷法正符呢? 既然王道长打算用这玩意对付赤狐先生,那少说也得是化神这个级别的人类修士手笔吧?! 雁妖还敢留下来旁观,老猴儿已经后悔了,它恨不得逃回十万大山。 可偏偏赤狐与双头雁都是孤身前来,只有老猴带了很多小妖。 这些小妖脑子不好使,傻愣愣的,也不知道什么是雷法正符,还一个个高兴地蹲在那里看热闹,准备随时蹦跳着帮雁将军与赤狐先生呐喊助威呢! 老猴进退两难,心里那个悔啊! 赤狐先生早就注意到了老猴的举动,它轻蔑一笑,也不跟老猴计较,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这长生观。 以及得到那张据说有大乘期威力的雷法正符。 赤狐不是很信王道长那个徒弟的夸大之言,这年头人间还有大乘期修士吗?开什么玩笑,多少年没有人成过仙了。 然而青同道士信誓旦旦地说,这张符是王道长从一个秘境里得来的。 十万大山里的秘境吗? 赤狐心动了。 尤其现在又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大妖们几乎都被天庭征召,去讨伐南疆了,不知道最后能活着回来几个,赤狐先生可是听说过这南疆巫锦城的凶名。 就算不知道,看这架势也能猜出来,天庭这一口气敕封了十八个山神,每个新晋山神的大妖又强征附近的妖怪充作下属。 如果不是听到消息立刻躲藏起来,赤狐估计这会儿也在南疆呢! 既然逃过了这一劫,赤狐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了,它也想在十万大山占据一席之地,成为大妖,而它的修为还不够,这时候一张大乘期威力的雷法正符就很重要了。 正如此刻赤狐先生投鼠忌器,不敢进入道观一样。 有了这玩意,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实在打不过敌人,还能拼个同归于尽,谁敢硬来呢? 赤狐先生越想,心中越是煎熬。 “没用的蠢货。”赤狐先生暗骂王道长的徒弟。 赤狐先生布局了这么久,又给了罕见的剧毒,还在外面侃侃而谈牵扯了王道长的全部注意力,这么好的条件这蠢货竟然还没能顺利成事,眼下陷在道观里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赤狐先生捏着折扇,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滋味。 既不能掉头就走,又不敢进去看个究竟。 最麻烦的是,如果王道长拼着最后一口气用了那张符——那赤狐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算了,命更重要!它不想去赌那张雷法正符的威力! “看来,王道长拼着一口气,想多拉几个垫背的!”赤狐先生露出阴狠残忍的笑,“全部后退五里,给王道长送行,长生观从此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老猴松了口气,连忙招呼小妖。 雁妖虽然不甘但是可以解决王道长这个心腹大患,倒也不坏。 就在众妖齐齐后退之际,一股阴寒刺骨的风从道观里溢出。 赤狐先生一愣。 然后它看到了一个鬼气森森的影子,似乎是王道长,又仿佛不是。 没有戴道冠,看不到面孔,长发披散,支离若蛛影。 鬼影伸出手,肤色青白,指节扭曲。 “活尸?” 长生观里面还藏了这样的东西?王道长还有驱尸傀的本事? 赤狐先生满脑子疑惑。 紧接着,它就感觉到了王道长的神魂气息。 没错! 就是从那具活尸身上传来的! 赤狐先是惊愕,又转而狂喜。 活尸属于邪祟,不可能驾驭得了雷法正符。 藏在道观里的那张雷法正符保住了! 看来,这长生观的王道长也是贪生怕死之辈,竟以秘法转移神魂进尸傀之躯,试图逃命。 “快围住他!”赤狐先生大喊。 “哦呜!” 小妖们挥舞着兵器冲上前,然后一个个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道观四周的积雪在缓缓融化,更加阴冷刺骨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猴脸色发白地哆嗦,雁妖直接化作黑风停留在半空。 “就这点伎俩吗?只能吓唬那些小妖?” 赤狐先生根本不把这股寒意当回事,它觉得王道长初化活尸,力量不顺手,竟然连这群小妖也杀不死。 搞不出那么多鬼气,只能拿雪勉强造势的岳棠:“……” 这鬼影掀起了层层阴风波澜,做势欲退。 赤狐一扬折扇,红衣魅影,直击“王道长”。 沿途树木受劲风摧残,纷纷折断,那折扇竟然是一件法宝! 躲在远处的阿虎也遭波及,隐匿身法被破,滚了出来。 但它没有引起赤狐、雁妖的注意——小小的猫妖,八成是听到动静跑来看热闹的,没察觉它的存在,是因为它太弱了嘛。 阿虎忍着小妖身上的臭味,机灵地把自己藏在了妖怪堆里。 雁妖盘旋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只能看到茫茫雪雾中间两条快到模糊的影子。 赤狐是红色,王道长是黑色。 红影速度快若鬼魅,黑影动作看似僵硬,却见招拆招,每每在不可能之际避让开来,就像看透了赤狐先生的招式套路。 赤狐先生同样感到蹊跷。 这活尸身上是涂了油吗?滑不溜手的! 王道长是个只会画符捏法决的修士,身手哪有这么灵活?倒是听说人类修士堕魔之后,实力会猛然提升一个境界……难道说…… 赤狐惊疑不定,岳棠却是信心越来越足。 赤狐的实力相当于元婴初阶,自认为是金丹修士的岳棠还是十分谨慎的。 当岳棠看到赤狐不是穷光蛋,竟然有一件法宝之后,他很庆幸自己的谨慎。 然而谨慎着……岳棠发现他好像没必要谨慎! 赤狐根本没有掌握法宝的要诀,只是把折扇当做一柄厉害的武器,就硬使! 所谓招数也是凭着本能行事,毫无精妙可言。 岳棠轻而易举就能猜到赤狐攻击的方向,而赤狐那自以为快如鬼魅的速度,在岳棠眼里全无效果。 岳棠决定调整计划。 他的动作越来越僵硬,一副使用秘法临时提升真元,现在时间过了出现反噬的模样。 赤狐果然上当。 “王道长,死心吧……”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赤狐就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悸。 它本能地后退,可是迟了一步。 一只青白扭曲的手掌准确地穿过雪雾,掐住赤狐的脖子。 不是阴冷的鬼气,而是浩瀚炽热的真元,这股真元还在它身上虚空描摹着一个复杂的符箓。 “你没有……你不是……” 赤狐瞪圆了眼睛,它下意识地要喊出来,王道长没有死!这不是活尸! 随后那股蓬勃如烈阳的真元,让赤狐陡然明悟,这绝不可能是王道长,这甚至不是一个金丹期修士该有的实力。 更可怕的是,赤狐发现之前积雪飞散的轨迹之下也有真元在蠢蠢欲动,地面不知不觉之间被画了一个同样巨大的符箓! 两重符箓的真元相互应合,遭了! 赤狐疯狂挣扎。 岳棠死死地摁住赤狐。 他受到了可怕的反震之力。 毕竟是一个元婴修为的妖怪拼死挣扎。 岳棠胸口气血翻腾,手臂疼痛,紫府丹田内的真元忽然暴涨,瞬间抵御住了赤狐的反抗。 岳棠也有些惊讶,他被这个忽然出现的意外耽误了几息时间,回神后,真元立刻继续描摹刚才从神像上看到的……那属于雷法正符的最后一笔。 岳棠顺势松手。 “轰!” 天降雷霆,准确地劈在赤狐脑袋上。 随后又是数次巨响,一道又一道雷霆降下,这次全部劈在了空地上。 刺眼的雷光同时吞没了黑影红影,雁妖化身的黑风也被侵蚀殆尽,双头雁惨叫一声,半边羽毛焦黑,它歪歪斜斜地扇动翅膀,然后迅速逃往十万大山。 小妖们也被惊醒了,它们距离比较远,雷光范围也有限,只感受到了灭顶的恐惧。 “大王,快跑啊!” “救命!” 老猴跑得比小妖们更快。 眨眼间,烟尘滚滚而去,只有阿虎蹲坐在原地,满脸茫然。 阿虎也被天雷吓到了,不过它知道“王道长”的身份,也对岳棠的能力充满信心,所以还能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被雷劈出一个大坑的地方。 岳棠已经恢复了原貌,他看着眼前那只完全焦了的红狐狸,陷入沉思。 阿虎跑到他脚边,轻轻推岳棠。 “没事。”岳棠回过神,示意阿虎可以变回原形。 老虎立刻膨胀了起来,它仔细感受了一下那只赤狐的气息,发现还有微弱的气息。 “老师,这妖怪没死!”阿虎立刻报告。 岳棠无力地看它一眼,低声说:“我知道,这雷法正符我刚学会,原本以为要多劈它几次的,没想到……” 一次就成功了。 剩下的雷霆,岳棠只好转移到了旁边,结果生生地制造出了一个大坑。 因为岳棠不能直接杀死赤狐,就算死在天雷之下八成是魂飞魄散,到不了地府的,可是生死簿说不定会有记载,不如废物利用,交给阿虎吧。 “刚才的雷符,想学吗?”岳棠问。 “嗷!” 阿虎两眼放光。 岳棠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符箓,当然,没用真元。 “是这个模样,先练。” 雷法正符可以说是最难写的,但是对根本不会写字,写字就是画画的阿虎来说,这跟它平时功课也差不了多少。 竟然不到半天工夫就有模有样了。 “行了,用爪子凭空画,记得灌入真元,劈吧。” 岳棠指着焦黑的狐狸,和颜悦色地对徒弟说。 尚未筑基的阿虎,用雷符劈元婴期的赤狐,大概劈三个月都劈不死。 有得“用”了。 第31章 世事难料 东明府,岩县。 这是风雪停歇后的第二日,城门前的车队排得很长。 城里缺木炭、缺肉缺盐,城外的商旅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城。偏偏进城税提高了,凡是牛马骡车都要加五十文钱,理由是车轮上雪混着污泥,进城会脏了路。 但是本地的山民猎户皆是性情彪悍之辈,不等那些损失最多的商队跑去塞钱讨饶,他们倒是先嚷了起来,纷纷拿出了藏在独轮车与板车下面的木棍,围上去高声质问城卫卒。 卫卒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挥舞着兵器,凶神恶煞地对骂着。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晴空降下了一道霹雳。 所有人惊呆了。 傻愣愣地维持着争执推搡的动作,仰脖子看着远处天空。 那是十万大山的方向。 刺目的白色雷光不断爆闪,就像要把那座山头劈碎一般。 因为相隔太远,雷声传到这里之时已经变得沉闷,不至于让人心生惊惧,可这是冬天啊!冬雷阵阵那是异象! 好在雷声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没有山崩地裂,也没有狂风暴雨。 太阳也好端端地挂在天上,屋檐上的积雪还在缓缓融化,拉出了一条条冰柱。 “……快,去县衙报信,就说山里有异象。” 城门官随手指了一个卫卒,让他去报信。 卫卒一溜烟地跑了,刚到县衙,就看见了一个铁塔似的黑汉子站在那里呼喝着差役,似乎要出去查看。 “熊捕头!” 卫卒连忙跑过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黑汉子正是县衙班房的熊捕快,大冷的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鼻孔里还呼哧呼哧地冒着白雾,显得气血旺盛。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旱天雷?” 熊捕快的黑脸膛好像更黑了。 卫卒连连点头,因为惧怕熊捕快,也不敢多说什么,直接拔腿跑了。 熊捕快运了运气,大步走到县衙后面,迎面遇到了一个裹着皮袄打着哈欠的老师爷,瓮声瓮气地说:“山里面可能出了事,要请县令老爷到城隍庙里烧炷香。” 老师爷摆了摆手:“没用,咱们这位上任不到三月的县令老爷,压根不相信这世上有妖兽邪祟,逢年过节能去城隍庙摆个架势已经很不容易了,不用叫他。” “但是……” 熊捕快压低声音,焦虑地说,“旱天雷笼罩的,好像是白石山一带。” “什么?”那师爷一愣,扭过头问,“是长生观的王道长?” 熊捕快容貌凶恶,现在一脸茫然,看着倒有些憨厚了。 “我哪能知道啊?王道长是世外高人,兴许有做法召雷的本事。不过这动静也忒大了,瞧着不太正常,还得柳师爷您去问问。” 柳师爷咂咂嘴,扭头回了自己房间,让熊捕快守在门外,不许旁人来打扰。 柳师爷从匣子里取出一叠元宝纸钱,点上三炷香,然后诚信真意地祝祷了一番,把元宝纸钱放在铜盆里烧了。 一阵阴风吹过,柳师爷冻得直打哆嗦。 纸灰飘舞之中,一个拖着勾魂锁链的青面鬼出现了。 青面鬼凑近炉子,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香烛,大摇大摆地坐在上首,问道:“什么事啊,柳师爷!这大白天的,我们阴差出来得久了,要损道行的。” 柳师爷陪着笑,小心翼翼地问:“方才,城外的旱天雷——” “哦,是王道长在做法呢!” 青面鬼的第一句话刚让柳师爷放下心,后一句话就让柳师爷大惊失色。 “王道长这一遭,也不知道能带走几个妖兽,长生观不复存矣。” 青面鬼摇头晃脑,像是在惋惜,又仿佛幸灾乐祸。 柳师爷哽住了。 青面鬼又吸了一口香火,然后懒洋洋地对柳师爷说:“王道长这些年可算是把十万大山里的妖兽得罪了遍,还得罪了我们城隍老爷,他也早知会有今天。” 柳师爷眼前发黑,说不出话来。 ——长生观,未必能求得长生,却可求得侥幸生还。 若是没有了长生观的黄纸符,烧炭工不敢进山,石匠不敢凿石,猎户不敢捕猎,山民不敢开荒,盐工不能汲水运卤……这县城之外的村落,恐怕一到天黑就没人敢出门了。 岩县距离十万大山太近了。 如果不是那座盐湖,这里本来就不该有这么多人的。 “长生观是遭到了妖兽袭击吗?”柳师爷颤抖着问。 青面鬼捏着凭空出现在手里的元宝,一边点数一边说:“几天前我们巡到十万大山那边,就听到了一点风声,而且赤狐先生也来了……王道长这位世外高人,对上赤狐先生这等大妖,恐怕也没好果子吃的。” 柳师爷动了动嘴唇,他很想问,为什么你们听到风声却不去告知王道长呢? 据他所知,王道长每逢年节,也没短了给城隍庙阴差的香烛纸钱孝敬啊! 王道长怎么就……没了呢? “行啦,没了黄纸符,你们不就能抓到那些私盐贩子了吗?交给朝廷也是一笔功劳!”青面鬼似乎察觉到了柳师爷的异样,它怪声怪气地说,“柳师爷该不会为了这个,对我们兄弟,对城隍老爷有什么不恭敬的念头吧?” “小人岂敢!” 柳师爷连忙低头。 青面鬼眯着眼睛看了他好半晌。 “柳师爷,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的规矩,我也不是不懂。能照应你的,我肯定照应。” “是,是。” 柳师爷一味地点头。 青面鬼索性把话挑明了:“你只是会点儿沟通阴司的本领,生了一双阴阳眼,不算是修士。所以你不知道自从五十年前王道长云游至岩县,落脚在长生观之后,咱们城隍老爷吃了好几次挂落,还挨了地府那边好一通骂呢!” 青面鬼翘起腿,像模像样地训斥起了柳师爷:“你在阳间衙门里掌刑名文书,试想那文书上有一人,写着秋后处死,可是到了秋后他偏偏没死,那么府城与朝廷会不会怪罪下来啊?” 柳师爷目瞪口呆。 他意识到青面鬼话中之意,是指这里许多山民本该横死,可是一直到阳寿快尽,也没被妖怪给吃了。 这么天长日久的累积下来,不是一个小数字。 阴曹地府察觉到异样,严斥岩县城隍,确实很有可能发生。 “……所以说呐,那些所谓的修行者,别管是和尚还是道士,嘴里喊着慈悲,手上不停地救人,言必称功德,其实颇为可憎!” 青面鬼摇头晃脑,神情亢奋,他振振有词地说,“既然六道轮回把这些人送到岩县受穷挨饿,沦为妖怪的口中食,就说明他们前世未做好事,是个恶人,今生该受这份罪!王道长那是救人修行吗,那是大逆不道,蔑视阴曹地府!” 柳师爷努力地挤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拼命点头道:“您说得对,今日太过匆促,改日我再请您吃一顿烧鸡腊肉。” 青面鬼满意地吸完香火,重新化为阴风消失。 柳师爷的谄笑就这样僵在了脸上,衬着他愤怒悲伤的眼睛,异样的扭曲。 他当然不是什么清廉官吏,可他不糊涂。 青面鬼那番官腔只能骗骗无知百姓,怎么可能唬得住一个老猾奸诈的官吏?柳师爷可是跟阴司打了二十年的交道,深知这些阴差是什么德性。 他能用元宝纸钱与贡品奉承、讨好阴差,请他们办事。 这些跟阳间一样收受贿赂的阴司官吏,能有多么清廉公正? ——只怕是不行贿就会来世吃苦,给了钱就能让别的魂魄代替自己来世吃苦吧! 柳师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心惊惶。 王道长没了,岩县今年到底要死多少人啊! 白石山,长生观。 岳棠坐在主殿前的蒲团上,面前放着一个瓶子。 瓶口蒙蒙亮,这是命魂散发的光辉,只是无法凝聚成形。 “多谢道友。” 王道长的魂魄在岳棠真元的协助下,勉强恢复了一点意识。 “道友击败那赤狐,又将它拘禁在长生观,便是报了我身死之仇,贫道必会报答这份恩情。道观后院里有一些药材,我尸身上的储物袋里存着几本符箓法决,如今于我皆是身外之物了,道友自可取之。” “王道长客气了,在下久闻雷法正符之名,未曾见过实物,今日能领悟召雷之法,收获足矣。反过来,我日后可能要亏欠道长一份因果。” 岳棠揖礼道,“我想借道长身份一用。” 王道长不解。 “我死之事,瞒不过地府,也瞒不过岩县阴司城隍。即使道友乔装成我坐在这长生观中,也会被揭穿。” 岳棠摆手,从容一笑:“不,我想假扮王道长所化之厉鬼。” 王道长:“……”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本来岳棠顶着鬼怪的外表就很奇特,但天下修士这么多,各有各的爱好。 哪怕岳棠藏头露尾神神秘秘的,还带着一只妖兽徒弟,可那妖兽走正统修炼路子啊,能使雷法正符的! 王道长忍不住思忖,如果“他”化为厉鬼,停留在长生观,那些妖怪大概吓都要吓死了,岩县阴司城隍那边也会焦头烂额。这附近的百姓倒是可以借机过一段安生日子。 王道长自然也担心岳棠不怀好意。 可是据他感知到的岳棠真元,犹如沧海无垠,又似烈焰骄阳。 那份对“道”的领悟王道长是自愧不如的,他深信这样的修士心胸浩荡如朗月清风,不染尘埃。 “有何不可。” 王道长坦然道,“若有可能,道友还可取我平生所学,他日有人得传衣钵,愿意画符为此地百姓谋生,贫道感激不尽。” 第32章 装神弄鬼 老虎踏着积雪,嘴里叼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猫。 它走走停停,悠哉哉地来到了长生观门口。 抬头看到岳棠坐在道观房顶上,老虎放下猫,疑惑地问:“老师,你在做什么?” “修房子。” 岳棠不以为意地瞥一眼黑猫,又继续专注于眼前塌陷的房顶了。 长生观的侧面厢房在之前雁妖的斗法里损毁,不修不行。 可是想修也没那么简单,这不是普通房子,没法随手一招,让瓦片自动飞回去。 王道长专精符箓,这长生观里里外外都布置了未触发的符纸,必要的时候可以发挥攻击与防御作用。这也导致修补起来很费力,至少要“看懂”这些符文,才能动手。 岳棠一手拿着符箓竹简,一手拿着瓦片,边看边提醒老虎: “别叫我老师,称我王道长。” “哦。” 阿虎了悟,看来他们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 它摇身一变,化作虎斑猫的形态,躺在道观台阶上休息。 黑猫迷惑地看着阿虎,伸出爪子碰了碰,又凑过脑袋仔细嗅闻,确定了这就是它认识的那只尾巴奇怪的同类。 黑猫喵喵叫,像在问小伙伴刚才去哪儿了,那只大老虎为什么跟你的气味一样。 阿虎听不懂,老虎与猫语言不通。 阿虎懒洋洋地看着黑猫在自己面前跳来跳去,心里嫌弃猫太笨,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模仿很适合迷惑敌人,于是耐下心观察,脑袋随着黑猫转动。 等岳棠修完屋顶,发现阿虎已经带着黑猫跑到道观后院去了。 他没有多管,直接进入了主殿。 长生观供奉的神像是彩绘泥塑的,已经有些年头,略微褪色斑驳。 头戴高冠,面容装束没什么可说的,总之看了就知道是一位地位颇高的道家神仙,具体是谁,那要从衣饰,手势,手中的神物造型分辨了。 岳棠对这个一窍不通。 反正他假扮的是鬼,鬼也不能烧香。 真正的王道长只剩魂魄,又非常虚弱,每天只能维持很短的清醒时间,而且无法离开寄魂瓶。 寄魂瓶,顾名思义,除了能容纳一个魂魄之外再无他用,不算法宝。据说这东西大宗派弟子人手一个,用来救助同道,后来作为货物也流入了散修之中。 岳棠早年见过这东西,所以认得。 眼前这个寄魂瓶是岳棠从王道长身上取来的。 当时他看到王道长魂魄散体,立刻寻找起了寄魂瓶。这东西都是随身携带,再以法术变小挂在随身物件上,岳棠只用神识一扫,就发现了目标,也有了冒名顶替的念头。 王道长身死的事实瞒不住,是因为生死簿有记载。 可是王道长的魂魄一日不去地府,地府就一日没法确定王道长的真正情况。 这种程度的假冒当然称不上天|衣无缝,不过对岳棠来说足够了。 在王道长的魂魄去转世之前……时间足够了。 岳棠来东明府,是要查当年之事。 天庭高高在上,岳棠没有什么门路,但他可以从阴司城隍那里入手。 王道长常年住在山中,又卖黄纸符给普通百姓,阴司城隍绝对知道他的名字。 现在王道长与十万大山妖兽发生了冲突,雷法正符的动静又这么大,怎么可能不过来打探情况呢? 岳棠暗暗估摸着时间。 天雷声势惊人,阴兵一样感到畏惧,不会马上动身。 现在中午已过,还有两个时辰就是傍晚,大概就是那会儿。 “阿虎?” 岳棠走入后院。 道观后院有水井、菜园,以及扎起来供丝瓜藤蔓攀爬的架子。 冬天,菜地里空荡荡的,两只猫就在那里蹿上跳下。 虎斑猫听到岳棠的声音,立刻跑了过来。 “符箓学得如何了?”岳棠似不经意地一挥手。 “砰。” 一阵古怪的撞击声从后院角落里传来。 那是一个挂在房梁下面的布袋,晃悠悠地打着旋儿。 里面装着的东西似乎在挣扎,也仿佛只能用这样的力气摆动布袋,撞击着廊下的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猫后背弓起,一边后退一边示警地低吼。 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很可怕。 这时它看到虎斑猫一个纵跃,落在了布袋前面。 黑猫大惊,发出了凄厉渗人的叫声,提醒小伙伴。 “好吵。”阿虎嘀咕,也不知道是在抱怨猫,还是指这个布袋里的东西。 阿虎抬起前爪,笨拙地比来划去。 布袋里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了外面有微弱的真元流动痕迹,撞得更大声,同时黑猫也叫得更惨了。 岳棠无声地看着阿虎。 阿虎爪子一抖,寸许长的银光陡然迸现,直击布袋。 布袋不仅没有消停,反而荡得更高。 阿虎继续挥动着爪子,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可惜十次里面往往只有那么一次能成功释放雷法,银光闪来闪去,布袋里的动静越来越小,终于直直地坠着不动了。 阿虎心满意足地抬头,等待老师指点。 岳棠想了想,实话实说:“不行,等你画出符,敌人都跑过一个山头了。” 阿虎沮丧地看爪子,那么复杂的图案,怎么可能又快又准确地画出来? 岳棠走过去,解下了布袋。 阿虎奇怪地看着岳棠从布袋里拽出那只焦黑的狐狸。 “老……王道长,这是做什么?” “最近会有几波‘客人’来。”岳棠提醒徒弟,到时候不要出声,也不要暴露行踪。 这事阿虎很熟练,不就是沉默地竖起耳朵,左右观察吗? 岳棠转头看黑猫,后者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凄叫一声逃进了厢房。 “打晕它?”阿虎一本正经地问。 岳棠揉着眉心说:“不用了,客人一来,它自己会晕的。”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这片山谷就已经陷入了昏暗。 阴风忽起,贴着地面疾掠过来。 长生观四周残留着大量的妖气,到处都能看到妖兽足迹。 道观前的歪脖子老松树倒了,树丫挂在了屋檐上,枝叶挡住了“长生观”的牌匾。 道观大门敞开。 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悬挂在那里。 阴风卷到道观门外数丈远的地方,蓦然停止。 只见白雾惨惨,阴气聚形,重重鬼影现身。 他们的躯体是半透明的,面容狰狞,不是额头长角,就是嘴边生出獠牙,手持勾魂锁链与铁尺枷锁,白麻的衣服在胸口上写着“差”字。 “奇怪,长生观怎么还在?” 鬼差头目正是吃了柳师爷香火的青面鬼,他惊讶地看着外表完好无损的道观,忍不住纳闷那么多旱天雷劈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又是什么玩意?” 青面鬼抬头看挂在道观门口的焦黑之物。 他飘近了几尺,还未看清,就感到一阵剧痛。 焦黑物体上冒出数道银光,在道观门口“织”出了一道无形屏障,“打”得鬼差们猝不及防。 “雷……是雷……” 鬼差们连滚带爬。 他们是阴兵,当然会惧怕雷法了。 “跑什么!” 青面鬼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他一边忍着疼痛,一边怒骂。 他用阴风卷起一块石子,往道观里一丢。 “刺啦!” 银光又现。 青面鬼立刻吩咐鬼差们去爬窗户。 “功曹大人,你真是为难我们,谁不知道长生观门窗甚至墙壁上都是符箓?” “闭嘴!”青面鬼抓起一个属下,就往道观里丢去。 那鬼差惨叫一声,浑身抽搐着越过了银光大网,跌进了门里。 众鬼全都盯着这个倒霉蛋,发现他慢慢爬起来之后,顿时乐了。 没事! 青面鬼咳嗽一声,正想要命令那个鬼差去道观里查看,那个悬挂在屋檐上的焦黑物体忽然跌落,还正正地向青面鬼撞过来。 青面鬼大惊,躲闪已是不及,他也终于看清了这东西的真面目。 好像是只狐狸? “啊啊啊——” 鬼差们狼狈地被雷光逼进了长生观。 好在只是看着吓人,伤得不是很厉害,忍忍就过去了。 “大人,我们怎么出去?” 鬼差们看着墙壁与房顶上微微发亮的符文,心惊胆战,可是要让他们重新走大门,又不太乐意。 青面鬼故作镇定地说:“都别慌,先进去看看。” 主殿的门也是敞开的,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鬼差不会怕黑,他们小心翼翼地摸进主殿,突然一阵诡异深寒的风卷起供桌四面的幔帐,露出墙壁上的大片血迹。 “不对!” 青面鬼猛然转身。 这时后院里传来凄厉的猫叫声,反而把鬼差们吓了一跳。 黑猫通灵的事他们自然清楚,可是这会儿众鬼不觉得是自己吓到了猫,而是认为刚才有东西进了长生观,证据就是那股诡异的气息。 “何方妖孽,敢在阴兵面前放肆!”青面鬼怒斥。 他往前一步,忽然感觉像是跌进了阴风旋涡,不受控地漂浮了起来。 长生观在这一刻,仿佛陷入幽冥炼狱。 绝望的哭嚎声与嘶喊从四面八方传来。 就像有上万怨魂在拍打墙壁、摇晃柱子,想从地底下爬出来一样。 “这、这是什么?” 鬼差们也没见过这等阵仗。 凡人怕鬼,鬼也怕恶鬼啊! 这理由就像人会怕恶人一样,恶鬼不仅吃人,也会吃鬼。 鬼差们缩成一团,强行把青面鬼挤了出去。 青面鬼色厉内荏地高喊:“你是哪儿来的厉鬼,得罪了阴司城隍,可没你好果子吃!” “砰!” 主殿大门重重地关上。 几根蜡烛无风自燃。 鬼哭骤止,一个黑影出现在角落里,它最开始是躺在地上,背后似乎还有一柄匕首,然后黑影就慢慢变得扭曲,膨胀。 庞大的影子罩住了整面墙壁,高过了那尊神像。 怨气、憎恶、仇恨、杀意……就这么一股脑地冲了过来。 恍惚间,鬼差们听到了人声。 “饶命!不是我做的,是赤狐,那只狐狸精给我施了迷心术!” 这个声音忽远忽近,最后发出了一声在鬼差听来必死无疑的惨叫。 然后是一个男子阴狠的声音: “王道长,死心吧……” 随即轰然巨响。 阴寒气息暴涨,蜡烛全灭。 青面鬼惊恐逃向反方向,慌乱中他好像撞开了一扇窗户。 所有鬼差都疯狂地往外挤,那股恐怖的气息就坠在他们后方,恐怖凄厉的鬼哭仿佛要把他们生生撕碎,再吞咽下肚。 鬼差们一路狂奔,被撵出了长生观,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深坑。 “这是什么地方?” 地面焦黑遍布,青面鬼下意识地感到不对,可惜已经迟了。 这处天雷劈出的深坑,余威尚存,一遇阴气立时触动。 “啊啊啊啊!” 这次可不是忍忍就能过去的级别了。 阴兵们有的没了胳膊,有的抱着脑袋,阴躯支离破碎,惊惧万分地爬出深坑,拖着失去意识的同僚,狼狈而逃。 长生观之中。 岳棠看着远去的阴风,不解地低声问:“道友醒了?道友方才为何建议我下重手?” 寄魂瓶里的王道长叹了口气:“贫道之死,可能也有阴司城隍的手笔在其中,此事说来话长。不过道友,你是如何模仿出……那般可怕的厉鬼哭嚎?” “非是模仿。” 岳棠抬眼,遥望道观外的漆黑夜空。 “那是百十年前,东明府灾民的声音。” 第33章 阴司判官 第二波的“客人”是半夜来的。 坐在蒲团上的岳棠突然睁开眼睛,他感知到了一股特殊的鬼气。 不同于阴兵鬼差,这次来的鬼更像是传闻中的“鬼神”。 气息沉凝,身边没有环绕着愁云惨雾,也没有任何锁链拖曳的声音。 阴躯之中隐约能见一小团黑光,正是这东西让魂魄与阴气凝聚在一起,并且能吸取香火愿力,使其主人增进修为。 ……敕封? 跟白鹿山神体内的不一样,这东西应该是阴曹地府的敕封。 对方的身份也昭然若揭,岩县阴司城隍的判官。 城隍不会亲自前来,也不会孤身一人前来,而阴司所属的大大小小阴官,能得到正式敕封的鬼神,就只有城隍座下的判官了。 判官在地府是一个挺微妙的官职,他们是辅助主位鬼神的副手。十殿阎罗的心腹属下是判官,岩县城隍的亲信手下也是判官,但是连凡人百姓也知道他们不是一回事。 “王道兄。” 来人在道观门口停步,抬手揖礼。 他戴着一顶儒巾,外衣是陈旧的袍子,肤色青白。 若是不知情的凡人,大约会以为这是一个在山中迷路受冻的书生。 岳棠垂眸,不言不动。 长生观大门敞开,来人不是之前鬼差,颇有道行,自然也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有一团黑影盘踞在神像之前,乍看毫不出奇,亦没有任何动静。 判官外放的神识一触,尚未探明情况,就被一股可怖的血煞怨气惊得缩了回去,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张僵硬扭曲的死尸面容。 正是王道长。 饶是见惯了怨魂恶鬼的阴官,也忍不住连连后退。 岳棠一点都不意外。 这可是他苦心模仿的南疆巫傩气息,又借用了王道长死不瞑目之态,加上巫锦城令人望而生畏的魔意……别说判官,就算城隍来了一样会被吓到。 因为阴司官吏见过的鬼,多半是凡人所化。 纵然有天大的冤屈,有血海深仇的执念,甚至变成了厉鬼,他们内心深处仍然畏惧着天庭与地府。阴兵鬼差随意一喝,厉鬼们就会心生畏惧,悄悄退走,不敢对上阴司城隍。 久而久之,鬼神体内的那道敕封,就有了群鬼辟易之效。 便如穿在一个人身上的官袍官帽,旁人一看,就会不由自主地跪下。 是官袍官帽自有灵性,还是众人心中畏惧加持的“高高在上、牢不可破”呢? 像王道长这样的修士,生前不受人间朝廷统辖,死后对上阴司城隍也未必恭敬——凡人畏之如虎的权贵,他们不放在眼里,凡人烧香供奉的鬼神,他们又时常会打交道。 当这样的人横死丧命,化为厉鬼,其凶性绝非一般厉鬼可比。 想吓走“神志不清的王道长”,除非是长生观主殿供奉的那尊神像本尊下凡——岩县乃至东明府阴司能做到吗? 恐怕不能。 岳棠收敛情绪,把自己当做一具没有任何知觉的尸体。 也可以说是一个处于无知无觉状态,没有被外界惊动的厉鬼。 ——通常没有人愿意惊扰厉鬼,特别是这个厉鬼还是金丹修士死后所化。 打是打不过的,也镇|压不了。 判官很是头痛。 之前鬼差来报,说长生观闹鬼了,还是王道长化为厉鬼的时候,城隍大为震怒,直言这不可能。 修士可以保留此生记忆,重新修炼,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王道长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冲动性格。 青面鬼连连磕头,发誓自己绝无虚言,也不是信口胡扯,然后又禀告了他在长生观的所见所闻,还提到了赤狐先生、王道长的徒弟皆与此事有关。 这事太好查了,取出生死簿的分册翻一翻就知道了。 结果上面记得明明白白,青同道人勾结妖兽,下毒并暗刺王道长,致使王道长身死,而青同道人却是被王道长含怒击杀,打得魂飞魄散了。 王道长的魂魄确实没入黄泉地府。 城隍看生死簿看得脸色铁青,因为他前面说王道长不可能化为厉鬼,很快事实就扑在了他的脸上。 这事不仅会让岩县城隍颜面无光,还有无穷后患。 如果厉鬼不停地作祟,岩县的阴司城隍没法把这件事压下去,闹大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所以长生观目前的状况必要探明,王道长的亡魂是盘桓在道观之中,还是满心嗜杀四处游荡?是只杀妖兽呢,还是记恨着阴司? 这都是必须弄清楚的事。 于是,这个烫手山芋被甩到了判官头上。 因为这些年判官与王道长勉强算是熟识,所以他想推脱都不行,只有硬着头皮来了。 “哎……王道兄心中有怨,我又何尝不知。” 判官长长地叹口气,语带痛惜,“我早就劝说过王道兄,少卖一些符纸,或是云游离开岩县,可是道兄不听啊,以至于今日。” 道观里的那团黑影似乎有了动静,阴诡气息暴涨。 判官顿时住口。 他只是想试探这个厉鬼保留了多少心智,不是过来送死的。 “判官大人!” 守在外围的阴兵,战战兢兢地出声。 “无事,不可妄动。” 判官后退了一步,发现黑影又慢慢地恢复了原本的状态。 “王道兄?”判官再唤。 “……” 道观里面毫无动静。 判官心神一松,猜测只要不进入长生观,就不会激起厉鬼的凶性。 “王道兄与我相交一场,如今只有尽力为道兄寻找那些妖孽,交由道兄处置了。”判官摇着头,顿足道,“只望道兄化解心中仇恨,早日轮回……” 判官的目光停留在屋檐下悬挂的焦黑物体上,声音蓦然一顿。 因为他发现,这似乎是赤狐先生。 修为堪比元婴的妖兽奄奄一息地挂在这里? 之前那群阴兵鬼哭狼嚎地逃回城隍庙,虽然提到了门口的东西,但没有看清这是什么玩意,青面鬼倒是想说,可是只提了王道长变成厉鬼就让城隍震怒,青面鬼哪里还敢多嘴说出猜测?这就造成了判官全无防备之下陡然瞥见黑炭真面目,心神剧震。 他一眼就看出,赤狐没救了。 别看躯体还保持着完整,筋骨早已碎完了,妖魂也遭受重创,浑浑噩噩意识不清。 判官本能地打出招魂法决,想要牵出赤狐的妖魂。 赤狐的躯体猛然一晃,妖魂却纹丝不动,它连哀嚎都没有发出,跟死了一样。 “这!” 判官放出的法力撞了铁板,被震得倒退两步, 他发现赤狐的妖魂被一股奇特的力量锁在了躯体里。 “不好!” 判官眼角余光瞥见道观里的黑影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浓黑的怨气爬上了道观的墙壁,阴风伴随着尖厉的哭嚎声在耳边炸响。 对付判官这样的阴司鬼神,只是放声音“吓唬”,没法蒙混过关。 岳棠伸出漆黑干枯的手掌——榕树妖的手配上南疆巫傩的活尸气息,挺适合的——每根手指都有五个指关节,伸展时像一只可怖的黑色蜘蛛。 “死……死……” “妖……鬼……” 含糊的声音重复着单调的音节。 第一个字还是低沉的,拖到第二个音节,就变得尖锐高亢了。 阴风与尸臭扑面而来,还有血肉碎骨的味道,判官大惊失色,丢下赤狐躯体就跑。 然后一个从天而降的东西恰好砸到了判官脚前。 鬼神有法力凝结的实体,判官狼狈地绊了一下,还是及时由实化虚,才没有摔个跟头。 “这是——” 判官蓦然对上了一张七窍流血的死尸面孔。 是长生观的青同道人。 然后尸体就在判官面前寸寸化灰了。 这就像一个无声的警告,又似乎是威慑。 判官慌忙转身讨饶:“王道兄息怒,我不是来救那只赤狐的。” 他身边的那些阴兵不知道被狂风卷到哪里去了,判官只能听到他们的哀嚎。 “你们知道,早就知道。” 岳棠一字一顿地说。 他没那么了解王道长,模仿的声音也不够像,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声音如何扭曲都没关系。反正他身上带着寄魂瓶,气息方面绝对不会有问题。 “道兄……” “你们知道,早就知道。”岳棠重复。 根据从南疆巫傩那里学到的重要知识,异变的亡魂是不爱说话的。 绝对不说长句,一句话能怎么省略就怎么省略。 “你们也找过青同。”岳棠的语气不像猜测,倒像是在确认。 判官惊惧地想要昏过去了,同时在心里骂起了自己的上官,太短视了! 为了符纸之事,长生观与阴司城隍一直有芥蒂,只是没有挑明。王道长如今惨死,城隍就怎么笃定王道长不想报复,会乐意去转世呢? 还有赤狐先生,也太蠢了! 一个修为堪比元婴期的妖兽,竟然被金丹期的王道长弄得半死不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那些妖兽过于狡猾,胡乱攀咬。”判官一口咬定,阴司城隍庙绝不知情。 判官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挣脱。 这时,不知道从哪来的一道雷光,正好劈在他身上。 鬼神之躯瞬间飞散,几乎变成了一大团黑烟。 象征黄泉敕封的黑点,又飞速地把阴魂凝聚了回来。 判官横躺在地,从脸到躯体都冒着黑烟。 已经被雷法劈晕了。 岳棠点点头,可以用了。 ——王道长抓走判官,用搜魂法术探知真相,这很合理。 搜魂法术会把活人变成傻子,对阴魂却没什么影响,而王道长满怀怨恨,手太重,法术没控制好,“看”得内容太多,也很正常。 岳棠希望这位判官,一百三十年前就已经在岩县阴司城隍座下做判官了。 第34章 搜魂之术 岩县城隍判官,姓赵,生前是一个屡试不第的书生。 虽然科举不顺,但是家境富裕,人至中年,又对生死之事产生畏惧。 听闻积攒功德可以换取来世顺遂,于是修桥铺路,施粥舍药,动辄就去烧香拜佛,还在县令重修城隍庙的时候继续踊跃地捐出了所有家产。 结果庙没修完,人就没了。 ——被满腹怨言的儿子拿枕头闷死的。 赵书生死后在地府告状,他这个名字,阴司城隍庙这边都熟啊,知道他阳寿未尽。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善人行善事,是子孙不孝犯下弑亲大罪,即刻锁拿犯事者入地府问罪。 至于赵书生,头七未过,领了黄泉甘露复原身躯,还魂去了。 赵书生复生之后,对阴司感激涕零,反正儿子暴毙,他索性打发走了家仆,把剩下的宅子也卖了钱,捐给城隍庙,自己跑去做了一个庙祝。 因着这段缘法,赵书生死后顺利地入了阴司,做了一个小吏。 这件事在数百年前的东明府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上了地方志。 就连岳棠当年搜罗天下志怪传奇的时候,也读过这一段,不过他没想到,这个故事里面的赵书生,就是今日抓到的阴司判官。 故事里分明说赵书生死后,依照功德,做的只是小吏。 属于没有姓名,吃不着多少香火的小角色。 现在却成了有了正式敕封的鬼神,看来赵书生考科举的能力不高,做官的本事倒是一流。 岳棠松开手,看着昏迷在地上的赵判官。 刚才的搜魂术力度不大,岳棠想要试探赵判官体内敕封对这个法术的影响,所以他没有特定要看到什么东西,这段生平经历是自然浮现的。 也是赵判官神魂里最不设防的内容。 这很好理解,赵判官觉得,人人都知道的事又有什么秘密可藏呢? 毕竟这个故事能流传,本身就是地府有意为之,否则细节不会那么详尽。 地府大约认为,这能让凡人敬畏鬼神,让凡人知晓无论善行恶行都无法蒙骗鬼神。 可惜,这就跟天庭惩治恶神的故事一样,高高在上的仙神是察觉不到问题的。 行善积德是好事,无论是出于什么想法去行善,可是倾家荡产修庙? 这个故事里赵家其他人呢?难道赵书生之妻早亡?赵书生只有一子?儿子也未曾娶妇?只说赵书生还阳之后,舍去最后家财,甘心侍奉仙神? 果然是一个仙神爱听的故事。 岳棠没见过任何一个神仙,可是他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里“认识”了神仙。 虔诚与敬畏,是他们对凡人的基本要求。 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凡人可以不信,亦能不拜,但是绝不允许凡人对神灵不敬。 至于虔诚,就好比人间朝廷时时谈起的忠诚,无论下位者献出多少,上位者都觉得理所当然,是应该的。 怎么可能觉得“献太多”是一种错误呢? 长生观中,烛火摇曳。 岳棠盘坐于蒲团,看着赵判官躯体里的敕封与阴气变化。 再下一波“客人”,要到黑夜过去才会出现。 ——黑夜虽然是阴司城隍鬼神法力最强之时,但也是“厉鬼”凶性大发,毫无压制之力的时候。 岩县阴司判官失手,接下来出现的绝对不是城隍,而是阴司城隍“熟识”的人类修士。通常情况下,修士都是不愿意得罪阴司的,如果再有一个铲除厉鬼的名头,又不知此事内情,肯定会过来跑这一趟。 岳棠要做的,就是在第三波访客出现之前,从赵判官的记忆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重新伸出手,虚虚地罩在赵判官的头顶。 这次搜魂法术的程度更大,被黑色敕封内核保护的阴魂开始挣扎,期间赵判官短暂地清醒了一段时间。 可是当他看到岳棠那副诡异可怖的模样,以及按在自己头顶的畸形扭曲手指,还以为王道长要吞噬自己的阴魂,又生生吓昏了。 岳棠闭着眼睛,催动真元。 翻阅着那些破碎不连贯的记忆。 搜魂法术也是一个很多人会用,但是大部分人都用不好的法术。 因为人会出于心虚,隐藏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事,还会在记忆里美化自己抹黑他人,所以搜魂法术看到的事,没那么“可靠”。 这还只是错误心虚,发自内心的偏见更可怕,很容易干扰使用搜魂法术的人对事情的正确判断。 比如在赵判官心里,王道长卖黄纸符是别有用心。 什么行善积德?他赵判官还不够了解吗?不过是博取一个虚名,换一条退路。 王道长不过是仗着修士的身份,走修仙路子,就不把地府放在眼里。 单看这段记忆,赵判官可谓是受尽了夹板气的无辜小官。 那头城隍不满,这边王道长敷衍了事,态度傲慢可憎,简直是一个不识好歹的蠢货。 阴司城隍明明很有诚意,想要跟王道长说清道理,行善积德不是不行,但不能卖给私盐贩子,只卖给那些去城隍庙上过香的百姓。 赵判官一直从中打圆场,他已经暗示得很彻底了,王道长始终装作听不懂,一点掩饰都不做,照样卖符纸,不管谁来都卖。 到后来赵判官索性不管了,城隍一发怒,他就帮着骂王道长——这样的蠢货,自己找死,他费什么心?他又有什么错? 后来赤狐先生拜访了城隍庙,赵判官还刻意避开了,反正他什么都不知道。 岳棠:“……” 岳棠对整件事的过程没有任何意外。 他甚至能看出王道长最初大概是真的没听懂赵判官在暗示什么,后来才在赵判官气急败坏地上门问罪时醒悟过来的,不过已经得罪了阴司城隍,王道长性子直,又不惧鬼神,索性就没管了。 岳棠轻叹。 如果王道长有师门、有同修道友,妖兽与阴司城隍还不敢那么嚣张。 身为散修,岳棠深知这种被当做软柿子的烦恼。 因为无亲无故,没有背景,恶意就会变得格外肆无忌惮…… 岳棠注视着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赵判官,后者已经陷入虚脱状态。 可能心底以为“最大的秘密”已经泄露,赵判官魂魄的反抗趋近于无,此时在搜魂法术的催动下,更多的无关记忆缓缓流出。 比如赵判官怎样从阴司小吏往上爬的,他有过多少任上官,这些鬼的喜好是什么等等 岳棠没有因为不耐烦就跳过这些内容。 他对阴司地府的了解很少,仅限于散修们的谈论,以及人间流传的各种故事。 眼下有这样好的机会,岳棠当然不会错过。 赵判官简直是一本详尽的“书”,记录着数百年阴司城隍庙大小琐事,从阴差鬼卒的出身到地府的公文内容、鬼神的修炼方法……应有尽有。 岳棠甚至看到了生死簿。 他原本以为这东西只有地府存在,没想到一个县城的阴司城隍庙里,也有生死簿的分册。 虽然这本分册只能看,不能写,还只限于岩县地界上发生的事,但是能窥到一角,总比什么都看不到好。 比如生死簿会怎样记载一个魂魄的生平。 这很重要,对需要隐藏身份的岳棠来说。 而且只看一份是不够的,最好有足够多的魂魄记载做参考,岳棠才能精准地拿捏尺度,真正做到生活在三界之中却不留下一丝可供地府追查的痕迹。 随着搜魂法术的深入,赵判官的阴魂越发涣散。 纵然不舍,岳棠还是果断收手了。 赵判官委顿在地,像一摊黑色的烂泥。 那道来自地府的敕封确实很厉害,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维持着阴魂的完整与凝聚程度。 “……道友。” 寄魂瓶里的王道长突然出声。 岳棠回过神,把寄魂瓶放到供桌上。 尽管赵判官昏迷不醒,岳棠还是扔出了一个法术屏障,隔绝了内外声音。 “道友何时醒的?” “有一会了,见你在使用搜魂法术,贫道就没有打扰。” 王道长的语声停顿,似乎有些犹豫。 岳棠也在思索怎么告诉王道长真相,他斟酌了两遍词,然后开口。 “赤狐去过城隍庙。” “道友要查当年大旱之事?” “……” “……”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又一同沉默下来。 王道长是心惊妖兽公然进入阴司,与之勾结。 岳棠有些意外,却又没特别惊讶,因为他透过一些口风,只是岳棠没想到王道长不急着问自身有关的事,倒是更在意岳棠这边的进展。 “不算毫无收获,却也没有什么实证。” 在赵判官记忆里,大旱持续之时,是阴司城隍最忙碌的一段日子。 阴差鬼卒抱怨个不停,可是城隍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他们,说这是天道注定轮回有序之事,谁若觉得太累,那就不用再干了,直接去排队等投胎吧。 赵判官那时还不是判官,看不到生死簿,自然不敢多问。 何况在他心里,天都注定了的事,哪有为什么? 赵判官确实一无所知,岳棠却能从赵判官的记忆里搜集到线索。 “……像阴吏鬼卒之辈,因种种缘法死后进入阴司城隍,却不是一直都在那里,通常只停留十数年,最长几十年,就会被打发去投胎。他们自己也情愿这般,主要是没什么出头之日,香火也不管饱,又时常接触这凡尘俗世,比起无穷无尽听人使唤还可能受到责罚的生活,不如拿阴司效力功德投胎到富裕人家,吃喝享乐几十载更痛快。” 不是每个阴司小吏都是赵书生,可以一路爬到判官的位置,成为名正言顺的鬼神,顺顺当当吃香火的。 岳棠继续道: “这些阴差鬼卒所选的来世投胎人家,又多半是他们所在的州府县城里,为的就是知根知底,转世后也能受同僚几分照顾。 “人活一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十年光景总是有的,鬼卒总不会给自己挑个短命的寿数。可是在大旱之前的三五十年,岩县阴司城隍仍不断有鬼卒投胎。” 这说明岩县阴司完全不知道会有这场灾劫。 “也可能只是底层鬼卒不知,城隍是知道的。”王道长迟疑着说。 “不无可能,不过岩县这位城隍……颇为短视,他若知晓,必定会托梦给城中富户索贿,然后告知他们大灾将至。” 岳棠没在赵判官的记忆里找到这段。 岩县接近十万大山,富户咬牙行贿,没准阴司城隍还真的愿意收钱办事,派出阴兵保护他们穿山入林逃命呢。 然而城隍什么都没做。 包括大旱之后的蝗灾,县城富户也撑不下去家中断粮,县令亲往城隍庙中烧香祈求,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能仓皇弃城出逃。 让贪财的鬼神不敢收钱,不敢吭声,只装不存在。 “岂非天罚?” 第35章 另有玄机 岳棠久久不语。 他知道王道长所言的“天罚”并非赵判官心目中的“罪有应得的天罚”,而是一种旁人知道了也不敢插手的“天灾”。 凡人就好比一株花、一块石头,不幸地遇到修士妖兽要过雷劫,被天雷余威劈为齑粉。天意之下,渺小之物如何幸存呢? 东明府大灾可能是一个不知名又身份极高的存在一手推动的。 而地府事先是不知情的,事后也不敢干涉。 岩县城隍,连浑水摸鱼捞好处的事都不敢做。 这说明事情的棘手程度远超想象,这件事也绝对不是“对神灵不敬,触怒天庭降下天灾”那么简单。 岳棠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生死簿。 赵判官确实让岳棠获益良多,给了许多有用的情报。 譬如,岳棠已经知道那个改动生死簿的人,绝不是阴司城隍的属官。 因为生死簿分册与城隍大印相连,又与地府敕封有关,每次翻阅,都要有城隍的法力催动。 也就是说,把岳棠的生死簿那页剔除出来,当做魂飞魄散的情况扔进废册的那个人——至少是城隍级别的鬼神。 县城隍、府城隍、州城隍,都可以。 地府的阎罗、判官们也行。 反正外人是偷不到这本册子的,偷到了也没办法打开。 如果是用伪装成鬼神的办法做到的,那么这个人就等于用法力生生地伪装出了“地府敕封”,成功欺骗了生死簿。 这样的人……只能是天庭之上,地位极高,实力极强的神仙了。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以岳棠不得不思考,究竟是地府鬼神,还是天庭神仙? 如果是后者,这个神仙又跟东明府大灾有何关联? 岳棠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难道一百三十年前的大灾,也与那条预言有关吗? 难道是他……害了东明府几十万百姓? 如果大灾是为了除掉预言之人。 背后之人,又为何要撕毁那页生死簿呢?难道这场大灾,其实是在为岳棠遮掩? 想到这里,岳棠的周身气息浮动,道心已有失衡之象。 “……大灾之事,天庭不做解释,地府鬼神不敢吭声,这里面怕是另有文章。” 王道长不知预言之事,他以为岳棠钻了牛角尖,非要查明大灾真相。 修士连地府都无法对抗,更遑论天庭。 王道长看不透岳棠,却能隐隐感觉得到,岳棠是一个很不一样的散修。 为什么是散修?当然是从行事作风上看出来的。 有师门的修士虽说底气更足,动辄把靠山(成仙的师门先辈)挂在嘴上夸耀,但他们在对待阴司城隍鬼神之时,反而会瞻前顾后,也会表现得更懂“规矩”。 修士这么干主要是不想给师门招祸,跟性格无关。 而在岳棠身上,完全看不到这些特征。 岳棠对天庭地府都毫无敬畏之心。 王道长很吃惊,却也欣赏这般性情,但让他眼睁睁地看岳棠去撞铁板,撞得粉身碎骨,那就不忍心了。 “道友三思!” 王道长诚心诚意,甚至不惜拿自身为例。 “小小岩县阴司城隍就敢与妖兽勾结,用的还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称凡人今生受苦是前世注定,是轮回报应。东明府大灾,说不准也是天命注定之类的可笑缘由,在天庭众仙眼里是司空见惯的,也感觉不到任何错误,反而觉得是什么天地至理!比如……比如说世间魂魄过多,轮回容不下,要定期来一场灾厄清除……若是道友付出极大代价,知晓的却是这等真相,值得吗?” 到了那时,道心还能维持下去吗? 被阴司那些小人坑了,大不了转世重修。 如果道心有隙,又被天庭发现的话,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王道长自然不能看着这个萍水相逢却顺手帮自己报了仇的散修出事,故而竭力相劝:“赵判官抓就抓了,无关紧要,可是那岩县城隍,道友千万别下手。” 判官被擒,城隍怕事情传出去面上无光,自然会隐瞒,除非事情盖不住了。 但城隍出事,阴司小吏一个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估计会飞速报到府城,甚至去黄泉地府告状。 那样事情就闹大了。 其实这个道理,岳棠也很明白,但他不会说出来,而是一副接受了王道长劝说的模样,微微点头。 “多谢提醒。” 岳棠谢的是王道长另外一重点醒。 无论幕后之人意欲何为,至少这场大灾在天庭那里是过了明路的,在天庭是有一套说法的。 也就是说,即使撕掉生死簿某一页的做法是有意为岳棠遮掩,这个人也不过是借大灾行事罢了,不是大灾的罪魁祸首。 那边王道长欣慰完了,回过神来,感到一阵局促。 眼下情形,分明是他这个大意丧命的金丹修士,试图指教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同道,尤其是这位道友胆大心细,很有决断,应对阴司城隍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可比自己聪明多了。 “是贫道多言了。” “王道长一番好意,我岂不知?” 岳棠放缓语调,温文从容。 他外表仍是活尸之态,气息阴冷,眉眼神态却叫人似沐春风,令人观之感觉极为怪异。 王道长从未问过岳棠之名,事到如今他亦不打算问,毕竟岳棠从头到尾都在遮掩行踪,摆明了是有难言之隐,于是王道长只提了他最感慨的地方。 “道友这变化之术,可谓登峰造极,连阴司鬼神都无法分辨真假,贫道当真是开了眼界,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变化神通了?” ……并非如此。 岳棠心想,这只是巧合。 能把“王道长厉鬼”这个身份冒充得这么精妙,连岳棠自己都很意外——当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岳棠准备拟定计划时,才发现这宛如天成的伪装条件。 他亲身经历了东明府大灾。 他听巫锦城谈起南疆往事。 他在云武城遇到那些活尸。 他一路都在模仿活尸鬼气。 最后,岳棠的经历、他的见识、他的天赋全部叠加在一起,才有了长生观里的“王道长”。 这样的巧合,就算直言相告,听者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岳棠只能岔开话题。 “我观符箓之学,有几处不明,还望王道长指点。” “何处?” 谈到毕生所学的符箓,王道长立刻恢复了自信。 “鹤符。” 这是一个用来传讯的符箓,通常还要把黄纸符折成仙鹤,再催动真元,送到某个固定的地方。 如同雷法正符一样,在岳棠心里是“非常好用”的东西,可惜无处能学。 从前也没有人用鹤符给岳棠送过信,他想模仿都不成。 白天在修长生观房顶的时候看到书简里记了这条,岳棠差点就坐在塌掉一半的房顶上现学了,总算最后克制住了——在天黑之前布置完长生观,应对阴差鬼卒更重要。 现在事情办完了,岳棠迫不及待要讨教这门符箓了。 “鹤符不难,道友不会,大约是不知道如何用。” 王道长非常肯定地说,这道符也没什么,用上两次就很有把握了。 “……不过,要看你想送多远。” 岳棠想了想,然后问:“如果很远呢?” 王道长沉吟:“那有些难,比如从这里到岩县县城,约莫两百多里,遇到风霜雨雪或者障碍物,黄纸符会容易破裂,这就需要画符的时候蕴藏更多的法力,使用更好的符纸。” “只能飞两百里?” “若是方法得当,两万里也不是问题。”王道长立刻说,“不过贫道没有试过这么远,也只用过千里传符。” 岳棠若有所思:“听起来也没有那么方便。” 王道长倒是来了兴趣,坚持说:“道友想学鹤符,贫道岂会藏私,贫道没试过那么远的方法,主要是没有这么远的地方需要传讯。贫道听闻,若削玉为石,纂刻符箓,再灌注真元,把符文从玉石里‘取’出,贴在百年紫竹焕发的新笋最薄的内壳上,最后折为鹤形……这般制作的鹤符,可以从夏州飞到楚州。” “百年紫竹……” 岳棠喃喃,这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竹子寿命在一甲子左右,偶尔有能活到百年的,也是开完花即死。 想要获得百年紫竹春笋,不仅要运气好,还得正好赶上时间。 “道友无需烦恼,”王道长哈哈笑道,“那只赤狐住在距离此处三百里外的紫云竹海,有一大片紫竹林,只待春暖花开,道友就可得到此物。” 岳棠点点头。 这么说的话,确实可以一试。 不过说起赤狐,岳棠想起另外一事。 “赤狐所用的折扇,乃是一件法宝,王道长可知晓来历?” “这……” 王道长被问倒了。 他细思许久,才缓缓道:“十万大山之中多有秘境,大约是从那里得来的。不过我自认识这赤狐开始,它就有这折扇了,起初也没发现那是一件法宝。” 赤狐先生有元婴期的修为,王道长素日也是绕着它走的。 岳棠取出那柄折扇,轻轻展开。 折扇的材质很是古怪,扇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扇面薄如蝉翼,分量极轻。 这东西偏又坚硬无比,就连扇面也没法扯破。 折扇上下空无一字,挥动的时候—— 岳棠及时收手。 劲风割破了供桌四周的幔帐,击在墙壁上。 长生观的所有符箓齐齐震动,霎时金光环绕,极力抵消这一击之威。 “……” 王道长的魂魄惊呆了。 岳棠也是茫然。 他似乎在无意间驾驭了这件法宝? 怎么做到的? 岳棠回忆当时交手细节,赤狐先生就差拿这玩意当铁尺用了。 岳棠捡回折扇之后,只是细细看了一遍就收回储物袋,因为顾虑有危险,所以根本没有试着降服这件法宝,怎么就触动了它? 岳棠看着墙上多出来的一个洞,又看似乎重新沉寂下来的折扇,沉默了。 很好,法宝没搞明白,还得连夜补墙,扫除刚才真元留下的痕迹——厉鬼盘踞的道观,怎么能有这样残留着醇厚灵气的破洞呢? 第三波客人,可是天亮之后就会来了。 第36章 择道从之 阿虎从后厢房走出来,悄悄探出一个脑袋,往这边张望。 结果正好看到岳棠把竹简摊了一地,正在补墙。 竹简上面的字一个比一个复杂,跟天书似的,阿虎瞥一眼就感到头晕。 直觉告诉它,岳棠的心情不好,阿虎很机灵地缩回了脑袋,想要溜走。 结果阿虎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拽着了后颈皮,整个飞到了岳棠面前。 “……” 岳棠无声地指了指地上昏迷的赵判官。 ——这是新靶子? 阿虎后悔,它不应该听到动静好奇,它应该继续打瞌睡的。 阿虎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愁眉苦脸地开始画符。 “呃?” 阿虎看着自己的爪子,之前它打狐狸,十次里面还有一次可以中,现在试了三十次,也没有一次成功。 “再试。” 岳棠有时会特别严厉。 阿虎憋着气,一顿猛拍,终于打出了一道小小的银色弧光。 雷光接触到赵判官,阴魂立刻出现了变化,像潮水一般散开,又缓缓聚拢, 阿虎很惊奇,法术上去的感觉跟打赤狐完全不一样,好像特别有效。 岳棠把阿虎拎回来,就是为了教它这一课。 他捏了个法决,把赵判官丢了进去,然后对阿虎说: “天雷克阴邪,纵然是鬼神也不例外。三界之中,没有人不惧雷法。所以在天庭,执掌天雷的雷部天神,就是传说中的天罚代掌者。” 阿虎歪了歪头,心生疑惑:“妖怪化形之后每千年要经历雷劫,人类修士想要成仙也得渡雷劫,这些天雷,也是雷部天神干的?” 岳棠静思片刻,然后说:“不,一般我们认为,这是天道降下的。不经历天雷淬体,就无法蜕变,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之事。天道会阻止不够资格的人接近它,了解它。” 雷劫是天道给出的一次考试。 考不过的代价很大。 凡人科举屡试不中,不过是耗费钱财与精力,修士渡劫不过,是要魂飞魄散的。 “……出于对天雷的畏惧,有些修道者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渡劫成仙,他们修炼是为了让自己在三界过得好一点,拥有超脱凡俗的力量,然后再修炼一下魂魄,在寿数耗尽后可以带着记忆转世投胎。” 岳棠摸着阿虎的脑袋说,“但我不懂这些,阿虎你若要一直跟着我,也只能学这孤注一掷,没有回头路的求仙之道。” 老虎变成虎斑猫之后,脑袋摸起来就没那么顺手了。 不过毛变软很多。 岳棠顿了顿,忍不住又摸了两下。 阿虎奇怪地晃晃脑袋,后退一步,抬头看岳棠:“老师忽然这么问,莫非是因为……我有其他路可选?” 岳棠失笑。 这只老虎确实很聪明。 还很单纯…… 阿虎不知道,它这番话,换成其他做师父的修士听到,心中必然不悦。 为人师者,总是想要看到弟子追随自己的道路,徒弟迟疑一下没什么出奇,可是徒弟想要挑挑拣拣再做决定,还直言不讳地把这个念头说出来,就有藐视师父的嫌疑了。 再严重一点,甚至会觉得妖兽果然是不懂尊卑不念恩情之辈,怎么教也教不好。 但岳棠不会这样想。 阿虎从修道的第一天开始,就为了吃肉这件事难过纠结了好久。 既然踏上辟谷修炼之路,是阿虎自己选的,将来的路也要阿虎自己走,为什么不让徒弟在事先想个清楚呢? 修道最忌讳的,就是意念不坚,投机取巧。 与其讨师父欢心,虚情假意地发誓,或是畏惧师父威严,想也不想地许下承诺……像阿虎这样清醒机灵的应对,有何不妥? 尊卑虚荣,世间礼数罢了。 岳棠拾起地上书简,随意道:“王道长想要寻一位传人。” 阿虎微微晃动的尾巴一顿,眼睛圆睁。 它看了一眼书简,又看岳棠,毛茸茸的脸上写满了拒绝。 “别急,王道长觉得你很有天赋。”岳棠按住虎斑猫的小脑袋,好笑地看着阿虎尾巴上的毛全部炸了起来。 “雷法正符是难学的一道符箓,你用了大半天,就能比划出来了。” 王道长之前感叹,当年他学此符,用了三个月。 又因心念太杂,雷法威力有限,不如其他符箓精研程度深。 雷法正符与其他符箓不同,很难落于纸上保存,没有合适的载体,就只能在斗法之时,现画现用。 岳棠与阿虎的表现,委实刺激到了王道长。 王道长感慨,这有天赋的,与没这天分的,实在犹如天壤之别。 “……王道长师门不存,只有他传承了一些符箓之学,本也不为渡劫成仙,只是行走世间。” 岳棠瞒下了王道长自嘲的原话。 “成仙的天雷劫,极为可怕,而你身为妖兽,还要渡千年雷劫。若是千年将近,你的修为距离大乘期还远,也没有渡过雷劫的把握,最好的办法就是转世重修。” 岳棠很认真地为徒弟筹谋未来。 “与其到了那一天,匆忙修炼魂魄,寻找转世之机,不如一开始就做好准备。” 阿虎看了一眼寄魂瓶,低声问:“就像王道长这样吗?” “是,”岳棠直言不讳地说,“王道长有修炼魂魄的秘术,他在身死之后可以不经地府进入轮回,这也是王道长不怕得罪地府的原因。” “那是怎么做的?”阿虎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夺舍。” 岳棠点着阿虎的额头,挥手变出了一个毫无气息的老虎身体。 阿虎知道这个是障眼法,它就歪头看看。 “在这三界,魂魄离体之后,若无意外都会自动进入黄泉道,那是一个不存在于人间的地方,阴差鬼卒就是在那里维持秩序,把魂魄引入地府。” 岳棠一边说,一边变化出相对应的幻景。 不过他没去过黄泉,也没有前世记忆,所以只是简单制造了一条被迷雾笼罩的小路。 “修炼魂魄,则可以在躯体死亡后对抗这股天地之力,停留在人间,寻找合适的躯体。”岳棠指了指旁边的老虎,“这样刚刚死去的身体,心口尚存活气,魂魄夺舍,就可重生世间。” “万一这身体是老死的呢?”阿虎不懂就问。 “修士魂魄带来的法力,可以让病死、老死的躯体焕发新生,作为临时的躯体。不过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通常还是会选年轻一点的身体,毕竟夺舍一次,就会耗费一半的法力。夺舍的次数太多,魂魄会受损,前世记忆也不复存在。” 岳棠若有所思地看着阿虎。 “人类修士会找人类躯体,至于你,找刚死的老虎比较难,但是你下辈子可以用猫。” 猫在人间还挺常见的。 然而阿虎一脸的抗拒。 “老师,这修魂法术也不是万无一失吧?如果迟迟找不到躯体呢?我恐怕连猫都做不成了,要做狐狸黄鼠狼……” 阿虎想到那个画面,就感到一阵昏天黑地。 它的大脑袋转向寄魂瓶,嘟囔着说,“我可没王道长那么好运气,有人帮忙。” 虽然知道王道长的魂魄又陷入沉睡了,但岳棠还是轻轻敲了一下阿虎的脑门,示意它别乱说话,王道长受了打击的。 “王道长生前受伤,魂魄又离体击杀了背叛者,这才导致魂魄有些意识不清,差点被拽入黄泉道。不过以他的修魂法术,很快就会苏醒逃脱鬼卒的围捕,重新逃回人间的。” 岳棠帮王道长解释了一遍,这也是王道长之前告诉他的话。 魂魄的修为越深,夺舍的机会越多,能寻找的时间也越长。 即使没人帮助,也未必会出事,就是……经常不太理想,比如本来是男人结果做了女人,想当老虎的做了猫之类的情况。 不过这种秘法在散修之中很受欢迎。 毕竟去地府轮回全看运气,还有被坑的可能,夺舍总有一点自己选择的余地。 阿虎趴在地上思索,从前它不知道地府是什么,现在来了长生观,见识了阴司城隍的无能模样,它心里也犯嘀咕。 “王道长有秘法,不惧地府,那老师呢?” “我一心求道。” 岳棠言下之意,他不在乎魂飞魄散,要什么后路。 阿虎用爪垫一拍地面,气势汹汹地说:“我欲效仿老师。” 岳棠静静地看它片刻,然后问:“那你从今日起,不仅要潜心修行雷法,我还会适当控制雷法正符的威力,让你习惯什么叫做天雷。” 阿虎震惊。 “还要这么选择吗?”岳棠继续问。 阿虎的身体微微后仰,耳朵摊平,冲着两边翘起。 它看了一眼躺在远处的赵判官,又看挂在长生观门口的焦黑狐狸,硬着头皮说:“我试试,我会坚持的。” “可以。” 岳棠在心底叹口气,他必须做好身份暴露的准备。 所以阿虎还是多吃点苦吧! 岳棠本来想,如果阿虎愿意做王道长的传人,这个徒弟他也可以送出去的。 阿虎留在这里只需要应对妖兽与岩县阴司城隍的恶意伎俩,比起继续跟着岳棠,遭受的危险程度可就小多了。 此时,已近正午。 岳棠抬眼看到一朵云自远处直冲长生观。 他立刻挥手收起了所有书简,阿虎根本不用吩咐,就机灵地躲进了角落。 从长生观正门往里望去,内里有一团漆黑阴森的不明物,阳光根本无法进入。 “妖孽!” 按落云头的修士,戴着五老莲花冠,披着得罗道袍,背一柄桃木剑。 鬓发雪白,气势凛然,身后还跟着两个徒弟模样的青衣道士。 岳棠暗想着王道长告诉自己的信息,很快就知道了来人身份,这是东明府的乾坤门长老,一个元婴初阶的法修。 喜好排场,极好面子,所以—— 打了就是结仇,不打也会结仇,可以打得干脆点。 岳棠回想了一下自己对付赤狐先生的感觉,然后携带阴气冲出道观,根本不给这位乾坤门长老说话的机会。 旁边两个青衣道士下意识地抱头躲避,同时傻眼。 抓鬼几十年,都没见过正午时分敢现身,还敢怼脸的厉鬼。 乾坤门长老倒是精神一振,他感觉到厉鬼离开道观之后,那周身阴气也就是看着唬人,其实没什么杀伤力,果然眼下这时间选得很对。 “妖孽大胆,看……”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长老只感到一股强横无比的力道推得他连连倒退。 黑雾之中,厉鬼苍白扭曲的手指抓着一柄折扇,扇面完全被阴气裹住了,看不真切。 “啪。” 乾坤门长老情急中用来抵挡的桃木剑直接从中断裂。 “不好,这是赤狐的法宝?” 乾坤门长老大喊一声,招呼徒弟赶紧离开,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一样抛出去了好远。 落地之后,长老伸手一摸,法衣与胸口悬挂的护心镜竟然出现了轻微裂痕。 长老大骇。 岳棠站在长生观门口,看着这朵云卷起那两个青衣道士,跑得比来时还快。 岳棠沉默地打量折扇。 这次他用的是赤狐先生残留在折扇里的妖力,结合鬼气做伪装,可说是天衣无缝了。 不过,他本来只是想惊退乾坤门长老,然后使用长生观的符箓阵法进行连环攻击的,毕竟对方是个元婴期修士,不像鬼神妖兽那样畏惧天雷,又不能灭口的。 结果—— 这什么法宝? 在赤狐那里受够了气? 就这么欢呼雀跃地迎接新主人了? 第37章 荒诞不经 也不知道那位乾坤门长老回去说了什么,接下来的几天长生观安静得离谱。 安静得岳棠都想不到合适的借口把赵判官放回去。 本来岳棠的计划是,他在前面跟乾坤门长老打架,长老的两个弟子悄悄潜入长生观把赵判官救走的,这样发展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结果法宝发威…… 不,怪那个乾坤门长老太不经打。 好歹是个元婴修士,胆子这么小? 岳棠有点纳闷,像他这样两袖空空的散修,见到敌人手里有法宝,也没有拔腿就跑啊!堂堂一派长老,排场那么大,总不能畏惧一件普通法宝吧? 大概这柄折扇的来历不凡? 于是岳棠认真地试用了这件法宝。 ——砍断了一棵歪脖子松树,犁出了一道深沟,劈开了一块巨石。 岳棠想使三分力,法宝能给他放大到三十分。 而且这法宝有自己的想法,它似乎能察觉到目标都是死物,所以懒洋洋的,完全没有对阵乾坤门长老的那股锐气。 岳棠试探着输入真元,对方全盘照收,就差打一个嗝表示满意了。 岳棠不懂炼器,王道长也没摸过法宝,只听说法宝都有御使口诀,会变大变小,而且丢出去之后是会自己回来的。 岳棠试着扔了一下。 折扇没回来,折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有你不捡,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就这样子,也不像认了主。 一直探头看热闹的阿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比如这件法宝会不会在“考验”新主人。 岳棠心想,怎么考验?按遇到的敌人算?越厉害的对手,折扇就越兴奋,等到打退敌人之后法宝的驯服度增高? 岳棠有点头痛。 别说他找不着强大的对手,就算有,以他的性格与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啊。 算了,怎么说也是法宝,凑合着用吧。 岳棠收起了折扇,王道长却是欲言又止。 “道友,你……” 王道长不想多问岳棠的来历,可是他刚开始认识岳棠的时候,分明感觉对方是个金丹期修士,后来岳棠轻松打败了赤狐先生,又以为岳棠是深藏不露。 现在看岳棠拿着法宝打退了乾坤门长老,一副很意外的样子,王道长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 “道友,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法宝的问题?” “嗯?” 岳棠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 不过他是散修,这方面的见识本来就少,所以很虚心地请教:“王道长可是有了别的猜测。” 寄魂瓶晃了两下。 王道长迟疑着说:“贫道以前听说,很多法宝对使用者的修为是有要求的。如果修为不够,纵然拿到了无主的法宝,也无法发挥法宝本来该有的能力,更不可能让法宝认主。” 语毕,长生观里的一人一魂魄一头老虎同时陷入沉思。 已知元婴期修为的赤狐先生没法激活这件法宝,所以这个条件应该在元婴期以上。 已知折扇到了岳棠手里,确实表现出了顺服,可是又不认主,难道说法宝的解封条件是化神期? 可是偏偏现在法宝是“解”了一半的状况,这算怎么回事? 难道法宝感觉到了新主人有化神期的实力,却没有收到对应实力的真元刺激,所以就卡在那里了? “咳咳,道友,会不会是你隐藏实力的缘故?试试全力输入真元如何?”王道长提议。 阿虎差点脱口而出:不可能,我的老师只有金丹期的修为。这是老师亲口说的,老师不会骗我的。 岳棠看到阿虎的眼神,就知道阿虎在想什么。 岳棠再次感到头痛。 毕竟修为这事,连岳棠自己都讲不清楚。 他在心里把自己看做金丹期以上,元婴期初阶实力的修士,说自己是金丹,那是比较稳妥的谦虚说辞。 由于缺失后面的功法,他似乎一直停留在了金丹期,不过实力一直在提升。原本岳棠以为自己修炼到了一定地步,金丹会自然而然地转化为元婴,跟厚积薄发是一个道理。 岳棠很少遇到人类修士,更别说动手了,心里没数很正常。 打赤狐的时候对方太轻敌,再加上雷法正符的克制,不能说是实力压制了;打乾坤门长老的时候法宝折扇忽然发威,加上这位长老过于惜命,就像云抹了一层油似的,还没正式施展开来人就溜了,根本对比不出差距。 现在忽然来个法宝折扇,迂回地“告诉”岳棠,你不是金丹,也不是元婴,是个化神修士? 多离谱啊! 岳棠完全不信,他才修道一百三十年,这就化神期了? 那些大宗派的门人弟子,用四甲子都未必能修炼到化神期! 再说,哪有直接跳过元婴到化神的? 所谓化神就是元婴化神,没了元婴是怎么化的神?再说他不止没有元婴,也没有元神这玩意啊! 元神会一直跟随修士到大乘期、渡劫期、乃至成仙的。 这可没法跳过。 所以岳棠摇摇头,否认道:“应该不是这个缘故,我刚才输入真元的时候,已经用了全力。” 阿虎在旁边认真点头。 王道长:“……” 看着这对师徒,有些无奈。 算了,反正法宝跟他王道长没什么关系。 王道长刚在寄魂瓶里沉睡,一件跟王道长有关的事就找上门了。 “有人来了?” 岳棠感觉到长生观外面的山谷有动静。 气息不像阴差鬼卒,也不是人类修士。 爬坡的动作很迟缓,深一脚浅一脚的……似乎是普通百姓? 所以是上门买符纸的山民? 岳棠一顿,奔去后厢房翻找黄纸。 之前打了好几场架,存放在主殿的黄纸符早就没了。 现在一张成品都没有,只能现画。 还好这些存货充足,等到笔墨纸砚与朱砂全部找到,岳棠以金丹修士的速度把朱砂掺入墨汁,再以书简里所说的手法一边混入真元一边研磨。 研磨完了,拿出书简,对照着比划几下,然后握笔落在黄纸上。 阿虎:“……” 满眼都是岳棠的残影,阿虎脑袋转来转去,转得眼睛发晕,才看到岳棠在书案前停下来。 “老师,王道长没了。”阿虎小声提醒。 王道长都变成“厉鬼”了,怎么可能画出新符纸呢? “自然没那么简单。”岳棠手下不停画,斜睨阿虎。 阿虎一个激灵,橙黄的眼睛在暗处发亮。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老师的神机妙算又来了。 阿虎急忙从猫变成原形,猛然增高的体型可以让它轻松地看到书案。 岳棠下笔如有神,墨迹游走,鬼气……鬼气森森? “这是什么?”阿虎傻眼。 “驱鬼符。” 岳棠头也不抬地说,这是长生观卖得最多的符纸之一。 阿虎满眼质疑,一脸“我学的符少,老师你骗我”的表情。 “驱鬼符确实是这么写的,不过我不会。” 岳棠之前补墙补房顶也没学到这个符,所以现在他真的是随意发挥。 符文是规规矩矩的驱鬼符没错,但是一点驱鬼符的真意都没有。 “……效果是一样的。” 鬼怪感受到这张符上的可怖气息,还敢接近? 所以这就是驱鬼符,没毛病! 岳棠真正要做的,是把这股煞气约束在一张薄薄的黄纸上。 他失败了两张。 墨水混合着煞气飞到了墙上,这让长生观在修士眼里变得更加诡异了。 第三张就成了。 黑色的扭曲字符力透纸背,瞬间干涸,隐隐泛着黑光。 “来试试。”岳棠拉起老虎的大爪子,摁在黄纸符上。 阿虎前肢僵硬,警惕地瞪视着那张符。 什么都没发生。 “很好,对修道者不会产生反应,只有鬼怪与满身血腥煞气的妖兽可以触发。” 岳棠松开阿虎的爪子,随手一挥,黄纸依次在书案上铺开,他一笔从左写到右,字迹凌乱,墨痕重叠,每张符都写得不一样,符纸的威力却是相同的。 因为那所谓的驱鬼符文,只是表象,一点用都没有。 阿虎若有所思。 老师在扮演王道长的厉鬼,所以这是王道长死不瞑目,仍然停留在长生观的原因? 哪怕意识混沌,没了道修法力,看到上门求符的百姓仍然会变成生前的模样,画符卖符? 这样一来,阴司城隍就不会急着想要“除掉”王道长,因为这是一个“可控”的厉鬼,不会出来乱逛,胆小心虚的鬼卒与妖兽只要不上门,就不会有危险。 高明,不愧是老师! 阿虎两眼放光,面露崇拜之色。 岳棠:“……” 虽然习惯了,但是看到徒弟毛绒绒的大脑袋搁在书案上崇敬地看着自己,这感觉还是有点微妙。 顺手把老虎脑袋摁了下去。 “那几个人快到道观门口了,你变成猫去把赤狐解下来。” 别挂在屋檐下面。 把人吓坏了,就没人来买符了。 山民看到门口歪倒的松树,又看到那个大坑,吓了一跳。 他们犹犹豫豫,前后张望走进了长生观。 换成别处如此惨烈的模样,他们肯定掉头就跑,但现在是白天,这里又是长生观,王道长更是世外高人,不会有事的。 再说道观是完整无缺的。 “王道长?” 岳棠拿着一柄刚找到的拂尘,随意施了个障眼法,让自己在山民眼里就是王道长的模样,然后清咳一声,从幔帐后面走了出来。 山民们立刻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几只妖兽前来捣乱。”岳棠学着王道长的语气腔调说,“无需担忧,已被贫道除去了。” “啊!不知青同道长……” 山民们没发现道观里有第二个人,倒是看见了两只猫。 一只黑色,一个虎斑花纹,正在院子里玩耍。 “青同受了伤,在休养。”岳棠眼都不眨地说着假话。 他递过去几支香,看着山民们虔诚地点上火,祷祝一番后把香插在神像前面的香炉里。 金丹修士的敏锐听力,让岳棠的眉毛微微挑起。 “……顺利生产……神灵保佑……” 等等? 岳棠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果然那些山民祷祝完毕,恭恭敬敬地转身来求:“请道长画一张生产平安符。” 岳棠:“……” 厉鬼要怎么画生产平安符? 第38章 无独有偶 岩县衙门。 天气乍暖还寒,衙役们也懒得出门巡街,全都围在班房里面烤火。 炭盆下面埋三颗白薯,上面挂一把铜茶壶。 等到水煮得沸腾,立刻用厚布裹着提手拎起来,拿滚水往加了花生碎、红枣碎、山楂与红豆的杯子里一冲,顿时香味四溢。 这东西暖胃,还能解乏。 酒也挺好,可现在是当值,万一不小心喝大了误事,是要挨板子的。 一个汉子拎着火钳翻着火盆,随口说:“你们听说了没,长生观出事了。” “嗯,我婶娘家的亲戚要生娃,想去找王道长求符,结果看到长生观外面乱七八糟,就跟那说书先生讲的,‘一看就是经过了好一番恶战’,吓人呐!” “可不,听说是有妖怪,后来全给雷劈死了!都说王道长是世外高人,我以前还不信,如今可算是见识了。” 旁边有个人嘴巴闲得慌,开始反驳: “你们知道个啥?又没有人看见妖怪,八成是那个老道自己扯谎。” 这话一出,很多人脸色就不好看了。 那人却不收敛,继续嘀咕:“编这些瞎话,不就是冬天没人去买符纸吗?攀扯什么旱天雷啊!没准是那老道做了恶事,惹来的天雷呢!” 衙役班头咳嗽了两声,板着脸说:“柳师爷屋檐下面的冰凌还没敲,赶紧去个人,别耽搁了。” 他随手一指,就把刚才那人打发去干活了。 等人走了,班房里气氛才缓和下来,有人低声地骂:“什么东西?仗着是县令老爷的同乡来这里混口饭吃也就算了,都不是本地人,还敢瞎议论咱们岩县的事?” “都少说两句。” 衙役班头皱着眉。 他一抬头,看见熊捕头来了,急忙站起来。 熊捕头掀开厚布帘子,他一个人堵在门口,差点把门框都塞严实了。 熊捕头没搭理衙役们嘘寒问暖地讨好,粗着嗓子说:“叫几个人,换了衣裳,我们去长生观一趟。” “哎?” “愣着做什么,柳师爷要去上香。” “……” 众衙役面面相觑,这不年不节的,上什么香啊? 柳师爷不用进山打猎,家里又没妇人要生产,没病没灾的为什么要去长生观?山路崎岖,轿子抬不了只能坐滑竿,这季节不是受罪吗? 人坐在滑竿上喝西北风,也够喝一壶的了。 殊不知柳师爷心里苦。 柳师爷前几天夜里还在叹气,感怀着王道长,发愁岩县城外的百姓如何在妖兽鬼怪口中逃得性命。结果忽然听到了王道长没死的消息,大喜过望,反复确定有山民去长生观买了符,也见到王道长之后,昨晚忍不住烫了壶酒,整了几盘卤菜,美滋滋地喝完入睡。 ——然后就在梦里看到了青面鬼。 青面鬼吊着胳膊,还瘸着腿。 柳师爷大吃一惊,有心想问怎么回事,又怕得罪青面鬼。 青面鬼黑着脸把柳师爷拎进了城隍庙。 虽然柳师爷经常去城隍庙,但在梦里还是第一次,他知道这就是真正的阴司,跟那些泥胎雕像不一样,来来往往的都是阴差鬼神,顿时吓得不轻。 尤其那青面鬼还趾高气昂地宣布,说是岩县城隍要见柳师爷。 ——柳师爷连一个小鬼都不敢开罪,更何况是正牌位的鬼神。 同样是一县的父母官,阴司这位跟阳间的可不一样,眼里揉不了沙的。柳师爷在梦里吓出一身冷汗,他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也没看清楚阴司衙门长什么样,青面鬼一松手他就跪下了。 没见着那位城隍老爷的长相,只听到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让他去长生观一趟。 干什么呢?去接赵判官回来。 柳师爷听得稀里糊涂,想问却张不开嘴,在城隍的威压之下只会唯唯诺诺地磕头。 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青面鬼把他带出大堂,柳师爷一把抓住青面鬼许诺了肥鸡烧酒祭祀,这才问出了一点内情。 阴司赵判官与王道长有交情,去长生观下棋,结果忘了时间,需要阳间衙门的官吏去请。 柳师爷目瞪口呆,前段时间还说王道长死定了,赵判官这就没事人一样的上门做客?还回不来了?什么下棋忘记时间,鬼骗人能不能认真一点?难道他像个傻子吗? 柳师爷还想问清楚,却被青面鬼从背后猛然一推,他大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面天还黑着。 柳师爷没法睡觉了,他揪着胡子,思忖良久,确定长生观发生了大变故。 结合前段时间从青面鬼嘴里听到的风声,乃是妖兽那边出了岔子,王道长没死,然后事情走向了一个未知的变故,以至于阴司城隍专门派了鬼卒去查看情况,结果有去无回,连赵判官都陷在里面了。 现在岩县阴司进退不得,就把主意打到了阳间衙门头上。 柳师爷气得掐断胡须,摔了被子。 可是没辙,难道他能不去吗? 长生观。 岳棠坐在蒲团上发呆。 前几天的那张生产平安符,他借口道观有事让那些山民在主殿等待,他跑到后厢房急忙翻出书简对照。 所谓的生产平安符,其实是两重符。 一者增加元气,二者驱除妖邪。 书简上还写了的,只能避免鬼怪嗅到血气夺舍胎儿,治妇人的体虚无力与疼痛,使生产的过程更快一些,不可能真的逆天改命,生死簿记下的难产横死靠这道符是救不了的。 岳棠可以现学现画,不怕生死簿上多一条“本该横死,却被散修岳棠所救”的记载。省掉了抓阿虎,逼阿虎去学的过程。 岳棠废了几张黄纸,画出了符。 他又认真翻了一遍书,确认王道长不卖什么福运符生财符,这才松了口气,去前殿把这张得来不易的生产平安符卖了出去。 嗯,卖了二十个铜板。 然后今日上午,求符的山民又来了,提着装了十个鸡蛋的篮子,过来感谢王道长。 岳棠:“……” 感觉很奇妙。 毕竟学会的第一个符箓是雷法正符,干掉了元婴期的妖兽赤狐。 学会的第二个符,迎接了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 岳棠正在发呆,道观外面又来了新的香客。 “老师,是那几个私盐贩子。”阿虎冲到岳棠面前,用爪子比划。 岳棠还没回过神,就听到阿虎继续通报消息:“就是那群差点被鬼皮吃掉的人类,我们还抢了他们的猫。” 岳棠:“……” 不对啊,那些私盐贩子用的黄纸符很拙劣,不像王道长的手笔。 岳棠把疑惑放在一边,维持着王道长仙风道骨的高人形象,手持拂尘,低眉垂眼地听着那几个私盐贩子哭诉他们在山中遇鬼的可怕遭遇。 “王道长,我们差点就没能回来……” “后来又来了一个怪物,变化着嗓音想把我们骗出庙,前面一个怪物急了,就现了原形……可不是巧了吗?能逃得一命真是侥幸。” 岳棠木然想,是啊,太巧了。 巧到他在这个故事里连续扮演了厉鬼与王道长。 “本来大雪封山,我们不想跑这趟的。” 私盐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经过,原来他们的黄纸符是从王道长的徒弟青同手里买到的。现在差点丢命,私盐贩子们不敢当面质疑黄纸符效果不好,就拐弯抹角地来找王道长告状。 岳棠了然,随手“赔”给了他们十几张“驱鬼符”。 “王道长,这符怎么跟从前不一样?” 私盐贩子感觉不到鬼气,但能看到符写得不同。 岳棠这次终于能假扮“不对劲”的王道长了,他语气生硬,面无表情地说:“近日妖兽作祟,这是比原先更好用的符,不用钱,尔等可以先试。” 私盐贩子们大喜。 毕竟他们用黄纸符的数量最大,花费最多。 “等等,头儿,那不是我们的猫吗?” 私盐贩子里的那个年轻人忽然看到蹲在墙头上的黑猫。 不等其他人震惊,岳棠直接说:“这猫是自己跑来长生观的,如果是你们的,带走便是。” 私盐贩子试图呼唤黑猫回来,结果黑猫盯着他们手里鬼气森森的符箓,又看岳棠,陷入了无边的困惑。 最终还是私盐贩子拿出鱼干,成功地让黑猫走回主人身边。 看着这些人千恩万谢离去的背影,阿虎有些惆怅。 “你不是嫌弃那只猫太蠢吗?”岳棠漫不经心地问。 阿虎现在学猫已经有模有样了,没必要再带着这只黑猫在身边。 阿虎甩甩尾巴,挥爪子劈出了一道雷符,准确地劈在房梁上一团黑漆漆的可疑物体上。 这东西凡人是看不见的,却散发着浓厚的阴气。 岳棠把赵判官禁锢在那里,充当自己的伪装层,免得一天到晚拼命模仿鬼气。 阿虎看着雷法穿透阴气,再次露出那个黑漆漆的内核,终于忍不住问:“师父,这是什么?” “地府敕封。” “……有什么用吗?” 阿虎歪着脑袋,看着岳棠手里捏着的那块玉石。 起初阿虎以为岳棠在练习符箓,后来发现岳棠似乎在用神识描摹这个黑漆漆的地府敕封。只是敕封太复杂了,不是单一的符箓,它层层叠叠地聚拢在一起,远看像个石头,只有在赵判官阴气散开的时候,才能短暂地看到表面泛起的光芒与纹路。 “敕封是天庭与地府独有的,一旦赋予他人,无论是妖怪,修炼者还是阴魂,他们就会具备特殊的身份,被天道区别对待。” 这究竟是什么力量? 岳棠抬眼看到阿虎满脸迷糊,失笑道:“你没发现赵判官有了这个,阴魂可以无数次复原吗?” 阿虎眼睛一亮:“能不怕雷劈?” 它可没有忘记,自己要被老师用雷法考验,以培养习惯天雷威力的事。 “没错。” 岳棠知道自己不可能参悟敕封的奥妙,可是有了赵判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或许他能参悟到在天雷之下护持神魂的方法呢? 这可不止对阿虎有用。 南疆密林。 巫锦城戴着面具,披着玄青色的袍子,看着远处一团迷雾遍布的河谷。 那是善于迷幻法术的孔雀大妖藏身处。 也是巫锦城这次的目标。 这次,他不想杀死孔雀,而是生擒这只大妖。 “首领,这里的幻术很是厉害。” 一个黑袍黑甲的巫傩走到巫锦城身后,低声劝说,“您亲身犯险,犹如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实属不智。” 巫锦城淡淡地说:“我们必须抓住一个大妖,还是一个别有心思、乐意配合我们的大妖,跟天官天将有矛盾,被其他山神排挤的孔雀就是最好的目标。” “首领?我不明白。” “这些山神体内有天庭敕封,很低微,没什么力量,但这对我们很有用。” 巫锦城的紫眸里闪动着狠绝之色,“尤其是可以对比我们藏在巫傩神庙里的,凶兽鬿誉留下的那道山神敕封,我们就能从中参悟更多的……天道奥秘。” 十万大山的妖军被拖在南疆,巫锦城再怎样周旋,也只能保南疆十年左右的太平,只要天庭再度问起南疆之事,必然会对妖军的无能感到愤怒。 妖怪没法再利用,下一步天庭指派来的就是人间宗门的修士们了。 巫傩都是活尸,是怨魂,而巫锦城是魔。 南疆大军最惧怕的就是雷法。 到时候,擅长雷法克制阴鬼的修士绝对不会少。 巫锦城未雨绸缪,已经在准备这一步了。 “如果有地府敕封更好,会比山神敕封更适合我们。” 巫锦城自言自语。 可是南疆根本找不到一处阴司。 从前生死之事尽归鬿誉掌管,不似夏州别处有供奉城隍的习惯,昔年所见阴兵阴将也无敕封,导致巫锦城现在没有选择。 第39章 长生道观 岳棠并不知道数千里之外的南疆在发生什么。 他正要面对岩县阴司城隍的又一波试探。 “柳师爷,前面就是长生观,这边路不太好走……没法绕路,那边有一个深坑……” 柳师爷戴着狗皮帽子,揣着厚实的手笼,就差把自个裹在棉被里了,饶是如此,一张老脸还是给风吹得发麻,他使劲地用手搓了搓腮帮子,这才恢复了一丝知觉。 他从晃悠悠的滑竿座椅上下来,伸脖子看了一眼远处的道观。 就像山民所说的那样,长生观附近一片狼藉,有一棵松树直接倒在道观的屋顶上,没有人去砍断或扶正,地上也残留着大大小小的坑洞,就像被石炮轰过的城墙。 柳师爷的嗓子眼发干。 单看这里的情形,再联想到那天无端出现的旱天雷,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出发生在长生观的事有多么凶险。 鬼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妖怪藏着。 提到鬼,柳师爷又想骂人了。 柳师爷这一路上都感觉到有视线在窥探自己,他脑子一转,就知道阴司鬼卒在监督他去长生观“接回”赵判官。 长生观之中必有凶险! 阴司城隍想必是在发现山民竟然能自由进出道观之后,才找到柳师爷头上的。 柳师爷原本以为是王道长迁怒到阴司头上,扣下了赵判官,虽然感到头痛棘手,但还是觉得自己岩县衙门师爷的面子是可以使的,现在来到长生观门口,他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一股汗毛竖起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熊捕快,你是否觉得这里不对劲?”柳师爷一把抓住熊捕快的衣服。 熊捕快茫然地转动脖子,又茫然地看柳师爷:“有吗?” 柳师爷:“……” 显然,这种微妙的不祥预感,只有他才感觉得到。 那些衙役与抬滑竿的山民一样全无所觉,后者还在等着拿赏钱呢。 柳师爷看着眼前的道观,又感受着身后芒刺在背的窥视,身边还是一群指望不上的人,顿时绝望地捂住了脑门。 “王道长,衙门的柳师爷来上香咧。” 一个衙役率先踏入道观,东张西望地喊着话。 他可不知道柳师爷在踟蹰什么,还以为柳师爷是冻得够呛走不动路呢,这不马上自告奋勇地进入道观,准备找王道长讨一壶热茶。 主殿之中,端坐在蒲团上的岳棠睁开眼。 他的视线掠过了柳师爷一行人,停在了那些躲躲藏藏的鬼卒身上。 “咣。” 道观的门窗剧烈摇晃。 衙役感到有一股冷风吹过头顶,然后他的帽子飞了。 柳师爷面无人色地“看”到一团黑色旋风从主殿卷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刮”遍了长生观周围。 天空好似变得昏暗了一瞬。 隐约的呜咽与哀叫也被隐藏在了呼啸的北风之中。 黑风又掠了回来,停在道观正殿里。 然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手持拂尘,慢吞吞地迈过了门槛。 衙役刚捡起帽子,笑着迎上去:“王道长,可有一阵子没来拜会您了,这不,今天柳师爷要来烧香,一路冻得够呛。” 岩县衙门的很多人都知道长生观王道长是世外高人,可是这个高人究竟有多高,他们心里是没有数的。 这也跟他们的眼界阅历有关,毕竟掐指一算的风水先生,在他们眼里也是高人来着。 所以他们很敬重王道长,却又没有那么畏惧与恭敬。 衙役还能开几句玩笑,嗑叨家常,柳师爷就不行了。 他恭恭敬敬地走进道观,弯腰深深一拜,抬头正要说话,忽然卡顿。 柳师爷几乎是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老道士…… 这哪里是个活人,面孔都快被黑气填满了。 岳棠也顺势收了那股阴气。 他担心这位柳师爷看不到呢,那他就要想办法“表现”出其他诡异之处了。 就像接待那些私盐贩子一样,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些破绽。 山民与私盐贩子对王道长都很信服,不会随便怀疑,可是他们会在睡梦中被鬼卒带入阴司盘问,他们所见的一切都会被岩县阴司城隍知晓,包括他们不在意的细节。 等来等去,等来了这位不太寻常的柳师爷。 岳棠不动声色地用王道长的面容与声音寒暄。 柳师爷与王道长是见过面的,岳棠当然没办法惟妙惟肖地模仿王道长,也不能像对待山民那样沉默寡言,可是他生疏僵硬的应对,不正是在加深柳师爷心里的猜测吗? 岳棠的目光落在柳师爷身后的熊捕快身上。 唔,这人身上的阳气过于强横了。 单看力气,估计跟没修炼过的普通妖兽差不多了。 用民间说书人的形容来说,就是好一条铁塔似的大汉,终日打熬筋骨,天性嫉恶如仇,寻常小鬼都不敢近身。 岳棠心念一动,这不就是王道长传人的好苗子吗? 不过光看气息还不能准确判断心性,得多问几句。 “……不知这位是?” 柳师爷眼里的老道士,突然僵硬地转过头注视熊捕快。 柳师爷的心咯噔一跳。 他特别清楚,熊捕快气血旺盛,在妖怪与厉鬼眼里是上好的美味。 熊捕快表面大咧咧地抱拳行礼,心中却是警觉。 他好歹也是县衙三班头领,平时除了抓盗匪小偷,还得破案子的。柳师爷进门之前就提醒过他,现在“王道长”的种种怪异之处,熊捕快又怎么会忽略? “久仰王道长之名。” 熊捕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架势随时都能一拳捣毁窗户,拎着柳师爷冲出道观。 岳棠:“……” 岳棠挺满意的。 坐在道观里就能找到主动送上门的好苗子,谁不高兴呢? 不过,为了防备这个人选是阴司城隍布下的阴谋,岳棠不会轻易表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等待。 就这样一方演戏,一方戒备,还有几个啥也不知道的衙役,一起在长生观正殿烧了香,岳棠还有模有样地递了签筒。 虽然王道长主要卖符,但是解签这种传统活,道观也不能没有。 柳师爷颤抖着抽了一根。 他不知道岳棠的神识对签筒里的每根签都一览无余,他的手指接触到的那根是写着下下签的大凶,岳棠担心这位师爷彻底吓昏过去,好心地控制了签筒,让下下签滑落。 最终柳师爷抽出一根上吉竹签,他低头念出签文。 “劳君问我心中事,此意偏宜说向公。一片灵台明似镜,恰如明月正当空。” 柳师爷十分激动,签筒里共有一百根签,偏偏抽到了这根。 这就是他的心境啊! 他没有私心,完全是被迫来的这趟,他心中也知道孰是孰非,可是世道如此,如何能挣脱出来? 柳师爷再看王道长,表情已经截然不同了,他再次深深一拜:“道长已然知晓我的来意,不知可否让我回去交差。” 旁边不知内情的衙役很是吃惊,他们不识字,也看不懂签文。 更不明白怎么抽一根签,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他们看到王道长板着脸,语气生硬地解着签文:“柳师爷不妨多思多想,反省自身,必然得偿所愿。” 柳师爷张开嘴,本来想再说点什么,忽然意识到这话可能不是对自己说的。 也罢,王道长与阴司城隍神仙打架,他多什么嘴啊! 柳师爷匆忙告辞了。 转身时,他眼角忽然瞥见王道长的指尖带着一缕黑气,而那张僵硬没有表情的脸上,乌黑的眼珠死死地盯住自己,活像是鬼怪在审视血食。 柳师爷双腿一软,他终于醒悟,王道长确实死了! 死在了妖兽爪下,死在了阴司城隍的算计之中。 然而阴司彻底失算了,因为王道长死后仍然不肯离开长生观,还在这里给山民乡人卖符,而妖怪与鬼卒不敢靠近的长生观,只有活人能进来,能完完整整地走出去。 “……” 柳师爷几乎透不过气,他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道怎么爬上的滑竿。 寒风吹得他头痛欲裂,浑浑噩噩之间,柳师爷猛然回神,这才发现那股一路跟随而来的窥探视线消失无踪。 “……被吃了,肯定是被吃了。” 柳师爷想到王道长现身之前那股莫名其妙的黑气,不禁死死地握住了竹椅扶手,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那根签文,除了表面意思符合自己的心境,那解的签文不正是一种暗示吗? 阴司城隍必然不会承认错误,也不会自我反省,王道长更不需要假惺惺的那一套。所以王道长的意思是,让阴司城隍付出足够多的筹码,并从此对长生观的一切人与事避让不问,就能换取赵判官平安返回。 筹码是什么?必然是之前围攻长生观的那些妖兽啊! 阴司城隍派鬼卒清理十万大山外围的妖兽,这事儿名正言顺,不影响阴司城隍的威名,既保全了城隍老爷的面子,安抚了王道长的亡魂,还能为岩县百姓与盐工造福! 柳师爷精神大振,头痛的症状不翼而飞。 他下定决心要促成此事,立刻在脑中思索着今晚入梦之后的说辞。 作为衙门老吏,他深知只要手段得当,就能很好地蒙骗操纵上官,哪怕是那位城隍老爷——柳师爷咬咬牙想,他豁出去了,反正他说的都是实情,不算欺瞒鬼神,至多算是利用鬼神。他以前烧纸钱,干的不也是这个活儿吗? 赌了! 赌赢了,岩县纵然失去王道长,也能保有十余年的太平日子。 长生观。 岳棠完了签文,惊喜地发现这二十八个字它都认识,可惜拼在一起它就懵了。 岳棠笑着说:“此签为上吉,乃是告诉求签者,只要放平心态,积极努力无愧于心,那么想求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达成。” 阿虎点点头,没戳穿它昨天看到了岳棠在翻看签文解读书的事。 哪怕老师是临时学的,可是老师一看就会,比它强! “此人是阳间衙门的官吏,受阴司城隍派遣……现在我是王道长,作为厉鬼最在意的,肯定是害死自己的存在,所以那些妖兽不能活。” 等岳棠说完对柳师爷的猜测,以及他把这根签文塞过去的用意,阿虎不由得好奇地问:“万一他没有领会到老师的意思怎么办?或者不想帮助王道长,想让阴司城隍铲平长生观怎么办?” “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人,他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阴司城隍那边要领会这个意思。”岳棠从容不迫,智珠在握。 他通过赵判官的记忆,对岩县阴司城隍上下都很了解,他清楚这位岩县城隍是绝不肯丢掉面子的,只要事情能在岩县范围内解决,不管多大的闷亏,都会捏着鼻子忍下来。 阿虎又问:“如果他不把话传到位,反而挑拨离间呢?” 岳棠随意地挥动手中拂尘,指着后院挂着的那一排昏迷的鬼卒说:“方才我与柳师爷交谈的时候,他们是醒着的,等会儿你练完雷法,我就把那些鬼卒放了。” 传话嘛,谁不行呢? 缺的只是一个能点醒岩县城隍的人,这个重任,就不知柳师爷是否能担当了。 这时岳棠还不知道柳师爷那么能干,不用他再费心思,就要把他的计策一步推到底了。 “……虽然十万大山的妖怪数量多如牛毛,除掉这一窝妖怪还会搬来下一窝,但是阴司城隍出面除掉妖怪的举动,必定能震慑不少妖兽,让它们不敢太过放肆。” 岳棠对着徒弟与寄魂瓶,侃侃而谈。 “如此一来,附近山民就能得到喘息之机,待得王道长的传人学艺有成,或是王道长重修归来,长生观依然存矣。” “道友实是神机妙算,贫道钦佩。” 王道长由衷佩服,他忍不住说,“道友如此大恩,我却连道友之名也不知晓,我绝不会对外泄露,不知道友可否给一个名号,含糊的称呼也成。” 岳棠想起巫锦城所说的南疆旧事,以及希望自己寻找更多对天庭不满之人,他不由得停顿了一息,然后说:“吾从南疆而来,王道长可当我是南疆隐士。” “南疆?莫非……道友与那位杀神造反的巫锦城有所关联?”王道长低声惊呼。 “正是,吾与巫锦城乃是故交。”岳棠厚着脸皮,给只见过两面的人贴上了故交之名。 王道长肃然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贫道本来就觉得奇怪,道友心细如发,胆识过人,更对地府阴司毫无敬畏之情,原来竟是南疆巫锦城之友,这就难怪了。” 岳棠莫名地觉得耳根有点发烫,不知道是被王道长哪句话说的。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日我见那岩县衙门的熊捕快,根骨甚佳……” 第40章 调虎离山 屋头积雪还未尽,这夜又是一场大雪,直压得树枝沉甸甸的。 那些成团的雪块不时砸落在地,十分吵人。 熊捕快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侧头瞥了一眼窗外,毫不意外地看到窗户纸被吹破了。 冷风直灌,屋子里冻得像冰窖一般。 换了旁人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只能披着衣服起来堵窗户。 熊捕快却是敢在寒冬腊月只穿一件单衣的汉子,这屋子里连火炕都没起呢,他一卷被子蒙住脑袋,不让冷风继续吹脑门扰了好梦。 须臾,鼾声又起。 这次,他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 他变成了私塾孩童,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老塾师拿着戒尺,轻轻地敲着他的手背让他写字。 别看熊捕快外表像草莽大汉,其实他是识字的,能读会写呢。 只是他从没上过私塾,更不要说感受这种严师教导了。 熊捕快很迷茫。 “……愣着做什么?” 老塾师很不高兴地敲着桌子。 熊捕快低头看字帖,梦境里他的意识是飘着的,很难集中精力去思考,只是觉得这个字帖很奇怪,怎么上面的字跟鬼画符一样?他一个都不认识! 好难写! 熊捕快用自己变小了十倍的手,艰难地握着毛笔,画着那蚯蚓一般的字。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而且他稍微一迟疑,老塾师就用戒尺敲他,呵斥他快写。 熊捕快忍不住转头看四周。 私塾里有很多小孩,他们都在乖乖地写着字帖,他似乎坐在私塾最后面靠墙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前面一个个后脑勺跟保持挺直的后背。 不知道为什么,老塾师只盯着他一个人。 不对,左边桌子上还有个在写字的小孩。 那小孩埋头苦写,偏黄的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袋上,看不清面孔,只能瞥到小孩桌上铺开的纸张。 ——都快写满了! 熊捕快心里一惊,他低头看自己的,只写出来一个最简单的字。 莫名的胜负欲充斥着胸腔,他凑到字帖上,拼命地模仿着。 可是越看,那蚯蚓似的字就越是扭曲。 熊捕快满头大汗,焦急万分,忍不住再次抬头偷看隔壁的孩童,结果这一看就出事了。 那个小孩的手怎么毛绒绒的?等等,脑袋上面怎么还有两个圆圆的耳朵? “妖怪!” 熊捕快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朴刀,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醒悟,他不是识字孩童! 梦境随之破碎,熊捕快大喊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结果脑袋磕到了房梁,又不慎一脚踹碎了床板,整个人懵逼地站在碎木头里发呆。 长生观中,岳棠收回了法术。 阿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撇嘴说:“太笨了!写了大半个晚上,才写出一个符箓。” “……” 岳棠屈起手指敲了一下阿虎的脑袋,没好气地说:“不,作为一个没有阴阳眼,也没接触过符箓的凡人来说,他算是天赋可以的了。别忘了他最后还在梦境里看破了你的障眼法!” 阿虎抱着脑袋不说话。 委屈。 岳棠轻轻地叹口气,看着阿虎说:“为人师者,不可用自己的天赋去衡量弟子的天赋,更不能因此贬低弟子。阿虎,有朝一日,你也要收徒的。如果那个徒弟没你这么聪明,难道你就整天奚落他,嘲讽他吗?” 阿虎本能地想反驳,它以后挑个比自己聪明的弟子不就行了? 然后它就对上了岳棠无声的注视。 阿虎后退一步,忽然明悟,对啊!老师现在不就是收了一个比他笨的徒弟吗? 老师是怎么对待自己的?自己又是如何在心里崇敬老师的呢? 原来如此! 笨弟子有笨的好处,只要能教。 ——老师现身说法,不太聪明的弟子,反而更好! “我明白了。”阿虎点头。 岳棠完全不知道阿虎在想什么,还以为阿虎懂了道理呢。 以为挽救了未来徒孙悲惨求学生涯的岳棠,拿出寄魂瓶,告知王道长刚才入梦法术里发生的事。 “……比起画符,在堪破迷障类法术上更具天赋。” 王道长并未失望,还很欣慰,显然很看好熊捕快。 他住在这里多年,对衙门这位熊捕快的出身来历,为人性格都有过耳闻,只是收徒之事非同小可,阳间衙门又与阴司城隍有牵扯不断的联系,必须谨慎为上。 “还需要近距离施展入梦法术,窥看他有无被阴司影响。” 岳棠沉吟,他不能轻易离开长生观,难道要等熊捕快再次来这里? 正思忖之间,忽感一股浩浩荡荡的鬼气向着远处山头奔去。 “那是乱石山的方向!”王道长惊讶地说,“是那老猴妖的洞府!” “什么?” 岳棠很意外。 这样规模的鬼气,又没有任何遮掩行踪的打算,只能是岩县阴司的阴兵鬼卒了! 距离柳师爷来长生观上香才三天,城隍就下定决心了?这不符合赵判官对城隍的认知,岳棠很快就推断出了原因。 “看来,这位柳师爷很卖力地说服城隍。” 岳棠自言自语。 他会算计人心,却不会忽略这些人的心。 “人间衙门的小吏,尚且在意百姓死活,天庭与地府却不会。” 王道长亦感唏嘘:“妖兽一除,岩县百姓就能得数年安寝了。” “可惜。”岳棠走到长生观门口,静静地说,“无论是柳师爷,还是王道长你,都要对这位城隍老爷失望了。” “怎么?”王道长吃惊。 岳棠反问:“鬼卒摆出这样的架势,隔着十里地都能看见,那些妖怪虽然不知道阴司城隍的用意,但是当阴兵鬼卒进攻乱石山时,其他妖怪还能不明白?还不会跑吗?” 王道长一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城隍这是什么意思?”王道长恼怒。 “猴妖与双头雁妖,显然是前者更好对付。”岳棠回忆着当初在长生观之前斗法的景象,以及那只老猴妖的表现,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猴妖狡诈记仇,如果逃脱了,必然还会回来报复。 雁妖就不同了,它大约是肯抛下小妖独自逃走的。 岩县城隍出兵的本意不是为长生观王道长报仇,而是想换回赵判官,他营救赵判官也不是出于对下属的爱护,只是不想这件事闹大,让他没脸。 那么在围剿妖兽的时候,当然不想手下阴兵损失太大,硬茬子绝对不啃。 所以城隍决定不杀雁妖,他觉得只要雁妖足够聪明,就不会回来了。 “天真。” 岳棠眉宇间带上了淡淡的嘲讽。 城隍拿官场上那套默契来应对妖兽,也许赤狐先生吃这一套,可雁妖不见得“识相”,今日若让雁妖走脱,后患无穷。 岳棠低头对阿虎说:“你藏起来,等会有不速之客,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 说完就提起了昏迷的赵判官,化为一道阴风,急速掠向了另外一座山头。 那是王道长告诉他的,双头雁妖所在的洞府。 在岳棠走后不久,青面鬼伴随着一阵白雾出现在长生观门口。 它喜滋滋地搓着手:“让大军在长生观外围绕一圈,果然惊动了那老道!城隍老爷的调虎离山之计奏效了!快,那老道走了,你们快去观中寻找赵判官的下落。” 岳棠人还在半空中,就以御风术的状态拿起折扇,对准雁妖的洞府来了一下。 真元卷着狂暴的气流猛然撞在山峰上。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山崖整个炸裂。 寄魂瓶里的王道长惊呆了。 岳棠倒是早有准备,毕竟前些天他“全力”灌输真元进这件法宝了嘛,按照这法宝的特性,不把这些“堪比元婴期的真元”放大三十倍才怪。 唔,这一击,远远比不上巫锦城那魔焰滔天的一剑,不过也赶得上化神期啦。 碎石纷纷下坠,堵住了妖怪洞府,里面的小妖根本逃不出来。 岳棠没有大意,他制造了更多的阴气用以伪装,然后抛出一个黄色锦囊。 锦囊在阴气侵蚀下迅速破败,藏在里面的雷法正符随之亮起。 “轰!” 从天而降的雷光,恰好劈在击破石块冲出洞府的双头雁妖身上。 雁妖惨嚎了一声,直坠深谷。 岳棠一挥手,重新封堵了洞口,以一团黑雾的姿态缓缓飘落。 “砰!” 岳棠横起折扇,准确地挡下了双头雁吐出的一道血光。 黑雾微微散开,他以王道长青紫僵硬的面容,阴冷地看着谷底重伤的雁妖。 雁妖嘶笑:“王道长,你那张大乘期雷法正符已经用来对付赤狐先生,现在这张符只有金丹期的修为,想必是你生前压箱底的宝贝吧!现在的你已经不能画这种符了,所以是用一张少一张,你甚至不能直接碰触雷符,让我猜猜你刚才用的方法……哈哈,现在你浑身鬼气,根本不可能藏得住第二张雷法正符!” 雁妖的其中一个脑袋忽然化为一篷血雾。 血雾笼罩了它全身上下,那些焦黑的伤痕迅速地复原,还生出了新的羽毛。 雁妖厉啸一声,以全盛姿态袭向岳棠,口中叫嚣: “王道长,听说你死了之后更厉害了,我倒要领教领教!” 羽毛化作利箭,狂风暴雨一般卷来。 雁妖再催真元,气流搅成大大小小的旋涡,把岳棠“护体”的黑雾撕得四分五裂。 雁妖狂笑不止:“你让我赔上了数百年修炼的秘法,今日你就在此处魂飞魄散吧!” 岳棠拂袖,一扇挥开碍眼的羽箭。 他伸出鬼爪般的右手,捏碎了一把木块,狂暴的气流旋涡受到了牵扯,化为一道道扭曲的劲气,汇聚在岳棠指尖。 “这是什么?”雁妖笑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是符箓。” 岳棠用王道长的声音,阴沉地笑。 雁妖震惊:“不可能,你已经是厉鬼了,如何还能画符?” “是吗?” 岳棠用虚无飘忽的语气说,“桃木朱砂黄纸辟邪,今我为鬼,为何不能用槐木为纸,尸血为墨,人骨做笔……让尔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第41章 别出心裁 雁妖嗅到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焦臭味。 那些被击飞到远处的羽毛似乎在燃烧。 它果断转身,双翅急拍,意图逃命。 它对自己的速度非常有信心,天赋神通所化的黑风可以在眨眼间脱离战场,然而那股焦臭味与阴冷气息萦绕不散。 “呼——” 雁妖感到一阵狂风狠狠地推了它一把。 脏腑剧烈震荡,雁妖忍住吐血的冲动,拼命往前飞。 可是翅膀剧疼,它哀嚎了起来。 禽羽类感觉最灵敏的地方就是翅膀,哪怕成妖也不例外。 雁妖的翎羽坚硬似铁,数量更是多到可以脱落一层作为兵器使用,然而此刻这些羽毛沾到了莫名的漆黑物质,就像附骨之疽一样往它的血肉里钻去。 联想到“王道长”方才所言,雁妖终于真正惧怕起来。 这头凶狠残忍嗜吃人肉的妖物,巢穴周围堆满了尸骸,也曾在大嚼血肉之后,见过凡人死后所化的厉鬼,可是这些东西都经不起它双翅一拍之力。 凡人就是蝼蚁一般的东西,无论是活着还是死掉,都一样弱小。 所以雁妖从不相信,人死之后会变厉害这种说法。 即使它见到王道长的鬼魂,也只是忌讳雷法正符的威力。一旦这个隐患消失,它便不再觉得王道长能对它产生威胁。 直到连逃跑似乎都不可能,雁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眼前的一切,跟它的认知完全不同。 “为什么?” 雁妖死死地盯着王道长。 真正的王道长也在震惊。 因为他知道不管尸血还是人骨都是岳棠在瞎编,槐木倒是真的,这种木头可以承载更多的阴气,比黄纸符的“驱鬼符”更强。 可是从岳棠捏碎那些槐木符开始,王道长就开始看不懂了。 那股操纵气流的无形力量是怎么回事?气流好像是自然而然汇聚到岳棠手中的,这是什么符?研究了一辈子符箓的王道长,竟然想破脑袋都没想通。 还没回过神,更大的惊骇来了。 王道长差点把那种燃烧着雁妖羽毛的黑色物质看做魔焰。 不,不是魔气,而是阴冷至极的鬼火。 “你做了什么……这是什么……” 雁妖在剧痛中拼命挣扎,它跌下来撞断了一片树木,不停地甩脱被鬼火燃烧的羽毛,并用妖力催生出更多的翎羽来保护骨骼血肉,可这只是徒劳。 焦臭与血腥味更浓了。 雁妖的疯狂挣扎与惨嚎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在这个雪夜里,不管是被阴兵鬼卒围攻的乱石山还是长生观,都能听到这恐怖的声音。 正在混战的鬼卒与小妖停下了动作,遥望着夜空中那团不停翻滚的黑风,还有那无法形容的、悬浮在半空中的鬼影。 鬼影很高,有二十丈。 然而仔细辨别就能发现,构成鬼影身形的大部分阴气都起伏不定,它们是这个厉鬼的一部分,又像是受厉鬼支配的力量,正在驱除周围一切气息把这片空间彻底拽入幽暗黄泉。 它张开巨大的手掌,像蛛影一般扭曲的手指,无情地捏住了雁妖所化的那团黑风。 指缝飞出的羽毛与血肉,夹杂在翻腾的阴气中,还未落地就变成了齑粉。 “……” 那鬼影消失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个小妖手里的石斧跌落在地,才唤醒了失神的众妖群鬼。 “那,那是什么?”惊慌的小妖们丧失了战意。 “是鬼神!” 阴兵头领满脸惊恐。 他曾经看城隍现过真身,鬼神的真身就是这样庞大可怖。 难道长生观的王道长已经吞噬了赵判官,得到了地府敕封? “不可能,敕封只受地府支配,不可能被外人夺走……速速回禀城隍老爷!” 岳棠用御风术回到了长生观。 “砰。” 一个通体漆黑的大肉球被他丢进院子。 岳棠手持折扇,缓步走入道观。 他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鬼卒,身上还缠绕着小小的雷光电弧。 岳棠无声地一笑。 他反手把昏迷的赵判官扔到主殿的房梁上,受害的赵判官陷在一团阴气里,连五官都看不清,看着像一挂海带。 随着“海带”离开,岳棠身上的鬼神之气彻底消失。 阿虎也从暗处走了出来,确定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它的老师。 “道友,这是怎么回事?”王道长终于能问出声了。 “是这段时日观摩地府敕封,偶然所获。” 岳棠对那鬼神形态也很满意,可惜这一招有很大的缺陷。 “只是表面光,样子货,遇到真正强大的鬼神或者高阶修士,就会被看破。”岳棠又指了指赵判官,“如果没了这位判官,我连虚假的样子都撑不起来。” 所以雁妖就这么没牌面吗? 王道长语塞,他透过寄魂瓶看着阿虎已经试探着用爪子去挠院子里的黑球了。 阿虎很聪明,它先拍了个雷法。 黑球毫无动静。 阿虎放心地玩起了球。 金丹期的球,元婴期的练符靶子……这是什么教徒弟的配置? 王道长艰难地问:“道友那几道符是?” “噢,最初汇聚气流的那个,是生产平安符。”岳棠抬手凝出一道风,把满地昏迷的鬼卒送出了长生观。 “什么?” 王道长晕晕乎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生产平安符可以在斗法时使用吗?他不知不觉地问出了声。 “……为什么不行?它能驱除妖邪,护持己身,增强元气。” 岳棠重新端坐在蒲团上,从储物袋里拿出符箓书简,认真地跟王道长讨论,“所谓元气,其实是从天地之间汲取灵气,可是自上古以来,天地灵气断绝,仅仅只能获得一些微薄的元气。这些气可能是草木,飞禽走兽乃至凡人身上无意识散发出来的。” 捕获这些散逸的元气,反哺一人,并不会造成他人的损伤。 这跟妖怪、邪修、恶鬼主动吸取凡人的阳气阴元不一样。 “可是符箓的反哺之力是有限的,你也不虚弱……” 王道长的话语戛然而止。 反哺什么啊!岳棠要的是驱邪! 王道长想起岳棠捏碎了一把符,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那些狂暴气流形成的旋涡。 因为雁妖用来搅乱气流的妖力被符箓驱除了,同时符箓汲取元气的效用持续起效,哪怕四周没有元气,气流仍然受到了牵引,一缕缕地汇集到岳棠指尖。 这两个效果结合在一起—— 可不就是幽暗之中,岳棠举手间就反控了局势的惊骇一幕吗? 由于生产平安符不是攻击符箓,所以雁妖感受不到修士的真元,只有岳棠身边的阵阵阴风,它直接被唬住了。 “后来的鬼火?” “是烈火符。” “怎么可能?”王道长已经不记得今天说了多少遍这句话。 岳棠这次倒是承认了,普通画符不可能有这种效果的。 “我用这些天琢磨出来的地府敕封,替换了烈火符的外围那圈纹路。”岳棠不用真元,随意画了一遍给王道长看。 “只是用起来的准头不好,我不得不用折扇把雁妖砸进符箓的范围。” 王道长哽住了。 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就没见过这样用符箓的。 符箓到了这位南疆隐士手中,就仿佛脱胎换骨,千变万化。 简直有种符箓法修可以比剑修更厉害的错觉。 王道长看着在阿虎爪子底下滚来滚去,毫无声息的黑球,再次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都白活了。 他不知道岳棠有一个不能亲手杀死妖怪的顾忌,还以为这就是岳棠对弟子的训练呢! 看看这头筑基还未成的老虎,它会惧怕高阶妖兽吗?它会对地府产生畏惧吗? 王道长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弟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该改正教导方式了。 “阿嚏!” 熊捕快打了个喷嚏。 他有些疑惑,不应该啊,他从生下来就没生过病,吹半夜冷风不至于的。 熊捕快走进柳师爷的小院,发现柳师爷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神情憔悴。 “柳师爷,您这是怎么了?” 熊捕快本来想找柳师爷问一问,他昨晚梦见的蹊跷事,结果现在一看,柳师爷像是患病了。 “我去请个大夫。” “不用了。”柳师爷强打精神,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是没睡好。” 柳师爷昨夜看到街上鬼影幢幢,就知道阴司城隍出兵围剿妖兽了,心中大喜,想要熬夜等待好消息,结果后半夜忽然栽倒,生魂被一个小鬼带去了城隍庙。 岩县城隍在大发雷霆,柳师爷亲眼看到那个总是跟自己往来的青面鬼,被城隍下令责罚拷打,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天,只听城隍老爷让他今夜跟着一起去长生观接赵判官。 是生魂跟着阴司鬼卒一起去长生观! 柳师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坐立不安。 “熊捕快,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柳师爷但说无妨。” 柳师爷关上门窗,把他猜测的长生观之事始末,对熊捕快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还说他觉得今晚会是城隍亲自出马,去寻王道长厉魂了。 “……请你今夜留在我这里,这样鬼卒带我离开之时,你的生魂也能一同前往。” 柳师爷很怕死,他更怕这事闹大了,王道长杀了岩县城隍,把这事闹到地府。 “只要王道长放了赵判官,待在长生观,城隍老爷没准就默认了。这样不管对岩县百姓,还是对王道长,都是一件好事。” 所以柳师爷不得不去,他想发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双方罢手。 哪怕知道城隍在利用他阳间官吏的身份,也不在乎他的死活,柳师爷也忍了。 只是在去之前,他要带一个人壮壮胆。 “此行凶险,熊捕快可以三思。” “柳师爷高义,王道长大仁,能为这事出力,是我之幸!” 熊捕快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是夜。 朔风如刀,天漆似墨。 三更刚过,柳师爷的院子里就冒出了白雾。 雾气里传来锁链拖曳声,还有幽幽响起的招魂铃声。 熊捕快眼睁睁地看着柳师爷一头栽倒,紧接着他也感到一阵困意,他没有抵抗,脑袋一歪打起了鼾。 再睁开眼时,熊捕快发现自己站在庭院里。 迎面就是几个模样狰狞的鬼差,柳师爷就在旁边。 “怎么多了一个人?”鬼差尖声问。 柳师爷赔笑说:“这是衙门的熊捕快,也是人间官吏。” 那鬼差上下打量了熊捕快一眼,然后勉强点头说:“是有点官气,行了,都走吧!误了时辰,城隍老爷要发怒了。” 一阵阴风卷起,熊捕快下意识地抵抗,他发现他竟然站住了。 那鬼差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在那里使劲地刮风。 熊捕快连忙收力,鬼差顿时失控。 一群鬼差与两个生魂就这样咕噜噜地滚进了城隍庙。 “嗯?”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鬼差瑟瑟发抖地跪下,不敢辩驳。 熊捕快跑过去扶起柳师爷,这才看到眼前青面獠牙的鬼怪们举着回避字样的高脚牌,手持铜锣,又有抬轿的大鬼,身高超过两丈。 那官轿装饰得犹如神龛,宽大得足够放下一尊高大的神像,四面垂黄幔。 官轿后面又是手持罗伞、金锤、高脚牌的大鬼小鬼。 这分明是城隍的仪仗。 柳师爷急忙拽着熊捕快,准备到轿前磕头。 “不用了,速速上路。” 轿中传来城隍不耐烦的声音。 熊捕快感到一股视线扫过自己头顶,然后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般生魂,阳气倒是充足……既然如此,到了长生观,就由你去叫门吧!” 柳师爷大惊,他没想到城隍直接就叫熊捕快去送死了,王道长可是厉鬼,遇到这样的生魂能克制得住吗? 不等他开口说话,阴风大作。 他浑浑噩噩地被卷入仪仗之中。 “城隍出巡——” “诸邪避让——” 第42章 唇枪舌剑 幽夜深谷,积雪半融。 忽来一阵迷雾,一股阴风,吹得枝头的细雪散落。 然后是异常浓郁的香烛味,混合着诡异的奏乐声,随风“飘”了过来。 迷雾中乍然出现重重鬼影,步履似缓实疾,眨眼间就掠过了这片山谷。 前方就是长生观。 “城隍出巡——众鬼退避——” 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隔着一座山头都能听见。 阿虎已经蹲在了一株松树的树洞之中。 这次跟以往不同,因为城隍掌管着生死簿,能“看”到道观里究竟有几个“人”,无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所以阿虎必须避出去。 阿虎对岳棠怀有莫名的信心,老师一发话,它拔腿就跑。 倒是王道长心惊肉跳,十分担忧岳棠,他不知道岳棠到底有什么底牌,竟然有自信瞒得过阴司正神。 岳棠手持拂尘,垂首端坐在神像之前的蒲团上。 王道长能感觉到,岳棠的呼吸停止了,气息也趋近于无,完全不似活人。 真正能代表情绪变化的真元始终蛰伏着,没有丝毫变化——他对越来越近的城隍仪仗,视若无物,没有一点紧张或兴奋的情绪。 王道长:“……” 王道长最后看了一眼外面弥漫的白雾,强行让自己的魂魄陷入沉睡,这样可以减少破绽,不至于因为魂魄的异常波动引起城隍的注意。 王道长心知,他绝对没有岳棠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本事。 ——他不会装,也沉不住气。 反正帮不上忙,不如相信岳棠。 锁链的拖曳声近在咫尺。 鬼卒每走一步,就会大力地摇晃着手里的铁叉,发出像哭又似笑的尖细叫声。 “阴司掌狱,生死轮回。城隍出巡,众鬼拜服。” 如果这山中有精怪鬼魅,必定被吓得慌不择路地逃命。 白色罗伞,金色铜锣,黑色高脚牌。 整列队伍携着阴风鬼气,浩浩荡荡而来。 在岳棠的神识之中,那个被众鬼簇拥在其中的神龛官轿,被浓到化不开的黑气重重围裹。它似乎很沉,这种沉重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重量,而是一种压在魂魄之上的力量。 万物生灵,皆会感到这种压力。 这不是地府敕封,而是…… “生死簿。” 岳棠无声地念。 他没有猜错,阴司正神拥有翻阅生死簿的力量,还执掌着所谓的生死簿分册,这道敕封必然与天道法则里的轮回部分紧密相关。 这跟赵判官的敕封相比,犹如天壤之别。 岳棠垂下眼。 他想看得更清楚,就必须保持耐心,等待机会。 官轿停在了长生观门口。 那些大鬼小鬼盯着关闭的道观大门,恨不得用眼神在上面钻个洞,可是谁都不敢上前。柳师爷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他们挤了出来。 这道生魂踉跄了一圈,差点栽倒。 “柳师爷!” 熊捕快还保持着清醒,他马上就把柳师爷扶住了。 前有散发着阴森鬼气的道观,后面是来意不善的阴兵鬼卒,柳师爷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正要说什么,却看见熊捕快就这样上前叩门。 柳师爷大惊,挤眼睛掀眉毛的想阻止熊捕快。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磨磨蹭蹭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让这两方气氛更紧张。”熊捕快坦然表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啊! 柳师爷跺脚,暗骂熊捕快鲁莽,还有没有一点作为生魂的自觉了?作为厉鬼垂涎的食物,半夜毫无防备地去敲厉鬼的家门? 更别说他们还被城隍驱使着,属于来意不善者。 王道长还能“记得”他们是谁吗?失去理智的厉鬼,跟清醒状态下完全不一样啊! 柳师爷很快又想到,熊捕快是他自己叫来的,顿时一阵绝望。 熊捕快已经走到了道观门口。 他没有柳师爷想的那么鲁莽,相反他很谨慎,今晚在生魂状态下,熊捕快看到了太多平时根本瞧不见的东西。 那些青面獠牙的鬼差就不说了,眼前这座长生观也不是白日里所见的古朴道观,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金色网笼,一条条金线勾勒出网笼复杂的结构。 熊捕快越是接近,心中越是惊骇。 网笼上的花纹,全是他在梦里见过的! 那个梦很奇怪,他醒来之后只模糊地记得片段,那本私塾描红字帖里的内容他忘得干干净净,一个符箓也画不出来。 每次试图回忆,只有一串蚯蚓在眼前爬。 现在却不同了,熊捕快很难描述这种差距,那些扭来扭去的蚯蚓摇身一变,成了某种玄奥无穷的东西。它们在缓缓流动,间歇地发光,彼此勾连缠绕。 比起身后城隍所在的官轿,这座道观更像一座华美的神龛。 只不过神龛最中间出了问题,一些黑色的不明物质取代了金色符箓,像是在逐渐“改变”这原本明亮显赫的金色神龛,让它变成一座恐怖的幽冥祭坛。 那降临的鬼神,还会拥有人性吗? 熊捕快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他感觉到城隍威严压迫的注视,也发现道观之中的黑气忽然暴涨—— 熊捕快伸出手,做出叩门的动作。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忽地穿过了那两扇门。 熊捕快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想到,对了他现在是生魂,没有实体。 可是这种胳膊卡在金网格里的感觉很古怪。 近距离接触那些流动的金色符箓,就像冬天赤手摸到了炕头,很烫手,不过熊捕快皮糙肉厚不在乎,摸了也就摸了,还下意识地想要抓个铜水壶架在上面。 等等! 熊捕快试图抽回手臂,却是一个踉跄,直接跌进了门里面。 看起来像被道观“吞”了。 “熊荼!” 柳师爷大惊,连忙扑上去拖拽。 结果人没拉出来,连同自己一起滚进去了。 柳师爷晕头转向,只觉得栽向了一团黑雾,道观也在同一时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无数黑气上蹿,砖瓦墙壁在轻微的颤抖。 最可怕的还是那尊供奉在主殿上的神像,它在发光。 “雷法正符?” 岩县城隍见状,脱口而出。 他很意外,这张被赤狐先生觊觎的大乘期雷符竟然还在。 “砰。” 长生观大门敞开。 岩县城隍也顺势看到了挂在正殿两边的赤狐与雁妖。 两者都是魂魄破碎,意识不全,奄奄一息的状态。 死是没有死的,但还不如死了。 城隍直接忽略了这两只妖怪,看向正殿的房梁——赵判官倒挂在那里,手脚与脖子吊着,活像一只风干的腌鸡。 “放肆!” 城隍震怒。 这一声方圆十里的活物都能听见,并且陷入无边的恐惧。 大鬼小鬼们更是直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城隍只是把它们带出来充门面,并不把这些家伙当做打手,此时城隍直接离开官轿,现了真身,二十多丈的高度,仿佛平地起了一处石崖。 冠戴官袍都是黑色,面相威严,手上牙牌是一件法宝。 再往下看,腰带、玉佩,乃至漆黑的官靴上的缀玉,都可以称得上是法器。 ——这就显得昨日岳棠弄出来的鬼神很“虚”了,那个光秃秃的啥也没有,空有一个鬼神之躯。 阴兵鬼卒们心中大定,认为王道长必输无疑,马上爬起来摇旗呐喊。 却不知城隍俯视着这个金色网笼,颇感棘手。 其实这些符箓在城隍眼里跟纸糊的没区别,然而道观神像上的雷符,哪怕受到一点冲击都会立刻降下仅次于神罚威力的天雷。 就算是阴司正神,挨上这一下,怕也去了半条命。 城隍当然不敢冒这个险。 “王玄之!你胆敢吸纳赵判官阴气,削弱地府敕封之力,蔑视阴司,如此大逆不道,不怕魂飞魄散吗?” 岳棠头也不抬,不紧不慢地说:“城隍老爷说笑了,这天下修士,想要修炼成仙就得渡雷劫,敢直面天雷的人还怕魂飞魄散吗?” 城隍一哽,他觉得这个王道长不对劲,可是他平日里又觉得王道长冥顽不灵,就是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臭脾气。 城隍心念一动,立刻启用法力,查验此人。 生死簿显示,王道长死后魂魄不见。 现在城隍动用地府敕封之力,确认这个魂魄就在眼前,然而“王道长”除了从赵判官身上抽取阴气之外,他自身好似全无气息,仿佛普通阴魂,十分古怪。 这怎么可能? 昨日鬼卒在乱石山所见那幕,难不成是假的? 赤狐与雁妖如今的惨状,也是假的? 城隍真身忽然一颤,就像感觉到了什么危机,他不解地低头,正好对上了“王道长”的眼睛。 那对漆黑的眼睛,就像在贪婪审视肥美猎物的恶狼。 城隍下意识地收回真身,返回官轿神龛之中。 “大胆!” “……” 岳棠不言不动,置之不理。 他看到了,生死簿、天道法则,以及阴司正神敕封。 虽然过程很短暂,他还无法理解,但神识已经记下了那些变化。 以及,他验证了一件事—— 他真的不在生死簿上! 这不算一场赌博,从岳棠知道赤狐先生去过城隍庙开始,岳棠就猜测这位岩县城隍的实际修为绝对不会超过化神,大约跟赤狐的实力相当,否则赤狐是不敢去的。 然而在地府敕封与阴司正神的身份加持下,岩县城隍能发挥出来的战力也差不多是一个化神期修士。 但是实力归实力,眼界归眼界。 在生死簿无用的情况下,城隍那个跟赤狐差不多的实力,不可能堪破岳棠的伪装。 当然城隍的身份还是有优势的,他发现了岳棠的阴气来源,他感觉得到岳棠身上的不对劲,甚至如果交手,数招内他就能意识到岳棠是个活人。 岳棠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岳棠早有对策。 “……雁妖已除,赤狐亦在贫道手中,城隍只需替我扫去乱石山、大雁洞、以及赤狐紫竹林海内的小妖,也算了却贫道一桩心事,待贫道化消这口怨气,夺舍重生,离你岩县远远的,岂非皆大欢喜?城隍老爷如何不肯呢?” “王玄之,尔居心叵测,如今还敢花言巧语,蒙混过关?” 城隍大怒,鬼神雏形都修炼出来了。 再看赵判官这惨状,王道长分明就不是要去夺舍,而是一心修炼成鬼神,夺他阴司城隍的位置。 “哈哈哈!” 岳棠大笑,以王道长苍凉嘶哑的声音,硬生生盖过了城隍的厉斥威压。 “贫道甚觉有趣,堂堂阴司正神,难道看不出阴魂的虚实?贫道不过用一炼魂秘法罢了,哪里就是鬼神了?便是立刻去投胎,魂魄也与普通阴魂无甚区别。” 城隍神情阴晴不定,确实,眼前的王道长似乎连厉鬼都不算,没有牵扯不到的冤仇因果之力。 就仿佛只是一具活尸。 岳棠话音一转,神情冷厉,语气阴森:“岩县城隍,你不正是盼着贫道早死吗?如今贫道愿意离开岩县,尊驾也当拿出一些诚意与好处。既然能与赤狐先生这等妖兽达成默契,怎么今日就不能与贫道好言相谈呢?” “你!” 城隍更怒,他恨不得劈了长生观,可是那张神像上的雷符让他投鼠忌器。 “你究竟要做什么?” “呵。” 岳棠放缓语调,轻声讽刺,“阴司城隍习惯了执掌生死,治下之民,无论是活是死,是心存不敬还是忤逆反抗,都掀不起水花。在贫道活着的时候,阴司城隍觉得我是个麻烦,期盼贫道早点死。所以贫道也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让堂堂阴司正神明白一个道理,我死了,比我活着更麻烦。” 跌进道观的柳师爷与熊捕快已经摸索着爬起来了。 只是不敢出声,也不敢露面,只是缩在角落里偷听这两方对峙。 城隍高大的真身,就像巨人随时可以踏碎道观,哪怕收了回去,那种黑云压顶的倾覆危机仍然盘桓在头顶,让人心惊肉跳。 王道长不徐不疾,语调看似不高,却每每刺破那层鬼雾阴霾的屏障,让柳师爷与熊捕快得以喘息。 待到这时,听王道长讽刺岩县城隍,两人心头震动。 是啊,阴司鬼神不把凡人放在眼里,妖兽肆意掠食百姓,不正是因为他们觉得草民似草,无论怎样反抗都不成气候吗? ——他们不怕事情做绝,也不怕伤天害理,因为阴司地府就是天理。 “不好!” 柳师爷忽然抬头。 可是他小小生魂,就算察觉到异样,又怎能阻止这场冲突? 道观中狂风大作,神像上的雷符突然飞出,仿佛是“王道长”卷着这道雷符冲向了官轿神龛。 “走!” 城隍嘶声大喊。 慌乱中他驾驭阴风,然而阴气进一步触及了雷符。 岳棠取出折扇,豁尽全力,对准城隍仪仗一击。 整个官轿飞出去数丈远。 同时,雷法解,天降耀眼紫光。 只听一声巨响,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第43章 飘然而去 柳师爷与熊捕快的生魂昏迷着漂浮在长生观之中。 道观已经面目全非。 主殿塌了一半,厢房也没了。 看似惨烈,其实这些墙砖梁柱仍然保持着完整,只需要懂符箓的人修补一番,长生观就能恢复原样。 但是岳棠没有去做。 “道友醒了吗?” “吓醒了。” 王道长心悸不已。 大乘期的雷法符,尚且抵不上天雷的威力,可是就那么一下,王道长魂魄猛然惊醒。 这就是三界众生心底对天雷的畏惧,修士比凡人的感触深,高阶修士与普通炼气者的恐惧更甚。 长生观已然变成了一座危崖上的建筑。 四面都是深谷,土壤碎石还在不停地滑落。 这块方寸之地,因有符箓与岳棠双重护持,才得以在雷法余威之下幸存。 这也是岳棠一开始把柳师爷、熊捕快拉进长生观的原因。 ——凡人生魂怎能承受这样的冲击? 阿虎已经跑回来了,它蹲在深谷另外一边,焦急地转来转去。 岳棠走到深谷之前,只见四壁还残存着碎罗伞、折断的高脚牌之类的仪仗。 这些东西都在冒黑烟,顷刻间就化为乌有。 满地焦黑,深谷边际偶尔有一团看不清面目的东西在蠕动,那是被余威波及的鬼卒,已经意识涣散,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恢复。 他们算得上运气极好的了,更多的大鬼小鬼被劈没了。 官轿神龛彻底粉碎,里面空荡荡的。 “那城隍可还活着?” 王道长虽然觉得解气,但还是忍不住忧心。 “没死,他以阴司正神的地府敕封与雷法对抗,再加那身法宝,即使是真正的天雷也能抗一道。” 何况这只是大乘期的雷法正符。 不过这一下也绝不好受,道行大概会退一半,哪怕鬼神吸纳香火,不修养数十年也绝对恢复不了。 岳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杀死岩县城隍。 哪怕正面对上,他也没有把对方看做赵判官,可以挂在房梁上任他描摹鬼神敕封。 毕竟王道长确有其人,而岩县百姓也要生活,真的劈死了城隍,要承受的麻烦可不止是岳棠。 其实今日城隍到来之前,岳棠跟柳师爷想得差不多,各退一步,未必要打。赵判官他肯定会放回去,王道长的传人差不多定了,这个伪装的身份也到了丢弃的时候。 可是从岩县城隍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岳棠就知道,事情不会顺利收场。 因为再好的谋划遇上过于傲慢的敌人,都得扔掉,再替换成粗暴的对策——就如岩县城隍这般,明明有脑子也不算蠢,也懂衡量局势分析利弊,然而他偏偏不把你放在眼里,不把你视作平起平坐的对手,自然也不肯做出任何妥协,只一味地铲除打压。 遇上这样的敌人,若不把他打疼了,他永远不会醒悟。 “……直到最后一刻,城隍仍然觉得神像上的那张符是王道长用来威胁他的筹码,王道长绝对不敢动用那张符。于是城隍虽然不能进入长生观,但仍是坚持索要赵判官。” 岳棠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判官放不放,是无所谓的,但岩县城隍的种种行径,都在坐实王道长的“居心叵测”。岳棠见状哪里还会不懂。 他读过赵判官的记忆。 就跟阳间衙门一样,只要名头扣得好,城隍仪仗里的大鬼小鬼都是证人,再加上赵判官这个受害人证,此事被定性为“蔑视阴司、忤逆作乱”。岩县城隍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一些“违例”的举动了。 因为岩县城隍上面,还有东明府城隍与夏州城隍,人间阴司又受地府阎罗掌管。 所以一些出格的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如果要用阳间衙门来对照,岩县城隍算不上无恶不作的狗官,便是放在人间王朝的吏部考评说不准还能得个优。至于在岳棠或者王道长眼里无法忍受之事,比如贿赂,比如草芥人命,比如看某个修士或者某个宗派不顺眼使计暗害,在阴司似乎都是司空见惯的,完全不是什么罪过,连遮掩都不用。 那么,是什么样的举动需要先做实了证据呢? “诬陷山民,说他们被邪道迷惑了心智,然后锁拿生魂入阴司,用这些人来威胁我。”岳棠说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推测,“可能被带走的不是小数目,而是很多人……毕竟在阴司那边,他们早就该死了。” “岂有此理!” 王道长气得魂魄都不稳了。 岳棠又说:“把雷法正符留在长生观作为威胁,也只有这一次有效,因为岩县城隍与雁妖一样,以为这张符被‘王道长’用来对付赤狐先生了,今晚看到这张符,城隍深感意外。” 不过日后只要不打照面,城隍待在城隍庙里不出来,就根本不用在乎什么雷法正符。 “所以只有今天晚上,机会也只能在今夜。” 岳棠重复,他的目光清澈,没有讥诮,只有冷静。 王道长也跟着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下一步该当如何?” 岳棠回答:“离开长生观,岩县阴司应该以为王道长已经魂飞魄散了。” “什么?” 王道长没有反应过来。 岳棠指着长生观前的两摊灰烬说: “我以障眼法蒙骗了众人,让他们以为我是卷着雷法正符冲向城隍官轿的,其实我还带着赤狐与雁妖,我用折扇将城隍官轿连同雷符推到半空中,趁着城隍以敕封之力对抗雷击时离开……现在它们已经魂飞魄散了。” 岳棠将袖一拂,灰烬飘飘洒洒地消失。 在生死簿上,这两只妖怪应当是被雷劈死的,事情也只跟王道长有关。 这是岳棠回忆生死簿的记载之后,专门找出的空子。 妖兽与修士都没有固定的阳寿,似乎因为寿命过长,记载也没有那么详尽,越复杂的死因越容易钻空子。 ——雷法符是王道长在秘境里寻到的,画符的不是岳棠,而触发了雷符并制造恐怖余波的是岩县城隍。 两个妖怪都死了,长生观也塌了。 城隍更是亲眼目睹王道长拼死一击,他重伤在身,估计不会折腾了,因为现在最紧要的一件事是隐瞒他被一个人类修士重创的事实。 那不止丢面子,还会被质疑是否能胜任城隍一职。 “柳师爷与熊捕快都是生魂,借长生观院墙躲过一劫,然后被赵判官所救。”岳棠指了指幸存的那根房梁。 赵判官还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呢。 “我解了术法,天亮之前,赵判官就能苏醒了。” 对城隍来说,阴兵鬼卒死得再多也能慢慢填补,有敕封的判官活着就行,就有了对上面隐瞒此事的可能。 “现在抓紧时间,我要用入梦术一观这位熊捕快,是否能做王道长你的传人。” 柳师爷身体一歪,摔下椅子。 “赵判官?” 他下意识地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中。 柳师爷重重地喘口气,这一晚上可真够呛的。 “好险,好险丢命,哎,怎么就真的动手了呢?”柳师爷捂着脑门,他一边头痛王道长的暴脾气,一边腹诽岩县城隍的傲慢嘴脸。 上去就问罪,满嘴官腔。 别说王道长,菩萨听了都要掀桌子。 柳师爷嘴里发苦。 他的生魂醒来之后恰好遇到了动作不灵便的赵判官,两人看着这废墟一般的长生观,胆战心惊。 柳师爷不敢追问赵判官遭遇了什么,赵判官就没那个顾忌了。 听完柳师爷的话,赵判官一口断言,王道长带着雷符想跟城隍同归于尽,但是太过愚蠢,阴司正神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呢? 看着他傲慢的表情,柳师爷当时就有点牙痒痒,不过他忍住了。 在赵判官想要破坏道观发泄时,柳师爷及时劝阻,忧心忡忡地表示这道观里面可能还有别的雷符。 说来也巧,赵判官还真的看到了废墟下面有亮起的雷符。 不是大乘期雷符,但是金丹期雷符也够可怕了。 赵判官恼羞成怒,柳师爷又劝他尽快返回阴司。 正巧五更天到了,生魂意识未失,飘飘荡荡就归了位。 “砰砰!” 外面有人敲门。 柳师爷一边爬起来一边不满地问:“谁啊?这大清早的?” “师爷,您没听到昨晚那声响雷吗?您睡得可真好,不少人都被吵醒了呢!”窗外的人笑着应答。 “行了,我一刻钟之后起,别蹲在外面喝西北风了。” 柳师爷骂完,回头忽然发现熊捕快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熊捕快的生魂没能回来! 柳师爷惊得扑过去,颤抖着去摸熊捕快鼻子。 还好,有气。 就在他焦急地寻找香烛,想要招回生魂的时候,他看到熊捕快身体动了一下,手里莫名多出了一根竹签。 柳师爷目瞪口呆。 熊捕快已然苏醒,他下意识伸个懒腰,揉揉睡僵的脖子,迷茫地左右打量。 等他对上柳师爷的脸,才猛然回过神,人也立刻跳了起来。 “柳师爷,我们回来了?王道长他……” “等等。” 柳师爷机警地打开窗户,确认小院里无人,这才关上窗,指着熊捕快手里的竹签说,“你先看看这个。” 熊捕快低下头,发现那是一根上上吉的签文。 “岁寒松柏古栽培,雨雪风霜总不摧;异日必当成大用,功名作个栋梁材……什么意思?” “姚能遇仙。” 柳师爷喃喃道。 签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根签的名字叫做姚能遇仙。 乃是古时一人在落魄不名时,获得仙人青睐,修仙而去的事迹。 柳师爷想到王道长素日所为,忍不住扑过去抓住熊捕快的手:“你这些天有没有做奇怪的梦,梦到有人教你画符箓?” “呃,前天晚上,还有刚才我梦到了自己的过去。” 熊捕快在长生观昏厥之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的最后,那位王道长忽然出现,交给了他一本写满了蚯蚓字迹的书。 柳师爷听完,急忙追问:“那书呢?” “书变成一团光球砸进了我的脑袋,然后我就醒了。”熊捕快回答。 柳师爷正要说话,忽然发现竹签上的字迹在变化。 两人立刻低头,只见一行仪态舒展,流动飘逸的字迹最终定格成了新的签文。 “长生观,观世间; “长生道,道生长。” 柳师爷久久无言,站起来向着竹签一拜。 熊捕快也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效仿。 “熊荼,王道长仙逝……他既然选了你为传人,你要时时勤勉,不可让他失望。”柳师爷长叹,眼中一阵热意。 岩县百姓需要的符箓,终究留下来了。 十万大山。 披着一件黑袍的岳棠怀揣寄魂瓶,身后跟着虎斑猫,正要走入一片紫竹林。 第44章 南疆异事 南疆的四季都是一样的天气,只有来到云武城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外界季节在变化。 一艘艘挂着五颜六色旗帜的大船停泊在城外,码头上十分热闹。 穿着南疆服饰的小贩赤脚提着篮子,游走在人群之间,叫卖着竹筒饭。 还有卖脆甜果子的小娘,头上插戴的银饰与脖颈上的银项圈,在阳光与水光映衬下极是闪亮。 码头附近的茶摊上,一个戴着蓝布头巾的老人吸着烟锅袋子,笑着说:“是暮春啦!” 从南疆之外来的大商队都是坐船,那里冬天河道水浅,行不了大船,天气也冷得够呛。要到春暖花开,乘着桃花汛带来的那波洪浪,顺利进入夏州的南方水系网。 再经过几十天的漫长航程,最终抵达南疆。 每一年,当云武城的港湾第一次被这些北船填满,就意味着这是外界所说的暮春时节了。 船队会带来大量的货物,从鱼干海产到瓷器丝绸,以及风干的草原牛羊肉、乳酪块,应有尽有。 那些在码头叫卖的南疆小贩不是来讨生活的,而是想赚点钱买新鲜玩意回家,顺带看热闹。 他们没有土司与部落族长富有,买不起昂贵的东西,可是看热闹又不要钱。 每当有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挪移,船家商队又如临大敌的时候,他们就会好奇地开始打听,哪怕看不到里面的货物。 那些等着接货的船,也不在意被人知道这些物品的下落,反而高声夸耀。 “西域的琉璃瓶!” “那是蓬莱岛的好货,听说是一条船那么长的大海鳗!价值千金!” “沙州织毯!每张上面都有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日头越高,码头这里的气氛越是热烈。 这将成为未来一个月乃至半年的谈资,再随着云武城的商船,传到南疆各地。 在这里看得烦闷了,就喝一碗茶,吃块米糕,再逮着一个熟人闲聊。 “哎,勒雷,你这是去哪儿?” 被人喊住的那个南疆青年,头都不回,只是冲后面摆摆手,就接着带人往码头那边挤去。 “奇怪……勒雷今天不在云武城铺子里帮巫傩大人们卖鲜果盒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兴许他今天得空,出来瞧热闹的?” “鬼扯,你瞧他那个样子,不如说是过来办事……等等?” 茶摊上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立刻兴奋地跳起来。 难道今天来的船队上,还有巫傩大人们需要的东西? 这也不算稀奇,这些年巫傩神庙买过罕见的深海明珠与奇怪的矿石,以及一些散发着香气的名贵木料,据说是用来祭祀神灵的。 反正巫傩看上的货物,绝对是好东西。 这怎么能错过? “让让!” 一群人费劲地往前挤,自然有熟识的人问他们去做什么,得到答复之后,立刻兴奋地加入了队伍。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半个码头都轰动了。 “当真?有巫傩大人们的货物?哪艘船啊?” 众人踮着脚,拼命地往那些高大漂亮的船上张望。 鲜果铺子的伙计却站在一艘不太起眼的船队那边,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后,低着头爬上搭板。 商队首领不认识他,也听不懂码头上那些南疆人嚷嚷的话,他打量了这伙计一眼,咕哝着说:“怎么就一个人?” “巫……我们东家马上就来了!” 伙计虽然年轻,但是一副见惯了世面的模样。 商队首领不太高兴,他皱眉说:“这东西虽然不值钱,但还没人卖到南疆这边来呢,官府也不许往边疆地带贩卖的,被人知道了我们就得有牢狱之灾,也就是你们给的银钱多,不然谁冒这种风险啊!” 伙计知道他想提价,随手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手里扇了扇。 其他人看见最上面那张银票印着八通钱庄的字样,这可是楚州最出名的钱庄。在夏州也很受欢迎,是所有远来客商最喜欢的结款之物。 商队首领顿时高兴起来,命令打开底舱,让人验货。 勒雷体格瘦小,商队首领不怕他拿了货物跑掉,毕竟那些东西实在有点沉,还很多…… 搬走掩人耳目的布匹与货物,撬开船舱隔板,露出一个个大木箱,拔走钉子。 只见木箱里填满了稻草,一些半旧不新的木质物件躺在里面。 “这些是耧车,总共七十二件。” 商队首领满腹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要这些农具?你们南疆种的是稻,这是北方田里用来种麦跟菽的……我可事先说了,这不能在水田里使啊!” “你放心,银钱一分都不少,还有货呢?” “在这边。” 商队首领又让人拆了舱壁,抬出两个比较高大的木车,左边有斗,右边是封闭的木轮。 “这可是七轮扇的扇车,扬谷特别快。” 伙计看完,就离开了船舱。 “怎么样,今晚来拉走?”商队首领看了一眼码头上的人群,不安地说,“这里人太多了,我可不想被人看见。” 伙计把银票交过去,让对方点数。 此时船舱中黑光一闪,阴风里出现了一个披着黑袍的巫傩。 巫傩手里还提着一个头上生角的小妖。 “大人,就是这个。” 小妖扑到木箱上,仔细查验之后,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大王成妖之前,就看到凡人用这个,几百年了都没换过,特别好用!” 巫傩:“……” 不止,这玩意可能在夏州楚州用了数千年,只是从未传入南疆。 巫傩无言地想,巫锦城抓小妖来种地这件事已经够离谱了,更离谱的是,其中有个黄牛妖怪出来闹事,纠集了很多小妖嚷嚷着要农具,说巫傩神庙故意折磨它们,明明能用农具非要封了它们的法力让它们干苦活。 行吧,农具就农具。 没想到黄牛妖又闹事了,说什么南疆耕种方法太差劲,要了一堆巫傩听都没听过名字的东西。 什么七脚耧车,同时可以开七道并排的沟,再同时播种,一天能种一顷地。 什么七轮扇车,谷子里的杂质与瘪粒、空壳直接就没了,根本不用筛来筛去。 巫傩们听得面面相觑。 他们生前,不是很小就作为山神贡品送来巫傩神庙,就是生在与世隔绝的雪峰秘境里做山神的奴仆。种地这件事压根没做过,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以后也没有。 压根不懂。 不过他们去南疆各部落,是看过山民种稻的。 没有这么复杂的! 难道是因为巫傩神庙秘境之中没有水,妖怪们种的不是水田? 也不对,南疆部族还在山上种茶树,种菽、种麻呢……百姓根本没用过这些东西。多离谱啊,连妖怪都会使的农具,南疆人从未见过。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买呗。 不用巫锦城发话,巫傩们就通过云武城的渠道,联系了愿意做这笔买卖的商人。 等了整整三个月,今天货物终于随着北方船队抵达。 巫傩嫌弃地推开身边的小妖,伸手丢出一个袋子。 布袋飞到了半空中自动变大,把这些耧车扇车全部吸了进去。 同时,船身微微一晃,向上浮去。 “怎么回事?” 甲板上的人踉跄了一下,摸不着头脑。 那鲜果铺子的伙计感觉到一阵阴冷的风拂过身侧,肩膀好像还被谁拍了拍,留下了阴冷的感觉,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同时脸上也露出笑意。 “成了,货款两清。” 他哼着南疆小调,跳下搭板,快活地离开了。 然后没走多远就被熟人发现,陷入了重重包围。 “巫傩大人们的货物呢?” “……没有,我来看热闹的,我什么都没做。” “胡说!” 伙计在人群里面拼命挣扎,商船上的人满脸茫然。 钱给了,货物不拿,也不商量怎么运走?还说什么货款两清? 商队首领忽然想起南疆各种古怪的传说,脸色大变,急忙说:“快去船舱看看!” 等他们扒拉着木梯跳下去,赫然看到了一个空荡荡的船舱,大木箱里只剩下稻草。 雪峰秘境,巫傩神庙。 凶兽肋骨构成神庙高大的廊柱,在这片狰狞阴影之下,十几个面容枯槁肤色发青的活尸静静地盘坐在那里,吸纳着神庙中的煞气。 幽暗阴冷的风徘徊着,怨恨化为实质,像一片缓慢推开的黑色瘴雾。 突然,神庙外传来高亢的喧哗声,宛如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一盆冷水。 活尸们睁开眼睛,将黑雾凝聚成长袍披在身上。 他们走出神庙,借着阴风,在秘境里随意的幻现出来,黑袍下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那些拿着农具忘情欢呼的小妖。 “……” 妖怪们僵硬地闭上了嘴。 它们回到田间地头,委屈地开始睡觉。 睡不着也要睡,天一亮就得起来干活。 冷月高悬,月光被神庙顶端的肋骨切分成一道道平行的阴影。 在瘴雾与阴影的尽头,是凶兽脊椎盘旋的阶梯,它通往颅骨所在的位置,那是曾经山神鬿誉的妖丹所在,神庙的最高处。 魔焰遍布在阶梯之上。 一个人影从高处走下来。 浮动血纹的白色长袍拂过阶梯,魔焰却犹如夏夜萤火,只发出无害的点点微光。 几个留守在神庙里的巫傩疑惑地抬起头,以为首领想出来看小妖们怎么使用农具,于是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把那些妖怪拽起来半夜干活。 “不用,我出去走走。” 巫锦城随意地一摆手。 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巫傩神庙。 今夜月色很好,让他想起了那个乔装榕树妖,似乎名为“岳棠”的修士。 巫锦城再次来到了那座险峻的恶鬼峡,遥望夏州。 “嗯?” 巫锦城的神识忽然捕捉到一丝奇特的波动。 他抬起头,隐约看到高空明月之中,有一个黑点疾驰而来。 他伸出手,山风烈烈拂动鬓角长发,一只纸鹤翩然落入掌心。 纸鹤感受到巫锦城的真元波动之后,轻盈地展开双翅,化为一张质地古怪的纸,而这纸上残余的力量…… “是他?” 第45章 月满心头 鹤符一落入巫锦城手中,数千里之外的岳棠随即有感。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着银月,轻声而笑。 看来,南疆此时亦能看到这轮圆月。 鹤符可以直接传到某个人手上,但这不适用长距离的送信。 一来纸鹤需要放慢速度寻人,途中容易受到干扰或拦截,二来岳棠也不知道巫锦城收到信时会在南疆何处,万一是战场呢? 人多眼杂不好。 这又是第一封信,能否送到南疆,尚不可知。 于是岳棠把鹤符传信的终点改为一个固定的地方。 ——恶鬼峡。 那里人迹罕至,而且鹤符一落地,就会自动寻石缝藏匿起来,直到感应到巫锦城的气息才会现身。 一张鹤符可以维持三个月,随后化为齑粉。 只要这九十日内,巫锦城去那座高崖赏月,鹤符就能顺利地完成送信之任。 岳棠做好了等待的准备,所以他画完符就心无旁鹜地修炼了,万万没想到真元运转还不满一个大周天,鹤符就有了“解封”的感应。 仔细一算,距离送出鹤符,只过去一个时辰。 鹤符这是正好落在孤寂赏月的巫锦城手上吗? 岳棠起身,望向竹林上方的银月,清浅似水的月光流淌在衣裳上,伸指一捻,月辉又沿着指尖缠绵而下,似乎用掌心舀起了一汪冷泉。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那人该不会在月下自斟自饮,忽然眉头一皱,接住了云中落下的纸鹤吧? 岳棠失笑,想起巫锦城请自己饮酒,却被他用一盏无名山苦茶拒绝的事。 岳棠看了一眼天色,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索性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张新的笋壳,一笔一画仔细地描上鹤符。 他描的时候就在思忖这封信要写什么。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只留下了他“解读”的地府敕封。 之前那封信由于不知是否能送到巫锦城手里,岳棠写得很含糊,只说欲寻之事未成,倒是机缘巧合得了鹤符传信之术,如今落脚在一隐蔽处,一切安好。 岳棠折完第二只纸鹤,犹豫了一阵,又拿出一个空白的笋壳,画了鹤符之后再反描一遍倒符,这样的纸鹤便可往返。 岳棠常年收敛气息,也没有在信件末尾注明自己目前所在地,毕竟这里也不是久居之所,纵然巫锦城会画鹤符也是无法回信的。 不过有了这样一道倒符,就无碍了。 岳棠目送着这两只纸鹤飞入云霄,因要等纸鹤回返,便不再修炼,索性在竹林里散步。 这片紫竹林占地极广,最中间的那株老竹已有数百岁的年纪了。 人在竹海中行,如沐清泉,衣上发上皆是竹香。 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三个月。 要等春暖雪融,新笋破土。 新笋一日可长一尺,转眼就是一大片唰唰地往外冒,必须要及时取笋壳,小心淬炼。 除此之外,停留在这里,还是化明为暗,为岩县之事扫尾。 譬如熊捕快每日在梦中学符箓是否顺利啦,城隍与赵判官的动向啦,以及赤狐与雁妖留下的洞府小妖们。 尤其是最后一条。 这些小妖没什么道行,却能侵扰百姓。 ——岳棠乔装鬼神抓那雁妖之时,以山石封堵了大雁洞的洞府大门,小妖只是被困在其中,时间一久必然会挖洞逃出来。 就在岳棠想要设法解决这些小妖之时,阿虎突然自告奋勇地要替老师分忧。 那时岳棠与王道长闻言,默默打量阿虎。 阿虎一甩尾巴就走了。 翌日,大雁洞的小妖们就被一只虎妖救了出来,据说虎妖修为高深莫测(会装),是准备来这里争地盘开洞府的,这些小妖恰好失了大王,正愁没有靠山。 可惜这虎妖眼界甚高,挑三拣四的,只肯收二十个小妖听使唤。 这些妖怪平时行事肆无忌惮,这会儿当然也不会谦让,恨不得马上显摆自己一身本事。 阿虎再挑拨几句,它们就直接打起来了。 那些胆子较小不敢惹事的小妖,看到这血雨腥风的景象,连夜跑了。 留下胆大包天嗜血敢杀的妖怪们志得意满地准备追随这位虎大王。 它们说长生观塌了,王道长的厉鬼被城隍收去了,岩县是个好地方,虎大王却告诉它们,阴司城隍既然能剿灭乱石山,没准哪一天会来对付自己,不如沿着十万大山走一截路。 妖怪不知长生观冲突的内情,想到那日见到的“王道长”,又想到城隍连这样的厉鬼都除了,顿时不安起来。 虎大王说得也有道理,十万大山这么广阔,真想吃人的话,往前走一走,去下个县就是了。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虎大王带着小妖,在十万大山里抢地盘。 十万大山走了十八个大妖,正是混乱的时候,很多妖怪往外跑,又有许多金丹期的妖怪往里面跑,试图成为新的大妖。 阿虎如鱼得水。 它通过到处抢地盘,顺利又毫无破绽地弄死了在岩县收到的小妖。 然而麻烦的是,隔壁县也有不少吃人妖怪。 阿虎想了想,索性为了让这个虎大王的身份有始有终,继续重复抢地盘、逃跑、收小妖的过程。 它稀里糊涂地筑基了。 逃跑的次数多了,御风诀也开始有模有样。 阿虎心眼多,能装会演。 遇到难以对付的敌人时,就近身搏斗,爪子熟练自如地画雷符,甚至在御风诀里混杂着雷符,对手往往败得莫名其妙。 阿虎很小心,从来不用雷劈死妖怪,只劈晕,再用其他方法弄死。 如果被妖怪看穿,它就挺起胸膛,傲慢地给自己扯上神兽血脉的名头,说那是天赋神通。 这番谎言唬住了所有妖怪。 毕竟谁都无法想象一只虎妖能轻松地画符,还熟练到了把画符动作藏在利爪攻击之中。 直到阿虎发现“雷虎王”的名头越来越响,它立刻找了个机会装作受伤,说要寻地养伤,把身边剩下那几个不错的小妖打发走了,就此销声匿迹。 其实是悄悄溜回了岳棠身边。 此时,那个传闻里来历不凡的雷虎大王,正以猫的姿态躺在紫竹林里呼呼大睡。 ——虎妖作乱,跟它一只虎斑猫有什么关系? 阿虎听见岳棠走动的声音,耳朵竖起来动了动,又耷拉回去,继续打鼾。 岳棠拎起它的后颈皮,阿虎的后肢坚持拖拉在地,身体越来越长。 岳棠:“……” 无奈放手,虎斑猫就又从变形的长条恢复了正常体型。 “老师,我出去三个月,都没合过眼。”阿虎闭着眼睛喃喃。 “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起来,让我看看你的经脉跟修为。” 弟子出去的时候是炼气期,回来就筑基了,岳棠不能置之不理。 境界要巩固,道心要稳定,事多着呢! 尤其阿虎修道十年,未曾杀戮,这次出去三个月,应该杀了不少。 岳棠曾经阻止阿虎,不让它用妖兽的思维,直来直去只会用杀人来解决问题。现在阿虎学会了动脑子,学会了走一步看三步,他放下了这颗心,又转而担心起阿虎妖兽天性与道心的冲突。 毕竟压抑天性就会动摇道心,这个平衡点很不好找。 虽然岳棠知道阿虎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参悟天道的时候很管用,但他还是要把弟子拽到眼前,听弟子说完想法的。 阿虎在地上滚了一圈,蹲坐在岳棠脚边,脑袋还在持续地往下点。 岳棠用神识查看阿虎的经脉,阿虎的真元懒洋洋的,一点都不配合。 岳棠无奈,指了指竹林后面的小屋:“你睡吧。” 阿虎如蒙大赦,哧溜一下就跑到了岳棠之前用来打坐修炼的蒲团上,顷刻入睡。 小屋隐藏在竹海之中,是岳棠用法术搭建的。 虽说距离这里不远就是赤狐先生曾经居住的洞府,那里的地势高风景也好,奈何洞穴中有许多人骨兽骨,气味难闻。 岳棠连一步都没踏入,转头就来了这片竹林。 寄魂瓶被他埋在竹林深处,吸纳一些元气,让王道长补一补魂魄损伤。 因为那团打入熊捕快灵台的光球,实实在在地消耗了王道长的魂力。 “道友今夜好兴致。” 王道长恰好醒着。 他平生所学虽然已经经由书籍竹简交给岳棠了,但岳棠还是可以从王道长这里听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譬如岳棠隐居无名山这八十年里,夏州的散修与大宗派又发生了什么事。 譬如王道长曾经得到大乘期雷法正符的那个秘境,以及王道长搜集到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 岳棠毫不意外地听说了,巡天官找过一个名为“岳棠”的天庭要犯。 他神情不变,气息稳定,加上王道长本来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天庭的事距离人间太远了,天庭的要犯又怎么可能被他这个金丹期修士注意到? 今夜,王道长跟岳棠说起了早年在海外蓬莱的经历。 这一说就是两个时辰,直到东方天际隐隐发白,王道长连忙停下话题,借着这日月交替星辰斗转的时机吸纳元气了。 岳棠却忽有所感,看着那被朝阳染成淡金色的纸鹤,穿云而至。 纸鹤展开成了一张微硬又带着弧度的纸,感应到熟悉的真元之后,才浮现出神识所书的浅淡字迹。 上无题头,下无落款。 “……高崖孤月逢知己,云海之巅见鹤君。” 岳棠失笑。 原来某人是在想到自己的时候,突然见到鹤符的吗? 第46章 获益良多 两行诗句化为金光,缓缓退去。 纸上再次浮现出笔迹,这一回不是苍劲有力的字体,而是云雾烟霞般流转浮动的复杂花纹,它缓缓从纸上升起来,形成了一个立体的光球。 眨眼间光团崩散,消失无踪。 鹤符纸也因为无法承载这份力量,化为齑粉,从岳棠指间簌簌飘落。 “这是?” 岳棠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眼底还映着那绚烂华美的层层符箓,以及它们崩散成雾气的瞬息流彩。 “天庭敕封?” 它的形态初看与地府敕封很相似,尤其是最外围那层符箓状的壳,根据岳棠数月的参悟,这东西其实与地脉相连,出了这片地界,这圈符箓的效果就寥寥无几了。 由此而言,城隍与赵判官不会轻易离开岩县。 岩县既是他们做阴官的地方,也是保命的“家宅”。如果岩县城隍在别处挨了那一下雷法正符,可能已经没命了。 天庭敕封上怎么也有这种类似的联系? 岳棠心念一动。 是了,这是山神敕封。 岳棠哑然,难怪他感觉这份敕封对大妖毫无用处,这些大妖拿了敕封之后就到南疆打仗,如同拿了一张万两银票,瞧着是稀罕又值钱,可是身在南疆无法兑换,岂不是一张废纸? ——身怀敕封,没能让这些大妖脱胎换骨实力猛增,反倒令它们丧命。 岳棠朝着竹林小屋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回忆着那团敕封的细节。 虽然信件已毁,但是对修士来说,那一瞬间就足够用神识“读”完全内容。 他已经用神识记下了信件上的山神敕封形态。 他发现这份敕封比较完整,进度远超岳棠耗费三个月对鬼神敕封的理解。 如果不是巫锦城天赋异禀对天道知之甚深,那就是对此早有谋划了。 岳棠想到被巫锦城杀死的南疆山神,又想起南疆还活着的十来个山神,不由得吁了口气,自言自语:“你可真是身在宝山之中啊!” 说着又笑了起来。 岳棠细忖,他若是还打着投书的主意——前面刚把鬼神敕封的信件送出去,志得意满两个时辰之后就接到了一封写着山神敕封的信,估计要目瞪口呆了。 岳棠不怕尴尬地在脑中设想了一番,然后摸了摸脸,深感庆幸。 “哈。” 他洒脱地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只有唇边的笑意更深。 毕竟,他们又想到了同一处。 世上怎有如此心意相通的人呢? 又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他们有了相识的机会。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仅仅两次碰面,就有了这般深厚的交情。 也不知要感谢白鹿山神强召妖怪征伐南疆,还是得感谢天庭因一则预言就在三界大肆搜捕。 这世间若有命数这么一说,怕不是每条命线都在将他们牵扯向对方? 岳棠笑着回到了竹屋中。 阳光恰好照在阿虎脑袋上,把它刺醒了。 阿虎前肢撑地,弓起背以最大弧度拉伸着腰肢,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岳棠。 “老师?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阿虎好奇地问。 岳棠不答,反问道:“你睡醒了?” 阿虎耳朵一抖,老实地低头认错:“是弟子惫懒了。” 其实修士三个月不睡是常事,只是阿虎天性难改,喜欢晒太阳,也喜欢睡懒觉。岳棠从不纠正它,阿虎也乐得随心所欲。 阿虎在外面过了血雨腥风的三个月,并不是觉得累,而是感到心烦。 “……弟子很不明白,肉虽然好吃,但是为了一口肉赔上自己,也太愚蠢了。” 阿虎摇头晃脑地说,“我从前以为妖怪们不懂辟谷之术,后来发现它们是根本不想学。若是我在无名山中那般,肉食充足难以戒去口腹之欲就罢了,它们明明已经没东西可吃了,为何不学呢?” 阿虎甚至看到了更荒唐的事,一些羊妖牛妖这般食素的家伙修炼成妖,反而大口吃起肉来,对青草嫩叶以及吃素的妖怪都不屑一顾。 仿佛修炼成妖,最好的犒赏就是吃起了肉。 可以一日不睡,不可一日无肉。 而对豹妖狐妖这些本来就吃肉的种类来说,它们觊觎的是人肉。 阿虎带着小妖攻打地盘的时候,撞上过妖怪在洞府里吃人肉的景象,它看到身边小妖垂涎三尺,可是那股味道实在一言难尽,还不如一只肥兔子呢! 阿虎一度怀疑自己嗅觉有问题,又怀疑人肉是不是象谷,吃了会有瘾。 毕竟比起吃凡人,明显是吃同类妖怪提升的妖力更快,干嘛非要盯着人吃呢? 阿虎想不通。 岳棠没有斥责阿虎,没有张口就说人乃万物之灵,人生来就是可修炼的先天道体而妖怪还要化形为人之类的套话。尽管这些说辞在修道者眼中,是最正确的解释。 岳棠只说了一句话: “你可知六道轮回?” “……” 所谓六道轮回,有三善道与三恶道的说法。 即三条路是好的,三条路是坏的。魂魄投身为人,就被视为不错的出路。 如果魂魄犯下恶事,那就有打入畜生道这么一说,可见人道高于畜生道,畜生道是毫无疑问的恶路。 阿虎挠了挠脖子:“老师的意思是指,天道已经规定了人高兽低?” “或许如此,也或许不是。” 岳棠坦然地说,“你在外三月,不是已经见过了那些贫苦山民吗?他们可能受人间官吏的盘剥,终日劳作,却连性命都保不住,沦为妖兽口中之食,这样投胎得到的命数,人道真的高于畜生道吗?” 阿虎晃晃脑袋,很顽强地理出了一条思路:“可是大部分修士与妖怪仍然觉得,人比兽强。羊成妖之后要吃肉,狐成妖之后要吃人,是因为它们执着地要做‘原先做不了’的事,要过‘比原来日子更强’的生活?” 岳棠点点头,然后说:“百姓做小吏之后鱼肉乡里,书生当官后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飞禽走兽成妖后爱吃人,修士突破境界后杀人夺宝,而天庭地府视三界众生为草芥……这仅仅只是‘想比原来强’的执念吗?” 阿虎果断地晃脑袋。 不,那是蔑视。 “我懂了,老师。他们觉得比自己低的,就是猎物,就能任意处置。” 并且会深深地沉醉在这种居高临下的权力里。 正如那些妖怪所发之论,妖,哪有不吃人的呢?不敢吃人的妖怪,不会有出息。 抱持着这种想法的妖怪,看到山神大妖吃自己的同类,只有畏惧,生不出任何怨恨。 它们现在不吃同类,并非妖怪肉不好吃,是觉得麻烦又冒险,抓凡人多容易啊,又隐隐地觉得自己“没那么高的身份”,暂时不敢做。 一旦它们成为大妖,就不再有这重顾忌。 阿虎在旁边的石头上磨了磨爪子,它沉吟一阵,没有问怎样才能不成为草芥,给那些看不起草芥的神仙一个教训,而是认真地问:“那我要如何才能不忘本心,不忘我是无名山中的一只老虎呢?” 岳棠展颜一笑,伸手抚摸弟子毛茸茸的脑袋。 “不厌恶自己。” “嗷?” “接受自己没有显赫的神兽血脉,是三界之中一个平凡的众生,机缘巧合地参悟天道,得到了这看尽众生的机会。” 岳棠的手指撸到阿虎的耳朵,发现阿虎趁机用脑袋往自己手底下蹭了蹭,不禁笑道,“你是为了长日睡懒觉,不愁吃喝,不问寒来暑往才修行,那么心情不畅快了,不知道该怎么做,想想这点即可。” 阿虎大喜:“那我现在能继续睡了吗?” “睡罢。”岳棠不以为意地说。 阿虎在地上滚了两圈,脑袋搁在前肢上,趴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岳棠。 岳棠在心里描摹着山神敕封的纹路,感觉到阿虎的小动作,眼也不睁地问:“又怎么了?” “老师急着叫我起来说话,是担心我沉迷抢地盘与杀戮小妖吗?”阿虎小心翼翼地问。 “你修炼多年,一直在我身边不曾离开,如今领悟了御风术,又学会了雷法正符,你脑子还很聪明,对付那些小妖易如反掌。” 岳棠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做师父可真不容易,什么都要操心。 哪里像巫锦城呢,根本不用商量,纵然相隔千里,仍能凭借着智谋与默契,在偶尔一次传信之后交换机缘,双方皆获得了莫大的好处。 岳棠忍不住想,巫锦城说他前世乃是剑修,不知有无师门师长。想必做巫锦城的师父,一定很轻松。 想到这里,岳棠有些汗颜。 好好的知己,却在幻想做对方的师父是何等滋味,这话可千万不能说出口。 再者,阿虎已经很好了,劝了就能学,错了就会改。 “你如果睡不着,我教你一些新本事。” 岳棠估摸着自己接下来这段时间都要潜心揣摩山神敕封,不如给阿虎加点功课,师徒两人一起闭关。 阿虎闻言,十分纠结,身体紧绷,俨然写着拒绝二字。 岳棠慢条斯理地说:“不是符箓。” 阿虎后退的动作骤然停止。 “是一门武技。” 岳棠说完,看到阿虎眼睛发亮,爪子一把攥住自己长袍下摆。 虎斑猫上半身立起来扒拉在岳棠小腿上,似乎担心岳棠会反悔一样。 毕竟阿虎入门十年,还没从岳棠这里学到过任何跟武技有关的功法呢!阿虎一直在依靠妖兽的本能战斗。 阿虎懊悔,对啊,老师在遇到王道长之前好像也不会符箓的。 怎么能认为老师只会用符箓打架呢? “我本来就想着等你筑基之后,道心无隙才传你这些功法。” 岳棠自然不想看到弟子沉迷武力,他是有意押后了这方面的教学。 “说来也巧,我领悟的这门武学,十分适合你。” “嗷?” 阿虎满眼疑惑,老师是人,它是虎,怎么合适?它这个爪子也拿不起武器啊? 岳棠看穿了阿虎心里所想,他一收笑容,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觉得我用得起法宝,还是炼得了神兵利器?” “……” “当然是掌法了。”岳棠用指关节敲着阿虎的脑袋解释。 第47章 故布疑云 南疆密林。 “杀啊!” 妖军踊跃向前,准备冲出这道山谷。 与它们对阵的南疆兵卒且战且退。 在经过半年的残酷征战之后,现在活下来的妖怪可以算得上精悍了,不管是冲锋还是逃跑都很有阵型,因为它们知道分散开来只有死路一条。 战场在十万大山与南疆的边界处。 妖军今日推进五里,明日推十里,后天大败,换个方向退出去十五里,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再战。 南疆兵卒就像撵鸡赶鸭一样,这片山林里的野兽被吃光了,那就换个地方让那些妖怪蹲着。妖军们也不太积极,只要驻地附近还有口吃的,就不想动弹。 这些十万大山来的妖怪,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每位山神大妖麾下的妖军数量都锐减了许多。 大妖们在黑彘山神惨死之后就开始了联合。最初它们驻扎在一起共同对抗南疆大军,逐渐就闹了分歧,分裂成数个小团体,只肯跟自己交好的大妖合军。 只有孔雀与青蛇被其他大妖们排挤,目前还是自成一军。 青蛇大妖十分恼怒南疆人盗窃它的蛇毒杀害别的山神,同时它又对其他大妖不屑一顾,觉得它们都是蠢蛋,索性自行其是。 青蛇盘在一株古树上,居高临下看着双方兵力的拉锯战,一道道命令从它口中嘶嘶吐出,麾下妖军的阵势也跟着一变再变,然而南疆兵马随之变化。 战到中途,双方伏军跟着冲出,拦腰截断酣战的大军,战局顿时从有序变为凌乱。 妖怪的耐心与素养最终还是差了一截,它们见到久战无功,心下气馁,只想后退。 青蛇大妖纵然有计,它也不能化身千万,代替麾下小妖出战。 “废物。” 青蛇冰冷地吐着信子。 蕴含妖力的蛇瞳注视着远方,毫不意外地在山崖上看到了一个青衣人影。 青蛇看到了这家伙发号施令,调动南疆大军,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山神,为何不去偷袭此人?”亲信豹妖不解。 “蠢货,两军对战,主帅所在之地,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我们又不是凡人,凡人的主帅没长三头六臂,只能埋伏重兵应对偷袭。这位榕木居士,身边只需要一人即可。” 青蛇垂下头颅,獠牙上方隐约可见漆黑的毒腺,豹妖连忙低头不敢再看。 青蛇缓慢地从树上滑落,冷笑着说:“难道你还没发现,南疆大军的主力在我们这边。如果我遇到的阻挠,只像棕熊黑猿它们那般,我们早就冲出去了。” 既然主力在,巫锦城在哪里呢? 搞不好就藏在那榕木居士附近,等着杀自己。 青蛇大妖认为,战场上除了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巫锦城杀的目标了,所以它每一次都非常小心地隐藏自己。 豹妖小心翼翼地跟在青蛇大妖身后,忧心忡忡地说:“青蛇山神,咱们这次又败了,那两个天官天将越来越难应付,万一天庭真的怪罪下来……” “哼。” 青蛇不屑。 它早就看穿了那两个天官天将色厉内荏的面目,如果真有什么惩治的办法,那临阵脱逃的孔雀岂非早就被天庭拿下问罪了? “孔雀八成已经投效南疆了,天庭要问罪,也是拿它开刀。” “什么?” 豹妖不敢置信。 主要是这段时间主要跟南疆大军作战的只有青蛇与孔雀。 听说孔雀山神擅长迷幻法术,有几次差点被巫锦城抓住,又顺利地死里逃生。 到后来妖军们已经习惯了孔雀山神那边的神出鬼没,如果忽然没了踪迹,肯定又躲起来了。就连孔雀山神麾下的妖军也习惯了孔雀在战场上失踪的习惯,毕竟它们那边的画风就是一旦打起来,处处幻境迷阵,瞎走一气会丢命。 如此一想,孔雀山神确实有机会与南疆势力接头。 “可是,孔雀山神为何要这么做?”豹妖很疑惑。 别看南疆现在势大,那只是天庭没有动真格,派来督军的也只是两个天官天将。不管从哪方面说,孔雀山神都没有必要去帮南疆啊! 青蛇嗤笑一声,没有解释。 在它看来,孔雀第一次肯定是被巫锦城抓住的,然后巫锦城又把它放了。 第二次、第三次也差不多。 孔雀原本对南疆方面保持戒心,不理睬那些劝说之辞,结果被这么一次次抓住,估计到最后打都不想打了,看到巫锦城就举手投降,以至于自觉地避人耳目“失踪”去提供情报。 以孔雀那家伙的脑子,说不定还以为瞒过了所有人,正在左右逢源,洋洋自得呢! 青蛇讥讽地想,巫锦城也是短视,孔雀这家伙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它已经被天官天将憎恶,其他大妖也绕着它走,简直是块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鸡肋。 “……除非巫锦城看上了孔雀。” 不然青蛇想不出孔雀的价值在哪里。 青蛇在巫锦城觊觎大妖血肉与盯上孔雀法术奥秘的两个可能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毕竟巫锦城真想吃大妖血肉的话不需要那么麻烦。 孔雀比别的大妖特殊的地方,不就在它的天赋神通吗? 当然也不能排除巫锦城不是想要一个精通幻术的属下,而是骗一个大妖做美妾的可能。十八个山神里面,那确实是孔雀最好看。 青蛇忽然陷入了沉思。 妖军退去,战场上满地妖血,腥臭难闻。 黑袍黑甲的巫傩们全无所觉地清理着战场。 对面青蛇大妖的手下也在做差不多的事。 死去的妖怪尸骸,巫傩们随便拼一拼就能当身体用,而妖军那边则是充当口粮。 “首领,不止我方在练兵,那青蛇似乎也存着这样的心思。” 一个黑袍巫傩跟在戴着面具的巫锦城身后,用干哑的声音说,“这次对战,我方有超过一千人损失了躯体,是前三次的总和,那些妖怪似乎也在逐渐习惯南疆的气候。” 从惶惶不安互相厮杀,到可以平静地待在同一处,有序地撕咬血肉。 这些乌合之众,已经成了真正的妖军,确立了秩序,换成半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这位巫傩忍不住忧心,万一这群妖怪冲破重围,逃入南疆,那就是一场大灾。 “你说得不错,不过此地外围群山,河流水系均都布上了迷阵幻境。” 这是巫锦城表面上反复擒抓孔雀,压榨对方的借口。 他还寻来了一些活着的巫傩族人与南疆妖怪,学习这些幻术。 孔雀自以为巫锦城依赖它的能力,毕竟对它来说,这些幻术法阵抬手可破,全然不知巫锦城每次用魔气把它击晕,是为了它体内的山神敕封。 巫锦城没把这件事告诉巫傩族人。 就像青蛇正在走养寇自重的路子,故意不参战,却说自己惧怕巫锦城埋伏那样。 ——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天庭可以通过各种神通手段获取情报。 巫锦城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叮嘱说:“不要喊我首领,称我榕木居士。” 巫傩:“……” 如果不是心中烦忧,他会开口说话吗? 首领竟然还挑剔?嗤,下次他说话不加任何称呼! 这时,天际忽然有祥云飘过。 “别说话,跟我走。”巫锦城压低声音说。 还在生闷气的巫傩意识到事情不对,这股祥云的力量代表上面有天庭的人,绝对不是平时所见的那两个脓包。 巫傩浑身僵硬,不过他本来就是活尸,看不出什么异常。 巫锦城似有意似无意地释放了一些魔气在外。 他负手于后,冷视天际一眼,继续往密林深处行去。 祥云之上。 一个仿佛话本里走出来的白发白须,手持铁拐杖腰悬葫芦的仙人,正皱眉看着下方。 老仙身后还有十几个甲胄在身的天兵。 往日在群妖面前威风八面的天官天将两人尾随其后。 他们神情古怪,好像憋着一口气,希望老仙马上出手灭杀了南疆人马涨涨声势,又害怕老仙发现征伐南疆的十八路妖军已经损失掺重的事实。 “嘿……好狡猾的魔!” 老仙忽然发出一声哼笑,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镜子法宝。 那上面映出的玄青衣袍修士,赫然是巫锦城的模样。 “此魔假扮人类,又借以榕木居士为名,让你们以为他是个树妖?”老仙眯起眼睛,望向那两个天官天将,嘲讽道,“巫锦城心计颇深,但你二人也着实无用!” “云杉老仙,这,这不怪吾等啊!” 天官脸色涨红,连忙辩解,“底下那些妖畜阴奉阳违,还有的甚至勾结南疆……” “行了!”老仙不耐烦地收起了宝镜,“这是你们的差事,与老仙我无关。” 两个天官天将这才急了,告饶道:“老仙救救急吧,天庭遣十八路山神征伐南疆,眼看都半年了……我们使唤不动那些油滑偷懒的妖怪,您抬抬手,给那巫锦城一个教训,我二人感激不尽。” 说着双手捧上了一个储物袋作为孝敬。 这里面肯定装了不少好东西,云杉老仙却是看也不看。 他捋着胡须,神情厌烦:“你是在糊弄老仙呢!” 云杉老仙虽然不惧怕区区化神期的剑修,但是这巫锦城却是堕魔的修士,手里那柄剑更是南疆巫傩七族千年怨气凝结而成,这等魔气沾上了,得费好一番心思剔除。 作为一个停留在凡间的地仙,平日里嫌清灵之气不够,人间浊气又太浓,哪里肯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杉老仙提起拐杖,狠狠地把那个储物袋抽到天官的脸上。 “老仙我奉天庭急令,追查出现在南疆疑似跟预言有关的人,既然眼前这个不是,我还得去别处寻。你是长了几个胆子,敢耽搁老仙的行程?” 天官不敢吱声,只能攥着储物袋,看着云杉老仙带着那群天兵扬长而去。 天将心有余悸地飘过来,唉声叹气地说:“云杉老仙如果把这件事上报给天庭……我们就麻烦了。” “不会。” 天官恨恨地说,“这老东西根本不知道,寻那所谓的预言之人有多困难。这次的预言看到的景象,似是夏州南疆,可是九州这么大,像南疆这样风貌的地方少说也有十几处,外加数不清的秘境。老东西有的找了!” “那要是他运气好……” “笨蛋,万一他找到了,才是死期来临呢!”天官冷笑,预言里能颠覆三界的妖孽,灭一个小小的地仙岂不是轻而易举? 第48章 沼泽秘境 竹林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带着充沛的灵气,还很温暖。 原本在竹屋外卖力挥动爪子的阿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下来。 好困。 阿虎难以抗拒这股突如其来的睡意,身体一歪,没了动静。 竹屋里的岳棠正沉浸在玄奥复杂的敕封之中。 他的神识高度集中,分心两用地对比着山神敕封与鬼神敕封的差异,等他察觉到外界变化时,已经迟了一步。 岳棠猛然睁开眼睛,以真元作为屏障,给自己加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他快步走到屋外,一手抄起昏睡不醒的虎斑猫,一手紧握折扇。 竹林里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 不同于阴兵鬼神现身时的白雾,它没有一丝阴冷的感觉,反倒像是一床暖和柔软的棉被,细密地裹了过来,让人动弹不得。 岳棠发现御风术失效了。 周围灵气暴涨,带动他的真元也跟着剧烈波动。 这时,想维持着护体真元就很不容易了,使用法术是根本不可能。 岳棠试着虚空画符,结果画到一半就被灵气冲散了。 灵气自动填进去,胡乱地“补全”了符箓,又因为灵气太盛,自动触发了符箓。 “轰!” 岳棠及时缩手后退,才没被这道失控的符波及。 阿虎似乎被这个动静惊着,它勉强抬起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就失力地挂在岳棠臂弯上,双眼无神,晕晕乎乎好像没了神智。 这就是猝不及防之下,吸了太多灵气的后果。 如果不是岳棠及时出来,又用真元屏障为它阻挡了暴涨的灵气,这时就要吃苦头了。 “秘境……” 岳棠环顾四周,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天地灵气断绝了数千年,如今唯有秘境之中才会有这样充沛蓬勃的灵气。 前阵子岳棠才从王道长那里听说,除了那些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出现的秘境,还有一种游离不定的秘境,它们可能是上古仙人遗留下来的洞府,也可能是洪荒破碎之后的残片。 也许它们是有出现规律的,可是没人知道。 如果运气不好,就有可能莫名其妙地被卷进去。 王道长就是一次在山中采药的时候遭遇了秘境,九死一生才脱出。 岳棠这次就更离谱,好好的打坐修炼,突然秘境从天而降。 眼前四周被白雾彻底吞噬,岳棠心里记挂着埋在竹林深处的寄魂瓶,顾不上适应这浓稠到无法呼吸的灵气环境,艰难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王道长?” 落入秘境的第一个危机,就是没法保持清醒。 只有金丹期实力的修士与妖怪,才能勉强抵御这突如其来的灵气冲击。 凡人与不成气候的小妖会立刻昏迷,只剩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家伙吃苦头。因为一方面经脉丹田贪婪地渴求着灵气,一方面身体条件又无法支撑这样海量的灵气灌入,轻则吐血内伤,严重的当场丧命。 阿虎是妖兽,天生体格精悍,比修士活命的几率大一些。 岳棠来得又及时,它没什么事。 可是只有魂魄的王道长就麻烦了。 一旦寄魂瓶碎裂,魂魄就会直面这铺天盖地的灵气,纵然是金丹修士,没了躯体也会很快迷失神智的。 岳棠勉力维持着真元屏障,徒手刨出了寄魂瓶。 同一时间,竹林里的迷雾越来越浓,岳棠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拽了过去,又像是掉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洞。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落”在了地上。 岳棠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 距离在他数步远的地方,是一个翻着气泡的黑泥沼泽。 岳棠把阿虎往肩膀上一搁,然后往寄魂瓶里输入真元,唤醒了被灵气冲晕的魂魄。 “王道长?” “呼,好险!” 寄魂瓶动了动,王道长惊魂未定。 谁能想到在瓶子里好端端地睡着觉,突然祸从天降呢? 可是秘境这玩意,就是这么闹心——那些心心念念要去秘境闯荡冒险的修士,蹲在荒山野岭等上十年八年,还未必能得偿所愿,而对秘境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又会一不小心跌落秘境。 “运气太差了。”王道长叹息。 如果他这会儿有身体,绝对要卜上一卦,这是走背字,诸事不顺啊! 岳棠环顾四周,低声问:“道长可来过这一处秘境?” 王道长仗着岳棠周身的真元屏障护持,从瓶子里面冒出一点魂魄,仔细端详周围。 “不,贫道不认识这里。” 王道长语气凝重。 这里一看就不是什么神仙洞府,四周也没有奇花异草。 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神识辨别周围的景物。 那些树木没有叶子,枝干颜色乌沉,像是已经死了。 沼泽里不停地冒着气泡,还泛着一股浓烈的恶臭。 “桀桀……桀桀……” 远处传来了嘶哑古怪的笑声。 岳棠看到有东西从沼泽里往外爬。 秘境的第二重危机:那些活在秘境的“生物”。 如果秘境是上古仙人的洞府,很可能会豢养一些神兽凶兽,它们终日沉睡,浑浑噩噩,只在察觉到有人闯入时惊醒,然后笑纳这一顿难得一见的美食。 如果秘境在这数千年岁月里,不停地被外来的修士探索与破坏,就会逐渐出现另外一种怪物。 “尸傀。” 岳棠后退一步。 一具沾满泥浆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是修士的遗骸。 失去魂魄的尸体,长久地待在灵气充沛的地方,就会异变成这种怪物。 它们跟画皮鬼的皮一样,是精怪,因为渴望真正地“活着”,所以会把活着的东西当成目标,吸取精气。 更多的尸傀不停地从沼泽里、树冠上爬过来。 岳棠侧头,又看到了树林上方有一团黑雾,形似夜枭。 刚才就是它在发出笑声。 构成它体表的黑雾不停地浮现出几张扭曲的面孔,有人的,也有野兽的。 “食魂枭!”王道长倒吸一口冷气。 这东西是死后来不及逃出秘境的妖魂所化。 食魂枭的怪笑声,是在召唤同伴。 这种东西成群结队地出现,并不会主动对活物发起攻击,而是等尸傀将活人杀死之后,它们才一拥而上分食魂魄。 如果秘境里死掉的修士妖怪太多,尸傀与食魂枭成了气候,这里就不是秘境了,而是绝境。 不幸的是,这个秘境就是。 沼泽里面又陆续出现了体格庞大的妖兽尸傀。 包括之前的尸傀,没有一个的气息在元婴期之下。 王道长彻底傻眼:“这里是发生了一场大战?” 还是一场囊括了整个夏州显赫宗门的大战? ——几十具尸傀,以及头明这处绝境的可怕。 岳棠凌空画符。 他要赶时间,抢在这些躺得僵硬的尸傀吸纳了灵气,恢复利落活动之前逃跑。 受秘境灵气影响,符箓歪歪曲曲,不过每次一变形,岳棠即刻挥袖散去灵气,才没有出现伤敌不成反噬自己的情况。 一直画到第四次,才有一道雷光出现。 雷柱浩大,看着声势骇人。 尸傀全被击飞,包围圈露出了一个缺口,然而它们马上又爬起来了,像是根本没损伤。 “怎么可能?驱邪的雷法正符竟然无效?”王道长傻眼。 岳棠倒还维持着镇定,他对这里的灵气感应最深,故而知道原因。 他一边冲出重围,一边随口解释:“这里邪祟太多,秘境又是封闭状态,内里灵气已经变质,借用这些灵气画符,雷法的破邪之力等同于无。” 岳棠当然不会消耗自身真元来画符。 真元用一点就少一分。 他还要用真元屏障阻止秘境邪异灵气的入侵,如果真元用完还没找到出路—— “那大概要跟巫锦城一样堕魔了!”岳棠沉吟。 “啊?” 王道长呆滞。 岳棠冷静地说:“被迫吸纳邪异灵气,肯定会变成怪物,那不如直接选择堕魔。”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道心,在认识巫锦城之后,更是清晰地明悟,魔也是世间之道。 岳棠相信,便是堕魔他亦能保持理智。 所以问题不大,无论如何,他都能保住阿虎与王道长。 “道友,这……” 王道长完全感觉不到轻松。 沿途的尸傀数量还在不停地增加,食魂枭在头顶桀桀怪笑,飞起来像一大片乌云。 鬼知道这片树林里死了多少修士与妖兽。 “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没听说过东明府附近有这样可怕的秘境。”王道长已经魔怔了,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惶恐地回忆。 岳棠直接道:“因为进了这个秘境的人都死了,所以没人知道。” 王道长:“……” “还有,这场大战可能发生在几千年前。” 岳棠扫了一眼那些尸傀身上的服饰,刚才那些是沼泽里爬出来的,满身泥浆,连男女老少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衣物了。 “对,对……那时人间各大修仙宗门兴盛,元婴期都只能算入门弟子,掌门长老甚至可能是地仙。为了争夺秘境宝物,死这么多我们眼中的高阶修士也不稀奇。” 王道长勉强镇定了一点。 岳棠又扔了几道雷符,劈出一条路。 这时他身后已经出现了妖禽尸傀,速度还不慢。 “道友,你把我丢出去,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那只能吸引食魂枭,阻止不了尸傀的。”岳棠纠正。 他不慌不乱,反观王道长,已经彻底乱了分寸。 王道长活着的时候都不认识这么多修士,现在看到这种数量的尸傀,哪里能冷静得下来? “别慌。” 岳棠边跑边抬起手,给王道长看他手里的折扇,“这柄折扇一直在颤动,似乎在指引方向。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件法宝就是开启秘境的原因。” 倒是那赤狐,未曾激活过法宝,反而逃过了这一劫。 第49章 因祸得福 折扇的颤动幅度更加剧烈了。 如果不是岳棠捏紧了它,这件法宝几乎要脱手飞走了。 “早知道这东西是个祸害……” 王道长忍不住叹气。 对他们散修来说,一件法宝是何等珍贵,怎么可能丢弃呢? “道友修为高深,能勉强驾驭这件法宝,没想到反而成了祸事之源。”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或许这处秘境里确实有天大的机缘。”岳棠连续画出雷符,不停地劈出一条路,神情平静地说,“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哎!” 王道长忧心忡忡,也不知道这处秘境有多大。 如果秘境里全部是这种东西,连一处安全区域都没有,岂不是要被活活追到死? 岳棠似乎看出了王道长的心思,及时说: “不会的,这柄折扇要去的地方,没有尸傀与食魂枭。” “啊?” 王道长很懵。 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岳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被卷入秘境的时候,灵气是很纯粹的,没有这股邪气。” 甚至还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如果开启秘境的是扇子法宝,那么它连通的就是秘境核心。 只是在坠入秘境的过程中,摔到了外围地带。 又因为太多修士与妖兽死在外围区域,才导致秘境发生异变。 王道长顺着岳棠点明的这个逻辑一想,顿时恍然。 “没错,秘境中心仍然存有宝贝,那里可能是密闭的,灵气没有出现异变。” 所以尽力往前跑就对了。 然而想通了道理,也不代表能解决这一路上的危机。 王道长看着树林里逐渐苏醒的尸傀,再看它们躯体上的致命伤,魂魄都麻木了。 “……火焰灼烧……这个是元婴脱逃,丹田一个大洞……嘶,这人半个脑袋都没了……” 这哪是一具具修士的尸体,简直是现场用尸骸展示杀人的一百种手段。 更令王道长感到恐惧的是,他只能认出元婴期,以及比元婴期更可怕的气息。 至于后者是化神期还是大乘期,他就搞不清了。 这到底是什么秘境啊? 又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突然,地面裂开,泥土激飞。 一条身躯支离破碎的黑蛟尸傀爬了出来。 王道长失声惊叫:“看它的脑袋……那两个肿块!这是即将化龙的蛟!渡劫期的大妖!” 见了鬼了,他们真的能活着离开秘境吗? 岳棠向后瞥了一眼,加快速度,口中安抚道: “道友冷静,这也算好事。” “什么?” 王道长差点以为岳棠吓疯了,竟然说起胡话来了。 结果仔细一看,那些紧随其后的尸傀全被黑蛟爬出的动静掀得老远,确实“帮忙”了。 黑蛟躯体庞大得像一座小山,它是没有神智的,只会依靠躯体的本能行动。黑蛟狠狠抖落了尾巴上的泥土,又开始摆动断了一半的脖子。 “嘶。” 王道长只会吸气了。 他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神通,可以对渡劫期大妖造成险些斩首的一击。 趁着这个空当,岳棠趁机跑出去了很远。 可惜想要完全摆脱尸傀大军是不可能的,整个秘境只有他们是“食物”,尸傀会穷追不舍。 黑蛟猛然一低脑袋,一爪子踩碎了好几具尸傀。 王道长看得几乎窒息。 ——然后他发现自己早就死了,这只是紧张产生的幻觉。 王道长并不想打扰正在逃命的岳棠,可是远处飘然而至的另外一个身影,让他又急忙喊道:“快看,那好像是活人!” 那人衣裳完整,肤色莹白,动作并不僵硬。 岳棠只看了一眼,就果断地后退,换了个方向。 他选的角度极巧,黑蛟正好伸着脑袋往这边嗅。 黑蛟愤怒地张开嘴,似乎在吼。 可是它的脖子受创,声带早就没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倒是脖子处的那个破洞在不停地漏气。 那个“人”站在黑蛟前面,很不耐烦地凌空扇了一巴掌,黑蛟的脑袋就往后一仰,发出了沉闷的咔嚓声,整个脑袋都歪了。 王道长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 “那也是一个渡劫期?” “显然是……还有,他不是活人,是尸傀。我的真元只感觉到邪异灵气,它闭着眼睛,除了外面那件明显是法宝的外袍与靴子之外,你看到里面的衣服了吗?快烂成碎布条了!” 岳棠快速地说。 他的神情也变得格外凝重。 尸傀拥有的只是修士生前的遗骸,不会法术,更用不了法宝,攻击手段只有自身躯体的力量。 能揍黑蛟的,肯定是渡劫期的尸傀。 岳棠没时间去想,为什么渡劫期的修士也会死在这里。 ——尤其看外表,这位大能没有明显的致命伤,体内更有一口灵息尚存,这才让尸傀行动自如,宛如生前模样。 “他来了!追上来了!”王道长满心绝望。 岳棠确实慌乱了一瞬,因为这个情况糟到他即使堕魔也没希望了。 肩头沉甸甸的,阿虎还没有恢复意识。 王道长的魂魄连同着寄魂瓶一起颤抖。 还有远在南疆的巫锦城…… 他不能死在这里! 岳棠手上不停,一笔不中断地连续画出了三道雷符。 雷电无法伤害高阶尸傀,只能稍微阻止它们的步伐,岳棠真正的意图是藏在后面的风符,他竭力卷起了灵气,“推动”自己向前飞去。 然后动用了丹田内的真元。 风雷大作,秘境的磅礴灵气开始受到这股力量的扰动。 岳棠神识沉入紫府丹田,激发沉睡在四肢百骸的真元,让自己化为一道流光,挣脱这沉重浓厚的秘境灵气压制。 只一瞬,速度何止提升了十倍。 有用! 岳棠毫不吝啬地催动真元,如果这一关逃不出去,留着底牌也没用。 他逐渐感到了疲惫,躯体也愈发沉重起来,可是那股危险的感觉仍然如影随形,王道长不敢出声,岳棠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没彻底甩掉那只渡劫期的尸傀。 必须再快一点! 可是这片黑暗的树林像是没有尽头…… 来不及了! 岳棠脸色苍白,他继续抽取着真元,经脉已经微微疼痛了,这是即将力竭的征兆。 岳棠毫不犹豫地用最后一口元气画了一道雷符,挥手抛出,然后一头扎入雷光。 寄魂瓶被岳棠眼疾手快地取出,赶在最后一刻塞到昏迷的阿虎爪子里。 岳棠眼底闪烁着决然的神采,又像在冷静地进行一场豪赌,他凝视雷光,抬手以那个不停地挣扎的折扇法宝为承接天雷的点—— “轰!” 天雷贯体,岳棠身上所有衣物都变得焦黑。 阿虎直接被炸成了一个球,它嗷地一声清醒过来,然而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阿虎承受的只是天雷的余波,寄魂瓶又经过了阿虎这层“垫子”,瓶身只是多出了几道裂缝,没有碎。 只是王道长的魂魄也跟着被震晕了。 岳棠神魂皆在剧烈动荡,雷电在经脉里蹿动。 他身后的尸傀慑于这股毫无邪异灵气、由纯粹外来之力凝聚的雷法威势,竟然停步。 ——三界众生,谁人不惧天雷? 即使是一具早就死去的修士遗骸,明明凭借强横的体魄可以无伤,仍是本能地闪避。 这就是岳棠辛苦等待的机会。 如他所想,天雷之威直接冲开了这柄扇子的禁制。 这件法宝确实来历不凡,在雷法之下不仅没有丝毫损伤,还亮起了一层莹润的光彩,岳棠的神识第一次畅通无阻地“接入”其中。 包括这件法宝的口诀,它的材质,它的用途…… 然而其中没有关于这个秘境丝毫信息。 感觉到尸傀似乎又要靠近了,岳棠昏沉的神识再次强催真元,却是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 岳棠从未面对过这般绝境,他修道小成以来,甚至没有遇到过真正能威胁他、逼他耗尽最后一点元气的对手。 现在,他身后是动弹不得的阿虎。 岳棠陡然睁开眼睛,意识短暂地恢复了清明。 干涸的丹田与经脉之中,受乱窜的雷法刺激,竟又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真元,像是压抑了很久—— 岳棠周身气息也一路攀升,从金丹开始、越过元婴、直抵化神巅峰。 他想也不想,持扇就是一击。 这一击暗合了某种玄奥的纹路,又像是随手画出的轨迹。 刹时,秘境剧震。 就像传说里仙人拔下玉簪划开汪洋,秘境灵气被迫向两侧倒卷而上,变成无形的浪涛层层叠叠疯狂朝后推涌。 与这些邪异灵气融为一体的尸傀、食魂枭身不由己地随着“浪涛”卷到了半空中,徒劳地挣扎着。纵然躯体有强横之力,可又怎么能对抗这座秘境本身呢? “浪涛”似乎把乌沉漆黑的天空都“擦”干净了,隐隐露出远处一点朦胧的白光。 白光里似乎有一座建筑。 “走。” 岳棠用余力拍在阿虎脑袋上。 虎斑猫瞬间变回原形。 阿虎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但是它聪明地审时度势,直接把寄魂瓶含在嘴里,然后轻巧地一跃,用背部驮起脱力的岳棠,向着那片白光跑去。 它越跑越快,爪垫似乎踏在了虚空之中。 阿虎心中惊奇,它从未感觉到这样的速度,御风术仿佛上了一个新台阶。 真元催动之下,四爪生云踏风,快到出现了破空音爆。 那些重新闭合的秘境灵气也“助推”了一把,阿虎赶在最后关头,冲进了白光之中一座大殿。 “呼。” 阿虎一停步,还没来得及看见周围的环境,疯狂灌入的纯净灵气又让它开始迷糊。 岳棠倒是借这些灵气迅速恢复,看到歪歪倒倒的斑斓猛虎,立刻捏住它的耳朵,低喝:“变小。” 阿虎乖顺地变成猫,重新回到了岳棠的真元屏障中。 然后眼皮耷拉下来,再次呼呼大睡。 岳棠从它嘴里扒拉出寄魂瓶,唤醒了王道长。 “道友?我们逃出来了?” 王道长第一时间观察周围,发现这里空荡荡的,除了柱子与墙壁,只有大殿中央的一口三人高的炼丹炉。 岳棠没有多谈刚才的经历,他盯着炼丹炉,神识却无法看透。 他绕开炼丹炉,往前走去。 只见一个修士对着墙壁端坐,一动不动。 “死了?”王道长低声问。 “没有气息。” 岳棠回答。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修士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全身多处重创。 在尸骸面前的墙壁上,留下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岳棠:“……” 完全看不懂。 “这是上古文字。”王道长专精符箓,而符箓就是上古流传的文字演变而来,所以连蒙带猜倒是能认出一点。 “这位前辈是三千多年前的万象宗长老……天庭得到了一则预言,决定斩断天梯……这几个字我不认识……就此仙凡不通,再无人可以成仙……渡劫期的修士只能抢在最后关头拼死一搏,而修为不够的人与妖兽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吞服升仙丹……此处秘境,是万年前……不认识的名号,等等,这里有一整炉的升仙丹?” 王道长磕磕绊绊地念完,失声惊呼。 “升仙丹?传说中只要在元婴期以上,服一颗就能立地成仙的金丹!” 岳棠看着那座炼丹炉,眉头紧皱。 第50章 秘境惨战 丹炉通体都是鎏金色,上面没有任何花纹。 可是它在岳棠神识感应里却显得格外沉重,仿佛那里放的不是一尊丹炉,而是一座山。 这处空荡荡的大殿,只放了这么一件东西,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就像有人刻意把丹炉封存在这里,等待有人来取。 修士的尸骸在诉说这里发生过的惨烈争斗。 “……妖兽、修士为了争夺这最后的成仙机会,拼命寻找着这一处秘境,期间又有无数人丧命。” 王道长看到文字末尾,赫然看到了一个神识印记。 那具遗骸的手掌恰好搭在那里。 仿佛写到这里已经力竭,再也没法留下更多的记载。 神识印记也感应到了有外人靠近,自动发出了微微的亮光。 “嘶,这该不会是他们门派的传承吧?”王道长下意识地说。 神识印记不同于真元印记,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标记,印记里往往蕴藏大量的内容,需要用神识去读,一般是封在玉石或者炼制过的材料里长期保存。 这是修士用来记录功法的办法。 毕竟“道”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只用文字很难地描述完整。 “不,这道印记有一些残缺。” 岳棠的神识更敏锐,隔着很远就能发现神识印记的异常。 “看起来像是有人想要故意毁去,但是没有成功……” 岳棠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面墙壁上。 从走进这座大殿起,岳棠就发现这里的东西他都没见过。 地面没有砖石的缝隙,就像一整面光滑至极的镜面。 柱身带有华光溢彩,宛如玉石,墙壁与殿顶的琉璃瓦更是能隔绝神识的窥探,将灵气牢牢地锁在大殿之内,万年如新,不染尘埃。 岳棠试着用一道真元打在墙壁上。 墙壁很轻易地吸纳了这股力量,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看来这位死去的万象宗长老实力非同小可,单单能在墙壁留下这么多字迹与印记,就很了不得。 岳棠又感应了一下那道残破的神识印记,睁眼说:“我没感觉到这里面有厚重的道蕴,看来不是传承。即使里面有杀招,也早就被破坏了。倒是可以一观。” “道友小心。” 王道长连忙叮嘱。 岳棠走近墙壁,以神识探入。 印记瞬间大亮,开始吸纳周围灵气,一道道虚幻的影出现在大殿之中,构成山川密林之景,还有面目模糊的修士们。 一段数千年前的残酷历史画卷就此展开。 这位万象宗的长老,就是得到这柄扇子法宝的人。 不同于岳棠跌入秘境时的茫然,他是做好了准备,叫上了同门与好友,等待秘境开启。 然而消息走漏了,妖兽与敌对宗门全部出现。 秘境尚未开启,就已经发生了惨烈的战斗。 ——只有虚影,没有声音。 饶是如此,那层出不穷的法宝与移山倒海的神通,还是看得王道长心驰神往。 “原来修士真的能做到这些事!” 不止王道长,岳棠也这么想。 他一直以为那些志怪传奇里的事迹是夸大了的,或者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岳棠想象中的修仙门派底蕴丰厚,门下弟子在修行早期根本不需要自己悟道,只要按部就班地学各种法术技巧,就能腾云驾雾,画符布阵,炼丹炼器了。高阶弟子与长老更是掌握了各种秘法神通,见识广博,能用法宝逆转局势。 结果今天一见,他才意识到他还是想得简单了。 这些宗门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各种法术随手就来,符修可以在一刹那间画完几十、几百道符,这些可怕的符球又会在瞬间被破坏殆尽。 岳棠第一次感觉到神识不够用。 他想记下这些修士的每招每式,至少也要看清他们秉持的“道”是什么,然而根本做不到,大部分对战的修士,他连招数都看不明白——前一人的法术还没出现效果,就被后一人打散了,速度快得应接不暇,虚影假象里又没有双方的真元流动可分辨。 虚影还时不时地模糊、中断。 这是印记残破导致的不连贯。 岳棠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些威力骇人又精妙的道法,只注意这场争斗的细枝末节。 “万象宗可能也是从别的地方抢得的扇子……他们很确定升仙丹的消息,秘境还未开启,就已经在不惜一切的争斗,万象宗损失掺重……” 岳棠的声音忽然停顿,因为虚影里的秘境降临了。 在浓厚的雾气散去后,岳棠与王道长终于看见了这处秘境的原先模样。 根本不是漆黑的树林与沼泽,这里曾经像仙境一般,到处都是奇花异草。 “九叶灵芝、青莲、朱果……” 王道长傻眼了,情不自禁地对照着古籍上的图画辨认起了草药。 修仙者谁没有梦想过有一天,脚一滑,就看到了一棵灵药呢?就算天地之间灵气断绝,灵药不是绝种就是退化了。可是没有九叶灵芝,三叶灵芝也行嘛! 就连岳棠也忍不住分心看了一眼那鲜红欲滴的朱果。 这时,朱果上方忽然下雨,一滴滴落在藤蔓上,顷刻间把植株腐蚀了一大片。 岳棠心头一跳,惋惜的情绪尚未压下,就看到一个生满倒刺与绒毛的巨蛛残骸从天而降。 “快跑……咳咳!” 虚影恰好在这时闪动了一下,王道长这才意识到这是过去的假象。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连岳棠都稳不住心境。 毒蛛妖兽的尸骸只是一个开始,这处仙灵秘境很快就变成了屠戮场。 大能者想要得到升仙丹,向着秘境中心的那座大殿飞去,他们互相攻击,整个秘境都随之震荡。 秘境里的天空一会儿黑,一会亮,甚至半黑半亮,恐怖的气流贯穿天际,大片林木与山石被随意掀飞。 试想人人都有翻江倒海的神通,斩破苍穹的威能时,会是怎样可怖的景象。 云端不时有人影闪动,法宝碎片与抛洒的鲜血宛如暴雨一般纷纷坠地。 有胆怯的修士不想参与争斗,只想要采一些灵药,最终却无处可避。 他们惊慌地逃跑,一次又一次闪避着大能者的搏杀,却跑着跑着,就被余势震得吐血,甚至被法宝余波扫上半空,化为血雨。 会使用土遁法术的妖兽拼命往地下钻。 修士拉拽别人为自己挡住致命攻击,又引来了对方的殊死反抗。 整个秘境面目全非。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就在岳棠身边,一个只剩下脑袋的凶兽突然暴起,把一个修士咬成了两截。 最终,一切归为沉寂。 遍地尸骸,仙灵秘境变成了魔土。 骨渣、血与泥混在一起,看不出本来颜色。 只剩下七个大能者活到了最后。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手,互相戒备,然后慢慢走进大殿,虚像再次模糊,岳棠没看到他们的动作,只见到炼丹炉打开了。 一道金光冲上云霄。 虽然虚象里感觉不到灵气,但是从那些渡劫期修士与妖兽的反应就能看出,有澎湃似海的仙灵之气扑面而来,使他们心神沉醉。 丹炉里滴溜溜地转着七颗金丹。 灵气凝结成了云雾,缠绕在金丹四周。 岳棠没有被这番异象迷住,反而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们在进入秘境之后,可能听到了什么声音,譬如这处秘境曾经的主人遗留之言,他们知道这一炉升仙丹的数目。” 所以还剩下七人的时候,他们停手了。 只见七个大能者互看一眼,同时伸手—— 七颗金丹立刻落入他们掌心。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站在万象宗长老身边,仿佛是同门或者故交好友的修士忽然发难。 因为视角的缘故,就像自己中了致命一击。 岳棠本能地闪避,而王道长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道友,这是幻象,不是你,速速醒来。” 岳棠心知王道长几番受惊,心神大起大落,如今见到这一幕更是被刺激想起了生前之事,于是魂魄意识陷入了混乱。 见王道长无法苏醒,岳棠只能灌输真元,使王道长魂魄沉睡。 回头再看虚影幻象。 万象宗长老已然反杀了袭击者,可是身受重伤,他在仓促间要服下金丹,却被其他五人生生夺去。伤上加伤,直接摔落在墙角。 是啊,人人都想成仙,成仙了又期盼着有多余的金丹,能带给自己亲近的人。 纵然不想送出金丹,拿出去也是一笔横财,能换到无数好东西。 万象宗长老在昏沉间看到他们争来夺去,金丹却滑不溜手,重新滚回了丹炉之中。 “……原来如此,一人只能拿一颗,这就是秘境大殿的禁制……” 岳棠喃喃自语,此处秘境绝对是仙人留下的,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 那五个渡劫期大能者,只能放弃了那两颗多余的金丹,因担心离开秘境之后被其他人合伙袭击,索性直接吞服了金丹。 金光满屋,瑞气千条。 没多久,有人抛出了折扇,秘境重新打开。 在金光之中,一人忽然回头,断然一掌击打在万象宗长老心口,显然是不准备留下活口,也不愿意万象宗长老在他们走后吞服金丹成仙。 然而这位长老可能修炼了某种秘术,他看似身死魂灭,气息断绝,却在秘境重新封闭之后艰难地挣扎着爬起。 他试图打开炼丹炉去吞服金丹,可是丹炉竟然一动不动。 万象宗长老想尽了一切办法,最终只能留下了墙上文字与一道神识印记,绝望而死。 也许他希望以后进入秘境的同门为他报仇(当时秘境里没有尸傀,只有一片死寂),也许他希望后来者知道那些当年成仙的人做了什么,也或许……他只是不甘心。 虚影全部消失,重新化为墙壁上残破的神识印记。 岳棠转身,走向炼丹炉。 他试着打开丹炉,可是丹炉沉如泰山。 岳棠松开手,折扇直直地飞向了炼丹炉,就像鸽子一样绕着炉子飞了两圈,停在炉盖顶上不动。 再次推开丹炉盖子的时候,那股沉重的力量忽然消失。 看来扇子是钥匙,不仅能开启秘境,还能打开丹炉。 如果没有它,就算是渡劫期万象宗长老也没有办法拿出金丹。 “……” 岳棠看着一道金光冲上房梁。 虚象与现实似乎重合了,醇厚的灵气像海潮一般扑面而来。 丹炉赫然只躺着一颗金丹。 “后来还有人来过,看过万象宗长老的神识印记,拿走了一颗金丹,还想破坏掉神识印记……” 岳棠沉思,那人可能跟之前五个服了金丹的修士有关。 从他们那里得到折扇法宝,偷偷潜入了秘境,也可能又爆发了第二场血腥争斗,却只有一人活到了最后。 无论如何,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再服下金丹离开秘境了。 第51章 不为所动 岳棠求道修仙以来,最大的一次机缘就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 升仙丹。 传说中吃一颗就能立地成仙的金丹。 此时岳棠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跟他抢夺这枚升仙丹的人。 王道长只剩下魂魄没有肉身服不了升仙丹,阿虎还只是筑基期消化不了这颗丹的药性。 淡淡的烟雾萦绕在丹药表面,映着鎏金色的丹炉内里,更显仙气盎然。 岳棠却迟迟没有伸手,反而把视线落在了丹炉盖子上。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柄扇子是哪里来的? 是,他是从赤狐先生那里夺走了这件法宝,可是赤狐又怎么得到它的呢? 根据神识印记的虚影记载,是万象宗获得了这件与秘境息息相关的法宝,在争斗中一大群人进入了秘境,最终有五个人夺走扇子法宝服下升仙丹离开了秘境。 然后是第二波进入秘境找寻升仙丹的修士与妖兽们。 人数不明,过程不明,但走到最后的那个人肯定拥有扇子,否则打不开丹炉。 从这个人试图毁去万象宗长老神识印记的行为来看,他不愿意让后来者看到这些内容,他可能跟之前服丹的五人有关。 有底蕴的修仙大宗门,都有已经成仙的先辈,万象宗肯定也有。 是万象宗找到的扇子法宝,最终万象宗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活着走出来,万象宗不会追究吗? 即使那五人服下丹药,顺利成仙,也不可能逃过随之而来的麻烦。 岳棠所见的“五人”,乃是他们进入大殿时,都为人形。这里面有几个修士,几个妖兽,修士出身什么样的宗派,妖怪是否有神兽血统……他全都不清楚。 只有那个时代的修士才能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 侧面证明了第二批来秘境的修士,与第一次秘境开启的时间相隔不远。 至于岳棠为什么猜测破坏印记的人跟那五人有关,不是跟另外一个死在大殿里的人有关——很简单,那五人必定把万象宗长老之死的事推给了那个偷袭者,隐去自己在其中的所作所为,反正偷袭者尸骨无存化作齑粉了,自然由得他们随便编,不过万象宗未必会相信。 除此之外,五人都知晓秘境里还有两颗升仙丹。 为了转移自身的嫌疑,或者搅浑水,他们必定会透露出这个消息。 围绕着这两颗升仙丹发生的争斗,可能比岳棠在神识印记里看到的那一场还要惨烈,因为前一次已经证明了升仙丹是有效的,秘境里确实有这样的宝物。 把事情拨回到那个试图破坏印记,吞服了一颗升仙丹的修士身上。 ——他离开秘境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这柄扇子是如此重要,他不想藏起来吗? 如果这个人成仙了,扇子为何又最终流入人间,出现在赤狐先生手里? 三千年来,这柄扇子就这样“失落”在人间,被修为不够的人胡乱使用,让修为达到化神期的人来秘境“送死”? 天庭呢? 天庭在斩断天梯之后,却允许了服用升仙丹的修士与妖怪成仙?没有追查到这处秘境,甚至没有找到这柄扇子?这有可能吗? 岳棠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后退一步,召回了折扇法宝。 扇子离开后,丹炉立刻无声无息地合拢了。 金光消失,那股沁人肺腑的醇厚灵气也被沉重的丹炉盖子彻底隔绝。 那枚曾经引起无数腥风血雨,珍贵异常的升仙丹继续封存在这座炼丹炉中,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打开丹炉的人。 岳棠闭上眼睛。 他必须承认,如果这不是立地成仙的金丹,而是一份含有天道感悟的道蕴真藏,他很难轻易地放弃。 也许这颗升仙丹是真的,可是他不能吃。 因为岳棠很可能就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吃了丹药马上成仙,他做好了面对天庭的准备吗?当然没有。 成仙在修士眼里是修道的最后一步,但在岳棠心里只是求道的中途一站,所以立地成仙在他心里没有那么大的诱惑。 岳棠也想过带走这枚升仙丹,不过最终他还是把丹炉盖子放了回去。 他凭直觉,认为这个秘境有问题,这枚丹药也有问题。 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岳棠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被雷劈得焦黑的衣物,飞快地换下来,塞进储物袋,然后重新拿了一套玄青色的衣裳。 至于脸上的黑灰与乱七八糟的头发就不管了。 正好遮掩外表。 岳棠手握折扇,潜心感应。 很快他就在这座大殿上方发现了一道厚重的“门”。 跟炼丹炉的感觉很相似,庞大沉重,神识无法窥破,第一感觉是极难推开。 岳棠默念法宝口诀,灌入真元以劲风叩击门扉。 “呼——” 门随之打开,灵气开始疯狂涌出。 两边不均衡的灵气形成了旋涡。 岳棠没有抵抗这种吸力,他把昏睡的阿虎从肩头重新放回臂弯,顺势“冲”了出去。 黑暗无光的丛林。 地面上到处都是水洼,遍布青苔,飘着落叶与腐烂的果实。 野兽的身影穿梭在这片树林里,发出各种毛骨悚然的嘶吼。 变故突生。 一阵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大风卷得茂密的树冠东摇西摆,只见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了数寸,那些飞禽走兽也得了好处,本能地聚拢过来。 可是它们没什么都没有发现,风就停止了。 只剩下飘散在空中的灵气,让这些野兽迷茫地追逐着,它们灵智未开,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能吸纳进躯体的也很有限。 大部分随着气流进入鼻腔,很快又被吐了出来。 可是这个过程让它们感到说不出的舒服,躯体都轻了很多,伤口清凉,暗伤缓解,秃毛的皮都微微发痒,重新生出了几缕细绒。 野兽用各种声音发泄着它们的兴奋与失落,没有察觉到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之中。 岳棠收敛了全部气息。 他无法确定秘境出口的位置,所以格外谨慎。 甫一落地,感觉这里还是人间,岳棠松了口气,立刻离开。 他现在看起来像个游魂,还是那种阴魂不散的魑魅。 长发胡乱地挡住了面孔,头脸都黏了一层奇怪的黑灰,玄青色的衣袍下,皮肤也是黑漆漆的,臂弯里还裹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这东西被衣袖盖住了,恰好露出的部分生满了黄褐色硬毛。 岳棠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到脚边碰触到了物体。 他低头一看,发现阿虎失控了,那条虎尾被放了出来。 这让岳棠的背影变得更加古怪。 ——看不见面目的魑魅,袍子下面拖出一条猛兽的长尾,“它”的手臂长满野兽的硬毛,怀里抱着不知从何处掳来的“婴儿”,行走在山林之间。 步履如风,飘忽不定。 那袭玄青色的衣袍,只是勉强搭出一个人类的形态。 除了不似活人的外表,“它”周身没有一丝一毫阴冷的气息(受灵气冲击,暂时伪装不出来)。若有人仔细观之,甚至会看到缠绕在“它”身上的仙灵白雾。 岳棠没有外放神识,他不知道自己的这样。 他满脑子都是隐瞒身份,走得越快越好。 所以他给阿虎的尾巴加了一层障眼法,又把阿虎往袖子里塞了塞。 于是尾巴不见了,硬毛消失。 ——更像遮掩非人特征的怪物了。 岳棠越走越觉得这里像是南疆,茂密的丛林,湿热的天气,还有数不清的飞虫。 可是他抬头看天空,却发现星辰的位置很陌生。 所以这里根本不是夏州。 岳棠略一沉吟,就继续以御风术贴着地面赶路了,他要在天亮之前跑得足够远。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气息却愈发平稳。 经脉内真元充盈,似浩瀚水流,源源不绝——岳棠终于有心情来感受自己这次突破。 不过,雷劈有这么大的效果? 岳棠再次对自己的境界产生了疑惑,他知道自己不止是金丹期,也知道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会给他带来突破,可是实力暴涨到化神期,这也太奇怪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程度。 毕竟他的神识还没蜕变,没有元神,哪来的化神? 难道从此之后要假冒化神修士?唔,这个气息放出去倒是可以唬住人。 岳棠为难地把自己的境界重新界定为元婴期,跟之前坦然觉得自己是金丹修士不同,现在岳棠处于说自己是化神修士毫无底气,说自己是元婴修士没有元婴的尴尬境界。 什么,在秘境里击退了渡劫期的尸傀? 那毕竟是毫无神智的尸傀,还借了秘境本身与折扇的联系,不能算的。 岳棠以神识内视,除去那暴涨的灵气,他根本没有什么变化,更没有境界增加带来的脱胎换骨之感,可以说……这次突破只是把他潜在压抑的实力转到表面,不是真正的境界突破。 岳棠无声地叹口气,看着东方微亮的天空,忽然身形一顿,钻入旁边的山洞。 一片祥云急匆匆地自天边奔来,赫然落向岳棠之前跑出的山林。 “果然,秘境出口是固定的,有人从那里出来,就会有人知晓……” 岳棠看了一眼手中折扇,毫不犹豫地把它封了起来。 白发白须腰悬葫芦的云杉老仙落在树林中。 他拎起一只昏头转向的兔子,抚摸它皮毛上残余的仙灵之气,脸色铁青地自言自语:“秘境真的打开了?” 云杉老仙又伸手一招,树丛深处的泥土自动翻卷,一块拳头大小的玉印飞了出来。 “丑时三刻!” 云杉老仙环顾四周,目光凶戾,怒喝道,“找!还愣着做什么?都给老仙我挖地三尺地找!” 他身后的天兵很是茫然。 “老仙,我们是来找预言中人的。” “闭嘴!你们看四周,这里难道不像预言里说的地方吗?该死的,三千年前,这里还不是这个模样!” 云杉老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的手指先是捏紧,然后又放松下来,冷笑道,“既然服了金丹,就别想跑了!速速通知此地城隍与山神,在阴司生死薄上找到忽然脱离名册的一页。这份天大的功劳,就要落入我们手里了!” “是!” 第52章 脚底抹油 秘境打开又合拢,把大量灵气“喷”在这片树林里。 除了草木植株之外,还有沾上灵气后四处乱窜的飞禽走兽,以至于从树冠到地面处处都是携带灵气拖曳的痕迹。 以神识观之,简直像一团乱七八糟的线条。 “……狡猾的家伙。” 云杉老仙在林子里反复走了两圈,愣是没有找到一股“特别强大”的灵气痕迹。 也就是说,那个人离开秘境时收敛了全部气息,有意隐瞒行踪。 “不应该啊,金丹服下之后,灵气会多到外溢,怎么可能藏得起来?难道藏匿是预言中人的天赋神通?” 云杉老仙自言自语,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亲自服用过升仙丹似的。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天兵,疑惑地抬起了头。 不过很快,这个天兵就随着同伴一起驾云去寻附近的山神与阴司城隍了。 云杉老仙瞥了一眼天兵的背影,神情冷淡,一副根本不在乎他们知道的样子。 “没想到三千年了,这处秘境还能被打开,还偏偏是预言中人。” 云杉老仙捋着胡须,皱眉。 过了半晌,他忽然冷笑道:“也罢,正因为那家伙是预言中人,所以才能从秘境里活着出来……不过,那么多尸傀,也够他喝一壶了。” 云杉老仙说完,直接驾云飞到了半空中。 他拿出了那面镜子,对准山林就是一阵晃。 镜面反光,隔着很远都能看到云头的异象。 岳棠:“……” 他反手把折扇扔进了储物袋,还用真元把储物袋也给封上了。 岳棠早年听散修说(吹嘘)过法宝的几大种类,其中镜子这一类的法宝最难对付。 它可能是个攻击法宝,照一照就能把人的魂魄收走,也可能是一个秘境类的法宝,里面自成洞天,据说大宗门会用它来考核弟子。 还可能是个厉害的辅助法宝,能破除迷障,把妖怪照出原形,抓出用了障眼法的修士。 最最离谱的一种镜子法宝,不止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人与事,还能显示未来的景象。 虽然岳棠不觉得对方手里拿的镜子有这种能力,但是单单可追踪痕迹的法宝也够麻烦的了。 岳棠想了想,把阿虎放在这个山洞里。 阿虎身上也沾了仙灵之气,可是一个筑基期的虎妖是不会引起注意的。 他必须尽快离开。 岳棠离开洞穴,一边走一边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天上的镜子反光。 云杉老仙正用神识查看那些“跑”得特别远,已经远到离开了这座山的灵气踪迹。 他首先搜寻的就是天空,找了很久发现都是一些普通的鸟,在镜子里显现出来的也是鸟,然后是那些停止不动的目标,不过这些都是山林里的野兽与妖怪。 妖怪没几只,都不成气候,吸了灵气之后昏睡不醒。 有的已经回到了巢穴,还有的妖怪直接一头栽在了地上。 云杉老仙只得继续寻找那些还在移动的灵气踪迹。 可是距离太远,镜子发挥不出能力,这些痕迹又分布在四面八方,云杉老仙只能自己挨个去追。 他驾云飘过了七座山,累得眼睛发花,仍然一无所获。 那么岳棠在哪里呢? 岳棠又摸回了原来的那片山林。 ——敌人搜过的区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然这也有风险,比如在途中正好撞到镜子扫视这个方向。 可是云头上的反光这么明显,岳棠还是很有把握的。 关于镜子在追踪什么,岳棠觉得可能是仙灵之气,毕竟这么明显。 所以他把阿虎留在那个山洞,因为他从这片山林走出来,留下了一道痕迹。也就是说,如果从“源头”查起,这道痕迹必然要追溯到某只动物,否则就会召来怀疑。 可是当时岳棠已经走得很远了,除了阿虎,没有其他沾染了仙灵之气的动物。 师徒不分开危险性更大,只能冒险。 离开山洞后,岳棠踩着来时的路走了一段距离,期间一直注意着云上的镜子,直到岳棠遇到其他残留仙灵气息的飞禽走兽。 岳棠跟着它们跑一段路,甚至抓住它们绕一段路,再放掉。 就这样一路抓,一路放,扰乱视线。 反正时间拖得越久,对岳棠越有利,仙灵之气会自然散去的。 结果就是这样在丛林里穿来穿去,日头已经缓缓来到了西边。 云杉老仙也意识到他在白费功夫,收回镜子,驾云回来了。 “隐匿神通……对,肯定是这样……这个人的天赋神通可以抵抗我的法宝……” 云杉老仙眼睛一眯,动了杀机。 如果把这些沾了灵气的动物全都杀了呢?还有这些草木植株,也全烧掉!他不相信这样还揪不出人! 恰好这时,天兵们回来了。 “你们说什么?没有人成仙?” 云杉老仙震惊,满脸质疑。 “是的,老仙,我们见了这里的县城隍,还找了府城隍,以及楚州城隍……也去地府找了执掌生死簿的阎罗殿判官,得到的答复都一样。” “这不可能!” 云杉老仙失手掐断了一根胡须,那身仙风道骨的气息荡然无存,五官都微微扭曲,显得异常狰狞。 天兵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尽忠职守地问:“老仙,接下来怎么办。” 云杉老仙愤怒地把这个回话的天兵揪了起来:“你们这群蠢货,仙册呢?你们看到了仙册吗?” “我们不够资格翻阅仙册,但是阎罗殿的判官大人亲口说了,仙册毫无变化。” “……” 仙册没有变化,就是无人成仙的意思。 没有增加谁的名字,也没有减去某个名字。 “不可能。”云杉老仙还在重复,“就算名字不在生死簿上,只要成仙,就一定会有记载。这是天道法则,不管妖孽有什么天赋神通,都不可能蒙混过关!” 天兵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他们也觉得很奇怪。 云杉老仙拼命思考着这其中可能的疏漏。 “难道那家伙没服下金丹!他带着金丹跑了?不对,升仙丹的灵气那么浓厚,就算放在储物法宝里也很难掩盖,除非他有一件仙器级别的储物法宝。” 可这里是人间,哪儿来的仙器?就算妖孽有,他能用得了吗? 云杉老仙左思右想,猛然一拍巴掌,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家伙就没离开秘境,他只是打开了出口,人却没动,想等追兵走后再出来!没错,这样说得通!你们守在这里,我会去禀告天庭!” “是!” 此时,等到身上仙灵之气全部流失的岳棠,绕回了那座山洞。 他悄无声息地抱走了昏睡的阿虎,在即将笼罩山林的浓墨夜色里逃往远方。 “咔。” 岳棠听到了细微的破碎声。 他眉心一跳,立刻拿出了寄魂瓶。 瓶身的裂痕更多了。 糟糕。 寄魂瓶经过秘境灵气的几番冲击,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必须在寄魂瓶完全碎裂之前,帮王道长找到可以夺舍的躯体。 岳棠很快就找到了一条河,并且沿着河流的方向继续赶路。 只要离开这片连绵起伏的山地,河流下游肯定会有村庄。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岳棠终于看到了炊烟。 这座村庄显然没有人死,岳棠没有停留,他不能让人看到自己。 这里的“人”不止是活人,还有阴兵鬼差。 偏偏岳棠需要寻找的就是新死之人,这就需要格外小心。 岳棠一口气走了几百里路,期间也看到了一些死尸,可是都不理想。 还有一次他险些撞上了鬼差,还偷听到一段话,似乎有人进入阴司城隍,搅得他们昨天的差事拖到了今天才来办。 岳棠静静地听完,立刻放弃了在这里寻找死者。 又是一夜过去,岳棠估摸着这里已经距离秘境出口有上千里了,这才停下御风术。 他找到了一个乱葬岗,从这里眺望村落,恰好有一队抬着棺材的发丧队伍向这里走来。 岳棠微微皱眉,凡人要停灵七天的。 别说七天了,尸体过了三个时辰就不能用了,所以这副棺材里面的尸体是不要想的。 “呜呜……” 哭灵的人走在队伍最前面,忽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这哪儿来的死孩子啊?” 那人大声地骂着。 他似乎觉得不吉利,整支发丧队伍也停下来了。 死者家属急切地喊着加钱,希望抬棺的汉子不要半途放下棺木。 又有一个神婆模样的人跑到队伍最前方,挥舞着一束驱邪的草,连蹦带跳。 岳棠听不懂楚州话,他急着去城镇找一个暴病而亡的人,路过时神识忽然瞄见了那个被驱邪的“东西”,猛然止步。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已经死了。 发丧人没去踢打尸体,反而在驱邪之后,就带着队伍绕开了。 “是村头那家的孩子……爹娘死了,他大伯不是个东西……造孽……” 岳棠落在那具尸体附近,低头细看。 刚咽气不到半个时辰,魂魄已经不在这里了。 人是饿死的,身上还有藤条打出来的伤——这种尸体是最好治愈的,耗费不了多少灵气。 就是他吧。 “生同草木,死归万物,今借尔躯,承尔因果,轮回六道,来生喜乐。” 岳棠低声念了几句,伸手合上了那孩子的眼睛。 然后他拿出了裂纹遍布的寄魂瓶,将瓶口抵在尸体的眉心。 “王道长,醒来。” 阿虎是三天之后苏醒的。 它闭着眼睛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阿虎觉得这一觉睡得不太好,它在梦里拼命地跑,好像还看到了怪物,以及一个白得发亮的大房子。 “嗯?” 阿虎落地的爪垫察觉了泥土的异样,这里不是熟悉的竹林小屋。 橙黄的眼睛迅速睁开,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一座破庙。 房梁挂着的蜘蛛网与厚灰黏在一起,拖拖挂挂一大串。 神像不见踪影,墙壁还破了一个大洞。 阿虎吸了吸鼻子,纵身从神台跃到地上,没想到身体一歪,差点以头撞地。 它茫然地转头,这才发现自己尾巴出了问题,导致它失去了平衡。 “嗖。” 阿虎收回了虎尾,重新伪装起了一只无辜的小猫。 它沉思了一阵,发现梦好像是真的。 证据就是刚才它差点摔下去的时候,爪子踏空,然后莫名其妙地回到神台上了。 阿虎试探着抓了两把空气,想找回那种感觉,然后装作失足,往前一歪。 “砰。” 岳棠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虎斑猫以一个脑袋着地的姿势“反扣”在地上。 “老师?” 阿虎迅速爬起来坐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领悟的功法确实要勤加练习,但不是靠摔,需要全力奔跑。”岳棠为了避免阿虎摔掉牙齿,不得不出声提醒。 阿虎眼睛一亮,回想起了那种风驰电掣,四爪踏云的感觉。 它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 “等等。” 岳棠一伸手捏住阿虎的后颈皮,阻止了小猫跳出庙门。 岳棠用最简短的描述,告诉了徒弟他们遇到的事。 “一个仙人在追我们?” 阿虎纳闷,好奇怪啊,怎么离开无名山之后,它跟老师一直在隐藏? 这时阿虎忽然看到岳棠身后跟着一个小孩。 小孩木愣愣的,眼神无光,像个傻子。 “老师,这是什么?” 阿虎茫然地问,难道这是传说中的师弟? “不,这是王道长。” “什么?” 魂魄夺舍之后,不会马上恢复记忆,毕竟不是自己的躯体,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等到王道长恢复之后,我们就离开楚州。”岳棠解释。 “楚州?”阿虎懵了。 进个秘境就到楚州了?夏州似乎是在海对岸吧,大海它游得过去吗? 岳棠不知道阿虎居然在想横渡南海,毕竟作为人类修士,只会想怎么伪装成凡人搭海船,游是肯定不会自己游的。 “那……他多久能恢复?” 阿虎看着那个小孩,迟疑地问。 岳棠想了想,然后说:“王道长上次提过,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 第53章 金玉其外 瓢泼大雨浇得泥地起泡,树木摇晃得像是大海上一叶孤舟。 天色昏暗,一道道雷光在云层里闪烁,似乎在预示着这场雨不会轻易停止。 破庙瓦片年久失修,有多处缝隙,平时有泥沙尘土糊着,遇上这样的天气直接被冲得干干净净,竟有十几道水流哗啦啦往下淌。 庙里直接成了水帘洞,叫人无处下脚。 阿虎抖抖身上的毛,很嫌弃这样的天气。 “老师,这里真的是楚州,不是南疆吗?” “楚州以东都是崇山峻岭,府城四面环山,多雨……确实与南疆近似。” 岳棠随口回答。 他现在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衣裳,做书生士子的打扮,头发束在黑色布巾里。 阿虎亲眼看到岳棠整理头发的,它发现老师好像少了一把头发,还有的头发参差不齐。阿虎心有戚戚焉,打架就会秃毛,纵然是老师也不例外啊! 这次阿虎的眼神太明显了,岳棠心里好气又好笑。 他用手指点了点阿虎的脑袋:“等你筑基期的境界稳固,就该开始雷法的练习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到时候,你也是一只焦黑的大虎,秃毛猫。 阿虎僵住了。 岳棠施施然走回庙里。 无论是脚下积水还是雨珠都在靠近他的那瞬间蒸腾消失。 阿虎就做不到这点,它用真元烘干了毛发,跳上神台。 神台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孩。 岳棠用符箓隔绝了神台内外,所以这里既淋不到雨,也听不到外面的雷声,还暖融融的。阿虎惬意地甩动着尾巴,趴伏下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 对阿虎来说,不用上课,不用修炼就是闲。 岳棠也没修炼,只一心一意地等着雨停。 他在无名山的时候也时常这样,等昙花夜放,等蝶蛾成群化羽。 如果修仙生涯只有闭关修炼,整天除了咬牙苦练就是拼命突破,那叫一心变强,不叫一心求道。 “道”不是强求来的,道心远比境界重要。 岳棠选择的这处破庙,位于州府之间的交界处,这里没有村落,也没有妖怪,阴司对这种地方的控制力相对薄弱,是很好的藏身处与歇脚地。 三天前,岳棠发现那个持镜的仙人没有追上来,就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仍然谨慎。 尤其是为王道长寻了一具新丧的尸体之后,岳棠更是时刻注意着附近的阴气流动。 借尸还魂的法术最怕冲撞。 因为魂魄与躯体还未完全融合,所以在最初这段时间很容易被人一眼看出来,阴司城隍通常是“见不惯”这事的。 说是逆了轮回。 若是抓到一个报去地府,算做功劳,还有厚赏。 没抓到的话,也不算过失。 大部分阴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多事,但也有特别较真的。 这里是楚州,岳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风气,王道长也没提过,所以能小心还是尽量小心,先把这段时间熬过去再说。 雷声隆隆,雨势又大了几分。 阿虎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 “老师。那个升仙丹真的能成仙吗?” “可能是。” “那好可惜。” 阿虎舔舔嘴唇,吃了就能成仙的丹药,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嗯,一定是世界上最肥美的肉在嘴里咀嚼的滋味。 阿虎忍不住问:“仙丹很好吃吗?” “……这,丹药都是吞服的,可能尝不出味。” 岳棠从没听说过有人炼丹会考虑口味。 丹药向来昂贵稀少,只有大宗门才能见着。 散修们日常流传着大宗门弟子辟谷的时候有辟谷丹可以吃,真元不足的时候有聚气丸可以服,突破境界的时候还有各种灵丹妙药作为辅助,吹得神乎其神。 辟谷丹与聚气丸就算了,其他那些丹药,岳棠根本不相信宗门弟子用得起。 自从天地灵气断绝之后,许多丹方因为缺乏用料直接作废,如果把那些灵药换成了普通的人间药草,炼制的丹药效果可想而知。 所以就算大宗门拥有突破境界的灵丹妙药,只怕也是用一颗少一颗的。 这三界能用得起,且挑剔丹药口味的,大概只有天庭的仙人了。 ——或许他们吃腻了丹药,会掰碎了泡茶配酒? 岳棠笑着摇头,觉得自己被阿虎的脑子带偏了。 “老师你觉得仙丹有问题不想吃,不敢带走,也可以舔一舔,尝个味啊!”阿虎嚷嚷。 然后脑门就挨了个爆栗。 阿虎甩甩脑袋,仍是一脸可惜。 岳棠叹了口气,然后说:“升仙丹于我等修行者而言,就好似老饕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贪财者跌入金山银海,醉心权势者抚摸近在咫尺的龙椅……” 看着阿虎越来越迷茫的眼睛,岳棠不得不抛弃那些修饰词,改成直接了当的句子。 “于你,就是吃不完的肉,且吃了之后可以成仙。” “嗷?” 阿虎忍不住用敬仰的眼神看岳棠。 ——那是何等毅力,才能关上丹炉掉头就走啊! 岳棠每次见到这个眼神就想笑,又被这种“真诚的奉承”取悦。 “阿虎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白得的东西。” 岳棠抚摸着阿虎毛茸茸的脑袋,看着庙外的大雨。 “白来的东西越好,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因为只有付出了代价,那东西才是属于你自己的。就像你学雷法要每日练习,我求道必须一步步参悟,王道长借尸还魂要数个月去适应,还得偿还身体原主人的因果。” 升仙丹的好处太大了,大到岳棠不敢去接,也偿还不起。 即使没有预言这件事,岳棠也不会碰它。 更麻烦的是—— “成仙对人间的求道者来说,就像攀上山顶,走到路的尽头,可能是我们一生都在期盼的事。然而事实上,成仙从来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岳棠意味深长地说,“天庭有很多仙人,很多很多。” 阿虎似懂非懂。 岳棠用徒弟能听懂的话提醒:“白鹿山神的天庭敕封,就是白得的。” 阿虎仔细一想,顿时悚然。 白鹿山神活了那么多年,在十万大山也是有头有脸的妖王,它难道过得不快活吗?待在十万大山深处,有小妖们逢迎侍候,那方圆八百里都没有一个敢跟白鹿大妖叫板的妖怪。 白鹿一张请柬发过来,众多山头的妖怪首领只能应召去参加妖宴,妥妥的没有山神之名,却有山神之实。 可是现在呢? 白鹿山神妖魂破灭,尸骨无存。 接下天庭敕封,就要付出代价。 阿虎一个激灵,立刻摇头说:“这肉……这升仙丹不吃也罢。” 岳棠袖手笑道:“你想吃也吃不了。” 阿虎往后蹭了蹭,又听岳棠悠然道: “我一直在想,升仙丹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让人立地成仙。据说上到渡劫期,下到元婴期统统有效。同时人间流传的神话故事里,凡人也能成仙,对了……鸡与犬也行。”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就很有意思,因为如果真的“得道”,那确实可以做到。 经过一番对山神敕封与鬼神敕封的研究,岳棠确认这东西就是天庭与地府掌握或者理解的“天道奥妙”,只是变成了一种可以择主的东西。 拥有这些敕封,就能在特定的条件下获得天道的“助力”。 这是一种完全被动的能力。 赵判官在岩县地方志记载里只是一个书生,他行的那些善事与所谓的功德当真能让他成为鬼神吗?赵判官的上司,岩县城隍难道会是一个潜心修炼最终成为地府鬼神的阴魂? 不,他们可能是得到敕封之后才开始修炼的。 敕封带来了身份,让他们可以享用人间香火。 万一升仙丹也是类似的东西呢? 比如说,那其实是一个天庭的职位,拿到了这个东西的人自然就会成为仙人,就像获得地府敕封的阴魂马上就能成为鬼神。 就像人间的科举,有真才实学做官的,也有考不上去花钱的,甚至只要朝廷承认了,大字不识都没事,有官印就是官老爷,不懂经史子集有什么要紧? 那么,这种特例官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天庭给出的敕封,天庭也有能力收回去。” 岳棠敛去面上笑意,神色凝重。 才子被夺官还是才子,治理天下的能力不会凭空飞走,如果不服朝廷还可以造反。 草包不做官了,那就只是草包啊! 阿虎听懂了。 阿虎目瞪口呆。 敢情这升仙丹,吃了也是白吃?神仙的名头,只是放着好看的? “……这呀,毕竟有人毕生所愿就是成仙,而不是求道。那他吃了,从此兢兢业业为天庭办事倒也不坏。” 岳棠似笑非笑,阿虎听不出老师是认真评价还是在讥讽。 阿虎用后爪挠脖子。 反正它发誓,从此之后看到掉到嘴边的肉,它立刻掉头跑。 “十万群山的大妖,当日并没有选择,即使它们不想接敕封也不可能,天庭征召大妖为山神讨伐南疆……但我不一样,升仙丹放在我面前,吃不吃,我有选择。” 岳棠当然不会吃。 雨还在下,雷声却停止了。 神台上的小孩翻了个身。 他看着阿虎,瘦小的手臂摸了摸,突然把阿虎抱在了怀里。 阿虎吃了一惊。 它很不习惯,本能地伸爪,放轻力道一拍小孩的脑门,趁着小孩后仰的时候,灵活地挣脱下来。 “王道长醒了?”阿虎警惕地问。 “不是,这孩子觉得你抱起来舒服。” 阿虎一脸拒绝。 小孩看不懂,也听不懂。 他会吃饭穿衣,被人牵着会走路,可是没人管的话,他就双眼无神地坐在那里。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看到阿虎就伸手了。 “你在这里照看这孩子,我去找点吃的。” “啊?” 阿虎茫然,什么吃的?谁要吃东西? 岳棠淡定地指了指小孩。 阿虎这才反应过来,没错,这小孩没辟谷。 “老师,你认识吃的吗?” 阿虎忧心忡忡地问,害怕老师采一堆枯树叶子回来泡水给小孩喝。 “胡闹,我也曾是凡人,怎么会不知道?” 岳棠没想到徒弟会在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质疑自己。 阿虎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它看看那个瘦小得可怜的孩子,又看岳棠,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岳棠这么小,这样弱的样子。 在它心目中,老师就一直是这么厉害,不食人间烟火,又洞悉世事人心。 岳棠:“……” 算了,还是赶紧去找点果子野菜吧。 还得养这孩子三五个月呢! 如果这里真是南疆就好了,巫锦城手下那么多人能做木盒卖鲜果,顺手养个孩子应该问题不大。 第54章 魔氛怨池 雪峰秘境,巫傩神庙。 魔焰在凶兽颅骨的眼窝里跳动着,色泽诡异的惨绿烟雾从森森利齿间溢出,沿着漆黑尸骸与高耸的神庙基座不停往下流,跟博山炉焚香似的。 这些烟雾接触到地面之后,立刻升腾起了一层散发着荧光的屏障,罩住整座神庙。 “那是什么?” 几个新来的小妖战战兢兢地问。 神庙发出的绿光照亮了大半个秘境,映得妖怪们一脸惨绿。冷不防看到一个长得特别丑陋的同伴,妖怪都会给唬得不轻。 “难道是毒雾?南疆人想要毒死我们?” “不会吧……这田里的麦子都灌浆了,毒气飘过来弄死了不可惜吗?” “有道理,那我们去田里躲一躲?” 妖怪们慌乱地议论着。 它们忽然看到有一群同类缩在墙角发抖。 仔细一听,这些小妖似乎还在低声哭泣。 “又来了,又来了。” “救命呜呜。” 这些家伙好像是最早一批被抓来雪峰秘境的妖怪?是了,它们肯定知道内情! “这是怎么回事,快把话说清楚!” 棕熊拎起一只牛头小妖,暴躁地逼问。 牛头小妖只是抽噎,棕熊正要发怒,突然感到自己后背撞到了一堵特别结实的“墙”,它茫然抬头,正好对上了黄牛妖的脑袋。 黄牛妖体格庞大,直立起来有十丈高。 锋利的黝黑牛角,穿在鼻子上的金环闪闪发光,低头时,巨大的鼻孔往外喷着气。 棕熊站在黄牛的阴影下,手一抖,把小妖放了,嘴里还在逞强:“不就问个话,我又没吃了它,你紧张什么?” 黄牛妖重重一哼。 这时秘境被触动,有一队人进来了。 众妖噤声,急忙缩小身形,蹲在抽杆灌浆的麦田里。 只见那些披着黑袍的巫傩们匆匆赶往神庙,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可怕,他们还抬着两具较大的妖尸,尸体的血似乎早就被放干了,躯体苍白又干瘪。 待他们走后,妖怪们这才敢从绿油油的麦田冒出脑袋。 因为化形不彻底,很多妖怪的脑袋还保持着原形的样子,现在这些麦杆东边一个狗头,西边一个牛头,棕熊脑袋钻了半天才在底下拨开一个缝隙,然后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那似乎是金雕山神座下的两只灰鹰大将。” “没错,灰鹰叼食过我们山头的小妖,我不会认错的。没想到它们也死了。” “厉害?好几个山神都被巫锦城杀了,灰鹰大王算哪盘子菜?” 四周忽然安静,所有妖怪脑袋都侧过去,惊恐地看最后说话的棕熊。 棕熊懵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等等?难道这些南疆人要把妖怪的尸体拿去当菜吃了?” 黄牛妖哼哼两声:“上次他们抬着分成数块的灰象山神尸体进了神庙,然后再也没有出来……生不见妖,死不见尸,你们说它怎么了?” 说话间,巫傩神庙突然震动, 血光冲天而起,磅礴的阴煞气息使黑色骸骨筑造的神庙变成了魔域。 所有妖怪都吓软了腿,好半天爬不起来。 “就是这种气息,比山神妖宴还可怕!” 黄牛妖定了定神,小声说,“上次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期间不停地有南疆人进来,然后又一批批地换出去,这不是在大吃大喝又是什么?还有这么厚的法术屏障,不许随意进出,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可是两头灰鹰不够吃三天啊!” “傻瓜,尸体难道不能放进储物袋?你看他们浑身是血……” 神庙屏障之内。 从神庙阶梯一路往下,或坐或躺着许多黑袍巫傩,一副井然有序的样子。 不过这些身体都是空壳,在躯体上方飘荡着一个个形态可怖的阴魂。 强烈的怨恨扭曲了阴魂的面容,使得他们无法维持人类的外表,一部分魂体膨胀畸形,一部分魂体形如枯骨,衬着浓烈到化为实质的阴煞之气,犹如妖物。 其中一些怨魂觉得这样飘着很没意思,就四处乱“逛”。 魂体贴着神庙四面的惨绿屏障,被这层光映照出了一个个魔影。 魔影摇晃,狰狞万分,就像万魔齐聚,又在入席时觊觎神庙外面的鲜活血食。 ——外面的妖怪快要吓死了,一个个跑到棚子里,学着黄牛妖的手下那样抱住脑袋,瑟瑟发抖,唯恐被“看”见。 一个怨魂瞥了外面逃窜的妖怪一眼,又看整整齐齐布满了秘境的麦田。 “这些妖怪种田还挺利索?” “嗤,可会偷懒了。” “怎么说?” 其他怨魂也好奇地飘了过来。 “上次它们闹着买农具那事儿你们知道吗?就是那里面的黄牛妖挑唆的,图真大哥以为它们真的不习惯南疆农具呢,其实它们就是挑这挑那,找理由不干活,秘境就这么大,田都耕种完了,它们不就能歇着了吗?” “还有这事?那怎么办?” “首领已经发话了,等麦子收了,分些地种桑麻,织布也好抽丝也罢,不许它们闲着。” “……” 巫傩们大为惊奇。 不过,他们不喜欢说话,谈了这么几句,就满足地散去了。 忽然台阶那边空出了一块,阴魂立刻回到躯壳中,填补了那片空缺。 沿着阶梯一直进入神庙,就是凶兽肋骨建造的回廊。 这一路都是离开躯壳的魂体,他们在这惨绿色的魔氛里无声地飘荡,偶尔聚在一起低语。 神庙正殿最中央,那个原本干涸的黑岩池子里今天被灌满了黄绿色的药汁。 池中载沉载浮地飘着几十具尸体。 尸体通体青黑,药汁颜色又太浓,无法分辨男女老少,只能看到每具尸身上有一道似实还虚的黑线。 黑线的尽头是几十个站在池子旁边的魂体。 魂体都闭着眼睛,扭曲的模样在热气里忽隐忽现,明明是十分狰狞可怖的画面,却有一种舒服惬意的古怪氛围。 这时,几个妖怪推着巨大的铜锅走过来。 它们动作僵硬,眼睛无神,周身阴气,显然是制成活尸的傀儡。 最前面的傀儡是一只蜘蛛,它挥舞着八条腿,把池子里的尸体往外撵,一边撵一边还不停地扔干净的黑袍。 “三刻钟到了,换药汤,下一组!” 池子旁边的魂体这才“回”到躯壳里,捡起袍子披在身上。 控制蜘蛛傀儡的巫傩扭过头,盯着后面喊:“快过来。” 这时一只灰鹰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翅膀用力一挥,那些还赖在池子里的尸体也连同池水一起“飞”出来了。 “新傀儡挺好用。” 一个法术下去,池子里的药汁就没了。 十口青铜锅齐齐倾斜,重新给池子里填满了药汤, 后面的巫傩们挨个进入池子,脏污破烂的黑袍被丢到旁边,被傀儡们装进了大竹筐。 前面的魂体控制着浑身冒着热气的活尸走进神庙侧殿的昏暗房间,等到出来的时候,黑袍之下重新穿上了甲胄,原本浓厚的血腥味也彻底消失。 想要养护一具活尸之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特别是南疆还在打仗,一不小心就缺少肢体,身体干裂了。 这时它们就要被迫离开躯体,游荡在神庙里,等待同伴把这些躯壳抬走送去修复。 随着大量的药汁不停熬煮,巫傩神庙高处喷涌而出的惨绿雾气越来越浓,而大量魂体离开躯壳,聚拢的阴煞怨气几乎化为实质,这种气息可以直接杀死一个活人,对怨魂来说却是最舒服的环境。 他们体内的痛苦与怨恨得到释放,沉重不灵活的躯壳得到修复,飘浮游荡在这座由鬿誉骸骨建造的神庙之内,感受着巫傩七族的仇敌下场,狂躁的理智又慢慢回到了魂体中。 然后他们回到修复完毕的躯体,披上甲胄,沉默地依次离开神庙。 出了秘境,奔赴南疆与十万大山的边界,把守在那里的同伴换回来。 孤月之下,巫锦城独自伫立。 他身披银甲,手按剑柄,紫眸幽深,容光摄人。 他一人,俨然就是一座无边险峻的高峰,气息似罡风凛冽,巍然不可近。 他俯视着冰冷月辉遍洒的山林,看着远处的妖军营帐,身后是来来去去换防的南疆兵马。 少顷,有个巫傩快步走到巫锦城身后。 “首领,自去岁开战以来,我们的草药消耗太多,这次‘休沐’之后,有几味药的存量会彻底空了。” “萨图,你来找我,看来南疆不产这些草药?” 巫锦城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操心,比如养护活尸躯壳药水的熬制与库藏,比如卖鲜果盒子的收入分配,这些都有能干的巫傩族人管理。 “是产量太少,还不能用灵气催生。” 萨图犹豫着说,“天下九州,与南疆气候相似又最近的地方就是楚州了。我已经通过云武城向楚州的药材商行订货,不过这种草药的用途不算什么秘密,稍微调查就能发现这些药草流入南疆。倘若日后开战,这条渠道极有可能被掐断,不如找一条更隐秘的路子。” 巫锦城沉默了一阵,斜睨萨图,神情不悦。 “你背着我见了楚州来的人?” 萨图低头回答:“没有,首领,是他们自己找到的云武城,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首领前世是剑修,就死心眼地觉得首领可能是他们瀚海剑楼当年某位师兄的转世。” “自然不是,我记得前世。”巫锦城冷漠地说。 萨图无奈地摊手:“可是他们不听,说首领未必记得前世的前世的前世……” 如果不是夺舍而是进入轮回,纵然修炼了秘术,魂魄对三世以外的记忆也趋于模糊。 假如运气不好,中间有一世未能觉醒记忆就命丧黄泉,下一世苏醒的希望就会更加渺茫,甚至最后浑浑噩噩,与凡人无异。 巫锦城从前接到过楚州瀚海剑楼来的信,心知自己不是,所以他没理会,没想到瀚海剑楼还没有放弃。 这让巫锦城颇感意外。 毕竟南疆正在受天庭派遣的妖军征伐,瀚海剑楼这样冒失,莫非不惧天庭? 不过,楚州…… 巫锦城闭眼思索。 半晌,巫锦城睁眼道:“三天后,我去云武城见瀚海剑楼的人。” 萨图点点头,走了。 走到一半,突然皱眉望向远处的灌木丛。 “是,是我。” 山鸡精立刻举起翅膀跳出来。 萨图盯着它看了几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山鸡精后怕地拍胸口,它来得不巧,远远就看见这个坏脾气的巫傩与巫锦城在说话,不过他们用了阻隔声音的法术,它一个字也没听到。 山鸡精一路走,一路对着这些南疆兵卒讪笑。 等看到巫锦城,还有数丈远它就不敢动了,磨磨蹭蹭地用翅膀挡着额头,冷汗直冒。 ——这么强的魔气,谁扛得住啊? 青蛇大妖竟然说什么巫锦城看上了孔雀大妖,呵,就凭这份魔气?!巫锦城不是单身一辈子,它山鸡立刻拔了羽毛,念佛敲木鱼去! “消息。” 巫锦城冷漠地说。 山鸡一个激灵,回过神,苦着脸说:“前几天确实来了一个仙人,可是这仙人没有去见任何一位山神,实在打听不到那仙人的底细。这两天更是毫无消息,我看八成已经离开南疆了。” “……他在找人。” 巫锦城身上的魔意更盛。 巫锦城很确定,当日他看到了云层反光,而后祥云就离开了。 那仙人找的就是假扮榕木居士的“岳棠”,甚至手里还有一件窥破伪装法术的法宝! 岳棠可能会有麻烦…… 巫锦城不知道岳棠身在何处,想要提醒对方也无从下手。 不过这件事既说明了天庭的预言增加了新的内容,也从侧面证明了那位与他一见如故,遥寄纸鹤的散修,确实就是预言中人。 第55章 瀚海剑楼 “……剑楼?” 岳棠站在一处石壁前,疑惑地看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 这是上古文字,前面两个字岳棠不认识。 字迹一气呵成,走近就能感到凌厉剑意扑面而来。 纵然历经无数年的时光,笔锋痕迹兀自带着舍我其谁的踏天傲气。 “难道这座山里有个修仙门派?” 岳棠很意外,他是找野果的时候顺着一株老树飞到山崖上发现这面石壁的。 石壁外面挂着数十条枯藤,其上剑意导致整面石壁寸草不生,飞虫不沾,字迹凹陷处甚至看不到青苔与灰尘。 除了这道山壁,附近没有半点灵气波动。 完全不像修仙宗门驻地。 岳棠满腹疑惑地离开了石壁,又用神识在附近找了找,陆续发现了两个深埋在泥里的青铜雕像。 这是殿宇屋脊上常见的蹲兽,看大小与规制,大概能猜出它原本所在的那栋建筑大小。 “是已经覆灭的宗门?” 岳棠放下青铜蹲兽。 除了这个,附近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他忽然心里一动,御风飞到高处往下一看,果然看到山壁后方的溪谷形状古怪,四四方方的一块大坑,如果再把附近几处湖泊连上—— 整座宗门建筑被挖走了? 岳棠落到溪谷之中,抬手一挥,脚边的泥土落叶碎石向外翻开,一直到地下七尺,真元才碰触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坚硬,很难穿透。 岳棠低头细看,那是泛着黑色光泽的石板。 如果他没猜错,这应该是一整块,大到足以覆盖整片溪谷。 修仙宗门建房子,不会像凡人那样只挖个地基,还要防止外敌使用土遁法术从地下潜入,更要锁住周围的地脉,免得被人一个法术直接埋进地底。 眼前这块石板,应该就是整座建筑最底层的“阵法盘”。 岳棠拨开更多的泥土,以神识细观,不由得暗叹,大宗门的底蕴远超想象。 散修争相抢夺的黑星砂,竟然只是这块阵法盘的其中一种成分,除此之外还有庚金、赤铜、赤海石……单单是这门精炼的手法,就会让炼器师如痴如醉了。 阵法盘一成,没有仙人之力,大概打不破的。 也就是说—— 切不开,带不走。 这个宗派自己搬家的时候都没能带走这块阵法盘,岳棠就更不可能得到一块上好的材料了。 果然,两袖空空的散修即使在无意间发现了修仙宗派的遗址,也不可能得到什么机缘。 岳棠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乐到,挥手埋回了泥土,继续去找野果了。 雨过天晴,太阳照在山林之间,高温蒸腾起一阵白雾。 远看真可谓是云山雾罩,宛如迷障。 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卒,携带着一股阴风出现在山脚下。 身形瘦长的那个鬼卒伸着脖子四处嗅了一阵,然后摇摇头:“附近没有特殊的气息。” 另外一个矮胖的鬼卒把手里的勾魂锁链往石头上一摔,自己也倒头躺下,斜着眼睛说:“这么用心做什么?指望找到人,去城隍老爷面前博个功劳?” 瘦鬼卒不高兴地说:“我是怕人跑到赤阳府来,再被发现,算我们失职。老爷怪罪下来,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老爷啊,懒得管这事。” 胖鬼卒的眼睛里闪过狡诈的光亮。 “你怎么知道?”瘦鬼卒吃惊地问。 “嘿,你要是不信,就跟狗一样继续找呗!” 胖鬼卒搭着腿摇晃,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瘦鬼卒咬牙说:“行吧,下个月庙会,我把我那份香火分你一半。” 胖鬼卒来了精神,鬼鬼祟祟地勾勾手指,然后趴在瘦鬼卒耳边小声嘀咕:“这就要说到咱们老爷的老爷了,也就是坐在楚州城隍庙里的那位掌管整个楚州阴司的大人物……跟那个云杉老仙啊,有仇!” “还有这事?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咱家老爷说的呀!” 胖鬼卒把手一摊,一副我只是传递小道消息,你千万不要追根究底,因为你没胆子去问的小人得意状。 瘦鬼卒心里憋屈,脸皮更青了。 突然他看着胖鬼卒的后面,惊慌地弯腰行礼:“老爷,你怎么来了?” 胖鬼卒吓了一跳,慌忙抓起勾魂锁链。 飘了一半又停住,他指着瘦鬼卒笑道:“你小子想骗我?这些小伎俩可都是我玩剩下的……” “什么小伎俩?”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胖鬼卒吓得魂体都融化了一半,讪笑着扭过头。 却见一个锦衣公子背着手站在那里,看样貌很年轻,眼神却沉稳得不似少年人。 “老老爷……” 胖鬼卒话都说不利索了。 锦衣公子摇摇头:“你们老老爷坐在楚州城隍庙里修仙呢,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一边做着地府的鬼神,一边还没放下那颗想去仙界的心。我看他迟早挂在天庭门口的门楼上。” 两个鬼卒面面相觑,他们这位城隍老爷脾气古怪,什么话都敢说。 可是对方能说,他们不敢接啊! 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模样,锦衣公子觉得很没趣,抬手道:“行了,你们走吧。” 两个鬼卒如蒙大赦,连忙脚底抹油溜了。 瘦鬼卒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着锦衣公子往山里走去,心中奇怪。 “老爷他进山做什么?” “你闭嘴吧,管这个做甚?” 胖鬼卒说着,脸上露出后怕的表情,“你才来阴司没几年,好多事不知道。我跟你说,这座山千万不能进!” “嗯?” 瘦鬼卒一脸狐疑,他确实没去过山里,不过听说这山是两府分界线,山里不住人,也没妖怪,平时根本没必要过来。 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楚州阴司发下来的任务,他们根本不会靠近这里。 怎么听同僚的话风,这地方很不寻常? “我跟你说啊,这里曾经有个修士宗门,叫做瀚海剑楼!那里面的修士,一个个比鬼还凶,整天在山里飞来飞去地练剑。后来这里出了变故,他们都迁走了。” 胖鬼卒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比划着,“可是那山壁、古树、石头上还残留着剑意。你知道什么是剑意吗?平时悄无声息的,也看不出异样,一旦有妖邪阴物靠近,立刻……啪!” 他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一拉,挤着眼睛示意。 “懂了吗?” 瘦鬼卒一脸怀疑。 不是他不信,实在是胖鬼卒平时糊弄他的鬼话一套一套的。 “这么危险,怎地老爷还去?” “瞧你说的,那是老爷,又不是你我……我还没找你算账,老爷来了你也不提醒我,害得我出了那么大的丑。” 胖鬼卒满脸埋怨。 瘦鬼卒冷笑:“刚才骗我香火份额的鬼也不知是谁。” 胖鬼卒一噎,恼火道:“香火我不吃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骗归骗,我哪敢害你呢……这山是真不能进啊,你可别不信!” 两个鬼卒互相拉扯着走远了。 岳棠忽然停步,望向道侧一株古树。 古树有一半枯死了,另外一半欣欣向荣。 在岳棠的神识感觉里,这株树处在很玄妙的状态里,枯死的那半蛰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 “剑意?” 岳棠深深皱眉。 他当初选中这座山,就是发现这里特别“清净”。 没有妖气,没有阴气,也没村落。 只有半山腰的一座破庙,庙里有烧过柴火的痕迹,墙角有坏掉的竹篓。岳棠一看就知道是采药人与猎户在山里歇脚的地方,无甚可疑之处。 这两天岳棠只在破庙附近找吃食,只有今天走得远了一点。 没想到接连遇到两处意外。 “没有那道山壁上的剑意威力大,时间也没那么久……不过,更难发现。” 那四个字是认真用心写出来的,这道剑痕只不过是随手一挥,如果激发出来,岳棠可以轻易挡下。 不过筑基期以下的妖物就难说了。 这些剑痕到底是无意所为,还是—— 岳棠略一沉吟,他退了几步,离开古树剑意的攻击范围,然后控制着身上的气息一变,模仿起了满身怨气的活尸。 刹那间,神识看到山林各处都亮起了剑光。 只是岳棠不在它们攻击范围之内,于是剑光闪了闪,复又沉寂下去。 “这么多?” 岳棠一惊。 对实力不济的妖鬼来说,这座山简直处处都是死亡陷阱。 这些蕴含了剑意的东西,如果不被激发就与凡物无异。 岳棠不可能好端端地把每块石头挨个仔细翻看,如果不是这株半枯的老树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怕到现在还没有发现。 难道这个宗门当日搬走时,有外敌来袭,经历了一场大战? 年月久远,战斗痕迹早已消失殆尽,可能只剩下剑修的剑意痕迹。 岳棠有些为难了。 这样清净的地方,他本来打算住上一阵子的,如今看来,这里牵扯甚广,也许不是稳妥的藏身地。 岳棠打定主意,今晚就走。 为了阿虎的安全考虑,他索性保持着这个活尸的状态,观察这些剑意的分布地点,再准确地从这中间穿过,没有激发任何一处剑意。 走到距离破庙三里地的树林里,岳棠神情突然一变,顷刻御风而至。 只见庙门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锦衣公子。 对方也正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岳棠。 太阳光下,两个人都没有影子。 第56章 功德金光 活尸是尸体,其实是有影子的。 鬼才没影子。 只是岳棠刚才想要查探山中剑意的位置,不自觉地用起了伪装王道长时描摹的鬼神敕封,这样才能远距离地放出浓厚阴气,激起剑意感应。 此刻,阴气凝成的黑袍罩住了岳棠的面目,连身形都有些模糊不清,哪里还有影子? 这等“妖邪”为何能安然无恙在山里行走? 锦衣公子眼底的疑色更甚,他后退一步,指尖隐约冒出金光。 然后…… 默默地把法宝收了起来。 这里根本就动不了手! 想在这座山里打架斗法? 看看满山剑意答不答应。 要知道,这些剑意除了会被阴气妖气触动激发之外,还会在受到其他剑意的刺激之下跟着一起爆发,仿佛要争个剑道高低似的。 平时在山林里绕着走,如果不小心激发一道剑意,挡下即可,不随便乱跑就没事。曾经有个实力不弱的妖怪,不知道这座山的厉害,大摇大摆地进来之后撞到剑意,仓皇闪避,偏偏运气差得很,一路跑一路中招,最后稀里糊涂地丢了命。 那还只是随便在山里跑跑。 如果改成打架抡法宝,那威力、那余波的覆盖面积…… 锦衣公子瞥一眼对面怨气浓厚的“鬼怪”,心说那可比一碗冷水倒进油锅还刺激。 保管前面刚抡起法宝,后面就要抱头鼠窜,谁想受这份罪啊? 那边岳棠一眼就察觉到了鬼神敕封的存在,由此认出了锦衣公子的真实身份。 一位阴司的鬼神。 躲了这么久,避得这么谨慎,结果还是被楚州阴司发现了踪迹,简直是功亏一篑。 岳棠第一个反应也是动手,无论如何先制住对方再说,阿虎与小孩还在破庙里呢! 然而当他急速掠至庙门前,以神识细看那道与阴魂紧密相连的鬼神敕封时,岳棠立刻侧过头,人也停住了。 岳棠闭上了眼睛。 太亮了。 这鬼神敕封跟变质了一样,隐藏在黑雾之下的那团光球,亮得可怕。 以至于收回神识之后,连眼睛都产生了错觉,看东西白茫茫的一片,跟瞎了似的。 这功德金光太离谱了,根本没法动手。 且不说这位鬼神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拥有如此夸张的功德金光。单单拿这层消厄解难的金光来说,就算魂魄受到重创也会在顷刻间复原。 谁动手谁就得受金光反噬。 这怎么打? 看来只能用话语周旋。 岳棠默运真元,重新睁开了眼睛。 “吾乃孤魂野鬼,路过此地,不想竟惊动了此方神灵。” 岳棠有意模仿南疆巫傩那嘶哑干枯的嗓音。 锦衣公子没有放松警惕,他看岳棠的眼神仍然充满了狐疑。 实在是这个地方,出现这样的“鬼怪”,太没有道理了。 “未知尊驾是——” 岳棠何尝不是满心疑惑。 他怀疑对方是楚州城隍,又觉得这个推测很荒谬,执掌天下九州之一的楚州阴司之主怎么会出现在这片荒郊野地里,身边还一个鬼卒都没有? 这山中遍布剑意,对阴魂是极大的威胁。 纵然眼前这位阴司鬼神有功德金光护持,恐怕也要吃苦头。 “出了此山,一路向东,就是楚州赤阳府。”锦衣公子意有所指。 原来是赤阳府城隍。 岳棠还是不解。 府城隍虽然比县城隍高上一级,但是岩县城隍与眼前这位鬼神的差距也太大了。 岩县城隍摆出了浩大的排场,带着几十个大鬼小鬼,敲锣打鼓,全副仪仗,自己栖身在鬼轿神龛之中,一现身就是鬼神真身,官服官帽,满身法宝法器。看着很吓人,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 这位赤阳府城隍呢? 朴实无华,外表平平,如果一个大意,用了神识去看——岳棠忍不住沉默,仿佛又感到了那种白茫茫的刺痛。 “不识威灵公(注)真容,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岳棠决心把这个活尸的模样装到底。 赤阳府城隍眉头一皱,声音忽然变得苍老沉稳: “老夫观先生神智清醒,周身怨气凝而不溃,更隐隐有几分鬼神之象,这是阴魂修炼有成了……不知先生从何处来啊?” 岳棠不答,只是微微拱手,做退避之状。 赤阳府城隍深深看了岳棠一眼,转头望向庙门: “这只虎妖,也是跟随先生来此地的?” “正是。” “哦?可这庙里……好像还有一个活人。” 赤阳府城隍面容一沉,目如疾电,气息骤然变冷。 岳棠不慌不忙地说:“这方圆百里没有村庄,这孩子自然不是掳来的。威灵公为何不猜测,此子也是吾等同伴呢?” 赤阳府城隍挑眉,当先破除笼罩在破庙之外的障眼法,大步走入破庙。 然后就愣住了。 小孩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果子在啃。 啃得衣服、猫毛上全都是汁水。 那只虎斑猫满眼警惕地盯着赤阳府城隍,喉咙间滚动着低低的威吓声,似乎做出了一个攻击姿势,又因为看到第二个进来的人,这才“收”了回去。 看着那孩子全无所觉继续啃果子的动作,赤阳府城隍眼睛忽然一眯,意外地脱口而出:“这孩子是……”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感觉到了背后的杀意。 但这是岳棠有意表露出来的,他在试探。 夺舍刚成,魂魄与身躯还没能完全合二为一,这孩子的状态瞒不过身为鬼神的赤阳府城隍,如果对方要发难,就只能赌一赌了。 赌对方孤身来到山中,似乎有什么隐秘之事。 赌对方完全不想在这座山里动手。 岳棠没有错过赤阳府城隍取出法宝又收回的细节,他虽然不知道山中剑意遥相呼应,但是只凭这些剑意的数量,不难想象出那种“浩大”的场面。 嗯,就是抱头逃跑的场面。 不管是谁想,都后背一凉。 “看来,先生很紧张这个孩子。”赤阳府城隍缓缓转身,他用着跟年轻外表极其不符的苍老声音说,“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在庙外动手呢?” 岳棠微一沉吟,决定这一句实话实说:“威灵公魂体之中的功德金光,令我讶异。” 岩县地方志上的赵书生因为怕死,修桥铺路行善积德,捐了全部家财做庙祝,人人都称其为善人,地府亦默许了传闻,褒奖赵书生虔诚有德。 当这位昔日的赵书生如今的赵判官落到岳棠手里,像挂腊肠挂海带一样挂在房梁上好些天,岳棠可没在他的鬼神敕封里瞧见半分功德金光。 可见这功德金光并非大白菜,想要就能有。 即使是阴司鬼神,想在这方面动手脚,估计也有难度。 那赤阳府城隍身上的功德金光,就很值得思虑了。 ——早年岳棠行走世间,偶尔也能看到身具功德的魂魄,但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赤阳府城隍这么夸张。 这得不间歇地救人,一次救几万,连续救上几百年,才有这种效果吧? 世间有这样的人? 又或者说,天庭地府容得下这样的人吗? 按照地府轮回有序的说法,认为修士过多地插手凡人命数都是不妥的,而天庭呢,旱灾不许降雨,洪灾不许停雨。 在这样的天规之下,这样的地府之中,一位在阴司任职的鬼神,要怎么做才能积攒下这样的功德金光? 岳棠想不明白。 可是这刺痛他眼睛的功德金光又是实实在在,绝对不是假象。 不自觉间,他还是对这位赤阳府城隍有了一分尊重。 “哈哈,看来先生不是楚州人,才对老夫一无所知。” 赤阳府城隍大笑。 岳棠早有准备,点头承认:“我从夏州南疆来。” 这又是岳棠的一次试探。 巫锦城杀神造反的事也许没有传到楚州修士耳中,不过天下阴司是一家,赤阳府城隍不可能对这事一无所知。 但那又如何? 岳棠心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巫傩”,又不是巫锦城本人。 就算日后身份揭穿,他不是活尸巫傩,可他也没明着冒名顶替,而且数月之前岳棠确实在南疆,这句从南疆而来怎么会有错呢? 赤阳府城隍有些意外,再次审视岳棠。 “哦,夏州南疆?”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疑问: “巫锦城想要联络瀚海剑楼?” 岳棠总算知道那两个不认识的字是什么了。 瀚海剑楼啊! 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哪一年遇到的哪个散修说的呢? 岳棠想不起来了,他之前八十年都隐居在无名山,一些早年听来的修真界小道消息早就扔到了记忆角落,哪里还记得? 岳棠定了定神,否认道: “什么瀚海剑楼?我没听说过。” ——既然他要扮演南疆巫傩,那当然不能透露巫锦城的意图! 再说,岳棠想要顺势认下这事也根本做不到,因为他对瀚海剑楼所知甚少,赤阳府城隍却是这附近的地头蛇,谎言很容易被拆穿。 还有,巫锦城前世是剑修,他跟瀚海剑楼有没有关系,岳棠一无所知。 所以为了求稳,岳棠坚决不承认有这回事。 “我来此地的原因,威灵公不是也见着了?此地清净,适合暂时落脚。” 岳棠望向依旧在啃野果的小孩,示意他就是路过的。 赤阳府城隍呵呵一笑:“看来先生不知道这座庙的来历,也是,先生并非楚州修士。” “……” “此地也曾有凡人居住,此庙供奉的是土地神,归属我赤阳府管辖。千年前瀚海剑楼发生变故,遭到天庭征召的大军围剿,一半剑修陨落,剩下的人带着整个宗门离开了。” 赤阳府城隍指着破庙说,“那些陨落的剑修之中魂魄尚存者,有去夺舍的,也有错过夺舍去轮回的。当时那些剑修的友人,在帮助剑修夺舍之后就会把人送来这座庙里,以便相聚。以至于后来逐渐形成了这个隐秘的传统,楚州修士夺舍后若是无处可去,就会来这里暂时躲藏。” 岳棠:“……” 认真挑选的藏身地,原来是楚州修士公用的? 第57章 忧心忡忡 阴司地府明令禁止夺舍之事。 这就是岳棠感觉怪异的原因。 一位阴司鬼神正在他面前侃侃而谈,说这里是楚州修士的秘密据点,专门用来度过夺舍初期浑浑噩噩的状态。 如果只是介绍倒也罢了,也许是这位城隍懒得管这事,所以装作不知。 可是赤阳府城隍竟然从袍袖里一摸,拿出了一个玉瓶。 “此乃辟谷丹,每颗分量较之寻常辟谷丹减半。纵然是小儿与身体虚弱的凡人,也可服用。” “……” 这是夺舍后专用的辟谷丹吧! 毕竟炼丹不易,丹师不可能去炼修士服了不顶用的丹药。 问题是鬼神根本不能炼丹,赤阳府城隍手里的这瓶丹药是哪儿来的? 还有,这怎么跟进了客栈似的,热汤热水什么都有? 果然,岳棠听到的下一句便是—— “这瓶丹药乃蓬莱宗炼制的,要价十块赤海石,或者同等价值的药草。” “在下手中没有抵价之物。”岳棠婉拒了。 赤阳府城隍顺手把玉瓶塞了回去,很自然地说:“是老夫莽撞了,你非是楚州修士,不太相信老夫。这也无妨,出门在外,谨慎无大错。” 岳棠:不,他是真的没钱。 辟谷丹不是升仙丹。 辟谷丹太简单了,原理就是收纳元气压缩成丹药来抵偿进食,是纯粹的元气,没有混杂别的东西,想掺假都很难,修士只要闻一闻就知道真假了。 但这感觉很怪异。 岳棠觉得自己像一个东明府的山民,迫于生计违反朝廷律例,出去贩卖私盐,半路上遇到了不带随从行踪可疑的官员,原以为事情麻烦了,准备搪塞过去然后逃之夭夭。 结果那官员反手拿出一张地图,指点哪里能绕过关卡逃税,又拿出斗笠蓑衣皮靴,说翻山越岭不容易,大家都是这个打扮,挺好使的,你要不要试试? 荒唐透顶。 饶是岳棠,也不禁有恍惚之感。 这已经不是“哪里不太对”的问题了,应该说“哪里都不对”。 恍惚间,岳棠终于在记忆里翻到早年听来的只言片语:楚州修士挺邪性的。 那时有散修好奇地问是怎么个邪性法,说话的那人摇摇头,只道不好描述,总而言之就是不正常。 ——是挺邪性的。 从这座山,到这座庙的用途,全都不按理出牌。 倘若不是赤阳府城隍魂体之中鬼神敕封实实在在毫无虚假,岳棠甚至怀疑眼前是个假的城隍。 府城隍亲自过来卖辟谷丹,这是真实的吗? 岳棠忍不住望向赤阳府城隍的衣袖,怀疑那里面除了辟谷丹,还有别的东西。 赤阳府城隍只是笑了笑,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 他就像一个无意间来到山中的访客,无意间与岳棠闲谈,偏偏又透露出极多的楚州之事,可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就在岳棠满头雾水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气息接近了庙外。 又有人来了! 岳棠神色一凝,以神识望去,只见来人气息厚重,是活人而非阴魂。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微弱幼小的气息。 原来如此,赤阳府城隍不是无缘无故来这座庙,他是来这里跟别的修士“做生意”的。赤阳府城隍之前说的那些话,正是为后面发生的事做铺垫,不然两方闹了误会,打起来,那就麻烦了。 “嗯?” 那人直接进了门,看到庙里情形,果然一愣。 主要是岳棠现在外表过于吓人。 “何方妖孽?”那修士大喝一声,威势赫赫。 他一脸的络腮胡,不修边幅,脚上鞋子破了个洞,肩上挂着一个布袋褡裢,手里还提了一个竹篮。 这身行头与打扮,跟凡人穿街走巷的小贩没什么区别。 岳棠的目光落在络腮胡修士手里的篮子上。 “哎,冷静冷静,切勿动手。” 赤阳府城隍伸手拦下那修士,得益于之前所为,现在他只需要向络腮胡修士解释。 “都是巧合,这位先生是夏州南疆来的。” “夏州?”络腮胡修士满脸疑惑,嘀咕道,“夏州的厉鬼跑来楚州做什么?” “我不是厉鬼。” 岳棠配合着解释了一句,把一心啃果子的小孩抱下神台。 络腮胡修士看了小孩一眼,恍然道:“原来你是送这位道友来此休养的?” 借尸还魂的法术就是会有这个弊端,灵肉未能融合,不仅鬼神可以一眼看出,修士也能发现问题。 意识到岳棠也是来“养孩子”的,络腮胡修士的敌意尽去。 他把竹篮放在神台上。 篮子上面虚虚地盖了一层布,里面睡着一个婴儿。 婴儿头上稀稀疏疏几根黄毛,脸上有一块青色胎记。 “这位道友真是好运气啊!” 络腮胡修士看看啃果子的小孩,又看竹篮,摇头叹气,“哎,师父啊师父,你看看人家。从七八岁开始长,你呢,从出生七八天开始长。” 岳棠:“……” 赤阳府城隍瞪了络腮胡修士一眼,教训道:“别捏孩子的脸。”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玉石葫芦。 “拿着,头一个月吃不了辟谷丹,用蓬莱石乳吧。” 络腮胡修士抬手接过,居然用一个无比正确的抱孩子姿势,把葫芦嘴塞进熟睡的婴儿口中。 看得岳棠心里大奇。 只因这世间,连凡人男子都未必懂得怎样抱未满月的婴儿。 现在一个金丹期的修士,一个在凡人眼里跟神仙差不多的修仙者,竟然能稳妥地带着一个婴儿,看样子似乎还准备一直“抚养”下去,这怎么能不让岳棠感到诧异。 这可是路都不会走的婴孩。 就算等半年,还是不会走路啊。 未长成的大脑未必能记起“前世”之事。 这哪里是三五个月就能结束的事,没个三五年也不成。 “石乳、辟谷丹,还有天蚕丝的衣裳。”赤阳府城隍施施然地把东西一股脑塞了过去,又看了岳棠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近日楚州不太平,若不是紧急之事,还是不要在外随便走动了。” 岳棠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岳棠原本准备等赤阳府城隍走后,就带着徒弟与王道长离开这座山。 倒不是怀疑这位古怪的城隍,只是岳棠向来谨慎,又因天庭预言之事牵扯了太多麻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开就是。 如今被赤阳府城隍这么一点,岳棠倒是忍不住想要知道秘境之事的后续了。 不过用不着他问,络腮胡修士已经抢先骂了起来。 “可不是,我师父好端端地一个人出去,莫名其妙地吐血重伤回来了,救都来不及。” 岳棠微微一惊。 却听赤阳府城隍问:“可是去了伏龙山?” “这倒不知,伏龙山怎么了?”络腮胡修士纳闷地问。 “来了一个地仙。” 赤阳府城隍简略地说,“不是个好东西,前日听说他在伏龙山杀了上百只飞禽走兽,还有两个妖怪,五个凡人。” 岳棠立刻明悟,伏龙山就是那处秘境出口。 没想到那仙人竟然直接杀戮沾染了灵气的山中生物。 岳棠失神。 袖中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这是他第二次失策。 第一次是错估了岩县城隍,只看出了岩县城隍好面子,没想到在岩县城隍眼中,蝼蚁根本不配让他退让。 然后就是这一次,岳棠借用灵气四散的状况,甩脱了那个拿镜子法宝追踪的仙人,想不到对方竟然大开杀戒。 这简直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岳棠心知,这些错误皆是因为他自认为已经往低处估计敌人的品性与行事底线了,没想到对方的底线还能比他预想中更低。 恶到超出了岳棠的逻辑。 “哎,这位鬼兄?” 络腮胡修士吃惊地望向岳棠身上因心绪起伏,不住翻腾的阴气。 “莫非鬼兄也是遭遇了那个地仙,亲友不幸亡故?” 岳棠无言以对。 赤阳府城隍轻咳一声:“老夫方才都说了,这位先生是从夏州南疆过来的。” “南疆怎么了?”络腮胡修士一脸茫然,显然没听说过巫锦城杀神造反的事迹。 “算了,反正你知道天庭正在征伐南疆就行了。” 赤阳府城隍随口打发了络腮胡修士,加重语气,提醒道,“那地仙,自号云杉老仙,乃是三千年前成仙的家伙,他在伏龙山一阵闹腾,楚州阴司更是被他搅得不得安宁。得亏伏龙山距离这里远……眼下到处都是阴差鬼卒在查可疑之人。” 赤阳府城隍又看了岳棠一眼,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怀疑。 可是很快,他就把那份疑惑抛开了。 云杉老仙一口咬定说有人成仙,事情闹到了地府阎罗那里,结果还是楚州阴司这边有理。 没人成仙就是没有人成仙,天庭这么折腾,还能有人成仙? 那云杉老仙又改口说跟天庭那则预言有关。 狗屁预言! 那些天官天将一天到晚借着预言,在楚州东翻西找,没事也能挑出三分事来。 但凡可能与预言扯上关系的,那是宁可杀错三百,也不会放过一个。 瀚海剑楼不就是这么出事的? 赤阳府城隍心中暗骂,如果预言是真的,他第一个把预言中人藏起来,藏到对方能劈了天庭为止。 “行了,你们先在这里住着,老夫过几天再来。” 赤阳府城隍忧心忡忡地说,“希望别再出事,庙就这么点大,再来两个夺舍的,都要住不下了。” 第58章 残花落子 络腮胡修士自称姓胡,出身厚土宗。 “……其实跟散修没什么区别,一穷二白,整个宗门只剩下我跟我师父。” 胡修士说,楚州很多这样的小门派。有的是先辈传下来的,有的是几个散修一合计组建的新宗派,宗门成员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也有人数多的宗派,但没什么用,每过一甲子,就会有许多弟子寿数耗尽。修为太低的修行者,根本没法凝练魂魄去夺舍。” 胡修士念叨他曾经还有两个师弟,一个师叔的。 最后也是这样没了。 不到金丹,在修者眼中,依旧脱离不了凡世生死的束缚。 胡修士唏嘘了几句,他怀里的婴孩就哭了起来。 岳棠站在破庙门口看着天色与流动的云,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似乎在沉思。 “这位鬼兄,夏州南疆的鬼修都像你这般深藏不露吗?” 胡修士起初还很担心岳棠身上的阴煞之气会惊扰婴孩,然后他发现岳棠竟然能约束着身上那层黑雾不流出半分,最离奇的是这种阴煞只对修行者产生影响,好像对凡人无碍。 看那小孩敢靠在岳棠臂弯里睡觉就知道了。 难怪赤阳府城隍对这位鬼修很尊重。 胡修士正要说话,忽然看到岳棠轻飘飘地上了房顶。 岳棠去修房顶了。 看天色,明天还会下暴雨。 之前岳棠为了掩饰行踪,刻意不去改变破庙里的任何东西,现在没有这份顾忌了。 胡修士看着岳棠用一种奇特的法术把屋顶与墙壁加固,人在庙中就能感觉到山中元气往这边汇聚,顿时惊叹连连。 ——所谓的法术是岳棠用来掩饰的幌子。 胡修士怎么都不会想到鬼会画符,更想不到这是生产平安符的变种。 胡修士以为这种吸纳元气的能力是厉鬼、鬼修的看家本领。 充裕的元气对体质虚弱的凡人很有帮助,对魂魄也很好,简直是这座破庙最好的修缮方式。 “太厉害了,这就是夏州南疆的鬼修吗?” “……” 岳棠手上的动作一顿,心想南疆巫傩会做漆盒,修房顶应该不算什么,于是心安理得的默认了。 等岳棠下来的时候,胡修士对岳棠的称呼就改成了“先生”。 其实胡修士初看岳棠,只觉得对方有金丹的修为,所以不是很拘谨。 等到两个时辰相处下来,反而变得看不透了。胡修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赤阳府城隍的态度,或许那不是对远来者的客气称呼? “先生是搭船来的楚州?” “不是。” 岳棠摇头。 胡修士了然道:“那就是自己飞来的喽,真辛苦。” 他一边说,一边给破庙里布置东西。 胡修士身上那个布袋褡裢是他的储物袋,他飞快地拿出了尿布、软布、蒲团、勺子、碗筷等等物品,准备得十分充足了。 “道友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岳棠忍不住问。 “第二次,第一次是师父带着我住在这里。” 胡修士伸头发现婴孩发出不舒服的哼唧声,麻利地就把尿布换了,然后一个法术,那块布就重新变得干净了。 岳棠:“……” 他不是很能理解楚州修士的师徒关系。 他低头发现阿虎毛绒绒的脸上也写满了迷惑。 恰好这时岳棠看到胡修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出药杵淡定地开始捣药,捣药的节奏恰好跟抖动手臂哄孩子睡觉的节奏一致。 他脚边还放了一个小铜炉,似乎“交易”来的那些还不够,要自己炼制一些药。 虽然理解大家萍水相逢,不放心彼此,需要把“孩子”牢牢地看在身边,但是一边炼丹一边抱着孩子太奇怪了吧? “先生别担心,不会摔着孩子的。我们楚州修士,从炼气入门到了筑基,就开始习惯这种姿势了。” 胡修士大大咧咧地抬手说,“夺舍的情况多种多样,从婴孩到残废的老人都有,不过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还是前者比较好。楚州最动荡的那些年,高阶修士死一个少一个,大宗派也耗不起,更不敢让夺舍后的同门遇到危险,所以抱着孩子炼丹、炼器,画符……都很正常。” “……” 胡修士确实动作灵活。 婴孩睡着之后,胡修士把他放回了篮子里面,但是他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总好像他手上还有个孩子似的。 如果楚州修士都是这样的习惯,岳棠觉得自己懂了为什么当年那个散修会说楚州修士邪性了。 不知情的人,搞不清问题出在哪里,怎么看都觉得这些楚州人不正常。 炼丹的姿势不正常,炼器的姿势不对劲,连坐在蒲团上修炼的姿势都很古怪。 岳棠沉默。 是他开启了秘境,给楚州修士带来了这场麻烦,所以修房顶也好尊重楚州的风俗也好,是理所当然该做的。 却没想到胡修士因此对眼前“鬼修”的观感更好了。 胡修士也跟外州修士打过交道,都是谈了几句就谈不下去,外州修士总是一副“你们楚州怎么这样”的皱眉表情,早年胡修士还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给楚州抹黑了。 后来一想,管他呢! 他堂堂金丹修士,就是喜欢不修边幅,逮着人唠叨。 “哇。” 深夜,破庙里忽然响起了啼哭。 阿虎翻了个身,用爪子堵住耳朵。 没错,婴孩都是睡两个时辰就醒的,他们生理循环的一天就是这么短,跟普通人不同。 好在修士的一天也跟凡人不一样,可以一直保持清醒。 但是阿虎贪睡。 它抬头望向神台,那里被岳棠施加了法术,听不到法术屏障外面的一点声音,就算庙塌了小孩都可以继续睡。 阿虎在进入法术屏障被小孩睡梦里抱着揉乱毛,还是留在外面听噪音这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不决。 突然它身上一暖,抬头望去,正好看见岳棠收回了手。 ——岳棠也给阿虎加了个法术屏障。 阿虎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喉咙里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 那边胡修士飞快地解决了所有问题,从那个吃着吃着就睡了的婴儿嘴里取出葫芦,看着窝在岳棠身边的阿虎,好奇地问:“这是虎妖吧?” 岳棠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到修道的妖兽。”胡修士最初以为阿虎是猫妖,没有在意。 后来仔细辨别才发现不对。 这只妖兽竟然有筑基期的实力,感觉不出来,一是它变成了猫,装成很弱小的样子,二来没有激烈的妖气,毕竟道者的气息总是趋于平和的,表象是“不争”。 “入道艰辛,这只虎妖必然诚心正意地叩拜在山门前,感动了某位宗门前辈吧!” “……” 岳棠想了想,然后说: “道友平时喜欢看人间话本?话本上常有此类传说,言某山某妖心向道法,在道观寺庙门前跪拜。” “哈哈,正是!”胡修士拍腿大笑。 笑到一半又连忙捂住嘴,低头看那婴孩,发现没被吵醒,这才一本正经地继续道: “话虽如此,但是对妖兽来说,遵从本性更容易修炼,也能更快变强,比起拜师的机缘,还是那份求道的恒心更重要啊!这也是几乎看不到妖兽修道的原因。” 特别是在天地灵气断绝之后,修道极难入门,炼气期的修士只能变得身轻体健一些,而妖兽天生就有强横的体魄。 “先生收的好弟子啊。”胡修士赞道。 岳棠没有回答,他伸手抚了一把阿虎的脑门。 阿虎眼睛在暗处反光,然后又眯了起来。 “不是弟子,是踏上求道之路的后辈。” 岳棠收回了手。 这让胡修士对岳棠的身份更好奇了,难道这位鬼修是半途出了意外不得不化为厉鬼吗?妖兽能继续修炼,鬼也没道理不可继续求道。 嘶,夏州南疆的修士果然不凡。 胡修士从布袋褡裢里取出一张旧棋盘。 “长夜漫漫,先生想要手谈一局吗?” 岳棠自无不可。 落了几子之后,岳棠深深皱眉。 又下了十几手,岳棠无奈地确定对方就是个臭棋篓子。 不过臭棋篓子也有臭棋篓子的下法,不着痕迹地引导对方走棋就是了。 身在局中,非但感觉不出来,还会觉得棋逢对手,两下厮杀得非常激烈。 胡修士果然投入进去,边下边说: “吾年少时沉迷话本,看了一个烂柯观棋的故事,兴冲冲地去山里寻找下棋的老神仙了。” 胡修士一手抱着熟睡的婴孩,一手拿着棋子感叹。 什么老神仙是遇到了,结果老神仙的棋艺却不怎么样,做师父的输给一个凡人小孩之后怒而学棋,而后三百年,师徒两人互有胜负,谁也奈何不了谁。 岳棠执棋的手一顿,默默地看了婴孩一眼。 两个实力相当的人对弈,自然是很开心的,毕竟互相都感觉不到对方是臭棋篓子。 无论是下棋还是修道,能在这条路上遇到同修,是一件相当不错的事。 岳棠有些走神。 只因他还没遇到过实力相当的对手。 巫锦城会是那个人吗? 剑修下棋吗? 岳棠失笑,他发现自己最近想起巫锦城的次数有点多。 这时山中起了一阵大风,吹来了许多残花。 其中一瓣落在了棋盘上。 胡修士本来在苦思冥想,忽然眼睛一亮,直接把棋子放在了残花落点。 岳棠微微一愣,这可真是一着妙手。 但是…… 他意识一恍惚,仿佛看到了一张棋盘,对面有个穿着黑色衣裳的人。 修长的手指很别扭地抓着一颗棋子,一看就是初学者或者不懂围棋的人,棋盘上的形势也不出意外,也是黑子始终被白子“引导落子”的情况。 突然枝头有一朵杏花落下,掉在某处,那人就顺势把棋子放下了。 是妙手! 能让黑子起死回生,反制白子十几目的妙手。 “先生?” 胡修士一声呼唤,让岳棠脱离了幻觉。 前世的记忆? 一如从前那种短暂模糊的景象,只有在遇到相似的场景时,才能获得这些残缺不全的片段。 虽然不是同一张棋盘,同一个局,同一个人。 但是残花落子……这件事相同。 如果是从前,岳棠会平静地把这段记忆“收”起来。 毕竟就算是凡人都会有这种既视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修士看得清楚点,凡人只有模糊的感觉罢了。 然而这一次岳棠无法不在意。 那只手……那绝对是巫锦城的手。 岳棠对魔握剑的手印象深刻。 胡修士不知道岳棠在想什么,他看到岳棠仿佛一惊,陷入了沉思。 胡修士很谦虚也很得意地笑道:“这一手完全是侥天之幸,托天意之福。” 岳棠若有所思:“是啊,天意。” 他回过神,继续落子。 半个时辰之后,胡修士呆滞地看着棋盘,他的优势怎么忽然又没了? 嘶! 天意可以再来一阵风吗? 第59章 破庙闲谈 暴雨如期而至,一下就是两天。 赤阳府城隍担心的事没有成真,破庙里的住户没再增加。 可以说是一个好消息。 无论从破庙的居住环境角度来看,还是根据楚州修士遭受无妄之灾的程度来算,都是好事。 胡修士一边用真元炼制小铜炉的药汁,一边眼睛发亮的研究着棋谱。 “先生棋艺过人,我学到了很多招式呢!以后等我师父长大,再对弈的时候我就能稳稳地赢过他啦,哈哈哈!” “……” 胡修士这个仰天大笑的姿势看起来特别欠揍。 婴孩被吵醒了,抬手蹬腿,直接给了胡修士眼睛一拳。 岳棠差点怀疑这婴孩已经有了微弱的神识共感,能听懂胡修士的话,不然太巧合了。 岳棠也坐在一口小锅面前。 胡修士炼丹,岳棠是在煮野菜汤。 ——毕竟不能让小孩天天啃果子,会酸倒牙的。 锅里除了野菜,还有一些用来调味的根茎与草叶。 胡修士居然每一样都认识,还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想要挽起袖子从布袋褡裢里拿出一把种子,要给岳棠展示一下催生草木的法术。 据说这种法术从前的名字叫做灵植养护法,自从天地灵气断绝,看不到灵药之后,就跌价成了普通的草木催发术。 效果非常有限,没法增加田产,只能催生一株或者两株植物,所以一般用在稀有的草药上。比如在深山偶遇一株不错的草药,可惜没开花,或者果实才熟一半,这种法术应该就能派上用场了。 “……不过我建议同道别这么干,因为我跟师父曾经发现过一株玄参,就差个两年的火候就能满三百年。我们师徒轮流对着那株人参用法术,结果在那处山谷耗了整整三个月,才得到整年份的玄参,卖给蓬莱派赚了一笔钱,不太划算啊!这就是这种法术失传的原因吧!” 胡修士摇头叹气,然后顺手就在庙门外催生出了几颗白菜。 比起玄参,显然大白菜这种东西容易多了。 于是锅里的野菜汤顺理成章地换成了蔬菜羹。 胡修士看了看,还是摇头。 “太寡淡了,没有油水。” 话刚说完,阿虎叼着一只兔子走近了破庙。 阿虎恢复了原形,它每走一步,就牵动肩背肌肉随之起伏。 无声,却蕴含了强大的力量。 它的毛发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却又随着运转的真元不停地烘干,这让它周身萦绕着一阵白雾。这些白雾又聚集到了四爪附近,像是托着阿虎庞大的躯体穿行在山林之中。 虽然阿虎记下了岳棠所说的剑意位置,但还是很谨慎。 它慢吞吞行走的架势,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味道。 远远看去,倒像是传说中的山君展露真容。 胡修士微微张大了嘴:“这位虎道友确实不凡。” 阿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自己这种走路小心,不让爪垫踩进泥潭水洼的动作有什么好夸的。 庞大的身躯无法钻进庙门,它抖了抖皮毛,身体一跃,在空中就急剧缩水成了一只虎斑猫。 落地之后,阿虎熟练地用爪子剥掉野兔的皮毛内脏,将肉块放进锅里。 它虽然不会烹饪,但是知道哪块肉最好。 全部做完之后,它挥爪一道雷光把多余的部分变成了焦炭,免得腐烂产生气味。 胡修士揉了揉眼睛,瞠目结舌。 “它、它……” “是天赋神通。”岳棠帮阿虎描补。 胡修士松了口气,那就是他看错了。 刚才那只老虎爪子疾风残影般地比划了几下,快得他都差点没看清,胡修士一句“凭空画符”的惊呼差点脱口而出。 用符箓的修士很多,就连炼气期的修士都可以靠符箓降妖除魔。 可是一旦没了符箓,就只能被妖魔吞掉。 这时候,如果有凭空画符的能力,自然不惧危险。 符修一辈子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然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很难,就算是金丹期符修也无法做到凭空画出雷法正符吧! 筑基期的妖兽,嗨,可不就是天赋神通嘛! 岳棠又跟胡修士下了好几盘棋。 但是那种幻觉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不知道究竟是前世他只跟巫锦城下过这么一盘棋,还是没有碰上“重合点”的场景。 岳棠思索了一阵,借着一个话头,不着痕迹地与胡修士谈起了魂魄、前世记忆。 “踏入道途之前的那些轮回,我们会是什么?” 胡修士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他哈哈笑道,“可能是一个穷得到处讨饭的乞丐,也可能是富贵温柔乡里的纨绔子弟。” “胡道友这么说,看来是有相关记忆?” 岳棠看着庙外的落雨,心境澄明。 胡修士“唔”了一声,抱着手臂说:“这倒不能确定,毕竟能看到的记忆太少、太短,通常也没什么意义。好比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不能证明我前世就住在那里,没准我是那些仰人鼻息的奴仆呢?” 岳棠点点头。 他的很多记忆都是这样,零散杂乱。 记忆只能提供自己的视角,通常很难确定自己的身份。 只有特定的场景,才能获得“有用”消息。 比方说记忆里看到自己坐在金銮殿上,朝臣齐齐跪拜……顺带说,想要触发这个记忆,必须这一辈子也是帝王。 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处境,同样的地点,是最容易获得既视感的方式。 可是修士……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修士。 这个身份重合点就很难。 “所以如果几辈子之前是修士,因为轮回忘却了,还是有可能找回些许记忆的,其他身份就够呛了。” 胡修士摇头晃脑地说。 岳棠陷入沉思,其实他有一段关于身份的记忆。 那次他看见自己坐在摊位后面,有个人朝自己伸出了手,那架势就仿佛岳棠是算命先生。 嗯? 怎么又是手? 岳棠从记忆深处翻出那段景象,这次很遗憾地没能从客人的手上看出任何线索。 不像残花落子那段,一眼就能认出是巫锦城。 “如果有人的记忆是在照镜子,是否会看到前世的长相?”岳棠随口问。 因为距今为止他没能在记忆里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脸。 “挺难的。” 胡修士摇头说,“忘川水轮回池都没洗掉的记忆,肯定很重要啊,至少对那一世的‘你’来说印象深刻。除非很爱美吧,否则不太可能得到照镜子的记忆……哦,如果你某一世在河边取水或者洗衣服的时候被人害死了,怨念深重,可能会在河水倒影里看到凶手的脸?” 岳棠:“……” 岳棠想了想:“有人认真探究过这些前世记忆吗?” “还真有,我们楚州在修炼魂魄这一道上颇有心得,远胜外州修士。” 胡修士得意洋洋,一副“道友好眼力,你算是问对了人”的姿态。 “也不算什么秘术,无非就是多走、多看、多经历。做得最彻底的那位……巧了,就在这里。” “什么?”岳棠一愣。 胡修士指着远处的山峰说:“这里曾有一个瀚海剑楼,宗门里有一位惊才绝艳的修士,他的足迹踏遍了人间九州,做过贩夫走卒,也做过帝王将相。每次都是自封记忆把自己真的当成一个凡人,会老会死,在死的那一刻魂魄脱离,重新寻找夺舍对象。他的同门都是剑修,你知道的……有足够的能力护持他这么做。” 胡修士竖起一根手指,表示那位剑修用这种方法“炼心炼魂”了上千年。 “听说那位修士用这种方法找回了很多前世记忆,还以此求道感悟。我师父说,如果一直顺利,那磨炼心境的‘剑’得成,这天地之间又会多出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可惜啊——” 岳棠想到赤阳府城隍提到,瀚海剑楼遭到了天庭征伐。 “可惜这位剑修后来失踪了?” “你怎么知道?”胡修士震惊。 岳棠低声道:“我只听说瀚海剑楼出了变故。” 胡修士看了看左右,鬼鬼祟祟地耳语:“是天庭做的,我们楚州有一条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闻,据说天庭不允许任何人成仙,不管怎么修道都不可能成仙了。瀚海剑楼那位修士以轮回感悟天道的方法确实有效,天庭是发现了他要成仙这才痛下杀手,还准备灭掉整个瀚海剑楼,防止后人效仿。” 岳棠定了定神,故作迟疑:“为什么呢?天庭有那么多神通广大的仙神,难道还怕一个后学晚辈吗?” 胡修士摇摇头:“不知道啊!” 然后他又低头看怀里的婴孩,嘀咕了几句。 什么他师父可能知道,但是师父不肯告诉他。 岳棠一听就明白,胡修士大概没听说过天庭预言。 “瀚海剑楼的事,还在别的地方发生过吗?” “什么?剑修轮回吗……” “不,我是指天庭征伐。” “不少吧,你们夏州南疆不就是吗?”胡修士奇怪地看着岳棠,然后一拍大腿,“我懂了,先生是来楚州找盟友的啊!” 岳棠顺势点头。 胡修士为难地摸着胡须说:“这很麻烦,有这个能力的宗门都不知道躲在哪里,瀚海剑楼是有幸存者的,可是他们都藏起来了,恐怕要问长德公了。” “长德公?” “哦,就是赤阳府城隍,忘了先生是外州人士,不知道这些。” 胡修士又像是想起什么,叮嘱道,“先生不可大意,楚州只有长德公是可信的,其他阴司鬼神不说也罢。” 第60章 墨阳破天 南疆,云武城。 城中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古老的祭塔。 据说有数千年的历史,外壁漆黑斑驳,雕像模糊不清,完全看不出庄严神圣之感,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诡异。 祭塔上方那一层层随风飘鼓的黑幡,犹如插在坟头上的招魂幡。 塔身的凹凸不平,以及那斑驳的痕迹,总让人产生了一种看到扭曲人脸的错觉。 生机勃勃的云武城,死气沉沉的祭塔。 两者对比是那么突兀,根本不用南疆人告诫,外来客商都会自动绕开祭塔的范围。 祭塔外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每隔十余步就有一处火塘。 火塘里积余着厚厚的灰烬,里面混杂着成团的颗粒,明显是焚烧之后的骨殖。 当夜幕降临,骨殖之中就会缓缓升起残缺的妖魂。 它们被束缚在火塘里,全无理智,或是呆滞的飘动,或是发出无声的嘶吼。 敢在这种氛围下坦然走进祭塔的外来修士,不是已经看破了南疆巫傩的本性,那就是天生大胆,无所顾忌。 瀚海剑楼的剑修是后者。 别说区区妖魂,就算堆出尸山血海,他们也能面无表情地踏过去。 这种镇定一直维持到进入祭塔顶层,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 魔气。 凌厉的剑意。 简直像是爬上山顶的那一刻,被暴风雪糊了一脸,站立不稳马上就要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剑修们纷纷色变,身上真元剧烈波动,尤其是蕴养在神魂之中的剑胎。 这些实质上等同于元婴、元神的本命之剑不停地发出嗡嗡声响,既是预警,也是遇到强敌的兴奋战栗。 两个黑袍巫傩走到石门旁边,做了一个手势。 进入祭塔的六个剑修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压下了神魂里的躁动,看着石门缓缓开启。 巫锦城没有做任何对魔之身份的掩饰。 ——他坐在毫无装饰的石椅上,腰间长剑笼罩在一层正在崩解的黑雾中。 墨发如漆,白衣血纹。 狭长的眼眸随着石门开启的动静,徐徐睁开。 那一瞬间,就似整座祭塔都“静”了下来。 无论是窗外那些呼啦飘鼓的黑幡,还是塔身石墙里的窃窃私语,都忽然停止了。 包括巫锦城身侧的那柄剑。 黑雾重新变成了带有奇怪符箓的漆黑剑鞘。 刚才那股恐怖得仿佛要吞噬魂魄的魔气,在剑修走入魔气笼罩范围之后,反而像是穿过了什么屏障,瞬间一阵轻松——就像风暴内部往往比外面安静。 房间内只剩下纯粹的剑意。 剑修们恍惚中,感到自己像是踩入了一座巨大的血池,池中沉沉浮浮地漂浮着尸骸,缠绕着怨念,只有池中巨石上插着一柄剑。 鲜血浸透了剑身,怨恨也源源不绝地流向它,被它吸纳。 可是这柄剑本身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不存在邪念与恶意。 它仍然锋利、光亮…… 剑身冰冷地映着所有靠近的活物,流转的光泽似在呼吸。 剑所在的血池后面是一座高耸的雪峰。 天空距离这里很近,像一个近在咫尺的蓝色罩子。 然而天穹却存在着一道裂缝,位置恰好就在剑的上方,倾天之势,威不可挡。 这绝世的剑、逆天的魔…… “嗡。” 神魂内的本命剑连续震动,把剑修们的神识拉了回来。 同时,自发冒出的抵御剑光也斩在了周围的墙壁上。 整座祭塔一阵晃动。 那两个站在门口的巫傩急速后退,他们拽起了身上被无形剑气割出一道道裂口的袍子,勉强盖住脸,然后抬脚把石门踹关了。 一副让这群破坏他人财物的剑修自己待在一起,不要再来伤害大家的模样。 什么,首领还在里面? 这事儿不就是首领引起的吗? “呼……真是了不得的剑域。” 为首的剑修是位道姑打扮的老者,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口气里面有郁闷,有震惊,更多的是失望。 她看到的不是幻象,而是一种唯有神魂才能感应到的东西。 祭塔顶层石门之后的房间一直在巫锦城的剑意笼罩之下,形成了被称为剑域的特定攻击范围。 当然,如果剑域的主人没有杀意,踏入剑域的人是不会死的。 ——只不过他们会饱受惊吓,产生一种被剑意凌迟的错觉。 唯有修为高过剑域主人的存在,以及借由剑意感应的其他剑修,才能看到剑域的真面目。 剑域是剑修的神魂投射,是剑修的“道”与“执念”。 没有伪装,也不可能伪装。 “我想,我并不是各位要找的人。” 巫锦城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剑修会轮回转世,会遗忘过去,会有新的感悟,从而带动剑域景象发生变化,可是“道”本身不会变。 这天下,没有剑意一模一样的剑修。 巫锦城站了起来,向这些瀚海剑楼修士微微一揖,做足了面上的礼数。 “各位远道而来,南疆地处偏僻,招待不周。” “这……虽然冒昧,但是吾等听闻,尊驾乃是此世堕魔?” 那位瀚海剑楼的道姑,捏着拂尘的手有些发白,她语气沉重地说,“贫道也曾经见过堕魔之人,记忆不全,性情大变。还请尊驾谅解吾等寻人心切,有所冒犯。” 巫锦城有些疑惑,他看出对方似乎想要拿出什么东西来验证。 巫锦城没有开口,静静地听那道姑继续说: “吾等宗门已经在一千年前,于天庭征伐之下损毁,虽竭力保存,但流散的弟子与失落的典籍太多,基本已经找不回来了。偏又不能坐守在宗门遗址之处,等待同门归来……但是,吾辈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 道姑横捏法决,竟然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一块牌匾。 巫锦城的目光在接触到牌匾上的字迹时猛然收缩。 他似乎看到了一片被浓墨夜色笼罩的荒原,骤然一道剑光亮起,裂云破空,无边威势撼动大地,而后天坠流星,地化火海。 “……” 巫锦城闭目,复又睁开,抬头望向道姑等人。 “墨阳破天?” 这是人间九州传说中最具传奇色彩的故事。 传说上古时期,天庭有位仙人,养了一只有遮天蔽日神通的神兽,仙人炼丹,神兽跑来人间戏耍,致使楚州连续九天没有太阳出现。 草木枯萎,河流结冰,很多凡人与野兽都冻死了。 人们哭着求神祭祀。 第十天来了一位仙人,名为墨阳,拔剑斩下了神兽的头颅。 神兽的尸骸落在地上,点燃了千里荒原,大火烧了十天十夜,最终荒原化为阻隔在楚州与穆州之间的大沙漠。 “吾辈瀚海剑楼的开宗祖师,名讳正是墨阳道人。” 一众剑修神情间有傲然,也有隐隐的忧虑。 巫锦城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位墨阳道人必然已经成仙了,可是在千年前瀚海剑楼却遭受了天庭征伐,远在天界的瀚海剑楼先辈的处境又如何呢? 道姑定了定神,然后抚摸着手里的牌匾,沉声道:“墨阳祖师留下两处亲笔字迹,一在宗门旧址山壁上,一是眼前牌匾。” 牌匾上瀚海剑楼的上古文字,剑意已经缓缓散去。 墨阳破天的传说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 已经这么久了,字迹仍然残留着可窥其主剑域的剑意,这是何等威力? 这样的剑意蕴藏,能当面一观,对剑修的帮助很大。 巫锦城也不例外。 他拿了好处,语气更缓和了。 “诸位是想借由墨阳道人的字迹,再次确定我是否为你们要寻之人?” “唉。” 道姑收起了牌匾,其他剑修也露出失望之色。 因为巫锦城看到牌匾上的字迹,只有惊讶,只有感受到剑域的反应,没有茫然恍惚,没有任何记忆恢复的迹象。 这说明巫锦城从来不是瀚海剑楼的门人。 每个瀚海剑楼的弟子,哪怕轮回转世丢了全部记忆,哪怕性情大变,也绝对不会遗忘剑胎得成之后,初次参悟墨阳祖师这四字笔迹的感受。 这可是墨阳破天! 它是剑修求道路上的道标,让所有瀚海剑楼弟子心驰神往。 楚州,破庙。 胡修士往篝火里加了一把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侧头对岳棠说:“先生修为了得,能深入山中,不知是否去过瀚海剑楼旧址?若是没有,改日可请长德公带先生前去一观。” “去过了。” 岳棠随口回答。 然后他琢磨出胡修士话里似有他意,于是问:“难道那里有什么值得一观的事物?” “就是那道写着‘瀚海剑楼’的山壁啊!” 胡修士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笑了好一阵才说,“先生方才不是问,是否有人在无意间获得前世记忆,确定前世的身份吗?这座山就是我们楚州修士一生必定要一游的地方,除了夺舍休养之外,就是修道小成之后,去瀚海剑楼的山壁观字。” 岳棠反应何其快,他立刻有所悟:“原来如此。” 胡修士抚掌大笑:“不错,真的有人想起自己是瀚海剑楼的弟子,还有人想起自己前世是千里迢迢前来求入瀚海剑楼,一观字迹之中剑意蕴藏的剑修,又想起当初被瀚海剑楼为难的样子,气得在那里破口大骂!” 岳棠哑然。 胡修士看到怀里的婴孩睁开眼睛,立刻把玉葫芦塞过去,然后一边哄孩子一边说: “唉,想当初师父带着我去看山壁,他患得患失,担心可能失去徒弟,又说希望我有个更好的前程。结果白担心一场,我啥事都没有……话说回来,这些年瀚海剑楼能找的弟子估计也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能去外州了。先生是夏州鬼修嘛,既然来了这里,当然可以去碰碰运气。” 岳棠失笑:“让道友失望了,我连瀚海剑楼那四个字都没认全。” 第61章 南疆山鬼 雨终于停了。 树林里却依然在下“雨”。 一阵风来,那些枝叶就不停地甩落着水珠。 原本浅窄的山溪汇成了一道浑浊的洪流,沿着山势落差形成数个瀑布,又咆哮着冲向了远处,轰隆隆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就在一道临时形成的瀑布旁边,一个身穿锦衣的年轻人站在那里看着水势发呆。 “长德公。” 瀑布上方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 胡修士手提竹篮,啪叽啪叽地踩着泥浆走来了。 普通人站在湿滑的岩石上肯定一脚摔进河里,胡修士还能四处张望着看风景。 “啧,这道剑意挺狠呀。”胡修士看着瀑布旁边的痕迹。 这里的地形落差就是剑意被彻底激发之后造成的。 像这样的地方,山里还有很多处。 毕竟瀚海剑楼搬走也有一千年了,总会有闯入山里的倒霉蛋。 这些剑意使得山势更加险峻,景色奇特,修士看到这些痕迹的时候也忍不住摸摸身体与脖子,估算着自己能不能抗下攻击。 胡修士忍不住感叹,像瀚海剑楼这样的古老宗门,真是出了不少天才啊。 难怪当初能跟天庭大军对抗。 胡修士在湿滑光秃秃的岩壁上垂直行走,看到锦衣公子之后,把竹篮挂到臂弯上,笑着拱手说:“长德公是来看水势的?” 赤阳府城隍摆摆手,探头看着竹篮:“怎么样了?” “挺好的,能吃能喝能睡。” 胡修士解除了竹篮周围的屏障法术,揭开软布,给锦衣公子看那婴孩熟睡的脸。 赤阳府城隍是鬼神,他的眼睛能看出很多凡人与修士无法发现的细节。 比如疾病与灾厄,以及魂魄真元与这具躯体的融合程度。 “是还不错。”赤阳府城隍点点头,“就是睡得少了,很疲惫的样子。” “啊?” 胡修士一脸迷茫,婴儿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这还睡得少? 赤阳府城隍斜眼看着胡修士。 “有的孩子天生怕吵,睡不安稳,你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跟那位夏州南疆来的鬼修唠叨,嘴里没停过?” 胡修士表情尴尬:“没有吧,我跟那位先生经常下棋呢,那会儿可安静了。” 意思是除此之外就难说了是吧?赤阳府城隍瞪着胡修士。 胡修士连忙解释:“可我也用法术做了屏障啊,能遮风挡雨,不被吵到。那位鬼修带来的孩子不就挺好?” “你啊!” 赤阳府城隍指着胡修士,摇头说,“那位鬼修带来的是友人,对方肯定非常信任鬼修的能力,魂魄融合的时候心无外物。你呢?你带着的可是你师父,又是这样弱小的婴孩躯体,如果遇到危险,就算他魂魄紧急苏醒也没法子帮你,你说他放得下心吗?” 胡修士:“……” 赤阳府城隍继续道:“这孩子太小了,每两个时辰肯定要醒一次,你又在孩子面前说个不停。你师父潜意识是能感觉到的,他还以为你在跟他说话呢!” 胡修士把篮子抱在怀里,手足无措地问:“那怎么办?” “别说让你师父魂魄不安的话,什么天庭,什么仙人,瀚海剑楼……都少说!不是不让你说,你要等孩子睡着,用了法术屏障之后再说。” 赤阳府城隍话刚说完,那竹篮里的孩子就睁开了眼睛。 他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 “你看!” 赤阳府城隍意识到自己的话“吵”醒了婴孩,哎呀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表示自己在现身说法,孩子果然醒了吧! 一阵手忙脚乱过后,胡修士重新把睡着的孩子放回竹篮,松了口气。 “多谢长德公,我以后一定注意。” “嗯。” 赤阳府城隍满意地点头,伸手捋胡须。 然后捋了个空,因为这时的外表是年轻人。 赤阳府城隍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你觉得那位南疆来的鬼修如何?” 谈到这个,胡修士就有话说了,他眼睛发亮地把这些天的见闻说了一遍。 什么修庙啦,棋艺高超啦,就连伴身的虎妖也很不凡。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鬼修,那一身阴煞气息完全不影响外界,就像假的一样。” 胡修士的话让赤阳府城隍眼皮一跳,仿佛想到了什么。 很快,城隍又摇了摇头,沉声说:“这位鬼修确实很不寻常,他身怀不完整的敕封。” “什么?他是地府的人?”胡修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 赤阳府城隍笑骂道:“紧张什么,听老夫把话说完,他那个敕封徒有其形,倒像是自己‘捏’出来的。最有趣的是,敕封还有一部分呢,看起来又像山神敕封。” “啊?”胡修士傻眼。 敕封不是天庭与地府专有的吗? 鬼神敕封与山神敕封应该是两种东西吧? 怎么会有人把两者搓揉在一起呢? 难道是杀了一个地府鬼神,又杀了一个山神?再把两个家伙全部吃下去了? 最终赤阳府城隍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反正老夫不会看错,那位鬼修绝非天庭与地府的人。” “对啊。” 胡修士拼命点头,他见过那些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家伙。 只要一开口,就能听出身份。 那种对凡人、凡物的鄙夷已经深入骨髓了。 哪里会有这么好的耐心,还教虎妖认字、在火堆边烹饪食物、修房顶…… “哎,也不知道那位先生生前是何等人物!” 胡修士一脸惋惜地说,“与之相谈,真是如沐春风,大有裨益。” 赤阳府城隍若有所思地说:“你提到那只虎妖也不一般,相传在数千年以前,山神是不经过天庭敕封的,其中就有栖息在山中的妖鬼被凡人百姓奉为神灵,名为山鬼。传说他们外貌出众,温柔多情,身披散发着香气的藤蔓枝叶,骑着虎豹……” 胡修士张大了嘴,震惊地问:“山鬼不是源自我们楚州的传说吗?” 而且,山鬼好像是美貌女子! 赤阳府城隍踹了胡修士一脚,哼笑道:“楚州的山鬼早就绝迹了,老夫提这事只是想说,不需要天庭地府敕封的神灵,也有可能会出现。” 山鬼是所有传说中最符合的,既是鬼神,又是山神。 山鬼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厉害,它毕竟不是真正的仙神。 对比一下那位鬼修的实力以及气息,赤阳府城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夏州南疆现在很特殊,那里既无山神,也无阴司……老夫认为那里的鬼修已经摸索修炼出了自己的‘道’。” 赤阳府城隍面露赞叹,十分感慨。 千百年来,对天庭地府心怀不满的人很多,可是谁也没能折腾出个名堂。 在这三界之中,只有超脱生死,才有可能挣脱天庭的监督与地府的管束,但这只是第一步。 就像楚州修士,看似从一次次夺舍中保全了自身,可是楚州修士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们默认只要躲着地府鬼卒,不去招惹天官天将,藏身在茫茫山林之间,就能顺利地活下去。他们提不起勇气真的造反,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南疆啊!” 赤阳府城隍心向往之。 他真想去那里看一看。 “走,陪老夫重新拜访一下那位先生。” 岳棠远远地就看到赤阳府城隍与胡修士一起回来了。 他并没有意外。 他们住在这座破庙里,赤阳府城隍肯定会找时间过来看一看的,毕竟这地方对楚州修士来说很重要,现在有外来者逗留,不会放着不闻不问的。 可是岳棠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跟第一次见面似的,上来就是深深一揖。 惊得岳棠连忙拍了一下阿虎的脑袋,让它起来,不要躺着了。 “长德公。” 岳棠改了对赤阳府城隍的称呼,毕竟威灵公到处都是,长德公才有可能是这位城隍的真实名姓。 岳棠不解地看着赤阳府城隍身后的胡修士,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赤阳府城隍一眼就看到了庙顶吸纳山林元气的布置,顺势谢道:“先生真乃神助,这对楚州修士帮助甚大。” “没错。”胡修士在旁边拼命点头。 “这……我与友人在此落脚,也当尽绵薄之力。” 岳棠避开这二人再次行礼,推辞道,“人世间也有这样的传统,前人在山中搭棚造房,后人借宿避雨,走之前帮忙修缮房屋,皆是常有之事。我不过恰好知道有这样一个法术,又恰好适合用在这里罢了。” 赤阳府城隍空手捋须笑道:“老夫听闻先生来楚州,想为南疆寻一些盟友,我们进去再谈吧。” 岳棠精神一振。 随即他又发现胡修士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 之前就像在荒山野岭的破庙避雨时遇到了一个谈话投机,本事了得的陌生人。虽然带有几分敬重,但是态度还是随意居多,毕竟离开破庙之后,桥归桥路归路,这辈子未必会遇上第二次。 现在完全变了。 胡修士那眼神就像看到话本里的传奇,说书人口中的好汉出现在眼前似的。 等等,好汉…… 岳棠心想,大概是胡修士从长德公那里听完了南疆之事吧。 岳棠汗颜,原来他借了巫锦城的光。 三人进了破庙,席地而坐。 岳棠很快就从赤阳府城隍的旁敲侧击与胡修士时不时的泄底里听出了真相。 山鬼? 虽然是楚州的传说,可是几首有关的山鬼诗歌流传甚广,岳棠当然读过。他很快就懂了这里面的逻辑,是半吊子的鬼神敕封与山神敕封感悟的叠加效果。 这下连岳棠也陷入了沉思。 他与巫锦城似乎发现了一条曾经存在,却被天庭地府彻底抹去的路。 山鬼的存在就能证明,是天庭与地府刻意分出了两种敕封,它本来是一种混沌的力量,一种修炼境界,一种参悟天道可以获得的力量。 后来,这种力量只能经由天庭与地府发放。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能逆反天庭的东西。 它的存在,就像夺取了天庭的权柄……哪怕现在只是个雏形…… 赤阳府城隍同样看透了这点,话语中多有赞叹。 岳棠略一沉吟,发现山鬼这个身份当下极有作用,当机立断,顺势认下。 “吾等南疆巫傩的首领,斩杀恶神,驱逐阴司,如今又与天庭征召的十万大山妖军在南疆边界交战,如今十八路妖军已去其半,余下也不足为虑。” 岳棠眼也不眨地吹嘘巫锦城。 他相信巫锦城能做到。 “妖军并无可惧,首领唯有一虑,他担心天庭以成仙为饵,征召人间修士攻伐南疆……所谓成仙,只怕给一个山神河神敕封就打发了,那等敕封诸位想要吗?试想两方死斗,天庭坐而观之,岂非人间惨事?长德公,胡道友,我此来不求有楚州修士助力,但求他日战场上不见同道。” 第62章 事有不殆 岳棠的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在胡修士脑门上。 他茫然地张着嘴。 他不是陪着长德公来“拜会”这位了不得的先生,谈一谈南疆的现状,问一问是否能帮上忙吗?怎么突然问题就砸到自家脑袋上了? 天庭……会征召修士讨伐南疆? 胡修士本能地想说不会的,可是脑筋一转,他就想到了瀚海剑楼。 师父说,当年瀚海剑楼之祸,是有楚州其他宗门插手的。 瀚海剑楼传承五千余年,宗门典籍众多,底蕴深厚,就像一条遭受攻击即将死去的巨鲸,闻到味儿的鲨鱼怎么可能不来咬上一口? 天庭几句话就能撩拨得那些宗门出人出力去拼命。 但是这些宗门也没什么好下场。 那次死了太多的,很快就被别的宗门吞并了——吃了他人的血肉,自然也会被他人吞吃。 那次得了好处的,后来数百年都在面对瀚海剑楼的报复,现在无一幸存。 就算傻子来看,这笔买卖也不划算。 楚州修仙宗门经此一劫,元气大伤,即使在千年之后,他们这些跟当年之事毫无关联的修士,想到这场浩劫也忍不住摇头。 可是如今…… 胡修士生生打了个寒战,连忙说: “南疆在夏州,天庭的征召令会发到楚州来吗?” 夏州周围又不止是楚州。 破庙里一阵沉默。 岳棠像是洞悉了胡修士的想法,他随手用真元凝成一副漂浮在半空中的九州地图。 “夏州往北是燕州,乃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有数个历史久远的修仙宗门。他们是最有可能被天庭征召的对象,同样,他们应该也很清楚,天庭给的敕封会是什么模样。 “夏州往西是沙州,那儿被夏州称之为西域,诸多小国林立,势力杂乱,修士也跟这些势力纠缠不清。此地修士醉心权势博弈,实力一般。 “夏州往东是一片汪洋,夏州与林州之间的距离足够填得下十个夏州了。 “唯有南方的楚州,与夏州隔海相望,凡人坐船十日也可往返。” 岳棠言外之意:燕州几乎没有散修,燕州修士不好骗,只会派人来应付差事,沙州修士没能耐,来了也不顶用,林州太远了,所以楚州修士很难逃过这一劫。 胡修士目瞪口呆。 岳棠不是在吓唬他,这些事情正是岳棠这两天想的。 南疆的战事真正可虑之处,是在未来,不是眼下。 现在岳棠得到了一个好机会,一个让楚州修士警觉起来的机会。 楚州修士在夺舍之事上形成默契,长期与地府对抗。 楚州阴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可能真的不清楚有这件事。 毕竟一查生死簿,这事就瞒不过去。 赤阳府城隍……就只是赤阳府的城隍而已啊! 岳棠下意识地看了那锦衣公子一眼,后者神情肃然,像是在沉思。 “最开始,天庭可能不是强征,而是许下好处。”岳棠垂眸,低声开口。 首先就是夏州修士,然后这道命令会传到燕州、沙州与楚州。 撇除那些对天庭怀有警惕的宗门修士,大部分修士还是乐意的。 毕竟除了成仙之外,还有很多好处。 比如丹药,比如功法,比如法宝。 天地灵气断绝,仙界漏下的任何一点点丹药残渣,估计都是人间见不到的好东西。 岳棠出身散修,最是了解很多散修愿意为所谓的机缘付出什么。 楚州修士精通夺舍之法,做了完善的布置,其他地方的修士可没有这种传统,夺舍的风险太大了。 再者,如果是金丹期以下,不能去夺舍的修士呢? 那些修道几十年迟迟未能筑基,或者一直是筑基的修士,又会如何? 那些寿命将尽,不会或者不想用炼魂法术的散修会怎么做? 天庭有太多的好处可以拿捏修士了。 哪怕只是地府轻描淡写允许的一条不饮忘川水保留前世记忆去投个好胎,都会有很多散修动心。 这些“交易筹码”对天庭地府来说太廉价了。 廉价到了可以忽略不计。 廉价到了他们甚至不会做什么手脚,给出的是实打实的好处。 这就是巫锦城,不,是每一个想要反抗天庭的人遇到的困境。 ——你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天庭,而是与你一样的人。 胡修士猛然打了个冷战。 赤阳府城隍眼中流露着悲哀之色。 唯有岳棠依旧保持着镇定。 在阴煞气息的伪装下,他的面孔泛着青白,与真实形貌有一定差异。 他坐在这座昏暗破庙里,本该为这里的气氛添上了几分诡谲,然而三句话下来,给人的感受却偏偏相反。 ——不是遵循人间礼节的正坐,举止也透着随意。 可是无论神采、气质还是他出口的话语,都让人无法忽略,心神震荡。 “……天庭之前强征妖军,一连敕封了十八位大妖为山神,每位大妖都是化神期的修为。虽然妖军大多数都是乌合之众,但是每路妖军都数千,妖怪总数超过了三万。” “这么多?” 胡修士震惊。 他三辈子见过的妖怪加起来还没三百个呢! 至于化神期大妖?咳,他要是见过现在就不能活着在这里说话了。 赤阳府城隍轻叹:“天下妖怪最多的地方是夏州,夏州妖怪最多的地方在十万大山……可真是名不虚传。” “然而经此一役,十万大山的妖兽,十去七八矣。” 除了运气好、住得偏、事先躲起来活的妖怪,剩下的全是不成气候的小妖。 岳棠不知道楚州修士经历的瀚海剑楼那场浩劫,他只是说了这么一件事,胡修士坐立不安。 一千年过去了,楚州修士恢复元气了吗? 当然没有。 胡修士心惊肉跳,本能地望向赤阳府城隍。 赤阳府城隍深深地叹了口气。 “依先生看,天庭征召之事当在多久之后?” “就是这三五年。” 岳棠心里估算着南疆的战局,他已经发现天庭对预言异常重视。 秘境一行,岳棠知道了天庭从三千年前就斩断天梯,不许他人成仙,而且对可能成仙的人都非常关注,岳棠一出秘境就遭到了追杀。 等到了这座破庙,岳棠又从胡修士口中得知,在楚州有数千年底蕴的瀚海剑楼,因为一个可能会成仙的弟子,招来了天庭征伐。 两相结合,答案很明显,天庭认为如今的人间,不在他们掌控内的成仙者就是预言中人。 尽管负责南疆战事的那两个天官天将蠢笨无能,跟那些寻找预言中人的仙神不是一路,后者似乎也没心思搭理小小的南疆之地战事,目前看来,天庭还被南疆大军与妖军对峙的表象蒙蔽着,可是岳棠不敢大意。 他从云杉老仙那里“领教”了这些仙人的“底线”。 岳棠可不敢笃定,当云杉老仙一无所获之后,会不会“灵机一动”,请来天庭的旨意,借着征伐南疆的名义,顺势搜查各大宗门,细捋附近四州的散修——就为了寻找预言中人。 愿意为了好处征战南疆的修士,自然也愿意帮忙查找所谓的天庭要犯。 岳棠微微闭眼。 ……危机迫在眉睫! 无论是他,还是巫锦城。 无论是南疆,还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四州修士。 灾劫快要来了。 破庙里的篝火照在沉默的三人脸上。 良久,赤阳府城隍才缓缓道:“老夫会把这件事传达给认识的楚州修士,商议对策。” “对,到时候谁也不去。”胡修士急忙说。 他说的是真心话,一方面不想给天庭卖命,另一方面他看岳棠就知道南疆鬼修有多棘手,傻子才去送命。 “你住嘴,哪有这么简单?” 赤阳府城隍瞪了胡修士一眼,然后转过头对岳棠说起了瀚海剑楼那场浩劫对楚州修士的影响。 “……所以,在楚州,为好处动心的修士肯定有,但是都不成气候。” 高阶修士一个都不会有。 就算有,也会被见识广博的同门、被亲朋好友劝服。 什么,没有亲朋好友与同门,那不可能! 赤阳府城隍情不自禁地揉着额角: “正如先生所说,天庭一开始不是强征,可是天庭派遣来的人发现楚州征召来的……全都不能看,下一步就要强迫楚州高阶修士必须前往南疆了。” 胡修士张大嘴,他忍不住抱紧了婴孩,结结巴巴地问:“不能跑吗?” “你跑到哪里?穆州?林州?” 赤阳府城隍嗤笑,“虽然你们一直在夺舍,但是人间阴司会记载修士的行踪。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师门是什么,擅长什么,行事如何……天庭还在人间派遣了不少的天官天将,他们整天也不干别的,就在天上飘着四处巡视,他们可能不知道一个招摇撞骗的炼气修士姓甚名谁住在什么地方,但一定会对高阶修士、化形的妖怪有记载。” 胡修士的嘴越张越大。 岳棠沉默地想起了无名山中的岁月,那时他还不知道天上时不时飘过的云是天官巡天,只是不想结识大宗门弟子,躲避麻烦的想法绕着走,没想到这是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阿虎也若有所思,老师太有先见之明了。 赤阳府城隍继续说: “这里山高林密,又遍布剑意,巡天官不能至,可要是楚州所有高阶修士都不见人影,他们马上就要逼人进山查探。如果你们悄悄藏匿行踪,前往别州,巡天官三五天内是发现不了,但是时间久了还能不知道吗?他们绝对会向天庭禀告。” “他们为什么这样盯着……修士?” 胡修士满头雾水,他完全想不到天庭这样做的理由。 “巡天官嘛,你以为是多重要的职位?他们连踏进天庭的资格都没有,是只能在天庭大门口汇报的小卒。” 赤阳府城隍冷笑着说,“有些天官天将,跟你的实力也差不多,他们却是神仙。如果是三千年前获得这个身份的天官天将,就是受到某位神仙的提携,是鸡犬升天里的鸡犬,如果是三千年之后的,就是得了‘好处’的修士。” 这些人要做什么呢? 自然是尽力为天庭效忠了。 “天庭有旨意,他们不敢不用心。” 赤阳府城隍深深皱眉,迟疑了一阵然后才说,“当然,天庭会有这种指示,也跟一则预言有关。” 第63章 神光宝镜 篝火持续燃烧。 胡修士怀里的婴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根手指塞在嘴里,表情貌似很严肃。 赤阳府城隍指了指胡修士。 胡修士猛然醒觉,起身去庙外哄睡婴孩了。 等他把孩子放进竹篮,满头大汗地回来时,意外发现庙里一直保持着安静。 胡修士可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赤阳府城隍与那位鬼修先生谈话还要专门带上他,他在这里不过是恰逢其时,可是他离开之后也没人出声,这就很怪了。 胡修士满腹疑惑地望向庙里两人。 岳棠从容镇定,从他这里根本看不出端倪。 胡修士的目光就落在了赤阳府城隍身上,后者一直捋着胡须,低头沉吟。 问题是他那年轻公子哥的模样,根本没有胡须,偏偏还能捋了再捋,全无所觉,看上去十分滑稽,恰好说明了赤阳府城隍的神思不属。 胡修士快要看不下去了。 他干咳一声:“长德公,那个预言怎么了?” “啊!” 赤阳府城隍如梦初醒,他放下手,看着岳棠说:“先生在夏州是否听过这则预言?” 岳棠神情自若地点头。 他把之前听到的那些预言内容整合了一下。 无论表情还是语气,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己。 赤阳府城隍当然没有怀疑,胡修士则是被预言内容震住了,他使劲地眨着眼睛,想不明白这么荒唐的话,天庭竟然会当真。 “三界大乱,天庭倾覆,轮回倒转……嘶,这么吓人,为什么不干脆说天地重回洪荒,万物化为尘灰?”胡修士小声嘀咕,“这样保管大家都乐意帮忙出力寻找预言中人。” 赤阳府城隍好气又好笑:“瞎扯什么呢?” “没,只是好奇。” 胡修士挺直胸膛,眼睛发亮,“长德公,您说这预言中人会不会是上古神魔转世啊,所以跟天庭有仇,又对如今的三界不满,于是斩忘川破轮回,再造洪荒!” 岳棠:“……” 赤阳府城隍瞪视着修士,似乎觉得他给楚州人丢脸。 胡修士心虚地干咳一声。 “咳咳,无事,胡修士之前跟我说过,他喜欢话本。”岳棠来打圆场了,他平静地说,“再说胡修士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除了上古神魔,谁又能轻易颠覆三界呢?” 赤阳府城隍骂了一句:“什么预言,老夫从没相信过!” 然后他露出纠结的表情,叹了口气。 “可是天庭相信,地府相信,由此闹出了许多祸事。时至今日,预言仍然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岳棠心知,以南疆鬼修的身份,对预言毫无兴趣才是不正常的,所以他直接发问: “我虽不信预言,但吾等首领想要寻找预言里的人,夏州没有线索,我又来了楚州,如果长德公知晓更多关于预言的详情,还请指点一二。” “这……” 赤阳府城隍迟疑了一阵,方才开口。 “自老夫成为赤阳府城隍的那一日,就听说过这个预言,不过老夫觉得这更像一个借口,打压三界的借口。毕竟长久以来,老夫从未见过符合预言的人出现,直到十年前……阴司忽然开始寻找一个名为‘岳棠’的人,说是天庭要犯,又说跟预言有关,那架势甚是吓人,就差掘地三尺去找了。那也是老夫第一次对预言生出疑惑。” “什么疑惑?”胡修士好奇抬头。 “预言没准是真的。” 赤阳府城隍忍不住强调,“当然老夫不相信预言中人有那么大能耐,只是说,确实存在着这么一个人,他有威胁天庭的能力。” 胡修士吸了口气。 岳棠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又在臆想上古神魔的逆天神通之类的东西。 岳棠索性无视了胡修士,只看着赤阳府城隍。 “长德公因何有此想法?” “因为最初寻人时,巡天官说,那岳棠可能是夏州人士……夏州阴司一无所获,事情才会来到另外八州阴司,不过仍然没有结果,这也是老夫第一次看到,天庭或者地府借着预言之说发作,却找不着目标的事。” “您的意思是——” “没错,瀚海剑楼当日之祸,还有这些年楚州的一些事……总之凡是后面有天庭与地府影子的,多半跟预言有关。这些事固然令人闻之愤慨,可是都有个结果,唯独‘岳棠’之事,没有!” 赤阳府城隍的理由跟巫锦城很像。 哪怕是不相信预言的人,看到天庭地府这样严令训斥,巡天官与阴司诸人忙得团团转,愣是什么都没找着—— “哈哈,老夫心里十分痛快!”赤阳府城隍大笑。 笑完之后,他郑重其事地说,“岳棠此人手段如此厉害,倒让老夫升起了几分期待啊!” 岳棠心里无奈。 这话说得,就像他把希望带给了无数人似的。 “可别不信,除了你们夏州南疆,另外还有林州、赤海十来处地方出现了叛乱,都是在这十年之间冒头的。” 赤阳府城隍摇头叹息,“可惜距离夏州都太远了,而且也没能成什么气候,还有一些已经被镇|压了,先生去找他们,还不如找瀚海剑楼。” 岳棠忽然问:“长德公说那人颇有手段,避开了天庭地府的查找,您觉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岳棠此人借机藏身在了地府阴司,还更改了生死簿?毕竟预言说他非人非妖,非仙非魔,没说他不是鬼,而且这样也很符合胡道友的猜测,复苏的上古神魔亡魂嘛!” 胡修士眼睛发亮,一个劲地点头,心里更是得意。 英雄所见略同啊! 赤阳府城隍哭笑不得地解释:“不可能有这种事,每位拥有敕封的阴司鬼神都是来历清楚的,绝对与预言中人扯不上关系。况且,生死簿无法查出岳棠此人之后,地府还紧锣密鼓地调查了所有碰触过生死簿主册的人。” 岳棠用平缓且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说:“然而事实是,生死簿确实少了此人的记载。另外我实在好奇,天庭是从何处得到预言,又确定预言应在此人身上呢?如何知道此人姓名,知道他是夏州人士呢?总得有个源头吧!”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就像地府有生死簿这件天道至宝,天庭也有一面能照遍三界的宝镜,不过通常情况下这面镜子总是雾蒙蒙的,据说每次神光镜亮起,三界都将发生大事……岳棠此名就是出现在神光镜上……” 赤阳府城隍后面的感叹,岳棠完全没听清。 他心神震动不已。 这是岳棠第一次确切地认识到“预言”的源头。 神光镜?天道至宝? 是天道示警了天庭? 天道真的没有坑害他吗? 岳棠满心茫然,他一直认真求道,参悟天道至理啊!没有得罪过天道吧? 岳棠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维持不动如山的表象,向赤阳府城隍打探消息。 “……神光镜……难不成显示的是生死簿的某一页?” “没错,是这么回事。”赤阳府城隍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听说字迹不完整,只能模糊地看到岳棠与夏州这两个词,那可能是岳棠自己的生死簿册页,也可能是另外一人的。正是为此,人间九州的阴司连着忙了三个月,什么都查遍了,还是没有。” 岳棠垂眼,低声道:“既是预言,也该是未来之事,十年而已,没准此人尚未出生。” “是啊,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赤阳府城隍面上附和,表情却有几分犹豫。 不等岳棠看清,他已经神情凝重地谈起了另外一件事:“云杉老仙这次来楚州,据说就是要找预言中人,看来神光镜出现了新的内容。” 什么?岳棠愕然想,那地仙不是因为秘境开启的缘故来楚州的? 神光镜还能不停地追加预言内容? 岳棠遍体生寒。 如果神光镜那么神通广大,此时此刻的景象岂非也会被照见? 不不,没那么容易的,岳棠竭力冷静。 十年前他收了阿虎做徒弟,按照岳棠的习惯,他可能会在阿虎出师之后告诉阿虎自己叫什么,也会在阿虎想要取名的时候顺势帮他取名,神光镜显示的是这个未来? 十年后岳棠误入秘境,神光镜再次出现了感应…… 所以神光镜并非无所不能。 目前只知道一是生死簿它可以感应到,二是跟秘境,不,跟那些仙灵之气有关? 岳棠霍然抬头,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个求贤若渴、迫不及待的人。 “云杉老仙这次带来的消息是什么?我……不,首领一定会赶在天庭之前找到预言中人。” “这次的消息没有透露给阴司,似乎只有云杉老仙知情。”赤阳府城隍皱眉说,“天庭像是改变了对策,不再大张旗鼓,没准也是防着阴司。” 那当然了。 阿虎那个算是岳棠无意中为之。 但岳棠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生死簿是被人扯掉的。 这个人是谁,他不知道,天庭也不知道。这次天庭不就是有了戒备吗? 岳棠暂时缓了口气,这次神光镜显示的内容一定很不清晰,否则他就不能安稳地坐在这里了。 这时天快黑了。 赤阳府城隍当下告辞,承诺去地府与楚州阴司打探消息。 还会发信给瀚海剑楼的修士,看看能否两下联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楚州修士如何面对天庭强行征召之事。 岳棠起身,看着赤阳府城隍离开破庙,他跟着送出去,突然传音问城隍:“我听闻一地大旱三年,复起蝗灾,赤地千里骨骸成山,当地阴司不敢过问,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让这地几十万百姓受此劫难。” 赤阳府城隍猛然一震,惊望岳棠。 岳棠神情平静,拱手行礼,做出了请教问题的谦卑姿态。 “你不是南疆人?”赤阳府城隍同样传音问。 岳棠回答:“在下去过夏州很多地方,途径一处,心生不平。” “夏州东明府?” “是。” “……” 赤阳府城隍闻言沉默。 胡修士察觉到不对,他左看右看,明悟了这两人大概在避着自己说话。 他也不恼,马上找了个借口回到破庙。 破庙之外,赤阳府城隍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岁,他审视着岳棠,欲言又止。 岳棠随手使了一个隔绝内外的法术,示意这里说话无妨。 赤阳府城隍斟酌着开口:“地府偶尔会接到天庭诏令,指示某一地会有大劫。通常接到命令之时,就是劫难开启之时,所有阴司鬼神并巡天官等人皆不得干预,违者打入轮回,万劫不复。” “所以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一处?” “不错。” 岳棠再次深深一揖,诚恳地问: “长德公为何一口报出夏州东明府呢?那已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事了。” 赤阳府城隍闻言,忽然攥紧了手掌,目露悲愤:“但是老夫的友人死了!夏州东明府城隍因想要救治下的百姓,魂飞魄散了!他之下场,怕也是老夫来日的下场!” 第64章 府衙阴司 夜色笼罩山林,像一卷黑色薄纱轻盈地铺卷过来。 岳棠沉默地站在庙门口。 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看着赤阳府城隍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岳棠获得的线索,其实远远不止赤阳府城隍口中透露的那些。 一百三十年前的东明府大灾,不是偶然事件,也不是凡人得罪神仙受到惩罚,在赤阳府城隍的形容之中,它更像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 不在东明府,也会在别处。 阴司鬼神无法离开阳间封地,他们唯一能碰面、乃至结交的地方,只能是地府。 赤阳府城隍是如何结识夏州的府城隍,他们的交情有多深,又是否对天庭地府不满,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惨剧还会发生,并且可能发生在楚州赤阳府。 那么依照这位城隍的脾气,他真的没去查探大灾的来龙去脉吗? 即使大灾是所谓的惯例,是阴司的禁忌,有谁都不可干预的铁则,像赤阳府城隍这样的鬼神,也不可能只顾着悲伤不去深究。 不管赤阳府城隍究竟查到了什么,又有什么样的结论,他都不会透露给一个结识不久的鬼修。 从岳棠提到东明府大灾开始,这位城隍神情就变了,他在戒备,也在审视岳棠。 跟之前乐意帮忙、极好说话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很好理解。 东明府大灾是这位城隍心底的一个死结,他对友人的死无能为力,而这样的惨事还会继续发生。 但凡提到大灾,赤阳府城隍脑中第一个出现的就是一百三十年前发生的事,再听岳棠逐一描述细节,发现完全符合,最后联想岳棠乃是从夏州来的——赤阳府城隍心中涌起的不止是悲痛,还有浓重的疑问。 他会想,岳棠究竟是谁?为什么一个南疆鬼修,可以这么恰好地戳中他心中的隐痛? 因着山鬼的奇特误会,他不会怀疑岳棠的立场,但仍然会生出警惕。 这都是人之常情。 岳棠没想到会这样的巧合,他立刻停止了追问,无论他多么想要知道内情。 ——可以揣摩人心,但不能忽略人心。 即便错过这次,要等很久才有机会接触真相。 岳棠正在走神,忽然感到手边传来了毛绒绒的触感。 他低头,跟阿虎橙黄的眼睛对上了。 阿虎用眼神表示疑惑,它不明白老师的气息为什么会变得沉肃凝重,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事。” 岳棠闭上眼。 他想,他可能知道毁掉自己那页生死簿的人是谁了。 那位死去的东明府城隍。 虽然他还不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是岳棠感到自己的神魂都变得沉重了几分。 当一个人发现他能自由地活着,可以在山中隐居,在江上赏月,结识知己……其实可能都源于另外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付出了代价,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阿虎拥有敏锐的直觉,能感觉到真元波动之下的情绪变化。 譬如岳棠嘴里说着没事,其实心情很不好。 阿虎想了想,继续把脑袋凑到了岳棠手底下。 赤阳府城隍神思不属地踏入阴阳路。 这是鬼卒往来人间与地府的道路,非常复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生魂与活人一旦误入,就会在这里迷失。 平时经过这里的时候,赤阳府城隍总会边走边看,如果遇到迷路的倒霉蛋就随手捞一把,免得他们家里人找了不靠谱的神婆道士和尚做法,费钱又误命。 可是今天他完全没有心情,甚至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阴阳路可以连通人间九州,下至地府。 这条路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白蒙蒙的雾气,枯死的树木,散落的骸骨,还有偶尔飘荡的游魂。 鬼差们拖着锁链,推搡着魂魄经过这里。 当他们隔着雾气看到一个影子直直地杵在前方拦路时,立刻骂骂咧咧。 “谁啊,怎么回事?” “你——” 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随着距离挨近,鬼差看到了那是一个锦衣公子模样的人。 “是赤阳府的城隍老爷……长德公……” 他们惊惶地交头接耳,弯腰行礼,然后低着头急忙离开了。 被这么一打岔,赤阳府城隍终于回过了神,他重新辨认了方向,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庙宇之中。 这是一栋比阳间庙宇大十倍的建筑,散发着浓重的香烛味,伫立在阴阳路的一条岔路尽头,远看就像人间官衙,而非庙宇。 阴兵鬼卒在衙门内外把守,时刻等候阴司鬼神的传唤。 “老爷,您又去哪儿了?” 一个阴司小吏慌张地迎上来。 看到他挤眉弄眼的表情,赤阳府城隍立刻知道有麻烦人物登门了。 他收敛心绪,摇身一变,恢复了面容苍老,官帽官袍的神像打扮。 右手持牙牌,左手按住腰带,大摇大摆地走进赤阳府阴司。 果不其然,迎面就是一声怒喝。 “黄长德!” “怎么?福明灵王今日有空来赤阳府看风景?” 赤阳府城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个坐在主位上的鬼神。 对方身穿赤色冕服,乍看还以为是人间王侯。 这就是统辖整个楚州阴司的州城隍,旁边的鬼差只是感受到了那股威势,就已经惊恐地瘫软下来。 楚州城隍身边簇拥着两个判官,两个鬼将。 赤阳府的判官已经被挤到角落里了,他手里捧着厚厚的公文册子,似乎满头大汗地应付着楚州城隍的挑剔与检查,终于熬到了自家上官回来,眼睛里写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哎,福明灵王要来,怎么不提早说一声?” 赤阳府城隍一脸假笑,像模像样地躬身。 楚州城隍冷冷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只臭虫: “黄长德,你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福明灵王说什么呢?” 长德公满脸迷惑,挖挖耳朵,就像他真的听力不好一样。 然而鬼神是不会有这种毛病的,楚州城隍身边的鬼将表情一变,张嘴就要叱喝,却被楚州城隍阻止了。 “你们退下。” “可是……” “退下!” 判官、鬼将、鬼差全部走了,赤阳府阴司衙门大堂的门也被关上,阴沉漆黑的屋子里,只有两点悬浮的蓝色鬼火。 长德公脸上的假笑也缓缓消失,变得冷淡,嫌恶。 他一脚踹开一张椅子,舒舒服服坐下了。 “你来做什么?”长德公毫不客气地问。 “我希望你不要蠢到在瀚剑山藏人。” 楚州城隍同样满脸厌恶,仿佛留在这里多说一句话,都让他浑身不舒服。 长德公可不会给他面子,径自冷笑:“瀚剑山当然有人了,那个云杉老仙误杀了一位元婴修士,人不来我这里,会去哪儿?” “荒唐!” 楚州城隍猛然拍了下案几,满脸恼怒。 “你是想让云杉老仙抓住把柄发作楚州阴司,还是活得不耐烦准备找死?你明知道这段时间云杉老仙一直派遣天兵,在楚州各个阴司到处转悠,还敢去收留那些夺舍修士。云杉老仙拿的借口是找预言中人,他扯着这面虎皮到处耍威风!你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如果被天庭知道了,整个楚州阴司都要遭殃。” 长德公根本不吃这套恐吓,他往椅子上一靠,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不很符合福明灵王你的愿望吗?赤阳府城隍这个位置你早就想要换成别人来坐了,不过……我怎么记得,这些年住在瀚剑山的夺舍修士里面,也有您的徒子徒孙?” 楚州城隍陡然色变,他冷厉地注视着长德公:“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您不是三千年前成仙的龙星地仙吗?听说一起成仙的五个人,最后就活下来你一个,瞧老夫糊涂啊,说错了话。你也不算活着,你只剩下魂魄。不过到底是仙人,还能得到一个州城隍的鬼神敕封。” 长德公的话语如利刃一般,一刀又一刀地剐在楚州城隍的脸上。 楚州城隍怒气满盈,满眼杀意。 长德公无所谓地继续说:“我还听说,云杉老仙也是三千年前成的仙,被称作人间最后一个成仙的修士!这也就是在人间,他给自己挂上一个老仙的名头耀武扬威,放在天庭,啧,这点资历恐怕要跪在天庭大殿上擦地砖。啊,老夫忘了,他想去擦地砖都不成,天地断绝之后,成了仙也只能窝在人间做个地仙,天庭不收啊。” 这字字句句,明着在骂云杉老仙,实际上还是“掌掴”楚州城隍。 楚州城隍的脸都气紫了,周身阴煞鬼气浮动,瞬间整个大堂如坠魔狱,罡风阵阵,普通的阴魂顷刻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然而,长德公身上浮起了一层金光。 金光越来越盛,直接抵消了这恐怖的阴寒罡气。 “哼!” 楚州城隍知道无法奈何长德公,只能收起阴煞鬼气,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受敕封而成的府城隍,竟敢大言不惭,嘲笑地仙?” 长德公无所谓地拱手:“下官放肆,下官有罪,下官一定小心躲着那云杉老仙,不知福明灵王还有何见教?” 楚州城隍一甩袍袖,怒极而去。 守在外面的判官与鬼将吓了一跳,急忙跟上。 赤阳府阴司里的小吏与鬼卒战战兢兢地目送他们远去。 赤阳府阴司判官一边跑,一边陪着笑脸送到了阴司衙门外面。 等他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着脸回到衙门大堂。 “老爷,你收敛一点脾气吧!瞧今天这闹的!” 长德公哼笑一声,手中牙牌随意一挥:“马上传一封信给瀚海剑楼,就说老夫给他们找了个盟友。” “啊?”判官一惊。 老爷这是要把“助寇”进行到底啊。 “您想清楚了,这可不是人间造反。当官的可以衣服一脱官印一砸说我也造反,咱们这官袍脱不掉的。”判官愁眉苦脸。 长德公挑眉问:“怎么,怕死?” “哪能啊,不早就死过一次吗?”判官麻溜地转身写信去了。 第65章 天作之助 细雨如雾,随风摇荡。 晨光透过薄薄的雨雾,飘洒在南疆云武城中。 一道颀长的人影仿佛披着晨光,自云端落于漆黑的祭塔顶端。 朦胧的光晕渲染在他的发间衣角上,让人看不分明。 当人影从祭塔三面无遮的平台缓步走向塔内时——光暗交汇,犹如流淌的墨线瞬间勾勒出了湛若美玉的形貌,那飘摇落下的雨雾,映衬了濯如皎月的风姿。 一手随袍袖垂落,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 气息内敛,邪煞若有若无。 巫锦城漫不经心地抬眼,紫眸忽然定在了祭塔某个角落。 那角落漆黑无光,隐隐有一团东西窝在那里。 似乎感觉到了巫锦城挡住光线,那团“东西”动了动,然后蠕动着“伸展”开来。 “哈欠……首领,你回来了?” 这个黑袍巫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躯体,完全没有吓人的自觉(当然,在南疆他吓不到任何同伴就是了)。 “图真?” 巫锦城不是从属下的长相辨认对方身份的,而是看魂魄气息。 毕竟南疆巫傩们可能会更换“使用”的躯壳。 “首领你去哪儿了?”图真追问。 “赏月。” 巫锦城言简意赅。 其实是在满月之夜等飞鹤传书。 但这事实就没必要告诉图真了。 “你怎么来了,前方妖军有异动?”巫锦城径自走过图真身边,神态从容。 南疆战事已经正式进入了僵持阶段。 青蛇大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小妖拉出来“进攻”,现在还没有到“默契开战”的时间,不过为了防止意外,巫锦城还做了一些后手准备。 图真作为巫锦城最信任的属下,负责的是联络与传令。 兼管那些埋设在妖军内部与分布在南疆各地的眼线,收集线索信息,获取情报。 明面上被称做传令官,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等同于幕僚与军师,需要敏捷的头脑与过人的直觉,不能领会错巫锦城的意思。 南疆数千巫傩亡魂,巫锦城也就找到图真这么一个“鬼”才。 军师跟军师也是不一样的。 图真只能做传令官与情报头子,如果让他指挥战事谋划大局,跟青蛇大妖斗智斗勇,那是完全不成的。 不过图真没有压力。 首领会,那就首领上,根本用不着他。 首领没拉拢到的那个“军师”,首领自己还假扮人家呢? “没有……不是妖军那边的事。” 图真跟在巫锦城身后,再次谈起了那群瀚海剑楼的剑修。 “这是一群极好的助力,我看他们也对天庭不满,如今还在我们云武城逗留……” 图真不懂谋划,可是他知道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朋友越多,敌人就越少。 剑修的实力放在那里,就像一块惹眼的肥美肉块,错过太可惜了。 巫锦城却不为所动。 “他们留在南疆,是想要继续寻找同门,不是想要帮我们。” “可是首领……” 图真急了,找盟友要主动啊。 巫锦城冷淡地说:“我们对瀚海剑楼一无所知,他们对南疆同样如此。别忘了我是魔,你们是活尸怨魂,换了一千年前,正道宗门修士问都不问,就要斩妖除魔了。现在他们正是看在我们造反的份上,没有立刻拔剑,又想要寻回失踪的同门,才会放低姿态。” 剑修是什么脾气,巫锦城还能不知道吗? 十个剑修里面有八个性情桀骜,哪怕神仙站在面前,也是照劈不误的。 喊打喊杀,也不是滥杀无辜,就是喜欢以剑试“道”,通过动真格的方式,看看对方是好是坏——换句话说,打完再讲,不打就没资格对话。 瀚海剑楼遭逢变故,为了不引起天庭的注意,如今这些剑修的行事风格已经平和多了。 巫锦城心知,虽然这些剑修看到了他的剑域,知道巫锦城不是心智扭曲的魔,但是要让这些剑修完全信任南疆,这是不可能的。 巫锦城对此没有半分怒意。 这很正常,就像他也不会完全信任瀚海剑楼。 主要是不熟,而且都背负了很多“东西”,南疆的安危与未来,宗门的存续等等,不会轻易放下戒心。 “他们在找人,同时也在观察南疆……我们急也没用。”巫锦城淡淡地说。 图真有些懊恼地说:“这得等多久?没准我们等着等着,他们就离开南疆了。” “那也正常。” 巫锦城早就理清了这里面的所有关窍,任何一种结果都在他的预料中。 倘若瀚海剑楼最终选择离去,那就是他们无法下定决心协助南疆,可能是越不过“道魔不两立”的坎,也可能这次前往南疆的剑修意见不和,他们还要回去再度商议。 但无论如何—— “这事急不得。” 巫锦城半闭着眼睛,冷静地告诫手下,“十八路妖军的间隙,你还没看明白?如果没有一个真正的首领,无论多么齐心的盟友都要产生冲突,而我们跟瀚海剑楼不熟。战场内外,都无法信任对方。” 这可不是意气相投的两个人,这是两个势力!需要协调的事多了去了。 否则就算巫锦城答应,瀚海剑楼的主事者同意,双方势力的成员心中不忿,小冲突累积成大矛盾,也是很要命的。 “我还不知道瀚海剑楼的主事者是否拥有足够的才智。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会质疑我。” 比起盟友的实力,大家更在意盟友的脑子。 巫锦城斜睨手下一眼,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 他巫锦城是剑修,瀚海剑楼也是剑修,剑修都是一意孤行的。 事情很容易发展成瀚海剑楼认定某个策略好,而巫锦城觉得他们智谋短浅,两方争执谁都不服谁的情况——谁还不是个固执己见的剑修了? 剑修联手本来就是一大难题。 图真闻言,极度颓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要睁睁地错过这个机会,或者像老牛拖车一样慢慢来?天庭不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啊!” 图真想要抓头发,但是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毕竟这个身体的头发是有数的,不会再长,抓掉了就没了。 巫锦城不缓不急地说:“除非有一个双方都信任的人做转圜。” “那就……” 图真的声音戛然而止。 根本没有这种人。 他们是夏州人,瀚海剑楼是楚州修士。 就算瀚海剑楼的剑修在夏州有相熟的修士,他们巫傩七族受山神之害封闭在南疆数千年,谁也不认识啊! 图真傻眼了。 图真在心里遗憾,如果巫锦城是瀚海剑楼弟子口中失踪的那位师兄,事情就好办多了,哎—— 巫锦城没有理会图真的纠结,他拿出一卷九州地图,久久地注视着。 “砰砰。” 祭塔顶层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进。” 巫锦城抬起头,看着一个黑袍巫傩跑进来,递上了一份帖子。 “首领,是瀚海剑楼!”图真一眼扫到,大喜过望。 “嗯?” 巫锦城有些意外。 图真迫不及待地看完帖子里的内容:“他们希望再来拜会首领,谈一谈盟约的事。首领你说错了,他们很积极嘛!” “……” 巫锦城微微皱眉。 三个时辰后。 云武城祭塔,还是这个房间。 图真却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什么?他们南疆派遣了人,千里迢迢赶到楚州,去结识楚州修士? 诚心正意地去瀚海剑楼旧址,寻找盟友? 怎么可能,他们巫傩一个人也没少啊! 图真心里迷惑,可是巫傩在外人面前是不爱说话的,黑袍与僵硬的躯体也完美地遮掩了他的震惊。 瀚海剑楼说话的还是那位道姑。 “巫道友真是见外了,上次如何没提到这事?” “实不相瞒,吾等对瀚海剑楼所知不多,楚州的情况如何,吾等身在南疆也不清楚。南疆虽然需要盟友,但是贸然提出,恐被拒绝……公然反抗天庭,毕竟不是一件小事。” 巫锦城丝毫不乱,就像他真的派出去了一个人,命令那人去楚州仔细打探千年前瀚海剑楼受天庭征伐的真相。 六个剑修彼此看看,倒也能接受巫锦城这个理由。 选盟友肯定要选真心反抗天庭的。 “况且贵派寻人心切……” 巫锦城抬手示意了一下。 “我恐诸位心忧此事,对他事无意,我提盟约,各位也无法做主。” 没错,瀚海剑楼的六个剑修默默点头,他们这趟出来就是为了确定巫锦城的身份,如果巫锦城真的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师兄,那不用巫锦城提,他们一定会协助南疆。 可巫锦城不是,情况很复杂,他们需要传消息回宗门,等待宗门那边的答复。 如果当日巫锦城就提出了盟约,他们不仅没法答应,而且会觉得很难办。 那边巫锦城轻描淡写地圆了最后一个漏洞。 “这路途遥远,消息不通,我这边还没有收到回报呢,没想到贵派先登门告知了我这个好消息。” “取巧了。” 那道姑笑着说,“楚州道法有不传之秘,在消息传递上确实快过旁人。” “哦?”巫锦城挑眉。 道姑说:“这就要提到让宗主下定决心的那位威灵公了,也是你们南疆鬼修请到的说客。” 岳棠莫名地觉得鼻子有点发痒。 他伸手抚了抚,复又低头。 “这就是楚州的传信法术?” “没错。” 胡修士拿起两个粗胚的泥娃娃:“这是用阴阳路上的黄泉泥捏成的,炼制一番后用真元蕴养,越用心越好,然后把它交给你想要传信的人。无论对方走到什么地方,每当子夜时分阴阳交替之时,泥人就可以互相传话,如见真人。这是长德公在赤阳阴司搞出的法子,后来传到了楚州修士之间,活人不能借阴力,必须要精修魂术,所以外州修士用不了……但先生是鬼修,说不定可行。” 岳棠神情莫名,不,他不是鬼。 不过他能试试,借助对鬼神敕封的感悟。 第66章 熬出头了 岳棠这次走得太远了。 全无准备就从夏州到了楚州。 虽然今天是满月…… 岳棠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势,无声地叹口气。 如果他没猜错,巫锦城大约会在恶鬼峡高崖上独自饮酒赏月吧。 可惜这里距离南疆实在太远,要跨越一片海,飞鹤传书估计也送不过去。 那个云杉老仙估计还在楚州四处折腾着找人呢,传书不太安全,而且瀚剑山是楚州修士的休养之地,岳棠不想因为自己把这里暴露在云杉老仙与巡天官眼中。 可能他的愁绪有点明显,胡修士都看出来了。 胡修士问起缘由,岳棠顺势谈及,他不能把盟约的消息传给南疆。 胡修士立刻来了兴趣,绘声绘色地向岳棠介绍了楚州修士的“不传之秘”,泥娃娃。 岳棠十分意动,忍不住问: “既然是不传之秘,胡道友告诉在下,是否……” “嗐,哪能啊,认真地说,其实是赤阳府阴司的不传之秘。” 胡修士觉得,岳棠已经到了瀚剑山,还在这里布置了聚拢元气的小型阵法,又跟长德公谈了那么一通南疆与楚州的未来局势,正在寻求跟瀚海剑楼结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透露点“不传之秘”没什么。 说到底,这只是小技。 岳棠端详着那两个粗糙的泥娃娃。 “呃,这是我跟我师父的。” 胡修士把泥娃娃塞回了储物袋,尴尬地说,“见笑了,手艺不行。” 确实没能从那两个泥人身上看出特征的岳棠:“……” 就像胡修士说的,炼制不难,黄泉泥这东西去阴阳路随便一挖就是一大把,问题是普通修士根本无法把这团泥捏成自己的模样。 三天后,岳棠看着眼前这团泥巴,陷入沉思。 黄泉泥散发着浓厚的阴气,岳棠只能把它控制在手掌周围。 修士的真元就是最好的淬炼之火,可以滤掉杂质,现在这团泥巴褪去了混乱驳杂的黑色,呈现出浅淡的烟白。 到这一步,已经是炼制成功了。 可是真元蕴养实在难办。 岳棠每次刚把黄泉泥捏出一个泥人的模样,立刻就有阴气侵袭,泥团就重新变黑了。 岳棠不用问就知道为什么,跟地府沾边的东西本来就很麻烦,像这种有人形的东西更是容易“异变”。 “阴阳路上消散过无数魂魄,黄泉泥是世间万物留于三界最后残骸,正是这个特性,所以它能作为寄宿魂力的法器。” 庙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岳棠放下黄泉泥,拱手道: “长德公。” 锦衣公子外表的赤阳府城隍走进破庙。 他笑眯眯地说:“老夫此来,是要告知先生一个好消息,瀚海剑楼的周宗主,接了老夫的信件后,已然准备出发前往南疆了。” 岳棠很意外。 他知道这位长德公在楚州修士的地位不一般,可是没想到会这么不一般。 按照岳棠所想,瀚海剑楼的主事者少不得要召集门中长老与弟子,商议几天,再派人回瀚剑山跟自己碰面,问一问南疆的结盟条件。 这可是造反! 长德公知道岳棠的疑惑,因为他接到回信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哈哈,先生是否感到奇怪?说来也巧,瀚海剑楼正好有弟子在南疆。” “什么?” 岳棠大为惊讶。 长德公转为叹息:“都是为了寻找昔年失散的同门。” 原来如此,岳棠想到了巫锦城的剑修身份,又想起瀚海剑楼那位被奉为传奇的修士,南疆与瀚海剑楼这么快能达成盟约,难不成他们是同一人? 岳棠试探着问了一句,长德公就遗憾地摇头否定了。 “不是……听说瀚海剑楼上上下下都很失望,哎,找了这么多年,希望愈发渺茫了。” 长德公神情黯淡,作为阴司鬼神,他看多了生生死死之事,也知道这世上很多事都有缺憾。瀚海剑楼一日找不到人,这就是瀚海剑楼门人弟子的心结。 谁又没有心结呢? 长德公看着黄泉泥出神。 “吁,虽然不是他们欲寻之人,但日子还得过。” 长德公抛开愁绪,笑道,“既然楚州修士迎来天庭征召之祸,瀚海剑楼藏得再深,也难免受到波及。他们这些年能够安然存身,乃是阴司与巡天官都不想多事去招惹他们,才装作不知,现在可赌不起了。” 周宗主接信之后,决定再次搬家。 他把门人弟子一分为二,一部分前往他州藏身,一部分随他赶赴南疆。 当然,长德公的情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老夫与周宗主谈及,如今人间九州看似太平无事,实则昏沉晦暗,高阶修士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没志气了。” 长德公端坐在蒲团上,语带惋惜。 “不谈别州,就算在楚州,修士们只要能活得下去,就不想过问别的事。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惹麻烦的生活,甚至害怕麻烦。这样不停地夺舍,不停地修炼下去,真的能突破境界到渡劫期吗?” 楚州修士刻意遗忘了成仙的事,反正大家都没有到渡劫期。 不去想,就不用担心未来。 不去谈,仿佛这样就能遗忘“成仙”这件事带来的风险。 就这样得过且过,也没什么不好。 长德公显然看不惯这样的趋势,可他是阴司鬼神,不是人间修士,管不到修士们心里怎么想。 当修道生涯充斥了这样波澜不惊,毫无希望的气氛,所见者都是这种论调的持有者,修士还会有什么出息? “许多宗门满足于这种现状了……他们在凡人眼里是神鬼莫测的高人,拥有凡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只要避着天庭,这样的生活,跟‘仙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楚州修士经过千年前瀚海剑楼大灾,已经算是收敛的了。 沙州修士干脆跑去人间争权夺势,享受那“仙人”生活。 岳棠点头,会意道:“周宗主不想瀚海剑楼也变成这样?” “不错。” 长德公颔首,瀚海剑楼从墨阳道人起,就有一剑破天的气魄。 剑修要是没了志气,就不用做剑修了。 一味地隐匿藏身,保命为先…… “那传承下来的宗门,也不配再以瀚海剑楼为名。” 岳棠百感交集,他知道此番没有长德公,不可能这样轻易说动瀚海剑楼。 可以说,是他说服了长德公,而长德公出面促成了这次盟约。 “南疆巫傩一族,拜谢长德公援手。”岳棠深深一揖。 “先生何必多礼。” 长德公慨然笑道,“天下间,谁能独善其身呢?” 岳棠心中一动,看着手边的黄泉泥,想要问长德公这是否是他当年与远在夏州的友人传信,才琢磨出的东西。 话到嘴边,岳棠却换成了别的话。 “我听胡修士提到此物,于是想用来跟南疆联络,却久久没有头绪,让长德公见笑了。” “哈哈,此乃老夫得意之作,先生只是对黄泉泥的特性不够了解,其实不难……” 山中无甲子。 转眼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岳棠得了长德公的指点,那团黄泉泥已经在他手里脱胎换骨,变成一个精致的泥人。 是的,泥人,不是泥娃娃。 它长发披散,身姿挺拔。 一手负于身后,意态悠闲,仿佛在观云海日出,又似倾听竹林涛声。 袍袖的每条皱褶都很流畅,面目栩栩如生。 阿虎每次都忍不住蹭到岳棠身边,看岳棠用真元一点点“捏”出泥人的形貌。 “……徒有其形,还得继续蕴养。” 岳棠收起了泥人,这个东西现在还不能说话。 阿虎失望地仰着脑袋。 “怎么,你也想学?”岳棠笑问。 阿虎犹豫着想,如果自己捏出了一只老虎,那个泥老虎能代替自己学习吗? 阿虎斟酌许久,感觉老师听完之后会敲自己脑袋,于是决定不说,它扭头望向庙外。 他们来瀚剑山这么久,就没遇到过连续三日的晴天。 胡修士说,这就是一年雨水最多的季节,采药人与猎户都不会上山,很清净。 可是这潮湿的感觉实在不太舒服。 岳棠站起来,走到庙门外看雨。 用神识望去,这附近已经多出了几条浑浊湍急的河流。 “这雨再继续下去,会不会有山洪?” “没事,往年也是这么大的雨,这些沟谷都是经年累月了……” 胡修士还没说完,竹篮里的婴孩突兀地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叫声。 岳棠闻声转头,就见胡修士激动地扑了过去。 “师父!” 那婴孩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瞅了胡修士几眼,然后打个哈欠,又睡着了。 胡修士小心翼翼地去摸那软嫩的小手,婴孩没反应。 他又去摸脸,结果手背挨了一巴掌。 力道不大,婴孩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力气。 胡修士笑得像是捡到了一件法宝。 岳棠不忍看了,轻声唤:“胡道友?” “我师父醒了,他刚才叫了我的名字。” “……” 那么含糊的发音,能听清也不容易。 岳棠算了算,这才五十天,应该没有这么快吧? “魂魄与躯体彻底适应之前,会有间歇性的清醒。” 胡修士说得头头是道,他是楚州修士,经验充足,岳棠很有兴趣听。 就是回头一看自己带来的小孩,还在面无表情地发呆呢。 ……王道长的魂魄在秘境受到严重波及,可能会慢一点。 又是三天,岳棠盯着阿虎练字的时候,那个小孩忽然冒出了一句话:“阿虎怎么写什么字都像在画符?” “王道长?”岳棠惊讶。 那小孩一脸迷茫,恢复了呆滞。 到了晚上,那婴孩醒了,这次没说话,不过那眼神很明显不是幼儿的。 “呃,这是……” 岳棠的目光在触及那竹篮时,心中微惊。 就像胡修士说的那样,今早明明还是魂躯不太契合的婴孩,突然就“正常”了。 胡修士喜出望外:“多谢先生,若没有这庙里聚来元气的法阵,师父不会这么快恢复,时间缩短了一半呢!我这就传信给长德公!” “恭喜。” “同喜同喜。” 胡修士脱口而出,他指着岳棠的身后。 岳棠转头一看,果然小孩已经爬下神台,表情恍惚地问:“这是什么地方?这位道友又是何人?” 第67章 洪江天堤 这是王道长第一次夺舍。 他很不习惯忽然缩小的身高,以及虚浮无力的手脚。 从修士变成了凡人,这是借尸还魂必须要经历的事。 魂魄携带的真元一部分消耗在把尸体救活,另外一部分用来拓宽丹田紫府,就算有多余的真元,也散在了经脉之间。 虽然重新修炼很容易入门,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花三五年甚至三五十年寻找气感踏入炼气期,但是重新修炼也是修炼。 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期间自然有种种意外,最常见的就是新的身体根骨天资不行,真元洗骨锻经的程度不够,重新修炼的时候磕磕绊绊,迟迟不能筑基。 这很折磨人。 能修炼到金丹,没有一个修士是天资鲁钝的。 他们很难遇到一个跟“前世的自己”同样好的身体,就算有“前世的经验”,也无可避免地遇到“入门容易筑基难”的门槛。 偏偏他们又比普通修士更深刻地理解,不能成金丹的后果。 ——在努力挣脱了轮回之后,又被轮回拉回去了? 越是痛苦于这点,就越是无法突破瓶颈。 这可能也是地府对夺舍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要原因。 有多少高阶修士的道心,能挨过第三轮、第四轮的夺舍呢? …… “首先,要给自己重新起个名字,又或者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才收的徒弟,你只是用魂魄状态来指教这个孩子修道,你就当自己寄宿在这孩子的脑袋里,徒弟不聪明是很正常的。” 胡修士念着他的所谓经验,王道长的表情也随之变化。 后者的心情用一句话就可以描述了:你们楚州修士真邪性……名不虚传。 因为胡修士手里拿着一卷“珍藏”的玉简,这是一位很有名的楚州修士撰写的手记,也是目前楚州修真界的夺舍记录保持者——夺舍了五次,还活着,脑子没出问题。 胡修士为了强调这卷玉简有多重要,说他师父付了很多稀有的炼器材料,才获得了一个抄录的机会,能给岳棠他们读,但不能拿走,因为这是他们厚土宗的镇宗之宝。 岳棠:“……” 他理解了胡修士的宗门有多穷。 可怜的王道长晕头转向。 “魂魄的清醒只是一个开始!”胡修士强调。 岳棠觉得这话特别耳熟,他印象里的这句话是:夺舍成功只是个开始。 区别在于那时候需要操心王道长安危的是岳棠,现在这句话的压力来到了王道长身上。 阿虎悄悄往岳棠身边靠近,用眼神向岳棠坚定地传达了它要跟随老师的步伐,它不要夺舍,就准备在今生这条修道路上磕到底的信念。 岳棠:“……” 虽然领会了弟子的意思但是完全没有为人师表的欣慰感,只想笑。 忍笑很不容易。 岳棠索性拿出泥人蕴养。 转眼,天色微明。 “胡道友,就此别过。” 岳棠把阿虎放上肩膀,牵着嘴里念念有词眼神呆滞的王道长,走出了破庙。 胡修士跟他的师父还得在庙里继续生活,直到他师父会走路吧? 山高水长,今时缘分已尽,或许他日还能相逢。 离开瀚剑山,又走了上百公里,地势才逐渐平缓。 同时,从那些崇山峻岭之间奔腾而下的湍急河流,汇合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 放眼望去,对岸只是一条朦胧的黑线。 江水发黄,浑浊不堪,里面漂浮着很多折断的树木。 江上没有船,雨还在下,江面上雾蒙蒙的。 岳棠遥遥地望见了远处有一个城镇模样的地方。 他本来没打算往那边走,却看到了一丝一缕的金色光芒往那里飞去。 “老师,那是什么?” 阿虎毛绒绒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王道长惊愕:“是功德金光。” 他从未见过这么切切实实的功德金光! “不,其实你魂魄上有一点的。”岳棠纠正。 然而王道长自己不知道。 王道长在岩县长生观画符这么多年,会有功德金光并不奇怪,只不过岳棠也承认,那并不显眼。 就是说,不多。 王道长反复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道友,你能想象这样的离谱情况出现在眼前吗?从四面八方流淌来的功德金光,这又不是上古传说?” 神话里不仅有很多仙人、修士斩妖除魔的夸张传说,还有天神抬高一片陆地,避免无数生灵被洪水冲走的传奇。 在王道长看来,这样规模的功德金光,怎么看都是“救世之功”的级别。 “那会是什么地方?”王道长想不出来。 岳棠迟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赤阳府城隍庙。” “什么?” 王道长震惊,尽管醒来之后听了一耳朵的楚州修士传奇,可是他对阴司还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只是有感于赤阳府城隍的深明大义,觉得这些良心未泯的阴司鬼神像沙子里的黄金一样难找。 然而—— “只是救助楚州修士,不可能有这样规模的功德金光吧?” 在天道那里,凡人与修士一样,皆为三界众生。 修士的命不会更值钱的。 相反,救了夺舍修士,说不准还是干涉六道轮回,倒扣功德呢! 岳棠想起他第一次在破庙门口看到长德公,深藏在鬼神敕封之内的功德金光,刺得他双目疼痛,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那时他不明白这位阴司鬼神究竟做过什么,只是本能地尊重对方。 直到如今。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水势,再想想这连续两月的暴雨与胡修士毫不在乎的态度,岳棠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答案。 “是与不是,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岳棠轻声说。 正如他所想,哪怕他没有往金光汇聚的方向走去,可是这一路上都会有百姓在烧香。 龙王庙,河神祠…… 每座庙的前面都铸有石像。 这些石像就伫立在江岸上,有些已经被淹没了一半。 石像后方是一条条深挖的河渠,洪流滚滚而入,引走暴涨的江水。 再望江面,只见江水竟然分作了数道。 竖直似屏的巨石拦截了江流,江水汹涌地拍打着山壁,一部分直接漫过了巨石,形成新的河道往远处奔去,更多的江水冲上了一片江心洲。 江心洲地势很高,后面礁石遍布,排列得极有规律,宛如阵法。 江水冲来的断木都被卡在了那一带。 被“截取”了木头的汹涌江水,陆续进入了三四个江湾,流速变缓,然后越过一道道怎么看都像是刻意布置的堤坝与渚洲,把泥沙碎石都甩在了“拐弯”处。 于是浑浊的江水颜色逐渐变得正常。 岳棠一边用神识观察江水,一边告诉王道长与阿虎这浩荡江水之下的玄机。 每一处忽然隆起的江底,每一处转弯,都在依托山势“降速”与“分流”洪水。 阿虎尚且懵懂,王道长已是惊叹连连。 在王道长看来,这些布置深得道阵奇门遁甲的精妙,只不过被诱使“入阵”的不是敌军兵卒,而是急流洪水。 当“敌军”疯狂涌入之后,“阵法”顺势张开了口袋,直接吞入,然后围追堵截分化敌军,让这支犹如十万大军冲击力的洪水被一分再分,逐一陷进坑里,剥掉了危险的武器,扣押拽走了一部分俘虏(蓄水),最后出来的已经不是原本的洪水了。 “了不得。” 岳棠与王道长的想法一样。 岳棠去过夏州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引流洪水的河渠江堤,可是像这样精妙,这样庞大,观之仿佛见证了一场激烈战事的……绝对没有。 “为了对抗天时而成的暴雨山洪,借助地势修筑的奇门遁甲,庇护了大江沿岸的无数百姓,真乃举世罕见的奇观。” “道友此言差矣,这些百姓并非坐享其成。” 这庞大的水利阵法,不存在任何真元驱动。 它看上去很老,从山壁岩石就能看出。可是它又很新,河渠有新鲜的挖掘痕迹,堤坝也是年年修筑。所以它不是一片残破的“古战场”,它仍然“活着”,至今还在跟山洪搏斗。 “夏州没有这样固定连续数月的暴雨,也没有崇山峻岭之后的广博平原。” 岳棠极目远眺。 大约上古时期洪水泛滥,这条大江途径区域都是一片平坦。 这里是楚州赤阳府,听名字就能猜出,这里在洪水结束之后可能是长达数月的酷暑。 楚州就像夏州的南疆,偏偏又比南疆大了无数倍,多雨,多瘴气,不下雨的时候又湿热难当,瘟疫盛行。 可是走在这片江岸之上,望着那无数道金光缓缓流入的方向,岳棠感觉这里已经不是古籍记载的楚州了。 像夏州的江南,像林州的塞上绿洲。 岳棠给自己施了隐匿的法术,走入赤阳府城。 香火萦绕的城隍庙前有一块石碑。 记载着八百年前,有一位姓黄的官吏被当时楚州朝廷流放到了这里,黄府尹博闻强识,惊才绝艳,他用了三十六年,说服各个山中部族,合数万人之力,建成了传颂百世的“洪江天堤”。 楚州赤阳府半年洪水,半年酷暑无法耕作的岁月结束了。 赤阳府乃至整条洪江流域下游,都受到这座洪江天堤的庇佑。 自此,人们不用再居于山中,部族们纷纷下山,定居在江岸两侧,形成了许多村落与城镇。 “难怪,难怪。” 王道长喃喃自语,再也不觉得这四面八方飞来的功德金光离谱了。 岳棠无意进入城隍庙打扰长德公。 他只是路过。 回头看了一眼那座被香火熏得发黑的石碑,岳棠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可以查一查夏州东明府的地方志,那位死去的东明府城隍,生前可能也是一位受百姓敬仰的官员。 第68章 茶楼听书 赤阳府城很繁华。 这种热闹不同于南疆云武城,云武城有很多商人,有琳琅满目的新奇货物,路过的人都操持着不同的口音,所有话题都围绕着货物与回程时间。 赤阳府的集市上货物很单一,不过来来往往的人嘴里说的念的,全是琐碎的日常小事,他们根本不急,做什么事都慢悠悠的。 一个手里捏着核桃的老人,看模样想要进入不远处的茶楼,结果走了一刻钟都没能走到那里,他刚在皮行门口看完热闹,又忍不住逗留在路边卖拨浪鼓的小摊上。 路人的想法太容易发生变化了,所以小贩与铺子的伙计就拼命地吆喝着。 认识的人喊名字,不认识的人就看衣物恭维着称呼。 一个又一个货物的名字从他们口中被流利地说出,并且吹得天花乱坠。 如果不看东西,只听吹嘘,岳棠简直怀疑自己到了修士聚集的坊市。 否则哪来的玄天水精琉璃盏,夕照云霞织就的锦缎呢? 这种吹嘘,并不是把普通萝卜说成是人参的造假,而是一种卖弄口才的夸大,普通人不会相信水里有什么水之精,更不觉得天上的云可以用来织衣服。 只是各家铺子的货物相似度太高,可不就只能看口才吗? 有时,两家对门的铺子还会争起来。 大家一会儿听左边的吆喝,一会儿捧右边的场,甚至还有人在下面挑刺。 不管是谁开口,只要讲得头头是道,就会迎来一阵称好声! 哪怕是衣衫褴褛的卖唱老翁也不例外。 毕竟说得好了,人聚得越多,铺子的主事者会高高兴兴地送上食物与钱。 岳棠总算知道胡修士嘴里没个停歇的习惯从何而来了,这可能就是赤阳府的风气吧! 岳棠带着王道长在城里买朱砂与黄纸。 还有桃木剑。 得益于楚州人祭水召魂的习惯,这些东西都很容易买到,按照王道长的说法,品质都很不错。 换成在夏州,这些东西只能在阴阳铺子才能买到,好不好使就要看运气了。 纯正的朱砂太少见了,总会掺东西,黄纸同样如此,如果太粗糙品质太次,连真元都承受不住。那柄桃木剑是五年以上的桃树主干,没有裂纹,也没有瘢痕。 岳棠拿出王道长的储物袋,替他付了钱。 夏州、楚州的人间王朝不是同一个,货币不同,不认识的钱楚州人不收,可是金银本身是无所谓的,尤其是没有任何印记的碎银。 只要拿去钱庄,让掌柜的称量一番后,就能顺利兑出一笔钱。 岳棠还给孩童外表的王道长买了好几套衣服。 鞋履也没落下。 这些衣物有合身的,适合少年人身高的,以及将要成年的尺码。 岳棠分了好几家铺子买的,他很谨慎。 走在城中,他偶尔能感觉到阴司鬼卒的气息。 不过这些鬼卒并非在搜查什么,更像是在巡街。 岳棠收敛了全部气息,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人,带着猫,还牵着孩子。 赤阳府大街上最不缺的就是扛着孩子看热闹的百姓了,简直完美融入。 阿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凡人。 云武城它可没去过。 阿虎一会儿伸着脑袋看坊市那头的猪肉铺子,一会儿盯着酒楼门前玩花刀分割烤羊腿的大汉,兴奋不已。 老师说得对,城镇比山里热闹得多。 如果它还是斑斓猛虎的模样,没学会变小的话,就直接错过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能遨游四海,飞天遁地,长生不死,可是诸位客官知道要如何才能成仙吗?” 街边茶楼里一声吆喝,成功地引来了无数路人的注意。 包括岳棠一行人。 岳棠虽然知道这是说书人在讲志怪传奇,抛个引子出来,但这里是赤阳府,没准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怀着这样的好奇,岳棠带着阿虎与王道长走进了茶楼。 这座茶楼共有两层,地方很开阔。 得益于说书人那一声惊天大喊,瞬间一楼座无虚席。 跑堂的伙计提着茶壶,乐呵呵地挨个上茶,送点心,收钱。 就连茶楼门口都有人堵着,想听那说书人如何讲下去。 “一是服用灵丹妙药,传说中的九叶灵芝、万年雪参之类的东西,生啃一口都能延寿十年。要是整株服下去,眼前立刻会出现漫天红霞,祥云环绕,直接飞升成仙。” 那说书人摇着扇子,煞有其事地讲述着。 王道长失笑。 阿虎听得津津有味,很想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比肉好吃。 这时茶客里有人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 “笑话,一支十年的参啃完了都得流鼻血三天,百年人参直接吞服怕不是明天就要办丧事,确实是白日飞升,驾鹤西去了。” 此言一出,茶楼里顿时“嗡”地一声,像开锅的热水一样沸腾。 这些嗑瓜子,吃花生的茶客们很乐意有人拆台,平添了乐趣。 说书人不愧是楚州人,他半点不恼,乐呵呵地朝着四面做揖。 “那灵芝雪参本就不是凡物,跟普通的补药不一样的。” 不等茶客们再起哄,说书人抓起枣木制成的醒木拍,往案几上这么一砸。 “啪!” 茶楼里杂七杂八的说话声顿时一止。 “这成仙的第二个方法,就是多做善事多积功德。诸位可知道咱们府城的城隍老爷,生前是何等人物?” “这还用说?当然是长德公了,在楚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岳棠瞥了人群里接话的茶客一眼,觉得这是跟说书人打配合的。 提到洪江天堤的黄府尹,那可是人人都有话说。 王道长原本可听可不听的,此时也不禁认真起来。 赤阳府城隍姓黄字长德,因是八百年前的官吏了,与今时隔着数个朝代。 据说三百多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位非常灵验的鬼神,官府说是新城隍。 “……说长德公啊,已经被召到天上做神仙啦!咱们赤阳府一地,从此之后就要奉新的城隍老爷了。” 赤阳府百姓很不乐意。 虽然去天上做神仙是好出路,但是长德公的神像搬出城隍庙之后,官府迟迟不肯为长德公修新的庙,就连那些自发修建的庙也被官府拆掉了。 当时的赤阳府百姓十分恼火,明着暗着跟官府对着干。 “做得对,没错!就算是现在,我们也不答应!” 茶客们纷纷拍桌子。 说书人笑眯眯地继续说: “但胳膊确实拧不过大腿,咱们平头百姓呢,就不去城隍庙烧香,大家自己在家里供奉长德公的牌位。什么新城隍,让官府自己拜。” “好!” “官府大怒,压着读书人跟本地乡绅去祭新城隍,压着百姓来庙会磕头……然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 岳棠嘴角抽搐。 似乎所有会出事的夜晚,都没月亮。 这是什么缘故呢? 难道日月是天道的眼睛,大家要做坏事的时候都背着它们来吗? “……那夜狂风大作,地动山摇……” 说书人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总之一夜混乱过去,人们起床一看,城隍庙被夷为平地了。 官府不敢吱声。百姓欢欢喜喜地重新建庙,把长德公的牌位请了回去。 “这就是赤阳府的城隍庙为什么在三百年前重修了一遍的缘故……原是长德公被人骗去了天庭,回来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把那鹊巢鸠占的新城隍撵走了。” “……” 王道长啼笑皆非,他望向岳棠,正想说这故事荒谬,却见岳棠一脸沉思。 “道友?” 王道长大惊,你不会信了吧? “把天庭征召换成地府有令,这事还挺可信的。”岳棠认真地说。 长德公那身功德金光,他要是打定主意不想走,其他鬼神想要取代赤阳府城隍的位置,是很难办到的。 “长德公虽老,但脾气……” 岳棠委婉地说,把阴司鬼神踢出赤阳府这件事,长德公真的做得出来。 “先生可真是了解老夫啊!” 二楼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凝成一线,只有岳棠能听到。 岳棠抬头望去,只见茶楼上方的某个包间里,一位锦衣公子靠坐在那里,还顺手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岳棠点点头,告诉满脸狐疑的王道长,没错,这就是本地城隍。 王道长:“……” 片刻之后,二楼包间。 双方寒暄行礼,复又落座。 “这位道友也是南疆之人?”长德公看着王道长问。 “不是,此乃我在夏州结交的友人。” 岳棠之前已经跟王道长说好了,那座秘境很蹊跷,对外一个字也不能提。 王道长也知道了岳棠是为南疆做说客的——这事也可以说是真的,所以岳棠没有纠正。 “此番受长德公大恩了。” 王道长对这位赤阳府城隍很是敬重,又起身深深一揖。 长德公从来没问过岳棠,你的友人怎么忽然要夺舍,只是心里估摸着可能这事又跟巡天官或者云杉老仙脱不了关系,眼下关切地问: “先生欲回南疆,还是要去海外,为南疆寻找其他盟友?” “这……” 岳棠略一迟疑。 长德公已经了然道:“那今日是个好机会。” “什么?”岳棠没反应过来。 这时说书人又一下醒木拍桌。 “要成仙嘛,第三就是拜师学艺了。在那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洞天福地之中,就有那道法玄妙的真仙……要论咱们楚州,素有神仙之说的青松山,众位可要听好了,传说在主峰第七百七十七层台阶右侧,身有仙缘者即可进入……” 长德公指着楼下说:“青松派要招新弟子,这位道友可以去试试,散修他们要,夺舍的散修也要的。” “啊?” 王道长傻眼。 岳棠欲言又止,不是,你们楚州修士收徒弟告知天下的方式是在茶楼说书吗? 这说书人怎么看都是个凡人吧? “这确实是楚州宗门修士的习惯,收买一些说书人,在市井里讲神仙掌故,而且说的都是真的,只要按照那个方子找……有缘者,也就是根骨不凡的人,以及散修都能找到路。至于旁人听了也无妨的,反正不会信。” 第69章 另辟蹊径 王道长不是真的小孩,不需要人一直照顾。 练气入门之后就能辟谷,找个合适的隐居地慢慢修炼,尽快突破境界恢复修为才是最要紧的事。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岳棠担心云杉老仙追着不放,牵连到王道长。 王道长以为岳棠真的在为南疆奔走,自觉跟着会拖后腿,所以已经在计划分别了。 结果谁都没想到,进茶楼听个书,还能听出这么离谱的事。 “青松派,楚州有名的符修宗门……这个,恐怕……” 王道长莫名地有些发颤。 “正是。”长德公一本正经地说,“符箓入门容易专精难,即使青松派是楚州招收弟子最多门槛最低的宗派,每隔十年也还是有很多筑基不成的弟子含泪下山。先生的这位友人是夏州修士,老夫就建议你们去试试,哪怕十年后不能通过青松派的考核成为内门弟子,至少学到了一些能用的符箓嘛。” 岳棠了然。 没错,这对散修来说,确实是个好去处。 进一步能加入有传承的宗派,退一步能获得符箓有关的学识,十年很值得。 ……而且王道长本来就是符修! 岳棠下意识地望向王道长。 有些散修名为散修,其实是有传承的,只是宗门没落了,不能加入别的门派,他不知晓王道长是否同意。 “我学的符箓有一部分,就是从楚州青松派流传出来的。” 王道长呆滞半晌,震惊地传音给岳棠。 散修没有门路,凡是能增强实力的东西都当宝。 符箓是最容易,也最便宜的一种攻击法术,下到走江湖招摇撞骗的神婆道士,上到隐居世外的元婴修士,统统可以用。 王道长表示,自从他发现自己在符箓一道上有天分,就走遍夏州收集流传在散修之中的符箓知识,用心苦学,不管什么作用的符箓他都不嫌弃,最后全部整合成册。 这话岳棠是相信的,毕竟册子里有生产平安符。 “……留给熊捕快的所谓长生观符箓传承,只能说是贫道自己弄的东西,跟大宗门的底蕴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最厉害的就是雷法正符,这还是王道长从秘境里获得那张符上参悟出来的,散修之间的交换,可交换不到。 “青松派那些流出的符箓,主要是驱除妖邪,清心明目……” 王道长万万没想到,这东西竟然是有“仙缘”,去了青松派待个十年就能学到的。 “当初卖给我这份东西的散修,要了很高的价格,还说这是一个散修从一个青松派弟子那里偷到的,千万不能在青松派的修士面前使用……我以前根本不敢来楚州。” 王道长忍不住捂住了心口,被骗得太惨了。 岳棠:“……” 谁能想到呢? 岳棠只好安慰:“如今也不算晚,道友要去青松派吗?” “当然!” 王道长想也不想地回答。 然后又犹豫地问长德公,“倘若有人学过青松派的符箓……” 长德公一直在看岳棠与王道长来回传音,原本以为他们不太能看上符修。 毕竟听上去没有丹修受追捧,也没剑修厉害,更不具备炼器宗门的手艺,可能浪费十年就学了几个鬼画符。金丹修士自己都能打退阴兵鬼卒,根本没必要用符箓之类。 没想到王道长竟然问出了这么个问题,长德公掀眉,诧异地说:“那自然是好事啊,这就是青松派乐意招纳散修的原因,散修大部分都学过他们宗门的粗浅符箓,比凡人快多了。这些上门的散修,肯定也是在符箓一道上有所天赋才敢来的,省了青松派挑拣的工夫。” “……” 岳棠与王道长相顾无言。 夏州宗门可不是这么回事,据他们所知,大宗门是绝对不要散修的,只要自己亲自挑选带回宗门的人,认为这样才会对宗门忠心耿耿。 燕州那边就更苛刻了。 据说新弟子全都出自宗门外围世家,也就是从前筑基不成回归俗世的外门弟子组成的家族,凡是十岁以上还没被挑中的,就不会再要了。 哪有楚州这样干的,茶楼放出招收弟子的消息,由历代下山的外门弟子自由传播符箓,普及符箓常识,免得上门来都是凡人对符箓一窍不通,或者新弟子十年苦修之后没一个能进入内门,导致整个门派上下白等了十年? ——嗯,可能比起忠心耿耿,更在意你是不是那块料。 岳棠果断传音:“道友可别再想什么楚州修士邪性……你以后可能也算楚州修士了。” 王道长哽住了。 “哈,此去青松山路途尚远,道友还是尽早偿还夺舍的因果吧。”长德公靠在椅上,指着王道长说,“这孩子怎地年纪轻轻就去了?” 夺舍之后能拥有“前身”记忆,就是不太完整。 王道长也没隐瞒,将这事说了一遍。 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被想吞财产的亲戚害了。 长德公听得直皱眉。 “……这事并不在赤阳府,尔等前去,还需小心当地的鬼卒。” 王道长拱手称是,岳棠转而问起了泥人之事。 “长德公,倘若在下不回南疆,这泥人可否自己通过阴阳路,去南疆找到那个特定的人呢?” “什么?”长德公大奇。 他仔细一想,居然很有道理。 阴阳路,没有海,没有山,也不存在阻隔。 它其实不是一条真正的“路”,而是位于人间与地府边缘的广泛地界。 魂魄通过阴阳路进入黄泉,无法回头;阴司鬼卒却能依靠身份穿行在阴阳两界,哪怕在人间是相隔万里的两个地方,到了阴阳路上,只要不迷路,就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抵达。 但泥人不是生魂,它能在阴阳路上穿行吗? 长德公思忖一番,为难地说:“这恐怕需要泥人身怀鬼神敕封。” 没有鬼神之力的庇护,很难突破阴阳路上的迷障。 就算是鬼卒,手中不持有阴司鬼神的令牌,也是无法离开辖地的。 “鬼神敕封不能挖出来加在泥人身上,泥人也修炼不出鬼神敕封,这——这只能用阴司鬼神的令牌了。” 长德公犯愁地说, “还有,泥人只能在子夜时分才能传信,实际上也是借助了阴阳路的原理,即阴阳交替之力。然而无论怎样蕴养,它还是泥人,灵性有限……所以,假如先生想要泥人像鹤符一般亲身传信,它只能在阴阳交替之时赶路,也就是说,它最多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从楚州赤阳府到夏州南疆。 长德公叹息:“时间太紧,换成老夫都赶不上。” “原来如此,多谢长德公指点。”岳棠道谢。 长德公阻拦:“这是什么话?哎,实不相瞒,老夫如今在赤阳府还算自由,一旦离开赤阳府立刻就会招来无数眼睛的注意,否则倒是可以替你走这一趟。” 岳棠早就想到了这点,所以听了也不失望。 “对了,如果先生要转托第三人去送这泥人,千万要以法器密封,如果这泥人碰到的不是传信对象,灵性就失了。” 长德公叮嘱完,转头对王道长说,“至于这位道友,也可在子时进入阴阳路,若这身躯的魂魄尚未投胎,点燃招魂符见其残念,以偿因果。招魂符会吗?哈,看来老夫是赚不到二位的钱了。” “火,走水啦!” “快救人啊!” 本是寂静的黑夜忽然陷入了混乱。 村人纷纷惊醒,趴在窗棂附近张望。 “是村头的老刘家!快去救火!” 人们抱着大盆小盆出了门,正值多雨的季节,路边池塘水洼随便一舀都是水,只是黑漆抹乌的看不清,容易撞成一团。 村人一边叫喊,一边满腹怨言。 这老刘家是灶膛烧了吗?怎么这个季节还能失火? 谁家屋子不是湿沉沉的啊,这火势未免也太大了,不太对劲。 等跑到地头,心里这股子冷气更盛。 ——谁见过火围着房子烧啊? 眼看房屋逐渐坍塌,村人都傻了眼。 “没了,这下人肯定没了!” “哎,造的什么孽?这一家老小,得十几口子。” “可不就是造孽?你忘了他家大伢,死村头那个?” “啊?不是说跟货郎跑了吗?怎么死了?” “这你也信?那天我家送葬,看得真真的,那孩子死了,身子都是硬的!回来之后没找着,可怜,八成是被野兽叼走了。” 村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老刘家十几口子人还活着的,这大半夜的,不知道为什么躺在村头地里。 脑袋枕着石头,身体泡在泥洼,人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事。 “给鬼迷的!” 村里的神婆一口咬定,这就是报应。 “那鬼怎么没把他们烧死呢?”有村人不解。 “咳咳,这可就错了,他家现在除了人活着,也就剩下几亩田了。这一家子身无分文,今年得举债了。” “没错,谁知道鬼会不会来第二次。” “以后离老刘家远点……不,借钱也不借给他们,他家的地,谁也别买。” 火势逐渐变小,似乎烧完了屋子就消失了。 村人四散离开,像躲瘟疫一样。 远处山坡上,王道长看着手里逐渐化为飞灰的招魂符,他身后有一道同样矮小的影子逐渐变淡,消失。 “走!” 岳棠果断带人以御风术离开。 片刻之后,两个鬼卒在一阵白雾里现身了,他们没有注意到一个极小的黑影钻进了白雾。 “是招魂符的味道!” “讨厌的修士,又在折腾鬼!” 两个鬼卒很快就注意到了远处的浓烟,他们咂咂嘴,飘到那些恐慌的刘家人中间,惹得他们一阵哆嗦,脸色青白。 鬼卒显然很清楚这片村子的情况,他们尖声地议论。 “是我们之前带走过一个孩子魂魄的刘家。” “可能是一个路过的修士,修士就爱管闲事!算了,没有死人就行,免得我们不好向判官大人交代,这几天多盯着刘家。” …… 阴阳路。 一个身躯上亮着鬼神敕封符文,背后贴着金色鹤符的泥人撒腿在白雾里狂奔。 第70章 黄泉边界 白雾弥漫,阴气冲天。 一阵阵呜咽的鬼哭,伴随着怨恨的喃喃低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黄泉之上的边界,阴阳路。 正值子夜时分,阴阳交替,也是最混乱的时刻。 有些黑灰色的淤泥缓缓凝结成团,飘出畸形的鬼影。 它们有的像野兽与植物融合物,有的长了好几个脑袋,它们是未能抵达地府就开始消散的魂魄,没有清醒的意识,只是凭借求生本能,疯狂地用阴阳路上的泥土填充自己的魂体,结果被阴气侵蚀,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子夜,阳气流入黄泉边界,惊醒了这些鬼物。 “呜呜。” “死……恨……活着……” 它们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拖着像泥浆一样笨重的魂体,拼命向“人间”爬去。 然而,阳气的流动是不定的,阴阳路也不停地在变化。 于是在一缕缕飘动的暖黄色烟雾下方,畸形的魂体不停地追逐着。它们互相挤压、碰撞、撕扯、挣扎…… 一个黑乎乎的泥人通体散发着金光,所到之处那些鬼物全部僵直地停留在原地。 矮小灵巧的泥人像风一般穿过这些“交错缠绕”的肢体,就像跑过一片密林,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 呼哧呼哧。 泥人背后的纸鹤扑扇着翅膀。 泥人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白雾,继续往前跑。 “咣、咣!” 一阵急促的锁链声响,穿透了白雾。 几个青面獠牙的鬼差走在阴阳路上。 他们骂骂咧咧地挥动着手里的锁链与铁尺,同时拖拽着手里的新死亡魂。 “走快点,别耽搁。” “可是鬼差大人……它们……” 亡者抓着锁链,战战兢兢地看着路边的“鬼物”。 鬼差嘲笑着说:“看到了没有,这就是逃出黄泉不入轮回的下场!别磨蹭,跟上!不要再留恋尘世了,死去的人就得在地府乖乖地等着投胎。” 泥人脑袋一转,仗着个子矮没人低头,偷偷绕过去。 那亡者正满心害怕地问:“头七也不能回去?” 鬼差嗤笑:“你家人给你烧了纸钱香烛,就是孝敬我们兄弟的,我们可以在头七送你回人间走一趟,要是没有……哼,死掉的人这么多,如果没个规矩,我们兄弟还不得跑断了腿?就算想通融也不成!” “那是那是。” 亡者连忙点头。 人间也是这样的说法,那些被破席子随便一卷丢到乱葬岗的乞丐穷光蛋,没人置办丧事,头七回去干啥,看自己的尸体被野狗啃掉吗? 鬼差审视了亡者几眼,看他模样富态,穿着也很体面,估摸着后续能从这家伙身上刮到油水,于是大发慈悲多说了几句: “你啊,死得时间不巧,如果不是子夜时分,看不到这些烂泥鬼的。” “不过呢,等你头七回人间,却必须赶在子夜了,如果没有鬼差护送……你自己想吧!” 亡者看着周围那些挣扎的畸形鬼物,生生打了个冷战。 泥人已经走远了,忽然,它像是听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就在这时,白雾里冲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谁?”鬼差大怒。 他们立刻认出这是一个冲出黄泉的阴魂,对方悍不畏死地往前跑,鬼物们嘶吼扑上去,那架势像是要把这个阴魂活活撕碎。 “不知死活!” 鬼差们大骂,那个亡者吓得滚到一边瑟瑟发抖。 “报仇,我要报仇!”那个试图逃回人间的阴魂尖叫着,努力甩脱一个又一个鬼物。 鬼差们索性站在旁边,冷嘲热讽:“魂魄想回人间,做什么梦呢?没有修士招魂符,也没有我们兄弟护送,也敢在子夜时分穿行在阴阳路上?等着吧,哈哈,马上就会被撕碎。” 泥人仰着脖子,看着那个从旁边快要追上自己的阴魂。 阴魂满脸是血,长发披散,双手指甲黑长可怖,俨然是厉鬼的模样。 这个厉鬼似乎有坚定的意志,拼命想要回到人间,然而鬼物的数量太多了,那些黑色的黄泉泥正在逐渐侵染她的魂体。 可是她仍然在跑。 手指奋力地抓握着那一缕缕阳气,血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身后,那些鬼差笑着看热闹。 泥人跑着跑着,悄悄往旁边挪动。 笼罩在泥人身上的淡淡光芒,首先作用在黄泉泥上,鬼物动作开始变得迟缓。 厉鬼深陷在黄泉泥里的魂体一下就抽离了出来,飞快地蹿向阳气最盛的地方,只是一瞬间,就突破了黄泉边界。 那是鬼差们刚才进来的地方,又值子夜交替,屏障薄弱。 “不好,厉鬼跑了!快去抓啊!” 鬼差大惊,拽着锁链也冲回了人间。 然而脱离黄泉边界,没了鬼物的纠缠撕咬之后,厉鬼魂体膨胀数倍,力大无穷,抬手就把几个鬼差“砸”回了阴阳路。 这时小泥人已经跑得很远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刚才有发生什么吗? 泥人拍拍脑袋。 它只是个泥人!在赶时间呢! 很快,小泥人就抵达了一条鬼物数量较少的阴阳路岔道。 这里的香烛味很浓。 鬼物虽然一样是畸形的,但是很安静,没有那么穷凶极恶,也没互相嘶打。 它们仿佛是一株株形态怪异的树木,只在子夜交替显现出狰狞的本来面目,平时就那样沉默着等着化为黑色的黄泉泥。 泥人的步伐变慢了,它踩了踩脚底的土。 没走错路! 捏成它身体的黄泉泥就是来源于这个地界。 ——赤阳府。 成功抵达了“万里征途”的第一站,毕竟路途太远,总要有个指向性。 岳棠做出了完整的计划,但泥人只是泥人,它不懂那么多,只靠主人蕴养的灵性行事。 但是在随机应变的情况下,它会很像主人。 比如现在,它脑袋忽然一抬,仿佛醒悟了什么。 泥人飞快用一只手压住身后啪嗒啪嗒拍打的纸鹤翅膀,另外一只手盖住胸口发亮的鬼神敕封符文。 轻手轻脚,快步而行。 走了没多久,它的脑袋忽然一顿,然后机警地一个矮身,蹲在路边。 白雾那头,摇摇摆摆地来了第二个泥人。 这泥人的身体上挂着一个红色令牌,上面还有古怪的字——是阴司地府使用的阴文,上书的正是赤阳二字。 令牌泥人的行动笨拙,速度堪忧。 它迈着两条腿,脑袋左转右顾的,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砰。” 胸口的令牌太沉了,泥人摔倒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躲在路边的小泥人一直偷偷摸摸,努力维持着一手在前,一手压后的姿势,蹲着挪动。 终于,它钻进了白雾,高兴地双手一松,继续赶路。 没多久,身穿官袍的赤阳府城隍就出现在了阴阳路上。 “啊呀,老夫就说不行吧,不会认路。”长德公弯腰捡起了“糊”在地上的令牌泥人。 长德公叹息,南疆那位先生的想法是挺好的,可惜了。 他摇摇头,取下令牌,把泥人塞进袖子里。 周围像树木一样迟缓呆滞的鬼物太正常了,在赤阳府就是这样的。 至于远处鹤符隐隐约约的拍打声?泥人啪啪跑动的声音? ——阴阳路上的怪声太多了,这些异响太过轻微,浓重的白雾更是阻隔了视线,无法看到太远的地方。 长德公错过了真相。 忙着赶路的小泥人也不会留下来展示自己。 一刻钟的时间已经过半! 小泥人身后的纸鹤拍打得更加急促了。 纸鹤的作用是指明方向,根据那一丝一缕流入黄泉边界的阳气。 那道模仿鬼神敕封的符箓更重要,它阻断了无孔不入的恶念与邪祟,震慑了所有残魂碎片组成的怪物,不停地在泥人前方“延续”着“道路”。 不知不觉之间,阴阳路上的鬼物变成了各种畸形的鱼与海中生物的模样。 离开楚州,进入了海域。 雾气更浓,甚至从白色变成灰黑,除了泥人身上的光亮,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只剩下各种不明所以的嘶吼。 阴阳路也在扭曲、重叠。 蓦然,金光冲破了黑雾,泥人成功地落到了落在了某条岔路上。 纸鹤拖拽着泥人,让它的脑袋转向右边。 ——那边是夏州! 南疆,恶鬼峡。 今夜不是满月,乌云遍布,狂风阵阵,怒江奔流。 悬在恶鬼峡上方的那道铁索正在左右晃动。 白雾忽现。 “啪。” 凭空亮起了一团金光,然后狼狈地落在了铁索上。 小泥人两手抓着铁索,茫然地挂在半空中。 蹬了蹬腿,没能爬上去。 不行,阴阳交替的子夜时分就要过去了,它马上就要重新变回不能动的泥人了。 小泥人身后的鹤符已经变得黯淡,拼尽最后一丝残存在符文上的真元,带着泥人往上飘。 小泥人抓紧机会,手足并用爬完铁索,顺利地抵达悬崖。 它飞快地找到了那块突起的岩石,身体往石缝里一躺,纸鹤也随之折叠,翅膀收拢,盖在了泥人身上。 恶鬼峡再次恢复了宁静。 此后,日升月落,风吹雨淋,纸鹤岿然不动。 十几天后。 巫锦城缓步走上高崖,他一眼就看到了岩缝里的微光。 巫锦城伸手一招,纸鹤立刻轻飘飘地展开翅膀,落在他的掌心。 随着纸鹤飞起,下面栩栩如生的泥人露出来。 “这是?” 巫锦城颇为意外地看着那个窝在岩缝里,仿佛酣然好梦的小人。 它的模样像极了岳棠。 眉眼轮廓似远山烟霞涂抹勾勒,容貌清逸,带着随遇而安的无畏与洒脱。 就是……太小了。 巫锦城的手停在小泥人脸边,没有碰触,顿了顿又缩回来。 他打开了纸鹤开始读信。 第71章 物似其主 子夜。 泥人忽然翻身而起。 一缕缕无形的白雾流出之后,泥人的轮廓变得更加灵动了。 它眨眨眼睛。 不,应该称呼为他。 岳棠闭目冥想时,忽然心念一动,知道泥人已经被“触碰”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连接着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像是雾里观花,看不真切。 不过这里显然不是南疆高崖,而是一座高大的石塔。 塔外正是一轮明月,银辉照在云武城中,映着灯火,坊市的喧嚣随风传来。 巫锦城站在石塔外面的平台上,右手平伸,托着这个小泥人。 “……” 岳棠发现,在模糊的视野里,魔之形貌带来的冲击力更强了。 因为触感与知觉大幅度下降,泥人身躯又无法感觉到那种令人心悸的可怕气息。 巫锦城的侧颊、下颌、脖颈,直到没入衣领的微凹骨罅,都被月光轻轻抹染上一层宛如白玉的辉泽。 岳棠微微失神,随即醒悟。 如果不是泥人,他是不可能从这个角度仰望的。 “巫道友,许久不见。” 岳棠尝试着说话。 泥人的身体有点笨拙,他想要跳到地面上,结果在巫锦城的手上绊了一跤,差点脑袋冲下摔向地面——被巫锦城用另外一只手接住了。 岳棠无言。 这好像是第三次了。 为什么每次跟巫锦城“见面”的时候,他都会陷入尴尬的情况? 长德公说泥人传信的时候,能听会说,表情生动,所以才是“如见真人”——然而泥人还是泥人,就像一个普通好用的傀儡,是一个施法媒介。 现在这种仿佛自己就是泥人,泥人就是自己的感觉挺诡异的。 不过岳棠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为了让泥人不经过任何人手,通过阴阳路抵达夏州,岳棠在用真元蕴养泥人的时候赋予了它更多的灵性,特别是考虑到路上可能出现意外,岳棠还用神识控制泥人走路或者躲避,确定没有问题才放出去的。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这泥人显然不是只能传信,它还能动动胳膊腿儿,溜达几圈。 岳棠决定当做刚才的摔跤没发生过,这就好比炼器,哪个修士没有失败过呢? “我在纸鹤传书上提到过,传音只能在子夜之间,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虽然每天夜里都可以进行,但为了不损失泥人的灵性,若无意外,我不会连续使用。” 岳棠操纵泥人端正地坐好。 什么,泥人在巫锦城的掌心? 这点小问题就忽略了吧,时间宝贵。 “我看了你在信件上说的制作方法。” 巫锦城似乎在观察泥人,又像在透过泥人看岳棠。 岳棠不太自在,不过巫锦城只是看了一会,就很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你可以试试看。” 岳棠松口气,把长德公告诉他的要诀说了一遍。 那些都是法术步骤里没有的内容,还有岳棠自己琢磨的诀窍。 “对了,我在楚州青松山的太平镇,而且还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岳棠担心巫锦城做出泥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青松派?”巫锦城皱眉问。 “你听说过?” 岳棠不是很意外,南疆已经来了一群瀚海剑楼的修士,估计会告诉巫锦城很多楚州之事。 巫锦城看了看泥人,然后说:“青松派每隔十年招收一次新弟子,这件事整个楚州的修士都知道,还有附近的燕州与夏州。燕州那些宗门的外围修真世家,被淘汰的家族弟子会去楚州碰运气。” 岳棠听到这句话,会意地笑道:“不错,不止燕州宗门世族,还有林州与海外散修。我换了另外的身份,便于打探消息。” 像瀚海剑楼这样的盟友,估计不会遇到第二个,可是关于各地“叛军”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还是很有帮助的。 再不济,多“认识”其他几州的修士,增长个见闻也不错。 岳棠忽然感到高度抬升,巫锦城把泥人搁在了肩上。 “呃……” 这个位置,怎么那么像自己放阿虎的地方呢? 不过,比掌心要好一点。 岳棠纠结地抬头看月。 不对,距离巫锦城太近了,以泥人这朦胧的视野都能看到头发下的耳廓。 泥人保持僵硬的姿势,脑袋一动不动。 “我听说瀚海剑楼的周宗主要来南疆。” “是,还未谢过榕木居士的援手。” 巫锦城念出树妖的名字,语气有些微妙。 岳棠本能地侧头,窥见巫锦城脸上一闪而没的笑意。 “……榕木居士的名字已经不用了。” 岳棠干咳一声,努力保持平静,“现在是海外散修,柳织愁。” “这名字像前朝诗人。” “是吗?” 岳棠没说这是前天教阿虎认字的时候,用徒弟写得顺眼的几个字凑的。 岳棠又跟巫锦城提起了赤阳府的长德公。 这是在盟约里起到关键作用的人,岳棠不想巫锦城与瀚海剑楼的人碰面时,连长德公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那肯定会引起剑修们的怀疑。 这也是岳棠急着要把泥人送来的原因。 可是岳棠逐渐感觉到,还是书信更好,至少书信交流没这么尴尬。 岳棠不知道是泥人身体僵硬,还是他情绪失常,总之今天哪哪儿都别扭。 怪了。 不是面对面而坐,差别就这么大? 岳棠本来还想谈一谈关于生死簿记载的猜测,都被心里的古怪感觉打退了。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巫锦城,可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普普通通的询问。 “南疆的战局如何了,那些妖军还在控制范围内吗?巡天官有无异常举动?” 巫锦城轻描淡写地表示这些不足为虑,却提到了云杉老仙与那面镜子。 “……我遇到了他。” 岳棠刚说完,就发现巫锦城的动作一顿,轻松愉悦的情绪一扫而空。 巫锦城目光如炬,神情肃穆:“在哪里?” “楚州,跟一处秘境有关。” 岳棠提了升仙丹的秘境。 他倒不觉得升仙丹有用,而是里面数不清的活死人对南疆巫傩有用。 可惜现在秘境被盯上了,岳棠也封住那柄折扇扔进了储物袋最底层。 巫锦城听到岳棠离开秘境差点撞上那个云杉老仙时,神情微变,他意识到云杉老仙不是追着“榕木居士”的身份出现在南疆的,可能是在找跟南疆差不多的环境。 “天庭那则预言出现了新的变化,看到的极有可能是离开秘境的你。” “我也这么想,据说天庭有一件天道法宝,名为神光镜。” 岳棠叹了口气。 不管是南疆,还是他自己的处境,都岌岌可危。 天庭距离发现他们,毁灭他们,可能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什么时候迈过来,谁也不知道。 “没准要指望神光镜大发慈悲。” 岳棠衷心希望天道不要继续“误”他了。 这时,岳棠感到泥人的身体愈发沉重。 时间快到了。 意识逐渐抽离之前,岳棠听到巫锦城对自己说: “不要再用山鬼的伪装,那很危险。” 岳棠点点头,山神敕封与鬼神敕封的参悟,让他彻底明白,三界的神灵不是一开始就有,也不一定需要天庭地府去敕封。 天庭与地府的神仙们,只是比谁都更要接近天道罢了。 所以他们看上去无所不能,执掌三界,权威赫赫,无人能挡。 岳棠的参悟,只不过是揭开了这庞大真相的一角,距离他真正明悟天道至理,正面对抗天庭的那一天远了去了。 凡人说得好,造反这件事,前期能藏就藏,不能太出头。 巫锦城静静地看着泥人眼中的神采消失。 然后小泥人迷惑地抬起头,它像是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小手下意识地摸摸巫锦城的肩,搓搓衣服的料子,满意地往下一趴,闭上眼睛不动了。 “……” 这次巫锦城没有克制,伸手摸了摸泥人的脸。 硬的。 巫锦城先把泥人移到手上,然后揣进了袖袋。 有点分量,却不是很沉。 巫锦城盯着自己左手的袖子看了一阵,才走入祭塔。 “图真。” 门外的巫傩打着哈欠,应声而入,等待首领发话。 “你带着一些族人,去南疆各处的阴阳路上看一看。” “嗯?” 图真抬头,警惕地问,“是阴司地府的人来这里闹事了?” 巫锦城顿了顿,顺势道:“检查一下疏漏,除掉一些体型庞大、狂乱的鬼物。” “是!” 翌日子夜。 小泥人再次活动起来。 到了“收信人”手中,又被岳棠的神识隔着万里操纵过了之后,它重新恢复了活力。 它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泥人努力挣了两下,从袖袋里爬了出来,沿着桌子溜到地面。 灵性使泥人本能地避开所有人,直奔巫锦城的方向。 小泥人蹑手蹑脚沿着墙缝往前挪,它爬了十几层台阶,躲过巫傩们无意识地张望,终于从巫锦城居住的房间抵达了巫傩神庙高处燃烧着魔火的平台。 魔火也能炼器。 黄泉泥正在魔火里缓缓变成灰色。 巫锦城忽然低头,发现自己鞋面上多了一个泥人。 小泥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巫锦城的视线,呼哧呼哧地拽着巫锦城的衣服往上爬,蹦到石台上,表情严肃地看着魔火。 巫锦城犹豫了一阵,伸手戳戳泥人的后脑勺。 泥人晃了晃,茫然地左顾右盼。 巫锦城:“……” 确认了,岳棠不在。 岳棠做不出这样的事,不过—— 岳棠似乎说过,蕴养泥人赋予灵性,物似其主。 巫锦城用微妙的眼神看着小泥人,又望向那团陷在魔火里的黄泉泥,深深皱眉。 第72章 青松山门 楚州,青松山。 坐落在山腰处的一个小镇,青檐乌墙,绿水环绕,景色殊丽。 这不,几个游学的楚州士子就牵着骡子路过了小镇。 “什么?客栈没房间了?” 这些士子难以置信,他们只在赶考的时候遇到过客栈满员,可那是府城县城啊! “莫非附近有什么灵验的道观寺庙,或是有什么大师?” 赶上了什么神仙的诞辰,香客接踵而至,倒也合理。 一个士子站在客栈门口张望,忍不住说:“这条街上客栈还挺多,总不能都满了吧?” “是啊,几位公子,都是这样。”客栈掌柜满脸为难。 “这是什么缘故?” 士子们十分不解,看了看掌柜,又望向客栈大堂里几乎坐满的人。 看打扮装束,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口音也各种各样,这可不就奇了嘛! “难道这里有什么盛景?云顶佛光、雾海仙阁之类的,一年只有几日才能看到?” 这些游学顺带访山踏水的士子,对此是见猎心喜的,巴不得饱览一番美景再吟诗作赋,醉酒当歌,岂不快哉。 掌柜赔笑道:“哪能啊,咱这太平镇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镇……呃,客栈这么多,是每年春茶秋茶上市的时候,会有很多客商赶来。” 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茶叶。 青松山确实出产名茶,士子们都听过,可眼下分明是夏季,春茶卖完了秋茶还没收呢!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掌柜一脸苦相,他总不能说这里每隔十来年,就会来一波寻仙问道的疯子吧。 是真的疯啊,半夜不睡觉在房顶上跑的那种。 不喜欢走门,经常跳窗,甚至明明没看到这人出去,一扭头人就在街上了。 有的是自带干粮!只肯喝客栈的茶水、白水……其他什么都不吃。 有的会点上满满一桌子菜,在那里大吃大喝,活像是以后都吃不上东西似的。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看起来正常的,至少会吃饭,会下楼梯,不跳窗,可是他们—— “掌柜,结账退房,再跟您打听个事。” 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这青松山主峰的石阶,是从哪儿开始算起啊?是山脚下,还是这个镇子出去那条路?如果遇到石阶残缺,算一级还是两级。” 客栈掌柜:“……” 看看,就是这样,表面上正常的人其实也不正常。 从这山里出去的路,哪一条没有石阶,鬼知道从哪儿开始算?还计数! 掌柜拉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这位客官,你可别信那些说书人胡扯了,我祖上三代人都住这儿,山里根本没有神仙!” 那年轻人睁大眼睛,呆呆地看了掌柜一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掌柜的是考验在下求仙问道的决心?难怪在下一路走来,都没人知道神仙的事。” 说完也不等掌柜反应,拎着包袱离开了客栈。 客栈掌柜:“……” 掌柜勉强挤出一抹笑,对着那几个士子说,“有一间空房了,要不您几位是挤一挤?” “神仙吗?” 楚州士子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拿出钱袋递给掌柜,有人追出去找刚才那个退房的年轻人,还有人望着客栈里满座的人,找了他们觉得适合的人搭讪。 “这位兄台,可否拼个桌。” “……” 岳棠抬起头,望向那个满脸好奇的年轻士子。 楚州书生与夏州书生不太一样,他们腰配长剑,穿着轻便的衣裳,宁愿只用一根绳子绑束头发也懒得戴那不方便的儒生巾。 岳棠没有用隐匿法术,因为他在“改换身份”。 他会被找上,是他看起来像个书生,一袭青衫,气质温文尔雅。 岳棠颔首示意,那士子迫不及待地坐下了。 “我请兄台喝杯酒?” “我不喝酒。” “那就来一壶茶?” “……不必如此,你想问什么?” 岳棠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士子反倒赧颜,抱拳道:“冒昧打扰兄台了。” “无妨,出门在外,见到奇人异事,总会想要一探究竟。” 岳棠随意地说,他看出这些士子都粗通武学,身手矫健。 整个楚州除了洪江平原之外,全是险峻的山地,区别只有难走和更难走,那种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可能结伴出门游学。 “在下楚州裴城人士,姓唐……敢问兄台,也是来求仙的吗?” 唐士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岳棠旁边的小孩身上。 小孩怀里还抱着一只虎斑猫。 按理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出门不奇怪,可是还带狸奴,这有点儿离谱。 像狸奴这样的动物能在路上乖乖的不乱跑吗?又不是什么大商队或者大官家眷,随行的仆从成群,能不错眼的盯着、照顾着。 唐士子扫视四周,赫然发现这不是个孤例。 旁边窗口还有个老人肩上站着一只鹦鹉,脚上没拴链子,也没什么木棍做缓冲,那带着钩子的利爪就这么直愣愣地抓着老人的肩。 唐士子倒抽一口凉气,额头微微冒汗。 相较而言,有三四桌的人都带着孩子,反倒不惹眼了。 岳棠看着唐士子脸色发白,拂袖一挡,那些无形的窥看立刻被隔开了。 唐士子松了口气。 “方才……真是奇怪。” 唐士子喃喃自语,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群野狼盯上。 是那种已经吃饱了的狼,不打算咬断猎物的喉咙,可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无情审视,还是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道长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个士子一眼,与岳棠交换了一个目光。 ——这人有修道的天分。 虽然不知资质如何,但是天生意识敏锐,根骨看着也不算差。 如果岳棠没有及时阻断唐士子的感知,他很快就会脸色苍白汗流浃背,而这份异状落入别人眼中,简直是把“我有修道天分,我能拜入青松派”写在了脑门上。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像刚才那位退了房,嚷着要去拜师的年轻人,就没有任何资质。 客栈里的人都不多看一眼。 如果有资质……事就来了。 岳棠也是到了太平镇才发现,青松派招新弟子,吸引来的不止是要拜师的人,还有一些目的不单纯的家伙。 有的修士专门在半途截胡去青松派拜师的人,能骗就骗,不能骗就抢。 如果只是为了收徒还好,有的修士是把徒弟作为夺舍后备役使用的,一旦自己天年不久或者意外受伤,马上杀了徒弟,自己取而代之。 这些道心受污的修士,根本不在乎因果,也不指望境界突破,他们只想继续“超凡脱俗”的活下去。 所以像燕州那些外门世族送后裔子弟来拜师时,都有修士护送。 青松派也不是坐在家里干等,他们乔装改扮,隐匿在人群之中。 如今客栈里的这些人,还真的是鱼龙混杂,什么情况都有。 比如楚州的小宗门与海外的散修联盟,想要等着招揽那些十年前入门现在无缘继续,只能下山的前任青松派弟子。 来都来了,肯定不会空跑一趟,每个修士都携带了想要卖出或交换的物品。 有品阶较好的丹药、法器、流通很广的功法与卷轴,也有出自秘境与人迹罕至之地的药材、炼器材料……当然,有真有假的,坑蒙拐骗这种事,在修士中间一样盛行。 察觉被坑的修士怎么会善罢甘休? 所以这几天,明里暗里的交锋层出不穷。 不过总的来说,修士们不会在镇内大打出手,因为这里是青松派的地盘,他们还不敢在明面上跟一个传承久远的大宗门作对。 “……这段日子,青松山都会不太平,你若无意求仙,还是尽快跟同伴下山吧。” 岳棠话音刚落,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悠长的钟鸣。 客栈掌柜、跑堂的伙计全无所觉,还在继续忙活。 可是每张桌子上的人都抬起了头,连同着街道两边的客栈二层房间也传来了动静。 “青松派打开了山门,入门考核开始了!” 这钟声蕴含着真元,力道并不强劲,却能让人猛然醒觉。 就算在修炼功法,也会被这道富含韵律的声音“推”醒。 “真是奇妙。”岳棠精神一振。 他猜想青松派的这口钟肯定有名堂。 用乐器作为武器的修士,岳棠是见过的,不过那些都以扰乱心智为主,像青松派这样泰然雄浑的钟声,以“正”压众的气魄,真是闻所未闻。 “必定是上古时期的法宝,只凭这一道钟声,就让人神往,青松派真是不简单啊。”王道长感叹。 他说完就察觉到一道怪异的视线。 抬头发现是唐士子,唐士子在讶异这孩子说话老气横秋的。 唐士子有天分,自然不像普通人那样对这钟声充耳不闻。 修士都是耳聪目明之辈,霎时间数道目光就集中在了唐士子身上。 “也罢。” 岳棠心知,如果他扔下唐士子不管,青松派的人也赶去山道石阶,那么大家前脚刚走,后面肯定会有人“强掳”唐士子。 到那时,唐士子的生死与命数,大概只能看他落在谁手里了。 “既然恰逢其时,你又坐在我面前,就同上青松山罢。” “什……什么?” 唐士子满头雾水,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自己轻飘飘地站了起来,像是被一股力拖着走出了客栈。 他大惊失色,张口要喊同伴。 可是他的同伴都被客栈里的人齐齐站起离开的动作惊住了,一时都没注意到他身上。 唐士子身不由己地到了街上。 再一个恍惚,竟然到了镇口,眼前就是一条长长的石阶。 石阶整齐光洁,连青苔都没有。 那持续的钟声就是从上方传来。 第73章 问心石阶 岳棠没想过,有生之年第一次踏上古老的修道宗门石阶,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 这算是……送道友拜师? 岳棠环顾四周,已经有不少修士来了。 他们身边站的少年神情都很紧张。 这些毫无疑问都是来自外州,已经被家族所属的宗门淘汰过一次了,对他们来说,拜师青松派是最好的出路,可能也是最后的出路。 正是进一步脱胎换骨腾云驾雾,退一步碌碌无为沦为凡俗。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的动作都变得迟缓了很多。 ——能迟一刻知道结果,修道梦就还没破碎。 跟这些少年紧张到微微颤抖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群散修。 尤其一看就出自楚州的散修,都喜欢三五成群,边走边说。 “哎,七年前我被蓬莱派拒绝了,这次如果再失败,就只能等十二年后的伏火宗了。” 蓬莱派炼药,青松派画符,伏火宗炼器,这是楚州当前最大的三个宗门。 岳棠这些日子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楚州宗门的消息。 青松派是其中最稳定的,通常每隔十年会开一次山门,招纳新的弟子。 蓬莱派开山门的时间就不一定了,反正五十年内肯定有一次,至于什么时候看宗门药材的生长情况,新招来的弟子要去种三十年的药田,有炼丹天赋的学炼丹,没有的学烧火。 是的,虽然蓬莱派的弟子过得苦,但是蓬莱派收下弟子之后,就不会撵人了。 哪怕一辈子都是炼气期筑不了基,蓬莱派也不在意。 毕竟是炼丹门派,不缺钱。 至于伏火宗…… “你竟然敢去伏火宗?” “总是个出路,散修的日子难过啊。” “那也不用去找死啊!” 伏火宗的入门考核最难,像青松派那样十年为限,成功者加入内门。 且伏火宗在名义上,也不会清退任何弟子的,因为—— 十年后没死的,就是伏火宗弟子。 修为低的炼丹师炼制的也是低阶丹药,丹炉爆炸也不会死。 可是炼器失败就不一样了。会死,反应慢一点肯定死无全尸! 要不然,法宝为什么会罕见呢? 就连法器都很贵,散修能有一件上品法器已是了不得,一般只能捡捡半成品、或者残破的法器使用。 岳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储物袋里的那件折扇法宝。 他默默摇头,平生得到的第一件法宝,偏偏与秘境有关,别说用了,现在都不敢拿出来。 可能他注定是一个两袖空空的散修。 “站住!” 忽来一声大喝。 只见身后石阶上跑来一个独眼修士,而走在岳棠前面那个之前感叹日子不好过想要加入伏火宗的散修神情骤变,慌忙向前跑去。 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一追一逃,很快消失在了石阶上方。 王道长恍然大悟:“难怪他这样热衷加入宗门,原来是跟人结了仇。” 运气好就能躲十年,运气更好还能突破境界,反过来让仇人躲他。 岳棠忍不住笑了。 唐士子嘴张了合,合了张,愣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听着周围修士的议论,又看着脚下过于整齐干净的石阶,以及道路两侧逐渐变得虚无的景色,想要欺骗自己眼花也不可能了。 “兄台,我们真的是去仙门吗?” “正是。” 岳棠觉得即使唐士子没被青松派选中,有这段机缘也很不错。 就像那些志怪传奇,因缘际会参与了一次修仙宗门的试炼,总比喝醉酒迷路误入野狐妖窟,稀里糊涂与狐妖春风一度失了元阳强。 “你在修道一途上有些天分,见识多一点,对你日后也有帮助。” 万一看见鬼差,看见使用障眼法招摇过市的妖怪,卷入危险之中,到那时一味慌张惊叫奔逃是下下之策,还不如多听多看,多懂一些门道。 “……可是,书上说,有人在山里遇到神仙下棋,等棋局终了,已是几十年之后。” 唐士子满脸惊恐。 岳棠自然知道这个烂柯人的典故。 “那倒不会,如果你没被选中,你的同伴明天就能找到你了。” 唐士子动了动嘴,没好意思说出“假如被选中”呢。 “如果你不愿意,青松派不会强留人的。”一个路过的散修忽然开口。 唐士子慌慌张张地行礼。 还没等他抬头,对方已经走得远了。 “他不高兴?”唐士子看着散修的背影,纳闷地问。 岳棠对他刮目相看。 岳棠记得刚才路过的修士,那家伙大概是青松派的人伪装的,听到唐士子的话自然不高兴。 修士都习惯性的收敛气息与情绪,唐士子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感觉得出来,这份灵觉委实出类拔萃。 同时岳棠也感到奇怪,像唐士子这样的人,应该早就遇到过很多怪事了。 “你可曾看到过魂魄与鬼差?” “这……” 唐士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听我家人提起过,说我幼时哭闹不休,高烧不止,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直到家人请来路过的神婆做了法。” 岳棠心想,那神婆大概有几分道行,封住了唐士子的灵觉。 也不知是封印随着时间流逝变弱,还是唐士子听了青松派的钟声受到刺激,这灵觉是越来越敏锐了。 岳棠传音问王道长:“如果他不想修仙,你可有什么符箓,能封了灵觉,让他平安度日。” 王道长点头说:“有是有,可贫道……可我现在法力不济。” “三百零七、三百零八。” 两个路过唐士子身边的人喃喃念叨。 “这是……” “数石阶,据说从第七百七十七级石阶可以进入青松派山门。” “我们不用数?”唐士子很疑惑。 岳棠笑而不语。 他一走上石阶就知道,这条石阶根本没有尽头,所谓的七百七十七级石阶只是个虚数。 青松派可以在今年说七百七十七,下次说八百八十八。 真正的目标只是要让人在这条石阶走足够久的时间,心思不正的人会逐渐被钟声压住,无法动弹,甚至从这条山道上跌出去…… “呼。” 一道黑影飞过,唐士子还没反应过来,第二道黑影擦着他的左手边也飞出去了。 “那是什么?”唐士子吓得一个倒仰,还好身后传来一股力,把他扶住了。 岳棠侧头,看清了那两个被山道淘汰的人。 是刚才那个寻仇的独眼修士,以及试图拜师来躲仇的家伙。 唐士子惊魂未定,一边道谢一边转过头:“多谢兄台……呃?” 他茫然地看着身后。 身后只有一个抱着猫的小孩。 那只猫正好伸着前爪,就像刚才扶人的是它。 唐士子:“……” 不可能吧! 可是身后没人了,难道是这个说话老气横秋的小孩? 王道长夺舍的这个小孩是被饿死的,尽管经过王道长魂魄真元的滋养,又被岳棠与胡修士好好地养了两个月,看起来还是很瘦弱,一只小手能扶得住一袋米吗? 唐士子虽然不信,但还是规规矩矩地道了谢——冲着自己身后的方向,别管是猫是小孩还是路过的鬼魂仙人,礼不可废。 阿虎歪着脑袋看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傻。 还没想完,脑门就被一只手按了按。 阿虎不用看就知道是岳棠。 它立刻屏息敛神,装成一个弱小不会化形的灵宠。 修士偶尔会养一些灵性很高的飞禽走兽,灵宠身上没有妖气,通常不会修炼,实力都是吃丹药吃上去的。 所以阿虎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过等会进入青松派山门就要小心了。 此时钟声越来越响,一下下仿佛敲击在众人心头。 山道石阶上的人步伐都开始放慢,眉头紧皱。 唯有岳棠一行人没有受到影响。 为了不显眼,岳棠刻意放慢了步伐。 他往后看,王道长的道心坚定,阿虎根本没有世俗之心。 往左看,唐士子略显紧张,眼睛倒是睁得很大。 “……” 心有杂念的人,就会感到钟声撞击着头,心神不宁,脚下沉重。 唐士子竟然能在未曾修炼的情况下抵御了钟声?这只能用赤子之心来形容了,纵然身处未知之地,也没有太多贪恶嗔惧的杂念,仅仅只是紧张忐忑与好奇。 看看周围那些筑基修士,动作都有迟滞,根本无暇分神去看别人。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所求,看不开,这很正常。 岳棠轻叹,连他也不例外。 因为活得越久,看不开的事就越多。 但如果一味地纠结在其中,一误再误,境界就会受到影响,这也是很多散修无法寸进,只能另寻机缘或者拜师宗门的原因。 青松派不是挑选圣人完人,他们只要求拜师的人能走完几百层石阶即可。 “咣——” 最后一声悠长的钟鸣。 唐士子猛然感到脚下一空,他吓得要叫,忽又落到了实处。 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古怪建筑在迷雾里出现。 它歪歪斜斜的,每个楼阁每条回廊都像是胡乱拼凑叠加的,周围悬浮着数个用途不明的发光石球,整座建筑都在缓缓转动。 “是符箓,每一堵墙都是符箓的一部分,这……这是个阵法!”王道长低声惊叹。 岳棠亦感到目眩神迷。 他见过天庭的山神敕封,也见过地府的鬼神敕封,可是他揣摩很久,总觉得少了什么。现在他忽然醒悟,不是天道太过玄奥,而是他在阵法符箓这方面懂得还是太少了。 岳棠从前不涉入任何纷争,不去秘境,不贪图大宗门的传承,一心一意地参悟天道,这是岳棠自己的道。 当岳棠意识到预言给他留下的时间不多,想要未雨绸缪,就必须增长见识,触类旁通了。 不过,岳棠不需要拜师学艺,青松派的功法对他没有帮助,他不用走别人的道,他只要多看几眼这座青松派的宗门建筑,或者对着洪江天堤沉思片刻,即刻有所悟了。 “原来如此。” 岳棠心念一动,隐隐感觉自己有把握让两种敕封融为一体。 山鬼,大概可以真正“出世”了。 第74章 患得患失 唐士子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尤其是那座脱离了凡俗认知的庞大建筑,让他久久失神,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时,一群修士踏着祥云飘来。 岳棠抬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来楚州这么久见到的外表最光鲜的修仙者,完全符合说书人口中的描述。 广袖长袍,衣式古朴。 头戴檀木冠,鹤发童颜,手持拂尘。 凡人看外表,修士自然是看法衣法器。 “青松派底蕴深厚啊!”一个散修低声感慨。 岳棠的目光从拂尘移到青松派修士衣袍的暗纹上,若有所思。 都是他不认识的符箓。 不过符箓跟文字一样,自成规律,看起来长得像的符箓,多半功效也差不多。 “清心、御风、护体……” 王道长喃喃自语,眼睛发亮。 岳棠重新望向青松派的宗门建筑。 比起法衣上的符箓,他还是对阵法形态更感兴趣。 ——阵法就好比是建筑外面的框架,符箓是填充建筑之中的砖石木料。 对王道长乃至天下修士来说,他们更看重后者,毕竟没有砖石木料,什么都做不了。 岳棠想要的是地基框架,而天庭地府拥有华美的宫殿,凌驾万物之上,不管是把那些宫殿拆了还是打算自己建一座宫殿,都忽略不掉这处关键。 像青松派这样传承古老,在天地灵气断绝之前就存在的大宗门,拥有许多师门先辈的遗泽,这座宗门建筑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之一。 瀚海剑楼门人无法带走精炼的阵法盘石板,现在的青松派也不能造出这种宗门建筑了。 岳棠忍不住想,为了见识更多的“上古修士遗泽”,难道他要去拜访更多的宗门吗? 用什么理由呢? 再找一个孩子,送去参加宗派试炼? 楚州三大宗门,蓬莱派刚招过弟子,伏火宗要等到十二年之后,再说伏火宗的修道之路也太危险了。 岳棠失笑,默默摇头。 要说适合拜师的人,他身边就有个唐士子,可是这位楚州士子似乎并没有求仙问道的心,他来此不过是机缘巧合。 “该上前了。”岳棠提醒。 王道长回过神,唐士子却还是一脸呆滞。 阿虎伸出爪子推了推他。 “啊!哦,失礼了。”唐士子转头,尴尬地掩饰着。 王道长坦然而笑:“即使是修士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场面,也会惊愣,何况你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 说着他把怀里的阿虎递给了岳棠。 王道长之前问过阿虎,愿不愿意跟着他一起进青松派,十年之后再让岳棠来接。 阿虎拒绝了,还可怜巴巴地看着岳棠。 岳棠起先有些意动,因为待在青松派显然更安全,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主意,阿虎与他一般,生来不喜欢束缚,青松派再好,也有条条框框的规定。 根本不适合阿虎。 再说阿虎要以什么身份加入青松派呢?大宗门不收妖兽为弟子,如果让阿虎以灵宠的身份混在青松派外门学习符箓,又太委屈了。 王道长提这个建议,是真心觉得阿虎有画符的天赋。 不过,个人有个人的机缘,修道之路千万条,从来没有哪条好哪条差的说法。 王道长以小孩的模样,向岳棠深深一揖: “多谢道友的一路照护。” “他年有缘再逢。”岳棠亦郑重回礼。 王道长点头,转身往那些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的青松派修士走去。 这时已经陆续有十几个散修、七八个孩子聚集到了那边。 送人过来的修士都默契地站在一座金碧辉煌的牌楼外面,目送着一路同行的人离开。 “这就……入门了?”唐士子疑惑。 他还以为像考科举那样,会发一张卷子写呢! 岳棠告诉了他,青松派真正会收下的弟子,要等到十年之后才确定。 唐士子恍然,原来这不是科举,是书院啊! 先确定个求学的坚定心性,再寒窗苦读十年,最后学识平平写不出文章的人到了年纪就回家,根本不用下科场应试。 岳棠侧头看一动不动的唐士子:“你确实不想去?” 唐士子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摇摇头: “我家中还有双亲高堂,不能就这样失踪,让他们忧心。” 岳棠没再说话。 唐士子讶异地问:“兄台不劝我?” 连他都在心底经过一番挣扎,这些求道之人,不应该把“道”放在第一位吗? 岳棠神色淡然地答:“你不过弱冠年纪,就已出外游学,天资聪颖,家境尚可。你能通过刚才那些石阶,说明心中既无怨怼,也没有解不开的心结。想来你是过得平安顺遂的,即使不是这样,也必定有爱重你的至亲,有信任你的挚交,同时他们又尊重你的想法,让你出外游学或独自行动。如果你选择求仙问道,就等于离他们而去。” 哪怕用法术手段告知亲朋好友自己的去向,可是说到底,还是脱离了尘俗。 “让你两难的,看似是修仙与否,其实是十年不见亲朋师友,以及彻底跟亲朋师友分别这两个选择。” 成为修士之后,即使还能回到家中,也跟尘世格格不入了。 那些人世的悲喜与生老病死,是很多修士迫不及待想甩掉的,却是另外一些人不能放弃的东西,因为它关联着自己重视的人。 凡人得遇仙缘,谁会一点都不心动呢?唐士子也不例外。 可是一旦选择了入门,十年之后真的能成为青松派弟子怎么办?难不成要拒绝? 那已经付出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于是唐士子决定,与其那个时候两难,不如现在放弃,那好歹能欺骗自己,说自己没这个天分,根本不用浪费十年。 唐士子的这些心思,岳棠一眼就看穿了。 唐士子瞠目结舌,随即心服口服地拜谢道:“兄……不,先生带我至此,本是一场机缘,是我推拒了先生的好意。如今又得先生点拨与理解,倒显得我无地自容。” “非也,这是青松派的入门考核,通过问心石阶的是你,如今选择放弃的亦是你自己。”岳棠感觉到脚下石板微微震动,他一手抱猫,一手携了唐士子,后退数步。 眼前景物变化,像是有无数道虹光掠过。 唐士子一阵头晕目眩,再抬头时,已然站在山道上了。 四周树木茂密,枝叶上有斑斑点点的泥浆,根本没有石阶,只有樵夫与猎户走出的小道。 山体陡峭,巨石嶙峋。 似乎只剩下鸟鸣猿啼之声。 “这里还在青松山范围内。”岳棠顺手给唐士子施加了一个障眼法。 唐士子忍不住摸脸,他感觉像有一卷纱盖在了自己身上。 “从这条路下山,可以到达附近的驿站,你在那里等你的同伴,我会去太平镇告知他们地点。太平镇上人多眼杂,你可能会遇到麻烦,这障眼法会在你主动招呼他人时失效。” 岳棠继续说:“取一件你的信物,再写一封信。” 唐士子连忙要打开行囊,结果岳棠手一挥,笔墨纸砚就出现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唐士子感到肩上行囊一轻,再定睛一看,发现这些竟然都是他用惯了的东西。 “这是——” “不错,这就是你身上的东西。” 岳棠只是用了一个转移的小法术。 他还精准地掰开一小块墨,法决取来不远处的山中泉水,瞬息研磨出了一小砚墨汁。 唐士子蘸笔试了试,发现十分均匀,连忙写起了书信。 他趴伏在路边,所书字迹如行云流水。 写着写着,唐士子忽然看到石头旁边冒出了一个猫脑袋。 “……” 唐士子怀疑这只狸奴能看懂字。 他继续写,阿虎表情严肃,目光随着唐士子的笔上上下下地走着。 唐士子莫名地感到一阵压力,他赶紧加快速度写完了信。 “劳烦先生转交了。” 岳棠又把笔墨纸砚放回了唐士子的随身行囊,点点头,顺手推开继续盯着信封的阿虎脑袋。 岳棠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灰扑扑的玉石,随后以真元凝注指尖,凭空画符。 玉石受到真元的影响逐渐变得莹白剔透。 咒符一个个叠加,压缩,最后变成一个光点融入玉石,直至消失。 “拿着这块玉佩,它能藏匿你的气息,若是不幸遇上异事,就有逃命的机会。” 岳棠不知道怎样封闭唐士子的灵觉,不过他见这人心性坚定,估计没那么脆弱,以后看多了就不会惧怕了。 “倘若是鬼差、妖物之类,你就装作看不到他们,他们会受到玉佩影响,察觉不到你的异常。” 岳棠还特意给这块玉佩附加了清心明智的符文。 唐士子愣了一阵,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接过玉佩,再次拜谢:“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 他迟迟没等到回答,抬头一看,林中空空落落。 人不见了,猫也不见了。 “这——” 唐士子下意识地握紧玉佩。 如果不是手中之物传来的感觉,他差点以为这是一场梦。 唐士子摸了摸肩上行囊与腰间佩剑,有些出神地想,那座悬浮在空中的奇特建筑,他好像……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要不然,就是梦到过。 不过,这怎么可能呢?那是修仙者的宗门,住着可以腾云驾雾的高人。 唐士子哑然失笑,快步下山去了。 第75章 不拘一格 青松派开山门收徒这件事很像人间的庙会。 等到正事结束了,才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 岳棠隐匿身形看着那些楚州士子匆匆离去,反复确定没有人跟踪他们,再吩咐阿虎暗中护送,直到确定唐士子与他们安全汇合之后,再循着神识印记回来。 岳棠自己绕了一圈回到太平镇外面。 原本通向青松派的石阶已经封闭了,现在走进去,只会看到一片空地。 这是防止凡人误入的缓冲地,四周雾茫茫的,走进雾里就会掉在真正的山道上。 很多人稀里糊涂地闯进来,又稀里糊涂地出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这里是传说中的修仙宗派山门。 如今,它被修士们占据了,充做“集市”地点。 没办法,既要隐秘不被打扰,又不希望做生意的对象动手抢,只好“征用”青松派家门口的地盘。 这是修真界默认的规矩,不会有哪个宗门出来撵人的。 反正这个“集市”最多存在五天,大家就会各自散去了。 岳棠从前去过差不多的地方,不过那是在夏州。 散修们很热衷在这样的集市上碰运气,毕竟大家都是一穷二白的可怜虫,大路货功法也是功法,基础符箓一样是可以用的符箓,只要买得起就学喽!闲着没事还能听听修真界的奇闻异事,增长见识,何乐而不为? 七八个卖药材、卖炼器材料的修士随意地坐在路边闲聊。 真正会卖丹药、卖功法的修士早就被人群围在中间了。 岳棠按照自己的习惯,连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径自走到两个正在谈论秘境藏宝的散修附近。 秘境很危险,秘境也象征着机遇。 几乎每个修士都能说出一两段别人或者自己经历的秘境所获之事,而且都是真的,这类事迹最让修道者心驰神往。 毕竟这年月,哪怕是大宗门出身的修士,也没多少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宗门修士只是不用为功法发愁,袖子里揣着一两瓶低阶丹药,身上有武器或者法器可用,然后?然后就没了。 宗门修士又比散修懂得的东西多,清楚修士曾经的风光,向往师门先辈的无所不能,于是他们对秘境传闻更是热切,因为他们知道,天地灵气断绝之前的修真界究竟有多少好东西。 所以无论是什么修士,只要身边有人谈起秘境,总会有人忍不住去听。 岳棠不是第一个走过来的修士,不过其他人听个几句就离开了,只有他一直站在那里。 很快,一个面相苍老的散修就凑到了岳棠身边。 “这位道友是初来楚州?” 散修笑眯眯地问。 他看到岳棠对那些一听就有破绽,明显是吹嘘之词的秘境故事很沉迷,心中大喜,这定然是个初出茅庐的筑基期散修,根本不懂秘境,也没去过。 修士的集市就是这般,他们可以察觉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岳棠一进来就已经被很多人注意到了,同样他也留意到了很多修士。 比如这两个故意站在入口谈论秘境的修士,以及坐在他们附近卖药材的老散修。 果然站了没多久,那个老散修就悄悄靠过来了。 “道友,我这里有一份楚州秘境的地图。” “……” 岳棠没说话,露出迟疑的表情。 老散修立刻提高声音:“地图绝对精准,上面还有秘境的开启条件与时间,我卖楚州秘境分布图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很多道友都认识我,绝对不会骗人。” 其他修士转过头,看了这边一眼,又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有较为意动的年轻修士,看到老散修正在跟岳棠“谈生意”,不好前来打扰,只能在远处等着,时不时注意着这里。 “看,特别有用,这可是老朽多年搜罗整理的心血。” 老散修得意洋洋地说,“这也不是独一份的东西,不算机密,更没有麻烦。道友如果错过了老朽手里的这一份,再想逐一打听楚州秘境的消息,那可就难喽!” 岳棠想了想,然后拒绝了:“不行,师父不许我去秘境。” 老散修愕然,连忙说:“这……不去也能看看啊,只要一点药材。好吧,老朽不瞒你,楚州修士根本用不上这张地图,可是你们外来的人需要啊……等等。” 他看着走远的岳棠,忍不住骂了一句。 老散修放弃之后,又扭头看其他“潜在目标”,结果那些修士警惕地退后。 这时人群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声音,无情地戳穿了他的骗局伎俩。 “可笑,如果是那种出现规律与地点都被摸透了的秘境,那里面还有什么好东西?进去观景吗?还换什么药材!” “胡说!” 老散修大怒,可愣是没找到说话的人。 而且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行为也引发了众怒,几个燕州宗门修士冷笑连连,一群楚州散修也冲着这里指指点点。 老散修心知自己的骗局只能蒙年轻修士,真要掰扯,他可扛不住这么多人,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那两个之前谈论秘境的修士,则是对望一眼,悄悄混入了人群。 老散修回到山道上,急忙飞出去一段距离,钻进树丛,骂骂咧咧地用障眼法给自己改变容貌,又从储物袋里重新拿出一套衣物。 “可恨的燕州人,总是坏我好事,还有那个怕师父的怂蛋,一点药材都舍不得……呃!” 老散修突然感觉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手里的储物袋,正好开了一半。 岳棠伸手一招,隔空抓起储物袋。 储物袋的主人可以心随意动,手伸进袋口就拿到那样东西,可是别人就没有这样的便利了。 岳棠只能挨个翻。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老散修准备卖给他的地图。 是的,这份地图的价值很小,老散修确实是拿这东西坑蒙拐骗。 这样的家伙身上通常会有厚厚一叠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类似的玩意,不能说没用,但又确实不值钱,纯属“鸡肋”。 重点在于,大部分内容都是正确的。 不管受骗的年轻修士去找谁,这东西本身没有错,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尤其被骗走的往往只是一些不算昂贵的药材,属于低阶散修心疼滴血,高阶修士不当回事的东西。 岳棠用神识快速浏览着那几本小册子,还有一大堆玉简。 《楚州宗门入门详解》、《楚州秘境地图》、《夏州楚州海路图》…… 嗯,这三个不错,记一下。 修士记东西很快,神识扫一眼,过目不忘。如果有没看懂的,等回去再慢慢理解。 岳棠继续翻阅,跳过了一堆没用的玉简。 比如认清这些上古草药发现一株就能发财,蓬莱派伏火宗重金悬赏的材料长什么样,散修结交宗门修士的十五种方法等等。 岳棠挑挑拣拣选出了楚州修真界大事年纪,瀚海剑楼的八卦传闻等册子,看完之后把所有东西全部塞回了储物袋。 然后他扫除痕迹,把储物袋丢在不远处的溪水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林中。 大概过了一刻钟,那两个谈论秘境骗人上钩的修士躲躲闪闪地过来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焦急地四下寻找。 “师父?” “师父,你在哪里?”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昏迷的老散修,赶紧扑过来一通施救。 “哎呀!”老散修醒来之后一声大叫,“我的储物袋!” 一通慌乱之后,老散修很快就循着感应,从水里捞出了储物袋。 袋口是合拢的,没被破坏。 老散修打开储物袋检查了一遍,什么都没丢。 “奇了。” 老散修茫然地想,难道他在昏迷之前下意识地关上了储物袋? 不久之后,在另外一处山道上。 一个削瘦的道士同样骂骂咧咧地冲出来,开始给自己改头换面。 同样在打开储物袋的那一瞬间,后脑勺遭受重击,晕倒在地。 岳棠忽然转头看树丛,叹了口气:“出来吧。” 树丛里冒出了一个猫脑袋。 阿虎:“……” 阿虎没想到自己回来向老师交差的时候,竟然看到了这幅景象。 岳棠看着阿虎,阿虎仰望岳棠。 阿虎忍不住动了动爪子,模仿岳棠刚才那一招,心中惊叹连连。 不愧是老师,同样的掌法,怎么就能抓准时机拿捏力道让人无法反抗的呢? 岳棠:“……” 阿虎停在距离昏迷道士三步远的地方,竖直的尾巴左右摇晃了一下,继续敬佩地望岳棠。 岳棠只能装作没看见,开始翻战利品储物袋。 岳棠又收获了一堆他觉得有用的地图与消息。 虽然不值什么,但是就像之前老散修所说的,如果要逐一打听,太费时间跟精力。 敲闷棍就很容易了。 …… …… 阿虎蹲在树洞里。 因为岳棠说,他要改换容貌,不能继续带着它。 “砰。” 附近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栽倒响动。 阿虎耳朵动了动,给岳棠计了个数。 第六个。 老师说不能太嚣张会引人注意,打到第七个就收手。 快了。 第76章 误者自误 “听说了吗,飞鹊门的那师徒三人被暗算了。” “不止呢,还有好几个家伙也被袭击了……全都是一路货色,喜欢骗人。昨天这帮人全部遭了殃,储物袋被抢了。” “他们赚了这么多年的黑心钱,早该有人教训他们了。” 一群修为较低的散修坐在客栈里,解恨地议论着。 虽然那群骗子敢干这一行的原因是风险小,没人会为了这点小事追杀他们,但是被骗的年轻修士难道不想痛殴他们吗?当然想,只是他们没有能力。 低阶修士通常被卡在筑基这个瓶颈上。 他们是修真界的最底层,运气好的能加入小门派,运气不好的只能四处混迹寻找机缘。 当骗子拿出秘境地图、昂贵草药的辨识图本时,他们很难拒绝。 哪怕心里清楚这是骗局,也忍不住想要一份,按图索骥去碰运气。 万一呢? 当然最后都会后悔,心痛那些付出去的药材与矿石。 “我看啊,搞不好是当初被他们骗过的年轻修士……后来得到了大机缘,拜入一个大宗门,很快就筑基成功了,这次来青松山是专门寻仇的!” “噢!” 众人齐齐赞叹,忍不住代入了自己。 可别说,瞬间心情顺畅,扬眉吐气。 “有道理,那人悄悄摸摸地报仇,正是因为顾忌身份。如果被人揭穿,这事传到了他的师门之中,估计就要挨罚了。” 说话的散修摇头晃脑地分析完,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直接喝起来。 他旁边的年轻修士满脸忧色:“我听说青松派出面管这事了。” “是啊,都涉及到抢劫储物袋了,等于在打青松派的脸,怎么可能不管……哎,希望那个义士不要被抓住吧。” 蹲在隔壁桌正在冒充灵宠的阿虎:“……” 阿虎陷入思索,究竟是这些人类太好骗,还是老师太高明了呢? 阿虎仰头看岳棠。 岳棠正在饮茶,继续伪装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散修,神情举止毫无破绽。 阿虎若有所思,看来应该是老师太厉害了。嗯,它不能小看人类修士,老师轻而易举能办到的事情,不代表它也能做到。 还要多学、多看、多练。 什么?多练指的就是岳棠拍晕人的那一掌啊! 阿虎是妖兽,它不会觉得这种悄无声息跟踪猎物然后突然发动袭击的方法有什么不对,这不就是老虎擅长的捕猎方法吗? 阿虎学习掌法的动力暴涨了数倍。 岳棠正在心塞,毕竟不管谁在敲闷棍被徒弟看见,都会尴尬的。 好在他每次跟巫锦城碰面的情况更尴尬,阈值已经被提高了,在确定阿虎不会随便敲人闷棍之后,岳棠就把阿虎带到了客栈里,让阿虎学一学,什么叫做出手之前已经“推卸了责任”。 现在人人都往昔年受害者那边猜。 特别是青松派出马之后,竟然也没发现任何痕迹—— “我听说啊,这事就是青松派的某个弟子干的。” “啊?” “据说那些家伙出事的地点都在山道附近,那里不说人来人往吧,至少有被其他修士撞见的可能啊!结果一连七个人遭殃,没有一个看见行凶者!说明什么?说明那位义士很熟悉附近的环境啊!”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纷纷赞同。 岳棠心想,不,他只是瞅准了那些人行骗失败后急着用法术改头换面的空当。 所谓隐蔽的无人之处,是那些家伙自己挑选的。 青松派只要仔细调查,就能发现,而且—— “你们怎么还坐在这里,集市又开啦!” 一个修士急匆匆地从客栈外面进来,对着闲聊的众人说。 “什么?不是说青松派在彻查此事,事情结果出来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山门吗?”有修士提出疑问。 “嗨,已经有结果了。” “是什么?” 众人连忙追问。 阿虎也竖起了耳朵。 那个进门报信的修士把手一摊:“昨天那些在集市上嚷嚷有贼人混进来抢掠储物袋的家伙,其实什么东西都没丢!他们只是被人砸了脑袋,储物袋被丢到了水里、山崖下。其实他们的储物袋早就找回来了,他们是气不过才跑出来闹的,指望着闹大了让青松派出面帮他们抓人。” “这可真是……没想到!” 众人震惊完了,纷纷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对了。 “肯定是之前被坑的修士来报仇了。” “不对,是路见不平!” 甭管是什么,他们都觉得十分解气。 然后说说笑笑地就往青松派上门去了,因为自家要卖的东西还没卖掉,想买的功法也没买着呢,最要紧的是,这是“认识更多同道”的机会啊! 岳棠抄起阿虎,准备放在肩上混进人群。 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把阿虎从左肩移到了右边。 阿虎很茫然,这有区别吗? 阿虎很尊敬老师,它不会主动爬到岳棠的肩膀上。 但是由于修士的双手需要空出来应付可能存在的危机,危急的情况下,它还是蹲过两次的。 现在是比较特殊的情况,因为身处修士之中,阿虎必须表现得像灵宠才行。所以之前王道长抱着它,现在岳棠也不能放任“灵宠”到处跑,只能这样带着。 阿虎是一只很会思考的老虎,又盲目地崇拜岳棠。 当它不明白岳棠一个举动的意思,就会自发地思索。 ——为什么要从左边换到右侧呢? 右手托着东西放在左肩更方便,它一直待在左边的啊! 不行,这个动作肯定有深意! 阿虎看了一眼走在岳棠左边的修士,心想难道这里藏了高阶修士,会看破我的伪装?发现我这里猫妖其实是变小的老虎,而且是筑基期的老虎? 可是没有啊! 阿虎看来看去,发现在场的修士都是弱鸡,一个金丹期的都没有,连筑基期的都很少。 岳棠:“……” 总不能说他想起了泥人。 左肩的位置最方便侧头说话,巫锦城也是把岳棠的泥人放在左肩的。 岳棠就本能地挪开了阿虎。 现在想起来……岳棠的心情很古怪,这就像给巫锦城的泥人专门腾出一个专属的位置似的。 不不,岳棠心想,他是担心自己无法习惯。 师徒两人各想各的,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就这么来到了昨天的空地上。 还是一样的喧闹。 岳棠已经在昨天用“不拘一格”的手段,打探了楚州及其周边地区的很多消息,今天他当然不会继续做这种事了。 他是来这里“露脸”的,因为阿虎的存在,也因为王道长拜入了青松派,所以岳棠不是一个无人注意到的存在。 昨天他还在,今天他跑了,肯定惹人怀疑。 做戏做全套。 岳棠走走停停,混迹在人群之中,忽然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们是谁?” 只见十几个身披银甲的人闯入了集市。 所有修士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是巡天官吗?” “不太像,他们看起来……” 不似那些威风八面,摆着架子的天官天将,这整齐划一的架势倒像是天兵。 岳棠心头一跳,本能地思索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心中更感荒谬。 总不至于敲闷棍能敲到天道至宝有所感应,让神光镜更新预言内容吧! 他不着痕迹地把阿虎塞进袖中,阿虎也很乖巧,一动不动。 很快,一个白发白须手持铁杖,腰挂葫芦的老者就出现在众修士眼前。 云杉老仙带来的无形压力,让这些修士脸色苍白无法站立,周身骨骼仿佛都在承受着莫大的重压,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甚至趴伏着晕迷过去。 岳棠也顺势侧躺在地。 云杉老仙连看都不看这些低阶修士一眼,径自对着前方击出了一掌。 几道无形的涟漪荡开,随即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 就像许多口大钟一起敲击,修士们开始吐血了。 “啪。” 钟声骤停。 山门开启,一道石阶出现在眼前。 云杉老仙冷笑着望向石阶上站立的青松派修士。 “算你们这些小儿辈知趣,否则你们这个护山大阵,今天就别想要了。” “你——” 某个青松派的老修士怒上眉梢,似要大骂,却又不得不忍耐。 站在中间的是一位女修,一头白发,容貌像是四十许人,她语气淡淡地说:“青松派传至如今,吾等后学末进没有出息,不能修复维持祖上传下来的护山阵法,使它形同虚设。可是要把它毁于一旦,带走这里的所有人,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云杉老仙的表情一僵,随即冷笑:“符道友的徒子徒孙,倒是伶牙俐齿。” “敝派祖师在五千年前就成仙了,他恐怕不认得您。”女修眉毛都不抬地说。 云杉老仙脸色开始发黑,他服下升仙丹成仙了,却无法进入仙界,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此时竟然被一个后辈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自然大怒。 “青松派藏匿天庭要犯,罪不可赦,如今还敢在老仙我面前放肆?要知道,老仙没有直接派遣天兵天将踏平青松派的山门,是看在青松派十位仙人的面子上!” 虽然云杉老仙确实不认识这些仙人,但是出过仙人的宗门,终究跟那些蝼蚁不同。 云杉老仙还指望着预言中人被诛杀,天庭解开三界禁令,他能顺利去仙界呢,自然不会跟仙人的出身宗派结怨。 但是凡事都有度! 预言中人抓不着,他什么想法都没指望,说不定还要被天庭责罚,别说青松派了就算是瀚剑楼,他也不给面子。 想到瀚海剑楼,云杉老仙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算了,万一青松派的符修真的像瀚海剑楼的剑修一样发疯,他也要吃亏的。 “青松派这次招纳的新弟子呢?统统带上来!” “老仙难道要说,本门昨日收下的弟子里面有天庭要犯?”女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 “朱丹,你可不要自误。”云杉老仙威胁道,“昨日一个腰佩长剑身背行囊的年轻人呢?老仙我有法宝窥真镜,你把那些人给我叫上来,我一一看过!” 第77章 咄咄逼人 腰佩长剑身背行囊的年轻人? 这个特征形容其实是很含糊的,楚州读书人都喜欢佩剑,而且这些剑都不是样子货,全都开过锋。修士呢?楚州修士也喜欢佩剑。 没有法器法宝还能买不起一柄普通的精炼钢剑吗?甚至有修士把桃木剑插在乌皮剑鞘里冒充青锋剑。 至于外表—— 青松派招收新弟子的时候虽然不严格要求年龄,但是会拜入青松派的人一大半都很年轻。 最后是行囊,有些修士的储物袋长得很像普通人用的褡裢布袋,便于混迹在凡人中间,这样的修士通常外表不修边幅(比如胡修士)。何况当日进入问心石阶的除了修士、修真世家的少年,还有别的凡人,他们可没办法两手空空地抵达青松山。 所以当云杉老仙一声爆喝,除了岳棠心中一凛,意识到了不对劲,大部分人脑中压根没能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人选。 反而感到彻头彻尾的荒谬。 青松派修士更是觉得云杉老仙是故意找了个借口,上门威逼。 由于楚州三大宗门这种宽松的招纳弟子方式,青松派经常遇到带艺投师的散修,也经常遇到门下弟子从前的仇人找上门来要说法的情况。 如何处理,青松派自有一套章程。 可是无论什么章程,都没写一个地仙堵在山门口喊打喊杀要怎么办。 地仙也是仙人,而他们新招的弟子,修为最高的才筑基期。 ——筑基期的天庭要犯,这不是开玩笑吗? 这年头,谁都能做天庭要犯了? 天庭要犯的头衔,连个门槛都没有的吗? 所以云杉老仙硬闯青松派,想要谋夺青松派的不传之秘,以法宝窥看强记青松派宗门建筑的机关与阵法奥秘,听起来更合理。 青松派掌门,那位道号为朱丹的女修冷笑一声。 “老仙莫不是以为我青松派是什么人都能混得进来的?您有窥真宝镜,青松派有问心石阶,心思不正者无法踏入山门,新弟子入门后还要经过现真符石的测试,无论任何障眼法都会被它破除……昨日来的都只是凡人与低阶修士,没有什么天庭要犯。” 云杉老仙忍着怒火,厉声说:“尔等坐井观天之辈,见识浅薄。那妖孽性情狡猾,修为高深,区区几口钟与几块破石头就想揭破他的伪装?笑话!” 岳棠心想,这不对劲。 预言为什么会指向唐士子,不应该是我吗?岳棠百思不得其解。 ……云杉老仙要找昨日加入青松派的弟子。 可是唐士子根本没有拜师青松派啊! 这个误会是怎么造成的?神光镜显示的“画面”会是什么? 难道是自己站在青松派宗门建筑之前忽然有所感悟,对敕封的参透更进一层的缘故?岳棠想到这里,又立刻否决。 不可能!他已经小心又小心了,直到现在岳棠都没有把自己参悟的东西画出来。 岳棠是准备找个机会,去一个人迹罕至,又容易抹掉踪迹的地方“尝试”的,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发生。 结果还是出事了。 不,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岳棠强迫自己冷静。 难道唐士子的身份不一般?难道自己阻止唐士子进入青松派,是在推动预言的实现? 甚至,仅仅是因为自己保下了唐士子,没让恰逢其会的唐士子被那些心术不正的修士掳走,就让神光镜心生感应了? 岳棠脑中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 毕竟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人,是千真万确地进了你们青松派的宗门……” 云杉老仙满含怒意的咆哮声还在继续。 岳棠凝神细思:唐士子确实上了问心石阶,可是他最后没有走向青松派的宗门建筑,只是站在自己身边,一步也没迈入。如果神光镜看到的只是这个画面,那么云杉老仙又开始犯错了。 就像云杉老仙不信有人不吃升仙丹,云杉老仙认为预言中人千辛万苦地伪装自己,成功地通过了问心石阶,会不加入青松派吗?那还费劲伪装做什么? 可是,这个错误拖延不了太久时间。 王道长还在青松派,昨天唐士子与他们同行之时,见过唐士子的修士也不止一个,只要挨个想,肯定会怀疑到唐士子身上。 有个藏匿在拜师人群里的青松派修士还跟唐士子说了一句话。 别看唐士子离开青松山已经一日夜了,可是这点距离对天兵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 那群游学士子的外表又过于特殊,跟普通百姓不同,如果云杉老仙知道唐士子根本不在青松派,马上掉头驱使鬼差向四面八方搜索,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些游学士子的行踪。 岳棠给唐士子指的那条路,只能保证唐士子不被居心叵测掳人的修士追上,没想过还要躲避云杉老仙的追杀啊! 岳棠的额头已经冒汗了。 尽管他做好了危机随时降临的准备,却没想到“被追杀”的根本不是自己。 唐士子谈起亲朋师友的表情,对尘世眷恋的语气,岳棠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 “……” 藏在岳棠衣袖里的阿虎,很明显地感觉到老师的手在微微发颤,它悄悄地贴上去。 云杉老仙怒意勃发,强大的法力形成无形压迫,普通修士根本无法承受。 阿虎也感到一阵窒息,就仿佛有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它听到了那些修士的痛苦嘶喊与呻|吟,它知道自己没事,完全是老师替它挡着的缘故。 朱丹掌门眼神里多了憎恶与厌倦,她语气不善地说:“吾等凡俗宗派,老仙自然不放在眼里。正好,天庭的事我们也不关心,还请老仙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朱丹掌门猛然一挥袍袖。 趴伏在地的昏迷修士纷纷滚进迷雾,跌落到青松山各处山道上。 这本是朱丹掌门的恻隐之心,她觉得等会打起来的时候,这些被无辜波及的低阶修士根本挡不住的,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会直接在这里丧命。 岂料云杉老仙见此情形,表情骤然一变,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阴森森的字。 “杀!” “是!” 那些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站着的天兵立刻领令,冲入迷雾。 朱丹掌门愕然,她身边的青松派修士也齐齐震惊,叱喝道:“这是在做什么?” 因为顾忌着对方地仙的身份与实力,青松派的修士们很是忍让了。 如果不是云杉老仙目中无人上来就砸山门,宗门又是一切的根基绝对不能让人闯进来任意窥看搜查的话,没准青松派修士就捏着鼻子忍一口气,让云杉老仙去查,早结束早送走了。 眼见越谈越僵,青松派修士心中怒意暴涨,又想起前段时间传来的“天庭可能征召楚州修士讨伐南疆”的消息,更是忍无可忍,做好了动手拼命的准备,结果—— 云杉老仙竟然命令天兵屠戮散修? 要说青松派修士多么重视这些外来修士的命,那必然不可能,可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人在眼前被杀死啊!这跟直接抽自己的脸有什么两样? 一个化神期的青松派符修怒喝一声,抬手打飞了一个要砍杀散修的天兵。 朱丹掌门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云杉老仙。 “老仙要杀人灭口吗?” “哼,今日除了死人,谁都不能离开这里!”云杉老仙早就不耐烦了。 他在楚州蹉跎多日,一无所获不说,楚州城隍也不给他面子,对他敷衍了事。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线索。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揪出预言中人! 云杉老仙眼底闪过狠戾之色,倨傲地瞥着与天兵混战到一处的符修们。 “朱丹,你已经夺舍过一次了,修了一千年也没修回原本的大乘期,你的寿元还有多久?一百年,还是六十年?如果再夺舍,我看你化神期的修为都保不住。” 云杉老仙无视周围的混战景象,只是看着朱丹掌门,神态轻蔑地教训道,“你们这些小辈,总是不识抬举!” 他是仙人,是已经成仙的修士,如今人间的这些修道者全都是他的晚辈不说,实力还比他当年差劲多了。这般弱小的废物,也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云杉老仙在人间做了整整三千年的地仙,如果不是一直被修士捧着敬着,怎么会有老仙的名号? 他可是仙人! 云杉老仙冷眼瞥着朱丹直直地站在青松派山门前。 “我真为符道友惋惜啊!宗门传承到今天不容易,后辈无能,毁于一旦。” “住口!你的抬举,青松派担不起。” 朱丹掌门身上法袍、发冠、配饰都在一瞬间粉碎,化为无数个符箓,金光大盛,汇聚成一个攻击阵法的雏形。 真元激荡,横扫四境。 天兵已经被这股浩瀚又恐怖的力量“推”出了迷雾,而其他青松派修士神色大变,知道掌门要拼命了,他们别无选择地只能跟着赌命。 于是更多闪耀着金色、红色、黑色的符箓飘了起来。 云杉老仙倨傲扬手。 哼,不过是三个化神期修士,十五个元婴期修士……只要他不进山门,还能被护山大阵伤到吗?索性就这么送这些废物,跟预言中人一起上路吧! 云杉老仙不相信那家伙可以继续躲下去! 危害三界的妖孽,就该尽早铲除。 忽然,云杉老仙心生警兆。 他的身体本能地开始躲闪,可是意识还没反应过来,云杉老仙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危机感。 ——人间不可能有能威胁到仙人存在的东西,那妖孽也尚未长成才对,而且这是来自身后!妖孽不是躲在青松派之中吗? 他看到朱丹脸上出现了震惊之色。 然后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明灭不定的符箓将那人簇拥在其中,长发披散,似乎轻描淡写地抬起了一只手,无数符箓层层交汇,绽放出绮丽诡异的幻彩。 原本在云杉老仙眼里不值一提的攻击法阵雏形,瞬间面目全非。 这是什么?这到底什么? 云杉老仙仿佛感觉到那些符箓化为了无数妖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利齿撕扯着他身上的法力与仙灵之气。 整片空间都在破裂。 第78章 噬仙斩龙 岳棠曾经以为自己选择“主动暴露”的那一天,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事到临头他猛然醒觉,不是人在选择命运,而是道心推动着一群人面对生死试练。 青松派修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开路。 藏在岳棠袖中的阿虎不肯独自逃跑。 天兵在外面山道屠杀那些低阶散修。 远处的唐士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就像长长的画轴横滚着铺开,展现在岳棠面前。 愤怒的声音、傲慢的话语、杀戮的命令、痛苦的呼喊……唐士子离去的背影,王道长看到青松派的惊叹向往,问心石阶上动作缓慢紧张的少年…… 它们混合着记忆的残影重叠着出现,仿佛在提醒岳棠。 ——所有人都难逃过这一劫。 即使青松派启动护山大阵,可是云杉老仙还停留在山门之前,没有踏入一步,而后者一旦逃离护山大阵的引爆范围,有很大的概率幸存下来。 青松派化为乌有之后,受伤的云杉老仙会迁怒楚州修真界,还会怀疑预言中人提早逃出了青松派。 于是那些散修、太平镇的凡人,甚至所有路过青松山的人……都会被杀。 当云杉老仙命令天兵与阴司鬼差去仔细盘查时,唐士子与他的同伴们绝对无法幸免。 铺天盖地的血色。 横七竖八的尸骸…… 岳棠猛然回过神。 凌厉的劲风刮擦在他的身上,袖子里的阿虎开始发抖了。 不是因为阿虎胆小,而是数位高阶修士联手合力对抗云杉老仙,真元化为的浩瀚洪流冲刷得这片原本稳定的空间剧烈摇晃。 云杉老仙的身形似乎变得格外高大,像一尊巨大的石像,俯视脚下。 ——虽然他是服用了升仙丹的地仙,但是能从那次搏杀惨烈的升仙丹秘境里杀出来的人,本就是当时修真界实力最高的修士之一。 在天地灵气断绝的三千年之后,人间修士的天花板一跌再跌。 曾经站在高峰之巅的云杉老仙低头望去,那些后辈修士全都狼狈地挂在半山腰的悬崖上,根本爬不上来! 云杉老仙嗤之以鼻。 他抬起一只手,周围压力骤然暴涨十倍。 最先开裂的是脚下的石板,然后是泥土,尽数化为齑粉,随着气流缓缓上升。 岳棠听到一声惨叫,那是一个躲藏在角落里的散修,他拼命地扒拉着逐渐破碎的石板,眼底满是绝望。 正是岳棠之前“坑”过的那个老散修,他身边的两个徒弟脖颈弯折,胳膊扭曲,满身鲜血。 “嘭。” 两具尸体就这么变成了血雾。 老散修在天兵领命屠杀的时候就藏在角落里装死,当他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位置太不凑巧了,恰好跟岳棠隔了一个倨傲伫立的云杉老仙。 老散修无法控制地被气流卷起,朝着云杉老仙飞去。 “救命,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脖子断了,躯体逐渐扭曲变形,最后化为血雾。 云杉老仙根本没看见脚下的人,释放符箓的青松派修士无暇分神。 空间被无限地拉高拉远,重压挤揉着一切,上空是正在聚拢真元对峙的云杉老仙与朱丹掌门,下方则是逐渐虚化,沦为乌沉沉的黑暗深渊。 只剩下岳棠了。 下层空间只剩下拥有化神期实力的岳棠还能抵挡这恐怖的重压。 岳棠拢住袖口,抬起头。 前方通往青松派驻地的山道也受到了影响,可能是青松派先辈施加的隐蔽法术挨个破碎,整条山道与宏大的宗门建筑逐渐出现。 朱丹掌门怒喝一声,其余青松派修士飞到山门之前,再催真元。 又有一些散发着微光的符箓组成了屏障,不停地增厚着,抵挡愈发恐怖的重压。 ——这就是匍匐躲藏的岳棠做出选择之前看到的全部景象。 此时的绝境,对岳棠来说仍然存在着生机。 两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可以趁乱冲出这里,那些天兵也未必拦得住他,逃下山去找唐士子一行人,再以最快速度逃离楚州。 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然而身在青松派的王道长就无法搭救了。 这也正是岳棠一开始迟疑的原因。 难道他不想出手吗? 他想,可是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青松派三个化神期十五个元婴期加起来,也只能靠两个勉强成型的符箓阵法抵挡云杉老仙,哪怕再多一个化神期,也只是倾塌的玉山底下多塞一块石头做支撑。 只能拖延,无力回天。 难道这就是终局了吗? 岳棠明白“留得青山在”的道理,无论怎样危急的状况他都不会大脑一片空白,可是此刻两种想法在他脑中激烈冲撞着。 ——现在离开能保下阿虎,或许也能保住唐士子一行人,更重要的是岳棠自己不会暴露。 ——可是这样就行了吗? 道心,它允许吗? 神光镜不会继续有感,告知云杉老仙“预言中人”没死吗? 即使不映出岳棠,只要映出岳棠拼命保下的唐士子,云杉老仙还是会找到这群路过青松山的游学士子头上,哪怕这些人都被岳棠带走了,云杉老仙借助阴司一样能查到他们姓甚名谁,出身何处,然后又是一场血腥屠杀。 以及前景不明,可能毫无希望的逃避追杀之路。 这些念头在岳棠脑海中接二连三地冒出,速度极快,阿虎根本察觉不到岳棠在情绪、理智、道心三重拷问的边缘反复来回了数次抉择。 岳棠蓦然望向云杉老仙,后者正倨傲地抬手要摧毁符箓法阵。 ——所有人都会死! ——除非杀了云杉老仙。 等岳棠回过神时,他已经下意识地凝聚真元在掌心了。 是啊,道心是这么说的。 不是命运推动着一切,而是道心决定了选择。 这时,朱丹掌门祭出的阵法符箓与青松派修士匆忙排出的防御符箓两者恰好出现了重叠,尽管它们各循其道,可是云杉老仙的恐怖威压逼使符箓最外层力量迅速流失,一些即将失效的符箓缓慢地撞在一起…… 机会! 岳棠心念一动。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惊世骇俗。 他只看见这些漫天飞舞极强威力的符箓(自己不会画),只看见那个一边成型一边又破碎的阵法雏形(现在的框架),这要是还不用,等什么呢? 山神敕封,鬼神敕封…… 防御阵法,攻击符箓…… 一点微光亮起。 无数在云杉老仙施加的重压之下挣扎变形的符箓,如乳燕投林似倦鸟归巢,急速飞向那处光点。 青松派修士从未想过自己精心炼制的符箓还有不听话跑了的一天。 他们呆滞地看着山门下方。 那片宛如万丈深渊的黑沉空间,一道洪流突然冲天而起,生生撕裂了云杉老仙蓄力一击的中心,爆发出目眩神迷的强烈光芒,符箓层层交叠盘旋,就连云杉老仙庞大的身影都为之避让。 朱丹掌门张了张嘴,她看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符箓阵法。 不,这不像是阵法,更像一座天然形成的高峰。 所有符箓都极其自然地融为一体,沿着玄奥的轨迹流淌着,它们之间每一次碰撞就会焕发出新的光芒,产生星星点点的余火。 这些流散在外的余火疯狂撕扯、吸纳着云杉老仙的力量,一眨眼就形成了新的符箓,继续融入这倾天洪流之中。 朱丹掌门不比旁人,她勉强还维持着对符箓的感应,可是这让她更震惊了。 这种浩瀚的生机,这样遮天蔽日真正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势—— “是祖师吗?” 青松派修士喃喃地问。 只有玉简传承里看到的上古阵法幻象,才有这样的感觉。 朱丹掌门摇头:“不,这气息不对,它更像是上古神兽那种天赋神通。” 那时三界初定,九州未分,蛮荒大地遍布灾厄,人神妖魔混居。 神兽魔禽以自身力量构成笼罩身周数十里,乃至数百里的绝域,有的风雪交加,有的烈焰焚天,有的百花齐放。 这也是神话之中那些上古异兽,为何能使它们所经之处出现洪水,烈火,疫病等异状。 还有的异兽足踏云雾,落于大地时泥土立刻生出繁茂的草木花卉,甚至令人起死回生。 眼前这个急速扩张,疯狂蚕食整片空间,推搡得众人连连后退的“领域”不正是如此? “可是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又为什么会来帮我们?” 符箓掠过来不及逃走的青松派修士身上,非但没有重创他们,还填补了他们真元耗空的内腑,修复了他们刚才受到的暗伤。 “生之力,死之气……浑然天成,这到底是什么?怎么来的?” 青松派修士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玄机,可是云杉老仙的情形就不妙了。 青松派修士可以退入山门,受护山大阵的庇护,他又不能进去。 云杉老仙怎么说也是仙人,他能看到青松派修士无法看到的东西,这些忽然变异的符箓深处有一个人! “你是谁?” 云杉老仙惊怒交加。 这是能够威胁到他的力量,只可能是仙与魔的范畴。 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等等,预言…… 云杉老仙猛然醒悟,他张口就是一声怒极的咆哮。 “岳棠!” 神光镜所显,预言之名。 那个身披霞光,无法看清面目的人影似乎抬起了头。 云杉老仙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所有法宝,他满眼通红,盯着岳棠的眼睛泛着无尽仇恨。 如果不是这个预言,怎么会有三千年前那场秘境搏杀,如果不是这个预言里的人,天地灵气根本不会断绝,天庭与凡间的路也不会被封锁,他不吃升仙丹也能成仙,更用不着在人间窝着等三千年! 云杉老仙的滔天恨意,岳棠完全没有感觉到。 他在控制他无法掌握的力量。 眼前一阵发黑,周身真元似乎都被抽干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力竭而死,可是又有生机源源不绝地流入经脉,冲击着五脏六腑。 岳棠闭着眼睛,两道鲜血随着眼角流淌下来。 然后是耳朵、嘴角、鼻子…… 恍惚间,岳棠感觉到自己在奋力勒住一条龙的缰绳。 这条龙翻腾在云海之间,咆哮着冲出了深渊,它正望向天空,似乎要撕碎一切,包括试图驾驭它的人。 岳棠又呕出了一口血。 “轰!” 一声巨响,伴随着古拙雄浑的钟声,声声入耳。 岳棠混沌的神识被“拽”了回来,他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青松派那座宗门建筑正在发生变化。 云杉老仙漂浮在半空中,他身周环绕着一圈法宝,本来要拼尽全力杀死岳棠的,可是现在他腹背受敌。 前方是覆盖范围越来越广,还在不断生成新符箓的领域。 后方是笼罩在一口巨钟幻影之下的青松派宗门。 “掌门,这护山大阵……” “不是我。” 朱丹一口否认,她同样震惊地看着那口不停地传出雄浑钟声的古钟幻影。 钟声里出现了十个模糊的身影。 “祖师?” “这怎么可能?” 后一声是云杉老仙发出的,他无法置信,天庭与人间的通道断绝,青松派的仙人怎么可能下凡呢? “不对,这是遗留的神识残像?” 那十个仙人不言不语,甫一出现,就抬手驱动那座悬浮的宗门建筑,一层层楼阁分离散落,只剩下一个圆形的核心,砖瓦墙柱都化为了银色符箓。 就像一轮冉冉上起的明月。 清辉照处,崩塌的空间重新变得稳固起来。 空间一稳定,云杉老仙就从那种诡异的符箓攻击里成功脱身,飞速地远离了青松派山门。 “来得正好,倒是帮了老仙的忙。”云杉老仙冷笑一声。 看似骇人,可这阵法没有攻击力,只是彻底护住了青松派。 算了,杀不了青松派的人没关系,他真正的敌人是岳棠。 岳棠忽有所感,望向“明月”深处。 青松派宗门核心位置又多出了一个人影。 他赤足披发,面容苍老,只穿着一件麻布道袍。 这个幻影比其他影子清晰得多,仿佛在跟某个不存在的人交谈。 “符道友,欠你的人情,就用这一剑偿还!哎……肯定能用上,没有万世不灭的宗门,只求道统传承嘛!” 麻衣道人在云杉老仙惊骇的目光中,随意地一笑: “不知道哪一代的小辈们,能看到贫道,说明青松派遭遇沦亡之祸。贫道也不知你们的危险是什么,只能帮到这里啦!记住,能胜天命者,唯人而已。” 话音落,人影消散。 一道惊天剑光,裹挟着难以想象的威力,磅礴无边地横冲而来。 噬仙、斩龙! 剑光瞬间吞噬了云杉老仙。 岳棠身周的符箓也在冰消雪融,他仿佛被拉进了那个持剑破开天空的恐怖剑意之中。 岳棠失去了意识。 阿虎从他的袖口蹿了出来,半空中化为原形,用背部接住了岳棠,稳稳地落在青松派布满裂痕的山道石阶上。 符箓烟消云散,化为点点星光,自空飘散而下。 第79章 良方对症 “啪。” 安安静静地坐在木桌上的小泥人忽然趴倒,用脑门磕了一下桌面。 如果不是巫锦城及时伸手,泥人会一个跟头摔滚下来。 巫锦城深深皱眉。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 这是白天,根本没有到阴阳交替的子夜时分,岳棠的泥人不应该会“动”。 出了什么事? 巫锦城定定地看着泥人,观察它的一举一动。 泥人细小的手臂胡乱地挥动着,它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脑袋左右摇晃着,好像遭受了什么撞击,一副懵懂又迷糊的表情。 它开始摸脑袋,露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吃痛表情。 巫锦城下意识地抬手按住泥人的脑门。 察觉到碰触的手感不对,巫锦城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个泥人,不应该会感觉到疼痛,而他抚摸的动作更不可能缓解疼痛。 但是小泥人呆呆地伸出手,去抱巫锦城的这根手指。 “……” 巫锦城试图缩回手,小泥人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继续要抱,抱住之后才恢复安静。 太反常了。 巫锦城抬头,对着祭塔外面说:“来人,我要见瀚海剑楼的周宗主。” 楚州修士可能会知道这种泥人传信方法在什么情况下出现异常。 岳棠感觉自己在下沉。 就像坠入漆黑无光的水底,没有光亮,碰触不到任何实物。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一个女声。 “还没醒吗?” 一个耳熟的孩童声音回答:“好很多了,伤势在恢复,多谢掌门送来的疗伤丹药。” 是王道长,岳棠模糊地想。 他感到手边暖洋洋的。 岳棠下意识地摸索,原本触感较硬的那部分毛瞬间变得柔软。 唔,好像是阿虎。 岳棠一直知道,阿虎有偷偷练习把皮毛变软,甚至时间早于阿虎学习变小。 这技巧是阿虎无师自通的。 阿虎能控制舌头上的倒刺,随意地舔兔子却不让倒刺刮掉兔子身上的皮毛,然后它就把这一套用在了自己脑袋的毛发上。 岳棠摸阿虎脑袋的时候察觉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阿虎早年在无名山做普通老虎的时候就很爱干净,食物残骸绝对不放在洞穴里,嘴边与爪子上弄脏的毛发每天一定会洗。夏天用水,冬天就捞一爪子雪,还喜欢晒太阳,浑身都是暖烘烘的气息。 导致岳棠闭着眼睛都知道阿虎变成原形靠在自己身边。 脑袋胀痛,胸口发闷。 岳棠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只能被动地接收外界的信息,进行不了复杂的思考。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为什么要吃疗伤丹药。 稍微一想,就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被一座崩塌的高山直接砸了脑门。 阿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声,瞬间吸引了王道长与朱丹掌门的注意。 “他醒了?” 王道长急忙伸手去给岳棠搭脉。 他在岩县长生观住了多年,山民有些头痛脑热的小毛病也会来找他医治。虽然现在没了修为,但把脉的工夫不可能换了个身体就丢了。 朱丹掌门站在远处说:“看起来没有,倒像是伤势又发作了。” “是真元匮乏,脏腑伤势加重,快拿培元丹来!” 王道长抬头去找玉瓶,阿虎精准地用爪子拨给了他。 岳棠很快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 培元丹是修真界最常见的一种丹药,没别的作用,就是补充真元用的,宗门修士人人都揣着一瓶,打架斗法时真元用尽还能继续嗑|药。 可是培元丹跟培元丹也有天壤之别,现在王道长手里的这一颗拿出去可以换一件法器了。 修士吃的丹药要符合自身的境界。一个化神期受伤了,就算吃下一整瓶筑基修士的培元丹也没用啊,丹药的价格可不就水涨船高了吗? 王道长忍不住叹气,他一开始以为岳棠是金丹修士,后来猜测岳棠是元婴,跑了一趟秘境之后又觉得至少是化神期,否则怎么可能逃脱一群大乘期、渡劫期尸傀的追杀。 没想到这次更夸张,直接对上地仙了。 王道长知道的时候人都傻了。 还好朱丹掌门与青松派修士们最后确定,岳棠“只有”化神期的修为,否则仙丹级别的培元丹,青松派真的没有!整个人间都没有! 即使是大乘修士服用的顶级培元丹,也得连夜赶去蓬莱派求取,根本救不了急。 王道长拿着丹药等了一会儿,岳棠才微微动了一下。 王道长这才喂了药,忍不住低头对阿虎说:“你师父可真能耐,人还不清醒,靠本能就可以分辨丹药与草药呢!” 如果不认识,岳棠根本不吃。 青松派收藏的某种稀有丹药就遭遇了这样的厄运。 青松派修士亲眼见识了岳棠“折腾”出的大场面,一个个谨慎地建议王道长不要强行喂药,王道长哭笑不得地想,他现在的外表才八岁,还没筑基呢!他做不到的! 再说岳棠的伤势虽然不轻,但也没有到危及生命的地步。 脏腑重创对凡人来说是必死无疑,修士养个几年伤也没什么,只不过真元长期匮乏,很容易跌落境界,所以丹药才那么重要。 “现在最麻烦的是那道剑意。” 王道长忧心忡忡地说。 朱丹掌门跟着叹了口气。 ——那道剑势在击溃化为巨龙的符箓阵法之后,没有继续攻击岳棠,而是自行消散了。 可是这一剑的威力实在太大,众人都不放心。 青松派之中懂医术的修士轮番来看了一遍,最后认可了王道长的判断,岳棠的伤势主要是强行驾驭那个宛如神兽天赋领域的符箓阵法造成的,然后才是剑势的撞击余波,岳棠昏迷不醒是因为他直面了这样可怕的剑意,神识受到震荡。 如果岳棠能苏醒,就可以运转真元自行疗伤。 然而怎么让岳棠的神识摆脱剑意的影响,成了最大的难题。 “……那可是瀚海剑楼祖师墨阳道人的全力一剑。” 朱丹掌门发愁地说。 虽然墨阳道人在剑意里残留的神识似乎能分辨敌我,没对岳棠下杀手,可是直面这位神话传说里的剑仙全力而发的剑意,还是对岳棠的神识造成了巨大的负担。 “驱除剑意的方法不是没有,可是需要剑修……这得找瀚海剑楼。” 楚州不是没有别的剑修,是根本没有化神期的剑修啊! 其实大乘期更好,不过这个真的没有,全天下都没有! “瀚海剑楼的人不知在何处隐居,要找也不容易。” “这,瀚海剑楼的人去了夏州啊!”王道长嘴里发苦。 这时朱丹掌门忽然表情一变,朝外面望去。 “我们的船到赤阳府了。” “掌门,长德公来了。” 有青松派修士过来报信。 王道长大喜,跟着朱丹掌门出去了。 阿虎保持着不言不动的姿势,继续守在床边。 突然,它耳朵动了动,疑惑地东张西望。 不对,有阴气! 阿虎死死地盯着门口,只见两个泥人贴着墙,飞快地跑了进来。 “……” 泥人抬起头,正好跟猛虎橙黄色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毛绒绒的大脸,以及还没有阿虎脑袋一半大的泥人,就这样近距离地对视着。 阿虎认识第一个泥人,那是它看着岳棠捏出来的。 小泥人神情呆呆木木的,它被拦住去路之后,试图绕过阿虎的大脑袋,它一手奋力地推着阿虎的脸,一手拽着第二个泥人。 让阿虎心生警惕的就是后面的黑色泥人。 ——就算泥人没有颜色,看不到那对紫眸,那张脸它也不会认错! 这个黑色黄泉泥偏多的泥人周身阴煞之气浓郁,目光冷傲,明显有神识在其中。 这哪里是泥人? 倒像是一个马上会夺走人命的法宝。 阿虎毛骨悚然。 阿虎脸上一凉,它这才发现泥人手里还握着一柄剑,这种凌厉到战栗的感觉,让它怀疑自己胡须马上要被削断了。 阿虎本能地威胁咆哮,巫锦城这个魔跑来做什么? 等等,剑? 阿虎心念一动,看了看床上昏迷的岳棠,又看跟师父一个模样的小泥人。 小泥人还在哼哧哼哧地推阿虎的大脑袋呢! 阿虎顺势退开,默默地看着小泥人拖着黑色泥人直奔岳棠而去,然后爬床榻。 阿虎默默地伸出爪垫“帮”了一把。 “巫锦城”又瞥了阿虎一眼,后者被看得浑身毛发倒竖。 “巫锦城”拔出手中的“剑”,哦,是用一根泥巴棍子点在昏迷的岳棠眉心。 只见锐光一闪,瞬间两个泥人跌下床,墙壁与头顶上方也多出了数道可怕的剑痕。 “怎么回事?” 外面传来了青松派修士的惊叫。 然后是长德公的安抚声:“没事没事,治病呢,是老夫带来的‘良药’奏效了。” 阿虎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巫锦城”,那柄“剑”已经从黑色泥巴变成了闪烁着银芒的“剑”。 同时床上的岳棠也睁开了眼睛。 ——老师太厉害了。 ——老师重伤昏迷了,居然还能自己去找人救自己。 第80章 逃难途中 剑意一去,剧烈的头痛立刻消失。 岳棠神识一清,随之清醒。 昏迷前发生的事情逐一浮现在了眼前,记忆停留在那声势可怖,噬仙斩龙的一剑上。 “呼。” 岳棠扶额。 单单回忆都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话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岳棠放下手,满心疑惑。 然后他的视线就对上了那只蹲在床前,满眼崇敬的大老虎。 以及……手持长剑,站在翻倒的凳子上,周身气势却像是伫立在高山之巅的黑色泥人。 “巫锦城?” 岳棠脱口而呼。 随即他意识到这样直呼姓名很不合适,立刻改口:“巫道友,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 这时岳棠看到了四面墙壁与天花板上深深的剑痕,很明显是以床榻为中心向外爆发的,也就是说这是从自己身上引出的剑意? 岳棠的目光又落到“巫锦城”手里散发着凌厉白光,大小粗细跟牙签差不多的“剑”上,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多谢巫道友援手。” “你我之间,不用这样见外。” 黑色泥人颔首,眉眼精致,神态鲜活,就是少了一点什么。 岳棠想了一会,确定这泥人的外表似乎没有巫锦城本人好看。 岳棠想起胡修士的粗陋泥娃娃,以及自己捏泥人时的烦恼,再想到巫锦城,顿时心生同情——这泥人确实不太好捏,可比旁人费劲多了。 岳棠忍不住又看了黑色泥人一眼。 说来奇怪,这泥人通体漆黑,包括脸。 可是当巫锦城的神识在其中时,他不会感觉到这是个“皮肤黝黑”的人。 岳棠忽然意识到自己直面剑意之后就昏迷了,那么这里很有可能是青松派的山门,巫锦城的泥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管是鹤符还是阴阳路,都不可能突破青松派的护山大阵,而且普通的泥人,也没有引出剑意,压住剑意的能力啊! “巫道友……” 巫锦城不等岳棠继续说,就了然地解释: “我用的这个泥人比较特殊,我不是投射神识,而是直接注入神魂,我的身体留在巫傩神庙,现在躯体毫无意识。所以这泥人只能用一次,在天亮之前,泥人必须回到南疆。” 巫锦城的话,岳棠并不意外,神魂都不能离体太久,否则会有风险。 巫锦城踮起脚,跳上床榻。 黑色泥人用小手拍了拍岳棠缠满药膏与绷带的双手。 很快,巫锦城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点荒谬,他僵硬了一阵,就若无其事地说:“至于我的传信泥人可能暂时没法送来,我捏泥人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难题。” 巫锦城表示,由于他是魔,黄泉泥之中的阴煞之气无论如何也没法除尽,变成合格的灰白色,被他蕴养的泥人在子夜之交都有物件化魔的迹象。 “南疆已经多出上百个泥人魔偶了,全部被我关在巫傩神庙里。” 巫锦城发现想要阻止泥人魔化,就必须让“它们”拥有一柄剑。 剑修的道心与执念都在剑上,岳棠觉得可以理解。 可是给泥人铸剑,这事就离谱了。 巫锦城专门试了自己的剑,不行,那些怨念魔气很难分离,而且黄泉泥一接触这些东西魔化速度更快,敌我不分,巫锦城不想给自己增加一支毫无理智的魔偶大军,只能作罢。 “只有我本人的神识在泥人躯体上,才能压制住魔化迹象。” 黑色泥人一本正经地说。 同样的话,如果是巫锦城本人站在这里,必然让人肃然以对,可是话从一个巴掌那么高的泥人嘴里说出,就莫名地有点滑稽。 特别这只泥人还在眼前走来走去。 阿虎忍不住动了动爪子,想挠。 阿虎对巫锦城的印象,已经从“厉害、可怕、强大”变成了这个拿着闪闪发光小棍子的小人。 阿虎的眼睛与脑袋都跟着黑色泥人转动,爪子按了又按,跃跃欲试。 岳棠:“……” 黑色泥人跳下凳子,走到床边。 那处视角很低,岳棠原本没有注意到,现在一看头皮发麻。 只见一个跟岳棠长得很像的泥人双眼紧闭地坐在那里,头发衣服都有干裂掉渣的痕迹,一副累坏了正在睡觉的样子。 再一看泥人周身萦绕的浓郁阴气,明摆着刚从阴阳路跑出来,好家伙,它就是巫锦城的指路纸鹤。 岳棠的眼皮一跳,为了在阿虎面前保住面子,他艰难地传言问巫锦城: “……我昏睡的时候,它做了什么?” 岳棠自己知晓,为了能让泥人准确抵达南疆,他蕴养泥人的时候给予了过多的灵性。 长德公说过,泥人能传信,主要是物似其主。 古老传说里一种名为替身傀儡的法术就跟这个很相似,区别在于泥人不代替主人承受伤害,但是作为神识寄托的“躯壳”之一,又极有灵性,那么在主人重伤昏迷之时泥人跟着出现一些异状是很有可能的。 岳棠相信,以巫锦城的心智,肯定不会忽略泥人的反常。 虽然巫锦城对泥人不太了解,但是瀚海剑楼的剑修在南疆,如果他想问个明白,很快就能找到人。 巫锦城顺着岳棠的视线看小泥人,想起了小泥人捂着脑袋忍痛,自己去触摸小泥人脑门却被追着抱手指的景象。 神识所栖的紫府神台就在脑中,关键点在眉心。 岳棠神识受创,会有这个本能并不奇怪。 他斟酌了一下,委婉地告诉岳棠:“你需要剑修。” 瀚海剑楼的周宗主也是化神期的剑修,他刚一出现,被巫锦城藏在袖中的小泥人就想出来查看,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现成的、可以抱住”的巫锦城。 “当我的手离开泥人,泥人就不安……舒服。” 听完巫锦城的传音,岳棠表情僵硬,他怀疑巫锦城真正想说的是“小泥人不安分”。 至于怎么不安分,岳棠不敢细想。 岳棠只好把尴尬丢到脑后,他急着把事情告诉巫锦城。 云杉老仙死了,青松派也出事了,他的身份也在激战中被云杉老仙叫破…… 没想到巫锦城颔首,从容地安抚道: “我已经知道了所有发生的事,青松派第一时间就联系了长德公,而长德公给瀚海剑楼传信,现在这位赤阳府城隍就在船上,是他打开了阴阳路,把‘我们’带到这里的。” 这个“我们”指的是两个泥人。 岳棠瞳孔一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昏迷了很久,局势也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蹦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青松派也加入了南疆造反联盟? 不过…… “船上?” 岳棠茫然地问。 阿虎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 “这是青松派的船,船在洪江上,现在进入赤阳府了。” 岳棠恍然,长德公是赤阳府城隍,一旦离开赤阳府就会引起阴司地府乃至天庭的注意。青松派与瀚海剑楼选择的“接头”地点,只能在赤阳府边界。 其中,从水路走是最方便的。 岳棠定了定神,确认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摇晃。 “这艘船好像有点不同寻常?” 这事巫锦城也不知道,毕竟他一踏出阴阳路,就已经在这条船上了。 这时舱门被敲响了。 “老夫黄连,岳先生的状况如何了?” 岳棠下意识地想问黄连是谁,这名字也太苦了。 随即他从这个声音认出了人。 长德公。 哦,对,黄长德这个名字,长德可能是尊称的号或者字,不是本名。 巫锦城已然转头,挥手隔空开门——虽然只是小小的泥人,气势又回来了。 赤阳府城隍还是一副锦衣公子的模样,他笑眯眯地拱手道:“岳先生,巫道友,青松派朱丹掌门想要与二位谈一谈。” 岳棠听到这个称呼,开始烦恼了。 云杉老仙在激战中喊了他的名字,青松派修士没有聋子,全都听得分明。 十年前天庭开始明确地寻找名叫“岳棠”的预言中人,青松派掌门肯定知道这件事,就算不知道,作为赤阳府城隍的长德公也不可能没听说过。 岳棠想起自己还跟长德公谈过这则预言,那时隐瞒身份的行为固然在情理上可以解释,但碰面的时候免不了尴尬一番。 “长德公,在下之前多有隐瞒……” “话不是这样说,老夫本来就不相信什么预言。” 长德公坦然道,“这个天庭要犯的名头,曾经落在瀚海剑楼的天才剑修身上,今天落到先生名下,依老夫看来,这倒更像一个指引,告诉我们谁最可能掀翻天庭。” 岳棠苦笑:“长德公快人快语,掀翻天庭么,目前还没有这个实力。” “哈哈,慢慢来。”长德公空手抚须,放声大笑,“岳先生无需担心,老夫与朱丹掌门、周宗主、巫道友已经商议完了,青松派不会将此事外传。瀚海剑楼知晓先生身份的,也只有周宗主一人。” 岳棠真心真意地相谢。 虽然他觉得这个身份藏不了多久了,云山老仙一死,神光镜可能还会闹幺蛾子,但是能藏一刻是一刻,至少等他把伤势养好。 “对了,那云杉……” “死了,墨阳道人的全力一剑,岂能活命?” 长德公神色一肃,冷然道。 岳棠心道果然是那位传说中的剑仙,不愧是神话之中的墨阳破天。 “他带来的那些天兵,在你昏迷之后,也被青松派修士斩杀殆尽。随后青松派就带着所有弟子与宗门一起跑了。” “呃?” 岳棠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叫做带着宗门一起跑? “搬走宗门建筑?” 跟瀚海剑楼一样,从原地拔走楼阁? 阿虎在旁边说起了当日所见所闻。 就是那个会飞会转的大房子,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变成了一个银色圆球,然后青松派修士围着用了很多符箓跟法术,银球就展开变成一条船了。 “……” 岳棠默默地看阿虎。 长德公很是感慨地说:“老夫听说这是飞舟,从前的修仙宗门都有那么一艘,自从天地灵气断绝之后,缺乏灵石驱动也没有灵气托举,就飞不起来了。” 只能下水,委屈地当船用。 第81章 防不胜防 青松派修士做出的决定,不可谓不果断。 ——可能就是太果断了,以至于整件事听起来有点荒唐可笑。 身为青松派修士连夜出逃的原因之一,岳棠心情复杂。 长德公来到船上,不止是为了开阴阳路送两个泥人来对症治疗,还要来做个转圜斡旋的主事者呢,让岳棠与青松派诸人结识。 毕竟大家完全不熟。 没有一个双方都信任的人坐在那里缓解气氛,估计会很尴尬。 岳棠一想到自己要以“我可能是预言中人”的身份去见一群陌生的青松派修士,脑袋就嗡嗡作响。 这不止是尴尬,还有那口名为麻烦的大锅扣在他脑袋上的沉重。 太难了。 天道究竟是哪里看他不顺眼,要搞出一个神光镜来坑他? 岳棠不由得想,他生平最怕麻烦,可是活在世上,没有小麻烦就会像他这样直接被大|麻烦送上天吧! 这可真是……倘若没有预言从中作梗,现在他这个临危出手的路人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哪里需要跟青松派这样古老的修仙宗门深入打交道? 眼下青松派跟瀚海剑楼、南疆仿佛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岳棠昏迷的时候,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他醒了,岳棠作为“关键人物”是没法避而不见的,哪怕他至今没搞清预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得硬着头皮上。 岳棠感到自己的手,被黑色泥人敲了敲。 “巫道友?” 岳棠低头看黑色泥人。 对了,刚才长德公说朱丹掌门要见他与巫锦城,所以泥人也要去。 “这,用泥人与朱丹掌门见面,是不是有点儿冒昧?”岳棠犹豫着问。 长德公摆手说:“岳先生安心,在楚州这不算什么失礼的事。” 泥人神情矜傲,仰头看岳棠。 岳棠跟巫锦城对视了数息,才猛然醒悟,连忙伸出手,看着黑色泥人迈步踩上来。 ——巫锦城不想顺着岳棠的手臂往上爬。 “阿虎,你留在这里。”岳棠顺手把黑色泥人搁在自己左肩,嘱咐阿虎留在这里等他,不要乱跑。 阿虎歪着脑袋,望着岳棠的背影,陷入沉思。 推门离开船舱之后,岳棠看到了外面结构复杂的圆形通道。 他所处的位置恰好在高层,抬头就能看到上方透明的甲板与黑沉的天空,下方足足有十来层的空间,舱室加起来有一百多间。 与其说是一条船,更像是一栋造型特异的楼阁。 楼阁里“灯火通明”,处处都能看到发光的符箓。 有些符箓直接连成串悬浮在半空中,充当灯笼,还有更多的符箓,岳棠根本没见过,不明白它们的作用。 长德公一出来,立刻就有一个符箓受到感应,自动变成了一只仙鹤,羽毛挥动间带着灿金色的残影,它展翅向楼阁外面飞去。 下方舱室行走的修士好像看不见他们。 等岳棠走到木质的楼梯上,发现自己穿过了一层透明的符箓屏障。 壮观的楼阁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甲板上,只看到一个窄小昏暗的入口,跟普通的江舟船舱一模一样。 甲板黝黑发亮,船尾有旗杆,船首有舵。 正值汛期,洪江水势不小,江上茫茫一片。 夜色沉沉,普通船家怕认错方向不肯行船,只有这一艘船孤零零地飘荡在江上。 朱丹掌门已经带着几个青松派修士站在甲板上等候了。 “岳先生。” 朱丹面色泛白,似乎也有内伤在身。 穿着形制样式古老的袍子,手持拂尘,微微稽首,神情平和看不出任何焦躁之色。 “朱丹掌门,初次见面。”岳棠深深一揖。 其后的青松派修士也跟着回礼。 猛烈的江风吹得众人衣袂飞扬,不像修仙者,倒像是一群大晚上跑来坐船,临江观月伤春悲秋的文人。 尤其是青松派修士那人人惆怅的表情,更是贴合。 “来来,都不必多礼。” 长德公第一个开口,阻止众人继续站在原地吹风。 岳棠跟着长德公走进那座外表粗陋,位于桅杆蓬索下方的低矮舵房时,又一次感觉到穿过透明的屏障,屏障上的符箓在那一瞬间亮起的微光,就像开启了一个新的空间。 果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亮如白昼的敞亮厅堂。 两边是形态古拙的青铜灯具,赤红色的大柱雕着从未见过的上古异兽。 最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屏风,上面描绘着精细的地图。 黑气、灰雾、白烟在地图上方徐徐飘摇,维持着互不干涉的模样。 朱丹掌门主动开口:“这是鄙派镇宗法宝,一气山河图,它与宗门法阵乃是一体,无法挪动,能观宗门所在方圆百里的地形,亦能辨别有威胁的外来者。” “正是,老夫来的时候,这里就会冒出一缕黑气,象征着阴阳路打开。倘若来了大批阴兵鬼卒更有鬼神压阵,黑气就会陡然暴涨。” 长德公笑着说。 他反客为主,招呼众人坐下。 这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张蒲团。 没有主位,朱丹掌门带着青松派修士坐了左边,把右边的位置让给长德公与岳棠。 岳棠拿下泥人,让巫锦城去旁边的蒲团。 这样的场合,把泥人带在肩上,总觉得有点奇怪。 泥人犹豫了一下,踩着岳棠的手掌下来,随意地一坐。 青松派修士的目光都落在巫锦城手里的剑上,有些心不在焉。 那边岳棠看着地图屏风若有所思。 灰雾不知是什么,黑气是鬼神阴力,白烟很像秘境里看到的仙灵之气——原来云杉老仙刚一进青松山,坐镇宗门的青松派修士就知道了。 只是云杉老仙来得太快,又骤然发难,这点时间只够青松派的人齐聚山门之前。 既然长德公把话说到这里,朱丹掌门就顺势拿这一气山河图做了引子。 “……云杉老仙仗着地仙的身份,在人间作威作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当日上门,说有天庭要犯潜入青松派,吾等根本不信,因为一气山河图没有任何反应。” 别说天庭要犯了,方圆百里之内,最扎眼的就是云杉老仙自己! 坐在朱丹掌门下首的老道人适时点头说:“是啊,虽然岳先生是化神修士,但是当日上了问心石阶之后,没有踏入宗门一步。化神修士送孩童来加入宗门这件事有点奇怪,不过既然岳先生当时不想暴露身份,没有恶意,只是自称散修,我们自然也不会揭露。” 岳棠:“……” 原来灰雾代表着陌生的修士。 所以海外散修柳织愁的实力,也是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放在青松派修士眼里? 难怪那天青松派入门考核的时候,岳棠看到一群高阶修士飞出来相迎呢!岳棠还以为这是大宗门底蕴深厚,元婴不算稀罕,化神修士主持入门考核,以示重视呢! 那个隐瞒身份待在太平镇的青松修士,审视打量他跟王道长,也不是在筛选保护有天赋的未来门人,而是奇怪为什么会有化神期修士伪装散修规规矩矩送人考核,不靠面子拜访山门走关系? 青松派面对云杉老仙的质问逼迫,万分恼怒,坚称没有所谓的天庭要犯,也是由于方圆百里除了青松派自己,唯一的高阶修士就是化神期的“柳织愁”,后者还不受问心钟的影响,对青松派没有恶意。 这…… 这些法宝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岳棠扶额,他以为自己行踪无人知晓,结果云杉老仙得知神光镜的信息跑来了,青松派也借助法宝知道一个陌生的化神期修士在附近。 等等,他袭击那些坑蒙拐骗的修士“打探消息”这码子事,青松派应该不知道吧? 就在岳棠哑然之际,长德公开始发挥他的作用了。 “咳咳,岳先生这番来楚州,是为南疆奔走,自然要隐瞒身份的。至于那位王玄之王道友,意外夺舍,缺个安身修炼的地方,也是老夫指点他们来青松山的。” “正是。” 岳棠主动接话,“王道友受到贵派庇护,楚州宗派不计较门人弟子是夺舍散修,令我深感钦佩,后来变故忽起,贵派收留在下养伤,又赠予丹药……” 朱丹掌门立即道:“这不算什么,岳先生的救命恩德,吾等还没有谢过呢!” “青松派有十位仙人加持护山法阵,又有墨阳道人的一剑之威,倒是我,给贵派带来了麻烦。”岳棠想起那一剑,仍是有些心悸。 “岳先生此言差矣。”朱丹掌门苦笑道,“师门先辈的后手,我们一无所知,而且云杉老仙逼迫虽甚,但是他的实力……根本不足以触发法阵。” “什么?”岳棠愕然。 朱丹有些难堪,其他青松派修士脸色涨红。 这事说起来很离谱,但是真相就是如此,青松派祖师当年不认为一个地仙是天大的威胁,这根本达不到“灭门危机”的标准。 谁能想到千百年后,天地灵气断绝,诺大的青松派连个大乘期都没有了呢? “……总之,护山法阵年久失修,我难以催动全部,只能依靠外层屏障御敌,祖师们留下的后手又都在法阵核心。” 朱丹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如果当日没有岳先生出手,单单以云杉老仙的力量,只怕要等法阵损及核心,宗门建筑即将坍塌的时候,才会有所反应。到了那时,我与三脉长老只怕活不下来几个人了,只剩下藏身在宗门之中的弟子了。” 朱丹说完,岳棠就看着对面的青松派修士齐齐俯首而拜,谢他救命之恩。 不,是谢他足够厉害,否则青松派就要阖派战死大半了。 “这都是巧合。” 岳棠哭笑不得,尤其是他瞥见巫锦城的黑色泥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淡然表情。 不是啊,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同时,岳棠终于知道为什么墨阳道人那一剑也奔着自己来了。 云杉老仙一个人的“威胁”是不达标的,当岳棠决心拼死一搏,折腾出的那个奇怪的符箓领域才让青松派护山大阵“惊醒”。 朱丹再次深深一揖,拜谢道:“幸而墨阳道人在剑意里留有一抹神识,能辨敌我,破去那片符箓领域之后就消散了,不然我等真是无法偿还,青松派再无颜面对同道。” 岳棠醒来之后只是为预言之人的身份踟蹰,而青松派修士意识到真相时差点无地自容。 第82章 剥茧抽丝 船行水上,人在逃难途中。 虽然不是灰头土脸的碰面,但是各怀心事,尴尬又难堪。 “好了,都是阴差阳错,诸位安坐吧。”长德公向两边抬手,连连下压示意道,“再这么谢来谢去的,这一晚上时间都要浪费啦。” 说着又看身边蒲团上的巫锦城泥人,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巫道友不远万里前来楚州,天亮之前就得离开……周宗主可还在南疆等消息呢!” 朱丹掌门松了口气,收敛情绪,正色问:“周宗主前几日已经传信给了鄙派,南疆之行,吾等还要仔细考虑。” “本也是如此,南疆目前不宜高调。” 巫锦城泥人一板一眼地说。 青松派修士明显松了口气,说实话,忽然跳转到造反阵营,他们也不习惯。 只是……只是稀里糊涂就到了这一步啊! 如果没有岳棠之前告诉长德公,楚州修真界即将遭遇一场大劫,要被天庭强征去讨伐南疆,那么青松派修士心里对放弃青松山连夜逃跑的事肯定看不开。 五千年传承的修仙宗门啊,搞不好要上天庭通缉名单了。于是心里会难过、会惆怅,甚至想埋怨,都是人之常情。 现在结合天庭强征之事仔细一想,云杉老仙上门找茬确实是飞来横祸,可是祸兮福兮,今天不跑,明天也要想办法跑。否则天庭今天要人去征伐南疆,明天要人去平定赤海之乱,这日子还能过吗? 毕竟这三界越发不安定了,只是这十年工夫,多少地方冒出了反叛的声音啊! 虽然不见得是公开对抗天庭,但也是杀了巡天官,或者阴司鬼神与山神。 南疆不过是其中一支。 长德公轻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说:“巫道友说话周全,老夫可没有那么好性子。楚州宗门都是这样,也不是你们青松派一家如此。哼,这年头人人都抱着脑袋缩在家里,对外面的事情不听不闻,混一天算一天,以为这样就能躲过灾祸了。” 朱丹掌门无奈苦笑,她身边的老道士吹胡子瞪眼,显然想反驳。 “怎么,老夫说得不对?”长德公瞪回去。 老道士泄气,垂着头说:“可是不如此,又怎么办呢?” 整个宗门上下别说渡劫期半仙,连个大乘期都没有!什么实力说什么话,没有实力可不是只能当龟孙吗? 底线就是宗门传承,只要宗门不出事,那一切好说,装聋作哑没出息?那就没出息呗! 可是没出息,不代表可以坐视云杉老仙任意践踏他们的底线。 “好歹还算你们是楚州人,骨子里的血性没有磨灭。”长德公空手捋须,冷笑,“老夫就怕某些宗门缩得久了,骨头软了,忘记了什么是底线。” “那不可能!” 对面的青松派修士纷纷露出怒色。 其中一个元婴修士忽然哎呀了一下:“不,其实我是夏州人,机缘巧合拜入师门的,也不算楚州人……” 话没说完,就被朱丹掌门一拂尘糊到了脸上。 “胡说,你不是楚州修士吗?”朱丹叱喝。 朱丹掌门知道,这是长德公故意搞出的激将之言,免得青松派上下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活像被迫做贼似的,让盟友见了岂不是心生不喜? “让岳先生与巫道友见笑了。” 朱丹勉强维持肃然的表情。 没想到那个元婴修士还在嘀咕:“是长德公说话没道理,什么楚州人夏州人,难道夏州人没有血性?” “你快闭嘴!” 朱丹咬牙,这对面坐着的一个泥人一个修士就是夏州来的啊!再说下去,难不成要打一架吗? 朱丹快要绷不住掌门的威严仪态了。 看着这一幕,岳棠觉得自己头顶那个“预言中人”的帽子也没有那么重了。 “掌门息怒,散修有散修的为难之事,宗门也有宗门的不容易。”岳棠一边安抚一边觉得奇怪,怎么变成自己来打圆场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长德公,后者赞许地朝他点头。 岳棠:“……” 长德公轻咳一声:“是老夫说话偏激了,不过日前传信给你们这些宗门,回应寥寥。老夫很是不满,这祸事又不是你们不听不看不想,它就会自动消失不见。事已至此,老夫也不想说什么惹人生厌的话,瀚海剑楼已经找了一条出路,端看你们怎么想了。” 青松派擅长符箓,阵法、机关,如果有他们助力,南疆局势自然更稳。 但是世上的事总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如果只是迫于形势加入,他日遇到危机,也会同样迫于形势逃离南疆。 因为青松派的底线是宗门,他们跟天庭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能还会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累及身在天庭的祖师。 岳棠理清思路,知道了青松派的顾忌,心里就有了主意。 他见巫锦城一直沉默,觉得巫锦城作为南疆首领确实不适合“劝说”,这事还是自己出面比较好。 “天地灵气断绝,也不止是楚州宗门,人间九州的修士实力都在大规模衰退。今日是无法抵挡地仙,只怕来日,连一个巡天官也能耀武扬威了。” 岳棠话说得沉重,对面青松派修士纷纷变了脸色,却又无法反驳。 事实上一些小宗门确实对巡天官都要避让三分。 无他,小宗门只剩下金丹修士撑门面了。 “巡天官、阴司鬼神、甚至那些天兵都不会死,但是凡人会死,我们修士也会死。”岳棠语气平缓,可是他说出的每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没错,楚州高阶修士竭力完善了夺舍这条路,可是夺舍就行了吗? 朱丹掌门捏着拂尘,一言不发。 她身后的青松派修士欲言又止,神色颓唐。 ——不行啊,如果说金丹修士夺舍之后练回原本境界的概率是一半一半,那么元婴修士就只有三分之一,化神期就更别说了。 但是以上这些好歹还有成功的例子,大乘期修士好像一个都没能练回去。 由于大乘期修士寿元较长,夺舍后修炼回大乘期的时间也长,这一来一回就是一千多年,不是大宗门还真没法统计这个数据,更不可能看到这个弊端。 化神期在人间也算够用了,终归不是一个宗门衰败,大家都不行了。 “修仙宗门的敌人,早就不是彼此了。” 岳棠一语震得众人心头颤动,他认真地说,“也许低阶修士与小宗门还在争抢修炼的资源,可是大宗门知道,除了自家祖师留下的那些东西,人间再也没有别的资源了。所以这数百年来,修真界显得十分平静,凡人百姓甚至不知道修仙宗门的存在。” 大宗门开始低调隐藏,高阶修士不再进行声势浩大的争斗。 主要是没啥可争。 岳棠环顾四周,觑着众人神色:“这个现状让修士感到颓丧,却也很安逸,无争无夺是好事,然而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众人有些不安。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被岳棠的话牵着情绪走了。 “修仙宗派越是知道先辈遗泽的稀缺与重要,就越是紧张,不敢轻易动用。整个修真界都在衰落,都要看天庭地府的脸色,甚至要忍受巡天官与阴司鬼卒的无礼时……某天某个宗门出了一位野心勃勃又天赋卓绝的修士,没有灵气,宗门资源也不够用,这个宗门会不会一咬牙,想办法去攻打别的宗门呢?” 朱丹掌门身体一颤,其他青松派修士脸色发白。 从前稀缺的资源,大宗门之间可以交换,现在谁都不会拿出来换的,只能抢。 这时岳棠加上了最后一句话: “肯定会赌的……说不定,就能培养出一个地仙呢?如果天庭不许,半仙也不错吧?” 朱丹掌门身边的那个老道士摇摇欲坠。 不用岳棠继续说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天才出现,那就是修真界的一场浩劫。 就连炼气期的散修都知道,在修仙途上想要获得最好的东西,往往不在秘境,也不在高山深海荒漠绝域,而是在传承数千年的古老宗门里啊! “有这样的天才吗?夏州出现了吗?楚州出现了吗?”老道士嘶声问。 巫锦城适时地说:“有天赋的修士什么地方都有,就看他投奔哪个宗门,这个宗门又是不是衰败无望,有没有被巡天官或者地仙逼迫到极点。” “是林州。” 老道士忽然冒出一句话。 众人齐齐望去。 老道士颤抖地捂住脸,苦笑:“林州这数百年来,已经没了八个宗门……云杉老仙就居住在林州,他实力极高,很是受人崇敬,修士们纷纷背弃宗门,簇拥在云杉老仙住的洞天福地,自号云杉门徒。老仙的名号就是林州修士们捧出来的,哎,我原本以为是林州风气不好,修士喜欢争斗,死伤很大,宗门传承难以保存。” 没想到这是一环扣一环的末路。 云杉老仙与他的门徒作威作福,大宗门勉强支撑,小宗门苦不堪言。 为了活下去就要有“实力”,就得培养出一个高阶修士,可不是只能自相残杀吗? 巫锦城飞快地瞥了岳棠一眼,他不知道岳棠从哪里得知的林州消息,难道是这次青松派招徒的时候听说的? 岳棠回视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 他说刚才那番话当然是有根据的,什么?林州修真界的现状? 哦,他打闷棍的人里面恰好有一份“如果要前往林州寻找机缘应该注意的一百件事”呢!虽然只是凌乱的记载着林州发生的事,出现的宗门冲突,但岳棠是什么人?同样一份玉简,他“看到”的东西,远比旁人多得多。 岳棠看着青松派修士或是咬牙切齿,或是惆怅捶地。 他朗声道:“诸位稍安,既然看破了这个困局,自然要跳出来。” “岳先生有何指教?” 朱丹掌门是最镇定的一个人,可能这些事她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没有想那么深,现在只是被岳棠点破,她发现带着宗门四处流亡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想要抢夺青松派东西的人,得先找到青松派啊! “实力固然是要有的,却不能在老路子上提升实力,比如闷头苦修,或是抢夺旁人的资源,都不是出路。” 岳棠觉得是时候了,他望向长德公,示意道:“我从前不懂符箓,后来认识了王道友,学到了贵派流传在外的符箓之学,我在瀚剑山夺舍之处用了一个新的符箓,可以加快夺舍魂魄的融合度,让三个月的时间减少为五十天,长德公亲眼所见。” 长德公立刻点头确认有这件事,并且盛赞这符箓的功效。 青松派修士大奇,想不明白还有这种符箓。 岳棠空手画符。 不止画了一个,而是当初修庙顶的时候他跟别的符箓互相连接出的七八个符箓。 “这是——” 以朱丹掌门为首,青松派修士仰着脑袋,表情呆滞。 这个核心,不是生产平安符吗? 不对,好像有灵气在流动汇聚! 原来如此! 符箓专精的青松派修士恍然大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岳棠神态谦恭,温声轻语: “这只是得了贵派的一点皮毛,真正珍贵的东西也不一定是那些人间绝迹的灵药灵材仙丹法宝,汝等宗门先辈留下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用之物。青松派不吝宗门学识,让低阶散修有防身之法,在下十分钦佩,今日吾来楚州将这份力还予瀚剑山与楚州修士,他日得到这份力的修士亦可助人。” 长德公连连点头:“实力确实重要,许多人的实力加在一起也是一条出路,这世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路。” 他朝着船舱外一指,“便如这洪江天堤,难道是神仙修筑的吗?” 当然不是,连一个修士都没有参与。 只有凡人。 青松派修士动摇之际,又听岳棠发问:“既然境界无望突破,宗门传承面临危机,何不合力呢?” 毕竟这是一个实力为尊的残酷世道。 第83章 天命在你 巫锦城一直在看岳棠。 就像在看河中一颗深埋在泥沙里的明珠,原本无人注意,却因为太阳穿透层层枝叶缝隙投入水波里一缕日光折射出璀璨瑰丽的光辉。 尽管日头很快偏移,光芒消失,可是那瞬间的明光让人目眩。 在日光“点破”秘密之前,只有巫锦城一个人慧眼识珠,发现了水底的异样。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那抹不寻常的明亮光辉,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虽然这颗明珠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作为第一个发现者,那种隐隐自傲的情绪与不喜被更多人窥见明珠的微妙心理,正像树藤草叶一样在巫锦城心中蔓延。 真奇怪。 泥人不自觉地做了一个沉思的表情。 当他第一次知晓岳棠可能跟预言有关时,就已经在心里认定这个人必然就是岳棠。 ——或许这世上还存着比岳棠天赋更高,来历更大的人,更有能力去践行那则预言,但肯定不会比眼前这个人更合乎他的心意。 对天庭不满的人这么多,想要造反的人也不少,巫锦城却是谁都瞧不上。 这十年来,想要接触南疆巫傩的修士,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瀚海剑楼呢? 那些人竭力想说动巫傩们离开南疆,前往只有修士或妖怪的地方,免得受凡人拖累。 也有看上巫锦城的实力,觉得剑修都是执念在剑的人,肯定不想管事,信心满满的自以为可以收服这股力量。 愚蠢至极。 甚至就连造反这件事,都有修士不是真心为之。 造反只是他们跟天庭谈条件的筹码。 他们杀死阴司鬼神,杀死巡天官、杀死山神,确实是对这些压迫者不满,但是杀完之后胆子就小了,又舍不得放弃夺来的权势,这时候天庭地府肯给一个敕封,他们就会心悦诚服地接下来。 巫锦城看不起“待价而沽”的人,更看不起把算计与精明写在眼里的家伙。 剩下的那些人,可能真心要反抗天庭,却没有清醒的头脑。 剑修的性情高傲,懒得理会自己看不上的人。 在巫锦城堕魔之后,这部分特质更明显,而且魔的身份也带来了很多麻烦。 很多修士自打听说巫锦城是魔之后,就立刻把南疆势力从“可以拉拢的盟友”改成“利用对象”。 因为他们对魔有成见,却又觉得魔很好用——背叛盟友可能会被同道指着骂,可是背叛魔就绝对没有问题了。 对此,巫锦城没有愤恨,也不会觉得这些人面目可憎,他压根就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喜好高崖观月,难道看的只是月? 是在这条漫长的路上看不到尽头,摸不着希望,除了巫傩一族之外,放眼南疆之外,再也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可是巫锦城宁愿忍受这高崖孤月下的凄清落寞,也不屑低头。 只有那一次…… 只有眼前之人…… 踏着江上清风,飘然而至。 那一刻,孤高的冷月不过是他袍袖之下,鬓发之间的余光。 修士的“气”是很微妙的存在。 巫锦城成为魔之后才隐隐有所察觉。 世人皆有所求,在魔的眼里就是道心之隙,亦是心魔最爱啃噬的地方,“气”会自然流转,向魔指出这个修士身上是否存在空隙,这个空隙又有多大。 岳棠是最近乎完美的人。 他也有七情六欲的心绪波动,可是那种波动只是在证明他是个活人。 以魔的视角看,岳棠简直是个最棘手的猎物。 心境纯粹,为人通透,无欲无求。 一言一行,胸中元自有丘壑, 一颦一笑,盏里何妨对圣贤。 岳棠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天道预言说的不是岳棠,天道就是瞎子! 巫锦城转过头,对面的青松派修士的心神已经完全受岳棠的言语牵动。 本来存在于这些宗门修士身上最明显的道心空隙,即宗门这个患得患失的弱点已经平复了不少,不再撕扯着他们的道心与神魂。 同时,由惶恐忧愁焦虑情绪交织而成的黑孔也“肉眼可见”的变少了。 可以说,这群巫锦城本来不太看得上的修士,直接换了一个模样。 如果是此前的心境状态,可干不来造反的活儿。 ——心志不坚,你造什么反? 巫锦城感觉到岳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岳棠无声地催促着,要巫锦城去招揽青松派修士。 “其实这话你说更合适。”巫锦城传音道。 “什么?”岳棠不解。 巫锦城站了起来,走到厅堂中央。 这个泥人虽然很小,但是楚州修士习惯了看泥人,而且巫锦城手中散发着墨阳道人残余剑意的“剑”也让他们无法忽视。 身为魔,却能不让剑意伤及己身。 这份实力,青松派修士早就暗暗心惊了。 虽然他们信得过长德公,现在也信得过岳棠,可是巫锦城这个魔可不可信,还要见过面才知道——当泥人引出剑意还完好无损时,他们信了。 青松派诸人不禁感叹,天下英杰居然如此之多,他们偏安一隅,竟然毫无所觉。 “巫道友,吾等处理完门派琐事,就会尽快前往南疆。”朱丹主动应诺。 “朱丹掌门多礼了,南疆有一牵涉到山神、鬼神的符箓之阵,若诸位能够揣摩完善,他日对抗天庭,能发挥极大用处。” 巫锦城毫不意外地看到朱丹等人的眼睛发亮,神情亢奋起来了。 “可是那日岳先生使用之符阵?” “长德公提起过,传说中的山鬼……” “不,那绝对不止是山鬼之态,而是近似上古神兽的天赋神通,那种领域是怎么发现的?从古籍之中吗?” 青松派修士人人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地问。 化神期实力对抗地仙的符箓法阵啊!谁没兴趣谁是傻子! 岳棠被他们的情急之态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我与……” 巫锦城及时插话:“是岳先生参悟得出的,也只有他能使用。” 岳棠愕然,这里面分明还有巫锦城对山神敕封的研究,怎么变成他一人了? “他们现在迷信预言之说。”巫锦城传音。 什么?岳棠很懵。 他以为自己顶着一个谁见谁躲的罪名?怎么青松派修士还迷信上了? 他可不是只会“推翻天庭”,这条预言说的是三界大乱! 可别说旁人退避三舍了,就连岳棠自己听着都头皮发麻。 巫锦城从容地解释:“有瀚海剑楼的遭遇,楚州修士本来是不信预言的,尤其是青松派这样的大宗门,除了不信天庭,更多的则是不相信人间会出现这么个人。” 瀚海剑楼不厉害吗?瀚海剑楼现在如何?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瀚海剑楼更强,更能护住弟子的人间宗门。 完全没有! 既然如此,凡人或者说凡间的修道者,要如何让天庭倾覆,三界大乱呢? 宗门修士的认命苟存,不正是因为看不到任何希望吗? “你身在局中,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分量。你暴露身份招来的不止是危险,还有其他东西。”巫锦城给岳棠解惑。 青松派的一气山河图显示,岳棠“只是”化神期。 这个境界足够坐下来跟朱丹掌门,跟人间任何一个宗门的修士相坐交谈,互称道友。 同时,化神期修士在仙人眼里一文不值。 处于化神期的岳棠,竟然就能抵挡一位地仙? 这可是青松派众人亲眼所见。 化神期之上是大乘期,然后是所谓半仙的渡劫期,地仙高化神期三个境界。 这可是人间能看到的最高三重境界! 只听说过剑修越界揍人,没听说能越三个境界揍人啊,别说化神对地仙,就算是炼气对金丹也不可能的!因为炼气修士还没有跨出脱离凡俗那一步,对炼气期来说金丹修士就跟神仙差不多,而在真正的仙人面前,化神期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丹掌门自己就是化神,她会不知道自己跟云杉老仙的差距? 岳棠藏匿修为了吗? 没有,他吃的那些丹药可以证明,他就是个化神期。 巫锦城提醒岳棠: “你说,青松派会不相信预言?等你成仙的时候,你不能一脚踹翻天庭?他们第一个不信。” 岳棠瞠目结舌,巫锦城却还没说完。 “虽然他们不懂你使用的那个符箓阵法有多厉害,但是你惊动了他们门派祖师与墨阳道人的神识之剑,护山大阵认为你能摧毁整个青松派。” 这还是五千年前的灭门标准。 敢说岳棠不厉害?青松派护山大阵都不答应! 什么,预言中的岳棠心术不正,是祸乱三界之人?墨阳道人的神识之剑说,这不可能! 如果是的话,岳棠已经死了。 “……” 岳棠扶额。 巫锦城继续传音:“所以他们突然开始迷信预言,因为他们看到了飞升成仙的祖师‘认可’的实力,看到了墨阳道人剑意‘认可’的心性。今天他们又相信了你的智谋与远见,现在他们还需要相信一件事……” “什么?” 岳棠本能地觉得不妙。 巫锦城已经朗声道:“曾经南疆巫傩七族受山神戮害,魂附枯骨怨生魔池,只为吞噬所谓的神灵,现在山神已死,南疆面临的威胁却不曾消退,有天庭一日,巫傩怨魂就不能安息。南疆一直等待那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成真。”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岳棠身上,连长德公也不例外。 岳棠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道没有出错。”巫锦城沉声说。 是云杉老仙亲口叫破岳棠的名字,是青松派修士亲眼所见! 那个倾覆天庭的人真的存在。 天命在眼前之人身上。 青松派修士神情复杂,却又怀着自己都说不清的隐秘期望。 长德公下意识地抚须,心想世道要变了,早该变了。 第84章 明明在心 岳棠不可能当众拆巫锦城的台,说自己不是天命注定的人。 但是…… 岳棠发愣。 他这就成为瀚海剑楼、青松派、南疆共推的造反首领了? 怎么这样不真实呢? 他最初明明只想给南疆投个书,支持南疆杀神造反的大业,后来也只是想搞清楚那个莫名其妙的预言是怎么回事。 看着对面青松派修士亢奋的眼神,岳棠脑袋有点大。 大家都是修仙问道之人,谈到对天道的感悟绝对可以滔滔不绝,可是说到具体怎么造反,可能就得沉默了。 这事大家都不熟啊! 难道要翻开古籍,拿凡人揭竿起义的那套方法做参照吗? 岳棠勉强保持着镇定,他决定先问问“外敌”的情况。 “朱丹掌门,当日那道剑意有多少人看见?” 朱丹立刻意会,这是想知道那日灾祸的波及范围,以及后续的麻烦有多大。 “没有旁人了。吾派十位祖师加固了宗门所在的那片空间,使其没有崩散,剑意后来又主动消散,青松山外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山腰的太平镇也只是晃了几下,凡人百姓以为是地震。” 岳棠松了口气。 那就好,墨阳道人那一剑威力太大,岳棠还以为半个楚州都能看到呢! 岳棠又问长德公:“云杉老仙死了,阴司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长德公两手一摊,表示这是事情最奇怪的地方。 “目前已经有小道消息,流传青松派出事了,因为那日死了不少散修,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是死去的散修魂魄还是侥幸逃命的人,全都一无所知。” 岳棠听了,心想这也好理解,那日没有及时离开的散修都死了。 知道全部真相的只有他、阿虎、以及青松派的人。 现在他们都在一条船上。 “如此说来,云杉老仙的死讯还无人知晓?”岳棠深深皱眉,这不应该啊! 阴司地府之前可以彻查楚州地界上有没有人成仙,当然也有办法在第一时间知道仙人陨落。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这啊,楚州城隍与云杉老仙有仇。”长德公觉得这事的根源在这里。 楚州城隍不主动提这件事,等到天庭查问的时候,他再推说没有注意。 岳棠缓缓点头:“那么青松派就得事情真相暴露之前,离开楚州。” 朱丹掌门没有异议。 既然决定去南疆,索性出海算了。 但是青松派的人不能全部走,朱丹决定效仿瀚海剑楼,选一部分修士带着一无所知的弟子前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其他人再奔赴南疆。 对外就说青松派惹了祸事,连夜逃跑避灾去了。 “放心,这事就交给老夫。”长德公一口应下。 朱丹掌门又道:“岳先生伤势未愈,暂时在此修养吧!” 岳棠自然答应。 如果有什么变故,他跟青松派的人在一起,也好应对。 至于造反大计,还真得好好斟酌,现在说了也没用,毕竟岳棠自己脑袋里都一片空白。 岳棠有些恍惚地离开了那间摆放着一气山河图的厅堂。 江面上吹来的冷风,让他恢复了清醒。 他低头看巫锦城的泥人,欲言又止。 岳棠想起那次在高崖上跟巫锦城饮茶赏月之时,巫锦城确实说过他一直在等待那个预言中人,就像历任南疆巫傩首领一样,付出一切只为倾覆天庭。 因为这轮回生死,哪怕重复无数遭,都要活在天庭与地府的阴影之下。 凡人,修士,妖怪,皆是如此。 “我……” 岳棠只说了一个字,剩下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并不想做这个造反首领?这个岳棠自己说了不算,巫锦城把岳棠往上推也不算,还得看天庭的那面神光镜怎么“想”。 “太快了。”岳棠改了措辞,暗示这样做并不安全。 他之前只是路过秘境,神光镜就发作到招来了云杉老仙。 现在云杉老仙死了,他又在青松派众人面前摆出了公开造反的架势,神光镜还不得剧烈反应,跳出一堆画面催促天庭来抓人? 巫锦城站在甲板上,泥人的身体看起来很小,根本架不住一阵风吹。 但那是错觉。 泥人走路稳稳当当,巫锦城一点也不觉得待在这样的身躯有多么不适应,就像他还是那个可以一剑解决大妖,击溃妖军的剑修。 “神光镜显示的画面不是现在发生的事。” 巫锦城语气肯定地说,“现在我们与青松派联合,这个后果才是神光镜之前出现征兆,导致云杉老仙追到青松派山门前的缘由。” 岳棠微微皱眉。 这种倒因为果的情况,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在我醒来之前,青松派没说云杉老仙寻找的是一个背着行囊腰佩长剑的年轻人?” “提了这事,不过他们都倾向于这人恰好在你的身边。” 神光镜的预言画面模糊,不能准确地指向岳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巫锦城看着岳棠传音说:“我对瀚海剑楼的人说,你是夺舍之后改名为岳棠的,察觉到这个名字被天庭通缉之后,就不再公开使用这个名字,所以天庭找不到你。” 岳棠了然,这是巫锦城对外的说辞。 因为毁去生死簿的人还没有找到,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清楚。 “其实关于生死簿的事我有点头绪。”岳棠传音告诉巫锦城,他怀疑从前那位东明府城隍,只是没有渠道进一步查证。 “之前我与长德公交情不深,不好深问,现在有机会倒是可以问一问当年东明府大灾始末,以及东明府城隍其人了。” 岳棠按下此事,看着厅堂里走出来的长德公。 长德公正在跟朱丹掌门谈话,似乎在说楚州其他宗门的事。 岳棠低喃:“现在我有另外一件事想要确认。” 巫锦城抬眼,继续传音:“你怀疑那个很有修炼天赋的是瀚海剑楼一直在寻找的人?” 岳棠默默点头。 那位剑修也曾是预言中人。 神光镜虽然听起来不太灵光的样子,但是每次都不算完全走偏。 至少岳棠的名字没错,岳棠也确实去了那处秘境,还走上问心石阶到了青松派山门前。 第一次是个名字,第二次出现了岳棠的身影,第三次却偏到了唐士子身上!难道真是唐士子倒霉吗? “……云杉老仙不来,我们不会跟青松派联手。” 岳棠沉吟,他相信神光镜能显示未来的画面,可是这个未来必须是简单的,且已经注定了的。 他隐居无名山之时,就已经是“岳棠”了,哪怕没有人认识他,可他还是岳棠啊!十年前当他教导阿虎,开始收徒,于是岳棠这个人就跟其他人产生了联系。 神光镜终于照见了岳棠这个名字。 云杉老仙带着天兵在南疆徘徊之时,岳棠虽然没有进入秘境,但是那件跟秘境息息相关的扇子法宝已经到了他手里,那么秘境打开是注定的,神光镜提前显示岳棠在很像楚州的地方就非常合理。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是神光镜使云杉老仙前来青松派,如果没有这一茬,青松派怎么会决定造反? 岳棠只是送个道友去拜师,不是把青松派拉上造反这条船。 如果这也能成立,只能说神光镜故意如此,在给岳棠送人。 “神光镜与生死簿都是天道至宝,没有自我意识,却又被天庭地府的人控制在手中。难道它能推算自己用‘预言’干扰未来出现的结果?” 那它这次不显示预言画面,不是更好吗? 如果它要“帮助”岳棠,就不应该有前两次“预言提示”。 岳棠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神光镜预言的根本不是他,是唐士子。 ——神光镜这次显示的不是未来,而是临时出现的,已经发生了的事。 “一个修道天分很好,却不想修炼的凡人,然后他出现在神光镜上,你能想到谁?”岳棠深深皱眉,坚持自己的猜测。 “我去青松派只是长德公无意中提起的,但青松派招收弟子的日期是固定的。” 如果没有岳棠的出现与干涉,唐士子不会掩饰自己,会被心术不正的修士掳走,或者为了保命阴差阳错加入青松派。 “据说那位剑修是要以凡人的身份不断轮回来修行的。” 中途被打断,是不是功亏一篑? 唐士子这一世,会不会是那位剑修的最后一世修行? 岳棠霍然抬头,望向巫锦城,后者听完全部猜测却不见丝毫惊讶。 巫锦城重复道:“神光镜这次有感,乃是青松派与南疆联手的缘故。” 岳棠眉峰一凝,随即松开。 他明白了。 “原来,你早就……” “瀚海剑楼的人去了。” 巫锦城颔首,示意这件事不要多提。 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唐士子不被注意到,让他远离这场风波,平静地度过这一生。 这样的保护谁最拿手? 当然是瀚海剑楼的人! 虽然巫锦城不知道那个楚州士子的具体情况,但是岳棠会想到的可能,巫锦城不会吗?经过长德公、青松派转述的事情经过,巫锦城的猜测没有岳棠那么笃定,可是猜错了又怎样?瀚海剑楼愿意为任何一个微小的可能去奔波。 黑色泥人抬起头,沿着甲板栏杆走到岳棠身前。 “预言不是你一个人的麻烦,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费神。” 泥人想了想,用手轻拍岳棠的胸口。 “你可以再相信我一些。” “……现在的还不够?” 岳棠手指动了动,想抓住泥人,告诉巫锦城,他真的没有做好去当造反头目的准备。 这个责任太大了,饶是岳棠也会怀疑自己的能力。 要不然等唐士子这一世结束,推这位修行圆满的剑修上去? “远远不够。”巫锦城回答。 岳棠看着黑色泥人,后者矜傲抬首:“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 岳棠哑然。 “你能做到我所说的一切。”巫锦城还是没有移开手。 如果是本人在这里,这个动作稍显古怪,可是换成泥人就没有了。 “我该告辞了。” 巫锦城看向手里的“剑”,纵然有神魂在,泥人的躯体还是太脆弱了,不可能长期压住剑意,他要把剑意带回南疆,仔细感悟。 “你在此养伤,如果有消息,长德公会及时传信。” 黑色泥人跃下栏杆,走向长德公。 江水滔滔,浪花拍打着船舷,却没有一滴飞溅到甲板上。 这只是一艘看似普通的江船,其实就算把它丢到风暴肆虐的大海上,它也不会有事。 “他日南疆再见。” 众人互相道别,已经快要天明了。 长德公打开阴阳路,带着黑色泥人消失。 岳棠怅然若失。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巫锦城,他怀疑自己前世见过巫锦城。 第85章 愁也无用 岳棠把自己那个酷似自己的泥人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缺损处。 阿虎打了个哈欠。 它侧头看着一直在沉思的岳棠。 老师回来之后始终保持着这个动作,这个表情。 ——有点纠结,有点烦恼,以及深深的无奈。 真奇怪。 阿虎生生忍住了困意,它从未见过岳棠这副模样。 因为任何问题在老师面前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天庭预言确实是一个很严重的麻烦喽?阿虎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它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认真思考起了现在的处境。 可是思考了没多久,又一阵困意涌上。 阿虎……阿虎往岳棠脚边一躺,选择了放弃。 连老师都觉得很难办的事,它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的脑子? 就在阿虎快要睡着的时候,它听到门扉那边有了动静。 阿虎眯起眼睛一看,哦,是王道长。 王道长没有参与之前的那场会面,主要是身份尴尬。 他既是岳棠的友人,又算是青松派刚招收的外门弟子。再说那里都是化神期、元婴期的修士,他现在这个小身板连筑基还没成呢,硬凑上去也不自在。 于是王道长就在自己的船舱里面翻符箓竹简,天亮之后,他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竟然是朱丹掌门。 朱丹掌门温和客气地向王道长询问一番后,要走了那份长生观传承。 在修真界,当面索要传承是无礼之举,但也要看什么情形。 比如青松派掌门想看新入门的弟子收集的符箓,还是很郑重的姿态,再加上这些低阶符箓一大半还是青松派自己传出去的,王道长怎么可能不给? 但这事太蹊跷了! 长生观传承在散修或者凡人眼里很了不得,是王道长毕生心血,可这根本不值得青松派高阶修士多看一眼啊! 王道长没能在朱丹掌门那里得到答案,只能来找岳棠了。 岳棠听完,心情微妙。 这事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岳棠自己吗?青松派修士看了岳棠画出的那个聚灵符……嗯,是生产平安符之后震惊了,想知道自家流传到夏州的符箓究竟是什么模样。 到底是岳棠这个预言中人天赋异禀呢,还是王玄之这位夏州散修想法别具一格。 岳棠只能委婉地告诉了王道长前后始末。 毕竟他不说,王道长身为青松派弟子,以后也会知晓的。 “道友可真是……” 王道长哭笑不得。 其实在岳棠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也满心惶恐,不明白为什么预言会跟岳棠扯上关系,加上死了一位地仙,青松派连夜跑路,傻子也知道事态有多严重。 之后青松派修士口中的只言片语,加重了王道长心里的担忧。 可是岳棠昏迷不醒,阿虎又一问三不知,王道长只好把这份担忧吞进肚子里。 现在乍听青松派决定造反,要去投奔南疆,王道长都惊呆了,不过这消息远远抵不上岳棠表示自己用生产平安符就说服了青松派的事实。 “这,道友啊,我觉得你身边发生的事都有点不同寻常。”王道长沉思。 明说吧,就是出格,跟离谱!岳棠默默地想。 不料王道长下一句话是—— “这样的话,说是你预言中人,倒也有几分道理。” “……” 岳棠无言,揉着额头说,“我会想到利用生产平安符,一来是道友你久居长生观帮助山民需要使用此符,使你对此符颇有见解,令我观之即明,而寻常修士根本不会精研此符,二来恰好赶上有山民来长生观求符。” 长生观那份传承里的符文那么多,岳棠没事学生产平安符干什么?他用得着吗? 没有这次机缘巧合,岳棠怎么会想到这个符可以汇聚元气装神弄鬼,可以用来养魂呢? “这可不一定,没有生产平安符,道友必然也能发现别的符箓可以一用。” 王道长十分笃定地说,不等岳棠反驳,他又加重语气强调: “道友心境通透,总是用吾等想不到的思路去看世情,这不拘一格地使用符箓,想来也是如此。” 岳棠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前他见过阿虎经常莫名其妙地露出崇拜钦佩的神色,现在这个毛病是传染了吗? 换了旁人,可能会在这样的眼神之中洋洋自得,但岳棠不会,他只感到压力。 别人不清楚,他自己还不明白自己?他没有什么血脉天赋,也没有厉害的功法传承,只靠自己的悟性与不羁随心的想法修炼着。 阿虎崇拜他,岳棠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可以教好这个徒弟,让阿虎日后可以随心地活着,不会被骗,不会受到什么欺压,真要遇到厉害角色打不过阿虎还能跑啊! 可是今天的青松派、长德公、乃至王道长的敬重之心,是不一样的。 他们需要一个能带他们看到希望,带他们真正走出困境的首领。 岳棠扪心自问,他能做到吗?前半句他可以,后半段他一筹莫展! 岳棠真心觉得巫锦城比自己适合。 岳棠会排兵布阵吗?会处理瀚海剑楼与青松派的关系吗? 也许赶鸭子上架勉强可以应付,可时间久了,不行。 岳棠觉得把眼前的局势代换成凡间的揭竿起义,他勉强算是个狗头军师……咳,是被义军首领请下山的谋士。 一个只会分析敌我局势拉拢盟友的谋士,偶尔能当说客。 什么治理内政,协调文武,赏罚公允,劝谏主公之类的,统统不懂! 这种谋士只有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时候有用吧! 太平盛世的时候他肯定丢下官职,进深山隐居去了。 即使身为一个不修炼的凡人,他也不会做官的,这一天天的批改公文,官场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多麻烦! 哪怕皇帝是巫锦城都没用! 岳棠深思,那他最多改一改隐居地点,从深山到道观寺庙,然后每年见面就当做朋友拜访,赏月观花,下棋饮茶,再看在朋友的份上出几个主意,听不听随便。 就这样,再多没有了! ——你让谋士去做皇帝,这不荒唐吗? 更荒唐的是,按照预言所说众人所信,他真正被信赖的是武力? 难道要他干掉天帝? 造反从来不是杀光敌人就能结束的事,何况他还没有这么夸张的实力。 岳棠叹了口气:“道友,可别再捧我了,楚州瀚海剑楼的事你也听说过,这预言恐怕随时都在变化。过去是剑修,今日是我,明日又不知是何人了。” 王道长挑眉,诧异地说:“那也能证明道友天赋卓绝,是当世之杰啊!” 岳棠:“……” “其实我一直心中纳闷,像道友这般卓然不凡之人,怎会是一介散修,毫无声名。” 王道长感慨不已,岳棠只得说:“不提这些,我还没有谢过道友这些日的费心看顾。 ” “这算什么?你只是昏迷半月,贫道之前受你恩惠,可比这多得多。” 王道长一摆手,特别实诚地说,“你只是昏迷不醒,又不用吃喝,我变成小孩,那可难照顾多了。再说日夜守着你,不离开一步的是阿虎……” 两人目光同时落在了阿虎身上。 只见斑斓猛虎横着躺在地上,腹部冲着岳棠的方向,大脑袋挨着旁边的凳子,一只前爪还搭在岳棠的袍角上,双眼紧闭酣然入眠。 “……咳,阿虎累了。” 王道长睁眼说瞎话,筑基期的妖修根本用不着睡觉,阿虎就是犯懒了。 不过王道长跟这对师徒相处许久,早就看出阿虎生性懒散,之前能一连十几天不睡觉已经表现得很优秀了,这可是一只天天都要打盹的老虎。 “它倒是心宽。”岳棠自言自语。 王道长本来也这么想。 因为阿虎从头到尾都不觉得预言是多大的事,看它的反应,云杉老仙在它眼里跟路边遇到的普通修士一样——厉害归厉害,但是老师能打得过,还死了,那怕什么啊! 现在王道长灵机一动,觉得是个宽慰岳棠的好借口。 “这世道不平,风波不尽,愁也无用,阿虎这是暗合了随性自在的道啊!” “……” 岳棠嘴角一抽。 然后发现这话竟然说得在理。 阿虎没有忘却本心,倒是自己轻易地被麻烦扰了心? “也罢。” 岳棠心想,事已至此,愁也无用。 还不如相信巫锦城。 岳棠估摸着过两天,朱丹掌门就会借着送疗伤丹药的名义,前来请教符箓的别种用法了。岳棠既然在青松派众人面前露了一手,接下来他就得拿出更多、更好用的符箓。 除了笼络新加入造反大军的青松派之外,这些符箓的用途也能提高己方阵营的实力。 “……我得仔细琢磨,也请道友助我。” 岳棠对王道长说明利害,他不能直接把山神符箓与鬼神符箓结合的大阵扔出去,这东西他驾驭不住,所以要另辟蹊径。 王道长连忙推辞:“我这点微末本事,怎么能……” “道友此言差矣,你的多年揣摩与参悟所得,正是我需要的东西。” 岳棠说着,又从旁边拿起了泥人,他还要重新蕴养泥人。 如王道长所言,愁也无用,还是先养伤跟提升实力吧。 这总不会错的。 不过说到泥人…… 岳棠又想起东明府大灾,这事要避人耳目跟长德公一谈,所以还得捏个普通的泥人,不用那么像,能传信就行了。 岳棠看了一眼手里的泥人,决定还是把这个旧的蕴养好了送回南疆,其他的就随手捏一捏。 岳棠忽然想,楚州修士亲朋故友之间互赠泥人也就算了,身为宗派掌门必须跟其他宗门保持联系……所以每位掌门都会收到同道宗派送来的泥人,同样也要送出去那么多。 楚州修仙宗门有专门的房间存放这一排泥娃娃? 就是那种一排紫檀木架,左起蓬莱派阁主,旁边伏火宗宗主,瀚海剑楼的泥娃娃要单独放在有隔断的架子上毕竟剑修性情霸道? 岳棠默默扔掉脑中荒唐画面。 转念一想,不对,家里泥人架子最壮观的应该是长德公。 赤阳府阴司城隍庙里,一定有一个只有长德公自己才能进去的屋子,里面放满了形形色色的泥娃娃,没准还有一个自动记录声音的法器,避免有泥人传信的时候长德公恰好不在,没听到消息。 那么说的话,现在青松派阖宗上下逃跑,长德公那一架子泥人岂不是都活了,争着想询问长德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嘶,这可真壮观。 岳棠头皮发麻。 第86章 蹑手蹑脚 楚州一隅,某个县城。 唐士子牵着马走在同伴中间门,他总觉得最近似乎有人跟着自己。 抬眼看了一圈周围,没见着可疑的人,他又重新安抚起了马匹。 这是楚州的矮脚马,个头不大,不过惯行山路,耐力极好,可以驮着人翻山越岭走上数月,只不过到了城里,还是得弄点好的豆料,给补一补膘。 顺带也可听听楚州近来有什么新鲜事。 “什么,地龙翻身?在青松山那边?” 这群游学的士子大吃一惊,心中庆幸自己及时离开。 唐士子脸色微妙地看着他们。 其实这事他们早就知道了,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开青松山太远呢,当时人跟马都受惊不小,然而古怪的是,后来大家全部忘了。 就连唐士子“意外遇仙”的事,他们也没有任何印象。 唐士子试探着问过,发现大家不像是装的,在他们记忆里大家很平常地路过了青松山,又平安无事地下山离开,期间门没有谁走丢。 唐士子怀疑这是修仙者干的,至于理由,或许是凡人不应该知道青松山上有神仙? 唐士子随意地在心里揣测着,很快他就被一位颇负盛名的楚州诗人新出了诗集的消息吸引了全部心神,士子们争先恐后地要去城里的书铺里看看。 如果这座小城里买不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更改既定路线,前往府城。 街角暗巷,有人正看着这些士子们兴冲冲的背影。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这里?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伪装凡人?我们都已经用了障眼法吧?凡人根本看不到我们的!” “闭嘴,如果那是你大师伯,他肯定能察觉到异样!” 两个剑修以奇怪的姿势趴在泥墙上,伸长着脖子往外张望。 在唐士子疑惑转头的瞬间门,他们马上缩了回去。 年轻的剑修蹲在下方,嘀咕道:“应该是巧合吧,这条街这么热闹。” 年老的剑修按住徒弟的脑袋,没好气地说:“闭嘴,是与不是,难道我会认错吗?” 他徒弟歪了歪嘴,虽然没插话,但意思非常明显。 瀚海剑楼找人找了一千年,不知道找错了多少次了,当然对外人不会承认,可是对自己徒弟干啥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做师父的恼羞成怒地说:“这次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年轻剑修不服气地问。 他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当年师父带着人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来,说他可能是某人的转世。结果当然不是啦,师父非常失望,却还是把他带回了瀚海剑楼。 嗯,这些年来,瀚海剑楼的弟子都是这么来的。 有天赋的,很适合剑道的凡人,就去试一试,找错了就收了做徒弟!没毛病! “我,我师弟,我师妹,还有我那个夺舍之后不想做剑修加入伏火宗的师兄……” 年轻剑修掰着手指数给自家师父听。 有多少个徒弟就证明眼前这位老剑修失败了多少次。 考虑到还有很多人把他们当做骗子,真正失败的次数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我师伯,还是我师弟,还说不好呢!”年轻剑修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不忘讽刺着自己的师父。 “那你可就错了。” 老剑修哼笑一声,他出发之前,宗主已经告诉过他,这次的人出现在神光镜上。 不同于出身散修,连神光镜的存在都是从长德公口中听说的岳棠,早在一千年前就跌过跟头的瀚海剑楼怎么可能忘记这面可恨的镜子呢? 老剑修越看唐士子,越觉得像自己要找的人。 他徒弟旁边一个劲地翻白眼。 “我们已经跟了好几天,还抹掉了那些同行人关于青松派的记忆,到现在为止也没发现有阴司的鬼卒跟踪这人……师父,我们还不动手吗?” “说话好听一点,什么叫动手?我们是绑架勒索的匪盗吗?” “不是吗?除了不要赎金之外,每次都是半夜掳人,带到破庙或者荒山野岭,然后趁着目标不清醒的时候念一段剑修入门法决看看他们的反应。” 年轻剑修夸张地张开手臂,反问道,“不然呢?这只是个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不需要带到宗门遗址看山壁吧?” “你闭嘴,这次不行!”做师父的剑修气急败坏地捂住徒弟的嘴,威胁道,“不许莽撞行事!” 年轻剑修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老剑修开始教训徒弟:“你大师伯当年受了重伤,神魂不知所踪,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下落。我们一直以为他的魂魄在轮回转世之中逐渐变得晦沉,意识昏昧,早一日把他找回去,他就越安全,而且可以助他重新踏入修行。” “然后呢?” 徒弟茫然,这不是楚州修士人人都知道的事? “可是我们没想到一个可能。”老剑修神情复杂地说,“比如,你大师伯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自己养好了伤,继续修行呢?” “什么?” 年轻剑修满脸愕然,下意识地摇头。 这不可能,听说当年宗门遭劫,大战之惨烈,累及了半个楚州。 那位惊才绝艳的剑修郁岧嶢身负重伤,魂魄受创极深,为了护住他最后一缕生机,瀚海剑楼的前辈拼死抵挡住了敌人。 也正是因为他们都死无全尸,魂飞魄散,所以没人知道郁岧嶢的最终下落。 按照当时的情况分析,受损的魂魄肯定没法恢复前世记忆,夺舍后的身体还会极度虚弱,根本活不了几年,死后会重新进入轮回,然后一次又一次转世,更加难以想起从前。 “就算机缘巧合,郁师伯想起来了,神识也恢复了记忆……为什么不来找宗门?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藏在无数魂魄里自封记忆继续轮回修炼?难道……” 年轻剑修猛然住口。 他意识到了那唯一的可能。 ——郁岧嶢不想连累宗门。 千年前瀚海剑楼遭遇大祸,就是因为郁岧嶢出现在神光镜之中而起。 郁岧嶢是剑修,他不会放弃自己的“道”,可是他不想再看到宗门上下为他惨死的可怕一幕,他选择了独自前行。 老剑修喃喃自语:“现在神光镜之上,出现了这个凡人的身影,如果他就是大师兄,那么他的道就快要成了,就像千年前那样。所以我们不能去干扰他,不能提醒他……要等郁师兄自己醒悟。” “可是……” 年轻剑修看了看远去的唐士子背影,为难地说,“假如他不是呢?” 老剑修狠狠拍了一下徒弟脑门:“那我们就是保护了一个无辜的凡人!就凭他出现在神光镜上,不值得我们保护吗?” “值得,肯定值得!”年轻剑修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哼,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老剑修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徒弟。 徒弟担忧地问:“那万一是真的,天庭搞第二次追杀,就我们师徒这点实力够吗?” 老剑修吹胡子瞪眼:“你是傻子吗?人多反而招摇,会引起阴司鬼卒的注意。再说我们两个化神期剑修还不够?除了宗主,瀚海剑楼也没有比我们师徒实力更高的人了!” “……” 年轻剑修,好吧,是外貌年轻的剑修看着这条昏暗的小巷,再看满脸皱纹手持竹杖伪装算命瞎子的师父,以及穿粗麻布衣脚蹬草鞋肩膀上还扛着卖大力丸幡子的自己,呵呵笑了一声。 什么化神期,他觉得自己刚炼气! 就是那种只懂一星半点的法术,法术时灵时不灵,只能跑江湖卖艺招摇撞骗的术士。 “别傻笑了,人走远了,快跟上!” 老剑修拎着竹杖,走出巷子之后,立刻装成行动不利索的模样。 扛着大力丸幡子的徒弟靠在墙上抹了一把脸,默默跟上。 虽然他觉得这种行为很傻,根本没有凡人能看到他们,他们竟然还在那里卖力地装模作样,但是这个念头在他们经过书铺门口,唐士子的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时戛然而止。 若无其事地路过之后,年轻剑修这才低声惊呼: “他真的能看见?” “我说什么来着?”老剑修趾高气昂,还有心情教训徒弟,“没事,他以为我们只是街市上路过的普通人!” “那他岂不是很危险?妖魔鬼怪他全都看到?” “嗐,你没看到他身上有一块玉佩吗?那玉佩能误导神识,阻挡妖鬼之流的查探。我们修为太高了,对我们不管用。” 老剑修煞有其事地评价,“这玉佩上的符箓手艺不错,也是一个化神期修士做的。” “那人是谁?” “南疆巫锦城那边的人,好像叫柳织愁吧!这次的消息也是他告诉宗主的!听说还牵扯到了青松派,事情闹得很大。” 老剑修并不知道岳棠的身份。 师徒两个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头顶天空传来一阵怪声。 “怎么回事?” 不止是剑修,连凡人也听到了。 宛如雷鸣,又似是山洪爆发。 一声声由远及近,竟不停歇。 众人惊疑,纷纷抬头查看动静。 唐士子站在书铺门口,慌忙往里面躲避。 只见顷刻天黑如墨,狂风大作,直将窗棂吹得嘎吱乱响,街道上摆摊的小贩手忙脚乱,追着被风刮走的货物大声哀叫。 轰隆隆的雷声已经近在头顶,那恐怖的声音与人们经历的任何一次风暴都不相同。 剑修师徒二人装作慌不择路的样子蹿进书铺,挡在唐士子身前。 “快关门窗!” 有人在书铺里高喊。 四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外面飞沙走石,声若鬼啸。 伙计被风吹得根本站不起来。 唐士子只觉得自己身在一艘到处漏风的小船上,汹涌的海浪拍击着墙壁与地面,随时都能拆了这里,把他们抛入万丈深渊。 “吼——” 震耳欲聋的凄厉吼叫,声震百里。 人们纷纷昏迷。 狂风骤然停歇,天光微明,透着一种诡异的血红色。 剑修师徒二人从桌底爬出来,确认昏迷的唐士子无事之后,抬头赫然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天际直坠而下,看方向似乎要落入北面群山。 “龙?” 年轻剑修骇然,差点去揉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正巧看到龙尾扫过了城头。 ——旗杆折断,城楼崩塌了一半。 暴雨随之落下,雨水血红。 紧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地面剧烈摇晃,持续几息就终止了,只有雨势变得更大。 红雨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坠龙……这是坠龙啊!” 老剑修喃喃自语。 第87章 惊涛走蛟 岳棠在察觉到船身剧烈颠簸的时候瞬间警觉。 这可不是普通的船! “怎么回事?” 朱丹掌门的反应比岳棠还快,一挥拂尘,十几个符箓凭空出现,“没”入脚下船板。 青松派修士纷纷捏动法决,通过神识与符箓的感应,极快地探查这条船里里外外的情况。 他们本来是在这个开阔的舱室里“交流”符箓新用法的,所以选了一个很坚固可以尝试使用符箓的地方,而不是之前那个能看到一气山河图的厅堂。 “外面……江水在翻滚,就像走蛟!” 众人神情大变。 什么是走蛟? 修炼千年的巨蛇变成了蛟,它要蜕去旧皮,生出长角与四肢,化而为龙。于是离开了洞穴,沿着江河湖泊奔向大海。 狂风大雨将伴随着暴涨的洪水冲毁一切,把陆地变成泽国。 而这条蛟妖会在雷霆之中渡劫化龙。 “怎么可能,自从三千年前灵气断绝,楚州的走蛟也绝迹许久了!” 对有心化龙的妖怪来说,无论是跃龙门还是走蛟,都相当于凡人渡劫成仙。 灵气不足,就不可能渡劫。 天庭不应,哪里来的雷劫? “不,好像真的有雷……” 一个用符箓看到外面情况的青松派修士结结巴巴地说。 “还有一气山河图……妖力暴涨,快要盖住整扇屏风了,真的是走蛟!”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 他们是楚州修士,完全知道洪江对楚州意味着什么。 这条由群山峡谷间奔出的咆哮怒潮汇聚成的大江,就如同它的名字,到了雨季就是一片浑浊泛滥的洪水。如果没有洪江天堤的存在,下游那些繁华的府城根本不可能存在。 即使是这样,每到支流众多的地方,洪水还是会漫过江岸,倒灌到低洼地带,形成一个个湖泊,只有穷苦的渔民居住在船屋上。 走蛟带来的可怕洪浪,会直接掀翻连成一排的破旧船屋。 同时,行驶在洪江之上的货船客船也要遭遇灭顶之灾。 “快救人!” “阻止走蛟!” 众人急忙离开船舱。 岳棠看到船舱外的回廊上一片慌乱。 青松派低阶弟子惶惶不安地跑出舱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弟子在大半个月前经历了山门震动,宗门建筑不停地崩塌,祖师神识残像出现,然后阖宗连夜逃跑的奇特遭遇,现在有个风吹草动都紧张,更别说这样不寻常的动静了。 虽然修仙者不会在这样剧烈的颠簸中站立不稳,但是物品器皿却是滚落了一地。 慌乱中,有两个青松派元婴修士前去安抚慌乱的弟子,其他人都冲上了甲板。 只见眼前波浪滔天,船就像一颗被拍来滚去的球,又像一缕被风吹起来的棉絮,忽上忽下地起伏着。 浪峰高低落差超过五十丈。 巨浪形成的恐怖重压,顷刻间就把木船拍成了碎渣。 等到岳棠与青松派修士赶来时,只看到汹涌冲撞的水流之中,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魂魄光亮。 “……” 这就是他们附近的货船。 来不及救了。 “快确定那条蛟在什么地方!” “掌门,我们……” 如果随便出手,就会暴露青松派的行踪。 朱丹掌门一咬牙,让门人不用符箓,伪装散修或者其他宗派的人出去查看。 这对青松派高阶修士来说不是很难,毕竟带艺投师的一大半。 “岳先生?” 朱丹发现岳棠神情恍惚。 “我无事,大家先别急着去。” 岳棠稳住了道心。 他本来就伤势未愈,那些残破的木船碎骸被巨浪砸在青松派飞舟屏障上的画面,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夏州天灾的惨象。 岳棠定了定神,按住船舷栏杆。 他感觉到巨浪里充满了狂暴的气息,这种力量远远胜过他在十万大山 、在南疆所见的那些大妖,只有秘境里看到的渡劫期尸傀可以比拟。 “这蛟非常厉害,你们敌不过。” 岳棠刚说完,众人就看到远处巨浪里冒出了一个庞大的头颅。 以修仙者的目力,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东西的形貌。 通体赤红色的鳞片,两缕长须,颔下有明珠。 除了脑袋上只是两个鼓包,这已经是半龙之形了。 随着赤蛟现身,漆黑的天幕似乎也有了反应,紫色雷云在半空中蓄势待发。 无数灵气倾斜而下。 “这……” 众人震惊,这确实是灵气。 怎么回事?天门开了? 这时,水浪夹带着可怕的气势,冲得青松派飞舟不停地翻滚。 “船不受控制了——” 船身震颤着,失去了方向。 然后众人发现青松派飞舟名副其实了,它居然在飞。 本来因为天地灵气匮乏不能飞的船,在众人使用符箓操纵之时,似乎激活了沉寂的功能。它不止飞起来了,还越飞越高。 “掌门不好了!” 负责操纵飞舟的修士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他们只有元婴修为,在走蛟与天劫的恐怖威压之下,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大家小心!” 岳棠高喊。 赤蛟的尾巴横扫过来,飞舟根本无法避开。 朱丹掌门只能带着人迎上去,迅速扔出一道符箓构成的屏障。 只坚持了数息,屏障直接碎了。 朱丹意识到岳棠所说无误,这根本不是寻常蛇妖修炼成的蛟,这头赤蛟从外貌到形态都很明显具有上古神兽血脉。 人间早就没有真正的龙了。 凡人以为的龙,只是一些龙子,或者拥有微末血脉的妖神。 它们就像留在人间的地仙。 ——天门关闭之前没有资格上天,关闭之后就更别说了。 它们领着天庭的敕封,做一方水神,受凡人香火,说得好听也是龙王,其实原形一现就能看出端倪,缺角缺爪的就算了,还有干脆只是长了龙角的大鲤鱼,或者长了龙爪龙头的大乌龟。 “左边!” 朱丹拽着一个脱力的青松派修士避开赤蛟的尾巴。 可还是有两个元婴修士狼狈地闪避时直接失力跌入江水。 他们修为还算不错,一时半会死不了。 可是赤蛟无意间搅出的旋涡,不仅使江水翻涌还让半空中气流彻底紊乱,狂暴的灵气自上而下地冲击着一切,如此坚固的飞舟还失控着被不断地扯向漩涡中心,落到水里的修士又怎样对抗这种巨力。 岳棠当机立断,跃出甲板。 他穿过甲板,强运真元,看准时机,趁 着两个青松派修士被巨浪冲出水面时一手一个提起,然后顺势滚向飞舟。 “砰。” 三人重新回到甲板上。 “多谢岳先生。”朱丹掌门也救了两人。 “无事,咳咳。” 岳棠按住胸口,伤势没有复发,只是强运真元引起不适。 他刚才用的是巧力。 “快,沿着旋涡的这个方向控制飞舟,绕一圈!” 岳棠知道大家都在惊奇他是怎么把人从水里捞回来的,这可跟朱丹掌门在半空救人的难度完全不同。他来不及解释这是他在南疆恶鬼峡这个天险之地看船夫操舟学到的。 要摆脱这片庞大的风暴与旋涡,根本不能直接往外逃,要合理地利用激流之力。 岳棠相信青松派,不,是曾经的大宗门都会这些,当年飞舟遍布九州上空的时候,修士还要防备强大的妖兽在空中袭击吧? 可这不是三千年都没有飞舟了吗? 师门先祖传下来的功法都学不全了,谁还会这个? “往右……” 岳棠没有跟他配合默契的船工,他们也没商量好的号子来指示方位,岳棠索性凌空画出一圈三十六个符箓构成船舵轮|盘,哪个符箓被点亮,就示意飞舟往哪个方位转向。 符箓熄灭,换成轮|盘上的另一个符箓,就马上改变方位。 飞舟摇 摇晃晃地稳住了,没有再次不分上下地旋转颠簸。 青松派修士这才松口气,随即他们满脸愁容。 “那蛟根本没法近身。” “那蛟的身周,似有无形之力,能排开一切阻碍。” 岳棠抬头看天,雷云仍然在堆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这条蛟渡劫撞开了天门,还是天门忽然洞开,流出的灵气惊醒了这条不知道沉睡了多少年的蛟,让它以为可以渡劫成仙? 古书上记载的走蛟,竟然如此可怕。 凡人现在所谓的走蛟,其实只是山洪与水妖作祟。 别说岳棠,就连青松派众人也是第一次目睹真正的走蛟。 “……不行,我们还得想办法。此地是桐云府,距离洪江入海口还有千里之遥!” 如果放任这条蛟一路向下,不止桐云府,洪江下游都要变成一片汪洋。 那偏偏又是楚州最繁华,人最多的地带。 走蛟过后,只怕楚州凡人会死去一半。 “雷劫未落,我们还有机会!” 走蛟是一种特殊的状态,就像渡劫的修士,早期尚且可以干扰,一旦雷霆落下那么所有人最好退避三尺,否则就会在雷劫之下化为飞灰。 岳棠急问:“这附近还有什么宗派?” “只有一些元婴期都没有的小宗门,蓬莱派在海上,伏火宗在更远的深山之中。楚州……只有我们三大宗门有化神期的修士了。” 朱丹掌门浑身冷汗,看着那条赤蛟携裹着滔天巨浪继续前行。 “岳先生可有办法?” 朱丹掌门不抱希望地问,她知道岳棠伤势未复,根本驾驭不了那日的符箓大阵。 岳棠还未答话,天际骤亮。 不是天雷,而是一团火。 “长德公?” 这次出现的赤阳府城隍不是锦衣公子的模样了,他头戴官帽,留着三缕长须,大红官袍方头官靴,跟人间神像非常相似,周身萦绕着刺眼的金光。 是鬼神真身。 他出现在半空中,漆黑的天幕之下,就像出现了一个太阳。 长德公一手持玉笏,一手拿阴司官印。 这官印牵动着长德公体内的鬼神敕封,本来只在赤阳府地界才能发挥作用,现在化为实质的功德金光在发挥作用,之前还一片汹涌狂澜的江水稍稍平息。 只有天上的雷云还没退去。 长德公一眼就瞥见了浪涛里的船。 “老夫是从阴阳路来的,你们快离开这里。” 船上众人都听到了长德公送到耳边的传音。 朱丹掌门原本以为长德公是怕他们被别的阴司鬼神发现,结果半空中始终只有长德公一人。 “此地危险,快走。” 长德公再次催促。 青松派修士顿时知道,桐云府的城隍不是跑了,就是根本不敢出来。 朱丹决然道:“你们走,我留下助长德公一臂之力。” “掌门不可!”青松派修士齐齐反对。 “我与掌门同去。”岳棠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 朱丹摇头:“不成,我青松派阖宗上下,还要靠岳先生指路才能逃出生天。” 这时原本疯狂涌出的磅礴灵气骤然消失。 雷云蓄势到了一半被迫终止。 长德公趁机祭出鬼神官印,直接砸在了赤蛟脑袋上。 赤蛟惨叫,庞大的身躯在江水中翻滚。 飞舟再次剧烈颠簸。 漫天金光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压着赤蛟一路向下,被赤蛟天赋神通掀起的巨浪狂澜也顺势“压平”。 长德公的鬼神真身也越来越高,就像一尊顶着天穹的巨人,单手按下了腾跃挣扎的赤蛟。 最终赤蛟的身影消失在金光之中。 飞舟落回了江面,岳棠目力所及,看到洪水不停地退去,露出了冲垮的堤岸,已经被彻底摧毁的房屋与田地。 “啪。” 飞舟忽然一震。 只见一个圆墩墩的泥人掉在甲板上。 这是个锦衣玉冠的泥人,它翻身爬起,正要说话就被朱丹掌门捡起来了。 “长德公,无恙否?” “老夫没事。” 泥人有气无力地说,“赤蛟被封在江底,我已经回到阴阳路上,你们赶紧离开这里。此地亡魂太多,阴司鬼卒马上就会现身。” “开启隐匿符箓。”朱丹吩咐道。 岳棠忍不住问:“是不是天门开了?” 长德公泥人点头:“岳先生猜得不错,方才从仙界坠下了一条龙!天门直接被撞开,楚州大暴雨,灵气与龙血惊醒了这条沉睡的赤蛟,让它以为可以渡劫化龙……哎!桐云府数十万百姓,老夫,老夫来迟一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88章 悲怒隐情 是日,天降坠龙。 楚州暴雨,洪水泛滥,死者不计其数。 …… …… 岳棠凝视着厅堂里那扇弥漫着黑色鬼气的一气山河图。 方圆百里,皆是鬼域。 即使他不出去看,他坐在这艘可以隔绝内外声音的飞舟之中,也能想得到外面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被洪水卷走的尸体会慢慢浮上水面。 被撞得肢体破碎、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他们活着时的模样。 还会有零散的东西飘在旁边,也许是桌椅,也许是孩童的木制玩具…… 许多魂魄在水中浑浑噩噩地站着,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只是本能地抗拒着轮回之力的拉扯。 他们本来很难做到这点,可是死去的人太多,他们都不走,阴司黄泉路就会缓慢地向这里延伸、扩张。 这里已经不是人间,而是鬼域。 随着浓厚的怨念从黄泉边界流出,逐渐侵染这些魂魄,它们就会发疯。 有的化为厉鬼,有的变成厉鬼的口粮。 …… 岳棠似乎又听见了记忆深处的凄厉鬼哭。 他猛然压下翻腾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情肃然。 在他身后,几个假扮散修的青松派修士正好返回飞舟。 “掌门,岳先生。” 匆匆行礼之后,他们开始说起了外面的情况。 走蛟洪水波及桐云府全境,除了地势稍高处的村落,几乎没有活人了。 魂魄太多,桐云府阴司不堪重负。 即使走蛟结束,那些鬼卒敢出来干活,也没法在短时间内带走那么多魂魄。 通常阴司的做法是默许这里成为鬼域,然后慢慢清理。 至于哪个魂魄变成了厉鬼,哪个魂魄太倒霉被撕碎了,阴司根本不会管。 这时会有一些想要搞歪门邪术的修士赶到鬼域,挑挑拣拣地收走一些魂魄当做炼器材料,就算撞上鬼卒他们也不怕,能跑就跑,跑不掉就动手。 反倒是鬼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搭理这些邪修。 虽然魂魄失踪、消亡之后会在生死簿上形成缺失,算阴司失职的罪责,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根本没人计较,全部算作厉鬼作祟即可。 只要生死簿不再自动书写后续,那一页纸就可以从主册上脱落了,丢进暗无天日的地府某个角落慢慢吃灰。 “……这只是凡人,附近的修仙宗派情况也不好。” 元婴修士都差点丧命,低阶修士遇到赤蛟更没有活路。 运气好,距离走蛟范围较远的,还能保住一条命。 运气差,就像青松派飞舟那样恰好在江上、或者江岸附近的,一旦卷入旋涡就没命了。 所以青松派飞舟之前跟赤蛟的搏斗挣扎景象,除了最后赶来的长德公,根本没人能目击到。 “鬼域已经出现了,多拖延一天,就有无数魂魄消亡。” 青松派修士愁容满面。 长德公分|身乏术,临走前丢给他们一个泥人。 这个泥人不是坐着一动不动,就是忽然睁开眼睛说话。 由于鬼域的存在,根本不用等到子夜时分,泥人随时可以传信。 “桐云府这群废物!混账!” 长德公泥人甩着袖子破口大骂。 动作太猛,差点把泥人的胳膊敲断。 他看着青松派修士问:“已经有邪修出现了?” “是。” 而且鬼域扩张的速度很快,感觉就像是桐云府阴司直接放开了限制,主动让黄泉边界扩张。这样可以最快速度的让尸体化为阴阳路上的黄泉泥,魂魄又在某种意义上“进入”了阴阳路,不算逗留在人间。 “可恨,就算杀了邪修也还是会出事,那些魂魄,哎!” 泥人气得团团转,“我本来是越界到桐云府,封印赤蛟之后耗力太大,已经返回了赤阳府,必须要等功德金光恢复鬼神之躯。等老夫再来的时候,已经要三日之后了。” 再过三日,这里会变成什么模样,众人用脚趾想都知道。 “吾等留下,随机应变。”朱丹掌门语气沉沉地说。 “不行……” 长德公本能地要拒绝,朱丹掌门立刻说:“我们冒充邪修,把魂魄收起来,三日之后交还给长德公。” 众人齐齐一愣。 岳棠发现这是个好主意,他适时地问:“最好让赤阳府的鬼卒到这边跑一趟,做出抢夺魂魄的模样。” 长德公泥人一拍巴掌,果断地说:“老夫还能喊上另外两个府的鬼卒,让他们一起来。” “呃,那些鬼卒……” “没事,他们那里的城隍会装作不知道的。” 长德公发现魂魄的事可以解决,顿时松了口气。 岳棠若有所思。 当年夏州东明府大灾,同样化为鬼域,可是那些鬼卒袖手旁观,任凭人鬼共存互相厮杀,人吃人,鬼吃人,鬼又吃鬼。 这次走蛟是一场意外,桐云府的阴司鬼神只是胆怯没有露面,事后又很懒惰,派遣了鬼卒能干活,却做得很有限。 东明府大灾的特殊之处,到底在什么上面呢? 岳棠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与青松派修士是不忍看到这些无辜丧命的百姓在鬼域里自相残杀,长德公同样不忍,对桐云府城隍十分愤怒。 怒火之中,似乎又有别样的恐惧。 “长德公,这些魂魄没有及时得到处置,就会再出祸事,是吗?”岳棠谨慎地传音。 长德公泥人一震,差点栽个跟头。 它从地上爬起来望向岳棠。 昔日在瀚剑山破庙里交谈的记忆,浮现心头。 “没错。” 泥人颓丧地摆手说,“阴阳路两侧的黄泉泥怨意浓重,尤其是那处地界惨死的人越多,那处阴阳路就越是危险。老夫曾经问过楚州城隍,这种事要如何解决,他说这不需要我操心,那表情却让老夫不寒而栗……事实上,东明府大灾之后,我再去东明府阴阳路上,却发现那里非但没有浓厚的怨气,反而空白得不可思议。” 岳棠瞳孔收缩。 按照情理推断,大灾之后,既有鬼域,黄泉边界会迎来更多魂魄碎片与怨气才对。 为什么会没有? 所以阴司鬼神不能露面,鬼卒不去干涉,不是他们玩忽职守,也不是他们惧怕天庭或者地府的命令不敢轻举妄动,他们…… “他们让阴阳路上的怨魂冲到人间,肆意杀戮,以‘清空’阴司黄泉边界长年累月造成的‘负担’?” 岳棠低声问。 这次他没有用传音。 青松派修士忽听此言,茫然四顾。 长德公泥人沉重点头,告知众人,不能让这里的魂魄被厉鬼撕吃。 会出事的! 当魂魄的碎片随着黄泉边界缩回阴间,只会落到阴阳路上,毫无理智地憎恨着一切活着的东西,在子夜交替之间向往着人间。 一旦回到人间,它们会尽情狂欢,撕碎一切,用生魂满足怨恨,最后消失。 “什么?这可是桐云府城隍治下,他不在乎?”朱丹掌门吃惊地问。 “他在乎什么?”长德公冷笑着说,“别看桐云府现在没有几个活人,可是这里泥土肥沃,不用二十年这里就会出现新的城镇,有新的百姓居住在这里。” 在地府与天庭眼中,凡人嘛,不就是这样多如牛毛,贱如草芥的吗? 怨念深重,化为鬼怪,导致黄泉边界不堪重负?扰乱了三界秩序? 那就用另外一批凡人来抵消它们的怨恨好了。 “……这都是老夫的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长德公面露悲色,一字一顿地说,“昔日吾之友人,生前治理东明府,呕心沥血,死后得地府敕封为鬼神,可是东明府阴阳路上仍然有成年累月积下的厚重怨气。我们遍寻方法不得,始终无法化消怨气,直到一百三十年前,东明府大灾骤降。” 那日,地府封锁了阴阳路与整个黄泉边界。 长德公无法前往夏州,也找不到自己的友人,只能听说零散的消息。 第三年,长德公忽然在赤阳府城隍庙里心悸惊醒,隐隐感觉到有事发生。 又过数月,事情终了,长德公来到东明府,只看到—— “东明府阴司衙门还在,只剩下两三个鬼卒还在,他们告诉我,天泰兄执意救百姓,已经魂飞魄散。” “……” 岳棠眼前又出现了幻象,耳边是无尽的惨叫声。 他紧紧地握住手指,用力到骨骼咯咯作响。 长德公抬手摸脸,然后发现自己是泥人不会流泪,根本不用擦。 “我询问过很多城隍,他们有的不知道,有的不肯说,最后我只得到了一个含糊的说辞……‘大灾既出,不得干涉,违者万劫不复’。老夫的友人就是干涉了……就是多事了。” 长德公的声音很古怪。 泥人颓丧地坐在地上,摆手道:“你们快去收魂魄吧,老夫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说完,泥人就静止不动了。 岳棠与青松派修士低头做揖,送走这位身心俱疲的赤阳府城隍。 岳棠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抽离怒火去思考这件事。 ——东明府城隍插手了,所以他死了。 ——东明府辖下的岩县就没出事,岩县判官与鬼卒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所以事实的真相是,当黄泉边界的怨魂鬼怪倾巢而出,奔入人间,它们会拼命发泄自己的怨恨,普通的鬼卒也会被他们撕成碎片。 这处地界的阴司衙门是唯一会让怨魂惧怕的地方。 只要不出来,就不会有事。 身怀鬼神敕封的城隍为什么会死?是怨魂之力足够吞噬阴司衙门吗? 不,城隍庙既然是安全的……那么,是地府在大灾开启之时,把鬼神敕封与这处地界的阴司化为一体,以抵挡怨魂冲击。 无论谁离开城隍庙,都等于自寻死路,包括东明府城隍自己。 岳棠的身体发沉,他本来不需要呼吸,却感到了窒息的痛楚。 他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桌子。 他在想,为什么天庭地府要先制造大灾,或者是故意趁着大灾发生,人间有鬼域出现之时,再放出怨魂呢?为什么不直接放? 是因为这样可以轻松地让黄泉边界扩展到人间,不影响地府,不让怨魂跑错方向冲击六道轮回,还是……这样做可以欺骗天道? “岳先生?” 青松派修士不知道岳棠为什么忽然脸色难看,站都站不稳,还以为他旧疾复发呢? “快,是不是那蛟伤了你?” “我无事。” 岳棠定了定神,对青松派修士说:“我们去收凡人魂魄,遇到邪修就装作发生矛盾,赶走或者杀了他们。” “不成,岳先生你还有伤呢!” “区区邪修罢了,难道还能出现化神期的邪修吗?” 岳棠按住胸口,恍惚间像压住了一团火,他低声说,“我坐在船上,反倒心神不定。” 第89章 茅塞顿开 阴暗晦沉的天空下,一片浑浊的江水。 一群青松派修士背着口袋,蒙头遮脸,鬼鬼祟祟浑身邪气。 这伪装手法跟岳棠冒充厉鬼的情形——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乃鬼箓之力。” 一个老道士随口解释,“青松派的传承分为天符、人书、鬼箓三脉。” 经历了这么多事,青松派诸人愿意跟岳棠谈更多的宗门隐秘了。 特别是那两个被岳棠从洪水里救出来的元婴修士。 他们就是鬼箓一脉的修者,冒充邪修鬼修是一把好手。 如果在天地灵气充盈修真宗门兴盛的年代,九州到处可见修士争斗,岳棠怀疑青松派会因此拥有完美的打劫技巧。毕竟脸一蒙,气息一换,鬼都认不出他们的身份。 “咳咳,岳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 大约是岳棠看他们的表情有些奇异,青松派修士急忙证明自己的操守。 鬼箓这一脉的发扬光大,是这八百年来有长德公相助才做到的。 在青松派的传承里,天符是青松派在五千年前得以开宗立派的原因。 所谓天符,威力最大,失传也最多。 ——雷法正符就属于天符,这是不属于人间的力量,只是简化为修士可用。 人书,最常见同时也是世间大部分符修所学的东西。 青松派祖师与历任掌门没有觉得它不值一提,反而把它归为宗派的基础,人人都要学。正是对人书的钻研与精进,青松派才能在天地灵气断绝之后保住宗门的地位与实力。 至于鬼箓,顾名思义,它是跟天符相对的一门符箓,其中最初浅的那部分符箓同样流传到了散修中间,用来召魂做沟通阴阳之用,也可以镇鬼辟邪。 从前修士都想着成仙,很少有人把眼睛往下看,鬼箓的地位比人书还要低。 后来一切都变了。 修士不能飞升,也不想变回凡人,只能夺舍。 修真界只是实力下跌,修士的脑子又没有随着灵气断绝变蠢。 人书与鬼箓两脉就开始发展了。 “其实同道也好,师兄弟也罢,都向往昔年修仙宗派的辉煌,可我倒觉得,那未必是什么好世道。像我这般修为的人,可能都活不到突破境界,就死在争斗之中了吧。” “没错,那时不想斗都要斗,什么宗门大比,什么楚州修真界天才……谁家要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天才修士,搁哪儿说话都没面子,这就算了,这些天才修士出个门就可能被暗杀,被埋伏,被陷害……” 说话的两个青松派修士齐齐叹气。 他们看出了岳棠的心情不虞,故意落在后面,找了话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想分走岳棠的注意力。 可惜用处不大。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一处浅滩。 洪水退去之后,这里堆积了很多尸体。 一些魂魄徒劳地趴在地上,想要把自己塞进尸体里,他们开始争抢,完全不顾那究竟是不是属于自己的身体。 “快收。” 青松派修士没有邪修的收魂法器,只能用鬼箓叠在空袋子上。 收完了立刻一个镇魂符打在袋子上,让魂魄都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 可是他们的动作再快,也抵不上魂魄涌来的速度。 “先烧尸体。” 岳棠当机立断。 两个青松派修士很配合地用鬼箓召出了幽蓝色鬼火。 这些符箓岳棠都未见过,力量构成果然跟别的符箓迥异。 但是跟阴司鬼卒的勾魂牌,锁链的感觉差不多。 岳棠忽然意识到,他对鬼神敕封的参悟太“高”也太“空”了。 高是他一上来就打算假扮鬼神,没有任何根基,就像是空中楼阁。 他在夏州岩县冒充鬼神恐吓群妖的时候,那个鬼神真身只是勉强撑起来的一层皮,只能吓一吓那些跟阴司无关的妖怪,落在阴司鬼神眼里,肯定满是破绽。 岳棠以为这是他对敕封这种东西不了解,所以又借鉴了巫锦城那边得到的山神敕封,并且想要把两者合一为一。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可是那个符箓大阵的威力太强,不是他现在可以驾驭的东西。 那可能是“山鬼”,更有可能是上古时期某种天生的异兽,或者神灵。 现在岳棠突然发现,他没必要一味地往“高”处参悟,青松派的鬼箓就很好。 为什么岳棠当初假冒厉鬼的时候束手束脚?因为一使用力量就担心暴露自己是活人的身份。 如果外表、气息伪装到位,再悄悄地使用鬼箓转化力量呢?最后的短板也被堵上了啊! 嗯,鬼神不好冒充,可是冒充一个阴司鬼卒应该没问题。 岳棠深思。 这样他就能混入地府打探消息了。 长德公目前是他们在阴司地府消息的唯一来源,可是长德公的立场对楚州修士乃至楚州阴司来说都不是秘密,他身为赤阳府城隍也很难随意离开敕封所在的地界。 岳棠当然不会满足冒充小小的鬼卒逗留在阴阳路上,他还想去黄泉,去地府,去搞懂生死簿与六道轮回是怎么运作的。 一切跟天道有关的事物,都能让他更了解自己的敌人,也就是目前维持三界秩序的天庭与地府,还能增加他的见识,进一步参悟天道。 岳棠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 是啊,去什么仙界,应该往下看…… 天庭与地府比起来,那肯定是地府的危险更小。 “小心。” 青松派修士拽住走神的岳棠。 三人躲在江岸附近的岩石后面,看着远处出现的阴司判官。 判官带着一群鬼卒晃悠了一圈,好像在记录这里的魂魄状态,又像在看成堆的腐烂白菜,满脸不耐烦。 他大声斥责了鬼卒一顿,就消失了。 那些鬼卒当然不买账,干活的速度更慢了。 恰好有两个鬼卒经过这边,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被岳棠听得清清楚楚。 “……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顾得上桐云府……” “勤快个屁,就算老子把魂魄锁回去,轮回台也不需要那么多魂魄!我们送得多了,枉死城那边难道就不抱怨?” “等等,这里怎么有鬼火?” “大概出了个厉害家伙……嘶,好强的鬼气,咱兄弟还是离远点儿,这些厉鬼可不认我们是谁,除了判官与城隍老爷,咱们可压不住。” 声音远去之后,岳棠三人重新回到江岸。 岳棠思索着,用不成功的符箓炸出了痕迹,让这里就像是被厉鬼肆虐过一样。 “这是鬼箓吗?”青松派修士觉得岳棠画的很像刚才自己扔出去的鬼火符。 “是。” 岳棠发现鬼箓确实很难,至少看几遍学不会。 不过现在这样够用了。 这也足以让两个青松派修士露出震惊的表情了。 甚至开始怀疑自家宗门的传承有这么简单吗?光看就能上手? 岳棠只好解释,他对鬼神有关的符箓,颇有心得。 之前不得其门而入,看了青松派修士的鬼箓符文,茅塞顿开。 两个青松派修士还是对着伪装的“厉鬼肆虐痕迹”陷入了沉思,他们在想为什么岳棠这样熟练,这样周全。 “以防万一。”岳棠认真地说。 两人点头称是,同时心里冒出了一个猜测。 之前在青松派山门前,敲闷棍教训那些卖消息的散修的人就是岳棠吧! 岳棠:“……” 居然能从这两个蒙头盖脸的家伙身上看出他们在想什么,也是奇了。 岳棠叹了口气,他本来还在想,青松派也可以冒充鬼卒潜入地府,鬼箓一脉有这个实力,学一学就能为长德公分忧。现在看来,制约青松派修士的不是能力,而是天|衣无缝的演技。 毕竟是一群整天埋头钻研符箓的修士,这年头又没有宗门争斗,心里想什么就直白地表露出来了。 “走吧,我们去那边收魂。” 岳棠往另外一处浅滩走去。 虽然青松派出来了十几个修士,但是分散开来很难遇到。 还好他们有辨别敌我的方法,否则撞上真正的邪修时,岳棠很怀疑他们会不会认错。 “你们是哪儿来的?敢跟我们血魂宗抢东西?” 几个邪修气急败坏地追着岳棠等人跑。 岳棠暗中阻止了青松派修士马上杀掉他们。 “有鬼卒看着这边,先跑到别处。” “用鬼火!” “对,冒充厉鬼反噬……为什么?邪修全部自相残杀这件事会很奇怪,打个半死放在这里。” “没有不杀,遇到下一波邪修的时候把他们丢出去。” “有鬼卒在附近!你们不要直接路过,哪怕都是同门,装也要装出打架的样子。” 就这样三天的“指导”结束之后,青松派修士气喘吁吁地发现,冒名顶替打家劫舍的活儿不好做,真的太难演了。 总算磕磕绊绊的收走了大部分魂魄。 回到船上,众人精疲力尽,一身冷汗。 “等魂魄交给长德公之后,我们就该走了。” 朱丹掌门始终提着一颗心。 担心神光镜再次闹幺蛾子。 担心他们出去遇到桐云府城隍,甚至楚州城隍。 “坠龙之事非同小可,楚州城隍必然前去查看,短时间内根本不会出现在桐云府。这是青松派‘消失’在楚州的最好机会。”岳棠压下道心深处的激愤怒火,冷静地分析起了局势。 不止是楚州城隍,大部分阴司鬼神、地仙的注意力都会投向坠龙之处。 他们想要知道仙界发生了什么,天庭的任何变化,都会牵动他们的心神。 如果龙还活着,他们可以去问。 如果龙死了,这条从仙界坠落的龙尸简直是人间最大的至宝,单单是鳞甲龙血之类的东西,就能让修士们发狂。 楚州要乱了。 而且楚州北方会大乱。 岳棠沉思:“除非有人及时找到那条龙,还把那条龙藏起来。” “呸。” 外表年轻的剑修吐出嘴里的草根,他皱眉抓着一大碗猪血,拼命地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身上抹。 男人缺少了一条手臂一条腿,模样十分惨烈,看起来像半边身体没了。 他被搁在一块门板搭成的破车上,推车的是一个驼背老头。 驼背老头眼神浑浊,衣服上全是补丁,还哭丧着脸。 “你说我们好端端的,怎么照顾起龙了?” “我怎么知道?要问就问你大师兄我大师伯的运气啊!别人走在路上只能捡铜板银两,他倒好,直接捡了一条龙。” 年轻剑修满肚子牢骚要发。 “这龙太狡猾了,竟然狠心斩断躯体做个假身丢远了,自己化作人形跌在城楼下面……我把那些龙血全部擦掉容易吗?为了掩盖味道,我又糊泥巴,又找猪血我容易吗?” 忽然,年轻剑修耳朵一动,挤压着自己的脸,努力变成老实憨厚的庄稼汉模样。 然后走出去,对着唐士子千恩万谢:“谢谢公子,多亏公子发现了我大哥躺在城门口的废墟下面,他是被那阵大风卷走的……我们找了好久,还以为他没命了。” 说着哽咽难语。 唐士子也看到了板车上那个男人的惨状。 失去了手脚肯定不能做农活了,而且伤得这么重,不一定能活下来。 “这钱,你拿着去治病吧!”唐士子掏出银两。 “不用了公子,城里都是受伤的人,就算拿钱也找不到大夫,大哥他又伤得这么重。”年轻剑修一边拭泪一边说,“现在也就是送他回家,见妻儿老母最后一面罢了。” 唐士子心中唏嘘。 真是飞来横祸。 他看到了天降红雨,大家都说是妖怪作祟,还有人说龙王爷发怒。 这让唐士子心中不安,决定尽早离开这里。 驼背老头与庄稼汉推着板车走远了。 “师父,你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你行吗?”老头直起腰问。 年轻剑修翻个白眼:“保护我大师伯才是最重要的事,这条龙我带走!等子夜时分,我用泥人问宗主,半路上捡到一条龙怎么办!” 第90章 突发奇想 南疆云武城。 黑色魔火在一个白骨为底的圆盘器皿里燃烧着。 巫锦城的手穿过了魔火,拿起里面的一团黄泉泥。 泥胚变得更黑,而且充满了暴戾气息,它本能地在巫锦城手里扭动着。 巫锦城松开手,泥胚落到地上之后立刻冲向了祭塔平台。 “啪。” 泥胚砸中无形的屏障,软软地滑了下来。 巫锦城冷眼旁观。 这时祭塔的门无声地开启,泥胚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门口。 “啪。” 这次泥胚撞在了一个黑袍巫傩的腿上。 就像掠食者狠狠地扑向猎物,结果咬一口发现是石头根本不能吃一样失望。泥胚再次滑落,继续往外冲。 这时一道黑色魔火从天而降,牢牢地罩住了泥胚。 泥胚瞬间停止了动作。 黑袍巫傩瞥了这东西一眼,然后用嘶哑难听的声音禀告: “首领,有楚州坠龙的新消息。” 巫锦城随意地一挥手,魔火携带着泥胚重新飞回骨盘。 “楚州北方群山是伏火宗的地盘,他们有地利之便,想来是伏火宗占了,一边抬手接过巫傩递上来的存音玉简。 神识扫过,玉简微亮。 一个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 “伏火宗的人找到了半条龙的尸骸,他们打退了其他争抢者,还跟阴司爆发了一场冲突,现在蓬莱派的人赶到了,他们与伏火宗达成了盟约。” 巫锦城微微颔首,这就对了。 蓬莱派炼丹,伏火宗炼器,他们会有这种默契并不意外。 但是燕州、夏州、乃至海外诸岛的散修都已经赶往楚州了。 这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必然要跟楚州宗门爆发冲突。 “……但是龙没死。” 嗯? 巫锦城诧异地抬眼。 玉简里的沉稳声音顿了顿,好像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形容,又似乎对透露这件事心存疑虑,所以斟酌片刻之后,有所保留地说: “那只是龙的半截躯体,另外半截不见了,吾门下弟子得到了一些线索,请巫道友速来一晤。” 玉简之上的光亮消失了。 巫锦城垂眸深思。 坠龙发生的时候,即使他远在夏州南疆,仍然感觉到了庞大的灵气流入人间。 那一刻,身处人间九州的修仙者,大约是第一次确切地感知到“仙界”的存在,感知到“天门”的方向。 从前飞升成仙只是记载在故事里,流传在口头的只言片语,对低阶散修来说,距离太过遥远他们只是偶尔想想,对高阶修士来说,它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 散修只知成仙很难,他们没有那么灵通的消息,不知道“成仙”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个禁忌,而知道这件事的人讳莫如深,不愿谈起。 现在,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后续卷入这场风波的势力还不知道有多少。 瀚海剑楼的周宗主大概也是谨慎起见,不敢轻易透露坠龙未死的消息。 巫锦城没有错过周宗主话语里的迟疑,还有那句“半截躯体不见了。” 龙没了一半身体能不能活,巫锦城不知道,巫锦城相信瀚海剑楼的人也不知道,周宗主既然敢说坠龙活着,那么所谓的门下弟子得到的线索,很可能意味着他们看到了活龙。 所以伏火宗捡走了半边不能动弹的龙躯,成了众矢之的。 瀚海剑楼发现了另外半边还能喘气的龙躯,正在追踪,甚至准备偷运回来? 巫锦城深深皱眉。 如果他没记错,瀚海剑楼除了前来南疆的人手,剩下的都是负责保存传承的长老与低阶弟子,甚至压根就不待在楚州。 身在楚州、实力强到可以避人耳目,藏匿坠龙的剑修—— 前段时间被周宗主派去保护唐士子的剑修? 巫锦城有些苦恼了。 让唐士子“消失”在众人眼前,是巫锦城、岳棠以及瀚海剑楼的共同默契,怎么事情又发生在了那个唐士子身边? “去告知周宗主,我即刻就到。” 黑袍巫傩躬身退下,巫锦城忽然又把人叫住了。 “你们都去看了瀚海剑楼的人做泥人吗?” 这个巫傩点头,表示去了。 “怎么样?”巫锦城的目光再次落到骨盘上。 巫傩用嘶哑的声音说:“黄泉泥的特性非常古怪,好像只有活人……不,活着的修士才能炼制。我们试着捏了泥人,但我们没法用黄泉泥做的人偶代替身躯,一旦接触泥偶,我们会异常地暴戾狂躁,并仇视生者。” 巫锦城沉吟不语。 起初他尝试多次捏泥人失败,于是专门请瀚海剑楼的剑修演示了一遍。 然后巫锦城发现,楚州修士在进行泥人炼制时消去的那些阴煞气息,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从那部分黄泉泥中剥离,又回到了阴阳路上。 从炼制的角度来说毫无问题,消去杂质,得到纯粹的东西。 至于杂质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连炼器师都不关心这事,更不用说普通修士了。 然而南疆巫傩本来就不是活人,他们对怨气、阴煞格外敏感。 黄泉泥这种东西,他们本着同性相斥的想法,从前不爱接触,他们也知道阴阳路上的怪物就栖身在黄泉泥之中,这东西扫不尽撵不走,倒是可以作为阴阳路上的“看守”使用。 阴司鬼卒如果越界来到南疆,它们会最先发难。 于是巫傩们顺理成章地默认了这些东西的存在。 现在泥人做了,泥人不听使唤才是麻烦事。 “……我们剔除了所有魂魄残片,可是泥偶仍然不能使用。” 黑袍巫傩叹了口气。 “首领,你别再琢磨这事了,虽然泥偶比妖怪尸体容易得,可是泥偶本身太脆了,很不结实。” “是啊,跟凡人差不多。” “……” 巫傩满眼疑惑,搞不懂自家首领在说什么。 巫锦城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他看着骨盘里的魔火继续沉思。 ——黄泉泥似乎生来就很适合“连通”神魂。 楚州修士与长德公对此的解释是,它们本质是魂魄,只是沾染了执念与怨恨、吸满了阴煞之气。 黄泉泥是魂魄残片日积月累之后形成的,只要消除其中的残念,就会慢慢褪色成灰白,如果怨念深重,就是浓黑色。 捏泥人…… 这会让人想起上古神话,据说人类就是神灵照着自己的模样捏成的泥人变成的。 那么泥人最开始是神的传信之物吗? 不,在神话里面,只说神灵太过孤单,想要获得陪伴。 从修仙者的角度看,捏泥人不是问题,把泥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物神仙应该也可以做到,可是泥人的魂魄从哪儿来的呢? 是天生万物有灵? 还是神灵使用的泥巴很不一般? 为什么魂魄残片落在黄泉边界,就变成了“泥”?不是一股“气”,也不是一片“水”? 巫锦城想得更远了。 此时此刻,他很想听听岳棠的看法。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 青松派飞舟。 阿虎对着铺满地板的书本,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它已经变回了猫的模样。 不变不行,老师说它体型太大,占的地方多,不够摆书了。 阿虎面前还有一块沙盘。 这是青松派弟子初学符箓时用的,据说可以吸纳低阶弟子释放的真元,免得画符失败意外受伤。 现在这块沙盘被岳棠借来给阿虎写字。 因为沙盘还拥有“自动纠错”的能力。 画错的符箓,会直接消失。 岳棠把沙盘法器里的正确符箓对照组换成了正确的字。 于是阿虎就迎来了一旦缺笔少画,作业自动白写的认字生涯。 这感受太痛苦,以至于阿虎老老实实地蹲在船舱里认字,看明白了才敢上爪子。 它不明白为什么凡人会这么麻烦,要认这么多字,明明很多字很多词代表的是同一个意思。 这天看到岳棠回来,阿虎直接躺在了地上,肚皮朝天。 “不想认字?”岳棠挑眉。 阿虎可怜巴巴地吐出舌头。 “那看这个吧。” 岳棠拿出一本书递给阿虎。 阿虎已经能认很多常用字了,现在找个有趣的东西给它看看,正好。 不认识的字也能来问自己,岳棠认为自己这个识字老师做得还行。 至于这本书的来历—— 其实是青松派弟子人手一本的符箓纠错手册。 第一页写着某年某月某弟子想要画清风符,结果记混了写错一笔,导致清风符变成狂风符,当场被吹飞,吓哭同门师弟,整个门派上下连夜搜山的“感人”事例。 第二页则是某位天赋不错的弟子,在某年楚州宗门大比的时候想要画出一个很难的御兽符,对付敌人的灵宠。结果叠加的时候出错,变成了召兽符,瞬间擂台下方所有灵宠魔宠齐齐暴|动,差点把他踩死。 后面的事迹差不多,这是青松派用来警示弟子的“课本”,让他们安心对着沙盘勤学苦练,不要好高骛远,把自己折腾没。 岳棠当然不是为了有趣才看这本册子。 他是想要尽快了解那些相似的符箓,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岳棠不像王道长成年沉浸在符箓之中,对符箓结构非常了解,对着一个符箓就能画出来跟它差不多相似的十个符箓。 这就像阿虎认字,岳棠能写出十几个完全不同但是长得像的字让阿虎瞠目结舌。 山神敕封算是天符,鬼神敕封算是鬼箓吗? 字添一笔就能变成别的字。 天符、人书、鬼箓……它们之间能不能互相转换? 岳棠惋惜地想,他不敢同时使用山神敕封与鬼神敕封了。 如果巫锦城在这里就好了。 两个人,可以分别用鬼神敕封与山神敕封试试。 不然就只能抓一个山神跟一个阴司判官了…… 那有点儿麻烦。 第91章 能苟就苟 正值黄昏时分,船至洪江口。 海潮上涨,激浪千重。 瑰丽的晚霞染红了大半边天空,时不时还有一道刺目的流光划过天际。 渔民们奇怪地抬头张望,却只看见天边翻卷的云霞。 “是个好天气。” 他们下意识地咕哝。 布满皱纹的脸浅浅露出笑意,又低头忙活着收网了。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想要知道一百里之外发生的事是很困难的,至于一千里之外的地方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未必知道。 不知道桐云府闹了水灾,不知道楚州北方坠龙,就连数日前那场不同寻常的狂风暴雨也逐渐抛到了脑后,大家靠海吃饭,哪一年没有大风大浪呢? 金霞云光虽然奇异,但是跟海市蜃楼还是差得远了。 青松派飞舟已经张开了隐匿符文,悄无声息地掠过渔船。 得益于走蛟那次考验,负责操舟的青松派修士越发娴熟了,他们不是穿过海潮,而是根据这一波波的水浪不停地迂回,即使有人飞在半空中往下张望,也很难发现有条隐形的船存在。 ——隐匿符文只能隐藏自己,改变不了周围事物。 这就是障眼法可以骗过低阶修士,在高阶修士这里就容易栽跟头的原因,后者总能从气息、水波、倒影之中看出端倪。 如果对天道参悟不深,对万物规律不熟,法力再高也无用。 朱丹掌门站在甲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对岳棠说:“岳先生的指点,甚是精妙。” “掌门过誉了,这些心境修行,诸位在外游历多了也能做到。”岳棠不觉得这些融入万物的心得体会有什么了不起。 青松派的人不会,是因为他们常年待在宗门之中不外出,就算外出也不需要遮掩行踪,自然不会考虑这些。 就跟现在飞过他们头顶的那些外州修士一样。 岳棠抬头看着那一道道异彩光华,神情凝重。 这些修士都往楚州北方赶。 为了坠龙。 也为了三千年来天门首次洞开背后的隐秘。 天地之路封锁后,仙神不得下凡,如果犯了大罪被逐出仙界,那也自有一套天条的流程可走,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出现撞开天门这等离谱的事。 天庭最爱面子。 天庭就象征着三界秩序,掌权者不可能故意丢一条龙下来。 即使那样可以搅动人心,令凡间大乱,却也生生地抽了天庭的脸。 ——天庭下令封锁的天门,竟然被撞开了,这意味着什么? 仙界的龙可以掉下来,人间的修士不能飞升吗?都是撞,从哪边撞有什么要紧? 什么?惧怕飞升之后被天庭抓到处罚? 那就更要问清楚,仙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没有第二条龙会坠下?如果有,那就趁着天门打开的机会偷溜进去啊! 岂不是连撞门的力气都省了? 担心实力不够,不能飞升? 一条活生生的龙,还是仙界的真龙!楚州宗门能吞得下吗? 只要捞上一点好处,实力肯定突飞猛进吧,再者传承数千年的古老宗门里面,谁家没有压箱底的东西啊,现在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天地封锁可是已经三千年了,还要再苦等下去吗? 岳棠不用仔细想都知道修士们的答案是什么。 ——想要成仙,不赌这一把怎么甘心? 因为无法成仙,就是他们道心的空隙所在啊! “岳先生,你说,他们会如愿吗?”朱丹掌门看着一道又一道流光,忽然发问。 “很难。” 其实岳棠想说的是不可能。 天庭的空子没有这么好钻。 如果仙界真的出了大事,天庭已经无暇分心管理天门,那还飞升上去做什么?主动卷入灾祸吗?勇气可嘉,但要看实力配不配,别稀里糊涂丢了命。 “局势越乱,吾等就要越稳。” 岳棠轻声道,“不要轻易出头,积蓄实力,以待时机。” 凡人造反就是这么干的。 岳棠从来不相信“预言中人”名头一打出去,立刻四方臣服,八面投奔的事。 就算岳棠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颠覆轮回之力,三界无人可挡——也照样有人反对他,敌视他,不愿站在他这边。 这很正常。 因为每个人都会思、会想、会为自己的利益做选择。 无论是说服长德公,还是说服青松派,岳棠都在剖析利害,谈远虑说近忧,侃侃而谈,其中没有半句虚言,也不存在欺瞒蒙骗,这才赢得众人信服。 换句话说,如果天庭没有这般严苛云杉老仙没有这么嚣张,还有更好的路可以选择——青松派都不会上这条船。 这跟青松派众人是好是坏没有关系。 他们感激岳棠的救命之恩,并不意味着要用阖宗上下的命与宗门传承来冒险。 就像岳棠教导阿虎那样,别忘记本心,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岳棠是谁? 一个无名的山中散修罢了。 凭什么要求旁人放下宗门,摒弃利益,舍生忘死地为他效命呢? 当然是凭面对共同的敌人时,唯有站在岳棠身边才能看到更大的成功希望喽。 岳棠看着远处开阔的海面,忍不住腹诽,巫锦城那个魔可真会赶鸭子上架。 “我们需要多久能抵达南疆?” “大约一月左右,虽然绕行很远,但鄙派飞舟速度远胜普通船只。” 岳棠听完颔首,负手往船舱走去。 “现在最急的不是修士,也不是天庭,而是巡天官。” 朱丹掌门了然。 巡天官的实力,懂的都懂。 巡天官能够作威作福,全部仰仗着他们背靠天庭,能拿三界秩序与天条说事。 现在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们全部偃旗息鼓了。 一方面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方面也会刻意躲开那些想要龙血龙鳞想飞升想到眼睛通红发了疯的修士。 “我们需要的消息,可以从他们口中得知。” 岳棠没说自己其实想要抓一个巡天官,看看他们神魂里的天庭职位符箓。 巡天官可以飞到天门附近接受指令,顺带禀告详情,他们体内拥有的不是与地脉息息相关的敕封,而是一道“巡天令”。 岳棠很想看看。 不过,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至于抓山神与判官的事,等他抵达南疆之后就不用愁了。 岳棠正在出神,忽听朱丹掌门叹息: “实不相瞒,昨夜伏火宗与蓬莱派的人把我骂得够呛。” 朱丹掌门无奈地说,“据说伏火宗已经得到了半条龙尸。” 岳棠心领神会地想到了两个泥人蹦得老高,指着朱丹掌门鼻子破口大骂的情形。 外州修士纷涌而来,楚州三大宗门本该同气连枝,守住龙尸,三家瓜分,结果青松派落跑了。 “这是我的过错,若非云杉老仙上门挑衅,也不至如此。” “非也,不参与这事,倒是落得轻松。” 朱丹掌门一挥拂尘,淡定地说:“我已经把伏火宗主与蓬莱阁主的泥人塞进匣子里了,每夜随便他们吵,反正我听不见。” 岳棠:“……” 黑沉沉的天空,压迫着险峻群山。 一道道宛如流星的光带,自远处急急投向山中。 随之而起的还有各种古怪声响,有时似雷鸣,有时像兽吼。 山崖坍塌、河流改道、火花忽明忽亮…… 这是修士在斗法。 比不上数千年前的阵仗,可是光听也很吓人。 百姓们恨不得日夜烧香,他们搞不懂山里发生了什么,但反正不是好事。 他们也想要拖家带口的逃命,可是没有路引,而且这年头离开家门就像在赌命,留在家里不一定会死,可要是贸然上路绝对会出事。 他们只能紧闭门窗,蒙上被子,缩在床底或者柜子里面,不敢对外张望。 “该死。” 年轻剑修走到破茅草屋的窗口,盯着外面。 有修士路过这座村子。 好像还是邪修,那气息让他恨不得一剑砍了。 但是不行,他要伪装。 “什么味道?好像是血?” 一个獐头鼠目的邪修抽着鼻子,往这边望过来。 “奇怪,很香,但又很臭?” 年轻剑修盯着板车上糊了泥巴与猪血的“人”,心想这邪修是狗还是蚊子?鼻子这么好使的吗?这臭得,连他自己推板车的时候都得平心静气才能走得下去。 “砰。” 门板被踢飞了。 邪修闯入茅草屋,看到两个凡人缩在墙角里。 剑修往“龙”身上又盖了一层稻草,他们两个现在看起来像乞丐,还是那种浑身脏污可能长有浓疮的穷乞丐。 可是邪修不嫌弃。 他要的不是皮囊,死了的魂魄都一样的,他既然对这里的气味起了疑心,自然想要看个究竟,凡人碍事他就先杀再说。 瞬间两道黑光奔着“凡人”的脑袋而来。 剑修眼睛一眯,正要动手。 这时他感觉到身体沉沉往下坠,眼前一片漆黑。 一个巨大的爪子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然后奇怪的黑幕消失了。 茅草屋的一面墙没了,邪修也没了。 本来昏迷的男人直直地举着残存的右手,那右手正好从狰狞的爪形缓缓变回人类的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渍。 就跟拍死一个蚊子似的。 剑修:“……” 年轻剑修按住剑柄,小心翼翼地靠近男人。 忽然,男人睁开了眼睛,一对竖直的金色瞳孔让剑修汗毛倒竖。 年轻剑修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感觉就像被它看透了整个神魂。 “带我去……找岳棠……” 第92章 迷途夜行 岳棠是谁? 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听过。 哦,是天庭通缉的那个预言…… 年轻剑修骤然惊醒。 一个发力,整座茅草屋都塌了。 他冷着一张脸,瞪视埋在废墟下面的男人。 ——这条龙竟然对他用摄心术? 众所周知,剑修是出了名的意念坚定,很难被幻术迷惑,也不可能被人控制心神。 结果这条龙一上来就是摄心术,他还差点中招了,简直是剑修的奇耻大辱! 如果不是宗主说这条龙很重要,他一出城就把龙丢进山沟了!这烫手山芋谁要谁拿去! 年轻剑修磨着牙想要发怒,却发现这条龙脑袋一歪,好像又昏迷了,刚才的清醒完全是受到攻击之后本能激发出来的。 “……” 气得想拔剑。 不行,不是时候。 年轻剑修头痛地看了一眼“龙爪”上的血渍。 龙捏蚊子的时候很轻松,却给他带来了麻烦。 希望地府没有那么快发现有一个邪修的死因是“被龙捏死”。 年轻剑修从储物袋里找到一张草席,迅速把昏迷的男人一裹。 “便宜你了,这可是伏火宗的法宝,盖上了冬暖夏凉,还能得一个好梦,乖乖睡吧你!” 剑修一边随口胡扯,一边确定龙已经被席子捆好了。 万一这条龙发疯,法宝还能帮他拖延数息时间,毕竟他对成为龙爪下的蚊子没有兴趣。 再三确认之后,剑修扛了席子就跑。 夜色更深了。 阴阳路。 雾气深重,鬼影幢幢。 路边散落着枯骨,浑浑噩噩的游魂来回飘荡。 岳棠看了一眼手里伪装的“锁魂链”。 这是鬼箓镇魂符的变形。 不仅外表像,气息像,落在魂魄身上的效果也差不多。 岳棠使用的还是巫傩活尸的伪装,只是鬼箓的气息更重。 黑袍换成了小吏差役的衣服,青白色不像活人的肤色,再刻意地弓背塌肩,一脸不耐烦的模样。 岳棠进入阴阳路的地点在海上——因为船在海上。 这里没有城隍庙那样的阴司,只有变化无穷的阴阳路。 据说像这样的“荒芜地带”很广,偶尔会交由拥有敕封的山神与水神代管,而这些神灵的态度就是压根不管事,或者提拔几个鬼怪跑腿传令。 岳棠正是钻了这个空子,乔装一个鬼卒混进了阴阳路。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东西发现他是活人。 鬼箓的力量像一层屏障紧紧贴着岳棠,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而且很不自在。 可是阴风能激发鬼箓之力,推着他一步迈开,飘出去很远。 这大概就是鬼怪使用的遁法。 足不沾地,夜行千里。 ……不错,可以记下来,这样赶路非常快。 岳棠刚刚觉得这个很实用,很快又清醒了。 青松派没有“发明”这样的赶路鬼箓,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真元不够,维持不了裹住自己的一层鬼箓,而是很难不在错综复杂的阴阳路上迷路。 岳棠停下脚步,感受着“泥人”的方向。 没错,就是他自己的泥人,岳棠修缮完了之后就放在青松派飞舟上,以此作为神魂感应的方向,免得他找不回去。 既然后路无忧,就可以碰运气了。 岳棠是凭着感觉往前走的。 没有鹤符做指引,他也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 阴阳路时刻都在变化,所以不能使用路途长短来判断。 岳棠只知道这里已经远离了“荒芜地带”,进入某个阴司的辖区了。这里有更多的人形游魂,更浓的白雾阴气,以及越来越多的,外表是树木实则是怨魂鬼怪的东西。 没有阳气刺激,它们不怎么发疯。 岳棠的冒牌锁魂链发挥了作用,让他可以安静地通过“树林”。 这时,上方忽然坠下一个魂魄。 这个人刚死。 岳棠下意识地停步。 这是一个满脸迷茫的老人,三魂六魄很松散,就像一块腐朽的木头,尽管勉强维持着木桩的形态,可是内里已经空了。 老人的魂魄很快就加入了阴阳路上的游魂队伍,他们有些会被轮回法则之力牵引,无知无觉地往黄泉飘去,有些就像这个老人一样,魂魄残缺没法上路。 每当一阵阴风掠过,魂魄就会变得更轻更空一些。 然后慢慢的变成一个空壳。 岳棠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个空壳在他眼前突然崩塌,化为数十块魂魄残片。 他看见魂魄碎片上黑色与白色交织的执念。 像闪烁的光点。 一闪而没,沉入了厚厚的黄泉泥。 这就是一个轮回都不收的魂魄,最后留存的东西。 民间传说与修真典籍里提到的魂飞魄散。 “原来……万物有灵,但魂魄不会一直在轮回。”岳棠自言自语。 无论是人,还是野兽,轮回终有尽头。 这个尽头可能就是魂魄无法支撑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在黄泉边界消散。 神灵、妖鬼、修士通过各种方法修炼,他们的神魂大约可以抵挡更多次的轮回侵蚀,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无法觉醒,不重新修炼魂魄的话,最终也还是会有尽头。 瀚海剑楼的那位传奇剑修,可真是有魄力。 不惧迷失,不惧神魂消耗,一心求己道吗? 岳棠有些钦佩。 随即他想到了巫锦城。 巫锦城说他前世是剑修,且有元婴期的实力,今生入魔之后才蜕变到化神期,所以巫锦城也是一个没有选择夺舍而是进入轮回的剑修。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问一问……” 岳棠嘀咕着。 关于巫锦城前世的事。 比如巫锦城什么时候学的棋,某年某月某日与何人下了一盘棋,当时落花恰好飘到一处空格,如神来之笔。 对弈的两人,是多年至交,还是萍水相逢? 岳棠仔细算了算,他不记得前世,他修炼到现在也没有前世是修士的记忆,而巫锦城的那只手……代表这段下棋的记忆,只存在于巫锦城的今生与前世。 否则一入轮回,形貌、躯体、族裔,乃至性别都会更改。 巫锦城今生坠魔,生在南疆巫傩一族的他尚未成长就遭逢大劫,坠魔之后维持着清醒神智的他,必然要经历一个重塑躯体的过程。 魔的外貌无法更改。 巫锦城前世也不可能是那副妖孽模样,更没有紫眸。 然而那只握剑的手…… 极有可能还是巫锦城熟悉的手。 不是巫锦城刻意为之,只是保持了原状。 这就能解释岳棠看到巫锦城不会想起这个人他可能前世见过,却在拾取某段前世记忆里,发现里面的人有巫锦城的“手”。 毕竟,没有人会在转世之后都牢牢地记得别人的手,以至于今生第一次见面就会认出来呀。只有机缘巧合认识了某人,然后才发现这只手好像认识。 没错,就是这样。 岳棠暗自颔首,他对巫锦城没什么执念。 他多次拾取的前世记忆之中,也没有“找人”这么一说。 可能就是萍水相逢吧! 前世身为剑修的巫锦城,无意间结识了前世的岳棠,然后很随意地下了一盘棋。 可能就像胡修士与岳棠在破庙里下棋一般,一见如故,相邀对弈,雨停后离去。 想到这里,岳棠又踟蹰起来。 他觉得拿这事去问巫锦城很有难度。 ——谁记得一个路人啊? 这就要赌前世的自己有多么卓尔不凡,出口成章,或者外表俊秀,以至于多年之后,哦不,是转世之后的巫锦城都记得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个人。 这可能性有多大? 岳棠沉吟。 还是不要赌了,否则巫锦城想不起来的话,那就尴尬了。 阴风越来越大。 游魂像一个个漂浮的破布口袋,一个个光点从魂魄里脱离、消逝。 白雾似乎更浓了。 岳棠走上一条新的岔道,这时他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像风暴一般吹散了白雾。 他谨慎地往后退。 忽然,上方像是开了锅一样,哗啦啦掉下来一大堆魂魄。 这些魂魄的外表都不似凡人,他们手里拿着武器,脸上没有任何迷茫之色,只有失望与懊恼。 “我死了?” “哪个王八蛋杀了老子?” “……” 岳棠慢慢退到白雾里。 他认出这些魂魄都是修士,他们的魂魄亮度与凝实度跟普通人完全不同。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地方会死这么多修士? 先藏在雾里偷听。 “该死的伏火宗,该死的楚州修士,啊!” “你说谁该死?沙州修士也敢来我们楚州放肆?就凭你们想染指坠龙?” 两个魂魄扭打成一团。 岳棠心想,果然是坠龙。 其他修士的魂魄稍微散开了一些,他们没有那么好的兴趣继续生前的恩怨,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死了。 一些修为较低,自恃没有夺舍希望的修士魂魄骂骂咧咧地随着轮回的牵引之力去黄泉地府。 还有一些魂魄不死心,停留在原地不肯离开,想找机会返回人间。 “我记得,子夜之交就快到了……” 这个修士魂魄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恐怖的轰鸣声生生打断。 阴阳路剧烈震动。 所有魂魄东倒西歪,藏在雾里的岳棠看到了一条新的岔道出现。 只见无数大鬼小鬼手持兵器奔涌而来,还有十几个身形高大通体漆黑的鬼神簇拥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座驾,浩大的鬼神敕封威压扑面而来。 座驾上的鬼神身穿赤色冕服,宛如人间帝王。 他随意地一挥手,那群修士魂魄全无抵抗之力,被一道阴风直接卷走送入黄泉。 岳棠神情大变。 “楚州城隍?” 第93章 阴司鬼军 岳棠在长生观见过岩县城隍的出巡仪仗。 那些鬼卒拿着各色乐器、高脚牌、大旗…… 威严庄重,气势迫人,令人胆寒。 可是,对地府鬼神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来说,这种排场摆出来就等于让他看热闹。 把那些大鬼小鬼换成戴着鬼怪面具的百姓,再把官袍官帽手捧大印的鬼神换成泥胎彩绘的雕像,这跟人间的庙会有什么区别? 然而事情到了楚州城隍这里就截然不同了。 不计其数的鬼挥舞着兵器。 除了常见的鬼卒差役,还有全身盔甲的高大鬼将、躯体僵硬的尸兵,眼眶中跳跃着蓝色鬼火的白骨骷髅…… 这是一支真正的大军,他们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鬼哭叫嚷,这些形态各异的兵卒在鬼将的威压震慑之下,行进路线规整有序,速度又极快。 很多大鬼毫不掩饰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鼻尖与脸,显得异常兴奋。 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上方—— 人间。 那一瞬间,岳棠觉得这些鬼军跟黄泉泥生出的畸形鬼怪没有两样。 凡人百姓都说兵灾就似恶鬼过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么真正的恶鬼呢? 岳棠决定混进去。 他猜得到这支鬼军要去做什么。 ——抓回那条龙。 毫无疑问,地府接到了来自天庭的命令,也知道了龙还没死。 否则阴司没那么容易调动这样规模的鬼军进入人间。 那些鬼将的气息十分凶悍,基本都相当于修士的金丹期。 至于簇拥着座驾、显露出了鬼神真身的家伙——岳棠原以为他们是各府城隍与判官,待到近前才发现并非如此,他们体内的敕封形态不同。 气息从元婴、化神、乃至大乘期全都有。 最强悍的那个鬼神头戴金冠,身披蓝色官袍,袍内穿甲,面色乌黑如漆,手持竹节硬鞭,一副阴司大将的模样。 镇州将军。 这是阴司地位最高的鬼神之一,名义上归属州城隍的管辖,其实最早年的称呼,应该是“鬼王”。 大妖归降接受天庭敕封,可以做山神、河神。 鬼王臣服接受地府敕封,即可在阴司、地府统领鬼军。 这位昔年的鬼王,今日的楚州镇州将军,浑身血煞凶气,普通鬼卒根本无法靠近他身边,恐怖气息堪比岳棠在秘境里遇到的那些尸傀。 鬼王在后压阵,楚州城隍座驾在前—— 别说一群已死的修士魂魄,就算楚州所有的宗门修士站在一起也拦不住。 坠龙之地在楚州北方群山之中,荒山野岭的,可没有什么护山大阵作抵挡。 岳棠忍着阴煞之气对神魂造成的刺痛,极力运转鬼箓,借着白雾与阴阳路岔道的遮掩混入尸兵阵列之中。 他们五指生满弯曲的指甲,五官扭曲表情僵硬,身体上还有长长的毛发。 但是颜色特别多,有的惨白,有的惨绿,还有发黑发紫的。 这些僵尸足不抬,腿不弯,身体前倾,借着阴风往前“飘”,速度一点都不慢。 他们的身上臭味最重,裹住他们躯体的衣服也最完整厚实,至少那种僵硬的姿态极好模仿。 岳棠可没有本事钻进骷髅堆,或者身体畸形的大头鬼、巨足鬼里蒙混过关。 岳棠一边催动鬼箓,一边模仿着巫傩活尸的僵硬表情。 就是没法长出毛发,也散发不了恶臭。 不过…… 人已经混进僵尸堆里了,有没有气味毛发都不重要。 远望根本看不出来! 阴阳路不停地变化着,仍然装不下这么多数量的鬼军。 越接近黄泉边界,道路越是狭窄。 即使是有鬼王压阵的大军,也不可避免地因为拥挤出现了一些混乱。 岳棠就是借着这种混乱挤进去的。 岳棠感觉到身侧几个僵尸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目不斜视地继续走着。 就像他想的那样,这些尸兵的脑子没有那么好使,他们只对血与活物有反应。 哪怕觉得岳棠有点奇怪,还很陌生,可是岳棠看起来像鬼军的一员啊,动作好像也跟他们相似,那应该是同类吧?可能是刚刚被挤到这里来的,走错了位置的。 毕竟他们僵尸也有好多种呢! 眼珠僵硬地转了两圈,尸兵们就不再注意岳棠了。 岳棠也在悄悄调整自己的位置。 因为尸兵好骗,可是尸兵后方的那个尸将没那么好糊弄啊! 那家伙瘦得像皮包骨,皮肤泛着黄铜色泽,目光如电——眼睛真的会放白光。 身高普通,没有畸形,躯体上没有一层短短的白毛,除了喉咙里不能发出人声之外,这位尸将是一众鬼军之中最像活人的一个。 岳棠已经很小心了,还是冷不丁地被尸将的目光扫到。 他心中顿时一凛,立刻借着一个肥大的绿毛僵尸阻挡,躲到旁边。 那尸将显然没被骗过,他大踏步地朝这边走来,这让尸兵的队列混乱程度加剧。 就在这时,子夜之交的时辰到了。 暖黄色的阳气从天而降。 鬼军动作瞬间停滞。 他们仰起脑袋,鼻翼扩张,拼命地伸着脖子吸取着,眼睛瞪大,充满贪婪之色。 就连那个尸将也不例外。 如果不是鬼王威压与楚州城隍的存在,他们会直接丧失理智冲向人间。 伴随着阳气流入的还有鲜血的味道。 不是一般的血,是修士充满力量的血液。 队列又开始起了骚动,没有脑子的尸兵最先按捺不住,纷纷露出了獠牙。 这时岳棠感到一阵刺目的金光当头罩下。 只见楚州城隍祭出了大印,它飞速旋转着膨胀,就像一座小山,然后当头压下。 大印上的符箓变成一张金黑色的巨网,盖向每个鬼军头顶。 不好! 这是类似印记的存在。 楚州城隍也知道这样凶煞的大军放到人间难以管控,楚州是他的地盘,上面已经没有可以推卸罪责的阴官了,所以他使用了这个方法。 但这不是普通的印记。 结合了鬼神敕封的印记可以发挥极大的威力,可以控制鬼军的生死存灭,至少在楚州这片地界上威力无穷,无人可解。 岳棠不能在神魂与躯体上被楚州城隍打下这样的印记。 可是他也不能挣扎,否则会暴露。 楚州城隍的实力跟地仙相当,还有鬼王、以及众多身怀敕封的鬼神。 如果一个化神期修士在这里暴露行踪,除非墨阳道人再来一剑,否则没有活路。 生死攸关之际,岳棠硬是盯着无形的威压,藏在袍子底下的双手同时画符,在印记落下之前连画了八十多个鬼箓,叠成伞状。 金光刺目,鬼军受到城隍大印威慑,全都跪倒在地。 他们无法抬头,脖子仿佛千钧之重,魂魄战栗不止。 岳棠借机打出符箓,就像撑起一把伞。 伞骨是他从脚底抓起的一把黄泉泥。 “伞”的主体核心是鬼箓·聚阴符,周围一圈层层叠叠的全是僵尸符。 源源不绝的阴气支撑着这个小而严密的符箓阵法,散发出的定身镇魂之力,恰好又跟城隍大印的效果相同。 而且这是鬼箓,用了阴气转换的鬼箓,与鬼神敕封之力毫无冲突。 长德公曾经透露,楚州城隍亦是修士出身,还是一位地仙,身死之后心怀不甘成为鬼修,后来又接受地府敕封成为鬼神。 楚州城隍做修士的时候,那是三千年以前了,那时青松派的鬼箓一脉根本不成气候,后来他身为楚州城隍,也不可能跟凡人修士交手。 所以岳棠觉得可以赌。 这比抓起一个尸兵顶在自己脑袋上靠谱。 他看着“伞”顶慢慢被压塌,巨大的印记“陷”了下来,聚阴符疯狂抽取着四周阴气,就连黄泉泥里面的阴煞之气也带了出来,为岳棠“外表”染上一层怨憎鬼力。 这股力量并不突兀,阴阳路遍地黄泉泥。 岳棠继续控制黄泉泥。 黑泥缓缓变成一个外壳,顺势“糊”在他身体外面。 被城隍印记渗透的僵尸符之中的镇魂、定身之力,又只对鬼怪有效,周围的尸兵本能地察觉到异样,却无法动弹,自然也不会转头注意到问题。 这一切,看着缓慢,却只是数息之内发生的事。 城隍大印收回,鬼军们迟缓地爬了起来,头顶的城隍印记一闪而没。 岳棠已经泯然“消失”在尸兵之中。 现在的他,是一个通体漆黑,头顶有印记的僵尸了——他用黄泉泥给自己造了一个泥浆外壳,聚阴符固形,“借取”了附近的尸气,镇魂定身符压制黄泉泥里的阴煞之气。 由于黄泉泥非常适合做为人形法器泥胚,施展替魂借形的相关法术,所以它现在也相当于岳棠控制的一个分|身。 只不过这个分|身非常特殊,它不是实心的,是个外罩套子。 黄泉泥的特性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它不仅顶替岳棠“接受”了城隍印记,还因为抽取的尸气,长出了一层黑色的尸毛,同时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效果完美到岳棠都有点愣神。 这时他忽然听到楚州城隍一声冷笑。 “放肆!” 楚州城隍探手一抓,鬼军大阵里立刻飞出了一十多个形态各异的鬼怪。 他们在空中就吓得尖叫,拼命地想要攻击,可是被一股无形之力缠绕着,就像挂在蛛网上的小虫,只能无力地扑腾。 岳棠眼尖地看到,这些鬼怪的脑袋上都没有城隍印记。 “……藏在别人身体下面,用法术偷奸耍滑?” 楚州城隍知道这些鬼怪想干什么,趁机脱离大军去打牙祭,去吃人品尝生魂呗。 如果有印记,就不能跑太远,行动也受到拘束,这些恶鬼就自作聪明了。 岳棠悄悄松口气。 如果他刚才没有拼这一手,而是想着投机取巧,现在肯定会被发现。 挂在半空中的恶鬼痛哭流涕,纷纷喊着饶命。 楚州城隍在冠冕垂珠之下露出凉薄的笑意,轻声唤道:“镇州将军?” 后方压阵的鬼王猛然踏步而上,巨掌抓起那些恶鬼就往口中塞去。 那张深渊巨口冒着浓黑鬼气,恶鬼被锯齿分为数截,肢体混杂在一起,仍未死去,只是凄厉惨叫。 那叫声就顺着鬼王的喉管、脖子、一路滑向了胸膛。 声音越来越闷,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消失。 数万鬼军皆被震慑,不敢异动,只有骷髅架子与獠牙打颤的咯咯声。 楚州城隍这才满意地靠回金碧辉煌的座驾上,抬手一挥。 阴阳两界之路开启。 月光流入黄泉,照在鬼军兴奋的眼中。 这磅礴到恐怖的阴气白雾,立刻引起了修士们的注意。 伏火宗、蓬莱派凭着自己的宗门声名,召集了大部分楚州修士,正在跟外来修士对峙。 这突然发生的意外,让他们大惊失色。 “那是——” “不好,是阴司鬼军!” 第94章 浑水摸鱼 阿虎用爪子抵着脑袋,看着前面的凳子发呆。 凳子上坐着一个小泥人。 小泥人垂着脑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板正又规矩。 阿虎认真地等待着。 因为老师临走之前说了,如果发生什么事耽误回来,就会在子夜之交借用泥人之口传信。 阿虎担心自己打盹错过,临近子时,就蹲在凳子前面等。 到了吗?阿虎打了个哈欠。 然后它一个激灵,瞥见小泥人正看着自己。 “……” 阿虎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泥人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又看阿虎,马上把手放回去,维持着严肃认真的姿态。 它们就这么对望着。 阿虎纳闷地想,难道老师的神识还没有来? 这时泥人的躯体忽然一颤,那笨拙板正的姿态瞬间消失,它跳下凳子,厉声说:“快去通知朱丹掌门,楚州城隍带领阴司鬼军前往坠龙之地,伏火宗与蓬莱派诸人危矣。” 阿虎立刻伸出爪子,猛拍舱门。 “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等在外面的青松派修士立刻推门进来。 他们只知道岳棠在参悟鬼箓,可能要去阴阳路上试试鬼箓的威力,并不知道(想不到)岳棠会有那么大胆的计划,竟然盘算着混入阴司地府。 岳棠的泥人重复了一遍它刚才说过的话,并且强调:“数万鬼军,鬼王压阵,另外还有尸兵、骨妖、魑魅、山魍、疫魉数十位鬼将,绝非普通的鬼卒阴兵。” 青松派修士齐齐色变,常年钻研鬼箓的他们更能理解这些鬼怪的实力。 阴司衙门等同于阳间的地方官府,有品级(敕封)的就是城隍与判官。 那些日游神夜游神、鬼卒阴兵之流,哪怕被凡人尊称为将军或者大人,他们终归还是衙门里的差役小吏,在青松派修士眼里属于不难对付的那一类。 就像凡人的江湖侠士不把衙门差役放在眼里,说打就打一样,但侠士绝对不会轻易招惹驻军的兵营。 原因很简单,闯得进去,未必能出得来。 那不是十几个,几十个敌人,而是成千上万的敌人。 更有连弩|弓箭火炮等物,随便招惹那是找死。 那么阴司的驻军兵营在哪里呢?自然是州城隍的麾下。 用人间朝廷来比喻的话,就是地方衙门没有兵权。 地府各司亦是同样,唯有人间的州城隍、地府的黄泉九狱才有真正的鬼军。 一旦出动,修士很难力敌。 “速传消息至伏火宗、蓬莱派!” “只要是你们交换过泥人的楚州修士,一个都别漏!” 朱丹掌门一声令下,青松派修士夺门而出,急得人仰马翻。 阿虎眼睁睁地看着朱丹掌门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捞出两个正在互相扯头发、一看就没有神魂只有本能的泥人。 朱丹掌门急得一个符箓砸在泥人脸上。 月下荒山。 岳棠睁开眼睛,他确定朱丹掌门听完了自己的话,就立刻收回了自己遥遥投射出去的神识,因为这边的情况更危险。 他被鬼军携裹着,身不由己(根本不需要自己走)地往外飘。 充沛的阳气,活人的血味…… 岳棠看到身边的尸兵獠牙再次暴长,乌黑的弯曲指甲开始凝出尸毒。 这些鬼军不是阴阳路上没有神智的怨憎鬼怪,它们利用阴气修炼,活人对他们来说就像灵丹妙药,吃得越多,力量越强。 恶鬼邪尸不可能因为身处阴司地府麾下就洗心革面成了善魂好鬼,他们会被阴司地府挑中,正是由于他们的“恶”。 可以被鬼神敕封控制、被三界法则束缚、受阴司地府遣派的“恶”,那就不再是恶了。 他们是一把利刃,一个专门吃人的口袋,一支“顺应天道”残杀屠戮的大军。 “桀桀……嘻嘻……” 各种古怪的笑声,伴随着磨牙与垂涎干嚼的怪音。 鬼军们毫不犹豫地往上爬着,迫不及待地要大开杀戒了。 但是阴阳路的宽度仍然有限,这是楚州城隍刻意控制的结果,他不会为了一时之快,让阴气彻底冲破黄泉边界。 这里毕竟还是楚州,真出了岔子还得他来修。 所以楚州城隍眯起眼睛,听着上面的修士混乱的叫骂声。 最先冲出去的鬼军也是实力最低的,是肢体畸形的鬼怪,只是力大无穷罢了。 然后疫鬼,全身都是剧毒与瘟疫,凡人沾之即死。 不过这对修士来说,只是稍微棘手。 真正恐怖的恶鬼还没有现身呢! 岳棠藏在尸兵中间,心中默念,期望外面的修士能尽弃前嫌,尽快逃命。 此时正在对峙的修士被阴司鬼军这么一打扰,都很恼怒。 阴司鬼军虽然厉害,但是他们不觉得自己会有事,反而幸灾乐祸地望向楚州修士那边——谁让他们得了真龙残躯呢? 伏火宗与蓬莱派早就定好了拖延的战略,派人另外护送龙躯残骸溜走,剩下的人在这里拖住那些馋龙馋得眼睛发红的外州修士。 如今看到阴司鬼军到来,神情大变,却又必须硬着头皮留在这里,想着能拖延多久是多久。 尤其看到出来的只是小恶鬼与疫鬼,他们都没有马上逃命。 突然,楚州修士的阵列之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阵混乱。 最初是蓬莱派与伏火宗的高阶修士,然后迅速蔓延到大大小小的宗门乃至散修的身上。 他们的症状表现为捂住脑袋、按住腮帮子、摸着胸口,仿佛被无形之力狠狠砸中了那里,然后他们气冲冲地打开储物袋…… “走,快走!” 尖厉的叫声从泥人口中传出。 乱七八糟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一直传到了阴阳路上。 “阴司鬼军——” “楚州城隍,鬼王压阵——” 这声音甚至穿透阴气,传到了阴阳路上。 楚州城隍一愣,随即满脸怒容:“怎么回事?是谁给那群修士通风报信了?” 随侍在座驾旁边的一个鬼神小声嘀咕:“还能是谁,赤阳府那个呗!” 没错,黄长德! 其余鬼神都露出了差不多的恍然神情。 “啪。” 楚州城隍抬手一巴掌扇在那家伙脸上,冷笑着问:“刘判官,话不会好好说,非要嘀咕?怎么,你认为我是蠢货?想不到封锁消息,不让黄长德知道阴司鬼军出动的事?” 刘判官的脸都歪了,他哆嗦着扑倒在地,磕头求饶: “福明灵王息怒。” “哼!” 楚州城隍眼底满是戾气。 他没有立刻发作,但是一个不长眼色的属官,基本可以扔掉了。 刘判官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抖得更加厉害了,心中期望着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否则等到坠龙事了,他肯定会被剥夺敕封,投入轮回。 运气好的话还能混个一世无忧的富户投胎,就怕那些捧高踩低的小人,直接把他丢进畜生道。 楚州城隍冷眼扫视着所有鬼神。 除了镇州将军,其他鬼神都心底发寒,战栗着低下头。 “鬼军出动之后,尔等一直在我身侧,没有机会往外送信,我也没有告诉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楚州城隍逼视着众下属,语调阴冷,“现在阴阳路一开,消息就泄露了……好啊,看来黄长德搞出来的那些泥人,不止是凡人在用,连你们之中也有人学会了。子夜之交传信,多好的机会啊!” “属下不敢。” “没有这等事,属下对福明灵王忠心耿耿。” 鬼神们纷纷叫屈。 岳棠没有办法再看后面发生的事,尸兵们已经挤出了阴阳道。 月色惨淡,鬼影幢幢。 越来越多的鬼军封死了去路。 那些反应不及时,没能逃离的低阶修士纷纷惨叫着化为一蓬蓬血雾。 其他修士见状飞速念起咒语,有的用法器,有的催动代步灵宠,想要逃离此处。 岳棠眺望四周,没看到罗列成阵准备抵御鬼军的修士,心知楚州修士应该跑了。 只希望他们在楚州城隍现身之前跑得足够远。 这时阴阳路忽然撕裂,黄泉气息暴涨,目及之处尽化鬼域。 所有鬼军一起涌出。 楚州城隍在愤怒之中不耐烦了。 他一现身,庞大恐怖的威压直接封锁了方圆百里的气息,一个个御风御剑骑灵宠的修士像下饺子一样往下掉。 同时地面泥土翻涌,使用土遁法术的修士狼狈地滚了出来。 有些泥土里只伸出一条手臂,挣扎着不能动弹,显然是修为不够,硬生生卡在了那处。 阴司鬼军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猎物,狞笑着围了上去。 骨肉、生魂、鲜血…… 岳棠忽然醒悟,之前楚州城隍卷走拦路的修士魂魄,不是好心地把他们送下轮回,而是不愿意让鬼军在作战之前填肚子。 这些好逸恶劳的家伙,一旦咬住猎物,就不再搭理别的事情。 “救命……” 岳棠听到山崖石缝下面传来绝望的呼救。 他毫不掩饰地扑上去,就像其他尸兵那样,争抢猎物的时候根本不管周围是不是同僚。 带着尸毒的指甲与獠牙划拉在那层黄泉泥外壳上,岳棠会怕吗? 不,尸毒正好能用! 岳棠一手一个,驾驭鬼箓伪装蛮力捏碎两个骨妖,踩扁疫鬼,然后在一群恶鬼手里抢到了“猎物”,是个陌生的修士。 不错,没有缺胳膊少腿,没血腥气。 岳棠直接把修士砸晕了,再偷偷丢个鬼箓上去。 活人的气息立刻变得淡薄。 岳棠把人往土里面一埋,死活看运气了。 反正这修士醒了也不会明白自己怎么死里逃生的,记忆的最后只有恶鬼把他当做肥肉互相争夺。 岳棠不停地浑水摸鱼。 他忍着耳边所听的那些惨叫,强迫自己冷静。 如果身份暴露,那他一个也救不下来了。 州城隍的鬼神敕封在整个楚州都拥有无上威能。 刚才楚州城隍现身的那一刻,岳棠就感觉到了,这份威压可抵两个云杉老仙。 岳棠眼看所有鬼神都随着楚州城隍去追踪那些事先逃走的高阶修士了,心中一定,立刻运转鬼箓疯狂吸纳尸气,躲在后方一通乱杀,四处救人。 从头至尾没有人发现他的小动作,因为恶鬼们本来就在互相残杀。 “嗯?” 楚州城隍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城隍印记数量消失得有点多。 他在阳间无法召出生死簿,深知恶鬼特性的他骂了一句“废物”,立刻控制所有鬼军停下争斗,往前追击。 岳棠再次混进了尸兵之中,现在他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很有道行的僵尸了,尸毒气息让附近的疫鬼纷纷躲避,唯恐被他吞吃。 尸将皱眉看岳棠,心想自己麾下有这么一个厉害角色吗? “嘶。” 尸将飘过来喝问,他干瘪的嗓子没法发出人声,只有威胁恫吓。 岳棠适时地弓背做出畏惧状,同时露出手掌与嘴边的血迹。 是修士的血…… 尸将动作一顿,明白了,这个手下运气好,吃了几个修士,变强了。 “嘶!” 尸将不再怀疑了,催促着岳棠跟其他尸兵继续赶路。 岳棠悄悄抬头打量尸将。 ——这个鬼将没有敕封,只是力量强横。 这么轻易就能过关,看来尸将这脑子比其他僵尸多,但多得有限。 能不能取而代之呢? 岳棠琢磨着。 第95章 鬼蜮伎俩 阴气四溢,鬼啸刺耳。 从高处俯瞰,就像一团移动的黑云。 黑云的规模还在不停地扩张—— 原本分散到四周,甚至落到后方的鬼军听从召令,正源源不绝地汇入这团乌沉的黑云。 黑云前方是上百道急掠的流光,就像被驱赶的鸟雀,飞着飞着就被黑云“吞没”了。 就像蝗灾。 聚集成团,所过之处尽成鬼域。 鬼笑、惨叫、血雾……这些声音回响在修士耳边,让他们更加仓皇。 他们亲眼看到有元婴修士回头想要救掉队的人。 那威力极大的法宝只是短暂地发挥了作用,虽然杀了不少恶鬼,但是看不到什么效果。 在浩浩荡荡的鬼军冲击之下,元婴修士很快就陷入重重包围,无法像他想的那样在救人后迅速脱离。他狼狈地左摇右摆,勉强支撑,就像一片被风吹得无法落地的枯叶。 当鬼军阵列里那些身形高大的鬼将陆续出现时,那个元婴修士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 也许他还活着,还在砍杀恶鬼,但是谁都知道他活不久了。 黑云中间那辆令人望而生畏的座驾也显现出来。 十几个鬼神紧随其后,他们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前方又有修士脱力坠下。 “不好了,阴气太盛!御风速度在减慢!” 没有法宝的散修开始掉队。 然后是那些用来代步的灵兽灵宠,它们一开始确实跑在最前面,可是阴气不停地侵入,鬼神的威压也越来越重,它们快要吓疯了。 “砰!” 随着第一只灵兽扔下主人独自逃走,其他灵宠也开始疯狂抓挠,翻滚着扑腾。 在地上跑的那些还好,至于那些会飞的…… 半空中已经撞成了一团。 “御兽门那群混账东西。” 楚州修士破口大骂。 像这样急速催动真元逃跑的时候,互相撞个结实,最轻也要受内伤。 只有少数人能在变故突发的瞬间及时稳住法器,调转方向避让。 “不好了,宗主,你看——” 伏火宗的宗主是一个满脸疤痕,形容枯槁的老者。 他应声抬头,赫然发现前方山峰之间出现了数道眼熟的身影。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往两边逃了吗?” 伏火宗主惊愕地问。 是的,众人接到青松派的泥人传信之后,当机立断跑路,却不是傻乎乎地闷头往前冲,他们是呈扇形向三面散开的。 除了鬼军过来的那个方向。 而且他们没有准确地分成三支,就是随意地找了个方向走直线,加上外州宗门修士与散修,少说也有十几支队伍,心想着怎么也能逃出去几个了。 伏火宗主虽然觉得自己这边特别倒霉,恰好赶上鬼军主力,但是他也松了口气,认为逃往其他路的弟子安全了,只要别傻乎乎地摔下来就行。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迷路吗? “宗主?我们一直往前逃的,没有回头,也没看到有追军。” 伏火宗弟子也吓了一跳,任谁飞着飞着以为脱离危险,刚放慢速度想要缓一口真元,却发现迎面来了浩浩荡荡的鬼军,都要慌张。 如果不是看到熟悉的师门众人,肯定一话不说扭头再跑了。 “边走边说。” 伏火宗主急忙传音。 跑了没多远,迎面又遇到了一群散修。 这下就算傻子也知道情况不对了。 ……这片地域被折叠了,无论怎么跑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 就是凡人说的鬼打墙,只是现在出现异状的区域少说也有数百里。 “是楚州城隍!” 伏火宗主回头望向鬼军,咬牙切齿地说,“难怪他们没有分军。” 那些鬼神也没有分开行动,因为根本用不着。 “可是……鬼打墙的范围总是有限的,只要我们继续往前……” “没用!”伏火宗主厉声说,“楚州城隍使用鬼神敕封,控制阴气与地脉形成这片鬼域,鬼域不是固定的,而是在移动,所有异状也都是以他为中心出现的。” 众人心生寒意。 他们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自身真元消耗过快,还受到了阴气侵蚀。 再看那些散修,已经被恐惧动摇心志,摇摇晃晃的,没一会就掉了下去。 “蓬莱派的人在那边,快……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否则今天吾等会葬身于此。” “不如脱离鬼军视线,跑出一段距离再躲藏起来?” “愚蠢,刚才就有几个修士这样死了!这是鬼域,楚州城隍控制下的鬼域,活人就像一盏灯那样显眼!” 众人恐惧更甚。 “青松派擅符箓,能破阵,要不然去找他们问?” “笨蛋,子夜之交的那一刻钟已经过去了!” “可是长德公上次不是说,身在鬼域,就能无视时辰,随时传信……” “那也得青松派的人进入黄泉,踏上阴阳路啊!单单我们在鬼域里,那有什么用?” “都住口!” 伏火宗主一声叱喝,苍老而布满疤痕的面容上,耷拉的眼皮微微抽搐。 他很失望,却说不清这是对弟子的情绪,还是对他自己的。 或许他不应该争抢坠龙的躯体? 伏火宗主缓缓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宗门距离这里不远,绝不可能坐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别的修士撒野。 这可是一条龙!蓬莱派无法拒绝这份诱惑,伏火宗更不可能! “青松派必然已经把消息传到了长德公,如果有援兵,他们会来的,但是更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因为来了也是送死。” 伏火宗主的目光黯淡,语气却依旧严厉,“我们往宗门的方向走!” “宗主?” 众人大惊,仔细一想,确实只有这个方法。 青松派有护山大阵,而伏火宗所居之处,有万年不灭的紫焰湖。 那是极阳之火,可以克制恶鬼。 其他楚州修士当然同意,倒是伏火宗弟子十分犹豫,如果敌人非要闯进去,整个宗门岂不是也跟着毁于一旦? 转念一想,现在没有选择,只能如此。 “宗主,钟长老他们……” “闭嘴。” 伏火宗主阻止了自己的弟子继续说话。 现在他只希望之前跟外州修士对峙的时候,带着半截龙躯往外逃的人能够逃过这一劫。 因为之前在后方救人,岳棠的位置落在了鬼军后阵。 他听到了声音,看见了半空中发生的一切。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岳棠感到自己的神魂仿佛分成了两重,一个沉浸在愤怒之中,另外一个还能冷静地分析当前状况。 当前方的恶鬼吃上了血食,后面的鬼军更加躁动。 岳棠暗中推搡着那些眼睛发红的恶鬼。 这时伪装尸兵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他们没有什么脑子,偏偏身体硬如铜铁刀枪不入,更有一股蛮力。僵尸们冲得急了,把疫鬼撞散,把骨妖踩在脚底都很正常。 尸兵争了,其他鬼军也不甘心。 那具黑漆漆的大骨头架子就愤怒地冲着尸将嘶吼起来。 两个鬼将都不会说话,都在为手下出头。 他们固然听从鬼王与楚州城隍的命令,可是修士的血肉谁想错过呢?落后就会少吃一口,他们又不是拥有地府敕封的鬼神,想要变强就得多吃几口滋补的东西。 像这样可以尽情杀戮的机会,等几百年都未必能等到一次。 整天待在阴司地府,除了鬼就只有尸体能吃,早就腻了,鬼都不知道下次大饱口福的机会在哪里,谁会傻乎乎地相让? 有了第一个点火的人,混乱很快就蔓延到了别处。 众所周知,如果大家都想往前挤,结果就是谁都挤不出去,不能及时补充前阵损耗。 这么一耽搁,几个陷在鬼军前阵边缘的修士侥幸逃出生天。 因为鬼打墙被迫重聚的伏火宗与蓬莱派的人也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带着一群六神无主的修士,掉头往紫焰湖飞去。 楚州城隍察觉到异样,勃然大怒。 “真是一群废物!” 如果不是为了维持鬼域,搜索这片山中躲藏的修士,他早就亲自出手了。 没想到绞杀修士这点小事,这群恶鬼都做不好。 楚州城隍一发怒,自然有鬼要倒霉。 这时岳棠早就躲到一边了。 他故意伸出僵硬的手臂,强制地压住了十来个想要往前冲的尸兵,他的气息强横,那些尸兵虽然不满但是只敢龇一龇牙。 一眼望过去,似乎只有几小块地方勉强保持着阵容不乱。 岳棠这里就是其中之一。 他冷眼旁观着,然后及时冲上去,猛然拉拽了一把还在咆哮的尸将。 尸将被这股大力带得后仰,刚要发怒,却惊骇地看见鬼王已经低下脑袋,伸出巨大的手掌捞起了黑骨首领,一下甩在了对面的山壁上。 骨头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 鬼军的混乱瞬间平息,所有恶鬼都老实下来了。 尸将的躯体更僵硬了。 其实黑骨首领不会死,骨头架子能拼回来,只是元气大伤,还得爬回请罪。 不知道会被福明灵王怎么发落呢! 尸将等到鬼王移开目光,庆幸地发出一声低嘶,转过头,大力地拍了两下岳棠的后背,表示很赏识这个手下。 僵尸的脑子都不行,能有这样一个“机灵”的同类,就跟捡到宝贝一样。 岳棠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来表忠心,僵尸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有就不正常了,他要伪装的是一个呆板愚笨但是能听懂命令,会克制本性的“僵尸”。 岳棠心里很焦急,他知道楚州城隍不达到目的是不会带鬼军回黄泉的。 瀚海剑楼的人有没有带着那龙逃走。 那半截龙躯现在又在何处?是前方逃跑的伏火宗等人的储物袋之中吗? 岳棠忽然遥遥地感应到了自己的泥人。 ……青松派修士带着泥人进入阴阳路了吗?是为了方便他继续传信? 不,不行。 岳棠瞥了一眼远处的楚州城隍,他敢肯定,这次楚州城隍一定会有防备。 鬼军所在的这片鬼域完全受到楚州城隍的控制,就像一个庞大的由鬼神敕封操纵的巨大法阵,每个鬼军身上都有城隍印记,岳棠也不例外。 上次是楚州城隍大意,加上这片鬼域法阵尚未彻底形成,还能投机取巧,这次再用神识投射到远处的泥人身上,等于一脚踩进陷阱,彻底暴露。 怎么办? 岳棠待在鬼军阵中,已经仔细观察了很久。 他当然破不了这个法阵,可是鬼打墙不是全无出路的,因为这是崇山峻岭,不是一片平地,地形在变化就有空子可钻。 但是岳棠的消息传不到逃命的修士耳中。 这就很难受了。 岳棠正在纠结,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 不对,这是—— 岳棠猛然转过头,赫然看到后方魔焰冲天,一道人影踏出了之前被鬼军冲破的黄泉边界。 巫锦城?! 是了,即使没有鬼箓在身,可是巫锦城是魔,阴阳路上的怨魂只会畏惧他,根本不敢攻击他。巫锦城是可以穿过阴阳路赶到这里的。 但这太危险了,巫锦城孤身一人,难道能抵挡楚州城隍的鬼军吗? 岳棠喉咙发干,身躯外面的黄泉泥变得异常沉重,他差点想要拼命挤过去,想要帮助那个孑然伫立的身影。 “何人?” 楚州城隍也吃了一惊,随即感到可笑。 “原来是一个不知好歹的魔!镇州将军!” 鬼王正要上前。 黄泉边界突然魔气大涨,一个个扭曲畸形的魔泥傀儡爬了出来。 这些阴阳路上的怨魂毫无理智,在获得新躯体之后动作也有些笨拙,可是它们没有血肉,没有完整的魂魄,只有怨恨与魔气。 之前被鬼军清理一空的魔域几乎没了活物。 那些逃命的修士又在鬼军前方。 魔泥傀儡疯狂地扑向了鬼军。 魔焰更盛,黄泉泥之中的残魂仿佛化作了魔火燃料,一边焚烧,一边飞快地向西面八方扩散。 巫锦城居高临下,睨视那辆金碧辉煌的车辇,以及座驾之上穿戴帝王冠冕一般的楚州城隍。 他按住剑柄,缓缓拔剑。 霎时无数痛苦怨恨的诅咒声,血流骨碎的幻影一同出现。 这是从万魂悲号的葬骨之地,从山神飨宴血池之中祭炼而出的魔剑! “南疆巫锦城,来取尔等魂魄,饲吾魔焰!” 第96章 无中生有 两刻钟之前。 赤阳府阴司衙门。 青松派修士惶恐间门找到了所有泥人疯狂传信,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长德公的泥人。 于是阴司鬼军大规模出动的消息,让长德公震惊不已。 “什么?阴司鬼军出动了?老夫这就赶去坠龙之地!” “不可。” 在一群急得跳脚的泥人中间门,有一个非常镇定的泥娃娃。 是七八岁孩童的外表,毫无威慑力的长相,动作还很笨拙,被旁边的朱丹泥人撞歪之后,身体往后一仰,只能用右手扒拉着桌边挂在半空中。 “周宗主?” 其他泥人听到声音没找着人,正在诧异。 长德公一伸手,把泥娃娃捧回桌面。 泥娃娃没有耽搁,快速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动用鬼军不是小事,楚州城隍必然得到了天庭地府的许可。既然是奉命行事,楚州城隍就不会允许意外出现,若我猜得不错,如今楚州各处地界已然封锁,长德公没法离开赤阳府了。” “什么?” 长德公立刻打开门,急唤属官。 赤阳府判官的动作也很快,没一会儿就确认了这个消息。 长德公脸色铁青地回来了,他气得够呛,忍不住抚着胸口咳嗽数声。 “阴军来了!” 一个泥人尖声喊完,身体往下一倒。 这是神识投射收回了。 紧接着,十几个泥人纷纷栽倒——他们忙于逃命,顾不上这边了。 失去神识投射之后还能动弹的泥人,基本上都是化神修士,因为他们元神强大,与泥人之间门的联系更紧密。 此刻,蓬莱阁主与伏火宗主的泥人一个在咬手指,一个抱着脑袋撞桌面,显得十分懊悔。 朱丹顾不上他们的情况,她急忙问周宗主可还有什么办法。 泥娃娃神情严肃,抱着手臂说:“一千年前,瀚海剑楼就见识过鬼军的厉害,寻常恶鬼并无可虑,可是鬼军阵中还有实力堪比金丹元婴的鬼将,相当于化神境界的鬼神,以及可敌大乘修士的鬼王。同时在鬼域笼罩之下,阴气涨阳气落,修士只能发挥出不到八成的实力,时间门拖得越久,受到的克制就越大。” “先别急,以伏火宗主他们的能力,又事先得到了消息,应该能及时逃出。” 长德公勉强镇定心神。 虽然楚州城隍直接出动阴司鬼军这点出人意料,但是事情并非不可挽回。 长德公懊恼地说:“老夫已经劝说过他们,楚州城隍会盯着坠龙之地,那里格外危险,让他们不要贪心尽快离开,却还是……” 朱丹苦笑道:“那可是龙啊,谁劝都不好使。” 长德公生前只是凡人,虽然死后经常跟修士打交道,但是终归无法理解修士对天材地宝的渴望。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惊。 只见桌上有个泥人忽然崩裂,碎成了无数块。 “这是——” 朱丹大惊。 长德公亦是震骇:“是蓬莱派的藤黄长老!” 泥人破碎,代表原主陨落,而且是魂飞魄散,连夺舍的机会都没有了。 朱丹喃喃:“藤黄长老是元婴修士,他方才也得到消息,及时撤离了,怎么会死了?” 话音刚落,又有两个泥人粉碎了。 能出现在长德公这里的泥人,主人都是金丹境界以上的楚州修士。 连他们都如此了,外州修士与修为稍低的人处境更是不妙。 周宗主果断地说:“可能是鬼域作祟,让他们无法逃脱。看来这么多年,楚州城隍的实力也没有停步不前,他对鬼域、鬼神敕封的掌握更上一层楼了。” 朱丹绝望地问:“难道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周宗主垂首做沉思状。 朱丹与长德公自然不会觉得周宗主惧怕阴司鬼军。 上次楚州阴司鬼军被打得溃不成军,就是瀚海剑楼所为。 当然瀚海剑楼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昔年瀚海剑楼同时对抗天兵,阴司鬼军以及那些被利诱而来的各大宗门修士,其战之惨烈,让朱丹记忆犹新。 这一战也彻底改变了楚州修真界。 然而—— 以今日楚州修真界的实力,对上阴司鬼军毫无胜算。 就拿瀚海剑楼来说,想当初化神修士他们就有十几个,宗主还是大乘期,现在……现在根本不够看。 何况瀚海剑楼想要出手也不可能,这些剑修根本不在楚州! 朱丹发愁地想,他们青松派更是坐着一条船漂在海上。 这鞭长莫及,如何能救? “等等!”长德公忽然传音问,“消息是岳先生传回来的?” 朱丹连忙点头:“可是我们不能只是指望岳先生啊,鬼军势大,岳先生一人又能如何呢?” “不,岳先生不是孤身一人。” 周宗主突然抬头。 长德公与朱丹同时一喜,正要询问,却听周宗主说:“你们忘了,岳先生来自南疆。巫道友说,南疆愿意为此事出力。” “这!他们怎么过来?” 长德公一愣,阴司地界已经封锁了,他不能去领路啊! 而且子夜之交即将结束,连泥人传信马上也要中断了。 周宗主没有解释,他对朱丹说:“巫道友马上就会抵达青松派飞舟,他会带走岳先生的泥人,并且以此为指引,从阴阳路抵达坠龙之地。” “可是活人没法走阴阳路……” “我不知具体缘由,也来不及问,不过南疆巫傩皆非活人。” 周宗主说完,催促朱丹,“你快回去,子夜之交一过,阴阳路无法打开,巫道友的计划就失败了。” 朱丹泥人立刻停止动作。 神识投射断了。 她猛然睁开眼睛,周围的青松派修士纷纷追问现在的情形。 朱丹还来不及说话,就感觉到一股阴气从舱中升起,她连忙控制一气山河图,阻止飞舟攻击忽然出现的“敌人”。 没想到,阴阳路开之后,紧跟着出现的还有一股极其可怕的魔气。 青松派修士心神大震,眼前出现幻觉,无法动弹。 朱丹勉强稳住心境,如果不是日前她被岳棠劝解,从宗门衰落的心结里走出来,恐怕这股魔气就足以让她受伤了。 这,这就是巫锦城的实力吗? 朱丹知道巫锦城是魔,可是她从未这么真切地感受过“魔”的威力。 古老典籍里对魔十分忌讳,甚至无比痛恨,不是没有缘由的。 青松派失传的天书里面就有很多针对魔的手段,自古以来道魔不两立,只是魔越来越少了,这条忌讳也基本等于不存在,慢慢被人忽略,直到……亲眼看到魔,亲身感受到这滔天魔气。 朱丹有些恍惚。 难道她错了,她不应该投向南疆,魔…… 神魂忽然一个震颤,朱丹瞬间门清醒,她恨恨地想,狗屁的道魔不两立。 这年头已经是仙凡不两立了! 她咬牙往岳棠所在的船舱赶去。 那里魔气已经浓厚到宛如实质。 朱丹踏入船舱时,赫然看到巫锦城拿起泥人,正要离开的背影。 “等等……巫道友,黄泉边界凶险,我可以用鬼箓助南疆大军穿过阴阳路。” “多谢朱丹掌门,不用了。” 巫锦城一步踏出,阴阳路合拢。 魔气也随之消失。 朱丹满头冷汗,忽然发现阿虎正好奇地看着她。 岳先生的弟子只是筑基修为,它直面如此恐怖的魔气,竟然全无影响? 道心如此之坚? 巫锦城肩上的小泥人表现得极其不安。 它感应到了主人的焦躁情绪。 子夜之交已经过去了,然而岳棠身在鬼域,小泥人在阴阳路上,所以这种联系没有中断。 巫锦城瞥了它一眼,轻声问:“你的主人在哪里?” 小泥人果断地往前一指。 巫锦城走在阴阳路上。 他并不像周宗主与长德公所想的那般,带着巫傩活尸们。 他孤身一人。 所过之处,感受到活物,一团又一团的黄泉泥原地升起、拔高、不停地扭曲,咆哮着要撕裂生魂。 巫锦城手按剑柄,魔焰汇聚在他身周,就像一条火焰长鞭,抽打在那些黄泉泥之上,星星点点的魔焰渗入其中。 黄泉泥里的残魂惨嚎着,不停地与别的泥团融合,以抵抗魔焰之威。 魔焰之中,还有一股强烈的憎恨意志,这意志又是如此强大,凌厉到似乎能撕裂一切。 ——好强,好厉害,跟着这股意志应该能活下去,能报仇吧? 鬼怪们逐渐停止嚎叫,它们开始生出古怪的手脚,本能地追了上去,就像一个个没有人形的泥偶。 当鬼怪的数量暴涨到一定程度,巫锦城放出了他在南疆巫傩神庙制造的魔泥傀儡。 这些傀儡本来是照着他捏的,只是魔化程度非常严重,性情暴戾,一出现就震慑住了那些毫无理智的怨憎鬼怪,让它们不由自主地跟随、模仿。 变化无穷的阴阳路,生者莫入的黄泉门,在这一刻,不停地给巫锦城增加着“大军的数量”,而巫锦城要一路走到楚州。 ——神能造人。 ——我亦能造魔。 数万鬼军又有何惧? 在巫锦城踏上楚州的那一刻,更多的黄泉泥疯狂翻涌。 黄泉泥里的黑色越重,怨憎越浓,就有更多的鬼怪沐浴着魔焰,魔化成形。 它们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活”着,有手有脚地活着。 哪怕它们的“生命”维持不了多久,没有足够清醒的意志,只会盲目地跟随着那个赋予自己行动能力的魔,可是活着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报仇,撕裂什么来报仇。 发泄,毁掉什么来发泄。 活人? 不,它们已经活着了,如果有更强大的存在,让它们吞噬、撕裂就好了。 哈哈哈……嗅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就在那里! 第一个魔泥傀儡爬出破碎的黄泉边界,进入地上鬼域,它发出怪笑。 更多的魔泥傀儡争先恐后地涌出。 “怨鬼?魔化的怨鬼?” 楚州城隍终于认出这些东西是什么。 流动的魔焰宛如一条分隔战场的壕沟,阻挠了鬼军往外逃窜。 怨鬼不会战斗。 这些魔泥傀儡的战斗方式就是死死地缠住恶鬼,然后拖拽着投入魔焰之中。 魔焰无所不焚,只有黄泉泥能抵御这种影响。 虽然进入魔焰之后,魔泥傀儡的动作就会停止,但是这些怨魂怪笑着,看着自己抱住的恶鬼挣扎惨嚎,再化为灰烬。 魔焰消失后,魔泥傀儡又重新爬起来继续寻找目标。 就这样几次反复,最终漆黑的颜色逐渐褪去,一个灰白色的人形傀儡站了起来,但它拥有紫色的眼睛,它从魔焰里“拔出”了一柄由火构成的长剑。 “啊——” 一个鬼将当场灰飞烟灭。 第97章 魔焰滔天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岳棠都感到瞠目结舌。 刚刚还是敌众我寡,转眼就来了一大群援兵。 站在鬼军阵列里看着这些变化,就更震撼了。 先是许多姿态扭曲,不成人形的魔泥傀儡爬出黄泉边界,像饿鬼一样扑过来。 它们完全不怕鬼军的攻击,哪怕胳膊断了脑袋飞了倒在地上,碎块仍然可以拼凑到一块,甚至它们完全不挑这只手是谁的,那条腿又是谁的,捡捡就能用。 于是出现了一群把手当做腿用的、两个脑袋的、四条腿凌乱插在躯干上的魔泥傀儡。 第一场接触战,失败的鬼军被魔泥傀儡死死缠住投入魔焰,而失败的魔泥傀儡变得更加可怕。 鬼军不停地砍杀着。 他们有兵器,魔泥傀儡没有。 很多恶鬼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身带剧毒……魔泥傀儡什么都没有。 所以它们再次被击得粉碎。 有了前车之鉴,鬼军刻意削断这些傀儡的肢体,把它们踩在脚底,践踏成泥。 鬼军在短时间内取得优势,一口气把战线推进了半里,眼看就要冲到魔泥傀儡爬出的黄泉边界大窟窿门口了,然后他们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魔气在战场上飘荡着,被践踏的泥浆鼓出了一个个巨大的气泡。 气泡里抽|出众多藤蔓状扭曲的“肢体”,抓住了鬼军。 鬼军仿佛深陷泥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焰燃烧过来。 形势瞬间逆转,惨嚎回荡在鬼域之中。 一个鬼将看到部下这样丢脸,大怒着冲了过去。 鬼将再度打散了藤蔓肢体,救下了许多鬼军。 可是同僚的惨死让鬼军心生畏惧,谁都不敢再上前,只是拼命地为那位鬼将呐喊助威。 这个鬼将身高三丈,青面獠牙,手持骷髅大刀,空洞的眼眶里跳动着幽蓝色的鬼火。它嘶哑地吼叫着,似乎抓住这个机会要在楚州城隍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 单看力量它确实悍勇,骷髅刀横劈而下,震荡出的一圈无形气浪让藤蔓沼泽再度化为一滩滩不成形的泥浆。 后方爬出的魔泥傀儡也遭到波及,肢体开始碎裂。 岳棠还来不及担心,就看到燃烧的魔焰之中缓缓步出了一个通体灰白色的黄泉泥傀儡。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岳棠怀疑自己在做梦。 因为他看到了很多个巫锦城。 当然,他不至于认错,毕竟那些灰白色的泥偶跟真人还是有差距的。 可是泥偶身上凌厉的剑意,那对冰冷的紫眸,以及手持的魔焰长剑,无不在说明它们与巫锦城之间的关系。 “黄泉泥里的阴煞之气消散了?” 长德公曾经说过,沉积在黄泉泥里的魂魄残片怨恨越重,颜色就会越深,他想了很多办法,却无论如何也化解不了这浓郁的墨黑。 阴司地府的做法,就是放出这些怨魂,趁着大灾肆虐人间。 巫锦城也说,魔气一碰触到黄泉泥就会失控,根本无法做出泥人。 现在,这些经过魔化之后变得更可怕的魔泥傀儡,抱着鬼军一次次地投入魔焰之后,阴煞之气却消散了? 否则魔焰怎么能锻造出巫锦城的化身人偶? 手持骷髅刀的鬼将也感受到了这个新泥偶的危险气息,根本来不及后退,就被泥偶一剑枭首。 魔焰长剑过处,尸骸瞬间燃烧。 鬼将只留下了一声短促的惨叫,就灰飞烟灭了。 阵列前方的鬼军目睹了整个过程,纷纷胆寒,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连鬼将上去都没用,他们岂不是送死? 可是后方迟迟没有传来变阵或者撤退的命令。 每个鬼军都能感觉到脑袋上面的城隍印记蕴含着恐怖的怒意,象征着它的主人已经暴怒到了极致,于是鬼军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磨蹭。 这种磨蹭,跟之前对付修士时那种争先恐后的模样截然相反。 尽管修士能杀死诸多鬼军,但还是血肉之躯。 鬼军没有同僚之情,心中对血食的贪婪可以让他们不惧魂魄消亡,在那暗无天日的阴司地府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残酷厮杀、困顿与饥饿。 这样“练”出的鬼军是可怕的,他们迫切地渴望着血肉。 一个强大却可口的猎物,只会让他们疯狂地扑上去啃噬,反正这个猎物最终都会倒下。 可是现在,他们遇到了根本不会死,也不能吃的诡异敌人。 还打不过! 这种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恶鬼当然不肯了。 如果不是城隍威压在后,他们已经四散逃跑。 “砰、砰。” 地面一下一下地震动。 鬼王正往这边走,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轻易地抬手去抓,鬼神真身是一种神通,但神通也会遭到限制,距离还是越近越好。 鬼王死死地盯着巫锦城(真正的那个)神情间充满了警惕。 岳棠也跟着抬头。 比起地面上的战局,现在更值得关心的是巫锦城能否战胜鬼王。 岳棠感到自己的泥人就在巫锦城身上,尽管不敢贸然联系,可是这种若有若无的感应,可以让他不受魔气与剑意的影响,第一时间判断两方对峙的局势。 巫锦城…… 奇怪,巫锦城的气息似乎比南疆见面的那次更强了。 按理说,他分出了很多心神在那些持剑泥偶身上,自身不应该削弱吗? 岳棠再次转头审视那些灰白色的泥偶,发现它们果然没有神智,只有本能。 ——但是,这里是鬼域。 这就意味着,黄泉泥锻造的泥偶依靠本能就可以活动自如。 剑修的本能是什么? 那携裹着魔焰的剑光,就是最好的回答。 怨鬼宣泄完了憎恨,心满意足地倒在魔焰里。 可是南疆巫傩一族对天庭的憎怨没有,巫锦城手中魔剑所化执念更深,于是一个个拥有紫眸的泥偶走出了魔焰。 它们可不是那些根本不会战斗的怨鬼,杀敌时能用一剑,绝对不会有第二剑。 它们也不需要魔焰激发灵性与凶性,魔焰本来就是它们的指掌间操纵之物,黑色火光长长地拖曳在它们身后,宛如真正的鬼神。 气息堪比大乘修士的鬼王,也不禁停顿了一下,忌讳地望向巫锦城。 如果一开始这个魔只是化神期的修为,拔出魔剑之后就已经暴涨了一个境界,鬼域没能削弱他的力量,反而使魔焰扩张得更加厉害,“魔”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破碎的黄泉边界,还有更多的魔泥傀儡往上爬。 鬼域……已经变成增长对方势力的存在了。 随侍在华丽车辇旁边的鬼神们纷纷色变,想要劝说楚州城隍撤回鬼域,却瞥见了那冠冕垂珠下铁青的脸色,一个哆嗦,不敢开口了。 “镇州将军!”楚州城隍咬牙切齿地催促。 鬼王眼底闪过恼怒,可是就像他的名号镇州将军那样,臣服地府接受敕封,必然要付出代价,他无法抗拒楚州城隍的命令。 或许换成另外八州的鬼王,还能讨价还价一番,可这里是楚州。 楚州城隍在成为城隍之前,就是一位地仙,不管有没有敕封,他都能打得鬼王满地找牙。 这种实力上的差距,加剧了楚州城隍与镇州将军之间的不平等,楚州城隍呼喝鬼王的时候,就像在随意使唤自己的奴仆。 可悲的是,鬼王必须听从。 …… 伏火宗主带着弟子急速飞掠着。 可是跑着跑着他们发现不对劲,这距离好像一点都没缩短,按照时间计算他们应该已经看到了伏火宗的山门才对。 “宗主,是鬼域的影响吗?” “楚州城隍要把我们彻底困在这里?” 伏火宗主看着惶惶不安的弟子与后面吓破胆的修士,皱眉说:“不可能,在察觉到鬼打墙之后我已经用宗门秘传的令符,与紫焰湖产生感应,不可能走错路……紫焰至阳之力专破阴邪,即使是楚州城隍,他能追上我们,也无法阻止我们靠近紫焰湖。” 然而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么回事啊! 众人欲言又止。 好在伏火宗主没心情卖关子,立刻说出了问题所在。 “除非出现了至阴至邪之火,干扰了紫焰湖的位置感应。” “至阴至邪之火?那是什么?” 话音刚落,他们就知道答案了。 因为远处冲天而起的黑色魔焰,以及骤然击中他们神魂的痛苦哀嚎,让修士们摇摇欲坠。 “救命,呜,宗主。” 伏火宗的弟子看到了众人横死,山门尽毁的幻象。 “龙,我得到了龙,我能成仙了,啊哈哈哈!” 有人疯狂大笑,口鼻溢血。 他们的道心本来不会这么脆弱,可是在亲眼目睹了同道修士惨死之后,心中又惧又恨,又怒又悔,各种情绪交织,自然抵挡不住魔气。 关键时刻,伏火宗主祭出了一件罩子状的法宝把众人裹在其中,隔绝了魔气的影响,众人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神智。 蓬莱派的修士迅速服下清心丹,又念澄澈明心咒。 咒语还没念完,一阵恐怖的地动山摇,身在半空的众人被一股大力重重地拍了下去,真元屏障瞬间破裂,内腑受创,法衣上的符箓勉强发挥作用,让他们踉跄地落到地上。 “怎么可能,这种气息——” 分明是大乘期修士斗法才能产生的恐怖威压。 所有活物都无法停留在半空中。 不,不对!还有危险的东西! 巨大的黑金色法印凝结成形,就像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峰,缓缓倾斜,呈现灭顶之势。 整座鬼域都在法印的笼罩之中,伏火宗主与蓬莱阁主再也顾不上许多,拿出宗门祖传的法宝奋力对抗。 “哈哈哈!” 楚州城隍威严傲慢的笑声响彻天际。 构成法印的正是州城隍敕封,它连动地脉,主宰鬼域。 “狂妄无知的魔,以为区区怨鬼,就能击溃鬼军吗?正好,你带来的魔偶很不错,我愿意收下,至于你自己……就跟躲藏在这鬼域里的修士一样,魂飞魄散吧!” 伏火宗主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他感到头顶的城隍印记落下时,所有人都会死,即使生还,魂魄也会留下印记,成为楚州城隍驱使的鬼军。 这个结果他可不接受,他宁愿魂飞魄散。 伏火宗主绝望地喃喃自语: “是我想错了,只想着天庭条文限制了修士,使修真界衰落……然而地府敕封何尝不是约束了这位地仙,现在天庭为了坠龙放宽了限令,他再无忌惮……” “砰。” 大地再次震动,鬼王坠地。 鬼王庞大的躯体上出现了数道深深的剑痕,黑色血浆像倾盆大雨一般落下,瞬间就淹没了一小片山谷。 城隍法印成形,所有魔泥傀儡齐齐停止了动作。 奔流在战场上的魔焰洪流也随之停顿,霎时上百道火柱冲天而起。 一个巨大的凶兽幻象出现在半空中。 它有鸟的脑袋,虎的利爪,以及一对遮天蔽日的翅膀。 ——曾经的南疆山神鬿誉。 魔焰冲刷在凶兽躯体上,它无声的惨嚎着,血肉剥落,变成森森的骨骸。 魔火成为它的眼睛,怨魂成为它的羽翼皮毛。 它在魔焰火柱里“浴火重生”,借用黄泉泥,化为实体。 骨翅笼罩之下,无数复杂符箓交叠地出现,硬生生地在鬼域里又隔出了一个宛如魔狱血池的空间,把城隍金印挤到了旁边。 岳棠松了口气,又十分欣喜。 这个融合虽然没有岳棠曾经在青松派用出来的符箓领域威力可怕,但是南疆山神鬿誉本来就掌管南疆阴司,在这一点上,巫锦城以鬿誉的山神敕封为框架,更能融合鬼神敕封之力。 ——巫锦城真是充分利用了巫傩仇敌山神鬿誉的每一处价值。 被困在鬼域之中的每个修士,都看到了这目眩神迷的一幕。 有人手持魔剑,立于无边血池之前。 遮天蔽日的庞大凶兽停留在他身后,长长的骨刺上燃烧着魔焰,像一条条扭动的长鞭,又仿佛是他肢体的一部分。 魔剑缓缓抬起,刺目的剑光充斥了天地。 同时凶兽低首,一头撞向金印。 鬼域破裂。 第98章 提龙跑路 “这不可能!” 楚州城隍惊怒交加。 眼前的魔不知从哪盗取来了某位山神的敕封,可那分明不是楚州地界的山神,为何能对抗州城隍金印?还能撞破他布下的鬼域,岂非荒谬? 然而荒谬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凶兽与金印相撞产生的可怕余波不断往外扩散,不管是修士还是鬼军都想躲避,然而身在鬼域之中,根本跑不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犹如实质的气浪扑面而至。 鬼军像田里的麦子一般瞬间倒伏。 实力稍差的疫鬼一声没吭,直接化作了一缕缕青烟。 鬼神们倒是能够勉强站立,只是脸色比楚州城隍更难看。 原本牢不可破的鬼域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盒子,现在盒子裂了,鬼域受到撞击分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 最大的那块自然还是以楚州城隍的车辇为中心,继续提供阴气给鬼军。 其余“裂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阳光照射的痕迹。 一股股暖黄色的烟雾流淌进来,这些阳气不仅刺激到了恶鬼,也让躲藏的修士精神一振。 能逃出去了!有出路了! 运气最好的是之前逃到了鬼域边缘,却被鬼打墙困住的修士,他们根本不需要自己爬起来,山神凶兽撞击城隍金印产生的气浪,直接把他们推出了鬼域。 修士们一边受创呕血,一边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 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强提真元,四散奔逃。 直到估摸着自己跑了足够远的路,才敢回头瞥一眼那团混合着黑云与血云的恐怖领域。 “那个……魔,是什么来头?” “傻子,你都知道是魔了,还管他哪儿来的?” 又不是修士,魔还要什么有来历的出身?魔本身就够可怕了! “不是说,世间已经没有魔了吗?” 说话的修士想到那股强烈到可怕的魔气,就忍不住哆嗦。 他的同伴根本不想寻根问底,拽了人就走:“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再来楚州我就是王八蛋!什么破地方,这么邪性!州城隍直接带着恶鬼出来吃人,魔比城隍还凶……”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的楚州修士张口结舌,欲辩无辞。 ——胡说八道,他们楚州根本没有魔! “宗主,我们……” 伏火宗弟子小心翼翼地问。 别人能一跑了事,他们不行啊! 他们宗门距离这里可没多远,看刚才那阵仗,万一打到他们家门口怎么办? “速回宗门收拾东西,我们去蓬莱派。” 伏火宗主略一沉吟,望向蓬莱阁主。 后者点了点头,显然是同意对方带着门人弟子过来避难。 其余楚州修士没脸要求蓬莱派收留自己,一盘算,干脆去赤阳府躲一躲,不仅能找长德公打听消息,真要有个风吹草动也能继续逃跑。 待到众人散了,伏火宗主才沉下脸传音说:“甘松道友,我们还得去寻人。” 蓬莱阁主甘松是个看起来很像商客的中年人,长得矮矮胖胖,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只是现在根本笑不出来。 “吾一出鬼域就发了鹤符,吾派长老却没有回应。” 伏火宗与蓬莱派分出去的那拨人,肩负着要把半截龙躯送出去的重责,可是现在他们脱身了,那边还是失联状态。 鹤符没有飞向鬼域,说明带着龙的人没有被困在里面。 可是现在人呢? “再发鹤符,马上找。”蓬莱阁主揪着胡子跳脚。 …… …… “呼,好强的剑意。” 伪装成猎户的年轻剑修站在山崖一角,看着那团不断翻滚的黑云。 他扛着那条昏迷的龙一口气跑到了这边,正忙着扫除痕迹呢,就看到远处群山鬼影幢幢,紧跟着阴风大作,剑修心知是阴司鬼神来了。 没错。 从这条龙一爪子捏死邪修开始,他就猜到事情要糟! 不止是修士齐聚坠龙之地,楚州阴司也不会忽略这里啊! 按照阴司的习惯,他们应该是乐得看修士自相残杀的,不会多管。 可是剑修知道一个糟心的秘密:龙根本没死! 谁知道这条龙是不是人间修炼飞升仙界的,名字有没有登记在仙册上?年轻剑修觉得,八成是有的,名字还在,地府自然知道龙没死,这个天庭通缉犯他们抓不抓? 当然要抓,目前没抓的原因,估计也是发现这条龙断尾求生,扔下一半本体,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阴司找人能用什么方法?无非两条,一是用鬼卒差役充当眼线,一是紧紧盯着生死簿。 楚州城隍动用鬼神敕封,把所有进入楚州地界,尤其是坠龙之地附近的修士生死薄都翻出来,就是要看谁杀了谁。 仙神名姓与凡界众生不同,出现在生死簿上的时候字迹为金色,很是显眼。 这条龙捏死个邪修,楚州城隍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发现不了? 吓得剑修扛着龙连夜跑路。 连神行符都叠加了十张,花了血本,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一边跑一边还要注意隐藏行踪,唯恐被人发现。 好在反应及时,没被鬼军堵住。 剑修扫除了痕迹之后,正要继续上路,远处鬼域忽生异变,凌厉的剑意穿透了重重阴气直透云霄。 剑修直接看迷住了。 虽然在这里看不到鬼域里发生了什么,但是那剑意不会骗人啊。 “步天斩云,神魔皆惧,好气势。” 那是巫锦城拔剑之时。 “噫,怎么还有分散的剑气,御剑分化之术吗?” 这是灰白色的傀儡不断增加,斩杀鬼将之时。 年轻剑修知道这会儿不是呆站着看热闹的时候,可是他每次想走,黑云中都会出现新的变化,让他没法回神。 尤其是巫锦城与鬼王一战,堪比大乘期的威势使鬼域震荡不休,那剑意更是绝妙,竟然在短时间内大败强敌,剑修已经看得入神了。 这等观摩剑意的机会,打着灯笼也遇不到啊! 人间九州,去哪儿找这么高修为,又如此凌厉的魔剑? “南疆巫锦城,果然名不虚传。” 年轻剑修喃喃自语,他其实没见过巫锦城,只听同门说起过。 瀚海剑楼的周宗主也说,巫锦城之剑虽走极端,但这极端可破万法,假以时日,会成为天庭的心腹大患。 这评价很高,但是年轻剑修不太服气,就像自家师父吹嘘郁岧嶢那样,他听过就算。 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魔剑之威,惊天彻地啊。” 年轻剑修的脚就跟生了根一样,怎么都挪不开。 尤其是鬼域破裂的瞬间,他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这已经超过了他对剑道的感悟与理解,只剩下茫然,满心都是“这也能行”。 “师父,你觉得这……” 年轻剑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然清醒过来。 不对,他师父不在这里,他身边也没有人可以畅谈剑道。 “不好!” 剑修转头,望向身后的山洞。 山洞是空的,龙不见了。 “我刚才竟然没发现?”剑修差点抽自己一巴掌,叫你沉迷剑意,叫你看热闹,现在出事了吧!龙丢了! 他仔细辨认地上的痕迹,确定龙是自己离开的,先是松口气,然后又一阵后怕。 那龙重伤昏迷之后明显不清醒,要是趁自己不备来上那么一下,这就死得太冤了。 “他去干什么呢?” 剑修满腹疑惑地追着痕迹往山谷里走。 “难道是被远处的阵仗惊醒了?不应该吧!” 他是一个化神期的剑修,没见过这架势,一条仙界来的龙怎么可能被吓醒?这隔得还远呢! 剑修的疑问在他追上龙的那一刻彻底没了。 不为什么,就为了这满地躺倒的修士。 还有半条血淋淋的龙躯。 “你……你这是昏迷中感觉到自己身体路过?敢抢回来,有本事你拼回去啊?” 剑修抹了一把脸,看着那个躺在龙躯旁边,再次陷入昏迷的断臂断腿男人,气得大骂。 男人手上有一个破损的储物袋,半条龙躯就是从这里面掉落的。 “要命了,这是蓬莱派与伏火宗的人。” 年轻剑修检查了一遍地上那些修士,发现他们还活着,只是神魂受到冲击昏迷。 看他们双手的位置与倒下的姿势,分明是来不及反应就出事了。 年轻剑修想到了那条龙之前杀死邪修忽然发难的情形,那种眼前一片黑暗无法动弹的异状,立刻明白了这些修士的遭遇。 “啧,算你们命大。”剑修嘀咕。 如果让龙察觉到杀意,估计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也算我命大。” 假如这些修士全死了,就算阴司鬼军一时被巫锦城绊住,事后还是会追踪过来的。 这时远处飞来了一只纸鹤,在半空中盘旋,轻巧地停在某个修士身上。 “是鹤符!糟了,得赶紧离开!否则我长满了嘴也说不清。” 剑修不想用剑跟伏火宗、蓬莱派的人讲道理。 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剑修一把抄起龙躯塞进自己的储物袋。 然后继续用草席把龙一卷,扛起来就跑,边跑边骂: “我该不会要这样一路跑回南疆吧?伏火宗与蓬莱派会不会追杀我?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片刻之后,赶到山谷的蓬莱阁主与伏火宗主看着满地昏迷的修士以及残留的龙血,脸色铁青。 “是谁?” 蓬莱阁主甘松气得直喘气。 为了这半条龙,他们经历了数场冲突,前前后后死了好些弟子,今天更是差点遭受灭顶之灾,现在竟然被人半路打劫了。 “是谁都不重要了,赶紧离开这里!” 伏火宗主发现自己的门人没死之后,心情很微妙。 或许那条龙真的是灾祸之源,没了也好。 “快走,晚了谁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伏火宗主忌讳地望向那团黑云。 “你是说……” 甘松阁主骤然色变,万一那魔杀了楚州城隍怎么办? 天庭肯定会追查的,地府也不会善罢甘休。 难怪伏火宗要去他们蓬莱派,蓬莱在海岛上啊。 “快,用最快速度离开楚州!” 第99章 威不可凌 鬼域乌云与魔气血色不断冲撞。 鬼域之外的人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鬼军知道形势不妙,且不说城隍金印破碎,单单那只庞大可怖的凶兽,骨翼爪牙就已经覆盖了目力所及的天空。 地面被剑气犁出一条条沟壑。 鬼军进退两难,没被阴气鬼域笼罩的地方,已经化为魔域血池。 有阴气鬼域的地方吧,又被源源不绝涌出的魔泥傀儡不停地冲击着。 这样敌涨我消之下,鬼军已经有溃败之相。 鬼将害怕承担罪责,只能踢打着身边畏缩不前的鬼军。 然而恶鬼们挤在一起,一边承受着后方的推搡,一边恨不得钉在地上,谁都不想拼杀,宛如一群挤在悬崖前面的鹌鹑,缩着脑袋面对狂风骇浪。 终于越来越挤,再也没有落脚之地。 随着轰地一声,鬼军们被迫栽进魔泥傀儡之中,滚入焚天魔火。 魔火接天柱。 半空中,血池之色更显浓郁。 岳棠所处的尸兵阵列,一直不在鬼军前阵,所以之前逃过一劫,如今因为尸兵们脑子不太好,反应不及时,被刻意地排挤到前面了。 尸将暴跳如雷,偏偏又不敢在这时跟其他鬼将发生冲突,急得低吼。 岳棠并不想这样跟巫锦城汇合,鬼军认不出他的尸兵外壳,魔泥傀儡也认不出啊!这个身份得来不易,如今巫锦城又不是落在下风,他没必要暴露。 于是岳棠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他模仿着尸兵的声音嘶吼一声,大力拖拽了几个尸兵,然后装作站立不稳的样子一起倒下。 尸将先是茫然,然后大喜。 僵尸是鬼军里体格最强悍的兵卒,如果他们铁了心趴下,那就随便别的鬼军怎么踩怎么推,都毫发无伤。 ——嘿,有本事把我们挤出去,我们就变成地上的石头,绊倒你们。 等鬼军死上一波,再装模作样地爬起来。 反正有鬼军的时候就躺,没有推搡就站起来动一动,想活命还不简单吗? 鬼雾染上了血色,阴风被魔气吞噬。 鬼军阵容大乱。 可是楚州城隍仍然没有下达撤退的指令,他双目微闭,似乎在收拢金印之气,重新稳住鬼域。 鬼神们交换着惊惧的目光。 这份惊惧,倒不是对那个来历不明的魔,而是害怕楚州城隍命令他们出阵。 开玩笑,他们亲眼看到镇州将军鬼王负伤倒下,也亲眼看到城隍金印被破,他们又不是傻子,以为自己比鬼王、比州城隍更厉害。 听着恶鬼被焚风卷入魔焰的惨叫,看到鬼将慌忙后退的模样,哪个身怀敕封的鬼神不惊? “福、福明灵王,此魔不可力敌……” 一个鬼神结结巴巴地谏言。 不谏不行,再不说话,就轮到自己上去送死了。 可是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楚州城隍阴冷地瞥着他。 这一眼,饱含着敕封金印之威。 身为城隍属官的鬼神魂魄震颤,倒退数步,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车辇下方。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架华丽车辇的底部正往外散着黑光,光点极黯,又无声无息,此前竟无人注意。 “啊——” 黑光沾染到了这个城隍属官身上,就如附骨之疽,无法甩脱。 同时一股剧痛涌上心头,魂魄仿佛被蚁虫啃噬。 这个鬼神惨叫连连,手足并用,拼命地想要爬起来,可是他的躯体却像是被无形之力拖拽着,挂在了车辇底下。 更多的黑光从他的口鼻、眼角、耳中涌出。 其余鬼神终于看到了这个可怖的变化,他们惊恐地后退,可是身体里的敕封不听使唤。 楚州城隍靠在车辇上,一手撑在额上,另外一只手虚虚地托着城隍官印,神情冰冷。 “我知道,你们都不想对抗那个魔。我向来仁慈,也用不着你们亲自上战场。” 最先被拖拽的那个鬼神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原本高大的鬼神真身迅速消融着,只剩一个干瘪的空壳,里面裹着隐隐发光的鬼神敕封。 这下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楚州城隍并不需要属官为他卖命,他要的只是具有威能的鬼神敕封。 鬼神嘛,不过是一个装着兵器的盒子,一张画了符箓的黄纸,关键时刻用了就是。 心狠如斯。 饶是恶鬼,也全被震住了。 岳棠甚至看到尸将在颤抖着后退。 岳棠见识过秘境之中那些渡劫者的殊死搏杀,又听长德公说楚州城隍生前与云杉老仙有旧怨,乃是三千年前夺得升仙丹脱离秘境高阶修士之一,心中就隐约知道这位福明灵王有多么“杀伐果断”了。 也许那些城隍属官以为,大家都是阴司鬼神,只要表现得忠心耿耿,就不会落得一个贬入轮回的结局。 毕竟他们是鬼神了,有敕封了,不是凡人草芥。 但是楚州城隍真的这么想吗?恐怕不是。 楚州城隍是天地灵气断绝之前的宗门修士出身,这样的人,是最“目无王法”了。 哪怕他们成为王法秩序的其中一部分,也是同样。 便如人间朝廷,什么是王法?皇帝自己从不用遵守王法。 “福明灵王饶命!” 刘判官涕泪齐流,一边惨叫一边求饶。 楚州城隍无悲无喜,视这些鬼神的挣扎若无物。 那架华丽的车辇却是凝出了一个巨大的鬼神姿态,戴着帝王冠冕,袍袖垂曳,占据了大半个天空。 身后有威严肃穆的高大建筑,香火缭绕,上悬楚州阴司四字牌匾。 “原来如此。” 身在鬼军阵中的岳棠,半空血池幻象之前的巫锦城同时有所悟。 ——楚州城隍真正的法宝是这座车辇。 想来这架车辇是可以任意变大变小的。 出身修士的楚州城隍,对鬼神敕封其实怀有警惕之心,他既要牢牢地攥紧了这个权位,又担心有朝一日敕封反噬。 就像他能通过城隍敕封,任意发落属官的生死,天庭地府必然也有剥夺或者克制州城隍敕封的手段。 于是他就费心炼制了这件本命法宝。 法宝车辇即是州城隍敕封,用来替代自身。 ——官袍穿在身上,冠冕戴在头顶,都不适合。 唯有车辇,既象征着福明灵王的煌煌威赫,关键时刻拼着神魂受创就可以跟自身分离,还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鬼军征伐,楚州城隍始终不离车辇。 所以直接抓来鬼神属官剥成空壳,挂在车辇之上,就能催动他们的敕封,把他们当做符箓使用。 如今这片鬼域即是楚州阴司,车辇就是衙门“本体”,因为从城隍到属官所有敕封都在一处。 此时凝聚出的鬼神真身,绝对不是之前的城隍金印所能比的。 覆天之威,连动地脉。 山神凶兽受到天地之力挤压,骨翼蜷缩,嚎叫着退缩。 ——这里终归不是南疆,而是楚州城隍的地盘。 怨鬼也受到了震慑。 无论是正在拼杀的,还是奋力爬出黄泉边界的……全都在迟疑。 只剩下巫锦城面前的血池以及他手中的魔剑,没有受到影响。 南疆巫傩从一开始就深深憎恨着给予鬿誉山神敕封的天庭,对此充当走狗不闻不问的阴司地府,他们数千年积攒传承下来的痛苦与怨恨,目标始终明确,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那柄魔剑更是巫锦城的执念与道,欲斩者,即是这威势赫赫的神灵。 但是阴阳路黄泉泥上的怨魂残片不同。 它们生前受苦,恨意对象是分散的。 众生卑微,百姓尤苦。 他们活着的时候甚至不敢去恨那些达官贵人,只敢恨那些狗腿子。 他们被压迫到极点,走投无路之时,主动化为厉鬼去报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少数。 哪怕他们死后丧失神智,只剩执念,都需要一个指引一个点燃的火星子,才会记起可以去撕碎践踏他们的人,好比流民需要一面旗帜才敢造反。 它们敢杀官,杀任何人,可是当敌人不再是“人”,而是一座完整的阴司衙门时,却慢慢停下开始退缩了。 “不好。” 岳棠心中一跳,想到长德公说过,天灾之下怨鬼从来不敢冲击阴司衙门。 他本来以为是鬼神敕封的震慑,现在仔细一想,这里面有“三界秩序”在作怪。 所谓秩序,早就深深烙印在三界众生心头。 天、地、君。 不可违逆。 哪怕人间造反,杀了君王之后,自己摇身一变也会成为君王。 所以死的只是“人”,杀的也是“人”,帝皇的权威从未动摇。 此刻出现在怨魂大军与魔泥傀儡面前的,不是楚州城隍本人,而是楚州阴司这个庞大不可动摇的存在,属于三界秩序的一部分。 原本的鬼域劣势,瞬间成为了楚州城隍这边的优势。 “哼,区区怨魂傀儡,土鸡瓦狗罢了!” 楚州城隍不屑地扫过那些停滞、溃散逃跑的怨魂。 鬼军气势反转,叫嚣着冲杀回去。 如果不是魔焰阻挡,他们能一直追到阴阳路上。 “死吧!” 楚州城隍抬手一指巫锦城,庞大的鬼神真身顿时像凝聚了这片山峦,不,是楚州整个地脉之力,誓要压碎前来挑衅的蝼蚁。 岳棠几乎要冲出去扔出符箓,但他感觉到了焚天魔焰不消反涨。 那具黄泉泥裹成的山神躯壳寸寸碎裂,携带着血色幻象凝聚在魔剑之上。 岳棠眨了眨眼,感到自己的尸兵外壳在开裂。 “……剑意。” 比南疆斩灭白鹿山神还要恐怖的一剑。 比之前击败鬼王,破灭金印还要极端的一剑。 ——是了,巫锦城说过,要多相信他一点。 岳棠果断后退藏进尸兵之中,迅速丢出鬼箓才止住了躯壳伪装的崩溃。 周围的鬼军,运气好的只是在哀嚎,比较倒霉的,已经被无形剑意削成了数段。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还没有一眨眼的工夫。 楚州城隍的鬼神真身充斥天地,山神躯壳崩解,鬼域完全陷入了黑暗,天空被挤压成了薄片。 在这片领域里,空间扭曲,天地倒转。 就在昏暗扭曲的最深处,乍然出现一道灼热光焰,就像划过天际的流星。 霎时黑色天幕撕裂,宛如天塌地陷。 岳棠勉力睁眼,看到那尊鬼神真身上半截在崩解,右臂连同小半个身体滑落下来,化为浓黑雾气,同时血光还在不停地侵蚀着断裂处。 车辇法宝也遭受了重击,裂开了一小半,那些空壳的鬼神属官无声无息地消亡了,他们体内的鬼神敕封也跟着失色剥落。 楚州城隍果断地把这些鬼神敕封卷入袖中,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这时岳棠才发现他的右臂像鬼神真身一样折断了。 一道熟悉的影子从岳棠不远处掠过,手里还拖着某个东西。 手臂? “巫、锦、城!” 楚州城隍咬牙切齿,捂住伤处咆哮道,“追!” 巫锦城全力一剑斩断了鬼神真身与楚州城隍本躯的手臂,但是也把此前养出的魔焰与山神凶兽躯壳消耗殆尽了。 半空中再度凝结出的鬼神真身,已经小了一大圈,也没有那样恐怖不可破的气势了。 鬼军受到头顶城隍金印的控制,被迫冲向巫锦城。 这一动,很多鬼军才发现自己躯体被剑意重创,逐渐化为齑粉。 混乱之中,岳棠跟随着鬼军冲入黄泉边界,追上了阴阳路。 第100章 谨慎起见 鬼神真身受创,让楚州城隍不能轻易离开车辇。 因为这件法宝上还挂着不少阴司属官的敕封,就像一个由符箓构成的法阵,一旦核心出现裂痕,必须先稳住整个法阵,然后再慢慢恢复。 一件法宝不能收回,不能变大变小,岂不是跟一辆真正的车辇没区别? 这片鬼域借助地脉与敕封之威,成为了阴司衙门的化身,俨然一副威不可凌的架势,这才吓退了怨鬼——可是,一座衙门会很好移动吗? 不可能的,牢不可破与无法撼动,就是它的特性。 所以鬼神真身发出的那一击,才有天地合力之威。 无论怎样闪避,都不可能逃得过。 但,巫锦城选择去破最强的那一点。 一击得手,全身而退。 楚州城隍狂怒的咆哮使得整片鬼域都在震动。 鬼军感到脑袋上的金印不停地灼烧着他们的魂魄,鬼军被迫迈开脚步,回到阴阳路上。 被魔气肆虐过一遍的黄泉边界,显得十分惨淡。 没有枯木,没有游魂。 只有星星点点的魔焰像鬼火一样残留在半空中。 那些动作迟缓,奇形怪状的魔泥傀儡被鬼军砍倒之后重新变成了黄泉泥。 然而聚集在这里的魔泥傀儡数量惊人。 它们是巫锦城从南疆一路“带”过来的,现在全都卡在了这里,阴阳路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泥沼。 鬼军冲杀了没多远就陷进去了。 ——从外面看,完全想不到黄泉泥有这么深。 恶鬼已经习惯了黄泉泥堆积在道路两边,最多几尺高的状况。 当他们察觉到不对想要后退的时候,更多的鬼军从后方涌来,硬生生地把处在泥沼边缘挣扎的恶鬼也推了进去。 “滚开!” 鬼军们愤怒地喝骂。 可是越砍杀,泥浆越多,就像挂着七八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在身上。 能动就怪了。 “嘶!” 鬼军身上的城隍金印再次亮起。 黄泉泥里的怨魂,以及它们缠上的恶鬼同时发出惨叫。 谁都不好过,可是谁都走不了。 “前方……那个魔就在前面……” 鬼军感觉到了魔焰的气息,城隍金印也是这样催促他们的。 因为巫锦城砍断了楚州城隍的一条手臂,还带走了。从断臂里溢出的浓黑阴气被拉成了一条长线,没长眼睛的鬼光靠感觉都能“看”到。 可是困住他们的泥浆好像也在说话。 “前面、就在前面……” 怨鬼惧怕楚州城隍,它们感觉到头顶(阴阳路外面的人间)有阴司衙门,它们要避开,可是前方也有这种气息,它们只能拥堵在中间。 这一下,就把鬼军全部坑进了泥沼。 泥浆越涨越高。 除了趁机用黄泉泥加固尸兵外壳的岳棠,其他恶鬼都在泥浆里挣扎。 更糟糕的是,原本在半空中漂浮的魔焰随着上涨的泥浆落入泥沼。 一个倒霉的鬼军惨叫着被魔焰吞噬,其他恶鬼拼命刨动肢体想要逃开。 除了尸兵,大部分鬼军都没有真实的躯体,但他们一直表现得有,那是因为他们身处鬼域之中。现在回到阴阳路上,躯壳虽然虚化了一部分,可是黄泉泥这东西对魂魄也有效啊! 岳棠突然发现他没在泥浆里看到任何一个尸兵。 他心里一动,蓦然沉进泥浆之中,果然看到下面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 “……” 谁说僵尸没脑子,明明只教过他们一次,现在都会有样学样了。 尸兵力大无穷不假,可是身体最沉,爬不出泥沼也没鬼怀疑。 ——不沉下去难道傻乎乎地待在泥沼外面等着被火烧?看看上面那些挤成一堆无处可逃的鬼军吧! 岳棠心情复杂。 岳棠“游”过整片泥沼,挣脱泥浆,沿着阴气的方向追到一条岔道里,忽然看到两个小泥人躲在路边。 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巫锦城。 离奇的是,这两个泥人竟然有伪装,它们的脑袋上扣着一个黄泉泥捏成的斗笠。 大约是尸兵躯壳太过迷惑泥人了,岳棠的小泥人要冲出来相认,巫锦城的泥人把它揪回去了。 岳棠:“……” 试想之前战场上沉默冷漠,从魔焰里走出的灰白色泥偶,面对鬼将,一剑枭首的姿态,再看这个三寸高小人煞有其事的警惕行为,这落差过于悬殊。 岳棠下意识地在附近寻找起了巫锦城。 因为城隍手臂流出的阴气指向了更远的地方,不是这里。 难道还有别的泥偶带着断臂去做诱饵? 想到这点,岳棠感到自己尸兵躯壳上的城隍印记更烫了。 他毫不犹豫地又往上糊了一层厚厚的黄泉泥,伪装成还陷在泥沼里的假象。 这让岳棠的小泥人也变得犹豫起来,只剩本能的它不会认错本体,可是这气息也太怪了。 这时,一只布满血痕的手从鬼雾里伸出,飞快地把岳棠的小泥人拎了起来。 巫锦城披着一件遮挡面孔的黑袍。 “你受伤了?” 岳棠盯着巫锦城的手,没看到巫锦城的灰白色小泥人很不高兴地踹了本体一脚。 岳棠的泥人低着脑袋往下看,本能地抱着巫锦城的手指,又望向本体,一脸纠结,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就是它究竟应该跟谁在一起?三个目标里面的谁? 巫锦城不着痕迹地把岳棠泥人塞进了袖子里。 “没什么大碍。” 他的衣袖少了半截,加上手背的伤痕,明显刚才那一剑超出了他能控制的极限。 岳棠太懂这种情况了,在青松派山门前,那个失控的法阵带来的内伤至今还未痊愈。 “山神躯壳替我承担了大部分反噬。” 巫锦城丝毫没有一剑斩断楚州城隍手臂斩破鬼域的得意,他冷静得就像是随手砍了一个山贼路匪。 本来也是,他心中真正的敌人是天庭,一个阴司城隍算什么? “还要感谢墨阳道人残留的剑意,让我有所感悟。” 否则要对付楚州城隍,真的没那么容易。 巫锦城打量着岳棠,后者忽然醒悟,他这个模样比上次还尴尬。 树妖难看,但是树妖没有尸臭啊! “有龙的消息吗?” 岳棠紧忙转移话题。 “被瀚海剑楼的人带走了,他们的位置也在这附近,应该逃出去了。” 巫锦城看到岳棠的模样,就明白岳棠一时半刻不会回去了。 “泥人我带走了,你千万小心。” “你也尽快离开,一旦楚州城隍的车辇回到阴阳路上,再逃就麻烦了。” 岳棠有很多话想说,比如楚州修真界局势大变,许多宗门修士都会出逃,以避开楚州城隍的后续迁怒,天庭将无法征召楚州修士攻打南疆。 又比如楚州城隍这次牢牢地记住了巫锦城,但也可能让地府与天庭把目光转到南疆这边,当前最要紧的事是破解坠龙之迷等等。 但是时间有限,岳棠没机会说。 他又莫名地觉得这些事巫锦城都能想到,而且不会做错。 岳棠与巫锦城对视一眼,又同时开口: “长德公被限制在赤阳府无法离开。” “楚州城隍怀疑属官里有人通风报信,他盯上了泥人传信,你让长德公小心,如果长德公还有别的鬼神盟友,他们之间的联系得暂时中断。” 两人各说各的,又立刻根据对方提供的情报,推断出了同样的结论。 长德公暂时不能去打探任何消息。 “我会潜入楚州阴司。” “长德公说,楚州城隍出身玄机派,这个宗门就在楚州,不过这次无人前往争夺坠龙,显然事先得到了警告。” 长德公偷偷摸摸帮楚州修士夺舍的事一直没被追究,就是因为楚州城隍自己也有后辈弟子要照拂。现在局势大变,很难说会怎么样。 巫锦城还有言外之意,岳棠立刻问:“玄机派弟子没有全部夺舍,还有人在楚州其他阴司城隍之中做鬼神?” “正是。” 拥有泥人的楚州修士不是全部可信。 玄机派可以绕开长德公,从别的楚州修士那里获得捏制泥人的手法。那些使用泥人的阴司鬼神也不一定是长德公的盟友。 这就是巫锦城要提醒岳棠的。 “我会小心,不过这个……” 岳棠低头看抱着手臂站立的巫锦城泥人。 “这不是用来传信的,传信会暴露你的身份,这是送给你杀人的。”巫锦城解释。 岳棠无论杀死谁,都有可能被生死簿盯上。 可是万一遇到麻烦呢?多一个魔剑泥人多一个手段。 “我刚炼制出来的,非常适应在鬼域阴间活动,它身上没有魔焰,能收敛住气息。”巫锦城捞起泥人塞给岳棠。 一只布满血痕的手掌,一只漆黑的黄泉泥尸兵躯壳右手。 血与泥,一触即分。 躺在中间的泥人很不高兴。 这时,被巫锦城揣在袖袋里的小泥人探出脑袋,摆了摆手。 魔剑泥人顿时不动了,顺从地被岳棠拍上了几张鬼箓。 岳棠抓紧最后的时间告诉巫锦城: “你带着魔泥傀儡阻挡鬼军之前,我杀了一些鬼军。不知道楚州阴司是否有鬼军名册,如果有,楚州城隍会立刻注意到我的名字。在你到来之后,我就没有动手了。” 岳棠一开始不知道巫锦城会来这里。 现在,他希望南疆暂时撇清与“岳棠”之间的联系。 或者说,拖延时间,搅乱局势,才能掩饰他潜入地府的事。 巫锦城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么,南疆就是来争夺坠龙的,但是一无所获,‘岳棠’可能趁乱找到了那条龙。” 他会告诉瀚海剑楼,不能带着龙来南疆。 龙在外面,才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让别人以为龙与岳棠在一起。 不过这样一来,带着龙的瀚海剑修压力就会增大。 “我会告知瀚海剑楼的周宗主,让他们去增援。” 出于谨慎,两人从头到尾都在用传音术。 “最后,小心神光镜。” 就算神光镜照到这一幕,也只能看到一个僵尸与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沉默地交了一个脑袋扣着斗笠的泥人。 第101章 众鬼自危 楚州阴司。 愁云惨雾,哀哀戚戚。 上面八个字不是诗词形容,是写实。 这片位于阴阳路与黄泉地府连接处的庞大建筑群,像一座小型宫殿,共分为三司六衙,单单有敕封的鬼神就达到了几十个,各司其职,共循轮回秩序,管理楚州一地的阳间门生死之事。 魂魄远远看到它的存在,无不慑服。 那些流溢的阴气与浓郁的香火味环绕着宫殿,几乎让人产生这是仙宫的错觉,行走其中的鬼差更是感到非常舒适,恨不得日日赖在里面。 可是现在的情形变了。 鬼雾里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冲跑了香烛的气息。 阴气仿佛结成了块,沉沉地压在头顶。差役鬼卒们根本站不起来,越是靠近阴司,模样就越狼狈。 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外面,一边发抖,一边装作自己不存在。 可是他们仍然能听到阴司深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鬼哭声。 鬼差们拼命竖起耳朵,倾听着动静。 “……不是……冤枉……” “福明灵王息怒……”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宫殿深处传出。 听得鬼差们牙齿打战,双腿打鼓。 有的鬼差恐惧地爬起来想要跑到外面躲一躲,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堵住了。 “别傻了,福明灵王发怒,要找出泄露消息的人,我们谁都跑不掉。” “什么消息,我不知道啊!” “你知不知道,这事你说了不算,要看审问的大人。” “啊?那今次主审的大人是谁?刘判官吗?” “……” 鬼差们一阵沉默。 然后一个脑袋长着牛角的鬼卒怪声怪气地开口:“刘判官没了,那些大人自身难保!我们可能只需要在某位大人面前过关,大人们可是要在福明灵王面前交代清楚的。” 众鬼惶恐更甚。 甚至有鬼不自觉地发出了惊惧的呜咽声。 “那,那怎么办?” “看天命吧!”牛角鬼卒威胁地望向众鬼,“尔等可不要自作聪明,为了自己活命,就张口胡诌,指认旁人跟赤阳府有勾结,若是拿不出具体证据,大人们不能交差,那就是大伙儿一起死。” 有几个鬼差脸色骤变,显然被说中了心思。 他们才不管往日里大家什么交情,怎么称兄道弟呢,想要继续“活”着,不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受苦,就得想办法保住自己,让这场麻烦赶紧过去啊! 一念未毕,一个高大的鬼将带着十来个恶鬼走出阴司。 他们脑袋上的城隍金印深深地凹陷下去,边缘焦黑,触目惊心。 鬼将比了个手势,恶鬼们立刻一拥而上,把鬼差们都抓了起来。 “饶命啊——” 喊声未落,就被拖进了阴司后面的过道。 这条路通往的衙门看上去黑洞洞的,散发着鬼魂胆寒的煞气。 鬼差们都认识这个地方,穿过衙门,会看到一口古井,那下面就是鬼军的驻地,平时他们都是绕着走的,人怕恶人鬼怕恶鬼,谁要招惹那些饿得发疯的家伙啊! 会被送到那里的鬼魂,都是去做鬼军“口粮”的。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冤枉啊!” 鬼差们哀嚎没有任何结果。 他们被投入了古井。 古井下方就像一个秘境,是一处阴暗幽深的荒山。 荒山被划分成了数块区域,分别由不同的鬼军驻扎,即使是鬼将也只能睡在荒山的石头窝子里,最多竖起一根破破烂烂的旗帜。 此刻,尸兵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些鬼差的魂魄被吞噬干净。 僵尸吃血肉,不吃魂魄。 尸兵们沾到的泥浆最多,最厚。 尽管一路上回来已经甩掉了不少,可还是非常狼狈。 ——带着尸毒的指甲折了,拽黄泉泥的时候把尸毛也拽没了,什么尸臭?现在都是黄泉泥的味道,都快要分不出谁是谁了。 经过一番嘶吼,僵尸们重新“划分”了自己休息的地方。 岳棠看着满地的破烂棺材,心里非常嫌弃。 哪怕是尸将的那具石棺,也太臭了。 没有参与争抢的好处是,尸兵们惧怕他身上的气息,却不厌憎他。 当然了,尸兵们觉得这位同伴眼光高,看上了尸将的棺材。 尸将,或者说大部分鬼将都被楚州城隍召走了,不在这里。 换在以前这是好事,代表鬼将可能晋升为鬼神,不需要待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破地方忍饥挨饿,不需要自己修炼就可以坐享人间门香火,摇身一变成为“神”。 可是现在有脑子的鬼都看明白了,所谓的阴司城隍属官,那些被他们畏惧的大人们,也就是福明灵王手里的工具。 战事不利,说弄死就弄死了。 那些挂在城隍车辇上的鬼神,前一天还是高高在上的大人呢! 现在一口气没了十几个鬼神,楚州城隍要提拔鬼上去,各地府城隍的属官与阴司鬼将就是候选。 僵尸们脑子不好,没人讨论这件事,隔壁骨妖、刀鬼、水魅的领地已经吵翻了。 有的鬼说这是送死,有的鬼觉得再怎么样都比蹲在这里挨日子强啊,好歹不饿。 他们一边说一边分吃了鬼差,转念一想,巴不得楚州阴司再出点事,这样就不愁没东西吃了。 忽然,鬼军们脑袋上的城隍金印再次灼烧。 恶鬼们痛得满地翻滚。 僵尸用脑袋撞棺材,骨妖拆了自己头骨拼命砸。 岳棠有躯壳做缓冲,他其实不受影响,可是不得不摔倒做个样子。 少顷,剧痛逐渐消失。 众鬼脱力地躺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岳棠看到那些处在领地边缘,本来就受伤比较严重的鬼军,被这么一折腾彻底没了。 其中一个骨妖就滚到了这边,印记把脑袋烧穿了个大洞,眼眶里的幽火彻底熄灭,骨架子散得到处都是。 岳棠捞起头骨本来想研究城隍印记的,结果他发现了几道森森地盯着自己的视线。 “……” 是附近棺材里的僵尸。 岳棠无语地站起来,捡起骨头,往一个棺材扔一块。 伴随着“咔咔”“咔嚓”的声音,僵尸们认真地啃起了难得的食物。 吃完了他们继续盯岳棠。 头骨才是骨妖力量的核心,如果不是他们脱力,这会儿肯定要跟岳棠争一争的,除非岳棠把他们打服。 想要研究印记的岳棠:“……” 岳棠想了想,干脆去旁边骨妖的领地继续“捡”食物。 骨妖当然不同意,同伴的尸骸他们也用得着,可惜他们多数只能躺在地上尖叫,只有少数骨妖有力气爬起来跟岳棠争抢。 岳棠一脚踹开一个,一巴掌扇飞一个。 反正僵尸力大无穷,比别的恶鬼强怎么了? 说真的,面对这些被城隍印记折磨完的恶鬼,岳棠都用不上鬼箓的力量,直接打就完了。他做散修的时候本来也没兵器,全靠一双手。 岳棠顶着无数怨愤憎恨的目光,硬着头皮拎了一堆骨头与腐肉回去喂僵尸。 吃了东西的尸兵恢复速度加快,很快就爬出棺材,跟别的鬼军对峙起来。 “吼——” 古井下面的乱象很快就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不一会儿,鬼将们都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这次出兵,楚州阴司鬼军损失惨重,差不多十去其八,这也是岳棠敢跟着回来的原因。 再少下去,阴司鬼军就要名存实亡了,楚州城隍颜面何存? 楚州城隍会迁怒属官,迁怒鬼差,但是不会再斩杀鬼将,弄死这些目睹了他丢脸的鬼军。 毕竟他只是楚州的城隍,天下九州,地府九狱,做州城隍,怎么能缺少最关键的兵力呢?如果可以谋夺他人的鬼军,或者征召人间门的鬼王,手下这群不成器的鬼军倒是可以丢掉。 然而楚州地界上没有这种东西,或者说还不成气候—— 岳棠看过青松派山门前打劫的小册子。 像鬼窟、古战场这类所在,要大量的死尸才能堆得起来,一旦堆起来了,可能就会获得阴司的招募。 这是需要“养”的东西,不可能想要就能立刻补上。 这个道理,鬼将们就算不明白,楚州城隍也会逼迫他们明白。 所以回到荒山之后,鬼将们没有继续挑起纷争,而是不分差别地把手下都呵斥下去。 岳棠随手把几个多余的骨妖脑袋塞给尸将。 尸将很满意这份供奉。 他要去做鬼神了,鬼将的位置肯定要交给一个足够放心的下属,他看岳棠挺合适的。 ——这就是岳棠没有用泥人杀他的原因。 ——尸兵躯壳只能加个城隍印记,来个鬼神敕封可受不了。 岳棠指着脑袋上的城隍金印比划。 尸将随便吼了几声,大意是福明灵王又发怒了。 这次怒火不同寻常。 是这么多次灼烧里面,鬼军最痛苦遭罪的一次。 岳棠心想,看来鬼册上终究出现了他的名字。 楚州城隍死死地盯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册子。 这是鬼册。 生死簿的分册。 也是阴司用来控制鬼军的手段。 这上面的名字都很诡异,像一团弯曲的墨迹。 恶鬼早已不入轮回了。 它们互相吞食、拼凑,跟生前的魂魄大不一样。 楚州城隍也根本不关心这些鬼军叫什么名字,横竖都是炮灰。 现在他准备提拔十个鬼将,另划到鬼神那册,才发现问题。 鬼册上作废的名字,大部分后面写着巫锦城,余下的那数百个……是岳棠。 楚州城隍感到有个无形的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 是地府阴司、巡天官们曾经遍寻不着的那个名字。 预言中人出现了! 他竟然没有发现! 是谁?在哪里?难道混在那些逃走的楚州修士里? 第102章 计利以择 幽蓝色的鬼火在铜雕嘴里燃烧着。 “砰。” 楚州城隍重重拍在了桌案上。 跪在下面的城隍属官不知道他为何发怒,只是发抖。 他们已经听说自己的同僚是怎么死的了,这次没跟着鬼军出去算是捡回了半条命,又熬过了跟赤阳府私传消息的审问,又挣回半条命,这才凑了个整。 可是无形的铡刀依旧悬在脑袋,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瞄。 再多的疑惑,都全部憋在心里。 ——福明灵王不是要从鬼将里面提拔几个来填补阴司属官的空缺吗?怎么突然就发怒了?难道鬼军的损失比预计还要惨重? 楚州城隍丢下鬼册,冷视着下面的鬼神。 他被斩断的那条右臂已经重新长出来了,从外表看没什么异样,可是鬼神真身确实受到了一次重创,他需要好好养伤。 少说也得一百年。 可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没有抓到龙,就没法向天庭交差。 龙…… 楚州城隍的神情又阴沉了几分。 那条龙明明重伤,很难动弹,却还是消失了。 楚州城隍查找生死簿,以那个被龙捏死的邪修魂飞魄散的村落为中心,把方圆百里的群山都拉入了鬼域,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龙的踪迹。 连龙丢下的半截躯体都没找到。 凡间的储物袋封闭不了真龙之躯的灵血气息,鬼军里面有很多贪恋血食的家伙,楚州城隍命鬼卒去坠龙之地抢来一堆沾染龙血的墙砖沙土,专门交给那些嗜血恶鬼嗅闻了,结果他们都指着那群逃跑的楚州修士追。 ——这些人身上沾过龙血。 虽然楚州城隍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但是只要追上人,不怕拷问不出结果。 宗门修士嘛,很好要挟。 为了宗门他们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肯说。 楚州城隍眼底闪过一丝讥诮,随即就被恼怒占满。 不为别的,那些楚州修士趁着鬼域破碎,跑了。 事后再寻,不是不行,只是打草惊了蛇,再想抓就难了。 想到鬼军的损失,楚州城隍更加恼怒。 他本来在想,南疆巫锦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横插一手,协助楚州修士逃命,难不成也是为了坠龙?可是现在岳棠这个名字出现了,局势变得扑朔迷离。 难道“岳棠”此人已经加入了南疆势力? 楚州城隍沉吟一阵,缓缓摇头。 别的不说,依照他跟巫锦城这次交手,他能看出这个堕魔的剑修是什么心性——甭管是酆都大帝还是仙庭帝君,都别指望巫锦城弯一弯腰。 巫锦城会听从“岳棠”的命令?不可能。 那么,这个有史以来最神秘藏得也最深的预言中人,让阴司地府找了整整十年都没找到的家伙,会受他人使唤,帮巫锦城抢夺坠龙吗? 恐怕也不会。 没别的理由,像这样的人物,哪个甘居人下? 最多也就是个盟友,极有可能是互相利用的盟友。 楚州城隍眯起眼睛,细细思量。 岳棠坐在石棺前,抱着手臂想。 楚州城隍会怎么选择呢? 现在,楚州城隍手里压了两个秘密。 一是云杉老仙的死讯,二是鬼册上面的岳棠名字。 楚州城隍会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揭开吗? 比如向天庭地府阐明,预言中人悄然出现,疑似与瀚海剑楼勾结,煽动楚州修士,利用南疆巫锦城……最终杀死了云杉老仙,成功抢走了坠龙? 这样的说辞,可以完美地撇清除楚州城隍身上的责任。 还能解释为什么楚州城隍亲自出手,仍然被一个堕魔剑修重伤。 是岳棠在暗中使坏。 什么?岳棠出现的证据? 嗯,看看鬼册上的名字,其实这些鬼军已经发现了坠龙,结果被岳棠夺走了,鬼军尽数阵亡。抢到坠龙的岳棠想要逃出鬼域,于是暗中出手,帮助巫锦城破坏了鬼域。 至于岳棠是怎么做到的?那谁能知道呢?按照预言,岳棠是一个非神非魔,非人非妖的异数啊!他从来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直是个巨大的谜团,谁知道他有什么能力呢? 想到这里,岳棠差点被自己逗笑了。 他这番揣摩,并不是凭空假想。 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从楚州城隍与巫锦城交手的这一遭,就能看出此人几分性情。 ——比云杉老仙难缠,也聪明得多。 不知道为什么,千年前是云杉老仙活到了最后,顶着地仙的名头在人间作威作福。 这位出身楚州玄机派的地仙反而死了,只得去做鬼修,最后坐在了楚州城隍的位置上。表面上看是云杉老仙赢了,实际一掂量,楚州城隍也不算完全失败。 从车辇法宝这件事就能看出,楚州城隍对天庭地府是有戒心的。 这很好! 岳棠就怕那种一根筋、没脑子的对手。 想得越多,越好算计。 现在就看神光镜的了。 只要神光镜不发疯,楚州城隍的计划与岳棠的潜藏就能持续平稳地进行。 岳棠看着古井秘境里昏黄发红的天,无声地叹口气。 可惜这次还是把巫锦城与南疆卷进来了,让更多的天庭之人注意到这股势力的存在。 岳棠没想到巫锦城会出现,他杀死那些鬼军,也只是不愿意看到更多的人丧命鬼域之中,后续的一切只能说顺势而为,别无选择。 然而这个答案告诉楚州城隍,对方也根本不会相信。 巫锦城在外面要做的,就是加深这份错误的认知。 岳棠相信这对巫锦城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让岳棠担心的,还是天庭,以及随之而来的诸多意外。 别看如今人间九州有诸多对天庭不满的势力,公然造反的也不少,可是包括南疆在内,他们都没有真正对上过天庭的兵马。 一千年前的瀚海剑楼倒是有过,然而时至今日,岳棠怎么想也凑不出昔日瀚海剑楼的阵容啊! 总不能飞升到仙界,把青松派、瀚海剑楼的仙人们都带回来跟天庭开战吧? 岳棠越想越愁。 阴风呼啸,卷着破碎的黄纸飘过。 他所处的位置地势较高,可以俯瞰大半座荒山,以及前方遍布碎骨的原野。 鬼军势力分布一眼即明。 如果这里是传说中的古战场,或者这处古井秘境流落到人间,那么看在误入此地的修士眼中,像岳棠这样“阴森魁梧”的外表,一手持骨刀,静默不动的坐姿,不是鬼王也胜似鬼王。 岳棠凭着之前抢夺骨妖残骸的“凶悍”行径,被众鬼记住了。 虽然他们以前不认识这个僵尸,但是僵尸嘛……除了尸毛长度与颜色,还能怎么分辨?僵尸不会说话,平时就在棺材里躺着,谁也不会没事做把他们挖出来聊天啊! 熟跟不熟,差不多的。 岳棠不进棺材的行为,看在众鬼眼里也有另外一个解释:这家伙积极地想要获得尸将的位置呢!如今大家都受伤了,他在代替尸将镇守领地,看顾同类。 这不,一个体格瘦小的魑魅借助石头的掩饰,偷偷摸摸地靠近尸兵领地边缘的一口棺材,还没等它伸出猴爪般的手指掏开木头,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口骨刀钉在了地上。 魑魅惨叫。 叫声惊动了所有恶鬼。 就连棺材里的僵尸也缓慢地推开盖子,往外看了一眼。 魑魅是一种山间的鬼怪,惯会偷袭,喜食人脑与骨髓,爪牙有毒,能让猎物毫无知觉。 魑魅平时不敢招惹僵尸,可是受伤的僵尸就不一样了,扒开没有愈合的伤口,对着骨头啃几口都是赚到的。 就算没得手,捞一点僵尸吃剩下的骨妖残骸也不错。 “……” 僵尸咧开嘴,狠狠一拳砸在魑魅躯体上,然后拔了骨刀,恭恭敬敬地递给岳棠。 他承认,这是很好的首领继承者。 “吼吼。” 其他僵尸扒拉着棺材,跟着咆哮。 附近的恶鬼缩回脖子,不敢招惹尸兵。 只剩下默默接过骨刀的岳棠,想起自己在十万大山参加白鹿山神妖宴的光景了。 呃,都是准确地笼络到了脑子不好使的群体,再藏身其中。 技穷了,惭愧。 没有人会怀疑鬼军里面混入不速之客。 看看那些深深凹陷的城隍印记,分明是一群生死都在楚州城隍一念之间的可怜虫。 尸将得了鬼神敕封,也挣脱了脑袋上那个快要刻到头骨上的印记,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生前的名字,谭屠,可是生前之事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谭将军,恭喜啊!瞧我,应该称呼谭佐官了。” 说话的是楚州阴司另外一位丁判官,因留守阴司衙门逃得一命。 他勉强地挤着笑容,手里拿着一本墨金色的册子。 谭屠深深吸了口气,这浓郁的香烛味无所不在,滋润着他新成的鬼神之躯。 他身边那些鬼将转成的鬼神,也跟他同一个动作,完全不理会丁判官。 丁判官干瘪的脸狠狠抽搐了两下,他藏起那份轻蔑,朗声说:“福明灵王有令,各位佐官即刻带人去阳间,追捕那些逃散的楚州修士,务必要发现他们的行踪……尤其是你,谭佐官!” 谭屠一愣,就听到丁判官皮笑肉不笑地说:“僵尸嗜血,福明灵王命你带着旧部,追踪坠龙去向。” 哼,龙是好抓的吗?这个佐官,没准做几天就没了! 第103章 千里追踪 “伏火宗的人逃了?” “可不是,连宗门都不要了,福明灵王必定震怒啊!” “难怪刚才的功曹大人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哎,调到楚州阴司来当差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啊!这事你可别告诉旁人,听说之前鬼差全都没了……” 说话的两个鬼差忽然察觉到有气息接近,连忙住口。 抬头看见是一群神情呆滞,肢体僵硬的尸兵,顿时松口气。 谁都知道僵尸不会说话。 被僵尸听到他们私下说闲话,可比其他情况好多了。 岳棠目不斜视地带着一群僵尸经过鬼差身边,冲天的煞气唬得鬼差连连后退。 岳棠靠着这副伪装,摸清了楚州阴司外围衙门的布局。 他没有靠近某些香火浓郁的地方,那里一看就有鬼神坐镇,普通小鬼都没资格进去。 ——只是走路的时候多绕几个圈,绝对不会有鬼差怀疑僵尸的行动。 毕竟这群尸兵是鬼军,在整座阴司衙门几乎被楚州城隍清洗了一遍的情况下,新来的鬼不敢多问,幸存的鬼胆子都快吓破了,哪里敢多看这些脑袋上有城隍印记的鬼军一眼? 摸清地形之后,还顺带偷听到了不少消息。 僵尸怎么可能偷听呢?僵尸连脑子都没有,他们只是无意中路过! 岳棠暗暗点头,伏火宗的人不笨啊,跑得好。 楚州宗门修士全跑了,天庭想要征召人去讨伐南疆,估计都凑不出像样的阵容。 此前岳棠虽然通过长德公游说了楚州各大宗门,可是故土难离家业难舍,不到无可奈何之时,宗门修士不会轻易选择离开,只是想着避风头躲过征召。 没有坚定的决心,行动起来自然拖拖拉拉。 到时候再出个岔子,或者被人出卖,说不准事到临头只能应召从命。 现在就不同了。 这都要感谢楚州城隍,呃,还有天上掉下来的那条龙。 岳棠终于带着僵尸绕出了阴司衙门,来到阴阳路上。 迎面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鬼神,脸色发青,看容貌正是原本的尸将。 尸毛没了,尸臭味也消失了,破旧生锈的铠甲变得锃亮,外罩一件黑色官袍,看着十分威武。 不过这些门面工夫对僵尸来说没什么用处。 僵尸感觉到鬼神敕封以及浓浓的香烛味立刻停住了脚步,做出避让的动作,一副根本认不出尸将的姿态。 岳棠有样学样,姿态恭敬,表情僵硬麻木。 谭屠欲言又止,只能干咳一声,用干涩难听得像黄沙磨砺铜钱的声音说:“福明灵王有令,循血追踪坠龙。” 一蓬沙土凭空冒出,悬停在僵尸们的脑袋上。 龙血的气味立刻刺激了这些尸兵,他们的指甲伸长,眼珠子发红,喉间发出了嘶吼。 如果不是沙土里的龙血太淡,他们可以在这里直接抢夺起来。 岳棠没去看龙血,而是盯着尸将。 他这副模样像是疑惑,又似在思索。 谭屠大喜,终于有手下认出他了。 “坠龙附近可能有危险,尔等务必小心……” 谭屠发现自己说了等于白说,旧部根本理解不了。 不是岳棠故意忽视谭屠,僵尸怎么可能听得懂这复杂的句子?之前他那些机敏的反应也都是临场发挥,没有敌人哪里来的发挥? 谭屠泄气。 他成为鬼神之后脑子清醒了很多,说话想事情也有条理了,可是其他僵尸不会啊。 谭屠只好拿出城隍令牌,直接一挥手:“走。” 群山沉寂。 这是曾经被鬼域笼罩的战场外围,有许多野兽逃窜的痕迹。 杂草倒伏,碎石与土壤上的爪痕毛发遍布。 僵尸们一路循着气味,找到了一座山谷。 “嗯?” 谭屠敏锐地发现,这里的痕迹非常少,仿佛被人用法术抹除过。 可是僵尸对血腥味异常敏锐,尤其是龙血这样罕有之物。 僵尸游走在山谷里,反复扒拉着某一处沙土。 通过他们的不懈努力,深埋在泥土之下的痕迹被发现了。 这是一条蜿蜒扭曲的形状,勉强可以看出半条龙的形态。 “龙躯曾经在这里……奇怪,怎么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 谭屠对着沙土自言自语,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他一拍脑袋,恍然道:“储物袋!” 岳棠心想,看来这位尸将对修士很不熟悉,大概生前是凡俗朝廷的某位将军。 岳棠得出结论的时间比谭屠快很多,他一眼就看出施展法术的人行色匆匆,没有时间做到尽善尽美,而且法术范围很大,就像有十几人以上的修士卷入了这场纷争。 可奇怪的是,冲突并没有真的发生,至少周围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痕迹。 就像是一群修士来到山谷之后忽然集体晕倒,然后其中一个人的储物袋爆了,半截龙尸从里面掉出来,然后被人捡走,千里远遁。 醒来的修士没有互相怀疑,这说明……他们遇到了前来接应的人,这些人没有争执而是迅速离去,嗯,十有八|九就是刚从鬼域里逃出的楚州修士。 岳棠轻松推断出了大半真相,毕竟当日出现在这附近的势力他都知道。 看到僵尸们反复刨坑,四处游荡,最终还是失去了龙血踪迹之后,岳棠悄悄松了口气。 谭屠不死心地带着僵尸再次出谷追踪。 丁判官那番恶意的话很明白,如果不能找到坠龙,他这个鬼神做不久,到那时就算想要回去做僵尸也不可能。 山洞,正值子夜。 年轻剑修正对着一个小巧的泥人跳脚: “宗主,你说什么?我暂时不能回南疆?那我去哪儿?” 那个面貌宛如孩童的泥人笨拙地转过脑袋,看着洞角昏迷的男人,慢吞吞地说:“白歌呀,我知道这事为难你了,但我相信,凭你对楚州地形的熟悉,一定能找到合适的藏身之所。” 剑修白歌气歪了鼻子。 他为什么只活了一辈子,闭着眼睛都能在楚州转悠?还不是一直在帮师父找师伯,帮宗主找他徒弟吗?他太苦了,如今吃过的苦头竟然变成理由,想让他吞下新的苦! “不行,你不知道这条龙有多麻烦!” 白歌气急败坏地“告状”,包括这条龙忽然跑路袭击伏火宗蓬莱派的修士,自行捡回一半身体的事。 就这样,龙还不安分,居然想挠破储物袋。 这种明明昏迷了还在不停找麻烦的行径,让年轻剑修一个头两个大。 “这不,我只能每隔一段时间,打开储物袋让它闻。” 养狗都没这么费劲! 运龙……哦不,扛龙真是一件要命的活计! 就在这时,白歌忽然眼前一黑。 等他恢复知觉,恰好看到巨大的龙爪出现在眼前—— 龙捏碎了周宗主的泥人。 “你做什么?” 白歌惊问。 随即他感觉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 楚州城隍? 跟前几天的鬼域很像。 不对,白歌很快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这应该是城隍令牌之类的法器。 有个鬼神正借助地脉,在这附近搜索。 还好龙反应及时,切断了泥人传信,才没有被城隍令牌循着外溢的阴气找到这里。 白歌望向泥人的残骸,忧心忡忡,泥人没了,宗主不会受到法术反噬吧? 罢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喂,你醒着吗?”白歌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龙爪变回人手,眼睛又闭上了。 算了,先跑再说。 白歌把龙扛起来,离开山洞,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里摸索。 大约走了半刻钟,他体内神魂忽然一抖,本命剑魂预警。 有敌人!还是阴邪之物! 白歌立刻戒备,很快他就闻到了淡淡的臭味。 “尸臭?” 只见树影深处隐隐出现了数十头僵尸的身影,每个道行都不浅,至少达到了铜尸的境界。代换成人类修士,就是最差也有金丹。 不过很多道术符箓能克制僵尸,金丹修士也敢同时斗三头铜尸,更何况剑修。 让白歌感到棘手的是,这些僵尸竟然没有立刻扑上来,这样违背本能的行为分明是在听从命令,所以还有个鬼神藏在暗处! “……” 岳棠暗暗着急,他只能用气息压住身边这些僵尸,不能直接把人放走。 龙在外面逃得时间越长,就越能牵动楚州城隍的注意,他还要借着坠龙来隐藏“岳棠在外的行踪”。 岳棠想不明白,这个剑修扛着的那个人浑身泥巴,又脏又臭,分明没有龙血的味道,为什么僵尸们盯着他不放?难道剑修把龙血沾到自己身上了吗? 要知道这些僵尸可是从今天开始忽然精神大振,目标明确地往这边追的,好像每隔一刻钟就能得到一次气味提醒似的。 白歌忽然把目光从气息最强的岳棠身上移开,望向身后。 只见谭屠手持城隍令牌出现在那里。 岳棠目光闪动,他知道在化神期的剑修面前,谭屠这个鬼神根本挡不住,接下来他得想办法救下谭屠,否则要面对楚州阴司盘问的人就是岳棠自己了。 岳棠暗中蓄力。 他这个动作没人会怀疑,别的僵尸也是恨不得扑上去撕咬猎物的表情。 白歌一动不动,一股犹如江海激浪的剑意已经弥漫开来。 僵尸们动作一顿,发红的眼睛开始恢复正常,他们恐惧了。 岳棠趁机带着他们往后退。 还没等他趁乱做手脚,变故忽然发生。 磅礴的威压降临,楚州城隍的身影出现在了令牌上方。 同时睁开眼睛的还有那条龙,它一如既往地被危机惊醒,这次的危机又远远超出了界限,它竟然开始变出原形。 “啪。” 一爪子挠破白歌的储物袋,另外半截龙躯跌落,自动飞向龙。 刺目金光破开黑夜,什么脏污臭泥血迹全都不翼而飞,分成两半的躯体竟然重新拼合了起来,只是龙的样貌萎靡不振,显然伤势不可能凭空消失。 白歌想骂人。 楚州城隍一出现就拿起镜子似的法宝照向白歌。 白歌闷哼一声,头晕脑胀,全靠紫府神台之中的剑魂才摆脱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他全力施为,勉强顶住了这两股仙级威势的压迫。 “哈。” 楚州城隍不屑地拂袖,既然不是预言中人,他再无半分兴趣。 于是只盯着那条龙冷笑: “敖汾,你违逆天庭,撞开天门,想要到人间来寻找‘岳棠’吗?可惜啊,那个预言中人藏头露尾,你已经去了半条命,还没见到‘岳棠’。” 第104章 得不偿失 作为一个“常年在外没有姓名”的隐士,突然被人连名带姓的喊,这感觉很怪。 尤其念出名字的是楚州城隍,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与恶意,让人浑身不舒服。 岳棠:“……” 罢了,习惯就好。 从神光镜照出这个名字开始,这十数年来,“岳棠”二字早就被不同的人用疑惑或者愤恨的语气念了无数遍,岳棠只不过没有亲耳听见。 随着岳棠逐渐涉入这场三界变局,类似的情形还会继续发生,不习惯又能怎么办呢? 更何况—— 岳棠正躺在地上听着呢! 这有什么压力?叫他名字的人都不知道他在这里。 真龙现身,磅礴的灵气对阴邪之物来说犹如当头浇了一瓢滚油,疼得僵尸们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拼命蜷缩着奋力挣扎,爬到在石头后面或者树荫下面勉强躲避。 同时意识混沌,动作迟缓,就跟死了一样。 如果不是楚州城隍自令牌里出现带来的阴气,无意中给尸兵续了口气的话,这些尸兵恐怕要当场灰飞烟灭。 这死法对岳棠来说太难伪装了,他做不到。 此刻躺在一堆碎石后面的他,外面的尸兵躯壳滋滋作响,不断有黑烟升腾而起,这是他之前收集的尸毒,如果全都没了,岳棠这个“僵尸”就会变回黄泉泥的伪装。 那可不妙。 岳棠没法在楚州城隍、真龙眼皮底下画鬼箓,只能选择挖坑。 比如说,把自己埋进土里,尸毒不就保住了吗? 其他僵尸马上照着学。 能挖多深挖多深,他们需要地气,需要阴煞滋养受创的尸身,再待下去不死也得废。这里又没棺材,当然只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僵尸的这些小动作,没有引起楚州城隍与龙的注意。 ——谁打架的时候会注意蝼蚁? 剑修白歌按住隐隐作痛的脑门,一边调息,一边飞快地衡量着当前权势。 那群僵尸不足为虑,倒是旁边那个城隍属官…… 谭屠正依靠着鬼神敕封对抗真龙之威,忽然感到背后恶寒,敏锐地一抬头,发现了白歌。 谭屠心中一凛,顿感焦灼。 他原本以为用了城隍令牌,召请福明灵王降临之后,这差事就算了结,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像山中猎户一般的修士,竟然是最棘手的剑修。 即使是对修真界情况不甚了解的谭屠,在亲眼目睹巫锦城斩断楚州城隍鬼神真身一臂之后,怎么也不敢小觑剑修了。 更正,只要是从那一战活下来的鬼军,听到剑修二字就心惊肉跳。 谭屠不会因为自己有了鬼神敕封就大意,他一步步后退,试图打开阴阳路。 然而自从他成为鬼神,就顺畅拥有的开路能力卡壳了,谭屠急得脸色发白。 白歌的嘴角边慢慢泛起一丝冷笑,他决心一有机会,就干掉这个鬼神。 什么,楚州城隍?那当然是交给龙解决!龙赢不了,他再上不迟,反正先解决隐患!那些僵尸不足为虑,这个鬼神放着不管肯定坏事! 至于打不打得过,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白歌想都懒得想,眼前分明就是你死我活的局势,豁出去拼命就完了。 剑修可不是软柿子。 这股毫不掩饰的杀意,让那条龙的动作一顿。 然后似有意似无意把白歌护在自己身后。 楚州城隍神情不屑:“敖汾,莫非你指望着护住墨阳道人徒子徒孙,可以让他卖你一个人情?那老道自身难保。” 白歌与岳棠同时一愣。 楚州城隍已经接到关于天庭的消息了? 这条龙跟墨阳道人认识?墨阳道人又出了什么事? 一个个疑问浮上心头。 随着那条名为敖汾的真龙一声长笑,白歌回过神,只听到这条给他找了很多麻烦的龙用倨傲的语气问: “你是何人?” 仙界出来的龙,不认识凡人,不认识鬼神,奇怪吗? 不奇怪。 楚州城隍神色骤变,咬牙切齿地说:“吾乃天下九州阴司主衙之一,楚州城隍,你足踏之地,正是楚州。” “哦。” 敖汾慢吞吞地说:“城隍之职,五千年前是没有的,那时的凡人没有城池可以住,墨阳大约是不认得你的。我也不认识你,你从天庭文书还是生死簿上看到我的名字,我不关心。但是我跟墨阳认不认识,有无人情往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等楚州城隍反应,敖汾忽然甩了下脑袋,像是恍然大悟:“你在套话?想知道我下界之事还牵扯到了谁?” 楚州城隍嘴角抽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条龙是在装傻拖延时间门,还是真的不懂。 没错,他第一次发问,想要知道这条龙有没有跟岳棠碰面。 第二次提到墨阳道人,同样别有用意。 地府不相信一条真龙就能撞开天界之门,它身后必然有人相助,天庭肯定在追查这件事。如果他们这边获得有用的情报,禀告天庭,岂不是一件好事? 瀚海剑楼千年前遭受重创,如果仙界也有人在造反,绝对有墨阳道人那一份。 楚州城隍冷笑:“多谢你的坦诚,听你语中之意,看来你的确跟墨阳道人认识。” 敖汾毫无反应。 楚州城隍心下一沉,有隐约不好的预感。 说起来,天庭迟迟没有派下天兵。 按理说,这些人早该来了,天兵会配合巡天官与阴司一起抓捕坠龙。 为什么这次不见踪影? “多说无益,你违背天条,破界而入人间门。天庭已经通传地府九狱,拿下你,夺仙骨,投入轮回池。” 楚州城隍冷声说。 “哈哈。” 敖汾一甩脑袋两边的长须,金眸闪动,“我虽然身受重伤,没了半条命,但是你也莫要虚张声势,就凭你这残缺的鬼神真身,也想拿下我?” 楚州城隍没想到这家伙能看穿自己,他伸手一招,华丽的车辇即刻出现。 鬼神敕封缓缓升起,封锁四面八方…… “此时乃是子夜之交,鬼神敕封最强大的时刻,谁都别想逃走。” 楚州城隍面带讥讽,无论是阴阳路,还是天空,都在他掌控之中。 敖汾这条龙,论实力也只不过是地仙上面那一级。 真正强大的仙人根本无法突破仙界帝君亲手封上的天界之门,饶是如此,能挣扎下界也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这只不过是一条半残的龙。 有何可惧? 楚州城隍信心十足的出手,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敖汾弓起躯体,脑袋高仰,后脑勺差点着地了,姿势古怪,像是要吐出什么东西—— “噗。” 一口金色的血喷在车辇上方逐渐成形的鬼神真身上。 鬼神真身顿时像是遇到烈阳的积雪,瞬间门融化。 “这是什么?” 楚州城隍惊怒。 由于施展鬼神真身的敕封被他固化在车辇法宝上,这一下就像法术反噬,他狼狈地飞出去数丈远,魂魄躯体上出现了一条条裂痕。 他的脸裂成了数块,看起来既恐怖又滑稽。 谭屠吓呆了。 楚州城隍咬牙收回车辇,借着鬼神敕封勉强修复魂魄,才免去了神魂崩解的下场。 可是恢复速度非常迟缓,尤其他的右臂,本来就是新生的,现在彻底不听使唤了,只能垂落着拖拽在身后。 这口血,绝对不是敖汾的! 这不是敖汾能拥有的力量。 楚州城隍甚至感觉到鬼神敕封受到了压制。 他可是州城隍,这口血怕不是来自某位实力极高的,在天庭也很有地位的仙人。 他目眦欲裂,试图再次出手。 然而敖汾根本不搭理楚州城隍,它的四个爪子同时冒出一团青云,又用尾巴卷起了白歌。 庞大的龙躯直接化作一道金色遁光,飞速往天边投去。 “休走!” 楚州城隍刚一迈步,他魂魄躯体又有裂痕了。 他被迫停留在远处,全力消除反噬的影响。 随着怒火上头,楚州城隍忽然注意到了谭屠。 谭屠猛然一缩脑袋,连滚带爬地避让到旁边。 他原来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如果他刚才反应稍慢,估计已经是一滩黑色淤泥了。 尽管淤泥里面还有一个鬼神敕封,可是福明灵王不会给谭屠恢复的机会,必定顺手就剥走了敕封,让这个看了他丢脸一幕的属官魂飞魄散。 “末将,末将一定会追到敌人的踪迹……它跑不了……有血的气味。” 谭屠扛着恐怖的威压,结结巴巴地表着忠心。 他不想死,更不愿意死得这样憋屈。 楚州城隍眯着眼睛看他,似乎这才想起这家伙以前是僵尸。 比起毫无战斗力,只会吃香火的阴司属官,鬼军出身的谭屠还有点价值,杀了算是损失。 “不用追了!” 楚州城隍一字字说,他压抑着杀意。 “敖汾说不准还有底牌,既然没几天它就能逃出楚州,这事也就不归我操心了,让它去面对地府九狱的追杀吧!” 谭屠趴在地上不敢出声。 “记住,你今天什么都没看到。”楚州城隍语带威胁。 谭屠唯唯诺诺。 “行了,你自己回阴司罢。” 楚州城隍说完就消失了,回到了阴间门。 过了良久,谭屠才爬起来。 他第一个反应是摸摸脖子,摸摸心口 然后赶紧扑到旁边去挖自己的部下。 第一个已经没有尸气了。 第二个蜷缩在树影之下,躯体看似完整,轻轻一碰就变成了灰烬与焦黑的尸块。 谭屠越挖越慌。 这时,他看到旁边的泥坑里冒出来一只手。 谭屠连忙一把抓住,把岳棠拽了出来。 岳棠跟着就去挖别的僵尸。 一通忙活,最终只有九个僵尸还有救,直接没了一半部下。 谭屠坐在地上,神情呆滞。 许久,他才一拳锤在泥地上,飞溅的泥土染了所有僵尸一头一脸。 这位鬼神满身狼狈,泪流满脸。 第105章 地府来客 前方阴司府衙赫然在望。 看着步伐沉重满身煞气的谭屠,岳棠无声地叹口气。 谁都看不出谭屠昨夜整整哭了半个时辰。 ——是毫无形象,嚎啕大哭的那种。 当时在场的只有僵尸与岳棠。 僵尸从泥坑里爬出来之后就立刻吸纳阴气与月华,没有时间去管谭屠的异样,事实上他们也理解不了。 岳棠能怎么办?岳棠只能沉默啊! 僵尸不能说话,他自然没法劝说谭屠。 岳棠曾经想要干掉尸将取而代之。 因为那时候的谭屠跟所有僵尸一样,毫无理智,只有嗜血杀戮的本能。这样的阴邪之物一旦失去控制,出现在人间,那么整村整镇的人都会遭殃。 现在的谭屠不同了。 岳棠怀疑这位谭佐官恢复了生前的记忆。 他什么都没法问,只能在原地蹲着等到天快亮的时候,跟着谭屠回到了阴间。 阴阳路上,白雾迷离。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谭屠忽然转头问岳棠。 岳棠一动不动,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谭屠喃喃地说:“对,你不知道,就像当初的我。福明灵王手上的鬼册,记着所有鬼军的名字,倘若我举荐你成为尸将,我再去问一问,或许我就能知道你的名字……” 岳棠头皮发麻地想,那可不成,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僵尸。 现在活着的僵尸屈指可数,如果楚州城隍挨个仔细查看,自己岂不是得暴露? 好在谭屠很快就打消了主意。 差点被迁怒灭口的他,短期内根本不适合出现在楚州城隍眼前。 谭屠重重地叹口气,挨个拍了拍僵尸们的肩,继续往前走。 僵尸们受了伤,动作略微缓慢。 进入阴司之后,在转过某个拐角的时候,岳棠忽然听到一声嘲讽。 原来是一个体格矮小,獐头鼠目的鬼神。 “真臭,呵,原来是那群臭烘烘的尸体……不自量力,肯定是撞到那些修士手上了,给楚州阴司丢脸,要我说,不如趁早把这些废物连同棺材板子一起丢出去,啊呀!” 说话的鬼神忽然两脚腾空,被人拎了起来。 “何人?难道不认识我王佐官吗?” 眼前这位正是由魑魅鬼将转化的鬼神。 鬼军出身嘛,跟尸兵在古井秘境里就互相有矛盾,正好赶上这群僵尸破破烂烂的惨状,顿时想也不想,张嘴就是一通刻薄的讥讽。 可是谭屠没有走远啊! 他冷着脸,几步跨回来,拎起王佐官就是一拳。 佐官是城隍属官里地位最低的,没有具体的职务。如果楚州城隍坐在上首,佐官就是站在门口喝风的小角色,王佐官是佐官,谭屠也是佐官。 谭屠觉得这名头就像人间的军中校尉,从兵卒升到这个位置,就满以为自己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人,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王佐官痛叫一声,小眼睛都挤到一起了。 “谭屠,你,你想做什么?” 王佐官总算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瞪着大步走到他面前的谭屠,又看谭屠身后的那群僵尸,气不打一处来。 “你现在可不是鬼将了,我们都是阴司属官,你如果敢——啊!” 谭屠一巴掌把王佐官扇飞到墙上。 阴司衙门的房屋很特殊,魂魄是无法穿过去的,如果直接撞上去还会感觉到疼痛,甚至撞断胳膊腿。 王佐官挣扎着把自己的脑袋扳回来,气急败坏要嚷,又被几只泛着尸臭的手拎起来,送到谭屠面前。 跟在王佐官身后的几只魑魅龇着牙扑上来。 岳棠往前一步。 魑魅的动作立刻停顿,他们认出了这个新冒出来的煞星。 “废物,都是废物!”王佐官气得哇哇叫,他催动体内鬼神敕封,逼迫僵尸们松手。 楚州阴司共有三司六衙,分属不同的阴官管理,此处虽然远离楚州城隍所在的正堂,但是来来往往的鬼也不少。 鬼差们不敢出声,垫着脚,背靠着墙,快速溜走。 那些轮换去追踪楚州修士的鬼军胆子就大多了,他们站在附近看热闹,指指点点。 王佐官愈发觉得自己面子挂不住。 这时忽然地面传来了一阵强烈的震动。 众鬼面面相觑。 这里又不是人间,难道还会地震? “是阴气!” 谭屠率先察觉。 源头正是阴司后方的一座大殿,那里通往黄泉地府,鬼差锁来的魂魄都是从那里丢进去。 现在阴气浓烈到化为了实质,眨眼黑雾就笼罩了那片建筑。 “是地府九狱的大军。”王佐官结结巴巴地说。 岳棠想起楚州城隍所说,让地府九狱追杀坠龙的事,心中一凛。 看来楚州城隍已经把“岳棠出现、楚州修士从中作梗、云杉老仙死亡”的事报给地府了。再加上坠龙,这一连串意外终于让地府坐不住了。 众鬼心中畏惧,一哄而散。 只有王佐官硬着头皮往那边走去,作为城隍属官,他得恭迎地府来的大人物。 “你们赶紧回去。”谭屠指着古井的方向,然后也跟着走了。 岳棠当然不想走,他还想打探消息。 结果他还没想出个主意,就看到僵尸们沉醉地吸起了阴气。 “……” 得了,现在就算把棺材摆在僵尸面前,也休想把他们按进去。 就站在这里吧! 反正也不显眼。 “听说,来的是地府第三殿宋狱主麾下最得力的鬼王。” “第三殿?是了,阳间凡是忤逆尊长蔑视权威的人,都要投入第三殿的黑绳狱。他们那边出面追捕坠龙,倒也合理。” “鬼兄熟知地府典律,吾等佩服!” “好说了……哇,这是什么东西?” 几个阴司小吏惊恐地看着僵尸。 这一拐弯,看到十个脸色青白浑身长毛的尸体直挺挺地贴墙站立,还一点声音都不出,就算是鬼也要吓到。 “尸兵吧?怎么会在这里?” “别说了,我们快走,这些家伙虽然不吃鬼,但是皮糙肉硬,一巴掌下去魂魄就裂了!” 岳棠无声地看着这些阴司小吏落荒而逃。 没一会儿,又有几个鬼差路过。 “地府来的那位鬼王大人要在咱们这里待多久啊?我真怕他要吃鬼。” “这谁知道?我听丁判官说,阳间很难承受鬼王之力,估计这位大人还得在阴司逗留一阵子吧!” “你说我们有没有机会去地府当差?你看那些大鬼,个个厉害。” “可死了那条心吧,待在阴司,咱们还能从那些开了阴阳眼的神婆与天师那里捞点香火贡品吃吃,地府能有什么?再说了,如今不过天天跑腿锁拿魂魄,去地府之后可是要整天拿着刑具在鬼狱里折磨魂魄的。” 鬼差们齐齐打了个哆嗦,虽说他们都不是什么好鬼,但也受不了这种差事。 “……说起来,地府里值得一看的,大概就只有三生石了吧!” 这些鬼差只是因缘际会,来到阴司当差,并非人人记得生前的事。 有的是做鬼太久,忘了。 有的是像阴司鬼军一样被城隍随手收来的,生前可能本身就是兵卒、衙役捕快、豪强家丁,只是估摸着好用,反正用得不顺手就随便打发了。 剩下的那些就是通晓阴阳之理,烧纸钱烧香虔诚(贿赂)得来的名额。 除了最后一种,前面两类鬼差都很想知道自己生前之事。 “三生石在奈何桥旁边,那里是第一殿不假,可是一入鬼狱再难离开。” “就是,我们又不是鬼神,能随便进入地府——啊,哪来的僵尸?” 鬼差们连滚带爬地离开。 岳棠抱着手臂若有所思,他觉得谭屠可能会变着法子去看三生石。 三生石啊! 岳棠心里一动。 南疆云武城。 周宗主沉着脸说:“昨夜我的传信泥人损毁,那股力量很不寻常,我确定是那条龙干的。” 巫锦城微微挑眉。 他没有插话,而是等周宗主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是那条龙苏醒过来,袭击了白歌,就是白歌那边遇到了强敌。” 周宗主咬着自己圆滚滚的手指,神情烦闷,“很可能是楚州城隍。” 站在巫锦城身边的巫傩图真,悄悄瞟着周宗主的手。 不是图真无礼,主要是很难想象这一双小短手怎样握剑。 一样是夺舍,瀚海剑楼的其他修士都很正常,怎么到了宗主这里就发生了意外? 图真想归想,却没说话。 察觉到他眼神的剑修有些不太高兴,但是鉴于巫锦城之前斩断楚州城隍一臂的惊人战绩,他们忍住了。 “周宗主稍安,我们已经知道,龙醒了。”巫锦城沉思。 楚州城隍有龙对付,剑修白歌暂时还算安全。 周宗主一挥手,果断地说:“我们必须前去接应。” 巫锦城缓缓点头。 周宗主认为形势严峻,他决定多解释几句: “韩龙星这人,向来心胸狭隘,又狡诈成性。他一见事不可为,必定会想方设法把麻烦推给地府。所以白歌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地府九狱的追兵了。” “韩龙星?” “就是楚州城隍,从前的龙星地仙。” “宗主似乎对此人很了解?”巫锦城有些奇怪。 从云杉老仙就可得知,楚州城隍是三千年前的修士,他先做地仙后做州城隍,别人能知道他昔年称号已经了不得,怎么瀚海剑楼连对方姓什么都知晓? 按照年纪算,周宗主纵然是一千年前夺舍重修的大乘期,也不至于活了三千年。 怎么说话口气,仿佛亲眼看到韩龙星是怎么变成楚州城隍的? 周宗主沉吟一阵,神情犹豫。 瀚海剑楼其他剑修互相对视,似乎要阻止。 “也罢,如今天庭或许生变,再隐瞒身份也没有益处。” 周宗主抬手虚虚一按,制止了众弟子。 他对巫锦城说:“吾名周天,乃是墨阳祖师之剑,真身在仙界,灵识一直留在人间庇佑宗门。” 第106章 引蛇出洞 岳棠直到第五天才看到谭屠。 谭屠失踪的这些天,因为楚州城隍没有下达新的命令,其他鬼军畏惧地府来的人,纷纷龟缩在古井之下不敢冒头,所以僵尸的生活称得上平静无波——啥也没发生。 当然,这要排除他们贴着墙,吓跑了很多鬼差的恶劣影响。 鬼差小吏向上面告了状,然而有头有脸的城隍属官都在奔忙,哪里顾得上这样的小事? 岳棠发现大家都避着这边走之后,偷听不到消息,他立刻带着僵尸们换了个位置,美其名曰寻找新的阴气浓厚地点,然后又吓飞了一群鬼。 如此反复数次,折磨得楚州阴司众鬼每次拐弯时,都疑神疑鬼。 于是谭屠一出现,就听到了同僚与小吏的“悲愤告状”。 谭屠:“……” 意外,却又不是很意外。 代入僵尸的思维很好理解,受伤就得养伤,就要吸纳阴气与月华。 地底下没有月华,既然有精纯的阴气那就站在原地吸啊! “快走,别在外面逗留。” 谭屠板着脸说。 他只跟岳棠说话,因为别的僵尸听不懂他的意思。 岳棠模仿其他僵尸,直直地盯着他。 谭屠脸色惨白如纸,魂魄萎靡,体内的鬼神敕封也黯淡了很多。 ——他去地府了? 岳棠的沉默让谭屠错误地理解成了别的含义。 谭屠叹了口气,决定把这些旧部带到他住的屋子。 那里的阴气也不错,还没有别的鬼军打扰。 古井下面的秘境荒山是什么情形,谭屠心里很清楚,恶鬼们总是会互相吞吃,越是受伤的鬼就越危险,现在僵尸的数量锐减,原本的地盘守不住,麻烦会更大。 算了,反正就十个僵尸。 僵尸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没有棺材,贴着墙都能站。 于是谭屠就带着僵尸绕到了一座偏僻冷清的司衙,这里是几个佐官共用的,屋子里摆着桌案椅子,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司衙后面是几个小院落,放到人间勉强能看,跟岩县柳师爷的差不多,里外两间带个院子,可能比柳师爷还少个柴房茅厕的地。 然而住在这里的城隍属官,大小算是个鬼神。 鬼神们当然可以在别处(譬如人间)以权谋私吓唬凡人,弄个阴宅住进去享受,可是阴宅没有香火啊。 即使装神弄鬼欺骗凡人来烧香上供,那点香火也就够喂饱孤魂野鬼,作为鬼神,需要的真正的香火,只有在城隍庙里烧的那些才算。 所以这院子再小再破,鬼神们也得忍着。 如果想要借助吸纳香火、修炼鬼神之躯,那就一步都不能离开阴司。 谭屠之前的脸色白得像纸,回到阴司缓了一阵子,勉强能看了。 谭屠看着一个个站在屋子里发呆的僵尸,深深叹口气。 “第狱鬼王,号为灭烛,他……” 谭屠语气一顿,神情复杂地说,“尔等必须小心,灭烛鬼王极其可怕。数日前,他对楚州阴司的接待不满,王佐官又没有眼色,只知道逢迎丁判官。灭烛鬼王只是心有不悦地看了王佐官一眼,王佐官当场就魂飞魄散了。” 岳棠:“……” 这种事他在神怪志奇故事里读过,什么神仙降临,妖邪不敌神仙拂袖之威当场烟消云散的,什么天师一声冷哼,妖怪瞬间瘫软在地…… 听起来可怕,其实也不用神仙下凡。 对阳间百姓来说,随便来个地位显赫的大官,就是差不多的情形。大官一个皱眉一声不满,同样齐刷刷地跪倒一片,惹得大官不悦的人挨不到第二日就人间蒸发了。 所以灭烛鬼王实力如何还说不准,不过这位鬼王掌握着更高的权柄,比楚州城隍更能操控鬼神敕封,以权断生死,这倒是毋庸置疑。 “砰。” 谭屠一拳砸在桌子上,微微咬牙。 他仿佛要发泄愤怒,却又努力地克制着。 屋子里就此陷入沉寂。 不久之后,阴气逐渐转淡。岳棠猛然睁开眼睛,他意识到灭烛鬼王可能离开了楚州阴司。 不好! 岳棠潜入阴司这些日子什么都没做,一来是没有合适的目标,二来他担心神光镜。 后者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岳棠觉得,自己暴露是迟早的事,但要为了值得的目标。 同时他在思索的时候,从来不会忘记加入“或许我已经暴露了”这个可能性。 如果灭烛鬼王不是为了坠龙而来呢?如果神光镜照出了他就在楚州阴司却没找到他的真身,只是暴露了这个地方呢? 故而岳棠非常小心。 在过去的五天他不停地带着僵尸更换位置,也有观察情况的意思。 跟着谭屠进入这处院落之后,更是偷偷借助鬼箓之力,混在吸纳阴气的行为里,查看这处院落是否受到监视。 作为被敌人忽视的存在,岳棠认为这种优势随时都可能失去。 只能趁着优势还在、还好用的时候赶紧用。 指望敌人永远犯同样的错误是不可能的。 没准哪一天,来了一个脑子好使本事了得的鬼神或仙人,凭着神光镜的模糊线索,配合引蛇出洞的计划呢?岳棠可不想做那条蛇。 所以岳棠表现得很有耐心。 此刻阴气骤然消减,岳棠也只是犹豫片刻,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状态。 他相信第一天从小吏鬼差那里听到的消息,灭烛鬼王降临人间需要耗费很长时间,这也符合岳棠推测的天道限制。 天地灵气断绝,受到影响的不止是凡人修士无法飞升,仙人不能下凡。 灵气匮乏,还会导致仙人无法动用太强的力量,鬼神应该等同。 如果敖汾逃出楚州地界,停留在海上,不去夏州也不去林州,那么这个地方的城隍实力锐减一半以上,未必能拦得住敖汾。 ——地府鬼王出面,合情合理。 阴气消失,灭烛鬼王离开楚州阴司,去追捕敖汾了,这也很合逻辑。 岳棠只是担心灭烛鬼王有一石二鸟的计划。 楚州阴司深处。 一间黑暗无光的大殿,阴风阵阵。 阴气被全部锁在了殿内。 一个端坐着仿佛小山丘的庞大身躯,在完全无光的黑暗中,竟以阴气的剧烈波动投射出了自身倒影。 它的脑袋上有个瘤子,垂落在耳边,就像另外一个脑袋。 瘤子忽然翻了半圈,张开锯齿状的大嘴,发出闷雷般的低沉声音:“韩龙星。” 楚州城隍一脸厌恶地站在大殿门口,不咸不淡地说:“灭烛鬼王有何指教?” “……没有异动?今天也没有任何异动吗?” “哼,楚州阴司一切如常。” 楚州城隍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灭烛鬼王满意,那个瘤子晃悠着,仿佛在吞吐阴气。 同时,山丘状的主体躯干缓缓缩小了一圈。 “真的没有?”瘤子怪笑,“我怎么记得有个城隍佐官偷偷进入地府呢?” 楚州城隍闻言更是满脸不耐烦,早知道他就杀了谭屠,免得被这个难缠的鬼王找麻烦。 楚州城隍冷笑:“鬼王不是派人看得一清二楚?谭佐官是冲着生石去的,他是一个没有生前记忆的僵尸,对尘世还有所眷恋罢了。” “荒唐,愚蠢。” 瘤子低低发笑。 对鬼神而言,前世已矣,不存在今生的说法,至于来世——名字在鬼神册上的家伙,未来如何谁说得准?所以什么也看不着。 “他做僵尸的道行,也有千年了,不然也不会担当我麾下的尸将。” 虽说尸体待在养尸地十年就能异变起尸,但那都是普通的僵尸,楚州阴司可看不上眼,会被归于阴司鬼军的,起码也有百年道行,其中的佼佼者,那还不得四位数的死亡年纪? 管他有什么仇人,有什么亲朋故旧,估计灰都没了。 而且这些僵尸,也不是谭屠生前的旧部,只是楚州阴司搜罗成军的尸兵。 所以谭屠偷看生石这件事,楚州城隍其实不放在心上,倒是灭烛鬼王抓着不放,让他心中恼怒。 “韩龙星,你说楚州阴司有人里通南疆叛逆,勾结预言中人泄露消息,如今本王想办法为你抓人,你如何不喜?” 瘤子一边说,一条畸形的手臂仿佛抓起了什么东西塞进嘴里。 “不喜?呵,从你吃了我的镇州将军开始,我就希望你早点滚。”楚州城隍毫不客气地说,这就是敕封炼做法宝不在己身的好处,他无惧这位地府鬼王的威势。 不过是第殿的一个鬼王罢了,又不是第殿宋狱主亲至。 州城隍的敕封可不是轻易能剥夺的。 瘤子大笑:“本王只是不相信岳棠与敖汾在一起。” 说着又用诡异的声音细细低语:“此人完全迥异于过往神光镜照出的预言中人,他竟然不在生死簿上,除了他格外神通广大,就只有在地府阴司做了手脚这么一个可能。韩龙星,没准岳棠就藏在楚州阴司里呢!” “这就是你收拢阴气,放出你已经带着大军出发追杀敖汾消息的原因?” 楚州城隍嗤之以鼻。 鬼差被他全部喂了恶鬼,属官被他从上到下杀了一轮,只剩下几个幸存的。 至于鬼军,他们能在战场活下来纯属侥幸,南疆巫锦城的魔焰根本不分敌我,在此之前常年养在古井底下不得外出,现在脑袋上顶着城隍金印,每一个都在控制之中,没有任何不对的气息。 岳棠还能怎么伪装? 难道伪装成楚州阴司里的桌子板凳吗? 瘤子不理会楚州城隍的讥讽,它怪声怪气地说: “韩龙星,我要你召集属官,然后透露一个消息。就说……仙界出了乱子,神光镜被击裂了。” 第107章 枝节横生 楚州阴司正堂。 谭屠站在最外围凑数,他刻意低着头,不希望楚州城隍注意到他。 事实上,谭屠也没听懂楚州城隍说的话。 什么预言,什么神光镜?那都是啥玩意? 特别是谭屠发现,迷糊的人好像只有他一个,别人都是满脸严肃若有所思。 一种荒谬的、格格不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座高大空旷的正堂,弥漫着浓浓的香烛味儿。 高高在上的鬼神仿佛跟神位化为一体,压得众人不由自主地弓着背,不敢与之对视。 沉闷、压抑,还有阴冷的死气。 这就是凡俗百姓磕头跪拜的阴司城隍,主掌这一方的生死大事,拥有神灵的身份,受万民香火。 谭屠有些想笑,却没有任何力气。 作为一个得了敕封的鬼神,他将永远被困在这里,只能听命行事,直到魂飞魄散。 谭屠心不在焉,其他城隍属官就不一样了。 追捕预言中人?嘿,不就是那个岳棠吗?这活儿好办,瞎混就行。毕竟从地府阴司到巡天官,大家找了十几年都没结果,现在继续没线索不是很正常吗? 这可比追踪截杀楚州修士容易多了。 几个佐官急着要上前争抢这个任务,同时他们鄙夷地看了魂不守舍的谭屠一眼——傻瓜僵尸,不知道岳棠是谁吧,看他那呆样! “启禀福明灵王,下官愿往人间追查。” “我,我麾下旧部擅长迷魂术,必有收获……” 楚州城隍施施然地看着这些鬼军出身的佐官争抢的架势。 这些家伙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岂会猜不出来? 不过今天要看的,正是他们的反应。 楚州城隍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呆站的谭屠。 灭烛鬼王仿佛一直在疑心这个家伙,为什么呢? 楚州城隍并非相信谭屠的忠心,他只是不喜欢灭烛鬼王。 “关于预言中人,岳棠……” 楚州城隍有意拉长语调,又忽然停顿,勾起下面鬼神的心弦,让他们满腹疑惑惶惶不安。 灭烛鬼王让楚州城隍放出神光镜破裂的消息,楚州城隍自然不会直接了当地提起,那样做太蠢太刻意了,于是他摆出威严的姿态,呵斥属下不得闲散度日,即使坠龙之事有地府九域的鬼王接手,楚州阴司也有抓捕岳棠的要事得完成。 这时丁判官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下官不太明白,追捕预言中人岳棠的事,不是由云杉老仙一力负责吗?怎么现在地府又要指派我们楚州阴司去抓人?” “云杉已经死了。”楚州城隍冷笑。 “什么?” 丁判官大惊。 楚州城隍不悦地俯视着他。 丁判官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忘记了楚州城隍与云杉老仙的旧怨,他连忙赔着笑脸说:“这云杉地仙也太没用了,之前在楚州颐指气使,摆出老大的架子,没想到竟然这样不堪一击。” 众属官鬼神交换着目光,原本兴奋与好奇的目光换成了惊惧。 地仙都没命了,他们难道可以挡得住?这不是好差事,这是送死啊! 果然下一刻,他们就听到楚州城隍不紧不慢地宣布,岳棠这个人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名字或者神光镜照出的影子了,他真正地出现了! 云杉老仙之死,争抢坠龙之事,乃至鬼域被南疆那个剑修所破,都极有可能是岳棠在背后筹谋。 “啪!” 楚州城隍当场丢出一本册子。 丁判官胆战心惊地捡起一看,赫然看到了岳棠一字跃然纸上。 “这,这是……” “阴司鬼军的名册,当日至少有上百鬼军无声无息地死于其手。” 楚州城隍语气冷飕飕的,像一股穿堂风,掠过一干鬼神心头。 “难道他有您都无法看破的隐匿法术?”丁判官颤抖着问。 如今在场的鬼神,除了刚刚升任的几个佐官,其他有一个算一个都没经历过当日那战,只能瞎猜。 “哼,不过是混在那群楚州修士之中罢了。” 楚州城隍根本不信灭烛鬼王的推测,在他看来,岳棠只是在巫锦城出现之前,鬼军各自分散去杀戮修士的时候趁乱钻空子,并不能证明岳棠有多厉害。 至于云杉老仙之死,呵,生死簿白纸黑字写着这家伙是被墨阳道人的剑意杀死的。想也知道,多半是青松派护山大阵里的东西,岳棠只是把云杉那个蠢货引了过去。 灭烛鬼王认为岳棠不在生死簿上,就推断岳棠藏在阴司地府里,这个想法一点都不新鲜,当初地府就把所有能触碰到生死簿的人查了个遍,仍然一无所获。 现在楚州阴司里面有这个资历与实力的,只剩下丁判官。 楚州城隍不耐烦地想,实在不行,丁判官就杀了吧,从别处再找个判官来,也好撇清关系。 ——他的目光扫过谁,就暗中给谁判了死刑。 不过现在还不是处死他们的时候,要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免得灭烛鬼王事后反咬一口,说真正有嫌疑的是他韩龙星,不然为什么急着杀人灭口? 谭屠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上首的杀意,他蓦然抬头,正听到丁判官战战兢兢地问: “下官斗胆请教福明灵王,神光镜最近一次显示预言中人是何画面?” 楚州城隍从袖子里摸出一面镜子。 这件法宝云杉老仙也有。 准确地说,当年成仙了却无法飞升的修士都有这样一面镜子,这是巡天官送来的,是天庭的赏赐。 它能传递神光镜“所见”。 地仙们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件赏赐,除了法宝确实好用之外,他们内心深恨那则预言。 如果抓到罪魁祸首,事情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时过境迁……预言中人,呵! 楚州城隍无声嘲笑。 他晃了一下镜面,只见上面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再晃一下,裂痕又消失了。 众鬼目瞪口呆。 丁判官结结巴巴地问:“难道神光镜出事了?” “不错,敖汾打破天界之门,这不是一件小事……吾也没想到,仙界已经出了不小的乱子。” 楚州城隍看着众鬼一脸想听又不敢听的没用模样,立刻话风一转,满脸不耐烦地说,“仙界的乱子闹不到人间,坠龙也有地府去费神抓捕。尔等只需要追查预言中人即可,岳棠第一次确凿出现的地方在楚州,在我们眼皮底下,这事楚州脱不了干系。如果一点线索都没有,楚州阴司就没法对地府交差,你们好自为之。” 话说到这个地步,众鬼只好硬着头皮领命。 也别管谁的下属谁的旧部,从鬼差到鬼军,全都要出去找人! 找不到也得拿出认真办事的态度,否则可能没法在福明灵王麾下继续当差了。 谭屠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阴气消失,总算让这些僵尸脱离了啥也不管闷头修炼的状态。 不过现在僵木的模样也没好到哪儿去。 谭屠走的时候,他们是什么姿势,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谭屠看到这些家伙,脑袋就大了一圈。 他刚才仔细打听了什么是预言,岳棠又是什么人,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或许他可以带着这些僵尸去投奔? 等目光落到僵尸脑袋上的城隍金印时,谭屠再次泄了气。 不可能。 这些旧部跟他一样,哪儿都去不了,只能稀里糊涂地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家伙效命,然后浑浑噩噩的彻底“死”去,魂飞魄散,三界不存。 “这跟我生前有什么区别呢?”谭屠自言自语。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咬牙切齿地发狠,“皇帝也好,鬼神也罢,都是一路货色。他们根本不在乎效忠的人死多少,他们可以眼睛不眨地送成千上万人去死,只要能换取好处,能让他们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 岳棠心中涌起悯意。 同时他确定了,谭屠确实去看了三生石。 谭屠抬头,发现这些僵尸里面只有岳棠有所反应,只有岳棠在看自己。 原本无处可去的悲愤,忽然有了一个出口。 谭屠踹翻桌案,走到这个看起来有点脑子的旧部面前,恍惚着说:“也许以后你也会成为城隍佐官,你要记住……别为那些家伙效命。这件事我活着的时候不懂,现在已经晚了。” 岳棠看着他。 谭屠的目光移到其他僵尸身上,也不管这些尸兵听不听得明白,反正挨个对着他们低吼: “不要犯傻,能跑就跑,一定要跑!” “无论你立下什么功劳,有多少忠心,觉得自己多么重要……你永远都是可以被替换、取代的棋子!” “脱离楚州阴司,躲开那些修士,像之前那样找个地方挖坑,把自己埋下去!” 谭屠发着狠,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岳棠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他猛然伸手拖拽谭屠,连同着另外九个僵尸一起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角里。 只见一条黑漆漆的不明肢体,穿透窗户,砸在墙面上。 楚州阴司这样特殊的墙,竟然也被砸得深深凹陷进去了。 如果不是岳棠反应迅速,谭屠估计会被这个舌头似的玩意捅个对穿。 “谁?” 谭屠刚爬起来,就看到院落被一个肉山似的鬼怪填满了。 “镇、镇州将军?”谭屠惊愕。 不对!岳棠敏锐地发现这个在巫锦城剑下受伤的鬼王气息换了。 这具小山丘般的躯体看起来也很怪异,软塌塌的,像个皮口袋。 鬼王的脑袋耷拉着,双眼紧闭,最显眼的是脑袋上那个瘤子状的肉球。 这个瘤子居然说话了。 “谭屠,你很不错,你的部下也不错。” 岳棠眼皮狂跳。 瘤子控制着鬼王的躯体低头,那满含恶意与审视的视线,掠过这群在无形威压下爬不起来的僵尸,嗤嗤怪笑: “你真聪明啊,你的话太有道理了,你的同僚竟然觉得你蠢?这事真的太好笑了,哈哈!” 岳棠心惊地想,听这语气,对方听完了谭屠所说的话。 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他之前没有任何感知? “鬼王”忽然伸手,一手去抓岳棠,一手要拿住谭屠。 谭屠极力挣扎,可是对“鬼王”来说,这点反抗可以忽略不计。 岳棠本来想要反击,忽然心念一动,索性只发挥了尸兵该有的能力。 嘶吼,蛮力挣扎…… 等等,好像有点儿不对? 岳棠发现自己的尸兵躯壳好像自己会动。 “你这个部下,根本不用等着做城隍佐官,他吸纳了太多的地府阴气,都要练出阴神来了。” 那是什么玩意? 谭屠目眦欲裂。 岳棠:“……” 岳棠被迫猜到了答案。 ——这伪装的外壳,好像快要活了。 第108章 灭烛鬼王 尸兵的躯壳有九尺高。 以黄泉泥为胚,其中包含着一层又一层鬼箓。 不是岳棠有意弄得这么复杂,都是机缘巧合。 掠来的尸毒就是这样一层层糊上去的,为了不散架,也为了从内到外都更像尸兵,不至于被一眼看破,可不就得用鬼箓做骨架慢慢搭的。 不知不觉,就在尸兵体内搞出这个不是法阵的法阵。 岳棠就像上古时期在洞府外围布置重重迷障,躲在法阵核心的隐者修士。 但凡进入法阵的人,所见到山山水水全是假的,是修士用符箓或者法宝聚拢过来的天地元气生成的假象。 除非实力超出布阵者很多,否则人在阵法之外,无论怎样都无法看破玄机。 可是现在阵法活了。 这阵法就差丢下自己跑了。 岳棠:“……” 这种暴露方式他是真的没想到。 等等,他真的暴露了吗? “尸兵”身体里的这些鬼箓,能够冒充僵尸自行修炼出的东西吗? 刚才那个瘤子怎么说的?阴神? 是跟修士的元神差不多的东西吗?鬼修才有的? 这个长在镇州将军脑袋上的瘤子,气息极其怪异,很难判断实力,可是它寄生在了鬼王身上,镇州将军这样子就是活不成了,于是这瘤子的身份昭然若揭。 地狱第三殿的灭烛鬼王? 这家伙果然没有离开楚州阴司。 岳棠心中一沉,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想可能成真的,灭烛鬼王真的在怀疑楚州阴司。 现在的问题是,这瘤子到底有没有看破自己的伪装? 如果没有,他这样拖延时间究竟想做什么? 岳棠陷入两难的抉择。 是直接逃走,还是继续伪装? 等待下去固然有风险,可是这座院落外面是否有埋伏,岳棠竟也感觉不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就跟外界空间彻底隔绝了,纵然镇州将军那具像小山丘一般的躯体站在这里,也没有引起任何尖叫惊呼,更没有小吏鬼差过来查看。 岳棠决定先稳住再说。 ……嗯,他想归他想,尸兵壳子不答应,依旧在挣扎。 其实岳棠可以通过鬼箓来控制的,不过谨慎起见,他没动。 “你的部下,比你有出息。” 瘤子一手抓着僵尸,脑袋垂落,盯着另外一只手上的谭屠,肆意嘲笑。 “你只能在楚州阴司做这么个芝麻粒大小的佐官,真可惜啊。” 鬼王的脑袋越来越低,岳棠也终于看到那个瘤子的真面目。 一个肉球,球体上有一高一低两条细缝,分别是眼睛与嘴。 瘤子根本不需要做出什么表情,那微眯的独眼就充满了懒洋洋的讥讽,嘴巴那条细缝在怪笑的时候会越裂越长,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锯齿。 谭屠一拳砸过去,可惜只打在鬼王的手臂上。 耷拉的皮肤像皮质口袋一样反弹,砸得谭屠往后一仰。 瘤子哈哈大笑:“既然你对你的部下身上发生的事没有兴趣,那就来说说你自己吧。唔,你满腔悲愤,是因为活着的时候得不到人间帝王的重用,死了也被楚州城隍轻蔑对待?快说说吧(毛骨悚人的磨牙声)我最喜欢听‘怀才不遇、世道不公’的酸话,最喜欢吃‘胆大包天、忤逆纲常’的硬骨头。谭屠,你是哪一种呢?” 瘤子的话里满是恶意,更有一种隐晦的诱导。 如果意志不坚,被这恐怖的威势摄住心神,哪里还敢自认硬骨头? 认了,岂不是下一步就会被瘤子塞进嘴里咀嚼? 然而谭屠偏偏就是那根硬骨头。 他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这个怪物的手掌,感到今天必死无疑,索性放开顾虑,破口大骂:“狗屁纲常,狗屁的怀才不遇!” 瘤子的独眼微微睁开,仿佛对谭屠更感兴趣了。 岳棠想起那些阴司小吏说过,地府第三殿的黑绳大狱,专门关押忤逆尊长蔑视权威的魂魄,谭屠这样太危险了! 岳棠想不出办法阻止谭屠说话。 谭屠又自认必死,只想说个痛快。 “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我已经看透了!因为你们掌握着权势,所以你们不在乎任何损耗,人间的贤臣良将,阴间的属官鬼将,一般无二……‘当你有了权势,世间人才就会奔你而来,永远不愁没有可用之人,凡是看不顺眼的,用着不顺手的,就扔了吧’,是也不是?” 谭屠咬牙切齿: “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就是这世间最大的谎言。” 你能卖,别人也能卖。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看多了送到眼前的奇珍异宝,只会把它们当做石子。 反正天下人会疯狂拥挤着,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过去。为了这个机会,他们还要彼此争抢,互相诋毁。 权势这个迷魂术是多么强大啊! 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奴做仆,被上位者弃之如敝履。 为了不成为“敝履”,人们要绞尽脑汁地表现得自己多么有用,多么不可或缺。 谭屠就是绝望地发现,他活着的时候,跟死了之后……没有任何区别。 岳棠自听到谭屠最后那句话时,就有些恍惚。 仿佛有谁也曾经在他面前叹息过,只是那个声音特别苍老虚弱。 不是谭屠,会是谁呢? 又是前世记忆…… 岳棠强迫自己回神,现在情况危急,不能陷入其中。 不过这个记忆片段出现得突兀,消失得也快,一眨眼就再无痕迹。 只见鬼王躯体上的瘤子竟然认认真真听完了谭屠的愤怒咆哮,他笑得更夸张了,嘴缝几乎要把整个瘤子裂成两半。 “我没看错,你确实有趣,嗯,滋味一定很好。” 说着就把谭屠往嘴里塞去。 瘤子瞬间膨胀。 从那张畸形的巨口中传出了鬼哭神嚎的声音,震得岳棠眼前发花,他一手按住怀中的巫锦城小泥人。 小泥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一剑完全能斩开尸兵躯壳,同时攻击瘤子。 不,还没到时候,岳棠按住小泥人,开始控制鬼箓。 尸兵就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疯狂发力,“它”体表浮现出一道道诡秘的线条,同时疯狂吸纳着鬼王躯体散发的阴气。 瘤子的动作停顿,独眼斜睨着尸兵。 “……嘻,给本王试出来了。” 他一松手,把谭屠扔到了墙上。 后者被这股大力挤在那里,直接昏厥了。 也就是僵尸出身的鬼神了,换成别的佐官,估计这一下魂体就会四分五裂。 “我就知道,你们会像苍蝇盯上腐肉一样,盯上阴司里容易利用鼓动的家伙。” “……” 那可真是对不起,完全巧合。 岳棠终于知道不是自己伪装得不够好,是谭屠的举止异常。 岳棠没有后悔,之前不杀谭屠的决定。 相反他从谭屠身上得知,一个看似危害人间的僵尸,也不见得就是该死的。 这三界该死的人、妖、鬼、神有很多,然而这里面绝对没有谭屠。 “……像你们这样的人,弱点就是见不得同伴死在眼前。” 瘤子歪在鬼王脑袋旁边,身上的气息无边无际地暴涨着。 这处封闭的空间受到了强烈影响,平地扭曲成了麻花的形状,院墙与房屋七零八落,活像是被暴力破碎的干饼,大大小小的分成数块,旁边还飘着碎渣子。 同时鬼王皮口袋一般的躯壳缓缓往下滑。 瘤子的真身出现了。 它看起来像一条巨大的鱼妖,又像上古的某种凶兽。 但一眼就能看出它已经死了,躯体乌黑肿胀,尾巴与鱼鳍更是只有骨头。 鱼脑袋前端挂着一个肉球状的瘤子,鱼脑袋上长了七只眼睛,睁开的时候放出刺目的白光。 尸兵躯壳上立刻燃起了蓝色的鬼火。 原本吸纳的阴气尽数变成鬼火燃料,躯壳外层瞬间损伤,而且腐蚀程度不断地深入,全靠岳棠催动真元用鬼箓抵抗。 这是岳棠见过最可怕的敌人。 不像操纵鬼域的楚州城隍,也不像发难的云杉老仙,力量波及范围一眼可见,知道哪里是弱处,可以逃到什么地方躲避。 ——这黑洞洞的空间仿佛就在鱼妖肚子里。 这是一个带着天生领域的凶兽。 就在岳棠奋力抵抗之际,鱼妖的眼睛再度闭上,换成了那个只有细缝独眼的瘤子。 “本座乃是黑绳大狱的灭烛鬼王。” 所谓烛,在上古文字里,与凶神妖兽的“眼”同义。 这个尊号是隐晦地奉承,并希望灭烛鬼王闭上眼睛,收回威能。 灭烛鬼王还剩下镇州将军躯壳的一只右手没脱下,他低头盯着一直捏在手里的“尸兵”:“你是岳棠的什么人?盟友,还是弟子?” 岳棠一愕。 灭烛鬼王继续冷笑:“别想隐瞒,天地灵气断绝之后,地府之外的魂魄也好,僵尸也罢,修炼不出阴神。” 他缓缓抬高手臂,做势要把沉默的尸兵送进口中。 岳棠迅速思量,心中有了决断,沉声反驳:“为何不能是岳棠本人?” “呵,你想要为真正的岳棠争取逃走的机会吗?” 灭烛鬼王傲慢地说,“我已经封锁了整座楚州阴司,如果我抓不到人,这里所有的鬼就都会消失,包括谭屠。” “楚州城隍不会答应。”岳棠沉着以对,“他自己杀掉属官,跟被地府的人强行清洗阴司衙门是两回事。” “你想激我杀死韩龙星?” 瘤子状的肉球一摇一摆,连声怪笑。 岳棠不理会他。 小泥人悄悄爬出岳棠的衣襟,隔着鬼箓与黄泉躯壳,盯着灭烛鬼王。 “嗯?” 瘤子深深地一拧嘴巴细缝,独眼张开:“我感觉到了魔气……原来你是南疆巫傩。果然,韩龙星那个蠢货,被人趁着阴司鬼军出动混进来也不知道。” 第109章 擢发难数 魔气? 岳棠按着小泥人的手一顿。 他不知道灭烛鬼王这感觉到底是敏锐,还是迟钝。 这么小的泥人携带的魔气,鬼王发现了,这么大一个自己藏在这里,鬼王视而不见。 说起来,都是在尸兵躯壳中呢。 等等,尸兵躯壳? 岳棠意识到鬼王为什么会出错了,巫锦城的泥人与尸兵都是黄泉泥捏的,从本质上说,它们其实一样,泥人动了杀气散发出的魔气,在鬼王看来就像体内深藏的某个底牌。 至于岳棠自己…… 岳棠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周围的鬼箓。 他到现在没有使用过鬼箓之外的力量,又从尸兵躯壳形成的最初就待在这里,现在壳子自己活过来了,大概从气息完全没法分辨出两者的差异。 灭烛鬼王的眼睛似乎有天赋神通,可是这个神通更像是杀招,没有神光镜的能力。 毕竟谁也想不到,一具活了的壳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尤其灭烛鬼王自己还是套着镇州将军死掉的躯体呢,他都做不到的事,自然不会想到有人可以这样瞒天过海。 岳棠:“……” 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信。 在灭烛鬼王指认自己是“岳棠的盟友或者弟子”时,岳棠都懵了。 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却又没有暴露到底的这个急转弯,实在匪夷所思。 岳棠还无语地发现,正是因为壳子活了,快要“修炼”出阴神,所以灭烛鬼王才会注意到自己,确定自己有问题,最终导致了暴露。 因为这个所谓的阴神,人间门的鬼修根本不会。 很好,坐实了“岳棠”在阴司地府之中有一股隐藏势力的猜测! 灭烛鬼王先入为主,有了错误的判断,岳棠决定将错就错。 ……因为,一切都是现成的。 “你在楚州阴司找不到你要找的人。” 岳棠在被灭烛鬼王叫破“南疆巫傩”的身份之后,有意利用这个时间门思索,看上去就像是心神不定的沉默。 他在沉默片刻后说出来的话,也没有脱离灭烛鬼王的意料。 “哦?你要说服我相信,岳棠不在这里?” 灭烛鬼王就像一个志得意满的猎人。 他一出手就抓住了旁人始终摸不着头脑的狡猾猎物,发现了阴司最大的隐患,再努努力,说不定就能发现那个神秘莫测的岳棠了。 在这种胜利的影响下,再聪明的人,也不免被自负干扰神智。 它很想弄死眼前的这个蝼蚁,却又拼命忍住,装作十分有耐心,似乎不介意跟对方多聊几句的模样。 “嘻,人间门九州的阴司,最可疑最有可能投靠了岳棠的家伙,就是楚州赤阳府的城隍,黄长德。不过你们确实谨慎,地府派人盯了他好久,都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然后你们才把注意力转到楚州阴司这里?”岳棠冷笑。 难怪楚州城隍感觉到有人通风报信,大败回来立刻杀光了鬼差呢。 韩龙星可能也察觉到了地府的眼线,知道自己在被怀疑,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如今趁着有借口立刻发难。 管他是赤阳府的眼线,还是地府的眼线,全部杀了。 问就是迁怒,懒得查真相。 再问就是表明立场,甩脱勾连预言中人的嫌疑。 反正韩龙星不会承认,他对地府的忌讳与厌憎。 岳棠懒得进一步细较韩龙星的心思,他从未想过把对方拉拢到反抗阵营里来,哪怕韩龙星确实对地府与天庭心存不满。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你的盟友。 如果非要把他认作盟友,会失去真正的盟友。 比如说谭屠。 也许跟楚州城隍比起来,谭屠位卑力弱,毫无价值。 如果凡事只看价值大小只论利益深浅,岳棠、巫锦城、以及更多的人为什么要造反? 这是道心,亦是最初的本心,岳棠曾经教过阿虎,他自然不可能连自己的弟子也不如。 岳棠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急躁与怒意: “到了这时,鬼王为何还要欺瞒我?你们既然一直盯着赤阳府阴司,连楚州城隍也一并怀疑了,又怎会不知道我前段时间门所做之事?” 岳棠可没有忘记自己初至楚州,用过的那个南疆巫傩身份。 既然这两者巧合地对上了,当然是立刻拿来套上。 岳棠是在青松派山门那里对上云杉老仙之后间门接暴露了身份,无论青松派还是长德公,都确定地保证他们没有把这件事外传,知情者只多出了一个瀚海剑楼。 岳棠在赌,地府根本不知道“当初接触长德公、为南疆出面拉拢盟友的巫傩就是岳棠本人”这个秘密。 这两个身份应该是分开的。 岳棠乔装南疆巫傩的时候,见过胡修士,向长德公传达过“天庭会召集楚州修士征伐南疆”的消息。 长德公又把这个消息告知了楚州各个宗门。 这些宗门修士难免追问消息从何而来,长德公会根据关系的远近给予答复,可是关系最近的宗门,那时能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南疆来的巫傩鬼修,是一具活尸”。 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太多了。 跟楚州城隍有关系的玄机派,以及向着地府靠拢的修士都会告密。 所以,灭烛鬼王眼前的岳棠不是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没有身份的家伙,而是一个最近进入楚州,搞风搞雨的不安分角色。 尸兵躯壳的实力,被岳棠保持在之前尸将谭屠的级别,相当于元婴后期。 正好对应了“阴神快成了”的情况。 这个实力在人间门,会受到大部分修士的尊重,又不至于高到化神期这样的修真界天花板,引起警惕戒备。 反正就是巫锦城的手下,跟岳棠没什么关系。 “我这个外来者,只不过是选择时机,潜入楚州阴司罢了。” 岳棠不着痕迹地引导灭烛鬼王确认了一遍南疆巫傩的身份,故作镇定地说,“我一来,这里的鬼差都换了一茬,城隍属官也都被韩龙星杀得差不多了,鬼王想要通过我找到岳棠的手下乃至岳棠本人,只怕是难以如愿。” 瘤子上的独眼重新眯成一条缝。 灭烛鬼王从赤阳府阴司、楚州城隍、乃至谭屠身上得到的诸多线索,确实没法捋出岳棠的踪迹。 就算是这个巫傩,也相当狡猾。 “看来,你是不怕成为我腹中食物了。”灭烛鬼王阴沉地问。 他不再做出一副恶形恶貌,动辄吃鬼的模样——真要吃就直接吃了,哪有那么多废话。 之前那是吓唬谭屠,也是为了恐吓岳棠。 “吾南疆巫傩一族,何时惧死?” 岳棠这句话掷地有声。 就凭他对巫锦城的了解,两次观其剑势,听见那血池魔氛里永不停息的诅咒……语气里的决然与憎恨根本不用模仿。 “巫傩,哼。” 灭烛鬼王果然没有大怒。 如果这时岳棠小心转圜,提出利益交换或者舌灿莲花,灭烛鬼王反而会立刻怀疑眼前这家伙根本不是南疆巫傩。 可是灭烛鬼王下一个动作,完全出乎岳棠意料。 只见瘤子弯曲着,垂落到岳棠眼前。 细长的嘴巴上挑,那种毫无掩饰的恶意扑面而来。 “你真的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吗?生在南疆巫傩一族,你心中没有过怨恨吗?不是怨恨这天地,而是想……为什么是自己?不是别的魂魄?” 岳棠嗤笑:“鬼王想说什么?莫非想说,地府有意让修士的魂魄投生到南疆,让他们的血肉被吞食,魂魄被撕扯,破坏他们的灵性?” 瘤子微微睁开独眼:“巫锦城是这么告诉你的?” 岳棠不答。 当然不是,这是岳棠的猜测。 他总觉得前世剑修的巫锦城会转生到南疆,肯定不是有人想要巫锦城去拯救巫傩一族,而是对巫锦城不怀好意。 “哈,你这就错了。” 灭烛鬼王用力甩脱“皮手套”。 尸兵躯壳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眼看就要一头撞在昏迷的谭屠身上。 岳棠竭力扭了一下躯壳,重重落地。 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看到镇州鬼王的尸体摊成了一大块皮毯,灭烛鬼王竟然从这片密封的空间门里消失了。 然而对方的气息,压迫仍然存在。 灭烛鬼王的笑声,宛如回音一般在四面墙壁上震荡。 “会投生到南疆巫傩一族有三种魂魄。 “其中一种是地府判定的有罪之人,罚来生枉死,被山神享用,这是他们忤逆尊长蔑视权威该受的惩戒。还有魂魄千方百计地贿赂判官呢,毕竟用一世赎罪,跟打入黑绳大狱受苦比起来,那当然是前者轻松。 “第二种,其实也是第一种,人间门修士总会犯下要去第开一面让他们投生到南疆巫傩一族,没想到他们竟不知感恩。” 岳棠僵着脸,一言不发。 灭烛鬼王诡笑着,声音尖锐得似乎能刺破耳膜。 “第三种,却是我们地府实实在在准备出的好处了。这六道轮回,乃是三界秩序根本,天上的仙神也好,地府的鬼仙也罢,总要经历一点儿劫数。脱离仙体,魂魄入轮回成为凡人,是消除劫数的最好办法,此生终了就回归神位。 “凡世多苦啊,转生少说也要几十年,唔,这点时间门不算长,可要是那些位置本来就不稳的神仙呢?长则生变啊!啧啧,所以早去早回,这多好啊! “横死这个劫数,可不小呢!怎么算也够历劫了,如果还不够,那就等到六七岁吧。” 山神爱吃小儿。 巫傩一族有的婴孩一出生,就被吃了。 另外一些孩子长到六七岁的年纪,也会被吃掉。 岳棠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异样,连带着尸兵躯壳也有震惊与暴怒的反应。 这是岳棠从未想过的答案。 为什么天庭会封凶兽鬿誉为山神,无视它的倒行逆施,无视它吞食活人的残暴行径。 鬿誉这个山神不同于十万大山被征召的大妖,它是真正的手握大权,甚至南疆都没有设立阴司,而是全部交由鬿誉掌管。 这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从前岳棠与巫锦城只以为这是数千年前的旧事,那时人间门本就凶兽横行,南疆又地处偏僻,没准鬿誉抱上了哪个有来头的神灵大腿,替地府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就是灭烛鬼王所说的折磨修士魂魄,耗损灵性。 没想到,没想到真相永远比人所看到的更残酷。 岳棠咬住舌尖,阻止了灭烛鬼王的尖笑扰乱神魂。 “可惜了,鬿誉是个很识相的家伙。” 灭烛鬼王故意道,“鬿誉死了,死得我们猝不及防,巫锦城还拘住它的魂魄、把山神敕封禁锁在它的骸骨内,把它的死讯瞒了十年。这十年地府投生南疆的魂魄可是照旧进行的啊,你猜你们巫傩一族,有没有混了……嘻,迫不及待想要回天庭的仙神呢?” 不等岳棠反应,灭烛鬼王的声音继续在四面八方尖笑着回荡。 “哈哈,还有巫锦城,他真的前世是剑修吗?一个普通的凡人修士,能堕魔如此,一剑杀死山神鬿誉,又斩楚州城隍鬼神真身一臂吗? “尔等都被他蒙骗了。 “南疆巫傩一族就是个笑话,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更是!” 第110章 似是而非 小泥人贴在岳棠胸前。 它很安静,没有乱动。 遵循本能的泥人手按“剑柄”,默默地散发着魔气。 它听不懂灭烛鬼王在吵闹什么,也不会受到影响,只是执拗地盯着外面,寻找着那个忽然消失的瘤子,对这个危险棘手的敌人充满警惕。 如果不是岳棠一直按着,泥人已经要拔剑了。 “……” 岳棠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把手放在了泥人身上。 低头望去,泥人板着脸杀气腾腾。 它的主人巫锦城,会是为了抵消劫数转世来人间的仙神? 岳棠眼前又出现了那盘棋,那只手,那片落在棋盘上的花瓣。 模糊的记忆一闪而没,取而代之的是天险高崖之上静静观月的人影。 白衣血纹,手按魔剑。 他说南疆巫傩的不幸,说巫傩一族等待了数千年的仇恨,说愿意把手中的剑交给传说中那个能实践预言的人。 那魔,孤高睥睨,剑意凌厉。 他带着滔天魔焰踏出阴阳路,带来无数的魔泥傀儡,击溃阴司鬼军。 那魔,孤注一掷,劈开鬼域。 他会是别有用心,另有图谋的仙神转世? 岳棠不是南疆巫傩,纵然他为巫傩的惨痛遭遇而愤怒、感伤,也不会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怀疑巫傩族人的“不干净”,怀疑寄托了族人复仇愿望的首领巫锦城欺骗了死不瞑目的巫傩先祖怨魂,怀疑巫锦城一直在利用自己。 于是岳棠可以冷静下来,可以剥离自己的情绪,重新审视整件事。 地府让“有罪之人”投生到南疆是真的。 山神鬿誉爱吃小儿,仙神借着投生到南疆,快速死亡,完成人间历劫的事也可能是真的。 前者死后,魂魄不甘心,就会进入血池。 后者死了,看似跟那些认命的魂魄一起去地府了,实际上他们洗完劫数,就从六道轮回顺利回到天庭。 但是巫锦城为什么不能是前者呢?就因为他有堕魔也没迷失的坚定心志,有一剑斩破楚州城隍鬼神真身的气魄吗? 用巫锦城太厉害的事实,来挑拨离间,这可不够。 灭烛鬼王笃定岳棠的身份是南疆巫傩,故意往巫锦城身上泼脏水。 “不知鬼王是否洞察到了我心中的这团魔焰?” 岳棠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根本盖不住灭烛鬼王那无处不在的恶意狂笑。 岳棠也不在意,继续说:“鬼王是想告诉我,我巫傩一族的首领的来历可疑,他为了夺取巫傩数千年积攒的怨憎之力,不惜堕魔?” 一位想钻空子,从地府掌握的南疆投生之路下凡,准备快速历劫回归天庭的仙神,跑去堕魔? 这么干,岂非得不偿失? 岳棠又自顾自地说:“吾等血池里神智尚存的巫傩怨魂,化身为魔,首领他欺骗我们,驱使我们……一个魔带着一群身染魔气的活尸想要去做什么?攻占地府?” 魔在如今的修真界已经很少见到了,这不代表魔的境遇变好了。 道魔不两立,修士听到魔这个字就想要退避三舍。 魔不可能一统人间,以后也没有一个魔界可以去。 如果巫锦城前世是仙,是神,那他是发了什么疯,决定今生堕魔? 但是岳棠不能把话说那么明白。 他是一个受到打击,摇摇欲坠的巫傩族人,他不能太过冷静,他要肆无忌惮地表示自己的愤怒。 “如鬼王所说,南疆巫傩不过是一群可怜虫,我们有什么值得觊觎?难道首领准备吃了我们,成为一个绝世天魔,然后去篡夺天帝的位置?” 灭烛鬼王的怪笑声戛然而止。 显然,他听得到岳棠所说的每一句话。 “放肆。” 灭烛鬼王怒斥。 一个小小的巫傩,竟敢在言语间对天帝不敬。 “你觉得,本王在信口胡言?”灭烛鬼王阴森森地问。 “岂敢。” 岳棠控制着尸兵躯壳从地上爬起来,他捏着拳,看起来像是要把灭烛鬼王揪出来一拳砸扁那个瘤子。 岳棠甚至分不清这种愤怒,究竟是自己的,巫锦城泥人的,还是这个活了的躯壳。 但岳棠知道自己还保有理智。 他没有、也不可能被灭烛鬼王那些挑拨离间的话说动。 “空口无凭,鬼王应当拿出更多的证据。” “证据?哈哈!” 灭烛鬼王狂笑不止。 这处密封的空间俨然出现了无数个重叠的黑影。 只要看一眼,就会感到心慌意乱,神魂动摇。 岳棠偏过头,双拳抵着墙面,仿佛愤怒到了极致。 灭烛鬼王终于笑够了,他磨着牙齿说:“巫锦城肯定对你们说,他前世是剑修,可惜啊,你们南疆地处偏僻,你们这些魂魄长年累月地泡在血池里,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这才让他轻易蒙混了过去。” 岳棠不语。 灭烛鬼王傲慢地说:“你能远来楚州,拉拢这里的凡人修士,必然听说过瀚海剑楼。瀚海剑楼为了寻找当年失散的门人,足迹遍及九州,这一千年来,他们对所有剑修的消息了如指掌……尤其是那些元婴期以上的剑修,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生平的,比我们地府的消息还快。你猜这里面有没有一个剑修,能跟巫锦城对得上?” 灭烛鬼王似乎很喜欢看岳棠愤怒到颤抖的模样。 岳棠确实愤怒,不过没到那个地步。 他要拖延时间想办法脱身,还想从鬼王嘴里骗出更多的内幕。 “我会去找那些剑修!”岳棠厉声。 “呵,那么你就会发现,巫锦城没有师门,也没有修士认识他。” 灭烛鬼王说着,他狰狞怪异的身影拉成了长长的一条,投射在小院上方。 这片空间仿佛成了一个球形,鬼影扭曲着覆盖着半弧形的天空。 就连那个瘤子也像放大了无数倍,原本是细缝的眼皮掀开,独眼像一个发光的红色灯笼,森森地俯瞰下方的岳棠。 “巫锦城说,他前世是一个剑修,但是这事没人能证明得了。” “不可能,他叫什么名字?” “怎么,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过你们?连捏造一个都不肯啊!” 瘤子不遗余力地继续诋毁: “还有岳棠,本王心情不错,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所谓的预言中人,是一直在变化的。” 对,千年前是瀚海剑楼的那位大师兄,这事岳棠早就知道了,可他必须维持惊愕的神情。 还好尸兵躯壳本来就僵硬,呆板一点并不奇怪。 “你说什么?岳棠不就是预言里的那个人吗?” “或许吧。” 瘤子阴沉沉地说,“三千年来,神光镜监督三界,这预言中人嘛,没有一百那么多,三十来个还是有的。不过他们几乎都死了,没有死的也不足为患,只有这最后一个……这个很棘手啊,本王承认,他很会躲藏。” “是你们无能。” “是吗?你真的认为,掌握生死簿的地府,掌握神光镜的天庭,找不到一个区区的普通凡人?” 瘤子陡然膨胀,本来像一层扁平的影子映在天上,现在忽然填满了眼前整个空间。 红色的独眼变得比整个院子还要大,血盆大口里是十几层螺旋状的锯齿。 瘤子愤怒的咆哮,带动天旋地转。 岳棠双手狠狠扎入墙壁。 尸兵躯壳长长的指甲受到强烈反震,直接折断。 “嗷——” 岳棠恍惚间听到了这个壳子发出了一声委屈又愤怒的惨叫。 这,这还得感谢它,毕竟岳棠自己是装不出这叫声的。 他还没那么豁得出去。 岳棠心中升起了歉疚,他没想到会把僵尸躯壳弄活,也没想到会让它遭受这些。 更麻烦的是灭烛鬼王步步紧逼,强大的威压,迫使僵尸躯壳必须弯腰下蹲蜷缩在墙角,才能保持体表与体内的鬼箓溃散速度减慢。 岳棠还能忍,巫锦城的泥人不干了。 ——巫锦城就不是一个沉默看着别人嚣张的魔,拥有他本性的泥人,大约是不管何人他都敢一剑斩去,粉身碎骨也无所谓。 可是岳棠不能看着这个泥人粉身碎骨。 还不是时候。 僵尸躯壳继续惨叫。 巫锦城泥人更冲动了,需要岳棠费劲才能摁得住。 岳棠:“……” 纵然是危急关头,也莫名地产生了自己带着一个捡来的孩子被恶霸欺负了,朋友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的古怪联想。 事实上,如果让泥人就这样一剑出去,尸兵躯壳里活过来的意识也要受到重创。毕竟它只是个泥人,不会思考,只有本能。 它只感觉到它自己、以及它要保护的岳棠,受到了灭烛鬼王的欺辱与挑衅。 岳棠把泥人拿起来放在自己肩上,指了指耳朵。 外面还持续地,响彻着灭烛鬼王暴怒的吼声: “……你如何敢小看这三界秩序?神光镜、生死簿就是天道!三界众生,人神妖鬼,从生到死,都不可能脱离天道的掌控! “岳棠凭什么可以做到?为什么只有他,让神光镜得出了非神非魔,非人非妖的评判。他是一个对神光镜、对生死簿十分了解的狡猾家伙,在他使用这个身份出现在三界时,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真的吗? 岳棠发呆。 第111章 出其不意 这话说的,连岳棠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了。 然而理智又告诉他,这一切就只是机缘巧合。 岳堂只是不清楚这些巧合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发生在自己头上就是了。 岳棠收回思绪,心想,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从前世开始就筹谋运作,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全都是为了今生要推翻天庭吗?这怎么听起来更惨了? 什么大人物啊?这么苦! 岳棠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 想要推翻天庭这么个庞然大物,穷尽毕生之力也未必能成,可不就得几辈子吗? 这解释居然也合情合理。 岳棠猛然摇头,不不,他怎么能被灭烛鬼王的话带偏了呢? 灭烛鬼王的这通话,根本不是为了吹嘘岳棠这个人有多大的能耐,鬼王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点醒”眼前这个无知的家伙。 ——世事诡谲多变,人心奸诈难防。 你们南疆的首领巫锦城,来历不明,心思叵测! 你们信任的预言中人岳棠,问题就更大了! 别看他们口口声声喊着反抗天庭,其实只是在蒙骗你们这些天真的凡人,教唆你们为他卖命。你们这样赴汤蹈火,最后只会为他们的野心赔掉一切,完全不值得。 话说到这个地步,灭烛鬼王如此做的用意,也昭然若揭。 他要摧毁这个巫傩的意志,他扔出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从未得到证实的消息,就是要让巫傩对所有认知都产生强烈怀疑,被愤怒冲昏头脑。 然后…… 打算操纵这具尸体吗? 岳棠低头看镇州将军那皮毯状的尸体,若有所悟。看来这家伙有画皮鬼的能力。 岳棠揣测,可能是南疆巫傩怨魂里沾染了魔焰,这玩意连灭烛鬼王也不想碰,所以才没有上来就用搜魂术,而是采取了这样曲折迂回的方法。 灭烛鬼王不满足自己的战果。 不满足只抓到这么一个小角色。 眼前这么一个“深得巫锦城信任”的属下,又跑来楚州阴司潜伏,还能搭上“在阴司有势力的岳棠”这条线,岂不是最好用的傀儡? 当然,在那之前,灭烛鬼王还会尽情地折磨这个可怜虫,等他完全崩溃…… 岳棠保持着蜷缩在墙角的姿势飞速思考脱身之策。 他看到灭烛鬼王的身影再一次从眼前消失了。 但是那种压迫神魂的恐怖气息仍然存在。 岳棠耳边时不时就响起一两声深深扎脑的怪笑。 笑声还有回音重叠,简直像有数十个瘤子一起在笑。 封闭的空间缓慢变小,令人生出一种无法逃脱,只能被压成薄片的绝望。 尸兵躯壳受到了影响,它嘶吼挣扎,然后越来越微弱。 一直昏迷在旁边的谭屠更是被怪笑引入了深重的梦魇之中,他浑身抽搐,口齿不清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倒塌的院墙下面,其实还有九个僵尸,不过他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种针对神魂的攻击,连拥有鬼神敕封的谭屠以及快要炼成阴神的尸兵躯壳都撑不住,何况是本来就没有多少自我意识的僵尸? 他们的脑袋无声无息地爆开。 岳棠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唔!” 吞下九个残破的意识,瘤子咂了咂嘴,很嫌弃自己的收获。 这些僵尸满脑子都是“龙血”,以及吃龙血不成反过来被龙的仙灵之气重伤的痛苦不甘,他们对此念念不忘。 灭烛鬼王本来还想从僵尸的记忆里翻找一些蛛丝马迹,比如那个乔装成僵尸的巫傩跟什么人交谈过,去过哪些可疑的地方。 结果看到的都是什么? 黑乎乎的睡觉棺材。 臭烘烘的僵尸同伴。 没有尝过,反正很香的龙血。 …… 这种记忆有个屁用? 灭烛鬼王很不耐烦。 瘤子的独眼视线转向谭屠,虽说这个家伙还没死,但是也能想得到魂魄里是什么。 一堆没用的生前记忆。 谭屠的生平翻翻鬼册就能看到个大概,现在也不过是把寥寥几句话变成更具体的记忆片段,灭烛鬼王对这些可不感兴趣。 灭烛鬼王需要的是那个巫傩的记忆。 有了记忆,他才能完美地利用这个皮囊,抓住更多反叛者。 瘤子满怀恶意地注视着那个蜷缩的身影。 再崩溃一些吧,再愤怒一点吧,这可是地府用来拷问魂魄的刑域。 地府九狱的鬼王,可不是空有名头的样子货。每个鬼王都有自己独有的刑域,灭烛鬼王的正是噬魂刑域。 那些支离破碎的魂魄,藏不住任何秘密。 凡人也想对抗地府,对抗这三界秩序?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灭烛鬼王再次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鬼火摇曳。 楚州城隍冷着脸坐在正堂上。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香火缭绕的建筑,定格在阴司衙门后院一处突兀凹陷的地方。 一抹诡谲的暗影笼罩其上。 从那里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来来往往的城隍属官阴吏鬼差都对它视若不见,活像是被无形的手蒙住了眼睛,同时又全无所觉地自动绕行。 这就是天道赋予地府九狱的力量吗? 跟阴司的鬼神敕封完全不同。 它似乎没有任何限制,如果说州城隍的鬼神敕封展开的鬼域要得到地脉的呼应,还得耗费时间慢慢成形的话,那么地府九狱的鬼王轻松得就像拿起法宝随意一抛,念及所至,如臂使指。 差别太大了。 是天道不公,还是地府掌握了更多的天道奥秘呢? 楚州城隍深深皱眉。 他十分厌恶灭烛鬼王,尤其对方公然在他的地盘上肆无忌惮地展开领域。这简直是把别人的房子挖了一块,设做牢房。 楚州城隍当然不想看到灭烛鬼王有所收获。 毕竟楚州阴司里面真的查出了问题,他的麻烦也很大。 他得做点什么。 韩龙星静静地注视着那片暗影。 就像秃鹫盯着狩猎场。 岳棠感觉鬼箓的反应越来越慢。 连尸兵躯壳也显得笨拙,僵木。 这个密封空间有问题,很有可能是一种领域。被困在这里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 可是岳棠一直都没有找到弱点。 领域就像阵法,总该有个节点吧!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力量薄弱的边缘地带,也没有力量最为集中的核心区域。 甚至隐约有一种完美无缺、近似天道的感觉。 岳棠直觉这片空间就是灭烛鬼王的一部分,灭烛鬼王就是这片空间。 难道这是灭烛鬼王的神魂意识形成的牢笼?这太让人惊讶了,联想到之前他跟谭屠在院落里说话,然后无声无息地就落入了这个陷阱。 岳棠唯一的线索,只有那些脑袋破碎的僵尸。 岳棠没有看见他们被瘤子吃掉,但是僵尸的残魂确实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镇州将军的皮毯尸体是真实的。 谭屠的伤势也是真实的。 岳棠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状况,判断他们不是意识被拉入这个空间,而是连同身体一起进来了。 换句话说,这里不是灭烛鬼王的体内。灭烛鬼王是用神魂当做一只无形的巨手,居高临下罩住了这个院落,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虚实转化,玄法莫测,这就是地府九域鬼王的威能吗? “还是有迹可循的,也许……” 岳棠灵光一闪,他一低头,眼神对上了泥人。 泥人板着脸,似乎在问岳棠什么时候才肯松手。 “……” 岳棠很想和巫锦城讨论城隍的鬼神真身,高阶修士的元神外放,与灭烛鬼王这个神异手段之间的联系。 然而这只是个泥人,不是巫锦城本人。 不会说话。 只会砍人。 也行,这一剑是很重要的环节。 “嗯?” 灭烛鬼王若有所觉。 那个巫傩魂魄似乎已经开始破碎、分裂。 哼,不堪一击。 还以为这家伙能再熬个半天呢! 不过,有他灭烛鬼王出马,区区一个阴神未成的鬼尸,还不是手到擒来? 灭烛鬼王闭上眼睛,等着吞噬那脱离躯体的魂魄。 第一块,气息很微弱。 还没有出现的第二块,大约是魂魄主体,裹着灼热的魔意,散发出强烈的攻击性。 灭烛鬼王见多了这种情况,魂魄里总是难免有强硬的那部分嘛。 没事,留着,慢慢折磨。 最后都会散成一堆碎片。 先吃崩落的那块。 飞出去的意识碎片很自然地融入了灭烛鬼王的神魂罩子。 灭烛鬼王本能地一咂嘴,他准备看看这个巫傩的魂魄最脆弱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在他之前语言的刺激下,有没有出现他感兴趣的线索,然而奇特的事情发生了。 “一片空白?” 灭烛鬼王震惊。 震惊到根本来不及消化这块魂魄碎片。 也消化不了,因为它什么都没有,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格格不入的力量。 灭烛鬼王意识到这里面肯定出了问题。 即使刚刚降生的婴孩,也有零星的宿世碎片记忆啊!难道巫傩能把自己洗成白板?避免泄露机密? 这就是岳棠或者巫锦城留下的后手?他们不怕属下落入敌手? 灭烛鬼王正要吐出刚才吃下的空白魂魄,忽然一道刺目的剑光,伴随着滔天魔气出现。 那个巫傩的躯壳重重跌落在地。 从里面飞出了一团不知道如何形容的东西。它像一个人,周身却笼罩在某种复杂又能吸纳阴气的符文内,它手中无剑,剑光从他胸口迸发。 无数道透明符文,让空白魂魄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个怪人。 就像一个被创造出的傀儡,魂魄是怪人手中的木偶。 “你!你的魂魄里藏了东西,这是什么?” 灭烛鬼王惊怒。 然而他之前吞下尸兵躯壳意识的行为,就已经把敌人从刑域引入了他的神魂里。 巫锦城泥人全力一剑,中。 “啊——” 灭烛鬼王惨叫一声,整片空间战栗不止。 “神魂化为牢域,看似强大不可破,也看不到具体的规律变化,但是领域如阵法,各司其职。神魂变化的法阵也差不多,这是天道规律嘛!用来吞噬消化魂魄的‘嘴’应该是比较脆弱的部分。” 岳棠对泥人说。 算是自言自语。 行了,借着这一剑,他们已经扎入灭烛鬼王的神魂里。 “最强的法术,也可能是致命的弱点呀。”岳棠感叹。 假如灭烛鬼王拿出真实的实力跟岳棠正面对敌,岳棠还真的毫无办法。 现在就不同了。 感受一下,何为附骨之疽吧! 甩不脱,扔不掉,双方只能以神魂为战场,正面一战! 岳棠怀揣剑修泥人外挂,信心十足。 第112章 以点破面 不久之前,岳棠发现想要逃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直接对上灭烛鬼王的神魂。 结合灭烛鬼王对魔焰的忌讳,岳棠拿出了这套诱敌之计。 巫锦城泥人不会有意见,就是需要尸兵躯壳的新生意识冒一点险。 这个由黄泉泥捏制的尸兵躯壳诞生的新魂魄,是全然空白的,还带有黄泉泥的特性,就是所有魂魄最后剩下的残渣。 虽然通过炼制除去阴煞,又被鬼箓凝结到了一起,但是灭烛鬼王想要把它当做食物吞下去时,应该会瞬间察觉到异样。 灭烛鬼王会立刻停住吞噬行为,毕竟他要吞噬的是一个南疆巫傩,一片空白可能意味着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 ——从那些对巫锦城、岳棠的诋毁里,还透出了灭烛鬼王对三界秩序的绝对自信,以及对不知为什么能够超出秩序的“岳棠”十分警惕。 这就够了! 岳棠需要的就是灭烛鬼王这一瞬间的迟疑。 岳棠用鬼箓“戳”了两下尸兵躯壳,让它出去做诱饵,指点它怎么行事。 这个沟通挺费劲,因为它只有本能情绪。 它本能地惧怕封锁了这片空间的灭烛鬼王,这就是刑域的威慑,使魂魄一直沉沦在惊惧绝望痛苦之中。 然而不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道理不用岳棠多解释,这个初生的意识也能知道。 不断缩小的空间,越来越可怕的笑声,还有莫名其妙就死掉的僵尸们…… 脚边的谭屠,眼看撑不了多久。 它对谭屠有点印象,但又没有清晰的记忆,只觉得这个人很好,看它的眼神充满了信赖。 新生意识并不明白那是岳棠的缘故,还以为被看重、得到认同的是自己呢。 现在,平时像影子一样默默跟着自己的僵尸们死了,谭屠看起来快不行了,纵然有鬼王刑域压制的天然畏惧,它也无师自通的懂了什么叫做拼命。 ——不拼就没命。 它很莽地冲出去。 岳棠:“……” 差点没跟上步骤节奏。 总觉得它受到了巫锦城泥人的影响。 最终岳棠屏息凝神,成功袭击了灭烛鬼王。 接着岳棠飞快地用鬼箓隔空把那团意识拽了出来,随手塞进鬼箓让它休养。 灭烛鬼王惨叫。 这一剑造成的伤势,直接出现在神魂上,很难恢复。 剑意中附带魔气,灼烧着神魂。 附骨之疽的滋味,怎么会好受? 现在院落四周的无形罩子——噬魂刑域已经现出真面目。 它像一个漆黑扭曲的气囊,其中一处破口了,涌出大量黑雾,其他位置的气囊疯狂地向破口填补,于是那处越来越厚。 灭烛鬼王的本体则是坐在气囊外面,一动不动,只有那个瘤子搭在黑色气囊上。 “这是什么?” 附近的阴吏鬼差终于看到了这个怪物。 就灭烛鬼王的这个外表,鬼看了都怕,谁都知道这不是善茬。 “是地府九狱来的鬼将吗?” “怎么可能?这气息,比福明灵王还要强……” 话音未落,这个鬼差就昏倒了。 不止是他,距离谭屠那个院落太近的鬼全都遭殃了,只剩下一个鬼神在强盛的压迫下双膝跪地,双手并用,艰难往外爬。 “快跑!快去禀告福明灵王!” 丁判官骇得浑身发抖。 其他鬼疯狂后退。 远处,楚州阴司正堂,楚州城隍不动如山。 “哦?灭烛鬼王这是……吃亏了?” 楚州城隍只能感觉到灭烛鬼王暴涨的气息与怒意。 难道对付一个普通的城隍佐官也能失手? “当真被灭烛鬼王说对了?谭屠并不简单,他背后之人就是岳棠?” 楚州城隍立刻拿出了鬼册。 这是阴司鬼军的名薄。 鬼军平时在古井下的荒山秘境里也会互相争斗,出现损耗。这点减员楚州城隍根本不会注意,所以名册上的鬼分别对应着谁是无关紧要的,不会挨个点名。 现在楚州城隍翻开一看,只有九个名字出现变化,显示被灭烛鬼王吞噬。可是谭屠麾下应该还有十个僵尸。 根据最后对城隍印记位置的感应,这十个僵尸都被谭屠藏在院子里。 现在城隍印记也一起失去了感应。照理说,鬼册上显示了魂飞魄散的,不应该是十个名字吗? “……” 楚州城隍想起那群僵尸似乎还亲眼目睹了自己跟敖汾的对峙。 不成,就算真有问题…… 也必须变成没有问题。 楚州城隍眼中闪过一抹凶戾。 灭烛鬼王无心去理会楚州阴司各处的动静,也顾不上刑域里昏迷的谭屠。 他必须把卡在“气囊罩子”上,亦是扎进他神魂里的这根尖刺拔|出来。 “罪无可赦!” 灭烛鬼王厉声尖叫。 鱼形本体上的七只眼睛同时睁开,霎时院落附近昏迷的那些大鬼小鬼一声都来不及发出,直接烟消云散。 连阴司衙门那出奇坚固的房屋都倒了好几座。 然而这可怕的攻击对隐藏在罩子里的岳棠毫无作用。 “可恶!” 七只眼睛不甘心地闭合上了。 本体无用,只能用神魂作战。 灭烛鬼王审视着那个裹在鬼箓里的诡异身影,回忆自己受到攻击的那个瞬间所看见的敌人模样。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层像阴气,又不像敕封的玩意是什么? 难道是某种封禁的远古鬼物,唯有献祭自身魂魄才能放出,这是同归于尽的手段? 那这东西又怎么带有魔焰,还有这一剑…… “你究竟是谁?巫锦城?不对!” 剑意很像,但不是。 巫锦城是那种绝对不会错认的魔。 眼前这个家伙更像是获得了封存着巫锦城剑意的某件法宝。 岳棠装作淡定地伸手一指: “你看脚下。” 灭烛鬼王这才注意到地上趴着的那个“巫傩”,身体竟然被剑光搅成数块。 这就算了,尸块还慢慢变成了黑色的泥巴,难道这是一个傀儡?不对,是巫傩魂魄寄生在傀儡上,因为刑域绝对不会搞错死物与活物。 “你很惊讶。”岳棠适时地出声。 灭烛鬼王:“……” 灭烛鬼王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对方故意牵着自己的思路走了。 因为他自己就喜欢这么干。 灭烛鬼王暗中摧动神魂,准备蓄力反击。 他要让这个狂妄的家伙知道,敢伤地府九狱鬼王,就要接受坠入黑绳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悲命运! 以为伤到他的神魂,就能逃脱了?以为藏在这里,他就没有办法了吗?可笑! 就在灭烛鬼王决定损耗积攒一千年的鬼力,让这家伙魂飞湮灭时,岳棠再次开口道: “对你而言,这可能是出其不意的当头一棒。于我而言,灭烛鬼王,第三殿黑绳大狱来客,真是久仰大名,不虚此行啊。” 岳棠故意把后半句说得意味深长。 灭烛鬼王满心惊愕,这是一个陷阱? 没错! 只能这么解释了,这个从南疆派遣到楚州的巫傩,表面上是为了拉拢楚州修士,暗中任务潜入楚州阴司,实际上他就是冲着地府来的。 这是一个饵! 只要有人怀疑到了巫傩身上,抓住了他,杀死了他,那么…… “愿者上钩,图穷匕见。”岳棠笑吟吟地说,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不就是言语扰乱人心,谁不会呀? 不就是闭眼瞎吹嘛,他的词更多! 毕竟这是吹他自己! 还不会尴尬!因为这里除了灭烛鬼王没有其他有脑子的人,所以岳棠毫无负担,直接吹自己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一步闲棋,能算计一位鬼王,倒也不亏。” 岳棠不忘捧一捧灭烛鬼王,反正这家伙自视甚高,不会觉得这句话是岳棠刻意为之,倒是觉得岳棠说得真心实意——他居然中了陷阱!布陷阱的手段如果不高明,能甘心吗? 如果说这都是误打误撞,纯属巧合,是临场发挥,一击破局…… 灭烛鬼王的脑子想要相信,瘤子的自尊心都不会答应! 岳棠抬起手,轻轻击掌,装得从容不迫。 其实悄悄放开了按住泥人的手。 “鬼王想必已经做好了与我在这里一决胜负的准备,多么精纯的鬼力啊!也罢,黑绳狱鬼王,配得上我付出一抹元神分|身为代价施展的天魔九噬。” “天魔九噬?” 灭烛鬼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那是什么?听起来像失传的魔功!还得九次才能功成?难道是要吞噬九个地府鬼王级别的魂魄? 灭烛鬼王不禁心惊肉跳。 还有,眼前这个所谓的元神分|身,是谁的? 其实一个名字已经到了喉咙眼,只是灭烛鬼王难以置信。 “吾,岳棠。” 随着这三字吐出,伴随着剑光魔焰出现的,是一股猛然爆发的攻击。 灭烛鬼王心神震荡。 不错,除了那个神秘莫测,无人知晓下落的岳棠,还能是谁? 岳棠既然神通广大到了让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消失,那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地府九狱鬼王的名号,以及鬼王各自的刑域呢!所以岳棠破局才这么轻松,不管今天来的是哪个地府鬼王,岳棠都是如此! 一定是这么回事! 不好!灭烛鬼王后知后觉地想到,眼前只是岳棠元神分出来的化身,看着不够强,但肯定像传说中天魔那样自爆,来完成那劳什子的天魔九噬。 灭烛鬼王顿时从攻击转为了尽全力防御。 这对岳棠来说,能让灭烛鬼王心生畏惧失去神魂层面的博弈先手,就足够了。 岳棠不信,就凭灭烛鬼王这样的渣滓跟那狗屁不通的强权,对天道的参悟理解能胜过他! 岳棠从来不打算以对峙的方式,长久待在灭烛鬼王的神魂中。 会很危险,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速战速决。 但是想要敌人心神大乱,心甘情愿放弃优势的话,岳棠决定还是从吹自己入手! 利用灭烛鬼王对“岳棠”是幕后阴谋者的偏见。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113章 森罗万象 天魔九噬是什么? 岳棠也不知道,这是他临时编的。 就连天魔的名字也是他从古籍里看来的。 据说在道魔不两立的时代,魔也有佼佼者,这些魔坚定地相信既然三界有天“道”,自然也应该有天“魔”。 于是他们潜心钻研,弄出了不少关于“魔”的功法,其中一些功法威力极强的,就被冠以天魔之名。 有的修士在得到功法之后,醉心其中奥妙,主动选择堕魔。 当然,以修士口吻记载的古籍,是不会对魔有什么好话的。通常认为魔功诡异,蛊惑人心,使人不知不觉误入歧途。 在岳棠看来,这反而说明了“天魔功法”的真实性,它极有可能是魔对天道的一种理解,不然为什么人人看了都能堕魔,堕了马上变强? 这种不挑资质,不挑心性,只负责让你变强,不保证能让你活多久的功法,岂不是跟修真界功法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修真界功法呢,资质心性都要求,你还未必能炼成,但炼成了一定活得比普通人久。 天魔、天道…… 所以人们觉得这两者完全对立,倒也不奇怪。 那些屡次掀起腥风血雨的天魔功法,名字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什么天魔血元功,天魔寄体大法等等,这些传说中的魔功基本上都是一个路子,杀死很多人炼制化身增强实力,不仅可以克敌,还能把自己一条命变成很多条命。 只要还剩一滴血、一块元神,就不会死。 所以岳棠的“随口编”是有逻辑的。 假如三界真的出现过一门名叫“天魔九噬”的功法,按照魔功的特性,那功效肯定也跟岳棠编造出来的差不多。 这不是很好吗? 最高明的假话,就是听起来和真话完全一样。 岳棠看着巫锦城泥人一马当先,提剑直冲灭烛鬼王神魂深处。 岳棠:“……” 他觉得这泥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剑意更强,下手更狠,那气势简直像要灭仙诛神了。 不对! 岳棠瞬间反应过来,眼前这不是只拥有本能的泥人了,巫锦城已经来了!他的意识在泥人里。 “你……” 岳棠难以置信。 他确定他带着泥人袭击灭烛鬼王的时候。泥人还是一个不说话只会砍人的傀儡,怎么他就骗个鬼王的工夫,泥人里就悄无声息地多了本尊的元神意识?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啊? 这可是在灭烛鬼王的神魂里!魔有这么神通广大吗?这也能潜入? 岳棠下意识地低头,看到了自己周身鬼箓之后忽然醒悟,对了,他在借着鬼箓化解阴气,化不掉的统统塞给尸兵躯壳意识。岳棠连自己的身体都带进鬼王神魂了,泥人砍出一剑后又被自己按住,一直在自己手上,同样受也鬼箓保护,巫锦城的意识当然能进来了。 这就相当于鬼王神魂里有个封闭的阵法,阵法里非常安全。 ——原来厉害的还是我。 岳棠如是想。 等等,那他刚才在灭烛鬼王面前吹自己的话,巫锦城岂不是全都听见了? 岳棠头皮发麻。 这是第几次了? 每次见巫锦城都要出点状况,岳棠都快要不认识尴尬两个字到底怎么写了。 现在情况紧急,岳棠没时间去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能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在灭烛鬼王身上。 神魂层面的对决十分凶险。 岳棠毫不犹豫地摧动鬼箓跟上巫锦城泥人。 那架势犹如飞蛾扑火,鬼王神魂体积太过庞大,对比鲜明。 就像一堆燃烧的篝火,几颗水珠浇上去,大概只能让它冒出一缕黑烟。 但是现在事情完全反了过来。 水珠悍不畏死,篝火如临大敌。 因为神魂除了强弱大小的区别,还有无声无息的侵蚀攻击。 一滴墨汁就能轻而易举染黑整盆水。 灭烛鬼王担心那劳什子的天魔九噬,就是这不按理出牌的墨汁。 虽然岳棠用魔焰与鬼箓来伪装自己,但假的终归是假的,接触时间一长,灭烛鬼王就会反应过来。 岳棠只有一次机会。 借着巫锦城剑意的掩护,他闭上眼睛,放开了自己的神魂。 ——没有令人胆寒的凌厉杀意,没有浩瀚似海巍峨如山的强大气息,更没有魔焰那般焚尽万物的疯狂。 只有,空洞的虚无。 像一团黑白不分,清浊不明的气。 神魂即是“道”的载体。 无论是接受了敕封的大妖、死后获得阴司官职的鬼魂,还是潜心修炼想要飞升的修士,他们的一切力量都藏在神魂里,而所有力量都来源于天道。 灭烛鬼王满心警惕地望去。 随即愣住了。 这是什么? 作为地府黑绳大狱的主刑鬼王,他见过的修士魂魄成千上万,虽然多数都不入他眼,但是见多了的好处就是一眼即可看出神魂的秘密与弱点。 低阶修士的魂魄里,力量显示得断断续续,很不连贯。他们根本没有“道”,或者并不懂得什么是“道”。 高阶修士的神魂就截然不同了,往往像一幅完整的图画,他们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道,只是还没有把图画从纸上变成现实。 一旦完成转变,就意味着离“得道飞升”不远了。 灭烛鬼王虽然觉得岳棠满身是迷。但他仍然有自信看出岳棠的来历—— 谁都不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 从神魂之上的道,能看出功法师承,甚至能看出天庭仙人的派系。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灭烛鬼王对于岳棠现身算计了自己的事,既心惊肉跳,又隐隐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看透岳棠的好机会。 他就要揭开这个神光镜也照不出的真相了。 然而—— 这是什么玩意? 它不是一幅平整的画卷,不是毫无变化的。这代表岳棠得道了,得道就不再是凡人。 非人。 可它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团缓缓盘旋的气。那当然不是仙,不是魔,也不是妖了。因为它根本什么也不是。 ……更不存在任何势力的烙印。 这就难以理解! 一个魂魄是空白的,还可以勉强解释。 竟然有虚无之道,这算怎么回事? 否认“道”本身的存在吗? 难不成,这不是在参悟天道,而是……天魔? 灭烛鬼王悚然一惊。 这时他忽然看到气团中心出现了一点刺眼的明光,顷刻间无数幻影接踵而现,山川河流草木繁花飞禽走兽,层层叠叠。 同时日升月落,花开叶枯,生老病死。 最后叠加的是喜怒哀乐的各种声音,恍如坠入了名为尘世的笼子,四面八方都是网。 什么是道?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 ”——明亮的东西从昏暗而出,具有形体的万物都生于无形。 森罗万象,不离两仪所育。 …… “万象星君?” 灭烛鬼王心中大喜。 原来是那个老东西在搞鬼!这下可被他抓住了把柄!地府诸位狱主必定会高兴的。 这么花里胡哨的道,太明显了。 就是最开始那片虚无,差点把他唬住。 灭烛鬼王哈哈大笑,信手一挥,就要撕裂神魂脱身,然而他预想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竟然无法动弹。 幻象没有消失! “不对……” 他猜错了。 这不是世间万象,而是“世间”。 灭烛鬼王毁去一片山林,飞禽走兽消失,不见半点绿色,然而荒芜山川仍旧静默伫立在日月星辰之下。 灭烛鬼王举手投足间拍碎高山,填平河流,轰塌大地,撕裂天幕,日月星辰齐齐陨落。 然而出现在灭烛鬼王眼前的,又成了最初的那团气。 只是它已经膨胀了数百倍。 什么刑域,楚州阴司,仿佛全都消失了。 岳棠所见之道,是一切鲜活的东西,是这个变化的世界,而追本溯源,万物初始万象寂灭,一切诞于虚无。 没有所谓的三界秩序,没有高高在上的仙神,即使日月星辰也跟最卑微的野草一起沉睡于虚无。 权势、力量、敕封…… 这些都毫无意义。 神魂层面的对决,一错就是万劫不复,如果不慎跌入了别人已经成形的道,就要在天道层面去破解。 天道默认你的力量强,你的道更完整,就能吞噬或困住他人的神魂。 灭烛鬼王一直以来,从未遇到过自己的力量不好使的时候。 “不可能!” 他司掌黑绳狱,惩罚忤逆天道轮回、蔑视三界秩序之人。 何况只要是修士,有一个算一个,妄图超越轮回,统统有罪!哪怕修士飞升,也得过天雷刑罚! 这是碾压级的优势,千万年都是如此。 他神魂里的“天道”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叛逆天庭的人完整?他为什么出不去? “不对!不可能!太荒谬了!” 灭烛鬼王狂乱地嘶吼着。 然而天道不会开口说话,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落向篝火的水珠,持续增加,最终变成了一场倾盆大雨。 在旁人眼里,灭烛鬼王强大的神魂莫名地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然后逐渐变得微弱,缩小。 …… …… “呯!” 灭烛鬼王庞大的躯体滑落在地,压塌了附近的院落。 巫锦城泥人提着剑,若有所思。 岳棠一睁开眼,就看到泥人生动的表情。 “咳,侥幸而已……” 岳棠想说,灭烛鬼王还没死,他也没有能力直接杀死一个鬼王,只是把鬼王的神魂困在了躯体内。 接下来还得另外想办法逃离楚州阴司。 不想,巫锦城沉思道:“你评价自己的那些话,尚嫌不够。” 岳棠:“……” 道友,能不提这个吗? 第114章 投机取巧 岳棠垂着眼睛,带着些许尴尬。 他看起来就是个温和无害的人。 ……失去意识的灭烛鬼王可能不同意这个说法。 “我这是投机取巧,再来一次可就说不好了。” 岳棠叹了口气,左顾右盼。 他很担心灭烛鬼王倒下之后,马上就有大批天兵天将或者地府大军冒出来。 他这模样,巫锦城一看就懂。 担心神光镜嘛! “我在灭烛鬼王面前,报了自己的名字。”岳棠忧心忡忡。 没准神光镜已经感应到了。 “不,你只是赌了一把。”巫锦城泥人平静地接话,“如果神光镜像生死簿那样需要‘翻阅’,那么神光镜现在的注意力极有可能放在坠龙身上。” 据说神光镜和生死簿都是天道至宝,可是什么样的天道至宝会生来是监视人间的? 岳棠估测,神光镜看预言中人,只不过是这件法宝的能力运用,就像阴司地府在生死簿里查一个叫岳棠的人。 天庭这么大,三界这么广,事情这么多,不可能只盯着他一个人吧。 之前岳棠总是中招,那是因为天庭可能没啥大事,有固定的神仙专司其职,定点查阅预言内容。 现在天庭可能出事了,人间也多了坠龙,预言虽然重要,但是可能会出现短暂的空档,让岳棠可以顺利脱身。 “人都已经被推上了牌桌,不赌怎么办?”岳棠叹了口气。 灭烛鬼王也没给他别的机会啊。 “还好,最后唬住了。” 岳棠面上毫无喜色,他是真的不觉得这场胜利多么了不得,毕竟他连神魂都拿出来冒险了,可谓底牌尽出。 倘若实力足够,何须如此? 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唬人总得脑子灵。 可是他不能一直用脑子唬人吧! 巫锦城看着满脸愁容的岳棠,欲言又止。 其实岳棠的想法他都很赞同,只是…… 那鸿蒙生万象之道,委实惊人。 还未达到大乘期,就已经有如此声势,等到力能飞升的那一日,又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巫锦城发自内心地觉得,岳棠那些自吹不算什么。 ——谦虚了,就你参悟的道,将来还需要唬人?直接动手就完了。 这时,躺在地上的灭烛鬼王忽然动了一下。 脑袋上的瘤子耷拉着,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只有手脚在抽搐,还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 “呜……疼……” 声音既委屈,又气恼。 是尸兵躯壳里的新生意识。 “行了。”岳棠松了口气。 刚才神魂对决的时候,他偷偷地用鬼箓吸收灭烛鬼王的纯正鬼力,最后还反手把意识塞过去了。 ——原来的尸兵躯壳已经没了,初生意识可能会消散,将就着用这个神魂被天道暂时禁锢的灭烛鬼王吧。 初生意识显然很不高兴,这躯体它根本拖不动啊,懵了半天,又发现一直跟着自己帮自己“走路、活动、打架、修炼”的岳棠离开了,只剩下它在这个陌生的身体里,顿时气得用“手”拍地。 岳棠:“……” 巫锦城提醒道:“它这样,是骗不过楚州城隍的。” 确实骗不了,这连站都站不起来。 岳棠犯难了,难道真要硬闯出去?那有点难啊,而且还要救走谭屠。 巫锦城更是生出一种平生,不,加上前世也未曾有过的奇妙感觉。 他好像在跟岳棠催促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孩爬起来帮他们骗人? 不对,是骗鬼。 ……听起来更过分了。 像那种横行街头的恶棍无赖,坑蒙拐骗,欺凌弱小。 巫锦城再次看了一眼“弱”跟“小”:瘫痪在地的灭烛鬼王。 “黄泉泥傀儡没了,鬼王躯体又不是傀儡……”能让岳棠钻进去,手把手地帮着这个新生意识掌控。 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异声,巫锦城抬头,知道楚州城隍已经出手了。 灭烛鬼王的刑域已经彻底崩散,不能再藏。 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 岳棠与泥人同时望向地上仿佛一只皮袋子的镇州将军尸体。 *** 在灭烛鬼王倒下的那一瞬间,楚州城隍猛然站起。 “呵。” 他不禁讥笑。 阴沟里翻船,堂堂地府九狱鬼王,竟然被人打翻在地。 这必然不是谭屠做的,而是那个隐藏在僵尸堆里面的神秘人。 楚州城隍极目望去,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灭烛鬼王身上脱离。 一身不似活人的气息,阴气在体表缓缓流动。若要仔细辨别,就感到一阵头晕。 不对!楚州城隍顿时警惕。 这是神魂层面的攻击余波…… 隔了这么远,只是一丁点残余的影响都有如此威力,韩龙星在成为楚州城隍前可是地仙!想要影响到他的神魂,对方至少也得是个地仙。 但是人间九州的地仙已经快要死完了,还活着的家伙比鬼都精,他们可不像云杉老仙一心给天庭卖命,应该不会轻易涉足坠龙之事。 不是地仙,也不可能是天庭下来的人,那就只有得了某个古老宗门真传的修士了。 因为这种人神魂里隐藏着成形的“道”。 修真界功法本身就是一种捷径,沿着别人走过的道路而行,可以少走弯路,不需要彻底参悟天道就能获得力量。 而仙人亲自留下的真传功法,就相当于追寻天道途中的指路明灯。前人的“道”以幻影的形式存在于后辈的神魂之中,直到后者超越前者。 灭烛鬼王八成是轻敌了,以为是个普通修士,结果对上了一个神魂里藏着仙人真传之道的家伙,可谓是常年打雁却被雁儿啄瞎了眼。 就不知道这是何门何派的仙人在搞鬼了。 楚州城隍冷笑。 好啊,坠龙一出,什么势力都在冒头,也不知道有多少暗藏的棋子蠢蠢欲动。 把他楚州阴司当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可笑! “轰。” 地面、墙壁、房屋全都开始震颤。 一道香火缭绕的阵法屏障陡然升起,把整个楚州阴司笼罩在其中。 丁判官等一干不知内情的鬼神更是惊慌,福明灵王出手了! 果然,楚州城隍威严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抓住入侵者!出现在谭屠院子里的家伙,一个都不许放过!” 福明灵王的命令不可违背,鬼神们硬着头皮挪动身躯,战战兢兢地围了过去。 韩龙星当然不指望他们能抓住敌人,这些只是探路的石子。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废墟。 之前看到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烟尘里。 但是这人绝对还在那里! 因为这里是楚州阴司,没有人能绕过他的感知,尤其是鬼王刑域散后,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休想瞒过他。 韩龙星甚至从袖中摸出了一面镜子。 无论是谁,只要被镜子照到,韩龙星就能用它应付天庭地府的质询。 ——不是楚州阴司出了问题,也不是他韩龙星勾结叛军,而是有势力暗中作祟,且灭烛鬼王无能。 鬼神们刚走到废墟外围,一具尸体从废墟里跌了出来。 “镇州将军?” 鬼神们目瞪口呆,连连后退。 只见镇州将军的尸体鼓涨了三倍,脸肿得像一个巨大的发面馒头,五官错位,脖子那里还有一个很大的豁口,豁口里面塞着一个鱼脑袋。 那脑袋比鬼王整个身体都大,七只眼睛都闭着,脑袋下面还有好长一截鱼鳍挂在外面。 整个一副套不进皮囊还要硬塞的样子。 丁判官张着嘴,踉跄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楚州城隍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镜子照不出藏在里面的人。 因为镇州将军的敕封还在皮囊上,灭烛鬼王是地府九狱的鬼神,按照天道法则,他是不能去人间的,只能通这种方式藏起真身,借皮钻个空子。 现在,就算皮囊里面除了灭烛鬼王还有别人,楚州城隍也没法知道了。 灭烛鬼王脑袋上的瘤子耷拉着,就跟喝醉了酒似的,他发出腹语一般模糊的声音:“……韩龙星,你麾下的楚州阴司,藏有大逆不道之人!” 楚州城隍神情一滞,怒极而笑。 好一个狂徒,竟然还敢污蔑他? 结果没等他反应,那家伙猛然从废墟里拖出了一个浑身漆黑,似乎没了气息的人。 众鬼神定睛一看,这不是谭屠吗? 楚州城隍:“……” 岳棠习惯性按住怀里的泥人,又踢了踢灭烛鬼王的尾巴,示意控制鬼王躯体的孩子老实点,别乱动。 不会走路,那保持脑袋端正竖着就行。 “谁敢阻挡,包庇同罪!” 鬼箓裹住鬼王四肢,拎着谭屠,穿着镇州将军尸体往前走。 鬼神们哪里敢阻拦,纷纷避开。 “鬼王毁我阴司,吃我将军,杀我佐官,还要咄咄逼人?” 韩龙星眼珠一转,高声叱喝。 这冒牌货口口声声往他脑袋上扣罪名,他如果说鬼王是假的,反倒惹人怀疑。 事后地府必定要来追查真相。 啧,比起鬼王被人控制他没拦住,倒不如装作不知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灭烛鬼王落入这等狂徒之手,估计不死也丢掉半条命。 不,还是死了好! 韩龙星眼底杀意浓厚,他调动敕封,一巴掌拍下去。 阴司衙门是三界秩序的一部分,城隍待在这里,就是实力最强的状态。 醒着的灭烛鬼王自然可以用神魂对抗这种力量,现在只能结结实实挨上这么一下。 “砰!” 灭烛鬼王飞出去了! 飞得特别远。 鬼神们一个激灵,马上高喊福明灵王威势赫赫。 “都闭嘴,这不是鬼王!” 韩龙星这句话还在演,他表现得十分愤怒,像是刚刚发现灭烛鬼王被人冒充,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对方竟然早有准备,是配合着他往外飞。 时机拿捏得非常准确。 仿佛猜到了韩龙星会在这时偷袭。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楚州阴司已经封闭了。 “撕拉。” 阴司衙门的屏障干脆利落地裂出了一道口子。 “这——” 怎么可能? 韩龙星震怒之际,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杀意与剑气,他的右臂也随之剧痛。 “巫、锦、城!” 唯有曾经重创楚州城隍鬼神真身的剑意,可以在城隍伤势未愈时,借着伤口或者叫做鬼神真身的缺口,再度撼动敕封。 城隍发怒,整座阴司衙门都出现了剧烈的变化,昏天黑地,仿佛要下陷进入黄泉。 阴司衙门之外,岳棠飞快逃跑,他看到收了剑的泥人跳回来,试图指路。 “去哪儿?”岳棠传音问。 “找一个能杀死灭烛鬼王的人。” 因为他看了岳棠的道。 能不留活口,还是不要留隐患。 “找那条龙?不行,我们要躲神光镜。” “不,是瀚海剑楼的周宗主。”泥人抱着手臂,淡定地说,“他是墨阳道人的剑灵化形。” “咦?” 第115章 久处樊笼 谭屠在昏迷中十分痛苦。 他仿佛掉进了一张深渊巨口,耳边不停地回响着怪物的咆哮,然后是窒息般的挤压,根本无法动弹,魂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撕扯着。 他被灭烛鬼王吃了…… “啊!” 谭屠大叫一声,猛然坐起。 “别动。” 异口同声响起的惊叫,以及扑头盖脸砸过来的定身符,让谭屠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是一个船舱,不是怪物的胃壁。 约莫两丈高的舱顶,呈圆弧状,看不到窗户。 他躺在一张架子床上,从床顶垂落的不是幔帐,而是一幅幅写满符箓的浅黄薄纱。 一群峨冠博带,气度非凡的修士围床而立,手里还抓着各种符纸或者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法器笔。 谭屠傻眼,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人间的道士抓了,他们见到恶鬼就杀。 然后一想不对,他已经不是僵尸了,修士为什么要抓他? 再往下看,他的身体被一圈圈红色绳索捆住,绳索上悬浮着金色古箓。 谭屠不知道,这是青松派内都很稀有的天符法宝。 ——唯有天符,才能压制谭屠体内的鬼神敕封。 结果就是他像一根被红绳捆得结结实实的野山参。 又像是马上要下锅烫毛的猪。 谭屠:“……” 如果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僵尸,浑浑噩噩地过了千年,莫名其妙要为楚州城隍效命送死更荒唐的事,那就是现在了。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群修士中间,宛如一块砧板上的肉。 “尔等何人?要做什么?”谭屠震惊。 谭屠下意识地想挣扎,可是被中了那么多定身符,他只剩下眼珠子能转。 这时一个老道人说话了。 “谭将军稍安勿躁,此处结界重重,乃是为了阻隔你的神魂气息,保住你的性命。” “……我已经死了。” 谭屠木然地说。 老道噎了一下,随即干咳一声做掩饰,慢条斯理地解释:“虽然谭将军被人从楚州阴司救出,但是谭将军神魂之中的城隍属官敕封,随时可能让将军魂飞魄散,故而吾等只能出此下策,暂保将军魂魄。” 谭屠听完,心中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什么人会跑到楚州阴司救自己? 谭屠的亲朋故交早就死了,骨头都变成渣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隍佐官,要手下没有手下,要力量也没力量,抓自己……哦不,救自己图什么? 谭屠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形,瞳孔收缩,浑身战栗。 想到灭烛鬼王的可怖威势,谭屠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逃脱掉被吞吃的命运,当时被鬼王抓住的除了自己,还有他最得力的手下,一个脑子灵活点的僵尸。 灭烛鬼王说,那僵尸快要修炼出阴魂了。 难道是他? 谭屠声音嘶哑地问:“是何人救我?” “这个,吾等就不便透露了。” 老道一手拿着玉简,一手举着散发淡淡灵光的符笔,笑眯眯地看着谭屠。 他身后那群修士表现很怪异,看谭屠一眼,然后埋头写写画画。 那种躺在砧板上的感觉又来了,谭屠忍不住问:“那这里是什么地方?诸位又在做什么?” “这是青松派飞舟,吾等正在救你啊!” “……” 就算一个好端端的人被一群大夫围着都会心里发慌,更何况一个鬼被一群道士围在中间。 谭屠正要说话,忽然感到魂魄一阵撕裂的痛楚。 紧接着,绳索与幔帐上的符箓瞬间流动,硬生生地把谭屠魂魄深处的异动压了下去。 谭屠眼前发黑。 随即意识到刚才出状况的……似乎是魂魄里的鬼神敕封? 鬼神敕封要脱离他的魂魄,被这些绳索阻止了? 鬼神敕封一旦没了,他的魂魄也会随之碎裂,所以这些修士真的是在救他? 谭屠僵硬地说:“谭某在这世间了无牵挂,魂飞魄散而已,诸位不必费心。” 那老道士脸色一变,吹胡子瞪眼地说:“谭将军不能走,飞舟有重重结界封锁,你的行踪才无人知晓。一旦你离开,鬼神敕封的气息就会暴露吾派飞舟的位置,这怎么行?不止谭将军在被追杀,青松派也不例外。” “等等,我被追杀?”谭屠晕头转向,他确实对楚州城隍心怀怨愤,可是他还没跑啊! 谁帮他一口气完成了叛逃、脱身、躲藏、被通缉追杀的全部过程? 是那个被灭烛鬼王说很有天赋的属下吗?可那是僵尸,僵尸的脑子够用吗? “……这里只有我?你们没救出别的人?”谭屠急切地问。 青松派修士面面相觑。 其实谭屠是岳棠送到这里来的,通过阴阳路的子夜交替时间点,定位靠的是岳棠放在青松派飞舟上的那个泥人。 至于岳棠失踪的这些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青松派修士是真的不知情。 知道内情的只有朱丹掌门,可是掌门不在这里。 “谭将军有别的同伴被困?”老道士捏着符笔,一本正经地说,“那将军放心,除了你,旁人都很安全。” 谭屠还没开口质疑,倒被其他青松派修士抢了话。 “菘蓝长老,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将军的同伴肯定也是鬼,鬼难道还能找蓬莱派看诊?当然是找我们青松派画鬼箓了!” 众修士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然后感觉不太对,话说他们青松派符箓不是用来镇鬼除妖的吗?怎么变成帮鬼看病了?更离谱的是,他们好像真的能做到? 青松派修士陷入了沉思。 算了,管他呢,还是面前的这个教材……这个病患更重要。 这可是近距离观摩鬼神敕封的机会! *** 青松派飞舟的甲板上。 红日将出,波涛染赤。 修真宗门的飞舟优势终于在辽阔无际的海上发挥了作用,它轻灵地穿梭在海浪之间,几乎看不到飞溅的水花。 “……谭将军亦是不幸之人,还请朱丹掌门多多费心。” 岳棠深深一揖。 朱丹掌门连忙道:“岳先生在外奔波,青松派漂泊海上一直未能相助先生,如今涉及鬼神敕封,吾派自当尽力。” 岳棠想到青松派修士“围观”昏迷谭屠的场景,顿时头皮发麻。 只是,谭屠的生机在青松派。 先由天符法宝压制,再仔细观察鬼神敕封的变化,最后让青松派修行鬼箓的高阶修士合力,在保全谭屠魂魄的情况下剥离鬼神敕封。 这是岳棠一个人做不到的。 他没有那么强的真元,也不懂天符。 如果没有青松派,纵然谭屠逃离了楚州阴司,也不会有活路。 岳棠眺望远处。 水天一线。 他一如既往地感到天地的辽阔,以及活在这片苍穹之下的生灵身上的无形枷锁。 生死簿写好了命数。 生死簿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无论是六道轮回,还是进入阴司地府,乃至飞升成仙,三界众生皆在其中。 岳棠想起早年他游历世间所见,百姓被束缚在土地上不能离开,他们很难拿到路引,即使活不下去也没有别的出路,一旦丢弃户籍逃亡就是流民。 在官府统治下,人要分三六九等,贱籍难脱,商户不得科举等等。 地位又决定人能穿什么材质的衣服,用哪几种颜色,住什么规制的房子。 人们从生到死都活在这些毫无必要、只是为了凸显上位者让上位者更容易统治底层的规则里。 终其一生,乃至后世子孙,或者他们转世后的魂魄,都在重复同样的命运。 毫无变化。 这就是天道吗?不,岳棠不相信。 岳棠从灭烛鬼王神魂里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刑罚判决,只有至高无上的地府权威,以及毫无变化的轮回秩序。 没错,天庭也好,地府也罢,他们口中的所谓天道秩序,归根究底就是保持现有一切不发生变化。 ——保住他们的权势、地位与力量。 “谭将军醒了!” 朱丹掌门接住飞到手里的纸鹤,展开一看,连忙问道,“岳先生要在离开前与谭将军见上一面吗?” “不用了。” 岳棠心想,单单解释自己是谁,为什么冒充僵尸这件事就很尴尬了,还得说明他怎么逃出楚州阴司的,岂不是又要厚着脸皮吹自己? 算了算了。 “我还有要事。” 杀鬼王灭口。 岳棠的目光落在船舷外的一大团黑色东西上。 层层叠叠的鬼箓让它看起来像是某种通体漆黑庞大海兽,星星点点的金色锁链缠绕其上。 完全撑开的皮囊里,灭烛鬼王的脑袋还是塞不进去,只能耷拉在旁边。 由于这具皮囊是楚州的镇州将军,岳棠无法让它进入夏州却不惊动鬼神,只能暂时停留在海上。 每隔一刻钟,岳棠就要跟朱丹掌门一起给它加上鬼箓与天符,避免气息外溢。 “嗷!” 阿虎蹲在甲板下方的楼梯口,眼神幽怨。 老师说,要它继续留在船上,守着老师模样的泥人,做穿行阴阳路的定位标志。 这就算了,岳棠还留了识字本与画符课,请王道长监督它学习。 阿虎心里苦。 阿虎逃课溜出来,埋伏在这里偷偷拽岳棠袍子。 岳棠哭笑不得。 终于,岳棠等到了掌舵的青松派修士用真元放声呐喊的招呼:“瀚海剑楼的船来了!” 岳棠下意识地摸口袋里沉睡不动的泥人,抬头望向船尾。 一艘古拙的大船乘风破浪而来。 第116章 海上重逢 凡是传承悠久的古老宗门,大抵都验证了那句话:破船还有三斤钉。 青松派的护山大阵岳棠见识过了,青松派宗门核心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他脚下的飞舟。 如今瀚海剑楼的船越驶越近,岳棠想要腹诽的念头就愈发强烈。 这艘船的模样古老,没有后世那些精巧复杂的船体结构,主体看起来异常庞大,远看犹如一条吞云吸水的海鲸。 它的气息相当恐怖。 没错,就是气息。 这条船就像一头活生生的凶兽,让人一见,就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青松派飞舟隔着很远就发现了它的踪迹。 岳棠上前一步,耐心地等着大船接近。 因为这是瀚海剑楼的船,出于礼节,岳棠没用神识去看,所以直到距离拉近之后,岳棠才看清这艘船的真面目。 ——粗糙,太糙了。 木料上还挂着树皮,木头的断面也参差不齐。 然而每块木料的断面上都残留着剑意,绑着船帆的绳索也是同样,单看这条仿佛胡乱拼凑出来的大船,就知道当初干活的剑修满肚子的不乐意。 竟然让剑修去造船,干得不好大概还要重干,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就连岳棠看清这艘船的细节时,都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明明能去别的门派直接抢,剑修却选择了自己造,确实不容易。 岳棠随即摇头,哑然失笑。 什么啊,剑修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不代表横行霸道。 如果瀚海剑楼是这样蛮不讲理的门派,大约等不到千年前预言带来的危机,就已经被修真界各大门派联手针对了。 瀚海剑楼有墨阳祖师不假,但别人家的祖师不也在天上么,哪个兴盛的宗门没有三五个飞升的仙人,说话都不好意思大声。 加上这是瀚海剑楼自己用的飞舟,那肯定是自家亲手造的最安心。 卖相不好看? 那就再加点从其他门派买来的符箓与法宝,保管美轮美奂,撑得起面子。 结果谁都没想到天地灵气会断绝,瀚海剑楼的飞舟也被迫成了一条只能在水上航行的船,船体外面的符箓因为缺乏灵气已经消耗殆尽,法宝黯然无光,挂在那里完全没用只能拿走,于是瀚海剑楼飞舟的粗糙本相就这样暴露了。 时至今日,像岳棠这样不明真相的修士见了,还以为是瀚海剑楼故意为之。 因为…… 丑点怎么了?大乘期、化神期剑修们削木头造出的船,是真的唬人。 别说海中妖兽,就算路过的修士也恨不得脚底抹油,避开八丈远。 谁敢拦? 别家飞舟遭遇敌人还需要启动防御阵法,瀚海剑楼的船就不一样了,每根木料都能把敌人削成泥,用这剑气乘风破浪轻而易举,换成当年翱翔长空,大概能带出一条长长的剑虹,挂在天际久久不散。 可惜了。 岳棠望向船底。 剑意没有受到激发,也没有足够的灵气,只是在海水中形成一道斧凿般的痕迹。 随着船速放缓,这条异常的痕迹也逐渐消弭,只是海浪回涌的势头极大,青松派飞舟不得不折转方向来抵消这种冲击。 这点摇晃对修士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对面的甲板上出现了一群剑修,跟青松派不同,他们没有一个是超凡脱俗的外表,统统一副凡人的装扮。 而且扮得非常像。 但问题是一艘海船上是怎么会同时有书生、裁缝、渔夫、乞丐、剃头匠呢? 这些人还亲密无间地走在一起? 对了,还有一个戴着虎头帽的小孩。 “周宗主!” 朱丹掌门主动上前招呼。 小孩点了点头,神情肃穆,脸上毫无稚气,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朱丹掌门,有礼了。” 岳棠的视线越过这群剑修,遥遥地落在人群之后的某个人身上。 事实上,就算那人刻意站在靠后的位置,这边飞舟甲板上的修士也没有一个人能忽略他的存在。 巫锦城就是这样的存在。 ——海风带乱了几缕乌黑发丝,露出一段脖颈,其下是诡异血纹交织的衣袍领口。 乌黑、莹白、血红,触目惊心。 他的身形正映着海上初升的朝阳。 云霞染白衣,就像积雪深处冻结的一抹艳色。 他若有所觉,侧首望来。 船舷之侧,如雾的水珠迎面飞溅。 巫锦城不闪不避,水珠似乎压了一下鸦羽似的眉睫,虚虚地拢住后又沿着微张的尾睫缓缓沁出,水珠将落未落之际,瞬间消融于无形。 饶是如此,也使人神思不属,心旌摇曳。 但巫锦城抬眼时,深紫魔眸幽深冰冷,那看尽海上云涛生灭的傲然凌厉,像一道冰锥生生砸醒了那些失神的人。 岳棠的眼皮一跳,苦笑。 这就是魔啊,纵然无心为之,也足够迷惑神魂,动摇道心。 岳棠听到耳边一阵抽冷气的声音。 那是青松派修士在后怕,纷纷捏起了静心定神的符咒。 就连朱丹掌门也不例外。 嘶,巫锦城的泥人没这个威力啊!这就是魔吗?师门典籍修真界传说诚不欺我,这杀伤力过于恐怖了,简直是在锤炼道心。 朱丹掌门的脸色变来变去,就差问瀚海剑楼一句,你们是故意的吧! 这海上又没有旁人,你们全部假装凡人,收敛目中神光,遮掩所有气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恨不得灰头土脸地出来,然后反衬巫锦城是吧?这就是剑修的见面惊喜? ——我看你们是吃了巫锦城的亏,拉青松派做第二个受害者,青松派还得谢谢你们送来这次考验道心的机会? 朱丹掌门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安慰自己,算了,她不跟瀚海剑楼计较。他们青松派都奔着南疆去了,难道还能一直不见巫锦城吗?这都是迟早的事。 一念既毕,朱丹掌门的表情就自然多了。 “巫道友也来了?实不相瞒,巫道友若是前次以真面目前来,只怕盟约没那么容易达成。” 巫锦城了然地说:“掌门能撇开道魔立场相助,南疆幸甚。再者,诸位无需在意这些,盟约并不以我为首,吾等志向也不在道魔之别上。” 众修士恍然,望向岳棠。 没错,他们是奔着岳先生、奔着预言中人去的。 反抗天庭的人越多越好,魔算什么,将来说不定还有鬼神、大妖呢! 不提已经预留位置的长德公,现在青松派飞舟上还有一个剥离了敕封会变回僵尸的谭将军,以及岳棠的老虎徒弟。 想到这里,那种与魔为伍的压力骤减,青松派修士全都松了口气。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岳棠:“……” 这人心,真是被巫锦城看得特别明白,三言两语就扭转了众人的想法。 岳棠原本以为自己定力不足,才在巫锦城面前屡次失态。 如今一想,他定力很好,至少他回过神后没有生出对魔的惧意,面对这种扰动心神的外力也泰然处之,毕竟这都抵挡不住,还谈什么参悟天道。 ……糟了,怎么又在吹嘘自己? 他在灭烛鬼王那里染上的毛病还没好吗? 岳棠忍不住低头看海里的那坨黑色物体。 “这就是灭烛鬼王?” 周宗主十分严肃地问。 阿虎趴在通往船舱的楼梯上,只露出半个脑袋跟耳朵,橙黄的眼睛一直盯着周宗主……头上的帽子。 周宗主察觉到了,他侧头一看,阿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缩了回去。 岳棠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两步,恰好挡住周宗主的视线。 “正是九狱鬼王,此事累及周宗主前来善后,实在惭愧。” “岳先生客气了。” 周宗主一板一眼地说,“我已经接到门下弟子的泥人传信,发现了地府九狱鬼军的踪迹,估计是来追捕坠龙的。如今岳先生甘冒奇险潜入楚州阴司,擒获鬼王,为我门人逃脱拖延了时间,如今岳先生需要相助,瀚海剑楼怎能推辞?” 岳棠张了张嘴。 什么?这只是个巧合啊!他没有那么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 灭烛鬼王没想到会在楚州阴司抓到岳棠,岳棠也没想到他在阴司衙门伪装僵尸偷听情报还能撞上这么一条大鱼。 岳棠本能地望向巫锦城。 ——是你舌灿莲花找的借口,这不是欺瞒周宗主吗? 巫锦城坦然地跟岳棠对视。 ——怎么能说是欺瞒呢?这不是事实吗?就是换了个说法,道友不也常干?譬如上次的青松派? 在场的都是实力高深的修士,他们不能传音,否则就会被发现,于是只能以眼神示意。 默契是够了,就是这内容吧…… 岳棠好气又好笑。 他觉得巫锦城肯定在背后偷偷吹自己了,不然周宗主不会是这个说辞。 岳棠一想到巫锦城砍完灭烛鬼王冲出楚州阴司,前一刻看着岳棠从阴阳路回到青松派飞舟上,下一刻就从泥人里收回神识,手按魔剑,告知瀚海剑楼,说岳棠决定行釜底抽薪之计,神机妙算,以玄妙道法困住鬼王,成功化解了敖汾跟那个化神期剑修的危机……这么个场景,岳棠的脸皮都僵了。 他想告诉巫锦城别再给他搭架子了,迟早有一天,他会下不来的。 第117章 并不简单 瀚海剑楼的飞舟跟外面一样难看。 甚至让人怀疑剑修们是不是把家里的东西全部变卖典当了。 船舱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屏风家具摆设,只能席地而坐。 剑修们倒是没有青松派那么多礼节,比起岳棠这个预言中人,他们似乎对灭烛鬼王更感兴趣,一个个围着那坨从海里捞上来的黑色物体转悠。 朱丹掌门的眼皮抽搐,小声解释:“岳先生不要见怪,这些剑修只是手痒。” 简单地说,就是看到了牢固严密的符箓阵法,心里就不得劲。 如果是从未见过的厉害玩意,那种蠢蠢欲动的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满眼满脸都写着“应该从哪下手呢”。 岳棠急忙说:“周宗主,这些符箓至关重要,不能有半点破损!” 孩童外表的瀚海剑楼宗主轻咳一声。 剑修们满脸遗憾,目光却死死地黏在天符与鬼箓交织的封锁阵法上。 周宗主只能亲自给岳棠保证。 “他们只是看看,绝对不会动手的。” “……” 岳棠沉默地看着被剑修们围在中间的灭烛鬼王。 这场面,怎么那么眼熟呢? 哦,对面青松派飞舟上的谭屠,也是这个待遇。 不过那边是想着怎么救人,这边是恨不得把灭烛鬼王连同封印符箓一起肢解了。 所以加入反抗天庭的联盟之后,符修变成了大夫,剑修变成了屠夫?这事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 岳棠显然忘了南疆巫傩卖鲜果盒的事。 更不知道在他的建议下,那些被俘虏的十万大山小妖真的去种田了。 岳棠纠结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他觉得这也许是青松派、瀚海剑楼全都出自楚州的原因,楚州人就是跟别的地界不一样。 周宗主外表看起来是个小孩,声音却很老成。 那端正的坐姿和肃然的神情,跟远处那群围着灭烛鬼王的剑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修真界的一个笑谈。 ——剑修的脾气不能相信,真正靠谱的是他们的剑。 似乎有点道理? 岳棠忍不住看了一眼巫锦城的魔剑,马上就清醒了。 怎么可能! 天下间除了瀚海剑楼,也找不着第二家由剑灵出任宗主的门派了。 再说,剑修没有元神只练剑魂,这剑魂不就是第二个自己吗?怎么会有剑灵这么一说呢?难道墨阳道人也像自己这样误打误撞,用黄泉泥搞出了一个新生意识? 这时,岳棠终于想起他忘记什么了。 “诸位让一让。” 被剑修们围在中间的不止是灭烛鬼王,还有藏在灭烛鬼王躯壳里的初生意识啊! 岳棠仔细一看,那意识已经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精魄?” 周宗主迈着短腿走过来,伸头一看,十分讶异。 “这是岳先生一手造出?” 周宗主面露钦佩,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巫锦城,又看岳棠,忍不住赞道:“昔年天地灵气兴盛之时,精魄虽然罕见,但是修士有心蕴养,未必不能成,而今灵气断绝,岳先生借助黄泉泥竟也有得,足见心中有道。” 岳棠连忙道:“这还要感谢长德公与青松派,若非得了他们多年苦研的傀儡术与鬼箓,哪有我这番误打误撞养成的精魄?” 岳棠说的是实话,周宗主却摇头说:“岳先生怕是对精魄不了解,传说中,仙神随手点化飞禽走兽花草器皿,令它们变作人形充当仆役童子,其中关键正是精魄,凡人修士想要效仿,那是千难万难。” 神仙才能办到的事,怎么可能误打误撞就成功?就算无意为之,也得先达到这个境界。 “实不相瞒,吾就是墨阳道人所炼的精魄。”周宗主低头看那团初生意识,很是感慨。 岳棠张了张嘴,心道不妙,不能让这剑灵继续说下去了。 “还是先解决灭烛鬼王,再谈精魄之事吧!哎,我没想到九狱鬼王如此难缠,险些失手,能把他神魂压制住,纯属侥幸……” 岳棠仔细斟酌着措辞,努力把巫锦城贴到他身上的金剥掉两层。 周宗主却没有领会到岳棠的用意,他很自然地说:“灭烛鬼王出自地府第三殿黑绳大狱,论实力在九狱鬼王之中是倒数,但他很特殊,几乎是专门克制人间修士的。岳先生会失策,也是再所难免。” 什么? 岳棠顾不上再解释自己的事,他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专门克制人间修士?” 还有这码事?! “正是,这要从地府十殿九狱的构成说起。”周宗主叹了口气。 岳棠想来想去,只有那么一条理由。 “难道因为第三殿黑绳地狱,专门惩戒忤逆尊长蔑视权威的魂魄?” 岳棠深深皱眉,如此一来,岂不是说这些行为本来就有罪,至少天道认为你有罪,否则灭烛鬼王哪儿来的碾压优势? 这个推测跟岳棠心中的“天道”相差甚远,他本能地质疑起来:“天道岂会黑白不分?” “天道如何,我不知情。不过灭烛鬼王对修士的克制,其实是人间‘道衰行微’所致。” 周宗主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吃惊。 就连那群剑修也从灭烛鬼王身上收回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想要听个答案。 “修士神魂中自有其‘道’,低阶修士暂且不提,化神期修士的‘道’基本成形了。 “在上古时期,这些‘道’是多种多样的,修真界大兴之后,诸多宗门兴衰迭代,失传的功法越来越多,自行参悟天道的修士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修士的神魂,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十几种模样,灭烛鬼王久在黑绳大狱,只怕看都看腻了。 “到了如今,天地灵气断绝,修真界彻底一蹶不振,人间九州的化神期修士,只怕连五十个都没有了。大家学的都是前人之道,再往下的修士,神魂里的‘道’都不成形。” 如果神魂之道是描绘一副画卷,那么现在的修士,就是呆板、死气、千篇一律。 “至于那些散修……东学一点,西练一些,不成体系,更没什么出路。” 周宗主一指朱丹掌门,继续道,“譬如青松派传出去的那些基础符箓,许多散修都是修炼这些东西,能走到金丹期的都是少数,接下来不是投靠宗门,就是盼着从秘境里获得一些功法传承。” 这倒不是修士们志气浅薄,而是没有灵气,他们自行参悟天道的话,很难看到成果。 这是在走一条黑暗狭窄的路,两边都是悬崖峭壁,随时可能撞得头破血流。大部分修士都不想拿脑袋硬磕,对着前人的地图走不好吗? 没有地图,他们只敢慢慢摸索,通常走个几步就不敢动了。 有几个人能够不为所动,孤独又坚定朝着黑暗深处走下去? 岳棠若有所思。 忽然发觉巫锦城在看自己,顿时头皮一麻,用眼神示意巫锦城别说话。 对,他就是那个用脑袋去磕石头的散修! 反正他运气好,已经磕出来了。 运气而已,他常年隐居,不争夺秘籍不去秘境不跟其他修士打交道,又没有师父,不自己参悟天道怎么修炼? 这不一样的!他在无名山修炼的时候,压根不知道修真界三千年没人飞升了。 “咳,原来如此,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没人能飞升,就越是没有修士去悟道。” 岳棠没有见过三千年前的修真界,自然也看不透个中利弊,还得听周宗主阐明其中关窍。 岳棠恍然。 如今的修真界,低阶修士想着用法术收拢钱财、受凡人膜拜尊崇,或者在人间玩弄点权势,逍遥度过一生就满足了。 高阶修士想得稍微远一点,但是辛苦修炼也只是为了“等待”。等待天界之门重开的那日,等着等着就把心思放在了怎样平安夺舍,怎样重新炼回原有的境界上。 “修真界已经完了!” 周宗主这一声斥责,振聋发聩。 朱丹掌门怔然不语,其他剑修面面相觑。 “古往今来,黑绳大狱所禁锢的修士魂魄数不胜数,灭烛鬼王见过的‘道’多如天上繁星,所以他最擅长击溃修士的神魂,知道何处会有破绽……如今这些修士,在灭烛鬼王面前,简直是土鸡瓦狗。” 周宗主把手揣进袖中,神情淡然地对剑修们说,“我平日里告诫尔等,剑道要遵循内心所想,你们剑是练得不错,‘道’还差得远,我很失望。” 剑修们纷纷低头,个别心有不忿的,正要说话,又被周宗主轻描淡写地一句顶了回去。 “岳先生擒获灭烛鬼王,实是修真界大幸,此獠不除,不知会有多少修士遇害。远的不提,眼前近的就有我瀚海剑楼,以及后来从楚州出逃的伏火宗与蓬莱阁。” “……” 那个想要反驳的剑修闭上了嘴。 开玩笑,灭烛鬼王这种摸清了整个修真界底细的敌人,谁敢说一定能打过? 剑修们神色复杂,重新打量岳棠。 之前他们不像青松派修士那样对岳棠的身份感兴趣,是因为他们并不觉得岳棠有多么了不得。 毕竟“预言中人”这个身份,其实属于自家门派的郁岧嶢,岳棠是个后来者。 出于对周宗主的敬重,他们相信这个出现神光镜里的散修也很厉害。 具体多厉害,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懒得见礼跟搭话……毕竟剑修总有一点狂妄自大的毛病,哪怕理智与脑子认同某个想法,手里的剑还不服呢! 如今被周宗主明里暗里的训斥了一顿,众人这才猛然醒觉,真正把岳棠放在了眼里。 岳棠还在发愣。 他想,原来灭烛鬼王是修真界公敌? 岳棠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真的做了一件大事? 结果就是他没能说服周宗主,反过来被周宗主点醒了,原来他岳棠是这万马齐喑的修真界里唯一参悟天道的奇才? 岳棠哭笑不得。 他根本不用侧头去看巫锦城,就能感觉到后者意味深长的目光。 周宗主长叹:“早年,这般值得庆贺的事,怎么也得发帖子给人间九州各大宗门的。” 可别了! 杀个鬼王还广邀天下修士,让众人欢聚一堂,推杯换盏地围观吗? 这又不是在村头杀猪! 岳棠欲言又止。 “可无宾客,不可无酒。我已备下薄酒,等着请岳先生与巫道友品鉴了。” 周宗主盯着符箓之下的灭烛鬼王,缓缓抬手:“为了万无一失,吾等需要为灭烛鬼王挑一处上好的葬身之地。在此之前,还得劳烦朱丹掌门与岳先生再盯半日,待今夜船入赤海,即刻动 第118章 四重杀阵 赤海。 猩红色的海水疯狂汹涌,就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妖兽。 青松派飞舟远远地停在赤海外围,掌舵的修士一边张望,一边忧心忡忡地说:“瀚海剑楼的人真是疯子,赤海绝域也敢说闯就闯。” 自家掌门还在瀚海剑楼的船上呢,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这可是赤海,哪怕修士进去也是九死一生。 “最近又是赤海涨潮的季节,就算御风飞过海面,都会受到影响……瀚海剑楼就这么直直地驾船进去,实在是……” 青松派修士唉声叹气,抱怨连连。 赤海是一片很特殊的海域。 传说在上古时代,有一头凶兽盘踞海上兴风作浪,后来被一个神人杀死,从尸骸里滋生出的怨恨,伴随着腥臭的血,把整片海水化为魔域,吞噬掉了海中所有生灵。此后数千年,凡是误入赤海的船只都会瞬间消融。 鹅毛不浮,芦花沉底。 凡人不敢靠近,修士通常也会绕着走。 其实这种程度的禁地在修真界不算特别危险,因为只要不进去,就不会有事,这可比秘境“讲理”多了。毕竟秘境的开启条件不定,一脚陷进去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虽然赤海凶险,但是整个修真界对赤海却很了解,每年潮水最低的时候总有修士赶到赤海边缘,冒险去打捞赤海石。 这是一种坚固的矿石,无论做阵法盘还是炼制成法器胚胎都非常实用,大块的赤海石可遇不可求,小块的赤海石甚至可以在修真界充当货币。 以前这可都是灵石才有的待遇。 在灵气匮乏、缺少天材地宝的今天,矿石也值得很多修士去拼命了。 但那是赤海危险最低的季节啊,像现在这般简直是找死。 猩红水雾笼罩着整片海域,上接天穹,密不透风。 瀚海剑楼的飞舟一头扎了进去。 那层象征着死亡与不祥的猩红水雾,犹如掀开的薄纱帘幕,朝两边卷起。 等到飞舟驶入,帘幕又重新垂落,隔着水雾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往赤海深处而去。 青松派修士提着一颗心,连大气都不敢喘,一直到看不见那艘船。 “……这瀚海剑楼的船是不是有名堂?怎么进了赤海都不沉?难道这就是瀚海剑楼流亡在外那么多年,宗门还能维持下去的原因?他们得到了怎样安全出入赤海的方法?” 青松派修士面面相觑。 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岳棠心头。 他仔细“打探”过,所以赤海与赤海石的情况,岳棠一清二楚。 别看赤海石值钱,可是每年能凿出的数量很少,需要下海去摸。 赤海边缘的那些灵石早就被挖空了,只能往里潜,只能等到水雾散掉的季节,使法术或者驾驭法宝飞进赤海,一人在半空接应,一人冒险潜入海中寻觅。 如果有一艘船,不怕血雾,岂不是一年之中什么时候都能进来捞灵石? 紧接着,岳棠就想起了瀚剑山密林之中的宗门遗址,作为地基阵法盘的那一整块赤海石就留在原处,过了千百年瀚海剑楼的人都没去挖,其他修士也不敢去撬。 这可真是…… 剑修穷不穷,不能看表面。 有的门派看似凋零,其实从来不愁钱。 不止岳棠,朱丹掌门也怔怔地看着海面,显然被瀚海剑楼隐藏的这手底牌惊着了。 “咳。” 周宗主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见笑了,这都是先辈遗泽,主要担心后来的弟子没有上好的材料铸剑,普通矿石还不行,必须得是罕见的玉髓灵髓。” 朱丹掌门:“……” 岳棠:“……” 你直接说矿脉之精不就得了? 这确实难办。 不可能人人都像巫锦城,有南疆巫傩数千年的血池来炼化魔剑。 朱丹掌门想得更深,这些年修真界没有出现过用大量的赤海石交易其他矿脉之精的事,所以瀚海剑楼不是完全依靠赤海石过活的。 像赤海石这样的罕见矿石一共六七种,都不容易采伐。 所以瀚海剑楼可能不止有能够出入赤海的船,还有可以通行荒漠、炎山等绝域的飞舟喽? 朱丹掌门表情木然。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年景不好的时候苦苦支撑家业的倒霉蛋,祖宗老本一点儿都不敢动,天天捏着钱袋发愁,她以为自家日子还算过得去,结果伸头一看,隔壁那家徒四壁的邻居躺着吃祖宗老本就能养活全家大小。 这区别也太大了。 朱丹掌门心里正不是味儿呢,周宗主又补上了一句。 “灵气断绝之后,非但灵石没了,矿脉之精也不能再生,用一份少一份,这些矿石同样如此,它们只会减少不会再增加。有朝一日全部用尽,修真界就再也找不着这些东西了。” 朱丹掌门心头一凛。 可不是么! 现在一件法器碎片都能被散修抢破头,就是因为找不着矿石。 等到修士连法器都铸造不了的时候,修真界岂不是名存实亡? 朱丹掌门正惆怅地想着,却听巫锦城说:“扔一具鬼王尸体下去呢?” 岳棠一惊。 他们来赤海,难道不是因为血雾遮天蔽日,能隔绝神光镜的窥视吗?不是因为赤海可以吞噬一切,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吗? 你们居然想要把尸体埋下去养矿脉? 戴着虎头帽的孩童言笑晏晏: “其实丢几个神仙下去更顶事,毕竟矿石要的是灵气。不过这赤海本就诡异,扔个九狱鬼王试试吧,聊胜于无。” 岳棠哑然。 果然剑修都是狠人。 ……剑比剑修还狠。 周宗主瞥了一眼周围,示意道:“赤海海眼已到,诸位准备。” 剑修们退到甲板各处。 岳棠控制鬼箓,隔空抬起一动不动的灭烛鬼王。 然后是巫锦城,朱丹掌门与周宗主。 四人围着一团被符箓重重包裹的东西,御风飘至船身上空。 再进一步,就会脱离船体,进入血雾。 朱丹掌门先解天符,岳棠再解鬼箓。 然后是镇州将军的尸皮。 浓郁可怖的阴气瞬间涌出,甚至冲淡了周围的血雾。 然而这里是赤海深处,在重重血雾遮掩下,这点异常转眼就消失了。 “接着!” 岳棠伸手一招。 一团发光的精魄就飞入巫锦城手中。 精魄察觉到那股熟悉的魔气与剑意,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它无法理解,自己认识的泥人怎么忽然膨胀成了这样。 精魄本来以为泥人是同类,因为它们的躯体都是黄泉泥捏的。如今不止它的身体碎了,怎么小伙伴也不对劲了? 巫锦城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具魔泥傀儡,把精魄塞了进去。 精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它又有了一个熟悉好使的身体。 可惜有点儿小。 魔泥傀儡落到甲板上,脑袋晃了晃,机灵地飞奔到桅杆后面蹲着。 它觉得那里既能隐蔽,又方便吸纳阴气。 ——从鬼王身上流出的精纯阴气。 岳棠顾不上这个偷偷摸摸捞好处的小家伙,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灭烛鬼王身上。 神魂禁锢会在躯体受到致命攻击的那一刻自动解除。 换句话说,当周宗主欲杀灭烛鬼王的那一刻,鬼王神魂就会重获自由。 那也是最危险的一刻。 岳棠必须计算好所有可能。 周宗主闭着眼,一点灵光从他眉间亮起,众人仿佛听到了一声奇特的剑鸣,紧接着所有事物都变得迟缓起来。 海浪的起伏、血雾的流散,以及其他人的表情变化。 唯一保持着正常速度的,是一抹剑光。 周宗主神识化剑,一击贯穿鬼王庞大的躯体。 “就是现在!” 朱丹掌门奋力画符,拂尘甩落之处,一串串金色符箓交相辉映。 巫锦城拔剑。 魔焰滔天,血池幻象再现。 灭烛鬼王的神魂发出一声惨嚎,他骤然惊醒,张开眼就是四重围杀。 “岳棠!” 灭烛鬼王嘶声怒吼。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楚州阴司之中,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困,可是眼前杀局却是再明显不过。 瀚海剑楼宗主,真身名为“周天”的神剑全力一击,鬼王躯体崩解了。 大量阴气溃散,黑色敕封裹着鬼王的神魂狼狈逃出,迎面就遇到了魔剑。 巫锦城很愿意让灭烛鬼王亲眼见识他与泥人之间的差距。 见识曾经削断楚州城隍鬼神真身的一剑之威。 ——鸟兽虎爪的凶兽幻影,骨翅箕张,一口啃碎了护住鬼王神魂的敕封。 鬼王再次惨嚎。 灭烛鬼王认识鬿誉,曾经活着的那个南疆山神。 如今这一幕让他惊怒交加。 “可恶……尔等蝼蚁,也想杀吾,痴心妄想!” 地府九狱鬼王是六道轮回的一部分,灭烛鬼王虽然心疼自己的躯体,心疼那些破裂的敕封,可是他依然傲慢,根本不信自己会死。 “吾即是三界秩序!吾与天道同在!” 鬼王咆哮。 血雾翻腾,赤海狂暴。 灭烛鬼王的神魂向上窜逃,撕裂了最外层罗网状的天符。 接触处浓烟直冒,明显神魂受损,可是鬼王瞬间就恢复了。 受损破碎的敕封更是引发了天地异象。 赤海上空,雷鸣不歇。 “愚蠢,属于吾的敕封永远都是吾之力量,无人可以夺走……” 灭烛鬼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神魂扭曲变形,似乎被一股大力拽成长条。 鬼王惊恐低头。 他又看到了那团黑白不分的气。 这次“道”没有衍化出森罗万象,而是一直沉寂着,像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 它与天符阵法,与血池魔氛,与狂暴赤海,与周天剑意…… 彼此呼应,浑然一体。 四面绝杀。 周天剑摧毁鬼王身躯,使得周围一切都变得迟缓,灭烛鬼王没能察觉,他试图脱逃,又被朱丹掌门的天符拦阻,最后护身敕封被巫锦城斩破。 “与天道同在者,乃是这些敕封,它们确实很难被影响,但是我可以把它送还给天道。” 岳棠抬手,虚空一握。 鬼王神魂顿时下坠,而黑色敕封却在上升。 “不——” 灭烛鬼王怒吼。 他的神魂再次急剧缩小。 只是这回没有了躯体与敕封的保护,鬼王神魂被岳棠一手压入赤海,不断消融。 哪怕恢复力再强,又怎么抵挡得住整座赤海。 “失去敕封,你只是一个地府恶鬼。” 没有天道权柄,哪有九狱鬼王? 鬼王还在不甘心地挣扎,想要夺回敕封。 天符法阵适时降下。阻隔了破碎的敕封被鬼王吸走。 天地异象愈发明显。 黑色敕封支离破碎,缠绕着雷光。 赶在天雷出现之前,巫锦城再次挥剑。 魔焰暴涨,彻底吞噬了鬼王神魂。 第119章 弄巧成拙 朱丹掌门看到鬼王神魂被吞噬,心神刚一松,就下意识地生出警兆。 “不好!” 她捏碎了法器,锁链状的天符再次加固了阵法罗网。 同一时间,魔焰之中蹿出了一团黑色灵光。 灭烛鬼王舍弃了大部分神魂力量,准备拼死一搏。 灵光的速度极快,刚一出现就已经到了天符阵法的边缘。 岳棠微微皱眉,没有动弹。 他继续压制那些被剥离出来的敕封,魔焰则继续吞噬着鬼王那些庞大的力量。 ——这些被鬼王丢弃的“东西”破坏力极强,如果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灭烛鬼王也是这么想的。 他从不觉得蝼蚁能杀死他。 只是这样狼狈逃窜,失去所有力量,失去千万年来炼就的九域鬼王魂体,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地府十殿九狱可不是什么行善积德的地方,他估计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只能去求宋殿主,得一个鬼神敕封,在第三殿做个阴官,勉强苟活。 想到这里,灭烛鬼王就恨得不行。 他发誓一定要杀死岳棠、巫锦城,要让他们的神魂落入无间地狱,要让他们比自己更凄惨…… 鬼王灵识骤然停滞。 他看到了剑光。 不同于巫锦城的魔剑,它悄无声息。 灭烛鬼王察觉到它的那一刻,已经来不及了。 那点灵识就像暴露在烈阳下的水珠,从接触面开始蒸发。 “你——” 灭烛鬼王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他看到“剑”化为流光,没入一个孩童模样的修士眉间。 是那个破坏了他躯体的剑修。 在那一击之后,修士就退到了后方,好像在恢复气力。 之前的那一剑只是威力极大,可是速度并不快,灭烛鬼王逃跑的时候自然也考虑过这方面,他肯定有信心躲过。 岳棠与巫锦城都被他丢弃的力量缠住了,那个不停控制符箓的女修也疲于奔命,他的灵识早就应该撕裂阵法,突围而去的。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跟他想的不一样。 灭烛鬼王终于意识到了异常出在什么地方。 是了,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变慢了,包括说话、斗法、拔剑、布阵。 双方都受到影响,赤海血雾又被余波搅动得一团糟,所以鬼王没有发现。 然而在这个阵法之中,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就是制造并操纵了“迟缓之势”的人。 这种笼罩范围与效果,除了拥有天赋神通的古荒凶兽,就只剩下……墨阳道人?不可能,不…… 灵光涅灭。 直到最后,灭烛鬼王仍然没想明白自己死在谁的手上。 赤海之上,岳棠等人终于舒了口气。 “周天神剑,名不虚传。”朱丹掌门苦笑着擦去唇边溢出的血。 周宗主立刻道:“朱丹掌门伤了元气,速回船上疗养。” “你们先走。” 岳棠头也不回地说。 从灭烛鬼王身上斩出的黑色敕封,在鬼王死了之后,开始变得狂暴。 即使是岳棠也很难控制住它们。 之前岳棠说他要把敕封送还给天道,那是空口说大话。岳棠喊天道一声,天道就能答应了吗?岳棠只是借着天道之威,趁机坑了灭烛鬼王。 岳棠曾经在楚州阴司听说过地府九狱鬼王的力量过于庞大,无法直接进入人间,需要通过封印来削弱气息或者披一层皮。 岳棠很自然想到,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对付灭烛鬼王。 鬼王骤然苏醒,躯体已经毁了,又是四重围杀,鬼王很难马上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赤海绝域又不像人间。 鬼王慌乱之中拼命摧动一切力量,奈何受天道压制,等巫锦城以魔剑斩破敕封,岳棠终于等到了剥离敕封的机会。 可是现在出了意外。 雷云低垂,狂风大作,天地异象愈演愈烈。 岳棠暗暗叫苦,天道还真想吞下这股力量啊? 他没法松手,一旦失控,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天庭肯定会注意到这里。 “快走!” 岳棠催促。 “请周宗主与朱丹掌门先行离开,我这里一时也无法脱身。”巫锦城神情不变,魔焰还在剧烈燃烧,灭烛鬼王遗留的庞大阴气与神魂残余实在棘手。 “来不及了。”周宗主叹息一声,剑光再出,协助巫锦城耗空鬼王之力。 朱丹掌门则是勉力挥动拂尘,稳住天符阵法。 随即他们看到岳棠的气息节节攀升,那怎么看都不应该停留在化神的境界松动了。 ——受天地异象影响,被溃散失控的敕封波及,岳棠神魂正在蜕变。 岳棠没有元婴,也没有元神。 他莫名其妙跨过了这个过程。 他其实不是化神期,只是拥有化神期的力量,在对上云杉老仙与杀死灭烛鬼王之后,控制的阵法力量一度高出了他本身境界三个台阶,跨进了仙神的门槛。 不过那都是借来的力量。 岳棠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 归根究底,修为不够。 可是现在修为提升境界飞跃得完全不讲道理。岳棠恍惚间感到神魂像是一个饿了十天的乞丐,正在疯狂吞咽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沌灵力。 这种磅礴又驳杂的气息,就是拉扯着敕封的无形之力。 现在敕封溃散,更是铺天盖地,压得众人无法喘息。 “是天道……” 周宗主艰难地说。 朱丹掌门瞠目结舌地看着岳棠瞬间越过大乘期,有了近乎渡劫修士的境界。 “岳棠!” 岳棠隐约间,听到了巫锦城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像是拖拽着一匹烈马,竭力不让它横冲直闯,可是收效甚微。 他只能翻身而上,使出浑身解数去揍马——让敕封彻底拆解被天道吸纳,危机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这马跑着跑着,怎么把他往天上带? 不对!他不能飞升! 这根本不是渡劫的时候! 岳棠猛然惊醒。 反手先用掌风把周宗主与朱丹掌门送往下方瀚海剑楼的船。 赤海翻涌不休,船身剧烈颠簸。 魔泥傀儡傻愣愣地抬头望去。 只见天符罗网之上,紫雷在血雾黑云里若隐若现。 船体四面皆是狂暴的海浪,像一道道高大的赤红水墙,那股势头可以把船碾成齑粉。 傀儡里的精魄一惊,再也顾不上吸纳阴气了,它急忙提起那点可怜的力量,准备逃命。 可是这海水很不对劲,就算精魄什么都不懂,凭感觉也能发现异常。 精魄犹豫了一下,就这么一恍神的工夫,船硬生生地撞破了赤色海潮。 海浪的威力越大,船体木板激发的剑意就越强,甚至在船体周围留下数尺的空余。 船身仿佛被一团剑光托起,在浪峰上不停地起伏。 魔泥傀儡的身体没那么好使,摔了几个跟头之后,精魄只能抱紧桅杆不撒手了。 周宗主一落到甲板上,立刻催促剑修们掉头去接还在半空中受血雾侵蚀的巫锦城。 “不行,宗主,船控制不了!” 有个剑修大喊着。 灌注真元的声音在风浪之中勉强可闻。 船不听使唤,无论怎么掌舵转向,还是会被大浪远远地推出去。 浪峰太高,海潮像暴雨一般倾泻而下,倒是冲淡了血雾。 剑修们抬头望去,天上的情形比海里凶险得多。 雷光几乎要撕裂天穹破云而下。 天符罗网扭曲变形,边缘的金色符箓一个个溃散,朱丹掌门还想催动真元,结果又呕了一口血。 天符阵法,溃。 只听得天雷轰鸣、赤海沸腾…… 众人头晕眼花,差点一起吐血。 还好全是剑修,境界如何另说,这种抵抗威压的能力在整个修真界都是数得着的。 只是他们身在其中,完全不知道从赤海外围也能看到这番变化。 青松派飞舟占着地利之便,率先察觉。 “……天地异象?” 青松派修士惊疑不定。 天空犹如一口打翻了的染缸,一大块乌黑,一大块赤红,还混杂着紫色雷光。 云层不停地翻卷,还在飞速地聚拢,仿佛有神人深深吸了口气,把海上的云气都吸了过去。不止如此,就连海上也无风起浪,远处更是凭空出现了数道水柱。 赤海那边更夸张,已经上下颠倒了。海水在天上,海床直接暴露出来,可以看到大块大块的赤海石。 “咕咚。” 青松派修士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口水。 随后他们反应过来,惊惶地问: “是惊动天庭了吗?” “或者地府?” 怎么回事,不是说赤海能藏匿行踪吗?怎么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简直跟有人要飞升渡劫似的。 呵,不可能的,现在的天雷只会劈死人,根本飞升不了。 所以天庭是发现了这边不对? 那大家要不要跑?要不要去帮忙? 可是往哪儿跑,又怎么才能帮上忙啊!青松派修士彻底懵了。 就在他们六神无主的时候,这些异象竟然逐渐消退了。 海水回流,血雾重聚,除了还在翻滚的黑色雷云之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赤海之中,瀚海剑楼的剑修们满脸震撼地看着巫锦城抱着昏迷的岳棠,落在甲板上。 雷云映照得魔的侧脸更显苍白,紫色眸光凌厉摄人。 岳棠就更吓人了,长眼睛的都能看出他要渡劫了。 可是昏迷算怎么回事啊? “这……” 剑修们望了一眼天上的雷云,很想问这玩意到底怎么办,如果是天劫,他们跑也跑不过啊!难道要帮忙渡劫? “不必了。”巫锦城忽然开口。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岳棠身上气息逐渐消退,从渡劫期跌回了大乘期。 “岳先生觉得眼下不是时候。”巫锦城言简意赅地说,“天庭局势未明。” 众人:“……” 所以岳棠就不渡劫了?听说过封印实力暂缓飞升的,没见过天雷来了说不渡劫就能不渡的啊! 朱丹掌门表情古怪地看着天上雷云真的缓缓消散了。 船出赤海。 青松派修士看到自家掌门站在甲板上,又见异象消失,以为尘埃落定,顿时喜形于色。 “掌门,你伤了元气,快服用丹药!” “哎,怎么不见岳先生?难道受伤了?” 朱丹按着额头,想了半天,词穷道:“也可以这么说。” 第120章 时乖运蹇 阴风卷着大片黑云在海上疾驰。 黑云正在追逐海浪里的一团金光。 一条体格庞大的龙在海浪之中若隐若现。 一追一逃,双方速度都快到了极致,直接在海上制造了数十丈高的浪墙。 表层海水里的鱼虾龟类全都遭了殃。 偶尔出现的海上孤岛更是瞬间被海浪吞没,许久之后重新出现时,岛上树木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 “这群恶鬼里面也有僵尸吗?” 剑修白歌气急败坏地问。 他用的可是瀚海剑楼的伪装躲藏方法,结果还是失效了。 “这不是海上吗?你不是龙吗?怎么还能被发现?” 龙血的味道就这么吸引鬼? 黑龙敖汾闷闷地说:“这是地府九狱的鬼兵,不是阴司鬼军。” 一条真龙在它们眼里就像黑暗里的蜡烛那么明显。 这支鬼兵正是灭烛鬼王麾下的大军。 当初灭烛鬼王想要抓住楚州阴司里的内鬼,且并不把敖汾放在眼里,认为坠龙只不过是一枚棋子,所以鬼王命令麾下鬼军先行一步。 这些鬼军是九狱里最凶恶的阴鬼,它们依靠阴气而存,不能吃血肉,更不会吸阳气,倒也不用担心它们会在人间惹事。 可是白歌与敖汾这边的情况就变得糟糕了。 其实在敖汾苏醒之后,白歌就想扔下敖汾自己溜走,如果不是宗主说过要见这条龙…… 白歌抹了一把脸,决定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些鬼军。 “你跑什么?还非要拽着我一起跑?我们就不能直接动手?”白歌质问。 他可能打不过楚州城隍,还砍不死几个恶鬼吗? 虽然鬼军数量众多,但剑修也不是好惹的。 别的修士做不到,盖因他们一旦停下杀敌,就会陷入鬼军的重重包围之中,等于自寻死路,剑修却不一样,剑就是元神,好使得很,御剑边跑边“扫尾”不是难事。 杀两个再跑,跑一段距离再杀两个…… 就算敌人数量众多杀不完,可是这么干解气啊! 只会跑算什么剑修? 白歌当初扛着昏迷的半条龙,只能躲躲藏藏,心里已经很憋屈了。 没想到这条龙自个把自己凑齐了,他还松了口气呢,结果这条龙一点胆气都没有,只会跑!还强行卷风卷浪,迫使自己也跟着跑,什么龙啊! 白歌不高兴,敖汾比他更不高兴。 “你不知道地府九狱的鬼卒都是什么东西。” “恶鬼?” 白歌反驳。 管他什么东西,砍了不就完了。 “莫非砍不得?” “杀倒是可杀,但是白费劲,不信你试试。”敖汾索性不再阻止。 白歌微微挑眉,剑修心中无惧,胆大包天。 既然可以试,他当然要杀几个痛快痛快。 波涛之间,剑光骤起,瞬间就劈开了浪墙,生生地把天上黑云削去了一层。 单单这一下,就有几十个鬼军当场殒命。 然而黑云翻卷,速度不减。 从恶鬼魂体里流出的阴气马上汇聚到了别的恶鬼身上。 白歌瞳孔收缩,联系敖汾之前说的话,他顿时明悟了这里面的关窍。 ——这支鬼军是一体的,不管你杀了多少敌人,都等于白费,那部分力量会被别的恶鬼继承。 死得越多,还剩下的鬼军力量就越强。 白歌忍不住道:“如果我把这些家伙杀得只剩下最后一个?” 敖汾立刻说:“那我们就要面对一个鬼王了。” 跟一大群恶鬼比起来,肯定是鬼王更棘手。 白歌郁闷了。 倒不是畏惧鬼王,而是生生制造出一个鬼王,显然对他们没好处。 “那就这么跑?”白歌不甘心地嘀咕。 敖汾不紧不慢地说:“等到正午。” 海上没有遮蔽阳光的地方,阳气最盛的时候,受到天道克制,鬼军就会暂避锋芒了。 白歌看了一眼天边初升的太阳,忍不住腹诽,他已经跑了一夜了,这还得半天。 可是也没别的办法,跑呗! “地府的鬼军都是这般模样?” “没错。” 敖汾重伤未愈,又被鬼军撵着逃跑,心情也很糟糕。 不过比起白歌,他还算有耐心。 “地府的事情,修真界知道的很少,我也是去了仙界才听说的。地府除了阴气,还有三界沉积的晦暗之气,早年被天帝封在地府的十殿殿主也不想多沾这些东西,不入九狱一步。可是九重地狱不能没有执掌刑罚的主事者,随意在魂魄里选一个也不成,于是就有了这种东西。” 这些鬼军修炼阴气,离开地府久了就不能苟活,就像一个个活动的粮草。 一旦出事,地府立刻能消耗它们,造出鬼将、鬼王作为战力。 平时则是用这些家伙填充九重地狱,方便使唤。 白歌实在没想到,他脖子后面有点发凉,只是他做剑修之前不是当官的,不会像谭屠那样悲愤地醒悟生前死后的世界没有本质区别,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已经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么简单了。 上一层对下一层就是吞吃。 吃了底层,再用自己去供养上位者。 只是凡人百姓用血肉,地府鬼卒用魂力罢了。 “难道地府九狱的鬼王都是这么喂出来的?” 白歌难以置信。 这哪儿是鬼王,这是炼蛊呢! 白歌开始手痒,如果他把这些鬼军都弄死,新诞生的鬼王会不会去地府抢权? 敖汾长长的龙须被风吹得笔直,它斜眼瞥着白歌:“你别自作聪明。” “我想什么,你能知道?你会读心术?”白歌嗤之以鼻。 “我不会,但是我认识瀚海剑楼的剑仙。” 敖汾就差在脸上写一行字:你们剑修都是一个德行。 剑修的脑子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喜欢用唯恐天下不乱的路子来解决问题。 敖汾还真的担心白歌脑袋一抽,回头就带着一群瀚海剑楼的剑修拼命制造鬼王,这条龙只能多解释了几句: “时至今日,九狱鬼王早就不是可以取代的简单角色了,他们就是九狱的化身,而九狱是三界轮回的一部分。就算你辛辛苦苦弄出一个鬼王,回到地府也只是九狱鬼王的口粮。” 鬼军没了,从魂魄里挑一挑就好。 反正每天都有很多魂魄来到地府,又有很多魂魄通过轮回转世。 九层地狱里更是羁押了无数受罚的魂魄,只要能免除死后的痛苦刑罚,大部分鬼魂都会迫不及待地同意。 地府从来不愁鬼军的来源。 九狱鬼王也从来不缺口粮。 所以敖汾让白歌死了那条造鬼王搞乱地府的心。 如果能乱,地府早就乱了,毕竟天上的剑仙也不是安分性子。 “……你们祖师师祖都没做这事,你说呢?难道是他们不想吗?” 敖汾翻着白眼问。 白歌乐了,看这条龙也顺眼了很多。 “嗯哼,听说天规森严,没准祖师他们有心无力,做后辈的自然要主动承担责任。”白歌大大咧咧地说。 敖汾听了,好半天没吭声。 就在白歌以为这条龙不想搭理他时,忽然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 “天庭确实不是好地方。” “嗯?” 白歌很意外。 就在他准备多骗敖汾说几句天庭的情况时,远处天际出现了一抹奇特的赤色虹光,虚虚地笼罩在海面上。 “天地异象?” 白歌怀疑那里有几个实力非凡的家伙在互殴。 在仙神不能下凡,天地灵气断绝的时代,想要出现足够扰乱天象的力量,只能是小范围内大规模冲撞暴|乱的真元气流。 “不对,是天雷!” 敖汾震惊,它仰头望向云层。 虽然距离很远,但是它绝对不会认错,那是真正的天雷。 带有天道的气息那种! “什么?” 白歌话刚出口,就听到了轰鸣的雷声。 以及那股让他神魂之剑不停地轻颤的恐怖威压。 这就是天劫? 白歌舔了舔嘴唇,伴随着震慑神魂的恐惧而来的,是无尽的兴奋。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瀚海剑楼的先辈猜到天庭不是什么好地方,却还想要成仙的理由。 劫雷是来自天道的考验,能磨炼自身之剑。 一想到可以把劫雷作为熔炉,这种兴奋就无法克制。 白歌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师父带着他前往荒漠绝域,寻找铸剑矿石的时候。 ——踏出这一步,就是进入了全新的世界,拥有全新的人生,哪怕有数不清的敌人,斩不绝的麻烦,那又如何呢? 再来一万遍,白歌仍然会选择成为剑修。 他宁愿有朝一日魂飞魄散,也不甘愿做草芥,做供养他人的血肉。 他还想要把那些享用血肉的家伙脑袋都砍下来。 “走,快去看看。” 白歌激动地催促,不管是天雷,还是敢于直面天雷的人,他都很感兴趣。 “不行,我的伤势无法抵御天雷。” 敖汾是逃到人间的天庭通缉犯,它疯了才会往天雷所在地跑。 “你这条龙怎么这样胆小?” “你们剑修怎么都是疯子?” 一人一龙对骂。 骂了两句,他们发现不对,回头一看,追在后面的鬼军速度放缓了。 “你看!它们害怕天雷!”白歌更想去那边了。 “谁不怕天雷?”敖汾没好气地说。 这时,那团化为黑云的鬼军忽然发出了混乱的声音,无数个声音在争执。 “灭烛鬼王……陨落……地府……” 这混杂着阴气的鬼言鬼语,白歌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敖汾的眼睛越瞪越大,它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又怀疑自己理解错了。 鬼军说,灭烛鬼王没了?这怎么可能! 灭烛鬼王是黑绳狱掌刑者,有天道敕封,是不知活了多少年的九狱鬼王啊! 敖汾还在震惊,却见这群鬼军竟然开始疯狂地自相残杀起来。 黑云翻滚,阴气飞来飞去,还活着的鬼卒气息不断地暴涨。 白歌惊愕:“怎么回事?” “第三狱的灭烛鬼王死了!这支鬼军是灭烛鬼王麾下的,它们没了统帅,失去了控制,这些被地府阴气搞坏了脑子的家伙,现在痴心妄想,想要成为新的鬼王呢!” 敖汾边跑边骂,它为什么这么倒霉? 第121章 眼睛一亮 岳棠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只是无法动弹。 陡然暴涨的真元让他的神魂激荡不休,原本稳定的“道”也在扯后腿。 无数幻象出现在眼前,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曾经悟道的种种体会也逐一涌上心头。 轰鸣的天雷声正在呼应这种变化。 只要岳棠放开强压的神魂,淬炼“道”的劫雷就会立刻开始。 但这怎么能行? 想杀一个灭烛鬼王都这么费劲,如果岳棠贸然飞升,岂不是去天庭送死? 不,可能根本挨不到渡劫成功,在中途就会遭遇天庭的黑手。 毕竟执掌着天雷刑罚的敕封,肯定掌握在天庭手中。 岳棠极力抗争,推拒着那股莫名其妙出现的混沌灵力,为此他不得不封闭全身窍穴,阻止真元继续暴涨。 他直直地从半空中坠落。 尽管下方是波涛汹涌的危险赤海,岳棠仍然相信巫锦城会及时接住自己。 果然,他落入了一个有力的臂弯之中。 ……魔的气息。 岳棠没有想到,他第一次正面接触魔气会是眼前这种情形。 由于窍穴封闭,魔气不会流入体内,但不适感仍然存在。 岳棠觉得自己像一块被丢进篝火的石头,四面八方都是灼烧的烈焰。 哪怕石头本身没法燃烧,可是这种被魔气虎视眈眈环绕,缓慢侵蚀的感觉很不好受。 好在巫锦城很快就返回了飞舟,寻了安全的地方把他放下来,环绕着岳棠的魔气很快消退了。 岳棠松了口气,开始梳理体内四处乱窜的真元。 “异象……天雷……” 有人在身边说话,但是岳棠听不真切。 如果换了平时,岳棠一定会忧心忡忡,想要告诉众人。 比如灭烛鬼王虽然死了,但是刚才闹出的动静太大,必须尽快离开赤海。 还有鬼王并非孤身一人来到人间,听说还有一支地府鬼军听他使唤,已经被派出去追捕坠龙了,这事也不能忽略。 从袭击楚州城隍阻止了阴司鬼军围杀楚州修士,到掳走灭烛鬼王逃出楚州阴司,巫锦城已经两次“露面”了。楚州城隍深深记恨巫锦城,禀告地府的时候绝对会添油加醋,南疆很快就要迎来一场恶战了。 如是种种,没有一件是可以耽搁的,都是要立刻商议对策的大事。 但是岳棠很安定,并不焦急。 ——还有巫锦城在呢! 岳棠相信巫锦城不会出现任何疏忽。 暂时缺少他岳棠,是不会出事的。 岳棠摒弃周遭杂音,意识缓缓沉入神魂之中。 “岳先生的情况如何?” “……境界骤然攀升,真元暴涨,神魂不稳。” 周宗主端坐着,表情严肃。 剑修跟符修都不会医术,救人是救不了的,再说这种问题向来只能靠自身。 “怎么会出现天雷?” 目睹了全部过程的剑修们兀自茫然,从头至尾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的青松派修士就更懵了。 难道杀一个九狱鬼王就能得天道青睐,换来一个飞升机会? “咳咳!” 周宗主厉然扫视众人。 符修可能脑子还没转过弯,可是剑修们的眼神里已经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了。 “这都是巧合。” 周宗主及时把一盆冷水倒在剑修们头上。 “且不说想杀死一个九狱鬼王有多么困难,单是禁锢鬼王神魂,天下间有几人能做到?” 如果没有岳棠,周宗主根本没有机会一击毁去灭烛鬼王躯体的机会。 这还没算上用天符阵法的朱丹掌门,手持魔剑不惧阴气的巫锦城。 想凑齐这样的四个人,还得互相信任—— “你们都可以在外面另外拉一支队伍造反了。” 周宗主没好气地说。 剑修们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自家宗门虽说也有一个神光镜点过名的郁岧嶢,可这不是还没回来吗? 再说自家宗主,周天神剑可是跟随墨阳祖师经历过天劫的,不是一般的器灵。 在这人间九州,也许能找到第二个实力跟朱丹掌门差不多的符修,找不到堕魔的剑修还可以用邪修代替——可是这些人干嘛要帮你杀九狱鬼王呢? 退一步说,如果能凑齐这些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瀚海剑楼卖命,帮剑修轮流飞升,他们瀚海剑楼还流亡个什么呀?一统修真界不好吗? “九狱鬼王很少踏足人间,这次估计还是天界坠龙的影响。” 周宗主沉着脸给了剑修们最后一记闷棍。 九狱鬼王都待在地府,如果他们不出来,难道要打进地府去? 瀚海剑楼要是有打进地府的本事,他们还找什么盟友,去什么南疆,直接攻打地府,从九狱十殿里挑一个住着,等仙界那边的墨阳祖师跟其他剑仙响应,一起推翻天庭不好吗? 周宗主横眉竖目,冷视众人。 剑修们低下头,默默承认自己没用。 仍然没能绕过这个弯的青松派修士:“……” 只感觉到气氛莫名其妙地变得狂热,又莫名其妙地恢复了正常。 发生了什么?周宗主在说什么? “是坠龙吧?” “不对,是说造反。” “都错了,我们在问岳先生的情况。” 最后一句话总算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天雷为什么出现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正驾船逃离赤海,而岳棠昏迷不醒,他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毕竟谁都没听说过有人能说不渡劫就真的不渡劫了。 真元会反噬吗?境界会跌落吗? 神魂受到的影响如何?要不要绕个路去蓬莱阁? 众人十分纠结。 “楚州一事,蓬莱阁自身难保。” 朱丹掌门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又吐了两口血。 她抬手制止众人上前,摇头道:“我只是真元损耗过巨,内腑受创,吃几颗培元丹,再养一养就好了。” 巫锦城出得门来,看到的就是众人围坐在一起,忧心不已的模样。 “诸位稍安,这点麻烦,岳先生自己可以应付。” 巫锦城不疾不徐地落座,他环视周围一圈,从容地说:“鬼王已死,天庭不会立刻派出兵马,我们需要应对的仍然是地府鬼军。” 众人对视一眼,同时感到心头发沉。 就在这时,一个青松派修士急匆匆御风而来,刚一落到瀚海剑楼飞舟的甲板上,就高声呼喊:“不好了!一气山河图出现感应,有敌来袭!” “什么?” 众人齐齐站起。 这么快? “是一团金光,疑似仙人,速度很快,直接冲着我们来的!金光后面还有一大团黑气,可能是地府的鬼军。” 众人又惊。 巫锦城若有所思:“看来,我们不用费心去找那条坠龙了,连同灭烛鬼王麾下的那支鬼军也有了下落。” “是白歌。” 周宗主微微扬眉,正要吩咐门下弟子出去斩杀鬼军。 忽然来了第二个青松派修士,这人神情更惶恐了:“掌门,那阴气的情形不对,好像不是鬼军,似乎是一个鬼王!” 符修大惊失色,剑修眼睛一亮。 周宗主:“……” 白歌抓住敖汾的龙角,极力眺望远处。 “天雷已经消失了,我只能感觉到一丝残留的剑意。” 这也是敖汾最后决定往这边来的主要原因。 白歌说可能会遇到瀚海剑楼来接他们的人。 虽然敖汾不想遇到更多的剑修,但是眼下情况危急,它没得选。 ——能杀死灭烛鬼王的人,对付一个新生的鬼王,应该不难? 敖汾晃了晃脑袋,它还是没想明白,九狱鬼王怎么可能会死? 地府十殿九狱,属于六道轮回的一部分,九狱掌刑者的身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是他们无法被取代。 哪怕是十殿殿主,想要更换九狱鬼王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所以不会那么做,可是除了十殿殿主,又有谁有这种能耐呢? 一个念头忽然闯入敖汾的脑中。 难不成,是岳棠? 黑龙猛然一蹿,差点把脑袋上的白歌甩出去。 “你在干什么?” “……岳棠跟你们这些剑修在一起?” 面对敖汾的追问,白歌有些莫名其妙,这事他怎么知道? “可能吧。”白歌随口说,“我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什么模样。” “不,他一定在这里。” 黑龙眼睛发亮。 白歌纳闷地问:“你之前昏迷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要找岳棠。话说这岳棠到底是何许人也?难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让你甘冒风险从天上跑下来?” 白歌没见过真正的郁岧嶢,而他不靠谱的师父总是逮着一个剑修天资的人,就觉得哪哪都像,肯定是郁岧嶢转世,包括曾经的白歌。 所以拿自己对比,白歌不会觉得郁岧嶢有多么了不得,于是同样被神光镜“点名”的岳棠,白歌认为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普通修士,怎么就值得一条龙撞开天界之门了? 哪怕敖汾属于天庭上的反叛势力,可是一群仙人不靠自己造反,去指望一个凡人修士,这事难道不离谱吗? 敖汾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不懂。” 白歌嗤之以鼻:“我有什么不懂的,无非是你不想透露,觉得那是个秘密,我还不稀罕知道……啊?” 最后那个字完全破音了。 白歌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他是出现幻觉了吗?为什么他看到一群剑修兴冲冲地飞过来,一副恨不得把后面那个鬼王分尸的架势? 一龙一剑修被剑风吹了满脸,神情呆滞。 “师弟、师妹……等等小师侄你给我停下,你只有金丹期,你凑什么热闹?” 白歌跳脚。 宗主呢?为什么宗主不拦着啊? 第122章 接应之方 周宗主面无表情地走出船舱。 朱丹掌门看着头:“从一气山河图上看,那只是个普通的鬼王,周宗主不必忧心。” “我不担心。” 戴着虎头帽的小孩脸色沉得像是抹了一层锅灰。 他盯着那团越来越近的黑云,眼神不善。 “有巫道友在,区区鬼王而已,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周宗主阴恻恻地说。 朱丹闻言,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已经受伤了,对,她应该去打坐养伤,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甲板上。 巫锦城适时地说:“劳烦朱丹掌门坐镇飞舟,守在一气山河图之前,以防再次出现敌人。” 这台阶递得太好了。 朱丹当即答应,转身离开。 万一她留下来,周宗主不方便教训弟子怎么办? 剑修的事情给剑修自己解决。什么,巫锦城还在?巫锦城不也是剑修吗? 虽然他们不是同一个宗门出来的剑修,但是……能一剑砍了楚州城隍一条手臂的剑修,就算是瀚海剑楼的人也深感佩服,他们之间肯定可以互相理解。 朱丹掌门走得很快,她没看到漫天剑风被黑云吹得七零八落的景象。 ……鬼王毕竟是鬼王。 即使是个临时拼凑的,也不可小觑。 如果鬼王那么容易杀死,敖汾就不会跑了。 这个鬼王的实力达到了渡劫期,比楚州阴司的镇州将军还要高出一个境界,敖汾没有受伤之前还能打一打,可是龙的身体都是刚拼回来的,好勇斗狠的事一件也做不了。 所以白歌在估量了一番自己跟鬼王的差距之后,也选择了跟着龙跑路。 然而白歌与他的师父,是瀚海剑楼除了周宗主之外实力最强的剑修。 也就是说,这么一群气势汹汹的剑修,也就寥寥两个化神期初阶,剩下的最多元婴期高阶,白歌怎么可能不懵? ——你们连我都打不过,还要去砍鬼王?认真的? 白歌呆滞地看着同门剑修围着鬼王一通斩杀。 不出意料,鬼王周身阴气翻滚,毫发无伤。 剑修们手中的剑化作流光,回归神魂,自己被磅礴的阴气拍到了海中。 这一个照面,就只剩下五个剑修还能出第二招。 敖汾眼皮跳动,白歌嘴角抽搐,后者甚至觉得很丢脸。 这时海里冒出了几个脑袋。 有的剑修一声不吭,飞起来又是一剑向鬼王挥出。 有的剑修浮上水面,一边吐血一边说话: “这就是鬼王的气息,我的剑记住了。” “这一趟值了,地府阴气确实跟以前那些阴司鬼卒不同。” “撤了撤了。” “等等,怎么少了一个人?” 白歌气得对着他们喊:“我小师侄才金丹期,他被砸晕了,还不下去捞?” 敖汾有意见了,你嚷归嚷,别捏着它的龙角用劲啊! 跑路的时候它体谅这个剑修只有化神期,卷着白歌一起跑,还因为风浪太急,提供脑袋上的位置给白歌眺望远处情形,可这不代表它乐意让人拽来拽去。 它可是一条真龙。 渡过雷劫的龙!它不要面子的吗? 白歌直接松手跃出,拔剑。 一道浩浩荡荡的急流凭空出现,白歌的剑意犹如高崖飞瀑,又似江海怒涛,在眼下这种环境里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敖汾莫名地感到自己卷起的风浪有一半失踪了,让它大半截龙躯直接露在了外面。 鬼王骤然转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边。 “轰!” 怒涛剑意劈在了鬼王身上。 鬼王的身躯晃了晃,阴气沸腾一般翻滚。 鬼王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起来。 作为新诞生的鬼王,他很不习惯现在的身体,脑子也迷迷糊糊,意识还沉浸在疯狂杀戮之中,只是本能地追踪原本的目标。 现在鬼王被敖汾带着的仙灵之气与白歌的剑意砸醒了,很快想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哈哈哈!” 鬼王大笑。 他杀光了所有同僚,在一群悍猛鬼军里活到了最后,所以他成为了鬼王! 这是一场豪赌,而他赢了。 灭烛鬼王死了,黑绳大狱的掌刑者空缺,而他只需要抓住眼前这条天庭通缉的坠龙,就能圆满地完成任务,回到地府第三殿禀告宋殿主。 有功勋,也有机会,这九狱鬼王的位置他志在必得! 至于这些烦人的苍蝇…… 鬼王皱眉望向那群围着自己挥砍的剑修。 ……只出一招,掉头闪避,接着再砍。 简直把鬼王当成了一棵大树,正在孜孜不倦地伐木呢! 什么?砍不断,那就修一修树根,削一削树枝。 元婴后期以下的剑修已经撤了,剩下的都对鬼王很有兴趣,很乐意近距离跟鬼王多接触几次。 鬼王被剑修的态度激怒了。 普通修士沾上这样可怕的地府阴气,真元都会受到影响。 这也是活人不可能进入地府的原因。 现在竟然有一群不知死活的苍蝇,趁着他没有意识的时候,无视阴气侵袭左砍一下右绕一圈的纠缠不休? “找死!” 鬼王躯体暴涨,阴气瞬间覆盖了方圆百里的海域。 这时鬼王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两艘船,似乎也是修士。 都是虫豸一样的东西。 作为一个忽然攀升到鬼王境界的家伙,陡然暴涨的实力,让他的自负也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在他的感觉里,这些修士只有米粒般大小,力量也相差无几,能给他造成什么威胁? 只要他吹一口气—— 敖汾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它立刻冲破海面,龙尾奋力一卷。 白歌借助着这股突然生成的海浪飞速后退,还顺手捞了几个同门。 只见阴气像无形的利刃,生生地把海面刮去了一层,许多逃避不及的鱼被卷了出来,随即粉身碎骨。 利刃范围还在不停地扩大,像一片巨大的泥沼,漆黑恐怖。 驾驭剑光的剑修发现天空似乎在塌陷,仿佛有一只手强行压着他们,剑光被迫降低,距离利刃泥沼越来越近。 剑光黯淡,像流萤一样歪歪斜斜地贴着海面划过天际,似乎下一刻就会被阴气完全吞噬。 鬼王不屑一顾,把目光转向了昏暗的海面上唯一显眼的东西。 龙。 明明是黑色的鳞片,但是每一块都在阴气的冲刷下散发着光亮。 黑龙扬首,脖子下方的那截龙躯亮起了一团金辉,就像敖汾吞了一颗星辰下去,现在正要把这东西吐出来。 白歌猛然醒悟,这就是当初敖汾用来击退楚州城隍的底牌。 一口金色的血液。 据说这是敖汾从天界带下来的,白歌不知道它属于何人,敖汾又带了多少,比如总共能喷几口……可是底牌这东西,用一点就少一点,现在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宗主还没出手呢! “敖汾!”白歌大喊。 黑龙没法回应白歌,鬼王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龙的身上,后果就是敖汾承受了这方圆百里的所有压力,如果它不是一条真龙,骨骼经脉被天雷淬洗过,现在肯定是一摊烂肉。 黑龙身上已经出现了一条红色细线。 细线还在不断加深,慢慢渗出鲜血…… 这就是敖汾当初断掉的那半截伤口。 所以敖汾不能等了,再不用底牌,它的麻烦就大了。 鬼王满怀恶意地笑着,伸手向黑龙抓来。 变故骤生。 一道剑光横掠而来。 它没有卷起狂风疾浪,没有刺目的光亮,鬼王更是清晰地看到了它从何处而来,可是鬼王想要拦住剑光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慢得出奇。 怎么回事? 鬼王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感觉到一阵战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凶兽出现在他后方,锋利的齿牙滴落着剧毒的涎水,灼热的气流罩住了自己整个身躯,正要把自己一口吞下—— 鬼王竭力转身,本能地抬起手臂阻挡在身前,同时拼命聚起阴气抵挡这致命一击。 可是一切都迟了。 他过于轻敌,以为敖汾才是唯一的对手,力量都散出去维持这阴气泥沼了,完全不知道还有可怕的敌人等着伏击自己。 竟然不是一个,还是两个! 鬼王眼睁睁地看着漆黑的魔剑洞穿双臂,扎入脖子。 巫锦城的身影在魔焰中若隐若现。 鬼王挣扎着想要逃跑,周天神剑也到了。 今天的周宗主,击毁了第二个鬼王身躯。 不过这次逃离的神魂就不怎么样了,看起来也是一大团,却是松松散散,还包含着杂乱的魂魄之力,没有敕封,没有磅礴的力量。 巫锦城都不需要费心,挥手招来魔焰,把鬼王魂魄当柴烧了。 惨叫声回荡在海面上空。 敖汾:“……” 脖子中间有一个亮晶晶的光球,好不尴尬。 敖汾急忙把那口血咽回去,它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这就是白歌说的接应?人间的剑修都这么厉害了? 一击杀死鬼王,剑仙也不过如此! 还有,这好像是魔啊! 剑修已经不满足于飞升,不满足参悟天道,还去参悟天魔,化身为魔了? 敖汾一个倒仰,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看到脚踏魔焰手持魔剑的巫锦城朝这里瞥来时,敖汾迅速钻进了海里,只剩一个龙头留在海面上。 呃,毕竟是龙,天性觉得水里更安全。 众剑修:“……” 巫锦城突然体会到了岳棠之前的想法。 “侥幸罢了。” 巫锦城收回魔剑,收敛气息,淡然说,“方才那鬼王,不过徒有其表。” “怎么会忽然多出一个鬼王?白歌,究竟发生了什么?”周宗主皱眉问。 白歌连忙对着周宗主解释了地府鬼卒那炼蛊一般的状况。 “原来如此。”周宗主了然道,“乍然获得这么一股庞大的力量,自然想要试试自己有多厉害,偏偏又没有与之相配的心境与控制力,难怪破绽百出。” 周宗主低头看着海里的龙,干咳一声,客气地问: “想来这位就是从天庭而来,欲见岳先生的贵客?” 第123章 敌我悬殊 贵客不贵客什么的,只是客套话。 敖汾真正的身份是信使。 “尊驾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转交给岳先生?”朱丹掌门微微皱眉。 因为要待客,只能选择青松派飞舟的厅堂。 毕竟这里能看得过去,有个一气山河图支撑门面,不像瀚海剑楼要啥啥没有。 岳棠现在昏迷不醒,人就在瀚海剑楼的船上,众人很自然地把敖汾引到另外一条船上。这不是防备,只是下意识地留一步。 敖汾冒死闯出天界来找岳棠,必然有“值得”他这么做的缘由。 可是谁也不知道敖汾看到岳棠会做出什么,万一他要杀岳棠呢?万一他要绑走岳棠,带回天界呢?总之防龙之心不可无嘛! 现在这条龙说自己是来送信的,这事就更蹊跷了,这是替谁送信?搞得这么惊天动地的,总不至于天界上面还有一支反叛大军在等待岳棠飞升吧! 众人面面相觑。 虽然发生了一连串的事,让他们对岳棠心悦诚服,也觉得岳棠很是不凡,但这里是人间啊!连个大乘期修士都找不着的人间,天界别的不说,像他们青松派前辈这样的飞升仙人不得一抓一大把?这样一算,岳棠的实力根本不起眼啊! 符修们坐立不安。 剑修们一边处理身上的新伤,一边忍不住望向巫锦城。 要说这里最了解岳棠的人,肯定是巫锦城了,他们瀚海剑楼与青松派都是后来加入的,除了知道岳棠是预言中人,其他所知有限。 巫锦城:“……” 其实他也想知道。 巫锦城回忆着这寥寥数次碰面的机会,回想着纸鹤传书,以及那无声的默契。 他垂落的左手微微一动,在袍袖的遮掩下捏住了泥人。 ——趁着岳棠昏迷,从岳棠身上拿回来的。 泥人有着巫锦城的外貌,由于在楚州阴司折腾了一番,巫锦城留在泥人身上的剑意消耗殆尽,所以显得蔫头耷脑的。 即使刚才那个“临时”鬼王送出了那么多阴气,让这片海域都被阴气笼罩,苏醒过来的泥人也只是蹬了蹬腿,发现回到本尊手里之后,就懒得动弹了。 现在阴气被驱散,又不是子夜之交,泥人自然变回了纯粹的泥偶。 不过,巫锦城的魔泥傀儡跟普通泥人还是不一样的。 它虽然没有生出自我意识,但是巫锦城重新碰触到它,再次灌注魔气剑意时,可以“看到”泥人拔剑时的情形。 仅限那一刻。 这毕竟只是个泥人,巫锦城是送它给岳棠做后手之用,不是拿它偷窥岳棠一举一动。 没想到岳棠一边跟灭烛鬼王言语周旋,一边按着跃跃欲试的泥人。 ……巫锦城也看到了灭烛鬼王怎样被岳棠骗得找不到北的全过程。 就连灭烛鬼王如何挑拨离间,如何抖落南疆巫傩转世真相的桥段都没错过。 巫锦城缓缓握紧泥人,眸色暗沉。 初看这段记忆时,他的心神也受到了震动,周身杀气不止。 昏迷的岳棠都察觉到了这股滔天魔气,神魂不安。 巫锦城立刻压住了心中怒火,抱着岳棠返回飞舟。 现在巫锦城已经能压下杀意,平静地审视这段记忆了。 巫锦城自己清楚自己的事,他当然不是天上的神仙历劫转世,灭烛鬼王在岳棠面前那通说辞,主要还是为了挑拨离间,可是地府暗箱操作南疆巫傩一族投生之事,恐怕是真的。 确实有巫傩族的婴孩刚一出生就抱去雪峰神庙,供奉给山神鬿誉的情况。 神庙内日夜焚香,婴孩会被祭师们用匕首捅穿心脏,尸体被鬿誉吞食。 可是这种情况很少。 大部分巫傩孩童还是会长到六七岁,才经历第一道死劫。 他们没有被匕首直接杀死的幸运,而是被活生生地撕扯,被山神与妖兽们咀嚼。 由于前一种情况很像上古以来盛行的祭祀,所以巫锦城从未怀疑过。 巫锦城杀死鬿誉之后,隐瞒南疆变故整整十年,期间确实有两次来自阴司地府的试探,都被巫锦城借口山神闭关修炼搪塞了回去。 十年,对凡人来说很长了。 可是对天庭地府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会儿的空当。 十年间,没有仙人来“历劫”很正常,或者已经来了却没能告知山神鬿誉,地府也不会急,所以直到天庭命令巡天官在人间九州严查“岳棠”的踪迹,巡天官不依不饶要见鬿誉,事情这才败露。 想到那些被迁往雪峰之下的巫傩族人,巫锦城的神色一动。 看来这次他回南疆,要好好筛查一下,是否有孩童表现异常。 巫锦城把注意力转到了敖汾身上。 如果这条龙也像灭烛鬼王一样,上来就对他说,岳棠此人来历不凡…… 巫锦城不动声色地压下了杀意。 大约是方才一剑之威,震慑住了敖汾,它对巫锦城还是有点忌讳的。 上了飞舟,这条龙也没摆着架子要坐上席,还很自然地挑了周宗主下首的位置。 如今的情形是巫锦城与青松派诸人坐在左边,瀚海剑楼的剑修陪着敖汾坐在右面。周宗主与巫锦城各自占据左右第一个位置,简直让人看了有种按照杀鬼王功劳来分配位置的错觉。 白歌挠挠头,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宗主的性格,但是有鬼王给巫锦城垫脚,他还是能收起性子的。 于是巫锦城不说话,在场就无人开口。 敖汾心中嘀咕这世道真的变了,一群道修竟然让魔来主事。 再仔细一想,这魔是一个剑修……哦,那没事了,剑修不管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至于这条船上的其他修士,大概是被剑修逼迫的吧! 敖汾同情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青松派修士。 青松派修士:“……” 这条龙的眼神怎么这么奇怪,让人看了手痒想揍龙? “我带来的这份信件至关重要,唯有岳先生可以看。”敖汾拿出了应对剑修的耐心,尽量把事情阐述得明白一点,他坦然说,“这跟预言也有关系。” “瀚海剑楼也曾经出过预言中人。”巫锦城淡淡一句,剑修们立刻转头望向敖汾。 是啊,当初怎么没有龙闯出天界来传信? 那到底是什么信? 敖汾很头痛,可是跟它一路逃亡的白歌都没有帮忙说话的意思。 眼前这个堕魔的剑修一看就很难说服,偏偏其他人都很信服他,这就难办了。 “这……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天界形势不同了。” 敖汾无可奈何,只能少许地透露天上目前情况。 “天帝已经有三百多年不现身了,九重天各处都开始不稳,人心浮动,恐有变数。”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 他们只是想听一个内幕,结果听到了天帝失踪,天庭不稳? 不是,他们还没打上天,怎么天庭就出问题了? 敖汾对剑修了解甚深,马上补充道:“地府有十殿九狱,天庭有四方帝君,每隔千年一轮转,如今在位的天帝是南元帝君……就算他真的死了,也还有另外三位帝君接掌天庭,四方帝君深不可测,每位帝君麾下仙神都有数十万之众,更不要说那些挥手可得的天兵天将,随随便便就是一支数百万的大军。” 众人一阵心惊。 如今修真界式微,连炼气期都算上,恐怕都凑不齐三十万人! 如果算上妖怪,这个数字勉强还可以再增加八万。 不,应该只有七万了,因为其中一万妖军已经陷在南疆了。 就连南疆的数千精锐大军,都是千百年的巫傩怨魂累积而成,正常情况下,一个宗门有上百修士已经很多了,再多也养不起。 如果剔除金丹期以下的修士,这个数字估计会瞬间暴跌到五千。 没错,整个人间九州,估计只有五千个高阶修士。 这要怎么跟天庭对抗? “等等,你说那些天兵天将挥手可得……这是什么意思?”朱丹掌门突然发问。 朱丹想起了云杉老仙带着的那些天兵。 跟平日里所见的巡天官不同,那些天兵只会听命行事。 敖汾的目光转到周宗主身上,它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天兵跟精魄差不多,是仙人用灵气点化出来的,本体可能是蕴含灵气的任何东西,从花草到器皿物件皆有可能。” 也不是每个精魄都会得到精心养护,有机会慢慢长成的。 大部分情况下,仙人需要的只是仆童。 “……它们的实力不会增长,脑子也不会想太多,没了还可以再去点化。” 敖汾垂着眼说,“对大部分仙神来说,这是消耗了也不心疼的东西,只是限于力量多寡,仙人们能点化的仆从数量不同。南元帝君麾下的擎天神君,就掌有八十万天兵。” 白歌抱起手臂,琢磨着八十万天兵得杀个几进几出才算完。 不行,太多了。 白歌苦恼。 青松派修士则是一脸呆滞。 这样的天庭要怎么打得过? 他们原本的成数在于自古仙凡相隔,实力太强的仙人就像九狱鬼王一样,不能轻易下凡,就算到了人间也必须压制力量,于是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再高也不会超过一定境界。 可是万万没想到,天庭还有数量如此庞大的天兵。 当初跟在云杉老仙身边的天兵实力不怎么样,也就堪堪金丹期左右吧,跟那些巡天官差不多水准。可是想也知道,这些被天庭指派给地仙使唤的天兵,恐怕是天庭的最底层。 万一那八十万天兵有元婴期、乃至化神期的实力…… 众人心惊肉跳。 而且这样的大军根本不会受到仙凡有别的压制影响! 符修们摇摇欲坠,剑修们撮着牙花发愣。 朱丹掌门倒是不为造反的决定后悔,毕竟不造反也没路可走,她只是不解地问:“天庭如此威势,何必要畏惧预言中人?” 别说岳棠、郁岧嶢还没成仙。 就算飞升了,在天界也只是微末小仙,四方帝君想要杀死他们,跟摁死一个虫子似的,根本没必要盯着神光镜,时时警惕。 敖汾欲言又止。 眼见众人真的不打算让他见岳棠,敖汾不得已,只能抛出关键的消息。 “人间……修真界并不知晓完整的预言。三界大乱,天庭倾覆,轮回倒转,天道重启。” 天庭统辖三界,地府主掌轮回,依靠的都是天道权柄。 如果有人能重启天道呢? 第124章 匹夫有朋 岳棠茫然地看着四周浓厚的迷雾。 怎么回事?这里不应该是他神魂所栖的紫府灵台吗? 他怎么会站在这条街上? 脚下是老旧的青石板路面,两边的店铺挂着布幡。 只有特别大的店面才会有牌匾,普通的铺子只会在门口挂着物件,譬如前面第一家的黄酒铺子,一个硕大的葫芦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特别吸引人。 岳棠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他记得这个葫芦。 他在梦里看到过,更准确地说,是那些零散的前世记忆。 这个底部被摸得发亮的大葫芦,分量很轻,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得摇摆起来。附近街坊的孩童经常趁着酒铺伙计不注意,蹬蹬地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伸手去摸葫芦。 倘若碰到了,孩童就会在小伙伴崇敬的眼神里,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看着葫芦来回摇晃,然后被心疼葫芦的酒铺掌柜拎着扫帚撵走。 即使是不顽皮的小孩,也会偷看这个大葫芦,在心里估测自己跟葫芦的距离。 他们不是喜欢葫芦,而是盼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到一伸手就能碰到葫芦底儿的个子,这样他们就不会被父母管东管西,口袋里还能装着铜板,走到这条街上想买什么吃食零嘴,就能痛快地掏出钱来。 酒铺对面就是这样的一排小摊。 头一家是卖元宵的,锅边放着一个小缸,里面是香喷喷的酒酿。 长短不一的木板拼凑出来的桌上,正放着两碗香气扑鼻的元宵。 没有人。 无论是小摊还是铺子里,都没有一个人。 岳棠又走了几步,赫然看到一家点心铺。 这是东明府的一家老字号,岳棠从未去过这里,但他幼年时在梦里见过,还能想起招牌点心梅花糕的滋味。 岳棠是从几本东明府游记与杂谈手书里知道这些的。 因为他后来找到这里时,这条街已经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大灾之前的模样,那些老字号与点心的滋味,只能在旧书册里去寻了。 岳棠心情复杂地走在这条空荡荡的街上。 他摩挲着街边小摊上的铃鼓,又拿起一个糖人。 某一世,他就生活在这里。 如今前尘尽忘,只有梅花糕与酒葫芦的零散记忆出现在梦中。 岳棠试着寻回更多的记忆,他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却始终没能想起更多的东西。 街道尽头是一座城隍庙。 香火缭绕,牌匾模糊不清。 这时,浓雾忽然出现了变化,仿佛有丝丝缕缕的阴气流向城隍庙。 岳棠脚步一顿,只见雾气瞬间门吞没街道。 “鲜活的鱼,刚打上来的!” “麻团!米糕!小心烫!” “路过的客官都看一看嗳!” 市井的喧嚣嘈杂声忽然灌入耳中。 岳棠分明站着没动,再低头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摊位上,旁边挂着个铁口神算的布幡,只有三条腿的桌子垫着个石头,勉强支撑着。 岳棠愣愣地看着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 他“看过”这段记忆。 只是没有此刻这么清晰,连木桌腿上的节疤纹理都清晰可见。 也没有这么完整,从前岳棠每次想要看到更多东西,都无法再继续。 通常岳棠只能看这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有力,掌心与指腹有厚茧,显得十分粗糙。 ——这不是干体力活的手,而是凡人习武者的手掌。 岳棠蓦然抬头,他看到了手的主人。 那人戴着斗笠,看不到眼睛,从下半张脸的轮廓来看,这是一个容貌俊美英气的男子,不会超过而立之龄。 一身毫不起眼的蓝布衣裳,腰间门有一个布条裹着的武器,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把兵器绑在外衣下面。 无论从气息还是外表,他都尽量收敛了,可这个人还是太显眼了。 好在街道上人头攒动,挤得厉害,远处还有敲锣打鼓的戏台子,分明是赶上了庙会。 大家不是忙着招呼生意,就是感兴趣地在摊位铺子之间门东张西望,不怎么在意路人。 “您要算什么?姻缘还是财运?” 岳棠听到“自己”在说话。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前世的自己跟现在不同。 无论是声音,还是长相。 就连自己伸出来准备握住对方的手…… 等等,这手的皮肤黄成这样?涂了东西吧! 岳棠陷入沉思,他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手”有问题,正常发黄枯瘦的躯体不可能是这样,还有这手指上的黑斑,似乎也是画上去的。 “看前程。” 对面的人语气生硬地说,“金老三说这里算命很灵验,我倒是不信。” 这不像是看手相,倒像来找茬。 “……咳,老夫先看看。” 岳棠感觉自己埋下了头,仿佛在认真端详。 “前程有些凶险啊,你看,这条掌纹断了三次,是死劫啊……双亲早亡,屡遇小人,还要遭遇牢狱之灾,最近的一次麻烦就在三个月前吧?” “五月初四。” 对面的人闷声说。 “没错!” 算命先生拍了一下桌子,差点把三条腿的桌子砸歪,如果不是客人眼疾手快扶住了桌子,估计就要闹笑话了。 “咳咳,没事了。老夫用一两银子去前面的城隍庙买三根上好的香,再买十个平安符,为你祷祝一晚,必定能化消死劫。” 岳棠无言地听着自己胡说八道。 这是明晃晃的骗钱吧?岳棠怀疑对面的侠士会翻脸。 结果那人一声不吭地拿出了钱袋,把一两银子塞到算命先生手里。 岳棠:“……” 这手感绝对不是银子。 虽然外表很像,但是它太轻了。 只见“算命先生”手掌一翻,银子飞速地落入了袖袋里,他笑呵呵地说:“这是老夫之前做的渡厄福袋,你先拿着,明日辰时,常安县东门等着就是。” “你可不要跑了。”那人依旧语气生硬。 “放心,老夫每逢庙会都在这里摆摊,你去问问,谁不认识?一两银子而已,老夫怎么会砸掉吃饭的生意呢!” 算命先生拍着胸膛保证。 那人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岳棠很想跟上去,可是前世的自己纹丝不动。 浓雾再次吞没了街道。 等到周围重新清晰起来时,岳棠发现自己身在一栋破屋子里,他把幡子板凳签筒之类的东西捆在一起,屋子里躺着一个满脸风霜皮肤暗黄的老头。 老头满身酒味,人事不省。 岳棠路过房间门的铜镜,赫然看到自己的外表跟这个老头极为相似。 “……” 这位乔装改扮的算命先生归还了物件,拿起沾水的帕子,用力地在脸上擦拭,扯掉假胡须,然后恢复了一张年轻人的面孔。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真正的算命老头还在隔壁打鼾,立刻脱下旧袍子,从袖口拿出那锭假银子,双手用力一掰。 里面是一封信,叠得很小。 展开之后,只见字迹歪斜粗劣,墨痕斑斑,显然不是什么好笔,写这封信的人也不是饱读诗书之人。 “见信如晤,劫狱已成,可信来人,吾等得他相助良多。” 岳棠微微一愣。 所以他根本不是去算命骗钱,那个人也不是来算命或者找茬的,而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碰头。什么金老三说这里算命很灵,什么命途多舛,什么五月初四牢狱之灾,都是在表明身份,以及确认对方身份。 “算命先生”把那张纸放在蜡烛上烧了。 岳棠无法控制这个身体,他只能跟着前世的自己离开了这栋屋子,在昏暗狭窄的小巷里七歪八拐地走。 走了大约一刻钟,岳棠摸进一栋老屋,然后从后院翻墙去了另外一个坊。 落地是个无人的巷子。 岳棠绕出来之后,开始往家走去。 “他”一路跟街坊邻居打着招呼,还买了两刀肉一斤菜,然后提着纸包走。 “他”关上门,把东西丢在角落里,拿起桌上冷茶,慢条斯理地说:“你一路跟着我,这可不太礼貌。” 岳棠看到墙头跳下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影。 “我很好奇。” 那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双亮如星的黑眸,长眉斜飞入鬓。 岳棠骤然一惊。 这张脸…… 怎么看都有巫锦城的影子。 只是这张脸轮廓五官棱角分明,只有英气,没有那种惑人心神的风华。 此时的巫锦城不是魔,也不是修士,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侠客。 他的手掌布满练剑的茧子,他的肤色微黑,他的眼角也有一些风吹日晒的细纹,可他仍然是相貌出众,气质非凡。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右手握着外衣下的长剑。 距离“岳棠”还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下了。 他看着“岳棠”,像是要从这个人脸上找出刚才算命先生的模样。 “你很不错,我都差点跟丢了。” 岳棠哭笑不得地发现,现在这个巫锦城不善言辞。 之前在算命摊上不是伪装。 “巫锦城”好像只会这种直白又生硬的说话方式。 岳棠听到自己头痛地嘀咕:“金老三真的找来了一个杀手?怎么找的,我们可付不起钱。” “不用钱。”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那人抬头说,“数年前我受伤被困在崖间门山洞,是金猎户听到声音,每日用绳子悬了食物予我,救命之恩我会偿还。” “金猎户……” “他已经死了。”剑客没有表情,只是握剑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我们从东明府大牢里救出了秦大人的家小,追兵来得太急,金猎户没能及时逃掉,我让其他人各自逃命去了。” 秦大人? 岳棠心里正感到疑惑,却听自己说:“秦大人中毒太深,时日无多……恐怕此生再也不能去见妻儿一面。” 剑客沉默了一阵,然后取出了一封信:“我带来了秦夫人的信,你转交给秦大人,我还要去京城。” “你要做什么?”岳棠猛然站起。 “去杀该杀的人。”剑客回答。 岳棠听到自己震惊地问:“秦大人明面上是被小人谋害诬陷,可其实真正要杀他的人是皇帝。” “皇帝不能死?” “……不,是你没法进入皇城,那里戒备森严。” 面对“岳棠”的劝说,剑客想了想,然后说:“我可以等,今年不行可以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听说皇城很大,我随便找个角落藏着等机会。” 岳棠一阵恍惚,他看着剑客,想要说话,却发现他没法开口。 ——他不能跟“前世”的巫锦城说话。 然而后来的事,岳棠却是知道的。 因为夏州在四百年前发生过一件惊天大案,天子被刺杀了。 不是在出巡途中,皇帝也没有微服私访,而是夜里躺在寝殿被砍了脑袋。 由于皇城内那些供奉事先毫无所觉,所以凶手不是妖不是鬼,更不是修士,就是一个凡人。 朝廷震怒,继位的帝王下令严查,那些供奉更是用上了修真界的手段,这才发现了蛛丝马迹。 一个在皇城各处角落默默藏了七年的人,除了蛇鼠虫豸,可能谁也没见过他。 据说他的形貌跟多年前失踪的一个杀手很相似,刺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外号,枭。 枭在官府通缉榜上,他在多年前劫过狱。 这件谋刺大案,再次把世人记忆深处的秦乐冤案翻了出来。 秦乐,大理寺卿,一个原本不可能在史书上出现的普通人。 他没有什么政绩,没有才名,没有吹捧他的士林友人。 他就是个脾气强硬,按照刑律办事的官员。 权贵看他不顺眼,同僚看他也不顺眼。 秦乐倒霉就倒霉在,当年他得罪的权贵里面有位皇叔,后来篡位做了皇帝。 新皇一上位,秦乐就贬官到了东明府。 墙推众人倒,秦乐三年内被贬了五次,最后被扣了一个罪名,要流放到边疆。 押送秦乐的官差里面,有人收了银子,准备在中途毒死秦乐,伪装成肺痨。 只是他们耐心不好,还没出东明府就下了手。 然后就发生了夏州最为离奇,也最为传奇的秦乐失踪案。 最初是驿站的一个马夫,马夫曾经被污蔑为杀人犯,关在牢里待死,被翻检卷宗的秦乐发现有误,抓出真凶后释放了。马夫偷听了官差谈话,他受过恩惠,决心要报恩,于是放火烧了马棚,背着中毒的秦乐逃走。 一个马夫显然没什么主见,也不可能逃得出太远,马夫把秦乐交给了一个采药人。 采药人是马夫的生死之交,他给秦乐解毒,但是还没治好,官兵就追来了。 采药人无法可想,去寻了他的邻居,一个私盐贩子,拜托他带着昏迷的秦乐出逃。 秦乐冤案的离奇,就是在这漫长的三个月里层层递转的。 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秦乐,他们甚至不知道秦乐是谁,可是他们必然是前面一个人的至交好友,或者受过前者的恩惠。 他们很多人不识字,也不懂什么道理,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宁愿连夜把家人送走,然后赌命去报恩,或者不要命也要完成已死友人的嘱托。 匹夫无志。 但,匹夫有朋。 马夫、采药人、私盐贩子、货郎、乞丐、铁匠、猎户、屠夫…… 天子震怒,发布了协助秦乐拒捕夷三族的捕杀令。 可是最终秦乐还是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所有追捕都在东明府常安县戛然而止。这场抛费了无数乡野义士性命的奇案,可能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奇人,一位智谋似海深藏不露的奇士,当这个人出现在报恩与为友人豁命的链条上,作为其中一环时,他发挥出了所有聪明才智,斩断了官府追踪,真正藏起了秦乐。 不止如此,这位奇人还谋划了后续的营救秦乐妻儿的劫狱案。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秦乐一家。 谁都没想到七年之后,竟然还有杀手去刺杀天子,极有可能还是为了秦乐。 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三步,横尸一人罢了。 但皇帝也是人,也会被匹夫杀死。 枭剑客悄无声息地杀死皇帝,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城,从此再无消息,只留下了一个传说,多年后新朝取代旧朝,凡间门茶馆酒楼里仍然流传着枭剑客的故事,人们认为他是古往今来最为著名的剑客,神秘又强大。 岳棠木然地看着浓雾重新覆盖了小院。 他读这些野史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读的可能是自己,以及自己认识的人。 巫锦城是枭剑客,而自己是那位智谋超群的奇人? 第125章 滴水涌泉 雾气深处,隐隐现出一抹金光。 岳棠很熟悉这股气息,他曾经在长德公身上看到过。 只是眼前的金光较为和缓,没有长德公那样刺眼。 岳棠见四周浓雾迟迟没有发生变化,这才举步向前行去。 那金光就像雾海里点起的一盏灯,指引着迷失者的方向。 换了平时,岳棠自然会谨慎几分,可是这里是他的神魂。 他用不着患得患失。 岳棠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这些变化是怎么回事。 想来想去,只有那些忽然出现的混沌灵气了。 这些灵气不仅使他的真元暴涨,境界攀升,还有这样的奇效? ——不管怎么说,凡人喝完孟婆汤之后,魂魄里的记忆就会丧失,现在重新捡回来,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或许,这次可以解释自己心中的很多疑问。 岳棠定了定神,再度望向远处。 他走了这么长时间,似乎完全没有拉近跟那点金光的距离。 那会是什么? 是一道隐藏在混沌灵气的残存记忆? 虽然岳棠看到了前世,把那些零散记忆勉强拼凑成了一段完整的过往,但这份记忆仍旧出自他的视角,不是他经历的事他都不可能知道。 譬如枭剑客怎样谋刺皇帝,又比如秦乐最初是怎样得罪权贵的,岳棠只能从后世记载的书中读到只言片语,没法亲眼目睹真相。 所以这段记忆必然还是跟岳棠有关,可是这份功德金光又属于何人? 岳棠心里一动,想起了自己的生死簿失踪之谜。 “张安?” 这是当时东明府城隍的名字,生前是一位费心治理东明府盐政的官员。 东明府产盐,随之而来的就是官吏贪腐成风,盐民苦不堪言,同时私盐泛滥,反叛不息,每个朝代都要闹出事。东明府的百姓在朝廷眼里也尽是刁民,常年遭受各种盘剥,连赋税徭役都比别的州府重三分。 张安活着的时候名声不怎么样,朝野上下都认为他养寇自重,放纵盐民生事,可偏偏只有他能收得上来盐税与盐。 随着张安病死任上,之前那些伸不进手的人大喜过望,纷纷捞钱。 维持了二十年的东明府盐政随之崩溃,而从东明府爆发的叛乱,最终点燃了天下烽火,各路义军纷纷响应,致使王朝覆灭。 后来新朝翻检旧朝文书,找到了张安的奏章,定下了新朝的东明府盐政。 历代的盐运史或许没那么清廉,百姓的生活也没有张安在任时好,可是日子总算还能过得下去,张安的盐政就像指明了答案的考卷,只要别背离得太远,东明府就不会出大乱子。 张安因此在死后赫赫有名,但是这份名,并没有在百姓之间流传。 新朝的盐民早已经不是昔日悍然叛乱的盐民,没有了口口相传的话,不识字的百姓很难知道数百年前费心治理盐政的地方官。 张安这个名字又太过普通。 不是每位城隍都像长德公那样,连城中乞丐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跟生平。 岳棠专门去查过,从地方志与各种野史传说里,搜集到了东明府一些阴司官吏的名字跟过往,但是这些消息有的已经过时了。 就像岩县的赵书生,当年记载还是个阴司小吏,现在已经是岩县判官了。 东明府城隍的身份也很难确定,放在岳棠备选答案里的人就有好几个。 特别是东明府城隍似乎更换过,这就更难查了。 最终让岳棠确定了张安身份的,还是长德公无意间透露的信息。 长德公称呼那位在一百三十年前大灾里魂飞魄散的东明府城隍为“天泰兄”。 张安,字天泰。 如今岳棠站在重重迷雾之中,忽然唤出这个名字。 远处金光忽然大盛,周围浓雾迅速退去,露出了焦黄干裂的土地。 岳棠的意识一阵恍惚,随即就是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周围的东西,可是耳边远远传来的干嚎与惨叫,无不在说明这是什么地方。 东明府大灾,赤地千里,人相食。 这是今生的经历。 当时岳棠太饿了,脑子一片空白,很多事都不记得。 这不奇怪,所有饥民都是这样浑浑噩噩,有的人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啃掉了自己的手指,有的人把虫子塞进嘴里吃了很久才发现。 这还是人,如果已经变成了鬼,那景象更为惨烈。 岳棠听到周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阵乱翻乱找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抓躲藏的孩童。 孩童因为身量较小,吃的也不多,可以躲进狭小的地方,尤其是倒塌的院墙下面、枯井、以及农家的地窖。 想要走出东明府,就要有食物,没有食物,就只能吃尸体。 连吃尸体都没得吃,就只能去抓活人。 都是饿得没有力气的人,孩童显然更容易对付,寻找他们的同时说不定还能从那些藏身处发现一些吃食。 岳棠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他的身体是滚烫的,呼吸粗重。 “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如果没有人来救,这孩子就要死了。 岳棠的神识无法使用,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声音判断。 这里应该是地底,像是一口枯井。 忽然,岳棠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诡异的风声,凄厉的喊叫,还有可疑的啃食声。 ——厉鬼跟随着活人的气息来了。 之前还在翻找孩童准备分食的人疯狂奔逃,陆续有人被厉鬼追上,撕成碎片,连魂魄也被啃食殆尽。 人与鬼的界限,不再分明。 岳棠感觉到身体周围的阴气越来越重,这个藏身地再狭小,也无法阻拦厉鬼怨魂的捕食,因为他是个活人。 就在这时,岳棠看到了那点金光。 他微微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 功德金光流入幼小的躯体内,岳棠听到那些怨魂痛苦的嚎叫,像避开烈阳直射一般纷纷逃走。 “老爷,你不能再这样做了,你的功德金光都要耗尽了。” 一个哽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然后是一个疲惫无力的声音:“我知道,但是这个孩子快死了。” “谁又真的该死了?现在东明府遍地灾民,您救不过来的。”第一个声音苦苦劝说,“如果没了功德金光,我们就再也无法离开阴司衙门,那些怨魂会把我们分食了。” “也罢,我们走吧。” 岳棠感觉到那只按在自己眉心的手掌轻轻一顿,然后挪开了。 “这孩子病得这样重,您还把功德金光分了一些出去留给他,也许这能抵半个月的消耗,让他不要吃喝东西也能活,可是半个月之后呢?厉鬼畏惧金光,可是还会有饥民啊,他们是活人,不怕这个……” 那个鬼卒的碎碎念逐渐远去,那位东明府城隍也离开了。 岳棠躺在那里依旧无法动弹。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正在沉睡。 自从灾变之后再也没能好好睡过一觉,饥渴交迫的身体在恢复。 岳棠的意识也跟着一阵模糊,当他再度“醒来”时,赫然发现感官敏锐了数倍,他能听到很深的泥土里虫豸爬动的声音,还能“看”到井口石壁后的模糊景象。 这是…… 原来这就是他入道的那天? 凡人修炼总要有一份机缘,就像有人带着走进门。 不是没有自行找到门的,但那都是参悟世间之道多年的老人,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孩童身上。 岳棠正自惊愕,忽然感到一股夹带着香烛味的气息出现了。 是东明府城隍。 一只手轻轻地探在孩童的额头上,东明府城隍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没有旁人前来,为什么这孩子的生死簿变了,已经是炼气期修士了。” 然后岳棠听到了哗啦啦翻着书册的声音。 许久,东明府城隍才低声道:“原来是你。” 他缓缓俯身,像在沉思,又像叹息。 “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地,会见到故人。” 岳棠感觉到又有一些功德金光被送进来,这时孩童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开始抗拒。 东明府城隍按住孩童的肩膀,传音道:“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人生于世,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只想生前死后都无愧于心罢了。我不想在阴司衙门里听着无数悲号,苟活下去。 “甘华先生,我张安前生作为秦乐,临终前还能收到妻儿的平安信,不怀遗憾地死去,实是欠你良多。 “我曾想报恩,可惜当我成为东明府城隍,已经是百余年之后的事了,当年于我有恩的义士都不知投胎去了何处,阴司城隍执掌的生死簿分册,无故又不能查阅魂魄三世之前的记载。 “但修士,不在其中。” 说着,他笑了一声,语气里的疲惫尽去。 “没想到一点功德金光,成了先生此世入道的机缘,先生果然不是寻常人,纵然轮回数世,仍然令我刮目相看……凡是修士,生死簿名册会发生变化,阴司地府的这点防备倒是成全了我。 “人之将死,话也变多了,让甘华先生见笑,原本惋惜我唯一的好友远在楚州,不得一见,没想到死前能报这份恩,当可无憾。” 东明府城隍忽然闭口,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成,你的那页生死簿也会出现在地府判官的书案上,得功德金光入道,又是东明府之人……还是太扎眼了。” 这事十分棘手。 可是他要救,就必须救到底,正如当年他得到的帮助。 “那就釜底抽薪,应该来得及。” 人间九州成为修士的人何其多,地府判官不会立刻注意到,东明府出了一个炼气期修士。 东明府城隍自言自语:“待我回阴司,毁去东明府分册的这一页,再以功德金光毁去地府的生死簿记载,望天道应我。” 说罢,他低头踟蹰了一息,然后轻拂孩童额头。 “此事,你还是忘了吧。甘华先生说,他期望看遍天下美景,修士一生,当可实现这份心愿。” 枯井之中,东明府城隍无声地离开。 昏迷的孩童意识沉浸在炼气入道的感悟之中,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 岳棠无法动弹,心中悲恸。 天道最终应了。 天道至宝生死簿的其中一页,无声无息地毁去。 东明府城隍用完了最后的功德金光,然后离开东明府阴司,身死魂灭。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岳棠是预言中人,他只是在治下大灾救人时,无意中发现了岳棠,决定在赴死之前报恩而已。 这时的岳棠还没有大名,他这会儿应该叫岳小七,岳棠是他后来为自己起的名字。 一百二十年后,神光镜第一次出现了岳棠的名字。 无论地府怎样查找,都无法在生死簿上找到这个人,又遍查所有能修改生死簿的鬼神,也找不到嫌疑者。 因为东明府城隍在一百多年前就魂飞魄散了。 因为这场报恩的动机,发生在四百多年前,岳棠的三世之前。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预言没有一点关系,更牵扯不到任何反叛天庭的势力。 东明府城隍做这件事的初衷,不是为了让岳棠去对抗天庭,他只是记起前世于他有恩的甘华先生,平生之愿是看遍九州美景,随心所欲,逍遥一世。 因为出现在这件事里的,都曾是微不足道的凡人。 ——所以被人间朝廷无视的草芥,也一如既往地被天庭地府无视着。 第126章 月出东山 一个谜团解开了,带来的是无尽惆怅。 浓雾慢慢淹没了枯井,重新化作一点金光,不远不近地亮着。 岳棠知道,那就是东明府城隍当年留下的功德金光,最后一点痕迹。 它封存在自己的神魂深处,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它永远也不会浮现出来。 就像东明府城隍说的那样,他希望枯井中的孩童忘了这件事。 ——想要一个秘密长久地维持下去,就是压根没人知道内情。 东明府城隍生前为官,死后又做了阴司鬼神,对这人间的疾苦,他看得太透了。 盐民一生被盐政所苦,百姓一生为徭役赋税奔忙,除非逃入山中做盗匪,否则无法摆脱,因为朝廷掌握着百姓的户籍。 而阴司地府掌握着生死簿。 不管是户籍还是生死簿,原本都是有用的东西,它们使混乱变为有序,可是坏就坏在它们可以被权力任意支配、改动。 草芥小民只能任人鱼肉,从生到死都很难摆脱束缚。 凡人入道,代表挣断了第一条枷锁。 然后东明府城隍毁掉了岳棠的生死簿,意味着第二层枷锁也消失了。 岳棠从未感到身体这样沉重过。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空荡荡的,没有握住任何东西。 东明府城隍做这一切,只是简单地想要报恩,从未期望岳棠用这自由之身去完成什么宏伟远大的使命。 甚至初衷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张安希望这个枯井中的孩童可以活下去,逃离东明府,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 张安相信,只靠一点功德金光就能入道炼气的恩人,今生的资质与悟性都不会差,不会止步于炼气期。 从此人间九州都在“甘华”的脚下,任他自由来去。 按照甘华前世的性情,他不是一个张扬的人,还很怕麻烦,如果事情不是砸到脑门上,他都懒得动弹——这样就更好了,隐世独行,平淡无争。 如果“甘华”知道了所有来龙去脉,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就会荡然无存,这跟东明府城隍的初衷不符。 然而造化弄人。 或者说,这不是意外,而是注定了的发展。 东明府大灾是岳棠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他道心上的空隙,岳棠永远不会放弃寻觅真相。 纵然预言没有指向岳棠,岳棠也会慢慢发现自己的生死簿被毁一事,然后触及这惨烈的过往。 所谓岁月静好,不问世事的隐居修道生涯,早晚都会化为乌有的。 当然,现在的岳棠仍有退路。 ——不存在于生死簿上的优势,给了他的退路。 如果不想辜负张安,岳棠只需要隐姓埋名带着阿虎离开,挑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隐居,那么接下来的一切混乱都跟他毫无关系。 至于神光镜?预言没了岳棠,它还会找下一个人。 但是岳棠会选择这条所谓的退路吗? “……” 岳棠慢慢收回了手,凝视着远处浓雾里那点微弱的金光,神情复杂。 “辜负了你的苦心,实是惭愧。” 岳棠自言自语,他要说话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三界之中。 东明府城隍已经在一百三十年前魂飞魄散了。 无论岳棠想叙旧前世之事,还是感谢今生救命之恩,都不可能再找到这个魂魄。 “……您曾说,人生于世,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不为别的,只是生前死后都想无愧于心罢了,今日我亦如此。” 岳棠向着金光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往回走。 浓雾逐渐变淡。 青松派飞舟。 敖汾语惊四座。 “重启天道?” 那些很在意外表,维持着道骨仙风做派的青松派长老,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滚圆,模样十分滑稽。 剑修们本来也很吃惊,可是看到青松派修士这副模样,反而镇定下来了。 “预言嘛,夸张一点也是有可能的。” “对对,轮回倒转,三界大乱嘛!” 坐在朱丹掌门下首的一位白胡子符修,喘了半天气,才颤巍巍地说:“你们在胡说什么?这天道也好重启的?就拿天庭倾覆来说,吾等都造反了,自然求之不得;至于三界大乱,天庭都没了不乱才怪,而轮回倒转,我们就当做地府跟天庭一起完了……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重启天道这四个字吓人!天道是什么,是这三界的根本,这是要天地重回混沌啊!” 周宗主黑着脸,盯着敖汾问:“阁下不是在信口开河?” 敖汾摊开双手: “我不想说,可是你们非要听,现在我说了,你们又不信。” 敖汾昂着头,那模样看得剑修手痒。 它是真龙,又是仙界来的报信人,众人一时之间还真的没了主意。 毕竟反抗天庭是一回事,三界毁灭是另外一回事。 忽然砸下这么大一口黑锅,谁能接得住啊? 别说岳棠本人,就连他们都懵了。 唯有巫锦城还保持着冷静,他看着敖汾,忽然问:“天庭相信了这个预言?相信一个凡人可以重启天道?” 符修剑修们齐齐抬头,对啊,三界有这么脆弱吗?说毁就能毁? 天道又不是爆竹,七岁小儿只要拿个杆子远远点个火,就能炸开。 从上古起始,三界少说也存在了十万载。 据说混沌太初这段时期持续了几十万年,遥远到了就连修士都只听过多少传说。 就连天道是一开始就存在,还是后来成形的这事,大家都摸不着头绪,只知道如今三界万物都跟天道息息相关,是这天地之间的根本。 日月东升西落,春夏秋冬四季变更,全都遵循着天道法则。 这也能轻易改动? 敖汾面对一道道质疑的目光,心里憋着气。 “预言就是这么说的,你们问我,我问谁去?” 白歌看出敖汾其实藏着话没说,他以言语相激:“你就带这样的口信给岳先生?好家伙,这哪儿是口信,这是催命符呢!” 众人神情一凛。 可不是吗?这已经不是预言了,这是被扣上了毁掉三界的罪名啊! 若是赶上某个脑子不清的掌门,某个不讲理的门派,还不得配合天庭追杀岳棠? 想到这里,众人同仇敌忾,齐齐怒视敖汾,怀疑这是敖汾捏造了危言耸听的话。 敖汾:“……” 它就知道,天下间数剑修最难应付,好说歹说都行不通,非得拿出真凭实据不可。 可问题是它也找不出真凭实据啊!预言不是龙说的,猜测不是龙做的,就连冒险下凡,也不是敖汾一条龙的主意,这里面牵涉的事太多了。 敖汾本来应该跟单独跟岳棠说这些话的。 现在的发展让龙头痛。 “你们又不是预言中人,你们急什么啊?” “如此大事,岂能当做儿戏?”朱丹掌门皱眉说。 敖汾翻着眼睛反驳:“多大的事,你们也管不了啊!” “你——” 那位青松派长老气得倒仰。 厅堂里吵吵嚷嚷。 不得不说,敖汾很能扛得住压力,哪怕有一群剑修盯着它,这条龙也能淡定地视若不见。 这才哪到哪啊,敖汾心想,它在天界可是跟这些剑修的师门祖宗打交道的。 巫锦城正要说话,忽然神情一变,转而望向门口。 船舱门开了。 青松派长老下意识地想要呵斥——他知道自己的弟子肯定在门口偷听,可是听归听,擅自进来就不礼貌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舱门前站着的人一身青衫,形貌不俗,雅怀有概。 飞舟行于海上,厅堂的位置是最好的,打开门窗就能看到万顷海波。如今云涛接海,破开的浪花犹如碎玉,皆在此人身后明灭。 “岳先生?” 众人一惊,纷纷站起。 敖汾也猛然扭过脖子,审视着来人。 朱丹掌门连忙望向周宗主与巫锦城,岳棠不是昏迷了吗? 别说飞升飞到一半回头这离谱的事了,单说神魂被暴涨真元冲击得境界不稳,没有十来天都休想恢复。 怎么就起来了? 朱丹掌门也忍不住瞪视弟子,以为他们谁跑去通风报信了。 无辜的青松派弟子:“……” 他们倒是想,可也要能上瀚海剑楼的船啊!岳先生分明是自己过来的! 这会儿,白歌跟敖汾的动作出奇的一致,都顾不得众人反应,一味地盯着岳棠看。 这一看,当真看出了一些异样。 尤其是敖汾。 龙看人可不看长相,岳棠长什么模样它都不在乎,它看的是神魂气息。 ——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 就似船外的无涯海波,不是澈清到一眼可见,受到气息搅扰亦不会浑浊,气度非凡,如渊如海,高深莫测。 敖汾的神情随之一肃,不用旁人提醒,也知道这必定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岳先生。” 听到敖汾的称呼,青松派修士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剑修们心里不太高兴,以为敖汾是看人下菜碟,不过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插话的时候,索性闭嘴旁观。 巫锦城也定定地看着岳棠。 ……岳棠变了。 这种变化很微妙,就像原本深藏水底的明珠主动浮了上来,不再需要旁人慧眼相识,也不再需要在特定的时间才能看到珠光,明珠不再掩饰自己了。 岳棠的身上多了一股决然的气势。 月出东山,便是万夫之望。 仿佛他走进的不是一扇门,进入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厅堂,而是登上了高峰之巅,直面无垠苍穹。 大抵这个时候,反叛军首领的位置,才真正名副其实吧。 巫锦城面上泛起一丝不明显的笑意,他缓缓站了起来,跟众人一起迎接岳棠。 第127章 张口结舌 岳棠一边走,一边向周宗主等人颔首。 然后径自来到一气山河图屏风前面不远的居中位置,施施然地坐下了。 什么?那里本来是空的,没有可以坐的蒲团? 大家都是修士,储物袋里还能没有蒲团或者椅子,这就是抬抬手的事。 左边的青松派修士心情很好,那几个元婴期的老道士看到岳棠向自己颔首的时候,脖子都昂高了两分,捋着胡须感觉自己得到了尊重,可不像那条龙,连他们的道号都不问一句。 右边的剑修虽然觉得对面的符修傻乐的模样有点碍眼,可是对岳棠的做法没有意见,预言中人如果没有这样当仁不让的气势,那要怎么在敖汾眼前撑面子? 是的,包括朱丹掌门在内,大家都以为岳棠一改往日谦逊作风,是看不惯那条龙的嚣张。 不就是天界来的真龙么,说话藏头露尾的,再问就是一副你们没资格知道的傲慢模样,实在让人生气。 可是偏偏发作不得。 毕竟天上的龙,看不起你们化神期以下的修士,觉得你们人多嘴杂不牢靠,也没什么毛病,谁让如今的修真界实力差劲呢? 岳棠感觉到了众人期冀的眼神,他神情微妙地望向敖汾。 这条龙一来,就把瀚海剑楼与青松派的人全都惹毛了? 岳棠又看巫锦城,想要得到一点提示。 巫锦城微微摇头,示意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岳棠心里有数了,大概是这条龙不肯说明来意,绕来绕去的气人罢了——敖汾当初就是这么呛楚州城隍的。 别看这条龙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很会保守秘密,一般人休想从它嘴里套出有用的话。 “岳先生可真是难见。”敖汾故意拖长了音调。 它还在审视岳棠,似乎要看出对方身上的所有不凡之处。 可是这样长时间的打量堪称无礼,巫锦城右手缓缓按在腰间魔剑上。 敖汾突然感觉到脖子后面一凉,皮肤上应激地浮出一层黑色鳞片,鳞片块块倒竖,这种带着魔气的凌厉剑意,它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自何人。 敖汾:“……” 堕魔的剑修脾气也太坏了。 敖汾龙躯上的伤口都一起疼了起来。 岳棠对近在咫尺的剑意视若不见,好像完全没有这回事。他望向敖汾,单手虚握另一手覆于上,全当见礼了。 这可不是修士见面的礼数,而是世俗的礼节,主人向宾客示意,然后饮茶敬酒。 众人也跟着落座,默默喝起了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冷茶。 ——从储物袋里拿出来的茶杯,哪还有什么热气,想喝热的自己用真元把水煮沸。 朱丹掌门心想这样挺好的,给一杯茶让吵架的人都闭嘴,让放杀气的人收敛,给所有人一个台阶下,之前的事暂且不提了,大家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天下做宗主、掌门、首领的,可不都得会这么一手打圆场的本事。 以岳先生的身份,正适合做这个维持局面的人。 朱丹掌门浅浅地呷了一口热茶,听到上首的岳棠开口了。 “尊驾来得不巧,恰好赶上吾等谋划除掉九狱鬼王,无暇分神,怠慢了远客。” “噗。” 朱丹掌门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好家伙,这搭的哪是什么台阶,这是一把跳起来打龙脑袋的笤帚啊! 坐在朱丹对面的周宗主,闻言嘴角下抿,一副想笑又努力忍住的严肃表情。 敖汾张口结舌。 解决灭烛鬼王的理由,真的太硬了。 就像敖汾之前跟白歌说的那样,九狱鬼王厉害吗? 论实力其实一般,可是他们跟六道轮回十殿九狱是一体的,杀不了。 不然这些家伙都死八百回了。 特别是宗门还在的飞升修士,谁还没有几个故交亲朋门人弟子在九狱鬼王手里遭罪?想要免除这种问题,只能刻意交好这些家伙。 尤其是第三狱的灭烛鬼王,跟修士的干系最大,也是最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得寸进尺,可是气坏了不少飞升仙人。 即使是想拿九狱鬼王试剑的剑仙也没办法,九狱鬼王很少会离开地府,更不会去仙界。现在灭烛鬼王死了,消息传回仙界,岳棠必然要涨一波声望。 这可真是第一位还没飞升,就能获得许多仙人好感的修士了。 敖汾自问脑袋是没有灭烛鬼王坚硬的。 它也不是真的来找麻烦,只不过被一群剑修包围,岳棠还迟迟不露面,龙的心情难免糟糕,就怼了一句,结果吃了闷亏。 罢了,眼前的人才是一伙的,它只是个传信的。 “岳先生既然来了,我也可以交差了。” 敖汾环顾四周,抬头说,“事关重大,理应私下详谈。” “不用了。”岳棠用一句话就安抚了众人马上躁动的情绪。 他之前站在门口已经听到了关键的几句争执。 岳棠看着敖汾,平静地问:“预言提到天道会重启,仙界的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对天庭不满的某方势力,希望我不要贸然飞升?” 敖汾一愣。 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你怎么知道”的表情流露。 “咳,不是这样的。” 敖汾尴尬地摸摸鳞片,把它们摁了回去,“其实不相信预言的仙人更多,但无论如何,岳先生出现在神光镜上,本身就很危险,现在又发生了意外,我们还是希望岳先生能在人间多留一段时间。” 龙说着,又看了岳棠一眼,似乎在确认岳棠的修为境界。 “意外?”巫锦城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周宗主更是直接问:“什么意外?” 岳棠想也不想地说:“是天道吧?” 这下敖汾真的跳起来了。 “你怎么……” 敖汾瞪着岳棠,满脸怀疑。 “别紧张,我不是仙界某个神人转世,也不是谁的元神分|身,我对仙界的事一无所知,我说的只是猜测。”岳棠一抬手,众人手里的茶杯重新续上了山泉水。 敖汾发现自己想的话,甚至自己心里的怀疑都被岳棠抢先一步说出来了,它瞪着手里的茶杯,想要丢下,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只能憋屈地坐了回去。 符修剑修们熟练地加热茶水,顺带看热闹,还很解气。 嗯,再喝一口茶,美滋滋。 就是茶叶味道有点怪,特别苦涩,跟树叶子似的,从未喝过。 岳先生拿出来的茶,应该不会差吧?难道是什么稀罕的名品? 朱丹掌门对着白瓷茶杯出神。 周宗主有样学样,只不过他在摩挲茶杯,好像这个平平无奇的茶杯藏有多大的秘密那样。 ——什么天道重启,什么仙界意外?不懂,没听说,他们就是来喝茶的。 敖汾沉声问:“岳先生为什么会这样猜?天道好端端的,能发生什么意外?” 岳棠一点也不急,他看着手里杯盏里的叶片,慢条斯理地说:“天道出现了什么意外,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是明摆的。天道维持着整个三界,如果不是天道自己想变,谁能让它重启呢?” 岳棠说着,轻笑一声,随意地指着自己说:“难道凭我?” 明明是贬低自己的话,可是被他说来,却有一种挥洒自如的从容,仿佛一切变化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即使不能掌控的那些,他也早早看透了个中玄机。 敖汾词穷。 龙察觉到众人紧绷的情绪随之一松。 ——既然三界毁灭的罪名不是扣在己方脑门上,压力自然就没那么大了。 厉害啊,敖汾心想,岳棠进来还不到一刻,就轻易扭转了局面,还安抚了人心。 敖汾陷入沉思。 巫锦城把这条龙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他忽然说:“你不是来送信的,你是天界某方势力派来留在岳棠身边的探子。” 众人一惊。 敖汾抱着手臂,不满地说:“怎么能说是探子呢?我能保护预言中人,还能告诉你们天庭的情报与消息。” “你受伤很严重,什么也做不了。”周宗主轻哼一声。 “岳先生也不需要你保护。”朱丹掌门适时提醒。 巫锦城给了这条龙最后一击:“你还肩负使命,来看岳棠的性情与脾气,毕竟面对一个可能重启天道的人,再怎么了解都不为过,我很好奇,你身后的势力会采取何种态度对待岳棠?” 敖汾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们。 之前的你们不是这样!怎么岳棠一来,你们的战斗力忽然暴涨? 再扒下去,龙皮都要没了。 敖汾试图辩解,看到符修剑修们森然的目光,顿时苦恼。 尤其是一路同行的白歌,也不忿地瞪着龙,敖汾更憋屈了。 “诸位不必如此。” 岳棠终于来打圆场了,他神态温和,不疾不徐地说,“我相信这位敖先生没有恶意,如它所说,除它之外,没人能告诉我们天庭的消息。若是立场互换,吾等也会对预言中人好奇,此乃人之常情,毕竟天道万一真的重启了呢?” 三界覆灭确实不是小事。 众人觉得很有道理,这才收敛了敌意。 “你还不说,天道究竟出了什么意外?”青松派长老不满地质问。 “对啊。”众人帮腔。 此行目的绝对不是跟岳棠为敌的敖汾,彻底无可奈何了,只能开口告诉所有人。 “也没什么,就是吾等没有天道敕封,只凭自身实力在仙界立足的飞升修士,只要一入定就会看到天道分崩离析, 第128章 万世之基 众人面面相觑。 白歌脱口而出:“你们这是都不用神光镜,自己在入定里就能看到预言?” “神光镜?别说笑。” 敖汾没好气地说,“那是天道至宝,跟生死簿一个档次的物件,吾等无名仙人别说看了,连挨都挨不着边,跟神光镜有关的事,我们也只能听说,没亲眼见过,这点跟下界修士无甚差别。” 周宗主追问,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利:“你们‘看见’的东西都一样?” “正是。”敖汾摸着下巴,语气惆怅,“就似站在虚空之中,然后俯头望去,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仙界九重天、人间、地府十殿九狱……可以说三界尽收眼底,我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忽得机缘,窥得天道了呢!后来我才知道,人人都有份。” 敖汾前半段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居高临下,一览三界的奇妙景象,众人亦随之沉迷,待到最后一句那个落差,竟让大家也跟着怅然若失起来。 “要是能亲眼看到……” 青松派修士扼腕叹息,多好的机缘啊,对参悟天符、人书、鬼箓三脉有极大帮助啊! 剑修们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不错,真想一观。” “必定对蕴养剑意有好处,可惜啊!” 敖汾惊愕,这是听闻三界毁灭该有的反应吗?你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 岳棠心中好笑,还能为什么,事情太大了呗! 起初大家听到天道重启的消息,唬了一跳,精神紧绷,难以置信。 等到发现这事可能是天道自己主宰的,就无话可说了——怎么着也不能把天道打一顿吧,只手回天扭转局势的重担,再怎么着也砸不到他们脑门上。 俗话说,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呢! 如今遇到的还不是天塌地陷这种灾难,而是三界一起没了。得,这下连跑都不用。 紧张?紧张有用吗? 符修剑修们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仙人们怎么想,打算怎么办。 至于他们自己,嗐,这不重要! “……只有身无敕封的仙人能看到。”巫锦城深深皱眉。 如果敖汾所言非虚,这个细节很古怪。 难不成天道是要自我摧毁?分了天道权柄的,就无法窥见? 岳棠思忖,缓缓道:“莫非是三界之中弊端太多,积重难返,天道负荷太重,无法继续维持三界?” 此言一出,那些对凡世了解甚深的修士恍然。 是了,人间九州诸多国家,不都是这么回事。 立国开朝的时候,条条框框清楚明白,想立万世基业呢,虽然少部分人受益,大部分受苦的事实没变,可是后者能活得下去,于是一切井然有序。 崩塌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从那些依附着权势而生的人,想尽办法以权牟私开始,最后就再也没有维持王朝的官吏了,全是趴在上面吸血的虫豸与吃人野兽。 所以,天庭也到了这个地步? “可,那是天庭啊!”青松派长老喃喃。 凡人皇帝一代不如一代,那很正常,神仙又没有这种烦恼。 凡人老了会犯糊涂,担心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仙人压根不用愁这个。 仙凡有别从来都不只是一句话,它就横在众人心中,你让修士觉得仙界跟人间一样糟糕……那不可能,再怎么说,能成仙的人至少都得到了天道认可吧! 岳棠不用问,就知道青松派修士在纠结什么。 他们不是在为天庭开脱罪名。 造反的事儿都干了,难道会认为天庭一点问题都没有吗?自然不是了,只不过千万年来修士都一门心思地想要飞升成仙,谁会觉得仙界是个大粪坑呢?谁会认为天庭统治三界的地位不应当呢? 天庭现在倒行逆施,那肯定是一小拨仙人有问题,十有八|九是那些天生血脉显赫的神兽,亦或是上古神人,他们看不起凡人,眼底没有三界众生,那太正常了。 只要把这群家伙解决掉,由那些有远见的仙人与飞升修士代行天道职权,不就行了吗? 青松派修士没那么大野心,非要让自家师门前辈去做天帝,天神,星君什么的,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让修真界出身的仙人掌权,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他们想要造反,不正是门派道统岌岌可危吗? 瀚海剑楼的剑修同样没想太多,他们没有野心,但很有胆量,对天庭的想法主要表现为:“这个天庭不行,那我们努力飞升上去,去灭了现在的天庭就是了”,至于谁做天帝,自家人可以,别家人也可以,感兴趣的去就是了。 如果下个天庭还不行,嗐,能灭第一次就能灭第一次,熟能生巧,这有什么好愁的? 剑修们甚至在想,这天道脾气好大呀,换个天庭就能解决的事,你干啥要自爆? 周宗主没有自家门人弟子那么自负,他沉思着想,难不成天道明白天庭难以推翻,所以出此下策? 慢着,这样的话,天道选拔什么预言中人啊? 直接说不变革就要完,不就好了?轮番给仙界每个人来一场噩梦,天帝还能不重视?天庭还会头铁到宁愿三界完蛋,也要继续倒行逆施? 总不能是用预言中人转移视线,让天庭去针对预言,其实天道打算自己爆吧? 周宗主彻底糊涂了。 朱丹掌门没有周宗主想得那么远,但是同样无法窥破这个谜团。 岳棠把众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眉心。 岳棠下意识地望向巫锦城,后者似乎一直在看着他,不是敖汾这种无礼的审视,而是一种静默地等待,等着岳棠表现出跟他一样的看法,等着岳棠发现无人可用的时候他适时出声,不着痕迹地配合一下。 “天道敕封是怎么来的?关于敕封的事,仙界的说法是什么?”巫锦城转头望向敖汾。 敖汾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个问题,还有点愣神,下意识地说:“自然是天帝敕封天神与星君,天神归属所司,星君管辖九重天,然后群仙再从他们那里得到敕封。” 就跟人间封官差不多。 如果不服天庭,或者天庭看不上你,自然连最低等的敕封都没有。 实话实说,飞升修士多半也不稀罕低等敕封。 就拿敖汾来说,它更倾向于获得雷部、雨部的敕封,既不用去行云布雨,掌握这种敕封也可以提升它的实力,让它更好地感悟天道。 “是吗?天庭支配一切,按理说,这不应该由天道支配?”巫锦城淡淡地问。 “天道怎么可能支配,天道只是一种存在,它又不会说话。” 敖汾感到有些好笑。 巫锦城反问:“如果天道不会说话,你看到的是什么?神光镜里显示的是什么?” 敖汾哑然,随即摇头:“不是这样,就像吾等修士参悟天道飞升,可以把领会的‘道’传给弟子门人,让后人随着自己的道而行。天帝自然可以把自己对天道的参悟分给麾下天神,而这些天神星君领会参悟之后,又继续往下分,用这份‘道’来笼络控制其余仙人。” 众人听明白了,好家伙,这不就是修真界的宗门真传嘛? 超凡入道,总要有个机缘,有的是靠自己,有的是被领进门的。 代换到仙界,就是有飞升的仙人,也有天神血裔,后者就是出身好。 修真界有散修,仙界也有散仙,只是从“宗门”变成了“天宫各司”,散仙想要入门,就得经过天庭的挑选,之后还得认真效力,才有可能得到一点儿“真传”的边。 瀚海剑楼与青松派都不是很在意带艺投师的弟子,也不排斥散修,可是不代表他们不知道修真界是什么样子。 散修就算进了宗门,大部分也只能蹉跎一生,根本得不到真传,还有的门派根本不收散修,更多的宗门收了也是用来使唤的。 但对无法自行悟道,又渴求更进一步的散修来说,想办法进入宗门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青松派修士心里发凉。 如果飞升成仙之后,就得过这样的生活,这……不行,还是要飞升啊!求道之路漫漫,吾将上下兮求索,再难的路也得走啊! 岳棠看着符修愁眉苦脸,剑修神情严峻的模样,不禁再次扶额。 “敖先生,你误解了巫道友的话中之意。” 岳棠决定这一轮自己上。 他轻咳一声,等到吸引了众人注意,才慢条斯理地问敖汾:“我乃散修,只靠自己悟道,亦可飞升,天庭有依靠自己悟道,不碰敕封,成为星君乃至天帝的散仙吗?” “这……怎么可能,天帝也好,星君也罢,寿数都是万载以上,吾等飞升修士年岁还浅,自然不可能。” “为何不能?悟道不分先后,只论资质。”岳棠反问。 “话是这么说,可是三千岁跟三万岁的差距还是很大,再者,天帝天神们谁又不是当年的资质非凡之辈呢?” 敖汾认为岳棠与巫锦城的话很无稽。 “是吗?我还有一问,没有得到敕封的人,能悟出跟敕封实力相当的‘道’吗?”岳棠加重了语气,神色凛然。 敖汾彻底愣住了。 “没有?”岳棠重复。 “天道玄奥,只凭自己难有成果,可能要万载以上才有机会。”敖汾想了又想,觉得只有这个答案。 “就是没有,至少你没听说过。” 巫锦城面无表情地指出。 敖汾正要发作,那边朱丹掌门已经回过味了。 “修真界曾经出过一件事,林州某个宗门的真传,跟燕州一个宗门真传极为相似。两家门派互相指认对方偷窃自家秘笈,互斗数百年,最后斗到门派败落,仍然没有结果,成了一桩悬案。我派开宗祖师曾被请去主持公道,他留了一本手札,提到此事乃是巧合。” 朱丹掌门苦笑道,“就是两个门派的真传悟道者,悟了相同的道,虽然两派真传典籍的口诀描述全然不同,但是修炼出来的效果相似。” “正是如此。” 岳棠垂眸,捻动手指,仿佛算命先生那般,让人情不自禁地望向他的手,恍然间觉得他早已看透了宿命与世情。 “天道就无声地存在着,它是三界万物之本。不可能因为有了一个天帝,或者有了某部天神某位星君,就不允许别人继续参悟这部分‘道’了。我们应该想想天庭做了什么。” 天道本来不存在权柄,只有道。 最先领悟至高之道的天神,封住了自己拥有的那部分,不容他人染指,以防别人取代自己。 然后有了天庭。 为了确保地位统治三界,天神们又陆续把“道”剥离出来,卡死了所有的悟道途径,只留下飞升以下的门槛,就像立国开朝那样,这是给底层留一条路,让他们在当权者的控制范围内繁衍生息,以维持秩序运转。 但是后来的仙人再怎么参悟,只要不得敕封,不得到那把钥匙,就不可能再进一步。 这才是天庭万世之基,是天庭伫立不摇的根本。 岳棠想到自己描摹的鬼神敕封,巫锦城偷来的山神敕封,以及学到这两个敕封之后,就顺利地参悟到的东西,就忍不住叹息。 “天庭表面上,奉天道以治址果冻小说网 第129章 胆大质天 厅堂内外一片死寂。 不管是符修还是剑修都呆愣地望着岳棠。 他们一会儿怀疑自己的耳朵,一会儿又怀疑自己的脑子。 如果不是听错或者理解错了,怎么可能出现这样荒谬的言论? 天庭,挟持了天道? 天庭,堵死了悟道的路? 岳先生的意思是,其实原本人人都有机会成为天帝,成为掌握了某种天道法则的天神,可是天庭为了更好地管理三界,掐断了所有人的机会? 所以后面的悟道者永远只能在天庭底层厮混,仰人鼻息,卖力效命,甚至为奴做仆,才有机会碰到真正的天道法则之力? 连天道都无法公正给予悟道者力量的世界。 不管你怎么认真悟道,不管你悟的道对不对,总之你本该获得的力量也好境界也罢,统统没了,只能永远做一个散仙。 天庭用这样的方法,保证了底层永远不可能有挑战他们权威的可能。 毕竟力量才是一切。 无论在仙界、修真界还是人间,想要获得别人的尊重,想要说话的声音被别人听见,想要反抗不合理的压迫,最后还得看自身实力。 天庭这一招釜底抽薪,确实很绝。 尤其是…… 按照人间传说与修真界掌故,天庭仙神与他们司掌的“道”是一体的。 譬如二十八星宿,他们掌管着众生的不同命数,最出名的就是福禄寿三星。 又比如人间道观寺庙里供奉的神像,向他们跪拜祝祷,就能获得这些神仙司掌的那部分力量……想要金榜题名的,想要怀胎生子的,想要财源亨通的。 似乎只要足够虔诚,奉上的贡品好,捐纳的财物多,就能心想事成。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就会低头看你一眼,遥遥地把那点对仙神微不足道的力量加诸在你的身上,改写你的命数,变更生死簿上的劫数。 这样想的话,财神与九狱鬼王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一个受人追捧,一个被人畏惧,但是同样很难被杀死,也不是自己修炼来的“神位”。他们接受敕封之后,就在这个位置上,奇怪的是他们成神之前的道跟现在的神位没有半点关系,然而天长日久,他们跟这个神位就不分彼此了。 凡人更不会把仙神与神位分开。 凡人还相信状元是文曲星下凡,皇帝都是真龙天子。 反正都是有来头的,不是他们这样低到尘埃里的草芥。 当所有人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与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是不一样的,是低人一等的,那就很容易接受自己被统治的事实。 凡人把达官贵人、皇帝看做仙神,就会像敬畏仙神那样跪在地上。 修士把天帝、天神、星君当做三界秩序的一部分,就会像敬畏天道一样服从他们。 即使是敖汾这样的散仙,也会自发地认为天神们强大,是因为天神们活得够久,散仙们落后了几千几万年,自然比不上。 他们觉得天帝、天神们就是先来一步,才占据了有利的位置。 想要位置空出来,就只能干掉坐在位置上的人。 天帝的位置太高了,散仙没有那么好高骛远,只会冲着一些小神的位置努力,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手段都用上,想方设法让天神厌弃自己想取代的家伙。 这就意味着要为天庭效力,要表现得更讨天神的欢心。 “……” 敖汾不寒而栗。 它越想越怕。 那些成功地在天庭获得一席之地的飞升仙人,如今想来,这些仙人确实被“天道敕封”迷惑了,完全沉浸在天庭给出的好处之中,一点都不觉得为天庭卖命有什么不对。 敖汾想要反驳岳棠,它搜肠刮肚地找到了很多话。 可是每句话都没有足够的底气。 敖汾绝不是危机临头还拒绝相信的龙。 它不会像某些散仙,明明窥见了三界毁灭,还要拼命找理由说服自己这是某种机缘。 它还是敢于面对惨烈真相的,要是没有这点脑子跟胆量,它怎么会冒死撞开天门来到人间呢?在天界混日子不好吗? “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敖汾艰难地问。 他不明白岳棠为什么这样大胆,会从这个角度看待天庭。 哪怕这就是真相,可是……这还是太离谱了? 正常修士会怀疑天道被禁锢了吗? 敖汾原本以为岳棠会表明身份,什么出身不凡,有上古神人血脉,又或者机缘巧合进入某个上古秘境,得到某本古天神的手札,窥到了天道真相。 结果岳棠诧异地看了它一眼。 就仿佛在说,所有情报不都是你从天界带来的吗? 包括天道重启、没有敕封的散仙窥到三界毁灭…… “不可能。”敖汾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我是说,这么多散仙都没想到这点。” 好在岳棠立刻给了龙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天界的诸位前辈没有想到,一是身在局中,二来他们也没有机会杀掉一个九狱鬼王。” 岳棠对着目瞪口呆的敖汾说,“这么讲吧,灭烛鬼王一死,天道来得比谁都快,直接把灭烛鬼王神魂里的鬼神敕封吞了,天道还差点把我们一起拽上去。” 说完还比了个手势,指的是当场飞升。 敖汾:“……” 它想起自己在海上看到的那片劫云,正要出口的质疑,硬生生被龙吞了回去。 瀚海剑楼的剑修们恍然大悟。 “我说呢,为什么杀死一个鬼王就能飞升,原来是这样!” “宗主都没想明白,还是这位岳先生看得透彻……咳咳。” 周宗主冷飕飕地看着那个剑修,后者立刻闭嘴了。 青松派修士肯定不信剑修嘴里的话,他们急忙望向自家掌门。 朱丹掌门沉吟一阵,没想到更好的理由,只能沉着脸点了点头。 符修们哗然,竟然是真的!杀鬼王真的能飞升! 不,等等,现在的天界可不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 “对了,天上散仙的形势如何,为何要劝说岳先生不要飞升?”青松派长老追问。 敖汾这会儿哪里还记得保守秘密。 在这么大的真相面前,散仙那点盘算敖汾自己都没眼看,就像是乱世争雄,他们还在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想办法站稳脚跟,结果本来要拉拢、劝说的对象已经立足天下了。 格局上就输了。 敖汾脑子里乱糟糟的,彻底没了主意。 听到青松派长老追问,它索性直接说:“天庭看似很重视预言,斩断了天梯,断绝了天地灵气,任命了很多巡天官去追查预言中人,其实在天界待久了就会发现,天庭不太重视人间,更在意天界本身。这些年来,天界那些对天庭有所不满的势力都被一一肃清了。” “什么势力?”巫锦城终于等到了自己有兴趣的问题。 “比如说,一些空有神位,在天庭没什么实权的神仙。”敖汾摸着脑门说,“天梯斩断之后,有怨言的可不止是修真界,还有很多在下界有庙祭的神仙,有山神河神,也有天官……哦,他们原本是管理人间的,那时候没有阴司城隍。” 这事众人都听说过,有些山神的地位很高。 夏州有三座高山,其中皇帝经常登高祭天的那座山,山神就号为东山大帝,山顶祭宫建筑群连绵起伏,十分宏伟,在祭宫出家的道人,数量很多。 这种山神祭宫跟修真界的宗门差不多,靠山就是自家的神仙,受神灵点拨修行,飞升了之后在天上也会继续为神灵效力。 可是三千年前一切都变了,修士不能飞升,神仙不能下界。 这些地位崇高的山神河神平日里也很少住在人间的,让他们长留人间,谁都不愿意,结果就是从此之后道观寺庙祭宫只能依靠着法术与神像,艰难地沟通神灵了。 随着灵气日益稀薄,神灵的回应也彻底消失了。 现在看来,不止是灵气的问题。 “不错,他们的位置被阴司城隍取代,长久不至人间,不去敕封所在的地方,身上的天道敕封就变得无用了,天庭却还拿了天道敕封,去封一些妖怪做山神……” 这些神仙就成了第一个造反的群体。 “还有一些星君,跟人间的关系过于密切,长久不能下凡,他们怨言也很大。 “最近几百年,就有神仙提出,根本没有所谓的预言,这是四方天帝为了收回分散的天道敕封与权柄,重新‘梳理’三界。 “这话有人信了,有人没信,但是加上那些想要趁机夺取更高神职的仙人,想进入天庭的散仙……哎,一团乱麻。” 敖汾心有戚戚焉。 朱丹掌门奇道:“你们散仙看到了三界毁灭,天庭也毫不关心?” 敖汾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你都说了是散仙,天庭搭理我们吗?再者,这就是最近才发生的事,那些拿着这个消息投奔天庭的散仙,还不得其门而入呢!” 敖汾执着地盯着岳棠,它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岳棠会怀疑得这么深,这么敢想。 散仙已经习惯了自己不受重视,也会合理地解释为自己是后来者,在天庭没有位置,不被重视很正常。 “你为什么会怀疑天庭挟持了天道?” 众人齐齐安静,再次看向岳棠。 岳棠顿了顿,环视众人脸上的不解之色,决定实话实说。 “吾等皆知,修士入道,不再受凡世朝廷束缚,不听皇命,不再把那些达官权贵当一回事。然后我们飞升到了天庭,却要向一位新的帝王下跪,做天庭的官吏,你们从未觉得奇怪吗?特别是我们有目共睹,这天庭似乎还不怎么样的时候。” 第130章 习以为常 众人哑然。 他们没有奇怪过吗? ……还真没想过。 无论是瀚海剑楼,还是青松派,归根究底大家都是背靠宗门的修士。 那么,修真界的宗门是怎么回事呢? 自家内部是要斗一斗的,修炼资源就这么一点,不比个高下,怎么出头? 出了门还要跟别的宗门斗一斗,没有摩擦也要找出矛盾来斗个气,往上数可以扒拉到三代以前的“世仇”,往下算要比谁的徒弟谁家后辈更有出息,能振兴门派。 这已经是很友好的宗门相处方式了,真有仇的,那是巴不得对方从三界除名。 不想斗的,也要记住宗门派系,长老们的喜好吧! 尤其是那些出身显赫世族的修士,感觉自己就像从家族换成了另外一个大族里,只是从论血脉变为看资质,这两样东西偏偏还是天生的,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改变。 哪有什么入道出世的感觉? 瀚海剑楼则是截然相反,他们入世太深。 为了寻找郁岧嶢,他们隐瞒身份游荡人间九州。确实做到了嬉笑怒骂,无畏人间权势的洒脱。 问题在于他们是剑修,没有欺软怕硬的毛病,并不是只逮着凡人教训,遇到修士或者看不顺眼的宗门,照砍不误。 特别是后来瀚海剑楼是在寻找郁岧嶢的过程中,顺带收个徒。 ——害怕官府,胆怯怕事,逆来顺受,任由官府小吏欺压的人,瀚海剑楼看得上吗? 白歌没有做修士之前,就是一个敢抄起街边屠户刀,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抢掠妇人的王府家奴砍翻的人,现在他还是这么一个心有不平我就毫不犹豫拔剑的修士。 入道出世,他们出过世吗?世道不就是这样吗? 听说天庭也不怎么样,剑修心里一点也不奇怪,反正他们只相信自己手里的剑。 所以不是岳棠的智谋、见识超过在座诸人,只是大家都习惯了。 作为大宗门的修士,看多了麻烦事,也理所当然地把散仙的处境带入了初至修真界的散修、甚至是刚入门的弟子身上。 考验嘛,要吃一点苦头的,不吃苦怎么走捷径,获得真传呢? 再有,修真界宗门又不统治人间,天庭却是实实在在地统治三界,没有人去想天庭为什么会有这种资格,毕竟是天庭。 既然是统治,有帝王也不奇怪。 没有帝王,也合该像上古那样,有个部族首领吧! 宗门修士还有一个散修没有的优势,他们是有其他出路的,自家师门先辈在天上,肯定去投奔他们。 师门先辈在仙界参悟的道法,怎么也够学一阵了。 有事儿,也是师门先辈在外面扛,刚飞升的根本不需要愁那么多吧! 话说回来,就算到给天帝下跪,那也得能见天帝才行,刚飞升的修士哪有这种资格?等需要的时候,没准都是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了。 谁愁这么远的事啊? 剑修倒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但是剑修根本不打算在天庭任职。 总之,就是谁也不会沿着岳棠的思路往下想。 现在岳棠挑破了真相,就像一个榔头直接砸在他们脑门上,有些恍然,又觉得这跟自己所认知的三界对不上,是哪里不对呢? 每个人都很纠结。 “……诸位先散了吧。” 朱丹掌门回过神,示意大家回去稳一稳道心。 众人恍恍惚惚地起身离开了。 厅堂里只剩下周宗主、朱丹、敖汾、巫锦城以及岳棠。 一气山河图的屏风在岳棠身后缓缓变幻着云雾,象征着附近平静无事。 朱丹重重地吁了口气,管他天道有没有被天庭挟持,眼下最大的危机,还是灭烛鬼王身死,与敖汾可能遇到的追兵。 前者不可控,后者……还是要问清楚的。 朱丹掌门盯着敖汾,加重语气: “天界之门被撞开,天庭会做出何种反应?事关修真界与吾等性命,我希望尊驾能如实告知。” “此番来人间,乃是取巧。” 敖汾眨了眨眼,没有吹嘘自己多么了不得,破坏了天界之门,它还在沉浸在岳棠的吓龙见解里,没精打采地回答。 原来散仙联盟早就想要联系人间,盯上天界之门好久了,怎样“越界偷渡”的计谋,想了没有一百,也得有五十个了。 现在天道发疯,散仙们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敖汾就是一条自告奋勇去实行的龙。 为什么能撞破天界之门,这里面的原理它也不清楚,但是散仙联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费了很大一番工夫,甚至在天界掀起了一场小规模叛乱。 “……按照天庭的习惯,肯定会先铲除天界的叛乱隐患,然后才会过问下界的事。” 敖汾拧着眉,神情不见半分轻松。 它只是丢了半条命,散仙联盟那边可能会死很多人。 这种损失,显然是不划算的,可是对那些信了三界毁灭预言的散仙来说,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豁出去赌一把。 “其实我下界,只是一个庞大计划里的附带那部分。”敖汾坦诚地说,它觉得这时候再藏着捏着事情没意思,它巴不得将天界的事都告诉岳棠,让岳棠帮忙看看呢。 麻烦事就应该给脑子好使的人去想。 散仙联盟是一个非常笼统的称呼,没一个正式的首领,也不算一条心。 就是不去天庭、或者没能力在天庭得到神职的飞升修士,天长日久形成的一个势力。 “……天界的生活,说好过也好过,说不好过,也挺难的。” 敖汾抖抖刚才受到惊吓冒出的黑色鳞片,叹了口气。 在这条龙口中,岳棠等人知道了仙界很大,共分九重天。 散仙与天庭小仙们只能待在第一重天,仙界灵气充沛,不愁没有地方住,本来也没有人来管,可是自从三千年前天梯斩断之后,闲散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经常有散仙被抓,说是跟预言有关。” 一抓走,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这日子还怎么过? 敖汾苦笑:“有的散仙满心怨愤,有的散仙摇身一变,帮着天庭来‘查’来‘抓’可疑之人。” 还是那句话,这些飞升修士,要论仇怨可以从师门历代开始算。 只要出事的不是自家人,又有什么关系。 “林州的几个宗门,底线都不要了,就算自家人也照卖不误!后来如愿以偿去上面几重天了。”敖汾很不屑地说。 岳棠追问:“天庭根据什么特征去抓的散仙?” “不知道,每次找的都不一样。”敖汾想了想,然后说,“我们怀疑,神光镜里不止会出现凡界修士,也会出现仙人。” 大概是神光镜出现一个,天庭就解决一个。 “这……” 朱丹掌门瞬间开始担心自家师门先辈。 没想到对面的周宗主反应比她更大,一下就跳了起来。 “墨阳呢?” 孩童的尖利声音回荡在厅堂里。 这个剑灵没有再用尊敬疏远的祖师称呼,他气急败坏,脑袋上的虎头帽都因为他急切的动作掉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 敖汾坦然地说,“我没见过这位剑仙,听说他就是最早被抓的散仙之一,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跑了,也有人说在八重天见过他……逃走的散仙,通常会去别的反叛势力,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些年天庭的反叛就像野火,一处熄灭,一处又起,命大的散仙连着跑好几处地方也是可能的。” 周宗主神色茫然。 朱丹不忍,连忙劝道:“楚州的飞升修士里,就数贵派的墨阳道人最有实力,不会出事的。” 周宗主缓缓点头,也不知道他是相信了这个说法,还是愿意拿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不过,瀚海剑楼的其他剑仙,倒是都在散仙联盟里。”敖汾补充。 周宗主眼睛一亮。 敖汾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一般绕着他们走,不是很熟,此番也没有口信给你们。” 周宗主也不在意,剑修是什么脾气,他太了解了。 ——龙鳞是上好的炼器材料。 瀚海剑楼的剑仙虽然不会逮着一条龙喊打喊杀,可是听说对方是真龙,一定会用奇特的眼神打量敖汾,然后问敖汾有没有脱落不要的鳞片,或者想不想换点东西。 可以现拔,也接受脱落的。 龙不离他们三丈远就怪了。 敖汾对周宗主的想法一无所知,它还在坚持说剑仙们的“坏话”。 “不止天庭不重视凡间,就连散仙联盟里大部分人也不觉得‘岳棠’有多么重要,其中就包括所有剑仙。这场反叛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冒险下界的我,只是附带的一笔,天庭不会重视,散仙联盟……也不是多么在意这件事。” 敖汾忽然笑了,这事很好玩,瀚海剑楼的飞升修士看不上岳棠,却不知道自家在人间的后辈弟子已经集体投效到岳棠这里。 敖汾很期待岳棠飞升的那一天。 让那些家伙反对敖汾这一派的提议,反对他们拉拢预言中人的做法! 它这份得意,直接写在了脸上。 朱丹:“……” 周宗主:“……”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倒是巫锦城看不惯这条龙,出声道:“看来天界确实很乱,不适合飞升,得多等等。” 敖汾一呆,得意的表情缓缓褪去,它扭过头,沉默地注视巫锦城。 “怎么?这不是尊驾一开始要转达给岳先生的话吗?”巫锦城故作不解。 岳棠第一次发现,巫锦城还有较真耍人的时候。 呃,挺有趣的。 比那种睥睨冷傲之态更鲜活。 也不是让人心悸的,漠视生死的魔。 第131章 投石问路 敖汾很气恼。 可它不傻,从座次就能看出巫锦城在这里的地位,可能比瀚海剑楼的周宗主还要重要一些。 敖汾肯定回不了天界,在修真界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也不符合这条龙的性格,它唯一的选择就是留在岳棠身边,留在这群看似实力不错的修士之中。 敖汾觉得岳棠很有头脑,瀚海剑楼与青松派是很有名的剑修符修宗门,岳棠全都招来做了手下,那么炼器炼药的宗派肯定也有! 那么擅长布阵、精通各类法术的修士怎么会少呢?这样上好的“打手”,合该有十来个宗门吧!否则怎样解决九狱鬼王的? 至于为什么没看到,大概是之前一战受伤了,待在旁边那艘船上养伤调息呢! 岳棠最初没露面,八成也是在那里。 敖汾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所以在周宗主出面“邀请”它去瀚海剑楼的飞舟上“休息”时,敖汾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有更多的宗门修士要“见”自己。 嗯,这个流程确实要走一走。 虽然上剑修的船会让龙很不舒服,但是仔细一想,人间的剑修没有那个实力把真龙鳞片当做炼器材料,不需要过分担心。 敖汾立刻同意了。 ——主要是想尽快离开巫锦城的视线范围。 厅堂里这么多修士,只有巫锦城让它感觉到了危险。 后来的种种针对也在表明,这个堕魔的剑修看它不太顺眼。 算了,龙在屋檐下低个头没什么,敖汾向来不跟剑修计较。 看着敖汾离开的背影,岳棠的神色有些古怪,他按着额头,苦恼地说: “等这条龙发现我们这边只是一个空架子,没有那么多人,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到了剑修的船上,还能跑得了?” 巫锦城反问。 朱丹掌门这才恍然,原来周宗主把龙带走还有这番用意。 这…… 这可真是干得太好了。 这条龙虽然重伤,发挥不出原本的实力,但是再怎么说仍然是仙人。 哪怕不论实力,单是对天界的情况了解就很有价值,日后还需要通过它搭上散仙联盟,所以这条龙还是挺重要的,不能任由它离开。 可是龙自己会飞,如果它横了心要走,这边确实不好阻拦。 想要敖汾心甘情愿地留下,就得给它一点希望,展现一下实力,让它觉得这里很不错。 “今日都仰赖岳先生了。”朱丹掌门感叹,如果不是岳棠稳住了局面,敖汾会不会走,还真不好说。 岳棠摇摇头,笑道:“不是我的功劳,而是神光镜。” 如果他不是所谓的预言中人,就凭岳棠今天的那些惊人言论,肯定会被仙人驳斥为一派胡言。 “这条龙的性情其实还不错。”岳棠若有所思地说。 他虽然没见过仙人,但是那些巡天官他见得多了。 只是名义上算天庭神仙的天官,都是一副死要面子硬撑架子的模样,分明没有本事,也没什么脑子,依旧趾高气昂。 不能说敖汾在天界处境糟糕,所以没有这些毛病。 有些恶习是沉在骨子里的。 尤其是对着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修士。 想来也对,散仙联盟如果找了一条坏毛病很多的龙,那大概不是下凡送信,而是下凡结仇。 巫锦城承认岳棠说得不错,不过他还是对这条龙有意见。 “它看你的眼神,可没那么懂礼数。” “那是对‘预言中人’的探究与好奇。”岳棠随口说,如果自己不是这个倒霉蛋,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出现在神光镜上,被天道“钦点”。 想到这里,岳棠忍不住叹了口气。 听敖汾所说,登上神光镜的仙人这么多,为什么会点到自己? 之前岳棠造反的心没那么强烈,更多地像是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所以只是感叹自己的倒霉,知晓自己名字从生死簿上消失的真相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岳棠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这个预言中人的身份,他岂不是拥有很多机会? 凡人造反,尚且不会立刻称王,哪有像他这样惨淡开局的? “天道误我啊!” 岳棠扼腕叹息,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他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被动,要啥啥没有。 “此言差矣。” 巫锦城有其他想法,“若非这则预言,以及巡天官与地府十数年都找不着人的‘事迹’,如今的修真界就如一汪死水。” 有人会好奇岳棠是谁,有人不信预言,可是谁都无法否认这个事实——天庭与地府并非无所不能,他们也有根本抓不到的人。 这跟千年前的瀚海剑楼反抗还不一样。 这次连反抗的人都没找着,人就是藏着,你就是找不出来,只能瞎转悠。 不免让人思忖,那所谓的天道至宝,生死簿与神光镜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天庭倒行逆施,地府为非作歹,长此以往,人间修士谁还没长着几根反骨呢? 岳棠也听长德公说过,这十数年来造反的修士、妖兽势力猛增。 虽然这里面有一些是假造反骗敕封的家伙,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引开巡天官的注意力,让南疆没那么扎眼。 同时像青松派这样的大宗门,也是人心浮动,掌门看着门下逐渐凋零的弟子,生出了别的心思,只是要赶上时机,才能显现出来。 十年,天庭地府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短暂时光,凡间已经酝酿出了种种变数。 只待大乱将至,即刻搅动天下。 岳棠怔怔出神。 谁能想到这一切的源头,在一页被毁去的生死簿上,源自连魂魄都不存在三界的一位阴司府城隍呢? 生死簿与神光镜都号称天道至宝,能看尽一切命数。 然而缘生缘灭、轮回因果,除了善意恶念的影响,还来自人与人的羁绊。 它无形无象,不可琢磨,不受束缚、难以预料…… 这世间不可能存在一个对众生羁绊了如指掌的法宝。 ——倘若有,它就会懂得万物之情,明悟众生之苦,知道世间不平。当它不是一件死物之时,它就不会允许天庭利用它统治三界。 岳棠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敖汾之事尚且不急,灭烛鬼王身死,天道莫名其妙出现了,这件事可能会引来天庭地府的注意,两位道友有何看法?” “这事,巫道友已经有了主意。” 朱丹的答话,岳棠一点也不意外。 他之前敢放心地昏迷,正是相信巫锦城能处理好一切。 只不过岳棠仍然忍不住好奇,他看朱丹与周宗主都很镇定,没有一点慌乱的模样,不像在逃亡途中,所以这个摆脱追踪的方法很管用? 巫锦城一眼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很自然地为岳棠解惑: “两艘飞舟正在全速前进,再往东行两个时辰左右,就会抵达一处海上秘境,迷踪岛。” “沙州不归路,海上迷踪岛?” 岳棠脱口而出。 这正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两处秘境。 要说危险,它们也没什么太大危险,就是秘境如其名,进去之后就很难再出来。 散修有一个很常见的骗人手法,就是伪装自己是从那两个秘境里出来的——误入秘境,蹉跎了上百年,没有弟子,亲朋故交也找不着了,老病不堪。反正这个从秘境里得来的有缘之物用不上了,卖出去换点丹药延寿治病。 岳棠年轻的时候也上过这种当。 毕竟那时他才炼气期,正辛苦地搜寻着一切跟修道有关的东西,那个骗人的老散修拿出的东西气息确实很古老。 其实东西是真的东西,只是太破了,根本用不了。 那玩意是一件法宝的碎片,岳棠通过这件破烂,练会了怎么把真元压成一团再精准释放,储存真元是那块碎片唯一仅存的能力。 从这点来说,它还是挺有用的。 所以只要够穷,垃圾也能派上用场。 可惜后来岳棠见识多了,实力高了。 就算他想伪装等着被骗,也再没遇上恰好对他有用的垃圾了。 如今巫锦城竟然说要去迷踪岛秘境,那肯定不是躲进去等三界大乱——南疆巫傩神庙还在外面呢。 “你有迷踪岛的地图?”岳棠吃惊。 “前世,我曾以此处秘境为家,熟知其中的一切变化。” 巫锦城轻描淡写地说。 岳棠一愣。 那边朱丹掌门已然感叹道:“难怪从未听说过巫道友前世之名,原来道友是一位隐士,实不相瞒,如此厉害的剑修,却没被瀚海剑楼找上门,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这倒是可以用来回应灭烛鬼王的挑拨离间。 巫锦城前世的默默无闻,是因为他无意修真界纷争,始终待在迷踪岛秘境里。 “原来如此,想来这处秘境极适合练剑悟道?” 岳棠眨了眨眼,猜测道。 巫锦城颔首。 见诸事已定,朱丹掌门说要回去养伤,岳棠自然不会再跟巫锦城留在这座空荡荡的厅堂,两人并肩走上甲板,看着海天一色的壮阔景象,等待着进入迷踪岛的范围。 “不错,既然这秘境如此难走,吾等就更不怕敖汾反悔跑了。” 岳棠开了个玩笑,他传音给巫锦城,半是抱怨半是调侃,“敖汾最初那架势,我还以为它是来做监军的,从另外一个大势力过来,督促有名望可惜没实力的叛军小头领发展势力壮大门面。” 巫锦城听得皱眉,最后淡淡地说:“如道友所说,它性情不坏,见势不对立刻改了主意。” 说得客气,其实直白的意思是“算它识相”。 巫锦城对敖汾的不满,正是源自敖汾的最初错误想法,以及对岳棠的无礼审视。 “巫道友的杀气还是收敛几分吧!” 岳棠忽然心里一动。 他信手一挥,甲板上立刻多出一张桌子以及一个木凳。 岳棠随意地一坐,他一手提着壶倒冷茶,同时抬头望向巫锦城,慢吞吞地说:“你一直帮我吓唬龙,这可不太礼貌。” 巫锦城的目光一滞,他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茫然之色。 岳棠没有表面上这么镇定。 这个姿势,这句话的语速、甚至这个抬头看人的角度,都跟“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岳棠在赌。 岳棠想要看看巫锦城是否会因为这个相似的“景象”,捕捉到零散的前世记忆片段。 这总比岳棠亲口问巫锦城,你是不是枭剑客要好一点。 虽然巫锦城前世是元婴剑修,但是岳棠不知道巫锦城前世活了多少岁,如果巫锦城也像他一样,根本不记得枭剑客那一世的经历呢? 那不是很尴尬吗? 岳棠告诫自己必须稳住,过去他每次跟巫锦城碰面都要发生尴尬的事,今天还没有,万万不能输在“你是不是前世见过我”的话题上。 且说岳棠看到巫锦城的恍惚表情,顿时一喜,他猜对了。 等等。 岳棠仔细一琢磨,如果巫锦城曾经是枭剑客,他转世之后仍然记得跟“甘华”的初遇,甘华的魅力这么大吗? 他自己呢?转世了也还记得假扮算命先生,跟枭剑客的初遇? 呃,应该是刺杀皇帝这件事太厉害了,岳棠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岳棠还顺带给巫锦城也找了个理由,想必对枭剑客来说,像“甘华”这样智谋过人的隐士,也是他平生仅见。 “……” 不对,甘华不就是他自己吗?他怎么又开始自我吹嘘了? 岳棠无力扶额。 这时,他忽然听到巫锦城低声说:“道友使我想起一位故人。” “嗯?” 岳棠一惊,抬头看去。 巫锦城明显还沉浸在回忆里,眉峰紧蹙。 “只有一面之缘,我对他了解不多,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在入道出世之前,我是一个对世事人心一无所知,一心只信掌中青锋剑的杀手,并不明白那位先生的智谋有多么了得。” 巫锦城遥望海面,语带惋惜,“四百多年前的往事了,若是能知晓那位先生转世到了何处,纵使他是凡人,吾等也必然是如虎添翼,区区天庭,不足为虑。” “……” 岳棠木然。 ——别吹了别吹了,我现在说那是我还来得及吗? 岳棠头皮发麻,忽然瞥到巫锦城身上一丝气息变化,连忙用神魂去看。 结果发现巫锦城看似背对着自己,其实唇畔有笑意泛起。 “巫、道、友!” 岳棠要是再不明白巫锦城故意诈自己,就对不起巫锦城的吹嘘了。 “道友息怒。”巫锦城退了一步,像模像样地拱手致歉。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岳棠发现附近的青松派修士投来好奇的目光,连忙装作无事,气恼地传音追问。 “就是方才。” 巫锦城的表情有些微妙,“昔年我在皇城中刺杀皇帝之后,被朝廷供奉的修士用法术一路追踪,当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只是凭着对危机的预感不断逃亡。如此一来,自然不敢再去找任何人,期间更是数次险死还生,在我于生死关头入道之后,记忆也丢失了大半。就连枭剑客的身份,还是我后来自己隐瞒身份查到的……我听着世间传闻,惋惜自己忘了秦乐失踪案里的奇人。” 岳棠的表情又开始变得古怪。 巫锦城定定地看着他,缓声道: “而后数百年,梦里寻觅零散记忆,不见皇宫,不见手刃天子的一幕,也不见追杀,只有一个看不见模样的人在小院里斟茶自饮,说我一路跟着他,这可不太礼貌。” 第132章 不悔入道 如果再给岳棠一次选择,他一定不会这样试探。 更正,是不会在青松派飞舟上直接试探。 因为岳棠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跟巫锦城对视了多久,为飞舟掌舵的青松派修士一脸迷惑地窃窃私语。 “是传音吧,绝对是传音!大约在商量非常重要的事情,吾等还是不要打扰了!” “这……传音不会做出说话的动作,可是眼神与表情会变化,这两位怎么了,怎么好似愣住那里一动不动?” 岳棠的额头已经冒汗了。 不料青松派修士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如坠雾中。 “我懂了,是神魂传道!” 那是什么玩意? 某个年纪较大的符修,言辞振振地对其他修士说: “这可是失传已久的法术,据说神魂境界较高的修士会用法术制造一个幻境,把对方拽入幻境里,可以令人达到顷刻百年的悟道效果。” “对对,我也听过。” 于是青松派修士肃然起敬,他们觉得岳棠杀死灭烛鬼王,差点渡劫飞升,必然是感悟了洞天玄妙之意,眼下正在“传道”呢! 随即又生出万分感叹,看看人家岳先生,不止会失传的神魂传道法门,还这么随意地就用了,也不用静室,不需入定,就这么对着万顷碧波“传道”了! 这可真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啊! 岳棠:“……” 见岳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这些修士竟然跟着松了口气。 结束了,没事了,毕竟古籍上说神魂传道很凶险的。 就算岳先生很有把握,他们旁观也难免要担心,可不得提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吗? 岳棠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起,总不能说他跟巫锦城刚才异状是在相认前世缘分吧! 巫锦城在岳棠眼里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无言的尴尬,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笑声很低,巫锦城又背对着甲板,后面的青松派修士什么也没听到。 这飞舟……这甲板是不能待了。 岳棠一边往船舱走,一边面无表情地想,改天他一定要带着巫锦城一起,丢一次脸。 ——好教剑修懂得什么叫做世事难料,人心险恶。 “巫道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谈。” 岳棠转身向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个舱室走去。 他努力无视跟在自己身后的魔。 一路上没见到几个青松派修士,大概还在“帮”谭屠将军吧。 阿虎也不在,可能在王道长那里学符箓学认字。 岳棠以拳抵住下唇,干咳一声,正要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储物袋里的茶叶用完了。 刚才为了在敖汾面前撑面子,给每个人发了一杯茶。 别说茶叶,茶杯都清空了。 岳棠的挥手动作僵在半空,只能尴尬地缩回去。 上次在云武城,看到的南疆砖茶似乎不错,等有机会找巫锦城要一些。 什么?当初他为什么不买?两袖空空怎么买? 这边刚刚打定主意,冷不防一抬头,岳棠不由得一阵恍惚。 巫锦城随意地靠在椅上,斜睨着岳棠。 那上挑的眼角愈发让人心动神移。 “甘华先生数次欲言又止,莫非一点都不为昔日故友重逢而欣喜?” “且慢,这故友之说……” 哪有一面之缘的前世故友? 可是要论那分明素不相识,却愿意信赖的情分,萍水相逢这一词又显得浅了。 岳棠正在纠结,只听巫锦城语带笑意地说:“虽是尘封的过往,但道友今日为我解开了一个心结,让我不至于……魂牵梦绕,百思不得其解?” “巫道友说笑了。” 岳棠眼皮一跳。 他简直想把“甘华”拽出来,让他去面对巫锦城。 毕竟谁做的事情谁负责,招惹枭剑客的是甘华,跟他岳棠有什么关系? 好吧,自欺欺人不可取。 岳棠觉得自己勉强可以理解巫锦城这个“心结”。 作为凡人竟然逃脱了修士的追踪,九死一生活下来,却丢失了大半记忆,养好伤之后肯定要去查查仇人是谁,自己又为什么会被追杀。 秦乐奇案在当年是一件惊天大案,跟这桩案子相关的线索多不胜数,朝廷想要为了颜面盖住悠悠众口,奈何前期在东明府追捕秦乐的时候动静实在太大,那些义士也早就被官府挂上了通缉榜,他们的生平来历也一清二楚。 与之相对的是案子后半程,情况突然改变,再也没有人知道内情,就连那些曾经被悬挂在城头、被吊在旗杆上示众的义士尸体都被人偷走了。 官兵全都成了没头苍蝇,想要拿赏金的江湖客也铩羽而归。 时过境迁,就算枭剑客成为修士回到东明府,又怎么可能找得到线索呢? 这人嘛,越是无迹可寻,就越是放不下。 所以巫锦城前世才会反复梦到,念念不忘吧! 岳棠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牙根都跟着酸了一下,浑身不得劲。 他根本不敢看巫锦城,只含糊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一面之缘,能延续到今生。” 巫锦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顺势改口道:“既然有此机会叙旧,不知‘甘华先生’可否与我说一说当年之事,解惑那桩奇案的前后始末?” “这……” 岳棠为难。 巫锦城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然而岳棠一筹莫展。 他不知道啊!就连枭剑客的存在,岳棠都是今天才想起来的,他能说什么?假扮了一个算命先生,跟枭剑客在庙会接头? 岳棠只好压下窘迫,无奈地解释:“于我而言,那是不知道哪一次的前世,就算站在地府三生石前只怕也看不到这些。我能记起与你相见的一幕,乃至‘甘华’这个名字,都是受了天道混沌之气影响,才从神魂深处拾取拼凑的。” “原来如此。” 巫锦城很是可惜。 岳棠暗暗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望向巫锦城,嗯,这次没看脸。 其实,巫锦城与枭剑客的差距真的太大了。 不是堕魔之后的外表与气息改变,而是给人的感觉。 枭是沉默寡言的,不是巫锦城的冷淡矜傲,而是对说话毫无兴趣,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是一个纯粹的杀手,因为只会杀人,所以能够想到报恩的方式,也只有杀人。 不管那个人是谁,有多么难杀。 这种顽固的执拗,这种沉默的坚定,是枭剑客身上最显眼的特质。 现在这些特质沉淀下去了,偶尔能从巫锦城的言行里察觉到,却不是胆大包天、匹夫无惧的粗莽,而是看透世情洞彻人心之后,知其不可为仍不回头的一意孤行。 四百年。 枭后来又经历了什么? 枭以武入道,成为剑修,没有师门,没有亲故,还失忆了。 按照枭的脾气,他肯定得罪了不少散修,说不定还惹上过宗门修士的追杀。 巫锦城说,他曾以秘境为家。 什么样的散修才会深入迷踪岛,熟知那里的一切变化呢?可能是被迫进入的秘境,被困在那里很多年,却维持了道心不变。 ——不受修士骸骨上的法宝兵器诱惑,无视秘境里的天材地宝,看不懂那些散落的上古秘笈,只是一心练剑悟道。 那么,秘境还真是一个好地方,至少灵气充裕。 最后,枭从秘境里走了出来。 迷踪岛再也困不住他,困住枭的是人间。 岳棠心里竟然生出微微的钝痛,他掩饰性地偏过头,迟疑地问: “你曾说,你前世乃是元婴剑修。元婴修士寿六百,莫非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怎么四百岁就去轮回了? “是早年所受的伤。”巫锦城回答。 枭虽然逃脱了皇城供奉的追杀,还误打误撞地入道了,可是那些九死一生的伤势不是虚假的。 “躯体筋骨上的那些,不说也罢,修士入道后淬炼筋骨,自然能慢慢养好。只是有一处伤及了神魂,不止令我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也久久难以愈合。” 神魂是修士的根本。 枭带着神魂之伤,修炼到元婴期,已经到极限了。 他没有治疗神魂的丹药,人间也不存在这种神妙的丹药,枭想要更进一步从元婴期突破到化神期,剑魂就要崩裂。 “……我的剑魂本就有残缺,全因昔年之伤,随着我修为越深,剑魂就越难以维持。似我这般的剑修,只怕古往今来,再无第二人。” 巫锦城自嘲地说。 岳棠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魔剑上,忽然明悟,堕魔反而补全了枭的剑魂。 当然这不是说堕魔是一份世所罕见的机缘,而是除了巫锦城之外,旁人不可能从巫傩神庙魔氛怨池里活着走出来。 “但我从未后悔过,更不悔踏上修道之路,纵然剑魂在得成的那一刻起就残缺不全……道友?” 岳棠缓慢伸手,接近魔剑。 魔剑似有感应,诡异的黑气开始浮动,整个剑鞘似要化为魔物,一口吞下来人。 岳棠没有退缩,他看着指尖下面“张牙舞爪”的魔物,感受着它无穷无尽的憎恨与愤怒,那股恨不得把三界燃烧殆尽的魔气。 就是这么凑巧,枭的剑魂残缺,遇到了同样残缺的巫傩族人怨魂。 这是堕魔吗? 不,对枭来说,这是又一次入道。 魔本非道,魔亦是道。 “天魔……” 岳棠喃喃自语,他收回了手。 他怎么觉得,当初跟灭烛鬼王胡吹的那些话,都快成真了呢? 只不过修天魔的不是自己,而是巫锦城。 第133章 一言难尽 道魔不两立,是每个修士都相信的事。 毕竟魔气对道心的影响有目共睹。 天魔之说过于虚无缥缈,岳棠虽然用这个唬过灭烛鬼王,但是事情真到了眼前,连他也不敢信。 三界之中,真的曾经存在过一个跟天道相对的,名为天魔的东西吗? 又或者说,天魔本来就是天道的一部分,只是后来消失了? 岳棠想得入神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巫锦城的复杂表情。 巫锦城方才被岳棠忽然接近魔剑的举动惊住了。 ——剑魂对剑修来说非常重要。 剑魂不是在剑中,剑魂与剑是不一样的。 剑魂在剑修的紫府神台内,剑魂就相当于剑修的金丹、元婴、元神,它们被称作剑丸、剑胎、剑魂。 严格地说只有化神期的剑修才算有剑魂,不过修真界没那么讲究,因为不管是哪一种,剑修都会在使用时,把它附在手中剑上。 这柄剑是剑修最重要的东西,一身本事都在这上面。 就像符修的符纸,器修的法宝,阵修的阵法盘…… 如果没了剑,剑魂就没了施展的依凭之物,威力可能会大打折扣。 不过听说修为境界高到一定程度,有剑没剑都一样,就像青松派曾经的先辈可以虚空画符,这已经是捞一把灵气就能随心所欲运用的境界。 譬如墨阳道人,飞升之前就把剑留在了人间。 可是有墨阳道人这般实力的剑修,还是不多的。 巫锦城同样不及。 前世,在枭身死之时,他的剑魂就彻底崩裂了。 那个他费了四百年岁月才一点一滴凝聚而成的剑胎,终于还是止步在了绽放寒芒,破胎化神的最后一程。 要说遗憾,那自然是有的。 只是亲眼看着剑胎崩散,重新落入自身神魂的那一刻,枭的心中没有多少惧意,就像奔赴一场人生不得不面对的搏杀,从容地前往黄泉。 阴阳路、忘川…… 他都记得。 黄泉地府是一个处处压制魂魄的地方,所有亡魂一走上奈何桥,手腕与双腿就会自动出现一条镣铐,镣铐拖拽着魂魄走着正确的路。 大部分亡者浑浑噩噩,垂着脑袋,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 病死的老人、夭折的孩童、浑身血污的旅人……死者只能磕磕绊绊,拖着残缺肢体前行。 天空是血红色,河水是浑浊的黄。 可还是有些魂魄没有丧失意识,他们哭嚎着,想要放慢脚步,想要回头,却只能徒劳地挣扎。镣铐带着他们走过奈何桥,走过三生石,走过望乡台。 然而三生石更像是路边的摆设,望乡台就是一个什么都看不到的空台子。 随后阳寿未尽就死去的魂魄,被投入枉死城,等候判官发落,其余魂魄依照“生前罪行”打入十殿九狱。 枭捏碎了无数次镣铐,却仍然无法阻止这东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身上,不仅能控制他的魂魄,还会扰乱他的神智,使他变得迷迷糊糊。 每一次出现的镣铐,都比上一次更沉重。 后面的事情,如今的巫锦城已经记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重新转世之后,魂魄精疲力竭,本来应该跟着转世的真元所剩无几,神魂情况比昔年枭剑客重伤入道的时候还要糟糕。 拖着这样的身体重新修炼,应该是注定失败的,可能这一次连元婴期都未必能成。 但是事情有了转机。 他转世来到的南疆,无数怨魂在漫长岁月里等待着一个像枭这样的人。 于是,枭成了巫锦城。 前尘往事缓缓流过心上,巫锦城按住魔剑,垂眸不语。 魔剑的来历,岳棠是知道的。 可是这看似无形、又如封禁符箓的剑鞘真身是什么,岳棠却一无所知。 ——能约束这柄承载着滔天魔意无尽怨恨的魔剑,剑鞘自然是巫锦城的剑魂。 对剑修来说,不能收入紫府神台的神魂,显然不正常。 可是这个年月连魔都少见,更别说堕魔的剑修,巫锦城也不知道这个情况算怎么回事。反正他好端端地活着,照旧修炼,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方才岳棠突兀伸手,剑魂忽然异动。 巫锦城怎能不惊? 在岳棠看来,他以道气惊动魔剑,近距离观看了这其中的细微变化,发现剑鞘与魔剑自成一体,犹如传说中的“天魔”那般完美。 可是对巫锦城来说,他的剑魂,即他的元神被莫名其妙地撩拨了一下。 “……” 一言难尽。 巫锦城瞥了一眼沉思的岳棠,决定还是不告诉岳棠了,免得后者因为过度尴尬,找个借口溜走,去找那只老虎徒弟。 巫锦城忽然想起一物。 他从袖里摸出一个魔泥傀儡,放在桌面上。 岳棠微微一愣,随即看到魔泥傀儡爬了起来。 这个傀儡跟泥人是不同的,面目五官模糊,表情僵硬毫无变化,可是它又很灵活,而且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是那个灵魄?” 岳棠想起了尸兵躯壳里生出的意识。 尸兵躯壳也是岳棠用黄泉泥捏的,跟魔泥傀儡的材料一样,难怪这样灵活。 这可比灭烛鬼王的身体好得多,对新生的灵魄而言,这很容易驾驭。 “它似乎不高兴?”岳棠好奇地问。 因为魔泥傀儡双手抱臂站在那里,很生气的样子。 巫锦城想了想,然后说:“大概是不适应这么小的躯体。” 岳棠:“……” 倒也是。 灵魄有意识之后,都是用高大强壮的躯壳,它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 现在这个魔泥傀儡最大的问题,大概是连一张凳子都拍不翻吧! 想到这里,岳棠不由得有些头痛。 虽然他有个弟子,但是阿虎基本不用他费心,跟眼前这个完全不一样。 灵魄的心智还没成熟呢!现在充其量就是个三岁娃娃,还是“用”过很强力量,没轻没重的小娃娃。 灵魄应该怎样培养啊?这事要问谁? 岳棠揉着眉心问:“看来我们要去请教周宗主了。” “不必。” 巫锦城一副早就打听完了的模样,对发愁的岳棠说,“灵魄跟孩童不同,它会自行修炼,只需要把它带在身边,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会生成心智。” 岳棠松了口气,那倒轻松。 “不过,还是少让它接触瀚海剑楼的剑修吧!”巫锦城提议。 岳棠眨了眨眼,觉得巫锦城说得很有道理。 虽然这话有点儿得罪瀚海剑楼,但是灵魄被剑修影响的后果他已经见到了。 (周宗主:阿嚏) 不管自家灵魄日后是辛苦为剑修收拾烂摊子,还是跟着剑修一起闯祸,都不是什么好的成长趋向。 “其实我有一事不明。” 岳棠满腹疑惑地问巫锦城,这个同样是剑修的道友,毕竟除了巫锦城,应该没人能给他解答这个问题了。 “道友请讲。” “我观敖汾提起剑仙的态度,似乎也不是很好,这条龙看瀚海剑楼的剑修,又仿佛有种见多了的处变不惊,所以天上的剑仙与人间的剑修,脾气都差不多?” 岳棠很纳闷,他看巫锦城也不是这个样子啊。 “整个瀚海剑楼,都是这样?难道剑修自己挑徒弟的时候,都是选着这个性格来的?” 巫锦城沉默了一阵,然后才说:“并非如此,瀚海剑楼里面有性情温和的剑修。” “是吗?”岳棠惊讶,那他怎么没看见? “那些剑修会被周宗主信任。”巫锦城暗示。 岳棠愣了一会,脑子才转过这道弯。 周宗主不信任的剑修,就意味着会闯祸,而且是想象不到的祸,自然会被周宗主带在身边。 至于信任的剑修,就可以留在南疆,或者派去别的地方了。 “当初瀚海剑楼误以为我是郁岧嶢转世,第一拨前来南疆见我的剑修,就是深受周宗主信任的,他们就很正常。” 巫锦城知道岳棠有时候会想得很远,而且特别敢想。 巫锦城可不想看到岳棠得出堕魔的剑修比较理智这种荒谬结论。 “……剑修就是跟修士一样,什么脾气性格都会有,不是所有剑修都很莽撞,只不过那样的剑修容易被人记住。” 巫锦城说着,忽然发现岳棠眼底有了笑意。 巫锦城知道对方想起了枭。 平心而论,枭确实有点儿……剑修…… 认死理,执拗、不服输,不畏难。 这种无畏,正是对那些统治着世俗的权势没有丝毫敬畏之心,他们让所有制定规则的人深恶痛绝,让痛苦忍耐着也不敢违逆世间潜规则的人们又惊又怕。 他们颠覆规则,践踏权威,敢于跟一切凌驾在众生头上的声音对着干。 乍看好像很蠢,没长趋利避害的那一根筋。 却正因为他们所作所为只考虑心中的“道”,不考虑趋利避害,所以世俗里权势金钱可以压服一切的逻辑,在他们身上统统不起效。 “人是会改变的。”巫锦城解释道。 即使是剑修,也总会被这个世道一次又一次地鞭挞。 可能骨子里不会变,但外表与行事作风,早已判若两人。 岳棠眼皮一跳,方才的笑意早已敛去。 他意识到,枭的四百年修道生涯,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前世有很长一段时日,我心怀怨愤,破裂的剑魂让我修为进步迟缓,越是修炼就越发感觉到修炼无望,可能最后只能等死。那时我才两百一十岁,在林州惹上了一个宗门,连续杀了他们数位长老,受伤严重,只能暂时躲藏。” 巫锦城的话牵动着岳棠的心弦,哪怕眼前的人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可是往深了一想,就知道枭的处境有多么凶险。 神魂一直有伤,被人追杀,更严重的还是修为受阻,道心动摇。 稍有不慎,就是身死魂灭的结局。 “没想到,我在山中一处古寺,遇到了一位老者,我隐藏身份冒充香客,他也不曾说破,只与我下了一个月的棋……” 岳棠闻言,眉心剧烈一跳,整个人也跟着恍惚起来。 第134章 破局之法 雨滴细密地落在檐头,又顺着瓦片的缺口流下。 老旧褪色的窗棂四处透风,一直被风吹得咯吱作响。 这处厢房已经塌了一半,只有靠窗的这堵墙因为柱子没被蛀空,还勉强维持着。 枭靠坐在角落里,右颊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痕。 伤口处隐隐翻腾的灰气,居然在慢慢蚕食真元。 正是这个难缠的伤口,让他久久无法恢复。 一阵风过,雨水飘落进来,正落在枭的手背上,他缓缓睁开眼睛。 寒风,冷雨,破屋。 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法待,枭根本不在意。 因为比起喧闹繁华的城镇,金碧辉煌的殿宇,他更习惯待在荒山野岭,破庙山洞里。 不止尘世里有太多麻烦事,修真界也是一团乱麻。 利益熏心者,犹如蝇虫一般嗡嗡扰人。 而蝇虫总觉得世间之人也是跟它们一般的东西,闻着恶臭之味就会疯狂扑上去。 就比如这一回。 枭无声地抚摸着横置在膝上的剑。 七天前,他用这柄剑杀了那个宗门的四位金丹修士,十二位筑基修士,还让一位元婴长老重伤而遁,代价就是剑身出现了缺口。 想要修复本命法器,可能比恢复他身上的伤势还要困难。 枭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势,一时出神。 他今年两百二十岁,踏入金丹期已经整整八十年了。 象征着剑魂的金色剑丸上,裂痕越来越多,如今他更是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剑修可以越阶而战,但剑修……也只能越一阶罢了。 金丹期,在日渐式微的修真界听起来地位很高,其实才刚刚够上高阶修士的门槛罢了。 林州的修真宗门很畸形,无论谁家都有数千外门弟子,就这么炼蛊似的坐视弟子自相残杀。金丹期以下,不管死了多少都不会心疼。 在林州,金丹修士才算是在修真界有了一席之地,筑基修士要想方设法地出头,什么歪门邪道都敢用,什么坑蒙拐骗的事都敢做,筑基期以下那根本不算人。 一个本命法器出现缺口,剑魂多处裂痕的金丹期剑修,能改变什么呢? 或许,他命不久矣。 或许,这掌中剑,连他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改变。 枭正自出神,突然听到外面的院子传来了脚步声。 “哎。” 岳棠听到自己叹了口气。 他放下笔,站在窗前,遥望雨幕。 一如既往,他无法控制自己在这段记忆里的行动,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看到了自己苍老打皱的手背。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很沉,一点都不灵便,关节僵硬,就仿佛四肢百骸被人灌了好几斤水,硬生生地把他压在原地。 岳棠明白,这不是什么毛病,只是“老迈”的感觉。 生、老、病、死,皆是人世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事。 外面冷雨不息,身上穿着厚重的衣物仍然没有丝毫暖意。 除此之外,岳棠看不清自己方才在书桌上写了什么,也看不到屋内的摆设,只能感觉到自己拿起一件氅衣披在身上,又拿起点心盘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燕老先生,这是……” “喂山猫,后院厢房好像来了一只小家伙。” 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 “那处厢房年久失修,燕老先生,还是小僧去吧。” “无事,我在那院落门口,把碗放下就走。” 如果这只是一段忽然冒出的记忆,岳棠自然很有兴趣地看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已经猜到了“山猫”究竟是什么。 岳棠:“……” 不知为何,有种莫名地好笑。 这一世的他,仍是凡人。 很快,岳棠就开始忧心枭的伤势了。 一个修士居然没能瞒住凡人的耳目,被凡人发现了踪迹,那大约真的很严重了。 随着燕老先生走到破败失修的厢房时,岳棠才发现这里有多糟糕,墙都塌了。 燕老先生又不知道躲在这里面的是一个修士,这凄风冷雨的,又没一口吃的东西,大概担心这里的人挨饿受冻。 前世的自己可真是胆大啊,也不怕这是个亡命之徒,贸贸然就来了? 嗯,不对。 按照“自己”的脾气,可能枭躲进来的那天,燕老先生就机缘巧合地看到了。 这些天来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后来确定对方并无恶意,只是借个地方躲藏。 岳棠还在思忖,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燕老先生在袖子里摸出了一个药瓶。 岳棠恍然,原来不是喂山猫,而是来送药啊。 岳棠读过很多书籍,药理药性他也懂一点,闻到这味儿再看这瓶子,就知道是止血的药粉。枭不会把血迹、气味留在外面迎来追兵,看来是他伤得真的很明显。 燕老先生放下药瓶,又用点心盘子遮挡了一下,就施施然地走了。 岳棠想要留下来多看一眼都没机会。 燕老先生居住的院子里有一株歪歪斜斜的梨树,模样十分丑怪。 岳棠看到寺庙里的僧人、香客来来往往,偶尔还有书生、或者饱读诗书的老叟前来拜访,不过他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显然“自己”早就忘了他们是谁。 谈话、声音、面孔…… 就像江上泛起的水雾,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轮廓,什么都看不真切,听不清楚。 唯有院中的这株梨树,非常鲜明。 梨树的枝条光秃秃的,花苞倒是已经生出来了,看这季节,已是春日。 燕老先生依然穿着厚实的衣物,看看书籍,写写字画。 梨花逐渐绽放。 忽有一日,他在窗边看到了一个药瓶。 药粉没有少,但是瓶塞被人拔开过。 燕老先生收起药瓶,看了看天色,走到梨树下摆开棋盘,又给棋盘对面放了一盏茶。 “正值梨花盛放,何不来手谈一局?” 院中依旧空空落落,燕老先生也不急躁,慢条斯理地打着棋谱。 直到茶盏变冷,才有一个人影从门口进来。 岳棠抬头望去,来人容貌陌生,眼神却有几分熟悉。 想来是用了法术遮掩真实面目。 不知为何,岳棠总是想起当年的枭剑客,是从院墙那里跳下来。 这么多年,枭也有所改变。 “……前来上香的香客,远远见到一树梨花,走过来看景,扰了老丈的清净。” 岳棠出神地想,枭的声音也变了。 他不再是一个语气生硬,少言寡语的人。 应该客套或者编几句瞎话的时候,他也能做到,只是神情疲倦,眸中神光有些涣散。 岳棠悚然一惊,这哪儿是重伤,这怕不是寿数将尽。 岳棠是按照自己的修行速度来推测枭的。 他以为燕老先生遇到的枭,应该已经是元婴期修士了。 可是如今看来,枭还是金丹期。 突破无望这件事,并不是从元婴期的时候开始,而是从剑魂凝结的那一刻,也就是金丹期就有了这样的隐患。 如果没有机缘,可能就会死在金丹期的三百寿数上了。 不,巫锦城前世连元婴期的六百寿限都没有,金丹期恐怕也没有机会到三百岁。 难道枭的大限就在近日? 岳棠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瞧他关心则乱,完全忘记了这是“过去”的事。 枭不会死在这里,枭还能再活一百多年呢。 这只是一道坎,不是枭的死劫。 这时燕老先生与枭已经坐在树下对弈了。 岳棠完全错过了他们的对话,不过想也知道,一个伪装香客,虽然用不了药物,但是仍然愿意感念这份情义,前来相见;一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加上对这个躲藏在寺庙里的修士很好奇,就找了个由头相邀。 是的,燕老先生绝对发现了枭的真实身份。 ——那处厢房破成这样,都能继续藏着,寺庙里肯定也没丢过吃食,这不是修士,也是精怪。 岳棠再次觉得燕老先生实在胆大。 万一是吃人的精怪呢? 好吧,这么长时间,寺庙里的僧人香客都好端端的,没有人遇到怪事,更没有人忽然生病,哪怕是精怪,也是不吃人不吸人阳气的。 这是燕老先生与枭的第一次碰面。 接下来每日午后,这位自称香客的不速之客都会前来拜访。 他们很少交谈,只是下棋。 岳棠感觉得到,燕老先生正在通过棋盘慢慢了解枭。 第十八日。 这日的对局,格外惨烈。 燕老先生前些天都是收着下棋的,今天终于展露了他真正的实力。 岳棠都不忍心看棋盘,从头到尾,枭的棋路都被牵着走。 其实枭的棋艺没有那么差,比胡修士强多了,只是跟燕老先生一比,相差太远。 岳棠把注意力放在枭的手上,赫然发现,他试图在面前的人身上寻找枭的影子,其实最像的终究是那只手。 剑修的手已经没有当年练武形成的厚茧,可是落子的动作,仍然像当年手握佩剑决心弑君那般稳定坚决。 他的棋路,锋芒毕露,杀伐之意浓厚。 只是深陷重围,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黑子连成的势在燕老先生的纵容下慢慢成形,又在猝不及防之间,腹背受敌,势绝气断,垂死挣扎。 到了中盘末尾,黑棋已经七零八落,无可挽回。 枭怔怔地看着棋盘。 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这是一盘棋,眼前所见的不是黑子落败,而是自己的终局。 “小友,不如你我交换棋子,再续此局?” “……” 枭猛然抬头。 下成这样还能力挽狂澜? 岳棠也不信,因为这个黑棋给他,他都救不过来。 然而接下来的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燕老先生真的就是一个比后世岳棠更厉害的大国手,如果说此前棋路,是脱然高蹈,制敌于先,其后就是无中生有,一气贯通,把那散落在棋盘的各处棋子连在了一起。 岳棠看到枭眸中涣散的神光有了一瞬间的凝注。 他感觉枭的气息正在发生变化。 “人们时常感觉自己走入绝境,其实不然,只因身在局中,受其枷锁。” 燕老先生轻笑一声,又把棋盘恢复成了交换之前的中盘模样。 “小友可要试试,换个办法破局?” 枭一言不发地再次换过棋子,低头思索。 燕老先生按住了盛子的棋篓,笑道:“这局是老夫取巧,诱导了你的应对,所以你的反击也在我的预料之中。纵然棋子互换,我亦可用事先落下的伏子……小友,在他人只手遮天,布下的局里苦思破局之法,何其艰辛,你该如此才是。” 燕老先生随手一掀,棋盘与棋子哗啦啦落在了桌面上。 枭:“……” 岳棠:“……” 第135章 指点迷津 在大势面前,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这就是枭面对的困境。 其实也不只是枭,世间很多人都处在这样的境遇里,进退不得,心灰气冷。 燕老先生虽然不清楚枭经历了什么,但是枭的精气神颓丧是明摆着的,再观枭的棋路,一连十八天都不带变的,永远凌厉迫人,遇强更强,从不迂回弯折。 显然这人外表沉默冰冷,性情却是暴烈如火,就差把过刚易折四字写在额头上。 燕老先生又怎么看不出来? 很多人被这无情的世道磋磨着,很快就没了棱角,也没了自身模样,跟众多石子别无二样,缓缓沉入江海波涛,但还是有一些石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沉下去,宁可撞到粉身碎骨。 岳棠本来以为燕老先生会劝说枭,让枭改一改性子呢,深山古寺得遇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难道不是老者循循善诱,教会了身处困境的人如何在浊世洪流里存身吗? 谁会想到燕老先生一不辨禅机,二不提圆融处世的道理,反手就把棋盘掀了呢? 别说是枭,连岳棠都傻了眼。 等回过了神,岳棠仔细一想,发现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其实枭的性格在甘华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两百年后,枭的执拗性情非但一点没变,还跟大部分剑修一样,过于相信自己手中剑。 当这柄剑不能斩断枭的道心无法容忍的东西,道心的反噬就来了。 枭不会怀疑自己的道是否正确,但他会质疑自己,觉得自己无能,否则为何正确的道会走不下去呢? 这时如果有人劝他,应该迂回行事不要一意孤行,枭是听不进去的。 因为这种说法,跟枭的性格背道而驰,也跟修真界的现状不符。 凡人纵然习武,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终归不大,所以武力到了尽头,头脑也可以派上用场。然而修真界不是这么回事,筑基修士与化神修士就是有天壤之别,在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前提下,什么迂回手段都没用。 燕老先生如果用凡人的经验来劝说枭,收效极微。 因为燕老先生并不知道枭的真实身份,枭也不会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对方。 他们只是在深山古寺,萍水相逢之人。 除了下棋,不会多谈别的。 他们只能从棋局里了解对方,燕老先生也只能用对弈的方式去劝解。 这是真正的“手谈”。 岳棠哑然,这该怎么说呢?不愧是我? 枭看着翻扣的棋盘,神情复杂。 他不愚笨。 真正蠢的人,是不可能皇城潜伏七年,最终砍下皇帝脑袋的。 枭也不是没有脑子,只是在修真界,剑真的比脑子好用。 燕老先生掀了棋盘之后,枭自然明白了今天这一盘惨烈的对局,不是对方在炫耀棋艺,更非对自己的羞辱,而是形如“当头棒喝”的指点迷津。 ——燕老先生棋艺本就高超,却用了十七天陪他慢慢下棋,熟悉了他的棋路,摸透了他在困境下的应对方法,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局。 这不能算什么名局,对弈的两方实力天差地别。 可是燕老先生算尽了棋路变化,一手掌控了胜负,干出了正常人绝对做不来的事。 可称神妙之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局外人观棋,大约会感叹这是神仙来了,凡人绝对走不出这种棋。 枭受到的冲击是最大的,他的感触也最深。 那种腹背受敌,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挣脱的感觉……蓦然惊醒,发现一切都在旁人掌控范围内,让他冷汗淋漓,甚至质疑自己的滋味是多么熟悉? “……小友陷入困境时,是否想过,倘若棋盘再多出几行纵列呢?转挪空间变大,这一口气就不会被轻易断去,或许可以反败为胜?” 枭闻言,然后缓缓摇头:“不,黑棋仍不能活。” 他的声音沉重至极,还带着一丝自嘲。 “哦?说说看。” 燕老先生慢条斯理地拾棋子。 枭抬头,定定地看着老者:“我执黑棋,落下的每一步都在你的预料之中,纵然棋子互换,接掌优势一方的我仍然会一败涂地。” 燕老先生用一盘棋告诉了枭一个直白的道理,胜负与“力”无关,优势转眼就会变成劣势,身在局中很难堪破迷障。 这根本不是一盘棋,而是这个世道。 散修没法出头。 修士不能飞升。 枭恍然大悟,就算他的剑魂完整,悟道顺利,成了修真界目前绝无仅有的大乘期剑修,在修真界无人能敌,他还是会被困在棋盘上,什么也改变不了。 天庭地府还在。 孤子难成势,他若只依靠掌中剑杀伐,永远没有尽头。 唯有掀了棋盘。 可当三界是一张棋盘的时候,这要怎么掀? 枭不得其解。 比起这层烦恼,还有一件事,让枭十分在意。 “老丈莫非认识我?” 枭不敢置信,这些时日山中没有出现追兵,眼前的老者也切切实实是一个凡人,他一个剑修为什么会有一种被人窥破内心所想的奇特感觉? “怎么可能?”燕老先生失笑。 他看着枭,想了很久,方才说:“老夫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许有一面之缘也说不准。小友胸怀大志,一时不能堪破迷障,这只是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枭沉默了很久,他没纠正燕老先生的称呼,而是问燕老先生明日可还下棋。 燕老先生一拂衣袖,洒脱地说:“老夫一直隐居在此,小友想要对弈,自无不可。” 于是他们继续下棋。 依旧不提自己的名姓,不说来历。 枭是担心追杀自己的宗门修士找到燕老先生头上,每次来小院都用障眼法避着人,还会设下隔音法术。好在这处院落清净,四周厢房也没有住人,否则寺庙不久之后就要传出野狐化人寻老者下棋的逸闻了。 第二十五日,枭的棋风逐渐改变。 燕老先生指着厢房里的书架说,那里有他几十年来的藏书,棋谱,还有亲手所写的批注,如果枭有兴趣,可以借阅。 枭听了,一言不发,没说想看,也没说不看。 第二十八日,燕老先生发现书籍似乎被人动过,痕迹却又很浅,好像只是一阵风,带走了灰尘,翻了一遍书又放了回来的样子。 “精怪看书这么快吗?” 燕老先生发现每本书都被风吹过,不由得好奇,站在窗前自言自语。 知道修士可以一目十行,强行记下,回去后慢慢“看”的岳棠,满心都是一言难尽的滋味。 岳棠想不明白,为什么燕老先生总觉得枭是精怪,不是修士。 记忆并不连贯。 细节也不清晰,比如岳棠想看书上写了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第三十日。 岳棠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枭。 枭变了。 神态越来越接近岳棠认识的那个巫锦城了。 岳棠恍悟,为什么巫锦城可以跟自己很有默契,根本不用商量,就能跟自己想到一处。 因为枭是燕老先生的半个学生。 就在这座深山古寺里,枭遇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机缘,并由此转变。 虽然三界这个棋盘,枭不知道要怎么掀,他只能自己去寻找这个答案。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 也许要走遍人间九州,说不定要从下一世开始。 他收敛凌厉的锋芒,气息变得平和,每一步棋都会思索很久。 虽然跟燕老先生比起来,他还是会节节败退,下成臭棋篓子,可是那种急躁、强硬的情绪从他的棋风里完全消失了。 枭的道心不再失衡了。 岳棠怔怔抬头,一朵梨花飘然落下。 对着棋盘苦思许久的枭,忽有所悟,顺势把这颗棋子落在了那处。 岳棠听到燕老先生击掌笑叹:“好一着妙手,老夫可要头痛许久了。这可真是天公作美,竟然为你指点迷津,看来这盘棋,老夫要输了。” 枭落子之后,才意识到这一步有多大优势,眼底也闪过惊意。 不过这些天他输得很惨,就算能赢回一盘也不算什么。 “燕老先生说笑,这几天的棋,是你一直在让着我。” “纵然让棋,老夫也一直在赢,只是今天……哎,这梨花落得可真是巧,不成不成,老夫被天意所误,大失颜面啊。” 燕老先生的抱怨声像是被风吹散。 梨花纷纷落落。 记忆逐渐褪色。 岳棠猛然醒神,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了一下舱壁。 然后他抬头就看到了巫锦城。 巫锦城原本伸手想要来扶他的,此刻缩了回去。 “我怎么了?”岳棠按着额头问。 “你忽然昏迷。” 巫锦城神情复杂。 不管是谁,本来好好地说着话,对面的人忽然两眼一闭当场昏迷,都会震惊的。 更震惊地是,岳棠人还没倒下去,马上又醒了过来。 联想到岳棠出现这个症状之前,他们谈及的话题,巫锦城有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你认识两百年前的林州围棋大国手燕召?” “……他就是燕召?” 岳棠脱口而出,然后醒悟,林州古寺隐居的国手,还姓燕,他早就应该想起来才对! 这不能怪他,这一世的记忆碎片,本来只有残花落子,谁能想到自己前世是国手啊!看到下棋的记忆就觉得自己是国手,那也太自恋了。 岳棠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正在拼命想借口,巫锦城忽地叹了口气。 “不用了,你这反应,就像我之前‘想起’甘华先生。” 跟道友聊起一位对自己人生影响深远的智者时,道友忽然给你来了一个原地顿悟,发现自己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像这种离奇的发展,任谁都会懵的。 岳棠忽然问:“等等,我后面的记忆都没看清……难道你下了三十天棋,就不告而别了?” 巫锦城顿了顿,然后说:“下完最后一盘棋后,我忽然境界松动,可能要突破金丹期。为了不引人注意,只能留书离开。这一走就是十年,等我再回古寺,燕老先生已经离开人世了。” 巫锦城一直引为平生憾事,凡人一生总是短暂。 可是现在…… 岳棠与巫锦城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言以对。 第136章 躲躲闪闪 现在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点复杂。 表面上来说,南疆巫傩、青松派、瀚海剑楼方皆以岳棠为首,但是巫锦城与岳棠之间没有主君辅臣的关系,本质上更像结盟,大家都是想给天庭找麻烦的同道中人。 如果从甘华那一世算,他们还是意气相投的朋友。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们共同参与了一桩史书记载的无解奇案,如今回想起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平生快事。 岳棠还是很愿意跟巫锦城的前世认一认的。 尽管他还有一段落花残子的事没弄清楚,可是下棋这事也太普通了。 棋的盘面岳棠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立刻摆出来,没有什么隐含意义。 再说,下棋的这段记忆里,“他”遇到的“巫锦城”是一个修士。 这是岳棠从手上看出来的。 凡人的手掌上总是会有一些茧子,指节皮肤上有痕迹,除非是养尊处优到了极致,根本不需要用手拿任何东西,才会肤色莹润,毫无瑕疵。 巫锦城的情况又格外特殊。 原本转世之后,容貌总会跟前世有差别,可是巫锦城经历了堕魔。 堕魔就像把浑身的血肉骨骼生生敲碎,然后重新拼凑起来,其中之苦,绝非常人可以想象,修真界有很多极端的功法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不过堕魔最凶险,稍有不慎,人就失了神智,变成丑陋的魔物。 自始至终都很清醒的巫锦城,自然还想要人的外表,而不是魔的。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自己前生的模样。 那时巫锦城面临恶神鬿誉的杀身之祸,如果他要维持今生的外表,那么现在他看起来的年纪可能会比周宗主更小。尤其堕魔之后就是化神期,外表很难再改,这种坑自己的事,巫锦城显然不会做的。 当年作为剑修的枭,他的手与现在的巫锦城几乎一模一样。 联想到巫锦城今生的年纪,以及自己今生的年纪,岳棠很容易推测出这次相遇是在南疆之外的地方,那时自己是凡人,而巫锦城已是修士。 凡人跟修士通常没有太深的牵扯,可能是修士救了凡人,也可能是凡人在山中偶遇修仙者。总之岳棠感觉,这应该就像他在楚州瀚剑山破庙遇到胡修士,萍水相逢,对弈一局,雨停花落之后就道别离开。 谁知道前世的自己这么厉害,能点拨得了一个寿元将尽、道心失衡的剑修? 谁知道前世的自己这么胆大,都怀疑别人是精怪了,还敢跟对方继续来往。 不怕被吸了阳气? ……哦,还真不怕,燕召已经老了。 吸阳气的鬼怪要找也是找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一个日薄西山的老头子嚼了还嫌费牙。 岳棠扶额。 燕老先生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怪燕老先生。 而且如果没有燕老先生,巫锦城今天估计也没法坐在这里了。 好家伙,这不止是半个师父,这还有绕弯子的救命之恩,以及悟道点拨的引路呢! 岳棠虽然琢磨着要让巫锦城尝尝尴尬的滋味,可是绝对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同时还一杆子捅到了自己脑门上。 ——不管在修真界,还是人间,师徒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关系。 看夺舍成风的楚州修士就知道了,徒弟养着还在吃奶的师父,前世的师父也还是师父。 这让他以后怎么跟巫锦城相处? 岳棠想到这里,忽然一愣。 奇怪,他为什么不想要这个师徒关系? 按照巫锦城的性格,别说点拨之情救命之恩,就算两人前世是真正的师徒,巫锦城也不会改变跟岳棠相处的态度,最多会表现得尊重几分。 这也不算是尴尬吧? 他们只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也是很有默契的同道,可是他们其实没见过几面,满打满算相识还不过一年,就算关系忽然变了,也不会有无法适应的感觉。 他们又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熟得不能再熟的师兄弟,更不是什么青梅竹马,忽然多出一个前世的师徒关系,那才会特别尴尬,而且无所适从…… 等等。 岳棠的眼神慢慢变了。 他悟透的那瞬间,无比庆幸自己这会儿是低头思索的动作,否则他的心境剧烈变化,难免会被巫锦城看出端倪。 “……” 岳棠无奈。 他简直想要问一问自己的道心,是不是十万大山待得太久,没有新鲜事物让它满意,否则的话,好端端地干嘛要找个情劫渡一渡? 果然是道魔不两立吗?遇到魔就会犯冲?就算不打起来,也必须翻脸疏远? 如果没有天庭这个威胁,情劫一起,自然是要减少碰面,闭关修炼的。 天地这么广阔,耽于情爱,实在不是岳棠的性情。 现在人不能走,只能想办法管管自己的道心了,岳棠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在心念初起情愫初生,还很浅淡,完全管得住自己。 岳棠收敛情绪,镇定自若地抬头:“巫道友,你之前当真没有认出我?甘华那一世不算,燕召教了你许多,你也没有想到他的身上?” “……我很敬重燕老先生。” 巫锦城似乎也在岳棠低头思索的这段时间里平复了心境,现在他的语气变得正常多了,也不再是一脸复杂的表情,他缓缓摇头说,“我只看过燕老先生的手札,我熟悉的是他的笔迹,他的想法,至于他的表情变化跟习惯……所记实在不多,当我坐在他面前时,心神总是放在棋局之上。” 再说岳棠与燕召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就算人的本性相同,但转世之后,也未必会有同样的习惯。 比如说燕老先生从不喝茶,他年纪大了,还是一个凡人,下棋总要坐很长时间,喝太多茶水不仅不方便,还会睡不好。 在深山古寺的这段时间又是“枭”的心境变化最剧烈的时期。 枭要兼顾自身的伤势、失衡的道心,思考怎么突破如何悟道等等问题,哪有时间去留意燕老先生的喜好。 “而且我们今生从未下过一盘棋。”巫锦城找了一个很有力的理由。 “别,我这辈子的棋艺不怎么样。” 岳棠赶紧拒绝。 开玩笑,眼前这人等于是大国手的亲传弟子,为了悟道,少说研究了两百年棋谱,傻子才跟他下棋。 “我是散修,大半时间都用来闭关悟道了,闲来摆弄棋子做做消遣。燕老先生必然付出了极大的心力,还有数不清的对手让他战胜,让他厮杀博弈……他才能成为一代国手,这些机会我可都没有。” 岳棠竭力纠正巫锦城对自己的错误认知。 巫锦城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我的棋艺无论怎样磨炼,终究与燕老先生相差甚远,看来是缺少对手的缘故,棋不应该一个人下。所以道友若是不嫌弃,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对弈。” 得,这又绕回来了! 岳棠词穷之余,忽然心里一动,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巫锦城。 后者慢慢露出了狐疑的神情,不明白岳棠为何这样看他。 “你有燕召的棋谱。”岳棠低声说,眼神兴奋。 “嗯?” 巫锦城没能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答,“燕老先生书房里的那些棋谱很多,除了他的,还有不少棋本名局……” “不是!燕召的棋谱失传了,这件事你不知道?”岳棠再度压低声音,随即意识到这个动作根本没必要,又没人偷听。 “失传?” 巫锦城重复。 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是啊,燕召一生下过很多名局,但他常年隐居深山,棋谱在世间少有流传,据说林州有人耗费了极大的心力拜访了当时许多围棋名家,才终于整理出了一份号称最齐全的《幽烛录》,还没来得及刊印呢,整个林州就陷入了连绵战火。待五十年后烽火平息,世间之人想要再寻,别说《幽烛录》了,连当年残缺的那些棋谱都找不到。” 还有一句话岳棠没说,燕召棋谱幽烛残卷,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骗局。 十个书铺里面至少有八个售卖过这种带有噱头的东西。 嗯,岳棠自己也被骗过。 没办法,名头大,想看。 被骗了也没什么关系,那时候他已经是筑基期修士了,连夜回书铺把钱偷回来书放回去就是了,下次遇到类似的骗局,岳棠还是愿意掏钱。 万一遇到真的呢?是吧! 棋谱跟别的东西不同,一眼记下来之后不能立刻分辨真假,总要几个时辰仔细琢磨的。 钱乃身外之物,被骗了还能找回来的,棋谱如果错失了,岂不遗憾? 当然,岳棠对棋谱的执念不算深,他从来不专门去找,属于遇上了就看,遇不上也不会记挂着这事,所以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巫道友,你这是身在宝山不自知啊!”岳棠认真地说。 “……” 巫锦城再次眼神复杂地凝视岳棠。 什么宝山啊? 这话谁说都合适,只有岳棠不行。 岳棠想了想,发现自己理直气壮,要怪也只能怪忘川水孟婆汤六道轮回,毕竟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不是只能找巫锦城吗? “巫道友,棋谱一定要记得给我一份,不用抄写,用神识刻进玉简就成了。” 这样速度比较快。 大概明晚就能拿到手了,岳棠心满意足地想。 巫锦城能说什么,他只能点头答应啊! 被岳棠这么一折腾,巫锦城想要把岳棠与燕老先生看做同一个人都没法子。 巫锦城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有好笑,还有释然。 虽然收得很快,但是岳棠还是瞥见了。 奇怪,这是什么眼神? 岳棠略一思索,骤然坐直。 情劫是一起来的,道魔不两立是同时起效的吗? 第137章 顺其自然 岳棠稳了稳心神,认真思索。 其实修士的一生总是会遇到种种麻烦,重重劫难,但劫难这东西都是一个模样,当它笼罩着你的时候,只觉得怎么也走不出去,等它过去了,再回想就是不过如此。 岳棠没经历过情劫,他努力地想了一遍曾经在散修那里听过的修真界掌故,发现这种劫数很难说。 有的人轰轰烈烈,求之不得,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许多无关的人。 有的人平静地选择了跟对方做道侣,百十年后,爱减情淡,自然分开。 当然一方想要分开,一方不愿意,闹出腥风血雨的也不少,甚至还有第个、第四个人卷进情劫的,可谓是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 久而久之,听到情劫二字,修士们就避如蛇蝎了。 岳棠是很怕麻烦的。 所以他第一反应是跟自己的道心谈谈,趁着念头初起的时候,把它压一压。 现在他忽然得到了第二个了不得的信息。 这份情劫,好像不止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怎么回事? 岳棠立刻把责任归咎到了道魔不两立这个修真界共识上。 但这是他苦中作乐的自我调侃,道魔是否冲突,天魔是不是天道的一部分,他都还没弄明白呢!只不过,道修受了魔的蛊惑,这话比较符合修真界共识。 岳棠打量一眼巫锦城,嗯,如果那些人再看到巫锦城的模样,就会更加相信了。 凡事总有个源头,情劫也一样。 岳棠仔细一想,发现主要原因还是巫锦城的容貌,以及那一剑斩落白鹿山神的威势,让他的道心有了那么一点异动。 岳棠在妖宴上第一次听到巫锦城的名字时,就感到这个人很不一般。 很快对方就出现在了他眼前,用那横贯长空荡平妖军的剑势。 虽然修真界掌故听了很多,但是真没有哪一次是这样“验证”传闻的——巫锦城用白鹿山神的头颅,证明了他比传闻更可怕,也更肆无忌惮、目无天庭。 等到看清南疆战局,十八路妖军都被死死地困在了山中,岳棠就更佩服对方了。 这种情绪叫做英雄所见略同。 岳棠自问就算让他来,也不会做得比巫锦城更好。 然后就是南疆恶鬼峡的意外相遇。 高崖观月那一夜,交浅言深。 以岳棠的性格,本来不会说得那么多,哪怕对方让他佩服,让他很有好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岳棠就是有一种得遇知己的感觉,心绪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牵动,而对方所言又是句句映心。 浮游天地间,难得一知己。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交浅言深也是很寻常的事。 只是巫锦城不能久离南疆,岳棠也不会久待一地,所以他们很自然地道别,并没有什么不舍的情绪。 纸鹤传书,是道心第二次动摇。 岳棠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在悟道修行的这条路上,道心维持得再好,到头来终究还是会被孤独影响。 岳棠并不在乎孤独,他喜欢不被人打扰的生活,可是他也无法拒绝一个意气相投很有默契的朋友,这种冲击感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慢慢动摇他的道心。 接到南疆来信的时候,看到巫锦城手书,更发现信函里竟然有一枚山神敕封…… 回想至此,岳棠忍不住叹息。 果然是劫数。 他本来在世间只求悟道一窥天道玄奥,后来竟期待起了巫锦城的来信,这情劫不起才怪! 亏他那时看着阿虎想,巫锦城的前世师父必定很轻松。 结果“那个师父”也是自己……呃,确实轻松,下十天的棋,算很费心吗? 虽然他们并不像修真界掌故里那样纠缠生,他们前世相处的时间都不太长,但影响却一直延续到了今生,所以情劫一事可能也是机缘巧合之下的必然吧! 没有甘华那一世,岳棠早就不在人间了。 没有燕召那一世,也没有今日的巫锦城。 …… 岳棠决定顺其自然。 这些思绪,在岳棠脑海里轮番浮现,也不过用去数息工夫,并不影响什么。 岳棠睁开眼,望向巫锦城的时候,忽然卡壳。 他自己的事,他是想明白了,可是巫锦城是怎么想的,岳棠却不清楚。 岳棠张了张口,发现这话无从问起。 ——你是不是也因我,有了情劫? 岳棠当然不会把这个疑惑问出口,他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就在岳棠犹豫自己要不要装傻,以及装傻还来不来得及的时候,飞舟上方的船舱有人在高声呼喊:“秘境就要到了,诸人停止修炼,小心幻觉。” 岳棠悄悄松了口气。 就像他刚才瞥见了巫锦城眼神变化时透露的秘密,岳棠也不敢保证自己这样的情绪反应,没被巫锦城看出问题。 “巫道友?” 岳棠忽然发现巫锦城站了起来,他愕然抬头。 巫锦城停在门口,语气里似乎带着笑意,可是仔细分辨,又什么都没有。 “……我不出去,他们不知道秘境里面的路怎么走。” “言之有理。” 岳棠不由得懊恼,他竟然忘记了这件事。 “正好,我也要一观这传说中的海上迷踪岛,究竟是何模样。” 岳棠的心绪很快就平稳了。 他跟着巫锦城走出船舱。 至于情劫之事,随它去罢。 反正天道自然,不如再赌一次他跟巫锦城的默契,看看是否能够心照不宣。 两艘飞舟并行,水浪飞溅。 青松派修士最先看到了迷踪岛,发出警示。 因为越是接近秘境,就越容易发生怪事,所以最好停止修炼,以免神识魂魄在猝不及防之下受到影响。 青松派很有规矩,甲板上还算空荡,知道内情的弟子就算心里好奇,也不会随便跑出来看热闹,毕竟对金丹期以下的修士而言,秘境危机四伏。 对面瀚海剑楼的飞舟就不同了,剑修们无所畏惧,有没见过的秘境,当然要看热闹啦。 岳棠没在人堆里看到敖汾。 是养伤去了,还是心情不好不想出来,岳棠不是很想知道。 反正龙是完整的就行了,掉几块鳞片没什么……咳,周宗主在,应该不至于的。 岳棠的注意力放在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点黑影上。 按理说,以修士的目力,这个距离他应该能看清黑影究竟是什么,可是现在黑影始终就是一团黑影,无论飞舟怎么靠近,它都是那个黑漆漆的轮廓,看不真切。 “那就是迷踪岛?” “不错。” 巫锦城与岳棠说话的语气并无变化,这让岳棠轻松了不少。 “迷踪岛的名头很大,我以为它在一片迷雾遍布的海上。”岳棠随口说。 “非也。” 这次接话的是青松派的菘蓝长老。 老道士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迷踪岛之名,起源乃是过往船只远远见到一个岛屿的影子,却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更不知晓它什么模样。” 说话间飞舟又往迷踪岛走了一段距离,黑影却还是那么大,没有一点变化的迹象。 岳棠奇道:“那要如何进秘境?” “呃!” 菘蓝长老僵硬。 他当然不知道了,但凡知道的人,十有八|九还在秘境里困着呢! 岳棠从老道士的表情上看出了答案,他之前只知道这里是散修谈之色变的地方,属于绝对不要去,听到就要跑的所在,可他没想到大家连怎么进入秘境的方法都不知道。 ……这可真是藏身的好地方。 岳棠心想。 他忍不住传音问:“你是被人追到这里,万般无奈之下才进去的?” “差不多。”巫锦城给了岳棠出乎意料的答案,“但那时我不知道这里是迷踪岛。” 不等岳棠再问,巫锦城转头说,“往西转向。” 青松派修士十分讶异,因为这是回头路,难道不去秘境了? 瀚海剑楼的飞舟速度比这边快,已经掉头了。 青松派修士只好跟上。 又走了一段距离,黑影还在那里,没有丝毫远离的迹象。 “这是什么秘境啊……” 青松派修士小声嘀咕,如果是凡人,估计会吓死。 去又去不了,跑又跑不掉。 岳棠心里一动,扶住船舷,看着下方海流的变化。 “道友好眼力。” “嗯?” 岳棠抬头,正听到巫锦城对两艘飞舟的掌舵修士说:“停船。” 没了行船的干扰,岳棠终于看到了海流正在反常地涌动。 这感觉非常怪异,海面以下出现了一道速度很快的“洪流”。 因为流速跟上下层海水都不一样,所以出现了明显的颜色差异,看起来更深邃,就像一条漆黑的绸缎。 凡人根本看不到这么深的水下状况。 岳棠意识到巫锦城刚才就是在寻找这条隐藏的海流。 “从这里走?” 青松派修士也跟着过来眺望,啧啧称奇。 “难怪从来没听说过凡人进入迷踪岛呢,这是要把船压入水中,才能借到水道啊!” 修士的飞舟有法阵保护,虽然它们不能飞,但是想要把它们沉到海面以下,这没什么难度。 岳棠抬头一看,发现剑修们按着甲板与船舱比力气,船沉得比这边用符箓的速度快多了。 “你在想什么?”巫锦城忽然问。 “想你的储物袋里面有没有大妖的尸体,给这边加上,大概可以赢那边的剑修?”岳棠一边看热闹一边说。 巫锦城想起了灰象大妖与黑彘山神那庞大的体格,然后把它们丢在甲板上,青松派修士惊恐尖叫的模样…… “我没有,而且船根本装不下大妖的尸体。”巫锦城说。 岳棠就是随便说说,不是真要看这样的热闹。 他转头低声问:“你是受伤掉进海里,被海流带入秘境的?” 巫锦城平静地说:“那是我筑基期的事了,我都忘了追杀我的那几个修士叫什么名字了……秘境受困对很多人来说是一场死劫,但劫数的祸福,未必可知。” “你说得不错,劫数来时,顺其自然就好。” 岳棠一边暗示,一边想巫锦城这句话是不是在给他暗示。 ……这可真有意思。 第138章 未知之地 在进入海流的那一刻,众人感到脚下飞舟剧烈摇晃,仿佛被一股大力拖拽着向前。 纵然早有准备,掌舵的青松派修士还是一个趄趔,惊到不知所措。 “这不对劲!” 速度太快了,简直像猝不及防之下被人一脚踹上了飞剑。 还是那种让你站都站不稳,帽子发冠全部吹飞,狼狈不堪的遁光飞剑。 符修大惊失色,剑修们却在愣神之后忽然争着跑去控制飞舟。 ……在这种海流里驾驶飞舟,不就跟飞起来一样吗? 想想就过瘾。 然而飞舟陷在海流里根本不听使唤,剑修们的想法泡汤了,还差点撞上旁边的青松派飞舟。 符修们冲着瀚海剑楼的飞舟怒目而视。 如果不是要用真元调息,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高速,他们绝对会骂人的。 剑修都是疯子!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秘境?”敖汾终于忍不住出来了。 当这条龙看到笼罩在飞舟四周的漆黑海流时,脸色骤变:“你们为什么要进归墟?” “归墟?” 剑修们也满腹疑惑,这就是传说中的归墟? 永远在吞噬海水的无底深坑? 因为海流的阻隔,敖汾在瀚海剑楼飞舟上说的话,另外一艘飞舟上的人听不见。 他们只看到敖汾神情大变,挥舞着手臂在喊什么。 想要通过嘴唇开合的动作分辨都很困难,海流速度太快了。如果用神识去看,就像跌进一团错综复杂的黑线之中,还不如肉眼看得清楚。 一条真龙,害怕进入一个秘境? 这不正常。 尤其传闻里的迷踪岛秘境是没有危险的。 据说实在找不到路,原地待着不动等上五十年也就出来了。 五十年差不多是凡人的一生,对炼气期的散修来说也同样长得可怕,他们未必能熬到活着出来的那一日。 而且大部分修士脱困所需要的时间都要五十年以上,因为刚进入秘境的时候,他们都会忍不住四处找路,直到绝望放弃,其中耗费的时间少说也有一两年吧。 不过修真界确实有活着离开过迷踪岛的修士,只是比较少而已。 可是这个秘境没有任何值得冒险的东西,会死在里面的也都是低阶修士,所以慢慢的,很少再有人去迷踪岛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忘了”这地方。 那些万不得已跑进去的修士,都是为了避灾躲难的,大宗门修士通常没有这样的烦恼,所以他们不会刻意打听这处秘境的事情。 不管是青松派还是瀚海剑楼的人,在听说巫锦城认识这里的路之后,都没有提出异议,一方面是信任巫锦城,认可这是甩脱跟踪的好办法,另一方面也是不认为这里会有什么危险,大不了躲五十年嘛! 巫锦城还有一个南疆势力在外面要操心,他都不担心,像青松派这样整个宗门一起跑路的还怕什么?无牵无挂! 纵然隐隐感到不对,青松派修士还可以保持着镇定。 “难道那条龙在修真界生活的时候,吃过迷踪岛秘境的亏?”岳棠忍不住问。 “不可能,关于迷踪岛的最早记载只能追溯到一千年之前……敖汾不可能见过。” 菘蓝长老很肯定地说。 这意思是指迷踪岛秘境出现在天地灵气断绝之后,早就飞升的敖汾,可能连迷踪岛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怎么会知道里面的问题。 “不。” 岳棠转念一想,立刻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线头,“敖汾未必不知道,万一迷踪岛也是失落的上古神灵洞府呢?” “啊?” 众人一滞。 岳棠说的情况,是天地灵气断绝之后,人间九州的一些上古神灵洞府由于缺乏灵气,守护阵法停止运转或者崩溃了,给了修士一窥其中奥秘的机会。 很多在修真界存在时间不算久远的秘境,都是这种来历。 “吾等已经身在海流之内,现在想要脱离已经晚了,详细情形等进入秘境再问敖汾。”巫锦城冷静地说,“无论迷踪岛是什么来历,我们沿着正确的路线直接出去就行了。” 菘蓝长老忍不住嘀咕:“就怕隔壁那群剑修乱闯乱碰。” 巫锦城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昔年我在秘境里乱闯一气,也没见到任何异样。其实这处秘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海,空荡荡的,所有痕迹都是之前误入秘境的修士留下的。” 岳棠决定相信巫锦城。 瀚海剑楼那边,周宗主盯着敖汾,狐疑地问:“归墟?” “对,这种能吞噬一切灵气的漆黑海流,只有归墟附近才会出现。” 敖汾脑门上都冒汗了。 周宗主深深皱眉,他首先排除了巫锦城认错路,搞错进入秘境方式的可能,那么修士口中的迷踪岛秘境,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归墟了。 “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这跟传说中的归墟不一样啊,眼前这处秘境哪有天下之水齐齐灌注的宏大声势。 别的不说,天河之水就肯定不会有。 “你是不是看错了?”周宗主将信将疑。 “我是真龙!” 敖汾气得鼻子都歪了,奋力地挥舞着手臂,“对‘水’的感觉,你们能有我说得准?” 周宗主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可是这里不像归墟啊!” 敖汾一愣。 确实,那种幽深不见底的恐惧威慑没有出现。 事实上就连仙人也不敢随便接近归墟,那滔天洪流不是开玩笑的。 眼下这里却很……平静? 毕竟只有一条急促的海流,只要不是凡人,掉下来都不会死,最多被海流冲得昏头转向。 敖汾傻眼地想,如果归墟不再接纳八纮九野、三界之水的灌注,它还算是归墟吗?需要忌讳吗? “不行不行,我作为龙,还是不喜欢归墟,这让我有一种凡人睡觉躺进棺材,修士拿雷法正符劈自己脑门的感觉!” 敖汾烦躁地抓着头发。 头发顺理成章地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长角长鳞的黑龙头颅。 周宗主:“……” 隔壁飞舟上的人也傻眼了。 敖汾的反应这么大吗? “难道迷踪岛是龙族的故居?” “说不定是一个嗜好杀龙的神仙,住过的洞府呢!” “还有这种神仙?” “怎么没有,上古传说里面互斗互杀的神仙多了去了。” 岳棠听着青松派修士的议论,哭笑不得。 不过如果要他猜的话,他也愿意猜第二种情况,因为敖汾看起来很惧怕。 巫锦城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冷。 显然他也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提议,竟然会引发后续这些不确定的状况。 “无事,你不用担心。” 岳棠安慰他说,“实在不行,我们就打晕这条龙,再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秘境,免得因为龙引出什么东西。” 巫锦城:“……” 无法反驳,毕竟他再了解这个秘境,从前也不可能有机会抓一条龙带进去试试。 这时,海流忽然下落,飞舟随着倾斜的海水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 众人眼前一花,神识晕眩,魂魄震颤。 这是进出秘境的常见感觉,他们并不慌乱…… “啊啊啊啊——” 这个惨叫声吓得大家全都慌了,急忙睁开眼睛,摸索着全身上下,顺带神识内观四肢百骸。 呼,啥也没少。 众人松了口气,然后疑惑地抬头想看谁那么丢人,进个秘境叫得跟被分尸了一样。 “……” 符修与剑修们沉默地看着化作原形缠绕着飞舟的黑龙。 黑龙会惨叫,是因为这条飞舟属于瀚海剑楼——你敢往上缠绕,不就等于遭受无数剑意的攻击吗? “周宗主!”岳棠第一个回过神,示意大家赶紧救龙。 等到剑修们七手八脚地把黑龙拽下来,可怜的敖汾身上又多了几十条伤痕。 白歌好气又好笑,蹲在那里骂:“就算你怀疑这是归墟,被忽然下坠的感觉吓到,也先看看这里的木头啊!你要是死了,难道算我们瀚海剑楼杀的龙吗?” 敖汾气哼哼地说:“你们懂什么,这里就是归墟,我确认了,否则我怕什么……哎,我们出不去了,归墟是有去无回的地方。” 这时匆匆降落到飞舟甲板上的岳棠恰好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这里是归墟?” 巫锦城也露出了少有的惊诧神色。 海中巨壑,无尽归墟。 归墟是上古传说,修真界虽然有记载,但是谁都不知道归墟在什么地方。 现在巫锦城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杀手在山里找了一个藏身的破庙,庙里穷得什么都没有,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这座破庙其实是广寒宫。 这也太荒谬了! 岳棠仿佛能洞察巫锦城的所思所想,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这处秘境跟归墟有一点点相似吗?” 众人跟着转头。 两艘飞舟正漂浮在海面上。 无风无浪,无边无际的大海。 如果不是充沛的灵气,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没进秘境呢,毕竟就连天色都跟他们之前看到的差不多,将近傍晚,红日西坠。 “归墟怎么说,也该是一个深坑,四面都是倾斜的海水,像悬崖瀑布一般……” 哪里是这么平静的样子? 敖汾变回人形,它发现自己又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说话没人相信的怪圈。 敖汾简直想要呕血。 九州这么大,这群修士去哪儿不好,非要来归墟。 进了归墟,还不相信这里是归墟…… 偏偏归墟还大变样,让敖汾想摆证据也摆不出来,毕竟这里没有第二条真龙,连个水族出身的妖兽都没有。 “这里真的是归墟。” 敖汾痛苦地辩解。 众人:“……” 周宗主扶额,转头说:“巫道友,先指路吧!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就当它是迷踪岛了,先出去再说。” “你们究竟有没有在听?归墟有进无出,哪儿来的路?”敖汾快要发疯了。 “呃,这个地方我们修真界总有人进来,偶尔也会有人出去的。”白歌在旁边小声嘀咕,“听说那位堕魔的剑修还把这里当做悟道练剑的隐居好地方。” 敖汾傻眼。 敖汾语塞。 敖汾开始怀疑自己。 第139章 重叠之海 迷踪岛秘境里面没有岛。 只有海。 “据说当你看到岛的时候,就能出去了。” 菘蓝长老信誓旦旦地说。 他根本不相信这里是归墟,这儿的灵气,对散修来说很不错,其实也就一般秘境的水平,连他们青松派山门都比不上,怎么可能会是传说中那个无底深坑? 岳棠若有所思。 他觉得是三界发生了某种变化,导致归墟不复原貌。 八成跟灵气有关。 可惜他对天道的了解还是太少,也不清楚天庭掌控三界的诸多隐秘,估计只能瞎猜。 “我们要在秘境走多久?” “运气好的话,三日即可。” 巫锦城看起来似乎没把敖汾的话放在心上,他望着远处海面,像是在分辨方向。 可是岳棠能感觉到魔的心情很差,那种让人神魂刺痛的感觉又加强了。 “不妨这样想,如果这里真的是归墟,连天界仙人都没机会来此一游呢!” 岳棠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下颌,目光在天穹与海面之间流连,随意地笑着说,“多亏了巫道友,否则我以后去了天界,才知道人间有这么一个地方,岂不要后悔?” 巫锦城一顿,心情稍微和缓了一些。 这时,他又听到岳棠悄悄给他传音:“对了,这处秘境适合剑修,是因为海浪吗?” 巫锦城下意识地瞥了远处海面一眼。 果然一道浪墙已经隐隐成形,还在不断高涨。 “风浪来了!” 飞舟上掌舵的青松派修士纷纷色变。 “都不要动,随着风浪走,也不要离开船。”巫锦城高声示意。 海浪来得很快。 碧蓝波涛高高叠起,透过水浪甚至可以看到天际的血色残阳。 “周宗主,请告知你门下弟子,不许拔剑。” 巫锦城的声音遥遥传到这边飞舟上来的时候,剑修们的表情同时一滞。 怎么说呢,他们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了。 ——这样由灵气驱赶着卷来的海浪,强劲、纯粹,让剑修跃跃欲试。 什么海浪?不,这是给剑修劈的靶子! 手痒! “迷踪岛秘境的灵气都在海水之中,变化也由此而始,一旦对着海浪施加真元或者使用法力,就会被重重海浪困住,然后随机出现在秘境的任意一处。” 巫锦城的话让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不想在秘境里迷失方向,首先必须管住手脚,把自己当做一根木头,任凭海浪冲刷。 幸好我们有船,青松派修士心想,只要不开启防护阵法就好。 幸好大家有船,周宗主如是想,否则要管住这么多剑修的手,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敖汾直直地看着海浪,眼神十分古怪。 就像等待一场狂风暴雨,结果天上就落了几滴雨,又是失望,又是庆幸。 不管怎么说,归墟变了,这是好事! 就算它是龙,也不想体会真正的归墟狂浪! “轰!” 两艘飞舟被海潮卷到了半空,又重重跌落。 众人依稀看到天穹云层间出现了许多重影。 岳棠的神识更胜一筹,旁人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而他已经发现了那里的问题。 “这是……” 无数个海上秘境? 每个秘境都跟现在这个一模一样? 灵气贯通着这些空间,它们会在同一时刻“涨潮起浪”,海浪会遵循着灵气的轨迹流动,一旦修士抵挡海浪,让灵气发生变化,这条很有规律的海浪轨迹就会随之改变。 会掉到哪一处秘境,谁也说不准,全看施加了多大的力,又对灵气产生了什么影响。 岳棠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哪儿是迷踪岛,这分明是七十二重迷踪海。 难怪有实在找不到路就保持不动,耐心等五十年就能出来的“笨方法”。 岳棠还以为真的是“原地不动”呢,其实是—— “随波逐流,静心屏息,身如朽木,不言不动,把自己当做秘境的一部分,然后随着规律起伏的海浪,历经所有秘境空间,最后被海流送出去?” 岳棠不敢置信地低语。 巫锦城没想到岳棠这么快就看出了秘境的玄机,他惊愕之余,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甘华、燕召、岳棠…… 他身边这人,真是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失望。 任是多么复杂的形势,多么罕见的困局,仍可一语道破天机。 “岳先生果然好眼力。” “呃,没什么,毕竟被天道拽了一把,我已是大乘期了。”岳棠敏锐地察觉到了巫锦城的心绪变化,连忙表示这次真的跟他的脑子没关系,纯靠眼睛。 要不是大乘期修士的神识,怎么可能发现迷踪海的奥秘啊! “这样的空间,到底有多少个?”岳棠悄悄传音。 七十二重是他刚刚看到的数目,不能保证这是全部。 “共有三百六十处,不同的空间,会在不同的时辰借由海浪互相贯通。” “那你是怎么找到路的?” 岳棠稍微算了一下,就感到头皮发麻,心想不愧是巫锦城,这都能发现规律? 巫锦城提醒道:“那时我还是枭,一个筑基期的剑修。” 岳棠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没有遇上燕老先生的枭,没有那样的精算本事,所以秘境的出路不是算出来的。 “……我一直在海浪里修道练剑。” 巫锦城表示这事是个剑修都会干,见到这种秘境,那就是一脚踩进了修炼的福地,啥也不管了,一心沉迷练剑。 什么找不到路?干嘛要找路? 随便海浪怎么冲,冲跑了浮起来休息调息,等浪来了再练剑。 终于劈着劈着,忽然发现远处冲来的海浪里有自己的剑意。 枭当时就愣住了。 剑意本来就是留存时间最久的一种真元痕迹。 尤其不是他们随便发出的攻击,而是参悟天道后忽然突破,心有所感所出的那么一剑——看看瀚剑山的满山剑意吧,至今若有妖邪鬼怪靠近,都会立刻激发。 剑意会影响灵气,烙印极深。 倘若这里不是迷踪海,有无休止的海浪冲刷,筑基期的剑意少说也会留存上百年。 即使有无穷无尽的灵气一起稀释、冲淡、甚至吞噬……可当那点残留的剑意混杂在海浪中,当头砸在剑修身上时,剑修还是会发现的。 岳棠恍然。 “所以……” “是的,我在这处秘境里突破到了金丹期,并且依靠着突破时那一剑留存的气息,追踪并熟知了海浪的规律,最后走出了秘境。” 巫锦城陷入回忆,看着慢慢恢复平静的海面。 枭,第一次来到迷踪岛秘境,被困了四十年。 其后他又几次返回秘境,始终没能继续突破境界,只能外出继续寻找机缘。 直到在深山古寺遇到棋圣国手燕召,枭返回迷踪海,用了十年,稳固自身修为到元婴期。 “……虽然我的剑意早就被海浪灵气磨灭,但是这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之久,远远超过世间任何一处,自以为尽知一切,没想到我从不知晓这里的真面目。” 巫锦城神情复杂。 岳棠拍了拍他的肩,又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去。 “……” 魔气烫手,搁不长久。 为了面子,岳棠还必须压住身上的真元,不让它们受惊翻腾。 岳棠迎着巫锦城充满疑惑的紫眸,施施然地说:“虽然这不是你家的茅草屋,但是好歹也算你借住的洞天福地了,就当是朋友上门了,我身无长物没带东西来,你也不用费心招待。” 巫锦城闻言,许久才说了一个字: “好。” 岳棠负手笑道:“你瞧那条龙,自己都在怀疑自己了。” 敖汾坐在甲板上发呆,它确实在想,这里真的是归墟吗?它的感觉真的没出错吗? 再怎么说,归墟也不会碎成无数块啊! 敖汾探头往海面下方望去。 越往下,灵气越浓,他根本看不到海底的情形。 同船的剑修们也跟着低头张望。 “海下有什么?” 岳棠看着那边船上的一举一动,感兴趣地问。 巫锦城缓缓摇头。 前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还是元婴期,以为到了化神期就能潜入海底,看得更深,如今他发现自己错了。 无论怎么看,神识尽头都是一片漆黑。 “或许真正的归墟就在那里。”巫锦城沉思。 岳棠点头说:“那也不错,以后有机会再来一探究竟。” 蕴含着灵气的海风卷起袍角,岳棠见四下无风无浪,正要提议离开飞舟,去海面上转悠一圈,却听到菘蓝长老指着前方兴奋地大喊: “岛,前方有岛!” 众人精神一振,这么快吗? 虽然不相信这里是归墟,但是心里揣揣,能早一刻出去也好。 “诸位稍安勿躁,那不是岛。” 岳棠的神识比其他人看得更远,他已经发现那是一堆奇特的“漂浮物”。 黑乎乎的木头,乱糟糟的破烂衣物。 一把没了三条腿的椅子上,盘坐着一个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修士。 随着飞舟的接近,那修士忽然睁开眼睛,诧异地望向他们。 “……” 破烂似乞丐的海上漂流者,跟拥有一整艘船的青松派修士,面面相觑。 漂流修士在看到船的那一刻,眼底生出了贪婪之意,显然很想要船,可是当他仔细一看,这甲板上站着的人…… 好家伙,有一个算一个,修为全部在他之上? 这个金丹修士傻了。 一整条船啊,十几个看热闹的、掌舵的、拉扯风帆的……全部金丹以上,人人衣冠整齐,从容自若,没有丝毫误入秘境的惊慌,也没有受困的愁苦,反而像是路过游览一般? 漂流修士不敢再看,匆忙退避。 结果他一转头,感到自己被另外一个阴影笼罩,茫然抬头望去,又看到一条船驶近了,正好与自己并行。 船舷一侧齐刷刷地站满了人,全都饶有兴趣地低头看他,以及他屁股底下的木筏。 漂流修士当场窒息。 这,这些人身上的凌厉气息,如果他没看错,这都是剑修吧? 一船的剑修? 怎么回事?救命啊! 第140章 提心吊胆 这个不知道在迷踪海漂流了多少年的修士,受惊之下,果断地跳海了。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拼命地往下游。 哪怕游不到底,也要能到多深的海域就藏多深,坚持远离海面上的两艘飞舟。 岳棠:“……” 望着那扑腾的水花,眼角抽搐。 “没那么可怕吧?”岳棠尝试着以散修的角度揣测了一下。 一个除了走投无路躲避仇家之外压根没人会来的秘境,突然出现了整船的剑修,这些剑修还都是金丹期以上…… 嘶,确实有点可怕。 在修真界,剑修是可以越阶揍人的。 筑基期的剑修敢去踹金丹期修士洞府大门,金丹期剑修提着剑就敢削元婴修士的脑门。 换了从前剑修没那么大的威慑力,可是现在的修真界式微,小宗派的主事者才是个金丹期,大宗门里面元婴修士都可以做长老了。 现在一口气来了十几个剑修,人人都在金丹期以上,这是个什么阵仗? 没吓破胆已经很不错了。 岳棠无言地叹口气,心想他总是把敌人对标为天庭、地府,也就落下了己方实力太差的惯性思维,其实瀚海剑楼加青松派已经是人间门九州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了。 符修倒还罢了,主要是剑修。 根本用不着交手,人数一摆出来,绝大部分宗门就要打退堂鼓了。 “瀚海剑楼一共有多少剑修?”岳棠悄悄问巫锦城。 他听说这里都是周宗主“特别不放心”的弟子。 “不到三百,金丹期以上的,其实只有四十多人吧。” 巫锦城的回答让岳棠噎住了。 不然呢?难道指望瀚海剑楼的人数比南疆巫傩还多吗? 巫傩怨魂是数千年累积而成的,再加每个巫傩能操控的行尸数量,所以可以有一支数量上千的南疆大军,可是三百个剑修还不算多吗? “筑基期以下的剑修还未修成剑魂,他们不能算剑修,周宗主也不会让他们出战,我们能动用的,只有八十多人吧。” 八十个剑修也很多。 有的小门派从上到下还没有十个人呢! 瀚海剑楼不愧是瀚海剑楼啊,千年前遭遇宗门覆灭之危,千年后还有这样的规模。 等等? 岳棠记得自己曾经去过的楚州瀚剑山,好像不够同时放上千八百个剑修啊! “……瀚海剑楼鼎盛时期有多少剑修?” “大约一百人。” 巫锦城看出了岳棠心里的疑惑,作为跟瀚海剑楼结盟的那一方,怎么可能不了解盟友的即时战力有多少呢? “我问过周宗主,他说昔年灭门之祸,唯恨剑不够利,人不够多,不能震慑三界。” 岳棠:“……” 这想法很好,很剑修。 别人家遭遇这样的大祸,总得怨天尤人吧,瀚海剑楼的人想法却是“我看起来还是太好欺负了,不然你们这群走狗怎么敢落井下石,敢去捧天庭的臭脚?” “周宗主说,既然宗门已经四处流亡了,自然要趁机挑选适合练剑的弟子。” 从前没机会入世慢慢找,现在要找转世的郁岧嶢,顺手嘛! 岳棠心想,反正周宗主理解的逃亡,跟常识肯定不一样。 接下来的这段路程,充满了类似的遭遇与惊喜。 漂流在迷踪海上的修士,蓬头垢面,浑浑噩噩。 乘坐什么漂流,完全看自己储物袋里有什么。 由于修士谁都不会往储物袋里搁一个木盆,普通的储物袋也不可能塞得下一条船,所以大家只能绞尽脑汁,各显神通。 除了桌椅板凳捆成的木筏,还有十几个酒葫芦做的筏子、灌满灵气的皮水囊。 可以说是真正的方寸之地。 海水一望无际,没有任何落脚的地方,等浪头一来,修士们还担心这些破烂筏子散架,小心地用真元护持。 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彻底迷失在了这处秘境里。 岳棠看得心生不忍,想要带几个人离开秘境,可惜还保持着清醒的人寥寥无几。 他们并不是全部疯了,而是沉浸在悟道之中。 不管谁说话,谁路过他们身边,他们都一概无视,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这样的状态一旦受到惊扰,就可能被真元反噬,重者丧命。 否则修士闭关为何要选择一个安全僻静的地方呢?只是这些人没得选,因为受困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愁肠百结心中憋闷,又怎么能守住道心? 岳棠的神识,可以看出这些修士神魂已经微如豆烛,突破境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哎。” 岳棠心绪沉重,纵然想要救人,也救不了。 而那些还保持着清醒,修为比较高的漂流修士呢,他们远远看到他们两艘飞舟,二话不说马上跳海逃命。 果断直接得让岳棠无话可说。 巫锦城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修真界的人本来就怕剑修,这处秘境的人更是特别怕剑修。” “……是你?” 岳棠恍然,原来罪魁祸首在眼前呢! 枭当年住在这里! “你做了什么?”岳棠好奇地问,“难不成这处秘境里还有见过‘枭’的人?” 巫锦城沉思着说:“秘境虽然很大,但是他们偶尔也能碰面,少不得说一些关于秘境的事,除了怎么出去,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打听秘境里谁很久没见是死了还是出去了,又新来了什么惹不得的人,秘境里曾经有什么厉害的人……尤其最后一条,会口口相传很多年。” 那么,枭可以说是秘境里的恶霸了。 早年练剑,看到海浪就劈,后来悟道,追溯着海流在秘境里到处跑。 修士辟谷,这里灵气又很充沛,饿是饿不死的,不过他们相处不太融洽,谁都希望脚下的“方寸之地”能够大一点。 大家都是低阶修士,连个法器都没有,更别说法宝。 所以木板是最紧俏的好东西,见了面,就没有不去抢的。 有的修士,看到海浪一起,就把木筏塞进了储物袋,装作一穷二白的样子,然后去打劫别人索要木板。 枭就把秘境里的被困修士全部揍了一遍。 他在秘境里“住”的时间门久,每次“回家”,都要重新揍一轮人。 久而久之,新来的人也听了受困老修士的忠告,这秘境里有一个发疯的剑修,千万别惹。 “所以传闻应该是,这处秘境里有个剑修……很久之前是金丹期,后来突破到了元婴期,能活八百岁……‘这一船的剑修,搞不好是来找他的’!” 岳棠忍不住击掌笑道,“这可不就对上了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秘境没见过这个剑修’,又或者是‘那个剑修已经不见踪影三十年了,肯定出去了,你们来迟了’,‘算了解释不清,剑修又不讲理,还是跑吧!’。” 巫锦城听罢,嘴角边多了一丝笑意。 岳棠立刻移开目光。 然后觉得这样做,会显得自己心虚,没定力。 于是岳棠若无其事地把视线挪了回去。 其实魔的蛊惑之力,也没有那么夸张。 岳棠想,只要想一想枭的容貌,就能…… 这时巫锦城忽然抬眼,岳棠随之一惊,差点以为出事了。 四下查看,没什么异样。 结果巫锦城只是发现海流变化,重新给青松派修士指路。 “岳先生,你太紧张了。”菘蓝长老在旁边嘀咕。 岳棠摆摆手,没有辩解自己心里揣着别的心思,特别注意巫锦城的一举一动。 别看他安慰巫锦城的时候头头是道,其实还是提着一颗心的,唯恐这片迷踪海忽然变脸,又或者天空崩裂,直接把他们连船带人一起吞了。 古书记载,众水入归墟,然而归墟的水位不增不减。 可以理解成归墟广阔无垠,也可以理解成这些水最终都化为虚无,变成灵气,反哺三界了。 所以归墟一旦露出真面目,那可真不知道会被它“吞”去哪儿。 直接魂飞魄散,也不是不可能。 岳棠又看了敖汾一眼,后者正抱着脑袋努力装作不存在,不看天,不看海,就看甲板,难捱地数着时间门等着出秘境。 “……” 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像敖汾这样自欺欺龙也算是一种办法? “呃,我去看看阿虎的功课?” 岳棠扭头进了船舱。 “家”还是很给巫锦城面子的。 三日之后,他们沿着海流,顺利地被巨浪冲出了秘境。 众人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回头再看“迷踪岛”,还是一个不远不近的黑影。 打死他们,都不会再来第二次! 这种一直提心吊胆的滋味真是够了! “呼,我以为必定会出事的。”朱丹掌门自言自语。 实不相瞒,大家都是这个想法。 已知这个秘境可能是归墟,那么从前进去没出事,这次他们进去肯定要出事啊!不然怎么对得起一条真龙事先的警告? 结果没有! 真是死里逃生,侥幸至极啊! “真没出息,我们就是路过!路过能有什么事啦?”白歌嘴硬地强调着。 敖汾懒得跟他计较,能完整地离开归墟,龙就欣喜若狂了。 众人都急切地催促着行船速度,想尽快脱离这片海域,恨不得马上抵达南疆。 “再看一眼吧,我估计你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就当做跟过去的‘家’道别。”岳棠对巫锦城说。 没想到巫锦城沉默了一阵,传音道: “不,我现在的‘家’是南疆,正要带你回去!” 岳棠语塞,他想说他去过南疆。 他跟巫锦城第一次见面就在南疆,巫锦城还当着他的面杀了一个大妖呢! 他也去过云武城,在那里逛了好几天。 怎么就变成第一次上门了,还要专门用“带”的? 第141章 苦思无解 龙已经接到了,灭烛鬼王也杀了,眼看就一路顺风地要抵达南疆了。 岳棠却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坐在一气山河图的屏风前沉思。 飞舟平稳地行驶着,防御法阵没有问题,后方也没有敌人跟踪。 船上众人精神紧绷了三天,现在都去打坐调息了,只有岳棠与菘蓝长老还留在厅堂里。 菘蓝长老絮絮叨叨地说着修真界的传闻,主要是人间九州大宗门之间的关系,都是岳棠不可能从散修那里获得的消息,就算听到也是被传得失了真的只言片语。 这些宗门擅长什么,从前是什么行事作风,最近千年又有什么样的表现——鉴于这些宗门都有可能被天庭征召,变成敌人,听一听还是很有必要的。 但岳棠发现自己心不在焉。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大约是你觉得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可是偏偏找不到问题出在哪儿。 岳棠没有表露出任何焦躁的情绪,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只要说一句话,所有人都会立刻警觉起来,拼命地四处翻找,并且苦苦思索一切有可能出事的地方。 想到符修们疲惫的脸,周宗主半睁半闭的眼睛,以及巫锦城明显变得轻松的表情,岳棠默默地把话吞了回去。 这时,岳棠听到菘蓝长老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抬眼望去,只见这位老道士忧心忡忡地说:“距离吾等杀死灭烛鬼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地府也该有反应了。” 菘蓝长老不怕别的,就怕天庭与地府用了什么厉害的法宝,立刻就能发现“凶手”是他们。 “长老稍安勿躁,我们冒险进秘境一趟,不正是为了甩脱追踪吗?” 岳棠的语气很有说服力,菘蓝长老情不自禁地说了实话:“但那条龙说,那秘境……” 他直接打了个哆嗦。 岳棠看出了老道士的不安,于是逐一给对方分析。 “菘蓝长老,众所周知,秘境拥有充沛的灵气,修士进入秘境就像凡人躲避追杀时跳进一条河里,河水通常会洗去我们身上残留的气息……如果那真的是归墟,或许还是我们占了便宜,难道三界有比归墟更厉害的‘水坑’?” “不错。” 菘蓝长老的眉头都舒展开来了。 说到天庭地府的追踪,其实大家怕的不是天兵鬼军,而是那些追踪气息的法宝。 毕竟身份极高的神仙不会下界,可是他们的法宝却不一定。 一旦被某些传说中的、威力强大的法宝锁定,哪怕相隔万里也会遭遇灭顶之灾。 天兵鬼军根本不需要出动,仙人与鬼神遥遥地催动一下法宝,飞舟就会化为齑粉。 飞舟上的人,能活下来的大概没几个。 岳棠垂眼,轻声道:“法宝不管用,地府想要追查我们的行踪,只能在茫茫大海上搜寻,纵然他们发现了秘境,怀疑我们进去了,也很难绕到出口来堵我们。” 迷踪岛秘境的入口不算秘密,就在那片海域,谁都知道。 可是秘境的出口在哪儿,就鲜为人知了。 而且根据巫锦城所说,这出口还不固定,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二种变化,有时出来就在夏州外海,有时能跑到万里之外的林州。 纵然地府追兵了解这些变化,等他们追来的时候,岳棠等人都抵达南疆了。 “虽然到最后,我们还是要面对天兵鬼军,在那之前,吾等还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喘息之机。”岳棠不紧不慢地说。 天庭与地府的确势力庞大,很难抵抗,可是它们的弊端也多。 沉冗的结构,就似人间的官府,最下面的声音很难传达到上层,上层通常也不关心下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别看灭烛鬼王在修士乃至散仙心里是一个重要角色,在真正的仙神那里,估计排不上号。 ——它若是真正的大人物,就不会被派遣到人间来抓捕敖汾。 敖汾是谁?说是真龙,其实就是众多散仙之一。 要不是天界之门开启这件事让天庭没了面子,说不定天庭连追杀令都懒得下。 岳棠唯一担心的,是楚州城隍韩龙星。 韩龙星虽然没有亲眼看见灭烛鬼王是怎么死的,但是光靠猜,他都能猜到这事跟巫锦城有关,加上断臂之仇击破鬼神真身之恨,韩龙星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罪名扣给巫锦城。 不过在此之前,韩龙星会极力甩脱跟这件事的干系。 韩龙星一直怀疑楚州阴司有通风报信的鬼,事实证明他新提拔的佐官,从前的尸将谭屠确实有问题,不知道怎么招惹来了巫锦城。 韩龙星绝不会担这份责任,他还要把自己率领阴司鬼军围杀楚州修士追捕坠龙失败的事,也扣在巫锦城头上,说楚州修士早已跟南疆勾结了。 这也决定了韩龙星不会立刻告诉地府他怀疑南疆。因为这话一说,就显得身为楚州城隍的韩龙星很无能,辖地的宗门修士公然跟天庭地府为敌,形同叛乱,他这个楚州城隍还做不做了? 只有等到追查灭烛鬼王身死一事的地府来人,没有线索一筹莫展的时候,韩龙星才会透露一点消息,等鬼军们也吃了大亏之后,韩龙星才会装作恍然大悟,把自己的怀疑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那时,谁都不会笑话谁无能。 ——抓不到人,能找到罪魁祸首,勉强也可以交差。 韩龙星会保持着耐心一直等到那时候,再出手砸实罪名,然后坐视南疆被天兵鬼军围剿。 但他这份心思,早就被岳棠与巫锦城料中了。 只要看破敌人的所思所想、所求之利,那么敌人也可以变成己方用来拖延局势的棋子。 如今岳棠凝神细想,依然不觉得韩龙星这颗棋子会出问题。 他把双手揣进袖中,端坐不动,闭目继续琢磨。 菘蓝长老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压力,竟不敢出声打扰岳棠,他抬头看到巫锦城走了进来,老道士正想说话,又连忙摆手示意。 巫锦城会意地颔首,随便在旁边找了个蒲团。 尽管无人说话,菘蓝长老还是莫名地感到如坐针毡。 他看看岳棠,又看对面的巫锦城,总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老道士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忽然意识到眼前这是一个大乘期修士,一个化神期的堕魔剑修……这难怪了,这阵仗就算给自家掌门来应对,也有压力啊。 再说岳先生久居南疆(此前岳棠巫锦城配合给他们产生的误解),对南疆巫傩一族,比对青松派瀚海剑楼都要亲近,或许这两位有什么话要说呢? 也罢,还是识趣一点吧! 菘蓝长老当即起身,朝着岳棠悄无声息行了一礼,然后溜了。 等人走了,巫锦城才说:“你有心事。” “是……” 岳棠刚说出这个字,忽然想到巫锦城之前提的那句去南疆是带你回家,怕巫锦城误会,急忙解释道,“离开秘境之后,我总感觉有哪儿不对,苦思亦是无解。” 巫锦城深深皱眉,许久才说:“我并无这种感觉。” “是吗?那就好!”岳棠居然松了口气,径自笑道,“说明不是有什么事我算漏了。” 是人就会犯错,岳棠可能会怀疑自己,但不会怀疑巫锦城,那可是棋圣国手的弟子。 呃,听起来像自吹。 好吧,应该说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他们两人一起出错的可能性不大。 巫锦城闻言没有反驳,事实上他刚才沉默的时间,就是在细想有无错漏,得出的答案跟岳棠差不多。 “奇了,按理说就算有危险,也不该是现在……为何……” 岳棠自言自语。 不止巫锦城,岳棠觉得其他人都没出现这种不祥之感。 “航向正常,秘境也无变化。” 巫锦城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漆黑夜空。 今晚看不到星辰,不过凡人用的罗盘和飞舟上的指向法器都显示,这里就是他们要来的海域,而他们很快就会抵达南疆。 岳棠身后的屏风,一气山河图也非常安静,方圆百里都没有别的修士,更别说追兵了。 “总不能是天道示警吧?” 岳棠无奈地说。 巫锦城神情一滞,沉声道:“说不定。” “怎么可能,天道不会说话,我也没有一面神光镜能问。”岳棠自嘲。 “在吸纳了那些混沌灵气之后,你对天道的感应远远超过我们,如果有什么不对,就只有你能发现。” 巫锦城的郑重其事,让岳棠也跟着提起了心。 “我也没什么主意,不如就先等到子夜之交,看看再说。” 岳棠掐指算了算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 他在巫锦城面前可以吐露心中的烦恼忧虑,不怕巫锦城会像青松派修士那样惊慌。 “如果南疆或者楚州其他地方出事了,瀚海剑楼与青松派这边会收到消息的。自从我们进入秘境之后,泥人传信也跟着中断了……哎,只是三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希望如此。” 两人都没有继续说话,就这样相对而坐,静静等待。 忽然有声音从船舱底部,一路喧嚣着来到了甲板上。 “砰。” 厅堂的门被大力推开。 刚才离开的菘蓝长老满脸惊慌。 “不好了,我们在秘境待了 第142章 人世之变 “什么?” 岳棠脱口而出。 虽然他做好了迎接一个坏消息的准备,但他绝没有想到事情可以坏到这种地步。 他此前所有对局势的推测,后续的筹谋,全都泡汤了。 以岳棠的心性定力,都感到心神震荡,难以置信。 菘蓝长老身后,陆续又来了几个青松派修士,他们全都是一脸惶急。 “岳先生,朱丹掌门正通过泥人传信,询问蓬莱阁与伏火宗的情况……” “还有赤阳府阴司。” 没错,无论是朱丹掌门还是周宗主,现在都忙得脱不开身。 楚州修士的储物袋、百宝阁上的每一个泥人,都代表着一条人脉,关键时刻可以用来传递消息,打探情况。 其他人就算再急,没有足够多的泥人,就帮不上这个忙,只能等待。 岳棠定了定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风。 周围海域没有异状,至少说明在三年后没有人刻意守在这里等他们出来。 不一会,敖汾与白歌也到了这边船上。 敖汾看着众人难看的脸色,忍不住嘀咕:“都说了是归墟,你们偏偏不信。” “迷踪岛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巫锦城一字一句地说。 修真界从来没有秘境一天外界一年的情况,不管什么秘境都没有。 有这种分不清年月现象的,通常是幻阵作祟。 人进去之后就昏迷了,被幻术迷惑,或者不记得自己是谁,半梦半醒,做了一场南柯梦。 “但是我们这么多人全心戒备,更有飞舟的消耗与磨损程度可以间接作证,我们就是实实在在地只过了三天。” 青松派的另外一位长老扯着嗓子嚷道。 这位长老的弟子就是掌舵飞舟的修士,他们坚决否认自己出现了幻觉。 就算出现幻觉,飞舟怎么能在三年里不需要补充任何符箓,也不用修? “不错,我的剑也不会骗我。”白歌坚定地说。 “我也没感觉到自己平白无故老了三岁。” 敖汾干咳一声。 其实它可以数鳞片上的圈来计算。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他们虽然不长鳞片也不像树木有年轮,可是修真界也有摸骨龄的方法啊! “迷踪岛秘境发生了变化,可是……为什么?” “呃,因为它是归墟?还是一个不正常的归墟?” 这次敖汾说的话,没有人反驳了。 岳棠头痛地闭上眼睛,前所未有的事情叫他们赶上了。 他想打时间差,抓住机会为南疆争取优势发展势力,结果反而被时间扇了一巴掌。 现在一切状况不明,可是想也知道,在巫锦城、瀚海剑楼周宗主同时失踪三年的情况下,南疆面对的麻烦有多大。 真是人算不如天坑。 不,归墟是个水坑。 “不好啊。”菘蓝长老一个激动掐断了几根胡须。 他对着岳棠说,“对我们来说,我们刚进了秘境三天,可是对外界来说,迷踪岛秘境发生这样的变化已经三年了,会不会有别人也进去了?” “……应该没有?我们没在里面看到别的势力,也没发现追兵?” 白歌没有回过神。 岳棠却忽然醒觉。 如果迷踪岛一日外界一年的消息传出去,就不止是躲避仇敌的散修要进来了,而是直接引起修真界轰动,很多宗门修士争抢着要往里面钻。 要知道大部分宗门现在的目标,就是顺利熬过灵气断绝期,等到天界之门重开的那日。 如果迷踪岛秘境有这样的时间差,更有充沛的灵气,岂不是最好的避难所? 还夺什么舍,争抢什么修真资源啊,待在秘境里等着不好吗? 外界三千年,秘境三千天,就相当于十年。哪个修士熬不起啊? 高阶修士们惧怕的是无望的等待,以及逐渐接近死亡的寿限。 过一天可以混一年的秘境,做梦都做不到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错过?迷踪岛秘境装得下那么多修士吗?这些修士进入秘境之后能好好相处,才是笑话。 更关键的是,这个名为迷踪岛实际上是归墟的秘境,它的变化只是拉长时间吗?它会不会把里面的修士一口吞了…… “不好。” 岳棠立刻说,“告知朱丹掌门,还有周宗主,这件事不能轻易泄露,就说我们在秘境里迷路了,耽误了三年……” “恐怕迟了。” 巫锦城接话。 岳棠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逐渐有人反应过来,脸色更加难看。 一刻钟后,子夜之交的泥人传讯时间结束,周宗主与朱丹掌门才带着人匆匆而至。 他们还没说话,就听到菘蓝长老、白歌提了这份担心,神情顿时大变。 没错,在听到自己一行人莫名失踪三年的消息之后,心神大震之下,他们哪里能想到还有这一重危机在里面。 “罢了,修真界乱不乱,他们会不会蜂拥而至,冲进秘境……我们已经无心去管了。”岳棠摆了摆手,先代替巫锦城问周宗主,“南疆的情况如何?” 瀚海剑楼还有一群剑修留在南疆,没有跟着飞舟一起出来。 他们想必也是周宗主第一个联系的对象。 “我们失踪的第一年,地府鬼军与天兵一起攻击了南疆,加上之前的妖军,致使南疆大乱。” 众人闻言屏息,唯恐听到噩耗。 “纵然他们极力抵挡,交战区域还是难以约束在荒无人烟地带,南疆百姓死伤过万……” 周宗主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厅堂里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恐怖的魔气。 巫锦城手按魔剑,紫眸带了一丝血色。 他的手没有颤抖,可是魔剑的剑鞘翻腾着像一只快要化形的妖魔,魔剑更是发出尖锐至极的哀嚎。 众人悚然。 岳棠果断地伸出手,压在巫锦城的魔剑上。 他明白,这件事对巫锦城的打击有多大,已经足够动摇巫锦城的道心与意志了。 如果他们没有进入秘境,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纵然是巫锦城,也难免陷入这样的牛角尖。 这是非常危险的。 现在也没有条件让巫锦城静心调息,岳棠只能出此下策。 他相信这个人,相信巫锦城在意识可能狂乱之际,仍然会保持一线清醒。 他相信巫锦城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魔。 魔焰瞬间蔓延到岳棠指尖。 “不可!” 朱丹掌门急叫。 敖汾惊愕地看着魔焰沿着岳棠的手臂,烧去了袍袖,却又在岳棠的真元催动下,缓缓地退了回去。 这简直是颠覆修真界常识的一幕。 魔焰无所不焚,沾者即死,而修士比妖怪更害怕魔焰。 妖怪不会因为道心有隙发疯,修士却会。 修士对魔焰的抵抗力比妖兽还差。 岳棠为何能不惧魔焰?难不成他也入魔了,修炼了魔功? 岳棠额头冷汗遍布。 他感到自己的右臂先是剧烈的疼痛,随后不像被火烧,更像是浸入了寒冰之中,看不见的阴风与无数钢针扎入他的右臂血肉骨骼里,神魂恍惚,意识一阵模糊。 然后他就被魔焰中的一股剑意唤醒了。 那是巫锦城的真元与意识。 岳棠的神识流了过去,两者一触即分,各自收力量。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魔焰退去,岳棠毫发无伤。 岳棠:“……” 岳棠终于明白巫锦城的魔剑剑鞘是什么了,他自己都呆住了,他竟然直接地碰触了一个堕魔剑修的剑魂! 还是一把握住。 现在岳棠从掌心到小臂,都没了知觉,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一边运转真元缓解这种无力的状态,一边劝说:“进入秘境的事,是吾等共同认可的,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变故。我心中惶恐不亚于你,如果我没用你给我的泥人,如果不是我想杀灭烛鬼王……你就不会离开南疆。” “不,都是我的疏忽。” 巫锦城压下魔焰,眼底血色更盛。 周宗主连忙道:“我的弟子说,若非巫道友事先的安排,南疆遭受的麻烦会更大。” 原来混战之时,孔雀大妖反叛到了南疆这边,而青蛇大妖根本不想对上剑修临阵脱逃,妖军瓦解,天兵鬼军与南疆大军连战数月,受制于战阵,迟迟没能建功,最后退去了。 “……我们在传闻里,是跟灭烛鬼王同归于尽了。” 朱丹掌门给出了关键消息。 周宗主点头,他联系门人弟子的时候,那几个泥人拽着他的袖子干嚎,周宗主只能挂着好几个泥人,继续跟长德公的泥人对话。 “来自赤阳府长德公的消息,我们的生死簿就跟泡了水一样,什么都看不清,长德公相信我们没死,可是具体情形他也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 归墟还有这种能力?干扰了生死簿? “恐怕只是一时的,我们现在返回人间,生死簿很快会恢复正常。”岳棠沉吟。 周宗主点头说:“还有楚州城隍……韩龙星因为没能抓住坠龙,又坐视灭烛鬼王身死,惹得地府第三殿的宋殿主大怒,已经被剥夺敕封了,有人说韩龙星跑了,有人说他被压下十殿九狱受审去了。” 罪魁祸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鬼军没法交差,韩龙星想要推卸责任,地府来人也没法跟他一条心。责任总得有人来背,韩龙星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巫锦城缓过神后,立刻问: “鬼军天兵为何会从南疆退走?” 按照天庭地府的习惯,就算抓不到巫锦城等人,也会坚持到铲平南疆。 “因为神光镜有了新的预言中人,是一年前出现的,这人本来只是楚州凡人,不知为何拥有了堪比地仙的实力,还很难抓住……吸引了整个修真界乃至天庭地府的注意力。” 朱丹掌门皱眉,正是因为如此,很多人相信之前的那个“岳棠”死了,否则神光镜不会更换预言中人。 可是岳棠知道还有一个可能。 “他姓唐?” “你怎么知道?”朱丹掌门奇道。 第143章 化明为暗 很少有人知道,当今之世,同时存在着两个预言中人。 除了岳棠,另外一个逃过天庭地府搜捕的,是一千年前瀚海剑楼天才剑修郁岧嶢。 岳棠当初没告诉朱丹掌门,神光镜在青松派山门前照见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姓唐的游学士子,并且他怀疑这人就是郁岧嶢的转世。 岳棠通过巫锦城,把这个消息传给了瀚海剑楼。 瀚海剑楼也投桃报李,对南疆势力更加信任,而且立刻派人前往楚州,暗中保护唐士子。 白歌就是派出去的剑修之一。 没想到,恰好赶上了坠龙。 还有一件事连岳棠也不知道,那就是白歌最初救敖汾的原因——敖汾掉落昏迷,竟然被唐士子捡到了,白歌只能把这条龙带走,以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以免唐士子遇到危险。 那些闻风而来的修真界各大宗门,以及散修邪修倒也罢了,关键是还有巡天官、阴司鬼卒,乃至后续可能出现的天庭地府大军,所以得让那条龙麻溜地滚蛋。 是有多远滚多远! 什么?昏迷不醒,少了半截身体,不能自己滚? 所以白歌扛着半条龙,帮它滚……帮它逃离追捕。 后来周宗主才给白歌传信说这条龙很重要,让白歌尽量保住龙命,一起逃出楚州。 这里面的关窍岳棠虽然不清楚,但他知道,瀚海剑楼肯定会保护好唐士子。 瀚海剑楼找了郁岧嶢一千年。 郁岧嶢重伤失踪,很多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只有瀚海剑楼不肯放弃。 岳棠猜测唐士子可能是郁岧嶢,主要还是这个年轻人出现在神光镜上。 一个不想修仙、身无法力的凡人会被神光镜选中? 根据后来敖汾带来的天庭消息,神光镜的历任预言中人,大部分都是天界仙人,修士少之又少,凡人更是一个都没有。 唐士子的“出镜”,不仅证明他可能是郁岧嶢的转世,还间接证明了天道看好他。 岳棠自然而然地想,郁岧嶢的修行会不会要结束了? 反叛天庭的阵营很快就会增加一位实力非凡的盟友。 这还有什么说的?岳棠当即隐瞒了唐士子的存在,只告诉了巫锦城,而对青松派则是连口风都没透过。 并非信不过青松派,而是秘密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如今岳棠听到朱丹掌门说南疆之围解除,全是因为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地仙,而这地仙之前还是凡人…… 岳棠就算不用脑子去想,也不会猜错啊! 只是这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却稍微有点麻烦。 岳棠不由得望向周宗主。 周宗主还算稳得住,白歌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真的?那地仙当真姓唐?” “你也认识?” 朱丹掌门很纳闷,世间有这样的奇人,她却没听说过? 不止是她,那些跟自己联系的楚州同道也完全没听说过。 事实上,整个修真界都为这位横空出世的地仙而震动,所有修士都想知道,这人是怎么冒出来的,又是怎么成仙的。 没错,就是成仙。 如今天界之门封闭,凡人不能飞升,可不是只能做地仙吗? 虽然去不了天界,但是能脱离轮回束缚,从此不用担心寿数不够,夺舍不成,沦入凡尘。 用蓬莱阁主告诉朱丹掌门的话来形容,便是这位地仙如果广收门徒,人间九州的修士绝对会挤破头的。 什么天庭通缉令,地府追杀令,有成仙重要吗? 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修真界诸人瞩目。 至于之前引起大家注意的、疑似杀死灭烛鬼王的南疆,已经被所有人抛到了脑门后面了。 “……那位地仙神出鬼没,天兵鬼军正追着他跑呢,还有很多修士各怀目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结识他。” 朱丹掌门表情微妙。 他们困在秘境三年,本来事事落后,却莫名其妙地得了好处? 南疆之围解除不说,连他们的存在都被无限淡化了,没人追进秘境,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真正的死活,所以他们离开秘境之后没有遇到任何埋伏。 “难不成,那位地仙是岳先生准备好的后手?” 朱丹掌门觉得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得通。 岳棠连忙摆手说:“此言差矣,我如何能算到秘境一日外界一年的事,后手也没有这么备的!” 他跟大家一样,被归墟这个大水坑给坑了啊! 这时周宗主忽然朝着岳棠深深一揖: “非是如此,若没有岳先生的远见,绝无可能有如今局面。” 众人皆惊。 岳棠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巫锦城。 没想到巫锦城竟然在点头。 岳棠气结。 “是瀚海剑楼隐瞒了诸位同道。” 周宗主再次俯首下拜,这回是对着符修们。 朱丹掌门一惊,其他青松派修士也匆忙起身,还礼的还礼,还有连声喊使不得的。 “周宗主这话从何说起?” “事情要从云杉老仙去贵派找茬说起……” 周宗主尽量简短地说完了那次事件的前后始末,包括唐士子误入客栈,岳棠见唐士子有上乘修仙资质却无意做修士,担心唐士子被邪修掳走,带着唐士子一起进入青松派山门的事。 “……岳先生虽然送唐士子下山了,但是神光镜还是引来了云杉老仙……贵派遭遇大祸,不得不迁徙逃亡,其实都是唐士子的缘故。事后岳先生不曾告诉尔等真相,而是把此事一肩扛下,也是为了遮掩唐士子的存在。” 青松派修士听得一脸茫然。 他们当然不会迁怒周宗主,这事他们当初已经跟岳棠说开了,主要是留在楚州未必是一件好事,早跑早好,反正死的是云杉老仙,他们青松派又没死人。 只不过—— 周宗主每句话他们都听懂了,可是连在一起他们又好像没有懂。 “所以唐士子也是真正的预言中人?但周宗主为何要替唐士子向吾派致歉?”朱丹掌门费解地问。 这唐士子,哦不,唐地仙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能让瀚海剑楼的宗主为了他,向旁人低头。 符修们还是一头雾水,剑修们已经反应过来了。 “是……” 有剑修惊喜地要脱口而出,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捂住了嘴。 “地仙?这是悟道有成了?哈哈哈!” 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 与之相对的,是深深皱眉的敖汾。 “怎么回事?”敖汾抓住白歌,小声质问。 白歌只是笑,不说话。 菘蓝长老已经开始怀疑对面的剑修集体吃错了药,还是那种吃了会产生幻觉,大笑不止的药。 岳棠无力扶额。 周宗主对这些癫狂的剑修视而不见,沉声说:“那位唐士子,正是我那曾经把楚州修真界折腾得一团乱的不成器弟子,郁岧嶢。” “什么?” 青松派修士震惊。 他们的表情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常年眯着的眼睛全部睁到了最大,仙风道骨的做派点滴不存,嘴巴张得可以填进去一只鸽子,表情滑稽,目光呆滞。 只有岳棠心情复杂。 他确实发愁,要怎么跟青松派解释这事,他想过轻描淡写地略过真相,只说自己无意间遇到了唐士子,看出对方身份可能有异,他也想过让周宗主出面解释,青松派未必会计较。 欺瞒盟友这件事,本就可大可小。 主要是这三年来,瀚海剑楼留在南疆与外界的人,也严守着秘密,没有告诉修真界乃至楚州同道半个字真相。 所以朱丹掌门用泥人联系各方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唐士子的来历。 如果后续要拉拢蓬莱阁、伏火宗等楚州修士加入,唐士子的身份就是必须面对的问题。 可是岳棠实在没想到,周宗主会直言不讳地说出一切,姿态还放得这么低。 呃,看剑修们这兴奋到极点的癫狂模样,岳棠就觉得周宗主的应对很及时,能让人释怀——毕竟,大家不能跟剑修较真。 “我那弟子,吾派寻觅了整整千年,仍是毫无消息。假如没有岳先生的慧眼,吾派不能及时派人前去保护。” 周宗主再次俯首拜谢,“方才我已从门下弟子那里得知,吾等失踪之后,神光镜立刻出现了唐士子的身影,若是没有吾派剑修的救援拖延,郁岧嶢作为唐士子的这一世也只能横死,根本没有剑出道成的机会。” “周宗主言重了,都是机缘巧合。”岳棠赶紧阻止。 墨阳道人的剑给自己行这么多礼,赶明儿上天之后,墨阳道人会不会找自己算账啊! 随即岳棠又在心里感叹,只有做人师父的,才会愿意为弟子四处低头! 也不知道阿虎以后会不会这样劳烦他。 又或者像巫锦城那样,根本不需要操心……等等,他怎么又想起燕召跟枭的关系了? 周宗主直起腰,肃手拢袖,看着众人说:“瀚海剑楼有恩必报,有诺必行,既然与南疆结盟,故而这三年来,无需我的命令,瀚海剑楼也会全力以赴。小徒引开追兵,为南疆争取喘息之机。如今神光镜中只有郁岧嶢,天庭地府皆无人知晓岳先生是生是死,岳先生若要潜心修炼,这是大好良机。” 第144章 回到南疆 天色晦暗,伴随着阴冷刺骨的寒风。 以南疆的天气来说,这很不正常。 站在飞舟上遥望江岸,只看到一片萧条的景象。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船从海路转入江道之后,一路上竟然没看到其他船只。 这在从前是很难想象的,水路是进出南疆的主要方式,南疆又炎热多雨,大小河道数量众多。 尤其是这条直通海路的大江,来自夏州、楚州的船队风帆可以连成一片云。 在船队等待进港的时候,船工水手甚至可以从这艘船的桅杆跳到另外一艘船上,甚至有轻身功夫较好的年轻人,专门被船主指派出去做这等传话、打探前路状况的活计。 五湖四海的方言口音,伴随着桅杆间跳来跳去的灵活身影,曾让搭船前来南疆的瀚海剑楼剑修们也啧啧称奇。 码头上还有络绎不绝的搬货工,提着篮子卖竹筒饭的南疆姑娘。 如今笼罩着这方天地的阴霾,以及不知何处卷来的寒风,把一切都抹除了。 ——没有人,也看不到别的船。 阴风呼啸着掠过江面,带起一层烟状的白毛雾。 也就是岳棠一行人了,换成凡人船队,肯定怀疑自己被鬼迷了。 剑修们左右张望,符修们忧心忡忡。 岳棠伸出手,用神识探查着江上的阴风,半晌才说:“这是鬼域的残余影响。” 就像楚州城隍带着阴司鬼军绞杀修士追捕坠龙那时的情形,地府鬼军进攻南疆,也有很大范围的鬼域出现。 鬼域会把人间变为黄泉。 活人无法生存,鬼怪邪修却能在这里发挥出最强的力量。 修真界对付鬼怪的法术与符箓会被克制,同时修士还要应对阴气的侵蚀。 当日楚州修士面对阴司鬼军的狼狈与绝望,岳棠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这一幕发生在南疆时,他们缺席了…… 不,事已至此,懊悔无用。 岳棠迅速回过神,转头看巫锦城。 后者的魔剑没有失控,只是凝视着江岸的眼神有些空茫。 朱丹掌门打出一道符箓,以做判断。 “残留的阴气很浓,鬼军当日可能就是从江上经过的。” 岳棠想到那黑云卷过江面,热闹的船队瞬间落入鬼域的情形,心中一颤,连忙低头。 巫锦城忽然出声:“江面下方没有船的残骸……这场对战,双方都有准备。” 岳棠松了口气。 确实,他没看到江底有船队的残骸。 幸好,没发生那样的惨剧。 岳棠再一想他所看见的那群黑衣黑甲,阵列鲜明的南疆大军,担忧又去了三分。 巫傩都是活尸,根本不怕鬼域。 他们更不是一盘散沙。 岳棠想起对阵十万大山妖军的时候,南疆大军犹如水银泻地一般的攻势,以及从半空俯视那森寒一片的林立剑戟,无情高效地切割着妖军阵列…… 没错,巫锦城早有准备,他麾下不是一群活在怨恨里的邪修活尸,而是一支军队。 从杀山神鬿誉,预谋公开反叛天庭那一刻起,巫锦城就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青松派、瀚海剑楼……这些高阶修士只能说是盟友,真正重要的还是一支不惧死伤、遇强不退的大军。 岳棠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怨鬼与黄泉泥焚于魔火,从黑色魔焰里缓缓站起的魔泥傀儡。 它们都有紫色的眼睛,以魔焰为剑,斩杀鬼军。 可惜这批去掉了煞气的魔泥傀儡大军,在楚州一战之中,为了击溃楚州城隍的鬼域与鬼神真身,尽数消耗了。 可是……阴阳路,黄泉途,世间何处没有哀嚎的怨鬼?何处缺少黄泉泥? 与其让天庭地府,为了消减黄泉泥里的怨鬼,每隔千八百年就给一个地方降下天灾,还不如铲了这些黄泉泥,抢来给巫锦城做手下? 敖汾怎么说的?天兵动辄就有数百万,比人数,修士绝对拼不过! 如果不要修士,只要这连鬼卒都不如的残魂怨鬼呢? 只要这些在轮回里逐渐调零,每一世都只有痛苦的魂魄,在消亡之后的最后余烬——黄泉泥。 三界从未有人控制过这样一支军队。 困难吗?当然,残魂没有神智,怨鬼会疯狂地攻击四周一切活物,听不懂任何命令。 更麻烦的是,无论是粗陋的黄泉泥胚,还是最终在魔焰里成形的魔泥傀儡,都只能在鬼域里活动。 想要让它们派上用场,就要制造鬼域,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法术。 怎么也得是州城隍、或者地府鬼王这样的人物,依靠敕封才能摆出的阵仗。 “……楚州城隍韩龙星的那条手臂还在吗?” 岳棠忽然传音。 巫锦城微微一愣,很快就跟上了岳棠的想法,他点了点头。 “青松派用层层符箓封了,放在我的储物袋里,它是鬼神真身的一部分,道友若要参悟其中奥妙,等到了雪峰秘境巫傩神庙之中再看。” “只是手臂,没有鬼神敕封,只怕不够。” 岳棠深深皱眉,随即想起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一只鬼。 “谭将军呢?我要见他。” 被岳棠救出的谭屠,由于是从僵尸的身份被韩龙星提拔为城隍佐官的,他体内的鬼神敕封成了索命符跟追踪符,所以交给青松派修士“保命”跟“截断追踪”。 但是谁都没想到,他们进个秘境,就过去了三年。 谭屠也莫名其妙地度过了一次死劫。 ——韩龙星现在生死不明,也不再是楚州城隍,谭屠体内的鬼神敕封,在离开秘境的那一刻,就自动剥离了出来。 当岳棠想起谭屠,船舱底下那些琢磨敕封得如痴如醉的青松派修士,才想起把这件事上报。 岳棠:“……” 算了,他本来想要的就是这个敕封,不是谭屠。 “让谭将军休息,尔等好好待他,不可怠慢。” 岳棠一本正经地对着众修士说,“吾等要对抗天庭,必定要跟天兵鬼军再次交战,谭将军生前统领万人兵马,死后为阴司鬼军尸将,不管他的实力如何,他的能力我们是非常需要的。” 众人恍然。 敖汾嗤之以鼻,想说区区一个凡人,能抵多少事? 凡人打仗跟天兵征战不是一回事,阴司尸将而已,又不是镇州将军。 岳棠无视了敖汾。 敖汾想说什么,其实岳棠很清楚。 岳棠觉得这条龙有点好高骛远,不过这不是敖汾的问题,主要因为敖汾是从天界下来的,它见过的世面太广,眼界也太高了。偏偏敌人又过于强大,敖汾肯定看这个感觉实力不行,看那个也是没能力。 但是他们现在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谭屠已经很不错了。 岳棠看中的可不止是谭屠的能力,还有谭屠对生前死后之事的绝望与愤懑。 这样的人聚集得越多,越好。 两艘飞舟都施加了障眼法,凡人是看不见他们的。 一路逆流而上,走的是直通云武城的水道,终于在快要抵达云武城的时候,看到了几艘小船。 船工都是南疆人,他们似乎已经适应了这不太正常的天气,用厚布裹着脑袋,多穿了一件夹袄,搓着手指干活。 船吃水很深。 “是运粮船。” 修士随便用个法术,就看出船上装载的货物是什么。 这次别说巫锦城了,连岳棠也开始犯愁。 现在没有外来船队,南疆自己的船运粮,显然不是卖出去,而是有的地方缺粮。 为什么会缺,看这反常的天气就知道了。 这也是跟天庭对抗,会遇到的最大麻烦。 现在只是气候阴冷,不适合原本作物生长,田里的收成减产。 鬼域的残余影响消退之后,会不会连续干旱,滴雨不落? 纵然修士可以使用法术,弄出一点水浇地,或者不让人渴死,但是南疆本来就多山,各部各族依赖着水道而行,如果河流干涸,就等于回到了部族闭塞的上古时代。 飞舟距离运粮船越来越近。 运粮船的船舱里忽然走出两个黑袍巫傩,警惕地看着飞舟。 他们没说话,而是直接扬手,一道法术砸在飞舟的护持法阵上。 船工先是茫然,随后看到凭空出现的船影,吓得差点跳江。 “桑南,桑多。” 巫锦城走了出来。 黑袍巫傩惊讶地看着这边。 “首领!” 他们倒是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巫锦城身上的那柄魔剑气息,他们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首领回来了!” 干涩沙哑的声音十分难听,就像砂砾摩擦瓦片。 运粮船上的南疆人已经傻眼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巫傩大人说话。 “所以巫傩是会说话的?” “巫傩大人的首领是谁?是山神大人?” 船工们还想再看,可是凡人的眼力不足以穿透江上白雾,只能模糊地看到那边有两条外来的船。 一个黑袍巫傩快步走到船头,纵身一跃,跳到了青松派飞舟上。 青松派修士手忙脚乱地解除了法阵。 巫傩像是站立不稳,哽咽着跪倒在巫锦城脚边。 “首领,萨图大人就在云武城,我们立刻带您去……” “萨图已经知道了,昨晚已经有剑修把消息传回去了,你们在运粮,可能不知道。”巫锦城抬手就把这个巫傩扶了起来,他看着黑袍下那张青黑僵硬的面孔,沉声说,“我回来了。” 第145章 歪打正着 一只斑斓猛虎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它的体型比寻常老虎要大好几倍,往那儿一站,整条街都被它堵严实了。 鲜亮的皮毛下,肩胛拱起的弧度像一座高耸的山丘,随着四肢落爪的动作规律起伏。 它的眼睛明澈有神,下颌微收,表现得十分矜持。 长如钢针的胡须轻轻一抖,阿虎从容地抬高前爪,跃过了两块松动的石板。 这些石板看起来跟别的青石板基本没有区别,只是下陷得厉害了一点,它们是被店铺门口卸货的马车压坏的。不知情的人踩上去,身体会打个晃,同时被石板下面的积水灌上一脚脖子。 阿虎可不想自己的皮毛弄脏。 看到这样庞大的躯体,居然落地无声,远处的南疆部族之人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阿虎转过脑袋。 人群呼地一下散开,钻进了各个犄角旮旯里,完全不敢冒头。 南疆多山,多猛兽也多毒虫,谁还没见过几张熊皮虎皮?可那些都是寻常野兽,体格庞大到一定地步,就要被尊为神灵了。 南疆人心里的神,那是吃人的。 神,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词。 南疆部族的老人知道,几十年前的日子,跟现在的日子是不同的。 但为什么会变得不同,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族人乡亲,敬畏神灵并离神远一点,这是南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绝不直面神灵。 就算万不得已,也只跟侍奉神灵的巫傩打交道。 所以猎户发现有大得吓人的爪印痕迹,不会喝几碗酒,气血上头带着人进山抓妖。 在山中行走,听到不正常的声音,看见不对劲的东西,撒腿就跑,绝不逗留。 现在的南疆年轻一辈,已经比老人胆子大上很多了,他们敢远远地看“山神大人”几眼,遇到这样一只猛虎走在城中,也敢好奇地议论。 不过仅限于此了,他们绝对不会靠近。 特别是这只老虎看起来,一顿至少要吃三个人。 “……” 阿虎无趣地把脑袋转了回去,继续逛街。 对人来说,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因为街道两边的店铺都是空的。 曾经摆满各种货物的铺子,如今落满了灰尘,只剩下门口的牌匾与褪色的布幡。 可是对阿虎来说,这些仍然很有趣,它认出了很多字。 这家是药铺,那家的铁匠铺,尽头的那家是绸缎铺子。 从前跟随岳棠经过南疆寨子与楚州城镇时,阿虎都不能乱跑,更没法随心所欲地走动。 现在就不一样了,反正也没有人,它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铺子门口,把脑袋伸进柜台下面,查看柜子的样式。 原来人类用的东西是这个模样啊! 只住过山洞、破庙、道观、船的阿虎,对凡人的家具物什一点都不熟。 阿虎的好奇心很重,它对可以躲藏的隐蔽角落也很感兴趣。 这些柜子抽屉就很不错。 ……霉味、药味、皮革味、铜钱的锈迹。 不行,太脏,不想变小钻进去。 阿虎把脑袋从这家铺子的“门洞”里拔了出来,趴在门槛上的身躯重新直起,厚厚的爪垫扒拉着“矮墙”,跳进了旁边的一座茶楼。 阿虎给自己施加了轻身法术,随意地行走在屋檐上。 现在的它,已经不是那只跳到船上,让船吃水线下沉老大一截的阿虎了! 它已经筑基期了。 但是偷窥的南疆人不知道,他们看得心惊胆战,唯恐竹子捆成的房顶被阿虎压裂,茶楼倒塌,然后整条街都在烟尘里化为乌有。 阿虎慢条斯理地登上了三楼,望向不远处的黑色石塔。 它不知道岳棠第一次来云武城的时候,就在这个位置,观察过巫傩们。 阿虎改换成趴伏的姿势,懒洋洋地四处打量着。 云武城内几乎没有凡人,有也只是在码头与这条街附近。 他们带着部族里的货物搭船来到这里,不是卖,而是直接交给那些巫傩。 运粮船卸下的米袋,堆放在码头上,很快又被装上那些部族的船,同时还会捎带上一些巫傩给他们的盐巴、布匹。 热闹喧哗,只存在于阿虎前方的这片区域。 后面的城池完全笼罩在黑雾之中,宛如一条线分开了阴阳两界。 魔焰在石塔里燃烧,气息可怖。 阿虎很不适应,总觉得沾上了,皮毛就不会鲜亮了。 同样对黑雾与魔焰不适的青松派修士也在码头附近闲逛,只是他们没有阿虎的体格这么显眼。 “……听说之前那场仗打到了云武城。” “竟是如此凶险?怎么没看到城中被破坏的迹象?” “听说巫傩命令凡人全部离开,然后封闭城门,把这里变成了这番模样。那些鬼军打到这里,已经中了许多次魔焰陷阱,不敢轻入……你们看,城中的街道与建筑,都暗合五行八卦,如果布下杀阵,深入城中的就很难脱困。” “原来如此!” 茶楼下面传来几个青松派修士的说话声。 阿虎圆圆的耳朵一动,然后嗖地一下缩小,垫着爪子,悄悄挪近。 果然一低头就看到了王道长。 孩童外表的王玄之,看着黑雾里影影绰绰的建筑,限于身高,只能费力地踮脚。 阿虎动作很轻,很多修士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岳棠的徒弟,就没有管了。 阿虎顺势拽着王道长的袍子,把人带到了茶楼的另一边,然后往上一蹿,示意外面的视野更好。 王道长也不在意,捋起袖子跟着爬出去。 小孩抱着猫,坐在屋檐上吹风。 王道长看着码头上的运粮船,尽管一切井然有序,他还是忍不住忧心。 “也不知道这些粮食是哪儿来的,假如是从夏州买的,一旦战火复燃,水路一断,可就麻烦了。我们可以辟谷,南疆百姓要如何活下去呢?” 阿虎心想,难道不能都修炼吗? 然后它就想起了无名山的狐妖与黄鼠狼精。 胡家黄家这些小妖,练来练去,也没练出点名堂,全都不成气候,脱不了口腹之欲。修炼这件事本来就要讲资质的。 果然老师说得对,想要不被尘世束缚,第一步就应该辟谷。 人为财死,虎为肉忙。 凡人终日劳作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一旦不怕饿死,很多事就敢想敢干敢做了。 “没有别的办法?”阿虎认真地问,“听说我们这里多了一条龙,龙不是可以行云布雨吗?” “……它可能会累死。” 王道长摇头叹气,“法术是有范围的,南疆不算小,想要全部得到充分的雨水,大概需要十条龙轮番换班,不眠不休才能做到。” 阿虎抖抖胡须,心想这龙也没什么作用,还不如洪江天堤呢!楚州那些水渠堤坝都很不错的样子,还能日夜灌溉,都不用耗费真元。 阿虎纳闷地问出声。 王道长哭笑不得。 “不,龙还是有用的,南疆的河流会干涸,可是海不会干。龙要是吸足了海水,再施法降雨,下的是能用的雨水,而不是咸水。” 水渠可没有这样的转换能力。 阿虎听完,还是很嫌弃龙,它伸出爪子比了个画符的姿势。 “没有把海水变成雨水的符箓吗?” “……” 当然没有,如果真龙降雨这样的法术也可以用一个符箓替代,水族还渡什么天劫跃什么龙门? 王道长正要说话,忽然动作一顿。 他想到了另一个符箓。 “清泉符?” 把脏污的水变成洁净的清水,炼气期修士都会的小法术,毫无攻击力,一般用来显摆身份,坑蒙拐骗一下凡人。 有用血水变,有用泥浆水变,还有的用浑浊的河水,但是谁也不会舀一碗海水来变,除非是一艘被困在海上还没了水的船。 这种特定的情况,修士又有几个人能遇到?闲着没事都不会去想这个可能。 王道长以前也不会这样想。 要把海水变成可以入喉的水,区区一个清泉符怎么可能做到,上百个修士一起画符,还没敖汾一口水喷得多,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是经历过生产平安符妙用的王道长,不敢说清泉符就没用,万一在岳棠手里,这种符是可以串联,而且能布符箓法阵的呢? 王道长越想越激动,忽然听到茶楼里青松派修士的说话声,他一个激灵,猛然回神,急忙捂住了阿虎的嘴。 阿虎茫然。 王道长轻手轻脚地爬下屋檐,落到空荡荡的街道上。 “阿虎,我们这就去找你的老师,记住,这事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王道长苦着脸。 如果清泉符的法阵能成,那就意味着青松派修士会全部变成修水渠的。 虽然事是好事,但是让其他同门知道,这同门之情就有点悬乎了。 岳棠想过很多次自己跟南疆巫傩们打交道的情形。 因为之前岳棠总是避开他们,现在他莫名其妙成为了所谓的首领。 瀚海剑楼与青松派以为岳棠是南疆这一方的,可是岳棠知道自己不是,他都没有跟南疆巫傩们说过话,巫傩们也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谁。 南疆巫傩承认的首领,是巫锦城。 岳棠虽然得到了巫锦城的支持,可是这些南疆巫傩会怎么想,那就很难说了。 岳棠自然发愁。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改变气息,模仿活尸,让巫傩们觉得亲近一点。 可是岳棠万万没有想到,在进入云武城之后,巫锦城只是指着自己,对着巫傩们说了自己的名字,这些裹着黑袍的活尸们眼神立刻就变了。 “……” 是崇敬、钦佩的眼神! 岳棠木然。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巫傩在想什么,因为他们不爱说话。 从执掌南疆大军的萨图,到治理云武城的苗真,包括之前护送运粮船的桑多兄弟,以及守在黑色石塔外面的无名巫傩,他们一旦知道岳棠的名字,立刻抬头,神情恭敬。 就像……就像他给南疆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可是岳棠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了啥。 岳棠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急忙传音逼问巫锦城:“怎么回事?你都做了什么?” 巫锦城想了想,然后说: “……你让我把十万大山的那些小妖打发去种田,还记得吗?那个黄牛妖?” 岳棠傻眼,他那时就是随口一说。 想到南疆的现状,岳棠迟疑着问:“种了多少?” “整个雪峰秘境。” 没办法,十万大山的妖怪太多了,把没吃过人的妖怪都打发去种田,田太少不够种。 巫锦城离开之前,就有很多粮食囤积在巫傩神庙与雪峰附近的部落里。 鬼域也好,恶劣的天气也罢,都不可能影响到秘境。 “你怎么会想到在秘境里种田?”岳棠震惊。 巫锦城反问:“妖怪能在什么地方种田,既不吓到凡人,还不怕它们跑?” 第146章 过往之战 随着留在南疆的剑修陆续赶到云武城,岳棠等人总算搞清楚了这三年来,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由于巫锦城与周宗主临走的时候特意叮嘱过,每隔十天至少会联系一次。 所以他们失踪后不久,南疆这边就发现了不对。 瀚海剑楼只知道宗主带着人去接白歌,去找那条坠龙。 而巫傩们对巫锦城的计划还是有所猜测的,巫锦城在雪峰秘境与云武城石塔捏了那么多魔泥傀儡,还搁在魔焰里烧了很久,怎么看都像是要对地府动手。 当然他们没想到巫锦城的目标那么大,直接盯上了九狱鬼王。 可是巫锦城没有回来,瀚海剑楼那么多剑修也没回来,肯定是在半途出事了。 巫傩们慌了一阵子,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压下去了。 在山神鬿誉被杀的事情暴露,南疆不得不杀死巡天官,公然反叛天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清楚地知道,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死,会彻底消失。 就算是巫锦城也不例外。 或者说,他们演练得最多的意外情况,就是巫锦城不在的时候,他们要怎么办。 这当然不是咒巫锦城出事,而是一旦来了强敌,除了巫锦城,没有人可以对付。 巫锦城能拖住强敌多久,就能为南疆大军争取多少时间。 就算巫锦城不在了,南疆彻底化为焦土,他们也必须保住一部分族人可以逃出南疆,以待他日复仇。 如今所有的南疆巫傩都是活尸,都是曾经挣扎在血池里的怨魂。 而在数千年漫长的时光中,那些饱受折磨之后只想逃离这个痛苦深渊的巫傩族人早就在死后进入轮回了,留下的全都是不肯放弃仇恨的人。 他们曾经“死”了,但巫锦城把他们重新带回了人间。 重新获得新生的巫傩,心底非常清楚,这样的生活过一天就少一天。 区区一个山神鬿誉都能嚣张狂妄到这等地步,天庭的仙神是什么模样,他们已经不指望了。这三界根本没有公正而言,他们期盼的也不是一个可以为他们伸冤的神灵,他们知道,以天庭的习惯,巫傩七族无数代族人的痛苦与仇恨最终会随着天庭剿灭这场叛变,彻底湮灭在尘埃之中。 谁对谁错,天庭漠不关心。 但是天庭不会容忍一个杀死山神、后续还有可能杀死更多天兵鬼军的反叛势力。 既然这样的结局已经注定,死亡如影随形,巫傩们自然做好了准备。 死的准备。 巫锦城不在的时候,有其他人接管南疆的事务。 他们没有巫锦城那么高的能力,可是他们人多,可以分摊。 其中萨图是巫锦城最重要的属下。 但是萨图后面同样也有几个巫傩,平时协助萨图,如果萨图死了,他们立刻就能顶替。 正是这样一层层的“副手”,让他们可以在遭遇覆亡危机时,不会立刻溃散。 虽然巫锦城失踪了,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却是早就了然于心的。 巫傩们表现得比剑修镇定多了。 毕竟巫锦城只是失踪,南疆还没有遭遇外敌,还有时间慢慢布置,仔细观望。 那些瀚海剑楼的剑修,是以那个道姑为首,她是周宗主的徒孙,原本这个辈分是轮不到她做主事者的,但是在一群剑修里周宗主唯独看好她的冷静。 所以在短暂的失措之后,剑修们本能地采取了“假如被天庭包围,失散之后该怎么办”的策略——他们没有南疆那么多备用计划,只有这么一个极端情况下的准备。 剑修是不会连敌人都没看见就直接逃跑的。 南疆还是他们的盟友,怎么说也要先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砍几个敌人再说。 这就导致了天兵鬼军忽然攻击南疆时,遇到的却是一群早有准备的对手。 岳棠也才知道来的不止是地府鬼军,还有天兵,再加上十万大山的妖军残部,总共三路大军同时围攻南疆。 除了妖军所在的深山,另外遭受的攻击还有云武城,以及雪峰秘境。 尤其是雪峰秘境,它的位置对地府来说不是秘密。那里曾是山神鬿誉居住的地方,高耸的神庙石阶下累累白骨,纵然原本的神庙坍塌,凶兽骸骨成为新的神庙框架,可是秘境本身无法挪动。 巫锦城并没有因为那里不够安全,就放弃这处灵气充沛的秘境。 他在燕老先生那里学到,保留己方的弱点,有时可以先机制敌。 围绕着雪峰秘境,巫锦城布下的陷阱与杀阵多不胜数。 反正这里本来就是南疆最神秘的地方,是有山神居住的雪峰,凡人根本不会接近,也爬不上来。 规模上万的天兵就在这里遭遇了溃败。 后续引发的大雪崩,裹着魔焰席卷了千里山地。 凡是从半空中被击落的天兵,全部葬身其中,还包括了那些被天庭征召来的夏州修士。 剑修趁乱斩杀了天将与巡天官。 侥幸逃出来的修士吓破了胆,完全顾不上天庭的威势,宁可逃离宗门成为散修,也不敢踏上南疆这片地界。 萨图对这些修士没有丝毫留情。 岳棠也没有指责这种做法。 一旦上了战场,无论对面的修士是被天庭地府胁迫来的,还是傻乎乎地信了除魔卫道这种鬼话,都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也是岳棠之前极力说动长德公的原因。 岳棠希望通过长德公劝阻楚州修士,不要为天庭给出的蝇头小利心动,也不要怀着讨好天庭的天真想法,如果被征召去攻打南疆,就回不来了。 楚州修士有一千年前那些围攻瀚海剑楼的宗门摆出的前车之鉴,还是听得进劝的。 夏州修士就不行了。 夏州境内有十万大山,山里不止有妖怪,还有邪灵恶鬼。 夏州修士不管修为高低,常年都在抓妖除邪,那些征召来的修士一听说是活尸恶鬼,立刻生出厌憎之心,同时觉得自己对付这些东西很有把握,还有天兵做靠山,怕什么啊? 结果葬身在南疆雪峰之下。 岳棠心中悲哀,这是大势洪流之中,无可避免的惨剧。 魔焰在雪峰附近燃烧了整整十天,才逐渐熄灭。 期间地府鬼军在子夜之交,沿江而上,试图偷袭云武城。 虽然巫傩强令部族与外来的商人迁走,但还有一部分人磨磨蹭蹭地在云武城附近的城寨里待着,没有及时离开,变成了被鬼域波及的亡魂。 活人变成烂肉,尸化怨魂恶灵,又被携裹着冲撞云武城墙。 那一夜,江上鬼哭声震天,两岸沦为黄泉鬼域。 其后双方大军对战一月有余,损伤惨重。 只是鬼域对巫傩组成的南疆大军毫无影响,而且雪峰秘境保住了,意味着巫傩们可以更换身躯。 云武城遍布黑雾,鬼军听闻天兵那边的败局,更忌讳城中阵法,没有贸然进入。 战事拖延到了第五十天,地府鬼军决定扩张鬼域,杀尽南疆的活人。 鬼军方面不知道,这正是剑修们等待的机会。 之前的鬼哭神嚎,阴气魔焰交战,活人根本没法插手。 加上守雪峰秘境之时,借助雪崩威势冒死围杀天将所受的伤还要养,剑修们被迫蹲在云武城里熬了将近两个月,终于等到了鬼军分兵的时候。 那还不跟一群饿狼似的? 岳棠心想。 得亏周宗主留下的全是性格比较沉稳的剑修,按得住剑,否则忍不了那么久。 显然周宗主也是这么想,他侧头对着那些剑修们说:“苦了你们了。” 他连声音都柔和了很多,更是鼓励地拍了拍那个道姑打扮的女修手臂。 “金颂,你做得很好,以后我若有个万一,你就是瀚海剑楼的宗主。” 其他剑修表情复杂地看着那个女修。 尤其是白歌。 “师姐。”白歌蹭到女修旁边,讪讪地问,“你知道师父的下落吗?” 道姑瞥他一眼,小声说:“当然在大师伯那边。” “什么?”白歌急了。 郁岧嶢现在就是个靶子,谁靠近都会有危险。 “就他一个人?”白歌放心不下师父。 “怎么可能,不还有大师伯在吗?” “那就两个?” 白歌重复。 这时周宗主轻咳一声,白歌可怜巴巴地转过头看着他。 “宗主,我要去……” “等会儿再说。”周宗主低斥。 那边萨图指着房间中央的巨大沙盘,对巫锦城说南疆的遭灾状况。 主要是鬼军主力撤退,分军溃逃时造成的破坏。 澜江与云武城的情况最严重,阴风还在肆虐,已经有一整年没看到太阳了。 沙盘上的南疆地势一目了然,上面遍布着深浅不一的灰雾。 也免得萨图再多说话。 岳棠看见,阴气沿着江岸蔓延,无论上游还是下游都深受其害。 巫傩们没有驱除阴气的方法,剑修不懂这个,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劳烦朱丹掌门带人赶赴这几处使用天符。” 岳棠指着沙盘,他回头看那些静静站立的巫傩,再迎上他们崇敬的目光,头皮发麻地说,“请巫傩们给你指路。” “岳先生何须用请字。” 萨图低头,声音沙哑,“您是首领认可的,巫傩一族等待的主君。” 不知为何,岳棠总觉得萨图看自己的眼神格外不一样,尤其是刚才那句话,好像里面还藏着话。岳棠定定地看着萨图,像是要从黑袍下面的干枯面容上看出什么。 悉不知萨图是唯一近距离接触巫锦城,从巫锦城口中听完所有谋划的人,所以萨图非常清楚巫锦城遇到岳棠之后的所有变化。 ——你是首领认可的剑鞘。 ——遇到你之后,首领凌厉的气息就变得缓和,焦灼的心绪也好似得到了安放。 ——首领的剑鞘是他的剑魂,而你,可能就如他的剑魂一般重要。 第147章 从长计议 萨图是个很会保守秘密的人,他那张僵硬青白的脸也不可能看得出情绪变化。 所以岳棠什么都没发现。 “主君的称呼就不用了。” 岳棠听到这两个字,就浑身不自在。 从本心来说,他就不是什么枭雄英主之类的人,只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为。 瀚海剑楼与青松派的修士没有这样称呼过他,萨图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岳棠很不适应,主要是有一种挖了巫锦城墙角的错觉,更有一种巫锦城带着家当让自己清点的诡异感。 彼时凡间夫妻盟好,双方的心腹管事就要带着账册,多认一个主君。 毕竟主君一词,不单单指君王,也可能是家里的主人,只是寻常百姓不会用,总得有点家业的才行。 …… 岳棠及时阻止了自己继续想下去。 他表情复杂地想,果然道心一旦动摇,就会为无关紧要事分神,心神飞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不仅耽搁事,还冒出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念头,害得他看萨图的眼神都不对了。 岳棠给自己的异常找了个理由。 一旦有了名正言顺的称呼跟身份,神光镜说不定就要回头找他了。 “十几年前,我在山中遇到一只颇有资质的老虎,教导它修炼,神光镜就把我显现出来了。纵然我从来都是我,从未改变,可是我从前隐居世外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毫无牵扯,神光镜就不觉得我够资格做那预言中人。” 岳棠把手拢在袖中,沉声说,“如今郁岧嶢已经是地仙,又是瀚海剑楼的剑修,他在外固然能吸引更多注意力,可是神光镜怎么‘想’,我们可不知道。” 提到神光镜,石塔内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动作,齐齐望来。 瀚海剑楼的人关心郁岧嶢。 青松派修士呢,他们就是因为神光镜的事,被云杉老仙找上门,逼迫他们不得不举派逃亡,如今听到这个法宝的名字,就没有不头痛的。 神光镜利用得好,他们就有机会发展势力。 神光镜倒戈一击,他们面对的困难就会瞬间加倍。 “岳先生说得是。”朱丹掌门率先开口。 她看得出岳棠根本不在乎这些。 什么主君,能问得出修士飞升成仙之后为什么要下跪的人,自然也不会想让别人去跪自己。 旁人眼里至关重要必须明确的身份、地位乃至称呼,对岳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节,他们的势力也没有扩展到需要这些的时候。 岳棠踱到沙盘面前,看着其上遍布山峦河川的黑雾。 鬼域残留的阴气,只怕是将来南疆困境里最轻松的一环。 纵然缺粮的难题阴差阳错地解决了,还有更多的难题等着呢! 岳棠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转头看巫锦城,却发现后者的动作跟他如出一辙。 “巫道友有什么想法,可以一说。” “劳烦青松派诸位同道,以及……这位散仙,解决南疆后续可能会出现的天灾之事。” 巫锦城瞥敖汾一眼,后者立刻警觉。 “你叫我名字就行了,剑修这么客气,我浑身都不自在。”敖汾嘀咕。 巫锦城没有继续看他。 巫锦城显然早有腹稿,尤其是如何应对天庭地府的“惩戒”。 “所谓天灾,无非是干旱、洪水、蝗灾、瘟疫,以及天雷、地动。” 巫锦城每说一个词,众人的脸色就严肃一分。 虽然南疆百姓的生死与自己无关,但是一想到那般情形,剑修们就有点坐不住了。 白歌低声说:“会有这么夸张?” “天雷、地动暂时不可能。”周宗主沉吟道,“这得天庭仙神亲自出面,动用法术,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就不止是天灾这么简单了,也意味着天庭正式派遣仙人前来讨伐。” 巫锦城微微颔首,继续道:“南疆自古多瘴气,也多疫,只要不是天庭那些掌管着瘟疫的神仙用法力作怪,寻常疫病在这里倒是司空见惯;南疆地势险峻,高低落差很大,更是常年暴雨,凡人部族虽有傍水而居的,但是通常都住在不受洪水侵袭的高处,纵然洪水势大,他们也能及时逃离。” 所以就只剩下干旱与蝗灾。 萨图接话:“南疆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下雨了。” 只不过阴气太重,看不到太阳,加上河流众多,旱情不怎么显著罢了。 “……当河道水位降低到一定程度,海水会倒灌澜江,侵蚀沿岸土壤。” 巫锦城伸手一指沙盘,众人仔细一看,那里正是云武城外面的江水。 “从我杀山神鬿誉起,就在这里修筑这座大城,深挖港口,现在只要从几个位置建起数重堤坝,就会彻底阻断水道,同时阻挡海水倒灌。” 岳棠越听眼睛越亮。 “这事应该联系长德公啊!” “不错,虽然你们南疆早有谋划,但是能更加完善也好。” 朱丹掌门立刻表示,这事就交给她了。 “除了干旱,只剩蝗灾……” 只要不旱,蝗虫很难成灾。 但是有个麻烦是这玩意会飞,很有可能从别的地方飞过来,更有可能被巡天官用法宝装一堆蝗虫在南疆释放。 蝗虫这东西很好杀,就是杀不尽。 如果用大范围的法术,只杀蝗虫不伤别的生灵,根本做不到。 “故而,在解决南疆旱情时我们还必须谋划,要让天庭顾不上人间。” 看着满脸迷茫的众人,岳棠解释道,“只要我们还活着,南疆迟早还是会通过神光镜进入天庭地府的眼中,天庭兵马源源不绝,我们却是疲于奔命。就算我们可以继续赢,南疆的百姓也承受不住天灾。” “不如让巫傩一族离开南疆?”白歌忍不住提议。 敖汾嗤笑道:“纵然撤出南疆,追杀也不会停息,天灾依然还会降在南疆,这就是天庭地府的一贯做法。” 白歌瞪着龙。 岳棠缓缓点头说:“敖先生这话说得不错,我们无法在天庭的威势下一直护持住南疆百姓。这就好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众人一愣,随即被岳棠话里把天庭比喻成盗贼劫匪的意思惊岔了气。 “咳咳。” 敖汾咳得最狼狈,它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岳棠的大胆。 岳棠坦然地面对敖汾的震惊打量,他挑眉说:“莫非我说得不对?凡人百姓总要担心盗匪闯入家门烧杀抢掠,他们无力抵抗,而官兵,又比真正的盗贼凶狠得多了。”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这后面要是再加上一个天庭,可不就得把这个地方草木虫豸都灭绝了?这等行径,说是盗匪又有什么问题呢? 敖汾摸摸龙角,不吭气了。 白歌不懂就问:“那要怎么让天庭没有心情烧杀破坏呢?” 周宗主横了他一眼,示意白歌闭嘴。 “莫非岳先生打算在那时飞升?” “不,我没有那么大的分量。” 岳棠哭笑不得,他可没有那么看好自己,以为自己飞升就能让整个天庭震动,然后天帝天神星君们全都不斗了,人间不管了,地府不问了,只一心要对付自己…… 岳棠自问是没有这等能耐的。 他在人间还有巫锦城、郁岧嶢等人相助,在天界他是谁都不认识。 “这事,还得看吾辈的共同努力。” 岳棠说得很含糊。 朱丹掌门与周宗主对视一眼,觉得可能又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 不过他们已经上了造反的大船,不管这条船开到哪里去,都只能跟了。 于是他们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完全不管旁边满腹好奇的符修剑修们。 “巫道友已经说清了我们当前的形势,至于怎么做……” 岳棠先看向敖汾,“请敖先生配合朱丹掌门,应对南疆的旱情,具体方法容后再议。” 紧接着他又看周宗主,“今晚我要借助宗主的泥人传信,联系郁剑仙,他在外太过危险,我们要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我还有一件事要询问。” 最后岳棠的视线落在巫锦城身上,他像是知道巫锦城要说什么,微微摇头说:“扩充南疆势力的事刻不容缓,但魔泥傀儡不可控,切记不可冒险,此事要从长计议。” 巫锦城皱眉,沉声说:“此次南疆与天兵、鬼军交战,虽然取胜,但是损伤不小。巫傩一族来自血池的千年怨魂积累,死一个就会少一个,天庭地府不惜兵力,我们的人却是越打越少。” 巫锦城还有一句话没说,但岳棠知道。 ——无论是青松派,还是瀚海剑楼,都不可能当兵士加入军阵。 一来修士很难跟南疆大军保持默契,尤其是剑修,受不得约束。 再者他们的才能也不在这上面。 所以巫锦城这个统帅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缺人,没有人,连接下来的仗都打不了,更别说其他了。 “魔泥傀儡会用上的,我有一个比魔泥傀儡更重要的计划。” 岳棠坚持着说,“关于巫道友所说的兵源不足之事,我知道有一个秘境,那里有数量众多的尸傀,而我又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数量更多的怨魂。” “什么?” 巫锦城听岳棠说起过那个秘境可是后面一个是他闻所未闻。 一直站在旁边的巫傩们更是震惊。 正如巫锦城所说,限制南疆大军兵力的,无非两点,一是巫傩怨魂的数量,另外一个是活尸躯壳。 岳棠突然说他都有办法解决? 巫傩们看岳棠的眼神更不对劲了。 “咳,有尸傀的那个秘境,危险很高,还可能被监视。” 岳棠认真地说了升仙丹的前后始末,并提到云杉老仙、韩龙星可能就是服了这颗丹药,才能在三千年前成为地仙,然而这颗丹药绝对有危险,那些成仙的人最终没能顺利飞升,还是被迫留在了人间。 随着岳棠的讲述,众人的心情跟着大起大落。 吃一颗就能成仙的升仙丹,就算梦里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东西,在修真界式微的今天,谁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随即想到那个秘境里铺天盖地的尸傀,连渡劫期的都有,全是为了争夺升仙丹而死,导致进入秘境就是九死一生,更别提那颗金丹还有问题,离开秘境还要应对天庭的追杀…… 众人彻底服了,连剑修都不例外。 这么危险的地方,岳棠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只要不服下金丹,就能摆脱追踪。” 岳棠放缓语调,认真地说,“我们的目标只是尸傀,要选一个好时机,找个替死鬼,听说林州有很多甘当云杉老仙走狗的修士,自号云杉门徒,在林州作恶多端,如果他们知道某个秘境有升仙丹呢?” 众人一惊,虽感觉这主意狠辣,但是有用。 “可以。”周宗主面露冷笑,“郁岧嶢目前就在林州,那里风气败坏,宗门为了抢夺修炼资源互相残杀。云杉门徒更是跟邪修一般无一,只是数量众多,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如今能一网打尽,再好不过。” 尸傀有了,可是那个有众多怨魂的地方在哪里? 堪比南疆神庙尸骸血池……世间有这样的地方? “那个地方我不是很了解,虽然我们都可能去过,但是我们怎么脱离那处的,我们都不记得了。” 岳棠的解释让众人心里更加迷糊。 巫锦城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魔剑,惊问:“你是说地府?” 岳棠缓缓点头:“正是第三狱,地府黑绳大狱,所有忤逆犯上,不敬尊长,教唆他人为恶的魂魄,就被投入此狱。” 修士魂魄多半被打发到这里,除非贿赂阴司,又或夺舍他人,才能逃脱。 其余魂魄,都要在第三狱受苦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不等,才能重新进入轮回。 魂魄遭受的折磨越多,消散得就越快。 在吃够了世间苦受尽了地狱刑罚之后,最终魂魄分崩离析,化为阴阳路两边的黄泉泥。 “当然,不是第三狱的所有魂魄都可以用,但是……肯定会有一部分始终得不到释放,无法进入轮回,生前藐视天庭的高阶修士魂魄吧?” 剑修们脑海里立刻冒出了许多名字,包括自己的师门先辈。 “巫道友前世是元婴剑修,也没有做过什么触犯天庭的事……” 就是杀了一个皇帝,不知道地府怎么算的刑罚,反正巫锦城转世到了南疆。 在山神鬿誉的掌管下,南疆不比第三狱好多少。 岳棠匿下这段没说,继续道:“我前世也无甚作为,所以在黑绳大狱待数十年就能轮回,总之今日可以坐在这里的人,前世不是寂寂无名,就是没死过……” 岳棠看周宗主,剑灵化形的宗主干咳一声。 “要不然就是修道之后,一直在夺舍。”岳棠看朱丹掌门。 朱丹掌门默默点头。 岳棠抚掌笑道:“真正能称为地府要犯的,实力不在吾辈之下,经历这么多年折磨,若是魂魄依旧不灭,满腔怨恨,自可争取成为吾等助力。” “这,这就是一旦完成,可以惊动天庭的大事?”敖汾喃喃。 “算是吧,如果神光镜照见,就顺势攻击地府,扰乱轮回,让地府焦头烂额。” 岳棠好脾气地解释,“不过我们可以先行试探,如果神光镜没动静,我们就可以从长计议,慢慢挖空第三狱,然后在地府另立旗帜,战场不能总在人间吧?” 敖汾语塞。 白歌忍不住代替龙说:“可是地府没那么好抢劫啊,这要如何才能做到?” 岳棠纳闷地问:“我们不是有郁剑仙吗?他世世轮回,都成功隐瞒了身份,一次都没被第三狱困住。我不知是他悟出的轮回之道还是发现的地府空子,但他一定记得怎么做。” 岳棠看着众人逐渐变得亢奋的表情,加上压断巫傩与剑修们理智的最后一句话,“恰好,执掌第三狱的灭烛鬼王死了,后来补上的必定不如灭烛鬼王,黑绳大狱正空虚。” 第148章 人尽其才 王道长抱着一只猫,满腹狐疑地看着从石塔里走出来的修士们。 怎么回事?你们这种两眼发光,咬牙握拳的样子很吓人啊! 特别是剑修,身上散发的煞气与亢奋混在一起,唬得王道长连退三步,远远避开了这些看起来马上就要去拔剑拼命的家伙。 “难道天兵又打过来了?” 王道长自言自语。 阿虎冲他摇摇头。 “呃,你怎么看?”王道长认真地问。 他跟阿虎相处也有好几个月了,最近还是他监督阿虎认字画符,所以他非常了解阿虎的性格。阿虎看起来是一只普通的妖兽,但它总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它一向不会说出来,而是默默地观察着事与物,有疑惑回去问岳棠。 因为现在跟王玄之很熟悉了,偶尔也会问问王道长。 只是相比岳棠,阿虎对王道长的回答没有那么信服,会表示不赞同。 由于阿虎的想法新奇,还发人深思,王道长很乐意听。 “……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胡家有了坏主意,准备算计黄家的时候。” 阿虎把脑袋搁在王道长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亢奋的修士。 “胡家?黄家?”王道长疑惑重复。 “那是两家小妖。” 阿虎煞有其事地点头说,“狐妖狡猾,每年秋天都会偷黄鼠狼的存粮,黄家也知道胡家这个毛病,每次都把吃的藏得很严实,可是总能被狐妖发现。每当胡家小辈发现黄家的秘密洞窟,就会这样……尾巴笔直,浑身亢奋,走路时都在微微颤抖。” 藏着食物的洞穴越大,食物越多,狐狸的走路姿态就越奇怪,歪扭着蹦跶跳跃。 这是因为心里急,想要偷偷把好东西扒拉到怀里,又怕自己的行踪泄露,更忍不住在脑子里想着挖空地窟的美妙感觉。 ……不能说完全一样,反正非常相似。 阿虎抬起爪子抹了一把脸,重重点头表示肯定。 王道长哑然,这种奇特的形容他可理解不了。 “算了,先去找你师父。” 岳棠听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王道长提到了用清泉符把海水变成淡水的主意时,他微微扬眉,眼底的笑意似乎都溢了出来。 “道友的想法极妙,可以一试。” 王道长闻言连忙摆手,表示想出这个法子的功劳,阿虎也有一份。 阿虎挺高胸脯,目光炯炯地看着岳棠。 它相信老师也能想到这个主意,只是老师太忙了,要想大事,就顾不上小事了。 这时候就该轮到它发挥实力了。 看着邀功意味明显的阿虎,岳棠摸了摸它的脑袋,故意问王道长:“阿虎会画清泉符吗?” 阿虎的表情瞬间僵硬。 王道长认真地说:“阿虎在风、雷两项法术上颇有天分,雷法正符学得很好,但是土遁完全不行,藤蔓与水流相关的法术也很勉强……清泉符虽然简单,但终归不适合阿虎,故而没教过。” “这不成,学一学吧,阿虎的脚程很快,乘着风就能走遍南疆。”岳棠打趣般地盯着阿虎,而后者直接矮了一截,还悄悄地往桌肚底下缩。 “这……有必要吗?” 王道长看到阿虎耷拉的耳朵,忍不住为阿虎说话。 让一条龙给南疆行云布雨,再找一头猛虎御风画符,会不会太引人注目? 王道长偏心阿虎,全然没想到龙是真龙,等同于仙人,而阿虎只是个筑基期,两者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清泉符还是辅之以阵法,用在堤坝附近……” 王道长忽然看到沙盘里被巫锦城用真元标记出来的地方,眼睛一亮,惊叹道,“原来道友早有主意,连地方都选好了?” 岳棠低头一看,忍不住笑了。 没错,在这条阻止海水倒灌的海堤上布置阵法,确实很合适。 “这是一个巧合,是巫锦城做好的准备,南疆对天灾早有应对。”岳棠笑着说。 王道长觉得岳棠的语气有点奇怪,像是在夸什么。 但王道长以为岳棠一直是南疆势力这边的人,所以岳棠为南疆说话也好,称赞巫锦城的远见也罢,都很正常。 “只是这阵法怎么布置,我没有一点头绪……” 王道长为难地说。 他只是提供了一个主意,却把真正的难题塞给了岳棠。 “道长勿要担忧,只是要费点时间罢了。” 岳棠可没有觉得这是个难题,南疆又不是只有他跟王道长懂得符箓,不还有一整个青松派可以帮着动脑子吗? “在那之前,还是要劳烦王道长以及阿虎,去南疆各处……” 岳棠故意放缓语调,眼睁睁地看着阿虎继续往桌底下缩。 那条尾巴嗖地一下压在了敦实的身体下方,似乎这样做,就可以装作自己不在。 岳棠失笑,放弃逗阿虎,慢条斯理地对着满脸纠结的王道长说:“不是让尔等用清泉符救助南疆百姓浇灌田地,毕竟清泉符只能用在一杯或者一碗水上,杯水车薪罢了。我请道友出面,是想在南疆寻觅一些有画符天分的人。” “什么?” 王道长吃惊。 岳棠装作没看见那两只悄悄从桌底下冒出的毛绒绒耳朵。 “南疆一地,自古闭塞,加上恶神肆虐,所以一直没有修道宗门。” 巫傩们迟早会离开南疆,只留下缓解旱情的各种布置,这些东西总要有人来维持修补,这事总不能还交给青松派吧! 青松派只是南疆的盟友,不是南疆的父母,没有道理一直护持着南疆百姓。 既然如此,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就从南疆各个部族里挑选出有符箓资质的凡人吧! “我知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无暇分|身,朱丹掌门与菘蓝长老也另有要事。”岳棠深深皱眉,他看着王道长,语气里带着三分为难七分歉意,“只能指望道友相助。” “……贫道的眼光可不怎么样。”王道长闷闷地说。 他曾经收过的徒弟,在赤狐跟双头雁妖打上长生观的那天倒戈相向,害死了他。 如果那天不是岳棠恰好路过,长生观已经面目全非。 “此一时彼一时,昔日道长在长生观画符救助百姓,而南疆部族却是要得这份传承自救。道友只需先挑选有资质的人出来,传授到他们粗浅的符箓知识即可,至于后续的高深法门,还要由南疆巫傩们裁定选拔。” 王道长闻言,顿时松了口气,不是把重担交给他一个人就好。 只是寻觅有资质的凡人,这事不难。 “所以找人的时候,贫道直接教清泉符,学这符的门槛低,只要入了炼气,就能次次成功。”王道长终于明白了岳棠的全部打算,他满怀信心地说,“总之会的人越多越好。” 毕竟用清泉符是杀不了人的,最多只能骗人。 纵然有学不会的人偷偷记下图形,带回家藏起来传给儿孙,多年后被人学会或者被歹人偷走,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正是如此。” 岳棠顺手把阿虎捞出来,放在桌上。 后者连忙摆出一副低头听训的模样。 “其实以我的想法,希望南疆人人都会画清泉符,纵然是粗陋的符箓,对他们来说也很有用。不至于在干渴难忍的时候看到河水不敢喝,或者喝下之后暴病而亡。” 岳棠听说,南疆有很多条河流,因为染了瘴气,或是地底矿脉的缘故天然就带有毒性,人喝了就会死。 虽然本地部族知道这些河流的位置,但是仍然有一些他们以为没问题的河,因为上游掉进了几头野兽的尸体,尸体卡在碎石之间,下游的人不知情之下喝了生水,也很快暴病而亡。 所以南疆人外出都带着水囊。 水囊的大小,限制了他们外出的距离,若是没有巫傩,他们一辈子都只会待在山中。 对修士来说微不足道、甚至完全无用的清泉符,对南疆百姓却很重要。 岳棠心想,或许天庭也有什么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修真界来说也很有用。 唔,这事就要问敖汾了。 岳棠忍不住扶额,事情太多,人手太少。 他下意识地看阿虎。 阿虎的胡须一抖。 ……不行,阿虎还小,不能独当一面。 岳棠心想,早知有今日,他怎么着也得收十个八个徒弟。 反正收一个会被神光镜盯上,再收一百个也没差。 当然一百个他没有精力去教,如果只是几个的话,当初他在无名山悠闲度日的时候还是可以教一教的,也免得现在焦头烂额。 哎,神光镜也真是。 为何那么吝啬,只点出他跟郁岧嶢? 就不能多“推荐”一些人才吗? 岳棠惆怅地想。 “对了,王道长,你们不懂南疆的方言,我会请几位巫傩与你们随行。”岳棠随口说,他还要策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从今晚剑修的联络开始,别的事一时都顾不上了,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王道长纠结的表情。 王道长看着岳棠随口一句话,就立刻走过来的黑袍巫傩。 为什么巫傩们会喊巫锦城为首领,又对岳棠十分恭敬,言听计从? 王道长听说过偏远地区的古老部落,同时存在着首领与祭师的“双王制”,难不成南疆也是这样? 可是这些巫傩活尸的气息,跟岳棠当初伪装的“鬼修”极为接近。 那巫傩们不应该喊岳棠为首领吗? 王道长百思不得其解。 第149章 物尽其用 王道长与阿虎走后,石塔里忽然沉寂下来。 岳棠这才发现,自己一通说,所有人都被他派出去了,包括巫锦城。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 感觉有点奇怪,毕竟这座云武城石塔他也是第一次上来,怎么就变成他运筹帷幄的军帐了呢?或者说,这身份的骤然转变,他莫名其妙地就适应了? 岳棠揉揉额头,无奈地叹气。 都是天道误他! 谁能想到只是进一次秘境甩脱追踪,竟然变成误入归墟,稀里糊涂地就错失了年时光呢?大好形势一朝尽丧,哪里还顾得上客套推辞,抑或攻心为上以德服人的事儿啊! 但凡天下智者,越是被逼到绝境,就越能展现才智与魄力,而他们苦思冥想而出的破局之法也越是神鬼难料。毕竟他们面对的都是正常人觉得大势已去,没有活路的局面。 岳棠看出了南疆的士气低迷,也看出了众人的不安。 这时只能下猛药。 结果就是不知不觉之间门,好像彻底坐稳了反叛军首领的位置。 瀚海剑楼留在南疆的剑修与众多的巫傩还是第一次见自己,也是第一次见青松派众人,见到从天界逃出来的敖汾,可是大家压根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岳棠一通指派,直接出去干活了。 这……他们可能要在干活里认识彼此吧。 比如敖汾通过降雨让南疆人认识它是一条真龙,符修用天符驱逐阴气,让巫傩们认识他们的能力。 呃,仔细一想,这竟然是个好主意。 岳棠沉思,那他就顺其自然,不去改变了。 想到顺其自然,岳棠情不自禁地想到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这座石塔本来的主人。 房间门角落的石盆里燃烧着黑色魔焰,之前剑修符修们来此,刻意避开了它们。 魔焰的幽暗可怖气息让人浑身不适。 可它们还是远远比不上巫锦城的魔剑,以至于岳棠看到这些魔焰都没感觉到任何危险。 岳棠起身,朝着火盆走近几步。 魔气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它能让实力低微者肝胆俱裂,能令邪修鬼物惊恐逃窜,能使道者心神动摇,眼前幻象叠生。 岳棠仿佛看见巫锦城在火盆前用真元淬炼魔剑。 魔气在那苍白修长的指间门缠绕,森冷的剑锋渴饮鲜血,映着魔意勾画的狭长眼眸,长睫微合,眼底是沉郁冰封的煞气。 意藏无双剑,他年待戮仙。 等待,是一件漫长孤寂的事。 有多少个日夜,巫锦城独自于此思索南疆的未来,遥望着云层之上的天庭,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同道中人,期盼着那个预言得以实现呢? 岳棠心头一悸。 他霎时惊醒,稳住了道心。 幻象便似潮水般退去。 岳棠从火盆前离开,往外走去。 这座石室外面是一个平台。 平台没有护栏,也用不着这种东西,会出现在这里的人都不怕失足摔下去。 岳棠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全无遮蔽。 南疆人没有建城的习惯,云武城规模虽大,却是一座孤城。周边数百里都是野地江岸,只有零星几个充作码头的临水小寨。 若是没有笼罩天空的阴云,站在此处,便是独揽明月的胜景。 这些年,巫锦城除了等待之外,还能俯瞰繁盛的云武城,或者…… 岳棠忍不住探手一张。 他想,巫锦城可能就是在这里接到他的第二封、第封纸鹤传书。 ——雪峰秘境里可收不到信,巫锦城为了等他的信,会减少待在巫傩神庙的时间门,而是尽量留在云武城里。 岳棠不觉懊悔,或许当日他应该多写几封信。 如此,每当远眺连绵群山,月华似水,纸鹤自天际而来…… “嗯?” 岳棠眨了眨眼,他看到黑雾乌云间门真的出现了一个金色光点。 他差点以为自己陷入了幻象。 毕竟天上没有月亮,他也不是巫锦城,好端端地怎么就来了一只纸鹤? 更离奇的是,岳棠方才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感受昔日月华如水可掬的模样,结果手还没缩回来,正好赶上一只纸鹤? 岳棠茫然地接住落下的纸鹤,用真元展开一看,里面竟然裹着一块玉佩。 玉佩通体散发莹润的光。 美玉对修士的价值,在于它里面存放了什么神识可以阅读的内容。 岳棠十分纳闷,他根据纸鹤上的真元感应,知道给他送东西的人是巫锦城。 ——大家距离这么近,刚刚还在一起,用什么纸鹤传书?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两人都在南疆云武城,所以纸鹤里面才能放上一块小巧的玉佩,不用担心它失落,也不怕拖累纸鹤的速度。 岳棠拈着这块通透的美玉,发现它的材质不似夏州常见的那种。 玉佩上雕刻的痕迹带着凌厉的剑意,寥寥几笔,一只立于树梢上的夜枭就形神具备,正直直地盯着端详玉佩的人。 岳棠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不为别的,夜枭的姿态跟眼神,竟然有点像昔年东明府翻墙来找甘华的江湖杀手。 “什么时候雕的?” 岳棠自言自语。 他拿起玉佩,靠近眉心。 神识之下,浩瀚如海的文字涌来,连带着还有一张张飞落而下的黑白棋谱。 是国手燕召的一生藏书、批注手札与棋谱! 岳棠这才想起他之前找巫锦城“要”的东西。 只是后来他们进入秘境,又发现秘境的真身是归墟,整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发生什么变故,离开归墟之后又迎来了当头噩耗,岳棠心神都被南疆的诸多困难与如何逆转当前局势的事占据了,自是忘却了这件东西。 “……直接给我不就成了?” 岳棠收回神识,心情复杂。 纸鹤传书虽然好使,但这只纸鹤要携带玉佩,速度不快,而且众人刚刚离开这座石塔,万一谁回头看了一眼呢? 偏巧他还走出来,伸出了手。 紧接着纸鹤就从天而降,说这不是商量好的,岳棠都不相信。 “……” 到底有多少人看见,这是个问题! 石塔太高,太显眼,修士有一个算一个眼神都好得吓人。 岳棠索性把纸鹤重新叠起来,抬手放走,然后看到纸鹤向码头飞去了。 ——顺着纸鹤,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岳棠给自己用了一个障眼法,码头那边还有南疆部族的运粮船呢! 他看准了方向,御风而降。 纸鹤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不见了。 岳棠也不急,在他看来,这就是巫锦城想要喊他过去的意思。 他人既然来了,还怕巫锦城不露面吗? 石塔之下。 一些黑袍巫傩若有所思。 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刚才的密议,不知道岳棠说了什么,但是之前陆续离开的人都是步履匆忙,甚至压不住心中兴奋的情绪,显然是有了目标。 萨图使唤人去办事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就似年来一直笼罩着南疆的阴云全都消散了。 虽然他们竭力维持着南疆的平稳,但是过去的年来,只有打退天兵鬼军的那瞬间门才是欣喜的,其余时间门都是坐困愁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巫锦城早就做好了安排,他们只要按照计划一步步走就能最大程度的保存实力。 可是计划是一回事,失落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还没有杀够天兵鬼军,没有让天庭吃一个大教训,没有宣泄巫傩一族的怨恨,怎么能甘心呢? 所以包括萨图在内,巫傩们的心情都糟透了。 巫傩们彼此觉得那是愤懑,担忧、颓然无力等情绪交织的复杂感觉。 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南疆巫傩们身上又多了一层生人勿近的煞气,更像尸体了。 现在尸体“复活”了。 这种改变肉眼可见,他们看到同伴精气神都“活”了。 纵然是死了很多年的他们,也忍不住心生期盼。 首领“请”回来的那个修士,那个早早看出南疆有大难让他们抓妖怪种粮食的岳棠,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不凡。 就是—— 他们亲眼看到巫锦城在哪里放的纸鹤,放完了又转身就走。 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是避人耳目?可是这种方法只会人尽皆知吧! 巫傩们第一次觉得死后脑子不好使了,不然他们怎么想不明白呢? 岳棠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从后方而来。 “巫道友,海堤的位置都带着青松派修士看过了?可有不妥之处?”岳棠装作没有收到过纸鹤传书,一出口就是正事。 巫锦城也很自然地接话,仿佛恰好跟岳棠在这里巧遇似的。 “江岸有两处阴气深重的地方,朱丹掌门已经在用天符驱除了。” 岳棠顺着巫锦城所指处远望,果然看到了金色符箓像罗网一样张开,吞噬着阴气。 再一转头,又看到了远处有剑光掠过,直接削断了山石。 符修与剑修一起动手,加上力大无穷不知疲倦的巫傩活尸,修个堤坝真是太容易了。 “巫道友慧眼独具啊!” 石塔那里还是太高了,还是这里比较清晰。 “是岳道友知人善用。” 巫锦城不动声色地说。 岳棠忽然心里一动,试探着说:“巫道友话里有话?” “并非如此,我亦听你提过秘境尸傀,也知晓第狱空虚,还有郁岧嶢的悟道,却未能把他们联系在一处。论破局巧思我不如你,燕老先生的棋谱到你手中,你早日融会贯通,说不准可以助你悟道更进一步。” 听到巫锦城语气里隐含的一丝落寞之意,岳棠连忙劝慰: “不,其实是因为巫道友身为剑修。剑修么,只信自己手中之道,不像我会学一学旁人之道,巫道友想不到这点,实是性格使然,非是才思不捷……” 说到这里,岳棠蓦然住口,他好像回过味了。 关于巫锦城为什么急着把棋谱给自己。 今晚岳棠就要在瀚海剑楼的协助下联系郁岧嶢。 郁岧嶢是谁?瀚海剑楼的天才剑修,他所悟之道,自然非同小可,岳棠要参悟他的法门学他的办法带着众人偷摸进地府,巫锦城会高兴吗? 当然不会。 但是巫锦城不会阻止。 为了大局大势,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必须促成。 怎样才能让岳棠不受郁岧嶢的影响呢? 巫锦城决定给岳棠棋谱。 没有什么能比前世的岳棠写下的想法与感悟,更能帮助岳棠本人了。 纵然岳棠为郁岧嶢的“道”赞叹,沉迷在另一种道里,可是一回头看到玉佩看到棋谱,还不是燕召的东西更适合岳棠? 这是阳谋啊! 察觉到巫锦城这层心思之后,岳棠哭笑不得。 又想笑,又窝心。 那份装作不知道有情劫的默契呢?这还怎么装下去? 第150章 不招自来 在距离南疆数万里之外的林州。 一个手里拿着布幡的白发老头,背着一个药箱,走在一处小镇上。 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梳着一根乌油油的发辫,身材高挑,遇到路不好走的时候,就上手搀扶一下老者。 “三年参!养气丸!保命药!” 卖药郎年纪不小,说话却是中气十足,他亮着嗓门,边走边喊。 街边有几个地痞无赖,看到那姑娘的背影,眼睛一亮,想去找点乐子。 结果绕到正面一看,那姑娘脸色黑黄,相貌丑陋,兴趣顿时减了一半。 再一看那姑娘提着药锄药篓的手腕,比他们的还粗,衣服下的手臂看起来也孔武有力。真要打起来,谁揍谁还不一定。 大意了,这年头还敢在外面走南闯北的人,都不简单啊! 地痞们当即脚底抹油,溜了。 卖药郎祖孙也没有搭理他们,径自叫卖了一通,就到路边的茶水铺子上歇脚。 卖药郎端着粗瓷碗,借着喝水的掩饰,悄悄传音:“这陈家集上没有见着修士啊,大师兄,你之前是不是看错了人?那不是韩龙星?” 他旁边的“姑娘”低头整理着药箱。 “不可能,除了他,人间很难找到这样修为的鬼修。” 卖药郎咂咂嘴,觉得很有道理。 毕竟师兄是地仙,韩龙星在做楚州城隍之前也是个地仙。 三年前,坠龙落在楚州,地府派遣九狱鬼王前来抓拿,结果坠龙没抓着,鬼王还死了。 身为楚州城隍的韩龙星甩脱不掉责任,于是在地府下令锁拿他去地府问罪之时果断跑了。 韩龙星也算是始终对地府有防备心,他从未真正把州城隍的敕封与神魂融合,所以没了城隍敕封之后,他虽然实力大退,但是性命并不操纵在他人手上。 只要跑得够快,再躲过天兵鬼军的追查,就相当于失踪了。 反正这三年,修真界始终没人听说过韩龙星的下落。 “那他来林州做什么?” 卖药郎纳闷地问。 “自然是看上了这里的乱局,正如我们觉得这里可以藏身。” 采药女不紧不慢地回答。 卖药郎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们必须抓住韩龙星,一千年前的宗门覆灭之灾,韩龙星作为楚州城隍,也欠我们瀚海剑楼一笔血债。” “切勿轻举妄动。” 后面的话,郁岧嶢没说,但意思是明摆着的。 韩龙星的出现,也可能是一个局。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瀚海剑楼的郁岧嶢在林州,可就是找不着人。 天兵鬼军每次都来迟一步,林州修真界也是风声鹤唳,恨不得这个麻烦尽早离开。 在这样的情形下,利用跟瀚海剑楼有仇的韩龙星引诱郁岧嶢现身,显然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不可能吧,韩龙星生性狡猾,他会愿意被人利用?” “如果这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呢,比如想要解决地府的通缉?” 韩龙星的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回头继续做楚州城隍是不可能了,但是只要抓来天庭要犯,偿还地府的面子,还是可以把罪责一笔勾销的。 至少不用在人间躲躲藏藏了。 “韩龙星是个很能抓住机会的人……” 郁岧嶢沉思。 尽管看在路人眼里,这对祖孙仿佛在为惨淡的生意发愁。 ——谁能想到瀚海剑楼的化神期剑修,身上的储物袋里放了五十套不同身份的凡人需要的衣物呢? 昨天他们是衣衫破烂的流民,今天是采药卖药的祖孙。 明天是什么,得看明天的情况再说。 “要不,我们先撤?”采药郎试探着问。 “还可以观望一番。” 如果真的是诱饵,发现鱼不上钩,肯定会急着给他们再送线索的。 “韩龙星要是早几天出现,我大概忍不住,但是现在不同了。”采药郎捋着胡须,眼底藏着喜悦,“宗主跟白歌都有消息了,他们没事,我恨不能马上回去。” 提到周宗主,郁岧嶢的表情也放缓了很多。 岳棠一行人失踪三年,说不担心是假的。 郁岧嶢甚至做好了自己回归宗门,等待师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的僵局。 ——这简直就像是一种轮回,师徒始终没有缘分重逢。 “今晚宗主肯定还会传信。” 采药郎忍不住搓手,这三年他的压力也很大。 想当初他跟白歌一起被周宗主派来保护可能是郁岧嶢转世的唐士子,结果半途遇到坠龙,白歌被迫离开,带着坠龙就在海上失踪了,还赔上了周宗主与一众师门同修。 这种音讯皆无的失踪,瀚海剑楼在千年前已经遭遇了一次,其中的痛苦难以描述。 现在厄运又来了。 他难免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是白歌留下,他带着坠龙离开。 这份懊悔已经影响了道心,形成一条裂痕,并且最终可能毁掉他的剑魂与道途。 现在一切都好了! 宗主回来了,徒弟回来了,大师兄还在身边,连脑子都可以不用带,那叫一个轻松。 道心裂痕什么的,压根不用管,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那还是先离开镇子吧,泥人传信虽好,但是有阴气,难免迎来注意。” 郁岧嶢随口说。 采药郎忽然侧头看他。 “怎么?” “没什么,我就想到……巫锦城也回来了。” 采药郎兴冲冲地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堕魔的剑修,那魔剑可是相当了不得,师兄必定会有兴趣的。” 结果他没等到郁岧嶢的回答。 “师兄?”采药郎很诧异,剑修嘛都喜欢跟别人比划,看见厉害的剑修就会手痒。 巫锦城可不就是当今之世,除了瀚海剑楼的同门之外,能找到的最厉害剑修吗? 怎么他热情推荐,师兄却没有反应? “魔,是我唯一不了解的……” 郁岧嶢想了想,然后说,“比起魔剑,我更在意另外一个人。” 采药郎了然。 岳棠嘛,天庭地府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的神秘修士,确实不凡。 “师兄不是见过他吗?” “……见过他的伪装。” 郁岧嶢心想,他见到的那个人是“海外散修柳织愁”,容貌平平,性情温和,带着一只妖兽,送一位夺舍的旧友去青松山拜师。 郁岧嶢的转世是封印记忆、修为、以及一部分能力的。 毕竟他是剑修,从来没想过要做隐士。 如果依照他的本心,在人间生活也很容易干出大事的,比如杀官造反什么的,很快就会引人注意了,那样既不安全,也违背了他于轮回中修炼的本意。 所以“唐士子”只有他一半的眼力吧! 至于胆量、才思、反应,那就更是远远不如了。 这就导致郁岧嶢只能根据唐士子的记忆去分析,唐士子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他也毫无印象。 在唐士子心中,柳织愁很像是传奇话本里的“仙人”,大方周到地对待误入修真界的凡人,带他游了一遍“仙境”,最后还妥帖地把人送走了。 这还都是在岳棠完全不清楚唐士子身份的情况下做的。 郁岧嶢必须得说,一般修士没有这么好耐心。 不会跟一无所知的凡人解释,不会问误入的凡人想不想修炼,看得上资质的就带走,看不上资质或者不想多事的,把人打晕了送走,就算是很照顾凡人了。 “岳棠此人,并不像一个修士。” 郁岧嶢顿了顿,然后补充,“至少不像修真界常见的修士。” 郁岧嶢不知道,究竟是岳棠天生这样的性格,还是岳棠觉得世外修炼者与仙人就该有这样的飘然风度与洒脱胸襟。 “哦,听说他是散修,自己悟道的那种。”采药郎咂嘴。 他还是挺佩服这种一无所有,硬生生悟道悟到神光镜点名天道认可的天才。 当然了,作为瀚海剑楼的剑修,他还是偏心大师兄,觉得郁岧嶢更厉害。 岳棠可能还差一截,怎么说也得再修炼个五百年吧! 这个没有亲眼见过岳棠,也没跟岳棠打过交道的剑修如此想着。 这时,郁岧嶢忽然用药箱轻轻撞了一下采药郎的胳膊。 后者迅速回神,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 这时他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老头,摇摇摆摆地走到茶水摊前面,直直地盯着他们看。 “……” 采药郎示意“孙女”扶着自己离开。 “别走。” 那乞丐突然伸手一指。 直直地指着“采药女”的脸。 采药郎表情微变,他在这个乞丐身上感应到了微弱的灵气波动,但是看不透对方的修为,他忍不住握紧了布幡,脸上却装作很不耐烦的模样:“哪里的疯子,别挡着路!” “你有劫!” 乞丐看都不看采药郎一眼,对着郁岧嶢大声说。 这下整条街的人都望过来了。 采药郎的手心出了冷汗,忍不住想这家伙到底是谁,是新的巡天官,还是地府的人?又或者是韩龙星指派来的家伙,想要戳穿他们的身份? 然后他就听到那乞丐语气坚定地说: “你有桃花劫!你的面相显示,你对他人无意,可是另一个人觉得你的存在碍眼!你要小心,你这一劫非同小可!” 郁岧嶢:“……” 什么面相?这张用各种药粉涂抹出来的脸吗? “胡说八道!” 采药郎也回过神,跳脚大叫,“你毁我……我孙女名誉!你这个疯子,快滚!” 那乞丐一边被采药郎用布幡撵,一边还高声喊:“我从未见过这样强大的桃花劫!你们不要不信!” 第151章 知难而进 采药郎气哼哼地带着“孙女”离开镇上。 边走还在边骂。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窃窃私语。 采药郎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得知那乞丐也是外来者,到这个镇上才几天。 林州百姓的日子并不富裕,这乞丐既不会堵门唱莲花落也不会说吉利话,没什么人施舍他,平时就缩在街角,没看到这乞丐给谁算过命。 剑修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师兄,这人只怕有问题。” 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提前几天到这个镇上。 不吃东西都没见饿死,被地痞无赖追打也没有受伤。 “八成跟那韩龙星有关。”采药郎咬牙切齿。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发现了韩龙星的踪迹,马上就跳出一个乞丐咋咋呼呼地指着他们大叫? 郁岧嶢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城镇。 并非害怕暴露,而是迫不得已动手的话,肯定是离凡人居住的地方越远越好。 看在旁人眼里,就是这对卖药祖孙被气坏了,担心逗留时间过久招惹更多的是非,只能狼狈离去。 街边铺子里的伙计都在伸头张望,口中嬉笑。 “桃花劫,哈,就凭那采药女的模样,怎么可能?” “积点口德罢,人好端端的,倒霉遇到这码事……” 看着祖孙两个的背影,没有更进一步的热闹可看,这点谈资很快就耗光了,伙计们都忙着重新招呼起了生意。 人群之中,谁也没注意到有个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 黑影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这衣服很怪,像是深色烟雾构成的,底端边缘翻滚不休。 黑影站的位置很巧妙,既可以看到那对远去的“祖孙”,又借助屋檐与货物的遮挡,彻底掩藏了自己的身形。 黑影死死地盯着乞丐。 乞丐若有所觉,朝这边转头。 黑影后退一步,消失了。 “阿嚏!” 乞丐感觉到了一阵阴风,他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什么脏东西?”乞丐嘀咕着。 脏东西是凡人对鬼怪的称呼。 那个躲在暗处的黑影,也就是韩龙星眉头一拧,差点当场发作。 好在他立刻忍了下去。 韩龙星冷冷地想,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想多生枝节。 乞丐揉着身上被剑修打出来的淤青,龇牙咧嘴。 ——虽然为了隐藏身份,没有动用真元,但是剑修下手多黑啊,揍得他浑身都疼。 乞丐抓起破掉的衣袖,嘟哝着抱怨,在路人指指点点的笑谈里缩着脖子往外走了。 无论韩龙星怎么看,这就是一个邋遢的乞丐。 难道真的是巧合? 韩龙星深深皱眉,他从不相信巧合。 瞥了一眼郁岧嶢离开的方向,韩龙星决定还是跟踪那个乞丐。 一直走出了八里地,始终不见周围动静。 采药郎开始逐渐加快速度,不再以一个老者的姿态行路。 直到四下无人,他这才松了口气,把脸一抹,露出本来面目。 “师兄,好像无人跟踪?” 化神期的剑修,实力堪比大乘,身边还有一个地仙级别的郁岧嶢,想要一直跟踪他们不被发现,这难度跟登天也差不了多少。 刚才在城镇,因有诸多气息混杂,有心人躲藏还是可以的,但是这里已经荒无人烟,神识外放,连鸟都没见到一只,唯有土壤地下的虫豸在爬动。 天上没云,周围不见阴风。 嗯,也没有埋伏着天兵鬼军。 这就怪了! 剑修发愣地想起那个乞丐扯着嗓门大喊“你们不要不相信”。 难不成真有桃花劫? 不不,怎么可能呢?剑修敲着自己的额头,愤愤地说:“师兄,那乞丐身上有很微弱的灵气,就在他指着你的那瞬间……这家伙肯定有来历,而且不怀好意!” 郁岧嶢也用法术抹掉了涂在脸与脖颈上的东西。 这是瀚海剑楼的“秘法”,也是他们在林州完全不被发现的秘诀。 因为他们不是用障眼法,更不是用法器伪装自己,他们会收敛气息,不动用任何真元,通过缩骨来改变体态,脸与肤色是涂抹出来的。 据说这是七百年前一位名为金颂的师侄带入瀚海剑楼的方子。 对凡人来说,改头换面要买各种药物,熬制药汁调配药粉都很费事,有的药汁过了时间就会变色发臭,必须现熬现用。 涂完会非常难受,等洗掉的时候更受罪。 可是这些在修士眼里都不是事,不会炼丹,用丹炉熬药汁还不会吗?药粉随手一抓就碾碎了,还能保证碎得均匀,颗粒大小完全一致。 至于熬好的药汁,灌入瓶子就扔进储物袋,不管隔多久拿出用都像刚熬好的一样。 修士的脸跟手,就算拿刀子砍都不会有事,几层药水怎么了? 甚至根本不用洗,法术不能拿来伪装,还不能抹掉药水药粉吗? 瞬间就能恢复本来面貌,连同身上的衣服都一起换了。 于是那对卖药人祖孙,立刻变成了两个气质不凡的修士。 “师兄?” “高垕,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沉不住气。” 郁岧嶢低声斥责,“听说你已经收了许多徒弟,怎么还是这般急性子。” 手里依旧抓着布幡的剑修挠挠头,全然不顾自己苍老的外表,讪讪地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没看宗主都放心我一个人出来吗?” 郁岧嶢:“……” 虽然他出身瀚海剑楼,知道同门的毛病。 可是对方能这么理直气壮把话说出来的,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宗主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郁岧嶢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师弟脑门上,返身就走。 “哎,师兄等我。” 高垕急忙追赶。 等他跑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微笑,好整以暇地放缓脚步。 ——泥人传信需要泥人啊,宗主身边只有他的泥人,要是没了他,师兄还怎么跟宗主联系?所以他根本不用急,师兄不会扔下他的。 没事,不就是生气吗?过个半天就好了。 南疆云武城。 大江奔流,四野开阔。 这就是最适合使用法术的地方,远离人烟,能接阴气。 周宗主郑重地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泥人,放到石头上。 这泥人是个老者的模样,可是眉眼间十分狡黠,一脸的聪明相。 “此乃我的二弟子高垕,他跟在郁岧嶢身边。” 岳棠闻言看了白歌一眼,后者抱着手臂没吭声。 岳棠知道这个高垕就是当初瀚海剑楼派出去的两个化神期修士之一,也就是白歌的师父。 “距离子夜之交还有一刻钟。” 朱丹掌门掐指一算,沉声说。 现在南疆被阴云笼罩,抬头是看不到天色的。 巫傩们正在外面布置,准备阴阳两气一交融,阴阳路一开启就进入其中,全心戒备,防止这次联系出什么岔子,比如有鬼军借着阴阳路进攻南疆。 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该有的准备还是要有。 岳棠偷看了一眼巫锦城,后者没有任何异样神色。 ——就仿佛棋谱不是他送的,他也没暗示岳棠任何事。 岳棠心想,在装傻这件事上,他确实是不如巫锦城。 魔焰很快就在四面燃烧起来,可以隔绝灵气。 修士们陆续离开,只剩下巫锦城、岳棠以及周宗主留在原地。 “岳先生?” 周宗主诧异地看着站在最后面的岳棠。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岳棠在害怕,不管是岳棠还是巫锦城都敢亲自在黄泉路上走,只是区区的阴气爆发,为何要避让? “……我担心,两位预言中人碰面,会引起神光镜的感应。” 岳棠回答。 周宗主一脸茫然,他跟自己的弟子高垕联系,郁岧嶢只能站在高垕旁边。 就如岳棠只能站在自己身边,这种间接联系,需要通过他人话语传达的联络,也能被神光镜感应到吗? 也是,小心起见。 天道太坑人了。 不过多退一两步,真的有用吗? 周宗主的目光落到巫锦城身上,这才恍然:“岳先生是希望多加一层传达,不使我直接与你对话,这样就不算‘瀚海剑楼’与‘岳棠’联合?” “正是如此。”岳棠没说假话,他发现这样做确实比较稳妥。 什么?这里面还有某位堕魔剑修的因素? 要不是考虑到情劫,岳棠还真的不会想这么远,现在一举两得不好吗? “时间短暂,郁剑修没法说得太详细……我可能听不明白剑修的道,本来就要依靠周宗主与巫道友多费心。” 岳棠知道,现在全盘计划都压在郁岧嶢的道法上。 他沉思着,不知不觉,子夜之间到了。 泥人一个翻身从石头上跳起来,对着周宗主深深行了一礼:“师兄正在跟我生气,宗主有何要事?” 周宗主顿时觉得面子挂不住,他冷着脸斥责:“你们多大年纪,还闹不和?” 他没有说出岳棠挖地府墙角的计划,只是问如何进出地府,说这边有大用。 泥人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抬头说:“师兄言,只有死去的人才能不惊动鬼神的进入地府,如果修士也要进去,首先要把生魂练出鬼气,这个他可不会。” “不,这点岳先生可以。”巫锦城说。 泥人傻眼,然后又磕磕巴巴地说:“师兄说,还得封印自身能力与记忆……若是忘了自己是谁,又如何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呢?寻常修士根本做不到,只会迷失在十殿九狱。” “无需担心。”巫锦城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岳先生必然可以。” “那也只是一人。”周宗主发愁地说,“或者再多加一个巫道友,我也可以一试,作为剑灵精魄我已经活了八千年了,心志比常人更高一些……但是只凭我们三人,怕是不够。” 毕竟郁岧嶢被神光镜盯着,不能帮忙。 岳棠想了想,借巫锦城之口说:“怎么会是三人呢?宗主莫非忘了南疆巫傩都是活尸吗?” 丢了躯壳,就是怨魂死灵。 第152章 自欺欺人 “滴答。” 持续不断,像水珠滴落的声音。 沉重拖沓的锁链,来回刮着地面。 ——这是牢狱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 眼前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纱幕,目光所及处的一切都丧失了颜色,只有黑白灰。 很多人影,木然地站在前方的石阶上。 远看就像是一个个挂在树枝上的白色麻布,飘飘荡荡的。 衣袍下面是细长的锁链,捆在手脚之间。 几个头上长角模样狰狞的鬼差站在路边,就像挑选待宰的鸡鸭一般,时不时拽出一个人就往前拖。锁链摩擦着地面,哀嚎声不绝,队列里的其他人充耳不闻,继续低头蹒跚前进。 又是一颗滴落的水珠。 深黑色、粘稠、恶臭……原来是血。 血不知从何而来,抬头亦不见天空,这里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漆黑洞窟。 地面凹凸不平,说是石阶,其实只是一个不断向下延伸的趋势。 走起来磕磕绊绊的,踩着还咔嚓咔嚓响,不像石头,倒像白骨。 ——这是黄泉地府? ——所以我已经死了? ——等等,我是谁? 他苦思冥想,终于从脑海里翻出了一个名字。 他叫岳棠。 家住在……奇怪,他为什么都忘记了。 这就是人死之后的感觉吗?忘记亲朋故交,不留恋人世? 岳棠正在疑惑,忽而听到前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悲哭。 老者抱着孩子,那婴儿还不足月,不知什么缘故竟一起死了。 鬼差立刻伸手去拽他们。 “行行好,放我孙儿回去吧!”老者挣扎着磕头。 鬼差懒得理会他,或许这样的事情他们看得太多了。 老者嚎哭的声音太苦,充斥了悲恸与绝望,似乎吵醒了原本队列里麻木的鬼魂。 越来越多的鬼魂突然停步,开始东张西望,惊慌哭叫。 鬼差们慌了,一边拖人一边斥喝:“闭嘴,全都闭嘴!” 随后迁怒在那个老者身上,立刻围过去踢打,用铁尺狠狠抽老者的脑袋。 那老者的哭声顿时低微下来,岳棠本能地上前一步,却被身后的一只手轻轻一拽。 “……” 很快,抱着婴孩的老者就没了声音,他浑浑噩噩地站起来,神情麻木,毫无所觉地走在队列里。 岳棠也发现,鬼差拖拽的就是那些“清醒”过来的亡者。 只要有鬼魂表现出异样,就立刻拳打脚踢鞭笞抽打,使魂魄们重新变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呆滞地拖着锁链蹒跚而行。 岳棠跟着低下头。 鬼差们从他身边经过,继续巡逻。 岳棠盯着脚上与手腕间的锁链,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似乎可以挣开这东西。 但是…… 不能在这里。 岳棠忍住了,尽管这锁链让他很不舒服,本能地想要破坏摧毁。 岳棠知道,此刻在鬼差眼里温顺麻木的鬼魂队伍,藏着“苏醒”的亡者。 他是一个,他身后的人是另外一个。 岳棠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他不能回头。 鬼差还没有走远。 锁链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它似乎是有形的,又似乎是无形的。 这份压在魂魄上的沉重分量,让魂魄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石阶往下延伸,走到一个大弯处,前面尽是黑暗,也恰好没有鬼差来回巡逻—— 岳棠忽然看到队列里冲出来几个魂魄。 他们手足并用地逃跑,然而锁链的限制让他们无论如何都提不起速度,很快就被发现了。 “别动。” 岳棠听到身后有人压低声音,急促地说。 “啪!” 一根巨大的鞭子凌空抽来,越过鬼魂们的头顶,砸得地面碎渣乱飞。 岳棠一惊。 原来路边那座黑色的“山丘”是一个体格极为庞大的鬼,它的上半截身体隐入高处的灰色云雾,根本看不见模样,只看到长满黑毛的粗壮手臂拎着一根惨白的骨鞭。 长鞭末端镶嵌着一个妖兽的骷髅头骨,正张着嘴,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声。 所有亡者都忍不住捂住了脑袋,东倒西歪。 岳棠也感觉到尖针似的东西扎入自己脑门,剧痛之中,那些锁链好像变得更沉重了。 等声音停歇,岳棠发现刚才不是错觉,锁链确实粗了一圈。 那些试图逃出去的人更是狼狈,层层锁链把他们捆得犹如待宰彘狗。 鬼差骂骂咧咧地赶来,拖起人扔在道旁。 “好好的黄泉道你们不走,非要跑,你们能跑到哪里去?这外面就是罡风,吹一下魂魄就会刮掉一层,吹个半天,就魂飞魄散了。” “已经死了,就老老实实地等宣判,去投胎,下辈子说不定还是富贵命呢!跑什么?跑回人间,你们尸体都烂了,你也只能站在尸体旁边干看着。” 他们连骂带打,少数清醒但是没跑的亡者听得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妄动。 队列再次前进。 石阶下方越来越黑。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亮光。 白光里依稀是一座黑色的庞大建筑,看起来有点像官衙,却更加宏伟气派。 一块黑色牌匾悬挂其上:鬼判殿。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地府审判亡魂的地方? 又走近了一些,可以看见亮光其实来自鬼判殿前面的一面镜子,亡魂走到那里,一部分立刻被镜子吸入其中,另外一部分被鬼差驱赶着继续前行。 “孽镜台前,功过相抵,才许前往第十殿轮回池投胎!” “罪过于功,等待判决,打入九重地狱!” 一声声威严的叱喝,震得魂魄们茫然地望向那面镜子。 不知为何,岳棠看到镜子就发慌,他下意识地放慢步伐。 恰好这里还处在黑暗之中,再往前几步就被光亮笼罩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声音。 岳棠扶住额头,手腕间的锁链叮当作响。 “我们该走了。” 身后冒出的声音让岳棠满头雾水。 更让他迷惑的是,走在他前面的那个魂魄飞快地钻进了路边黑暗里,然后伸出个脑袋冲他招手,身后更有人催他。 “快,快!” 那里恰好是个凹陷处,可以避开来自上方的那只高大鬼怪的注意力。 又因为这里已经是鬼判殿门口,还有孽镜台照耀四方,鬼差把魂魄押送到这里,又要忙着把魂魄分开处置,难免疏忽。 这是灯下黑啊! 很好很有计划,一看就跟之前逃跑的那些魂魄不一样。 岳棠当机立断,一弯腰,溜了出去。 然后是岳棠身后的魂魄。 他们三个跑了之后,后方的魂魄双目呆滞地继续迈步,走到孽镜台的光下。 鬼判殿的鬼差忙得很,看到魂魄拖拖拉拉的,速度迟缓,非但没有喝骂,还乐得偷懒。 “呵,想赶着投胎?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鬼差们讽刺地笑着,把一个赖在孽镜台面前不肯走的魂魄拖走了。 岳棠等了一会,发现根本没有人来找自己,眉头一皱。 看来死去的人没有一份完整的名单在鬼判殿,否则平白无故少了三个魂魄,早就应该出来找了。 只是……这样不严密,跟传说里执掌轮回与幽冥的地府相差甚远啊! 岳棠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好笑,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记得所谓的民间传说? “岳先生在想什么?”旁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岳棠看了一眼跟自己一起逃跑的同伴,他们脸色灰白,面容僵硬,头发披散,只穿着麻布短褐,观之可怖。 岳棠克制住了自己伸手摸脸的冲动,他怀疑自己也是这副鬼模样。 哎,死都死了,难免的。 就像他现在,也没觉得多么害怕。 “你们是谁?”岳棠打量着他们。 这两人的长相像夏州南部的异族,奇怪,究竟是哪儿呢? 岳棠脑袋隐隐作疼。 “岳先生,你怎么忘了?” 左边那鬼魂惊慌地说,“我们是夏州山越的猛虎寨之人啊!” 右边的鬼魂马上接话:“朝廷官军来剿灭我们,先生为了山寨里的妇孺安然撤走,毅然带着吾等留下断后,然后一把火烧了山寨,用数人的代价,把数千官兵一起焚烧在了山林里,咱们兄弟死得很值啊。” 岳棠:“……” 这听起来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他这么没用吗?这个山寨没有一点可用之兵了,竟然只剩下赴死这条路? “烧死摔死的人太多了,害得我们在黄泉遇到了官兵,差点又打起来,我们人少……哦,鬼少力寡,只好在外面拖延,然后分批混进死者之中。” “岳先生是不是死的时候被山石砸扁了脑袋,怎么连我们都不认识了?” “……” 怎么,我死得这么惨吗? 岳棠感觉头更疼了。 “岳先生,你先缓缓。” “没错,你可是我们山寨的军师,自从寨主死了,你就是我们的主心骨。” 等等,还有个寨主的吗? 岳棠瞠目:“你们……” “我叫桑多。”左边的鬼魂积极地说。 “我是桑南。”右边的鬼魂不甘落后。 这两个名字很陌生,又似乎真的在哪里听过,岳棠彻底糊涂了。 “不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岳棠下意识地纠正道,“你们怎么知道这里可以躲藏,路上还有鬼差的监督?” “是寨主让人出来告诉我们的。” “对对,我们这就是准备去找寨主。” 两兄弟一唱一和,告诉岳棠,虽然他们寨主天不假年,早早就病死了,但是他们寨主不甘心活在这样的世道上,不甘心下一世还要做饥饿而死的人,所以带着猛虎寨那些早死的弟兄在地府东躲西藏。 “咱们山越部族,活着的时候要造反,死了以后凭什么听阎罗的,咱们还要继续造反!” “……” “要在地府发展势力,拉起一支大军!” “……” 岳棠呆呆地坐着,忽然觉得这志向很不错。 这寨主好生厉害,了不得! 不愧是让我生前甘愿辅助的人。 听说世间有修炼成仙的凡人,为什么没有修炼成魔的鬼魂呢?若是有朝一日,砸断锁链,踏平地府,岂非人生快事? 毕竟他只是做军师,做筹谋之人,又不用亲自带兵。 三日前,雪峰秘境。 “就是他们?”岳棠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黑袍巫傩。 巫锦城颔首道,“桑多、桑南的随机应变能力,在巫傩一族里十分出色,而且他们生前擅长百戏,他们是最合适的人选。” 岳棠信得过巫锦城,他说这两位巫傩能担当大任,就一定可以。 “依照这上面的说辞行事。”岳棠把一块玉简递给桑多。 巫傩桑多接过玉简,用神识扫完,顿时呆住了。 然后是桑南,他张口结舌地问:“这能行吗?” “可以,封去记忆与能力的我,没那么聪明,这套说辞就够了,再说他只以为自己是凡人。” 岳棠言辞凿凿地说服两个巫傩,“我已经炼成了郁剑仙所传的法术,事不宜迟,址果冻小说网 第153章 按部就班 怎样在地府活下来?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奇怪,众所周知,只有死人才会来黄泉。 死人还用活吗? 需要的。 岳棠沉默地想,想着那些哭嚎着求饶,又被鞭打到麻木呆滞的魂魄。 只要有自我意志,死了也是活着。 若是没有,活着也是死了。 显然对很多人来说,他们在阳间的时候没有,死后竟也没有。 岳棠步履沉重。 只要他努力回忆,眼前就会出现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惨象:巨大的黑云从天而降,落到田间枝头,麦田就只剩下被啃食殆尽的根杆,树只剩下干硬的皮。 也就是几次呼吸之间,所有绿色就全部消失,就连杂草都被吃光了。 农夫崩溃地哭倒在田埂上。 那片不详的黑云重新聚拢着升起,飞向远处的粮仓,明明是那么弱小很容易踩死的虫豸,当它们形成天灾之时,竟是所向披靡。 黑云就像一只妖物的巨手,直接掀翻了粮仓的茅草顶,木头与竹子搭成的仓梁也在摇晃着坍塌。 有人跪在地上疯狂磕头,期望老天爷开恩。 有人举着火把,点燃自己,冲向粮仓与麦田,冲向那片黑云。他们宁愿烧死在火中,也要烧死一部分蝗虫,绝对不让这些恶鬼轻松地夺走他们的一切。 ……然后就是赤红干裂的土地,饿成皮包骨头的人。 岳棠怀疑自己在这段记忆里看到了厉鬼,可是大灾若此,人跟鬼已经没什么区别了,都在吃人。 那就是自己曾经的经历吗? 可惜岳棠实在想不起来大灾的前因后果了,他只知道要从这样的天灾活下来很不容易,就像从黄泉地狱里挣扎着爬回人世。 没想到现在他切切实实地待在地狱里了。 岳棠有点愁。 “岳先生……” “叫军师,不要喊名字,这里又不是人间。” 岳棠认真地告诫,“你们也不要随便喊名字,地府不是有生死簿的吗?万一被人听到,跑去给鬼差判官告密,我们就麻烦了。” 桑多与桑南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想,不愧是天庭地府翻遍了人间都没找到的预言之人。 岳先生当初给他们的玉简里没写这条,是笃定了失忆的他自己可以想到这个问题? “那您叫我阿大,叫他阿二吧。”桑多很干脆地说。 岳棠正要答应,突然问:“我们总共有多少人?” 别看这个问题简单,其实很关键,很多百姓是不识字的,甚至只会数到十。 这个所谓的猛虎寨,不可能只有十个人吧?全都按照编号来,岳棠怕有人连名字都记不住。 “跟我们一起死在山寨里的……弟兄,没多少,只有十来个,人嘛,主要是在寨主那边。” 桑南眼睛也不眨地说着瞎话。 这都是玉简上已经写好了的问题,他怎么可能回答得吞吞吐吐呢? “到底多少人?”岳棠继续追问。 “一千人吧,具体我也算不清。”桑多状似惭愧地垂下头。 岳棠沉思,兵卒就有千人,那是一个很大规模的山寨了。 毕竟还要加上妇孺,猛虎寨少说也有三千人吧! “不对,寨民有偷偷去鬼判殿,去轮回转世的吗?”岳棠追问。 “这……我们跟军师你一样,刚刚才死啊!”桑多一脸的无辜。 岳棠一愣,然后拍拍脑门,对了,桑多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他没看到自己身后桑南松口气的模样。 桑南放下打手势的右手,后怕。 ——难怪要找脑子最灵光,最会随机应变的巫傩族人,岳先生真的太难骗了,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嘴。 幸好他们是巫傩,没有多话的习惯,言多必失,岳棠不问他们就不说。 三“鬼”费劲地在低矮的洞窟里半爬半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鬼能穿墙的优势在地府根本没有,这里的石头非常坚硬,而且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只要碰到魂魄就会一阵刺痛。 之前队列里的鬼魂不慎碰触到,立刻就惨叫起来。 这种痛苦常人难以忍受,岳棠做好了咬牙忍耐的准备,结果他发现自己适应得很快。 其实只是凡人熬不住,鬼修就没事,鬼差也不怕。 桑多桑南也不疼,可是他们必须装。 装得岳棠怀疑自己是不是天赋异禀了。 岳棠发现这条“地道”明显带着开凿过的痕迹,联想到它的入口在鬼判殿门口,越走就越是震惊。 ——那位寨主,真乃非常人也。 竟然能在鬼差眼皮底下挖出一条暗道,这一手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专门用来偷渡自己“人”,躲开鬼魂判罚,不用被打下地狱或者投入轮回。 厉害啊! 岳棠愈发相信桑多之前说的那句“寨主要在地府拉起一支大军”的说辞了。 毕竟光看这条暗道,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 “这少说要几百号人……鬼一起干活吧!”岳棠左顾右盼。 挖开这种诡异坚硬的岩石本来就难,更难的是不引起鬼差的注意。 这是怎么做到的? 岳棠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寨主已经买通了某位判官? 桑多、桑南:当然不是巫锦城做的,我们只是借道,其实这是某个剑修打的地道。 知道答案的他们却不能说出来,只能装糊涂,还要表现得比岳棠更迟钝一点,比如完全意识不到挖地道这件事有多么困难。 “……利如刀斧,断面光滑,这是什么神兵利器?” 岳棠喃喃自语。 他低头看自己,两手空空。 人死之后什么都带不走,为什么寨主会有兵器? “军师?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继续走。” 岳棠咽下满腹疑惑。 他们走得很不容易,一是通道低矮曲折,二是手脚上还有锁链。 因为担心发出声音引来敌人,岳棠用双手抓住锁链的中间一截,而双脚上的锁链就沿着脚腕多缠了两圈,避免拖到地上,减少拖曳撞击发出的声响。 地道里一片漆黑,照理说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可是岳棠发现自己可以在这里视物,桑多桑南也没有任何摸索的动作,他就以为鬼的视线在这里不受影响。 岳棠没有多想。 或者说,现在的他,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也没怀疑桑多桑南的来历,这两人知道他姓什么,他也模糊地记得这两人的名字。再说他就是个凡人,费尽心机把他从鬼魂队列里骗走,能有什么好处呢? 岳棠认为,单单这条地道的存在价值,就已经远远超过他了。 “还有多远?” “军师,这……” “哦,你们也不知道。”岳棠敲敲脑门,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桑多眼皮一跳,心里叹气,岳先生真难骗啊! 还好,玉简里都写了。 这样一想岳先生真厉害,他竟然预见到了自己经过地道的时候会产生何种疑惑,会对同行者做什么样的试探。 尽管第一次试探更像无意间脱口而出,让桑多桑南措手不及,可是刚才那句他们就有准备了,保证连语气都听不出问题。 “寨主派来的人只是说,没有岔道,只要等到锁链断掉……” 桑多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咔哒一声,捆在他们手脚上的锁链忽然自动消失了。 三人:“……” 桑多桑南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会这么巧。 岳棠若有所思地望向洞顶。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风声?”桑南努力侧耳倾听。 “没错……之前的鬼差提到过的罡风?” 据说能把魂魄刮掉一层,甚至撕碎的罡风,只要离开鬼魂队列所在的“道路”,就有可能碰上。 “没错,这锁链是黄泉地府规则的一部分,不能硬扯!” 岳棠眼睛发亮,他发现锁链断裂之后就缓缓消失了。 “如果强行解开它们,只会越变越沉,越来越重。魂魄只要进入地府就会受到束缚,让亡魂无法逃跑。但它是有个范围的,一个是投胎轮回的地方,鬼魂不可能带着锁链去投胎,另外一个就是……鬼魂必定会死的地方。” 罡风肆虐的区域,不就是这种情况? “这不是寨主发现的。” 岳棠肯定地说。 尽管桑多说,那位寨主比他们早死,可是无论这条地道还是这份摆脱锁链的用心,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有高人!” 桑多、桑南:“……” 是这样没错,其实周宗主就在暗道出口等着我们呢! 郁岧嶢的功劳,就让他师父冒领一下吧! 云武城,瀚海剑楼选择的驻地。 白歌维持着盘膝打坐姿势,跟他一样动作的还有另外三个剑修。 在他们中间的胡床上,悬浮着一柄古拙的长剑。 宝物自晦,剑锋无光。 如果不注意看,还以为那是一块废铁呢! 这是因为剑灵精魄不在“躯壳”之内。 神魂出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必须要保存好本体。 不管是修真界掌故还是话本传说里,都有“仙人”神游四方,回来时发现躯体被仇家损毁的倒霉事。 魂魄总要有所依存,没了身体就是死了一遭,只能去夺舍他人躯体。 历来都会请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旁护法,或者选择待在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岳棠与巫锦城去了雪峰秘境,周宗主只是喊了几个剑修来守着,剑灵嘛,他的本体可比岳棠的血肉之躯坚固多了。 白歌对面的一个剑修担忧地说:“宗主已经走了七天了。” 作为剑灵,本来就没有轮回这码子事,所以周宗主根本不需要学会那个法术,他是最先带着巫傩们去地府的。 “不过七天,他们这一去,三五年都有可能。”白歌眼睛都懒得睁。 “希望不要出事。”另外一个剑修也很忧心,“那法术我也在练,可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得了吧,宗主根本不放心你们去。”白歌继续讽刺。 “你不也是?” 四个剑修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 “算了,听说岳先生与巫锦城还会失忆,至少我们宗主不会。” “巫傩们也不会。” “听说他们有一整套计划,特别有趣。” 说罢,剑修们齐齐叹了口气,不能去,好遗憾啊! 第154章 见面不识 天幕霜结,阴风阵阵。 岳棠爬出地道的第一感觉是冷。 彻入骨髓的寒冷,就像无形的刀子缓慢剐着血肉。 这可比碰触岩石的刺痛来得厉害多了。 岳棠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很快他就发现,亡魂身上的衣服只是摆设,根本不能阻挡这种阴风。 除非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艰难地爬动,才能减少阴风带来的损害。 岳棠一点儿都没犹豫,面子值几个钱? 桑多、桑南有样学样。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出现在前方,挡住了一部分阴风。 岳棠愕然抬头。 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苍白天幕之下,光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硬生生地挤开了利刃寒风。以至于四周形成数个小漩涡,模糊了视野,让人无法分辨来者的形貌。 ……这就是高人? 岳棠心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是话本里的修仙者吧? 不怀疑对方是地府中人,是因为对方身上的气息跟阴风格格不入。 在黄泉地府这个地界,魂魄都是披头散发,身上只有一套麻布衣裳,而鬼差青面獠牙,连个人样都没有,躯体上套着的那些东西与其说是衣物,其实更像是短甲。 什么头发?压根没有。 来到地府这么久,眼前这人竟然是第一个好好穿衣服,好好地梳齐了头发的人。 就是长得像个小孩。 岳棠当然不会因此看低对方,单凭这副模样,地府里最没眼色的鬼都不会走眼。 不过能穿体面的衣物就是大人物,这套看人方法无论在阳世还是阴间都这么管用吗? “你就是萧寨主等了很久的军师?” 周宗主一板一眼地问。 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尴尬。 活了八千岁的剑灵,什么没见过?不就是照着一根玉简写的内容演戏吗? 这次他们进入地府,前前后后需要动用的人手多达上千,前期或许还能遮掩来历,等到他们从第三狱救出受刑的鬼魂之后,总不能立刻马上全盘交底吧? 生前越是厉害的修士鬼魂,越是在刑狱最深处。 一时半会他们也挖不到那儿去,只能先收拢一些有资质的凡人,以及低阶散修的魂魄。 如果张口就跟他们说反抗天庭,估计鬼都吓跑了,不如说在地府闹事,不服地府审判。 这是个筛选的过程。 连这点事都不敢干的人,就不用指望更多了。 南疆的来历不能暴露,就套用了某个造反的人间山寨。 这样的山寨可太多了,只要不去查生死簿,就分辨不出真假。 加上天庭地府对凡人的一贯轻视,伪装凡人势力更安全,可以拖延的时间也越长。 虽然周宗主不明白岳棠为什么连自己都要骗,但是想到地府的情况复杂,岳棠与巫锦城又无法保留记忆,如果计划不能在一开始走上正轨,很有可能发生想不到的麻烦。 算了,骗就骗吧。 只要没有半途起疑逃走就行。 周宗主正要按照玉简上的说辞继续开口,却听岳棠喃喃自语。 “萧、萧……” “嗯?” 周宗主心想,所以不是随便胡诌的名字? 巫锦城的这个假名竟然引起了岳棠神情恍惚,有什么典故,什么过往啊? 活了八千年的剑灵也是有好奇心的。 没关系,大家还要在地府待很久,他总会知道的,周宗主淡定地想。 “军师。” 桑多及时出声。 岳棠回过神,揉着疼痛的脑门,心里又信了几分。 毕竟他听到寨主的姓氏就莫名地心中一动,情绪十分复杂。 像是亲近又错过的感觉。 曾经是很熟的人,却莫名地“分散”多年——这不就应上了桑多桑南说的“寨主病逝”的情况吗? 当然还有一点更复杂的东西,岳棠一时没有分辨清楚,就被桑多叫醒了。 “没事,我只是一时恍惚。” 岳棠连忙看向周宗主,深深一揖,“失礼了,不知尊驾是?” “丹南小洞天,灵虚子。” 周宗主很好奇这个名字是不是也有来历。 结果岳棠全无反应。 周宗主莫名地松口气,毕竟他也不想冒充别人。 “这位灵虚道长……” 岳棠看着孩童模样的周宗主,有些迟疑。 洞天是道家的说法,佛家要剃度的,虽然来者没穿道袍,这么称呼应该是没错吧! 周宗主微微颔首。 岳棠松口气,轻声问:“多谢道长援手,救我山寨诸人。” 周宗主想到猛虎寨这个名字就好笑,他面上分毫不露,平静地说:“我徒儿与我失散,不幸身死,被困在地府。我挖出这条通道,也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从这里脱逃罢了。是萧寨主自己发现的地道,非我相助,你也不必道谢。” 任由这样重要的密道被他人使用,而不是杀之灭口,这本身就是恩情了。 只不过对方不想提,也不愿领受感激罢了。 岳棠很能理解这种世外高人,他们通常都不会承认自己帮了谁,更不想要什么回报。 ……奇怪,他以前也认识这样的人吗? 他不就是一个凡人么,为何对隐士的心境如此了解? 周宗主瞄着岳棠的神情变化,暗忖,果然封印记忆与能力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换了从前他根本不可能从岳棠脸上看出这么多东西。 “跟我来吧,这里不安全,吾辈修道者不在意阴风,尔等凡人不行。” 周宗主转身就走。 只有在“灵虚道长”三步之内,才能免遭阴风暗刃割裂之苦,岳棠想不跟上也不行。 这里光秃秃的一片,到处都是冻结的地面,只靠自己力量完全走不出去。 “这里是幽量大狱,又称寒冰地狱,为地府第二殿所辖。” 周宗主边走边说,“第一殿就是你们之前见过的鬼判殿所在,所有亡魂都要经过第一殿判罚,或进入轮回池,或经由第一殿发入九狱。” “我听说过十殿阎罗……” “正是,地府十殿九狱,除去第十殿转轮殿没有下狱,其余皆有大狱,统称九狱。” 霜冻的地面厚实得难以想象,远处似有连绵起伏的黑影。 “那是第三狱吗?”桑多指着那个方向问。 “没错,那是刀山刀林,是第三殿刑狱。” 周宗主头也不抬地说。 他比巫锦城、岳棠早入地府四天,就是来摸清地形的。 关于地府有什么,修真界宗门早有记载。 不过有记载是一回事,知道路怎么走是另外一回事,这就全靠郁岧嶢了。 这条地道虽然不长,但都是郁岧嶢用剑魂凿开的,那时……那时郁岧嶢转世为凡人,忽逢袭击,没有修为,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地府鬼兵纠集楚州诸多宗门修士围攻瀚海剑楼,郁岧嶢无力去救,他已经死了,他不能被地府鬼卒发现,只能靠剑魂硬生生地劈出一条路,绕开了罡风,逃到第二狱。 可是这里才第二狱啊,距离第十殿的六道轮回池,还有极为漫长的路。 周宗主想着,他越走越慢,眉宇间有压抑不住的悲伤。 岳棠:“……” 这是想到了失散的徒弟? “修仙者想要在这三界活着,也并不容易。”周宗主忽然开口。 岳棠一惊,他都没开口,这位灵虚道长就窥破了他的想法? 周宗主没有回头,而是望着那座刀山,喟叹:“我日夜守在此处,因为地府判罚所有杀生者皆打入第二狱,若再有忤逆权威不敬尊长的,还要发入第三狱。” “何为杀生?”岳棠听到这些罪名,就开始皱眉了。 因为这个说辞太笼统了,基本没有人能逃得过。 果然灵虚道长回答:“全看鬼判殿的心情,天子杀数百人,非是亲手所杀,可说无罪。乞丐驱赶蚊蝇,捏死虱子,也可说是杀生。” 饶是岳棠早有准备,听到这般说法,也无法镇定。 “竟是如此?” “不错。” “原本如何?”岳棠追问。 “……” 周宗主这次是真的惊异了,他知道岳棠只是一个散修,巫锦城也是散修,他们手中没有宗门秘传千年万年的典籍,对黄泉地府之事全靠道听途说,如今更是失去记忆自认凡人,结果只听他说这么几句,就生出疑惑看透了关窍? “灵虚道长?” “哦,你为何如此问?你怎么知晓……原本地府非是如此呢?地府从建立的第一天,就一直如此。” 周宗主一字字地说。 岳棠从容地笑道:“道长说笑了,纵然是人间有理无钱莫进的衙门,也得挂上一个‘明镜高悬’的牌匾,再无道的朝廷,也有一纸形同虚设的律法条文。在下思忖,地府应该也有类似的东西遮羞吧?” 周宗主沉默一阵,缓缓道:“第二狱本是关押烧杀抢掠,奸盗匪徒,或者各种诉诸暴力残害他人的地方。第三狱则是忤逆犯上,教唆他人闹事的刑罚之地。” 对凡人来说,最离谱的还是第四狱。 “抗税赖租,欺诈他人者,鬼判殿发落打下第四狱。” 受到欺压的凡人百姓不肯交租子,跟骗子的罪名等同,死了会下地狱,这可不是一句笑话。 “阴司衙门也会以第四狱之事告诫凡人。” 周宗主沉声说:“第二狱对凶徒,第三狱对狂徒,确实会用说辞遮掩一下,轮到第四狱的凡人百姓,就连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都不用了。” “天庭地府于万物之初就立于三界,那时何来的粮税田租?”岳棠反问。 “自然是不给部族首领纳贡,不去供奉部族祭师,不肯跪下来让奴隶主踩在背上……” 周宗主轻声说。 这些不是掌故,对他而言,只是过往。 “……众生必须要有畏惧,若是连部族首领都不怕,连一口粮食都不肯拿出来供奉贵人,又怎会畏天惧地呢?” 又怎会甘心在这天地之间做一粒尘沙? 岳棠久久无言。 桑多桑南埋着头,也是一声不吭。 走了不知多久,周宗主招呼他们进一个洞窟歇脚。 “军师来了。” 守在洞口的人欣喜地叫。 岳棠的目光落在这些人身上,他们都跟桑多桑南一样,有明显的山民异族特征。 容貌……当然不好看,都是死人嘛! 就在岳棠努力习惯这些面孔青白,甚至七窍流血的人时,忽然看到一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似乎头很疼,一手扶岩壁,一手扶着额头。 “寨主,灵虚道长把军师带来了。” 那人长发散落,身影就跟旁人截然不同。 等他抬起头时,岳棠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响,四周的人在说什么,他竟然一个字也听不进了。 这就是他生前辅佐的寨主? 不是,寨主这么年轻的吗?不应该是一个胳膊上能站人,单手就能举起一匹马的猛汉? 或者是一个披着虎皮,头戴羽毛,颈挂兽骨的老人吗? 怎么这样年轻就病死了? 难道猛虎寨是看脸选的寨主? 第155章 半信半疑 岳棠欲言又止。 这事很不对劲,大家都是鬼,为什么萧寨主与众不同? 他默默地退了一步。 “军师,怎么不进去?”桑多装模作样地问,随后伸着脖子往里张望,很快也看到了巫锦城,马上惊呼一声,“寨主这是怎么了?” 岳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的隐含之意。 眼前的人确实是他们要找的萧寨主,可是寨主现在的情况不对。 岳棠定了定神,果然从“寨主”眼里看到了隐藏的戒备审视之意。 这种情绪不是针对自己而来,好像是对附近的所有人。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萧寨主不是刚入地府,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多年了,不管对环境还是对寨民族人都很熟悉,怎么会有这种表情? 总不能他也失忆了,记不得其他人了吧? 岳棠差点被自己忽然冒出的荒谬猜测逗笑了,他干咳一声,状似严肃地问:“好好说话,怎么回事?” 桑南满脸震惊地说:“军师你没发现吗?这是寨主活着时候的长相啊,跟我们不一样!” 岳棠:“……” 虽然岳棠不是一个很在乎自己长相的人,但是一个满脸乌黑七窍流血的鬼认真地跟你说,我们都是这幅鬼样子的时候,岳棠还是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懊恼。 好在这懊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身在地府,长得像鬼是一件好事,变成萧寨主这样,远远地就会引起鬼差的注意。 这时守在山洞里的巫傩你一言我一句说了前后始末,原来他们之前被一个厉害的邪修发现了,那邪修专门溜进地府抓凡人魂魄去炼制魔器。 “……多亏了灵虚道长。” 听着这七嘴八舌,还磕磕巴巴的句子。 岳棠看着这些“猛虎寨民”,沉吟不语。 怎么他们说话都不太利索? ——说话利索的萨图等人,留在南疆没来呢! 有的连眼珠子都木木的,表情僵硬,尽管看得出有意识,可是明显“活性”不够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桑多、桑南兄弟。 难道这就是死了很久的人,与刚死的人之间门的差距? 岳棠不由得担心起了自己,他可不想变成那副模样。 看来要在地府生存,比他预想的更难。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不,他们是被邪修炼了魂,才会这样。” 岳棠猛然抬头,望向周宗主,难道这位灵虚道长会读心术? 周宗主维持着高深莫测的模样,沉声说:“他们不记得被邪修抓住之后的事了,虽然我打碎了魔器,但是魔气仍然侵蚀了他们的魂魄,不过这未必是一件坏事,至于萧寨主……他的情况有些严重,他已经昏迷好几天了,吸纳了过多的魔气。” 岳棠嘴角一抽。 魔气还有让人返老还童的能力,把亡魂变成艳鬼……咳。 岳棠忍不住看了巫锦城一眼,遂又理直气壮起来,真的跟话本里的艳鬼差不多。凡人见了肯定会被勾走魂魄,然后稀里糊涂地送命。 尤其是那种诡异危险的气息,使人忍不住化身飞蛾,扑向火焰。 巫锦城按着额头,其实那位灵虚道长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醒来人就在这里。 忽然听说自己死了,还死了很多年,是人都要产生怀疑。 更离奇的是后面还有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比如要在地府造反,比如结识了某位高人,又比如倒霉地遇到邪修…… 这是不是太巧了?巧得再怎么合乎逻辑,都像谎言。 如果不是周围的巫傩给他的感觉十分熟悉,巫锦城他可能早就走了。 因为在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是一个山中部落的寨主。 他应该是独来独往的游侠,或者杀手…… 某个模糊的面孔从他记忆里浮现出来。 巫锦城还没来得及想出那人是谁,就听到巫傩惊喜地喊着军师来了。 很好,这个山寨居然还有所谓的军师?他会不会就是主导这一切谎言的罪魁祸首?巫锦城面无表情地想着,然后走了出来。 他看到了一个同样脸色灰白的亡者。 明明气息晦暗,跟别的鬼魂一样,可是站在寒冰地狱的利刃阴风之中,却让人莫名地想起了积雪覆盖的翠竹。 看着瘦削,没有力量,却拥有难以摧折的韧性。 除去韧性坚毅,还有旁人没有的风骨。 ——就待暖阳融化积雪,春风拂走白霜,才会展露出来。 这就是猛虎寨的军师? 一个偏远的山中部族,不服朝廷,杀官造反很正常,但怎么会有这样的军师? 按理说这样赢得众人尊敬与信服的智者,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所以巫锦城很自然地觉得那是部族以前的祭师,或者长老。 怎么也不可能是一个外族人。 因为从长相上看,对方完全没有“寨民”身上的异族特征。 不像被掳到山寨被迫从贼的倒霉家伙,也不像那种满心怨愤、想要报仇却走投无路的落榜书生。 一位胸怀大才的隐士,为何会在一个山寨里做军师? 难不成他的妻子是山寨里的人,或者有失散多年儿女在猛虎寨? 总不能是失足摔下山崖,被山寨的人救了,决心留下报恩吧? 巫锦城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这些猜测都被一一否决,因为他看到了岳棠愣神的表情。 “……” 鬼魂没有倒影,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巫傩们假扮的寨民没有对巫锦城的容貌表现出任何异样,周宗主看到巫锦城的时候神色淡淡,只有岳棠很反常。 为了拐骗对方来给自己做军师,不惜利用感情?! 这是我做出来的事?不可能吧! 巫锦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寨主,军师他被落石砸了脑袋,不记得我们了……” 桑多小心翼翼地解释,还凑过去低声补充,“都砸扁了,看着都疼,你可别告诉军师,军师很在意的。” 巫锦城:“……” 岳棠:“……” 岳棠绝望地怀疑自己不止是头破血流那么简单了。 他伸手去摸,只能确定脑袋没有变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然后他看到巫锦城在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巫锦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泄露了心中所想,顿时一惊。 好像自从岳棠出现,他心底的戒备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至于怀疑……别提了,他正在怀疑自己对“军师”做了什么。 看岳棠的模样,分明是情根深种,以至于恍惚——巫锦城根本没想到是自己堕魔后的长相问题。 毕竟什么人会在失忆后还笃定地认为自己拥有惊世之貌呢?巫锦城显然不是这种人。 巫锦城的目光掠过周宗主、跟后来的桑多桑南没有一点生疏之感的“寨民”,最终停在岳棠身上。 如果一切都是谎言,那就意味着这么多人齐心协力地制造了一个骗局,还制造了他无法抗拒的错觉,这可能吗? 巫锦城是一个很相信直觉的人。 ——枭是一个杀手。 杀手不相信直觉还能信什么?他没有在这群人身上感觉到任何敌意,就连那个他觉得很可疑的灵虚道长,他也生不出杀意。 这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还是军师。 巫锦城刻意不去看岳棠,可是没过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转过去了。 就好比现在,他分明在沉思,眼神放空,怎么视线的落点莫名其妙到了岳棠身上? 这时,岳棠也恰好抬头。 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 “……” 巫锦城沉默地想,更糟了,军师可能不止是他骗来的,他还真的动心了。 巫傩们面面相觑。 为什么失忆之后的首领看到岳先生这么奇怪啊? 救命,玉简上没写! “军师?”桑南低声呼喊。 岳棠这才回神,他强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行礼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寨主。” 桑多诧异地说:“你当然见过,你只是忘了。” 巫锦城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瞬。 因为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模糊的画面,他在跟踪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看着书生跟街坊打招呼、还买了鱼提着回家,而自己一直刻意躲藏不让任何人发现。 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最后巫锦城“看见”自己跃上屋檐,借着院墙的遮掩,窥看那个在小院里悠闲泡茶的身影。 直觉告诉巫锦城,那就是眼前这个人,是猛虎寨的军师。 所以…… 人是他从山下掳来的? 巫锦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岳棠一脸莫名其妙。 周宗主平静的表情都要裂了。 这两个人有问题,活了八千年的剑灵想要扶额。 情劫在修真界不算罕见,可是你们两个在地府渡情劫这像话吗? 该不会这两人都没发现情劫这码子事,一失忆,问题才忽然出现吧? 周宗主闭上眼睛,默默运气,没事,他是一个习惯了计划出状况的人,再说他相信以巫锦城与岳棠的悟性,就算渡情劫也不会闹出岔子。 “大家都先进去,再过半刻钟,巡逻第二狱的鬼将就会行至这片区域。”周宗主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古怪的气氛,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簇拥着军师与寨主往里面走去。 第156章 差之分毫 洞窟没有任何开凿的痕迹,深度也不够。 岳棠环顾四周,怎么算都只见到几十人。 “寨子里的其他人呢?” “回禀军师,分别躲藏在各处,吾等是听闻军师要来,从第一狱深处前来迎接的,不想被那邪修发现,差点出事。” 一个巫傩站了出来,感激地看向周宗主。 周宗主正襟危坐,用了事先安排好的说辞:“勿需相谢,第一狱本来就是地府最好钻空子的地方,巡查鬼将也最松懈,不过像邪修来抓魂魄之事还是比较稀少的,你们只是太倒霉了。” “道长这话是怎么说的?” 岳棠抬头,诧异地问。 之前还说第一狱刑徒犯下的都是杀生罪,纵然踩死蝼蚁也有罪,穷困百姓杀鸡杀鱼更是常事,完全躲不过这个罪名,怎么现在又说第一狱可以钻空子? 既然要在地府“活着”,如何能不知道这些情况。 周宗主暗暗松口气,虽然出了个意外,但是好在后续一切正常。 “此事说来话长。” 周宗主皱眉,仿佛在想合适的说辞,他放缓语调,神情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十殿九狱之外皆环绕罡风,神仙难越,每一狱有鬼王镇守,麾下十万鬼军,日夜巡逻。即使想从这一重地狱前往下一重地狱也是难比登天……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规矩。” 岳棠沉吟一阵,试探着问:“长久无事,巡逻的鬼卒懈怠偷懒?” “是。 “鬼将收了人间贿赂?” “是,修真界式微,一些小宗派与散修投身俗世之中,专门做这些沟通阴阳的买卖。” 周宗主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切地觉得讽刺:“收取金银与贵重药材,然后制作带有阴气与法力的元宝、纸钱,再备上肥鸡美酒,做法请来阴司鬼卒,再打通关节,由阴司衙门的判官去鬼判殿调阅判罚记录,让那些打入刑狱的魂魄过得‘好’一点。” 洞窟里一片死寂,众人默然地听着。 没有愤慨,只有沉默。 不是麻木的冷淡,而是一种看尽世间苦楚,见惯诸多不平,很难再被触动的沉默。 岳棠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不记得生前事,可是蝗灾与赤地千里的惨烈景象总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猛虎寨的人想必也是在那仿佛鬼域的地方挣扎出来的。 或许对他们来说,人世与黄泉没有差别。 地府鬼卒与人间朝廷,全是烧杀抢掠,猪狗不如的东西。 无论大官小吏都只认钱…… “第一狱的判罚看着酷烈苛刻,却有许多文章可做。”周宗主指着外面说,“有的魂魄动弹不得,毫无神智,只能生生挨刑,有的魂魄却可以清醒地自由活动,躲避阴风的侵蚀。” 比如他们现在待着的洞窟。 而对地府鬼卒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不费工夫。 可是对受刑罚的魂魄来说,却有天壤之别。 “那些修士卖了法术,拿了浮财,反正修道无望,不如人间富贵,还经营出了良好的关系,待死了之后可以找‘熟人’网开一面。” 周宗主沉声说,“阴司衙门的鬼卒阴吏们,吃了贡品,得了好处;地府鬼卒久困刑狱,没有油水可捞,就算是阴司抽过一半的好处,也是好的。真可谓一举三得。” 黄泉地府无日无夜,终日只有悲嚎,鬼卒虽不受刑,但也跟阳世坐牢无异。 “十殿九狱,以第一狱最为涣散,这跟地府的律文有关。” 周宗主回忆着郁岧嶢告诉他的内容,缓缓道,“杀生罪名太容易了,无罪的人可以扣押在这里折磨,有罪的人也可以在这里拖延刑罚时间。因为地府判罚有转狱之说,譬如汝等猛虎寨之人,杀官造反,合该在第一狱受刑百年,再发往第三狱服刑五百年。若是打通关节,这就是一个新空子,在第一狱熬上五百九十九年,最后一年再进入第三狱,事实上只受了一年的罪。” 当然了,杀官造反的穷山民不可能有这样的路子。 可是那些在阳世为恶,偏又家财万贯、权势滔天的人就有说头了。 家资与身份高到一定程度,根本不需要去找什么沟通阴阳的修士,阴司衙门的鬼差看一眼灵前贡品数量,就乐滋滋地不告而取了,还会示意自己“认识”的修士赶紧上门,敲诈一笔送给地府的安乐钱。 反正肥羊,可劲儿宰。 “凡人总以为贡品纸钱,是给先人在地下花用的,这话倒也没错,只是用钱的不是他们的先人罢了。” 周宗主说完,岳棠喃喃接话:“即使有知晓真相的凡人,怕也觉得这事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都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不送上足够的贡品财物,关在牢狱里的亲人怎么能过得好呢?人世如此,地府自然也如此。人们早就习惯了,习惯天地之间的这套规律。 可是习惯,就是正确的吗? 为何魂魄一进地府,就身带枷锁,成为戴罪之身? “吾等杀官造反,是世俗口中的乱匪贼子,死后受缚倒也罢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鬼话我早就不信了。可是我见一七旬老翁怀抱三月婴孩,皆是锁链加身,蹒跚而行。究竟是那老翁犯了罪,还是那稚子杀了生?” 岳棠是咬牙切齿说出这番话的。 “既然有孽镜台,可以功过相抵直接投胎,又承认世间有善行,善人来世能投好胎。这功过善行且不论是真是假,就当它们都是真的,那为何列队入鬼判殿的路上,这些人也要带着锁链,受鞭笞折磨与羞辱?” 巫傩们沉默不言。 “军师。” 巫锦城试着唤了一句。 岳棠闭上眼,平复着心绪,低声应道:“我无事。” 不,你有事,巫锦城定定地想。 他熟悉这种情绪,熟悉这种仿佛从心底焚起的烈焰。 巫锦城的手微微一动,他感觉,他应该有一把剑才对。 一柄足够保护这些欢喜地喊着他首领的人,一把让军师看了移不开目光的武器,它可以斩断高高在上的官吏头颅,击破这天地间的层层桎梏。 然而此刻,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周宗主瞥到了这个细节,并不感觉到意外,剑修嘛,离了剑都不习惯的。 但是巫锦城来地府之前,彻底封印了剑魂,就像岳棠封印了自己的大乘期修为,不若此根本混不进来。 周宗主想到这里,正要说话,突然瞳孔收缩。 同时有这个动作的,还有岳棠。 岳棠愣愣地低头,看到巫锦城的手掌覆压在自己握紧成拳的右手上。 他像是被火烫了似的,本能地要缩回来。 可是巫锦城牢牢地攥住了岳棠的手。 岳棠迫不得已,挣了挣。 他很不解,大家都是魂魄,更不是敌人,为何只是这一握,他就感到了心惊肉跳,浑身战栗?活像是被猛兽按住了,马上要被吞吃入腹似的。 岳棠不知道巫锦城是魔。 更不知道自己是修士。 魂魄出窍,练了阴魂法术用了鬼箓,那……道魔气息还是会冲突啊! 周宗主看到巫锦城抓住岳棠的手那瞬间,身体本能地一伸,差点出手阻止,还好及时想到玉简上岳棠说他不怕魔气,所以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周宗主想要无视那紧握的手,可是洞窟就这么大,又没有桌椅做遮挡,他又坐在两人对面,除非闭上眼睛,否则…… 完全不知道魔冲突的岳棠,误以为自己确实跟萧寨主有过什么,否则这一路上爬地道,大家磕磕碰碰的,怎么跟桑多桑南撞到就没事?进洞窟的时候,大家恨不得把人赶紧推进去,怎么也没有异常呢? 岳棠呆滞。 他以为他是心感这个山寨的人没有活路,敬佩寨主勇武,才留下来做军师的。 自从他看到萧寨主的脸,这个想法就不坚定了,现在他的信心更是摇摇欲坠。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岳棠不知道,类似的疑问已经出现在巫锦城心中了,只不过巫锦城以为自己是个强掳他人进山的打贼子,他也心神震荡,不敢相信自己是这样的人。 可是那段记忆历历在目,寨民又说,自己死了九年全靠军师支撑山寨,才没让部族里的妇孺老弱饿死。 这是何等的苦楚? 尤其又听说,军师出了最后一计,诱敌深入,将官兵与寨子一起焚毁,不幸死在落石之下。 巫锦城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死的。 巫锦城莫名地相信,岳棠有更好的方法,能待在更安全的地方,不会死。 是寨子没了吗? 是他托付给军师的寨子守不住了吗? 是知晓官兵战后会翻检战场,作为寨中军师也是重犯,若不死,官军不会退去,提前逃走的老弱妇孺就会彻底没了活路,所以赴死? 巫锦城头痛欲裂。 可是听着身边岳棠一字一句地跟灵虚道长对话,魂魄才好似重新安定了下来。 他不能再丢下军师了。 这次他们没有山寨,也没有后顾之忧,只有心中烈火。 巫锦城看着明显吓了一跳的岳棠,以及被这一变故惊住了的众人,沉声说:“吾等身无甲胄,手中没有刀剑,但我相信,只要有军师之谋,就似我有了斩灭鬼神的利剑。” 巫傩们释然地叫好。 唯有真的是一把剑的周宗主:“……” 第157章 谬之千里 “多谢寨主信任。” 岳棠感觉对面那位灵虚道长看自己的眼神幽幽的,他坚持抽回了自己的手。 再被萧寨主握下去,他怀疑自己这只手上的热度都要传到脸上了。 死人还会脸红,那不是笑话吗? 岳棠垂眼看自己的手。 那种火烫似的温度消失了,重新变回了魂魄的阴冷飘忽感。 岳棠满腹疑惑,难道生前的感情可以带到死后的魂魄之中? 影响这样大,这得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呢?只对这张脸有印象?岳棠越想,越觉得挫败。 “要说智谋,我并无多少……” 岳棠本能地谦虚了两句,当他看到巫傩们信任敬重的目光时,忍不住卡壳。 等等,听说自己维持山寨多年,这些人都有记忆,所以自己谦虚的话可以省了,一看这些人就是对自己盲目信任。 哦,还要加上一个萧寨主。 岳棠确定他们看萧寨主的眼神更夸张,简直是一声令下,就可以去送死的崇拜信服。 岳棠无言地看了一眼巫锦城。 事到如今,他只能赌自己不是色令智昏甘心留在山寨,对方除了脸之外还有极高的能力。 然后岳棠想起了方才萧寨主那句“军师就是我的剑”的话。 嗯,很鼓舞士气,很能笼络下属,至少在说话与气度上,有明主之象。 不畏艰难,不惧权威,敢在地府说造反,还想付诸于行,胆量与眼界也不错。 至于别的……等等再看? 岳棠心里有两股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要他信任自己,他肯辅助的寨主绝对不会有问题,一个声音在冷嘲热讽,说他只看脸,如果萧寨主这么有能力,又怎么是个寨主呢? 岳棠下意识地在心里辩驳,萧寨主九年前就病死了啊。 再说什么大业,人不够,粮食不够,这也没得打。 杀官造反是迫不得已,也许他们积蓄多年想要招兵买马的时候,遇到天灾,寨主又病死了呢? “军师?” “哦,没什么,我在思索鬼卒与吾辈的实力相差多少。” 岳棠迅速找了个借口,顺带把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扔了出去。 ——鬼卒算什么? 桑多差点脱口而出,随后看到保持着沉默的族人,顿时心道好险。 还好他们族人沉默成了习惯,没有抢话的习惯。 按照目前的剧本,萧寨主失忆,军师新来地府,寨民都是凡人魂魄,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当然是灵虚道长。 “鬼卒真正厉害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器,包括但不限于锁魂链,刑具。” 周宗主沉声说,“其实魂魄在十殿九狱里保持着清醒,就能持续不断地吸纳鬼气修炼,天长日久,意志过人之辈,实力也不差鬼卒多少。” “修炼?” 岳棠眼睛一亮,“道长可能传授修炼之法。” “我非鬼修,不通此法。尔等无需担心,这根本不需要学,就似凡人呼吸,生来就会。”周宗主睁着眼睛说瞎话。 岳棠半信半疑,他望向巫傩族人。 立刻有人点头表示有这么回事。 “我会护住军师。”巫锦城立刻说。 嗯,仗着他早死九年,肯定比岳棠厉害。 巫傩们争相点头,虽然没说话,但是眼神表情里也都是这个意思。 岳棠敏锐地提出一个问题。 “第二狱有多少鬼卒?” “十万。” “吾等只有一千人。” 岳棠无力扶额。 造反的第一步是什么?当然是人。 没有人,拉不起一支队伍,造什么反? “现在我们这里只有……八十人不到。”岳棠发愁。 虽然猛虎寨说是一千余人,但是灵虚道长说了,这些人分散在第二狱各处,还得冒着风险去找。 巫锦城忽然说:“第二狱受刑魂魄有多少?” “这倒是不知道,少说也有数百万吧。”周宗主猜测道。 岳棠意识到了巫锦城想要做什么,忍不住心中一动。 是,第二狱鱼龙混杂,有许多打通关节钻空子的恶徒,可是也有被扣上杀生罪名扔在这里受苦的凡人啊! 可是这些人能说动吗? 岳棠陷入沉思。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身处何等危险的地方。 地府的赫赫权威,远胜于人间门朝廷。 许多凡人百姓受到磋磨,家破人亡,仍然不敢反抗朝廷。 他们死后难道敢反抗地府,忤逆鬼神吗? 岳棠既然做了猛虎寨的军师,就要为这一千人的“存活”着想。 目前他们还是无人注意的流散魂魄,如果被第二狱的魂魄告密,引来地府追杀,处境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只待在这个洞窟里。” 巫锦城的声音沉稳有力,让岳棠猛然回神。 没错,留在这里瞻前顾后,怕这怕那,连第二狱的阴风都不敢直面,还能在地府造反? “那就先去寻找寨民,召集旧部。” 岳棠果断地说,“我也需要看一看第二狱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无可利用之处。” 他不能只听灵虚道长的一面之词。 这时的岳棠并不知道,巫傩一族目前进入地府的人都在这里。 这千余人为了不引起地府的注意怀疑,必须分批进入,也就是说,目前猛虎寨对外说是人数上千,实际不足百。 后续进入的人会自发地汇合,不需要岳棠去找。 不过这不重要,岳棠早早安排了后续事宜,他相信失忆后的自己必定不会畏惧第二狱的阴风酷刑,会坚持出去寻找“失散的寨民”,寻找良机。 一千人的造反队伍,无论如何也不够。 “至于第二狱的魂魄,我们看看再说。” 岳棠迟疑了一下,然后望向巫锦城。 巫锦城一副由你来决定的模样。 岳棠松了口气。 如果寨主不听军师的,这军师做起来就难了。 他比较喜欢有脑子,又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明主。 萧寨主看起来挺符合? 冰封霜冻的丘陵绵延不断,行走其间门,脚下是不停地侵袭的寒气,头顶是利刃一般的阴风。一旦停下,没多久就会被冻在原地。 岳棠已经看到数十个半身成冰的魂魄了。 他们基本已经失去了意识,睁着灰白色的眼睛,一动不动。 他们的身体还保持着艰难行走的姿势,也有倒伏在地的。 后者彻底跟冰面融在了一起,若不弯腰细看,实在难以辨别。 “这些魂魄没有被锁链禁锢,应该是罪行不重的魂魄,但是他们没能及时找到避风处。”周宗主不需要自封修为,所以他能用法术看到比较远的地方,不会迷路。 “这条路是对的,穿过这里,走整整天路程,我们就能接近第二狱的边缘。” 周宗主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 他们已经在这片冰霜丘陵上走了个时辰了。 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歇息的地方。 只能持续不断地走。 灵虚道长身边步范围内没有阴风。 可是他们的人数太多了,不可能全部挤得下去。 只能轮换着躲一躲。 第二狱的阴风每个时辰都会变换一次风向,除了地下洞窟,没有绝对避风的藏身处。 就连这些位于丘陵之间门的小路也不例外,看似四面都有遮挡,可是阴风还是能从头顶打着旋儿吹进来。 他们运气还不错,目前还没遇到正对着吹来的风…… 嘶,说什么来什么。 一阵风突兀地迎面卷来,众人全都站立不稳。 岳棠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找支撑点,很快想到有个魂魄就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直接被冻在冰霜丘陵上,立刻明白不能在阴风掠过时碰触“冰面”。 如果扶住了冻结的魂魄雕像或者丘陵冰面,自以为安全,试图等这阵阴风过去再赶路,就会发现自己成了冰面的一部分。 没有过人的毅力,魂魄根本走不出第二狱。 岳棠缓缓地挪着脚步。 他忽然身前一暖,有人挡在了他前面,为他遮风。 两人距离太近,碰触到了一起。 “……” 岳棠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萧寨主。 单单依靠碰触就能让他感到浑身灼热的,只有这位疑似跟他关系不清不楚的寨主。 可是之前那是在避风洞窟里,现在大家在第二狱的阴风里呢! 怎么回事? 情爱它能抵御地狱酷刑?这不对吧! 岳棠一脸懵,就没来得及推拒,被巫锦城直接揽在怀里。 巫锦城背对着阴风,用手压着岳棠的脑袋,用后退的姿势挪步。 周宗主:“……” 巫傩们什么都看不见,互相拽着手臂,艰难地在阴风里走着。 等到阴风过去,他们抬起头的时候,巫锦城已经松开了手,重新走到了前面。 ——只有周宗主承受了所有压力。 第158章 随他去罢 第一天,岳棠终于看到了一个清醒的魂魄。 对方也在艰难地跋涉,发现岳棠这样一队人,吓得立刻逃跑。 结果运气不好,绕着丘陵里走了半圈,又被阴风逼了回来,被迫跟岳棠等人相遇。 看着那个衣衫褴褛,干瘦如柴,瑟瑟发抖的魂魄,岳棠莫名地有些眼熟。 不是这个人他认识,而是这个场面,他好像在哪里经历过。 周宗主:“……” 迷踪岛秘境,哦不,是在归墟里,修士们远远地看到飞舟过来,吓得当即跳海。 周宗主当然不会告诉岳棠这件事,岳棠没能找回记忆,自然也就把这件事搁置在一边。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那人反复念叨着,像是疯了。 岳棠发现问不出东西,只能绕开了。 再过半天,遇到的魂魄逐渐变多起来,可是他们的反应差不多。 岳棠正感觉到纳闷,转眼就遇到了一队人数跟他们相当的魂魄。 那些魂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 虽然在地府用这个词很奇怪,但事实如此,他们身上完全没有遭受阴风酷刑的痕迹,说话大声,神情凶恶。 不用问,岳棠就知道他们是在第一狱混日子的魂魄。 “打!” 岳棠毫不犹豫,事已至此,想要退让对方也未必答应。 而且他们需要休息的地方,在这些家伙活动的区域附近肯定有可以避风的洞窟。 一场混战之后,岳棠发现猛虎寨的“寨民”悍勇无比,他十分高兴。 其实可以一人杀一百魂魄的巫傩们:“……” 必要的伪装还是要做的。 毕竟实力可以慢慢提升,不能一上来就特别离谱。 巫傩们把那些恶魂绑了丢在洞窟之中,依照岳棠想要问的内容,慢慢审问。 其实在第一狱根本不需要任何酷刑,只要在阴风来临的时候,提着这些家伙走出去,或者把他们的脑袋跟上半截身体放在洞窟外面,他们就会哇哇大叫,什么都肯说。 再硬骨头的家伙,都知道被冻成冰坨子,丢在外面的下场。 那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几百年都要持续不断地熬着酷刑。 哪怕这是打入第一狱的大部分魂魄都要遭受的折磨,可是他们已经获得了取巧的途径,怎么会愿意重新落入这样凄惨的困境。 不过他们注定失望。 岳棠问完了想要知道的内容,巫锦城毫不犹豫地一挥手,让人把这些家伙扔去阴风最强的地方。 这些天他们也发现,巡逻的鬼卒根本不管谁在逃跑,谁在互相撕咬杀戮。 冰坨子都长得差不多,尤其是这些投机取巧的家伙,在第一狱的刑期又格外长,等到转狱的那一天,已经被冻得失去神智了。 “第一狱遇到的那些零散魂魄,太胆小了。” 岳棠发愁地说。 处置了恶魂,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增兵的机会。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第三狱。 忤逆犯上者之狱。 怎么想都比犯下“杀生罪”的普通百姓,更容易收拢为兵。 “前面就是第一狱与第三狱的交界处。”周宗主看着前方,回忆着郁岧嶢告诉他的话。 徒弟曾经走过的路,如今他要带着无数人去走。 “想要离开第一狱,唯一的机会就是等待鬼卒押解魂魄转狱,我们混入其中即可。” 只要足够有耐心,又不迷失神智,就能瞅着鬼卒懈怠的机会,一直这样转狱转下去,直至抵达轮回殿。 现在,他们只是要去第三狱。 简单。 岳棠觉得缺乏人手,第一狱的造反之路不太顺利。 周宗主愁的事情跟他完全不一样。 周宗主曾经以为,要在地府造反充满了各种想象不到的危险,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实话说,他是很喜欢的。 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事,把那些牢不可破的东西一剑刺穿,让万年伫立不摇的事物崩塌粉碎……这就是剑修的道,也是剑喜欢做的事啊! 周宗主义无反顾地来了,作为剑灵精魄,他在这方面有优势。 除了他,活人必须封印记忆与力量,才能进入黄泉。 周宗主就是作为“以防万一”的屏障,加入这支地府造反队伍的,他可是实实在在的化神期高阶,就算遇到鬼王也能拖延时间。 所以周宗主以为自己只要扮演一个心事重重,记挂徒弟,早期提供地府情报,遇到强敌出来打架的“灵虚道长”就行了。 什么造反,什么策略,什么兵法,周天神剑压根不懂。 反正岳棠在玉简里说了,要灵虚道长让猛虎寨军师与寨主自由发挥,千万别阻挠,也不用出主意,否则招来失忆寨主与军师对灵虚道长的怀疑,就节外生枝了。 听听,多轻松的任务。 周宗主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要遭受这种刺激。 每天的心情就跟井里打水的木桶似的,七上八下。 最初,周宗主看到岳棠与巫锦城双手交握,看到巫锦城为岳棠挡住阴风……心惊胆战,不知道魔冲突的气息,会不会撞破两人身上的封印,给他们的魂魄造成伤害。 然后,周宗主看着两人毫不避讳,时间还越来越久的接触,发现道魔冲突可能对他们来说完全不算事。 紧接着,周宗主就发现自己高兴早了。 因为岳棠似乎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岳棠开始打探,询问巫傩们是否有情人、妻子、丈夫。 如果有,是不是就在身边? 这些人互相碰触有何感觉? 当然,这是背着所有人问的,岳棠的本意也被藏在各种话语里,巫傩们都没能发现,还以为岳棠在问猛虎寨的旧事呢!大家绞尽脑汁,认真严肃地按照编好的瞎话,对待着军师的提问,哪里会想到套话的背后还有一层深意。 修为尚在,耳聪目明,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周宗主:“……” 周宗主暗暗叫苦,可他身为灵虚道长,不能跑过去告知岳棠真相,更不能对岳棠说,你们两人不是道侣没有双修过,那是道魔冲突产生的气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双修过的道侣,魂魄互相靠近,确实会有一点异常反应。 可是在你们的记忆里,你们就只是凡人啊!凡人的周公之礼只发生在身躯上,不会影响到魂魄,作为一个凡人,你应该怀疑自己是修士,而不是怀疑自己跟寨主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周宗主觉得这事儿很难办。 情劫来势汹汹。 连巫傩们都察觉到不对劲了。 特别是后来出发,装作失散寨民,刚刚跟周宗主汇合的巫傩们。 “岳先生……军师跟首领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一直跟随在众人身边的巫傩满腹疑惑,看了一眼远处揽着岳棠闭眼休息的巫锦城,很自然地说,“军师新死,寨主又深感军师这些年维持山寨不易,凡人之间的情义,不就是在弱小无力的时候依偎着前行?” “……” 后来的巫傩像看傻子一样看同伴。 “你是不是死太久,脑子都变干了?” 这都看不出来? 一番嘀嘀咕咕之后,桑多终于沉痛地醒悟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首领跟军师之间有情?这怎么可能?” “是啊是啊,之前完全没有这个迹象!” “可能有了,只是没说。”桑南脸色苍白地提醒道,“现在他们失忆了,只靠本能与感觉来认识出现在身边的陌生人。” 所以他们还是首领信得过的属下,是岳先生觉得可用的人。 虽然怀疑灵虚道长的来历,但是岳棠、巫锦城还是选择了相信周宗主。 如果他们心底对彼此有情…… 桑多紧急回忆了一遍玉简的内容,发现萧寨主与岳军师是一对爱侣,也不会影响瞎编的剧情,毕竟没写寨主的妻儿军师的家眷什么,也不会有人来扮演类似的角色。 可是他们就要这么看着两人……两人这样深陷情劫吗? 情劫啊! 这可是让大部分修士跌跟头的事! “眼下如何是好?” 巫傩们你看我,我看你,头皮发麻。 然后他们一起找上了装聋作哑的周宗主。 “……灵虚道长,你给拿个主意吧!” 周宗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里感叹,这些巫傩真是保守秘密的好手,就连遭遇这样的惊天消息,他们说出的话也没有任何破绽。 就算岳棠听到只言片语,也以为这些寨民在议论生前之事。 “随他们吧。”周宗主慢吞吞地说。 巫傩们一惊,就在桑多想要提出质疑的时候,听到了周宗主的传音: “情劫已起,不可改变。” 情劫一旦出现,就不可能再压回去,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巫傩们面面相觑,他们可没有应对情劫的经验,这倒不是说他们毫无情爱之心,而是巫傩一族的过去太沉重,他们无法接触外人,喜欢谁都是同族,又不参悟天道,上升不到情劫的程度。 况且南疆数千年来都困于一隅,跟整个修真界都脱节了。如果不是情劫的名头大,修真界一半的传闻掌故都围绕着它而起,巫傩们脑子里甚至没有情劫这个概念。 周宗主既然执掌一个宗门,应该比他们有经验! “可是如今我们在地府……” 桑南吞下后半截话,委婉地提醒周宗主,这里危机四伏,完全不是渡情劫的地点啊! 周宗主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你不要急。” 周宗主慢吞吞地说,“一来,我认为你应该相信他们一人,不会因为感情之事,影响大局。” 巫傩们纷纷点头。 要知道他们跟周宗主是有修为的,岳棠与巫锦城可是一点都没有。 虽然两人在失忆前叮嘱过他们,不需要帮助,但是巫傩们不可能不担心。 现在他们彻底服了。 巫傩们依靠仇恨度过漫长岁月,他们的怨恨就是力量的来源,他们很害怕失去记忆,他们不想成为混混沌沌的怨鬼,只有满腔怨恨,只想疯狂撕咬,却忘了为什么怨恨。 是巫锦城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不需要遭受同样的痛苦,只为了公道就能向天庭拔剑。 现在,岳棠又让他们知道,无论手中有没有力量,都敢做一样的事。 不管他是一个强大修士还是一个弱小的凡人,本心永远不会改变。 所以巫锦城也好,岳棠也罢,他们不可能因为这场意外的情劫,就放弃在地府造反这件事。 “第一,就是我方才说的,情劫一起,难以抑制,拖则生变,你认为他们有可能发乎情,止乎礼吗?” 周宗主这话就差指着岳棠与巫锦城两人,跟巫傩们说,这两个人迟早要双修。 那么问题来了。 “他们一者为魔,一者为道,他们能双修吗?”周宗主继续传音。 “……” 那必然不能啊! 巫傩们忍不住张大了嘴,不敢想象这两人双修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会直接死一个,还是重伤?又或者出现道心失衡,魔焰焚心等等生死劫? “首领与军师……虽是性情中人,但都很聪明,他们不会冒险做什么的。”桑多结结巴巴地说。 “那就忍着?”周宗主反问。 巫傩们傻眼。 越是压制,反噬越大,情劫失控,好像会发疯。 “所以我说,随他们吧,现在是最好的情况。”周宗主幽幽地说。 没有记忆,可也没有力量啊,就算发生点什么,也不至于出事。 周宗主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以及巫傩们,什么都不要管。 第159章 心照不宣 岳棠很忙。 忙着绘图, 把走过的路记下来。 灵虚道长能记住路,是因为靠法力辨认方向,他们可不行。 第二狱的面积太过宽广, 他们走过的那片霜冻丘陵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据说在丘陵的另外一边,还有更多的魂魄,他们身带枷锁, 被鬼卒像扔垃圾一样倾倒在光秃秃的平原上, 然后在阴风的吹拂下变成一根根冰柱。 这样的冰柱形成了毛骨悚然的“石林”。 能从石林里逃出来的魂魄寥寥无几。 只有一些“轻罪”刑徒,由于没有锁链的桎梏, 又被丢在石林的边缘,而不是第二狱的中心,才能依靠运气在丘陵地带躲藏。 岳棠已经见过很多次这样的魂魄, 无一例外都躲着他们走。 实在躲不掉就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岳棠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人, 而是一群鹌鹑。 岳棠忽然想起自己来地府这么久,还没见过动物的魂魄。 黄泉路上好像也没有它们的身影。 他去问灵虚道长, 灵虚道长随口解释, 说魂魄是天地之间自然形成的一种东西,最完整的是人,不完整的就是飞禽走兽, 花鸟虫鱼。 后者死了根本不需要进入轮回, 直接就消散了。 只有一些机缘巧合得到力量, 或者有了灵性的生物才能保留魂魄,变成话本里死后报恩报仇的鬼灵。 岳棠想起了他看过的猫妖报恩故事, 忍不住漾起笑意。 “……但是修士很喜欢抓这种灵性生物变成的鬼灵, 作为奴仆驱使。” 岳棠的表情僵住了。 周宗主抬眼说:“灵性生物是很少的, 因为再进一步, 它们就能变成妖兽自行修炼, 鬼灵通常在报完恩复完仇,心愿了结之后就消散了,所以一般很难遇上。” “妖兽?” 岳棠知道这就是大家常说的妖怪,他重复了一遍,心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只是觉得那是一只很大的野兽。 “难道岳先生想要招揽妖怪加入地府的造反行列?”周宗主摇头,很不赞成地说,“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这些妖怪一般被关押在第七狱。” 且不说第二狱到第七狱之间的距离,妖兽本身也很暴戾。 被困在地府里的妖怪,或许不服地府,有造反的胆子,但是它们不可能乖乖听人类……尤其是凡人的命令,毕竟普通人在它们眼里只是血食。 岳棠知道灵虚道长的话是对的,他放弃了这个增加兵力的主意。 “看来我们只有去第三狱了。” 巫傩们今天又扫平了一群恶魂,占了藏身地,并把这些家伙扔出去做冰坨。 这种赤手空拳的打斗,没什么意思。 “得想办法弄到一点武器。”岳棠自言自语地说。 他抹平了在洞窟地面划出的痕迹,其实他还想要纸笔。 但这在地府是不可能的。 武器还能去打劫鬼卒,纸笔要从何处获得? 总不能袭击鬼判殿,扰乱六道轮回地府秩序,打趴拿着生死簿的判官,就为了抢一套笔墨纸砚吧? 毕竟除了鬼判殿,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了。 刑狱魂魄都是一穷二白的样子,什么也抢不到。 “军师在苦恼什么?” 岳棠听到巫锦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点也不惊讶。 每次他跟灵虚道长说话的时间一久,萧寨主就会来找他。 起初岳棠以为萧寨主还在怀疑灵虚道长,现在他琢磨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 这是吃醋吗? 其实岳棠不太明白,为什么萧寨主拥有这样一张脸,竟然还会担心这种事? 这不应该是我担心的吗?岳棠默默地想。 特别是萧寨主失忆了也能指派人去围杀恶魂的时候。 萧寨主明明跟失散的寨民重逢时还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却本能地知道什么位置适合他们,了解他们每个人的能力。 灵虚道长……气息好像也跟萧寨主更合? 岳棠不能确定,这只是一种直觉。 而且萧寨主也下意识地很尊敬灵虚道长,应该是在地府这些年,灵虚道长确实帮了猛虎寨很多事吧? 岳棠认真地想着。 他已经在种种“事实”的证明下,默认了自己跟这位萧寨主的关系了。 再说第二狱阴冷苦寒,谁又能拒绝一个只要在你身边你就感觉不到冷的人呢? 还有—— 岳棠静静地听着萧寨主请灵虚道长协助,用法术隐蔽,让他们近距离观察鬼卒是怎样押着魂魄转狱,只有充分的把握,他们接下来的潜入才会更成功。 这是岳棠本来要说的话。 萧寨主总能跟他想到一处去。 岳棠甚至觉得猛虎寨完全不需要自己这个军师,萧寨主一人就能胜任。 岳棠出着神,完全没有发现他身后的巫傩们那一言难尽的表情。 虽然周宗主让他们什么都别管,但是他们的脑子不听使唤,谁会不好奇……咳,担忧呢? 桑多对着桑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首领会成功吗”? 桑南翻了个白眼。 一个巴掌拍不响,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两只手恨不得攥一块呢,你还担心他们没有结果? 周宗主一边跟巫锦城交谈,一边给了巫傩们警告的眼神。 巫锦城若有所觉。 他回头一看,巫傩们已经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模样。 他们有事瞒着我。 巫锦城心想。 这事可能跟他与军师有关。 因为他们的关系吗?巫锦城很快就否决了,因为他一直没有遮掩,前几天这些寨民们毫无反应,怎么这两天他们就变得紧张了? 后来的那批寨民,究竟告诉了他们什么? 这事似乎跟灵虚道长也有关系。 巫锦城把这些疑惑都藏在心里,脸上不动声色。 眼下危机四伏,他是这群人的首领,另外还带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必须“活着”从这里出去。 就像岳棠想的那样,第二狱散漫懒惰的鬼卒,完全没有警惕心。 他们呼喝着,押解着几个魂魄在冰原上跋涉。 他们似乎一点都不畏惧阴风,就这样径自地穿过岳棠在地图上标记最危险的区域。 “魂魄是不是太少了?”岳棠自言自语。 呼啸成旋的阴风很快就来了。 不仅鬼卒没事,他们用锁链牵着的那些魂魄也没事,只是本能地颤抖。 依仗着周宗主法术躲在远处窥看的岳棠心里一动,他觉得可能是令牌,这种法器显然比灵虚道长的法术好使,可以护住一整队人呢!如果能从鬼卒身上抢到一两块就好了。 岳棠按捺住想要抢劫的心。 这时,押解队伍里有个魂魄忽然挣扎着开始求饶。 “我托梦请人给你们送贡品了,你们肯定搞错了!” “蠢货!那点东西,就够你在第二狱待五十年,接下来你就要去第三狱、第四狱!” “不、不……你们还要什么,让我托梦,我给你们更多,双倍……” 刑狱鬼卒们嘲笑着,用鞭子抽打着那个魂魄。 “五十年够久的了,有的子孙就祭祀个十年。” “倒也有一直给贡品的,可惜人间乱啊,断子绝孙了,举家迁徙了……你找原本的城隍阴司托梦都找不着人。” 魂魄原本坚持着说给贡品,听到这里才连声惨叫,一个劲地问他在阳间的子孙怎么了。 鬼卒又骂骂咧咧给了他一顿鞭子。 “做什么白日梦,想反过来指使我们给你办事?” “没了就是没了,我管你家的贡品是怎么没的,反正缺了,你就得走。” 拖拽鞭打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岳棠也终于看到了鬼卒手里拽着的锁链,还有几根延伸到了地上。 ——锁链末端缠绕着几十个冰坨子。 “看来我们要伪装的是这个。”岳棠打量这些无知无觉的魂魄。 鬼卒连头都不回,也不点数,拽了就走,冰坨子一路磕磕碰碰,撞这撞那的。 确实可以尾随其后,然后冒险“混”入其中。 “这……岂不是必须要被阴风冻住,才能进入第三狱?” 岳棠深深皱眉,这样风险会不会太大? 他们可不是几个人,而是几百上千人。 谁能保证他们进入第三狱之后都可以迅速清醒,挣脱锁链,及时逃离呢? 都被冻住了啊! “需要先有一人,冒险尝试。”巫锦城说着,往前探了探。 岳棠情急之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满脸不赞同之色。 “寨主怎么能去冒险,还是我……” 话还没说完,桑多桑南又齐心协力地把巫锦城与岳棠全部拽了回来。 “军师与寨主都不要争抢,让我去。” 桑多自告奋勇。 巫锦城打量了他一眼,虽然不记得他是谁,但是依稀觉得这家伙随机应变能力很强,看着死活不肯放手的岳棠,巫锦城只好妥协了:“那我们先试试,就由桑多你来。” 周宗主把手拢在袖子里,无声地看着他们这一个拽一个的画面,忍不住想念起了徒弟。 人间,林州。 “阿嚏。” 剑修高垕毫无形象,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抬头发现自家师兄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 高垕无所谓地一抹脸:“没事,肯定是宗主在念叨我们。” “胡说八道。”郁岧嶢板着脸斥责。 他们是修士,怎么可以相信这些歪理邪说。 如果宗主念着谁,谁就会不停地打喷嚏,那他这一千年岂不是完了? 高垕自知失言,低着头挨训。 他们正在密林里行进。 周围没有鸟鸣,也看不到任何飞禽走兽的身影。 高垕忽然耳朵一动,郁岧嶢也在同时闭口不言,两人很有默契地加重了步伐声。 没多久,他们就隔着树丛瞥见了几个摇晃的黑影。 大家的打扮都差不多,黑衣黑袍戴着斗笠,斗笠外面涂了一层炼制过的矿石粉,这种粉末可以有效阻挡他人神识的窥看。 ——仅限于金丹期以下。 元婴修士就可以无视这种矿石粉末了。 可是对大部分修士来说,它还是很管用的。 林州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一个宗门兴起又覆灭的全过程,可能就区区几十年,比人间改朝换代的速度还快。 说不准哪天在外面走,就遇到了仇敌,所以蒙头遮脸是很有必要的。 至少在谁都不认识谁的情况下,可以减少冲突发生的可能性。 高垕在脸上做了伪装,又戴上斗笠,把气息压制在筑基期圆满的境界。 旁边的郁岧嶢,则是马马虎虎给自己搞了一个金丹期初阶的气息。 他们虽然只有两人,但是彼此挨得很近,一看就是同门或者信得过的好友,其他修士扫了一眼,就默默避让了。 所有人似乎遵循着一条无形的规则,不打招呼,也不拉拢关系。 这时,一声闷响传来。 那是实力太低的修士被人偷袭了。 密林里弥漫起了淡淡的血腥味。 高垕浑身一僵,右手下意识地握紧,然后又缓缓松开。 林州真是个好地方啊!他想,时时刻刻都在磨砺剑修的意志。 虽然高垕已经来过林州很多次了,但他还是不习惯这里的修真界。 ——诡谲、残忍、杀戮不断。 “师兄,前面就是灵福秘境。”高垕低声说。 这次他们冒险来到这处曾经被云杉老仙控制的林州秘境,是为了放出一个谣言。 ——传说有个秘境,藏着服用一颗就能立地飞升的升仙丹。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60章 以己度人 云杉老仙曾经是林州的一片天。 在天界之门封闭, 天界神仙不能下凡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得罪一个地仙。 他在林州作威作福,坐视宗派互相争斗, 从中捞取好处,简直就是林州修真界的土皇帝。 现在他死了。 ——死讯是三年前从阴司传来的。 起初林州修士们根本不信,以为这又是云杉老仙的花招。 渐渐的,楚州的诸多消息传到了这里。 包括天降坠龙、走蛟洪水、云杉老仙与那个神秘的岳棠一战打没了青松派等等。 想那青松派也是一个传承古老的宗门,虽然楚州修士不思进取, 整个修真界都是窝囊废(林州修士的看法), 但是青松派这样的符箓宗门靠着祖上的余荫, 还是挺难对付的。 尤其是宗门护山大阵。 一个从未遭受过破坏的符箓大宗,护山大阵还不跟个铁桶似的,肯定能抵御仙人的全力一击, 傻子才会往上撞。 结果就是这样的青松派,没了。 好像连人带宗门建筑一起没了,反正从此没有人再见到青松派的修士。 多么可怖! 杀了一个地仙,战斗的余波把一个宗门都抹掉了! 岳棠立刻成了林州修士人人皆知的“魔头”。 岳棠根本不知道他在万里之外的林州是这种形象。 世上的消息总是越传越走样的, 除了细节的缺失, 正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以己度人,用自己的想法与行事逻辑去套万事万物。 岳棠这个名字本来就很神秘, 作为天庭的通缉要犯, 云杉老仙不止一次地严令各大宗门去查找叫这个名字的人,从阴司折腾到人间, 一直没有结果。 云杉老仙离开林州, 据说就是得到了岳棠在楚州出现的消息, 准备抓人交给天庭。 结果一去不复返。 林州修士人人自危, 唯恐岳棠这个魔头迁怒, 跑到林州大开杀戒。 还好天庭及时出手,先是九狱鬼王在海上拦截了岳棠,然后天庭地府又同时发兵攻打夏州南疆,据说那就是岳棠多年隐藏发展出来的势力。 声势骇人,可比千年前瀚海剑楼那场浩劫。 可惜没听说结果如何,因为整个修真界被另外一则消息震动了。 有人成仙了。 只是没能飞升天界,而是成了地仙。 那个人就是千年前瀚海剑楼的天才剑修。 林州修士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郁岧嶢竟然没死”,而是怀疑地仙是有定数的。 要不然,为什么郁岧嶢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道成了呢? 世上该不会只能有一个地仙吧? ——上古时期人间有很多地仙,后来天梯斩断仙人们回到了天上,不过人间还是有好几位地仙存在,大家也都相信天界之门封闭之后仍然有成仙的途径,不会老不会死,只是必须在人间蹉跎。结果三千年过去了,不仅修真界没人成仙,连原有的地仙也在减少,最后竟然只剩一个林州的云杉老仙,这里面真的没问题吗? 所以,是灵气匮乏。 这绝对是天地灵气断绝产生的连环反应,林州修士深信不疑。 云杉老仙死了,郁岧嶢才能成仙。 ……岳棠杀死云杉老仙有这个目的,没想到便宜被郁岧嶢捡去了。 林州修士恍然大悟,并且疯狂地响应天庭召令,四处寻找郁岧嶢。 找到天庭要犯,可以获得很多好处,但更重要的是郁岧嶢必须死! 他不死,就没有人能成仙! 剑修高垕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直接气歪了鼻子。 “……如果把林州修士拖出来全部打入阿鼻地狱,那肯定会误伤无辜,但是让林州修士排成队列,间隔着扔进九狱,肯定会有很多十恶不赦之徒逃脱惩罚。” 高垕信誓旦旦地说。 在周宗主提出要拿升仙丹坑害林州修士,尤其是那些顶着云杉老仙名头为恶的混蛋时,高垕恨不得马上飞回夏州,取来那个最关键的法器——能开启秘境的扇子,丢到林州让他们打生打死,打到头破血流。 周宗主严厉地阻止了他。 周宗主需要高垕充当传话人,需要高垕跟在郁岧嶢身边。 至于折扇法器,已经有一位剑修日夜兼程,从南疆出发赶往林州了。 在东西送到之前,高垕与郁岧嶢还需要先在林州散播一些关于秘境、以及升仙丹的传闻。 绝对不能突兀地扔出消息,要循序渐进,一步步来,毕竟谁都不是笨蛋。 既然岳棠说那处秘境里全是尸傀,充满了危险,而且一开启就会引起天庭的注意,周宗主认为想要拿升仙丹做饵设下骗局,必须把事情的首尾做得干净。 免得被仙家法宝揪出来。 乍听这个要求,高垕一个头两个大,他虽然不是那种只会拔剑往上冲的鲁莽剑修,他会动脑子设陷阱观察敌情,但是林州之谋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不止要骗人,还要骗鬼骗神? 高垕很苦恼。 好在他有师兄。 郁岧嶢思量一阵后,决定带着高垕在林州继续游荡,寻找机会。 很快,他们就等来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灵福秘境要开了。 曾是云杉老仙掌控的一处林州秘境,十年才会开启一次,据说里面灵气充沛,云杉老仙用它来种药草。现在秘境失了主人,林州诸多宗门都想出手把秘境收入囊中。 谁都知道,灵福秘境很快就会血流成河。 饶是如此,小宗派与低阶修士还是忍不住冒出头,想在这场打斗里捞点残羹剩饭。 这不,他们伪装成一个金丹修士一个筑基修士,还没到秘境门口,就已经遭遇了三四拨林州修士,还看到了一场毫无缘由的袭击杀人。 剑修觉得很不舒服。 “我想不明白,林州修真界这破德行,那些宗门的长老跟后起之秀是怎么保持道心的?” 高垕一边忍耐,一边传音给郁岧嶢。 “大道万千,不至尽头,不知歧途。” 郁岧嶢在人间轮回了许多次,他看得比高垕更多,更远。 林州修士信奉的道,从根源就有问题。 他们相信弱肉强食,相信你死我活的竞争是天道的选择,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延伸而领悟的道法,修炼出的道心,自然不会有道心失衡之虑。 等到发现自己的道有问题,无法再进一步,才会醒悟到不妥。 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多数修士根本修炼不到那个境界。 用现在的修真界做比喻,就是一辈子也发现不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察觉不到的错误,就是没错! “林州修士对其他八州修士格外鄙夷,他们一直以为,他们才是承有上古之风的修士,别州修士不是懦弱胆小的窝囊废,就是没有本事的蠢货。” 郁岧嶢的话让高垕嘴角一抽。 什么上古遗风,不就是打得头破血流吗? 莽荒时代,人间大地遍布着凶神妖兽,想要天材地宝,就要跟这些怪物抢夺。 太危险了,不如从拿到宝物的修士手里直接抢。 各家宗门广招门徒是为了拼命发展道统,那时候的宗门敌人,可能是对道的理解不同,为了这个悟道跟争论道的对错,可以打生打死,打到把自家在天上的祖宗都搬出来。 祖宗也会大力支撑后辈,打压别家道统…… 反正就是乱。 作为剑修,高垕还是挺愿意打架的,也愿意为了宗门道统打遍九州,可是像林州修真界这样一边杀人越货,一边说这是上古遗风,那还是算了吧。 丑八怪往脸上贴什么金呢? “他们怎么不说怀念更远古的时代?” 神仙直接下凡帮助自己的宗门打架算什么? 神仙看不惯凡人部落领袖,教唆边远部落造反,另外一拨神仙又跟偏远部落供奉的神仙有仇,两拨神仙直接在人间打起来。 这种大战一起,别说凡人,就连修士也是炮灰。 人间为什么会有九州,还不是把一整块陆地打碎了吗? 天庭那会儿还是干了一点好事的,后来严令不许神仙再干涉凡人改朝换代,不许仙人在人间掀起大战,才没把九州继续变成十八州,三十六州。 “有本事怀念神仙把修士一巴掌拍成灰的年头啊!”高垕满腹牢骚,恨不得一剑砍了身边那些只会偷袭低阶散修的林州修士。 “师兄,你说这些散修也是,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为什么非要凑这个热闹?他们不来灵福秘境,不就能保住一条命了吗?” 郁岧嶢目光沉沉,许久才低声道:“只怕他们没有选择。” 林州修真界乱象迭出。 只要是不去争的修士都会因为缺失修炼资源落于人后,而一步落,步步落,永远都是修真界的最底层。 “冒险争抢,还有高居人上的机会;缩头不争,甘于平凡,那么今日不死,明日也会被高阶修士随手杀了。” 郁岧嶢反问,“又有多少修士可以在没有功法,没有修炼资源的情况下,闭关百年,只靠自己就能悟出道呢?” 高垕:“……” 他怀疑师兄在自吹,但是师兄说的是实话。 哦,听说南疆的岳棠也是这样。 还有巫锦城。 高垕脸色僵硬,怎么回事?这样一算,我是个没有悟性的蠢材?不会吧! 这时,一股灵气在密林里扩散开来。 “秘境开了。” 高垕精神一振。 郁岧嶢冷静地观察着周围。 他们藏身的地方,是林州小宗门与散修的聚集点。 那些最好的位置早就被各大宗门占据了,他们在秘境开启的第一时间争相闯入,法术与法器的动静隐约可见,真正的殊死搏斗要到秘境里才会见分晓。 小宗门与散修为了保命,落后一步,推迟进入。 越是靠近秘境,众人的戒备就更重。 “奇怪。” 郁岧嶢感受着秘境入口/爆发的各种气息,陷入不解。 没有韩龙星? 这位昔日的楚州城隍是怎么回事?上次在那个小镇上露了一面,就销声匿迹了? 郁岧嶢原本以为这家伙谋定后动,在筹划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 灵福秘境汇集了许多林州修士,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可是现在人呢? “师兄?” “无事,我们按照计划行事。” 郁岧嶢斜睨一眼师弟。 高垕马上拍胸膛保证,让师兄放心。 不就是把灵福秘境说成云杉老仙的洞府,咬定藏着云杉老仙的修炼功法嘛,简单。 林州修士本来就这么想。 有修炼功法就有手札,手札上记着当日成仙的缘由,提到传说中的升仙丹,这很合理。 云杉老仙是三千年前最后一批成仙的人,当时争抢升仙丹的,还有宗门幸存在世呢,比如韩龙星出身的那个宗门。 升仙丹的消息隐藏了很多年,但不是一点知情者都没有。 先让林州修士把灵福秘境翻个底朝天,然后再放出消息,说有一个神秘的、需要法宝才开启的秘境。 郁岧嶢不忘叮嘱:“对了,你……” “事情不要亲手干,谣言不要亲口传,多拉笨蛋充数……我记得呢!师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怎么比宗主还唠叨?”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61章 灵福秘境 一切都很顺利,郁岧嶢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 没人揭穿他的伪装,韩龙星也没有忽然出现。 灵福秘境里真的有一座洞府,还是云杉老仙为自己建造的——秘境灵气充沛,总比外界住着舒服。郁岧嶢准备在这里放出谣言,就是赌灵福秘境残留着云杉老仙的遗留物品。 不出意料,那些东西被林州修士哄抢一空。 就连石桌石凳,都没放过。 因为这些东西不是凭空而来的,上面必然残留着地仙的法术痕迹,哪怕微乎其微,说不定也能领悟出一些东西。 郁岧嶢进入那座洞府的时候,它已经面目全非,连洞壁都被生生地“剥掉”了一层。 对修士来说,他们完全不介意挖地三尺,反正也不费劲。 ——没准就有藏得深的好东西被前面的人遗漏了呢? 不管发现任何东西,都不会有人声张,只会用最快速度塞进储物袋,并且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寻找。 那种找着找着忽然跑掉的人,会引起附近修士的怀疑。 然后他们会跟上去,一话不说把那个倒霉蛋杀掉,抢走沾血的储物袋,查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高垕要假扮的,就是这样沉不住气被人发现的倒霉家伙。 高垕在前面演,郁岧嶢悄悄跟在后面,警惕地查看四周是否藏着高阶修士,确保这场戏能正常进行下去。 等人全部走了,装作尸体的高垕才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化神期剑修,没有砍人,反而挨打装死,换了谁也想不到。 高垕兴冲冲地问:“东西‘送’出去了,接下来怎么办?” “换张脸,去抢。” 郁岧嶢当然不会让那件有着记录的玉简就这样放在某个修士的储物袋里。 谣言的发酵需要时间,秘密的泄露却不需要这么复杂,只要拉上足够多的人参与其中,就很难找到源头的那根线。 高垕眼睛发亮,他早就看这群林州修士不顺眼,现在可以…… 哦,不能用剑。 为了掩藏身份,冒充林州修士,只能用法术。 高垕重新从储物袋取出一身衣物,再用斗笠盖住脸,鬼鬼祟祟地跟在某个修士后面,确认自己的动作引起了其他修士注意后,他忽然发难。 那修士一惊,随即想到刚抢到手的东西,也不抵挡,立刻逃命。 他却不知道高垕一路上已经用笨拙的跟踪技巧,“引来”了很多猎人。 高垕没有多话,没有做多余的事,就是状若疯狂地抢那家伙的储物袋。 再不小心击破储物袋,玉简遇到灵力自动散发的光亮让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没有眼神不好的修士。 谁都能看出,这是一根制作得很完美的玉简,不应该出现在低阶修士身上。 争抢立刻变成了搏杀。 半晌,高垕抹掉脑门上的血,重新溜回了郁岧嶢身边。 虽然这边打斗得很凶,但是限于参与者的实力,法术笼罩范围有限,纵然闹出了动静,高阶修士也懒得多看一眼。 高垕亲眼看到有虹光从半空掠过,他还紧张了一下,结果那些元婴修士连遁光都没放缓。 灵福秘境里到处都是好东西,单单稀有灵药就有上千种。 云杉老仙可是从三千年前那个什么都不缺的时代活下来的家伙,还在林州作威作福多年,他家底厚着呢! 灵福秘境里面值得抢的东西太多了,大家都是带着好几个储物袋来的,做好了要么在这里送命,要么装满再离开秘境的准备。 高阶修士怎么会多低头看一眼呢?有那么多东西要抢,自降身份浪费时间抢什么芝麻? 郁岧嶢无声地看着厮杀分出胜负,拿了玉简的人飞快地跑了。 其他伤势重不至死的人不甘心,也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纷纷开始传讯。 “师兄?” “再等一会。” 郁岧嶢依旧保持着警惕,在他的神识笼罩范围内,任何一处异样都会被发现。 厮杀反反复复,林州修士拼命叫来自己的人,终于消息还是走漏出去了。 是一枚玉简,很多人亲眼看到的光洁玉简,灵力反应极强! 虽然是功法的可能性很低,但是万一呢? 高垕再次目睹了林州修士的疯性。 “啧。” 高垕挠头。 郁岧嶢面无表情。 高垕察觉到了自家师兄隐藏的情绪变化。 “大师兄,你可别心软,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把别人当做人,你看他们……” “我想的不是这个。” 郁岧嶢打断了高垕吞吞吐吐的话,沉声说,“我在想,林州究竟有多少修士。” 高垕哪里知道这个啊,他只能估算一下这边的宗门规模与数量,含糊地说:“好像跟我们楚州差不多?” “哪来的这么多人呢?” “……” 高垕一愣,对啊,按照林州修真界这么个拼命法,修士增加的速度够得上他们死的速度吗? 林州修真界最初内讧的原因,不就是修道资源太少,修士太多,人人都想要登上更高的境界吗?可是打生打死这么多年,小门派灭了无数,可是修士没有死绝,永远有新崛起的宗门,低阶修士又不是田里的野草,还能春风吹又生吗? 难道林州修士会起死回生? 高垕彻底糊涂了,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 “傻子。”郁岧嶢忍不住斥骂脑子不开窍的师弟,“不是还有凡人吗?” “凡人……” 高垕恍然。 林州修士不像别州修士,从不遮掩行踪。 他们的争斗太频繁了,也不顾忌凡人的死活,所以林州很多凡人都知道“神仙”的存在,而且惧怕他们。 然而恐惧是一回事,想要成为神仙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有机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修炼,然后无可选择地掉进林州修真界这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凡人之中有资质的人竟然有这么多,只是没有机缘么?” 郁岧嶢自言自语。 他只是恢复了自己那么多次转世的记忆,那些记忆的视角都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不可能从记忆里发现身边有多少普通人适合修仙。 郁岧嶢缓缓说:“在林州就不一样了,这里可能……遍地是机缘。” 高垕还没能反应过来。 ——哪来的机缘?林州能活下来的一定是高阶修士,因为实力停步不前的人活不久,难道这些人还有心情去人间招收弟子,填补修真界的空缺? 郁岧嶢一看师弟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想明白,顿时没好气地说:“机缘有很多种,除了活人收徒,还有死了的。” 修士的尸体、掉落的法器碎片、毫不遮掩的法术比拼…… 凡人碰触到了,凡人拿到了,凡人看见了,谁说就不是机缘呢? 高垕终于恍然。 “我就说呢,我们瀚海剑楼这一千年来,走了很多地方,收下的徒弟也就这么点。虽然有剑修资质的人是少了点,可是我们找得很认真……要是按照这种收徒速度,林州修士怎么也补不起消耗啊!搞了半天机缘还可以从天而降,没错,就是这个理。除了运气特别差的,都有机缘去修炼!” 高垕嘀咕着,完全没留意到郁岧嶢的神情变化。 一千年…… 郁岧嶢感觉到了道心的异样,那上面曾经有一道深深的裂痕,在他发现自己连累了师门,间接害死了诸多同门之后。 现在这条裂痕已经随着他参悟的道大成,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只有郁岧嶢知晓,它其实还存在着,只要天庭一天不覆灭,他就不能真正痊愈。 “师兄!到时间了!” 高垕一声提醒,让郁岧嶢回过神。 那枚被争抢的玉简正好应声而碎,一大段文字流泻出来。 所有修士同时停住动作。 他们大部分人根本不认识这么古老的字体。 但是他们没有失望,反而大喜,云杉老仙可是活了几千年,林州覆灭过很多宗门,但凡有点年头的东西上都是这种字。 认不出怎么了?他们是修士,可以硬生生记住。 现在就看谁能记得更多了。 还打什么?赶紧背啊! “……” 高垕看着瞬间安静下来的场地,饶是早有准备的他,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只要看透了这些疯子,就能把他们的生死都算计在内。 还好这么厉害的人是我师兄,高垕松了口气。 “走了。” 郁岧嶢无声无息地带着高垕离去。 那根玉简是必然要碎的,否则日后落在天兵鬼卒手里,被某个神通广大的法术往上追溯,岂不是暴露了他们这个幕后主使的身份? 现在玉简已经碎了,能看到的内容就这么多,继续殊死搏斗毫无意义,这些修士很快就会散去。 所有看见玉简内容的修士,都是新的“玉简”。 他们看不懂文字,想知道内容就要想尽办法,这个秘密是不可能守住的,随着“内容”被确认,他们就会变成猎物。 会有人不惜搜魂,也要追问这件事的始末。 可是他们根本说不清玉简最早在谁手里。 这东西已经争抢了好几轮,其中谁死了,谁又在混战中往外传递消息,根本搞不清,更别说在这一团乱麻里找出高垕,那几乎不可能。 他们只能默出玉简里的那段文字。 关于云杉老仙、韩龙星等人是怎样服用升仙丹,成为地仙的。 离开灵福秘境之后,郁岧嶢仍然在思考一个问题。 韩龙星究竟去了哪儿? 他既然主动现身,不应该后续毫无痕迹,就仿佛在那个小镇上消失了。 郁岧嶢忽然停步。 “师兄?” 高垕差点一头撞到师兄后背上,好在反应够快。 “你还记得那个乞丐吗?”郁岧嶢神情莫测地问。 “啊?”高垕茫然。 “就是那个说我有桃花劫的。” 郁岧嶢深深皱眉,“我怀疑韩龙星的失踪跟他有关。” 高垕慢慢张大了嘴。 郁岧嶢走了一段距离,发现师弟没跟上来,疑惑地转过头。 “你不信我的判断?” “不是。”高垕艰难地说,“如果那家伙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那师兄你岂不是真的有桃花劫?” 郁岧嶢:“……” 第162章 各持己见 “军师,醒醒。” 岳棠困倦地睁开眼睛。 入眼白茫茫的一片,阴风呼啸,鬼哭连天。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 岳棠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只见灵虚道长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据说在修炼。 能在第二狱阴风里面不改色的修行,灵虚道长果然非常人也。 灵虚道长身周三步之内,是个无形屏障,没有阴风侵袭,岳棠觉得这样好的条件不能浪费,特意喊来几个巫傩,让他们陪着自己也来“修炼”。 没有修炼功法,就是离开屏障范围,正面扛一扛阴风,感觉不行了马上回来缓气。 猛虎寨的寨民都说有效,而且越站越久了。 听说他们轮换着回去之后,干脆利用避风洞窟门口的地形继续修炼。 只有岳棠,修炼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进展,到最后竟然犯困。 眼皮子就跟黏了浆糊似的。 岳棠每每惊醒,都后怕不已,认为这就是阴风的可怖之处。 竟然让他丧失警惕,跌坐在冰面上,意识全无……如果没有灵虚道长的屏障,他已经变成冰坨子了。 岳棠很是懊恼,看来自己没有修炼的资质。 懊恼完了,岳棠又感到后怕,如果之前没有萧寨主护着,他在穿过霜冻丘陵的时候是不是就中招了? “哎!” 岳棠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又失败了,下次不用试了,我就是没有修炼天分。” 周宗主与巫傩们:“……” 不,其实巫锦城是魔,巫傩们都是鬼,所以抗性比你高是正常的。 你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你要怎么跟那些家伙比? 再说你会犯困,而不是疼痛昏迷,这本身就说明有问题啊! 周宗主估摸着是岳棠给自己所下的封印被触发了。 ——也不知道岳棠怎么弄的,好好一个生魂,愣是被他伪装亡魂,骗过了黄泉地府的大门,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岳棠好像一直有这样的能力,他曾经混入过楚州阴司,后来青松派又给他看了鬼箓。 经过上次在海上围杀灭烛鬼王结果岳棠差点飞升的乌龙事之后,周宗主在估摸岳棠实力的时候都会拔高一点。 所以众人笃定地认为,岳棠的犯困只是表象,其实他魂魄上的封印已经阴极化生,在自行吞噬地府阴气了。 这一切都是岳棠算好的! 岳棠此时不能帮“大乘期修士岳棠”分辩他什么都没做,也不能帮一无所知的猛虎寨军师阻止众人心中升起的无形崇敬,毕竟他是真的很愁。 造反路漫漫,他们还在起始点。 “押解魂魄的鬼卒来了吗?”岳棠忍着困倦,强撑着精神问。 他们蹲守在第二狱与第三狱的交界处整整一个月了,已经彻底摸透了这边的阴风变化规律,以及押解转狱的鬼卒人数与鬼卒的习惯。 每隔一天,就会有一队魂魄转狱。 每次几十人到上百人不等。 大部分魂魄都是冰坨子的形态,能保持清醒的魂魄很少。 就是这些少数魂魄,间接给猛虎寨的造反事业添砖加瓦。 因为每次都有魂魄不肯转狱。 魂魄被鬼卒的锁链捆住之后就很难反抗,也没法说话,直到靠近第二狱边缘,这种束缚之力才会缓和,魂魄也开始拼命求饶或者反抗。 一个月十五天的大戏看下来,岳棠已经熟知了第一狱的各种钻空子手段,以及鬼卒们各种翻脸不认的做派。 像什么子孙后代断了祭祀,阳间给的贡品不足等等,都是借口。 鬼卒收钱办的事,就是把魂魄扔进第一狱的时候解个锁链,之后就不管不顾了。 想要他们的特殊照顾,那得给很多很多的供奉。 就算给了很多,鬼卒们想要翻脸的时候照样翻脸,岳棠就目睹了一个身体极胖达官贵人似的鬼魂,尖叫着质问他为什么要转狱,鬼卒们却只是嬉笑。 这样的吵闹、折腾,几乎每次都会上演。 正好给了巫傩们混进队伍里的机会。 比起第一次桑多小心翼翼的做派,现在巫傩们已经很熟练了。 早早埋伏在路边等着。 是专门算着阴风的变化选的位置,而且去的都是在阴风里修炼有成的“寨民”。 等到押解的队伍开始吵嚷,出现停顿,迅速滚入阴风,看好位置躺下不动。 鬼卒的锁链会自动缠上魂魄。 ——这种锁拿魂魄,防止魂魄逃脱的地府法器,省了岳棠好多心思。 接下来只要目送押解队伍继续前进,把人带入第三狱即可。 这些鬼卒大约隔半个时辰才会返回第二狱。 看他们的模样,应该是从没发现有鱼目混珠的。 事实上也是,只有死拖活赖不肯转狱的,哪有主动往第三狱跑的魂魄? 只有岳棠仍然不放心,每次都来监督观察,还有几次不安排猛虎寨的人混进去,看看押解的鬼卒是否有异常反应。 毕竟他们无法收到抵达第三狱的人传回的消息,不知道他们在那边的情况如何。 周宗主十分镇定,有郁岧嶢提前透露的消息与路线,又有神识可用,他自然知道计划一切顺利。 可是他没法解释他为什么知道,只能保持沉默。 “……灵虚道长,一旦进入第三狱,就再也无法返回第二狱了?” 岳棠又一次问。 周宗主保持着他那世外高人的表象,微微颔首:“正是如此,所以我一直徘徊在第二狱,如今看来,我那弟子不在这里,我也要跟随你们进入第三狱了。” “道长不能返回人世?” “留在地府的时间越久,受到阴气的侵蚀就越大,正常途径已经回不去了。”周宗主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十殿九狱的尽头,是六道轮回。” 言外之意,等到了第十殿轮回殿,自然也就有了返回人间的途径。 重返人世啊! 岳棠微一恍惚,很快就回过了神。 他摇摇头,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提议毫无兴趣,甚至有几分抗拒。 “灵虚道长只想找到您的弟子,人间对你们来说很安全,对吾等凡人却不是这样。” 岳棠其实并不在乎下一世会经历什么样的困苦,他只是觉得放过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作为芸芸众生之一,要有怎样的机缘,才能遇到一群桀骜不驯的人,一个有勇有谋的首领,同时那位首领又是一个志趣相投,可以托付生死的人。 虽然后来发现这份情义里不止是义,还有情,但这更让岳棠难以割舍了。 逃出地府,重返人间,岂不是彻底分离,各自为人了? 灵虚道长跟他的徒弟是修仙者,纵然失散也能互相寻找,他可不是,他压根没有修炼的天分,岳棠觉得那不叫投胎那叫一别两宽,各寻他缘。 ——可是什么样的缘,能比得上眼前人? 这要是错过了,怕是得悔三辈子。 岳棠面无表情地想,也有可能是十辈子,如果他能记住的话。 “军师?你又困了?” “不是……” 岳棠摆摆手,不由得叹口气,“第三狱那边情况不明,必须要有人主持大局,如今我与寨主都在第二狱,这不合适。” 得有一人,前往第三狱。 想到要分开,岳棠心情复杂。 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回到避风洞窟,看到的那个熟悉身影。 或许对方也是一样。 岳棠反复问灵虚道长第三狱是什么样子,正是他在踟蹰。 应该让萧寨主去,自己留下,还是反过来? “今天回去,你们必须帮我说服寨主。”岳棠心里有了决断,转头对几个巫傩说,“下次押解队伍来,我要去第三狱。” “不行。” 巫锦城第一次否定军师的意见。 洞窟里一片安静。 岳棠发现众人缩在旁边低头不语的模样,完全没有息事宁人的劝架意图,倒像是置身事外。 岳棠的目光落在周宗主身上,发现这位才是真的两眼一闭不问事。 “为何不行?” 岳棠直直地看着巫锦城说,“桑多那边已经有六十多人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鬼卒的注意与怀疑。我们不能一直送人过去,为了能在那边立足,我们必须要做很多准备。” 这些事桑多是做不了的。 灵虚道长也不行。 整个猛虎寨只有他跟寨主可以担当此任。 其实这个道理巫锦城也懂,他反对的只是岳棠的决定。 “我过去,你留在这里。” 肯定是未知的第三狱更危险。 巫锦城沉声说:“我在地府多待了几年,论起抵御阴风的能力,也远胜于你。” 岳棠毫不相让:“第三狱可不是阴风,听说是刀山刀林,寨主的那点经验怕是无用。” 巫锦城高高挑眉,言辞锋锐:“我‘修炼’比军师更快,若是事有不测,要与鬼卒搏杀,军师恐怕不行。” 巫傩们顿时一惊,首领这样说话,不怕岳棠生气吗? “寨主实力过人,可惜寨主的运气向来不好,壮志未酬身先死,死了还遇到邪修,失忆不说,还恢复了这张很是碍事的脸。像寨主这样的‘魂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记住,怎么能贸然去第三狱呢?” 岳棠同样挑眉,他讽刺起来比巫锦城更不客气。 巫傩们恢复了平静。 哦,没事了,岳先生比首领更会气人。 巫锦城神情却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要去摸自己的脸,最终还是忍住了。 巫锦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说服岳棠,只能换打感情牌。 “一别九年,我亏欠军师良多,不想军师前去冒险。” “知道我这九年不容易,你就不应该再气我,反对我的意见。”岳棠得理不饶人。 巫傩们无声地看着洞顶,看着地面,看着洞壁。 ——没有九年,你们谁也不欠谁,你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巫锦城深深皱眉,另辟蹊径,直言不讳地说:“军师若去,我放心不下,日夜不安,军师岂能忍心?” “难道我不是?” 岳棠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这话过于直白,顿时有些窘迫。 他只能一边瞪萧寨主,一边看众人的反应。 灵虚道长在打坐,寨民们没有半点惊讶。 果然他跟萧寨主的关系在猛虎寨不是秘密,岳棠心想。 全然不知众人在思索一个问题。 ——失忆还能让人变得很会说情话? 第163章 不知就里 最后巫锦城没能争赢岳棠。 不过想要兵分两路的话,后续如何接应还要仔细商议。 岳棠不可能说走就走。 第二狱里没有日升月落,时间的流逝只能靠估算。 好在他们有灵虚道长,这位修士总是能精确地报出时间过去多久,这真是帮了大忙,不然岳棠连阴风的变化规律都很难计算。 岳棠看着洞窟外面的昏沉天空出神。 第三狱,可能是一个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黑绳大狱,刀山似林,每行一步都要付出双脚贯穿的代价。” 周宗主不知何时走到了岳棠身边,魂魄打入此狱之后,只能拼命往上爬,踩着其他魂魄,推搡别的魂魄撞在刀尖上,为自己铺出一条路。寨主不愿意让你去,也有这个缘故。” 岳棠听得很认真,神情却无一分惧色。 毕竟以他生前在猛虎寨杀朝廷官兵的所为,本来就是要被扔进第三狱的。 刀山也好,火海也罢,不都得走一遭吗? “那之前进去的桑多等人……” “你们的人是混进押解队伍的,并不在第三狱的名册上,鬼卒不会搜寻他们,只要他们及时躲藏,危险不大。可是想要深入第三狱,就不可能避开刀山。” 周宗主也没去过第三狱,一切都是听说的。 “道长若不介意,跟我谈谈令徒吧?” 岳棠看到周宗主惆怅难解,忍不住想要借着这个话题宽慰他。 周宗主眼角一抽,随即道:“不必,说多了也是徒增伤悲。” 他一点都不想自己的徒弟无辜卷入情劫。 岳棠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阴风呼啸声又起,让近在咫尺的说话声都有些模糊了。 “道长一直寻觅,可有想过要找多久?或者……失望?” “不曾,我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小徒。” “原来如此。” 岳棠回到洞窟深处,忍不住想,灵虚道长的徒弟定然是个很不错的人。 ——不知道这位小道长有没有造反的意愿。 “军师在想什么?” 岳棠看着不知何时坐到自己身边的巫锦城,觉得这话有点不好说,灵虚道长是修士耳聪目明,再怎么低声说话也可能被听到。 这公然觊觎人家还没找回来的徒弟,好像有点缺德。 于是他干脆在巫锦城手背上写字。 魂魄的碰触,总是很微妙。 岳棠不慎碰触过别人,那感觉就像摸到霜冻的冰凌,不是冷,而是在第二狱不管碰到什么都是这种感觉。 ——只有萧寨主是不一样的。 岳棠也疑惑过,是不是萧寨主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猛虎寨其他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除了军师,没人有这种“灼热”的触感。 岳棠想来想去,发现只剩那些怎么想都不好付诸于口的原因了。 他还没写完一句话,巫傩们纷纷找借口说要出去。 什么要找失散的寨民,什么人数逐渐变多,要清理出另外一个洞窟,总之他们说完就跑,等岳棠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洞窟里已经只剩下他与巫锦城了。 就连灵虚道长也说要修炼,离开了。 岳棠:“……” 那他还写什么字?! 岳棠正要收回手,却被巫锦城反手握住。 “……寨主觉得这个想法如何?如果能在第三狱找到一些修士,对我们的计划很有用。” 巫锦城避而不答,反而说起了一件事:“我依稀记得,军师以前是唤我的名字。” “是吗?” 岳棠狐疑地问,他怎么不记得? 话说回来,寨主姓萧,可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岳棠顿时陷入无尽的尴尬,情系对方,却不记得人的名字,这算怎么回事? “你也一直称我军师,莫不是忘了我的名字?” 岳棠决定倒打一耙,只要他质问得够快,就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心虚。 巫锦城定定地看着他。 “我记得……岳棠。” 虽然最后两个字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咬字清晰。 岳棠呆滞。 对方记得,他却不记得,这不就显得自己很过分吗? 岳棠转念一想,顿时恍然:“你问了其他人!” 太失策了,他竟然没有去问寨民,萧寨主的本名是什么。 岳棠忽然觉得奇怪,他自己不应该忘记这种事啊,可他确实没有去问!他似乎觉得面前的人名字就叫做萧? “没有问,我一直记得。”巫锦城说。 事实上在看到岳棠的那一刻,这个名字就很自然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原来军师不记得我,这令我十分失望。” “这……” 岳棠有口难辩。 可是要说名字,他真的想不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三个模糊的字,下意识就要念出来。可是话到了嘴边忽然发现好像没有一个字跟“萧”沾边。 岳棠及时刹住。 ——忘了没事,搞混了就有大事了! 岳棠满心不解,怎么会多出一个名字?那个叫“巫锦城”的人是谁? 怎么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有一种熟悉的悸动? 事情变得复杂了。 岳棠惊慌地想,该不会这个巫锦城也跟他有过一段往事吧?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萧寨主,因为想不到那个叫巫锦城的人到底要怎样才能胜过眼前这人,一颗心又慢慢放了回去。 “我确实忘了萧寨主的名字。”岳棠决定实话实话,“你是不是单名萧?” 看猛虎寨的寨民长相与名字就知道,应该是夏州偏远的部族,那里的山民有名无姓,就像桑多桑南根本不姓桑一样,名字只是个音节,也许萧寨主恰好就是单音节的名字呢? 岳棠看到巫锦城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气得踩了巫锦城一脚。 “你是故意拿名字说事,岔开话题,是不想回答关于修士的事?”岳棠眯起眼睛,语气危险。 巫锦城靠坐着洞窟,伸手揽住岳棠,很自然地说:“军师息怒,是那个问题我无法答,灵虚道长对我们一片善意,但别的修士就难说了……他们眼中,看得起凡人吗?” “但这里是地府,不管是人是修士,死了都一样。”岳棠皱眉说。 “只怕有些事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很难改变。”巫锦城侧首,看着岳棠说,“既然我们已经修炼出了抵抗阴风的力量,不如军师就对外说,我们是个修道门派吧!” “什么?” 岳棠一愣。 然后发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还能掩饰他们真正的来历。 “那叫什么?猛虎庙?猛虎观?” 听起来很邪乎,不像正经的修仙宗门,仿佛是妖怪盘踞的破庙头。 在荒山野地里专吃赶路的旅人。 岳棠又一次“看”到了模糊的猛兽身影,他不禁问道:“对了,我们猛虎寨只是个名字吗?山寨里该不会真的有一头老虎吧?” “应该,没有吧?”巫锦城也不能确定。 两人对视。 想要找个人问问,却发现其他人都跑了。 ——他明天就要离开,此行危险重重,一群知道他与萧寨主关系的人找借口离开,还能是为了什么? 岳棠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可能,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下意识挣脱巫锦城的臂弯,就要拉开距离。 “等等。” 耳边传来萧寨主的声音,岳棠却不敢抬头,唯恐看到那张脸。 “……我们什么都不做。” 岳棠闻言,动作一顿。 巫锦城无奈地提醒他:“我们已经死了。” 是啊,人死了还能有床笫之欢吗? 岳棠下意识反驳:“怎么不能?话本常有这般故事,有人醉倒在乱坟岗,梦见自己进入一栋青瓦宅院,受宅院主人款待,稀里糊涂跟席间侍酒的美貌女使滚做了一堆,待醒来,竟大病一场,说是失了阳气。” “有道理,我似乎也听过有女子去寺庙烧香,迷路到了废弃的厢房,归家后被恶鬼缠上,寻来道士做法,原是那恶鬼想要强娶,意图谋害其命。” 不等岳棠说话,巫锦城又道:“这等狐妖恶鬼的传说暂且不提,但我们没有阳气可失,也死过一次不会再死……或可一试?” 岳棠僵住。 然后继续挣脱,准备跑路。 “军师,方才是说笑。” “我当真了。” 岳棠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做不了,魂魄没有那样的反应。”巫锦城忍着笑说。 岳棠的动作再次停顿,仔细感受了一下,确实没有。 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岳棠神情复杂地坐了回去。 他抬头看巫锦城,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陌生。 萧寨主从前很少会笑。 他记忆里的这张脸好像一直都是冷淡的,没有什么表情,更别说这样开玩笑。 “对了,你听说过‘巫锦城’这个名字吗?”岳棠决定解一解心中的谜团。 “……很熟。” 岳棠见萧寨主沉吟半晌,只给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问:“很熟?但是想不起来?” “不是。” 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巫锦城的魔修陷入沉思,为何他听到这个名字,会下意识地觉得军师对巫锦城有意,这个巫锦城究竟是谁? 他想要找个巫傩问清楚,但是洞窟里空荡荡。 巫锦城的神情,慢慢沉了下来。 第164章 只欠东风 “砰。” 锁链拖着冰坨,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不停地磕碰。 每一次撞击都有细碎的冰屑飞起,形成一蓬薄雾。 冰雾之下是看不清面目、冻成冰坨子的魂魄,冰雾前面是青面獠牙的鬼卒,肆意的恶笑声回荡在呼啸阴风里。 远处丘陵上,巫锦城静静地看着这列队伍逐渐行远。 “军师带着五个人混进去了,鬼卒们没有发现。” 巫锦城闻言点了点头,面上没有表情。 他身边的两个巫傩对视一眼,觉得首领终于“变”回去了。 之前那个时不时会笑的巫锦城,简直让他们浑身都不自在,差点怀疑眼睛出了问题。 军师走得好啊,大家明显轻松多了。 不不,怎么能用走得好这个形容呢?巫傩们默默地反省。 押解魂魄的队伍继续向前,阴风越发猛烈了,好像一眨眼,那些冰坨就厚了一层。 冰坨里的人有感觉吗? 大约会有的,逐渐被冻结,失去意识。 但是为了进入第狱之后及时逃脱,必须保持清醒。 …… 巫锦城闭上眼睛,想到了岳棠每次“修炼”都犯困的模样。 可是他没有理由阻止岳棠走这一趟。 所有人都要去第狱,或早或迟,他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 巫锦城在心里默念着数字,再睁开眼时,押解队伍恰好消失在了风雪中。 这是岳棠精心计算的结果,从隐蔽性以及抵御阴风侵蚀的两方面考虑,以确保潜入过程顺利,又不至于真的被冻成任人拖拽的冰块。 现在只需要再等一段时间,只要鬼卒们毫无异样的返回,就代表一切无事。 阴风呼啸着掠过丘陵。 巫锦城忽然出声问:“灵虚道长,当真没有魂魄修炼的功法吗?” 若是有,他们就不需要冒这样的风险,他也不用这样担忧岳棠。 周宗主略一沉吟,然后说:“或许有,但我不知。” 他怎么可能拿得出适合魔修的功法? 既然不可能蒙混过关,索性就说没有。 “道长说过,第狱可能有很多修士?”巫锦城又问。 周宗主了然,这是想去抢。 周宗主原本想要找个借口搪塞,比如修炼要看缘法,抢到了也未必能炼。 忽然他眼睛一眯,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状似无意地说:“修真界的功法众多,想要找到适合修炼的那份,大约要找很久,而且这是地府,没有功法的实物,这些东西只存在于魂魄的记忆里,那些修士未必肯说出他们的功法。” 巫锦城没有回答。 周宗主无奈地说:“若真遇到棘手的修士魂魄,看在一路同行的份上,我自会出手。” “多谢灵虚道长,我亦会早日召集失散的族人,尽快前往第狱,也希望道长早日寻到令徒。” 巫锦城说完,视线重新落在了远处。 巫傩们互相使了个眼色。 不久之后,押解魂魄的鬼卒们如常返回。 巫锦城松了口气,转身就走。 巫傩们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回到洞窟之后,找了一个要去修炼的借口,又重新去找周宗主。 “首领怎么还没到第狱,就打起修炼功法的主意了?” 这比原定的计划快啊! 巫傩们有点不安,岳棠又不在他们身边,就算在也不能修整计划。 “这只是小事,你们少来找我几次,别引起巫锦城的怀疑。”周宗主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其实我们是担心一件事。” 巫傩们磕磕巴巴地表示了他们对情劫的担心。 担心两人分开会不会出事,担心巫锦城的魔化会不会加重。 “停。”周宗主制止了他们,蹙眉道,“你们怎么忽然冒出这些疑问?我不是说了,顺其自然,随他们去吗?” 巫傩们面面相觑。 终于有一人脱口而出:“可是昨天晚上,他们……” “他们什么都没做。”周宗主没好气地说。 巫傩们明显地一愣,死相恐怖的一张张脸上,是明显的呆滞表情。 呆滞里还有隐约的不敢置信。 毕竟这些天巫锦城的变化有目共睹,处在情劫之中的人又很容易被各种欲/念主宰意识,还有道魔这两重身份从中作祟,要说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完全不信。 对了,如果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能“看”出来才对? 难道不是岳棠生魂上的封印太强,化解了所有魔气? 周宗主不紧不慢地说:“这事我最初也没想起来,今天看他们没有任何变化,我仔细一想才发现端倪。他们虽然没有死,但也是离体的魂魄,他们现在失忆了,魂魄双修他们会吗?” “……” 凡人拥有肉/身,不需要懂任何双修功法,也可行欢好之事。 阴魂厉鬼有吸取阳气的本能,如果找上活人,也不需要双修功法。 可是两个修士的生魂,还是自我封印了记忆与力量的魂魄,能做什么?除非恢复记忆,或者从天而降一本双修功法。 这时一个巫傩忽然说:“凡人也可以用的双修功法?我们有啊!” 巫傩七族也是拥有上古传承的部族,尽管时至今日,很多法术与咒术失传了,但也不是一点东西都没留下来,南疆某些山寨部族还有蛊毒之法呢! 魂魄双修的功法听起来很偏门,可是巧了,巫傩七族的传承本来就是偏门法术啊! 周宗主:“……” 万万没想到。 他还以为像这种偏门功法,要去第狱随机碰运气呢。 “咳咳。” 岳棠抹掉脸上的冰屑,在桑南的帮助下爬了起来。 彻骨的寒冷与刺痛让他逐渐失去意识,直到听见猛虎寨的人呼喊他的声音。 岳棠又咳了一阵,闭着眼睛缓气,他感觉到冻结身体的冰块被桑南带人砸开。 这感觉就像掉进冰窟窿之后,被人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冻僵的尸体,为了体面的安葬,大家不得不敲掉多余的冰块。 这滋味可不好受。 岳棠勉强睁开眼睛,手脚动了动,万幸没有彻底失去知觉。 “军师,我背你走吧。” “不用了。” 岳棠抬眼看四周,只见他们躺在一片焦黑开阔的平台上。 像这样的石台像草原上的蘑菇圈一样,竟然有很多个,高高低低的围在一起。 每个石台都大到可以容纳数万人。 岳棠身边躺着十几个冰坨子,还有几个昏迷的魂魄——毫无疑问是被桑南他们打晕的。 “押解的鬼卒呢?”岳棠低声问。 “他们把人一扔,转身就走了。” 桑南本来还准备在半路逃跑,结果发现根本不用费这个劲。 “鬼卒身上佩戴着令牌法器,可以穿过罡风……罡风之内非常难走,他们抵达之后就把魂魄扔在这里了。” 没有第狱的鬼卒负责交接。 “我们猜错了,这不是第二狱与第狱的边界。” 岳棠挣扎着站起来,看着四周说,“之前我们守着的是第二狱押解魂魄离开的出口,不是直达第狱,毕竟第二狱也有转入后面几狱的魂魄,难道他们都要途径第狱,再一个个走下去吗?” 桑南心想,瀚海剑楼传来的情报没说这个啊! 哦,对了,只说找到押解魂魄的鬼卒就行了,这个是周宗主找的。 还说混进去之后就能抵达第狱。 ……也不能算错? 大概是泥人传信,时间有限,要传达的消息太多,像这种不会影响到大局的细枝末节,就被郁岧嶢省略了。 “大概除了直接转生的,其他转狱的魂魄都要途径此处。” 岳棠忽然看到半空中裂开一个空子,他立刻低头。 巫傩们反应更快,直接躺了回去。 只见一队鬼卒拖拽着魂魄,随意地丢在远处的一个石台上,就又消失了。 岳棠正要起来,忽然头皮发麻,听到了恐怖的风声。 ——新的裂口,开在他们上方。 岳棠立刻闭上眼睛。 他听到锁链的撞击声,冰冷的锁链从半空垂落,距离他很近。 然后是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在念名册。 不是人间九州任何一地的方言,那声音幽幽的,仿佛自人的脑海里响起。 紧接着,岳棠身边的两个冰坨子就自动被锁链捆住。 鬼卒们锁拿到了跟名册完全一致的魂魄,很快就离去了。 虽然石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魂魄,但他们并不在意,显然把他们当成了转入别狱的魂魄。反正不是他们的活,懒得多看一眼,更没有闲心留下来等着看他们究竟会被谁带走。 等到那盘旋在头顶的诡异风声消失,岳棠才重新站起。 他发愁地看着周围。 好消息是他们不在名册上,坏消息也是他们不在名册上,这要怎么进入第狱? “军师也来了。” 岳棠抬头一看,好家伙,之前混进来的猛虎寨民还在这里呢。 “军师勿急,我们已经去探路了。” 有个巫傩指着石台下方说。 岳棠眼睛一亮,没错,上方不能走,只能看下面了。 “有路下去吗?” “没有,只能爬。” 岳棠费了好一阵工夫,才走到这个巨型石台边缘。 下面深邃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石面很粗糙,确实有凹凸点可以落脚,可是石台是伞型,想要往下爬,等于整个人倒挂着悬在半空中。 这也太危险了。 “下面有什么?” “只有石头,不过……应该是通往第狱的路,我们看到了远处的刀山。” 第165章 一穷二白 岳棠再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人死万事成空,赤条条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没有绳子,没有工具。 如果还在阳世,不管地形如何陡峭,总能想出十七八个稳妥的法子,然后再慢慢探底。 现在手边只有冰块。 想要脱下衣服搓成绳子都做不到,因为魂魄身上的麻布衣服其实不是衣服,更像裹尸布或囚服,是个空荡荡的麻袋,也脱不下来。 石台光秃秃的,也别指望有什么藤蔓野草可以利用。 石面质地坚硬,敲不动,更撬不开。 岳棠看着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眉头紧锁。 他试着拿了冰块投掷,好半天才听到声音。 “需要多久才能爬到底?” “……大约半天。” “三个时辰?” “对。” 桑多呐呐地点头。 其实他还想说得更长一点,这样才符合普通魂魄的能力,可是倒挂着攀爬的难度太大,他这里说谎,等会儿所有巫傩都必须放慢速度,增加风险很不划算。 所以桑多必须找个理由描补,好在他脑子灵光,可以张口就来。 “猛虎寨就在山中,我们经常攀爬悬崖,采药打猎,所以换成普通人的话……抱歉,可能需要五个时辰?” “不,是直接掉下去。”岳棠纠正。 从来没攀爬过悬崖的人,怎么可能支撑得了这么久? 岳棠霍然抬头,盯着巫傩们,语气严厉:“你们扔魂魄下去尝试了!”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岳棠不仅“重新认识了”萧寨主,也对猛虎寨的人有了解。 可能是阴风侵蚀的影响,很多寨民表情僵硬说话含糊,甚至根本不会说话,不过看他们的动作倒还利索,也会点头摇头,应该还有自我意识。 倒是跟着他一起来第二狱的桑多、桑南更像活人。 这也合情合理,大家都是新死的,而且按照他的习惯,他生前确实可能挑中比较聪明的寨民放在自己身边传达命令。 别看传令是一件小事,但是人选一点都不能含糊。 要有脑子,要会描述眼睛看到的东西,还要忠心有能力,深得主将信任。 当然他们这个破山寨,没有什么将军,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岳棠相信自己在猛虎寨多年肯定建立起了一套严格的制度,平时是不用的,一旦有了外敌,是绝对不会疏漏的。 岳棠有这个自信。 能守在他身边,最后跟他差不多同时死亡的人,怎么说也该是他的亲信吧? 既然不愚笨,那么遇到眼前的困境,肯定不会直接冒险去攀爬。 然而很多麻烦就是聪明人的自作聪明造成的。 岳棠直直地看着桑多。 桑多磕巴了一下,低头承认了:“是,我们找了一个魂魄,我们之前亲眼看到的押解,贿赂过鬼卒,似是生前跋扈的权贵,不是什么好人……” 然后他意识到问题并不是魂魄的好坏,而是他这样做可能招来麻烦。 鬼卒按照名册锁拿魂魄,少了一个会发现的。 桑多马上说起了扔完魂魄的后续。 “鬼卒来时,我们特意避到旁边,他们没找到人,不知用什么法器查了查,说了一句‘又一个发疯的,不服判罚试图逃脱者,加刑一百年,让第三狱的来接手’。” 岳棠遥望远处,看到了别的石台上也有魂魄像他们这样四处张望。 石台太高,能令大部分魂魄直接打消主意。 毕竟保持着清醒的魂魄太少了,其中大部分都是打通关节的,没吃过多少苦头,自然也没有那么大的决心,敢往深不见底的地方跳。 “……掉下去的魂魄如何了?” “什么声响都没有。” 桑多羞愧地低头,白扔了,最后还是他们自己去探路。 “沿着支撑石台的支柱一路往下爬,地面是一个巨大的斜坡,只要一放手就会沿着斜坡一直滚下去。” 跳下来的魂魄也一样。 “那下面就是第三狱?”岳棠深深皱眉。 “是,虽然斜坡很长,深度更大,不过我们看到了刀山的影子。” 密集的利刃聚拢成山,反射着惨白的光亮。 远看还以为水面,极具迷惑性。 幸亏他们巫傩不是普通魂魄,眼神很好,发现了问题。 “第三狱是个天坑,就在我们脚下,我们必须死死地抓牢地面,才能避免直接坠下去。”桑多完全不想尝试轻松进入第三狱的方式。 岳棠想起了灵虚道长的叮嘱,缓缓点头说:“不错,据说第三狱很深,所有魂魄都必须踩着别的魂魄往上爬。如果直接摔落到底层,受罪吃苦另说,就怕失散。” 他们现在只有上百人,听说整个猛虎寨找回来的魂魄也才一千。 这点人掉进第三狱,可能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岳棠一想到灵虚道长找个徒弟,都能在地府耽误几百年,就头皮发麻。 如今他们猛虎寨最大的优势,莫过于齐心协力,要是连人都凑不到一块,还谈什么造反? 岳棠看着脚下的无底深渊,自言自语:“不对,如果要用造反的目标衡量,最大的优势是不用考虑粮草。” 古往今来,不管是打仗还是造反,粮草真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有了粮草还要必须保证粮道安全无虞。 因为是人都得填饱肚子,所以押送粮车的队伍也要带上足够他们吃的粮草,这一来一回又是一笔开销。岳棠不用亲身体验,只需要想一想这样的账,就感到脑袋发涨。 果然比起活人,还是死后造反方便! 岳棠心想,至于没有兵器没有衣物连绳子都没有的窘迫现状……他们这样从穷山恶水出来的人,活着的时候估计也没多少东西,想要来个声势浩大的造反都不可能。 除非遇到天灾,民不聊生,到处都是揭竿而起的起义军,他们才有可能加入其中,趁势而起。 显然猛虎寨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不过这样也好。 乱世出英雄,可是乱世死去的无辜百姓更多。 造反不分早晚,死了再造反也是一样。 萧寨主必然也是想通了这些道理,这才果断下了决定吧! 岳棠默默地想,然后一咬牙,对桑多说:“留下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接应寨主他们,我们先走。” “军师不可!” 巫傩们大惊,纷纷阻止。 前路不明,又危机四伏,自然是他们探路,岳先生怎么能去冒险呢? 岳先生现在只是个凡人啊!万一遇到了危险……封印解开,杀了鬼卒鬼将甚至鬼王,他们的计划怎么办?! “军师从未攀过山崖,这处石台比我们住的山还险峻,又这么高……不成的。” “只有这条路能走,不是吗?”岳棠冷静地看着众人。 巫傩们哑然,桑南连忙找了一条新借口。 “首领若是知道,会杀了我们的。” “不会的,大家已经死了,死不了第二次。” “……” 不是啊,可以的! 他们在人间还有尸体躯壳的!不是无牵无挂的鬼! 巫傩们有苦难言,脸皱成橘子。 虽然巫锦城不会真的杀他们,但是魔气凌迟似的吓人,尸傀躯壳会出问题的。再说了,这种非正常损耗,通常很难及时更换躯体,要是躯体不能泡药浴除掉尸臭……这跟再死一次也差不多。 听说岳先生在计划寻找强大的尸傀,要是能成,他们南疆这边也是按照功勋分战利品的啊,谁都不想因为失误被排挤到最后面,只能捡别人剩下的,或者什么都捞不着。 桑多脑子嗡嗡作响,然后他嘴角一抽,脱口而出: “军师,你可怜可怜我们……” 四下里顿时一片安静。 岳棠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了,桑多这么怕首领?之前根本没看出来! 萧寨主更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再说这是他的决定,萧寨主不应该迁怒到族人寨民身上,桑多怎么脸都吓白了? 完全不知道整个计划有多庞大,以及计划失败有多严重的岳棠,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自己跟萧寨主的关系,他看着口不择言的桑多,狐疑地问:“寨主背着我,跟你们说了什么?” 桑多迅速反应过来,也不管这是在给巫锦城扣罪名了,反正这借口合情合理,为什么不用呢? “是,是,首领说如果保护不好军师,我们就一起去第九狱无间地狱,反正在哪里造反都是造反……灵虚道长说,无间地狱有进无出,那里的一百年只是人间的一天,刑期永远挨不到头,那些魂魄永远在那里受苦,肯定最想要造反。” 岳棠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 确实,那里的魂魄最好煽动,可是无间地狱也最可怕。他们这群凡人魂魄进去,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剥了。 “不可能,寨主不会这样,这跟送死没有区别。”岳棠下意识地反驳。 桑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抹黑巫锦城。 “寨主不想再失去军师,我们也不想。” 说完猛然转头,对着众人使眼色。 巫傩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猛然点头附和。 “没有军师,我们这九年在第二狱过得浑浑噩噩。” “首领……寨主日夜思念军师,思念活在阳世的人。” 岳棠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萧寨主不是这样颓废的话,为何整整九年都没能在第二狱建起一个势力呢?他可是亲眼所见,除了鬼判殿的那条地道,以及对第二狱的路径熟悉之外,仍然是一穷二白的,别说抢夺鬼卒的法器了,连跟绳子都没有。 看着半信半疑的岳棠,桑多悄悄松了口气。 殊不知岳棠心想,萧寨主待他情深义重,可他却……可能不是。 他在萧寨主身上看到另外一个身影,有着跟萧寨主差不多的模样,但是神情截然不同。 那个人不喜笑,神情淡淡的,站在高处赏月,风卷起长长的袍袖,仿若乘风而去的谪仙。 他举盏一饮而尽,水珠从杯壁一路沿着手指落于手腕,又消失在衣袖之下。 只匆匆一瞥,就感到肤色莹润似白玉…… 无论怎么想,一个山寨的寨主都不可能穿这样的衣服。 加上那个总出现的脑海里的名字,岳棠的头又开始痛了。 还好,萧寨主不在这里。 这个问题以后再想。 岳棠搓了搓依旧僵硬的手臂,阴风侵蚀的感觉还留存在他的意识里,他努力让四肢恢复灵活。 “多说无益,世上何事没有风险,更别提我们要造反,瞻前顾后怎么能成?只有这条路,早走晚走都得走,等我恢复了,就跟你们下去。” 第166章 危缘相生 人活在世上, 总要经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好吧,死了也是。 虽然为了造反学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学攀爬山壁……这事还真是绝无仅有。 岳棠怀疑这时候他带着猛虎寨的一群人还阳, 大概可以实现古籍记载的天降神兵、奇袭险关的神谋了。 像那种仪仗天险的守关,背靠山壁的那边往往守卫松懈,带上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过去,绝对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使雄关易手,这就是所谓的天堑飞渡如有神助……仔细想想,不能把这个本领在人世发挥,竟然还有点遗憾。 岳棠抓着石壁上那点微不可见的凹陷, 一边极力保持平衡,一边胡思乱想。 他正挂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分明危险至极, 完全不应该分心,岳棠却走神了。 无他, 只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这方面的天赋。 手不抖, 心不跳。 奇怪! 这可是整个人倒挂着在石台背面, 还要维持着这个姿势,慢慢往石台中心那根石柱挪。 这石台可以容纳万人, 大得像皇陵宗庙前面的祭祀广场, 别说倒挂着爬,就算用脚走,都要费好一番工夫。 岳棠原本以为自己要练个七八天才能行的, 这还是他很相信自己能力的情况下。 结果连一天都不用? 岳棠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修炼魂魄的时候只会犯困, 难道天分都在这上面?他是注定要成为奇袭营主将的谋士?这事有点离谱, 毕竟他活着的时候没发现,现在死了才挖掘出这个天分是不是有点晚? 岳棠注意到桑多他们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干巴巴地称赞了几句军师厉害之类的话,然后就真的放心让他下来了,并没有紧张兮兮的模样。 明明之前还大惊失色,拼命苦劝的。 一般这时候就算相信军师,也会小心翼翼反复确认、左右护持吧?竟然就这样放心地安排岳棠在队伍中央,跟着他们一起往下攀爬? ——既然他们对军师这么有信心,此前又为何那般? 岳棠想不明白。 虽然发现了巫傩们言行的矛盾之处,但是失忆带来的问题太多了,他距离真相还有很远。 今天也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的岳棠,用着普通人控制不了的平衡力,以及身在半空一点都不慌的心态,向着造反之路迈进了很大一步。 “军师,我们到了。” 不知道爬了多久,岳棠终于听到了招呼声。 巨大的、支撑着整个石台的石柱出现在眼前。 终于不用倒挂着攀爬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桑多甚至有心情说笑:“其实躲在石台下面也挺好的,免得鬼卒一来我们就得躺下装晕。军师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我可是装了又装,现在听到那种尖锐风声出现在头顶,本能地就想往下躺。”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齐齐呵斥:“别松手!” 这要是摔下去,可就找不回来了。 桑多注意到岳棠皱眉下望的动作。 “军师?” 岳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只能围绕着那根柱子,充当壁虎。 过了好一阵,岳棠才出声问:“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巫傩们面面相觑。 “……” 怪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伴随着难以分辨的哀嚎惨叫,这声音扎进脑袋里,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这不是在地府,岳棠肯定果断地要求众人返回,因为前路可能存在着某个难以抵御的危险。 “加快速度,不要出声。” 岳棠说完就示意众人沿着石柱继续往下爬。 大概半个时辰后,那个怪声又来了,并且变得清晰了很多。 巫傩们还是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他们没人怀疑岳棠,气氛变得沉滞、紧张。 随着时间的推移,岳棠也终于看见了下方的“路”。 果然是白茫茫的,像水波一样的光亮,这就是刀山的“尖端”,它们在这样的漆黑之中显得格外明亮。 没有沾上任何血迹,也意味着没有人能爬到刀山顶端。 他们正在一步步接近这片光亮。 “军师,之前我们就走到这里。”桑多爬过来,压低声音并打着手势说。 岳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石柱尽头的斜坡很难站立,看得出这是一个巨大的天坑,石台完全遮挡了它的洞口。斜坡就是天坑的四壁,而下面别有洞天,只是在上方很难看清,只能瞥见一汪湖水般的反光。 这就是第三狱。 下面就是刀山地狱,而他们现在算是自投刑狱? 岳棠停下来,低声问:“若是有谁不想去,现在还来得及回去。” 没有人回答。 “可以留下来传递消息,这没什么关系。”岳棠缓缓调匀呼吸。 他还没有进入第三狱,就感觉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跟第二狱的阴风截然不同。 “可能越往下,身体越感到沉重,这才是很多魂魄在刀山地狱最底层爬不起来的原因。”岳棠沿着斜坡小心翼翼地挪动,然后告知众人小心。 岳棠没有回头看,有没有人悄悄退出,他是真心希望心生畏惧的人离开。 强留只会拖累队伍。 他们费了比攀爬石台更多的时间,终于进入了第三狱。 果然入目全是利刃,已经无路可走,必须踩着利刃通过。 除了他们下来的天坑,前方还有一大片亮晃晃的利刃,一直延伸到了远方。 岳棠试图辨别方向,忽然被桑多往后拉,众人齐齐缩进天坑边缘的石缝阴影里。 只见一团烟雾状的东西从刀山底层“飞”了上来。 “啊——” 烟雾嚎叫着,声音尖细。 烟雾里有许多张面孔浮浮沉沉,像一大叠翻滚的黑云。 岳棠眉头一皱,正是他之前听到的怪声。 黑雾直直地冲到了刀山顶端,还不肯罢休,又往天坑外面飞去。 贴身擦过的那瞬间,岳棠感觉到了一阵诡异的战栗,他恍惚了一下。 桑多桑南眼疾手快地把他抓住了。 “军师小心。” 等岳棠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双手离开了坑壁,如果不是身边的人,他现在已经摔向刀山了。 “多谢,幸得有你们在。” 岳棠还以为大家是拉着他,不知道大家是按住他。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岳棠满腹疑惑,自言自语。 这时刀山下面又冲出一群手持法器的鬼卒。 岳棠原本以为鬼卒是来追捕那团黑雾的,结果发现鬼卒们神情惊恐,一边跑一边往后看。 又一团黑雾飘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把队伍末尾的鬼卒“吞”入其中。 惨叫声瞬间响起。 可以看到黑雾里那些呆滞的人脸,忽然扭曲起来,疯狂地啃噬起了猎物。 鬼卒们逃得更快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茫然地放眼望去,只见一团团的黑雾四处飘散着,好似在追杀鬼卒。 有的黑雾也想逃出去,可是运气不好,没有找到天坑这个出口,而是胡乱地在坑壁与前方封死的石顶上磕碰撞击着。 那烟雾状的躯体无法穿透石壁,每次落在刀山利刃上,黑雾躯体上就有一部分面孔发出哀嚎,显然不能避免刀山带来的伤害。 “第三狱的魂魄造反了?”桑多很费解,可是眼前的情形找不到别的解释。 桑南震惊地喃喃:“他们是怎么变成这种状态的?还能反噬鬼卒?” 岳棠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好像是黑雾擦身而过的影响,这时一句话毫无来由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脱口而出: “不好,有人捷足先登。” “什么?” 巫傩们大惊。 一是吃惊,难道潜入地府寻找魂魄壮大势力这样的计策都能跟人撞上,二是岳棠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是气得封印失效了吗? “你们为何这样看着我?”岳棠奇怪地问。 大家不看敌人,全部惊恐地盯着自己是怎么回事? “不,我们是没明白……军师您的意思……” 桑多磕磕巴巴地解释。 岳棠感觉那股晕眩过去了,他感叹道:“就是另外一拨人跟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历,哎!其实这样才是正常的,天下之大,九州之广,怎么着也不该只有我们猛虎寨一家造反啊!” 搁人间,还有乱世纷争群雄并起呢! 岳棠一点都不沮丧,反而觉得看到了同道中人,说明地府造反这事很有盼头。 “军师不可,您忘了灵虚道长说的话?” “是啊,看这个架势,像是邪修作祟,他们收集魂魄炼制魂魄最后驱使魂魄……如果我们被发现,也会遭殃的。” “这般诡异,肯定是……肯定是他们修仙者的手段,我们这群凡人怎么跟他们比?” 巫傩们急忙劝说。 事实上他们的猜测也没错,能在地府闹事的,多半背后有势力。 可千万别觉得都在三界造反,就是天然的盟友了。 那些势力来历复杂,会造反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总之大家在地府正面撞见,不是一件好事。 岳棠很自然地说:“当然不会跟他们打交道,我们猛虎寨什么牌面?别说修仙者了,就算在人间造朝廷的反,估计都会被人看不起。” 巫傩们:“……” 事实上,如果南疆没有“岳棠”这面招牌,也是被诸多造反势力看不起的。 无他,巫傩一族无人问津太久了,也消失得太久,不跟修真界往来,当然没有存在感。 “不好。”岳棠忽然想起停留在石台上的寨民,有一团黑雾冲出去了,该不会有危险吧? 石台上,几个巫傩愣愣地看着深渊底下飞出来的黑雾,以及被黑雾一口吞掉的鬼卒。 “才半天工夫,军师就搞出了这个?这么厉害?” “傻子,这是有人抢了我们的活!” 巫傩们正在互骂,突然看到整个“天穹”裂开,浩浩荡荡的鬼军一涌而出,中间还有气息十分恐怖的鬼将。 “走!” 他们果断地翻身爬到石台背面,死死地攀住石头,感受着石台轰鸣般的震动。 从天而落疯狂的攻击,炸得碎石乱飞。 这一刻,九狱的通道齐齐打开。 数量庞大的鬼军进入了第三狱,剿灭这突如其来的“叛乱”。 远在第二狱的巫锦城与周宗主也看到了押解魂魄的地方忽然打开出现的道路,以及里面狂轰乱炸的景象。 “寨主?” “走,趁乱过去!” 巫锦城按着隐隐作疼的额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67章 好好谈谈 人间, 林州。 “师兄,人来了。” 一个癞头的汉子偷偷凑过来,传音道。 郁岧嶢很不理解师弟这种什么样的人都想扮演一下的乐趣,每天走在路上都在琢磨新花样的喜好, 但是这无伤大雅, 不行就少看几眼。 高垕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麻子的陌生人。 那人眼里还泛着泪光, 看着郁岧嶢, 差点脱口一句大师兄。 郁岧嶢知道这是周宗主派来的人。 从南疆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送那件可以开启升仙丹秘境的法器折扇。 “……宗主说了,这东西千万要保存好,选合适的时机, 不要着急。” 郁岧嶢不着痕迹地收下折扇。 他们连障眼法都没用, 在外人眼里,他们都是平平无奇的人, 甚至长得有点碍眼。 “师兄,我在路上听到了不好的消息,有人在地府闹事。” 那个后来的剑修小心地传音。 “怎么?”郁岧嶢微微一惊。 据他所知, 周宗主跟着岳棠巫锦城他们去了地府, 现在应该刚刚动手没多久, 难道被九狱鬼王发现了? “师兄你先别急, 事情应该跟沙州魔窟有关。” 沙州魔窟,原名千洞窟,是邪修与妖鬼的盘踞之地。 勉强也能称得上是反抗天庭的一方势力。 因为他们一直处于被修真界不容的境况,巡天官每隔几年都要沙州宗门前去围剿,可是邪修妖鬼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每次清剿都会有一批命大的家伙逃走, 等人走了, 这些家伙又继续回到千洞窟修炼。 “最近五十年,听说沙州魔窟出了个了不得的邪修,不止打退了沙州的宗门修士,还杀死了巡天官,许多楚州邪修都去投奔他了。” 郁岧嶢沉吟不语。 别的修士可能不会打地府的主意,邪修就不一定了。 邪修需要魂魄炼制法器。 只不过他们以前都是小打小闹,最多在黄泉路拦一拦,或者买通鬼卒打通关节,用法术在前两狱捞点儿魂魄用。 那法术就跟抄网捞鱼似的,就那么一抄子的事,往往什么也捞不着。 毕竟邪修是活人,也不敢深入地府,只能在子夜之交,隔空来上那么一下。 可是每个邪修都知道,地府就是一个塞满了鱼的大池子。 “……那沙洲魔窟的贪辰君,胆大包天,为了得到厉害的魂魄,听说用邪法把第三狱翻了个底朝天。” 郁岧嶢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你们想办法去打探地府的消息,详细一点的,我要知道地府现在如何了,第三狱受到多少影响。” “师兄独自一人,千万小心。” 高垕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了点头,带着新来的师弟走了。 既然要探听消息,免不得跟阴司产生交集,还是分头行事比较稳妥。 翌日。 赤日炎炎,伪装成一个老翁的郁岧嶢半阖着眼睛,仿佛在树荫底下打瞌睡。 附近都是赶路的人,不敢在这酷暑天气继续前行,于是就在路边乘凉,大家围着茶水摊子或坐或靠,昏昏欲睡。 蝉鸣声有规律地起伏着,吵一阵,歇一阵。 郁岧嶢看到人群里有个鬼祟的身影,正在偷摸某个商客的行囊。 他不着痕迹地一挪脚,一个之前被人扔在地上的枣核就飞了过去。 那偷儿手腕被打中,吃痛不已,却没有叫出声。 偷儿左顾右盼,眼神惊惧。 可任凭他怎么琢磨,都没看出究竟是谁出手坏了他的好事。 林州这地方的人,不管干哪一行都要非常机灵,时刻记得保命才是第一重要的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准则在这里并不通用,林州人信奉的是见势不妙马上就跑。 偷儿果断更换了目标。 路过郁岧嶢的时候,偷儿觉得这老头看着就很穷酸,嫌弃地避开了。 他又凑到了一个挎着布袋褡裢的年轻人后面,那年轻人双手按着褡裢,以为这样就安全了,其实人早就睡迷糊了,鼾声响亮。 偷儿借着袖口掩饰,指缝里夹着的刀就要从褡裢后面划开,然后伸手去掏…… “啪。” 又一颗枣核,砸在他的手指上。 他的刀掉在地上,偷儿大惊,飞快地捡起吃饭家伙。 那年轻人还在呼呼大睡,一点反应也没有。 偷儿知道今天这里“出鬼”了,他脸色苍白,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那个卖茶水的摊主,似乎认识这个经常在这里出没的家伙,看到他这样的异常反应,也迅速地收拾起了东西。 “哎?” 一个拿着粗瓷碗的商客,原本还想再要一碗茶水的,结果看到摊主直接推着板车跑了。 他呆滞地低头看一眼手里的东西,茫然地喊:“碗!嘿,你碗不要了?” 摊主连头都不回,哪里顾得上碗。 倒是他这一嗓子把打瞌睡的人陆续叫醒了。 在短暂的迷糊之后,众人看着东面跑掉的人(偷儿),以及往西跑的茶水摊主,纷纷色变,飞快地收拾起了行囊,完全不顾日头的灼烈,立刻赶路。 有两个不明情况的年轻人想要问话,也立刻被同行者喝止了。 一转眼,树荫底下就只剩拿着碗发呆的商客,以及假扮老翁的郁岧嶢了。 “……咳,你不是林州人吧?” “对啊,老丈,这是怎么回事?附近是有强人,还是有大虫?” 商客也忍不住冒起了冷汗。 郁岧嶢没法解释,这也不好解释,林州的普通人就是一群惊弓之鸟。 这一路上类似的事情他已经遇到了无数回。 那些在城镇村庄里居住的百姓还好,最多逃回自己家中,或者远远避开观望一下再跑。若是像今天这样在官道与山林附近,一旦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就会做鸟雀散。 “没什么。” 郁岧嶢慢吞吞地说。 这时蝉声忽然停了。 ——蝉声刚起没多久,不应该停。 郁岧嶢原本半闭的眼睛立刻睁开,毫不掩饰的精光扫向树林右侧。 那过路的商客手一抖,粗瓷碗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老翁不是普通人,普通人眼睛不会发光。 他的手脚开始疯狂哆嗦,商客脑海里想起了很多林州的传说,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但是谁都知道在林州特别容易撞鬼,撞神仙。 林州的神跟鬼都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神仙”可能比鬼更可怕一点,大白天都敢出来。 这可是正午啊,太阳还这么烈! 商客慌得抓起行囊,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郁岧嶢根本没有理会这个倒霉的过路人,他直直地盯着某处树荫。 只见驳杂的树影之间,忽然扭曲着冒出一个人形剪影,犹如投在地上的皮影戏。 先出现的是脑袋与躯体,然后慢慢展开了手脚。 “韩、龙、星。” 郁岧嶢一字字地说。 郁岧嶢自从在林州感觉到某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鬼修开始,就一直在戒备。 ——能避开一个地仙感知的鬼修,还能是谁呢?总不能是林州阴司的城隍吧?林州城隍又为何要在林州这样遮遮掩掩,鬼祟行事? 随着鬼影的出现,不止蝉声,山林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郁岧嶢清晰地感觉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就是刚才那些逃走的百姓,并没有别的埋伏。 很奇怪。 郁岧嶢不由得提高了戒备,难道韩龙星得了什么法宝,认为能抓住一个地仙境界的剑修? 黑影发出了嘶哑难听的笑声。 “最近林州流传的秘境丹药之事,是你玩的把戏?” 郁岧嶢反问:“那个可以成仙的丹药?怎么可能?像这样的丹药,只有天庭的人才能炼制吧,又怎么会出现在人间,这不是谣言吗?” “哼,我知道你不会承认。” 黑影冷笑着说,“这事也不需要你认,只要天庭与地府的人知道,是瀚海剑楼在背后搞鬼就是了,他们不要证据,只会解决惹出祸事的人。” 郁岧嶢嘲讽:“莫非这是经验之谈,就像曾经身为楚州城隍的你?” 周围气息瞬间阴冷。 明明外面还是烈阳高照,树荫下面的泥地上却出现了一层白霜。 鬼影所在的区域更是阴风阵阵,石头被裹进厚冰之中。 “你不要不知好歹。”黑影咬牙切齿地说,像是忍着极大的怒气,“地府有了变故,我发现你派了你的师弟去打探消息,而我有更多的路子,我曾经是楚州城隍,难道这不值得我们谈一谈吗?另外林州也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身份可疑的家伙,你也见过这人,不是吗?现在只有我能告诉你。” 郁岧嶢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才嗤笑了一声。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敢称呼。” 郁岧嶢维持着这老翁的模样,只是腰背挺直了,他慢悠悠地说:“我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神光镜照见的人,你担心被我牵连,你也在地府的通缉名单上。” 不等韩龙星回答,郁岧嶢又道:“有了千里眼自然也要担心顺风耳,天庭地府有神光镜那么有在一定范围内聆听某个词汇的法宝……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你不敢喊我的名字。” 黑影没有出声,但是周围的冰霜更厚了。 “原是我高看了你,以为你会带着地府鬼军来找我的麻烦,用我来换你的功勋,换你在人间的自由,结果你要来跟我说……合作?” 郁岧嶢用失望的语气说着话,韩龙星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郁岧嶢甚至分神怀疑地想了一下,鬼修为什么会有牙齿这个问题。 他的轻松模样,比讽刺的言辞更有效果。 韩龙星冷声说:“所有剑修都应该打入第七狱,被巨石碾磨成碎渣,或许这样,你们才能懂得什么叫做好好说话。” 郁岧嶢哂然,他不会告诉韩龙星,他亲眼见过第七狱,还混进去过不止一次。 九重地狱的威慑,对凡人来说是一种威吓,对大部分修士也有用,可是在剑修面前九狱刑罚什么都不是。 如果怕了,就不配做剑修,不可能保有剑心。 世间道法千千万,唯有剑修从不后悔,更不低头。 “你与我瀚海剑楼有大仇,还想我与你好好说话?”郁岧嶢高高挑眉,语气诧异。 韩龙星顿了顿,似乎没想到郁岧嶢拿着这件事不放,他冷声道:“当年是天庭有令,地府遵从,楚州阴司更是听命调配包围你瀚海剑楼。这罪魁祸首怎么论,也不该扣在我的头上,如今你我都是地府通缉的要犯,有共同的困局,你却如此拎不清?” “说实话……” 郁岧嶢抬头,语带笑意,“不仅你心中疑惑,连我也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缓慢拖长的语调里,骤然有剑光一闪。 那光来得太快,并不刺眼,却在瞬间充斥眼前。 剑光仿佛化为了实质性的水流,把所有空隙都填满了,然后水流冲刷走了石子与泥土,树木摇晃,枝干分毫不伤。 只有黑影发出了一声惨叫,迅速下遁。 剑光却比它更快,循着消散的灰烟穷追不舍。 郁岧嶢足踏树冠末梢,轻飘飘彷如手中无物,然而所到之处,尽数被光晕围裹。 树木齐刷刷地朝向一面,剑光过后,它们没有倒下,没有出现剑痕,更没有化为齑粉。 就好像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中了无数剑,但剑势一掠而过,走得太快,控制得太好,它们断裂的地方又重新落了回去,在剑光携带的灵气催发之下,分毫不错地长在了一起。 于是看起来毫无损伤。 “我在奇怪,究竟是谁给你的自负,让你跟剑修谈利益得失?” 剑修只会给你一剑,再跟你论是非。 “或者,你以为我跟别的剑修不同?”郁岧嶢讽刺,他只是修炼成了地仙,又不是修炼没了脾气。 难不成韩龙星以为剑修要成仙的前提是改掉脾气?他轮回无数次,是用来磨圆性情的? 难不成韩龙星以为像剑修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脾气是不符天道法则,不容三界的? “笑话。” 郁岧嶢看着剑光尽头竭力逃脱的黑影。 ——剑修道心,不求妥协。 不恨世道不平,唯恨吾剑不利。 凭空消失 怎么是你啊 高垕张着嘴, 看着上方掠过的那抹剑光。 他手里用来冒充卖药郎的幡子差点失手摔到地上。 “这是谁招惹了大师兄” 这么大的阵势,只要不是瞎子,这附近的修士全都能看见。 就差来个人大声嚷嚷“郁岧嶢在这里, 那个剑仙出现了” 高垕慌了。 他一转头, 发现从南疆那边新来的师弟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满眼痴迷,口中喃喃自语“这就是大师兄修炼的剑道吗看似凌厉, 却又像一阵风,一片云,轻若无物,不扰不伤。我甚至感觉不到剑势莫非只有被剑锋所指之, 才能看到” 高垕一巴掌扣在师弟脑袋上。 “醒醒” 现在不是沉迷剑道的时候。 剑修恼怒地瞪着高垕, 瀚海剑楼的所有人在听说找到大师兄、大师兄道成之后, 第一反应都是想要见识一下郁岧嶢的“道”是什么,剑魂有什么样的改变。 可是郁岧嶢远在林州, 他们没有机会。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份送信物的任务。 他不远万里渡海而来,可不止是为了完成宗主的嘱托,更大的动力是亲眼见到师兄,看一看师兄的剑啊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 马上就得偿所愿了。 “醒醒,师兄的身份暴露了, 马上就会有天兵鬼卒出现。” 高垕继续敲师弟脑门, 后者也终于回过神“快追。” 他们用法术飞到半空中, 发现四面八方冒出了许多条虹光。 方圆百里的所有妖怪、修士、阴司鬼卒都被惊动了。 同时下方的集镇县城一片混乱, 百姓瞧见这漫天虹光异象,直接抱着孩子扛着摊子拎着货物拼命往家跑,街道两边咣咣咣的门板声络绎不绝, 铺面的伙计也不顾店里还有没走的客人,抱着木板就把门堵了,给店面打烊关张。 等到高垕飞到下一个县城时,街面已经空空荡荡,要不是撞倒的东西与地上踩掉的鞋子,还真以为是一座空城呢。 林州这风土人情也真是够了。 高垕听到师弟嘀咕,说这样飞在天上,还以为自己是话本里卷着黑风驾着乌云的妖怪呢 高垕没好气地说“知足吧,至少我们不用待在下面装作害怕妖怪的百姓。” 要知道之前他可是跟大师兄挤在人群里,被迫跟着百姓一起跑的,还不能跑得太快,装得不像。 “前面那个到底是谁”剑修师弟眯着眼睛问。 “还能有谁” 高垕翻白眼。 能让师兄拔剑的敌人,境界会低吗 能在师兄剑下苟活这么久的敌人,实力会弱吗 “是韩龙星。” “什么” 剑修的脸色立刻变了。 千年前瀚海剑楼的那场浩劫,源头是神光镜,是天庭与地府,但走狗他们也不会放过。当年听了巡天官与阴司衙门蛊惑,参与围攻瀚海剑楼的楚州宗门都已经没了,这些年剑修也经常找楚州阴司的麻烦,可是那都是小打小闹,全都没有韩龙星这个曾经的楚州城隍“重要”。 如果按凡世的江湖杀手规矩,韩龙星的赏金花红,绝对在榜单前列。 天庭暂时掀不翻,地府也杀不进,这个逃亡在外的韩龙星,就是现在能逮着的最大目标。 这不正好赶上了吗 剑修差点拔剑冲上去帮忙,好在脑子及时阻止了他隐藏在人群里,对师兄的帮助更大。 高垕也急,他死死地盯着前方,咬牙道“怎么还没死” 再跑下去,只怕小半个林州都要被惊动。 周围升起的虹光越来越多,高垕已经察觉到有化神期的修士出现了。 “快啊,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高垕暗暗给大师兄鼓劲,连表情都有些扭曲了,活像他用出的力气可以到郁岧嶢身上。 天色愈发昏暗。 驾云的、驾驭法器的终于天边升起了一大团黑云,这是阴司鬼军。 也就在这一刻,剑光直直下坠,像流水一般融入了树木之中,消失无踪。 林州修士立刻放出了各种探查法术。 “砰。” 高垕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化神修士法器当场碎裂,差点没忍住笑。 这声爆裂只是一个开始,周围接二连三传来惊叫。 那些放到外面会引起腥风血雨的法宝、法器给他们的主人表演了一场粉身碎骨的戏。 “啊” “吾之师门传承法器” 传承法器什么的,在林州就是个笑话,鬼知道是从哪家抢过来的,反正它们的上一任主人已经作古了,只能任由现在的主人随便扯个来历。 只有一点是真的,它们确实是自三千年前那个修真界鼎盛时代遗留下来的法器法宝。 就这么短短几息的工夫,直接没了十几件。 别说林州修士了,就连高垕都忍不住要替他们心痛。 多值钱啊,要是抢了卖给蓬莱阁、青松派、伏火宗,就能多炼几把剑了。 其实有法宝法器的,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那些直接使用法术搜索行踪的修士,身体瞬间僵硬,眉心爆出一道剑光。 紫府神台已破,元婴瞬间脱离躯壳,发出了尖锐的嚎叫声。 突如其来的剑光,搅得林州修士大乱。 然而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后续赶到的修士不明所以,仍然本能地使用神识查看。 这一看之下,就仿佛受到了迎面而来的重击,他们“看见”了剑光,刚刚意识到这个东西存在,顷刻间剑光就把他们“吞噬”了。 修士们大叫一声,急忙收回神识,可是为时已晚。 只是用神识随便看看的,吐了几口血。 练有独门法术的,不止神识受创,眼角还流下了血泪。 至于那些第一波赶到直接动用元神寻觅剑光行踪的修士那漫天飞舞的法器碎片,以及脱体而逃的元婴,就是他们付出的惨重代价。 “哪来的剑” “后退,快后退” 剑光起落之间,诸法尽破。 高垕与他的师弟混在人群之中,只看得一个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惊慌乱叫。 “是无形剑气,受敌自激剑光落处的这一片,全部都是快退越远越好” 林州修士仓皇逃开,期间还有人试图抢夺那些高阶修士的尸骸,不料灵力再次激发了剑光,瞬间血染层林。 等到阴司鬼军赶到时,林州修士已经逃走了大半。 高垕二人躲藏在山崖旁边,悄悄旁观。 果然鬼军也拿那片布满剑气的山林毫无办法,只能试着绕过去。 这么一尝试,又有不少鬼卒惨叫着被剑气绞成了虚无的黑雾。 一些侥幸没有受伤的林州修士,也像高垕他们这样躲在不远处张望,见状无不心惊。 这是剑气,乃是剑修特意留下的剑痕所激发。 许多剑修还专门去寻找前人所留的剑痕仔细揣摩。 林州修士当然见过剑气,也知道怎么抵挡,可是眼前这一大片是什么玩意 脚底这片山林分明毫无异样,哪儿来的剑痕,又是怎么藏的剑势 笼罩范围还这么大。 莫非这就是剑仙的实力 林州修士们打了个冷颤,心头真正浮现起畏惧。 在此之前,他们并不觉得被天庭地府同时追杀的郁岧嶢有多棘手。 这就好比落水狗人人可打,丧家之犬人人喊杀,完全看不见那些利齿与尖牙。 现在他们醒悟了。 只是一个照面,就废掉了八件法宝法器,十几个高阶修士,让数百人吐血而逃。 对方根本没有认真出招,他们遇到的仅仅是残留的剑气 剑仙恐怖如斯。 林州修士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怯意。 比起直面剑仙,一个论实力比云杉老仙还要可怕的家伙,他们还是去寻觅那个传说中的秘境吧在云杉老仙的洞府里发现的手札记载着,三千年前最后一批成仙的人,都是服了升仙丹,而升仙丹还剩最后一颗 林州修士悄悄散去。 那边高垕捂着嘴,乐得看阴司鬼军的笑话。 看他们绕来绕去,又激发了几次剑气,剑气对阴邪鬼魅的杀伤力更强,也就是阴司鬼军不在乎伤亡,否则这会儿也该退了。 忽然,高垕感到自己后脑勺被人拍了一巴掌。 嗯,这姿势跟他之前扇师弟的动作一模一样。 都是小时候挨多了宗主的揍,从宗主那里学来的。 高垕一转头,就看到郁岧嶢面无表情地一手一个,压住两个师弟。 “还不走” “” 高垕老老实实地跟在郁岧嶢身后,飞快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虽然剑光阻止了各种法术与法器的搜山,但是鬼卒们仍然不死心,还在四处巡逻,他们左闪右避地穿山钻洞,好不狼狈。 “师兄,韩龙星死了” “嗯。” “太好了” “他之前受了伤。” 郁岧嶢沉思着,他很在意韩龙星的伤势来历,按照他的猜测以及韩龙星之前想要透露出的秘密,事情可能跟那个古怪的乞丐有关。 突然他神色一变,伸手拦住了两个师弟。 三人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石堆上打瞌睡的乞丐。 “那是” 剑修小师弟想要说话,被高垕一把捂住了嘴。 郁岧嶢缓缓握住了剑。 这时乞丐忽然打了个喷嚏,从梦中醒来,他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林子前的三人,立刻兴冲冲地跳起来。 “哈哈,贵人我苦苦等待的贵人来了,待我看看天色,没错就是此时此地的你” 乞丐直直地指着郁岧嶢,然后脏兮兮的脸上,眼神忽然变得呆滞。 “怎么是你” “” “哦,你上次伪装了,我没看出来。” 乞丐掐着手指自言自语,随即又歪过脑袋,迷惑不解地比划着,“哎,不对,你的桃花劫呢那么那么大的桃花劫,怎么凭空消散了呢这不可能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幽骨鬼王 尔等放任邪修作乱,留之无用…… 第三狱。 阴风卷着细碎的冰屑漫天散落, 映着下方漫山遍野的刀刃寒芒,更显可怖。 “九狱齐开,我们完了宋殿主震怒” “那些可恶的魂魄, 可恶的邪修。” 憎恨的诅咒声, 以及捶打着洞壁的动静吵醒了岳棠。 用“吵醒”这个词形容很怪,但对岳棠来说,确实是这种感觉。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寒冷与困意就像一床湿透的棉被,把他紧紧地围裹在里面。 可是他越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就越感觉到无力,一种隐约的感觉告诉他, 正是因为他还“清醒”着, 所以他没法动用任何力量。 那么, 他需要力量吗 岳棠模模糊糊地想, 不行,还不是时候。 他什么都还没做,贸然卷入这场混乱也不明智 后面的话变成了无法理解的破碎字句, 岳棠脑袋一沉。 “地府已经对那些邪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一整个第二狱的魂魄给他们抓,他们还不知足” “他们什么时候混入的第三狱”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崩溃的怒吼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岩壁的强烈震动。 岳棠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碰触到了坚冰, 果然他又被冻在了冰里。 第二狱的阴风吹到了第三狱,看来上方的石台也是这样。 所有普通魂魄都被冻得结结实实, 没法动弹,而能跑的魂魄全都有问题。说实话,这确实是一个抓捕的好办法。 岳棠亲眼看到一团黑雾仓皇地避让着阴风,一头扎向刀山底层。 鬼卒们立刻追了上去。 那模样不像看到逃狱的罪犯, 而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岳棠正感到奇怪,忽然岩壁震动剧烈,好像有个巨人走了进来。 他看到了一个披着盔甲,气息恐怖的大鬼。 比鬼判殿黄泉路前面那两个高得看不见脑袋的鬼怪可怕多了。 后者更像被锁在那里的奴隶,负责监视魂魄,他们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块巨岩,很容易忽略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不一样,他的盔甲上燃烧着幽蓝色的鬼火,腰间挂着长达百丈的大刀,还没有真正踏入第三狱,那股焦臭难闻的气息就已经传到了这里。 整个第三狱都变得死寂,下一刻,恐惧的声音就在鬼卒中间爆发了。 “幽骨鬼王” “是第七狱的鬼王” 这时,巨大的脚踏入了第三狱。 锋利的刀山就像无害梳齿一般,伤不到鬼王分毫。 幽骨鬼王一步步走下来,同时飘入的还有许多幽蓝鬼火,岳棠隔着冰块仔细分辨,才发现那是同样穿着盔甲的鬼军,只不过他们身体周围都笼罩着鬼火,所以看起来就像一群整齐飞舞的萤火虫。 岳棠眨了眨眼。 不,是人那么大的萤火虫。 像虫子,那是跟鬼王的体格相比。 这些鬼神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都喜欢庞大得像山岳一般的真身。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躯体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是天道。 岳棠愕然。 他屏息凝神,果然脑子里又浮现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言语。 天道秩序、鬼神敕封强夺,强加于身无法变化 尽管说得这么模糊,岳棠仍然懂了,这些鬼王的力量并不是自己修炼来的,就像塞了一个威力巨大的法宝在身体里,为了驾驭这样的法宝,只能变成这种模样。 就像凡间重达数百斤的兵器,除了修炼内功有成的江湖侠客,就只有那些搏虎举鼎的力士可以用。 但我为什么会懂这些 岳棠满心困惑。 这时,他感到身边的冰块轻轻一动。 岳棠扭头看到猛虎寨的众人,连忙费劲地摇了下头,示意自己没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鬼王啊,听这称号就知道不好惹。 幽蓝鬼火像潮水一般从岩壁倾泻而下。 运气很好,不是岳棠他们躲藏的这面岩壁,而是在他们对面。 岳棠看到那群浑身燃烧着鬼火的鬼军冲入了第三狱,眨眼间,刀山就变成了幽蓝色,然后从刀山下方传来了惨叫嚎啕。 岳棠看不到第三狱深处发生的事,就像人站在船上不可能看到海底在发生什么,只能从声音猜。 鬼军正在扫荡第三狱。 他们的效率比那些骂骂咧咧的鬼卒高多了。 根据惨叫的声音逐渐拉远,变低,忽然有一团破碎的黑雾从刀山深处被驱赶了出来。 它一冒头,就遭受了阴风的吹袭,速度立刻变慢。 黑雾里沉沉浮浮的无数张人脸,也从痛苦变得僵硬,尖叫声断断续续,一层白色的冰霜在这团魂魄集合物的表面蔓延。 幽骨鬼王低下头。 岳棠也终于看见了鬼王的真面目,它的脑袋就是一个骷髅,眼眶里燃烧着鬼火,看来盔甲下的身体应该也是白骨。 幽骨鬼王伸出巨掌,一把就捏碎了那团黑雾。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森罗林立的刀山。 尽管鬼王体格高大,可是跟刀山比起来,他也仅仅只是能站在山巅的一角,远方还有连绵不尽的“群山”,毕竟这里只是第三狱的入口。 大概是身为第七狱鬼王,他不能继续深入,只是站在天坑下面。 很快,更多的破碎黑雾冒出来,它们被幽蓝鬼火追上,燃烧成了灰烬。 鬼火阴兵不止抓黑雾,还分为几股幽蓝色的潮水,拽出了不少第三狱的鬼卒。 这些平日拖着锁魂链耀武扬威的鬼卒,现在就像一只只蜷缩的兔子,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不敢发出一声喊叫。 “宋殿主有令,尔等放任邪修作乱,留之无用。” 幽骨鬼王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第三狱上空响起。 岳棠一愣,什么叫无用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那些放跑了囚犯,又没能及时抓回的第三狱鬼卒,被毫不留情地“扯裂”了。 这可不像刚才的黑雾,黑雾本来就是虚无的一团,在冲击之下直接破碎。 鬼卒的肢体与头颅正被随意的拆分,就仿佛他们只是桌椅板凳似的东西,拆完胡乱丢弃。 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一阵卡在刀山利刃之间,那些手跟脚就像干柴一般往下掉落。 幸存的鬼卒不敢喊叫,也不敢乱动,只是匍匐在地上发抖。 “今日只杀一半,尔等需在七日内重整第三狱,若再有意外,尽数清之。” 听完幽骨鬼王的“判罚”,剩余的鬼卒如蒙大赦,拼命磕头称谢。 幽骨鬼王不耐烦地一弹指,立刻有十来个鬼卒倒飞出去,狠狠砸中了岩壁,粉身碎骨。 “灭烛那家伙死了,第三狱就连规矩都没有了连个鬼将都找不出来” 幽骨鬼王这么一声怒吼,才有几个身影从刀山底层歪歪斜斜飞上来。 这些鬼将模样很像人间庙宇里的雕塑,头冠盔甲一个不缺,原本倒也算得上神气,可是现在满脸惶恐,弓背哈腰,脑袋都不敢抬。 幽骨鬼王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时有个大号萤火虫飞了过来。 哦,是一个体格比较大的鬼火阴将。 岳棠觉得自己改不掉用流萤来称呼第七狱鬼军的习惯了。 “鬼王驾临,尔等竟敢躲藏”大萤火虫斥责。 第三狱的鬼将们显然对这种同等地位的家伙羞辱十分气愤,可是事已至此,他们的性命全由幽骨鬼王的主宰,哪里硬气得起来,只能跪在幽骨鬼王的脚底求饶。 “鬼王容禀,非是吾等怠慢,而是在追查这次邪修祸乱的源头。” “哦” “是,是,我们查出,人间沙州千洞窟的邪修潜入了第三狱,说动了深处的那些修士魂魄出来闹事,之前的黑雾就是邪修用第三狱的魂魄炼成的。” 鬼将们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用,争先恐后,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净。 原来灭烛鬼王死后,沙州千洞窟的邪修就打起了地府的主意,首先被他们策动的当然就是之前死了被打入第三狱的邪修,还有林州修士。 岳棠像是听评书一样,完全被吸引住了。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世界,跟灵虚道长口中枯燥干巴的修仙者生涯完全不同。 修仙者只是修真界的一部分,还有很多因为修行看不到希望,没有天材地宝炼制法器,干脆转为邪修的人。 原来邪修有个法术是抓魂魄。 地府从前不管是因为邪修可以帮着抓走人间的游魂,就算有实力高深的邪修可以从地府抓魂魄,反正抓的数量也少,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没想到邪修会这样大胆,就像平时围着桌子吃剩饭剩菜的猫狗,忽然跳上了桌子。 尽管对地府来说,这只是小事,很轻松就能镇压下来,可是折了面子。 不上台面的家伙,竟敢跳出来这还得了 地府的十位殿主大怒,九狱的八位鬼王也很不高兴。 不过为什么鬼将说林州修士也很容易被邪修鼓动呢还一副大家都知道为什么的语气,岳棠这个局外人十分迷惑。 还好那个大号萤火虫为他解惑了。 “胡言乱语,都是借口。邪修肯定会先来找同伴,而林州的修士魂魄数量最多,不管谁掀起的乱子,他们肯定有份。你们根本没有查证,只是在应付差事,应付鬼王大人。” “那些黑雾里面就有林州的修士魂魄。” 第三狱鬼将理直气壮地说。 “叛军人呢”幽骨鬼王不耐烦地问。 “去,去第四狱了。” 鬼将连忙缩起脑袋,战战兢兢地说,“吾等追查之时,鬼王忽然驾临,叛军见势不妙已经冲去了第四狱。” “哼。” 幽骨鬼王挥刀一劈。 那几个鬼将顿时尸首分家。 “你们留几个在这里,帮着整顿第三狱的事务。”幽骨鬼王随意地指了几个萤火虫下属。 说完他就踏着岩壁,准备离开天坑。 岳棠瞬间紧张。 因为这次幽骨鬼王选择的岩壁恰好是他们所在的位置。 “嗯” 果然,幽骨鬼王发现了藏在岩缝里的这些冰块。 “鬼王大人,这里有逃狱的魂魄。” 一个萤火虫讨好地飞过来查探,发现不对,急忙喊道。 鬼火太旺盛了,完全看不见这家伙长什么样,反正这东西飘到半空中,直直地指着岳棠等人藏身的岩缝。 岳棠脑袋发胀,手掌颤抖。 “都是第二狱的气息唔,凡人魂魄。” 幽骨鬼王显然没有看破岳棠的封印,他被岳棠的气息蒙骗了。 后面的冰块太厚了,只能看到还有一些魂魄,什么模样看不清,岩缝太小了,遮挡了视线。 地府十殿九狱的岩石可不是普通岩石,神识一扫就透,这东西魂魄碰到都会感到剧痛,现在被阴风冻在这里,估计够呛。 不可能是第三狱逃出来的修士魂魄,气息也不对。 大概是倒霉等待转狱的魂魄,遭受波及,从石台那边滚下来的。 “交给你们处理。” 幽骨鬼王无趣地移开目光,踩着岩壁离开了。 在目送幽骨鬼王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些被留下来的幽火鬼军立刻翻过脸,对那些第三狱鬼卒说“还不把这些魂魄押送走” 鬼卒们不敢反抗,低着头等待这些第七狱的大爷离开。 接下来,大概就是这帮家伙作威作福,指派他们干活的日子。 一个鬼卒在阴风里打了个哆嗦,恨恨地说“耍什么威风” “别说了,谁让我们倒霉呢自家的鬼王没了,还是带着第三狱的精兵一起没了的。现在更好,我们已经没有一个鬼将了。” 这些鬼卒嘴里抱怨着,却毫不犹豫地把事情交给了另外一个同伴。 “那谁,过来,把鬼王大人吩咐的事干完。” “对,就是你,敲碎冰块,把魂魄扔下去就完了。” “你管他们哪儿来的呢,只是一些凡人魂魄就按不服转狱,加刑百年处置。” 岳棠本来很紧张,巫傩们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结果他们赫然发现一个又一个敌人不见了。 最后只剩下两个最倒霉、最弱小、平时大概最受欺负的鬼卒来“处理”他们。 岳棠“” 这还有什么说的抢了。 鬼卒的令牌锁链衣服都是好东西。 他们猛虎寨这么多人,杀两个鬼卒应该不成问题 连尸体都用不着处理。 刀山上面到处挂着鬼卒的残骸呢,这还要感谢幽骨鬼王刚才搞的杀戮。 片刻之后。 岳棠拍干净身上的冰屑,看着桑多桑南手持锁魂链,腰挂令牌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 地府就这点不好,普通魂魄穷得只剩下身上这件麻袋,一眼就能看出身份。 现在多了这些东西,就有了迷惑效果。 锁魂链跟令牌好像也不挑人,拿了就能用,应该跟他们从地道钻到第二狱没有经过鬼判殿孽镜台判罚有关。 没有刑罚记录,又会修炼的鬼,可不就能冒充鬼差吗 “军师” “衣服不够,我们再去抢一点,找那些落单的鬼卒。”,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169. 幽骨鬼王 尔等放任邪修作乱,留之无用…… 第三狱。 阴风卷着细碎的冰屑漫天散落,映着下方漫山遍野的刀刃寒芒,更显可怖。 “九狱齐开,我们完了……宋殿主震怒……” “那些可恶的魂魄,可恶的邪修。” 憎恨的诅咒声,以及捶打着洞壁的动静吵醒了岳棠。 用“吵醒”这个词形容很怪,但对岳棠来说,确实是这种感觉。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寒冷与困意就像一床湿透的棉被,把他紧紧地围裹在里面。 可是他越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就越感觉到无力,一种隐约的感觉告诉他,正是因为他还“清醒”着,所以他没法动用任何力量。 那么,他需要力量吗? 岳棠模模糊糊地想,不行,还不是时候。 他什么都还没做,贸然卷入这场混乱也不明智…… 后面的话变成了无法理解的破碎字句,岳棠脑袋一沉。 “……地府已经对那些邪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一整个第二狱的魂魄给他们抓,他们还不知足!” “他们什么时候混入的第三狱?”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崩溃的怒吼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岩壁的强烈震动。 岳棠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碰触到了坚冰,果然他又被冻在了冰里。 第二狱的阴风吹到了第三狱,看来上方的石台也是这样。 ——所有普通魂魄都被冻得结结实实,没法动弹,而能跑的魂魄全都有问题。说实话,这确实是一个抓捕的好办法。 岳棠亲眼看到一团黑雾仓皇地避让着阴风,一头扎向刀山底层。 鬼卒们立刻追了上去。 那模样不像看到逃狱的罪犯,而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岳棠正感到奇怪,忽然岩壁震动剧烈,好像有个巨人走了进来。 他看到了一个披着盔甲,气息恐怖的大鬼。 比鬼判殿黄泉路前面那两个高得看不见脑袋的鬼怪可怕多了。 后者更像被锁在那里的奴隶,负责监视魂魄,他们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块巨岩,很容易忽略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不一样,他的盔甲上燃烧着幽蓝色的鬼火,腰间挂着长达百丈的大刀,还没有真正踏入第三狱,那股焦臭难闻的气息就已经传到了这里。 整个第三狱都变得死寂,下一刻,恐惧的声音就在鬼卒中间爆发了。 “幽骨鬼王!” “是第七狱的鬼王!” 这时,巨大的脚踏入了第三狱。 锋利的刀山就像无害梳齿一般,伤不到鬼王分毫。 幽骨鬼王一步步走下来,同时飘入的还有许多幽蓝鬼火,岳棠隔着冰块仔细分辨,才发现那是同样穿着盔甲的鬼军,只不过他们身体周围都笼罩着鬼火,所以看起来就像一群整齐飞舞的萤火虫。 岳棠眨了眨眼。 不,是人那么大的萤火虫。 像虫子,那是跟鬼王的体格相比。 这些鬼神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都喜欢庞大得像山岳一般的真身。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躯体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是天道。 岳棠愕然。 他屏息凝神,果然脑子里又浮现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言语。 天道秩序、鬼神敕封……强夺,强加于身……无法变化…… 尽管说得这么模糊,岳棠仍然懂了,这些鬼王的力量并不是自己修炼来的,就像塞了一个威力巨大的法宝在身体里,为了驾驭这样的法宝,只能变成这种模样。 就像凡间重达数百斤的兵器,除了修炼内功有成的江湖侠客,就只有那些搏虎举鼎的力士可以用。 ——但我为什么会懂这些? 岳棠满心困惑。 这时,他感到身边的冰块轻轻一动。 岳棠扭头看到猛虎寨的众人,连忙费劲地摇了下头,示意自己没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鬼王啊,听这称号就知道不好惹。 幽蓝鬼火像潮水一般从岩壁倾泻而下。 运气很好,不是岳棠他们躲藏的这面岩壁,而是在他们对面。 岳棠看到那群浑身燃烧着鬼火的鬼军冲入了第三狱,眨眼间,刀山就变成了幽蓝色,然后从刀山下方传来了惨叫嚎啕。 岳棠看不到第三狱深处发生的事,就像人站在船上不可能看到海底在发生什么,只能从声音猜。 鬼军正在扫荡第三狱。 他们的效率比那些骂骂咧咧的鬼卒高多了。 根据惨叫的声音逐渐拉远,变低,忽然有一团破碎的黑雾从刀山深处被驱赶了出来。 它一冒头,就遭受了阴风的吹袭,速度立刻变慢。 黑雾里沉沉浮浮的无数张人脸,也从痛苦变得僵硬,尖叫声断断续续,一层白色的冰霜在这团魂魄集合物的表面蔓延。 幽骨鬼王低下头。 岳棠也终于看见了鬼王的真面目,它的脑袋就是一个骷髅,眼眶里燃烧着鬼火,看来盔甲下的身体应该也是白骨。 幽骨鬼王伸出巨掌,一把就捏碎了那团黑雾。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森罗林立的刀山。 尽管鬼王体格高大,可是跟刀山比起来,他也仅仅只是能站在山巅的一角,远方还有连绵不尽的“群山”,毕竟这里只是第三狱的入口。 大概是身为第七狱鬼王,他不能继续深入,只是站在天坑下面。 很快,更多的破碎黑雾冒出来,它们被幽蓝鬼火追上,燃烧成了灰烬。 鬼火阴兵不止抓黑雾,还分为几股幽蓝色的潮水,拽出了不少第三狱的鬼卒。 这些平日拖着锁魂链耀武扬威的鬼卒,现在就像一只只蜷缩的兔子,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不敢发出一声喊叫。 “宋殿主有令,尔等放任邪修作乱,留之无用。” 幽骨鬼王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第三狱上空响起。 岳棠一愣,什么叫无用?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那些放跑了囚犯,又没能及时抓回的第三狱鬼卒,被毫不留情地“扯裂”了。 这可不像刚才的黑雾,黑雾本来就是虚无的一团,在冲击之下直接破碎。 鬼卒的肢体与头颅正被随意的拆分,就仿佛他们只是桌椅板凳似的东西,拆完胡乱丢弃。 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一阵卡在刀山利刃之间,那些手跟脚就像干柴一般往下掉落。 幸存的鬼卒不敢喊叫,也不敢乱动,只是匍匐在地上发抖。 “今日只杀一半,尔等需在七日内重整第三狱,若再有意外,尽数清之。” 听完幽骨鬼王的“判罚”,剩余的鬼卒如蒙大赦,拼命磕头称谢。 幽骨鬼王不耐烦地一弹指,立刻有十来个鬼卒倒飞出去,狠狠砸中了岩壁,粉身碎骨。 “灭烛那家伙死了,第三狱就连规矩都没有了?连个鬼将都找不出来?” 幽骨鬼王这么一声怒吼,才有几个身影从刀山底层歪歪斜斜飞上来。 这些鬼将模样很像人间庙宇里的雕塑,头冠盔甲一个不缺,原本倒也算得上神气,可是现在满脸惶恐,弓背哈腰,脑袋都不敢抬。 幽骨鬼王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时有个大号萤火虫飞了过来。 ——哦,是一个体格比较大的鬼火阴将。 岳棠觉得自己改不掉用流萤来称呼第七狱鬼军的习惯了。 “鬼王驾临,尔等竟敢躲藏!”大萤火虫斥责。 第三狱的鬼将们显然对这种同等地位的家伙羞辱十分气愤,可是事已至此,他们的性命全由幽骨鬼王的主宰,哪里硬气得起来,只能跪在幽骨鬼王的脚底求饶。 “鬼王容禀,非是吾等怠慢,而是在追查这次邪修祸乱的源头。” “哦?” “……是,是,我们查出,人间沙州千洞窟的邪修潜入了第三狱,说动了深处的那些修士魂魄出来闹事,之前的黑雾就是邪修用第三狱的魂魄炼成的。” 鬼将们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用,争先恐后,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净。 原来灭烛鬼王死后,沙州千洞窟的邪修就打起了地府的主意,首先被他们策动的当然就是之前死了被打入第三狱的邪修,还有林州修士。 岳棠像是听评书一样,完全被吸引住了。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世界,跟灵虚道长口中枯燥干巴的修仙者生涯完全不同。 修仙者只是修真界的一部分,还有很多因为修行看不到希望,没有天材地宝炼制法器,干脆转为邪修的人。 原来邪修有个法术是抓魂魄。 地府从前不管是因为邪修可以帮着抓走人间的游魂,就算有实力高深的邪修可以从地府抓魂魄,反正抓的数量也少,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没想到邪修会这样大胆,就像平时围着桌子吃剩饭剩菜的猫狗,忽然跳上了桌子。 尽管对地府来说,这只是小事,很轻松就能镇/压下来,可是折了面子。 不上台面的家伙,竟敢跳出来?这还得了? 地府的十位殿主大怒,九狱的八位鬼王也很不高兴。 ……不过为什么鬼将说林州修士也很容易被邪修鼓动呢?还一副大家都知道为什么的语气,岳棠这个局外人十分迷惑。 还好那个大号萤火虫为他解惑了。 “胡言乱语,都是借口。邪修肯定会先来找同伴,而林州的修士魂魄数量最多,不管谁掀起的乱子,他们肯定有份。你们根本没有查证,只是在应付差事,应付鬼王大人。” “那些黑雾里面就有林州的修士魂魄。” 第三狱鬼将理直气壮地说。 “叛军人呢?”幽骨鬼王不耐烦地问。 “去,去第四狱了。” 鬼将连忙缩起脑袋,战战兢兢地说,“吾等追查之时,鬼王忽然驾临,叛军见势不妙已经冲去了第四狱。” “哼。” 幽骨鬼王挥刀一劈。 那几个鬼将顿时尸首分家。 “你们留几个在这里,帮着整顿第三狱的事务。”幽骨鬼王随意地指了几个萤火虫下属。 说完他就踏着岩壁,准备离开天坑。 岳棠瞬间紧张。 因为这次幽骨鬼王选择的岩壁恰好是他们所在的位置。 “嗯?” 果然,幽骨鬼王发现了藏在岩缝里的这些冰块。 “鬼王大人,这里有逃狱的魂魄。” 一个萤火虫讨好地飞过来查探,发现不对,急忙喊道。 鬼火太旺盛了,完全看不见这家伙长什么样,反正这东西飘到半空中,直直地指着岳棠等人藏身的岩缝。 岳棠脑袋发胀,手掌颤抖。 “都是第二狱的气息……唔,凡人魂魄。” 幽骨鬼王显然没有看破岳棠的封印,他被岳棠的气息蒙骗了。 后面的冰块太厚了,只能看到还有一些魂魄,什么模样看不清,岩缝太小了,遮挡了视线。 地府十殿九狱的岩石可不是普通岩石,神识一扫就透,这东西魂魄碰到都会感到剧痛,现在被阴风冻在这里,估计够呛。 不可能是第三狱逃出来的修士魂魄,气息也不对。 大概是倒霉等待转狱的魂魄,遭受波及,从石台那边滚下来的。 “交给你们处理。” 幽骨鬼王无趣地移开目光,踩着岩壁离开了。 在目送幽骨鬼王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些被留下来的幽火鬼军立刻翻过脸,对那些第三狱鬼卒说:“还不把这些魂魄押送走?” 鬼卒们不敢反抗,低着头等待这些第七狱的大爷离开。 接下来,大概就是这帮家伙作威作福,指派他们干活的日子。 一个鬼卒在阴风里打了个哆嗦,恨恨地说:“耍什么威风?” “别说了,谁让我们倒霉呢?自家的鬼王没了,还是带着第三狱的精兵一起没了的。现在更好,我们已经没有一个鬼将了。” 这些鬼卒嘴里抱怨着,却毫不犹豫地把事情交给了另外一个同伴。 “那谁,过来,把鬼王大人吩咐的事干完。” “对,就是你,敲碎冰块,把魂魄扔下去就完了。” “你管他们哪儿来的呢,只是一些凡人魂魄……就按不服转狱,加刑百年处置。” 岳棠本来很紧张,巫傩们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结果他们赫然发现一个又一个敌人不见了。 最后只剩下两个最倒霉、最弱小、平时大概最受欺负的鬼卒来“处理”他们。 岳棠:“……” 这还有什么说的?抢了。 鬼卒的令牌锁链衣服都是好东西。 他们猛虎寨这么多人,杀两个鬼卒应该不成问题? 连尸体都用不着处理。 刀山上面到处挂着鬼卒的残骸呢,这还要感谢幽骨鬼王刚才搞的杀戮。 片刻之后。 岳棠拍干净身上的冰屑,看着桑多桑南手持锁魂链,腰挂令牌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 地府就这点不好,普通魂魄穷得只剩下身上这件麻袋,一眼就能看出身份。 现在多了这些东西,就有了迷惑效果。 锁魂链跟令牌好像也不挑人,拿了就能用,应该跟他们从地道钻到第二狱没有经过鬼判殿孽镜台判罚有关。 没有刑罚记录,又会修炼的鬼,可不就能冒充鬼差吗? “军师?” “衣服不够,我们再去抢一点,找那些落单的鬼卒。” 170. 世间如狱 轮回往复,不得其所 岳棠不知道自己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总之他们轻松得到了鬼卒令牌。 在第二狱的时候就眼馋了很久,那个可以抵御阴风的法器。 这东西在第三狱用处更大。 刀山根本就不是让人爬的,陡峭垂直的角度与密集的刀刃能轻易穿透魂魄。 锋刃全部倾斜地冲下,魂魄想要往上爬必须要死死地抓牢这些穿透躯体的刑具,才能不往下滑落。岳棠拿掉令牌试了试,发现是利刃穿心的感觉。 明明只是手掌与手臂…… 可能魂魄没有要害,无论穿透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剧痛。 与这种痛苦比起来,第二狱的阴风凌迟都显得温情脉脉了。 随着岳棠等人为了抢掠更多的令牌深入第三狱,触目惊心的景象直接出现在眼前——第三狱充斥着无形的压力,没有令牌,魂魄根本无法“站”起来。 到了深处,别说坐着直起上半身,就连抬头这个动作都费劲。 所有魂魄都在“爬”。 ——就算不往上爬,也只能用这个姿势保持不动。 他们不能抬头,看不到鬼卒的脸,只能看见漆黑的脚掌与靴子从他们之中经过。 鬼卒一出现,所有魂魄都会立刻停下动作,保持静止。 仿佛谁动谁就会挨上一脚,滚落到地狱更深处。 岳棠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的眼神里的震惊与怒火退去后,只剩下空茫。 在这里,鬼卒是人,而人是四肢着地、互相推挤的牲畜。 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刀山刃谷间,全是爬着的魂魄。 ……可能有数万,但这只是第三狱的某个角落。 不管是想把这些魂魄救出来,还是弄清楚他们有没有犯下过真正的罪行都是不可能办到,就像一个人面对一座巍峨高山,要怎样才能把它挖平? 岳棠原本以为第三狱的魂魄虽然在受苦,但是可以交谈,不会像第二狱的冰柱冰坨子那样连说服的可能都没有,当他真正站在第三狱,他就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只余不可置信的惊怒。 第二狱的阴官鬼卒懈怠,可是整体上仍然比较符合阳间朝廷官府的模样,刑罚很残酷,但还是规规矩矩的刑罚,用来限制魂魄的活动,也符合让魂魄受折磨的传说。 可是第三狱的种种痛苦,都像是刻意玩弄死者。 刀刃的冰冷寒光占据了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刑徒们只能本能地寻找着最亮的地方,也就是刀山上层——向那里爬。 可是利刃终归是利刃,不是自由,更非解脱。 哪怕踩着同伴,推挤其他魂魄,把他们都垫在脚下,也不可能爬上刀山之巅。 环绕在高处的几圈倒刺,足以把魂魄串在半空中,让他们动弹不得。 鬼卒们会定期巡逻到这里,用鞭子把他们抽落,看着魂魄坠落。 这些倒刺已经被绝望的魂魄捏变了形,变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黑色沟壑,魂魄是没有血液的,这只能是魂魄“染”上去的。 岳棠经过这条沟壑时,刻意放慢了脚步。 然后他“听”到了无数憎恨与诅咒的声音,就这样重叠交织着,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即使他离开了沟壑,往第三狱深处走去,那些声音仍然缠绕不去。 就像它们从未被人注意过,也没有被人聆听过,只能愤怒地徘徊在原地,现在这股怨念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军师……” 桑多低声呼喊,满脸担忧。 岳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本来就是模仿亡魂的青白僵硬面孔,现在更白了。 桑多毛骨悚然,他觉得岳棠现在有点儿像他们首领了,就是随时可能一剑砍掉敌人的状态。 不会吧,岳先生不会要恢复记忆了吧! 桑多焦急万分,经历了幽骨鬼王那场虚惊之后,桑多也真正明白了为什么岳棠与巫锦城要封印自身的力量与记忆,只有这样才能在地府更方便的活动,不引起地府的注意。 特别是现在,邪修造反惹事,成了吸引火力的靶子。 只要他们足够低调、隐蔽,就不会遭到地府的围杀。 “……没什么,我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讯息。” 岳棠按着额头说。 他在这些杂乱的声音里努力辨别着可以听懂的内容。 嗯,果然,很多修士的魂魄都被镇/压在第三狱的最底层——普通人的魂魄根本不能承受那里的威压强度,而这种压力就是无形的屏障与围墙,保证了魂魄无法逃脱。 但是一些低阶修士经常会被放出来,这是灭烛鬼王的取乐方式。 看着自以为得到机会,匆忙逃命的修士拼命往上爬。 再安排鬼卒追踪,让这些修士自相残杀。 最终让鬼将守在黑色沟壑前,看着距离终点一步之遥的魂魄绝望地掉落。 这几乎是第三狱的“传统乐趣”了。 每一批新来的修士魂魄,都会很快经历这样的“机会”。 灭烛鬼王有时甚至会把主意打到一些元婴、化神修士的身上,他的力量在第三狱是无穷无尽的,甚至他心念一动,就可以出现在任意一个地方。 他像猫耍弄猎物一般,看着那些自命不凡的修士挣扎逃脱,再轻松地打碎他们的希望,用法术凝成的巨掌把他们压到第三狱最底层。 反正魂魄的刑期在第三狱,在第三狱的哪个地方,经历了什么,都是灭烛鬼王说了算。 灭烛鬼王死后,鬼将们不敢玩这么大,很是老实一阵子。 可是九狱的生活空乏无趣,他们没能忍耐太久,就重新回到了用低阶修士取乐的路子上。 反正只是一些低阶修士,翻不出花来。 岳棠“听”到的哀嚎,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低阶修士。 普通魂魄的声音无法留存太久,就算留存了,也不可能比修士更大声。 这些混杂了记忆、诅咒、痛苦情绪的声音,反复冲击着岳棠的脑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撑住了,并且想起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那段旱灾与蝗虫铺天盖地的景象。 看来这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岳棠默默记下。 他的记忆很奇怪,对很多事情都很熟悉,比如灭烛鬼王这个称呼。 ——他总不可能见过这位鬼王吧? 也没准,可能是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 岳棠看着周围趴伏的魂魄,心绪复杂,或许他从前也是其中之一。 不愿意踩着别的魂魄往上爬,也无法帮助别人,只能尽量保全自己,哪怕把自己挂在利刃上固定身形,就这样等待着,忍耐着,直到鬼判殿的刑期结束。 然后遗忘一切重新进入轮回,再次回到这里。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解脱,永远重复着坠落的过程。 灭烛鬼王的戏耍玩乐,何尝不是这个人间的缩影——魂魄以为获得了新生,离开地府,投胎转世,可是不管他们怎样往上爬,有底线或者没有,是抛弃了道德或是坚持本心,最终他们都只能停在黑色沟壑之前,留下愤怒不甘的声音,坠落到无光的深渊底层。 岳棠目光掠过那些默不吭声的魂魄。 掠过远处那些不停搏斗、踢打同伴的魂魄。 无论他们是等待忍耐,还是互相残杀,最终都不可能如愿以偿。 痛苦永无止境。 除非这座囚牢彻底消失。 “怎样才能拆了这里?”岳棠自言自语。 距离他最近的桑多吓了一跳,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军师,这,这恐怕……” “我知道,这事难如登天,我只是想一想。”岳棠回过神,勉强笑道,“第三狱是不可能消失的,地府伫立数万年,六道轮回更是天地间的秩序,修仙者都无法打破它,我们这些凡人又能做什么呢?” 这次不止桑多,所有巫傩们都神情古怪。 不,军师,你或许可以的。 至少预言是这么说的。 ——就算不是你,应该也有别人。 总之就是三界之中必然有这么一个人,将来会做这么一件事。 巫傩们坚定地相信这个人是岳棠。 “咳咳,军师,我们又收集了五十多块令牌,不能继续抢下去了,会引起注意。” 桑多很惋惜,之前死去的那么多鬼卒,身上的令牌也跟着一起碎了,不然捡一捡就好了,都不用抢。 “先返回上层。” 岳棠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些爬动的魂魄。 他没有办法救这些人,他只能把令牌先给猛虎寨的人。 这几天,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了第三狱原本的鬼卒,对方喝问身份,他们就回答是第二狱来的。 那些鬼卒果然不敢多问,生怕又得罪了第二个鬼王。 其实要不是第七狱的阴兵都像萤火虫一样发光,岳棠觉得假扮成他们更方便。 “军师,这些令牌,是要交给寨主他们吗?这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贸然脱离第三狱,肯定会引人注意的。”桑多跟在岳棠身后,纠结地说。 他们藏在刀山深处,很难有暴露身份的机会,可是走出去就不一样了。 现在第三狱封闭,连转狱都没有,想要假扮成押解魂魄的队伍也不成。 “不用出去。九狱之门刚才开了,这个机会寨主不会错过。” 岳棠语气笃定地说。 他相信萧寨主肯定遇到了跟他一样的困境,带着人在天坑岩壁那里上不得,下不来。 “我们得去接人了。” 171. 都怪邪修 桑多操碎了心 岳棠猜得没错。 就是那条熟悉的岩缝,熟悉的躲藏方式。 巫锦城身边巫傩看到一队鬼卒“巡逻”而至,十分戒备,结果转眼就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 这就摇身一变,完成了身份的冒充转换? 岳先生这么厉害的吗? 巫锦城更是定定地看着岳棠,眼神里的热度毫不掩饰。 跟在岳棠身后,因为角度问题不小心感受到了这种滋味的桑多与桑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往两边避开,不想成为首领的眼中钉。 不,首领的眼里现在根本没有他们。 再回头一看,很好,军师也是这样。 ——只看得见对方。 其实巫锦城现在的模样很难认,他那张脸太扎眼了,只能扯起魂魄身上的麻布把头跟脸裹住一半,剩下的地方抹上黄泉泥,就露出一双眼睛。 就这样,岳棠都能一眼认出来,确实不凡,桑多腹诽着。 “我还担心你遇到幽骨鬼王,那是第七狱来的鬼王。”岳棠松了口气。 看到完好无损的萧寨主,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这场乱子来得太快,也太突然了,把他们循序渐进的计划全盘打破。 一个运气不好很有可能遇到鬼王率领的地府鬼军,说不准就被鬼王“随手一挥”,魂飞魄散了。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就没法挽回。 岳棠不可能不担心。 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让桑多他们徒增烦忧。 如今总算安然无恙地碰头了。 岳棠确定众人无事之后,才问起他们的经历。 “对了,灵虚道长呢?”岳棠终于发现队伍里少了人。 “道长留在第二狱,没有来。” 巫锦城没有详细解释,岳棠却是了然。 幽骨鬼王当初放过他们,正是“看”了一眼,确定是凡人魂魄后就不再注意。 灵虚道长是修仙者,在外面晃悠的风险可比他们高多了。 在这种时候,灵虚道长跟着猛虎寨的人反而不好,索性没有冒险离开第二狱,大概是准备等到事情平息之后再动身。 “不过,道长孤身一人……” 岳棠有点担心,事情虽然发生在第三狱,但是第二狱会不会被大肆搜查,这事谁都不知道。毕竟邪修以前抓魂魄,就是在第一狱与第二狱折腾的。 地府被这么一闹,折了面子,不仅要追查到底,很可能会封死邪修抓魂魄的渠道, 第二狱也未必安全。 想到这里,岳棠忍不住叹了口气。 地府哪里有安全的地方?都怪邪修! “没关系,军师已经很厉害了。” 这是一个没察觉到气氛变化的巫傩。 “快闭嘴,令牌没你的份。”桑多没好气地撵走一个巫傩。 令牌有限,他们的人却太多了。 南疆进入地府的人已经差不多有三百了,剩下那些都是顶着“失散”的名义,原本要在三个月内才会陆续来到第二狱的。 结果沙州千洞窟闹了这么一出,已经不适合继续送人下来了。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军师就算想要拆地府,能调用的人手也就这三百人了。 ——有点少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桑多看着手里的令牌,立刻就收回了这份遗憾。 人再多下去,他们就要干掉第三狱的一半鬼卒了。 绝对不行! 他们是来第三狱挖墙角,给地府添麻烦的,不是来给地府当牛做马的。 那群第七狱的萤火虫,仗着幽骨鬼王的声势在第三狱作威作福指手画脚,看谁不顺眼就杀掉谁,桑多之前怕岳棠杀人,现在又怕巫锦城杀人。 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桑多唉声叹气地回到岳棠身边。 “令牌发完了,还有两百多人怎么办,回第二狱吗?” 桑多忧心忡忡地看着天坑,外面呼啸的阴风没有丝毫停止,显然不是偷溜的好时机。 再说第三狱这个地形,往下走还算容易,往回爬是千难万难,更别说顶着阴风与地府鬼军的搜索返回第二狱。 “阴风可以修炼,刀刃应当也可以。”巫锦城的目光停留在反射寒光的利刃上。 岳棠连忙阻止,反复强调那滋味绝不好受。 巫锦城缓缓摇头说:“但令牌的数量不够,如你所说,继续藏身在这条岩缝里并不可行。” 只要有鬼军进入天坑,距离一近,就很容易发现这个位置的人。 由于别无选择,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全部进入第三狱。 ——在刀山深处寻找一处地势比较平缓的区域,不能太高,也不能引起鬼卒的注意,然后没有令牌的魂魄就挤在一起,轮流交替地充当接触刀刃的人。 这样算是一滴水混进了江河之中,不扎眼,这部分人也不必分散。 如果有人不能支撑,就拿令牌伪装鬼卒,松快几日。 也算是一种勾结鬼卒逃避刑罚的新奇方法。 岳棠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巫锦城竟然把令牌给了别的寨民。 “寨主?” 如果不是后者越走越慢,动作僵硬,岳棠还没有意识到。 “我是首领。” 巫锦城理所当然地说,怎么可能让猛虎寨的其他人吃苦,自己无事呢? 岳棠顿时觉得身上的令牌变得烫手了。 “军师不必。”巫锦城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 那语气就像是上战场打前锋,要冒生命危险,所以要把体弱无力的军师留在家里。 可是岳棠没觉得自己哪里体弱无力了,那么陡峭的石台,那么长的倒挂攀爬之路,他不也下来了,没准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腰佩长剑可以骑马杀敌的“文士”呢! 等等,山里骑不了马,那以什么代步呢? ……不会养了老虎吧? 岳棠狐疑地想起记忆里某个皮毛斑斓,油光水滑的影子。 不管怎么说,反正岳棠不相信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巫锦城却更有把握说服岳棠。 “我同样是先来地府九年,虽然忘了这段记忆,但是修炼程度应该……不会太差。” 巫锦城紧紧皱眉,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寨民们的模样明显比他轻松,难道大家承受的第三狱压力与利刃穿心的剧痛程度不一样吗? 桑多马上意识到是自己的同伴露馅了,他急忙用眼神提醒。 巫傩们:“……” 说实话,第三狱的刑罚确实难捱,连修士也很难抵挡,可是他们曾经是巫傩神庙血池里的怨魂啊,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绝望,他们都经历过的。 短的挨了几十年上百年,长的恐怕有千年。 那样绝望漫长的等待,他们挨过来了,现在只是顶着压力走一走刀山,这也不算什么。 直到察觉到桑多的提醒,他们才猛然醒悟,马上弯腰做出渐渐不支的模样,但是也不能演得太过,免得军师与首领担心,继续去抢令牌。 这个度真的很难把握。 尤其是要一群做惯了死人,没有表情,常年沉默的活尸来伪装。 强鬼所难了。 巫锦城:“……” 岳棠:“……” 疑点明显到这种程度,再看不出来,就是瞎了。 之前被忽略的奇怪迹象,全部串联到了一起。 没错,猛虎寨的人隐瞒了他们很多事情,因为只有他们失忆了。 这些人是值得信任的,不管是直觉还是后续接触,都可以证明,岳棠自信他不是那种被人欺骗还傻乎乎地相信对方毫无恶意的笨蛋。 巫锦城也相信自己对猛虎寨众人的熟悉感没错。 可问题是,为什么要欺骗他们,要一口咬定他们失忆了呢? 难道他们在地府做过什么事?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思。 桑多欲哭无泪,桑南不忍直视。 下一次,如果真的还有下一次的话,他们绝对不会再自告奋勇,向首领保证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绝对可以应付一切麻烦。 放弃令牌,扮演刑徒,也有对应的好处。 被困在第三狱的魂魄,是绝对不会跟“鬼卒”交谈的。 岳棠这些日子就在第三狱抢劫令牌,摸清地形了,其他方面没有什么收获。 巫锦城等人一来,很快就有了线索。 ——因为他们太像第三狱的魂魄了,据说只有新来的魂魄才会惨叫着受不了利刃穿心的痛苦,或者发疯地咒骂,像他们这样冷静的,一看就是长久待在第三狱,已经被折磨到麻木了。 桑多:“……” 他感觉到了巫锦城若有所思的眼神。 桑多努力无视,破罐子破摔了。 不管怎样,他们就是习惯了第三狱刑罚,首领聪明就让首领慢慢猜吧,反正他们是真的第一次来第三狱。 哎,军师带人冒充鬼卒去查探第三狱底层,他就不应该在首领审视的目光下,心虚地交出令牌留下来。 桑多后悔。 巫锦城没有直接跟第三狱的魂魄交谈,他这个模样很怪,藏头遮脸的,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只能待在巫傩们后面。 第三狱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魂魄,大家都饱受折磨精疲力尽,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非要看清对面有多少人,或者把某个趴伏在地的魂魄翻过来看看他长什么样。 想要爬过去,做出这些举动不费劲吗? 巫锦城得以借助巫傩们身躯的阻挡,正大光明地“偷听”谈话内容。 巧合地是,这个刚爬到他们这边的魂魄,是一个修仙者,来自林州。 巫锦城发现众人听到林州修士的时候同时露出了一种情绪,外人很难察觉,但他一眼就能看出的厌憎情绪。 林州修士……奇怪,在心里默念一遍之后,巫锦城也冒出了嫌弃的感觉。 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那林州修士仍然是一副傲慢的姿态,仿佛比周围的凡人魂魄都高上一等。 这模样很快就引来了别的魂魄不满。 那个低阶修士据说是楚州人,大骂林州修士都是蠢货,相信了沙州千洞窟邪修的许诺,搞出了这些乱子。 双方对骂不止。 原来灭烛鬼王死后,第三狱底层的修士魂魄察觉到了异样,经过再三确认,发现灭烛鬼王可能真的出事了,立刻起了异心,短短一年内已经折腾出了三方势力。 有的支持闹事出逃,有的想要静观其变,还有的竟然想要出卖别人换取减刑投胎的机会。 就在三方剑拔弩张,无法继续隐瞒的时候,沙州千洞窟的邪修出现了,直接把邪修跟心思浮动的低阶修士带走。 结果行事不密被告发,邪修索性在第三狱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会儿还留在第三狱的修士恨透了邪修。 这两个魂魄都是趁机逃出底层的,之前就有不合,现在更是恨不得打起来。 ——可惜隔着一道崎岖的利刃峡谷,谁都不乐意受罪爬过来。 巫傩们一会儿看这个楚州修士,一会儿又看那个林州修士。 巴不得他们吵得再厉害一点,再多透露一点情报。 172. 随机应变 被隐藏的真相 原本漆黑无光的刀山底层,有幽蓝色的火光闪烁。 岳棠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后退。 麻烦了。 这群萤火虫大概是遵从幽骨鬼王的命令,死死地守着这条通往底层监牢的路,即使是第三狱本来的鬼卒也被他们驱赶到旁边,不许靠近。 想要进去就得跟他们发生冲突,这不在岳棠的计划之内。 岳棠想了想,决心还是从外面的那群魂魄里找找,看是否有可用之才。 等到邪修这事过了,第三狱总会恢复平静的,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晚。 怀揣着这种想法的岳棠回去找巫锦城,却赫然看到了一群魂魄争吵。 “……” 鬼卒的出现,吓得那几个争吵的修士魂魄迅速放开手,自行坠落到刀山下方,混入一大堆魂魄中间,避免被鬼卒抓走。 岳棠为了维持自己的伪装,只能带着人把那些一直看热闹的巫傩“抓”走了。 不然不好解释他们为什么跑过来。 看到他们走远,留在原地的魂魄这才松了口气。 ——日子本来就很难挨,这些修仙者还整天闹事。 普通魂魄没有力气说话,有力气也不想浪费在吵架这件事上,只有修仙者有这种闲工夫。 一直到看不见“鬼卒”的身影,自认逃过一劫的魂魄,继续浑浑噩噩地攀爬起来。 岳棠找了一个偏僻又没有魂魄的刀山角落,巫傩们给他学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 岳棠:“……” 万万没想到,竟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搜集情报。 他更想不到的是,这次并不是运气好,恰好赶上了两个有怨隙的修士吵架。 他们很快就遇到了第二次、第三次。 有些修士活着的时候就有矛盾,死了之后矛盾就越发大了,远的可以说到门派之争地域之别,近的是在第三狱里互相陷害彼此争斗的仇恨。 鬼将鬼卒用新魂取乐,看他们为了攀爬到刀山顶端手段尽出。 事后知道真相的魂魄固然痛恨鬼将鬼卒,可是对于那些推搡踩踏自己的修士更恨几分,只要不转世投胎,这仇就会一直延续下来。 有机会就打,没机会也要讽刺几句。 岳棠实在佩服这些修士,人都挂在刀山上了,还要争。 就算手上不争,嘴皮子也要争。 争得岳棠都想敬而远之了。 “哎。” 岳棠叹了口气。 巫锦城瞧着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军师可是苦恼,这些人都不入眼,不值得招揽?” 岳棠失笑:“萧寨主可真是……这话给旁人听去,还以为吾等多么傲慢,区区凡人,竟然看不上修仙者。” 其实这几天他还是看上了一些魂魄的。 不过,正如萧寨主所说,全都是凡人。 岳棠一眼望过去,能感觉到那些默默熬刑的普通魂魄里,哪些是脑子混沌举止疯癫,哪些还保持着不屈的心志。 他借着鬼卒的外表,悄悄把这些人“拖”到了固定的地方,然后吩咐桑多他们继续观察。 “寨主不是与我说好了,你冒充某个修仙门派,就算不找人也要找一点修炼功法回去,而我则是寻觅真正有胆子造反的人。” 岳棠还有一句话没说。 阳间是一样米养百样的人,阴间是一种罪名罚百种的人。 别看都是忤逆犯上不敬尊长触怒权威的罪名,可是在第三狱受罚的魂魄,大到在人间造反的,小到无家可归偷偷劈了神像烧火的……别说公开骂过皇帝了,就连教人去打官司的,父母不慈逃家不归的,也统统都在这里呢。 修士那边就更离谱了,只要是修士,统统发落到第三狱。 罪名就是妄图更改生死簿。 ——修仙与长生等于妄改生死命数,这话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要说造反的胆子,以岳棠的眼光评断,有的修士还真未必及得上凡人。 要是他们有,也不至于拖到邪修来闹事了。 巫锦城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军师恐怕要失望了。” 那些有胆量又有能力的修士,恐怕早就被牢牢地盯死了,说不准还被打发到了别的地方去,比如第七狱第九狱或者…… 或者什么来着? 巫锦城模糊地想起一段断断续续的记忆。 一个冰冷又傲慢的声音,随意地吩咐“不过是一个元婴修士,底层还关不住吗?呵,所谓的功绩也不过是身为一介凡人时犯下的……正巧,南疆那边还缺一些投胎的魂魄,就把这些家伙送过去吧,我这第三狱只进不出,也要人满为患了”。 南疆。 巫锦城无声地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不是山越,应该是南疆。 虽不见说话之人的模样,但那口吻,八成就是灭烛鬼王。 那个据说在三年前离开地府,去了人间,然后莫名其妙死了的鬼王。 “萧寨主?”岳棠低声问,“可是想起了什么?” “是有一些。” 巫锦城放下扶着额头的手,看着岳棠说,“有一件事,可能军师错了。” “什么?”岳棠茫然。 尽管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巫锦城还是压低了声音。 “吾等只怕不是凡人,而是修士。” “……” 岳棠有些僵硬地一笑:“原来寨主也发现了?” 无他,在第三狱没有令牌还有力气说话的人,通常都是修士。 猛虎寨民表现得很自在,这件事本来就很古怪。 就算在第二狱阴风里修炼了九年,也不应该这么快适应第三狱吧! 甚至可以说,那些修士魂魄见到猛虎寨的人表现得很熟捻,正是以为他们是同道,如果是凡人魂魄,他们可能就不会搭理了。 倒不全是蔑视凡人,而是谁也不想跟无法说话的人交流。 巫锦城看出了岳棠的不自然,他也知道岳棠在想什么。 ——所有人之中,只有岳棠没有抵挡阴风的能力,对第三狱也很不适应。 岳棠难免惴惴,怀疑自己才是众人里面唯一的凡人。 岳棠的烦忧不为别的,主要担心自己拖后腿。 “他们对军师都十分信服,我想,军师的过人之处,我还未能全部想起。”巫锦城根据那段模糊的记忆,怀疑自己前世是凡人,两世之前是修士。 岳棠可能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听巫锦城这么说完之后,岳棠深深皱眉。 “你是说,你可能是真的萧寨主,我也真的是你的军师,但他们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 巫锦城的这个答案,是源自他投胎到南疆,他记得那是夏州一个偏远至极的多山地带。 岳棠迷惑地继续推测: “……他们可能跟我们上上辈子有关?冒充猛虎寨的人来到我们身边,是为了打消我们的疑虑,就像灵虚道长一样,如果他找到徒弟也会想办法待在徒弟身边?所以桑多桑南是专门在地府守着我们,找到我们之后编出了许多谎话,主要为了让大家在一起,不继续分散?” 巫锦城缓缓点头。 岳棠不解:“那目的呢?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们真相,不需要隐瞒。如果担心我们知道得太多带来危险,那么就不应该在一开始说要造反。” 这解释不通。 除非隐瞒真相还有一个必须的理由,一个跟造反无关的理由。 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忽然冒出。 岳棠眼神剧变。 他想,在地府这些时日,他除了心系造反之事,好像就只有眼前之人了。 不止岳棠,就连巫锦城的神情也变得晦涩起来。 ——他们活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纠葛,有什么过往,会让前世的亲近之人担心他们恢复记忆之后就会影响感情,继而影响到造反这件事啊? 岳棠不确定地想,难道他真的喜欢过两个人,萧寨主只是跟前面那个人很像? 巫锦城沉重地想,难道他真的强取豪夺了,军师本来喜欢的人不是他? 岳棠难以置信,话说萧寨主那张脸,世间竟然还有两个人吗?这两人该不会是同胞兄弟吧,再不济也有血缘关系? 他竟然是这样的人?先兄后弟? 那“巫锦城”去哪里了? 听名字好似跟萧寨主不是同姓?不对,萧寨主是单名萧,或许也姓巫? 巫锦城暗暗皱眉,军师与先前所爱之人为何分开?如果一切正常,为何猛虎寨民避口不谈?总不会他做了什么吧? 他竟然是这样的人?不止横刀夺爱,还杀人灭口了? 我绝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巫锦城比岳棠要坚定一些,他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就更可能是机缘巧合,军师钟情之人意外过世,但是军师误会了自己做了什么? ——这件事一定要问清楚。 巫锦城与岳棠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默契地没有再商议,分头找人去了。 事情不可能永远藏着捏着,他们也不能忍受自己对犯下的错一无所知。 如果真的有谁亏欠了谁,那就要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否则他们无法继续面对彼此。 于是一群正在观察待招揽魂魄的桑多,跟另外一头旁观修士们再次争吵的桑南,同时迎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巫锦城是谁?” “啊?” 巫傩们反应一致,先是在心中哀嚎不妙,首领/军师恢复记忆了。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第二个问题。 “这个人跟军师是什么关系?” “……” 巫傩们木然地看着自家首领,这要他们怎么回答? “这个人跟萧寨主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是什么关系?”岳棠追问。 “……” 巫傩们觉得死了很久的脑子确实不太够用。 173. 情劫害人 巫傩:啊啊啊 都说情劫令人变得执拗,让智者盲目,使怯弱者鲁莽,终日患得患失。 巫傩们起初是不信这话的,现在他们信了。 ——若不是患得患失,像军师/首领这么聪明的人,在想起巫锦城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应该猜出真相了,岂能问出这么古怪的问题? 巫傩们都没有继续遮掩,他们害怕岳棠与巫锦城想得更歪。 桑多这边,他直接告诉了岳棠答案。 “军师,你弄错了,巫锦城就是我们首领!” “你们有两位寨主?” 岳棠心里的怀疑更深了。 “不。”桑多急忙解释,“是寨主他有两个名字。” “……” 岳棠无声地凝视着他。 桑多分明从他的眼底看出了不信任。 毕竟这么多天,是他们一直在隐瞒真相。 可是猛虎寨的瞎话不是他们编的,这事是岳棠自己干的啊,桑多有苦说不出,他又不能把计划全盘托出,只能硬撑着脸,僵硬地说:“确实如此,你可以去问寨主。” 岳棠淡淡地说:“寨主也不记得巫锦城是谁。” “……” 桑多一愣,随即意识到萧这个名字可能属于首领前世做剑修之时。 数百年的剑修生涯,跟五十年不到的南疆生涯比起来,失忆之后更容易对哪个名字产生认同感,简直是明摆着。 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自认名为“萧”的首领,只会觉得巫锦城这个名字耳熟。 加上情劫扰乱了心神,就这么错过了真相。 桑多僵硬地扯动嘴角,尴尬地说:“军师不妨再去问一遍?我也可以跟寨主……对质。” “那倒不用,你们再说一遍即可。” 岳棠把桑多带到了巫锦城面前。 巫锦城则是刚问完桑南,陷入沉思。 桑南这边的巫傩,迎上被岳棠带回来的同伴,常年不说话的默契让他们眼神一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叫什么事?费劲证明首领他就是巫锦城,这段情劫不存在第三个人? 桑南垂头丧气地想。 修真界传闻不虚啊,情劫一波及就是一大片,但凡亲近之人,都要被卷进去的。 桑多痛心疾首地想。 “首领想不起来暂且不说,为什么军师你会不信?” 岳棠抿唇,没有出声,他总不能说自己记忆里的那张脸从来不笑吧! 萧寨主像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但似是而非。 所以他才会立刻把桑多带回来,让巫锦城再问一遍,就算“猛虎寨的众人”事先商量好了对好了口供,言谈之间还是会露出些许破绽。 对岳棠来说,这点破绽就足够他推测出真相了。 可是问来问去,只看出了他们的满心纠结,没有任何心虚的迹象。 岳棠非但没能解开心底的疑惑,反而感觉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我们的失忆,与你们有关吗?” 巫锦城这话一出,巫傩们立刻低头装死。 桑南默念当初拿到的玉简里关于这种突发情况的处理方法,按照那上面教的,一板一眼地说:“这关系到我们来地府的原因,以及所有人的安危,所以不能说,并非吾等有意欺瞒,这也是军师与寨主的命令。” 他背书的样子太明显了。 岳棠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信了他的话。 等到巫傩们走后,岳棠忍不住望向巫锦城:“如何,萧寨主有何打算?” 他们坐在遍布利刃的刀山一角,远望着麻木爬动的魂魄,抬头是只有一条死路的天坑,低头是充斥着绝望与哀嚎的深渊。 “其实,我不太在意‘我’是谁。”巫锦城忽然开口。 第三狱的魂魄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囚徒。 无论是曾经的他们还是此刻困在这里的魂魄,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皆为草芥。 是这天地之间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得解脱、不能自由的虫豸。 记忆与过往并不重要,爱恨情仇也只是过眼云烟,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脱离这层牢笼。 “过去的‘我’是谁这不重要,如今的我头脑清醒,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这就够了。” 巫锦城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岳棠说: “……但我看到军师的时候,又会想,过去的‘我’是怎么认识军师的呢?” 那个与你相遇的人是谁?你真正在意的人又是谁? 那个所谓的“过去”,正是因为有了军师,才有了别样的意义。 巫锦城闭上眼,轻声说:“是我堪不破世间的迷障,放不下过往。” “非是寨主一人。”岳棠脱口而出。 然后他压着内心悸动,硬着头皮承认:“我亦是耿耿于怀,想要细究。” 即使是现在,岳棠仍然在意。 “我”与巫锦城、萧寨主之间,究竟有何过往? 如果这不是两个长得相似的人,而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在什么情况下,人会拥有前一世的容貌?这很难做到罢,就算是修士也不可能的。 “这解释不通。” 岳棠喃喃自语。 他抬头看巫锦城:“我不能清醒地判断,因为我心中愿意相信桑多说的话,不想接受另外一个可能,这影响了我的神智。” 巫锦城觉得岳棠说得没错。 谁愿意自己是一个移情别恋/强取豪夺的人呢? 桑多、桑南给了一个前世今生的解释,他们就下意识地相信了。 可这种本能出自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带有偏向的,不可信啊! 默默在周围保护他们,划掉,其实是用法术偷听他们对话的巫傩:“……” 没辙,他们阻止不了首领与军师了。 这次解释等于白解释,首领与军师看起来信了,却又没完全相信。 没错,明明被本能提醒了真相,现在竟然有理有据怀疑起了正确答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那位性情冷淡,行事果决的首领呢? 他们那位运筹帷幄,如有神助的军师呢? 怎么都被情劫弄傻了? 可怜他们猛虎寨的威名…… 等等,巫傩们忽然回神,他们怎么习惯地喊岳先生为军师了?根本没有猛虎寨,岳先生也没做过他们的军师。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巫锦城才是那个运筹帷幄,带领他们造反的首领吧?岳先生是首领无意间结识,想要拐到南疆,事实上确实拐来了南疆的有识之士。 嗯,只是没想到岳先生还是预言中人就是了。 这才是真相吧? 可怕,捏造的谎言竟然把大家都套进去了! 巫傩们一阵后怕。 情劫害脑子,不管谁的脑子,都逃不过。 情劫害人啊,无论是人是鬼,都要遭殃。 南疆众人在第三狱闹出的这些“笑话”,只有天知地知他们自己知。 他们还是分头在外面找着合适的,很有造反前途的魂魄。 期间幽骨鬼王又一次出现在第三狱,带来了更多的鬼军,似乎想要进驻第三狱。 不过很快,第四狱与第五狱的鬼军也出现了,那两位鬼王联手把幽骨鬼王拦了回去。 岳棠等人藏身在刀山深处,没有亲眼目睹这场交锋,只听到了动静。 很快他们就从鬼卒与修士魂魄那里“打探”到,原来灭烛鬼王死后,第三狱迟迟没有出现新的鬼王,这事是不正常的。 鬼王的身份,殿主可以赐予。 虽然新晋鬼王力量微弱,出不得第三狱,可能要几百几千年后才能真正掌握九狱鬼王的权柄,但这是一个过程,现在却连“开头”都没有,这就显得格外蹊跷。 蹊跷到了就连鬼卒这样的小角色,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沙州千洞窟邪修这么一闹,就像彻底撕碎了第三狱平和的表象。 如果说幽骨鬼王之前的举动,是奉命行事,铲除抓拿在第三狱闹事的邪修,现在迟迟不肯把那些萤火虫撤走,甚至跟另外两个鬼王在天坑附近起了冲突……这种种迹象,分明是其他九狱鬼王,想要干涉第三狱了。 为何如此? 地府不打算任命新的第三狱鬼王了? 别说鬼卒想不通了,整个第三狱的修士魂魄都想不明白。 其中也包括了岳棠。 “如果这些鬼王要继续对第三狱动手,就不会再走明面。” “军师的意思是……他们也会假扮成鬼卒?” “不错。” 岳棠的视线缓缓滑向刀山底层。 这些天他们借助令牌,差不多把第三狱逛了个遍,非常清楚外面根本没有秘密。 如果有,就只能在他们进不去的底层刑狱。 “所有人加倍小心。” 巫锦城提醒道,“我们为了令牌杀死鬼卒,那些鬼王可能会为了隐瞒行踪,命令下属除掉所有看到他们的鬼卒。” “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岳棠无缝接话,他坐在巫锦城右侧,已经习惯了这个位置。 “幽骨鬼王的手下兵将,一直堵在通往底层刑狱的路上,他们就是现成的靶子。” 浑水才能摸鱼,如果没有其他鬼王伸手,他们这样“平平无奇”的魂魄怎么溜得进去? 只是那里面什么情形,却并不清楚。 可能非常危险,也可能事关第三狱迟迟不能出现新鬼王的秘密。 巫锦城眼都不眨地说:“前次转狱,是军师争赢了我,这一次,便由我去罢。” 174. 潜在之危 落单的危险 猛虎寨的名字在第三狱悄悄流传。 想要招揽人,没有名号肯定不行。 但是没有多少人把猛虎寨当回事,主要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太普通了。 一听就不是修真宗派。 “嗤,胡乱捏造的名字吧?” 一个低阶修士借由别的魂魄抵挡刀刃,不耐烦地说,“我怎么没见过这个猛虎寨的人?” “听说他们专门找凡人魂魄。” “嗯?” 众人一愣。 这里是个隐蔽的角落,聚集着不少修士魂魄。 像这样的地方在第三狱有很多,通常都是低阶修士徘徊的地方。 ——也是争执的多发地。 今天的运气还行,没有互相看不顺眼的家伙,大家随意地聚在这里闲聊。 地府的日子难捱。 低阶修士虽然要自由一点,不会被羁押在底层,但是这份自由也没什么好处,能随便爬算好处吗?遇到鬼卒照样要挨一顿鞭子。 但凡来得久了,就明白拼命往上爬没什么用。 只能让第三狱的压力变轻,魂魄好过一点,跑是跑不出去的。 总之千万不要引起鬼将的注意,更不能硬气,否则被单独抓出来……肯定没有好事。 桑南伪装成低阶修士,不动声色地藏在人群中,听到猛虎寨的名字被提起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前些天我在上层,听到幽骨鬼王又来了。” 果然这个话题一出,众人的注意力立刻偏移。 “鬼王啊……” 众修士都是一脸畏惧。 身在地府,才会了解这些鬼神的可怕。 活着的时候他们想着江水不犯河水,甚至有些会沟通阴阳手段的,跟阴司衙门打过交道更以为有几分交情死后也能用。 等死了之后才发现,鬼卒都是翻脸不认人的玩意。 所谓十殿九狱,地府的十位殿主等闲着是见不着的,就像凡人口中的仙神,鬼王就是刑狱里生杀予夺的君王,别说他们这些微末修为了,大乘期渡劫期的修士也打不过鬼王。 不过,不敢对上鬼王,这代表他们不敢议论鬼王。 “那幽骨鬼王,似乎是第七狱的?” “不错。” 接话的修士大概有元婴修为,是所有魂魄里面最高的。 看起来像是之前趁乱从底层逃出来的,他语气不善地环视众人,那眼神就跟修士们平时看凡人魂魄似的,让大家极不舒服。 好在这种差距活着的时候就习惯了。 换成生前,他们这样的筑基炼气修士,只怕跟元婴前辈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桑南也不介意这家伙耍威风,只要有情报就行。 “你们只知道第三狱,却不知道第七狱威名同样可怖。” “这……地府九狱,何处不值得畏惧?” “我倒是听说,第七狱名为石磨地狱,魂魄会遭受碾压之刑。碾成碎末之后过七日即复原,周而复始,刑罚不息。” 众人闻言,都生生地打了个冷战。 “不对吧,第七狱好像是妖怪会去的地方?吾等不用担忧这个?”桑南故作不解地问。 那元婴修士很不高兴他插话,冷哼一声:“尔等小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七狱的规矩是,凡在阳间食人骨、噬人肉、饮人血者,皆入此狱。” 妖怪当然会在那里。 但是第七狱不是只有妖怪,还有凡人。 桑南神情复杂。 “……后来不知怎么的,之前夺舍过的修士,若是得罪了鬼将,竟也被扔进了第七狱。加上一些吸纳旁人功力,炼过魂的邪修,还有吃过他人金丹的,皆有被打发到第七狱的可能。”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 虽然他们没做过这等事,修为不够,但要是被扔进妖怪众多的第七狱,下场可想而知。 “不提这个,只说这天地灵气断绝之前,妖类众多,更是猖狂,这地府除了没人见过的第九狱鬼王之外,就数第三狱与第七狱鬼王最为厉害,毕竟麾下刑狱关押的全是刺头。” 妖怪比修士更难缠,更需要武力压服。 有些大妖可能还有上古凶兽的血脉,只靠蛮力就能闹事。 桑南思忖,如此说来,这幽骨鬼王确实厉害。 也确实有资格接手第三狱。 只不过…… “幽骨鬼王太贪心了,已经掌握了第七狱,还把手伸到第三狱。” “地府上层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躲远点,免得遭受鱼池之殃。” 众修士连忙点头,纷纷表示要远离底层,随便找个角落蹲着,躲开这次劫数。 “对了,那群邪修逃出地府了吗?”桑南适时地表现出好奇。 其他人一愣,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只有那个元婴修士冷笑:“怎么可能,地府岂是任由他们来去的地方?区区邪修,还想翻天?”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不像是修士说的,倒像地府鬼卒。 桑南心生警惕,然后他发现周围竟是一阵附和声。 这些修士全都觉得邪修是找死,闹事也是找死,没眼力,蠢到家了。 桑南:“……” 一群得过且过的投降派,罢了。 军师说得对,有的修士还不如凡人。 等到众人纷纷离开,桑南才混在人群里慢吞吞地爬走。 如果说第三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这个了,去哪儿都只能用爬的。 就算可以站起来走,也不能这样引人注意。 桑南走了没多远就感觉到了一股视线跟着自己。 是那个元婴修士。 桑南微微皱眉,他刚才的表现确实有点积极,但这里是地府,修士们除了忍受利刃穿心的痛苦,就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多问几句话并不奇怪。 这家伙为什么会怀疑自己? 桑南装作没有发现对方,学着低阶修士那样,在路上随便找了一个看不顺眼的家伙吵了几句,然后再找个角落休息。 桑南耐心地等待着,他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果然对方不愿意在这个“低阶修士”身上花费太多时间,直接过来抓人了。 “咔嚓。” 他直接砸扁了桑南的脑袋,又把四肢扯断。 魂魄不会因为这样再死一次,但是会失去意识,而且魂魄受伤太重就会浑浑噩噩,很难恢复。 元婴修士在桑南身上翻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怎么没有?” 元婴修士的声音充满诧异,他没在桑南身上搜出令牌。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因为修炼的功法,他擅长捕捉别人的情绪。在他的感觉里,桑南在刀山里穿行时毫无痛苦,这不正常,所以他怀疑桑南偷藏了令牌在身上。 这不奇怪,邪修闹事之后,就有修士趁乱偷袭鬼卒,抢了令牌。 他跟踪桑南,也是为了令牌,这东西在地府太值钱了,甚至可以换到修真功法。 这就是他一个元婴修士会来偷袭低阶修士的原因。 “难道他是鬼修?” 元婴修士忽然想到,这些天一直有疑似外来鬼卒的家伙在第三狱晃悠。 因为这些鬼卒没有鞭打魂魄、虐待魂魄的习惯,最多踢他们几脚,举止跟第三狱鬼卒不同,一看就是外来的。 “是幽骨鬼王的人?” 还不是鬼卒,而是修炼有成的鬼军,那些家伙不用令牌也不惧怕地府刑罚。 没想到幽骨鬼王如此狡诈,竟然还派遣了手下伪装成修士的魂魄。 联想到第三狱迟迟没有新鬼王出现的事,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而且牵扯到了地府的秘密,谁沾谁就万劫不复了。 元婴修士脸色大变,他可不想被打入无间地狱,也不想魂飞魄散,他立刻扔下桑南准备逃走。 孰料身体一绊,重重地磕在了刀刃上。 剧痛让他瞬间僵硬,同时也感觉到了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他。 ——折断的四肢像烂泥一样,反过来缠住了他。 那个瘪掉的脑袋缓缓扭回来,阴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元婴修士。 果然是鬼修! 只有鬼王麾下的精兵,才会有这样的能力,无论怎么砍杀,他们都会恢复。 别看只有金丹甚至只是筑基的实力,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吸纳其他鬼兵的力量一跃成为鬼将。 元婴修士拼命甩开桑南要跑。 然后他发现远处的魂魄堆里忽然无声无息地站起了几个“人”。 一样毫无痛苦的情绪…… 他惹大/麻烦了。 “砰。” 巫傩们合力打趴了这个修士。 在这种地方动手,完全是他们占据优势,对方的修为被压制到只有十分之一,还用不了法术。巫傩们只要把人往刀山上撞,拖拽着人往下层滚,对方就会越来越无力。 最终十分憋屈地被一群实力远远不如他的巫傩揍晕了。 “拖回去,给军师审问。” 桑南把自己脑袋掰回来,他拍拍手,欣慰地说,“首领去了底层,军师最近心情不好,正好用这个家伙打发时间,他知道第三狱底层的事,问完就把魂魄弄碎了灭口。” 巫傩们:“……” 你的主意很好,但是这么一说,我们仿佛比邪修还要邪修。 “怎么?这家伙不要脸到偷袭低阶修士,完全不在乎别人的魂魄完整性,我们也不用替他在乎。”桑南理直气壮地说。 然后他忽然想到这个元婴修士的目的,立刻紧张起来。 “军师呢?他带了令牌吗?” “没有,令牌不太够用,还能用来招揽那些凡人魂魄,现在我们假扮鬼卒都没有令牌可以用了。” 反正巫锦城与岳棠已经知道了猛虎寨是假的,大家都是修士,对内就不装了。 桑南忧心忡忡地说:“不行,多派几个人跟在军师后面,万一来个不长眼的,像袭击我这样袭击军师,军师反手把魂魄打到魂飞魄散还好,要是把第三狱打穿了,麻烦就大了。” “不可能吧!”巫傩们一脸你在开玩笑的表情。 地府没有这么脆弱,鬼王好像都不能破坏地府的岩壁,岳先生怎么可能做到。 “你们就没觉得第三狱迟迟来不了鬼王这件事,可能跟某人有关吗?” 桑南改用传音术,郑重其事地提醒,是谁主导杀了灭烛鬼王这事。 在其他八狱可能不会出事,可是在第三狱,鬼都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变化。 “记住,千万不要让军师落单!” “不要让他被居心叵测的修士盯上!” 然而此时此刻的岳棠,正看着面前一脸狞笑的修士。 “你这个凡人也敢私藏令牌?交出来吧!” 175. 拦路打劫 凡人不可能站起来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猛虎寨的名号虽然在流传,但是大部分修士都不在乎,只是穷极无聊之下的谈资。 但是也有精明的修士觉得这里面有名堂,可能是又一群邪修,冒充凡人想要闹事。 跟上去看一看,没准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可惜岳棠等人行事很隐秘,第三狱这么大,听到一个传言就去找人,很难有结果。 所以想要找猛虎寨的修士不少,可是真正有头绪的一个也没有。 此刻跳到岳棠面前来的家伙,纯属走了大运。 他在无意间看到岳棠接触某个凡人魂魄,这事没什么稀奇的,毕竟他认为岳棠是个凡人,从气息到感觉都是凡人。 ——无非是生前认识的人,死后又重逢。 通常这样的魂魄都会大喜大悲,举止反常。 如果挨得近,就当做听个热闹,离得远了没听到,也没啥可惜。 像这种刻意避开别人,压低声音的行径称不上可疑,可能只是不想让人当笑话看。 但在岳棠离开后,那魂魄发呆了许久,忽然避着所有人离开了。 这修士闲着无聊,心念一动跟了上去,结果就看到了骇然一幕: 那凡人以为四周无人,竟然“站”起来,避让利刃。 ——凡人在第三狱怎么可能站得起来?连他这个筑基修士都做不到。 显而易见,那家伙有了鬼卒的令牌。 只有那块令牌才能让魂魄不遭受刀山的刑罚。 想到这里,修士的眼睛都红了。 如果说第三狱有什么硬通货,绝对非令牌莫属。 可是这个东西太难得手了,每个鬼卒只有一块,如果没有令牌,鬼卒就无法在第三狱行动自如了,令牌一旦丢失,他们就会立刻发现。 偷是偷不了的,除非杀鬼抢劫。 那事就闹大了。 灭烛鬼王对第三狱的掌控向来严格,鬼卒被袭击这样的大事,他绝对不会放过。 以前就有过,为了一块令牌牵连了整个第三狱的祸事。 灭烛鬼王对修士很有成见,尤其喜欢看那些自命不凡的修道者趴在地上挣扎,平时没事的时候都要折磨魂魄做消遣,更何况是在他眼皮底下玩花样,盗抢令牌跟挑衅无异。 可以说,第三狱的修士都知道令牌是好东西,也知道叫上一群人就能抢劫鬼卒,但是谁都不敢。 想要令牌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讨好鬼王。 攀不上灭烛鬼王,鬼将也行。 第三狱的修士太多,人满为患,大事没有,小麻烦不断。 鬼将在灭烛鬼王麾下效力,也很害怕惹怒鬼王,所以他们很乐意有些修士投靠他们,帮他们监视刺头。 既然用了人手,就要给出一点好处,毕竟养狗还要给骨头,赶驴子还要吊一根萝卜。 令牌在鬼将眼里一文不值,但是魂魄们非常想要。 于是一拍即合。 鬼将惧怕灭烛鬼王,不敢公开搞这套,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这样鬼王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高阶修士人手一块令牌,第三狱还不翻天了? 这反而让令牌的价值更大了,数量稀少嘛。 拥有令牌的修士,还可以狐假虎威,报上某位鬼将的名字,以免被找乐子的鬼卒为难,也不用挨鞭子。 令牌甚至可以换到修炼功法。 包括那些修真宗门的不传之秘! 还有各种秘境的位置,出入方法! 人死了,魂魄都是两手空空,一穷二白,有价值的只剩下记忆与见识,不卖这些还能卖什么? 所以令牌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它本身应有的意义,它象征着一次选择,可以选择在第三狱过上比别人舒服的日子,也可以用它去换珍贵的修炼功法,许多修真界的秘闻,那可是低阶修士活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染指的好东西。 “前日,你在这里给了一个凡人一块令牌。” 修士死死地盯着岳棠,他见过那个凡人魂魄,可是没见过岳棠。 他赌,令牌是岳棠给的。 当时他想要直接抢令牌,可惜那个凡人反应很快,又有令牌在手,不受刀山影响,跑得飞快,修士没有抓到人。 但他不死心,绕回来特意等在附近,果然等到了机会。 岳棠确实被这个忽然跳出来的家伙吓了一跳。 由于第三狱的特殊,人只能攀爬在刀山上慢慢挪,加上重重利刃的阻隔,视野非常有限。这么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魂魄,还一副拦路打劫的架势。 这修士外貌凶悍,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还有几道疤痕,带着灼烧的痕迹。 就差一把刀,几句切口,就是话本里的山匪。 岳棠:似乎自己才是山匪?猛虎寨是山寨,而自己是猛虎寨的人。 等等,他为什么没想过打劫这些修士呢? 疤痕修士看到岳棠不搭理自己,怒气更盛。 “把令牌交出来。” 他恶狠狠地说着。 他相信令牌这东西就算在凡人手上,也不会那么轻易送给别人。 这里可是刀山地狱,每时每刻都要遭受利刃穿心的酷刑,就算是傻子也怕疼吧,怎么可能把令牌给别人,而不是自己留下来? 所以肯定还有第二块令牌。 岳棠在疤痕修士眼底看到了贪婪,状若疯狂的贪婪。 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事情的其他可能他们都不考虑,一味地认定他们自己推断的事实。 就算岳棠说自己身上没有令牌,这家伙也不会相信。 岳棠低头看了一眼麻布袍子。 虽然魂魄都是这么一身衣服,但他不想遇到打劫的,然后被扯碎麻布,沦落到衣不遮体的地步。 “我不知道什么令牌。” 岳棠顺手抖了抖袍子,学着这边的魂魄语气,慢吞吞地说。 那修士忽然笑起来,有种抓住了把柄的得意。 岳棠诧异。 “你就是最近传闻里猛虎寨的人?嗯,在这里专门找凡人魂魄?” 疤痕修士打量着岳棠,阴森森地说,“等我把你拖到下面,交给鬼卒,你猜会怎么着?你们这些外来的家伙,还没真正吃过第三狱的苦头吧!” “外来的家伙?”岳棠重复。 他很好奇,他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像,不管是假扮鬼卒还是装作这里的囚徒,为什么眼前这个修士一眼就能看出他有问题? “哼,只有新来的魂魄与外来者,才有这种表情。” 疤痕修士冷笑,没有一点绝望与浑浑噩噩,拥有“生气”的表情与眼神。 虽然藏得很深,但是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来。 非常碍眼。 碍眼到想要踩在脚底,生生捏碎。 “砰。” 疤痕修士一拳挥出去,没有打中岳棠,直接砸在了旁边的刀刃上。 他痛到脸都扭曲了,他可是下了狠手的,动用了真元。 “怎么可能?!” 凡人怎么可能躲得过这种攻击? 疤痕修士暴怒不止,再也顾不得引起别的魂魄注意,这次他用了全力。 岳棠仍是头都不回,轻松避开。 岳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家伙这动作在他眼里慢得像蜗牛,他现在相信自己失忆前是个修士了。 岳棠顺着刀刃滑落,跃下刀山。 那种剧烈的疼痛并没有阻止他。 岳棠微微直起上半身,控制着速度,沿着起伏不平的刀山快速下坠,感觉比石台的倒挂攀爬还要简单。 只是没多久,他的眼皮又开始变重。 今天岳棠确实没带令牌。 他是根据那些残留在刀山顶峰沟壑里的绝望情绪与咒骂呐喊找人的。 有些人已经失去了精气神,对外界没什么反应,有些人表面麻木,心里的火仍然在燃烧,只是需要多去试探几次,岳棠发现自己很有说服人的天赋,只要他出面,再难搞的家伙他都能拐过来。 什么苦守边关多年没有粮饷干脆造反的兵将,喜欢帮人翻案刁难过县官的讼师,心怀不平写讽刺话本的文士,白天装痨病鬼夜里偷官邸的侠盗…… 找的人越多,岳棠越觉得第三狱的人才济济。 这跟老鼠掉进粮仓有什么差别? 这些凡人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如果他们也有修道的机缘,肯定比那些只会吵架的修士强。 只是他们分散在第三狱各处,互相又不认识,跟那些吓破胆的凡人魂魄无话可说,又被修士们看不起,只能在第三狱慢慢熬着时间。 现在就不一样了。 岳棠等着巫锦城回来看到这些“成果”。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忍着困意回头再看,发现那个修士竟然追上来了。 不过对方付出的代价也很大,魂魄遍体鳞伤,布满裂痕,犹如风化的石雕。 这样的伤势就算是修士也很难恢复。 “我没有令牌。” 岳棠故意提高了声音。 附近的魂魄一惊,纷纷抬头。 疤痕修士大急,他想不到岳棠会自爆“身怀宝物”之事,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杀魂抢物,但本能让他环顾四周,唯恐有修士恰好在这里听了去。 若有,他就算抢到令牌也保不住,很快就会被其他修士联手夺走。 岳棠重新压低声音:“但我知道令牌哪里有,有个地方很容易埋伏,只要等鬼卒经过即可。” 岳棠的话让疤痕修士眼睛一亮,随后又黯淡下去,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的令牌是从鬼卒那里抢来的?” 岳棠不答。 疤痕修士咬了咬牙,贪婪还是占据了上风。 事已至此,他只要装作不知道令牌来历即可。 “你不敢抢鬼卒。”岳棠慢吞吞地说。 “闭嘴,你们外来者什么都不懂!” 疤痕修士穷凶极恶地扑过来。 岳棠又顺势往下跌落了一段距离,恰好避开。 “你可以继续追,看看有多少人会被惊动。”岳棠连气息都不乱,一边避让一边说,“到时候就算你抢到了令牌,保得住吗?” 修士们不敢抢鬼卒,还不敢抢你? 疤痕修士的脸彻底变形了,气的,魂魄上的裂痕也愈发明显。 他完全不信岳棠身上没有令牌,否则为什么会这么滑溜?现在他没了退路,只有抓住这个家伙…… “砰。” 岳棠转过身,看着疤痕修士直直地撞到了刀山边缘。 他是故意把人引到这里的。 在他眼里,敌人的反应不仅慢,还很好观察,只要跑上一阵,就知道这家伙的习惯了。 岳棠熟练地利用习惯,给人挖坑—— 刀山边缘有个天然的缺口,形似深谷的地形,一旦失足,很难爬上来。 疤痕修士及时抓住了刀刃,整个人挂在刀锋上。 这时岳棠恰好落在他上方,疤痕修士预料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不!” 岳棠一脚把人踹了下去。 岳棠依稀看到那家伙滚落的途中,魂魄就开始四分五裂,滚到下面,想要拼凑都要拼半天,这人可以说短时间内已经在第三狱“死”了。 ——既说不出话,也没有意识。 岳棠慢慢爬了上去。 他沉思着想,失忆之前的自己很厉害,比感觉里的更厉害。 许多主意信手拈来,思绪毫无停滞,不动声色就能解决麻烦。 甚至觉得对方只是个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军师,你没事吧?” 几个巫傩慌乱地找了过来。 刚才的动静委实太大了。 “无事,我们快走。”岳棠忍着困意,急着离开这个案发之地。 一行人绕了远路,回到聚集地时,桑南已经快要气死了。 为什么让军师落单? 还好,军师不用力,光用脑子也能坑人,不然这会儿第三狱就要冒出来一个大乘修士的生魂了,还不直接惊动十殿九狱的鬼神? 176. 错有错解 桑南:保护我方军师…… “抢夺令牌?” 在刀山边缘站着一个鬼将,他的额头上有一个长长的漆黑鬼角,身高三丈。 他高大身躯笼罩的阴影里,鬼卒正提着几个瑟瑟发抖的魂魄,厉声质问:“你们确定没有听错?” “对,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确实是令牌。” 魂魄们念出这个词的时候,几乎遏制不住内心的渴望。 这是可以消弭痛苦,摆脱酷刑的令牌,绝不亚于人世间那以一跃成为人上人的机遇。 地府的日子太难熬了,活着的时候可以拒绝的诱惑,死后未必能够。 连修士都想拦路抢劫的东西,普通人又怎么能拒绝呢? 只不过,东西够好,也就意味着根本轮不着他们。 那些魂魄眼底的亮光重新变得黯淡,麻木僵硬地回答着鬼卒。 “其中一个是修仙者,他追赶的那个人,好像有令牌。” “然后他们一路来到这个地方,从这里跌下去了。” 鬼卒们立刻伸头,冲着利刃深谷里张望。 鬼将抬手一挥,七八个魂魄从里面飞了出来。 这些家伙全都是事发之后赶到这里,在鬼卒出现前抢先一步冲下去翻找的。 虽然这道利刃深谷易下难上,但是他们谁都不愿错过这个天大的机会,怀着侥幸的心理跳下深谷,疯狂地寻觅着令牌的踪迹。 ……现在,他们赌输了。 鬼将懒得多看一眼。 他随手一捏,这些魂魄立刻像硬糕一般掉渣,碎裂,然后轻飘飘地散落到了刀山各处。 “把那个修士给我拖上来。”鬼将呵斥。 鬼卒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急匆匆地拖着锁魂链下去了。 他们搜遍了每一处,最终只能抬着那个疤痕修士摔得七零八落的魂魄爬上来。 凑一凑,勉强还原出一个魂魄,不过裂痕依旧存在,头颅上神情僵硬目光呆滞,轻轻一碰又重新散了架。 这模样,明显什么都问不出来。 鬼将恼怒,一脚踢飞了疤痕修士。 众鬼眼睁睁地看着疤痕修士碎成了更多的小块,本来落在谷底可能三五年还能恢复得了,现在这样是彻底没救了,三魂七魄根本凑不完整,肯定会缺这少那。 九狱鬼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令“清扫”刑狱,就是把这些垃圾扫出去,可能是去喂地府豢养的凶兽,也可能丢弃在黄泉路上。 其中稍微完整一点的魂魄,会被扔进轮回池。 不过三魂七魄不全,投胎了也是个傻子。 魂魄们很看重来世,因为身在地府只有这点希望了,他们绝不愿意落到这样的下场。 “还有一个人呢?”鬼将阴冷地问。 “不,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一前一后跌下去的。” 岳棠把疤痕修士踹下去,以及绕到刀山背面爬出来的事,没有被其他魂魄注意到。 众鬼看着利刃深谷的陡峭地形,也不相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如履平地,攀爬回来。 令牌只是让魂魄免去刑罚之苦,让他们可以正常行走跳跃,让刀刃的触感变成石头,刀山会变成一座普通的山,只是地府的地形通常十分怪异,身怀真元的修士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爬上陡峭高耸的山崖,消失在众鬼眼前。 除非对这里十分熟悉,或者修为很高。 “好啊,看来我们第三狱越来越热闹了。”独角鬼将满脸戾气。 鬼卒们噤如寒蝉,垂着头不敢出声。 会是谁呢? 是其他鬼王派来的人、心怀叵测的修士,还是邪修余孽? 岳棠隐约地猜到,当他犯困的时候,就是意识下沉本能正在苏醒。 也就是说,如果想要恢复记忆,可能再遇到几次危险就够了。 不过……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岳棠无奈地转身,巫傩们立刻缩回刀山各处。 不知情的魂魄看到,还以为他们跟岳棠有仇呢! 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跟踪,散开成一个弧形,隐隐地把岳棠围在中间。 岳棠最初注意到的时候十分惊讶。 要知道他们不是在平地,也无法正常行走,视线更是受到阻挡。 在这种种不利条件影响之下,猛虎寨的人仍然能做到“散而不乱、间隔有距,前后呼应”的阵型,甚至还连带着发挥了探查前路、观望四周的斥候作用—— 这哪是猛虎寨山匪,精兵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之间很有默契,必定训练过很久,且懂得兵法。 萧寨主跟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下属? 岳棠心中喜忧交叠,他没想到“猛虎寨”的人有这样出色的能力,他接手的还是根本不需要操心的成品,忧的也正是这般明了敌人的强大跟己方的窘迫吗? 岳棠默默地想,该不会这些人就是自己的全部底牌吧? 原来如此,是缺少人手啊! 只要不涉及情劫,脑子就很好用的岳棠眼珠一转,对着后方低声喊:“桑南,我看到你了,别躲了,出来吧。” 桑南磨磨蹭蹭地爬过来。 动作一点都不利索,但装得很认真。 岳棠:“……” 如果不是他认真观察了巫傩们刻意保持的阵型,单看这个模样,也会被骗过去了。 “桑南,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注意不引起鬼卒的注意,遇到修士就躲着走。” 岳棠压低声音,试图劝说桑南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他一个人身上。 第三狱就是个宝库,可惜地府乱扣罪名,导致了魂魄良莠不齐,还得费时间去寻觅。 “……如今第三狱暗潮涌动,九狱鬼王虎视眈眈,修士各怀心思,很有可能爆发更大的意外,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去找魂魄,可能在这之后就没有机会了。” 当此之时,大家应该分头行动,怎么能把人手浪费在保护他上面呢? “不行,我们答应了寨主,要保护军师。” 桑南一板一眼地说,“而且我们找一整天,也没有军师你的收获大,而且每次说服魂魄,都需要军师出马。” 总之就是那么多人加起来比不上岳棠一个。 岳棠按住额头,无奈地说:“你们可以去刀山过吗?难道不好使吗?” 巫傩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法解释这些强烈的情绪他们习惯了,他们这样“活”了数百上千年,比这些残存的声音更久,他们实在……听不到啊! 桑南的反应很快,他立刻低头,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 “军师,是我们资质愚钝,不能开窍。” 处在岳棠视野内的巫傩立刻点头,配合着做出一模一样的惭愧之色。 可惜他们的能力不够,比桑南差远了,僵硬的脸支撑不起太复杂的扮演。 看在岳棠眼里,就是“我们勉为其难地装一下,你一定要给面子,不要揭穿”。 岳棠嘴角抽搐。 在察觉到自己失忆有异,猛虎寨的人不是凡人之前,分明那个困扰于资质不能修炼的人是他吧! 结果答案是截然相反的,岳棠每天都能发现自己新的厉害之处。 但是桑南他们一点都不奇怪,不管岳棠做什么,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好像他这个军师本来就会这些。 尤其是昨天遇到的那个疤痕修士…… 比起担心,桑南好像更担心自己杀掉闻讯赶来的鬼将鬼卒。 “对了,你们究竟在怕什么?即使我恢复了记忆,我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岳棠无法理解,难道恢复记忆的他会当场发疯,大闹地府? “这……” 桑南想了想,觉得事已至此,可以选择性地透露部分内容,“其实军师你没有死。” “什么?”岳棠震惊,“我用全部力量把自己伪装成鬼?记忆又跟力量封在了一处?” 所以不能解开,否则就会暴露身份。 桑南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萧寨主呢?也是这样!”岳棠很快想到了同样有失忆症状的巫锦城。 桑南继续点头。 然后他就看到岳棠神情变了。 “所以,你们死了?”岳棠轻声问。 不等桑南反应过来,岳棠喃喃道,“我与寨主活着,你们却死了,我们遇到了强敌?还是说,这场祸事发生在很久之前,我们无力阻挡?” 直到修炼有成,怀着想要报仇甚至想掀翻地府的决心,也是为了跟早年的同伴重逢,所以他跟萧寨主才会毅然决定自封记忆与力量,冒险潜入地府? 岳棠觉得这是他会做的事。 死亡不会让他畏惧,时间不会让他遗忘。 如果“猛虎寨”真的发生过这么一场屠杀,那么作为幸存者,永远会记得要讨还公道,就算敌人是地府,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天庭! 他绝不会被“死去的人希望他能更好地活着”这种理由说服,他绝不会选择放弃追查真相,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是他能走到的地方,就一定要较真到底。 “我会为你们报仇,为大家报仇。”岳棠郑重地说。 知道岳棠完全想歪了,但切实地感受到这份承诺重量的巫傩们,彻底呆愣住了。 说到南疆巫傩的仇恨,那真是漫长的故事…… 桑南莫名地感到一阵发酸的心悸,死去多年,他早就遗忘了这种感觉。 如果他们当初遇到的不是巫锦城,而是岳棠,他们也会走到这一步吧! 真好,这三界……不是只有一个巫锦城。 桑南艰难地扯动嘴角,僵硬地说:“我知道……我们,一直相信首领,也相信军师。” “所以你们能放我单独出去吗?”岳棠认真地问。 “不行!” 桑南立刻变脸。 177. 歪打正着 怨由念起,恨由心生 狭窄低矮的通道,仿佛凶兽的食管。 通道一直往下延伸,从下方传来一股恶臭焦糊的气味。 这感觉更像是往凶兽的胃袋里走了。 巫锦城停下脚步,他眼前出现了重影,有模糊的记忆正在复苏。 ——狂怒的咆哮震耳欲聋,黑色火焰在血肉里燃烧,他提着一柄沾血的剑。 “首领?” 桑多见势不妙,及时喊了一声。 巫锦城惊醒,眼前的模糊景象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他失去的记忆?他曾经宰杀过一头大到可以轻松吞下人的凶兽? 巫锦城下意识地看右手,那种缺失感愈发明显,不过现在他知道少了什么。 剑。 亡者两手空空,无论生前有什么,都不可能带入地府。 所以那把剑留在人间了吧? 真可惜,能杀死那样凶恶的怪物,肯定是一把不多见的宝剑。 “桑多,我的剑呢?你见过吗?” “呃。” 桑多胆战心惊地看着巫锦城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看到了魔焰从巫锦城魂魄里冒出来。 绝对不是错觉,周围的通道都随之反应,出现了扭曲挤压的现象。 还好,他及时喊醒了首领。 现在巫锦城又问起了“剑”,这可麻烦了。 剑就是剑修的道,如果极力去想这把剑,就等于是在努力拆封印。 试想一个化神期剑修的生魂忽然出现在第狱深处,还召出了魔焰,这动静绝对不会比之前邪修闹事小。 别呀!桑多苦着脸想,他们是来挖墙脚的,捞走魂魄就跑才是最终目标,没有打算在这时候就推翻地府! 都怪这条通道。 其他巫傩们也觉得很不舒服,谁知道第狱的底层会这么奇怪,让他们无法控制地想起了凶神鬿誉。 特别是这种恶臭的气味。 像泡在血池里的肉,散发着浓郁的腥臭,然后又被火粗粗地烤过,血水与焦糊的黑灰不停地散落着…… 只要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重现在眼前。 森冷的神庙,白骨累累,血池里尽是哀嚎之声。 长长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块块肉,有活着的人,也有被撕成数块的尸体。 动物与人的尸骸胡乱地叠放在一起,鲜血沿着石桌流下,汇入长桌前面地势较低的凹坑,天长日久就形成了血池。 山神与它麾下妖兽们,以及山神邀请来的大妖宾客,举着酒坛,一边醉醺醺地大笑,一边随手从桌上捞起一块“肉”塞进口中——无论肉是活的,还是死了的。 骨头不停地被丢进血池,还包括了不好入口、或者被山神嫌弃的那部分肉。 一颗颗头颅在血池里载沉载浮,有鹿、虎、熊,也有人的。 …… 山神飨宴之所,万魂葬骨之地。 南疆巫傩神庙…… “不,不对,这是幻术!” 桑多直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努力让思绪从中抽离。 可是这太难做到了,他耳边萦绕着的,是昔日族人的哀嚎惨叫,是山神的轻蔑笑声。 深藏在心中的怨恨也像一堆干柴遇到了火星子,猛烈地燃烧起来,叫嚣着让他做点什么。 譬如说杀死那些冷眼旁观,不敢过问南疆发生了什么事的修士。 数千年了,南疆的苦难为什么一直在继续?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那些发现南疆有异的修士,死了的暂且不提,为什么活着的也不肯把巫傩七族的悲惨命运告知世人? 还有南疆的那些凡人百姓,愚昧无知,深信着只要奉上贡品,牺牲部族里的几个人就能换来安宁的生活,他们知道神灵的真面目,但不敢做任何反抗,甚至觉得把同类送出去做祭品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后是天庭、地府…… 这些都是深埋在桑多心底的憎恨,如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什么都恨。 甚至痛恨自己的无能。 痛恨天道,痛恨一切,希望界彻底覆灭。 所有人都该死…… “砰。” 桑多感到自己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 他本能地想要反击,然后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巫锦城? 在模糊之中,桑多似乎听到了一句话。 “你们如果再不清醒,我就要想办法找回记忆,才能制得住你们了。” “不!” 桑多本能地睁眼,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当他勉强恢复意识,赫然发现巫傩们以各种各样滑稽的姿势趴在地上,有以头抢地的,有死命咬手腕的,还有个家伙试图用脚丫子捅鼻孔。 “……咳,我活着的时候脚特别臭,其实这种方法应对幻术很有效的。” 那巫傩讪讪地解释着他记忆错乱,完全忘了自己早就死了的事实。 好在大家对他生前的事情不感兴趣,更顾不上嘲笑他。 “首领你怎么样?” 巫锦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桑多心惊胆战地确认者自家首领的状态,还好,封印没破,魔焰也没被召出来。 “呃,首领是怎么堪破的?” “……我看到了军师跟另外一个我在一起。” 包括但不限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种种情形都在说明,岳棠心悦之人,绝对不是萧寨主。 “但我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我却知道那个人是我自己。”巫锦城沉着脸。 倘若是前世的记忆,怎么会是那般视角,倘若不是前世的自己,怎么看个脸都看不清? 还莫名其妙地生出怒火,发狂地想要杀死对方。 这不正常! 虽然巫锦城怀疑过自己,但是他坚定地相信自己不是那种人。 ——怎么可能因为意中人爱别人,不爱自己,就想杀了对方取而代之? 这世上有这么多的人,没了这个,还有那个,杀得完吗? 再说,就算自己有长相上的优势,可是情爱并非口中餐身上衣非有不可,怎么可能杀掉情敌,意中人就会转投自己怀抱? 傻子才会做这种事! 巫锦城想,就算他真是那种强取豪夺,十恶不赦之人,他也不会当着岳棠的面下手。 动手是下下之选,让岳棠醒悟到意中人的无能,回头看到自己的优秀,这种方法难道不好吗? 杀什么啊? 于是巫锦城很自然地清醒过来了。 然后就看到猛虎寨的人痛苦地抱着头,眼睛发红,状似发狂地喊叫着。 嘴里只会念着杀杀杀,马上就要克制不住,敌我不分互相攻击了。 巫锦城:“……” 他用一句威胁,成功地唤回了巫傩们的神智,同时也意识到了巫傩们有多么害怕他与岳棠恢复记忆。 “哈哈哈!” 通道尽头忽然传来了大笑。 随着这个声音,那形如凶兽胃囊的通道也像积雪融化一般缓缓消失了。 原来这也是幻觉。 巫锦城深深皱眉,很快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溶洞。 一眼看不到头。 溶洞顶端与地面的石笋全是利刃,那一滴滴的“水”似乎就是幻觉的来源。 许多魂魄满身湿透,面容扭曲,以各种奇特的姿势躺在地上或攀爬在溶洞各处,浑然不知身外之事,最为可怕的是,利刃仿佛是从他们魂魄里“生”出来的。 巫锦城回头望去,原来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第狱底层。 这就是神秘莫测,又让无数逃出来的修士闻之色变的底层魔狱。 “新来的人不错啊,这么快就醒了。” 之前大笑的声音戏谑地说。 巫锦城循着声音望去,赫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魂魄,躺在石笋之间——胸口有两道利刃生出来,把人牢牢地钉在原地。 石笋里陆续冒出了话语声。 “低阶修士罢了。”一个隔得很远的魂魄说。 另外一个魂魄附和:“不错,恐怕又是什么没经历过磨难的小家伙,心里那点子破事,很容易就看开了。” “你们都错了。” 披头散发的魂魄继续大笑,“我闻到了情劫的味道。” 溶洞里清醒的魂魄同时一愣。 “镜姑,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有情劫的魂魄还能摆脱幻觉?” “是啊,你搞错了,是桃花劫或者别的什么劫吧?” “都闭嘴!”那镜姑不耐烦地叱喝,“你们是看不起我占天门的相术?” 溶洞里再次恢复沉寂。 这次是巫锦城漠然道:“我蒙头遮脸,盖住本来面目,尊驾能看到什么?” “嗤,小辈无礼,占天门在人间的传承断了,你们这些后来的家伙竟都不知道吾派的威名!” 镜姑用手捋了一把头发,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妪面容,她语气不善地说,“旁人相术是相面,占天门是相魂,人的魂魄才是最藏不住秘密的。” 她审视着巫锦城,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奇异。 “你……你这封印,很是有趣啊?” 她竟然看不到眼前之人的来历,也看不到他的去处。 如果不是情劫的存在痕迹太强,突破了封印,镜姑怀疑自己连这个也看不着。 老妪继续望向桑多等人,随即无言。 这什么情劫,怎么波及面这么广,把所有人都染得面目全非,都在为这场情劫所苦? “行了,你们费尽心机来第狱做什么?” 镜姑看着不做声的众人,哂然一笑,“每个进来的魂魄是什么反应,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且瞧。” 她抬手一指。 巫锦城赫然看到远处有一团黑灰色的影子。 旁边还七零八落地躺着十几个像是被水裹在“壳子”里的鬼卒。 溶洞里那些修士魂魄笑了起来,声音高高低低,格外诡异。 “是第七狱鬼王的人!” “还有第五狱的鬼卒。” “灭烛鬼王早就提防着别狱鬼卒,谁进来,谁倒霉。” “你们是第批闯进来的家伙,还以为你们会跟这些蠢货作伴,没想到运气倒是不错。” “怨由念起,恨由心生,真正困住魂魄的利刃都来源于己身,这才是真正的刀山地狱,上面的那些刀山……呵,小孩玩意罢了。” “你们见到从这里逃出去的修士了吧?是不是觉得他们没骨气,愚蠢,又可笑?哈,只有放弃了心中所想,抛弃了执念的人,才能走出去。” “你们身上正往外长出利刃,真多啊。” 镜姑看着巫锦城与巫傩们,眼神复杂,她轻声叹息,“来不及了,这就是第狱的铁则,你们出不去了。” 178. 事与愿违 五十步笑百步 巫锦城低头注视着从自己手臂上长出来的利刃。 就像是撒在血肉里的种子生根发芽了,无法根除,只是碰到它就像在挖掘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面无表情地徒手拔下一根新生的利刃。 来自魂魄深处的剧痛还没消失,很快又有一根利刃从伤口处冒了出来。 比之前的更快。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大家就变成了刺猬。 这些利刃很快就“接”上地面与洞顶倒悬的利刃石笋,把他们牢牢地固定在了那里。 “咔嚓。” 巫锦城再次挣脱了禁锢。 镜姑震惊地看着他用力折断身上的多重利刃,虽然没走几步,就再次被化作荆棘的利刃困住了。 “你,你们……没有痛觉吗?” 镜姑当然清楚折断这些利刃有多么痛苦。 可是眼前这些来历不明的家伙,就像掸掉挂在身上的苍耳刺球一样,表情不变,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还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随着咔啪咔哒的折断声,以及不停前进的步伐,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就仿佛这里不是第三狱底层,而是一片生长过密的竹林,穿行其中的人正满心不耐地掰开、抽打着这些碍事的竹子。 镜姑看着这么一路走到自己面前的巫傩们,恍惚之间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情劫可以抵御利刃穿心的痛苦? 怎么可能? 别人对情劫一知半解,他们占天门还能不清楚? 情劫这东西带来的是麻烦,它是劫数,怎么可能变成好处? “不对,你刚刚中了幻术。”镜姑盯着巫锦城。不敢置信地喃喃,“这里的幻术会唤醒人心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激起最痛苦的回忆,摧毁神识跟意志。如果遇到劫数加身的人,就会立刻被劫数占据,你……有情劫,怎么可能这么快堪破幻术?” 镜姑因为距离近,她看得最清楚,所有不速之客里面第一个恢复清醒的就是巫锦城。 可偏偏他身上情劫的味道浓得可怕。 按理说,这种深陷情劫的修士可能连脑子都不好使了,谁靠近他谁就会倒霉,怎么可能做到这一切的? 镜姑的疑惑,也是溶洞里其他修士的疑惑。 他们还以为会听到新来者的惨叫,听到诅咒与痛骂声,结果竖着耳朵等了半天,就等到镜姑那句离谱的发问,忍不住插起话来。 “怎么可能?这是地府,大家都没有肉|身,只有魂魄。” 魂魄受伤,疼痛只会加剧,不会变轻。 “除了灭烛鬼王,以及鬼王赋予力量的属下,谁踏入这里都要饱受折磨。” 此言一出,修士们同时静默。 还好,马上就有人出声反驳:“如果他们得到了灭烛鬼王的力量,根本不会从魂魄里长出利刃,他们会在第三狱如履平地,来去自如。” “如果他们是有意伪装,为了欺骗我们呢?” “所以宁可忍受利刃生长的痛苦?换了你,你肯吗?” 听着修士们的争吵,桑多嘴角抽搐。 真是想太多了啊,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的魂魄早就经历过这种折磨。 就算是作为生魂的首领也不例外,堕魔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即使巫锦城现在失去了那段堕魔的记忆,可他魂魄没变啊。 这时,有个修士冷笑着说:“你们可别忘了,灭烛鬼王失踪,从地府到人间都有想把手伸进这里来的家伙,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 巫锦城皱眉。 如果说之前这些修士还有一点友善,现在就是全然的质疑了。 好像他们没有觉得痛苦,让他们难以置信,也……很不满? 他们似乎觉得没被困在这里的魂魄,都不值得相信。 巫锦城的目光从镜姑身上移到附近那个喋喋不休说着各种疑点的修士那里,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失望。 “首领,他们的气息都很强……” 桑多凑过来,低声给巫锦城解释,“我认不清大乘修士与化神修士的区别,不过可以肯定,这里就没有一个元婴以下的修士。” “没有心气,修为多高都是废物。”巫锦城冷冷地说。 溶洞里霎时一静。 “小辈无礼!”那个坚持提出质疑的修士气急败坏地怒吼。 桑多很不耐烦地说:“不要张口小辈闭口小辈,这里是地府,怎么着?还能算冥寿吗?早死的人先占了位置,后学末进要对你们恭恭敬敬?” 这下许多修士都气恼了。 “你懂什么?” “能在第三狱底层坚持这么多年,不迷失神智,不被磨灭意志,岂是尔等后辈可比?” 桑多闻言一阵好笑,正要讽刺,却被巫锦城抬手阻拦了。 桑多耸耸肩,学着其他巫傩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掰刺,不搭理修士们。 过了一阵,这些修士怒骂够了,巫锦城才慢条斯理地说:“各位在这座刑狱待了许多年,仍未屈服地府,没有折断自己的傲骨,确实不凡。” “哼,小辈,这等恭维之言……” 巫锦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话锋一个转折,毫不留情地说:“各位对此就满足了?恕我直言,比起那些懦弱愚蠢逃离第三狱底层的魂魄,尔等的胆怯无能,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什么?” 修士们全都气炸了。 怒火冲头,恨不得给巫锦城一个教训,可是利刃限制了他们的动作,他们甚至看不到巫锦城在什么地方。 唯二能看见巫锦城的修士,除了镜姑,就是那个满口质疑的老修士。 老修士狠狠地说:“如果不是这第三狱克制着修士,吾等用不了任何法力。小辈,今天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日……” “咔嚓。” 巫锦城面不改色地掰断了长到遮挡视线的利刃。 连续不断,犹如火烧青竹产生的爆裂音听得修士们眉头一紧,仿佛自己身上的那些利刃也跟着断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种席卷魂魄的剧痛滋味。 老修士也闭上了嘴,难以忍受。 “为什么你们只是从身上长出寥寥几根利刃?我们有这么多?”巫锦城问镜姑。 镜姑倒是没有表现出敌意,不过她也很恍惚,只是喃喃:“自然是为了减轻痛苦,引导利刃生长,集中在一处,坚持更久……” 随即她脸色大变,难道这样做不对?应该持续不断地折利刃? 不,不可能! 这样的痛苦魂魄怎么可能承受? 果然,那老修士讥讽道:“像你们这样肆意妄为,魂魄很快就支离破碎了。” “是吗?” “自然如此……若是不会,就证明了你们不是一般魂魄。”老修士疑心又起,厉声道,“尔等有恃无恐,看来真的得了地府的阴力,说罢,你们是谁派来的?是第三狱的宋殿主?还是得到灭烛鬼王力量的人?你们要做什么?” 众修士一愣,然后随之附和。 “不错,灭烛鬼王死了,地府正混乱,这时成群结队进来的人都很可疑。” “他们尤为可疑。” “呵,气息不过元婴,大多数只有金丹,居然敢往第三狱底层闯。” “他们背后必定有人!” 桑多暗叫不好。 经历了沙州邪修的祸乱,第三狱底层这些没走的修士,似乎看谁都有问题。 镜姑似乎想要说话,可是看到巫锦城满身的情劫气息,又迟疑起来。 “看你们这样言辞凿凿,不禁令我好奇,这第三狱底层究竟有什么?”桑多抢话。 “哼,你们想尽办法来了这里,会不知道?” 桑多摊开手,凉凉地说:“如果说,吾等是为了寻找对付鬼王、对付地府的助力呢。” “哈哈哈!” 老修士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仰天大笑。 “你们这套说辞,之前邪修已经用过了,他们炼了许多魂魄作为自身屏障,抵御第三狱无处不在的利刃与幻术,又试图说动吾等,可惜老夫早就看穿了他们的伎俩。不过是一群想要踏着吾等尸骨,图谋地府力量的无知小辈。 “虽然他们冲破了结界,逃到了第四狱,但是他们不会一路顺利,还有数不清的麻烦等着他们。 “谁都不可能逃出地府。” 老修士摇头晃脑,神情鄙夷。 桑多气笑了,他挖挖耳朵,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一群对天庭地府不满,还很有“骨气”的修士说出来的。 首领的评价没错,可不就是胆怯与无能吗? 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不敢尝试折断利刃,习惯这种痛苦,而是跟刑罚共存,以求维持清醒在地府熬日子。 这就罢了,可能不是人人都有天赋扛得住这种刑罚,像他们巫傩的怨魂,能在血池“活”到现在也是少数。 可是他们巫傩绝对不会说出夸赞敌人厉害,灭自己志气的话。 什么叫做绝对逃不出地府? 还有,从首领帮助他们窥破幻术开始,这些修士就傲慢地评价他们是年轻未经事。 当他们不惧利刃的时候,又认定他们作弊,肯定有别的力量。 而他们连令牌都没带,这东西靠近第三狱底层就失效了。 巫锦城厌倦地垂眼,他开始想念岳棠。 想念那个想法跟自己合拍,不畏地府,也不在乎利益得失的知己。 想念那个遗忘了一切,没有力量,依然眼神明亮不曾退缩的人。 岳棠从心底可以接受自己是凡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 更不会觉得,凡是做到了自己做不到事的人都有问题。 ——终归,其他人都不是岳棠。 这些在第三狱底层熬过了无数年,怎么想都是最痛恨地府的修士,也最应该赞同推翻地府这个想法的人,竟然充满了沉沉的暮气不想做出任何改变。 不,他早就应该想到。 地府用一样罪名惩戒百样的人。 修士也是人,他们又怎么会例外。 不是每个坚持本心,不从地府的人都是天然的盟友,谁知道他们的本心是什么? 万一他们的本心是不想坠入凡尘轮回,想要一直做呼风唤雨的修仙者呢? 他们反抗天庭,不向地府屈服的原因,是他们没有成为天庭地府的一份子呢? 巫锦城没有继续想下去。 现在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回去,军师可能要失望了。 他又十分不想看到岳棠失望。 179. 狗皮膏药 乞丐的来历 人间,林州。 高垕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转头对着树丛后面蹲着的乞丐怒吼: “你还要跟着我们多久?” 高垕怒发冲冠,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挫败。 这些天,他跟师兄换了无数次伪装,还很有信心地绕了远路。 可以说是手段尽出,赌上了他在人间九州漂泊千年的经验,还有他在师兄面前拍胸膛保证的能力——结果还是没能甩脱那个满口胡话的乞丐。 不管怎么做,甚至他跟郁岧嶢分开走,这乞丐总能在半天之内出现在他们附近。 这就算了,那乞丐竟然还用一种非常拙劣的隐藏方法宣告自己来了。 比如躲在树后,躲在马车后,毫不收敛地偷窥着他们。 别说修士,只要没瞎的普通人都能发现。 高垕把这种肆意当做了挑衅。 他气急败坏。 如果不是阴司地府追得紧,他们不能随便动用法术暴露身份,如果不是他们必须留在林州……高垕恨不得御风就走,倒想看看这乞丐能追到什么地方! 有本事跟到南疆啊! 高垕发誓会叫上所有徒弟,嗯,还有师弟,让这家伙见识一下瀚海剑楼的剑修是怎么揍人的! 高垕怎么都想不明白,虽然他们不能明目张胆地拔剑,但是一些小法术是没问题,加上他那些神乎其技的假扮凡人本能,为何甩不脱这块狗皮膏药呢? 郁岧嶢没有高垕那样喜怒形于色,只是被这么骚扰,他也难免感到厌烦。 在发现乞丐只追着自己不放时,他被迫让另外一个师弟薄岱离开自己身边。 ——原本,周宗主给他们的任务都完成得很顺利。 地府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林州,会忽略南疆那边的情况。某个秘境存在着升仙丹的传闻也在林州盛行,接下来只需要选个时机“送”出那柄开启秘境的法器折扇,就能让林州修真界天翻地覆。 可是这个乞丐的出现,打乱了郁岧嶢的计划。 乞丐来历不明,他们在林州的布局又正好到了关键时刻,不能出现任何过失。 郁岧嶢在发现乞丐第三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果断地把折扇法器重新交给薄岱。 在岳棠那一连串谋划之中,郁岧嶢早就看出了重点,即南疆方面潜入地府寻找怨魂,而他放出流言,把贪婪的林州修士引入那处秘境,然后趁机收取尸傀。 那些期盼着成仙的云杉门徒想要升仙丹,郁岧嶢只要尸傀。 尸傀加上怨魂,才能为南疆增添“兵力”。 但这些事又必须做得巧妙,最好没有任何人注意。 因为南疆只想要增强实力,不想立刻跟天庭地府开战。 这中间的度,郁岧嶢必须把握好,周宗主很信任自己的大徒弟,郁岧嶢也不想让周宗主失望,更不想在岳棠与巫锦城面前丢脸。 不然南疆那边一切顺利,他这边办砸了,这算怎么回事? 剑修难免都有点胜负欲,郁岧嶢只见过岳棠一面,周宗主对南疆巫锦城与岳棠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既然同为“预言中人”,郁岧嶢总要给自家师父赚回面子。 且说薄岱,千里迢迢从南疆送法器来林州,啥也没干就目睹了郁岧嶢杀韩龙星,薄岱正是兴致勃勃想要跟着大师兄讨教剑道的时候,忽然要被打发走,别提有多沮丧了。 可是宗主之前叮嘱过这件法器非常重要,又让他必须听郁岧嶢的命令,就算心里有一万个委屈,也只能含泪走了。 要不是地府最近追得紧,没法用泥人传信,高垕怀疑自己每天会被师弟的泥人痛骂。 然后师兄弟两人一起大骂那个乞丐。 ——好不容易跟失散了千年的师兄重逢,正摩拳擦掌要做出一番大事,结果忽然冒出一个满口胡话的乞丐来坏事,搁谁能忍? 高垕暴怒地把乞丐从树后面拖出来。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就是对凡人的力量。 因为直到现在他仍然搞不清这家伙的身份,不知道乞丐是修士还是凡人。 有时能感觉到隐藏得很深的真元气息,更多时候乞丐就是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凡人,就好比现在。 “咳咳。” 乞丐手舞足蹈地挣扎,满脸惊恐,大喊着,“杀人啦,救命啊!” 远处有一辆驮着货物的骡车路过,车夫一听到这声音,连忙甩动鞭子,跑得更快了。 郁岧嶢叹气。 其实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了好几次,高垕之前背着他去抓过乞丐。 乞丐的反应就完全是个受惊的凡人,用不出法术,脖子掐紧了立刻就翻白眼,无论怎么看都是快死的模样,逼得高垕只能松手。 高垕也试图把这家伙打晕,蒙上眼睛,然后丢得远远的。 但是这些手段统统没用。 乞丐似乎在他们面前是个凡人,一旦离开他们视线就立刻恢复了修士的身份,伤势瞬间复原,然后缩地成寸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今天就要杀了你!不,我要打断你的四肢,然后就守在你旁边,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怎么跟踪我师兄。” 高垕承认自己失败了,他今天就是要动用武力。 他还打算用一根绳子把自己跟乞丐捆起来,他倒要看看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 这时乞丐忽然浑身抽搐,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装死?”高垕气笑了。 他正要动手,乞丐像是抽风一样重新睁开眼,周身气息瞬间改变。 “好啊,终于不装了。”高垕反手把乞丐丢开,因为他感觉到了相当恐怖的气息,是他根本打不赢的境界。 比高垕动作更快的是郁岧嶢。 郁岧嶢手持一段树枝,那带着叶片的柔软枝条竟然泛着银光,直直地顶在乞丐咽喉处。 乞丐神情古怪,声音嘶哑:“原来是墨阳的徒子徒孙。” 郁岧嶢皱眉,他感觉到这个乞丐身上的魂魄有异。 就像这个身躯有两重魂魄,身为凡人的魂魄沉下去了,另外一个魂魄才浮出来。 是一种罕见的共存状态,既非夺舍,也不是附身。 离奇的是这个躯体一点都不排斥后来的魂魄。 “仙人?” 郁岧嶢一字字地问。 高垕神色大变,乞丐却笑了起来:“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 说着又忍不住喟叹,“地仙级别的剑修,没想到竟然真的会在人间出现,这可是天地灵气断绝了三千年的人间啊!” 郁岧嶢不答,剑气催发之下,枝条上竟然生出了更多的嫩芽与花苞。 可是这些花叶都泛着诡异的银光,那看似柔软的形态,都蕴藏着剑意。 乞丐这次是真的震惊了。 他张了张嘴,又砸吧了两下:“墨阳的徒子徒孙可真了不得,难怪卜算会指向你。” “你究竟是谁?”高垕恶狠狠地问。 仙人又怎么了,只要师兄不高兴,仙人也照杀不误。 郁岧嶢重复了一遍高垕的问题,语气里不容错认的杀意:“你是谁?为何藏在这个凡人身上?” 乞丐立刻举起了双手:“别,你们这些剑修就是急脾气!这具身体是吾的血脉后裔,还继承了吾师门秘传,所以我能借用他的身体,他不会死,事实上如果不是你们,我根本不会直接用他的身体,最多只是在他耳边、在他梦里说说话。” 郁岧嶢挑眉,手里树枝没有丝毫放松,冷然说:“花言巧语,避重就轻。这等手段如今的修真界虽然没了,但不代表我没听过。” 高垕眨了眨眼:“呃?” “六道轮回,天人亦不可超脱,天庭的仙人也要渡劫,这渡劫的花样就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出一部分魂魄,下凡渡劫,经历生老病死之后,重返天庭。” 郁岧嶢面无表情地说,“可惜三界之事,向来是上有法理,下有对策,这仙凡劫就有了许多花样。” 比如让魂魄投生后就立刻死去。 比如让仙人神魂化作玉石或者什么小物件,随着凡人一起诞生,还会被视作祥瑞。 什么世间之苦,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统统都是那个凡人来承受,跟仙人神魂无关,但也是凡尘走一遭。 如果劫数太大,必须“亲自”经历,那就只能牵缘代命,找一个凡人魂魄然后跟着他投胎了。 这样的凡人通常都是前世捡到了什么宝物,以为是好东西,一直随身携带,以至于跟仙人有了“缘分”,下一世就成了陪仙人渡劫。 等到渡劫结束,这些凡人死后就会魂飞魄散,只有这样仙人的渡劫才可以“算数”。 这就是所谓的牵缘代命。 牵上仙缘,替代命数。 郁岧嶢怀疑这个乞丐就是如此。 这都是郁岧嶢在地府看到、听到的。 ——天地灵气断绝,天界之门封闭,人间修士无法飞升,可是仙人还是要渡劫的。 天道不会因为天庭下令天地隔绝,就给天庭面子,让仙人不要渡劫了。 正因为郁岧嶢看到太多,他对任何一个出现在人间的仙人都怀有敌意。 “血脉后裔纯属胡扯,所谓师门秘传大概是一件‘寻找有缘人’的法器,是也不是?”郁岧嶢的剑又逼近一分,乞丐的脖子被剑气映得苍白。 “等等,吾乃占天门杨通玄,绝不是那些投机取巧的渡尘劫仙人。” 乞丐狼狈地举起双手,嘟哝着说,“我占天门顺天命,从天道,若是做下这等事,道心即刻碎裂,怎么可能倒行逆施,用这些残害凡人的手段?天道会弄死我的!喂,你们两个墨阳的徒子徒孙,你若不信,我为你们算一卦,即可证明我的身份。” 180. 占天神算 我再算算 “不用了。” 郁岧嶢完全不想听见对方说什么桃花劫之类的胡话了。 占天门的卜算在多年前的修真界也是颇负盛名了,别人都是算命不算己,占天门截然相反。他们最有把握的一件事就是算自己,给别人算卦总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偏差。 他们能一口说出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可是关于你的未来……最好别听。 修真界传闻,有人信了占天门的算卦,结果把命数越改越歪,情劫越闹越大。 因为所谓的占天神算,看到的是最贴近天道的选择,它可能是“正确”的,然而正确的选择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而很多人又太高估了自己。 譬如,某个修士认定自己一定能开宗立派名传千古,结果天道觉得他悟的道有点问题最好去转世重修,那么这个修士下场可想而知。 ——不仅没有突破到更高的境界,飞升成仙,反而丢了性命。 所以修士们不到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去占天门求助占天神算的。 郁岧嶢记得自己年少时,周宗主谈起这些修真界掌故,特意对弟子们做出的告诫,那就是在占天门修士卜算之前,马上让他们闭嘴。 一个字都不要听。 更不要相信。 占天神算的顺天命,从天道的理念,跟他们剑修的秉性格格不入。 管他什么桃花劫,孤鸾煞的,犯上了也要当做没有这回事,该怎么活还怎样活。 “谁要听你们占天门算卦,怕死得不够快?”高垕也在旁边跳脚。 杨通玄张口结舌,气恼异常:“吾只是想要证明身份,取信尔等罢了,怎么会轻易动用占天神算去观尔等日后的祸福?算卦要耗费神魂元力,吾可是偷溜到人间来的。” 郁岧嶢看着他,手中树枝没有丝毫摇晃,枝条上的古怪花苞银光更盛。 高垕很想提议,要大师兄杀了这家伙,免得麻烦。 可是他看到这个乞丐的狼狈模样,想到这躯体属于一个凡人,里面还有一个凡人魂魄,如果要杀这占天门的仙人,估计这乞丐也活不成了,不免踌躇了一下。 “要证明身份,也不止算卦一途,你可以说一说,只有瀚海剑楼与占天门才知道的事。”郁岧嶢不紧不慢地说。 高垕眼睛一亮,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还是师兄反应快。 占天门传承极长,瀚海剑楼亦是如此。 虽然瀚海剑楼在楚州,占天门在乾州,天各一方,少有往来,但是这两个宗门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风格,时不时就要闹出点事来。 修真界的那点轶闻趣事,他们两家硬是往里面增添了不少内容,哪怕双方均无意,也是有所牵扯的,肯定有几桩宗门之间不可外传的秘密。 “快说!”高垕催促。 他的模样与其是逼问对方,不如说是迫不及待等着听热闹。 杨通玄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要被人这样刁难。 “你们……哼,好吧,占天门曾为墨阳道人算过一卦,说他的佩剑周天与他缘分太浅,如果墨阳道人执意不听,继续剑不离身,他日此剑必然折断。” “什么?” 高垕目瞪口呆。 他以为宗主留在人间,是墨阳祖师放心不下门人弟子,更是为了瀚海剑楼的传承,毕竟宗主确实成了瀚海剑楼的顶梁柱,结果真相不是这样? 墨阳祖师其实是听信了谗言,把剑修视作性命的配剑丢在了人间? “你胡说!” 高垕一跃而起,抓起乞丐的衣领,就要一拳砸下去。 “住手!”郁岧嶢急忙喝止。 树枝轻轻一抖,立刻有一道银光把高垕“推”到了旁边。 “师兄,他这般诋毁吾派祖师……” 高垕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看到了郁岧嶢的神情,心立刻重重地沉了下去。 杨通玄干咳一声,带着几分尴尬,毕竟这卦就是他算出来的,不然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凡是个修士听到这卦的内容都会震惊高喊占天门真勇士也,竟然敢解这种卦象,还把这样的话告诉了剑修,简直就是寿星公上吊。 “咳,吾已经说了,这位剑仙可否松手?” 郁岧嶢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树枝,枝条上的花苞嫩芽轻飘飘地飞到半空中,随即猛然一展,剑气留痕,四周皆笼罩在这片剑域之内。 杨通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碰触到剑修的逆鳞了。 不过他也没明白,为什么高垕会这样气恼。 剑修与剑固然密不可分,可剑修一生也不是从来不更换佩剑,生性好斗总有损伤。至于先辈留下的佩剑放在师门之中,睹物思人未尝不可,怎么这剑修气得好像自己挖了他祖坟揍了他亲爹似的? 一柄剑而已,没到那种程度吧? 高垕暗暗磨牙。 却不知郁岧嶢已经从杨通玄的反应里猜测出,此人确实是占天门的人,且下界不久,完全不知道周宗主的真实身份。 不然以占天神算之力,只要杨通玄肯多推算,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 周天神剑并不是瀚海剑楼的第二任宗主,作为剑灵,他是多年之后才在瀚海剑楼崭露头角,因身份特殊后来做了长老。 周天的修为只有化神,按理说也轮不到他做这个宗主,只是天地灵气断绝之后,他的修为虽然因此得不到长进,但剑灵有一个其他人无法具备的千年,万年都可活。 于是很自然的,周天就成了瀚海剑楼的宗主。 同时楚州修士习惯夺舍,楚州的高阶修士迟迟不去地府,也无人觉得奇怪,外人也不会好端端地怀疑周宗主是剑灵。 至于周天神剑对墨阳祖师心有芥蒂,乃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恐怕除了昔年算出这一卦的占天门,确实无人知晓。 “我信你不是渡尘劫的仙人了。” 郁岧嶢依旧语气不善,“尊驾想必是借着那条龙撞开天门之际,用一抹神魂偷渡到人间吧?” “呃,确实如此。”杨通玄苦笑。 郁岧嶢抬眼,讽刺道:“那条龙在明,你在暗,天庭通缉令与地府追兵都冲着那条龙去了,真是极好的利用之法。” 杨通玄很是窘迫,他搓了搓手:“确实借了这个机会,但我占天门不是散仙联盟之人,只是卜算出了这次良机,故而在天门附近等待……在那条龙出现之前,我也不知事情是这般发展。” 郁岧嶢被这话一噎。 他知道事情十有八|九真是这般,占天门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存在。 算旁人算不准,算自身很有一套。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冒出来趁机钻了个空子。 要是嫌弃他们吧,他们也不过是遵从天道,并没有损人利己。 郁岧嶢想到乞丐嘴里口口声声所说的贵人,不由得深深皱眉。 “既然如此,就此告辞,尊驾请便。” 说着带了高垕扬长而去。 “哎,你等等。”杨通玄大急。 可是周围剑气遍布,他无法穿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 杨通玄知道短时间内无法突破这剑气,只得叹了口气,神魂回缩,准备让乞丐以凡人之身走出这片林子。 瀚海剑楼的剑痕遇真元灵气自动激发,遇阴秽之力更盛。 但凡人凡兽不包括在内。 乞丐的身体缓缓滑下,大约过了一刻钟,他猛然惊醒,猛然地四处张望。 “这是什么地方?” 乞丐自言自语,然后摸着莫名有些发红的脖颈,低声呼喊,“老祖宗,老祖宗?你说的贵人怎么这样凶啊?我都好心好意告诉他,他有桃花劫,他怎么一点都不领情?” “……别提这事了。” 杨通玄头痛。 由于天地灵气断绝,他算不到人间发生了什么事。 穿过天界之门,他才算出占天门已经没了,而自己的后裔子孙只剩下这么一个乞讨为生,有点傻愣愣的家伙。 好在这小子傻归傻,但是听话。 资质也非常适合修炼占天神算,索性就传了功法。 为了休养生息,杨通玄的一抹神魂陷入沉睡,只留下了力量给这小子使用,同时也是为了提点他,究竟谁是“贵人”。 没想到这小子咋咋呼呼,把事全办砸了。 试想他神魂惊醒之时,看到剑修拿着剑架着自己脖子,这滋味真是难以形容。 不过,剑修的桃花劫真是不凡,还能说散就散,没准过几天又冒出来了。 杨通玄晃晃脑袋,把这事扔出了脑子。 当前的困境是,占天神算告诉他,想要博取一条生路,他必须紧跟郁岧嶢,然而对方没有一剑把自己劈了已经很给面子了。 “哎,先走出这片山林吧,然后我再算算。” “好的,老祖宗。” 地府,第三狱底层。 镜姑看着身体里的利刃,眼神呆滞。 巫锦城没有离开,他不想让岳棠失望,再怎么说也要带人回去。 哪怕一个也行。 他刚才就注意到,镜姑几次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不赞同别的修士。 但是镜姑也没站出来。 “你不想离开这里?”巫锦城问。 “我乃占天门修士,这些年来,我用了无数次占天神算,结果都让我失望。我不离开,是冥冥之中我得不到任何答案,” 镜姑喃喃地说,“也许天道早已抛弃了吾辈。” 她忽然一咬牙,闭上眼睛说,“或许我应该再算一卦,大不了又是一次失望……嗯?” 镜姑陡然一震,张大了嘴,惊骇地望向巫傩们。 然后她立刻低头,毫不犹豫地握住利刃,生生将其折断。 这利刃比巫锦城他们身上新生的利刃宽粗了十倍有余,血洞里更似冰凌一般继续生出刺刃,镜姑痛得几乎昏厥,却是一声不吭。 “镜姑,你在做什么?”附近目睹了这一幕的修士魂魄不禁大叫。 “莫非你信了他们的胡说八道?” “不对,是占天神算?!” 181. 天意难测 桑多:这么邪乎的吗 溶洞里霎时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有人喘粗气的声音,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不可能……占天神算不是死了就没效吗?这么多年了。” 说话的修士显然不肯相信自己推测出的那个可能,极力寻找着别的理由。 比如镜姑被折磨得疯了,宁可相信这群来历不明的家伙,也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再比如,镜姑中了暗算,她被操纵了。 “你们对镜姑做了什么?”一个魂魄气急败坏地问。 “……” 巫傩们无言。 这群修士还真是傲慢,先是随意地评判他们,现在又随便扣罪名。 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什么也没做,首领只是问了镜姑一句话,是镜姑自己突然开始折断利刃的。 看着疼得浑身抽搐的镜姑。桑多忍不住捂住了脑门。 很好,看情形没办法让镜姑自己解释了。 不对,解释个什么啊? 桑多抬头,对上巫锦城的视线,桑多只能挤出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 巫锦城收回目光,知道桑多也没听说过这所谓的占天神算。 不过没关系,听名字也能猜。大概是修仙者一门卜算祸福的功法,联想到镜姑之前言辞凿凿提到的情劫,巫锦城若有所思。 那边修士魂魄的争执还在继续,占天神算宛如一记重槌砸在他们的脑门上,有人忍不住也动了两下,想要折断利刃,可是剧痛很快就迫使他们停止了动作。 这些魂魄在溶洞里待了无数年,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如何减轻刑罚痛苦,怎样把身上长出来的利刃融成少数的几根减少伤口,保持清醒的意识……代价就是身上的利刃越来越粗。 现在突然要推翻一切,当然从真元到魂魄都在强烈抗拒。 剧痛代表着可能失去意识,变成这座溶洞里无知无觉的“石笋”。 这正是他们无比恐惧,一直以来拼命逃离的结局。 ——改变未必能带来生机,危险远远胜过可能得到的好处。 巫锦城无声地牵动嘴角,面露嘲讽。 他都不用想,只凭眼睛看,就知道第三狱底层的修士在想什么。 也能看出他们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说服他们自己的,所谓保持现状不变,永远比冒险更稳妥。 第三狱上层的修士没有骨气,眼前的修士没有心气。 巫锦城莫名地有些烦躁。 偌大的第三狱,难道找不出一个可用之才? 这没有道理,世上那么多修士,总不能全是废物吧,还是说他们不在这里? 巫锦城忽然醒悟,不错,他要找的人不会傻乎乎地待在这里干熬着。 他只需要问清楚,之前被发入第三狱底层的魂魄都是什么去向。 ——这些修士肯定不配合,什么都不会说,不过现在有了镜姑。 这时镜姑恰好也熬过了第一波剧痛的折磨,勉强爬了起来。 “你们去哪儿,我跟你们走。” 镜姑用力地按住伤口,眼神却在发亮。 桑多被她看得头皮发麻。 “镜姑?”那个老修士厉声高喊,“你真的疯了?你看清楚,这只是一群修为平平的小辈!难道你忘了,人间的天地灵气已经断绝,后面的修士都成不了气候。” 镜姑不理睬他。 修士们更加鼓噪,显然陷入了两难之境。 想要走吧,下不了决心。 放弃吧,可那是占天神算。 终于有个尖锐的声音给他们做了决定。 “别犯傻,即使是占天神算,也只对占天门修士有效!旁人可捞不着好处!” 修士魂魄们同时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至理,恍然大悟。 “他们肯定会失败,只有镜姑能趁机逃出去!” “不错,占天神算就是这样的!” “哈,占天门的踏脚板,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好险,吾等若是意动,也会落到这般下场。” “……” 桑多瞠目结舌,怎么也听不明白。 按照这些修士的说法,他们不管要做什么都注定了失败,结局肯定是魂飞魄散,但由此引发的乱子最终可以让镜姑逃出第三狱? 这个机会有且只有占天门修士能把握住,别人想都不要想。 就算存有侥幸之心,想跟着镜姑一起逃出生天,也会在命数的安排下成为镜姑的踏脚石与挡箭牌。 这么邪乎的吗? 不对,邪乎好啊!这说明真的可以干出一番大事……咳。 桑多还想到,如果占天神算没有这么邪乎的名声,这些人都像镜姑那样折断利刃,疯狂地要求加入队伍,那才麻烦。 毕竟之前看过了他们的嘴脸,这种魂魄就算是高阶修士又如何,白送给他都不要。 而且,高阶修士更难缠,如果为了摆脱他们,肯定会惹得首领不耐烦想把他们砍了。 桑多打了个冷战,愁眉苦脸。 今天也在担心首领与军师恢复记忆呢。 镜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她当然听得出这群昔日的狱友在挑拨离间。 占天神算给她的回答十分模糊,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指望眼前这群人。 如果他们拒绝,难道她要反过来逼迫吗?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冒起,镜姑就感到一阵恐惧。 ——不行,这是占天门功法的预警。 占天门修士就是依靠着这种本领,躲过灾劫的,而且境界越高,做出的判断就越准确。 现在她只是冒出一点念头,还没有具体的想法,就已经感觉到如此强烈的预兆。 镜姑惊疑不定地看着巫锦城等人,难道他们不是所谓的低阶修士? 老修士还在冷嘲热讽,镜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了。 桑多看到镜姑的眼神,心里一紧,难道所谓的占天神算已经得出了跟军师,不,是跟预言中人有关的答案? “首领?” 桑多不安地望向巫锦城。 巫锦城摆摆手,示意众人往溶洞深处走去。 既然来了第三狱底层,自然要搞清楚这里所有的秘密,他们原本是打算来挖人的,可是那些鬼卒不是,显然第三狱底层有东西值得幽骨鬼王争抢。 巫傩们毫无异议地跟了上去。 镜姑一咬牙,也踉跄着跟过去。 身后是老修士暴怒的喝骂,夹杂着其他魂魄的冷言冷语。 巫锦城统统把这些声音当做了耳旁风。 直到这些骂声逐渐远去,巫锦城才瞥了一眼镜姑:“第三狱底层除了你们,再无旁人?” “不是。”镜姑用颤抖的手指向溶洞深处,“那里应该还有一点。” “嗯?” “灭烛鬼王与他麾下的鬼将时常会下来巡视,把一些魂魄带走,也会把一些魂魄送到那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被他们带走的魂魄都没回来过。” 镜姑的回答让巫锦城暗暗点头,这跟他模糊的记忆对上了。 灭烛鬼王说第三狱人满为患,一个元婴修士随便处理了就行,南疆那边还缺一批投胎的魂魄——巫锦城想,自己大概就是被送去南疆的魂魄。 对应镜姑的话,灭烛鬼王的“清理”方法,就是把修为普通的魂魄带出去投胎,这投胎肯定不是什么好去处,而那些修为较高、威胁性比较大的魂魄,灭烛鬼王肯定不会放他们走。 想到这里,巫锦城就问了出来。 镜姑震惊:“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被带出去溶洞的都是元婴以下的修士,送到溶洞深处的都是大乘期修士? 巫锦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你记得我吗?” 这话俨然像是来过第三狱底层,镜姑苦思冥想,仍是一头雾水。 无他,巫锦城魂魄里的情劫气息太浓,除了情劫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我在第三狱已经困了两千余年,见过的魂魄太多了,就连第三狱的鬼卒都换了几轮。灭烛鬼王性情暴戾,就连鬼卒也是一有不顺心就随手杀死,还有很多魂魄都没跟我说过话就被带走了。”镜姑干巴巴地说。 这些来来去去的修士魂魄,她怎么可能都记得? “那你觉得,溶洞深处有什么?”巫锦城问。 “这……” 镜姑的表情僵住了,步伐也逐渐变缓。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恐惧。 她看到了许多根利刃所化的“石笋”,每个都像柱子一般,地上的利刃很有规律,完全不像外面那么杂乱,俨然是一个复杂至极的阵法,阴气不时凝结成一个个符箓。 “石笋”里赫然封着魂魄。 听到他们走来的动静,有几个魂魄竟然睁开了眼睛,显然他们没有死,只是神情呆滞,宛如傀儡。 “首领,他们的神智不全了。”桑多低声说。 镜姑浑身战栗,毛骨悚然,她的神识发现的东西更多。 “这是一个炼魂阵。”镜姑嘶声说。 不是邪修掌握的那些皮毛玩意,而是具有天道气息的炼魂法阵,跟整个第三狱息息相关,难道这就是灭烛鬼王的秘密? “能拆吗?”巫锦城问桑多。 “什么?” 镜姑更惊,不敢置信地看巫锦城。 遇到这样的东西,不应该想着可以取代灭烛鬼王,掌握九狱之力吗?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拆掉法阵? 镜姑紧急用了一次占天神算。 呃,天道说别管?那就是让他们拆? 等等,最好还要帮着拆? “阿嚏。” 岳棠摸摸鼻子,总觉得有声音在念叨自己。 心神不定。 萧寨主走了好些天了,应该有收获了吧? 182. 把臂同游 巫傩们面面相觑,决定相信…… 岳棠已经习惯了毫无来由的犯困。 这次也不例外。 他打了个哈欠,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 又是什么过去的记忆吗?岳棠心想。 他并不紧张,因为在犯困之前他一没有遇到危险,二也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应该还是第三狱刀山对魂魄造成的伤害积累吧!这延绵不绝的疼痛,可以忍但很烦心。 反正每次困意一涌上来,就能冲淡痛觉,这没什么不好。 岳棠竭力支撑着眼皮,确认身边没有任何异样气息,桑南与其他猛虎寨民也都在自己身边,他就放任自己沉入“回忆”了。 ——唔,模糊的人影,模糊的话语,滴答作响的水声。 高耸的石柱,倒挂的石笋,看来是一个溶洞。 不过,溶洞里面会有萤火虫吗? 岳棠对着那一个个飘起的符箓,陷入沉思。 不是他眼瘸,把符箓当做萤火虫,主要是梦里一团模糊,看什么都跟隔了明瓦似的,那符箓可不就是会发光会飞的亮点吗? 岳棠想起第七狱那些携带着鬼火的阴兵,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仔细一瞧,那光点很小,瞅着那些模糊的人影做对比,也就指甲盖大小。 可是这些萤火虫的飘动轨迹太有规律了,岳棠的视线追着其中一只绕着石柱飞舞,飞着飞着就没入了石柱,仿佛消失,亦可能是停在那里不发光。 可是下一只流萤依旧往这里飞。 从路径到落点都一模一样,哪儿有这样的虫? 再往下看,这群流萤就像是地底生出来的,源源不绝。 所谓来处不绝,落处无踪……它们总不能是偷摸着沿着柱子爬回地面然后展开翅膀再飞一次吧?图什么? 岳棠忍不住望向石柱。 这一看发现柱子也有名堂,花纹不在柱子表面,仿佛在里面。 岳棠还没看明白,就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走到这根柱子前面,比划着要放倒柱子。 可是他们手里什么工具都没有,只能空折腾。 岳棠看着都替他们急。 是不是傻?看流萤飞的轨迹,爬上去砸柱子上那些落点啊! “啪。” 岳棠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柱子上。 他的感觉很奇怪,就像穿透了水波,带起了层层涟漪。 “……谁在那里?” “怎么回事?” 洞窟里的模糊人影一阵乱,很快就把这根柱子围了起来。 岳棠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难道这不是梦? 以前的记忆看过就算完,再急也不可能“进去”干涉。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从符箓消失的地方动手。” 岳棠直直地看着远处走来的人。 所有人与物事都一片模糊,唯独这人是清晰。 虽然还是看不清脸,但更似对方用泥遮掩了本来面目。 这个声音,还有身形举止……是萧寨主! 怎么回事? “首领……危险……” “忽然出现……敌人……” 模糊的声音时断时续,应该是提醒萧寨主小心,怀疑这个忽然出现的声音是心怀叵测之辈。 巫锦城不言不语,他伸手放在柱子上。 岳棠眼睛一亮,那地方落过萤火虫,他吃力地穿透无形的阻隔,戳在同一处。 巫锦城感到手背一凉,被什么东西碰触到了。 巫傩们齐齐色变,因为他们清楚地看到空间突兀地扭曲,有一只完全透明的手伸了出来,分毫不差地覆在巫锦城的手背上。 就算他们做鬼多年,此刻又身在地府,也没见过这般诡异的情形。 再说这还是灭烛鬼王搞出来的炼魂阵,被困在石柱里的修士全部浑浑噩噩,他们拆了半天都没能拆掉一根石柱,现在忽生变故,怎能不惊? 桑多扑上去,想要拽开巫锦城。 “不用。”巫锦城抬起另外一只手,阻止了桑多的动作。 巫锦城定定地看那只手,低声说,“这是军师。” “什么?” 巫傩们傻眼。 桑多差点去摸巫锦城的脑门,怀疑首领被迷了心智。 那只手也缩了回去。 巫锦城再次按到柱子上的另一处,没过多久,那只手果然又出现了,似乎还很高兴,食指中指还在巫锦城手背上弹动了几下。 桑多:“……” “我认识军师的手,不会看错。”巫锦城强调,尤其是最后四个字,语气格外冷肃。 巫傩们面面相觑,决定相信。 镜姑神情古怪,想要再度掐算,可是神魂经不起这样一天三算,她只能遗憾地停止,竭力劝说:“等等,这是炼魂阵啊,灭烛鬼王又失踪了三年,地府迟迟不任命新的九狱鬼王,说不得就跟这炼魂阵有关,你们的军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醒醒吧,这是不可能的! 这法阵里甚至有天道气息,一看就是灭烛鬼王借助职权敕封与天道之力布置的,就连他们占天门修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拆掉法阵,更不要说这样鲁莽粗|暴地行险…… 镜姑一念未毕,就见巫傩们齐齐发力,击在柱子上的那两处。 石柱通体泛起黑光,跟之前一样,轻松地吸纳了这股力量,纹丝不动。 ——不对,动了! 石柱在摇晃。 “继续。”桑多精神一振。 可是再怎么发力,石柱也只是轻微摇晃,没有出现裂痕。 “等等。”巫锦城盯着柱子看。 阴气凝结的符箓勾连出了极为复杂的轨迹,如果看久了,就会头晕目眩,自魂魄里生出的利刃数量变多,更不要说用真元神识推演它们的变化了。 镜姑建议众人自阵法外围开始拆,由易及难,逐个下手。 这是正确的做法。 缺点是耗时久,而且每撬一段就要试着推动石柱,寻找阵法的薄弱处。 谁都没想到,变故骤起。 阵法中心的十八根柱子之一忽然发出巨响,镜姑差点以为是灭烛鬼王的残魂现身呢!结果巫锦城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什么军师,哪门子的军师能透过炼魂法阵现身? 因为不清楚巫锦城等人的来历,不能排除对方当真拥有鬼王残魂的可能,镜姑只能用话暗示,如今看到巫锦城又盯着这些符箓瞧,心里更是惊诧。 这可不是普通的符箓,是蕴含了天道之力的,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名堂,还会被迷了心智。 如果之前两个是巧合,接下来还会有吗? 静默半刻钟后,巫锦城抬手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只透明的手也从扭曲的虚无空洞里探出,又落在同一处。 “……” 镜姑不知道“军师”是什么人,可是这陡然活跃的情劫气息,简直是摁着她的脑袋把答案塞进去,想装作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都难。 这到底是什么势力,首领与军师闹情劫,还敢在第三狱底层的炼魂阵里勾勾缠缠? 占天神算真的没问题? “军师?” 桑南紧张地蹲在岳棠面前,“快醒醒!” 就在刚才,他突然察觉到岳棠身上冒出一股可怕的气息,然后从刀山底层传来恐怖的轰鸣声,连绵起伏的刀山齐齐摇晃,魂魄们全都吓了个半死,纷纷滚落,到处都乱作一团。 还好这股气息很快就被第三狱吸纳,摇晃也平息了。 “怎么了?”岳棠含糊地问,眼皮沉得睁不开。 “第三狱出大事了。” 桑南见势不妙,跟人半扶半抬地带着岳棠就跑。 巫傩们也急忙跟上。 刚才的震动太明显,还不知波及了多远的范围,反正第一时间离开事发地点是绝对不会错的。 岳棠被这么一折腾,自然醒了。 他挣了两下,桑南会意地松开手,一边推着岳棠的后背示意他快跑不要放慢速度,一边严肃地追问:“军师方才可是梦见了什么?” “呃!” 岳棠仔细想了想,惊愕地发现梦境竟然一片模糊,跟之前的截然不同。 他不甘心地搜刮着记忆,只找到零星的片段。 “军师?”桑南发现岳棠难得的迟疑起来,忍不住催促。 这时,刀山上层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个巫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好了,第四狱与第七狱的鬼王打起来了。” 刀山利刃一部分染上了血光,剩下的诡异地卷了起来,挤压着不幸落入其中的魂魄。 岳棠神色大变,知道这是第四狱血池地狱与第七狱石磨地狱的力量影响,会造成这种畸变说明两位鬼王这次没有在天坑外面对峙,而是真的踏入了第三狱。 桑南说得没错,出大事了!鬼王连面子都不顾了! 这样做已经是公然扰乱十殿九狱的秩序。 岳棠心里一动,脱口而出:“莫非他们以为第三狱的鬼王敕封出世了?” ——你说呢?桑南无奈,这可是让整个第三狱震动摇晃的力量,还来自刀山底层。 “军师,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必须要去接应首领。” “我没做什么……我只记得在梦境里跟萧寨主把臂同游,那里似乎是个溶洞,还有许多流萤……这应该是过去的某段记忆吧?” 岳棠尴尬地喃喃。 桑南哑然,不,他猜这可能不是。 “真的?把臂同游?” “……对。” 其实是一次又一次碰到手背手掌,后来还玩了一些暗示的小花样。 ……十指勾缠跟把臂同游,当然是后者听着比较正经。 183. 天时地利 你们这是天时地利情劫啊…… 如果岳棠没有失忆,他会知道很多事的真相。 比如第三狱迟迟没有新任鬼王,既不是宋殿主在故作玄虚,也不是地府上层的权力斗争陷入白热化,而是因为岳棠在带人围杀灭烛鬼王的时候,把灭烛鬼王身上那份九狱敕封与六道轮回之力“还”给天道了。 已经被天道抢回去的力量,怎么可能回归地府呢? 可是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按照他们所想,灭烛鬼王已死,九狱不能没有主掌者,尤其这还是第三狱,镇|压了大部分修士的刀山地狱,宋殿主拖着不任命继任者,摆明了有问题。 虽然宋殿主什么都没透露,但是另外九殿与八狱都猜到了,宋殿主可能没法“任命”新的鬼王,至于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是灭烛鬼王对九狱敕封做了手脚。 人间阴司出了一个楚州城隍韩龙星,使手段转移敕封对神魂的控制与影响,即使被地府剥夺了敕封也没死,那么地府出了一个灭烛鬼王也不奇怪。 比如灭烛鬼王可能没死透,还有一小段残魂携带着敕封之力,藏在某地。 可能在人间,也可能在地府。 众鬼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这就是鬼王们派遣手下,试图进入第三狱底层的原因。 十殿九狱的秩序与规则早就定好了,九狱鬼王各司其职,十殿主各有势力,互不干涉,现在竟然出了一个这么大的空子可以钻——只要赶在宋殿主之前,夺得灭烛鬼王的残魂,就可以掌控第三狱。 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合适的借口进入第三狱。 宋殿主还在呢! 他们不能公然撕破脸。 都在装傻,也在观望等待。 宋殿主不死心地提拔了数位鬼将,仍然没有一个能成为真正的鬼王,他命人在第三狱拼命搜寻线索,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灭烛鬼王才死了三年。 在不老不死的鬼神眼里,这段时间很短。 宋殿主自欺欺人,认为事情还有转机,纵然知道同僚不怀好意,也只能尽力遮掩这件事。不敢贸然向天庭求助,否则一个失察的罪名肯定逃不掉,由于他身份很难取代,天庭未必会处理掉他,但他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 宋殿主只能选择拖时间。 同时,第三狱人心浮动。 沙州千洞窟的邪修就是借了这个机会混进来,彻底打破了这危险的平衡。 九狱齐开,不止是地府发现邪修作乱,感觉失了面子,开始大张旗鼓地追捕。 还因为诸多势力都想要染指第三狱,齐齐发难。 就在岳棠、巫锦城完全不知道的地方,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开始了,宋殿主面对其余几位殿主的逼迫,第三狱的变故被当场揭穿,宋殿主只能败下阵来。 最终是第七狱拔得头筹。 幽骨鬼王带着宋殿主的诏令,杀鬼立威,又令鬼卒进驻第三狱,彻底翻查。 第三狱幸存的鬼将心中不甘,阳奉阴违。 幽骨鬼王的优势没有持续太久,虽然他负责镇|压妖兽最多的刑狱,威名最盛,能力极高,但是第四狱与第五狱联手了。 十殿殿主的博弈,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们麾下的九狱鬼王。 幽骨鬼王纵然愤怒,也只能忍耐另外两狱鬼军出现在他眼前,同时来自九殿八狱的鬼卒与阴官也悄悄潜入了刀山地狱。 有的成功地摸进了第三狱底层,有的能力太差只能在外围转悠。 ——第三狱这摊水不仅混,鱼还特别多。 岳棠等人混在里面,纵然因为“猛虎寨”的名字与特异举止引起了某些鬼的注意,很快又被其他大鱼掀起的水花盖过去了。 更妙的是,根本没人真的想要搞清楚他们的来历。 岳棠去招揽的那些凡人魂魄不会,无路可走的他们需要的是一条路,不在乎路是谁指出来的,在乎的话就不会跟着他们走了。 刀山地狱的修士魂魄不会,他们只想抢令牌。 溶洞里被利刃所困的修士们更不会,在他们眼里,巫锦城等人是一群给占天神算做踏脚石的傻子,谁会关心快要死掉的傻子是什么来历呢? 这还是有过正面接触的。 至于没有接触,只是道听途说“猛虎寨”的鬼卒鬼将……在这种时候谁关心一群凡人啊,就算是修士伪装的,他们也没有兴趣,如果是阴官鬼卒伪装的,那么目标一致,兜兜转转大家还是会碰到一起的,没必要去追踪。 于是巫锦城与岳棠就拥有了如鱼得水的好境遇。 明明身在地府,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拥有了天时地利。 说回第三狱底层,这个在众鬼心中藏有灭烛鬼王残魂与力量的溶洞——其实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炼魂法阵。 巫锦城也失忆了。 所以巫傩们也像镜姑一样,误会了这座炼魂法阵的核心,跟第三狱如今的乱象有关。 然而这只是一个磨砺高阶修士魂力的法阵。 ——灭烛鬼王总得有办法处理那些骨头很硬实力又高的修士,直接杀死不行,这不符合“判罚”,不能在明面上违背天道秩序与六道轮回。 但是可以加重刑罚。 第三狱可以修出一个溶洞作为底层,关押所谓的罪大恶极之辈,为什么不能在溶洞里再开辟一个“禁闭牢房”,惩罚那些屡教不改的刑徒呢? 有了炼魂阵,刑期满后,要把修士魂魄放出去投胎也没关系了。 这些被抽取了力量,三魂六魄被生生削去几层,浑浑噩噩的魂魄能做什么呢? 灭烛鬼王根本不能从炼魂法阵里得到任何好处,炼魂法阵的受益者是第三狱。 宋殿主知道这一点,也仔细查看了炼魂法阵,确认问题并非出在这里,可是地府其他鬼神不知道,他们还没有机会下到第三狱底层。 他们身上承担的六道轮回之力,会相互侵染。 正常情况下,幽骨鬼王不会也不能踏足第三狱。 那些被派遣来的阴官鬼卒一进入溶洞之后,就被幻术所迷,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失忆的巫锦城不关心谁能成为第三狱新的鬼王,也不在乎这个炼魂法阵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又有什么前因后果,毕竟他只要石柱里的刑徒。 那还想什么,拆啊! 巫傩们毫不犹豫地听令,镜姑碍于占天神算的提示,所以谁都没去阻止。 这个炼魂阵非常复杂,即使有占天门修士的指点,都要拆个十天半个月。 结果天道“送”来了变数。 岳棠。 岳棠生魂出窍潜入地府,他的神识原本不可能越过重重刀山,无视溶洞里的幻术与利刃穿心刑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炼魂法阵里的。 这可是炼魂法阵,九狱鬼王以六道轮回之力克制修士的法阵! 别说一个大乘修士的生魂,就算是天庭的神仙来了,也未必可破。 岳棠这样来去自如,全无所觉,还是托了他杀死灭烛鬼王,并把敕封之力归还天道的福。 换了十殿九狱其余地方,都不可能。 一个没有执掌者的第三狱,一次来自第三狱占天神算,被惊动的天道赫然发现时机已至。 ——击穿第三狱,彻底收回这部分力量。 爆发点就选在了炼魂法阵中心。 千万年来,这里送出的真元灵气壮大了第三狱,现在可以借由此反噬。 此刻,一个茫然不解却干出了一番大事的岳棠,被迫带着巫傩们往底层逃去。 在他们上方,数位鬼王开战。 所以刀山地狱初步坍塌,被认为是受到了鬼王之力的侵袭,现在还没有鬼意识到第三狱将不复存在。 “带上我们的人!所有人!” 岳棠强调,除了巫傩,那些招揽来的凡人魂魄也不能落下。 这不算什么难事,那些凡人拥有令牌,危急之下不需要再掩饰,一个个爬起来逃跑,很容易辨认,巫傩们本来就在暗中保护他们,现在只要带着人避开鬼卒鬼将就行。 “去底层,我们要跟寨主汇合。” “可是……” 桑南觉得那里不安全。 鬼王与鬼军的最终目的地可能也是那处。 “我们只是要汇合,真正的目标是沙州那群邪修之前撞破的地方,他们不是逃到第四狱去了吗?”岳棠格外冷静,他抓住桑南,认真地说,“你要相信萧寨主,他会跟我想到一处的。” 桑南:“……” 桑南认命地转过头,召集同伴。 这时巫傩们极高的配合与默契发挥了作用,看似分散了出去,很快就能带着找到的凡人魂魄回到队列之中,同时还保持着高速,一路向下逃跑。 溶洞深处也是一片大乱。 扛着石柱的巫傩们边跑边敲碎多余的石头减轻重量。 镜姑浑浑噩噩的表情,让她看上去不比石柱里的魂魄好多少。 那个出现在法阵里的透明手掌她不知道是什么人,可是巫锦城她看得真真切切!巫锦城完全窥破了阵法节点,每次都能跟那个透明手掌重合,只是快慢的问题。 “怎么可能……要破解这样威力的法阵,除了占天神算,还要精通天道敕封与鬼神敕封,人间不是灵气断绝三千年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修士?” 莫非对方不是人,而是神仙? 镜姑本能地一抬头,还没动用神算,就被情劫的气息糊了一脸。 ……这个感觉,怎么越来越近了? 情劫的对象竟然同在第 184. 目瞪口呆 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哪里 “就是这里。” 岳棠早就发现,接近刀山底层的这片区域守卫异常森严。 鬼卒日夜巡逻,还能看到鬼将的身影。 岳棠起初还以为这里是第三狱底层的另外一个入口,随后发现幽骨鬼王麾下鬼将也在这里出没,看他们的姿态,完全不像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反而像是担心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巴不得用鬼力阴气把这里一层层的封死。 ——凡人修房顶漏水,堵老鼠洞也不过如此。 答案还用想?没跑了,肯定是邪修撞出来的那个大坑。 岳棠起初听说邪修冲出了刀山地狱,还很震惊与钦佩,后来听说那邪法燃去了无数魂魄之力,他就不感兴趣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来这里。 岳棠都不用看路,他沿着那哀嚎的魂魄残音,就能找到邪修当日选择的突破点。 “军师,不好了,打起来了。” 负责探路的桑南急忙禀告。 原来鬼卒也被刚才强震惊呆了,因为更接近底层溶洞,他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变故就出自那处。 第三狱的鬼将大急,带着心腹直接要去底层溶洞。 之前留在这里的第七狱鬼军哪里肯落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边的驻守。 双方很快就起了争执,甚至动起手来。 那些被遗留在原地,不敢跑也不敢跟上去的普通鬼卒,只好抱着脑袋四处躲避,唯恐被误伤,稀里糊涂地丢掉小命。 就在鬼卒们仓皇无措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群魂魄像失足跌落一般摔到附近,竟然又拥挤着这边跑来,鬼卒们马上就找回了自己惯有的威风。 “退后,不准靠近。” “快滚!” 他们挥舞着锁链大声斥责,顺带发泄情绪。 按照他们所想,这些魂魄会被抽得不停地惨叫,然后沿着刀山地势滚到旁边的低谷。 他们还可以借着这驱赶刑徒的名义,跟到那边,然后趁机逃走。 ——傻子才继续待在这边! 现在是鬼将互殴,很快连鬼王都要来了。 他们只是最低等的鬼卒,第三狱不管落在哪方势力手里,好处都不会分给他们半点。 想到这里,鬼卒们的鞭子锁链抽得更急了。 “刑徒们”也非常配合。 虽然有鬼卒迷惑这些魂魄为什么爬动的速度可以这么快,但是情急之下他们巴不得再快一点,又怎么可能挑破这点? 这场两边高度配合的戏码很快就迎来了终局。 一到低谷,巫傩们立刻打晕了这些鬼卒,抢走令牌。 “先备着,以防万一。” 岳棠冲着外面张望,焦急地等待着巫锦城。 鬼将搏杀引发的气流震荡,推得众人踉跄了几下。 岳棠下意识地望向刀山,然后主动用手穿过利刃。 “军师?” 虽然他们在刀山地狱难免要磕碰,每天总要被扎穿很多次,但是毫无必要的情况下这么做就很奇怪了。 “……感觉不对。”岳棠自言自语。 巫傩们不明所以,这时有个跟着他们的凡人魂魄放下令牌,也跟着试了一下。 “利刃伤害魂魄的疼痛,没有那么严重了。” “什么?” 桑南本能地伸了一下手,随后意识到这点的差别,他们巫傩是感觉不到的,他只能顶着凡人魂魄的疑惑审视,干咳一声:“是幽骨鬼王的力量影响?” “不,还没蔓延到这边。” 刀山的地形没有改变,也没有弥漫血腥气息。 岳棠正在沉思,忽然手上一松。 “啪。” 利刃被他生生掰断了。 最可怕的是发力失衡之后,岳棠的手臂又接连砸断七八根伫立的利刃。 包括岳棠自己在内,众人齐齐震惊。 刀山利刃密集锋利,更是坚固到难以想象,不管是爬到高处摔落的魂魄,还是被迫挂在利刃上哀鸣的魂魄……从来只有魂魄四分五裂,哪有利刃断掉的? 桑南眼前一黑,难道岳棠还是恢复了记忆? 不对啊,他勉强振作心神,他没感觉到岳棠的气息发生变化。 至少岳棠现在看起来仍然是个鬼,不是生魂,也没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随即桑南听到一阵闷哼,都是忍疼发出的,他转头一看,顿时傻眼。 众人竟然都去徒手掰利刃了。 可想而知,没人成功,还吃了闷亏。 “醒醒,这是刀山地狱不是竹林!”桑南跳脚。 ——你们当这是掰笋子呢? “可是军师很轻松。” 凡人魂魄可不知道岳棠的来历与实力,很是不解。 “这!”桑南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军师,希望岳棠能发现真相。 岳棠抓着利刃一脸茫然,甚至一不小心把断掉的利刃完全捏碎了。 想到最近第三狱盛行的流言,岳棠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一句话“完了,说不清了”。 不等众人发问,他抢先出声:“这些天我都跟你们在一起,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没得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 桑南:“……” 没错,他们确实一直形影不离地保护军师,可问题在于杀死灭烛鬼王的人里面有军师啊。 偏偏这话,桑南又不能说出来,只能憋着。 “我身上的气息也没有变化,如果我得到了灭烛鬼王的残魂与力量,现在外面那些鬼将与鬼王估计要奔着我来了。” 岳棠的这句话说服了所有人。 他们相信岳棠徒手掰断利刃,跟失踪的灭烛鬼王没有关系。 可是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呢? 陷入沉思的巫傩与魂魄们不自觉地伸手去掰利刃,后者好歹还疼得缩回来,前者就这么傻乎乎地白费着力气。 “首领来了!” 趴在低谷外面观望情况的巫傩们匆匆来报。 众人精神大振,尤其是才加入的凡人魂魄,他们还没见过这个猛虎寨的寨主呢! 哪怕心里嘀咕猛虎寨是个假名字,是障眼法,可是人不会假,首领应该就是首领吧? 刚想到这里,刀山忽然开始崩塌,利刃也纷纷扭曲起来,众人滚成一团。 “是幽骨鬼王!他经过这里了!” 携带着第七狱之力,幽骨鬼王打退了拦路者,直冲底层溶洞。 刀山地形被改变,眼看众人就要汇合,结果低谷被抬高,原本相邻的“山道”被扭到了下方,形若坍塌。 “首领!” “萧寨主!” 岳棠等人眼睁睁地看着山道断裂,本来就是十几步的距离,结果现在忽然变成了高低两层。 岳棠急忙来到低谷边缘,探头下望。 刀山的扭曲挤压并没有停止,鬼王的愤怒咆哮声更是在耳边不停回荡。 魂魄们纷纷感到头痛欲裂,只能抱着脑袋蜷缩在一边,只能靠令牌勉强抵挡。 无论是鬼王还是鬼将,都急着要拿到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灭烛鬼王的残魂。 刚才溶洞深处出现的异样震动,等于直接点燃了战火,他们认为有人抢先了一步,得到了这个东西。 所以是谁?会是谁?! 幽骨鬼王暴怒地俯瞰着,随手杀了几个碍眼的鬼卒,又掀翻了几个拦路的鬼将,像嗜血的野兽一般追寻着第三狱的力量走向。 ——没有低头看一眼散落在刀山各处的刑徒。 ——巫锦城等人携带的石柱虽然残留着一些气息,但是溶洞里的炼魂法阵目标更明显,就像黑暗里一盏灯,而刚才灯亮了,还顺带点亮了把力量送往第三狱各处的通路。 现在第三狱地形全变,鬼王鬼将都奔着“灯”去了,那些微弱的残留气息,不过是“灯”曾经照亮的地方,现在没空去翻。 逃脱一劫的镜姑脸色苍白,抬头发现巫傩们居然在庆幸扛着的石柱十分坚硬,抵住了头顶与脚下互相扭曲挤压的刀山,免了大家掉进长牙磨盘的倒霉灾劫。 “我听到桑南的声音了,军师就在外面……呃,上面?” 桑多抬头,终于领会到了旁边镜姑欲言又止的意思。 “现在我们怎么出去?” 他们之前掰断的都是自己身体里长出的利刃,那不算难。 可是现在困住他们的是刀山,是第三狱的墙,第三狱的刑具,第三狱的本源之力,如果可以敲断这种利刃,都能破狱而逃了。 桑多心想,邪修有邪法可破“墙”,他们有什么? 石柱?难不成要用石柱砸上去试试? 同样的难题也摆在了岳棠面前,他们焦虑地看着断崖下方。 这要怎么下去救人? 断崖深度约莫百丈,一些利刃扭曲翻卷着,宛如长蛇。 构成蛇身的利刃上穿挂着刚才被巫傩们打晕的鬼卒,现在他们发出的惨叫让人头皮发麻。 挂着鬼卒的多条利刃长蛇,就横在山崖中间。 伴随着惨叫声,利刃还在不停地扩展延伸,拉扯着刀山逐渐变形,众人摇摇欲坠。 “不行,再这样下去,非但救不了寨主,连我们都要被卷入其中。” 岳棠话音刚落,长蛇利刃的波及范围就来到了崖顶。 “砰。” “长蛇”一头砸在山崖侧面。 他们脚下的刀山赫然少了一块,长蛇就像在吞噬刀山还在不停增长。 “快避开!”桑南惊叫。 然后他呆滞地看见岳棠飞快地伸手掰断了长蛇扎在地面上的“脑袋”,往外一抛,再一脚踩上去,清脆的断裂声随之传来。 众人:“……”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赫然看见崖底也出现了变故。 不断有利刃碎条飞到半空中,就像山崖底下出现了一个暴躁的妖兽,撞断了那十几条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拦路长蛇,现在漫天飞的都是残条断刃。 众人再次傻眼。 这时,一只手扒拉上了断崖地面。 岳棠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拉。 “首、首领?”桑南反复揉眼睛,震惊地看着巫锦城爬了上来。 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刚才清空山崖底下的人是巫锦城? 众人窒息地看着巫锦城转身,对着下面喊:“上来吧,路通了。” 谁来解释一下路是什么通的?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些受到鬼王之力异变,似乎要把他们都吞了的长蛇怎么被撕碎了? 不止军师,连首领也可以徒手掰断刀山利刃了吗? 看着新加入的凡人魂魄脸上的惊骇讶异,巫傩们欲言又止。 ——不是的,之前没有,我们家首领与军师昨天还不会这个! 185. 刀崩山塌 第三狱的消亡 岳棠抓住那只手的瞬间,恍神了。 眼前是白茫茫的迷雾,只剩下他与眼前的人,而他抓住了对方的手。 纵然走在利刃丛生的断崖上,步上危机重重的险境,他也不会犹豫。 …… “军师无恙?” 岳棠回过神,他看着巫锦城欲言又止。 他为什么好端端的有了掰断利刃的能力,他总觉得这事跟萧寨主脱不了关系,尤其亲眼见到萧寨主也有这个本事,竟然从坍塌的崖底硬生生地开出了一条路。 可是眼下显然不是盘根究底,问个明白的时候。 “我无事,寨主这边也安好?”岳棠眨了眨眼,暗示自己这边一切顺利,要招揽的魂魄他已经找到并且带上了,萧寨主在第三狱底层可有收获? 巫锦城一眼就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这感觉十分微妙,就仿佛出门在外,家中狸奴殷殷期盼着他提着小鱼归来。 想到镜姑提到的情劫一事,巫锦城暗忖,这情劫如佳酿入口颇是上头。 “呼哧,军师,让让……呼哧。” 桑多扛着石柱,费劲地往上爬,发现巫锦城与岳棠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好捏着鼻子提醒他们别再握着手发呆了。 你们之前在溶洞里拆炼魂阵的时候,握了无数回,还嫌不够? “这是?” 岳棠吃惊地看着石柱。 桑南等人也不例外,万万没想到首领带回来的不是魂魄,而是石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拆了地府的阎罗殿呢! “……石头里面有人?” 岳棠很快就发现了关键,“这些都是修士?” 巫锦城颔首:“修为很高,就是没有神智,也不知是否能恢复。” 桑多悄悄跟巫傩们对视了一眼,其实恢复与否,影响不大。 他们南疆有秘术,擅养毒虫、可以驭鬼驱尸。到了他们这一代,杀恶神后得了自由,更是由于自身缺陷苦研两种法门,即养尸与养魂。 前者听起来像邪术,其实只是巫傩们挑选与保养“衣服”的方法。 后者就很有说道了,当年救出的许多族人受折磨太久,怨恨太深,魂魄都有了残缺。神智失常浑浑噩噩十分常见,严重的还会忽然发狂,他们耗费了一十多年,不也慢慢养回来了。 要知道,最初重建的巫傩神庙可是找不出几个正常“人”。 比起溶洞里那些心思多眼界小的修士,石柱里这些无法动弹不能说话的魂魄显然更适合南疆,所以桑多扛柱子完全扛得心甘情愿。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必须尽快离开。” 岳棠又看了石柱一眼,确定这东西不仅封住了里面的魂魄,也隔绝了内外的气息,根本感觉不到这里有很多高阶修士。 桑多一愣,刚想问去哪儿,就听到巫锦城说:“邪修逃走的地方。” 原来不是个汇合点,是真的要从这里借道吗?巫傩们心想。 “什么?我们要去第四狱?” 凡人魂魄有些紧张,巫傩们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无他,血池地狱,大概是整个地府里他们最不惧怕的刑罚。 “军师,拿好令牌。”桑南塞了一块令牌过来。 岳棠没有拒绝,毕竟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抵挡得血池的侵袭。 他已经见识了寒冰地狱与刀山地狱,各有各的厉害之处,血池地狱在人间没有“刀山火海”那么有名,但是谁敢小看呢? 想到这里,岳棠又不小心掰断了几根拦路的利刃,然后陷入沉思。 “……” 呃,肯定是刀山地狱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厉害。 哪怕他失忆前是个修士,也没有这样的能耐,岳棠坚定地想! 刀山还在不停地崩塌。 巫傩们也搞不清这是被第七狱鬼王之力影响的,还是刚才岳棠与巫锦城拆的,反正又不用他们修,先跑再说。 桑南依靠着行军打仗都难得一见的天分,在地形面目全非的情况下还是找准了方向。 “就是这里。” 桑南示意只要挖开前方的路,就能找到之前鬼卒驻守的地方。 “第七狱与第三狱的鬼将一直在这里监督,虽然这里曾经被邪修冲破,但是现在也肯定封死了……还能走吗?” 桑南的担忧,也是大家心中所想。 岳棠却在摇头,不等他解释,巫锦城抢先一步说:“你忘了另外一头是第四狱,如果换了平日,他们自然会尽力协助,补上这个薄弱点。” 可是现在,看地府几个鬼王打起来的架势,第四狱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天然的突破点呢? 桑南眼睛一亮,明白了首领的意思。 “我们就在附近等着?等第四狱的阴兵过来,我们再借道?” “不错,第四狱的鬼王可能不会亲自带队。” 桑南精神一振,那鬼王刚才还带着鬼将,跟幽骨鬼王在第三狱上层发生冲突了呢! 幽骨鬼王跑下来了,第四狱鬼王却不见踪影,还以为他受伤或者知难而退了,原来早就盘算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等第四狱大军源源不绝地开拨过来。 现在的情形就好比监牢墙壁上有个洞,哪怕重新封上了,也可以被利用。 原本坚不可摧的墙有了薄弱点,也滋长了第四狱鬼王的野心。 “……前期挖掘这条通道的鬼军,充其量只会有一个鬼将,容易对付。我们必须在第三狱争斗彻底陷入白热化之前离开。” 巫锦城加重语气强调。 然后他忽然皱眉看了一眼没有太大动静的通道,疑惑地问:“桑南,你确定没找错地方?” 桑南茫然点头。 岳棠忽然笑了:“寨主所想并无差错,可要是第四狱鬼军的挖掘能力太差呢?” 巫锦城:“……” 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 “那就只能帮他们一把了。”巫锦城面无表情地说。 一条堵死的通道,两边同时挖掘,总好过一边开工。 岳棠顿时笑不出来了,他试探着望向众人——除了他跟萧寨主,还有别人忽然获得掰断利刃的能力吗? 众人齐齐退了三步,默契到令人咋舌。 这一退,就把藏在石柱后面的镜姑暴露出来了。 “咦,这位是?” 岳棠惊讶地看着这位满脸皱纹的老妪。 她站在巫傩们身边,显然不是半途混进来的,而是被“接纳”为同伴。 仔细一想,这肯定是萧寨主从底层刑狱带出来的修士魂魄、还好端端的,不在柱子里!气息更是深邃莫名,比岳棠在第三狱遇到的任何一个修士魂魄都厉害。 岳棠十分高兴,以为对方是什么高人。 “老身出自占天门,自号镜姑。” 镜姑很紧张,觑着岳棠的反应。 结果岳棠神情平常,没有惊讶,也没有忌讳,好像完全不在乎占天门那毁誉参半的名声。 “镜姑为何盯着我的手瞧?”岳棠觉得这位高人很奇怪,偷眼看自己就算了,为何眼神始终绕不开自己的右手? 镜姑:“……” 巫锦城身后的巫傩们拼命忍笑,因为镜姑刚才被迫看了很多次,现在仍然感到不可思议罢了。 至于镜姑在想什么,他们也知道。 无非是镜姑敬畏岳棠,以为军师是什么绝世高人。 实际上看军师的眼神就知道,军师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军师还以为首领请来了高人呢! 不过说到高人—— “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桑多喃喃地问。 岳棠猛然醒悟,脱口而出:“灵虚道长还在第一狱!” 周宗主揉揉鼻子,坐在石台上。 他看着漫天风雪,又看下方“沸腾不止”的天坑。 “奇了!” 周宗主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们一进地府,就连续赶上大事呢? 先是邪修闹事,现在鬼王之间也打起来了。 特别是后者,差点惊掉了周宗主的牙,他想不明白,岳棠到底做了什么可以引发这骇人的一幕,看看底下的第三狱吧,就差彻底翻过来了! 周宗主看到了魂魄外逃,看到了别狱鬼军冲进去。 天坑好像变成了一口大锅,里面什么都有。 “哎,虽然是锅,吾还是要跳进去的,不能置身事外。天地劫数如此,我意如此。”周宗主叹口气,搓了搓手掌。 就在他准备有所动作之际,突然感觉到地面强烈摇晃。 天坑之下的第三狱仿佛在坍塌,规模之庞大,甚至牵动了上方的石台。 周宗主震惊。 他反复揉眼睛,确定第三狱在消失。 十殿九狱没了一个!这是什么离谱的笑话? 糟糕,巫锦城呢?岳棠呢?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岳棠停住动作,侧头问。 挖通道这件事不好干啊,尤其对面就是敌人,能不慎重吗? 这声响像打雷,又像山洪暴发。 难道是血池地狱的声音?血池该不会直接倒灌第三狱吧? “不对,这是上面传来的。” 巫锦城警惕地拉着岳棠往后退。 这时他又听到一声尖叫,只见桑多愣愣地扶着通道两边的利刃。 ——利刃也在他手里应声而断了。 桑多苦着脸:“我们什么也没做啊,我不知道啊!” 巫傩们先是静默,然后马上尝试,果然利刃宛如酥皮糕点,一掰就开,一碰就掉渣。 “果然,不是我的问题,是刀山地狱出了问题。”岳棠下意识地说,然后神情骤变,“不好,难道第三狱要整个塌陷了?”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疯狂逃跑的魂魄们。 利刃不再是刑罚,刀山被魂魄任意撞断,本来挂在利刃上受苦的魂魄干脆拖着利刃跑,跑着跑着利刃就断成了碎渣。 这场面既浩大,又混乱。 鬼卒与刑徒一起在跑,谁也顾不上谁。 跑着跑着脚下的刀山就成碎渣了,只能跌到下层,还没等爬起来,这一层的利刃也在断裂,又把他们继续往下扔。 于是岳棠他们就看到头顶像下雨一样的下魂魄,还伴随着刀山利刃的碎末。 声势浩大,十分荒谬。 “不是对面血池地狱的鬼军挖不开通道,是第三狱出了问题,他们原本用来打穿这个薄弱点的法术失效了。” 岳棠神情大变,急忙催促众人,“快拆,一起拆,必须在塌陷势头蔓延到我们这边之前,把‘墙’打穿。” 否则大家就只能掉到最底层去面对暴怒的幽骨鬼王了。 巫傩们急忙扑了上来,疯狂地拆着利刃。 “做好准备。”巫锦城做了一个只有巫傩们才能看懂的手势。 巫傩们立刻默契地散开。 岳棠一掌拍下去,人就被巫锦城抱着跃到旁边。 只听轰然巨响,一群鬼军阴兵猝不及防地跌了出来。 看表情跟动作,他们本来正在努力砸“墙”,开辟通道。 巫傩们毫不留情地挥拳而上,先抢兵器再杀鬼,清出一小片空间。 “快!” 桑多抱着石柱,把它当做了撞门锤,冲进通道,闷头往前狂奔。 一路哀嚎声不断。 第四狱开辟的通道跟这边一样,都是在坚固的岩壁上凿出来的。 通道狭窄,一次只能出来一个人,鬼挤一挤可以一次出来十个。 没必要做更大的通道,那样耗费的法力多,也不划算,现在这种通道变成了巫傩们的优势,哪怕敌众我寡,在这条通道里他们锐不可当,对面鬼再多也没用。 只是通道总有尽头…… 镜姑心里忽然一动,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吾来。” 她是化神期修士,可以跟对面的鬼将过招。 186. 连环反应 天道赢麻了 占天门的传承已经消失了。 现在的修真界很少有人见过占天门修士。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占天门修士动手打架的时候有多么邪乎。 ——他们可能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是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功法的弱点。 按照凡人的俗话,这叫罩门被拿捏了。 修士倒不至于跟江湖客一样,有一个拍了就死,破了就散功的罩门,可是他们修炼的功法总有一点偏向性,有偏向就有针对的克制之法。 大道三千,相生相克嘛。 试想占天门修士根本不用试招,上来就用你最头痛的方法打你,用你最怕应付的那种招数砸你,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啥路子克自己,不过没事,占天门修士会告诉你的。 其实在动手的时候发现敌人是一个占天门修士,这就已经是一个不祥之兆了。 换句话说,对方起了一卦,却没有拔腿就跑——那么,你认为天道说了什么? 在曾经的修真界,看到占天门修士站在自己对面,每个人都会在心底破口大骂。 嗯,骂天道。 特别是那些修为境界明显高过占天门修士的人。 他们的脸往往像是挨了一记耳光,变得扭曲,眼底怒火暴涨。 他们恨不得亲身问天道,它是不是瞎了眼? 为什么占天门修士看到自己竟然不跑了,还敢停下来跟自己动手?凭什么天道判定占天门修士对上自己,肯定是自己吃亏?这简直就是侮辱! 他们不服!他们要证明天道错了! ——这讨人厌的占天门修士,今天必须死! 这就是数千年前,争斗不休的修真界,关于占天门修士的窝心事。 时过境迁,如今又身在地府,按理说镜姑对上的那位鬼将是不应该有任何过激反应的。 毕竟一个第四狱的鬼将,根本不可能见过一直关在第三狱底层的镜姑。 可是诡异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原本拖着大刀浑身煞气的鬼将,看到巫傩们身后飘出的镜姑之后,神情陡然一变,竟然退了一步。 “……” 桑多莫名其妙。 他仔细感觉了一下,没错,镜姑是一个化神期修士。 两手空空,没有法器,跟别的鬼一样穷。 而且在地狱受刑多年,魂力空虚,化神期的实力只能发挥一半。 鬼将呢?周身散发着强烈的血腥气,阴气极强,虽然不及鬼王,但绝不是个简单货色,以首领与军师的失忆状态,周宗主又不在这里,想要对付这个家伙还真不容易。 可是第三狱莫名崩塌,他们没得选。 本来只是想要投机取巧借个道,结果现在变成了硬拼。 还好有个镜姑,桑多只希望她暂时拖住鬼将,让所有人及时进入通道,逃出第三狱即可。 没想到这鬼将未战先怯,看镜姑的眼神就跟看洪水猛兽差不多。 怎么回事? 桑多糊涂了。 镜姑也是一愣,她不认为地府鬼将惧怕占天门的名声。 ——鬼神敕封本身就带有天道之力,可以克制占天神算。 再说了,她脸上又没写着字,这鬼将如何知道她是占天门修士。 镜姑下意识地想要动用占天神算,可是今天已经算了好几遍,再算就要伤魂力了,她自拔利刃魂魄受损严重,实在耗不起。 “快,塌陷蔓延到里面了,快走!” 通道里面传来高声呐喊。 镜姑也顾不上计较鬼将的异常了,当下捏起法决,直扑鬼将。 法力神通一用,她眼中闪过神光,就要窥看对方弱处—— “咦?” 镜姑身形猛然一顿,惊异出声。 那鬼将脸上顿现厉色,不再退后,反手就是一刀劈下。 镜姑险之又险的避开,却被刀风阴气压得说不出话。 桑多看出了古怪,可是现在脱不开手,他急着把石柱全部搬过来,不能堵住通道。 “军师,快!” 岳棠抬头看通道,石洞竟然也在摇晃。 他刚才一直坚持守在第三狱的通道入口,亲眼目睹了刀山塌陷之后,第三狱仿佛变成了混沌难辨的奇诡空间,那些来不及逃走的魂魄与鬼卒,都被卷了进去,再不见踪影。 他没空去想这些人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存在于三界,他只能拽起队伍里的一个又一个人,把他们推进通道。 最后是巫锦城把他拽了进来,因为通道狭窄,宽度不够,众人又被迫挤在一起,锦城索性背着岳棠跑。 现在,通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崩塌。 “这边不是第四狱吗?怎么塌方还能传染到这边?”桑南嘶声问。 岳棠转头说:“不,据说地府每座大狱,相隔都很远,有石山与罡风相隔。想想我们自鬼判殿到第二狱,为了绕开第一狱走了多久?” 只要没有逃出第三狱的范围,他们就不算安全。 好在通道里堵路的阴兵鬼卒都被杀了,巫傩们又是令行禁止,就算在极度慌乱之下仍然可以保持着有序的队列,剩下的凡人魂魄也是胆识过人之辈,这才没有出现推的混乱。 众人逃命速度极快,前方的巫傩一边跑还一边传递着消息。 “镜姑正跟鬼将酣战。” “鬼军数量众多。” “桑多那边的情形不好,支撑不了太久。” “通道的地形是个喇叭口,三面皆是敌人。” 岳棠趴伏在巫锦城的背上,心中惊奇。 果然就像他之前所想,猛虎寨的人精通兵法,遇事不乱,各有章法。 这哪里是传递消息,分明是汇报军情。 巫锦城沉着脸说:“以雁形阵突围,桑南,你先走。” 岳棠看着逃跑队伍里的桑南立刻被巫傩们推着往前,众人齐齐侧身,一边保持速度一边还能挤出微小的空隙把桑南送出去的架势,让他忍不住再次赞叹猛虎寨众人的默契。 “雁形阵需要两翼配合,主将坐镇中军,你是让桑多桑南带领两翼吗?”岳棠低声问。 巫锦城耳朵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又很快掩饰住,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应。 “他二人随机应变确实不错,我们必须赶时间,在第四狱鬼王回到第四狱之前突围,否则事情就麻烦了。”岳棠很快就把自己代入了军师的角色,开始分析通道尽头有多少鬼军,又要怎样躲过后续的追捕。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冲出了通道。 眼前果然是一片庞大的石山,不见血池。 那浓烈的血腥味,其实是鬼军身上的。 岳棠眺望前方,天色赤红,哀嚎连连,显然第四狱已经不远了。 “拿下鬼将。”巫锦城与岳棠不约而同地说。 然后他们对视一眼,目光落在镜姑与鬼将身上。 原本数量众多、压得桑多没脾气的血狱鬼军,被忽然重整阵型骤然发难的巫傩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接触的前阵出现了溃乱。 主要是鬼军自己没底,先是迟迟打不开通道,后来地面剧烈震动,通道里冲出来一堆乱砍乱杀的魂魄,一点都不怕他们身上的血煞之气。 ——第三狱究竟发生了事? ——难道自家鬼王的谋划被识破了? 鬼军不知道巫傩们的来历,越打越是迷惑,觉得他们不像凡人魂魄,更不像九狱鬼军。 他们很迟疑,没心思拼命,只一个劲地望向鬼将。 鬼将追着镜姑砍。 镜姑始终在躲避,见众人已经出了通道,忽然一个闪避,高声喊道:“这不是你们的鬼将,他被邪法剥了躯壳!藏在里面的是一个邪修!” 什么? 在场的鬼都惊呆了。 “可憎的凡人,胡说八道。”鬼将怒吼。 镜姑一边逃一边继续扒皮:“若是不信,尔等大可以问他第四狱之事,看他能知道多少!” 血煞鬼军:“……” “我认得这个邪修,这邪修也认识我,我们在第三狱底层溶洞见过!我占天门观人,只看魂魄,休想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巫傩们:“……” 岳棠从巫锦城背上跳下来,若有所思:“看来这邪修是有意潜藏在地府。” “鬼将”气得发疯,一味地追杀镜姑。 巫锦城冷然说:“既然不是真的,抓他无用,不若剥掉他的伪装,也能为我们挡一挡追兵。” “轰!” 通道彻底坍塌。 这时一股奇特的力量从废墟里卷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石山。 “什么?” 众人大惊,怎么还没出第三狱的范围吗? 抬头看去,只见前方赤红血浆喷出了数万丈之高,完全遮蔽了天空。 犹如人间的火山喷涌。 血煞鬼军竟然齐齐脱力,摇晃着倒下。 半空中的“鬼将”身上的赤甲也在一片片剥落,露出了邪修的魂魄。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第四狱也塌了?所以他们失去了力量?” 岳棠下意识地抓紧巫锦城。 众人踢开东倒西歪的血煞鬼军,拼命往前跑。 没多久就看到了诺大的血池地狱。 没错,血池地狱也在崩塌,站在上方看得清清楚楚。 一片幽暗无光的混沌飞速扩大,吞噬了血池地狱。 桑多他颤声说:“军师,刚才你们在外面看到第三狱崩塌后的模样了吗?是否跟这个一样?受刑的魂魄呢?” “……没入幽暗,不见踪影。” “是魂飞魄散?” “也许?” 鬼卒鬼将就算了,岳棠想到第三狱第四狱那数不清的魂魄,倍感焦心。 更焦心的是,他们这次没有可逃的路了。 “是第四狱鬼王死了!”桑南忽然出声。 他红着眼睛想,第三狱塌陷肯定跟巫锦城与岳棠脱不了关系。 心怀叵测进入第三狱的幽骨鬼王与血狱鬼王,猝不及防遭遇了第三狱崩塌。 没想到第三狱不仅消失了,还是带着里面的所有魂魄一起消失,除了及时逃出来的南疆众人,其他全都被卷到了不知名的混沌空间。 ……也可能是被天道一口吞了。 血狱鬼王没了,第四狱不就完了? 桑南匆匆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他们遇到了什么,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想……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了。” 巫锦城看着马上就要吞没这边的幽暗混沌,四下无处可走,他闭上眼睛,伸手将岳棠揽在怀中。 “魂飞魄散就罢,但若有来世,我会来找军师。” 187. 大梦方醒 岳棠:别说话,让我静静…… 狗屁来世! 岳棠心想,他这辈子的事还没弄清楚呢! 比如为什么会失忆,怎么认识的萧寨主,又为什么要在地府造反? 这些谜团不解开,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真正是谁,要做什么事。 ——未尽的谋划,就像是一盘没有走到中盘的棋局,可能性太多了。 幽暗旋涡速度极快,轻而易举地把石山“撕”成两半,没有给众人一点机会,顷刻间吞噬了一切。 岳棠竭力想要对抗这片吞噬了血狱的虚无旋涡。 可是在他脚下一轻,坠入旋涡之后,整个人就仿佛落进了厚厚的棉絮堆里,所有力量都像砸在了棉花上,没有一点回应。 同时,所有声音都在逐渐远去。 视野模糊,黑暗笼罩的范围不断扩大,直至占据了一切。 岳棠徒劳地抓了几下,却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明明掉下来的时候,萧寨主跟他近在咫尺,甚至他们谁也没有松手,可是莫名其妙对方就消失了。 幽暗虚空里只剩下自己。 岳棠尝试着呼喊,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 身上的“棉絮”也越来越厚,越来越重。 没有痛苦,没有喜乐,逐渐失去所有感觉……这就是死吗? 不行。 不管是什么灾劫,什么天命,他都不会认。 他要活下去,记起自己是谁,记起萧寨主,记起脑中那赤地千里的惨象是怎么回事。 …… …… “老师,南疆是什么地方?” 一个毛绒绒的大脑袋蹭到岳棠怀里。 岳棠迟疑地摸了摸,他还来不及看清这是什么,忽而眼前黑云密布,妖风阵阵。 他竟然身在半空,下方翠峦叠嶂,山势险要,隐隐有黑压压的一片大军严阵以待。 岳棠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一截树枝,一道凌厉的剑光贴着他的耳际掠过。 “巫锦城弑神造反,罪不容诛!吾等奉天庭诏令讨之!” …… “于是巫傩七族终于等来了转机,剑修堕魔,斩杀恶神。 南疆之月,遍照孤崖。 那乌发紫眸,容颜昳丽的魔,手持杯盏,轻声道:“我也在等一个人,你应该也听过那个传闻。” …… “三界大乱,天庭倾覆,轮回倒转,天道重启。” “敖汾冒死下界,尔等不可不知。” …… “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东明府覆灭的真相。” 岳棠眼前像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片段,有石碑,有庙宇道观,有说书人,有泛黄的古籍。 还有村寨城镇,市井百态,象征着他曾经走过的地方,苦苦调查过的所有线索。 岳棠伫立不动,又见无数细小的黑影,以及驾云路过的天官天将窃窃私语。 “生死薄上未见岳棠其人。” “这是何等神通广大,闻所未闻啊!” “是妖孽!” “神光镜有感,天庭通缉,抓拿此人,死活不论!” 随即,所有幻象与声音齐齐消失,出现了一座枯井。 一个带着香烛气息的缥缈影子,手按在气息奄奄的孩童额上,轻声道:“前世之恩,今以此报,望先生得偿所愿,逍遥一生。” …… “古仙天神悟天道化敕封,任意支配,不许他人染指天道之力……故挟天道以令三界,此乃天庭万世之基。” 岳棠看到自己坐在一扇不断变化着云雾的屏风面前,对着左右下首的众多修士,从容而语:“天庭倒行逆施,天道式微至此,吾辈避无可避,唯有放手一搏。” 他看到了萧寨主,看到了灵虚道长,还有更多似乎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孔、 就连身处的地方也在发生变化,从明亮的船舱变成了一座昏暗的石塔,角落里还有黑色火焰在石盆里吞吐燃烧。 披着黑袍的“猛虎寨民”也出现了。 岳棠傻眼了,所以他不是“军师”?他才是“寨主”? ……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灭烛鬼王已死,第三狱正空虚,吾等要潜入地府。” 桑多与桑南神情恭敬地站在面前。 岳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递过去一块泛着白光的玉简:“照着这上面的编。” …… …… “咳咳。” 岳棠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还是一片幽暗的混沌,可是他的知觉回来了。 他找回了四肢的知觉,他咳得太厉害,以至于魂体颤抖不止。 忽然恢复的记忆就像一记砸在脸上的重拳。 岳棠想要保持清醒,理清这些纷乱的记忆,但是他在地府里所做所想的一切事情也跟着浮上了脑海。 “咳咳咳!”岳棠呛咳得更厉害了。 封印全解,记忆与修为一起回来,但他还是没有躯体,仍是生魂、 之所以会出现有这般剧烈的反应,完全是神识动荡,三魂六魄快要分裂开互相斗殴了。 命魂大骂灵魄愚昧蠢笨。 灵魄大骂精魄欲念冲头,拖累大家做尽傻事。 六魄大骂三魂,明知有情劫还敢封印记忆,这是自己找死,怪它们主掌情志的六魄做甚?再说你们都在场,也没见你们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三魂大骂六魄,说那封印主要针对的就是三魂,但你们六魄毫无影响,是你们不争气。 “……别骂了。” 岳棠有气无力地说。 于是脑中的诸多杂乱声音,这才缓缓平息。 其实这些声音都是他自己的念头,因为打击过大,一时接受不了,道心失衡产生的异状。只要收束心神,自然不会再有幻听。 只是—— 道心易定,情劫难渡啊! 岳棠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只觉得渡劫天雷劈在自己身上也不过如此了。 他为什么会冒出那等离谱的想法啊? 什么移情别恋,色令智昏,前兄后弟,前世今生……还当着周宗主与巫傩们的面,心中所想,表现得如此明显,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 岳棠想起最初众人发觉他与巫锦城之间不对劲的僵硬模样,头皮发麻。 那时,他们两个竟然觉得他们的关系人尽皆知,无需隐瞒。 周宗主……周宗主大概表面冷静,内心已经惊得掉了剑锷。 岳棠慢慢地伸手捂住脸。 完了。 三魂六魄又开始对骂。 冲魄大骂巫锦城不仅没有帮忙阻拦,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精魄当即不乐意,这事跟巫锦城有什么关系啊,都是被情劫害了脑子的倒霉鬼。 然后精魄就遭到了围殴。 命魂痛斥这个精魄不能要了,只会念着巫锦城。 “够了,情劫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岳棠睁开眼睛,脑中嘈杂声彻底消失。 他忍着头痛缓缓站起,环顾四周。 混沌、幽暗、空荡…… 岳棠竭力把思绪拉回到正事上。 比如第三狱为什么会坍塌,虽然这跟预言微妙地对应上了一些,但是岳棠自己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本事,另外一个预言中人郁岧嶢还在人间呢。 总不能郁剑仙走了几遍黄泉路,而他在第三狱蹲了一阵,第三狱就出事了吧?这道理是说不通的。 很快,岳棠就想起了灭烛鬼王之死。 想起第三狱情况混乱,剑拔弩张的根源——他把灭烛鬼王身上的九狱鬼王之力还给了天道。 岳棠哽住了。 因为他想起第三狱坍塌之前,他莫名其妙做的那个梦。 什么把臂同游,分明在拆炼魂阵,是帮天道收回了属于第三狱的最后一点敕封之力。 于是被天庭地府“压制”许久的天道,迫不及待地吞掉了第三狱。 地府那完满的六道轮回秩序,就此出现空缺。 来不及想这对三界局势造成多大的影响,岳棠只觉得脑袋发沉。 “所有魂魄呢?桑多桑南,巫锦城……全都落在这里吗?为何一个都见不到?” 岳棠警惕地四顾,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犹豫了几息,决定动用神魂之力。 ——神魂载道,道法三千,推演天道,以神魂对天道的参悟,引来天道。 幽暗混沌里冒出一点微光,瞬间整片空间齐齐震动。 岳棠立刻睁眼,他感觉到了天道,同时魂体轻飘飘地好似飞起。 “不是,我不走。” 岳棠急忙压下神魂,不让天道拽着自己离开。 毕竟这一拽,鬼都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 “这是什么地方?血狱鬼王死了吗?幽骨鬼王呢?”岳棠边走边问。 天道无法回答岳棠,天道只是一个无形的存在。 岳棠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昏迷的人。 “巫锦城?” 岳棠急忙上前把人抱了起来。 魔的生魂有些异常,魔焰沿着魂体缓缓燃烧,一碰到岳棠,霎时焰高三尺、 岳棠被一阵疼痛与灼热的异感击中,一个趔趄,抱着巫锦城就滚到了地上。 “水?” 岳棠震惊之余,只见幽暗混沌的空间正在发生变化。 天色蔚蓝,海水澄澈,灵气充沛。 他跟巫锦城浮在水面上,四面都是汪洋。 但是这个地方岳棠来过,他绝不会错认这里的气息。 “归墟?” 岳棠呆滞。 归墟吞八荒四海之水,是一个无尽深坑。 难道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是归墟的底部,所以那里什么都没有、 第三狱与第四狱塌陷,所有魂魄都被天道扔进了归墟? 至少第四狱鬼王已经被天道“吃”了。 是了,因为归墟是一个不在天庭地府掌握内的地方,所以天道在这里的力量最强。 188. 共心一意 知我之心,解我之意,念我所…… 骄阳映照着蔚蓝的海水。 岳棠下意识地抱紧了昏迷的巫锦城,茫然无措。 是的,归墟很好,这里应该可以阻断天庭地府的追踪,让他们不用花费任何精力就成功地在天道的“协助”下逃离了地府。 这里的灵气也很充沛,适合休养恢复,尤其是魂体在地府被阴气所伤,又受到寒冰地狱与刀山地狱的折磨,确实残留了不少隐患。 但是诸多好处,都抵不过这里是归墟啊! 归墟一天,外界一年。 这里还是被外界称为迷踪秘境的地方,岳棠的身边只有巫锦城,其他人都失散了。 他要怎么找到大家,又该怎么出去? 岳棠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无语凝噎。 他不认识路啊! 岳棠只来过归墟一次,只知道想要出去,最笨的方法就是顺着海潮走。 ——灵气掀动海浪,形成有规律的潮水,穿过三百六十处重叠的空间,最终被浪潮送出秘境。 期间不能动用任何真元去干扰它,否则海潮的流向就会变乱。 这个诀窍只能保证他带着昏迷的巫锦城逃出归墟,不能帮他找到失散的鬼。 巫锦城倒是认识路,毕竟他在这里修炼剑道多年,可是…… 岳棠低头,犯难。 魔焰还在燃烧,岳棠压得很费劲。 这是属于巫锦城的魔焰,巫锦城潜意识也不会想要伤害岳棠,所以魔焰并没有直接焚烧魂魄,但岳棠还是必须面对魔焰的负面影响。 从前沾染到巫锦城身上的魔气岳棠都感到烫手,现在这些黑色魔焰更是变本加厉地考验着他的定力,岳棠忍不住想,这是明明没有去过火海地狱却追加了切身体会。 灼热与剧痛,只是最初的感觉。 随之而起的杀意、狂念、暴躁,让人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撕碎。 然后是心底深藏的不甘、痛苦,包括过往的所有遗憾。 最后各种欲/念丛生,攻击道心。 人皆有野心,而活在世间就有不平不甘之事,尤其是高于世俗的不凡之辈。 钱财功名不值一顾,那么权势呢?力量呢? 修士最容易被强大的力量迷惑,他们一生追寻着道法,有时又忘记了道法与天道之间的关系,分不清自己在参悟天道,还是只想变得比所有人都强;是想杜绝无奈、弥补遗憾,还是己所不欲,可施他人。 修道之初心,还在吗? 可有做过昧良心的事? 背叛过曾经的自己吗? …… 当然没有。 岳棠很容易就突破了魔焰在他神魂里生成的层层迷障。 魔气不散,反而汇聚得更多。 岳棠的魂体上蔓延着一片又一片的漆黑,魔气张牙舞爪,像是要把他彻底吞噬。 看起来恐怖,其实魔气只能流于表面,浸染不到魂魄深处。纵然有几缕找到了岳棠的道心空隙,准备在东明府旧事上发力,结果很快就被岳棠坚定的心念排斥出去了。 岳棠全身都在冒“黑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厉鬼,被这烈日的阳气晒化了呢。 “巫锦城!” 岳棠急切地呼喊着昏迷的魔。 巫锦城全无反应。 不过他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明显正在恢复实力。 岳棠凝神细思,他是在那片混沌的幽暗空间“捡到”巫锦城的,对方的遭遇估计跟他一样,突破了封印,困在过去的记忆之中。 巫锦城的记忆包括前世,恢复起来也比岳棠漫长。 今生的堕魔更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岳棠恍然,巫锦城如今这般情形,难道是正在经历血池的滔天恨意与堕魔化剑的那段记忆了? 这魔气困心,不仅会伤害别人,也同样困住了巫锦城。 南疆的惨烈过往,天庭的倒行逆施,作为剑修的前生对种种不平之事的无能为力,这些都会化为障碍,困住巫锦城的意识。 情急之下,岳棠也顾不得地府那段记忆有多么窘迫了。 “萧寨主!” “枭!” 岳棠心知,这两个名字可能更贴合巫锦城的自我认知,更容易把巫锦城唤到下一段记忆里。 果然魔焰缓缓开始消退,魔气也在消散。 巫锦城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稳稳地定格在了化神修为上。 岳棠松了口气,然后才想到要怎么跟巫锦城相处的问题上——在他跟巫锦城失忆之后,折腾了一连串离谱的误会之后,情劫仍然存在的前提下,怎样开口说话怎么相处? 这是什么要命的难题? 岳棠头皮发麻,搜肠刮肚想着办法。 这时,他耳中忽然捕捉到某些动静。岳棠侧头一看,恰好看见一个满身破破烂烂的筑基修士,抱着几块木板状的破烂飘到附近。 那修士本来浑浑噩噩的,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结果漫天弥散的魔气刺激了他的魂魄,他“醒”了,睁着迷糊的眼睛想要找寻危险的来源。 正好跟岳棠的视线对上。 “……” 试想大片海水被魔气晕染,透着诡异浓烈的不祥。 最中央是一团不停膨胀的漆黑魔气,其中有个气息强大到超出想象的家伙,忽然转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你一眼,一副发现了你存在的模样,你会有什么反应? “呃,救……救命啊啊啊!” 流浪修士久不出声,僵硬的舌头都被吓得顺溜了起来。 岳棠莫名地低头一看,恍然。 为了压制魔气,他毫无保留地使用着自己的真元。 加上这翻滚的黑色魔气,在他人眼里,岂不是一个大乘期修为的魔? 啧,别说低阶修士了,就连他听了这个形容也会感到心悸的。 岳棠不想吓死这个修士,默默地看着对方趴在木板上四肢乱刨着海水,豁出所有法力逃跑,途中还画错了好几次疾风符。 看得岳棠忍不住送了他一股风,好让他尽快脱离眼前之境。 “哎。” 岳棠想起归墟三百六十处重叠海域里受困的修士,全都穷得要命,能有几块木板半张椅子一张木榻算是过得好的,就这样还要互相争抢,恨不得把对方那堆破烂都拿来,绑在自己的“木筏”上。 他总不能抢这些修士的家当,就为了让昏迷的巫锦城得到休息的地方吧? 哦,不对,他们现在是生魂,离开地府,全靠法力维持着形体呢! 如果是普通人,生魂离体久了就得死了。 岳棠深深皱眉,不经意间忽然对上了一双紫色魔眸。 他受惊一跳,直接松开了手,急退数丈,脱离了魔气团。 巫锦城:“……” 魔气不甘心放弃猎物,死死地缠绕在岳棠身上,却又无可奈何地被岳棠扯断了大部分,只剩下少数顽固分子,于是岳棠这一暴退,硬生生地拉出了十来根长长的“细丝”。 藕断丝连,恋恋不舍。 岳棠:“……” 岳棠急忙甩脱还黏在身上的那些魔气。 巫锦城沉默地看了一眼四周的海水,暗运功法,把魔气全部收了回去。 海水这才恢复了清澈蔚蓝。 “军师。” 巫锦城刚说完就意识到了口误。 这个词也重新点燃了岳棠的绝望与尴尬。 猛虎寨军师这个身份,他真的不想再面对了。 “巫道友,这里是归墟……是天道把我们丢到这里来的。” 岳棠极力想要恢复到原来跟巫锦城的相处情形,可惜他想忘,他的脑子不会忘,刚才被魔气缠绕着不放的魂体也不会遗忘那种感觉。 三魂六魄差点又要打架了,一些嚷嚷着岳棠是自欺欺人,一些反唇相讥说这都是意外,既然是意外现在该回归正规。 巫锦城沉默了一阵,忽然说:“军师为何要坚持称我为道友。” 岳棠下意识地反驳:“那你为何要喊我军师?” 两人对视,巫锦城斟酌了一下,从善如流地唤道:“阿棠?” 岳棠一抖,哭笑不得地制止:“算了,还是喊军师吧。” 他的名字上了神光镜的,不能随便喊,军师这个称呼还颇有迷惑性。 “称呼不过口头之词,无关紧要,只需……你我心中所想,无碍无惑,无迷无障,便胜过诸多世间……情话……” 岳棠几乎是咬着牙,才勉强吐出了最后那个词。 不承认不行。 他最初还能装作情劫不存在,现在他已经充分见识到了情劫的威力。 再说用情深不深,就看患得患失能搞出什么笑话了——他们已经把能丢的脸全部丢完了。 岳棠估摸着再不恢复记忆,他恐怕都找不着多余的脸皮可以丢了。 情劫不愧是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劫数。 岳棠深吸一口气,没事,情况不是很糟,他是跟同道共志之人有情愫,又不是跟倒行逆施助纣为虐之辈纠缠不清。 他的眼睛没问题,他的心也没出什么岔子。 所谓悟道,吾之所欲也;悟情,亦吾之所欲也,若二者不可兼得……谁说二者不可兼得了? 岳棠思忖,只要他道心无恙,意中人是魔,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岳棠心神一定,当即迈步上前,一把抓住巫锦城的手。 “萧寨主当日在地府可是说过,我就如你手中斩灭鬼神的利剑,纵然须臾,不愿离身。” 后面八个字巫锦城没说过,是岳棠自己厚颜加上去的。 巫锦城先是讶异,然后眼底缓缓被笑意浸染,他反手微微用力,沉声说:“世路艰难,更有诸般苦痛万种不易。惟愿有人知我之心,解我之意,念我所想,共我所执。我失道友,就似独行暗夜手无寸铁,道友失我,宛如剑光晦暗明珠蒙尘……址果冻小说网 189. 踟蹰不前 归墟的捉迷藏 尘世中人,在两心相许之后,就该交换信物了。 就算太穷,没有玉佩香囊,随便一两件贴身之物也使得。 这个习俗在修真界也有,就是花样更多一些,信物通常也不止是信物,还有别的作用。 比如伏火宗炼制的,号称能千里传音的同心镜。 买不起同心镜的散修可以用灵心符,取一滴心头血在意中人心口上绘制符箓,再施以法术,可以洞悉对方的位置,距离自己有多远等等,还能知道对方的生死状况。 可是无论哪一种,都不适合岳棠。 ……根本没有储物袋,生魂连一根头发都拔不了,还心头血呢,什么同心镜灵心符都是扯淡。 事实就是他们连一件信物都拿不出来。 即使岳棠想要效仿古籍里的先人,直接摘花捡石头做信物都不可能。 他们泡在海水里呢! 归墟没有岛、没有鱼、没有海沙,没有贝壳…… 总不能抢劫刚才路过的漂流修士吧? 岳棠沉痛地想,情劫渡成他这个样子的,也是绝无仅有了。 “魔焰?” 熟悉的灼热感沿着手臂蹿了上来。 岳棠回过神,惊讶地望向巫锦城。 “一时不慎,动了妄念。”巫锦城垂眼解释。 岳棠哑然,身体略微僵硬,心想这解释还不如不说呢! “这,眼下不是述情长意短的时候。”岳棠挣扎着捞出了被情劫影响的神智。 不严肃不行啊,归墟这边过一天,外面就是一年,哪有时间耽搁? “你还记得第三狱第四狱塌陷之后的情形吗?”岳棠追问。 巫锦城压下魔焰,沉思道:“既然这里是归墟,难道所有魂魄与鬼卒都被丢到这里来了?” 岳棠缓缓摇头,说了一遍自己苏醒之后发生的事,包括天道的存在,以及归墟的特殊性。 “……在海水之下,似乎还存在着一个幽暗无光的混沌空间,我怀疑那才是真正的归墟……万水没处,三界终焉。”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岳棠明显有些犹豫。 巫锦城一惊。 归墟吞八荒之水,这是古老的传说,可要是三界终有一天也会被归墟吞噬,这就是骇人听闻的推测了。 岳棠抚着眉间因为苦恼叠起的皱痕,叹息道:“我一直在想,敖汾带来的消息里,散仙们‘预知’到的天道重启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三界消亡,会以哪一种方式出现呢? 岳棠想过很多遍。 各种各样的天地浩劫,他都想过。 但最终还是天道亲自给出了答案。 “我把灭烛鬼王的敕封还给了天道,天道借助我们收回了第三狱。” 岳棠在“收回”这个词上咬了重音。 九狱是六道轮回的一部分,也是天地秩序的重要基石。 天道可以随便收下九狱鬼王的敕封,因为敕封只是一个撬动天道之力的工具,对三界众生来说,敕封是一把钥匙,谁掌握了这把钥匙就能获得九狱鬼王的地位与力量;对天道来说,敕封是一把锁,锁住了天道的一部分,让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部分力量被拿着钥匙的人使用,无法干涉,也不能收回。 所以岳棠交还鬼王敕封,就等于砸了这个密封的匣子。 钥匙不好使了,锁也没有了,封存的力量回归了天道。 可是第三狱就不同了,它存在了无数年,本身不是天道的一部分,而是地府鬼神借天道演化六道轮回,然后又立十殿九狱,这决定了它不可能像敕封那样,被天道无声无息的收回。 两者的区别,好比拿回调兵虎符跟彻底铲平一支割据地方不听诏令的大军。 后者的动静极大,难度也更高,更残酷。 岳棠就在第三狱的崩塌之中,隐隐看到了三界的未来。 天道并非是仙人鬼神手中任意摆布的傀儡,天道还有归墟这张底牌。 如果神光镜所窥的预言中人迟迟不能有所成就,临界点一到,天道也会“翻脸”,归墟先吞噬人间,然后蚕食天庭地府,最终三界重归虚无。 想到那般景象,岳棠头都大了一圈。 难办啊。 “天道现在吃了第三狱、第四狱……或许会稍微满足,延迟归墟吞噬三界的时间。” 岳棠现在的表情很像是在说一只猛兽,不能让它饿疯了,否则整座山都会遭殃。 要适当投喂。 还不能拖延,要在猛兽吃光整座山之前,把问题彻底解决。 “捣毁地府,覆灭天庭,释放天道……” 岳棠连声苦笑,造反这么难的事,居然还有时间限制。 “天道吃了这一次,能撑多久?”巫锦城敏锐地问。 “我不确定,我们应该潜入海底,返回真正的归墟找一找,如果第七狱的幽骨鬼王还活着,说明天道的胃口也没那么大,没法一口气吞下三个狱。” 岳棠沉吟,那么第三狱第四狱就足够天道满足很久了。 还多了一个第七狱做储备粮。 幽暗混沌。 四面无光。 岳棠需要紧紧地握住巫锦城的手,两人才不至于失散。 “不行,归墟太大了。” 岳棠发现这里无边无际,更没有方向。 虽然他行走得很顺利,不受幽暗影响,但是这样毫无章法的寻找,显然不是个办法。 巫锦城闭着眼睛,因为他在这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连神魂里的魔焰气息都被压到了最低,他传音问:“你能感觉到灵气吗?” “没有。”岳棠回答。 这里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阴气,魔气,清气。 岳棠喃喃道:“之前我能捡到你,还真是运气好。” “可能不是运气。”巫锦城提出了另外一个看法,“或许我们都是生魂?” “嗯?” 岳棠一惊。 天道吞了第三狱之后,还把第三狱里面的魂魄分了个类? 确实,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们活着,没有跟着第三狱第四狱一起被“吞噬”,还有他们走了这么久,竟然没看到一个巫傩。 该不会天道把所有亡魂都丢到另外一边了吧? 岳棠无奈,只能再次用神魂之力修炼,参悟道法。 无形威压瞬间而至。 四周黑暗再次退去,耳边出现了海浪之声。 “别,我不上去!我要找鬼!” 岳棠费力地挣扎着。 天道压根就不理会他,事实上天道也不理解岳棠在折腾什么,仍然把岳棠与巫锦城送出了归墟底层,扔在海水里。 “……” 岳棠泡在水里发愁。 天道扣了他们的人不给,还听不懂人话,简直要命。 “我们不能跟天道交流,天道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巫锦城看了一眼远处的海浪,提醒道,“海潮来了,如果你要出去,现在正是机会。” “不可能的,我们不能就这样走。”岳棠抬头。 他早就看透了巫锦城的打算,果断拒绝,“你也不要想着把我送出去,你自己留在这里寻找失散的人。” “但是外面要有人主持大局,还要让他们安心,知道我们没事。” 巫锦城闭上眼睛,他又怎么愿意跟岳棠分开呢? 可是他们不能被困在这里! 地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刚才在归墟底层没有看到周宗主,想来第三狱第四狱崩塌,周宗主逃过了一劫,还能趁乱返回人间。可是只有周宗主一人远远不够,他们之前在林州的布置,都是为了谋夺秘境里尸傀,现在他们这边陷入了僵局,事情有变,无法接应,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呢! “郁剑仙可应付。” “阿棠,别人我都不放心。” 巫锦城加重语气。 岳棠被这个称呼喊得耳朵一麻,很快又压住了心中翻涌的情绪,摇头说:“你在归墟底层无法行动自如,你又熟知这海上秘境的路,不如你出去,我留下。” “我在这里练剑多年,比你熟悉归墟的变化,更适合寻人……” “别说了。” 岳棠一把捂住巫锦城的嘴,决然说:“你我分头行事,乍看有利局势,可还是有一人被彻底困在归墟,原本的谋划等于断了南疆一臂,前功尽弃,绝不可取!就算出去稳住了局势又能怎样?无非在诸多势力之间周旋,勉强获得一夕安寝,别忘记天道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巫锦城沉默。 这是他手中有魔剑,有斩灭鬼神之力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他定了定神,然后问:“阿棠意欲何为?” “推演功法,参悟天道。” 岳棠脱口而出。 然后他看着巫锦城微微惊讶的神情,解释道,“天道不可交流,可是我们能另辟蹊径,就像我们拿出鬼王敕封,它自然就会有所反应。我在归墟深处放开神魂之力,以道法应和,天道急切地想要我飞升,所以每次都会出现。” 巫锦城心想,幸好这话是说给他听。 换了旁人,不知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竟然有人故意卡在大乘期的境界上,不肯上进,每次专心修炼,就能踏足渡劫期,然后天道就迫不及待的来了。 修炼也不为飞升,而是喊天道来。 把天道当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用。 比如现在,岳棠话里的隐含之意,似乎又是这么个意思。 “……我要参悟归墟,见三界沦亡……敖汾等散仙在天庭可以见到的毁灭之相,我在归墟为何不能见?而且我的功法可以适应那片混沌,只要有一点灵机,我就能循着归墟曾经吞噬第三狱的轨迹,寻到鬼魂所在的地方,把桑多桑南他们找回来。” 190. 趁夜逃亡 楚州修士连夜扛着飞舟跑了…… 十几条船停在海上。 月色朦胧,重云为幕。 不久之后,天穹上竟映出了一圈如真似幻的月晕。 “哎,风雨之兆,不甚吉利啊!” 一个腆着肚子,身材矮胖仿若富家员外的人站在船头,唉声叹气地掐着手指。 对面那条船上忽然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头,轻嗤道:“你们蓬莱阁不是炼丹药的吗?几时改成了掐算未来?可别笑掉老夫的牙,不就是明天有雨的天象吗?倒叫你说得这么玄乎!” “你懂什么?” 胖员外满脸讽刺,指着对面大骂:“你们伏火宗嘴上说得凶,什么秘境的情况不明,青松派又说那是归墟,贸然进入可能枉送性命……反正每次你都争着反对,结果呢?现在拖家带口跑来!呸,我甘松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 不等那边黑瘦老头反唇相讥,两边都冒出一堆人,拽着架着不让两人动手。 “宗主,都有了决定,咱们就不要再跟蓬莱阁主一般见识了。” 伏火宗主冷哼一声,摔袖就走。 “阁主,你少说一句,伏火宗也不容易,当年差点被楚州阴司鬼军糟蹋了宗门,后来又被怀疑盗走坠龙,有家回不得……” “闭嘴,难道我们不是吗?我们楚州宗门,哪个没有被地府通缉?” 蓬莱阁主恼怒咆哮。 他身后的徒弟苦笑:“不是,至少我们蓬莱阁在海上嘛,受的影响没那么大。” 这几年,确实是楚州修真界的劫数,他们虽然避开了天庭征召修士讨伐南疆的必死之祸,但也因为坠龙之事招了地府不喜,巡天官与天将更是整天找麻烦,稍有规模的宗派都不堪其扰,纷纷寻思着逃离楚州。 就在人心思变之际,又接连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其中之一就是失踪数年的青松派修士再次现身。 青松派修士在无意间透露了一个秘密,原来他们在秘境里待了三天,完全不知道已经过了三年,直到用泥人传讯跟楚州各大宗门联系才发现。尽管后来无论楚州修士怎么问,青松派都闭口不谈,可是单单这个消息就够骇人的了。 世外秘境,灵气充沛,还是一日一年,既不用担心外界风波,也不用害怕寿元不够夺舍不顺了。 试想外界千年,秘境才过去三年,多好使啊! 许多楚州修士怦然心动。 纵然明白天下没有白来的好事,秘境里可能有更大的危险,青松派没遇到是青松派的人运气好,他们就未必了,可还是放不下啊! 有人连夜翻了很多典籍,信誓旦旦地说,那秘境里藏着一只蜃妖,以蜃气迷惑了青松派修士,让他们沉睡了三年,再把人放出诱骗更多的修士送上门。 总之危险,万万去不得! 害得楚州修士们,守着这么个秘密,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放下,纠结得喝不下茶,睡不着觉,最后道心都开始失衡。 ——诱惑太大了! 世道又太乱。 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他们虽然反感天庭厌恶地府,但是要让他们公开造反,他们还是没有这个胆子的,不走到绝路,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绝对是存己。 只想好好活着,保存宗门,守住师门传承。 这么好的秘境,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楚州修士们天天想借口用危险来说服自己,说服了大半年,借口都快找完了,天天夜里上演泥人吵架,赤阳府城隍长德公那一整个架子的泥人都因为互殴开裂掉色了。 就在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三狱消失了! 十殿九狱竟然出现了崩塌! 听到长德公传来的这个消息,楚州修士目瞪口呆,几疑在梦中。 没了第三狱,阴间判罚的魂魄还可以按照其他罪名发往别狱,可是地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万年不变的格局要发生改变,十位殿主九狱鬼王要如何争夺权势,楚州修士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而且这动摇的可是六道轮回的根基! 楚州修士按着脑门,捏着袖子,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预言。 难道说,天庭倾覆轮回倒转的大祸就在眼前了吗? ——岳棠究竟是何许人也,他身在何方?第三狱的崩塌消亡是不是跟他有关? 是了,之前青松派的祸事,听说就是也跟这人有关,具体发生了什么外人不知,反正云杉老仙魂飞魄散,青松派举派逃亡。 明眼人都看得出,青松派可能已经上了那条造反的船,跟“岳棠”有了联系。 可是他们还不想上船,只能装糊涂。 楚州修士愁得头发都掉了。 细数这几年发生的大事,可真是一件接一件,都不给人适应的机会——从云杉老仙横死开始,天降坠龙、洪水闹走蛟;阴司大军造鬼域,楚州城隍惨败,堂堂福明灵王竟然被地府撤了还通缉。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失踪千年的郁岧嶢回来了,成了剑仙。 林州的云杉老仙遗物之争打得天昏地暗,还传言世间有一秘境藏有升仙丹,服下即可成仙,九州的修士纷纷掀起了重新探寻秘境的风潮。 这则传言漂洋过海到了楚州,引得楚州各大宗门的长老宗主大惊失色。 不行,迷踪岛一日一年的秘密如果泄露,他们还怎么把秘境当做躲灾避劫的藏身地? 众人再次用泥人在长德公家里打了一架,终于咬牙做下了进入秘境的决定,召集门人弟子,仓促出海。 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 先派遣一条船进入秘境,然后等半个月,看命魂傀儡有无异样,再分批进入。 留在秘境外面的人也不是白白等待,他们要合力布下最复杂的阵法,阻止那些探寻秘境的修士发现这里的秘密。 他们趁着夜色偷偷摸摸跑来,用法术遮蔽行踪,不希望引起任何势力的主意。 事实上,这会儿的楚州地界,连一个金丹修士都没有了。 ——阖州修士集体逃亡,这种事也只有在楚州才会发生。 他们不是齐心,只是在大事上容易达成共识罢了。 拿伏火宗主来说,他始终不支持进入秘境的决定,可是看一眼自家寿元将尽的长老,再看一眼自己因为夺舍境界倒退的弟子,最终还是沉默地在祖师牌位前坐了一夜,然后拿出了飞舟,带着人跟了上来。 反正说不来的,来了。 说好要来的也没食言,临阵退缩。 大家带着全副家当,乘着师门传下来的压根飞不起来的飞舟,渡海远来,在秘境门口顺利碰头。 子夜已至,随着一阵白雾阴气,长德公出现在了蓬莱阁的大船上。 这条船的船首最高,也最气派。 所有修士都从船舱里出来,齐齐向长德公稽首下拜,这是相谢多年来这位赤阳府城隍对他们的照拂之情。 “诸位不必多礼。” 长德公今日难得没有用他锦袍公子的模样,而是跟庙里神像相仿的老迈模样。 他看着众人,百感交集,明明有许多想说的话,偏偏一句也出不了口。 言语只是多余。 最终长德公叹息一声:“愿一路顺遂,无灾无劫。” 众人再度下拜。 随后,楚州各大宗门的长老宗主上了蓬莱阁的船。 长德公看着眼前这些人,饶是心中愁苦,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 无他,这些人往日都是以泥偶的模样待在他的博古架上,像这样齐聚一堂,对长德公来说也是头一遭。 长德公忍不住在心里给这些人排起了位置。 唔,还缺了青松派。 说起青松派,自从他们去了南疆就很少有消息了,上一回还是来打探确认第三狱崩塌的消息。 “尔等记得老夫上次说的话吧?”长德公传音给这些长老宗主。 “是,长德公言,那个藏有升仙丹的秘境可能就在我们楚州?” 蓬莱阁主面带纠结,作为炼丹门派,他实在很想亲眼一睹升仙丹,然后他把脑袋泡在寒冰泉里想了一晚上,明悟了楚州真的不能待了。 必须走,马上走! “这事老夫也是猜的,云杉老仙与韩龙星都服用过升仙丹,这是其一,数年前云杉老仙突兀地跑来楚州抓预言中人时,就绕着几座山头反复转悠,事后我派鬼卒去看,确实有灵气泄露的痕迹,可是那里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秘境。” 长德公没说,云杉老仙还因此杀了倒霉路过的胡修士他师父。 岳棠似乎去过那里,因为他就是云杉老仙的追捕对象。 “最近老夫又发现,州城隍忽然派了鬼将驻守那几座荒山,只怕……” 那处秘境真的在楚州。 众修士神情复杂,放弃一颗升仙丹,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比起成仙,还是阖家性命与宗门传承重要。 长德公欣慰地说:“那升仙丹未必是好东西。” 众人只能这么想了,以做慰藉。 长德公转头看前方隐隐有一个黑点的海域,摇头说:“其实这里我也不赞同你们去,青松派的人说过这里是归墟。” “只是天下之大,没有安身之地。”蓬莱阁主苦笑。 伏火宗主难得没有反驳他,只是沉着脸望向前方。 一艘飞舟在众人注目之下,缓缓行驶,进入秘境。 …… ……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作为先锋军的飞舟上,一个元婴修士猛然打了个哆嗦,他惊恐地问身边的师兄弟:“某个可怕的存在,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 191. 虚而无形 开玩笑的吧! 悟道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 人人都可以把自己关在书房,闭上眼睛,对着一面墙参悟。 只是每个人拥有的东西不同,能“看”到的层面不一致,他们能参悟的“道”也不一样。 就以岳棠的前世来说,无论是大隐隐于市的甘华还是大国手燕召,皆是才智不凡之辈,只是没有遇到修仙的机缘,所以他们能参悟的就是凡俗之世的文章与棋谱。 甘华少时没有学棋,也没遇到激起他好胜之心的对手,既然没有投入巨大的精力,他的棋艺大概就跟岳棠一样,中上而已。 甘华、燕召、岳棠…… 虽然是同一个魂魄,但是世的性情都没有太大改变。 因为他是一个本心坚定,很难被外物外事影响的人,旁人未必能像他这般。 然而即使是他,每一世的“所见”也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相差甚远。 甘华也好,燕召也罢,都曾想走遍天下,饱览世间美景,却困于凡俗之力,受制于世道的不平,抱憾终生。 直到他成为岳棠。 不过最初,他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修士。 像大部分散修那样,遇机缘入道,但是没有功法,没有师门,更没有法器。 低阶散修因此不能完全脱离凡世,他们游荡在世间,做着所谓的世外高人,行善或者行骗,被不知内情的凡人膜拜着,有很多人最终还是屈从于酒色财气,凝不成道心。 但岳棠走遍东明府,乃至夏州东南十郡,却是为了寻找天灾的真相。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做凡人的时候不明白,成为修士之后疑问更多。 既然世间有天道,上有天庭下有地府,那么东明府的数十万百姓叩拜的神灵为何不应?他们为何必须得死呢? 岳棠要找的是真相,却又不是真相,他正是因此慢慢“认识”到身处的是怎样的一个界。 他读了很多传说,听了许多修真界掌故,获得了不少散修的常识。 他带着这些所见所闻,寻觅隐居之地,参悟天道。 只为了将来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知道更多的事情,见到更深的真相。 由于自行参悟道法,偏离了修真界主流功法走向,岳棠没有结出元婴,他又不认识别的修士,就一直以为自己停留在金丹期。 金丹修士算是散修里的佼佼者,但岳棠觉得实力还不太够。 如果不是天庭征召妖军讨伐南疆,岳棠还在无名山修炼呢。 ……反正境界绝不可能跃至大乘期。 从南疆到楚州,从地府到归墟,岳棠又看见了很多东西,还多了一份情劫。 现在,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他究竟会悟出什么样的道。 …… …… “什么东西看了我们一眼?” 飞舟上的楚州修士先是大惊,立刻检查起了身上的法器与符箓。 很快,他们就松了口气。 马上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吓唬人的。 “你该不会相信了蜃妖的传闻吧?” 其中一个修士笑闹着取出一件铃铛状的法器,炫耀道:“这可是我们祖师传下来的宝贝,虽然没有斩妖除魔的威力,但是探查妖兽踪迹,却是特别好使。” 铃铛自然地垂挂在修士手掌之间,一动不动。 显然附近没有任何妖气。 最先喊出声的那个元婴修士有些恼怒,他是真切地感觉到了莫名的寒意,只好梗着脖子强调:“未必是妖兽呢!可能是某个鬼神?” “师兄,你会不会太紧张了?”旁边的金丹师弟低声劝说,“演卦门,天师派,驭兽山庄的道友们都没有察觉,我们丹青山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更没有祖上的法器……而且我们还在一条船上。” 这话很是在理。 总不能算卦的、捉妖的,驭兽的宗门都没有他们画师更能察觉到危险吧? “道友勿慌,我手上还有一张青松派长老绘制的鬼箓,可查阴气。” 那张符箓在风中摆动了两下,毫无反应。 “没错,这里只有灵气。” 众修士说着,忍不住深深吐吶。 秘境的好处就是灵气充沛,哎,人间缺乏灵气,修真界是一代不如一代,越发凋零了。 这时,飞舟上唯一的化神修士发声,打断了众人吸纳灵气的举动。 “都别大意,别忘了就算没有妖兽,这处秘境也有易进难出的名声。迷路不要紧,吾等肩负的是整个楚州修真界,亲朋故交,师门宗派的未来都在我们的手上,万万不可疏忽。” 众人连忙称是,分散到飞舟各处,四处眺望。 还时不时用法术、法器查探四周。 唯有丹青山的那个修士闷闷不乐。 “师兄,你振作一点……” “等等,又来了。” 元婴修士蓦然抬头,直直地盯着海面下方。 他绝对没有产生错觉,就是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虚而无形,渊深无影。 “在海底!” 丹青山修士不顾众人惊愕疑惑的目光,嘶声大喊,“下面有……有个东西,不知道是鬼神,还是仙人,他给我的感觉极为可怕。” 丹青山修士突然七窍溢血,眼白往上翻,手脚抽搐。 “不好!他闯入了别人的悟道演境。” 见多识广的化神修士急步扑来,一掌击在丹青山修士的额头上。 后者这才停止了异状,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众人面面相觑。 让一个元婴修士看一眼就差点没命,这是什么人在修炼啊? 人鬼妖魔,只要修炼到一定程度,就得参悟天道。 修为高到一定程度,神魂在推演道法的时候,会出现种种异象。 传说那些道法高深的大能者,传道之时,亦有异象,什么天降甘霖地涌金莲,仙乐飘飘奇香扑鼻等等,反正他们是没见过,只在师门典籍上读到过,太过高深的道法,别说偷学偷看了,不小心看一眼就能要了你的命。 可是现在的修真界,还有这种道法吗? 或者说,还有人能修炼、参悟这等天道? 开玩笑的吧! 半晌,才有个修士颤抖地问:“难不成这秘境一日一年的异状,也是由此而来?” 众人齐齐一抖,连忙摇头。 那不可能。 那就不是“人”了,而是天道本身。 “颜青子!快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丹青山修士浑身颤抖,惊魂未定。 “我,我被一片深渊吞没了,然后我好像看到了地府崩塌的景象。” “什么?” …… …… 岳棠正在俯瞰第狱崩毁的景象。 有很多鬼卒爬出了刀山,攀在天坑的岩壁上,竭力想要逃命。 他们距离斜坡很近了,甚至一跨步就能跳出来。 然而天道的无形之力携裹着他们,无情地往下拖拽着。 ——就像这座刑狱曾经的囚徒们,付出一切爬到刀山顶端,收获的仍然只有绝望。 岳棠看着一个鬼将愤怒地踢开鬼卒,踩着鬼卒往外逃,最终还是被卷入了深幽的混沌。 岳棠看到许多鬼卒瘫在石台上,他们根本不敢往下张望,石台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可能碎裂崩塌,坠入下方的深渊。 岳棠看到虚空里伸出了数只大手。 手的主人带着一点惊慌,似乎想要扶住塌陷的第狱,又想在这里揪出导致第狱崩塌的罪魁祸首。 可是最终它们什么也没能做到。 手里空空荡荡,只能徒劳地挥舞着。 岳棠猜测,这些手的主人,大概就是地府的十位殿主。 这景象是如此可怖、震撼……不过岳棠已经看了十几遍了,心情平淡。 就像他对巫锦城所说的那般,他正用参悟天道的方法,回溯窥看天道吞噬第狱的丰功伟绩。 天道不是那么“好看”的。 向来只有天道乐意给别人看什么,敖汾等一众散仙,就是被迫在入定修炼的时候,被天道干扰,看到种种可怖之景,以为天道重启,界末日到了。 但那是幻象,是没有发生的事。 最多让散仙们心神剧震,道心失衡,不至于死掉。 岳棠要找的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事,还是一件天道亲自干的大事,这必然属于不可窥看的部分。其中混杂的天道之力,常人无法承受。 即便是仙神来了,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岳棠既不是占天门修士,也不是神通广大的古天神,他只是占了一个便宜:交还鬼王敕封,间接帮助天道拆了第狱的“交情”。 有了因果就有了锚点,借此来一窥真相。 不过终究有点勉强。 岳棠好不容易摸索到窍门,然后每次看,只能支撑一段时间,熬不到最后。 为了确定桑多桑南,以及他们从第狱底层救出来的魂魄落到了何处,还有第七狱鬼王的死活,岳棠只能继续悟道,一遍遍重来。 这第狱崩塌的开头嘛,也就看了十几遍。 岳棠的意识被迫跟着天道之力无限铺展,在归墟游荡着。 他无视了迷踪海数重幻境里的漂流修士,因为那些人都是低阶修士,力量层次不足以触动他的警觉,也不会影响海流方向。 飞舟进入秘境之后,由于这是一船高阶修士,牵动了灵气变化,岳棠的意识本能地看了那边一眼,却没有产生清醒的认知。 岳棠的全副心神都在寻觅真相,参悟天道。 ——飞舟上的楚州修士齐齐吸纳灵气,又招来了他多看一眼。 最后,一个莽撞的意识靠近了岳棠推演天道的范围。 而且莫名地,丹青门以笔墨在空白画纸上衍生万物的“道”,跟岳棠自行参悟的道有一点类似,于是这个倒霉蛋被迫跟着窥视到了“天道干的大事”一角。 不过,他跑得太快,岳棠压根没注意到这个修士的出现又消失。 “第狱、第四狱……我们在那里。” 岳棠全神贯注,强撑着等到了新的画面。 他看到混沌吞噬一切,隐入幽暗。 他看到归墟底层其实也是一片海,冻结的海。 他跟巫锦城缓缓地从水中上浮,而第狱第四狱的魂魄往下沉。 最终岳棠跟巫锦城趴在“冰面上”昏睡,然后周围变成了混沌虚无的幽暗。 “找到了!” 第狱第四狱的亡魂都还存在,无论修士还是凡人,都没有魂飞魄散,他们只是“沉”下去了。 “幽骨鬼王。” 岳棠一眼就看到了一群无知无觉的魂魄里面,唯一挣扎不休的影子。 再看一眼,赫然发现整个血池地狱以完整的模样“沉”在水下。 好消息,天道只吃了第狱。 第四狱才是拖回家的储备粮,准备留着慢慢啃。 第七狱还存在地府里没动。 192. 渊深无影 巫锦城:??? 岳棠猛然回神。 天道想要怎么拆分吞吃十殿九狱,那是天道的事。 有了两个储备粮,天道短时间门内应该不会发疯了。 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桑多他们救出来。 ……岳棠看着这漆黑的深湖,犯难。 除了会动的幽骨鬼王格外好找,其他人都沉在“水底”,高低位置不同,彼此还会重叠遮挡。如果俯瞰,根本认不出来。 而且这里包括了第三狱、第四狱的所有亡魂,数量惊人。 什么样的眼神,才能把人找出来啊? 岳棠苦恼。 何况,找到了也不算完,他还要想办法把大家“挖”出来。 岳棠的意识跟随着天道,在归墟底层飘荡着,他只是投机取巧,借用参悟天道的方式一窥天道与归墟的隐秘,他又不是天道,怎么跟归墟抢人? 那“湖面”又不是门,一敲就开。 他一个大乘期修士,难道还能强迫归墟听命令吗? 岳棠试探着用意识碰触了一下“水”,果然进不去。 归墟底层没有灵气,也没有阴气,岳棠估摸着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不可能越过这道屏障,除非借用天道的力量…… 可是天道没法沟通。 它好像一心只想着把岳棠送到天界。 这不就是个死结吗? 岳棠纠结。 这时他隐隐听到了巫锦城呼唤声。 是了,这次入定的时间门稍微有点长,该回去了。 岳棠放缓意识,缓缓脱离归墟底层。 “……” 岳棠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扑面而来的海潮,下意识地闭气,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生魂,压根用不着,他按着胀痛的脑袋,知道这是神魂的负荷过大。 巫锦城想要去扶。 本能伸出去的手,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岳棠的神魂气息翻腾,不能再沾染魔气,会雪上加霜。 岳棠闭着眼睛问:“我入定了多久。” “大概半天。” “那就是半年?” 岳棠很愁。 时间门浪费不起啊! 巫锦城欲言又止,岳棠说参悟天道就能参悟成功,还只用了半天时间门,这事说出去,那些面壁闭死关的修士,不得气得一头撞死? 岳棠注意到了巫锦城的表情,顿时尴尬。 “别人也就算了,道友你还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哪儿是我的本事?” 分明是他们“把臂同游”帮着天道拆了第三狱,才有这种待遇。 岳棠把自己看见的东西都告诉了巫锦城,包括无法解救“人质”的难处。 “或许我可以根据巫傩的气息找到他们。”巫锦城对南疆神庙血池出来的这些怨魂更熟悉,毕竟他堕魔也是在血池之中。 岳棠眼睛一亮,随即又开始发愁,单单找到人没用啊。 “你能把他们喊醒吗?”岳棠追问,外面破不开,只能指望里面的魂魄往上浮了。 “总要一试。” 巫锦城的回答,也是岳棠的想法。 没错,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行,进入归墟底层之后,你要这样……” 岳棠立刻对巫锦城说起了自己参悟天道的心得。 岳棠丝毫不怀疑巫锦城的能力,他相信自己能做到的事,巫锦城一样可以。 只不过巫锦城是魔,又有剑修的执拗,在“变通”这件事上不如岳棠,但是岳棠相信同样参与了围杀鬼王,协助天道拆掉第三狱经历的巫锦城,不会受到天道的排斥。 不过说着说着,岳棠就冒出了一个疑问。 “天道为何要把那些魂魄都封在归墟底层呢?” 最初第三狱坍塌的时候,他还以为所有人都要魂飞魄散,尤其是接下来的第四狱也跟着出事,很难不让人想到天道吞噬了第三狱的所有魂魄。 结果天道还挑食,只吃了血狱鬼王。 只吞噬了这么一个有敕封的九狱鬼王。 巫锦城思忖片刻,推测道:“天道可能要在吞噬三界之后,等新的天地形成,再把这些魂魄重新投放出去吧。” 岳棠仔细一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天庭地府不在乎三界生灵的死活,反正魂魄会源源不绝地产生,没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天道却不能不操心。 天道并不希望这方世界陷入死寂,它需要一个富有生机的世界。 重新演化出三界生灵,天道嫌麻烦,于是也选择了投机取巧。 ——把魂魄塞吧塞吧,暂时搁在归墟里存着。 岳棠松了口气,然后又愁容满面。 “军师缘何发愁?”巫锦城随口问。 岳棠也没计较这个称呼,低声说:“可能这对三界众生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他们不会伴随着三界覆灭而魂飞魄散,可是对人以及那些开了灵智的妖兽来说,这消息也没好到哪儿去。” 天道下定决心要拆三界。 这就意味着,九州不复,众生皆亡。 对于普通人来说,来世也好,新的三界也罢,都是空洞遥远的事。他们最重要的还是今生,是自己的亲朋故交,是日复一日努力维持的平凡生活。 他们拥有的可能是一间门屋子半架书籍,也可能是两亩田地一缸存粮,他们可能是农夫猎户,也可能是货郎织娘,他们的所求不多,只希望今日、今年乃至这一生都不要有太大波折,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为了改天换地,就要摧毁这些人的所有,把他们从三界里抹去。 岳棠扪心自问,如果他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他甘心吗?难道他不会痛苦吗? 天道无心无情,但岳棠不是。 “既要推翻天庭地府,又要阻止天道吞噬三界。”岳棠自言自语,头更痛了。 前者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最后无可避免,三界终会消亡吧! 岳棠闭上眼睛,无声叹息。 这时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灼热气息,一触即走。 ——巫锦城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岳棠的肩。 岳棠的眉不自觉地舒展了。 ——无论如何,在这条艰难的路途上,他不是孤身一人。 何其有幸,前世今生都能遇上眼前这个剑修。 甘华认识了枭,燕召又指点了枭,而此刻巫锦城站在自己身边。 岳棠再次深切地感觉到,人们曾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如果没有应在当下,就是未来。 “我能有今日,不止是我自己的悟道修行,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岳棠想起毁去生死簿的东明府城隍,想起教给他符箓的王道长,还有他无意间门救过的,此刻应该身在林州的郁岧嶢。 所以他不会觉得为了重启天道,天下人都该死去。 也不会认为,出于大局考虑,桑多等人就该放弃。 “来吧。” 岳棠主动抓住了巫锦城的手,“我们去归墟,去接近天道。” 去救出造反的同伴,破解这僵局。 去,逆天而行。 飞舟摇摇晃晃地随着海潮前行。 船上的气氛格外紧张。 一个修士干巴巴地说:“既然我们确定有一位大能者在秘境潜修,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 说得容易,放弃这样得天独厚的好地方,谁能甘心呢? “也许只要不接触那位前辈,就不会出事。” “是啊,颜青子冒犯了对方,对方也没计较。” 干扰他人参悟天道,如果较真的话,这条飞舟已经变成碎片了。 那位丹青山修士没好气地说:“你们可别误会,不是人家好脾气,而是根本不在乎,你可能会多看路边跳过来的蚱蜢一眼,但是你会在乎蚱蜢拦路,追着要踩死它吗?” 众人:“……” 他们脸上露出抗拒之色,心想没有那么夸张吧? “我认为那根本不是一个修士,更不是早来一步把这里选为藏身之处的渡劫期修士。”颜青子面露恐惧,声音发颤,“我怀疑,那是一位古天神,就算在天庭也是一方大人物,名号响彻三界的那种存在,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 “像什么?” “就像天道本身。” “……” 众人瞪视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飞舟上的那个化神修士厉声斥责:“你有什么见识?你是渡劫期了,还是见过别人渡劫飞升,就敢说见过天道?” 颜青子顿足:“我自然没有见过天道,那种感觉言语无法形容,你只能想到天道。” 话音刚落,众人忽然感到飞舟剧烈地摇晃起来,海浪反常地搅动着,灵气翻腾,原本晴朗清澈的天空遍布着黑云,隐隐可以看见紫色雷霆的踪迹。 恐怖的气息沉沉地压了下来。 众人只感觉到丹田内的灵气迅速流失,好不容易守住心神,又感到一阵耳鸣,道心无缘无故地颤抖战栗。 “天道!” “这是劫云!” 楚州修士们傻眼了,只能死死地抓住飞舟,在滔天巨浪里挣扎。 雷光似乎要照亮所有海域,所有重叠的迷踪海尽数出现,一个接一个地送出咆哮海浪。 这一异象也波及到了秘境外围,十几艘楚州修真界的飞舟,猝不及防,全都被海浪卷进了归墟。 “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岳棠头大如斗。 虽然他们的预想计划成功了,巫锦城确实成功地参悟天道“混”了进来,并且顺利地在“冰湖”里找到了桑多桑南,也顺利地唤醒他们,可是无论两边怎么使力,都没法把人捞出来。相反归墟还产生了一种排斥之力,似乎想要把岳棠与巫锦城丢出去。 岳棠只能一边抵抗归墟之力,一边想要借天道气息迷惑归墟,趁机救人。 可是他越是参悟,越是接近天道,修为就无法控制地攀升。 再这样下去,天劫都要成形了。 “阿棠,离开天道,你太接近它了。” 巫锦城的声音模糊地传到岳棠耳边。 岳棠心想,不,他还不够接近,他要知道为什么天道可以打开归墟。 他明明看见了,也感受到了天道的力量,为什么就不能模仿呢? 只要一瞬间门就够了。 只要可以欺骗归墟,化为混沌…… 岳棠不知道,随着他的意识沉入天道太深,在归墟飘荡得太久,他已经不太清醒了,这就是巫锦城所说的危险。 被天道所迷,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能力。 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其实远远超出了能力范畴。 非常危险,如果不是岳棠心性过人,换了旁人可能已经沉迷力量无法自拔,以为天下无敌,道心失衡发狂了。 “天道、归墟、混沌…… “天道演化三界,天道生于混沌。 “我比天道差了什么?” 岳棠喃喃自语。 巫锦城迫不得已,冒险用意识接近这个愈发恐怖的力量旋涡,极力高喊:“岳棠!” 岳棠猛然抬头,直直地望向巫锦城。 “是了,天魔。” 岳棠恍惚地念叨着。 道魔不两立,传说三界不止有天“道”,还有天“魔”。 但是岳棠从巫锦城身上只能看出,天道就是天魔,大道三千,原本就有魔的那部分。 “我没有魔气,我不知天魔,所以我模仿不出天道之力……” “岳棠,你清醒一点!我们出去!” “进入我的神魂。”岳棠反手抓住了巫锦城,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会双修吗?” 193. 火上浇油 岳棠:你们赶集吗 桑南奋力推开一个昏迷的魂魄,给自己腾出足够挥动手臂的空间。 “水底”层层叠叠全是人,想要往外游,必须清理路障。 水也很有问题,像沉甸甸的泥浆,魂魄陷于其中,很难动弹。 桑南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跟桑多碰头。 打眼一看,赫然发现桑南手里还抱着一根石柱,难怪速度慢。 “首领呢?”桑多满脸迷惑。 其实他不是在说话,而是用眼神与表情向桑南传达他的意思。 这“湖”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即使放声呐喊,也毫无作用。 不过对巫傩们来说,这不算个事,反正他们平时不爱说话。 桑南下意识地抬头,果然没有看见巫锦城。 之前离“水面”比较近的巫傩们都听见了巫锦城的声音,奋力上浮,试图打破水面却没有成功,他们跟巫锦城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牢不可破的坚冰。 所以只能选择跟水底其他同伴碰头,看看合众人之力是否可以击碎冰层。 结果桑多与桑南好不容易碰头了,却没找到巫锦城。 “首领可能去想别的办法了。”桑南示意。 桑多也这么觉得,巫锦城不可能丢下他们自己离开。 桑多用石柱扒拉开水里这些悬浮的魂魄,给同伴指路,还让桑南去找岳棠在第三狱招揽的凡人魂魄,那些魂魄还昏迷着呢。 石柱里封存的修士魂魄也不能少,都要找回来。 “水”的阻力太大,他们哼哧哼哧刨动着四肢,就差使出吃奶的力气了。 这到底什么破地方啊?巫傩们满心迷惑。 他们的记忆停留在第四狱崩塌之时,虽然捡回了一条命,没有魂飞魄散,肯定挺高兴,但是这处境透着蹊跷。 桑多忽然在“水”里看到了一个人。 镜姑。 难道眼下就是占天门算出的“逃离地府”的结果? 桑多嘴角抽搐,觉得这算得不靠谱,因为这里看起来跟刀山地狱、血池地狱一样糟糕。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位化神期修士,还主动出手帮大家阻拦鬼将。 提到那个鬼将,桑多有些后怕,没想到沙州邪修竟然有能耐冒充鬼将。 要不是第四狱崩塌,鬼将的敕封与力量也跟着破碎,露出了邪修的真面目……嘶,这藏得也太深了!看来邪修的所图甚大,不像巫傩们起初想的那样,只是在地府闹一场捞点魂魄。 不过现在什么谋划都完蛋了! 第三狱没了,第四狱也没了!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崩,计划不如地变。 桑多脸上在笑,心里却没有放松警惕,四下寻找着那个邪修的踪迹。 还打手势通知别的巫傩,别被那个邪修偷袭了。 结果他们在满湖的魂魄里翻来覆去寻了好久,愣是没有发现邪修。 奇怪。 难道那个邪修有保命伎俩,可以在第四狱塌陷的时候逃走? 不可能吧?除非那是一道炼制出来的分魂,不是邪修本体。 那分魂已经在第四狱塌陷过程中消亡了,所以这里才找不着人。 桑多还在琢磨,突然他的脸挨了重重一记,桑多震惊地转头,看到镜姑直直地“坐”了起来。 在“水”里摆出了标准的盘坐姿势,两眼发直,仰着脖子凝视湖面。 巫傩们傻乎乎地跟着她一起抬头。 ——什么也没看到。 镜姑的嘴开开合合,看她的表情,应该是在说一件很重要也很可怕的事。 可惜大家听不见,只能一头雾水地看着镜姑掐算着,然后手舞足蹈满脸惊恐。 “天道!有人在干扰天道!” 像镜姑这样的占天门修士,最是依赖天道,也最怕天道受到干扰。 “我什么都算不出来了,我只感觉到……呃,怎么是情劫?” 镜姑再次茫然抬头,怀疑自己在做梦,喃喃道,“还有天劫?” 一个能击破天地封锁的飞升天劫就在外面,还有一股干扰天道的情劫存在着? 这都是什么鬼? 镜姑彻底糊涂了。 难道有人觉得用情劫干扰天道,就可以飞升? 镜姑摇晃着脑袋,努力想要恢复清醒。 她见过的情劫多了去了,离谱到这种程度的,别说见了,编都编不出来。 镜姑还在怀疑自己,怀疑这是噩梦,石柱里封存的那些修士魂魄却有了动静。 “天劫……” “天道……” 被折磨多年,他们的意识已经浑浑噩噩,可是作为修士,心底最后的执念是不会消除的。 就算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一切,也不可能忘记参悟天道、渡劫飞升。 当察觉到天劫的恐怖威压,他们立刻睁开了眼睛,奋力地想要接近天道。 石柱碎裂,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水中。 这些修士魂魄最差的也是化神后期,尽管魂力虚弱至极,可是比起巫傩们,他们在水中就要轻松多了,很快就抵达了“冰层”下方。 巫傩们:“……” 不管怎么样,先敲破冰面再说? “天道、天道……” 一个修士魂魄又哭又笑,发狂地攻击着这层坚冰。 “有魔气!”另外一个修士魂魄眼睛发红,嚷嚷着要斩灭心魔。 更多的修士不言不语,只是攻击,呆滞的眼神在凝视着外面的时候,偶尔闪过一丝灵光,象征着他们的神识没有彻底磨灭。 巫傩们不得不退避三尺,瞠目结舌。 不仅是因为这些修士的发狂,还在咋舌这层坚冰。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多大乘期、化神期修士去攻击,竟然纹丝不动。 归墟底层的人完全不知道,海面飞舟上的楚州修士快要吓破胆了。 原本只是咆哮的海浪,蕴量着恐怖威力的雷劫云团,不知道怎么的,云团忽然像发酵的面团那样暴涨,飞速地向四面八方扩散,重重叠叠,互相挤压。 天空都快塞不下这么多劫云了。 最低的那块劫云几乎要碰触到海面,随即海水开始散发出一股可怖的天雷气息。 似乎一眨眼就能把他们这些船撕成碎片。 楚州修士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大家抖个不停,摇摇欲坠,体内真元更是被天劫压得不敢冒头。 “蓬莱阁主,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我估摸着,这得是一整个门派的修士在渡劫才有的阵仗。”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联合渡劫,不怕一起被天雷劈成灰吗? 长德公身为鬼神,对天雷十分敏感,他身上的功德之光已经被迫放出来了。 照得方圆数里的海域都金灿灿的,天雷似乎犹豫了一下,绕开了他。 “天劫的规模太可怕了,长德公的功德金光未必能帮我们支撑到最后,快,趁着现在,赶紧出去。” “阁主,你忘了这里是迷踪岛秘境吗?” 没人认识路,灵气随着天劫狂暴了,根本出不去! 蓬莱阁主傻眼。 “醒醒!” “岳棠!” “你忘记自己是谁了吗?” 巫锦城的意识被困在归墟底层,他看到一团黑白不分的混沌气团肆意地扩展着,笼罩范围越来越广。 巫锦城想要的只是岳棠,那个会跟他在孤崖赏月,笑谈天下的人。 如果任凭岳棠继续沉浸在天道之力里,可能会变成天道的一部分。 即使侥幸保留了神魂与自我,也会被迫飞升仙界。 巫锦城听到了天雷的声音,就在耳边,就在头顶。 “岳棠!” “巫锦城……” 岳棠喃喃着,他感到自己推演的天道缺了很多,他不知这是自己修为不够,只觉得缺少魔气,偏偏那团燃烧的魔焰不肯进入他的神魂。 他死死地把魔焰抱住,不松手。 魔焰还一个劲地拍他脑门,拒绝他。 岳棠被天道与情劫双重影响,就算勉强恢复了一点神智,很快又被压下去了。 就在危机之时,混沌气团忽然一震。 岳棠醒了。 他感觉到了浓厚的功德金光,正是这股力量“推”得岳棠的意识一个踉跄,放慢了吸纳灵气靠拢天道的过程。 “怎么回事?” 岳棠发现自己的魂体无法脱离天道了。 他把意识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可以囊括整个归墟的存在。 这就算了,头顶有充斥了整个归墟上层的天雷劫云,下面有无数发狂想要接近天道与天劫的修士魂魄,中间还有在金光笼罩下狼狈颠簸的楚州飞舟。 “……” 赶集吗?你们怎么回事?他就推演个天道,怎么这么多来凑热闹的? “天雷要开始落下了。”巫锦城提醒。 岳棠这才发现巫锦城的意识化为魔焰,正被“自己”牢牢地抱着。 终于想起自己做了什么的岳棠眼前一黑。 ——都是天道误他! 好在岳棠知道现在的处境,艰难地撑住了。 他不能晕。 “巫道友……” 岳棠艰难地挤出声音。 魔焰重新化为巫锦城的魂魄,他沉默了几息,看着外面显然不可能停下来的天劫,然后对岳棠说:“就用你说的方法吧。” “什,什么?” “我会双修。” 只有天道能阻止一切,不是吗? 岳棠刚才不清醒,可是他说的话是对的。 魔亦是道,天道即天魔,没有魔气,岳棠永远也不可能模仿天道之力,放出魂魄,驱散劫云。 194. 心魔幻象 楚州修士:发生了啥,为啥啊…… 遥想一百年前,夏州的某座山坳。 一个兜售双修功法的老散修,拦着岳棠,漫天开价。 岳棠毫无兴趣地避开了。 他的道不在这上面,也不需要通过这种旁门左道来提升实力。 一百多年后,岳棠在青松山遇到那群喜欢坑蒙拐骗的修士,“打劫”来的玉简里面,确实也有《双修秘法》,他连看都没看,就丢到旁边了。 因为修真界的双修功法,没有一千,也能数得出八百。 名目众多,甚至每个都有很唬人的来历,可以追溯到很出名的先辈修士乃至仙人身上。至于这些故事的真实与否,那就不要深究了。 至于它们真正的来历—— 有一些修士得了机缘,看了一些古老宗门流传出来的正统双修法门,然后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增改删减了一番。毕竟原本的功法读起来艰涩深奥,自己能看懂,道侣不一定能懂,可不就得有一个转述口传的过程吗? 道侣不是一辈子的道侣,徒弟也会从师父那里偷手札。 徒弟去游历世间,发现自己一穷二白,看着丹药法器眼馋,心底一琢磨,就把双修功法卖掉吧,这东西很抢手的。 识货的修士高价买了功法,然后他们再卖出去的时候可就没有那么好心了。 给什么完整的?当然要拆了卖! 花多少灵石,到手什么东西,那群穷光蛋散修,也想拿到真货? 双修功法嘛,只要有那么一丝作用,谁管它原本什么样子呢?就算修了发现没用,难道对方好意思当着其他修士的面大声嚷嚷这是假货吗? 只要敢嚷嚷,负责坑蒙拐骗的修士就会一口咬定,不是功法不行,是你本人“不行”。 这些套路跟骗局,岳棠看到过许多次。 他深知,散修手里兜售的那些玉简,不存在真正的双修功法。 ……整篇功法,可能只有一两句管用,其他都是后来瞎编的。 如今身在归墟的岳棠万分后悔。 早知有今日,他绝对不会拒绝当年向他兜售双修功法的人,也不会把“打劫”来的双修功法都当做垃圾扔了。凭他的天赋,只要翻遍这些垃圾功法,博览群书,肯定能悟出一套真正管用的双修功法。 双修再难,还能难过飞升吗? 他都自行悟道,修炼到只剩下临门一脚就能飞升了,双修功法算什么难题?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岳棠只能任由巫锦城来主导。 ——在修行这条路上,别人会的,你不会,就是这样被动。 大概是抱住魔焰的时间太久了,意识又陷在庞大的混沌气团内,所以魔焰焚烧的感觉并不像从前那般难以忍受,本能地想要避让。 可是魔气的入侵,仍然有着让岳棠头皮发麻的负面作用。 幻象叠生,直击道心。 他一会儿看到自己一手揪着天神,把他们的脑袋塞到巫锦城的剑下。 一会儿又看到自己一脚踹开地府十殿的大门,带着巫傩与修士们把高高在上的鬼神扔进轮回池。 偶尔还会浮现出阿虎的身影。 嗯,连弟子都能一爪拍碎法宝,把驾云逃跑的神仙撸下来呢! 心魔太懂修仙者了。 魔气简直是照出愿望与欲|念的镜子。 岳棠根本不想坐在什么天帝宝座上,也不想手掌权势,统治三界。 他只想要把天神与鬼神从宝座上拽下来,该偿还血债的一起算账,剩下的揍一顿,最后把他们统统变成凡人,丢进万丈红尘。 不得不说,在幻觉里所向披靡的滋味太好了。 无论什么敌人,都不堪一击。 岳棠叹息。 现实哪有这么容易呢? 心魔给的只是一场美好的梦境,天庭与地府可不是纸糊的。 心魔来势汹汹,一招不成,又出新招。既然道心空隙钻不了,马上就去挖掘岳棠心底的其他欲念。 ——南疆密林,闪电雷雨,山洞外缓缓走进来的人影。 落叶打着卷,伴随着雨雾一起在来人脚下化为尘埃。 白衣血纹,危险凌厉的气息似要割裂一切,洞窟的幻影随之震颤。 几缕凌乱的发丝掩住眼角,雷光恰好映出狭长的凤眸,漫不经心的开合,蓦然一定,就似发现了岳棠,又像岳棠通过这对泛紫的冰冷魔眸“看”见了呆愣的自己。 当年初见,许多极力忘记的细节,重新涌上心头。 魔的神情淡漠,肤色冰白。 唇也是冷白色的,在昏暗的洞窟里,唇的边缘与皮肤几乎看不出区别。 只有唇峰与唇珠是明显的嫣红,沿着唇弓,在双唇闭合处形成一道诱人的绯色弧度线,隐藏在冷白的双唇之间。 摄人心魄。 魔没有表情,他也用不着,只是冷冷地说着话,就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 岳棠直直地看着幻影。 然后他就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专心一些,不要被心魔影响。” 岳棠猛然回神,对了,他们的意识正在靠近。 他的所见所闻,也会传递到巫锦城的意识里。 但岳棠还是忍不住望向心魔幻象。 ——假的知道自己的喜好啊,知道什么样的角度是最好的,就连雷光映照的角度都特别好。 这时,心魔幻象忽然抬头。 它从岳棠的记忆里脱离出来,不再重复着岳棠当日见到巫锦城的情形。 它,抬手解下了墨玉发冠。 鸦羽一般的乌发,散落在冷白的肤色上。 岳棠大惊。 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心魔幻象,扯开了身上的血纹白袍。 巫锦城:“……” 看自己脱|衣服,是一种新奇又荒谬的体验。 不得不说,岳棠想的还挺多。 巫锦城沉吟一阵,没有帮岳棠驱散心魔,毕竟岳棠想看。 再说他们这会儿都是魂体,压根没有宽|衣解|带的过程,替代一下,也未尝不可。 岳棠就不这么想了。 他急急地封闭五感,窘迫地喊:“快一点。” “……快不了,你跟天道之力纠缠得太深。” 岳棠受到魔气影响,出现了心魔。 巫锦城又怎么可能轻松,道对魔也是一种侵蚀啊! 如果不是岳棠对他全不设防,就这样一个庞大的混沌气团,巫锦城完全找不到契入点。 他要剥离那些狂暴磅礴的混沌气流,帮助岳棠收拢神魂。 “不是我在催,外面的天劫等不了。” 岳棠苦苦忍耐。 心魔幻象可不管你封闭五感,它又化为无形欲|念,在岳棠神魂里肆意生长着。 它在叫嚣,想让岳棠失去理智,把那个动摇他道心勾动他妄念的人生吞活剥了。 “去吧,去吧……只要得到,就会窥破,就能舍弃,为何要抵抗呢?” “如果你真的不想,不如杀了他,那样你还是你。” 两个声音又在岳棠心底响起,一个鼓动着岳棠顺从欲|念,另外一个蛊惑岳棠发狂杀戮。 岳棠思忖,看来这就是无数修士都会饮恨折|戟|的情劫心魔了。 控制不了占有对方的妄念,又深恨情绪不受控的自己,加上患得患失,很容易道心失衡的。无论听从哪一个声音,都是屈从了心魔,从此后患无穷。 岳棠没好气地怼心魔。 也是怼道心动摇的自己。 ——他压根不会双修,就算摁住了巫锦城,他能干啥? 同理,他要是杀了巫锦城,确实可以解决情劫,可是天劫怎么办?岂不是马上就被这规模恐怖的天劫劈成渣了?别看天道想要他飞升,天道给的那个天劫是正常的,现在外面的那个天劫正常吗? 岳棠在意念里狂殴心魔,心魔一败涂地。 岳棠压着妄念,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到了巫锦城的声音。 “嗯?魔气似乎不怎么攻击你了。” “……” 因为魔气滋生的心魔输了啊。 岳棠还来不及细想,神魂就被轻轻碰触,又似被一只手沿着后颈揉了下来。 “抱元守神。” 然后是一串口诀。 魔气仿佛化为一根带着刺的荆棘,扎在身上。 疼痛,火烧一般的灼痛。 犹如凡人,血液被迫涌向伤口,发红肿胀,形成了一道再清晰不过的“线”,这就是功法的路径。 “最初的感觉可能与堕魔相似……你会感觉到自己被撕裂,被魔焰吞没……不要抗拒,相信我。” 岳棠一边听,一边努力地适应着。 就在他神魂涣散,巫锦城的意识彻底融入那一瞬间,岳棠忽然听到巫锦城说: “现在看我,不要看心魔幻象。” 劫云不停下压,就像一只恐怖的凶兽,已经吞下了整片天空,只差长鲸吸川连同海水一起把船吃了。 楚州修士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颜青子忽然看到海底翻涌出了一股黑潮,急忙叫道:“等等,那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更糟糕了。” 一个修士抱着脑袋,绝望地喃喃。 话音刚落,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黑潮撞到功德金光上,滋滋地冒出浓烈黑烟,同时还有紫黑色的火星子漫天散落。 “魔、魔气?” 楚州修士们崩溃了,哪儿来的魔气啊? 只见声势浩大的黑潮魔气直接化为烈焰,船底变成了一片火海,映着头顶的雷劫,所谓天雷地火就是眼前的写照吧! 众人木然地看着刚才放话说不会更糟糕的那个修士,什么乌鸦嘴! 195. 天雷地火 道魔相争,天道始生 “咔嚓。” 一道黑紫色的雷霆当空劈下。 整片天空都似一分而二,秘境在震颤。 浩瀚的威压排山倒海般袭来。 楚州修士本能地想挣扎,结果一口真元刚提起,就被笼罩在头顶上的天劫直接击散,只能手脚发软地瘫在甲板上。 “天劫,这就是天劫……” 修真界三千年没有人飞升,大部分修士根本没机会见识天劫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们知道了,这就像山中的野兔遇到猛虎,这种无形的压制让他们毫无抵抗力。 难怪典籍上记载,古早之前,每当有先辈渡劫飞升,总会有很多修士前往围观。 ——这般可怕的情形,不想办法多见几次,轮到自己的时候,怎么应付啊? 念及师门先辈的无畏,再想想他们连爬都不爬起来的惨状,船上的楚州修士不禁垂泪。 “吾辈真是无能啊!” “如今葬身秘境,更愧对师门。” “呜……还连累了长德公。” 长德公同样惊惧于天劫的可怖,功德金光正被剧烈消耗着,他的感受可比其他人明显多了,说不惊慌肯定是假的,可是转头一看这群嚎啕不止的修士,顿时头大。 “别哭了,哭管什么用,还不赶紧想个主意?” 长德公呵斥,“亏尔等还是修仙者,居然连天劫都怕?” 楚州修士勉强振作,可是真元不听使唤。 伏火宗主呆呆地看着火海,嘴里像是在念叨什么。 蓬莱阁主觉得这个老对头胆量还是有的,应该不会是吓疯了,连忙凑过去仔细听。 “什么?你说渡劫的人危险了?” “闭嘴。” 伏火宗主黑着脸,转头对着愕然的众人说,“如果这些魔焰都是渡劫产生的心魔,心魔已经把渡劫的人生吞活剥了吧?要不然怎么能形成这样规模的火海?” “也可能是一个厉害到了极点的魔在渡劫。”蓬莱阁主找茬。 “胡扯,别说你没感觉到,那种道魔纠缠的气息越来越明显了。”伏火宗主扒在船舷上,朝着下方张望,神情凝重,“之前还不存在。” 蓬莱阁主学着他的样子,脑袋压低,极力感应着狂暴/乱流里的异样气息。 没错,真是这样。 道魔纠缠,而且很明显是魔气在入侵。 通常这样的情况,道者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 这是神魂层面的战斗,一着不慎,道者可能会被魔彻底吞噬,神形俱灭。 “所以这秘境里蹲着有两个大能者,一个是修仙者,另外一个是魔?” 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 众人都觉得荒谬,心中更是崩溃,他们这是什么运气?他们只是想要找一个隐世桃源,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地啊! “这一人一魔应该都不是无名之辈,只是苦了无辜被卷入天劫的我们。”伏火宗主头痛地说。 长德公皱眉问:“既是如此,如今道魔相争的形势如何?” “是魔占上风。”蓬莱阁主语气低落。 “什么?” 众修士很难接受这种事实。 可是看一眼“地火魔焰”,只能心惊肉跳地承认是这么回事。 蓬莱阁主还振振有词地说:“我猜他们彼此之间很熟悉……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一上来就是殊死搏斗,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肯定是对峙交手多年不分胜负,只能各自修炼,直到天劫忽然降临,魔终于等到了机会,借着心魔劫,潜入了道者的神魂。 “原来是趁人之危!太可恶了!” 这猜测十分符合修真界道魔不两立的固有观念,一时人人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试想好不容易修炼到飞升,既要面对可怕的天劫,暗处竟然还有伺机而动的邪魔,换谁不恼? 尤其当蓬莱阁主察觉到道者节节败退,似乎受制于魔时,更是急得跳脚。 “你有什么克制魔的法宝吗?” “别傻了,这么厉害的魔,普通的法宝能有用?” “这——” 蓬莱阁主语塞。 这时,第二雷霆劈落,十几颗雷光凝聚的黑球直接在魔焰火海上滚动,所过之处一切尽化齑粉,连秘境空间都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 众人瞬息醒悟,不管是修道者还是邪魔,抬抬手就能把他们灭了。 他们操这份心,完全白搭。 还是担心自己的命比较实在。 “即使是那位道者获胜,成功渡过了天劫,跟我们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会被天劫余波撕成碎片。” “如果是魔……邪魔胜了道者,它也逃不过天劫。” 伏火宗主仰头看天,喃喃自语。 他怀疑天劫会这么厉害,没准就是天道下定决心,要铲除吞了道者之后变得更可怕的魔。 从道魔纠缠的气息来看,似乎也在证明这个猜测。 “……那位前辈不行了。” 伏火宗主叹了口气,不忍地闭上眼。 道魔相争,败者形神俱灭,不存三界。 岳棠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似乎被魔焰彻底吞噬,又像被天道之力完全拆散了。 原本牢记的功法路线,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落到了空处。 岳棠想要抬起自己的手,想要睁开眼,想要确定自己在哪里,可是本来很简单的事他一个也做不到。 他“漂浮”在幽暗无光的归墟。 ……有人牵着他的手,任意摆布着他的躯体。 魔气最初带来的痛苦缓缓退去,此刻就像刚生出细芽的杨柳枝,密不透风地簇拥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着,神魂也随之悸动。 是轻飘飘的愉悦,以及没顶的溺水感。 岳棠也试图变得清醒一点,他放心不下外面的天劫。 可是三魂六魄有一半沉溺在魔气里,动都不动。 之前还拼命抵抗、推拒的魔气,现在倒成了它们争抢汲取之物。 不够。 还是不够。 岳棠烦闷地皱眉,他隐约知道这是精魄在作祟,可是三魂六魄跟着一起造反,他无法控制地索取着更多的魔气。 “别那么贪心……” 模糊又熟悉的声音。 岳棠仍旧皱眉,没理会。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叹息,随即他感到自己出现在一处洞窟里。 外面雷声隆隆,电光撕裂了漆黑天幕,一直照到眼前。 岳棠被迫眯起眼睛,重新找回了知觉。 他躺在某个人的怀里,他们亲密无间地依偎着在一处,下颌压着那人的喉结,布满汗珠的胸膛紧紧地贴着。 远处点着一堆篝火,灼热的温度烘烤着他的后背,不太舒服,外面的雷声也太响了。 不过确实应该停下来了。 岳棠捞回了一点理智。 他听到低低的笑声,似无奈,又似餍足。 “你真是……心魔给你看的开始,非要一个有始有终……看不到,就不罢休。” 岳棠的心神还沉浸在愉悦里,神魂懒洋洋的。 “该起来了。” “嗯?” 岳棠满心迷惑。 然后就毫无所觉地依从着那个声音,叫什么就做什么。 功法运行三十六周天。 伴随着雷霆劈至归墟底层,那个裹着魔焰的混沌气团骤然收缩。 一点刺目的光挣脱了幽暗。 …… …… “哎?魔焰在消退?” 楚州修士们愕然。 整片火海急速收缩,好像汇集在远处的某个点上。 蓬莱阁主狐疑地放出神识。 “啊!” 趴在船舷上的修士们都像蓬莱阁主一样,捂着眼睛与额头,大叫着后退。 就似一轮烈阳从海底升起。 在海面滚动的雷光,瞬间消融。 低垂的劫云也随之一定,然后缓缓地向两边散开。 伏火宗主掩目,极力分辨,赫然发现那其实是一道光柱,只是庞大至极,这才照亮了整个秘境。 “天、天道?” 伏火宗主呆住了。 “什么?你说什么?”蓬莱阁主急忙睁开眼,正好看到了奇异诡谲的一幕。 围绕着这道贯通天际的光柱,无数灵气飘舞着,化为三界生灵的虚影,它们极快地生长衰亡,然后溃散,缓缓下沉。 众人战战兢兢地低头望去。 随着光柱的笼罩范围,灵气还在变化。 它们在海底变成了更多,世人更熟悉的人间生灵,一样生长繁衍衰亡最后溃散着下沉到更深的黑暗之中。 “最下面有人!” 与此同时,被困在底层的巫傩们也借着这道光柱,看清了整个归墟。 归墟分为三层。 布满亡魂的湖底,幽暗空荡的混沌,碧蓝美丽的海水。 就仿佛对应着万籁寂灭的地府,荒芜空乏的人间,灵气充沛的天界。 此刻,贯通“三界”的光柱照亮了世界,使人得以一窥真相。 从光柱分散而出的灵气,欢脱着填充着荒芜空乏的中层,这些空有形态的“万物”在“死亡”之后很自然地沉到“地府”。 桑南傻眼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光点掉到自己身边。 凝固的湖水也慢慢“活”了。 当“亡魂”足够多,看似牢不可破的冰层就松动了。 原本疯狂撞击冰层的修士魂魄全都停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巫傩们慌忙上去抓人。 沉入湖底的光点携带着灵气,推着他们,把他们直接送到了最上层的海水里。 “是亡魂,他们都是……” 长德公也语无伦次,指着巫傩与修士魂魄们。 桑多发现镜姑保持着掐算的动作,直直地昏迷了。 “喂,算不出来你不要硬算啊!” 桑多一边焦急,一边寻找着岳棠与巫锦城的下落。 直觉告诉他,这大阵仗绝对是自家首领与军师搞出来的。 就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光柱愈发亮了。 与此同时,劫云似乎被吸走了力量,化为一道道灵气注入光柱。 楚州修士们眼睁睁地看着灵气虚影“生生不息”的变化着。 ——没有天庭地府的时候,天地万物是循环的。 亡者归于虚无,灵气重聚,随着光柱上升到“天界”,成为新的生灵。 灵气耗尽,陨落至人间,再生万物。 万物精魂消耗殆尽,回归地府。 周而复始。 一个魂魄,没有来生,也没有前世。 它曾是天神,它是树木,它是鸟雀,它是凡人。 等一切走到尽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与人类重聚,它还将作为天神重生。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 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 “天道……真的是天道……” 蓬莱阁主脚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光柱缓缓黯淡,跟着满天劫云一起消失了。 要不是海水里漂浮着这么多魂魄,楚州修士看着这碧海蓝天,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伏火宗主的手指深深扎进了船舷,心神俱震,人也彻底恍惚了。 “不是道魔相争,是有人在推演天道?不,不可能的!道魔不两立啊!” 196. 无言以对 岳棠:别说了 归墟中层。 幽暗无光的混沌里,那些流散的气流无处可去,只能在各处游离。 “啪。” 一道小小的电光。 是灵气撞到了某个物体,迸发出的光亮。 动静很小,如果不是这里太黑,根本不可能引起旁人注意。 不,应该说这里根本没有别人。 亡魂沉在下层,活人在归墟上层,在光柱消失之后,荒芜空乏的混沌重新恢复了死寂。 ……特别好,没人打扰,如果巫锦城不在这里就更好了。 岳棠躺在巫锦城身边,沉默地听着自己的三魂六魄争执。 精魄被群殴,每个魂魄都觉得是精魄的错,是它影响了所有魂魄。 尤其是命魂,根本无法接受之前的糟糕表现。 “明明是双修,结果你沉溺其中,吞了太多魔气还觉得不够……如果不是巫锦城,根本来不及驱散天劫!色令智昏,差点害得我们魂飞魄散被劈成飞灰你知道吗?” “胡说,魔气是大家一起吃的!” 精魄大怒,觉得这是本体在推卸责任。 一起犯的错,凭什么觉得它是害群之马? 命魂平时高高在上,说的全是大道理,也确实聪明,然而事到临头跟它一样没脑子,偏偏死不承认。 “都住口,我们意外地窥看到最初的三界!没有天庭地府之前的三界!这有多重要你们不知道吗?” “……” 这倒是真的。 岳棠没想到,为了救出桑多等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收获。 就是这个过程…… 岳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希望所有人都遗忘自己的存在。 然而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感到自己的魂体被轻轻推了一下。 有别于灵气的碰触,这只手一来,他的神魂随之起伏,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贪婪,一种食髓知味的眷恋。 魔气带来的痛苦极度强烈,可是后来得到的好处也多。 除了某些不好明言的,单说这飞速攀升的修为境界吧,魔气弥补了缺失的“道”,宛如脱胎换骨,距离当场飞升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岳棠被迫来了一个临时封印,才没有丢脸丢到天界去。 凡人的意乱情迷,失控沉溺,还能被肉|身所困,闹不出大的乱子。 修士的神魂双修,岳棠今天见识到了,那真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别碰了,我已经渡劫期了。”岳棠有气无力地说。 巫锦城收回手,提醒道:“桑多他们被楚州修士接到船上了。” “……” 岳棠打定主意,装死。 巫锦城继续劝说:“没有我不行,他们不认识路。” 岳棠依旧没反应,心想那可以让巫锦城去,他是不会动的。 至于他?闭关理清思绪,梳理修为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总之短时间内他谁也不想见。 怎奈巫锦城还有一招杀手锏。 “阿棠……归墟一天,外面一年的。” 岳棠近乎惊恐地睁开了眼睛,飞速爬起。 “呼,真够呛。” 蓬莱阁主摸着脖子,再次庆幸自己还活着。 不少楚州修士在天劫消散之后马上入定,调整道心。 剩下的修士也是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蓬莱阁主勉强还能支撑,只是脸色很糟。 他背着手,摆出大派宗主的架势,沉着脸远远地看着这群刚上船的亡魂。 “长德公,务必小心,这里面有很多人,修为我都看不透……” 伏火宗主神情凝重地给长德公传音。 如果换了平时,看到这么一大群亡魂里面有三分之一都可能是化神期修士,他可能会果断地转身就跑,可是现在经历了这样一场道魔相争的浩劫,他竟然能压得住心绪,镇定地找出了应对方法。 亡魂嘛,会在天道规则下畏惧身怀敕封的地府鬼神。 长德公可不是普通的府城隍,浓厚的功德金光连天劫都能抗一抗,就算这些浑浑噩噩的修士魂魄忽然发疯,他们也不怕。 “问一问他们的来历,他们可能知道刚才是谁在悟道。” 伏火宗主冷静下来之后,就意识到“天道”是为了把困在归墟底层的这群亡魂放出来。 那个“天道”究竟是谁,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能推演出天道的修士,这还了得? 更离奇的是,对方还借助了魔的力量,难道是一个罕见的道魔双修者? 凡人可以文武兼修,修士要怎样才能道魔双修?这根本不可能! 然而对方的“成功”就这么直白地展现在了他们面前,伏火宗主只能抛开固有的成见,强定心神,准备一探究竟。 是的,他们没有转身就跑,马上离开这个秘境,就是因为这份该死的求道之心。 伏火宗主磨着牙,恨恨地想。 他猜测这群亡魂是三千年前的修士,也只有那个时期才会出现这么多化神期大乘期了,那个深不可测的道魔双修前辈,同样来自三千年前,靠着这处秘境特殊的时间一直活到现在,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然后伏火宗主觉得很有把握的猜测,直接碎在了桑南看到长德公的第一句话上。 “多谢诸位道友,多谢长德公。” “你认识长德公?” 伏火宗主脱口惊叫。 喊完才发现不止自己一个人,这声质问是无数人齐声发出的。 长德公虽然没说话,但满脸迷惑。 桑南一愣,然后意识到自己从前是披着黑袍站在巫锦城身边的。 在长德公的泥人傀儡眼里,所有巫傩都是一个模样,不可能知道黑袍下面的长相。 巫锦城不在的时候,负责联络长德公的是萨图,其他巫傩根本没跟长德公说过话。 “吾等是南疆巫傩,萨图的族人。” 桑南简单地解释,还抬手指了一下桑多等人。 “全都是?”长德公与楚州修士们十分震惊,巫傩一族有这么多的化神与大乘?这个实力都可以推平人间,一统修真界了吧? 这跟他们认识的南疆势力不一样啊! 桑南哭笑不得:“不是,那些修士魂魄……是我们从第三狱救出来的,呃,有志共谋改变三界大事的。” 怎么改变三界,推翻天庭呗! 楚州修士傻眼。 ——你们南疆人当真敢想敢做,竟然去地府招兵买马。 “难道第三狱崩塌是你们干的?”长德公捏着胡须,语气惊骇。 对啊!楚州修士齐齐瞪圆了眼睛。 桑南退了一步,急忙摆手:“不是!怎么可能!我们恰好赶上了第三狱第四狱崩塌,差点葬身其中,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里,话说回来,这是什么地方?” 桑南疑惑地望向海水,灵气这般充沛,像是一个秘境。 桑南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了,没想到长德公更惊。 “什么,第四狱也没了?” “呃!” 一片混乱之后,双方终于顺利交换到了想要知道的消息。 距离第三狱崩塌,已经过去半年了,巫傩们也立刻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地。 长德公才知晓,地府隐瞒了第四狱一起出事的消息,他还在细细琢磨着这里面隐含的意味,以及地府可能出现的混乱,海面上忽起波澜。 暗蓝的雷光伴随着波涛起伏。 许多入定的楚州修士再次被吓醒。 “天劫又来了!” “都冷静,不是天劫,应该是残余的力量……” 或者说,是岳棠推演天道的时候,被迫收下的。 现在灵气碰到他的魂体,就会出现激烈的反应。 混沌层那边还好,来到充斥着灵气的海水里,被动产生的雷光像水波一样,瞬间染透海浪。 灵气还在互相影响,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呼应。 岳棠:“……”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混进人群,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像眼前这样也太离谱了。 岳棠停滞在海中,仰视着上方的船底。 “这让我怀疑自己是某个上古凶兽,天赋神通是驾驭雷霆。” 岳棠喃喃。 这种怪物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夔牛,东海神兽。 这可真是太巧了,也在海里,岳棠眼神颓丧地想。 巫锦城纠正:“是一对。” 岳棠的窘迫处境,他也一样。 岳棠无力扶额:“我以为你会说,凶兽可不止这点动静。” “如果算上刚才的烈阳与贯通归墟的光柱……凶兽比不上我们。”巫锦城实事求是的说。 “别说了。”岳棠虚弱地阻止。 巫锦城抬手抚摸岳棠的后背,安慰道:“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劫云还是给我们一点好处的。” 岳棠勉强振作。 是啊,双修之后,他们身上的气息改变了,本来是不可能隐瞒得住,可是天劫余波完全覆盖了这些。 现在谁要是用神识多看他们一眼,就会被灵气混杂着雷光的狂暴力量反噬。 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归墟的时间耽搁不起,我们该离开了。” 岳棠努力维持着风平云淡的表情,“就按照我们说好的,我们被混沌吞没,归墟太过凶险,为了脱身我们只好用道与魔冲突的气息撞破禁锢,没想到无意间触动了归墟的禁制,结果因祸得福,得以一窥天道奥秘。” 巫锦城自然不会反对。 他跟岳棠的事,他不想拿出来跟别人说。 于是他们在雷光波涛之中现身,顶着楚州修士灼灼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上了船。 长德公看到岳棠自然惊喜。 楚州修士们也纷纷侧目,看着这位据说“拐走”了整个青松派,杀了云杉老仙的岳棠。 神秘莫测的、传说里的预言中人。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楚州修士们后怕地摸着胸口。 倒是听完岳棠瞎话的伏火宗主松了口气,不是道魔双修啊,他就说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修道又修魔呢,原来是一个渡劫期的修士跟一个大乘期的魔修。 嗯? 伏火宗主忽然想起巫锦城在传闻里是个剑修来着。 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岂不是大乘期的剑修,还是个魔? 传闻里巫锦城不是化神吗?果然这年头大家都藏着一 197. 各归东西 终是渡了一劫 岳棠不由得感叹,自己机缘巧合结识了黄长德,真的省了很多口舌工夫。 从跟青松派结盟,到如今四座皆是楚州喊得出名号的宗门……如果少了长德公,单是互相试探就得好几个来回,更别说巫锦城还是魔修,南疆巫傩瞧着也像是邪魔外道之流,大家想要坐在一起和和气气的叙话都不容易。 可是有长德公在就不一样了。 由于受到众人的敬重与信任,又常年见惯了泥人打架,长德公对于怎么做一个照顾各方的主事者颇有心得。 无非是劝劝这个,说说那个,介绍一下陌生的来客,再坐下来详谈。 看得岳棠很想把长德公拐到南疆。 ——造反的势力大了,人多了杂了,难免会产生矛盾。 就拿此次地府一行来说,他们就招揽了修士魂魄与凡人魂魄,将来修士们恢复神智,他们必然想要找一找曾经的宗门吧,如果没了宗门也想重新找个弟子再传承吧。 如今人间的修炼资源越发少了,收活人做弟子,这群修士魂魄要跟瀚海剑楼、青松派出现一些小冲突;收怨灵亡魂做弟子,他们又会跟南疆巫傩们发生争执。 这就是家业渐大的烦恼。 没人的时候缺人,有了人,就会有矛盾。 岳棠能安抚众人,可他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按照古话来说,他这个军师只愿意管行兵打仗,不喜内政。 岳棠是懒,巫锦城是性情不合——他们二人都不想做这事。 这不,岳棠就盯上了长德公。 生前是治理一方的郡守,死后是赤阳府城隍,还救济了楚州修士数百年,简直就是掌一方势力打理内政的不二人选。 “岳先生?” 长德公莫名地感到后背一凉,觉得岳棠的眼神有些奇怪。 “无事,只是有些感慨。”岳棠收回了目光,遗憾地想,除非南疆把大本营迁徙到楚州赤阳府,否则长德公这样的人才他是招揽不来的。 作为赤阳府城隍,黄长德巴不得阴司地府早点完蛋,可是他放不下赤阳府的百姓。 位于赤阳府的洪江天堤更是关系到下游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如果赤阳府城隍的位置被一个尸位素餐的家伙得到了,长德公可不能安心。 毕竟阴司城隍,就如同人间官吏,好的少,无能中庸的多。 若是运气不好遇上了恶的,就更无处说理了。 岳棠叹息着放下了这件事。 他转而望向一众楚州修士,沉声说:“原来诸位来归墟,是想要寻一个世外桃源,只怕这里并不符合,天道今日能吞第狱第四狱,明日可能还会吞别的。” “岳先生的意思是?” 蓬莱阁主一直明里暗里在打量岳棠。 岳棠完全没有当日见青松派修士的窘迫。 一是他习惯了尴尬,只要他努力忘记,就可以从容面对所有人。 二来他这个快要飞升的修为,可以震慑住所有人。 只要他多看谁几眼,那人就慌忙低头。 岳棠:“……” 对不住,天劫余波他收拢不了,修为太低的人确实容易受到影响。 岳棠垂眼,继续劝说他们离开归墟。 “比如天界,听说是仙界有九重天,若是天道也吞下其中之一,那些仙人也不像亡魂,会困在归墟最底层。” 众人齐齐色变。 没错,归墟这层像极了界,仙人只会待在灵气充沛的海上。 如今上层海水还算来去自由,可要是被天道存放了“天界”的一部分,天道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储备粮到处跑,肯定会彻底封锁归墟。 能被长德公特意介绍给岳棠与巫锦城的,都是楚州大宗门的长老掌门,修为可能不如岳棠,可是论起悟性,就没有不开窍的。 他们同时想到了天道盘踞在归墟,把第狱第四狱吞入归墟的原因——好家伙,天道这是打算逐渐拆分界,吞噬众生,顺带也灭了天庭地府,最后用归墟重新演化界啊! 想到这里,众人遍体生寒。 这哪儿是世外桃源,简直是直接跳轮回池 根本不用岳棠多劝,众人急切地希望离开归墟。 倒是巫锦城那边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天劫彻底改变了整个秘境的灵气,海潮流向已经变了,需要重新找路。” 巫锦城前世在秘境练剑留下的痕迹,现在被“洗”得一干二净,整座秘境更是充斥了天雷的残余能量,按照原来的办法是找不到路的,神识一放出去就会挨雷劈。 不过巫锦城与岳棠是例外。 他们……他们神魂还缠绕着雷光呢! “这样也好。”岳棠心想,进得了出不去,免得天庭地府得知消息,潜入归墟。 岳棠看着泛着雷光的海面,忽然想起一事,传音问:“那些本来被困在海上的漂流修士呢?” 巫锦城停顿一息,低声说:“受天劫波及,又被魔焰所焚,尽数丧命了。” “这——” 岳棠一阵不安。 巫锦城又说:“并非是在魔火天劫里魂飞魄散,最先影响他们的是魔气,由于都是神智浑噩,道心破碎的修士,所以一个照面就被魔焰吞噬了,随后天道发力,把他们的魂魄拉入了归墟底层。从前困死在秘境里的修士可能也都在下面。” 岳棠叹了口气。 为了救人,稀里糊涂地双修了一场,竟然清空了整个秘境。 那些漂流修士本来就很倒霉了,不想又遭遇了这样的死劫。 岳棠深深皱眉,他意识到将来可能会有更多的人被迫卷入这场天地浩劫,而他必须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要稳住道心,实在很难。 看着飞舟上楚州修士们既敬又畏的目光,如果岳棠是醉心名利享受名望的人,肯定会沉浸在这样的感觉里。 修道者一生汲汲营营,很多时候就是为了站在万人之上,拥有强悍的实力。 岳棠心知,如果此刻自己说一声希望这些修士来南疆,大概他们权衡利弊之后就会答应——毕竟还有长德公的面子在那里摆着,他们也不敢得罪大乘期的魔修与渡劫期的岳棠,更不可能回楚州。 但是岳棠没有开这个口。 这些楚州修士在想什么,岳棠一眼就看出来了。 强扭的瓜不甜,强拐的人不齐心,要了没用。 南疆也养不起这么多修士。 众人都很默契,绝口不提离开秘境之后要怎么办。 蓬莱阁主甚至掐断了几根胡须,唯恐岳棠发话说“请”他们去南疆坐一坐。 结果刚一离开秘境,岳棠带着人,哦不,带着一群鬼就要下船。 “岳先生且慢。” 蓬莱阁主简直不敢相信,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看到岳棠回头,他忍不住缩回脑袋,干巴巴地笑道:“这海上茫茫,诸位连船都没有,不如吾等载诸位一程。” “不必,我们皆是魂体,只需在海上等一日夜,待子夜时分黄泉路开,即可回到南疆。”岳棠站在船头,温文尔雅,风度翩然地拒绝了蓬莱阁主的提议。 楚州修士们悄悄松了口气。 长德公察觉到了,暗中瞪着他们。 这等把人当做洪水猛兽的做法,实是无礼,可是长德公亲眼目睹归墟天劫的恐怖景象,加上多年的交情,不好当面指责楚州修士的胆怯。 “泡在水里……飘在水面上也不像话,还是送一条船吧,不是飞舟,只是普通的船,岳先生不必推辞。” “吾等身无长物,更没有储物袋,待离去之时,只能丢弃此船,何必如此呢?”岳棠打定主意不买这个人情。 最后还是长德公看不下去,横眉竖目地说:“岳先生带着吾等离开秘境,也算是一份恩情,怎能立刻下船?传出去丢尽了我们楚州人的脸,不如在飞舟上等到今夜,老夫恰好也要借黄泉路回赤阳府。” 蓬莱阁主神色讪讪,由于理亏分,不敢反驳。 岳棠跟巫锦城交换了一个目光,然后做出推辞不过的样子,答应下来。 这一天,没有再发生任何事情。 子夜一到,阴气大盛,飞舟上的魂魄立刻消失了。 看着从容向众人道别的岳棠,以及气哼哼离开的长德公,蓬莱阁主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伏火宗主翻了个白眼,没有趁机嘲讽老对头,因为他同样忐忑不安。 “其实那位南疆巫锦城,数年前还在韩龙星带领阴司鬼军之中,间接救了吾等一命。” 只不过终究碍于对方是魔,他们不敢套近乎,更不敢攀交情。 举家逃亡途中,遇到这样规模的天劫,道心没吓出个好歹,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哪敢招惹这主宰天劫风云的狠角色? 岳棠口中说是误触天道禁制,招来归墟天劫,窥得天道奥秘。可是实际情况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伏火宗主隐隐有些后悔,或许去南疆是一条更好的出路,可是回头看自家那些不成器的弟子,那份刚刚升起的豪情又烟消云散了,罢罢,造反这活儿,他们是干不成的。 “走罢,天下秘境之多,不能每个都是归墟。” 没有一日一年的好地方,其他灵气充沛之地也不错。 再说天道都在拆地府了,这世上的太平日子,只怕没多少年了。 若真的无路可走,再去南疆吧! “不过……预言中人,果然不凡啊。” 楚州修士们想到岳棠,不由得心生叹服。 不骄不狂,温润如玉,意态从容,耀眼夺目。 那位堕魔的剑修更是了不得,看一眼道心就动摇了,七情六欲一起涌上心头,在神魂里到翻腾不休,实在可怕。 有这样的两个人在,南疆势力如日中天,或许真能在界掀起一场惊天之变。 此时,楚州修士口中了不得的两人正面面相觑。 “镜姑醒来说了什么?”巫锦城皱眉。 桑多捂着嘴,看看左右,小声地说:“镜姑说你们身上的情劫没了。” “……” “情劫消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情退爱消一别两宽,二是两心相悦亲密无间……镜姑让你们选一个,说你们自己肯定知道原因。”桑多完,他也很好奇巫锦城与岳棠做了什么,能渡了情劫。 岳棠的表情慢慢凝固在了脸上。 198. 魂归本体 面子这东西撑住了就会有…… 天雷没能让巫锦城与岳棠飞升,却让他们摆脱了情劫。 巫傩们都觉得这事十分离奇,没听说天雷还有这种能力。 ——难道这就是生死关头,一切顾虑尽抛脑后,从此交心不疑的感情? 巫傩们的想法没有那么大胆,脑子也没那么灵活,他们都是死了几十年几百年的亡魂,在情爱上少根弦,自然不会想到巫锦城与岳棠会在那种情形下双修。 或者说,正常人都不可能想到,那样声势浩大的悟道阵仗,竟然跟双修有关。 所以岳棠勉强保住了最后一丝颜面。 他整个魂体都是僵的。 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飘出的黄泉路,怎么回的南疆。 走神的下场就是他的魂魄一返回躯体,立刻失控地磕到了脑门。 “砰。” 岳棠捂着额头,努力压住真元。 魂魄离体的时间太久,肢体动作不灵便。 这些还是小事,最大的麻烦是神魂莫名到了渡劫期,而躯体还只适应大乘期的修为。 修真界后期,每一重境界都有天壤之别,这可不是筑基神魂入炼气之躯那么简单。如果岳棠没有提前封住一部分力量,甚至会直接重伤。 当务之急,自然是闭关,稳定住境界。 但岳棠现在不是散修了,说闭关就能丢下所有事安心闭关,南疆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跟巫锦城呢。 岳棠缓缓调匀气息,压制神魂,勉强摆出一个盘膝而坐的姿势。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他才收功睁眼,惆怅地叹口气。 然后一手扶着墙,谨慎小心地站起来。 动作之缓慢,举止之僵硬,堪比八十岁的老翁。 岳棠不是害怕踩死蚂蚁,巫傩神庙里也没有蚂蚁,他这样小心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一脚踩碎石砖,一手按塌墙壁。 习惯了魂魄飘来飘去,现在这个身体怎么用都觉得沉重。 而且生魂沾染的阴气过重,神识现在又过于强大,跟躯体不合——没准一个不小心,魂魄又会从身体里飘出去。 这个毛病必须治好,否则将来飞升的时候,神魂丢了肉身自己飞升就麻烦了。 于是岳棠费了半天劲,勉强踱出这间密室。 抬头一看,巫锦城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空旷的大厅形状很奇特,穹顶很高,这里是巫傩神庙的最高处,也是凶兽被掏空的颅骨。魔焰在火塘里熊熊燃烧着,诡异的火光从颅骨的眼窝里透出来。 远观神庙,森冷可怖,纵然威严肃穆雄浑壮观,可是魔气笼罩,奇诡莫名,很难不让人生出畏惧之心。 岳棠第一次来雪峰秘境,看到这座神庙的时候也不例外。 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毕竟神庙从前的主人就是一副骨头架子,而神庙的现任首领手握魔剑,满头冷汗,站都站不稳,眼看就要一跤摔到火塘里面。 魔焰正在向外蔓延,漆黑的大厅已经被火焰包围了。 看来巫锦城也没法控制暴涨的力量。 岳棠唏嘘着想。 “寨主、军师……啊呸!首领,岳先生?你们怎么样了?” 桑多的声音隔着魔焰火墙,模糊地传进来。 想必巫傩们发现了不对劲,守在外面干着急。 “首领,你收一收魔焰,会影响到岳先生的。” “……” 岳棠沉默。 不,他不能说出实情。 双修之后,他完全不怕巫锦城的魔焰了。 但是他必须装作有影响,道魔不两立,他要表现得惧怕魔焰。 岳棠扶着墙,悄悄往角落走了几步,避免被外面的人看到自己。 然后他听到萨图说:“你们都回去穿自己用的尸体,别围在这里,帮不上忙,还堵着路。” “不行,首领跟岳先生……” 桑多突然压低声音。 岳棠忍不住放出神识,听到桑多鬼鬼祟祟地告诉了萨图,关于情劫的事。 桑多你太多嘴了,岳棠无声地想。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这事我早就看出来了。”萨图轻嗤。 什么?岳棠大惊。 桑多震惊得一连三问:“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岳棠望向巫锦城。 巫锦城从火塘旁边抬起头,眼神也透着疑惑。 岳棠:“……” 外面萨图不耐烦地说:“瞎打听什么?快回去!再多问一句,我就让你去给那只山鸡精做传信人,继续从十万大山抓小妖来种田。” 桑多没声音了,可能吓跑了。 岳棠眼皮抽搐,默默地坐到角落里。 萨图看了一阵魔焰的起落,判断出了巫锦城有意识,于是干脆站在门口,朗声道:“首领,周宗主听闻你们回来,十分欣喜,正朝着雪峰秘境而来。” “再等……半日。” 巫锦城断断续续地说。 萨图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还把巫傩都带走了。 岳棠松了口气。 岳棠看着自己扶着墙的手,又看重新躺回魔焰里的巫锦城,莫名地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凡人双……不是,普通人一夜之后,跟他们的现状也差不多? 半日后,周宗主顺利地见到了在地府失踪的巫锦城与岳棠。 如今距离楚州修士进入归墟秘境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距离第三狱第四狱崩塌已经有大半年了。 曾经在地府闹事的沙州千洞窟邪修,被地府迁怒。 据说鬼军长驱直入,使沙州邪修躲藏之地尽数化为鬼域。 没想到那群邪修里面硬角色不少,竟然让地府鬼军也吃了不少亏,如今恶战还在僵持。 岳棠想起那个冒充第四狱鬼将的邪修,想到归墟底层里面没有发现这家伙的踪迹,不由得多了几分在意。 这样高明的分魂之术,普通修士可用不了。 “天庭呢?天庭作何反应?”岳棠追问。 周宗主摇头:“没有一点消息,地府也尽量平息事态,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第三狱崩塌,只在人间听闻消息,大概以为第三狱只是发生了小震荡,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绝对不会想到它是整个没了。” 大部分修士都是这个看法。 天庭地府屹立三界多年,在众人心中,就如天上的日月那般永恒,没有人可以取代,更不可能说倒就倒? “天门不开,天庭只能指派巡天官与天将之流,征召修真界宗门,偶尔唤地府鬼神。”周宗主沉声说,“单单这些不足为惧,天兵下界,也只会冲着沙州去。” 看岳棠依旧在沉思,巫锦城始终一言不发,周宗主忍不住问起了第三狱崩塌的真相。 “……我在地府又待了数月,始终得不到你们的一点消息,只能用法术回到人间。” 周宗主的本体是一柄剑,他要还魂,没有岳棠他们那么麻烦。 再说郁岧嶢也把地府的路径说得一清二楚,周宗主倒不至于迷路。 只是一群人前往地府,最终只有周宗主独自返回,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个疙瘩,周宗主焦虑万分,最终无可奈何地回到南疆。 没想到南疆巫傩也好,青松派也罢,大家都十分镇定。 没人相信巫锦城与岳棠就这样死了。 他们认为消失的第三狱与第四狱,是岳棠主谋策划的。 周宗主哑然,他想说这个猜测太荒唐了,可是他跟众人在第二狱就分开了,岳棠等人在第三狱经历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无所知,完全找不到话反驳。 周宗主心底也希望众人平安无事,可是岳棠拆了刀山地狱血池地狱的说法实在离谱,他这把剑都不行,岳棠怎么徒手拆的? 他很乐意学一学。 “所以第三狱真的是你们……” “周宗主说笑了,那是天道做的。” 岳棠面不改色,熟练地把事情都扣给了天道。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无辜受累者。 至于周宗主在地府看到他跟巫锦城失忆情劫犯蠢的事,岳棠相信只要自己脸皮够厚,他就能装作没有这回事。 果然周宗主打量了他们两眼,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得知第三狱崩塌的源头是天道收下了灭烛鬼王的敕封,周宗主失笑:“如此说来,第三狱是毁在岳先生之手,其实也不算错。” 说着话锋一转,谈及了郁岧嶢在林州那边的进展。 “就如岳先生所料,为了那颗传闻中的升仙丹,林州修真界陷入混乱,折扇法宝已经顺利到了云杉老仙的那些门徒手中……” 周宗主微微敛眉,显出三分厌倦。 林州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勾心斗角,互相反目,他多看几眼都嫌玷污道心。 还好,有事弟子服其劳,如果没有郁岧嶢,这事少不得要他亲自出马去林州。 “……等那些云杉门徒进入秘境,为了争抢升仙丹死伤殆尽,我们就只管收尸傀。” “还有,秘境的开口在楚州,那里也准备好了?”岳棠不放心地问。 万一真有一个修士吃了升仙丹,变成地仙,离开秘境后发狂杀戮,楚州的百姓与修士就遭殃了。 “正是,到时候会由我坐镇。”周宗主随手用真元绘出一副图,就像云杉老仙当初堵岳棠那样,他们也在那里布下了重重包围。 瀚海剑楼、青松派、南疆巫傩…… 这次是齐心协力,要从秘境里捞好处。 本来大家还在愁,尸傀眼看就快到手了,去地府找魂魄的岳棠等人迟迟没有消息,结果一眨眼就听到了好消息。 “至于楚州的宗门……他们察觉出了异样,已经集体逃出了楚州。”周宗主撇嘴。 岳棠干咳一声:“这个我知道。” 因为他们在半路遇上了。 “那一切就托付给周宗主与郁剑仙了。” 岳棠苦笑着示意,他一不小心,神魂就从躯体里面冒出一截。 “我与巫道友有些小困扰,还要闭关一段时日。” 199. 野有山君 阿虎:嗷 一只体型庞大的斑斓猛虎,悄无声息地穿过山林。 橙黄色的眼睛在暗处闪烁着摄人的光亮。 它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脑袋,盯着天空看。 乌云很快地聚拢在一起,云层中间隐约有龙的身影,随后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干枯发蔫的叶子与倒伏的树木很快就恢复了生机。 阿虎的毛发尖端亮起了一层淡淡的白光,它继续在林间行走,雨水完全避开了它的身躯,毛绒绒的爪垫按在飘满草叶流淌着泥水的树根之间,也没有沾染到一点异色。 恰好有一片宽大的芭蕉叶子,积满了雨水,越压越低,垂落在阿虎脑袋上。 阿虎稍稍后退一步,安静地等着叶片不堪重负,哗啦一下泼了满地的水,然后再从容地攀上岩石,越过原本已经干涸的溪流。 溪流上游的岩石众多,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几个人,看模样都是孩童与少年。 他们用一只手按着水道两侧的石壁,齐声念着什么,另外一只手比比划划。 石壁缓缓地浮现出一个个暗红色的符箓。 冲刷而下的水流立刻在符箓作用下立刻更改了方向,朝着另外一条干涸的水道涌去。 孩童们发出欣喜的叫喊,然后七手八脚地往回爬。 他们灵活的攀爬着藤蔓,年纪小的就坐在藤筐里面,让守在石壁上方的人往上拉。 赤着膊的男子,发间插戴着银饰的女子,笑着抱住了下方爬上来的孩童。 南疆的古老歌声在山林间飘荡。 不知是谁,正好冲着阿虎所在的方向,越过树木的遮挡,看到了阿虎大脑门上那个显目的横条竖杠。 “山君!” “是山君来了!” 普通的南疆老虎不可能有这种体格。 阿虎抖了抖耳朵。 以前它不懂这些南疆人在喊什么,后来王道长告诉它,山君就是指山神。 通常是没有庙的野神。 因为山民们不敢直接喊妖怪的原形,所以就含糊地称为山君,它们通常是吃人的妖怪,可能是一条巨蟒,也可能就是猛虎。 最初阿虎在南疆山寨附近现身时就引起了一番恐慌。 南疆深山的部族老人们,还记得几十年前,要向巫傩神庙供奉祭品的事。 祭品里面有猎物,有家畜,也有活人。 当王道长信心十足,想要在南疆教更多的人学符箓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他自己是个小孩,身边还有一只体格恐怖的老虎,看在别人眼里像什么。 ——像妖怪掳走了谁家的孩子,准备吃掉。 即使后来发现孩子一直没被吃,可是待在山君身边,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南疆部族吓得去找巫傩求救。 巫傩那边给出的答复,让这些部族更害怕了。 因为不管是巫傩神庙挑选“资质上好”的孩童,还是青松派修士来传授符箓,在他们眼里都是送祭品的意思。 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不足以抹去南疆老人心头的阴影。 尤其是他们心中视为圣地的雪峰出事了,据说天神与鬼神找上门来,跟巫傩们打了一架,之后南疆的气候反常,溪水断流,草木枯萎,连商船也绝了踪迹。 怎么看都是好日子到头了,这些年云武城的繁华就似一场美梦,梦醒了自然什么都消失了,南疆一朝又回到了从前。 那从前,可不就得给山神送祭品吗? 老人们叹息着,默认了祭品的事,可是南疆部族里的年轻人不服,他们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去喂野兽,悄悄地抄起刀与猎叉,去寻那只猛虎。 阿虎睡得正香被一群人吵醒。 虽然纳闷,也有点憋气,不过王道长说了,他们就是要走遍南疆,寻找有资质的人。 既然送上门了,就甄别一下吧,省得麻烦巫傩们。 嗯,统统塞进山洞学画符。 时间也不长,学个一天一夜好了。 真正有天赋的人,到了危急关头,这点时间足够他们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一点东西了。 阿虎的办法就是让王道长往这些人意识里打入一道符,相当于赠予了机缘,然后让王道长当着他们的面,画出那道让巨石变轻的初级符,挪开巨石,离开山洞。 只要这些人不是傻瓜,看见孩童都能搬起巨石,自然会想到只要照葫芦画瓢就可以逃出去。 所以画吧,阿虎很期待有人可以逃出来。 反正一天一夜也饿不死人。 就在这样的“残酷”淘汰,以及南疆部族的年轻人为了反抗祭品的前仆后继之中,王道长与阿虎的成果斐然,他们真的找到了几个有天赋的好苗子。 王道长并不满足,按照他跟岳棠商量好的办法,他还要把符箓教给更多的人。 很多人没有天分,但是只要苦学,也能练会一两个简单的符箓。 比如今天那群南疆少年使用的引水符。 石壁上的符箓是青松派修士绘下的,只需要在特定的时间,一起绘出同样的符箓,激发石壁上符箓的力量,就能把水引入南疆村寨之中。 阿虎发现,通过苦学途径成功的人,都是小孩子。 大约他们的心性更纯粹一点,想的东西少。 阿虎也终于摆脱了吃人妖怪的名声。 不过,南疆人好像还是习惯喊它山君。 阿虎觉得这比无名山胡家黄家嘴里的大王好听,也就懒得纠正了。 它漫不经心地转身,尾巴高高扬起,扫过枝叶。 ——模样十分威风霸气。 身后顿时又响起一阵惊呼,还有小孩的嬉笑声。 阿虎不用看就知道,肯定又是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小子。 上次他们在王道长那里学符箓的时候,就偷偷摸摸地想要趁着它睡觉,挠它的后背,摸它的脑门跟尾巴。 太放肆了。 山君的毛怎么可以随便摸呢? 阿虎很懒散,它会像今天这样用真元凝出一道屏障,随便孩童们趴在“罩子”上怎么使力,都休想碰到它一根毛发。 “哗啦。” 忽然,四面八方的芭蕉叶同时传来响动,阿虎打个哈欠,轻巧地避开。 它的速度实在太快,半空中凝出了十几个残影,从暗处飞来的符箓纷纷打到了空处。 不仅如此,阿虎还一爪子一个,凌空画符,准确地丢出小威力的雷法正符,把“埋伏”的人全部撵了出来。 “啊!” 有人摸着自己竖起的头发跳脚。 有人反应不快,没躲开雷符,倒在地上抽搐。 还有人丢出自己画的符对抗雷符,结果被劈得浑身发黑,嘴里冒烟。 阿虎的雷法正符威力控制得很好,没有一个人受伤严重。 即使是那些脸膛漆黑的家伙,只要运起真元,雨水一冲,那层黑糊就没了。 阿虎从鼻腔喷出一口气。 气流形成了风,直接卷着这群人飞出了山林。 ——不止黑糊没了,连同衣服、头发、眉毛一起“没”了。 听着半空中的哇哇惨叫,远处山壁上的南疆部族山民们又是一阵笑闹。 阿虎甩甩脑袋,踩着它在无名山养出来的霸气姿势,傲慢地离开了。 就这点本事,也敢来埋伏它?阿虎心想,是时候选个日子,再把这几个家伙塞进山洞关一关了,这次就关半个月吧,以这几个家伙炼气期未辟谷的修为,不会饿死就行。 王道长教徒弟不行,心慈手软,还要看它阿虎的。 想它阿虎当日可是在十万大山,趁着大妖们都去了南疆,坑蒙拐骗,把长生观附近的妖怪们都清了个遍。 呵,埋伏?伪装?声东击西? 统统都是它玩剩下的。 阿虎不屑。 也没走多远,它突兀地吸了吸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 阿虎耳朵竖起,脑袋飞快地挪向左边。 “嗷。” 阿虎兴奋地叫了一声。 虎啸山林,威震百里。 天上驾云施法的敖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低头去找老虎,循着山脉走势去另外一边降雨了。毕竟整个南疆这么嚣张的虎妖只有一个,敖汾要干的活儿还多着呢,没空。 地上的阿虎飞快地跑了起来。 当它一个急刹停在岳棠脚边的时候,尾巴照旧竖得笔直,眼睛发亮。 阿虎规规矩矩地把爪子放在身前,保持了一个无比端正的坐姿,然而它现在坐着都有岳棠那么高。 阿虎低下脑袋,恭敬地喊:“老师。” 老师从地府回来了! 老师专门来看它了! “咳咳。”王道长站在岳棠身边,忍不住干咳一声。 明明这些天他跟阿虎相处得很愉快,可是事到临头,阿虎眼里竟然瞧不见他,打招呼都能漏掉。 阿虎的尾巴轻轻扫了一下王道长的腿,示意他别给自己找麻烦。 ——没看到他们师徒久别重逢吗?添什么乱呢? 阿虎很想知道地府有什么,岳棠又是怎么对付那些鬼神的。 阿虎见过岳棠给了岩县城隍好大一个难堪,后来又听说老师去楚州对上了州城隍,还杀了一个九狱鬼王,这次更厉害直接去地府了。 当阿虎听说地府第狱崩了的时候,王道长震惊得手里的竹简都掉了,阿虎却一点都不意外,老师就是有这么厉害! 阿虎忍不住把脑袋凑到岳棠手边,熟练地把毛变软。 大脑袋太大,蹭得岳棠后退了一步。 “停。” 岳棠急忙按住阿虎。 阿虎一个激灵,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整个身体无端地膨胀了一圈。 阿虎吓得身躯急剧缩小,变成了一只蹲在岳棠脚背上的虎斑猫。 “老师?” 阿虎扭头看自己炸毛的尾巴,十分震惊。 岳棠无奈地笑道:“我去地府太久,如今神魂与躯体有些不合,而且神魂里有天劫余波,吓着你了吧?” 天劫? 阿虎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上前:“老师可以多摸几下吗?我对雷法正符的感悟陷入瓶颈,许久没有提升了。” 200. 躲了再说 逃学与逃工 坐在垂挂着藤蔓的洞窟里,听着外面的雨声,脚边还有一只软乎乎的阿虎,岳棠在恍惚之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无名山。 那一心修炼,悠闲度日的生活。 春观百花,夏听松涛,秋赏明月,冬拈梅雪。 不问山外世事,何等自在? 只是可惜,不管是眼下世道的缘故,还是出自道心的要求,岳棠终究无法做一个山中隐士。 他还要往更高的地方走,去面对更多更可怕的对手。 甚至包括那些在神话传说里名声显赫,在人间有庙宇香火供奉的神灵天尊。 岳棠没有那么自负,觉得自己一定会成功。 他只能在自己能力范畴之内尽最大的努力。 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让岳棠从容地提升自己的实力,踏平一个又一个困难,他确实相信自己最后能站在煌煌天宫之中,将天帝从宝座上拽下来。 然而现实不是话本,敌人不会讲规矩的挨个出现,意外也不会一次只来一个。 就连己方同心协力,对手互扯后腿的局面也是需要费心维持的,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达成。同时随着南疆势力不断增强,他们迟早会重新进入天庭地府的铲除范围。 岳棠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他们有充分的准备,而且成功地撤出了南疆,把这片山林还给南疆百姓,让惨烈的战事发生在无人之地。 比如说海上。 或者地府、归墟。 这件事耽误不得,岳棠有预感,沙州邪修一定会想办法“提醒”地府,当日“破坏”第三狱的叛逆分子里还有另一个不明势力的存在。 这跟岳棠他们身份有没有暴露无关,因为就算这件事不是他们干的,沙州邪修也会把这件事栽到南疆巫傩头上,用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来缓解沙州的困境。 谁让南疆巫傩是活尸,是亡魂,几年前又遭受过天兵鬼军的攻击呢? 岳棠暗暗叹了口气。 岳棠收回思绪,对着孩童模样的王道长说:“这些日子多谢道友为我照顾阿虎。” “哪里,阿虎懂事,帮了我不少忙。” 王道长习惯了在手里拿一把拂尘,如今这柄差点意思,毕竟他身高就那么一点,拂尘只能做得很短,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像是守在山君身边帮着赶蚊蝇的童子。 岳棠想起阿虎之前跟他抱怨,南疆部族误以为它要小孩服侍自己,饿了还吃小孩的事,忍不住想王道长确实要为谣言负一点责任。 王道长一直很喜欢阿虎,他欣赏阿虎的画符天赋,加上阿虎确实聪明,所以王道长不自觉地就宠溺它,顺着它,看上去就像山君身边的童子似的。 岳棠觉得王道长的态度要改一改。 “阿虎的功课做完了吗?字都认完了吗?” “这……” 王道长一愣,随即一脸尴尬地摸起了鼻子。 他太忙了,阿虎又很会犯懒,识字课程自然没有在青松派飞舟上进展那么大。 岳棠瞥见脚边的阿虎耳朵悄悄地耷拉下来,贴着后脑勺,一动不动。 那副低着脑袋不敢吭声的样子,岳棠根本不用再问,心里就有数了。 他没好气地按住阿虎的脑袋,看着虎斑猫再次变成了一个炸毛的大球。 “阿虎。” 岳棠放缓语气,声音里还有一丝歉疚。 阿虎抖着毛,疑惑地抬头。 “当初我在山里教导你修行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来南疆,更没想到会遇到这些事。”岳棠压住神魂里的天劫之力,仔细地抚平阿虎炸乱的毛,语重心长地说,“我原以为你会在我身边聆听教诲几十年,直到足够了解这个三界,然后就可以踏上自己的修行了。” 岳棠那时估摸着阿虎筑基成功,他再引导指点一下结丹之路,就是师徒分别的时候。 大道三千,他还是希望阿虎能有属于自己的路。 这也是他从前没收阿虎做徒弟的原因,继承岳棠那份“道”的人不是阿虎,其实那也不适合阿虎。 如今这点仍然不会变,可是岳棠不由得担心起了阿虎。 阿虎作为跟岳棠的记名弟子,也没有什么正经名字,但岳棠仍然担心他跟阿虎的这层联系会被地府挖出来。 这让岳棠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尽管阿虎已经筑基了,可是在岳棠眼里远远不够。 “……麻烦与意外,会接踵而至,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还能留在人间多久。”岳棠长长地叹息,对王道长说,“我能教导阿虎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放心不下阿虎。” 阿虎小心地用爪子扒拉住岳棠的衣角。 王道长愧然:“确是我的不是,今日之后,我一定好好督促阿虎识字。” 岳棠瞥着耷拉着尾巴与耳朵的阿虎,加了一句:“不用道长督促,我相信阿虎,相信它在明了我的想法之后,会认真学的。阿虎知道事情的轻重,它比很多散修聪明多了。” 阿虎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 兽形的妖怪就是这样,肢体总在泄露内心的情绪。 王道长会意,一本正经地说:“确实如此,我在南疆挑出的那些个有符箓天赋的人,远远不如阿虎,说起来他们跟阿虎一样,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但无论是处世还是修道,都比阿虎差得远了。” 虎斑猫的脑袋稍微抬高了一点。 岳棠看不到,但以王道长的视角,他觉得阿虎的眼睛都欢快地眯了起来。 这要是让南疆部族看见,那威严凛然的山君形象就全没了。 “我不会给老师丢脸。”阿虎信誓旦旦地说。 不就是识字课程吗?反正它只剩下一百个生僻字没学会了。 岳棠欣慰地点点头,然后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玉简,当着阿虎的面交给王道长。 “这是新的功课,一共是三千个古字,跟如今的符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 阿虎张着嘴,胡须微微颤动,眼神呆滞。 王道长想笑,硬生生地忍住了:“岳道友这番苦心,让贫道感动,我记得岳道友自己对古字也不甚明了。” 听说连瀚剑山的山壁上,瀚海剑楼这四个字都认不全。 岳棠惆怅地说:“是啊,因着天庭敕封与鬼神敕封,深入琢磨符箓一途,才发现这方面的欠缺,王道长手中这份玉简,乃是我仔细琢磨得出的。” 王道长肃然,岳棠托付给他的可不只是帮忙教徒弟识字的活儿,还有对符箓演变的梳理,只要吃透这份玉简,以王道长在符箓之道上的百年苦功,必然会有所收获。 “道友的苦心,阿虎必然会理解的……” 王道长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发现阿虎轻手轻脚地往洞外溜。 岳棠似笑非笑。 阿虎走到洞口,又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挪了回来。 王道长很纳闷,他不知道阿虎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当年它连夜翻过两座山游过一条河,愣是被岳棠抓回来的逃学经历。 月上中天。 岳棠刻意无视了阿虎可怜巴巴的求助眼神,走到洞外。 远处的那座南疆山寨亮着篝火,模糊的歌声传到了这边山头。 岳棠心中一动,用神识望去。 只见一对围绕着篝火跳舞的男女,眼底含情,几乎化作缠绕的线紧紧地黏对方身上。 “……” 岳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魔焰。 也是这个德行,在他离开神庙的时候,竟然有几缕缠着他的手脚,走多远就拉多长,差点被神庙石阶下的巫傩发现。 岳棠还不能责怪巫锦城。 因为巫锦城正在闭目修炼,竭力压制不听使唤的魔焰,根本不知道岳棠打算溜出去。 岳棠自然不承认这是偷溜。 他还有个弟子要探望,要教导的。 实际上—— 继续待在一起,魂魄离体的情况根本不会好转。 岳棠坚定地找了一个距离巫锦城最远的角落,结果他人是坐下来了,可是神魂不听使唤,修炼得好好的,忽然就觉得那边的魔焰很温暖舒服想要奔着那边去。 不行,他要让神魂冷静冷静。 总之走为上策,躲了再说。 闭关嘛,在哪里都可以闭关,没个定论的。 巫傩们也确实没有拦阻岳棠离去,倒是在雪峰秘境那绿油油的稻田里耕作的妖怪,看得岳棠急忙使了个障眼法,唯恐被黄牛妖它们认出。 半途,岳棠还遇到了正在做漆盒的桑多桑南。 岳棠不解,云武城的贸易没有恢复,鲜果漆盒卖不出去,为何还要耗费时间。 结果桑多告诉他,做漆盒是巫傩们保持神魂与尸躯灵活的秘法。 桑南很热切地邀请岳棠跟着他们学一学,说这法子没准对活人也有效。 岳棠回头一看,赫然发现一些凡人魂魄已经“穿”上了巫傩提供的、泡制药水不腐的尸体,笨手笨脚地拿着一截木头乱刻。 那情形看得岳棠心虚万分,总觉得自己用造反为名,拐来一群人加入“猛虎寨”,实际上却是让他们去做木工…… 一想到郁岧嶢与瀚海剑楼成功带着大量尸傀回来,巫傩们就会把修士魂魄塞进去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加入做漆盒的队伍,岳棠就感到头皮发麻。 剑修与青松派的符修会说什么? 会说你们南疆怎么比我们楚州还邪性? 岳棠决定把这个重任交给巫锦城,反正他先跑了。 201. 应机而变 山鸡死里逃生 天色微明。 云武城外,一座灰黑色的岩石堆砌的堤坝在晨雾里隐约可见。 “如何?虽然比不上洪江天堤,但是南疆的要求就是尽量不起眼,而且要容易修复,可是费了吾等好一番工夫。”青松派的菘蓝长老捋着胡须,语气里颇有几分得意。 “甚好。” 岳棠这话可不是瞎捧,他左右看了看,没挑出毛病。 他知道修士的审美,无非就是暗合天数,要有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影子。 可是这样的堤坝造出来,厉害是厉害了,可要是给驾云卷风飞在天上的天将鬼王看到,抡起法器第一个砸的就是它。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歪七扭八,毫无特点,跟江岸旁边的乱石没啥差别。 “主要符箓都在下方,岳先生请看,这里一共有七个隐蔽的阵法……” 菘蓝滔滔不绝地说着这座堤坝的精妙。 在他看来,岳棠一回来就急着在南疆各处查看,可不就意味着大战将至吗? 看来离开南疆的日子不远了。 菘蓝长老很是感慨,他也是散修出身,后来有幸入了青松派山门。 青松派典籍众多,他埋首其中苦苦钻研,却仍是只能停在元婴后期,不管是修为还是心境迟迟不得寸进,于符箓一道上更是久未见感悟,以为在修行上天资耗尽,只能如此了。 没想到来南疆还不到一年,他的境界就有所松动。 岳先生说得对,符箓不该只存在于符纸上,只用于阵法跟炼器。 这天地万物,崇山峻岭江海湖水才是真正能发挥青松派修士能力的地方,就如洪江天堤,既要领悟天道的规律,又要逆天而行,这不就是修士的“道”吗? 符修们为了解决南疆的缺水危机,几乎走遍了南疆各处。 为了不让天兵与鬼军一眼看出他们布下的符箓,绞尽脑汁的隐藏,考虑到南疆部族百姓的能力,又要让符箓变得容易激发,青松派修士真的用上了毕生所学。 像这样布置简单的符箓,比摆一个复杂的阵法还要困难。 没想到,所获甚多。 菘蓝长老只是有望化神,低阶弟子里面还有直接结丹的。 原本随着天地灵气断绝,青松派的衰败无力挽回,连掌门经历了一次夺舍之后都在化神期停滞不前,迟迟修不回大乘期,旁人还有什么指望? 现在忽然来了一次瓶颈突破,只要平日积攒够多,顿悟就越快,符修们喜上眉梢,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 “凡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看来,吾等修士一味地窝在山门之中修行,反而脱离了天地之道。”菘蓝长老感慨地说。 岳棠心想,并非如此。 从前修士有所小成,就外出历练。 说是历练,其实就是跟同辈、跟修真界其他修士打破头的争抢灵丹妙药,天材地宝。 虽然好勇斗狠,但是能增长见识,学以致用,这历练确实有用。 自从天地灵气断绝,宗门之外没有好东西,各家能培养出的后辈数量也越来越少,脑子不好才学林州修真界那样斗蛊,可不是只能窝在家里闭门造车吗? “你们并没有脱离天地之道,只是脱离了凡俗人世,现在又回来了而已。” 岳棠对菘蓝长老说,后者一时愕然。 岳棠站在江边,忽然看到一点金光遥遥飞来。 纸鹤? 岳棠心知是巫锦城寄来的。 原来巫锦城出关了啊,也是,神魂的问题很难解决,想要行动自如还是很简单的。 想到巫锦城修炼醒来发现自己跑了,岳棠不由得心虚,看着纸鹤飞近,急忙接在手中,不敢当着青松派修士的面看,随手塞进储物袋。 “我去寻朱丹掌门。” 岳棠说完,负手就走。 等到了无人之处,岳棠才拿出纸鹤,忐忑地打开。 熟悉的笔迹,熟悉的气息…… 附的是南疆地图,写的是南疆各处赏景胜地,旁的一个字没有,半句不问岳棠去了哪里,仿佛让岳棠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地方隐居闭关。 岳棠尴尬地收起了信。 想想不对,还是拿出了地图。 照着走一圈也挺好的,万一能发现隐患呢? 山鸡精拼命地往树丛里钻。 跌跌撞撞,灰蓝色的羽毛上沾满了鲜血。 “……竟然有妖怪投靠人类,暗传消息。” “妖尊有令,杀无赦!” 山鸡精蹲在树洞里发抖。 它用翅膀抱着脑袋,满脸惊恐。 它知道自己死定了,追赶它的妖怪跟普通的妖怪不一样,手里有法宝。 山鸡精以前在妖军里面为南疆做卧底,传递消息,后来随着孔雀大妖愤而投向南疆,山鸡精的腰板硬了许多,还发展了很多小妖做手下。 反正天庭的敕封没有它们的份,想要好好活着,给谁办事不是办呢? 山鸡精就这样混得风生水起,在天兵鬼军攻击南疆的时候,及时通风报信出力,更是在妖军彻底败退之后,信心十足地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回到了十万大山。 山鸡精直接占了白鹿山,反正白鹿大妖死了。 南疆那么远,只要它每年帮巫傩抓点小妖,传递一点消息,它还是原来那个威风八面的雉鸡大王。 一个月前,十万大山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妖尊。 山鸡精因为沉迷说书,整天蹲在洞府里听新掳来的说书人讲古,享受着从青楼掳来的美貌女子敲背梳羽毛喂果子,没有及时送出消息。 毕竟在它看来,山神也好,妖尊也罢,都只是名头。 无非是又多出一个大妖。 定期送消息的时候,多添一笔就是了,特意去送没必要。 至于实力,呵,山鸡精已经看透了,大妖又怎么样,无非是天庭的棋子。 反正都是棋子,谁实力高谁本事差不都一样?重要的是左右逢源地活着。 ——天庭拿十万大山的妖怪做炮灰,大妖们拿了好处去赌命,现在输得一塌糊涂,这摊浑水根本就不是它们应该趟的。 南疆那边勉强比天庭靠谱一点,但也就一点。 山鸡精的麻痹大意,给它招来了大祸。 昨天,它手下的小妖去给南疆巫傩送消息,结果一直没有回来。 等到山鸡精察觉到不对时,一群实力可怕的恶妖找上门来,直接扫平了白鹿山。 山鸡精知道自己的手下栽了,还把自己卖了个干净,它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论起逃跑本领,它可是在南疆久经考验的。 一路穿山跃溪,钻洞过林,山鸡精愣是没有甩脱追兵。 这些恶妖竟然有法宝! 看到被法宝轰塌的山崖,山鸡精彻底懵了,它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那妖尊的来历绝不简单。 可是一切都迟了。 山鸡精负伤顽抗,不管怎么跑,很快就会被追上。 它耗尽了妖力,绝望地待在树洞里,听着追兵越来越近…… “有妖力波动,在那个方向!” 嗯?山鸡精疑惑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谁帮它引开了追兵? 难道是陷阱?可是没必要啊,它已经穷途末路了。 山鸡精犹豫着,不敢探头出去张望。 这时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山鸡精吓得大叫。 可是它的声音全都堵回了嗓子里面,一只苍白的手死死地卡住了山鸡的脖子。 ……青蛇大妖? 山鸡精震惊得眼珠都要脱眶了,然后拼命挣扎。 十八路妖军围攻南疆,坚持到最后还能保证麾下势力完整的,只有青蛇大妖。 在南疆的这几年,山鸡精不仅见识到了军阵交锋,还有人心博弈,山鸡精后来安心地给南疆做卧底就是看出大妖们空有实力脑子不行。 但是青蛇大妖是个例外。 山鸡精最害怕的也是青蛇大妖。 它听萨图说,青蛇大妖看出了攻伐南疆事不可为,后来都在敷衍拖延,否则依山鸡这点能耐,早就被青蛇大妖一口吞了。 总之最后青蛇大妖顺利地带着手下“逃”出南疆,成为十八支妖军里唯一没有伤筋动骨的势力,山鸡精也默契地绕着青蛇大妖的地盘走,不敢招惹这位山神。 山鸡精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青蛇大妖懒得搭理它,不代表看它顺眼,如果它还敢像在南疆那么蹦跶,小命就没了。 难道现在就是偿还欠债的时候吗?山鸡精绝望地挣扎着。 “蠢货,安静。” 青蛇大妖低声喝斥。 山鸡精一愣。 “去南疆告诉巫锦城,那个妖尊有问题,实力深不可测,它带着天庭的命令,麾下的妖怪却有地府的阴气,八成是天庭地府派遣出来的走狗。如果巫锦城不想南疆再次兴起战祸,就尽早派人来十万大山解决这个麻烦。” 青蛇大妖冷声说完,反手把一股妖力灌入山鸡体内。 “快跑。” “……” 山鸡精下意识地拍起翅膀,飞出树洞。 感受到青蛇大妖可怖的威压,它一个激灵,连忙加快了速度。 边飞还边回头,心里十分纳闷。 转念一想,那位妖尊既然有天庭的旨意在身,必然逼迫青蛇大妖听命。 青蛇大妖碍于体内的山神敕封,不得不低头,可是青蛇大妖是什么性情,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于是找上了自己,希望巫锦城出手除掉妖尊,毕竟巫锦城杀神造反的事天下皆知,那南疆山神听说就是个上古凶兽来着。 山鸡精抹了一把脸。 不管了,为了活命,它必须成功逃到南疆。 三天后。 脱力的山鸡精栽落到一条河边,气喘吁吁地拿出紧急联络的符文,一爪子撕碎。 它的伤势未愈,眼前发黑,模糊间感到了有人靠近。 “嗯?桑多,你说就在这里?” “是啊,之前应该来的妖怪没出现,可能是十万大山那边出事了……” 山鸡精勉强睁开眼睛,艰难地拍了两下翅膀。 谈话声顿时停止,换成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雉鸡大王啊?” 山鸡精疑惑地抬起脑袋。 岳棠无视黑袍下面桑多震惊的眼神,捋着身上披着的榕树气根,笑眯眯地说:“正是老朽,榕木居士。” 202. 怯不敢近 过家门而不入 当初十八路妖军齐聚南疆,还没开始讨伐白鹿山神就被巫锦城一剑杀了。 那道恐怖的剑光至今仍在山鸡精的噩梦里出现。 白鹿大妖身死,漫天血雨,群妖溃散。 山鸡在山林里拼命逃跑,最终还是被抓住了,为保命被迫做了南疆的卧底。 关于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山鸡精当然认真思考过,为什么白鹿山神率领的妖军会在半道上遭遇南疆的埋伏?巫锦城就不怕动手的时候遭遇别的大妖围攻吗? 山鸡精有小聪明,胆子不大,它理解的真相永远不会超过它本身的能力范畴太远。 所以它笃定地相信,一定有人给巫锦城通风报信了,这个家伙就藏在白鹿山神麾下的妖军之中。 这个“妖怪”它后来也见过。 就是榕树妖。 巫锦城还特意让它在妖怪里找这个树妖呢! 这说明什么?他们因为遭遇意外,联系中断了。 后来山鸡精摸到青蛇大妖的驻地,果然发现青蛇大妖抓了一群溃逃的白鹿山小妖。 青蛇大妖的本意是想要知道白鹿山神怎么死的,结果无意间门发现了一个冒充妖怪的人,没错,树妖根本就不是树妖,而是一个修士。 那家伙还在青蛇大妖眼皮底下带着山鸡精逃走了,本领着实了得。 后来山鸡精混在妖军之中,数次听说,南疆那边有个树妖很难对付,偶尔还会出现在军阵后方,看起来像个谋士。 山鸡精自己也远远地见过几次,但是从来不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 它不敢问。 它只是南疆随手抓来的棋子,因为被下了禁制,被迫卖命。 对方呢?极有可能是巫锦城的心腹,实力又高,它发疯了才去招惹。 青蛇大妖又对这个差点看走眼的“树妖”耿耿于怀,好几次派手下跟踪山鸡,就是为了抓住对方的踪迹,山鸡精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遇到树妖了,哪里还敢多问? 山鸡精万万没想到,这次逃到南疆,竟然就正面遭遇了这个棘手人物。 它忍不住吐了一口血,无力地想,刚才明明是两个人在说话,结果一看到自己,其中一个人声音就陡然改变了。 ——骗鬼呢? “榕木居士。”山鸡精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它知道这人是不愿意在自己面前暴露本来面目,它只能配合地装作不知道。 可是山鸡精的演技实在不过关。 “它见过我?嗯?你也见过我?”岳棠敏锐地传音。 他发现桑多的反应也有点古怪。 桑多干笑一声,难怪首领有段时间门总是扮做树妖到处走呢,原来这个伪装是属于岳棠的啊!不过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用意,或者是什么情趣,他就不知道了,他又不是萨图。 “呃,你可以问问首领。” 桑多含含糊糊地告诉岳棠,事情跟巫锦城有关。 情劫没了的岳棠自然不会在正事上想歪。 他立刻想起巫锦城这么做是为了帮自己混淆行踪,如果有人怀疑来历不明的“榕木居士”,仔细调查就只会发现“树妖”是南疆派出去的人,是巫锦城早有筹谋布在十万大山的一颗棋子,跟天庭地府都查不到的“岳棠”没有关系。 然而,时也运也,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如今岳棠的存在已经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了。 青松派、瀚海剑楼、长德公乃至整个楚州修真界都知道。 天庭地府可能也所猜测,只是没有证据…… 岳棠的神情慢慢沉了下来。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有点太多了。 云杉老仙带着神光镜来追预言中人,然后死了,青松派也跟着失踪;坠龙不知去向,散仙联盟都知道敖汾下来是找“岳棠”的,最后是灭烛鬼王的死。 其中第一件事,郁岧嶢已经抢着揽走了,可是第二件事与第三件事还没有着落。 特别是灭烛鬼王之死,南疆因此遭遇了天兵鬼军的攻击。 在那场恶战里,南疆上上下下估计连雪峰秘境都被天庭的法宝“扫”过无数遍,确认没有“岳棠”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值得天庭地府警惕怀疑的对象,高高在上的天神收回了目光,不再关心南疆的叛乱。 南疆得到了喘息之机。 至于坠龙、岳棠,甚至是跟预言有关的青松派……统统在归墟里蹲着呢! 一日一年的归墟秘境,困住了三件大事涉及到的所有人。 所以就算天庭把人间门整个翻过来,也休想发现半点线索。 这个巧合,帮南疆,也是帮他们规避了一场灭顶之灾。 那么现在呢? “我不能继续留在南疆了。” 岳棠心想,等到天庭放弃了沙州,重新搜查人间门,估计他在什么地方,那里就会有危险。 山鸡精还在哭诉着自己被追杀的可悲经历。 “妖尊?”桑多一惊。 十万大山之中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角色,还跟天庭有关? 岳棠的目光一扫重伤的山鸡精,忽然意识到眼前是个机会。 正好,他回十万大山看看,那个妖尊究竟是什么货色。 同时远离南疆,试探天庭是否真的能找到“自己”,反正十万大山深处没有凡人。 “……就是这样,岳先生走了,还不许我跟着。” 桑多苦着脸,垂着头告诉了巫锦城这个噩耗。 巫锦城坐在魔焰之中,他身上的气息仍然起伏不定,滔天魔气把整座巫傩神庙都染成了深黑色,吓得神庙外面的种田小妖连续失眠。 桑多能感觉到巫锦城心情不虞,他悄悄地后退。 巫锦城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桑多僵硬地站住了。 “我,我这就去追赶岳先生!”桑多赶紧补救。 “不用了。” 巫锦城闭上眼睛,魔焰随着他的呼吸涨落。 “这个所谓的妖尊,实力可能超过恶神鬿誉,除了郁岧嶢、我、岳道友之外,再无人可以对付。郁岧嶢在夺取尸傀,而我每日只有三个时辰可以压住魔焰,行动如常。” 这样声势浩大的魔气,怎么可能悄悄潜入? “目前不宜惊动天庭地府。” 巫锦城面无表情地说。 桑多分明感觉到了魔焰里面的煞气陡然暴涨。 桑多无力地想,留不住岳棠,只有岳棠是唯一的人选什么的……他为什么能感觉到首领的不满情绪啊? 话说镜姑分明认定,岳棠与巫锦城的情劫没了,怎么他还在遭鱼池之殃啊? “告诉萨图,加快速度,准备撤离南疆。” “是?” 桑多惊讶地抬眼。 岳棠越走越慢。 他想,桑多应该已经把消息带给巫锦城了。 不知道巫锦城会是什么反应。 肯定很气…… 岳棠苦恼地皱眉。 这一趟地府走下来,多了一个双修道友,事情好像变得复杂了。 岳棠原来准备写一封信,纸鹤传书给巫锦城,解释他为什么要走,以及必须要走的理由。随即又感到他根本不用说,巫锦城也能想到那些。 而且这封信很难下笔,岳棠斟酌了好久措辞,愣是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怎么让巫锦城消气呢? 根本做不到的。 什么话都不管用,岳棠心想,索性不写了。 “……前辈?” 山鸡精晕头转向地发出声音提醒,“我们已经在原地站了一刻钟。” 岳棠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用真元卷着的风,已经把山鸡精折腾掉了半条命。 山鸡精心里好苦。 它原以为自己来到南疆是逃出生天,没想到气都没能多喘一口,就被岳棠简单直接地甩了两张疗伤符,勉勉强强治好了皮肉伤,补了一点妖力,然后就要被提着返回十万大山。 这就算了。 这位榕木居士法力高深,御风赶路的时候全无痕迹,眨眼就到了十万大山深处,然后莫名其妙地落在一座无名山的附近开始发愣。 虽然附近没有妖怪,没有追兵,这个山谷也十分隐蔽,但是御风术没有停下来啊! 山鸡精先是抓住地上的灌木,然后双爪扎进泥地苦苦支撑,结果真元一直不歇,旋风把泥巴灌木全部吹飞了,山鸡自己也飞了,转得七荤八素,羽毛乱飞。 山鸡精一开始以为这是“榕木居士”对自己不满,毕竟懈怠了南疆的命令,搞砸事暴露了自己,而且这转来转去,始终都在离地半尺的高度,不算煎熬。 所以山鸡精自认倒霉,接受了惩罚,闭嘴忍耐。 可也不能转个没完吧! 山鸡精终于忍不住了,痛苦地开口:“前辈,难道是……不认识路?” 岳棠停下御风术,山鸡噗通一声落在了地上。 “不用喊什么前辈。”岳棠远远地看了一眼无名山的那座老榕树。 他的神识可以看到住了多年的洞府一切如常。 狐狸与黄鼠狼两家还在山坡下面打架。 他很想回去。 带着巫锦城坐在他洞府里的那张石桌旁边,笑着跟魔谈论山里四季的景致,说阿虎当年逃学的事,说胡家黄家鸡毛蒜皮的恩怨。 没有烦忧,没有层出不穷的意外。 只有朗月清风,桃花流水,眼前之人,杯中茶酒。 …… …… 岳棠收回神识,他平复心神,语气平淡地说:“我只是一个老树妖。” 山鸡精翻白眼。 203. 死灰复燃 巡山小妖(×) 不需要山鸡精指路,岳棠也能感觉到盘桓在群山之间的诡谲气息。 是来自地府的阴气。 普通修士很难察觉,因为十万大山人迹罕至,妖氛极重,背阴处可能还有各种精魅鬼怪,这气息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让修士们分辨垃圾堆跟鲍鱼肆的区别,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邪修倒是可以察觉,鬼修也会意识到问题。 至于岳棠,那纯粹是地府待久了。 还有看多了南疆受地府阴气影响的山林草木,所以隔着老远就能分辨那些阴气的走向。 岳棠很自然地避开了“危险”地带,御风在无名山附近绕了一圈,过家门而不入,转头去了白鹿山。 这里的阴气格外浓重,天空甚至凝聚着一团乌云,隔绝了日光。 冷风一吹,山鸡精忍不住搓了搓翅膀,紧张地说:“这里不安全,我们回来做什么?” 岳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山鸡精隐隐感到眼前这个树妖跟之前在南疆军阵里见到的那个有点不一样。 可是哪里不同它又说不上来。 “那既然来了,能搭救一下山茶与黎生吗?”山鸡精小声嘀咕。 “嗯?” 岳棠疑惑。 山鸡精缩着脖子说:“是两个人类,我挺喜欢的。” 岳棠不虞。 他听说过山鸡精的坏毛病,喜欢去十万大山外面掳人,但是没有吃人的恶癖。 “黎生很斯文,长得又好,还喜欢跟我亲近。” 山鸡精别别扭扭地说,“其实我知道他性情狡猾,整天就想着逃跑,想要学着话本里说的那样骗妖,可是他真的挺好看,我怕他不安分,就给他找了青楼里的姑娘山茶,山茶也很亲近我,说在我这里比外面好多了。” 岳棠忍不住瞥了一眼山鸡精。 那书生大概看话本看坏了脑子,以为女妖随便骗一骗就能上手,殊不知女妖看书生就跟看家里养着的狗,就算这条狗心眼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养着逗乐子的! 至于那个叫山茶的姑娘…… 世道不平,有时在人世活着,竟不如待在妖怪洞窟里。 山鸡精还在絮叨:“山茶脾气有点怪,起初她跟黎生挺好的,都快成了。但是后来她就瞧不上黎生了,经常打黎生,我还想着再给她重新去找一个,结果还没来得及物色完就出事了……啊呀!” 岳棠面无表情地给了山鸡精脑门一巴掌。 隔空拍的。 力量拿捏得十分精准,山鸡原地晃悠着,脑袋嗡嗡作响,肿出一个很大的鼓包,疼得钻心,但也就是皮外伤罢了。 “这座山里没有活人了。” “……” 山鸡精听了噩耗,很是伤心。 岳棠却不买它这笔账,没好气地说:“我以为你在南疆,巫傩们给了你足够的教训,让你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岳棠看山鸡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是一点教训都没得到。 “如果有仙人收了你去,就是给你配一只雄雉鸡,那雉鸡脑子蠢笨,一心想要沾那仙人的便宜,妄想着一飞冲天,你看得上它吗?” 岳棠继续说,“最初你惧怕仙人,不敢拒绝,后来你发现仙人只把你们当做小玩意,你努力地博取仙人的喜爱,然后暗地里痛揍雉鸡,这很难理解?” 山鸡精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它期期艾艾地说:“这,怎么可能有仙人看上我们这些小妖。” “雄鸟羽毛绚丽,想来更得仙人喜爱,你的待遇可能不如山茶姑娘。”岳棠面无表情地说,“或许仙人会抓来十几只你这样的雌雉鸡,雄雉鸡没看上的就不要了,你觉得这个‘不要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山鸡精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它不吃人,但它知道别的妖怪吃人。 特别是长得不好看,不知情识趣的人,山鸡精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然后有一天,仙人的仇家找上门来,一个法术就砸掉了仙人的洞府,你猜仙人有空闲管一群雉鸡的死活吗?” 岳棠看着山鸡精,后者满脸惊恐。 岳棠并非故意为难山鸡精,他只是看出山鸡一路逃到南疆,脑子里压根就没想过什么黎生山茶,直到走回白鹿山下才想起洞府里还有脆弱的凡人。 岂非可笑? 岳棠知道,这是因为山鸡从不曾把“人”当做跟它一样的存在罢了。 但有这毛病的多了去了,别说仙人鬼神修士妖怪,就连凡人自己都不例外,不然又怎么会有觉得待在妖怪洞窟里活得更好的山茶姑娘? 山鸡本性不恶,所以多骂几次,多打几回,看它反应。 如果执迷不悟,就丢去南疆种田。 岳棠没有继续理会山鸡,他正沿着阴气的流动方向仔细辨认。 ……不像阴兵鬼军,阴气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岳棠很快就找到了源头。 两个表情呆板,长着尖牙利爪的小妖蹲在背风坡后面。 埋伏的地点选得不错,如果不是岳棠,单单只有山鸡精回来,绝对会中招。 山鸡精可能还会大意,以为这两个小妖可以轻松对付,因为它们披毛带爪的,身体都能没化形完整,气息也很微弱,看着就是最末等的巡山小妖。 然而,阴气丝丝缕缕地从妖躯里透出。 太明显了。 这就是活尸!像南疆巫傩那样的活尸! 只是巫傩们毫不遮掩自己的身份,还专门炼制了尸体,增强实力,以方便行动。 这些家伙却专门用法术收敛了气息,用妖躯进行伪装,更像是寄居其中的厉鬼。只怕一旦动手他们会立刻抛弃小妖躯体,露出本来面目。 岳棠陷入沉思。 山鸡精悄悄后退一步,它不傻,它知道岳棠可能要试探这两个小妖。 可是它绝对不想被扔出去当棋子……咦? 山鸡精呆呆地看着岳棠抬手一指,路边一堆散落的骨头拼凑成了一只豹子。 然后几道它看不懂的符箓打进头骨与脊椎、爪子。 豹子残缺断裂的骨头立刻亮起了光,然后泥土翻开,更多碎骨飞出,拼在了豹子身上,让它的体格变得庞大凶狠起来。 豹子仰头,做了一个无声咆哮的动作,随即冲向了背风坡。 “巡山小妖”立刻有了反应。 一股股黑气从小妖的七窍里冒出,在小妖头顶凝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妖魂?” 山鸡精瞪圆了眼睛,双爪发软。 死了之后还拥有这么恐怖的威压,这两个妖魂的来历绝不简单。 简直像是大妖…… 山鸡精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然后它一头撞在了无形的气流屏障上。 “榕木居士,我们……我们太冒险了。”山鸡精打着哆嗦,惊恐地说,“这跟追杀我的妖怪完全不一样,我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你没感觉错。” “它们太可怕了,就算白鹿山神活着,也不敢对上这两个家伙……呃?” 山鸡精蓦然住口,迷惑地看岳棠。 岳棠没有解释,他用法术操控着那只骨架豹子,在两个妖魂中间蹿来跳去。 妖魂身上散发出的黑雾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大片草木枯死。 可是豹子本来就是一堆白骨,完全靠符箓与岳棠的真元催动,无惧黑雾,敏捷地冲上去一口咬上了妖魂下方的小妖身体。 那两个早就死掉的小妖,怎么可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又是黑雾侵袭,又是撕咬的,于是尸体很快就支离破碎了。 妖魂下意识觉得这豹子有问题,可是放眼望去,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敌人, 难道真的是白骨成精了? 左边那个黑熊状的妖魂陡然增高十丈,埋头冲撞,骨豹无处可躲,直接撞成碎片。 岳棠画在它体内的符箓随之消失。 黑熊妖魂抓起豹子的头骨,左右端详,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右边的巨狼妖魂不耐烦地说:“你在山谷里跑一圈,如果有东西藏在旁边,马上就会被呢撞出来。” “你少对我指手画脚。”黑熊妖魂发怒。 “妖尊说过,让你多听我的,你可没什么脑子。”巨狼妖魂讥讽地说,“否则也不会被青蛇算计,稀里糊涂地为它挡住南疆的攻势,死得不明不白。” “你——” 黑熊妖魂气得捏紧了熊掌。 山鸡精这时已经傻眼了,它想要说什么,又连忙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岳棠并不在乎山鸡精的反应,他用法术布下的屏障如果那么容易被看破,他这渡劫期修为就白瞎了,青松派的鬼箓也白学了,更白在地府混了那么久日子。 妖魂一无所获,看着完全坏掉的小妖躯体,很不耐烦。 “你留在这里继续守着,我再去找两个小妖来。”巨狼妖魂傲慢地下令。 “那只山鸡不敢再回来,守在这里完全没用。”黑熊妖魂瓮声瓮气地说。 巨狼嗤笑一声:“谁说的?也许是那些南疆巫傩呢?妖尊说了,只要我们抓住几个,把巫锦城引诱过来,就记我们一功。” 说着它伸长脑袋,在黑熊妖魂耳边说,“难道你不想报仇?” 黑熊妖魂冷笑:“巫锦城?只怕对上他,我们就会魂飞魄散,步上白鹿、灰象与黑彘的后尘!” “那么南疆巫傩精心炼制的尸傀呢?你也不想要吗?”巨狼妖魂冷笑,“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地府爬回人间的。” 黑熊妖魂不再说话,缩回小妖的残破尸体。 巨狼妖魂收敛气息,化作一缕黑雾,贴着山坡飞走了。 岳棠也提着山鸡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白鹿山。 等到走远了,山鸡精才惊恐地说:“是赤狼大妖与黑熊大妖,它们已经死了啊!死在南疆了啊!” 204. 暗幕之下 妖尊的目标 “死也分两种。” 一种魂飞魄散,一种当然是进了地府。 岳棠提醒山鸡精:“你不是听到了,它们说自己从地府爬回了人间。” 山鸡精张口结舌,翅膀半拉着僵在空中。 “怎么会有这种事?” 如果已经杀死的敌人还会跑回来复仇,日子还怎么过? 谁能保证干掉仇家的时候可以把魂魄一起灭了? 就算是巫锦城也做不到,毕竟战场上的情况多种多样。 巫锦城只在开战初期利用南疆地形以及大妖们之间的分歧,解决了几个山神,剩下的大妖都变聪明了,无论何时都不肯落单。 山鸡精从头到尾都在南疆,这些事它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当日天兵、鬼军、妖军,以及征召来的修士从三个方向围攻南疆,结果全都一败涂地。 赤狼大妖是被那群剑修围杀的。 黑熊大妖明明已经活到了最后,却被青蛇大妖算计,撤退途中稀里糊涂地撞见了南疆的追兵,走投无路只好硬拼。 结果自然是青蛇大妖借着这个时间差顺利跑路,而倒霉的黑熊大妖丢了性命。 如今,赤狼与黑熊竟然都自称是那位妖尊的属下,想也知道,这妖尊的实力肯定比大妖高出一截。 那得是什么境界啊? 山鸡精瞬间萌生退意,胆战心惊地说:“榕木居士,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赶紧回南疆吧!那妖尊我们肯定对付不了的,只能去找巫锦城。” 岳棠心想,那可不一定。 岳棠淡淡地说:“吾等只是听了它们的交谈,一面之词罢了,谁知道它们是不是故意说给‘可能存在的潜伏者’听的呢?” 山鸡精的表情抽搐。 来了,那种熟悉的脑子一片空白的感觉又来了。 它雉鸡大王活了几百年,也算小有名气,是公认脑子好使的妖怪。 不仅如此,还擅长审时度势,更不吃亏,一直以来都在十万大山活得十分滋润。 自从白鹿大妖应了天庭征召,被迫去了南疆,它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不仅实力被比成了渣,连脑子仿佛也是个摆设。 想到被青蛇大妖坑死的黑熊,山鸡精打了个冷颤,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青蛇大妖这次为什么要帮自己,还让自己传消息给南疆。 ——看来青蛇大妖察觉到有鬼半夜敲门。 山鸡精腹诽,很解气。 谁让青蛇大妖经常吓掉它半条命? 该!就该让鬼吓蛇! 岳棠自然不知道山鸡精在想什么,他看着远处那缕飘走的黑雾,没有任何要追上去的意思。 黑雾重新凝聚成了巨狼的妖魂。 它停在一处山谷里,左右看了看,径自进入。 这里的阴气更加浓厚,只是上方有险峻的山崖遮掩,很少有人注意到崖底的情况。 崖底遍布泥沼,昏暗不见天光,还弥漫着一股腐烂难闻的气味。 赤狼大妖化作黑雾钻进了石缝,冷眼旁观。 它耐心地等了好一阵,却始终没看到任何变化。 “难道我猜错了?” 赤狼大妖纳闷地想。 那只骨豹确实是无意间闯入白鹿山的?背后没有任何操控者? 还是说幕后之人格外谨慎,根本不敢进来? 赤狼大妖无声地飘出石缝,它庞大诡异的影子缓缓“爬”上峭壁,阴冷地注视着四周。随即它发出了一声狼啸,原本没有动静的山谷各处忽然冒出了一团团蓝色鬼火。 鬼火飞快地凝聚成了一个个妖兽的模样。 妖兽一个接一个的呼应着,鬼火照亮了整座山谷。 藏在树林地洞里的兔子皮毛沾到鬼火,惨叫着化为灰烬。 “……真的没有?” 赤狼大妖垂下脑袋,跟随着鬼火飘动的方向,再次把山谷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挫败地发现,它是在白费劲。 “可恶。” 赤狼大妖磨着牙。 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斥问: “赤狼,你在做什么?” “鬼将大人。”赤狼大妖连忙低下头。 只见一个肋生双翅,脑袋奇长的鬼神站在山谷里。 “你不好好守在白鹿山,回来做什么?若是惊扰了妖尊,该当何罪?”鬼将神态轻蔑地问。 “这,属下怀疑……南疆巫傩已经潜入了十万大山。”赤狼连忙俯首,做出恭顺的姿态,把那只忽然出现在白鹿山的蹊跷骨豹形容了一遍。 鬼将却不当回事,嗤笑:“阴气太重,白骨成精,也是常有的事,待妖尊在十万大山的日子久了,还能招来骨妖使唤。” 赤狼唯唯诺诺:“属下胆小,南疆的巫锦城狡猾难缠,又有一柄魔剑……” 魔剑之下,妖魂都会被魔焰焚烧殆尽,赤狼可不敢大意。 “笑话,如果是巫锦城,你根本不能活着回到这里,妖尊也不需要你逃回来禀告。”鬼将讥讽地说,“因为你们一死,我们就会知道。” 赤狼的妖魂一阵起伏。 它气得浑身发抖。 赤狼认为自己跟黑熊那头蠢货不同,赤狼从被妖尊命令守在白鹿山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桩棘手的任务。 遇到普通的南疆巫傩还好,万一巫锦城亲自前来,它岂有不倒霉的道理? 唯一的生路就是踹黑熊垫背,自己逃回来。 这也是赤狼疑神疑鬼,一感觉到不对,立刻找个借口跑回来——如果有跟踪者,肯定会为了摸清妖尊的巢穴不会打草惊蛇,而它到了山谷,立刻就把对方钓出来。 如果真的是巫锦城,赤狼也不怕,妖尊就在山谷里。 无论是谁,惊动了妖尊,只有死路一条。 赤狼小心地掩藏着这份心思,在妖尊的心腹鬼将面前摆出一副恭顺忠心的模样,结果鬼将却连敷衍都懒,直接就在赤狼面前说出了扔它们在白鹿山上其实是做诱饵。 鬼将巴不得它们被巫锦城杀了。 赤狼竭力压住怒火,仍然保持着低着脑袋的恭敬姿态:“看来是属下错了,鬼将大人既然说无事,那么留在白鹿山的黑熊没有遭遇袭击……骨豹确实只是个意外。” 鬼将阴冷地笑。 那笑声别有意味,它盯着赤狼,仿佛看透了赤狼的一切心思。 “好了,你走吧。” 鬼将随手一挥,那些鬼火形成的妖兽重新沉寂,山谷又恢复了寂静。 打发走了赤狼,鬼将的身影忽然像流水一般融入泥土。 不知深入地底多久,鬼将忽然停住,庞大的翅膀张开,几乎遮住了整个身躯。 “禀告妖尊,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鬼将顿了顿,然后又说,“数年前天兵鬼军攻伐南疆,并没有在南疆发现巫锦城的踪迹,此魔可能早就远行去了别处,譬如林州,我们还要再等吗?直接去南疆抢夺尸傀,然后藏身在南疆,或许更隐蔽一些。” 黑暗深处,一个尖锐似婴啼的声音说: “耐心一点,蛊雕,我们真正要等的,并不是巫锦城。” “妖尊?” “……而是藏在巫锦城背后的那个人。” 蛊雕一惊,随后想起了它打探到的某些传言,忍不住问:“妖尊说的莫非是郁岧嶢?这瀚海剑楼与南疆勾结在了一起,云杉老仙之死,青松派失踪,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剑仙出手。郁岧嶢悟道千年,旁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用了未知的方法出入地府转世人间,说明他找到了地府的空子。这次地府发生的九狱崩塌怪事,说不定也是郁岧嶢从中作梗。” “你错了。” 妖尊冷笑。 蛊雕茫然抬头。 妖尊不紧不慢地说:“郁岧嶢没死,这事从生死簿上就能看到,一千年前,他从神光镜上消失,天道青睐上了新的预言之人,于是天庭也好地府也罢,就对郁岧嶢没那么重视了。毕竟区区一个神魂受创的凡世剑修,并不值得他们关心。” 蛊雕沉思着说:“确实如此,神光镜预示的,多半还是天神。” 跟仙人神灵相比,郁岧嶢渺小得就像是一只闯入猛兽群的兔子。 可能它的牙齿很厉害,天道也承认这个弱小的生灵很有潜力,不过兔子很快就被踢出去,它不配待在那个位置上,也没有能力保住自己。 就算这只兔子大难不死,回头再收拾它,也不是一件难事。 “至于郁岧嶢发现的空子……呵,那不重要,六道轮回本来就有无数空子可钻,否则十殿九狱要如何在天道法则下做手脚呢?” 妖尊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空子本来就存在,这不能说明郁岧嶢有多厉害。 沙州邪修不也发现了几个? “这……属下愚昧,不解尊上之意。既然不是郁岧嶢,巫锦城身后之人还能是谁?” “当然是岳棠。” “啊?” 蛊雕惊奇地问,“岳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从神光镜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郁岧嶢。” “是吗?”妖尊语气不善,冷然道,“郁岧嶢在人间这几年举止反常的高调,神光镜就总是照见他,神光镜也确定预言之人就在人间。可是不要忘记,三千年了,还没发生过两个预言之人同时存在于人间的情况,神光镜一次又只能照见一个人,谁敢肯定岳棠真的死了?” “……” 妖尊咄咄逼人:“莫非你相信一个让天庭地府毫无头绪,仿佛在, 205. 隔空过招 哎嘿,你算我有没有算中你…… 居心叵测·心机深沉·深藏幕后的岳棠正在挖坑。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坑,需要把泥土挖出来的那种。 山鸡精傻眼地蹲在旁边看。 “那个,榕木居士,这是……” “你都知道老朽是树妖了,树妖总要有个来处。”岳棠理所当然地说。 说完还伸手量了一下坑的大小,感觉太浅了,不够百年老树的树根深度,于是又扩大了一点。 山鸡精瞠目结舌,它没见过这种演戏要演全套的场面。 更何况它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是人,不是妖怪。 妖怪想要伪装人类并不容易,就算变出的人形没有问题,通常也很难完美模仿人类的言行举止,反过来情况也是一样,人类想要乔装妖怪,总会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在山鸡精看来,岳棠最狡猾的地方就是他选择乔装树妖。 树妖行动迟缓,说话含混,就算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会有妖怪产生怀疑。 最重要的是很容易被忽视,毕竟漫山遍野的树。 岳棠明显在利用这点。 他不能说自己是南疆逃回来的妖怪,这样容易招来怀疑,他要伪装成一直待在十万大山的样子,只是现在遇到了意外,这才“拔脚”出来晃悠。 山鸡精抬头看四周。 呃,很偏僻的山坳。 饶是它这个雉鸡大王,也从没来过这里。 十万大山里有很多这样的角落,灵气匮乏,不被妖怪青睐,还缺少猎物。 久而久之,这里就越来越荒,小妖巡山都懒得从这边路过。 “这……不合理吧,灵气太稀薄了,这里的树不可能成精的。”山鸡精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所以是榕树吸干了这里的灵气。” 岳棠指了指大坑,里面残余着清冽的气息。 大约是让妖怪眼睛一亮,感觉位置很不错,可以选做洞府,但是灵气又很有限,金丹期以上的妖怪都看不上的程度。 山鸡精:“……” 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吗? 不用武力,只用脑子的修士真可怕! “那个,其实我们应该去找青蛇大妖打探消息?”山鸡精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想法。 妖尊不知来历,麾下却有赤狼黑熊这两个大妖,势力深不可测。 山鸡精强烈怀疑还有更多的妖魂逃出了地府。 他们在十万大山孤立无援,无论是探听消息还是躲避追捕,都很容易暴露,如果跟青蛇大妖接上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至少能有一个落脚地吧! 山鸡精绞尽脑汁地想着,榕木居士为什么不这么做呢?难道是担心青蛇大妖卖了他们? “我在南疆亲眼所见,黑熊山神是被青蛇大妖害死的,它绝对不可能放过这段仇恨……青蛇大妖只要不傻,就知道这事抹不过去,不可能投向妖尊的。” 岳棠平静地听完了山鸡精的话,然后抬眼问道:“黑熊大妖是那位妖尊手下很重要的角色吗?” “难道不是?”山鸡精本能地问。 那可是一个大妖,就算死了,妖魂也依旧强大! 岳棠心知,山鸡精的实力有限,所以会有这个想法很正常。 ——人都喜欢拿自己标准比对旁人,理解这个世界,妖怪也是同样。 在山鸡精眼里,黑熊山神是它望尘不及的大妖,即使它见过青蛇大妖算计害死了黑熊,也见过巫锦城一剑削去白鹿山神的首级,可是它仍然觉得这些大妖很厉害。 厉害的存在,怎么可能不被重视,怎么可能是炮灰呢? “我不去跟踪赤狼,也不去找青蛇,你认为是为什么?” 岳棠其实没必要对山鸡费这些口舌,但他向来认为要让人听自己的,就要把道理说清楚。 山鸡精比他更熟悉十万大山的妖怪,能派上用场,自然要让它清楚地认识到当前局势,以及敌人究竟在哪里。 “埋伏在白鹿山的黑熊赤狼,极有可能是一个诱饵。” 岳棠对着瞪圆眼睛的山鸡说,“如果来的是巫锦城,它们能抓得住吗?” 山鸡精果断摇头,它迟疑地说:“可是如果来的是我,或者普通的南疆巫傩,还是很有可能的吧?” “也不会。” 岳棠通过地府一行,算是了解巫傩们的行事作风。 按照巫锦城的习惯,会被他派出去的巫傩,都有独当一面的头脑。 譬如这次,如果岳棠没有抢走这活儿,来的肯定是桑多。 桑多不会无视回到白鹿山的风险,他根本就不会上山,他可能会打发山鸡精去找青蛇大妖,而这可能是第二重陷阱。 “什么?”山鸡精惊呆了。 “妖尊会命令手下监视青蛇。” 岳棠眼皮都不抬,继续给“树坑”周围找掩饰。 毕竟是树妖待了几百年的地方,粗制滥造可没法蒙混过关。 山鸡只好一蹦一跳地跟着他,忍不住追问:“所以青蛇大妖是故意救我的?他骗我,就是为了让我去南疆,把巫锦城或者南疆巫傩们引过来?” “有这个可能。”岳棠回答。 “可是黑熊……” 山鸡精还是没转过黑熊跟青蛇有仇的这个弯。 岳棠反问:“如果你是那位妖尊,青蛇与黑熊,你想要哪个做属下?” 山鸡精:“……” 似乎有些理解,青蛇大妖为什么能投向妖尊,并且不怕黑熊报复了。 “当然,青蛇也有可能不知道内情,而是被妖尊算计了。”岳棠不紧不慢地说,“但既然青蛇有这条路可以走,我们就不能相信它,更不能贸然与它接触。” 阴暗潮湿的洞窟。 “滴答。” 一滴水珠沿着石笋落到湿漉漉的地上。 原本应该凹凸不平的石面却有一道宛如鲫鱼背的光滑弧度,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常年在这里摩擦似的。 水珠汇集成浅浅的溪流,遍布着整座洞窟。 如果有光照射到水面上,就能看出它们都泛着幽绿的诡异色泽。 然而洞窟里漆黑一片,没有蝙蝠,也没有虫鸣,死寂到只剩下滴水的声响。 这里是青蛇大妖的巢穴,没有妖怪愿意踏入。 甚至洞窟门口都不用小妖守着,谁会找死呢? 妖怪们路过这里,都下意识地绕着走, ——从远处看,这个深藏在山腹里的洞窟位置格外显眼。 不仅是因为它附近的山岩寸草不生,还有洞窟石缝里源源不绝冒出的毒雾,就像一个绿色的纱罩,让人望而生畏。 “青蛇大妖今日又在修炼啊?” “大概是南疆一败,耿耿于怀。” 提到南疆,很多妖怪就变了脸色。 实在是去过南疆的,都无法忘记那片湿热茂密的山林。 出发前满心以为征伐南疆是一桩好事,可以放开了肚子吃点血食,没想到南疆巫傩全是活尸。 被困在南疆整整一年多,过程不堪回首。 末了还赶上了天兵鬼军大举进攻,群妖刚冒起一丝信心,试图冲出南疆群山大肆杀戮狩猎凡人打打牙祭,结果愣是被兵败如山倒的局势吓住。 凡是跑得不够快的,都已葬身在南疆了。 这些妖怪只求这辈子都不用再去南疆。 如今听到这两个字,心里都要发毛。 “南疆战事,根本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吧?” 妖怪们期望青蛇大妖的心腹可以去劝劝,不要再跟南疆为敌了。 待在十万大山里,这日子不悠哉吗?何必出去搏命? “哎,只怕不行,你们忘了,大妖们都接了天庭的敕封啊!” “如果天庭有命,不可能推脱,青蛇大妖一出征……就会带上我们。” “我们又没拿天庭的好处,凭什么要我们去?” “不然呢?难道你要违逆青蛇大妖?你敢吗?不怕变成青蛇大妖果腹的血食?” “有何不敢?我听说前阵子,十万大山来了一位妖尊,很是厉害,只要投入它的麾下,就可不惧青蛇大妖。” “什么?” 妖怪们立刻有了兴致。 毕竟在它们心中,有个厉害又不吃手下的妖怪做大王就够了,谁管这个大王是什么来历? 群妖之中,有几个身上携带着阴气的妖怪交换了个眼色,不着痕迹地夸起了妖尊。 还有一个“小妖”悄无声息的离开,绕到山崖另一侧,对着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漆黑身影恭敬下拜。 “鬼将大人。” 蛊雕冷视着它:“有无异状?” “没有。”小妖低着头回答,“青蛇一直在洞窟里修炼,应当不知道我们有意放它搭救那只山鸡,可能还在等着南疆的人来接头。” “是吗?”蛊雕语气轻蔑,“我倒觉得它已经回过味了,只是木已成舟,它是个聪明的妖怪,会装聋作哑配合我们的。” 小妖连忙说:“鬼将大人明鉴,青蛇向来刁滑,更不老实,还是铲除为好。” 蛊雕不置可否。 小妖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暴露了真实意图,连忙改口说:“妖尊何等身份,自然不用把小小的青蛇放在眼里,可吾等还是要尽微薄之力,为妖尊排忧解难。” 蛊雕意味不明地问:“哦,你认为妖尊是什么身份?” 小妖原本要说几句好听的话辩驳,可是对上蛊雕诡异的黑瞳之后,神情立刻恍惚,喃喃道:“妖尊,妖尊自然是第七狱幽骨鬼王了。” “很好。” 蛊雕收回法术,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小妖一个激灵,苏醒过来。 可是刚才发生的事它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茫然地看看四周,忽然想起自己要监视青蛇大妖的任务,连忙赶回去继续蹲守。 206. 灵芝泉畔 青蛇大妖:就凭你 从青蛇大妖口中喷吐而出的毒雾,让妖怪们不敢接近洞窟。 不过,事情都有两面性,它们可以安心地溜出去了——反正青蛇大妖在修炼,不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只要避开青蛇大妖的心腹,别把事情做得那么明显,其余妖怪看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都想趁机松快两下。 总是待在大妖附近,压力太大,毛都是一把把掉的。 然而最近这样的偷溜行径,多了一丝诡异的味道。 小妖们遮遮掩掩,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的模样。 不用怀疑,它们就是听说了十万大山新出了一位妖尊,想要出去打探一下具体的消息,如果可以的话,它们可能就直接投效妖尊,不回来了。 当然大多数妖怪还是打算等一等的。 至少要确定妖尊或者妖尊手下的实力,才能放心投奔。 “可恶,都是叛徒。” 一只豹妖躲在暗处,用石头磨着利爪,咬牙切齿地说。 它旁边还有一个十分紧张的紫貂,毛茸茸的爪子捂着嘴,悄声问:“豹头领,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吗?” 豹妖的脸色更难看了,是长毛都盖不住的阴黑色。 “没有主上的命令,我们不能轻举妄动。”豹妖从牙缝里挤出字,利爪唰唰地又给石头多添了几道深深的痕迹。 紫貂把爪子移到了眼皮上。 豹妖的心情糟透了,它恨不得跳出去,咬杀其中几个妖怪,震慑住群妖。 “如果不是青蛇大妖,你们怎么可能活着从南疆回来?忘恩负义之辈!”豹妖痛骂。 它是青蛇大妖的心腹,自然是这么想的。紫貂欲言又止,心想什么狗屁恩义,它们妖怪只要活着就好吗?人类才讲这玩意,再说人类也没几个遵守的啊? 豹妖死死地盯着外面,似乎要把那些妖怪挨个记下。 紫貂很纳闷,按照豹头领往常的脾气,是绝对不可能忍住的,它正好趁机除掉几个跟它有过节的妖怪,可是今天邪门了。 豹头领怎么只顾着祸害山石? 紫貂不甘心,还想继续拱火,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旁边? 紫貂毛骨悚然,左右张望。 它没有看到,石块堆垒的暗处缓缓“游”出一条黑蛇。 只有筷子粗细,又实在太黑了,几乎跟影子融为一体,根本注意不到。 豹妖还在咬牙切齿,拼命地挠着石头发泄,石灰纷纷扬扬宛如飘了一场细雪。 黑蛇:“……” 黑蛇嫌弃地避开了。 它游到山崖旁边,看着下方那群偷溜的小妖,又瞥了一眼老老实实遵守命令不现身的豹妖,满意地吐了吐蛇信。 很快,黑蛇就借着草木与石头的遮掩,下山去了。 它的气息十分奇怪,跟周围的石头没有分别。 小妖无法使用神识,它们的眼神也就那样吧,粗心大意的。 修为较高的妖怪更相信神识,只要神识没有察觉到异样,就不会在意周围草丛里是不是有会动的东西,山里的虫蚁蛇鼠多着呢! 唯一需要防备的,是那些分布在山中的阴气。 只要有活物经过,阴气都会瞬间“裹”上去,相当于一道显目的标记。 黑蛇任由阴气缠上自己,然后跟着妖怪们一起下山。 那些奉妖尊之命守在山里的“妖鬼”看到洞窟还在持续不断地冒出毒雾,就不太警觉,随便扫几眼离山的妖怪,没感觉到有什么厉害的家伙,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么多小妖,一拨拨溜下山,都是遮遮掩掩不想引人注意。 有的变成原形,有的在用土遁,还有故意变小的。 一条藏在草丛里的小蛇算得了什么? 在十万大山,妖怪总是喜欢去投靠同类的大妖,青蛇大妖麾下的蛇妖,没有一千也有三百,大大小小什么花色都有。 青蛇大妖的巢穴更是选在潮湿多雨之地,毫无修为的普通蛇数量也多。 如果看到一条蛇就怀疑它有问题,要跟踪它,单单是这座山就需要妖尊派几千个手下蹲着。 这自然不可能。 事实上只有几个套着妖怪躯壳的“鬼”,根据阴气标记,远远跟踪从蛇山出来的妖怪们。 黑蛇完全不在意。 因为它要去的地方,跟小妖们是一致的。 岳棠以树妖的模样,慢吞吞地穿过遍布着阴气的山林。 前方是一口不停往外冒着水泡的泉水。 这就是灵芝泉,十万大山之中最出名的妖怪聚集地。 ——名为灵芝泉,其实已经没什么灵芝了。 有也是凡人药铺里的那种,妖怪吃了只能填肚子,没啥用。 大部分妖怪都不喜欢,嫌它味重,难吃。 但是数千年前,这里遍生草药灵芝,其中最多的一种芝草,服后精血极旺,妖怪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吃一口芝草,然后找个顺眼的同类滚一滚草堆。 随着天地灵气的断绝,芝草绝迹,很多妖怪还是习惯来这里耍乐。 既能探听消息,又能结交其他山头上的妖怪,还能找个顺眼的同类发泄精力。 所以灵芝泉妖气冲天,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岳棠都不需要山鸡精给自己指路。 岳棠想起山鸡精看到自己往灵芝泉走的时候那个震惊的眼神,就忍不住好笑。 事实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岳棠瞥一眼远处不停晃动的树冠,松鼠妖。 还有大大咧咧躺在泉水旁边叠在一起的狐妖。 ——都是原形,不管看几眼,也不会感到难堪的。 岳棠没让山鸡精跟着自己,这里的阴气不太正常,罗网一般层层密布,他担心山鸡精进得来出不去。 披着气根的“榕树妖”慢吞吞地走着。 有几个妖怪好奇的打量树妖几眼,就自顾自地找同类去了。 岳棠不动声色地听着各个角落里的低声对话。 几乎都在说妖尊…… 妖尊的名头在十万大山已经很响了。 完全不像是一个月前才出现在这里。 倒像是已经掌握了大片地盘,这才示意属下传出妖尊的名号。 目前打着招兵买马的旗号,招揽可以完整化形的妖怪。 这要求有点高,完整化形相当于修士的筑基后期,都能占个山头做大王了,很多妖怪只炼化了口中横骨,有蛮力,会点小法术,比普通野兽多活个三五十年罢了。 可是要求越高,妖怪们就越是向往,恨不得立刻投奔到妖尊的麾下。 尤其它们听说,很多结了妖丹妖婴的“大王”都已经奉妖尊为主的时候,眼睛都在发亮。 “青蛇大妖?呵,只有它独自一个从南疆回来,怎么可能没有受伤。” “没看青蛇大妖一直在洞窟里修炼,连面都不露吗?” “别犹豫了,除了青蛇大妖的巢穴,别的地方你去看看,都已经是妖尊的地盘了。” “妖尊那么厉害,受伤的青蛇大妖怎么可能是妖尊的对手?” “太好了!只要山神死光了,我们就不用再去南疆了。” “……” 岳棠心想,青蛇大妖听到这话,肯定要气个半死。 全都盼着它死呢? 还有,这些妖怪太蠢了,竟然认为青蛇大妖一死,讨伐南疆的事就会不了了之。 怎么可能呢?即使妖尊来历正常,没有暗藏祸心,天庭也可以再抓一个妖怪封做山神,继续驱赶十万大山的妖怪做炮灰啊! 问题的根源在天庭,可是它们傻乎乎地觉得,只要“山神”死了就行。 没有带着它们去征伐的大妖,就不可能去南疆,危险就不存在,皆大欢喜——这是什么奇妙的逻辑?看事只能看到表面的因果。 跟这些妖怪相比,山鸡精都显得格外聪明了。 岳棠在灵芝泉溜达一圈,一边听着各路消息,一边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的神识停在了一处乱石堆里。 “……” 岳棠看了看四周,这里没有任何阴气,附近的妖怪也在专注享乐。 于是在众多怪异的、畅快的吼叫声里,“树妖”捋了一把披在身上的气根,轻咳一声,传音道:“青蛇大妖,南疆一别,许久不见。” 乱石堆里没有任何动静。 岳棠无奈地放出一点点真元气息,在石上留下一个印记,又迅速将它抹掉。 石缝阴影里缓缓游出了一条黑蛇。 森冷的蛇瞳倒映着“树妖”苍老的外貌,像是在审视。 “是你。” 黑蛇恍然,低低地说: “当日从我手里救走山鸡精的树妖,其实是你。后来我在南疆军阵上看到的树妖,并不是你……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巫锦城冒充树妖,只能模仿一个外表。 青蛇大妖以为这是“树妖”狡猾改变了气息,或者说,这个冒充树妖的修士懒得装了,直接改成人的气息了。 直到再见岳棠,青蛇大妖才忽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太奇怪了! “你究竟是谁?”黑蛇昂起头,嘶嘶地吐着蛇信。 岳棠看着眼前这筷子粗细的小黑蛇,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想搞清楚这个妖尊是什么来头,解决掉它。” “就凭你?”青蛇大妖嗤笑,“你该不会以为,趁着我大意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你,可以对付那妖尊?还是换巫锦城来吧!” 岳棠仔细一想,对了,青蛇大妖认识的自己,好像还是化神期。 现在他什么境界来着? 207. 油盐不进 岳棠跟我榕木居士有啥关系…… “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们首领会出现的。” 岳棠模仿巫傩的语气说。 他没办法找到合理的解释说自己是渡劫期,索性闭口不谈。 被轻视就轻视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再说一个化神期剑修的战力,听着就很靠谱,不能怪青蛇大妖更想看到巫锦城。 “青蛇大妖放心,老朽是个惜命的人,不会找死的。” 岳棠尽职地扮演着谋士的角色,他把垂下来的气根当做胡须,很自然地捋着,眯起眼睛笑着说:“这位妖尊可不简单,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吾主的魔剑不会轻易出鞘。” “嘶。” 蛇瞳微微一缩。 黑蛇跟着冷笑起来,它缓缓游上树杈,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岳棠:“你或许听说过妖怪的血脉天赋……我能嗅到谎言的味道,你在骗我。” 岳棠毫不慌乱,表情镇定。 “你不相信?” 黑蛇阴冷地盯着岳棠。 岳棠仿佛感觉不到这股威胁,以老树妖的外表,温温吞吞地说: “这嘛,我确实听说过上古时期有神兽威严公正,可以洞察人心,判真假,辨是非。不过我更倾向于相信,是那只神兽格外聪明的缘故。” 说到这里,岳棠颇有兴味地反问黑蛇:“毕竟要说看透人心、明辨是非这样的本领,聪明人都可以装一装。至于绝对公正……就算是天道,也未必会有。” 天道是混沌的,它有秩序,却无善恶。 这种秩序是维持界基本运转的。 绝对的公正是不存在的,只有相对的公允。 或许曾经的天庭地府有过公允,从天道之中分离出去的天条,以及六道轮回法则都是这种东西。 可惜建立秩序的仙人鬼神,始终想要把“自己”剥离到秩序之外,就跟人间门王朝的律法一般,会慢慢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在这样的界,居然有“明辨是非”的神兽,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就算真有这样的神通,那么神兽敢说真话吗? 它敢对着煌煌天庭,高高在上的天神们说,你们滥用天道法则,是界的毒瘤吗? 它敢对着森罗地府,执掌生死的鬼神们说,你们贪得无厌徇私枉法,罪该万死吗? 连这都不敢,怎么能算得上是秉持公正,眼里容不下一点恶行的神兽? 既然不存在这样的神兽,青蛇大妖继承的是哪门子的天赋神通? “……伶牙俐齿。” 黑蛇阴冷地说。 它确实没有分辨谎言的天赋,可是它也很确定,巫锦城绝对没来十万大山。 关于这点,任是眼前的“树妖”怎样巧舌如簧也骗不过它。 “巫锦城担心这是陷阱,所以派你前来探路?哼,魔原来也就这点胆量。” 岳棠扬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很快又咽回去了,继续扮演那个笑眯眯好脾气的树妖。 ——你说得都对,我不反驳。 他这样油盐不进,全无破绽,倒让黑蛇沉不住气了。 “既然你出现在灵芝泉,而不是一头撞进那位妖尊的陷阱之中,想来这十万大山的情形,你已经心中有数。” “是,否则如何猜到要上这儿找青蛇大妖呢?” 老树妖谦恭地弯着腰,偏生语气里带着那么点古怪的意味。 ——看啊,堂堂青蛇大妖,只能遮遮掩掩地藏身在这样的地方,等着南疆来的接头人。 ——竟然被那位妖尊欺负成这样,委实可怜啊。 黑蛇的尾巴狠狠抽在了树梢上,眼底杀气更盛。 岳棠一脸无辜,他说的都是好话,青蛇大妖喜怒无常,跟他榕木居士有什么关系? 须知,青蛇大妖可不是什么善茬。 这次为了对付神秘妖尊,合作是势在必行的,但这只是合作,不是盟约,他们互不信任,以后也不可能交付信任,岳棠自然要让青蛇大妖感觉到他很棘手,很难对付。 这也算是展现实力。 双方能在毫无商量的情况下,成功在灵芝泉碰头,其实就已经了合作的基础。 青蛇大妖没有提醒南疆,妖尊麾下有当日天庭敕封的山神妖魂,它只告诉了山鸡精一个含混不清的消息,一个足够引起南疆警惕决定来十万大山探查的模糊形容。 如果南疆来人不够聪明,直接栽在妖尊的陷阱里了,青蛇大妖只会冷漠坐视。 ——青蛇大妖宁可孤立无援,也不想跟傻子同谋大事。 岳棠神色微妙地看着这条小黑蛇。 “话说回来,青蛇大妖这招金蝉脱壳委实厉害,那些妖怪只会盯着毒雾缭绕的蛇窟,以为毒雾在你就在,其实都落入了尊驾算计之中……想必这许多年来,你一直让群妖认为你只会喷吐毒雾进行修炼,好一着未雨绸缪的底牌啊,眼下可不就派上了用场。” 黑蛇的怒气消散了一些,尽管还是看岳棠不顺眼,可是谁不愿意听好话呢? 尤其青蛇大妖这样,手下挑挑拣拣找不到一个脑子好使的妖怪,那些蠢蛋的吹捧一文不值,听了只会厌烦。 如果连敌人的连环套,跟己方落子的精妙之处都看不出来,还谈个屁? 黑蛇傲慢地瞥了岳棠一眼。 岳棠故作好奇地问:“老朽有一事不明,如今你是以蛇类冬眠气息,伪装自身,这必然要恢复本相,也就是最初面貌……” 众所周知,青蛇大妖是一条青色巨蟒,可是眼前这条蛇是黑色的。 “哼,告诉你也无妨。” 黑蛇放开了缠绕的树枝,舒展着躯体,血红蛇瞳阴冷可怖。 “我本来就是一条黑蛇,所谓青色鳞片,其实是我早年蜕下的皮浸染毒雾淬炼而成,被我常年披着而已。现在我把毒鳞皮扔在洞窟里了,还是‘青蛇大妖’的模样,只要不近距离碰触,就没人知道真相。” “……” 岳棠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想也知道,除了妖尊下令强闯,其他妖怪哪敢接近蛇窟? 找死吗? 岳棠暗叹,青蛇大妖,啊不,黑蛇大妖竟然有这份心计,果然是十万大山憨傻群妖里颇为奇特的存在。 黑蛇忽然开口说:“比不上你,直到现在,我仍不知你的真实身份。” “哎呀,我们南疆封闭已久,原本就在夏州乃至人间门修真界毫无名声,青蛇大妖若要称呼的话,也可以叫我南多。” 岳棠眼睛都不眨,把桑多桑南的名字各截一个,凑了个听起来像南疆人的名字。 黑蛇完全不相信岳棠,它讽刺地说:“不用了,我看榕木居士就很好。” 岳棠欣然道:“说得也是,吾等都是想要投奔妖尊的小妖,不如老朽喊你阿黑?” 黑蛇:“……” 冒充小妖投奔妖尊是不可能的。 黑蛇这种敛息法术,只能让它像硬邦邦的,毫无气息的石头。 蛇类冬眠,就是这个模样的。 它把这法术当做保命的法子,早年很是下了一番苦功,考虑得很周全。 然而法术再怎么练也有天生的缺陷,它只能冒充毫无修为的凡蛇,甚至不敢直接在妖怪面前晃悠,否则稍微有点脑子的妖怪都能看出不对。 ——眼睛看到是一条蛇,神识扫过去是一块石头?骗谁呢? 既然如此,黑蛇自然没有伪装小妖的条件。 它也不会以身犯险。 黑蛇小心翼翼地游走在草木与石缝之间门,回头看树妖,发现后者也巧妙地避开了盘踞在山中的阴气。 他们一个是“树”,一个是“石头”,迷惑性真的很强。 只靠神识不靠眼睛的妖怪,直接成了瞎子,任由他们一路跟踪。 岳棠看着那群满心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妖怪,看着它们走入了那片阴气遍布的山谷,略微不忍。 这些妖怪可能都会沦为妖魂寄居的躯壳。 妖尊的手下绝对不止赤狼黑熊这些大妖亡魂,看这浓郁的阴气,少说也有一支数千人的鬼军存在。 其实这事随便想想就知道了,十万大山的妖怪就是乌合之众,战力如何在南疆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妖尊怎会招揽这样的妖怪为它卖命? 妖尊需要的只是躯壳罢了。 “怎么?活尸怨魂也会对妖怪于心不忍?”黑蛇在旁边讽刺。 “此言差矣,我虽是南疆巫傩,却是活人,南疆又不是只有怨魂活尸。”岳棠一本正经地纠正,顺带打回了黑蛇对他身份的试探。 黑蛇眯着眼睛说:“我听闻,那位曾经的预言中人岳棠……曾经在楚州修真界为南疆奔走,想要说服楚州修士逃脱天庭征召,后来果然南疆之战中,没有一个楚州修士。” “没错,岳先生真是帮了大忙,首领也说过,如今天下乱象频生,但如岳先生这般之人,再无第二。” 岳棠现在可以眼都不眨地吹嘘,就像那压根不是自己。 “可惜岳先生着眼的是整个天下,我们南疆能得到的帮助,也就这么一点了,使我深感遗憾,不得一见。听说失踪的青松派修士是最后见过岳先生的人。” 黑蛇不动声色地想,难道这家伙跟岳棠没有关系? 其实黑蛇本来也不太相信榕木居士是岳棠,因为他们在南疆初次撞见的时候,树妖的实力它看得很分明。 欺瞒了天庭地府的神秘预言中人,怎么可能只是个化神期呢? 怎么可能被它的毒雾一熏,就掉了伪装呢? 208. 伪诈诓骗 妖尊的谜语 阴气宛如一张巨大的渔网,笼罩在山林上空。 有的妖怪察觉到不太对劲,开始迟疑。 “走啊,畏畏缩缩的做什么?” “哪个大妖身边没有威压,这说明我们没找错。” “正是如此,以前我跟着灰象大妖,后来又转投青蛇大妖,它们都没有这么恐怖的感觉!这说明妖尊必然会一统十万大山,甚至可以带着我们去山外,给那些修士一个好看。” 提到人类修士,许多妖怪顿时精神一振。 “到了那时候,别说凡人养的家畜,就算吃一两个人打打牙祭都没问题!” “……上好的血食,随便吸的阳气,啊,再也不会有烦人的修士来捣乱!” 妖怪们眼睛发亮,嘴边涎水滴答。 它们未必吃过人,可是都听说过凡人如何好吃,凡人身上的阳气又是多么的大补,就连凡人家里养的鸡鸭都更肥硕美味,绝对不是山林野地里那些干瘦老柴的口感。 从前只有实力过硬的妖怪,敢跑到凡人的村寨城镇去找血食,动作一般都很快,因为待得太久就会遇到人类修士。 妖怪想要吃人,修士觊觎妖怪的皮毛骨血甚至妖丹妖魂。 普通小妖根本不敢走出十万大山,怕丢命。 它们简单的脑瓜子,能装的东西就那么一点,听到这样的话,就真的全部动了心。 所谓没吃过才是好东西,它们流着口水,两眼发光的朝着阴气密布的山谷走去。 ……走入密不透风的罗网。 远处山坡上,岳棠沉默着。 黑蛇嗤笑:“怎么样?现在不怜悯这些妖怪了吧?它们恨不得抓起人往嘴里塞呢!我记得你们南疆巫傩,最是痛恨吃人的妖怪吧?” 岳棠瞥了黑蛇一眼,淡淡地说:“它们生在十万大山之中,整日听的都是这些话,看的都是像尊驾这般一言不合就吃掉妖怪的山神,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好想法。事实上在这群山之间,还是有安分守己潜心修炼的妖怪的。” “呵,潜心修炼倒还可能,安分守己?”黑蛇抬高头颅,眼神讥讽。 它在十万大山待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一个安分守己的妖怪。 “那是你们人类才有的东西。妖,即使是最无能的小妖,毫无法力,蠢笨不堪,它也是同族里面的佼佼者,否则就无法成为妖。” 黑蛇冷声说,“当它们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变得强大,因为它在开智之前习惯了强大,所以妖不可能甘心平庸,这是妖与人类最大的区别。” 岳棠不以为然。 黑蛇死死地盯着他,语气不善:“怎么,榕木居士不认同我的说法?” “尊驾这番话,倒是可以拉拢妖心。” 岳棠慢吞吞地说,“我就是纳闷,但凡你平日里多说一些类似的话,妖尊这名号合该是你的,也不至于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 “……” 黑蛇恶狠狠地看岳棠。 什么众叛亲离,谁会稀罕那些没脑子的小妖啊? 岳棠收起了看笑话的姿态。 ——青蛇大妖不是善茬,怼几句还可以,如果一直怼,保不准对方就恼羞成怒了。 黑蛇平了平气,冷笑:“妖远胜于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便如你所言,跟妖做比较的也该是修士,而非凡人。”岳棠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用修士跟灵智未开化的飞禽走兽相比,得出的结论可信吗?你服气吗?” “是吗?我观人间那些低阶修士,没有宗门,断了灵气,整日浑浑噩噩。”黑蛇嗤笑。 岳棠随意地说:“大道三千,争与不争,皆是道也。为何要一定要比个高低,尊驾偏激了,况且安分守己的妖怪确实存在,数量还很多,在你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罢了。” 无名山的胡家黄家天天打架,可是任谁都不能挑出它们的毛病。 它们蹲在山里,不依附任何大王,也不跟外界有任何牵扯,期望着日子可以永远这样一天天重复下去,不想改变。 这不是安分守己是什么? 岳棠相信,像这样的小妖,十万大山里其实还有很多。 黑蛇的想法才是一厢情愿。 不过看黑蛇的表情,岳棠就知道这位大妖压根不相信。 这很正常,每个人眼中看见的东西是不同的,纵然博览书籍,熟知修真界掌故,也未必能清楚地了解三界。 所以岳棠一直期盼着走遍天下。 不仅是远离尘世,逍遥自在,也能看到许多陌生的事物。 ——见他人所见,想他人所想,得他人所得。 凡世的典籍说,择其善者而从之,便是如此。 岳棠倒也没有执念,一定要驳倒黑蛇,就让黑蛇觉得妖比人强又如何? “咳,还是妖尊之事要紧。” 岳棠远观阴气,神情愈发严肃。 日落之后,阴气更盛了。 “你让山鸡精带话说,那妖尊带着天庭旨意,那是什么旨意?写着什么?”岳棠问黑蛇。 黑蛇也在观察阴气,红眸深沉,随口说:“没有旨意,但是我看到了巡天官与天将,提到妖尊的时候十分恭敬惧怕,无论我怎么问,他们都不敢透露分毫内容。后来这些家伙干脆失踪了,这可不正常。” 十八路妖军从南疆大败而归,这是一件大事。 管辖着十万大山这块地盘的巡天官,无论如何也会上门斥责青蛇大妖的。 什么?天兵鬼军也败了?巡天官不管这个,他的职责就是把管辖地域发生的大事禀告天庭,领受天庭传来的命令,然后驾云在人间瞎晃。 黑蛇不屑地说:“就是当日传下天庭敕封,要我做山神的那个巡天官。” 岳棠暗暗点头,能代天庭降下敕封,这巡天官还是有些身份的。 至少不是他在南疆遇到的那几个偷懒不出力的天官天将可比。 “看来,这巡天官知道妖尊的身份。” “我也这么想。” 黑蛇用身体在细枝上绕了三圈,脑袋探出,盯着完全被阴气覆盖的山谷,沉声说,“可是你看,这声势已经赶得上一支鬼军了。” 岳棠没见过攻打南疆的鬼军,可是他见过灭烛鬼王的麾下鬼军,还有楚州城隍的阴兵。 “确实如此,此处已经化为鬼域。”岳棠心知,那些进入山谷的妖怪尽数丧命了。 鬼域容不下活物。 按理说,妖尊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可是岳棠迟迟没有说出那个推断。 黑蛇很意外,它歪头打量岳棠:“你不相信妖尊是第七狱鬼王?” 就像第三狱刀山地狱,名义上羁押忤逆不敬之人,其实修士魂魄都被扔了进去,成了修士在地府的大本营,那么第七狱石磨地狱,就是妖魂的聚集地。 “第七狱惩戒食人肉者,自古以来,禁锢了诸多妖魂。” 岳棠一本正经地说,“如今既然这么多妖魂出逃,阴气又这样狂放嚣张,全然不惧地府追究,所以怀疑这是第七狱鬼军,而妖尊是第七狱鬼王的心腹鬼将或者鬼王自己,十分合理。” “但你不信?” “没有不信,只是觉得太简单直白了。” 岳棠不会告诉黑蛇,真正的第七狱鬼王身在归墟底层,被天道当做储备粮呢! 榕木居士不应该知道这种事。 让岳棠迟疑的是,妖尊摆出来的这副姿态。 ——妖尊似乎有意让别人这样误会。 妖尊为什么要冒充第七狱鬼王? 已知妖尊的身份不简单,巡天官不敢管,地府不会过问。那么问题来了,妖尊知道第七狱的幽骨鬼王失踪的事吗? 距离地府第三狱第四狱崩塌,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地狱为了颜面,对外多有遮掩,身为赤阳府城隍的长德公就不知内情。 所以妖尊可能不知道,它冒充鬼王,是扯着虎皮做大旗;若是妖尊知道这事,还要继续冒充,那么…… 岳棠的唇边忽然泛起笑意。 原来如此。 “轰隆。” 一声惊雷,山谷里的阴气顿时翻腾起来,涌动着像一口沸腾的大锅。 许多蛰伏的妖魂惊慌地冒头,东张西望。 又是一声巨响,只见水桶那么粗的雷霆击在山谷外的一块巨岩上,瞬间就把岩石劈得粉碎,连同地面都出现了一个三尺深的大坑。 黑烟缭绕,坑底只剩焦糊的土。 原本厚实的阴气竟然也缺了一块,非但没有填补过去,还忙不迭地流往别处。 这不是寻常的雷! 妖魂们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它们活着的时候就怕天雷,现在死了,鬼气森森的状态就更怕了。 天雷克制阴邪鬼祟啊! “鬼将大人救命!” 妖魂鬼哭狼嚎,眼睁睁地看着山谷附近又降下了三道雷霆。 更多的妖魂毫无神智,只会狼狈逃窜。 它们从石缝、草丛、树根下面爬出,慌乱地钻进那些死去的妖怪躯壳,就像往脑袋上蒙一床被子,以此勉强抵御恐惧天雷的本能。 地底。 巨大的黑色影子苏醒了。 “怎么回事?”妖尊呵斥。 蛊雕速度极快,它已经绕着山谷探查一圈,回到了地底。 “似乎是修士的天雷符,以石片竹木为载体,不知何时扔在了山谷四周,忽然一起激发了。” “为何会有这种东西?”妖尊不悦地问。 “这……似乎有传闻,青松派保留了人间传承最全的符箓,应该存在着威力很大的天雷符。” 青松派在传闻中,跟云杉老仙之死有关,也跟岳棠有关。 蛊雕是怀疑岳棠到了。 “笑话,青松派修士可以在你眼皮底下把符箓放在山谷周围吗?” 妖尊胸有成竹地说,“必定是带着符箓的南疆巫傩。他们倒是聪明,跟着赤狼来到山谷,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想用这种对付鬼军的方法打败我们。” “妖尊,接下来怎么办?” “你是鬼将,我是鬼王,自然要迎战。” 妖尊庞大的身躯里分离出了一道影子。 黑影冷笑着说,“我怀疑岳棠是导致两狱崩塌幽骨鬼王失踪的罪魁祸首,如果岳棠真的来了,那么他就会知道我根本不是鬼王,他一定还有别的手段在等我。来吧,让我们看看,是否能收获这个惊喜。” 209. 这不对劲 黑蛇瞳孔地震 雷声稍歇。 山谷附近被生生地削平了一圈。 一条新出现的焦土深沟环绕着山谷,不断有阴气从地底流出,形成肉眼可见的黑灰烟柱。 许多漆黑腐烂的树根也跟着暴露了出来,这些庞大的树根属于百年乃至千年古木,乍看以为是被雷劈死的,可是从树根以及泥土里传出的恶臭,分明代表着它们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而且不是正常的枯萎死亡。 “不止是阴气影响,树木被吸取了生机与元气。”黑蛇低声警告。 黑蛇躲在远处,用神识观察着山谷,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除了妖尊的诡异与强大,还有身边这位榕木居士的豪气。 如此威力的雷法正符,一出手就是几十个,这已经不是豪气二字可以形容的了,须知这等雷符谁家不是当底牌收着? 不管是修士还是妖怪,都是如此。 除非山穷水尽,命悬一线,不然绝对不用。 榕木居士呢,他说要放几个雷符吓唬吓唬山谷里的妖魂,黑蛇也是盯着他去的,全程都没错眼,只看到榕木居士悄无声息地避开弥漫的阴气,从储物袋里不停地往外拿着可能是符的小物件,就这么绕着山谷走了一圈。 再回来的时候,看着阴气的蔓延趋势,就淡淡地说一句差不多了。 然后…… 就是三十六道天雷连环劈。 黑蛇怎么可能不傻眼? ——你确定这是吓唬? 它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 “嗯?只是抹去了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妖魂,没有击穿这支鬼军的主力,不能说是伤筋动骨,可不就是吓唬吗?”岳棠理所当然地说。 现在妖魂都被吓得不敢冒头。 阴气溃散,深藏地底的东西被抄了个底朝天。 岳棠看着忽然浓厚了数倍的黑灰浓雾,提醒道:“有东西要出来了。” “是吗?让我们看看这妖尊究竟是何方角色。”黑蛇收回盯着岳棠储物袋的视线,重新投向山谷。 天边飘来许多妖云。 这都是被天雷惊动的妖怪,它们不敢接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它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正在迟疑。 忽然,一道浓黑可怕的鬼气直冲天际,伴随着莫名的腐臭气息,熏得那些没有及时闭气的妖怪们跌跌撞撞,一头栽了下去。 “这是什么,难道天雷劈开了黄泉地府的大门?” 脑子不够用的妖怪们彻底迷糊了,只遵循着本能,掉头逃跑。 边跑边想,那里好像是传闻中的妖尊招揽小妖的地方。 为什么会出事? “啊,莫非是地府鬼军要来杀妖!” “地府不愿见到十万大山出一位妖尊吗?” “还是天庭震怒,不许妖尊冒犯青蛇山神的威严,逼着我们必须去攻打南疆?” 妖怪们七嘴八舌的嚷着。 听得神识敏锐的黑蛇满眼嘲讽。 岳棠没有理会那些逃跑的妖怪,他死死地盯着山谷。 只见浓黑鬼气之中,慢慢凝聚出了一个高大的影子,身上缭绕着几圈蓝色鬼火。 “……” 岳棠神情凝重。 他在地府见过幽骨鬼王,眼前这家伙模仿得很像。 尤其是那层燃烧的蓝色鬼火。 按照岳棠假扮南疆巫傩的经验,想要伪装得很像,连气息都一般无二的话,至少要有比模仿对象更高的实力,还得近距离接触一段时间。 很好,这是一个比九狱鬼王更厉害的家伙。 难不成是地府十殿主之一? 岳棠深思,他知道灭烛鬼王想要降临人间受到了许多桎梏,九狱鬼王尚且如此,地府十殿主岂会例外?无论如何,需要十殿主亲自出马,绝非小事。 岳棠心中想法是一个接着一个,可是面上毫无破绽。 “果然是第七狱的鬼王,看那蓝色鬼火,跟传说中一模一样。”岳棠抢了黑蛇的话。 黑蛇本来想说你是修士,怎么知道妖狱鬼王的特征,不应该去了解灭烛鬼王吗?可是大敌当前,再讨嘴皮子上的长短,显然没趣。 “不错。”黑蛇沉声说,“事情麻烦了,地府这是明摆着要插手人间,这妖尊的名号是说给旁人听的,实际上地府要接管十万大山。” “难道十万大山里有什么隐秘?”岳棠不解地问。 “自然没有。” 黑蛇恨恨地说,“可是人间九州的妖怪都向往十万大山,你们人类不懂,如果不能在十万大山称王,那么纵然标榜自己是什么妖王妖尊,其他妖怪也只是听一听。” 岳棠还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他只听说人间九州属夏州的妖怪最多,而夏州妖怪最多的地方在十万大山。 “曾经天地间出过几位妖王,那可是真正的妖王,天下妖类皆俯首的那种,有上古神兽血脉,威能无穷,论天赋神通可以轻松杀死仙人。” 黑蛇盘起身躯,垂头说,“似我这般修为,放在从前,只能给妖王跑跑腿。” 它显然不喜欢这个比喻,忍着不悦,快速带过了这个话题。 “天庭自然容不下强大的妖族,在天地灵气断绝之前,就有很多妖兽被杀,逐渐的,三界再也没有一个让群妖心服口服的妖王了。” 天庭、地府各自占据两界。 如果人间有个妖王,还有一群厉害的妖怪,终日不听号令,忤逆犯上,那么天庭地府的威严就要折损许多。 岳棠迅速地回忆着古籍记载与修真界传说,对上了这段。 斩杀群妖,驱逐妖怪这事,修真界是出过大力的。 毕竟那时妖怪祸害人类。 楚州瀚海剑楼的祖师墨阳道人,就在八千年前斩杀了一只身形庞大,足以遮蔽天日的神兽。 “厉害的妖兽不是被神仙带走做了坐骑宠物,就是被杀死了。” 黑蛇冷笑着说,“历代妖王都是在十万大山称王的,如果现在十万大山出了一位妖尊,收复了所有妖怪,还‘打退’了天兵鬼军,你觉得会如何?” 岳棠:“……” 还能如何,自然是天下群妖云集响应,兴冲冲地直奔十万大山而来了。 这不得重现妖族辉煌,重铸妖王荣光? 恰好赶在天庭变故,三界大乱的这当口。 岳棠不禁心想,天庭地府究竟把天道异状看做了什么?难不成是改朝换代的契机? 旧有的三界秩序千疮百孔,天道不满,天神鬼神们既不想补救,也不想改变,就准备摇身一变混进造反队伍,到了天道崩毁之时抛弃原本的“身份”,对着天道与三界演一场戏。 看啊,天庭覆灭地府消失了,所有从天道那里夺取来的力量,所有被他们霸占的天道法则都尽数归还。 天道满意了,不闹腾了。 改换了身份的天神鬼神们,重新占据高位,继续统治三界。 反正他们都是熟手,一点点分割霸占天道权柄,不算难的,最初天道也不会感觉到不对劲,说不准还觉得三界欣欣向荣呢。 无论是六道轮回还是天条,明面上都是很公平的。 最开始的天官阴官,也不会徇私枉法得那么夸张。 岳棠想得很远。 黑蛇看他发愣,很是不满。 “……这就是鬼王自称妖尊的原因,他们要在三界打出一面旗帜,可不是你们南疆这般随随便便的造反,而是有来头的,后面会养出庞大的势力。” 岳棠重重点头,似模似样地说:“看来确实是这样,第七狱妖魂众多,缺少的只是可供妖魂驱使的躯壳罢了。所以它们想办法诱骗群妖来投,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十万大山的这些妖怪修为也就元婴金丹这样的级别,普通妖魂勉强可用,更低修为的妖怪只怕用一次坏一次,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南疆。” 黑蛇嗤笑:“谁让你们南疆巫傩都是活尸,又善于制造尸傀呢?” “哎!” 岳棠惆怅地叹息。 “怎样?还不赶紧回去禀告,让巫锦城赶紧来……” 黑蛇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岳棠突兀地冲了出去。 黑蛇震惊得蛇信僵住,忘记缩回来了。 ——幽骨鬼王就在外面,这家伙竟然大大咧咧地上前找死? 黑蛇一边痛骂一边飞快地溜下树干,钻入石缝。 榕木居士活够了,它可没有。 黑蛇不相信幽骨鬼王是独自前来人间的,手下怎么说也有三五个鬼将吧! 就算这些鬼将碍于没有合适的躯壳,不便行动,但眼下又不是白天,阴气看似被天雷削弱,随着时间逐渐靠近子夜,鬼将可以发挥出的力量也逐渐增加。 这要怎么打? 除非这人类修士储物袋里装了几千张天雷符。 不,几千张也只够他逃跑,除不掉幽骨鬼王的。 那可是九狱鬼王与麾下鬼将,看到天雷,不敢硬抗还不会躲吗? 天雷又不会拐弯! 黑蛇一念未毕,眼角就瞥见天空掠过了一道长长的弧形雷光,紧跟着是第二道。 黑蛇呆滞地定睛一看。 这哪儿是在扔雷符,分明是人类修士凌空一招,天雷自降,对着那鬼王劈。 这雷的威力不对! 黑蛇的鳞片紧紧贴着身躯,没能“抓牢”石面,直接从石头上滑落下来。 ——蛇是靠鳞片竖立摩擦行走的,鳞片不敢动,它自然就走不了路。 黑蛇没有经历过天劫,可是本能已经告知了它,这究竟是什么。 带有天劫气息的雷光! 这家伙到底是谁?人类修士不应该是把厉害的、自己画不出来的符箓藏在储物袋里做底牌,用自己画的、威力更低的符箓对战吗? 怎么这家伙是反的? ——你能召来这么厉害的雷,为什么还要在储物袋里藏那么多你压根看不上眼的雷符? 210. 智高胆大 岳棠:赌个大的 “唳!” 尖锐高亢的叫声。 随着天雷劈落,一只通体漆黑的怪鸟狼狈地从鬼雾里蹿出来。 它的头是巨雕,可是脑袋上面又长着一个角,黑色的翅膀上拖着一条条的羽尾,看上去就像披着一件撕成无数条的破烂斗篷。 当它合拢翅膀,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的时候,又像一个穿着湿重蓑衣蹲坐的怪物。 怪鸟原本隐藏在鬼雾里,可能就蹲在某株巨树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山谷周围,准备找出偷放雷符的不速之客。 然而岳棠直接御风飞来,速度极快,抬手就是一道天雷。 第一道是对着身影逐渐显现的妖尊劈下的。 雷光之中竟然透出了天劫的气息,完全超出了妖尊的意料。 怪鸟也惊呆了,不由自主地伸长脖颈,想要看出来人的身份。 ——没想到第二道天雷直接冲着它来了。 漆黑的羽毛炸了起来,神魂亦感觉到了天劫的迫人威压。 这下怎么可能藏得住? 它急忙逃离天雷的笼罩范围,却又不敢飞高,只能狼狈地落在山谷旁边的岩石上,借着妖尊庞大的身躯为自己遮掩。 “来者何人?胆敢冒犯妖尊?” 怪鸟尖锐的声音传得很远。 就连那些跑得没影的妖怪都听见了。 这声音宛如一把利锥,直接捅进脑子,痛得众妖齐声哀嚎。 黑蛇忍不住把脑袋塞进石缝,咬牙切齿:“这些上古妖兽的天赋神通真难对付。” 天赋神通是不讲道理的,没有修炼的途径,而且很难抵御,只能靠修为硬扛。 黑蛇也有天赋神通,就是喷吐毒雾,同样十分厉害,但这是黑蛇身为大妖的附带效果,当黑蛇还是普通的蛇妖时,毒雾可没这么可怕。 再说会喷毒算什么稀罕的本事?是个蛇妖都会,只看毒性高低罢了。 上古妖兽就不一样了,它们一生下来,就有妖丹。 天赋神通也是它们的看家本领,别人没有。 在天地灵气断绝,上古妖兽几乎绝迹的时代,猛然遭遇这样的攻击,连黑蛇这样的大妖都是猝不及防的。 更麻烦的是,黑蛇发现自己的修为扛不住这叫声。 “……呵,果然不是人间的妖兽。” 黑蛇晃着脑袋,忍着疼痛想,这怪鸟至少能跟大乘期修士斗法。 血红的蛇眸狠厉地盯着那只怪鸟。 “蛊雕!” 黑蛇艰难地从记忆里找到了这家伙。 似鸟非鸟,翅生羽毛,身长鳞片,声音尖利,喜食人。 上古时期有许多妖兽,来历各异,有些妖兽是吃了同类的妖丹身体发生变异,有些妖兽干脆就是外表差异很多的父母生下来的。 像蛊雕这样羽毛鳞片都长,喜欢泡在水里又能飞起来的怪鸟,也不算特别奇怪。 蛊雕在那时不算特别厉害的凶兽,身形没有庞大到让人侧目,天赋神通也只是叫声使猎物头痛晕厥,而且数量很多,不是天地间独此一只的玩意。 加上蛊雕不是群居的凶兽,于是记载它的传说不多。 后来它们消失了,就更没人关心它们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有幸存者,反正修真界已经上千年没见过蛊雕了——可能是死完了吧,也可能没有,谁都不在意。 黑蛇关心的是,蛊雕名为凶兽,但实力一般,通常是妖丹妖婴这个级别。 眼前这只蛊雕很不对劲,看气息像是死物,却能爆发出这样威力的尖啸,莫非得了鬼神的敕封,生生把实力拉到了这样的境界? 看上去,这头蛊雕就是第七狱鬼王麾下的鬼将了。 黑蛇连忙忍着头痛,钻出石缝,小心翼翼地张望。 奇怪,怎么鬼王只有一个鬼将现身?其他的还藏在鬼雾里? 看着浓厚的鬼雾,黑蛇十分警惕。 黑蛇本来就没打算出去帮岳棠,现在它就更不会找死了。 “唳!” 蛊雕又是一声高亢的尖叫。 岳棠没有黑蛇想的那么多,他只感觉到脑袋有点沉。 然后他看到了蛊雕眼中没有掩饰好的惊讶目光。 岳棠用神识一扫,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 蛊雕用这天赋神通,是想要干扰岳棠,然后趁机偷袭——如果不成功,也试探出了岳棠的实力。 大乘期以上。 渡劫期?地仙?还是…… 蛊雕收拢翅膀,缓缓后退。 发现自己的手下撑不住门面,妖尊暗怒。 膨胀的鬼影猛然拂袖,蛊雕被一股大力推得翻滚在地。 “哼,阁下好大的威风。” 妖尊查看被天雷劈散的鬼雾,怒喝,“不知从何处收来了天劫气息的雷霆,跑来本尊面前撒野,还藏头露尾不敢露出真容!” 岳棠就那么维持着老树妖的模样,抬手又招来一道天雷,嘴上慢吞吞地说:“鬼王何必如此,大家都是老相识了。” “……” 妖尊躲避天雷的动作一滞。 很快,妖尊就发现这道天雷徒有其形,跟之前的完全不同。 雷光中的天劫的威压消失了。 是对方黔驴技穷,还是另有名堂? 那边岳棠十分镇定,他早就料定,他可以用劫雷余威吓住旁人,可是妖尊的来历不凡,必然不可能蒙混过关,这就需要他的胡说八道了。 “本尊潜修三千载,不认识活着的凡人。”妖尊冷笑,忽然张手,鬼雾里腾腾地冒起大片蓝色鬼火,伴随着鬼哭厉嚎的恐怖声音,扑向岳棠。 岳棠并不闪避,也伸手一招。 妖尊还以为他要继续召出天雷,却没想到一团魔焰出现在岳棠指尖。 “什么?” 妖尊惊愕。 蓝磷鬼火生于幽冥,威力恐怖,燃尽活物。 可是黑色魔焰,连鬼火都照烧不误。 妖尊自然有比蓝磷鬼火更厉害的神通,可是它要伪装第七狱的幽骨鬼王,没有比蓝磷鬼火更具标识性的东西了。 至于幽骨鬼王的其他能力,妖尊根本不会,强行模仿反而会出现破绽。 妖尊所谋甚大,也不止是对付南疆,它自然不愿意轻易暴露身份。 于是它按捺下怒意,审视着岳棠:“你是巫锦城?” 妖尊没有从岳棠身上感觉到一点剑修的气息,甚至没有魔的味道。 对方当然不是树妖,妖气只是表面的伪装,以妖尊的境界一眼就能看透,虚假随便得很,也就骗骗凡俗修士跟妖怪。 问题是树妖的伪装下面,像是一个渡劫期的凡人修士。 可是天界之门关闭,人间三千年无人成仙,连大乘期都修为倒退到化神期了,哪儿来的渡劫期修士啊? 就算是郁岧嶢这个新出炉的地仙,也是封印自我累世积攒的结果,而且郁岧嶢绕过天劫,放弃飞升,从凡人一跃而至地仙,根本没有渡劫期这码子事。 人间也没有出现过修士要渡劫的异状。 至少天庭地府都没发现过,妖尊十分肯定。 妖尊被迫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对方又是从何处“收”来带有天劫气息的雷光呢,这东西除非自己被劫雷劈了,否则想弄到手很难,如何保存更难。 想要像岳棠这样轻松地用劫雷余波,肯定是被天劫劈过,身体里到处都是,哪怕用一点少一点,可是来得容易啊! 挨了天劫还能活下来的,那不就已经飞升成仙了吗? 这渡劫期的人类修士气息骗谁呢? 然后问题就重新回到了三千年来,人间没人挨过天劫这个死循环上。 所以妖尊认定岳棠不是凡人,绝对是来自天庭的仙神。 ——不知道怎么溜到人间来的。 树妖是伪装,人类修士也是伪装。 就在妖尊将信将疑,开始细捋天庭势力的时候,岳棠忽然又召出了魔焰。 这下别说蛊雕,就连妖尊都被岳棠展现出的“实力”迷惑了。 怎么回事? 不是妖怪,不是凡人,也不是仙神,是魔? 不对,没有魔的气息。 而且这形容怎么如此耳熟。 非人非妖非仙非魔,这不就是…… “岳、棠?” 妖尊的气息骤然改变,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下方的山林里,黑蛇猛然抬头。 “唉呀,鬼王何必这般大惊小怪。” 岳棠没有任何被揭穿的惊慌,甚至无视了妖尊暴涨的危险气息,悠然地说,“岳棠此人,谁也没见过,这就代表谁都可以冒充,不是吗?” “哈哈!”妖尊大笑,双手虚握,“说得好,那我吞了你,岂不是做到了天庭地府都无法完成的事。吃错了也无妨,本尊并不挑食。” 整座山谷都在震动,仿佛下面有什么大东西要出来了。 “这可不成,我还要用这个名号继续留在南疆呢,鬼王可别坏了我的好事。” 岳棠当着妖尊的面,把手放进储物袋,同时做苦恼状,“天道限制,没带什么好东西,眼下就这么用了实在可惜。鬼王应当知道,以后乱子更多,底牌还是留在那时用更好。” 妖尊笑声骤止。 山谷的震动倒是还在继续,好似饿极了的妖兽不肯放过嘴边的吃食。 蛊雕与众多妖魂已经吓得连连退出了山谷。 “其实我也挺想看看,鬼王用的躯壳是什么。” 岳棠非但没有畏惧,还往前靠了靠,感兴趣地盯着山谷下面,把话语换成了传音:“落入第七狱的妖魂很多,可是能用的没多少,让我猜猜……” “够了!” 妖尊低喝,鬼雾凝聚,蓝磷鬼火铺天盖地而来。 岳棠顺势后退。 妖尊审视着岳棠手里的魔焰。 发现这簇魔焰很顺从,好像已经被降服了。 没有一点暴戾的气息,完全失去了魔的特性。 妖尊仿佛看到了那个堕魔的剑修,被眼前之人玩弄在鼓掌之上。 “你就是巫锦城身后之人?” 妖尊的语调变了,而且也换成了传音。 岳棠笑吟吟地反问:“这不是很明显吗?一个转世到南疆的元婴剑修,为何可以成功堕魔,晋升化神,还一举杀死鬿誉?” 感谢灭烛鬼王,这个怀疑论是他说的。 不然岳棠真的想不到还有这种思路。 虽然灭烛鬼王当日说这些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但是岳棠相信这个说辞更容易让地府的人接受。 既然这位妖尊想要找岳棠,想对付南疆,想夺南疆巫傩的尸傀躯壳,那么不管如何逃避都会被盯上。 要骗过聪明人,只有打破他的连环套,绝对不能跟着他走。见招拆招落入下乘,丧失了主动,永远无法破局。 只有祭出奇招,一拳打懵对方,然后再顺着对方的行为逻辑,编一套完全符合他们思维的谎言。 不是抛弃原本的身份,冒充他人跑来人间,拉起一方势力吗? “妖尊”能干,别人也肯定会干。 岳棠甚至觉得,妖尊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么率先造反的南疆有没有问题呢? 岳棠一边在心里道歉,一边努力给南疆抹黑。 巫锦城也好,南疆巫傩也罢,都是十万大山的没脑子小妖,都被他用预言之人岳棠的身份骗了。 至于他是谁? 真实身份自然不能说的,反正他就是岳棠。 就像妖尊是幽骨鬼王,是某个不知名的妖兽。 岳棠只赌对方手里没有可以窥破真实的镜子法器。 赌神光镜今天也跟着郁岧嶢。 211. 自作主张 马甲越来越离谱 岳棠并没有他表面上那么镇定。 万一妖尊不像他猜测的那样呢? ——改换身份,在十万大山竖起妖尊的旗帜,不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三界大乱里捞取好处,就是单纯地来肃清人间的造反叛逆呢? 那么岳棠自陈是预言中人,故弄玄虚编的那套说辞便毫无作用。 因为对方只想抓住“岳棠”去天庭请功,不管真假,抓了再说,他们心中考虑的利益跟岳棠的计谋不符,所以不会被岳棠糊弄住。 云杉老仙就是这样的人。 岳棠相信,妖尊敢冒充幽骨鬼王,还能伪装得这样惟妙惟肖,必然不可能是云杉老仙这般角色,很值得一赌。 想做军师的谋士,咳,是想要造反的智者呢,在发现己方深陷困境难以为继,遍观局势之后,总是忍不住要孤注一掷,博个大的。 不是赌性大,主要是脑袋不听使唤。 ——奇招忽然闪现,还拼命往外蹿,摁都摁不住。 当谋士秉持着谨慎的天性,权衡利弊,想要驳翻这突发奇想的一招,然而往往一通分析下来,竟然发现它十分可行,越想越放不开。 算了,就它吧! 智高胆大,说干就干,没有丝毫犹豫。 岳棠看似轻松随意,其实一直在观察山谷中的阴气。 在地府走了一遭之后,他对阴气的了解远胜旁人,特别是被天道“坑害”亲手参与了拆第三狱的过程,更是对阴气的流动极为敏感。 之前跟黑蛇躲藏的地方,稍微远了些,看得不分明,现在这个位置好。 岳棠很快发现,这地底下藏着的“东西”一直在汲取山林草木的生机精气,甚至那些被骗入山谷的妖怪们,精魄也变成了“养分”随着阴气流入地底。 什么东西要这么养? 难道所谓的妖尊身份,不是名头上的幌子,妖尊“穿”的也不是一个尸体躯壳那么简单,这躯壳真的能“复活”? 岳棠还想细看,妖尊直接把他挡了回去。 蓝磷鬼火差点就扑到身上了。 岳棠顺势后退,心中可惜,以他现在虚张声势胡扯的身份,妖尊肯定不会让他继续看下去,少了这么个光明正大探查的机会,以后想要搞明白妖尊藏在地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就更难了。 也罢,总不能太贪心。 此番只是为了破南疆的困局,让这位妖尊的眼睛从自己身上挪开,不要再想着引诱预言中人现身,也不要整天打南疆巫傩尸傀的主意,这就成了。 至于旁的收获,能捞到一点是一点,没有就算了。 贪心,会招来怀疑的。 岳棠深知,他还没完全成功呢。 妖尊虽然被岳棠误导,越想越多,但是如果妖尊不能在岳棠身上找到某位招惹不得的“大人物”痕迹,妖尊还是会翻脸出手的。 毕竟三界即将大乱,十万大山的妖尊是一方势力,南疆又是一方势力,既然妖尊谋划的也是“岳棠”谋划的,那么日后肯定会有冲突。 但妖尊在十万大山立足不久,根基不牢,而“岳棠”已经在南疆布局二十多年。岳棠就是靠着这种优势来唬住妖尊的。 假如妖尊数遍天庭地府都没找到合适的怀疑对象,那么眼前这个冒称岳棠的人,妖尊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这个变数,完全不受岳棠掌握,只能碰运气。 岳棠不动声色地看着遍身蓝色鬼火的妖尊,很快发现阴气源源不绝地被妖尊从地底抽|出,那只深藏地底的神秘妖兽发出了不甘的咆哮。 就仿佛塞到嘴边的食物被生生夺走,又像本身的力量被强行抽离。 看来这妖兽生死不明,但还保留着本能意识…… 岳棠止住了自己的思绪,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了。 他望向眼前气息可怖的妖尊,知道自己运气果然不够好,妖尊没找到对应的神灵,纵然相信了岳棠的鬼话,还是决定打了再说。 岳棠不慌不忙。 没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要是在地府,他不敢随便动手,因为妖尊可能是地府十位殿主之一。 可这里是人间,灭烛鬼王去楚州追捕坠龙,都要在阴司里待一个月,实力还受到了天道限制,无法发挥出九狱鬼王的真正威能。 九狱鬼王之上的十殿主又怎么可能例外? 那么渡劫期的岳棠,害怕这样的敌人吗? 岳棠可能更怕自己一动用真元,引来天道,再次堆起天劫雷云。 那这场戏就白演了,胡扯假扮的角色也装不下去了。 为了避免天道跑来坏事,岳棠必须努力压制自己的神魂,使用真元的时候也必须万分小心,点到即止,多一分力气都不用。 即使这样艰难,还要装作轻松写意的模样,否则没法骗过妖尊。 因为岳棠现在的身份不是害怕飞升的渡劫期修士,而是在天道压制下没法使用全力的神仙。 还是一个有极大来头,有手段绕过天庭对人间的封锁,悄悄下凡的神灵。 怎么能表现得束手束脚呢? 岳棠心里叫苦。 阴厉鬼气似海浪一般奔来。 只见蓝磷鬼火漂浮其上,山谷内枯死的树木纷纷化为灰烬,山谷外面的那些也没能逃过,飞禽走兽草木虫豸都在瞬间被鬼火吞噬。 黑蛇大惊失色,急忙甩尾巴逃命。 这种鬼火对活着的生灵来说,有天克之威。 黑蛇还不想暴露自己青蛇大妖的身份,更何况刚才妖尊与岳棠的对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它完全看不透这个南疆修士了。 反正在彻底搞清楚岳棠的身份之前,它不会轻举妄动。 三十六计走为上。 鬼火汪洋几乎覆盖方圆百里,妖尊借鬼火隐藏了身形,凶戾之气扰得岳棠差点压不住神魂。 这股凶戾气息,正是来自地底那只妖兽。 妖尊的伪装十分到位啊! “鬼王好手段。”岳棠稳住身形,看都不看蓝磷鬼火一眼。 魔焰遇到蓝磷鬼火即刻蹿升而起,裹住了岳棠全身。 魔焰无所不燃。 鬼火汪洋被迫分开,部分已经消融,但是来势太猛,源源不绝,试图吞没魔焰与岳棠。 远看岳棠仿佛是立在狂风骇浪里一块礁石。 岳棠看似轻松,实则费劲地避开了妖尊的数次攻击,只有魔焰是真的不用他操心,起初岳棠还想要控制,很快就发现魔焰非常黏他。 正好,这个特性可以派上用场。 岳棠索性放弃,随便魔焰发挥。 于是妖尊看到魔焰不仅伤不了岳棠的一根头发,竟然还张牙舞爪地分出无数条焰流,疯狂吞噬着鬼火汪洋。 要说魔焰贪婪吧,它却没有离开岳棠半步,即使妖尊有意驱动鬼火汪洋,勾着魔焰离开,结果那些逐渐壮大失控的焰流触手立刻断掉了,随波逐流而去,而岳棠身上的魔焰半分也没减少,好像完全没有动摇。 这可是魔焰啊! 妖尊心想,只怕连巫锦城都不能这样控制魔焰,让一部分魔焰乖乖地留在原地不动。 随后更离谱的事发生了。 那些“飘走”的魔焰吃着吃着发现远处的鬼火汪洋太稀薄,没有岳棠与妖尊身边充足,又一股脑地冲了回来,毫不犹豫地靠近了岳棠,然后瞅准机会,再次钻进它们认为“丰厚美味”的鬼火浪涛之中——当然是妖尊的身边。 妖尊不由得冷笑起来:“阁下的手段也不同凡响。” 岳棠后知后觉地一低头,这才发现魔焰已经拽出了几十条长长的“带子”,一头黏着自己,一头疯狂地攻击着妖尊。 “……” 这外表着实荒唐。 换了不知道的人来看,肯定以为岳棠是上古妖兽。 这漫天飞舞的黑色焰流,简直像某种天赋神通。 岳棠哑然,他一个没注意,魔焰就搞出这么个大场面。 这下好了,隔着数千里都能看到这恐怖的异象。 他还是……还是赶紧给自己想个诨号吧,说不得以后就要用这个名字来搪塞他人了,毕竟不能遇到一个人就说自己是岳棠,不然妖尊与南疆何人在十万大山大战一场呢? 岳棠苦恼。 岳棠瞥了一眼四周,赫然发现战场已经波及到了远处山林,心中不忍。 “鬼王何必动怒,不如就此罢手?”岳棠风轻云淡地捞了一把魔焰,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是有意控制的。 妖尊狠狠磨牙。 它费劲试探了半天,结果“岳棠”不露半点破绽。 一开始只是闪避,后来偶有回招,也是最简单的掌与拳,根本看不出路数。 完全没有使用法宝、兵刃的习惯。 扒拉了心里的几个怀疑对象,妖尊也没找到与之对应的痕迹,更别说揪出眼前之人身份了。 可是这一手控制魔焰的本事着实不凡。 这进一步坐实了对方来头极大的猜测。 因为在妖尊眼里,方才那场试探,是在双方都压制着力量的情况下,而且只用了表面上的伪装手段,即分别驱动鬼火与魔焰,根本没动真格。 如此,仍然可以让魔焰如臂指使,说明不是借助法术与神器,而是自身之能。 妖尊眸底顿时闪过忌讳之色。 恰好这时,岳棠发话了。 有了这个台阶,妖尊缓缓退后,顺势停下。 魔焰哪里肯罢休,岳棠暗叫不妙,竭力把它们收拢回来,一股脑塞进神魂。 ——魔焰竟然立刻听从了,在岳棠与“食物”之间选择了前者。 岳棠心里发毛。 他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上神魂受到影响,已经是浑身炙热,脑袋昏沉了。 “看来鬼王是不想请我进去坐坐的。”岳棠故作遗憾,负手叹息,“不过,将心比心,我也不希望看到鬼王过早地前来南疆拜访。” 妖尊拽过鬼雾,盖住山谷,它寻思着自己方才应该没有暴露真实身份,也没有在交手中给对方逮住把柄,充其量只是让对方知道自己有个凶兽躯壳。 这不算什么。 以后再慢慢较量不迟。 只是这尸傀躯壳,没法再从南疆夺取了。 妖尊的心情糟透了,语气不善:“既然阁下自认恶客,就请速速离开吧!” 212. 讹言谎语 你不会都信了吧 这一天,无数妖怪惊慌地跑出自家洞府,远眺着声势骇人的鬼火汪洋。 色泽诡异的火烧云,染透了半边天空。 即使隔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吞噬生灵的毁灭气息。修为低下的小妖吓得现出原形,拼命地在山林窜逃,完全不顾它们所在地距离战场远了去了。 十万大山发生过这样恐怖的斗法吗? 可能有过,但那是久远之前,甚至可以追溯到妖王时期,对如今的妖怪来说,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大部分妖怪根本不知道。 如今这恐怖的景象,差点让它们怀疑是天庭在降下灾厄,要扫平十万大山,完全没想到这是斗法导致的异象。 加上之前听到的天雷声响,这个说辞竟然被许多妖怪认同。 它们急忙收拾了东西,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天庭大军来啦!” “救命啊!” “……不对,是妖尊跟天庭的神仙打起来了!” 妖怪们后知后觉地想起最近的传音,以及十万大山多了一位妖尊的事情,随即恍然,难怪天庭降下灾厄,原来根源在这里。 想归想,它们的脚程一点都不慢。 信誓旦旦地期待妖尊能带来好日子的是它们,大难临头啥也不管的同样是它们。 这很正常。 管它什么大王、妖尊,都没有自家小命重要。 它们一边跑,一边还把恐慌带到了后面的山头。 十万大山连绵何止万里,再远的地方,连天雷都听不着,妖怪仰着脖子也只能看到天边一点蓝磷鬼火的异色,都在诧异那是什么东西,紧接着就见到群妖逃难,顿时大惊。 一阵牛头不对马嘴的交流之后,有些妖怪加入了逃亡队伍,有些妖怪将信将疑地决定去一探究竟。 恰好赶上了魔焰暴涨,与蓝磷鬼火恶斗,战场自地面一直延伸到高空,焚尽生灵,鲸吞万物。 这下胆大的妖怪也给吓得够呛,紧忙掉头逃命。 谣言愈发向离谱的方向发展。 “不止天兵,还有地府鬼军。” “十万大山完了,妖尊完了,我们都要完了。” 缺乏大妖,缺乏像样的大王,缺乏有见识的妖怪,以上三者基本都折在了南疆,结果就是这样妖心惶惶,离谱的说辞一个接一个。 山鸡精蹲在树洞里目瞪口呆。 它是从灵芝泉一口气逃到这里来的。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它也一头雾水,榕木居士离开前只是嘱咐它藏好。 只是,看到所有妖怪都在跑,连那些草堆树丛水底里寻欢作乐的妖怪都成片地跑出来了,山鸡精当然也跟着跑啦。 听到这些说辞,山鸡精震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怎么回事? 榕木居士不是只离开了两个时辰吗,怎么好像走了两个月。 看看这局面,没两个月能折腾出这么大的事? 山鸡精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接近战场。 因为向四面八方奔逃的小妖惊恐万分,看架势似乎要逃出十万大山才肯罢休。 算了,还是混进大部队吧。 山鸡精拍拍翅膀想要继续跑,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 “唳——” 山鸡的脑袋直接撞在了树干上。 树洞都被山鸡精砸出一个大坑,山鸡精全然不觉,只是本能地竖起翅膀盖住脑袋。 这叫声让它头痛欲裂,脑子里一片空白。 被影响的不止是山鸡精,所有妖怪都痛苦地蜷缩着,昏昏沉沉。 有的撞倒了树木,有的趴在地上不停地挣扎。 蛊雕诡异庞大的黑色身影掠过山林上空,不间断地发出鸣叫。 之前在妖尊面前跌了颜面,不仅没能对付岳棠,反被对方震慑了,现在蛊雕十分卖力。 它的眼力很好,速度也快,直接追上了逃亡的群妖。 双翅带起了腥风鬼雾,闻之作呕。 蛊雕发出致命的鸣叫,小妖们纷纷痛叫着昏迷。 可是没过多久,它们就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迷了心智一般地走过去。 蛊雕的天赋神通,可不止是让敌人头痛,还可以引诱猎物。 蛊雕冷视着下方的妖怪,估算着差不多了,就盘旋着返回了山谷。 山林里,山鸡精恍恍惚惚的,翅膀扑腾了两下,又无力地耷拉下去。 它的脖子上缠着一截蛇躯。 正是这个桎梏,阻止了山鸡变成蛊雕捕获的猎物。 黑蛇嫌弃地松开尾巴,将山鸡扫到水潭。 确认蛊雕飞远之后,黑蛇才摇身一变,恢复人形,把山鸡捞了上来。 “青、青蛇大妖?” 山鸡精不停地呛咳,它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怎么又是熟悉的青蛇大妖,熟悉的卡脖子姿势?它在哪?它真的逃到了南疆吗?难道这只是一场梦? 黑蛇不耐烦地把山鸡重新丢回水中。 “醒了吗?”黑蛇阴森森地问。 山鸡精终于恢复了记忆,它捂着疼痛的脑袋,拼命点头。 “醒了就告诉我,你从南疆带来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黑蛇虽然没看到岳棠跟着谁来,但是这种事随便想想就能知道,除了山鸡精不可能有别妖。黑蛇逃出山谷附近,心中除了恼恨,还有被欺骗的怒意。 它故意放走山鸡给南疆报信,以为自己会等到巫锦城,撵走这个神秘的妖尊,结果来的不是巫锦城,是个遮掩身份巧舌如簧的家伙,这就算了,自称岳棠又是怎么回事? 黑蛇把榕木居士跟妖尊的对话想了一遍,虽然最后几段是传音它没听到,但是前面透露出的秘密也足够让黑蛇心惊肉跳了。 九狱鬼王冒充妖兽潜入人间,所图甚大,且不是孤例? 不仅是鬼王,可能还有天庭的仙神,此等行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些鬼神仙神想要干什么? 黑蛇不知道天道忍无可忍,也不知道三界大乱在即,缺少了这点关键的信息,它嗅到了风云诡谲的气息,浑身的鳞片都战栗得竖了起来。 不好,很不好!黑蛇感觉到了灾厄与危险在逼近,可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索性回头来找山鸡精,逼问原因。 “青蛇大妖为什么能准确找到我?” 山鸡精胆寒地想,难道自己身上被打了印记? 感受到黑蛇的怒意,山鸡精忙不迭地辩解:“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在南疆一定很有身份,大妖你也见过,他是个人类修士。” “闭嘴,说我不知道的事!”黑蛇威胁。 “……” 山鸡精搜肠刮肚地找了一阵,发现无话可说。 榕木居士受巫傩尊敬?听了山鸡传信,不去找巫锦城,立刻决定来十万大山这件事? 当初南疆军阵那边,不也是这样吗?山鸡精不知道那时的“榕木居士”是巫锦城假扮的,只看见巫傩们对榕木居士俯首听令,跟现在一模一样啊! 看着青蛇大妖逐渐变得危险的血红蛇眸,山鸡精欲哭无泪。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出现。 “青蛇大妖心有疑问,为何不来找我?” “你!” 黑蛇立刻丢开了山鸡精,警惕地后退一步。 岳棠还是老树妖的外表,只是气根全没了,被魔焰烧光了。 他完全不像是跟九狱鬼王恶斗了一场,悠然地站在水潭对面。 黑蛇想到这人招来天雷,无视蓝磷鬼火,指尖玩弄着魔焰的模样,心中忌惮更重。 黑蛇的人形是个细眉细眼,容貌阴柔的年轻男子,盯着人看的时候带着一种让对方浑身不适的阴冷感。 现在杀气与敌意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岳棠怀疑黑蛇马上就要喷吐毒雾了。 这可不行。 岳棠一弹指,山鸡应声而倒,昏迷不醒。 “青蛇大妖勿恼,方才我与鬼王所说的话,你不会都信了吧?” 岳棠眼睛都不眨地说,“我怎么可能是岳棠呢?” 黑蛇瞥着岳棠,语气不冷不热:“虽然我不知你是何人,南疆又跟你有什么勾当,但要说巫锦城被你蒙骗,受你操纵,我一个字都不信。” “嗯?”岳棠挑眉。 黑蛇嗤笑:“巫锦城若是蠢笨不堪之人,我就不会在南疆败走。” 岳棠:“……” 说得也对。 所以最相信巫锦城的,不止是他岳棠,还有青蛇大妖? 怎么听起来不是味呢? 岳棠心想难道我在吃醋,正觉得有几分新奇,体内魔焰就蠢蠢欲动,打消了他的胡思乱想。 ——他必须尽快回南疆一趟,不然真的压不住。 岳棠一点都不想变成浑身缠绕魔焰,焰流拖曳在外的样子招摇过市。 他用话骗妖尊是权宜之计,是为了破南疆的困局,并不想告知全天下自己是个居心叵测的家伙。 虽然岳棠相信巫锦城有跟他编造谎言的默契,但是这事太尴尬了,尤其是南疆还有一个知道他们关系的周宗主,这不就成了比猛虎寨军师色令智昏上山造反更离谱的故事? 天庭的某位神灵,见天道不豫,遂趁三界之乱降临凡世,意图篡夺预言天命? 利用南疆巫傩累世怨仇,处心积虑造堕魔之剑,却又担心这柄魔剑脱离掌控,不择手段,以情相惑…… 想到这里,岳棠头皮发麻,连忙扔掉脑中思绪,扳回正事。 “妖尊暂时不会打南疆的主意了,他会进一步屠杀十万大山的妖怪,甚至是山外的修士,以收集足够的躯壳供它麾下的妖魂使用。 “它更不会放过眼皮底下的大妖,也就是你。 “虽然你已经金蝉脱壳,离开了蛇窟,但是你的心腹手下,你是一个都不要了吗?” 听着岳棠一句比一句更紧迫的话语,黑蛇神情愈发难看。 213. 飞火流星 看得都对 良久,黑蛇阴沉地问:“你说这些,无非是要激起我的不甘,让我留在这里,替你们南疆监视妖尊的动静。” 或许从前黑蛇舍不得放弃十万大山的基业,舍不下青蛇大妖的名头,可是在亲眼目睹了妖尊的诡谲身份与强大实力之后,黑蛇也不由得生出了退避的想法。 十万大山是个好地方吗? 那是当然的,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群妖聚集之地,妖氛浓重适合修炼。 尽管天庭的征召,让十八路妖军几乎都折在了南疆,但是夏州十万大山的名声在外,永远有妖怪奔赴而来,把这里视作它们心目中的无上妖窟。 只要待在这里,就永远不愁没有小妖可用。 就是……找不着脑子好使的小妖罢了。 那位所谓的妖尊约莫也是因此,才选择了十万大山“发家”。 毕竟这里不止有源源不绝的小妖,还有贪心不足,源源不绝来送死的修士啊! ——好东西总是容易遭人觊觎,陷入争抢的。 从前没有大妖能够独吞好处,占据整个十万大山,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妖尊深不可测,单单方才表现出来的实力,就几乎达到了妖在人世的那个临界点上,也就是修士渡劫期的能力,黑蛇自问绝非对手,且再过一百年也不可能是对手。 更要命的是,黑蛇已经没有盟友了,大妖们尽数死在南疆,连一个探路棋子一个有用的挡箭牌都找不出来。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黑蛇脑子再好使,遇到这样的困局也难免计穷。 假意投效妖尊,再见机行事什么的,黑蛇是万万不肯的。 太危险了,妖尊不是善茬,而且比起活着的妖怪,妖尊更相信死掉的。 于是如今放在黑蛇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带走心腹手下,在十万大山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蹲着,瞅空给妖尊找点麻烦,二就是直接放弃青蛇大妖的名头,离开十万大山,远遁而去,不管妖尊怎样折腾,祸害妖怪还是修士,都跟黑蛇没有半文钱关系了。 可是对南疆来说,肯定希望黑蛇选择前者。 ——敌人身边怎么能不埋根钉子呢? 岳棠特意回来再找黑蛇,在黑蛇面前说的那些话,那些挑明紧迫局势又仿佛嘲讽催促的话语,就似抡起大锤敲钉子,免得钉子松脱后跑了。 不过可惜,这钉子滑不留手。 既然被黑蛇看透,岳棠也不掩饰,索性直接道:“南疆有南疆的立场,阁下也有自己的利益得失,你真的愿意拱手让出大妖的地盘、手下乃至一切吗?恕我直言,三界即将大乱,山外也未必安全,去陌生的地方,还不如留在十万大山。” 黑蛇的眉眼一耸,杀气骤生。 这个可能它也想过。 黑蛇自视甚高,虽然没有什么血统传承,但它向来瞧不起别的妖怪,如果只能灰溜溜地逃出十万大山,它心里的膈应可想而知。 而且一辈子都很难放下这个心结,它的修为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岳棠正是抓准了这点,继续抡锤子。 黑蛇盯着岳棠,心中恼怒至极,却偏偏毫无办法。 ——妖尊它是打不过的,眼前这家伙它也赢不了,声名赫赫的青蛇大妖几时受过这等气?什么时候开始,化神大妖在人间也要缩着脖子过活了? 是了,正是从巡天官带来天庭旨意,敕封山神,强令大妖讨伐南疆开始。 自那时起,不顺心的事就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尽头。 黑蛇很自然地迁怒到南疆头上,加上岳棠身份可疑,它的敌意愈发浓重。 黑蛇也不怕岳棠翻脸,毕竟它跟那只山鸡不一样。 “南疆需要一个留在十万大山的眼睛。” 它轻蔑地瞥了昏迷的山鸡精一眼,“这是你们南疆的惯用把戏了,等到‘眼睛’无用了,想必也不介意把它送进敌人的嘴里。” “大妖此言差矣。”岳棠坦然。 不,山鸡精不当细作,还可以去种地的。 南疆从来不会卸磨杀驴,毕竟没了这口磨,还有下一口嘛,为啥要杀驴? 所以岳棠坦然地面对黑蛇的审视,轻笑道:“我们非是盟友,但有共同的利益,亦可以合作,先前大妖不也是如此?” 故意放走山鸡,想引巫锦城来杀妖尊。 是坑南疆吗?不,是利用,如果南疆的人掉进妖尊陷阱,那就怪南疆自己倒霉。 现在南疆要黑蛇留在十万大山监视妖尊,是坑黑蛇吗?不,也是利用,如果黑蛇自己没命活下去,那就怪黑蛇没本事。 反正都是对付妖尊,大家目标一致,利益所趋,理当共勉才是。 “多谢大妖信任吾家首领、信任南疆的实力,现在该是大妖展现自己能耐的时候了。”岳棠微微躬身。 他言辞恳切,黑蛇却气得毒牙发痒。 岳棠琢磨着差不多了,再刺激下去黑蛇就真要翻脸了。 虽然黑蛇爱吃小妖,性情阴鸷,他跟黑蛇永远都做不了真正的盟友,但是这条蛇足够聪明,是非常好用的棋子——死了也不会难过。 更何况,黑蛇没那么容易死。 岳棠思忖,白脸唱完了,现在该用红脸登场了。 “南疆曾为一位城隍佐官,剥离过鬼神敕封,让他免于逃离阴司的责罚。” 岳棠放缓语调,看着黑蛇,悠然道,“山神敕封吾等也可以一试。” “笑话,山神敕封留在那张剧毒的青色蛇蜕上了。”黑蛇傲慢地扬起头颅,冷笑道,“此等害己之物,我岂会不防?” “是吗?” 岳棠毫不避讳地放开神识。 黑蛇骤然感到一股可怖的压力迎面扑来。 还没等它做出反应,压力又消失无踪。 “据我所知,敕封是被打在神魂之中,纵然大妖有所准备,以蛇蜕相代,但也还有部分隐患深入神魂。” 岳棠神识之下,黑蛇神魂里的山神敕封完全暴露。 黑蛇装作无事,当然是不想示弱,受南疆摆布。 如今被掀了老底,自是恼怒。 可是刚才近距离感觉到那种神识威压,又仿佛是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震住了黑蛇。 它再次被迫思索,岳棠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拥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力量?人间怎么可能会有渡劫期的修士? 难不成,真的是预言中人? 其实那条预言本来就很奇怪,黑蛇很难相信。 现在它意识到三界隐藏着许多秘密,天庭地府都似在酝酿着什么大变,它所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少了,而南疆掌握的消息远远多过于己。 这才是黑蛇真正想要的东西。 至于山神敕封…… 这糟心玩意能挖出来自然最好。 不过黑蛇信不过南疆,不会让外人轻易碰触自己的神魂。 所以黑蛇对岳棠的提议嗤之以鼻。 岳棠再接再厉,继续加码:“再说,剥离了的敕封,未必没有用处。” “什么?”黑蛇疑惑。 山神敕封还能用来干什么?坑害别的妖怪? 岳棠以拳抵唇,干咳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楚州城隍韩龙星,就是以城隍大印为底,走了一条炼化敕封与法宝相融的路。果然地府问罪之时,他扔下大印就跑,分毫无损。” 黑蛇:“……” 什么叫扔下大印就跑,莫非你亲眼见了? 黑蛇斜睨着,正要说话,忽然一愣,意识到了岳棠的言外之意。 ——城隍大印本来就象征着城隍,天道都挑不出毛病,韩龙星这一手转移敕封的法门做得很高明,可是黑蛇这边同样有空子可钻啊! 毕竟众妖心目中的“青蛇大妖”,就是那张皮来着。 只要回到蛇窟,捡回蛇蜕,剥离敕封,炼做替身傀儡…… 黑蛇眼神变了,它伸出异化的舌尖,舔舐了一下嘴唇。 然后对上了岳棠似笑非笑的表情。 ——互相利用,只要各取所需,就没有毛病。 黑蛇冷嗤,那就看谁能捞到更多的好处,活到最后罢。 南疆。 天色将明,浓雾破晓。 黝黑的石城笼罩在昏黄的晨光下,石塔顶端的魔焰熊熊燃烧。 守在石塔下的巫傩们,今天也在充当黑色柱子。 只是最近的气氛有些反常,城外码头上停泊了数条大船,江堤上也经常看到修士的御风遁光,起起落落忙个不停。 因为,撤离南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尽管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可是事到临头,总能找到更多的事要做。 一些巫傩与修士会留下来,南疆部族还不能完全离开他们的帮助。 纵然如此,巫傩们也无法放下。 这里是故乡。 是他们与祖辈曾经活过的地方。 这里曾被恶神夺走,如今回到他们手中刚刚二十多年,谁又真的甘心呢? 来自十万大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巫傩耳中,他们心中怨气更增了一分,可是谁让南疆的盘面力量仍然薄弱呢,对上地府十殿九狱,可谓毫无胜算。 为了百姓,他们只能退避。 地府假借妖尊之名,兴风作浪,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 桑多思忖着,镜姑跟在他身后,坚持着说:“老身昨夜为你们首领算了一卦,看到一道飞火流星从十万大山而来,砸向云武城,而且正对着巫锦城而去……巫锦城根本躲不开!” 桑多不想相信,又不敢不信占天门,只能在百忙之中焦头烂额地跑来找巫锦城。 他捏着一块玉符,正要踏上石塔去打扰闭关修炼的巫锦城,忽然看到天际划过一道刺目火光,直直地飞向石塔。 “……” 桑多震惊,真的来了? 那火团越来越大,仿佛在膨胀。 巫傩们抬起僵硬的脑袋,一脸茫然。 啥玩意?裹着魔焰的天外飞石? 城外的符修也满脸迷惑,他们正有序地飞上飞下忙活着呢,忽然来了这么一个速度奇快,势头极猛,威压可怖的不速之客,把他们的遁光与法术搅得乱七八糟,直接在半空中撞成了一团。 “是谁?” “有敌来袭!” 青松派修士大惊失色,仓皇喊叫。 “不对,这火光好像是魔焰?那人整个都在魔焰之中?” “是巫锦城?” “……剑修真是毛毛糙糙。” 符修们拍着袖子,理着头发爬起来,拉不下面子,只能嘟哝着埋怨。 然而巫锦城是替人受过,他好好地端坐在石塔上修炼稳固境界,忽然天降流星,魔焰入窗,他正欲发力,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收力改为托抱。 石塔的上半截猛然陷入了滔天魔焰之中,疯狂地燃烧起来。 逼得守塔巫傩们连连后退。 漫天火海,映红了半边天空。 塔中的巫锦城默默地躺在地上,看着岳棠狼狈地双手撑地,尴尬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我一入南疆,在半路上就压不住了,现在魔焰完全失控了。” 214. 投鼠忌器 云武城经不起折腾 这就是占天神算吗? 桑多无声地瞪视着镜姑。 镜姑原本不知道这团飞火流星来历,毕竟卜算能看到的东西是有限的,知道这玩意是从十万大山来的,会落在云武城,还砸中了巫锦城,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更多的细节不是占天门修士不想看,而是天道很吝啬,就给这么一点。 破碎不完整的画面,没有前因后果的片段……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现实”与“预见”完全不符的情况。 镜姑只尴尬了很短暂的时间,就恢复了。 没事,占天门修士什么情况都会遇到,这算什么? 再说,坏事变好事,总比好事变坏事强。 占天门修士看到好事,通常不会急着告诉别人,万一不是呢?但遇上了灾厄,那肯定要及时喊出来,不然自己也遭殃啊,所以占天门修士在传闻里就跟报丧的乌鸦一样,遭人嫌弃。 镜姑干咳一声:“既然无事,老身这就走了,这躯壳不能外出太久,否则容易损坏。” “你!” 桑多气得跳脚。 回头一看,魔焰势头更猛,已经把整座石塔吞没,看架势似乎还要往四面八方蔓延。 巫傩们大惊失色,这可不行,云武城可经不起魔焰再烧一回。 之前抵御鬼军的时候,巫傩们有计划地使用了魔焰陷阱,城区的损毁是有限的,而且这几年都修回来了,现在这种阵仗怨魂看了都怕。 “转移魔焰,快——” 桑多手忙脚乱地扑过去,用巫锦城曾经教过巫傩的法术,费劲地引导着这些狂暴的魔焰,阻止它们进一步扩散。 同时桑多也满心迷惑,岳棠究竟去十万大山做了什么?怎么会带着铺天盖地的魔焰回来?难道在外面遇到了另外一个可以操纵魔焰的堕魔修士,然后抢走了对方的所有魔焰? 尽管这猜测很荒谬,不过放在岳棠身上的话……并非不可能。 毕竟地府走过一遭,桑多觉得,什么离谱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桑多想不到真相,主要是除了巫锦城,没有人能控制这样规模的魔焰。 岳棠?岳先生本领了得,却也只是不惧魔焰,跟魔还是不一样的。 “快让开。” 巫傩们急忙驱赶着符修。 青山派修士一脸茫然,怎么,刚才从天而降的那个大火团不是巫锦城? 随即他们大惊,云武城这是来了外敌? “不,是岳先生回来了……十万大山那边的麻烦,可能比我们最初想的还要严重。” 桑多正焦头烂额,忽然感到周身一轻,灼热的炙烧感尽退。 只见在云武城里肆虐的魔焰化为十几股焰流,从上至下缠绕着石塔,徐徐盘旋。 尽管焰流末尾时不时爆开,在半空中犹如被锁链卡住脖颈的猛兽,狂暴之性分毫不减,不过云武城被魔焰吞噬的危机解除了。 应该是首领出手了,桑多松了口气。 不过,望着这座被魔焰环绕的石塔,巫傩们还是决定先撤再说。 巫傩用眼神示意符修:你能进去问个究竟吗?反正我们不能,我劝你们也别试。 青松派修士:…… 他们不傻。 唯一有机会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只能是巫锦城。 虽然这个听取详情的过程有点古怪。 巫锦城默默地看着四周狂乱翻卷的魔焰,又看坐在自己面前的岳棠。 ……只能说,这处境,绝不可能有人偷听他们在谈什么。 人全都被魔焰吓跑了。 不过巫锦城也没想做什么。 这里可不是归墟。 巫锦城不敢肯定,他要是跟岳棠神魂双修或者直接双修,会发生什么异状,比如云武城还在不在,云武城上空会不会出现天劫雷云等等。 巫锦城确定岳棠不想尝试。 所以两人对视时,还是有那么一分莫名的慌乱。 岳棠是迅速从巫锦城身上爬起来,急忙远离的。 ——他不怕巫锦城误会,他怕魔焰误会,非要折腾。 反正魔焰的不讲理与不受控,岳棠已经深刻领教了。 岳棠移开目光,努力不去看巫锦城。 “那妖尊不简单。”岳棠干咳一声,示意自己要谈正事。 巫锦城只是微微抬眼,不言不动。 他这副尽力压制魔焰的模样,让岳棠感到有一点愧疚,毕竟麻烦是自己带回来的,巫锦城此番没有前往十万大山,正是需要稳定双修后忽然攀升的修为,结果这边还没解决,自己又带回来了这么多魔焰。 估计接下来的十天,巫锦城都无法离开云武城石塔一步。 呃,岳棠忽然想到了某些话本,书生熬夜苦读,狐妖与女鬼提灯而来,求一夕欢愉,旁人见到厢房窗户透出的异状,惊骇退避不敢接近,唯独书生深受其惑,欲吞心智,不知危险。 最后因为狐火阴气之故,导致书生元气大伤卧床半旬不起…… 岳棠按住额头,阻止自己继续心猿意马,思绪跑出万里之遥。 不过,跟这种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里的艳|情话本相比,那飞火流星从天而降的尴尬……好像不算什么。 “这些魔焰吞噬了鬼火。” 巫锦城低垂着眼,岳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感到惊异。 “确实是鬼火,你能感觉出来?”岳棠看着四处乱窜的魔焰,怎么也没看出吃了鬼火跟吃了别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带着很浓的阴气,还有亡魂的哀嚎,这是魔焰最喜欢的东西。”巫锦城简略地说。 随后又问,那位妖尊是不是九狱鬼王。 岳棠摇头说:“妖尊可能是地府的十殿主之一,也有可能是长久蛰伏在地府的鬼仙,总之他们对三界即将到来的灾厄早有准备,费心捏造的新身份,是他们给自己准备的退路。” 岳棠深深皱眉。 从天道吞噬第三狱、第四狱的举动即可得知,天道正千方百计的“收回”敕封。 鬼神与天神们分割天道,一手缔造了三界秩序,正是他们的权势与力量来源,如今这些东西可能会变成他们的催命符,难道他们会闭目待死吗? 自然不可能。 想要化解危机,一是压制天道,继续维持天庭地府对三界的统治;一是丢车保帅,就像是韩龙星把敕封与法宝炼在一起,而黑蛇用蛇蜕傀儡做转移,只要狠得下心,肯定有剥离敕封的方法。 只不过神灵手里的敕封,可不是大妖与阴司城隍领到的那种大路货。 那象征着他们在三界不可取代的地位,以及众生无法触及的力量,绝不可能轻易舍弃。 即使动了丢车保帅的心思,估计也会坐观局势,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放下原有身份的。 “所以那位妖尊,大概是地府十殿主分出的一道神魂。” 岳棠就地取材,用周围的魔焰随手绘制了他所见到的那座山谷,以及隐藏在地底的庞大黑影。 “他给自己准备了两重身份,表面上他作为妖尊,原身是一个强大的妖物,气息极强,有渡劫期的实力。这可能是他从地府带出的妖兽躯壳,这样的妖兽在人间早已绝迹,就算是地府也没那么容易找……” 毕竟地府最不缺的是妖魂,不是妖兽的尸体。 想要完整地保留一具妖兽躯壳,条件很苛刻。 越是强大的妖兽躯壳,就越难以保存,像秘境里那样几百上千具的尸傀,是充沛的灵气长期“养”出来的。 地府哪儿来的灵气?分明只有阴气。 能拿出这样的妖兽躯壳,只能说“妖尊”早有准备,不是临时一拍脑门跑到人间来的。 “……第三狱第四狱崩塌,第七狱鬼王失踪,成为了压倒‘妖尊’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他决定前来人间。” 岳棠缓了口气,继续道,“至于第一重身份,亦是掩人耳目,他一直在冒充第七狱的幽骨鬼王,更能使蓝磷鬼火,若有人看透他并非妖兽,他就用这个身份搪塞过去。” 敢这么干的,十有八|九就是幽骨鬼王的上司,第七殿的董殿主。 州城隍尚且能被尊称为福明灵王,地府十殿其实更甚,在人间又称十殿天子,皆有帝号。 但修真界通常不以帝王称之。 ——想要修士称一声帝君,那只能是天上的仙神。 “董殿主?”巫锦城沉吟。 人间对地府十殿九狱的事知道得还是太少了。 或许人间有不少跟十殿天子有关的传说,说他们生前是某位名臣,或者某位帝皇,还建了庙宇祭拜烧香,但修士都知道那是胡编鬼扯。 十殿主是与六道轮回同时出现的鬼神,他们可能曾是凡人,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远到三界还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在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以前的上古时期。 绝不可能是后来三界之中的凡人。 但是岳棠今日这么一提,巫锦城忽然发现,那也不是空穴来风。 天道倾覆轮回倒转的预言,出自三千年前,如果那时就有十殿主暗中尝试分出神魂,捏造一个身份,看是否能在人间埋个后手。 毕竟有十万大山的妖尊,就可能有某个没有得过敕封的野山神,某个后来不知所踪的地仙…… 比起妖尊的突兀出世,其他甚至可以细究来历,还有庙宇呢! 一个在家乡或者生前做官之地显灵的人,有香火鼎盛的庙宇,不是城隍,威望又俨然高于城隍,传闻说他去地府做了十殿天子,鬼知道顶着这个名字受香火的是谁? 正主可能已经转世轮回了,凡人还蒙在鼓里,任由鬼神欺骗。 “如此说来,世间隐患多矣,不知有多少神灵事先预布的假身份潜藏于人世。除非三界彻底崩塌,否则他们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日,而新的三界很快也会被他们窃取权柄,分割天道之力,变成原本的三界模样。” 想到这里,岳棠心绪难平。 如此预言就会成空,看似天地大变,实则一成不变。 果然世事如棋,早就被人下成了定局,变化尽在神灵的掌握之中。 想要掀翻棋盘,当真是千难万难。 岳棠正自惆怅,抬头发现巫锦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你是怎么骗过妖尊的?” 巫锦城沉吟着,按照自己的思路,顺理成章地猜下去。 “莫非是冒充一位仙神分出的神魂,处心积虑,立足南疆收拢修真界的反叛势力?如今不止南疆,更有楚州修士与坠龙被你收入麾下,那么你的下一步计划就该是飞升天界了,在明面上一统散仙联盟,暗中召集旧部,待到势力足够,最后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趁着三界大乱夺取天帝之位?” 岳棠:“……” 215. 前景渺茫 以后的事太难,眼下的事亦不…… 这可太妙了。 岳棠心想,他的谎言只是骗妖尊一时,结果巫锦城这番话算是帮他把后续全给填上了。 ——试想在仙界能有旧部,这来历可是非同小可。 再结合坠龙、楚州修士逃亡投奔南疆的种种迹象,诈称“岳棠”立足南疆悄悄发展的图谋也变得异常可信,就是为了把身份营造得无懈可击,反过来利用天道、欺骗三界。 最后登高一呼,万众响应,这不比妖尊的十万大山发家计划更有“前景”? 这可是摇身一变,从腐朽的天庭仙神成了新三界的统治者啊! 岳棠抹了把脸,苦笑道:“这话传出去,真的会有人相信的。” 比如说那条龙。 又比如对岳棠不了解的蓬莱阁、伏火宗修士们。 然后大家开始疑神疑鬼,对岳棠与南疆充满戒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妖尊也会把岳棠视作威胁很大的敌手,或许短时间不敢进犯南疆,但必然会想办法铲除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以免自己被“岳棠”当做踏脚石。 “在人间自是如此,不过若是有一天你飞升仙界,四面皆敌,就用这个说辞吧。”巫锦城抬眼,魔焰在他身边咆哮着形成一个又一个模糊狰狞的怪影,紫眸与焰光交相辉映,魔魅诡谲。 岳棠一愣。 恍惚间围绕着石塔的不是魔焰,而是漫天血火。 苍穹倾覆,日月无光。 岳棠回过神,脸色异常难看。 “……仙界的斗争日益激烈,天庭根本无暇去管人间之事,九重天底层的散仙慌乱无措。”岳棠念着他曾在敖汾那里听到的消息。 天上已经乱成一锅粥。 争斗是怎么开始的,又分成什么势力,这些岳棠都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现在最乱的就是仙界,预言点燃了天庭的所有隐患,天道的反常让神灵们撕破了高高在上统治三界的面具。 如今仔细一想,是啊,就连岳棠都能感觉到天道想要重启,散仙们也在入定中看到了三界崩塌,最接近或者说分割掌控着了天道之力的神灵,怎么会一无所知呢? 天庭众神,打算怎么自救? 岳棠揣测那些神仙的想法,他用一种冷漠无情的视角审视着三界,思忖着众生。 岳棠并不喜欢这么做,但他已经习惯了,从很多年前他对着古籍地方志,读着一个又一个神话传说开始。 ——故事背后总有不对劲的地方,仙人神灵总有另外一张面孔。 除了抛开畏惧之心,还要克服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才能明白那些高居云端之上的天神究竟在想什么,所作所为的动机为何。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以厌憎鄙夷,但对敌人总要了解。 岳棠没有想太长时间,就有了答案,天庭众神要如何自救的答案。 放弃一部分敕封,杀死某些神灵,把他们的力量与神魂喂给天道。如果天道满足,那再好不过,如果天道想要更多,收回融合力量的过程,也可以拖延时间。 这就是仙界争斗的根源。 洞悉真相的天神们,都想要对方的死,而不是自己死。 天庭可是有四位天帝,数百位星君,大大小小拥有神职的仙人不计其数。 ——如果,除了自己势力之外的神仙都死了呢? 起初天庭各大势力只是在暗中排除异己,除掉一个个仙人,把从天道那里分割来的力量归还,以挽回三界的崩毁之势。 一开始这样做大概是有效的,就像是人间朝廷的治国之策。 土地没了,民不聊生,那就处死几个贪官,铲除几个藩王,实在不行就变法救国。 然而腐朽的根基还在,利益既得者不会让出一分一毫,变法只能变个表面,一切举措都只能治表,大势无可挽回。 终于,不见血的阴谋暗斗变成了撕破脸的战争,谁都不想放弃自己掌握的东西,那就只能逼迫别人粉身碎骨了。 只有这样,才能释放一部分被牢牢占有的东西,重新分配,缓解危局,填补漏洞。 数千年来,人间都是这样轮回的。 那么,三界呢? 岳棠久久不言。 魔焰的灼烧感让他格外难受,极力远望,也只能看到昏黄的雾气,一切都笼罩在不详的阴雾与魔火之中,仿佛预示着终将蔓延三界的兵燹之灾。 “机缘巧合,天道‘眷顾’你。” 巫锦城对某个词咬了重音。 预言暂且不论,天道确实从岳棠那里得到了第三狱、第四狱乃至第七狱的好处。 天道的这份另眼相看,巫锦城与岳棠切身在地府体会过了,相同的事情可能还会发生,而且不会以岳棠的意愿为准,譬如天道想借助岳棠之手拆天庭什么的,岳棠根本阻止不了。 所以顶着预言之人的身份,实在太危险了。 很有可能会让神仙放下争斗,选择先除掉岳棠,暂缓天道之危。 倒不如诈称自己是某位大人物分裂出的神魂,图谋不轨——反正有这种心思的神仙多得是,而分魂这东西杀了也还有本体在,疑神疑鬼且翻脸互斗的神灵们无法齐心对付岳棠。 只要不是举世皆敌,岳棠就能在夹缝里寻出一条生路。 岳棠吁了口气。 他无奈地望向巫锦城:“我原本想为巫道友做军师,没想到最终是巫道友为我出谋划策,定下飞升仙界之后的方略。” 巫锦城神情一动,没有说话。 岳棠随即意识到,魔不能飞升,他注定要跟巫锦城分开。 天道每次强行拉扯,似乎也只针对岳棠一人。 不止巫锦城,岳棠可能谁都带不走,包括郁岧嶢、周宗主、朱丹掌门……最终他只能独自一人前往仙界,独自面对所有艰难险阻。 虽然天道是岳棠的后盾,但天道经常拖他后腿。 “不去仙界,又不可能。”岳棠喃喃自语。 他现在压制着修为,躲着雷劫,是没有准备好。 可是他不能一直躲下去,这一步迟早是要迈出的,天道重启三界崩毁的大势已成,想要阻止这一切,就只能颠覆天庭铲除地府,让天道收回所有被分割的力量。 蹲在人间,可没法完成预言。 岳棠无数次扪心自问,他能做到吗? 他当然做不到。 一个普通的渡劫期修士,连仙人都不是,如何力挽狂澜? 然而大势如此,做不到也得做。 “在吾之前,有郁岧嶢,有无数个预言中人,我多希望在我之后,也有新的预言中人。”岳棠苦笑着说,至少那样他更豁得出去,相信这条艰难的路会有后来者。 可是眼下看来,天道大概不会有耐心等下一个预言中人了。 所谓的预言中人,只是天道看好的、帮它收回力量的工具罢了。 工具不好使不管用,于是天道决定自己上。 吞噬三界,让一切化为虚无,如此一来,分割出去的力量自然也就回来了。 “这可真是……杀不完房子里的臭虫,就把房子烧了,重新再建。”岳棠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房屋的主人可是天道,劝不住也说不通道理。 以后的事太难,眼下的事亦不简单。 岳棠对巫锦城说起了妖尊的野心,诸多妖族都被炼为尸傀,妖尊还准备打南疆的主意,如今可能要把目标转向夏州修真界。 “十万大山延绵万里,大小宗门不计其数,妖尊来者不拒,连炼气期的小妖躯体都不放过……夏州修真界即将迎来一场浩劫。” 岳棠纠结着这个消息他要怎么传出去,才能让夏州修真宗门相信。 用南疆的名义是不行的,之前天庭讨伐南疆,就征召了不少夏州修士,而且其中大部分都阵亡在南疆。 对夏州宗门来说,这也算是深仇大恨了,只是不想继续折损同门,也不想出头,这才没有来找南疆的麻烦,可不代表他们放下了仇恨。 来自南疆的提醒,大概只有反效果。 “只能去找长德公了。” 岳棠思来想去,发现只有用泥人传信,联络赤阳府城隍这一个方法。 长德公交游广阔,跟曾经的东明府城隍是好友,说不定还认识夏州境内一些没有丢掉良心的阴司城隍。 如果地府鬼军冒充妖族,在人间寻找尸傀躯壳寄居的消息从阴司那里放出,夏州的修真宗门大概会多信几分。 不过,现在距离子夜还早。 岳棠松懈了心神,在石塔里找了个远离窗户的角落,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虽然盘膝打坐也能恢复真元,但是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岳棠还是愿意躺着入睡的。 更何况这里非常安全,有巫锦城在呢! 就连那些狂暴的魔焰,似乎也变得“温顺”了许多,灼热的气息化为暧昧的纠缠,贴着神魂轻轻撩拨着,只要压下心底的悸动,就像盖着一张温暖的毯子,没什么影响。 岳棠不知道,在他入睡的那一刻,看似竭尽全力收拢魔焰的巫锦城重新睁开眼睛,盯着岳棠身上的储物袋陷入沉思。 分裂神魂…… 泥人傀儡其实就有一缕神魂存在,只是太少了,远远不及神灵秘术,更是另外一个自己。 如果岳棠去了仙界,泥人传信的法术就会彻底失效,没有阴阳之气交汇,除非重炼泥人,才能蒙混过关,一起去仙界。 216. 放火烧山 那么最记仇的是剑修,还是……… 风急吹山烧,烟光远障空。 楚州。 漫山遍野的大火映红了整片天穹,站在近处几乎分辨不清方向,浓烟伴随着蹿升的火舌一次次腾起,差点伤及了驾云而来的修士。 “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来迟一步?” 这些修士来自林州、夏州,以及海上诸岛。 他们听说,那个藏有升仙丹的秘境就在楚州。 大家的消息来源各不相同,总的来说分为两类,一是阴司地府,二是数千年前就存在的古老宗门,经历或记载了天梯断绝之后,成仙无望的大能者疯狂争夺升仙丹之事。 所以升仙丹是存在的,也确实有用。 还有什么可说,当然要抢! 什么?没赶上法宝开启秘境的时机?那就去秘境出口堵!拿到升仙丹的人总要离开秘境吧?如果升仙丹被吃了,那就趁着丹药效果还没有完全发挥,直接杀死那个家伙,分掉他的血肉魂魄,炼制了分一分也能用。 听上去骇人听闻,可是对林州修士来说,家常便饭。 如果心里装了仁义道德,根本不可能在林州修真界活下去。 ——他们就像赌桌上的疯子,动辄压上身家性命。 ——如果不能成为赢家,就会成为桌下散落的尸骸。 倘若不去跟别人抢,别人变强之后就会转头来抢你,将你的宗门拆分干净,林州修真界就是这么一个宛如炼狱的地方,每年每月每日都在重复着弱肉强食的生活。 所以不抢升仙丹,也要去抢修真典籍、法器丹药等等物品。 那肯定是升仙丹更诱人,得到了……不,只要一小份,就能抵过至少十次搏命,甚至有一劳永逸的可能。 怎么可能不抢? 就算林州与楚州有数万里之遥,远隔重洋,林州修士也毫不犹豫地奔赴而来。 不眠不休,不惜法力。 以至于海外散修与夏州修士见了,大惊失色,避着他们走。 但他们也没有打道回府。 毕竟升仙丹是好东西,谁都想要,拿不到看个热闹也好,没准还能做鹬蚌相争里的渔翁呢! 只是众人免不了失落,原以为自己费心得到的消息十分机密,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多同道,尤其是那些林州修士,怎么动作这么快呢?云杉老仙的门徒们抢先一步进入秘境就算了,竟然还有这么多林州修士不远万里奔赴楚州,继续争抢。 真是疯子。 众人暗暗交换目光,准备达成短暂的同盟,对付这些混蛋。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大火。 “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几乎成了上古传说中的火焰山。 火焰的温度极高,它们盘桓在山岭之间门,已经烧完了所有树木,仍然不甘心地舔舐泥土与岩石,入目的一切都扭曲变形了。 根本无法降落,更难靠近。 修士们立刻使用法术,试图熄灭大火,还有人拿出了葫芦,据说那里面储存着一整个湖泊的水。 然而任何方法都没有用。 水流的浇灌,使得山体冒出一层层滚烫的热雾。 距离太近的修士惨叫一声,捂着瞬间门红肿、脱皮甚至露出白骨的伤口,仓皇后退。 他们可是修士,不是凡人,修行者的血肉骨骼非常坚韧,就算把手放进沸腾的油锅都不会有分毫损伤,这火显然不同寻常。 可是三界的异火都非常鲜明,比如颜色,比如气息。 传说里的魔焰与地府的蓝磷鬼火皆是如此。 ……眼前这片火并不是啊! 既然不是异火,为何会这样厉害? 修士们面面相觑,焦急万分,那个秘境据说就在这片山林之中,现在发生这种变故,他们要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样放弃。 别说林州修士了,普通散修都不甘心。 “难道这是炼丹的火?丹炉翻了,从秘境里流出来的?” 众人一听,觉得十分有理,存放升仙丹的秘境肯定有丹炉,现在秘境里打得不可开交,没准丹炉就遭殃了。 这时一个出身炼丹门派的修士提出异议:“不对,这火的温度太高了,更像是炼器宗门历代传承的炉火。” 炼丹炉还会熄灭,炼器灶不会。 日以继夜的炼制着各种坚硬的矿物,而且永远没有炼过头这么一说,丹药还讲究火候,炼器却是越炼越能去除杂质,兵刃更是要反复淬炼几十乃至上百遍。 所以秘境里不止有丹炉,还可能存在着法器? 哪怕是未成形的法器胚体,只要是三千年前留存的,对如今修真界来说都是一笔可遇不可求的巨大财富。 一瞬间门,林州修士身上的气息都变了,眼里写满了贪婪。 在距离火焰山数里之外的地方,层层符箓笼罩着某片空地,完美地隐匿了埋伏者的气息,天上那么多修士都没发现这里还有人。 “混球,想得美!” 菘蓝长老一边往外张望,一边咒骂,主要是气不过这些人跑到楚州来闹事。 “总共八十一块的淬火石,伏火宗万年的积累,这东西不好转移,被伏火宗丢弃了,我想起来,就捡了废物利用罢了。” 周宗主眼都不抬地说,“吾等已经用它们封锁了这几座山,算是仁至义尽了,还要坚持接近,就休要怨怪己身命短运丧了。” 剑修们跃跃欲试,就等周宗主一声令下了。 此番不止可以杀个痛快,还是来接大师兄的啊! 他们盯着火焰山深处,迫切地希望看到郁岧嶢的身影出现。 “大师兄什么时候能出来?” “不知道,秘境里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感觉不到。” “哎,真羡慕高师兄,早一步去了林州……” 剑修们低声议论着。 很他们相比,周宗主就很有耐心了,倒是他对面坐着的朱丹掌门愁眉不展。 “按照最后一次泥人传信的时间门计算,郁剑仙诱使那群云杉老仙的门徒进入秘境,已经整整三十日了。” 发生在秘境里的混战仍然没有结束。 最初朱丹掌门担心郁岧嶢出来的时候,无人接应。 现在南疆前后两拨接应队伍都赶到了,秘境还是没有动静。 朱丹掌门不免担心。 “急也没用。”周宗主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淡然表情。 其实那些贪心的修士不足为虑,暗中还有很多眼睛盯着这里。 “阴气更浓了。”青松派修士早就察觉到了阴差鬼军的踪迹。 鬼军的数量正在增加,不过这些家伙同样惧怕火焰,不敢靠近。 还有很多家伙也潜藏在暗处,有巡天官,也有邪修,他们的目标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怀有恶意。 “若是岳先生在这里,倒是能叫我安心许多。”朱丹掌门叹气。 毕竟岳棠的本事,青松派上下都见识过。 就算来个鬼王都能杀死。 周宗主欲言又止。 不,他觉得岳棠如果在这里,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更不可收拾。 “轰——” 火焰冲天。 磅礴的灵气忽然喷涌而出,激得满山火焰随之暴涨。 闪避不及的修士直接被吞没了,剩下的也在狼狈逃窜。 不过他们没有露出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惊喜地叫嚷:“是秘境!秘境开了!” 下一刹那,他们就看到了无数暗影从空气里浮现出来,天上地下几乎塞满了。 “可恶!” 林州修士大怒,天兵鬼军什么他们完全不在乎,只要抢到升仙丹。 菘蓝长老忽然想到一件事,满脸惊惶:“不好,郁剑仙会带着大量尸傀出来,火会碍事。” 众人一愣,对啊! 却听周宗主慢条斯理地说:“这算什么阻碍,又不是魔焰,只不过是一点烧铁锻金的火,郁岧嶢可以应付。” 剑修们:“……” 宗主你也是在这些火里诞生的啊,别再埋汰伏火宗了。 没错,还是元婴修士的墨阳道人带着剑与众多稀有矿料拜访伏火宗,历经七年,终于得到了周天剑。即使是伏火宗也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件事,毕竟上门求炼法器的修士太多了,收取报酬,再指派一位门人去炼器……谁都不会想到这柄剑与他的主人后来会做出什么事。 剑对自己的出身会有什么想法呢? ……会记得自己被捶打淬炼。 伏火宗的门人炼器,也是修行,估摸着当年不受重视,炼器师的手法不算上乘,遭了不必要的罪,比如本来五年就能练成半途出错重头再炼什么的……这本来没什么,如果这柄剑后来生出灵识,那就不太妙了。 剑修们怀疑,自家宗主看伏火宗的炼器炉火不顺眼好久了。 当年的炼器师找不着,就炉火还在。 只是这东西就相当于人家宗门的吃饭锅灶,没有好端端地去人家把炉子捣熄了的,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可是眼下不就巧了吗? 名正言顺地拆掉,再到处放火,看着天兵鬼军修士们焦头烂额的灭火,一举两得。 ——剑可真记仇啊! 剑修们悄悄握住佩剑,心想可不能得罪自己的剑了,万一以后自己的剑也生出灵识呢? 蓦然,一阵柔和的风卷过山岭。 有人踏火而来,身后是无数气息恐怖的黑影。 火焰陆续浮空,化为一团团赤云,把天兵鬼军修士分隔成了几十块。 远看就仿佛火焰与敌人自发地让出一条路。 众人更看见那些尸傀躯干上都缠绕着剑气,所以无法逃脱,只能被迫跟随在郁岧嶢身后。 在一片惊呼厉嚎之中,郁岧嶢落在周宗主面前,深深一揖,语声似是哽咽: “宗主……师父,徒儿回来了。” 217. 多灾多难 诈尸与迁怒 高垕拖着那个破衣烂衫的乞丐爬出秘境。 乞丐不停地干呕着,眼神发直。 虽然他身上寄存了先祖的一缕神魂,借助先祖的法力可以辟谷,但他对修真界是一知半解,以为修士就是半仙,而老祖宗是神仙。 他把自己遇到的事当做田间地头流传的鬼狐神怪故事。 不就算命、看运数,走到对方面前大喝一声你黑云罩顶要有大难吗? 跟故事里一模一样。 至于林州百姓骨子里对飞来飞去的“仙人”恐惧,也随着乞丐的见识增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老祖宗总是在他脑袋里嘲讽林州修士,说谁谁是插标卖首之辈,说谁谁三天之内必死无疑,关键是说了肯定会实现。 既然会死,死得比鸡崽子还容易,那仙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因为有先祖的帮助,乞丐躲避危险轻而易举,所以他就有了很错误的认知,不管是对“仙人”还是对自己,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然而,在找到老祖宗说的那个命中贵人之后,一切就变了。 就是这个秘境…… 如果再给乞丐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进来。 幽暗无关的沼泽泥潭里,干瘪丑陋的尸体不停地位往外爬。 尸体当然不可怕,可是会动的尸体……这不就是诈尸吗? 就连占天门仙人杨通玄都没想到,自家这个后裔,竟然怕尸傀。 是怕到了极点,怕到连滚带爬,失声惨叫—— 就算是刚刚复苏,行动笨拙僵硬的尸傀,都能吓掉乞丐半条命,更何况后来尸傀越跑越快,不仅会飞,而且力大无穷,一巴掌就能拍碎大树。 民间流传的诈尸,就是甭管活着的时候是什么窝囊废,只要起尸了,那就是刀枪不入,见到活人就吸干鲜血,甚至可以把十里八乡的村落全都杀光。 如果遇到了那会飞的,一整个县城都要遭殃。 现在秘境里满地跑的,漫天飞的,全都是形状可怖的尸体! 乞丐瞠目结舌,直接吓昏。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昏昏醒醒里面度过,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全靠先祖控制他的身体逃命。 然而杨通玄这一缕神魂无法长久使用乞丐的躯体,每隔一段时间必须唤醒身躯的原本魂魄,否则魂魄就会逐渐溃散消失,怎么说也是唯一活着的后裔,纵然愚笨不成器,也不想害死他,只能一次次把昏迷的乞丐喊醒。 结果就是乞丐睁眼一看,怎么还在僵尸满天飞的秘境里啊? 于是没过多久,又被吓昏了。 即使老祖宗怒言恐吓,逼他适应,仍然坚持不了多久。 这可不止是诈尸,分明应该叫做尸仙,特别是尸傀里还有很多模样狰狞的妖兽。 最厉害的是尸傀是一条龙,那黑压压的躯体盘旋在空中时,乞丐吓得直接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是的,龙在凡人心里,比神仙还厉害。 因为皇帝是真龙天子,因为龙在传说里执掌行云布雨,风调雨顺。 乞丐开始觉得这个秘境是皇陵,里面埋葬了一个帝王,所以才会有龙。 当抵达存放着升仙丹的“宫殿”时,乞丐更是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并且把那些横躺着尸体残缺的云杉老仙门徒当做了皇陵陪葬品——建造陵墓怎么可能没有殉葬的呢?外面的那些尸体是工匠,是兵将,是侍者,是养在帝王奇珍园里的宠物,宫殿里面的肯定是大臣妃嫔了。 瞧,尸体新鲜程度都不一样的,外面的尸体又黑又干,里面的尸体就像刚死了。 就是缺了漂亮的棺木,没有金银,这很奇怪。 可能是被抢了吧。 乞丐还拼命劝说老祖宗,又阻止高垕,说不能从这里拿走任何陪葬品,否则会被外面那条龙吃了。 高垕懒得搭理他。 占天门仙人也放弃了扭转乞丐的想法。 事实上他们在秘境的这些日子,经历了惨烈无比的战斗,打退了许多尸傀,还要面对云杉老仙门徒的癫狂反扑,殊为不易。 主要是引尸傀攻击敌人的方法不能用,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损伤那些尸傀的,尤其是保存完好生前修为在元婴期以上的。 而且郁岧嶢虽然不要升仙丹,但也不能让林州修士太快得到升仙丹,否则服用之后会出现一个强敌,郁岧嶢还要想办法夺回他们手里开启秘境的法宝折扇呢! 在他收服控制所有的尸傀之前,秘境的出口不能开启。 法宝抢不回来,轻则白走一趟,没有收获,重则被困在秘境里无法离开。 所以好几次险象环生,连高垕都受了伤。 ——皇陵陪葬品什么的,就当听个乐子。 解决那些林州修士,夺回法宝折扇只用了七天,剩下的大半个月,郁岧嶢都在秘境里“收服”尸傀。 是用剑气强行收复。 分开、挨个揍,打到尸傀浑身缠满剑气动弹不得。 可想而知,对付那条渡劫期的尸傀龙有多费劲,毕竟实力高,身体还长。 乞丐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富丽堂皇却空旷的“宫殿”里不停地增加着尸傀,起初他还能躲在角落里,后来越来越多,抬头就能看到一个身体干瘪面目狰狞的尸体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又吓晕过去了。 杨通玄一旦把身体原主魂魄喊醒,乞丐就大呼小叫,痛哭流涕。 怕诈尸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杨通玄只能苦中作乐,至少这样一来,这小子总算知道自个有几斤几两了。 怕啥不可怕,就怕什么都不怕——所谓没有剑修的实力,得了剑修的病,那就麻烦了。 终于熬到离开秘境的这一天。 乞丐坚持蹲在墙角,尸傀不走完,他就不肯动。 但是秘境打开的时间是有限的,哪能这么耽搁,于是高垕一言不发,提了人就走。 被迫挤在一堆尸傀中间,乞丐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刚一出来,迎面就是灼热的山火。 郁岧嶢用剑气开辟了一条通道,没有火烧到身上,可是热浪不减,隔着这样规模的山火往外张望,连空气都是扭曲的,如同炼狱,仿佛下一瞬间就会跌入火中。 乞丐又恰好看到几个法力耗尽,被火焰彻底吞噬的修士变成焦炭。 “救命!我还没死!” 乞丐以为自己从陵墓来到了地府,挣扎着想跑回去。 高垕没好气地喊:“杨通玄,你人呢?” 他对这位占天门的前辈仙人可没什么好印象。 说来奇怪,从刚才开始杨通玄就一声不吭,换了平时,早就应该接管这个身体了。 高垕心里很纳闷,一抬头发现大师兄速度加快,奔着某个方向去了——等等,那不是周宗主吗? “师父!” 高垕也一阵激动。 出生入死之后,浑身疲惫,再看到熟悉的面孔与信赖的人,简直像饮下了一碗柘浆。 高垕正高兴着,乞丐忽然一个翻身从他手里挣脱,拔腿就跑。 “……” 由于漫山遍野的大火阻隔,慌不择路的逃跑很有可能一头栽进火里,乞丐却一点都不像,甚至用了法术摇摇晃晃地飞起来,这分明是杨通玄的神魂控制了身体。 高垕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郁岧嶢冷笑一声,十几道剑气交叠成网,把乞丐当鱼硬生生地从半空中拽了下来。 剑气不由分说,直接缠上了关节,束缚的姿势跟尸傀一模一样。 “这……” 高垕还在愣神,郁岧嶢已经把人丢到了周宗主脚下。 周宗主很迷茫,他是剑又不是妖兽,徒弟送个人给他算什么意思?他也不吃人啊?动作这么狠厉,简直像是给他送了多年不见的仇人。 我有仇人吗?周宗主费劲地回忆着。 楚州城隍算一个,但是郁岧嶢已经把人杀了,从前对瀚海剑楼落井下石的宗门也算,可是这些宗门都没了啊! 乞丐就更迷糊了。 他莫名其妙地失去身体控制,又忽然被重新踢出来接管身体。 “老祖宗?我们快跑啊!” “你的先祖在装死。” 郁岧嶢不冷不热地说,“杨通玄,我很好奇,你的占天神算是在秘境打开的那一刻预知到了危险吗?” 周宗主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瞳孔骤然收缩,气息锋锐得众人连连后退。 别说青松派修士,就连剑修们也挨不住。 以周宗主立足点为中心,四面八方出现了深达数尺的沟壑,密布犹如蛛网。 有反应不及的人甚至失足掉了进去。 “宗主?你冷静一点!”剑修们大惊。 话一出口他们都觉得很怪,不应该啊,怎么角色颠倒了? 宗主向来冷静,是他们的主心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乞丐身上已经冒出一层法力真元,抵御这种可怕的无形剑锋。 察觉到这股属于占天门仙人的真元,那遥远到了陌生的记忆重新冲上脑门,周宗主抓起乞丐,咬牙切齿,一字字地说: “杨、通、玄!你还敢出现在吾面前?” 岳棠醒了。 他依稀听到石塔下面有声音,难道狂暴的魔焰都被巫锦城解决了,他这一觉睡了整整十天? 岳棠连忙睁开眼睛。 “我们要离开云武城了。”巫锦城眼角泛红,耳根与额际微微冒汗。 岳棠心知这是强压魔焰的后果,否则修士寒暑不侵,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异状。 但知道归知道,巫锦城离他这么近,还这副模样,简直是魔蛊道心。 “好,是该走了。”岳棠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一味地点头。 巫锦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去摸额际,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放下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继续说:“楚州那边传来消息,郁岧嶢得到了秘境的全部尸傀。” “嗯、嗯……什么?” 岳棠猛然回神。 就像一个沉迷美色不问国事的君主,眼角忽然瞥见重要军情,终于找回了短暂丢失的脑子。 “太好了,没遇到伏兵吧?” 岳棠很快想起周宗主、朱丹掌门去接应的事。 “……周宗主带着剑修把埋伏在那里的天兵鬼军修士全都杀光了,还把伏火宗的炼器炉火翻出来,烧了秘境所在的那片山林,彻底毁尸灭迹,后续又杀了追兵跟闻风赶来的林州修士,听说林州修真界过来的十不存一,元气大伤……连青松派的修士都被吓住了。” 别说符修,就连巫锦城看到这条消息,都很茫然。 怎么回事,周宗主控制不住剑修了?什么,他带头的? “这有些声势,声势浩大了。”岳棠满眼疑惑,这不符合周宗主的脾气,“宗主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吗?难道是郁剑仙受了严重的伤?” “不,是郁岧嶢在林州遇到了一个占天门的仙人,神魂下界。” 巫锦城的话立刻让岳棠严肃起来。 果然似他所想,天庭仙人分出神魂,插手人间。 等等,占天门? 岳棠想到了镜姑,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占天门的仙人下界想做什么?寻找应天命而生,颠覆天道的人? 巫锦城慢吞吞地说:“不过,这个占天门仙人,恰好是周宗主的仇人。” “怎么结的仇?”岳棠下意识地问。 “听说在八千年前告诉墨阳道人,墨阳跟佩剑命数不合,分则两利,合则损折,于是墨阳道人飞升仙界,把周天神剑留在了人间。” 岳棠:“……” 那占天门的仙人,还活着吗? “无事,怎么说也是天庭仙人,能吐露不少东西,周宗主拎得清的。”巫锦城洞悉了岳棠的想法,平静地说。 就是免不了发怒,带着剑修们把秘境外面的天兵鬼军,以及林州修士屠了个干净。 218. 迟迟吾行 阿虎的宏愿 码头停泊着十几条大船。 每条船都卸下了大量的粮食,在空地上堆起来。 装粮食的袋子很特殊,像是一种树皮与麻布混合的产物,上面还有隐约的纹路,在水光的反照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快,全都装上,巫傩大人说了,这是未来三年的份额。” 穿着蓝布短褂的南疆老者手里也不拿烟杆了,而是牵着骡马的缰绳,一个劲地催促着部族里的年轻儿郎,让他们手脚再利索一点。 粮食看起来很多,但是要分给各个部族。 巫傩也不希望南疆部族什么都不做,指望神庙救济。 “岩老爹,为什么这次要一给三年的,而且这也不是往常送粮的时间。” 年轻人的额头上用靛蓝绘着猛兽皮毛的花纹,挠着头,满心不解。 老者动作一顿,然后压低声音呵斥:“别问那么多,你忘记几年前的事了吗?” 年轻人先是发愣,随后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是那些妖怪……还有野神?” 南疆这些年通过云武城接触了很多地方的商人,知道不同地方的人信奉不同的神灵,吹得天花乱坠的,但那都不是他们南疆的山神,更不是侍奉山神的巫傩,所以他们不买账。 更何况那些商人口中的神灵,多么仁慈,多么神通广大,南疆人听了心中冷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那些人背后称南疆部族尊崇的是野神,南疆人索性也这么称呼回去。 每当他们问这些商客的故乡可曾遭受过灾厄,可有过水灾旱灾瘟疫,是否有人冤死,是否有人饿死,那些商客就支支吾吾起来,推说是那些受苦受穷受难的人不虔诚的缘故。 笑话,南疆人最清楚,山神根本不在乎大家信不信他,它想要暴虐的时候就吃人,想要仁慈的时候就会帮他们活下去。 神灵喜怒无常,全凭心意。 如果是二十多年前,南疆人或许会羡慕那些商客口中“仁慈”的神灵,至少那些神愿意虚伪地装一装,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南疆部族背后暗暗怀疑他们的山神是不是死后复生了,南疆有这样的传说,从忘川游回来的人会性情大变,善者变成恶徒,残暴者重获良心。 所以他们是不愿意山神再死一次的。 可是妖怪与别的神灵显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个猜测本来只在南疆小范围内流传,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好似每个部族都知道了,还有传言说,山神可能要带着巫傩们离开南疆,去找那些鬼神妖怪报仇。 粮食也好,开凿的水渠也罢,包括这些年派人来教的奇怪符号,都是为了离开做准备,因为现在主事的是不太残暴的山神。 “为什么要走呢,南疆……” 年轻人嘀咕着,失去山神与巫傩,他们再遇到妖怪作祟要怎么办? “快闭嘴。”老者横眉竖目,低声喝道,“岢山部与黑水部你都忘了吗?如果不是我们运气好,连夜带着人躲进山洞,我们部族也完了,全死在那场莫名其妙的鬼雾里了。” “对,要报仇!”年轻人一脸愤慨。 “不是,哎!” 老者叹口气,没解释。 到他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仇恨并不重要,活着才重要。 山神与巫傩们离开了,战火可能就不会烧到南疆,这才是南疆部族需要的。可是这话说出来,又像是忘恩负义。老者看着那一袋袋装得鼓胀的粮食,发起了呆。 这时另外一个部族的祭司从黑袍巫傩那里跑回来,激动地对着众人说,不用发愁粮食的保存问题了,因为这些袋子跟云武城卖过的鲜果盒一样,还比那个更好使,管用三年呢。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南疆的天气本来就反复无常,近年来更离奇,连一滴雨都没有。 只要熬过这三年,族里再多一些学会符箓的孩子与年轻人,日子就不用过得这么紧巴了。 老者站在人群里,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大船。 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山神与巫傩们回来,还是不回来。 万一回来的山神,又是从前那个暴虐的山神怎么办? 或许…… 没有神灵存在的南疆,也很好。 这样,就不用担心山神的喜怒无常,不用在接受恩惠之后感到惶恐,也不用被迫献出人作为祭品,只靠他们自己活下去。 老者没敢继续想,这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了。 “总有一天,南疆部族会发现,没有神灵存在,他们会活得更自在。” 王道长看着远处的人群,喃喃地说。 南疆部族之间流传的山神再死一遍又会变暴虐的传言,其实就是巫傩们放出去,又推波助澜的。 为了什么,王道长心知肚明。 王道长站在码头的另外一边。 他是来给朋友与同门送行的。 王道长与几个青松派修士不会立刻离开南疆。 同样,巫傩们也会留下人手,驻守在雪峰秘境的神庙。 ——秘境里还有很多种田的小妖呢!带走干啥,就留在这里继续种田。 不过相对于符修,巫傩会不让自己被人看见,装作全部离开的样子。 符修们也有机会离开,他们只是放不下南疆这边的情况,撤退太急了,他们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没做完,比如王道长还想再教两种符箓,那些学会符箓的南疆人也需要好好引导。 这可不是一件事,巫傩与符修都不希望“教”出的是南疆部族新兴起的祭司或者宗门势力,他们要保证学不会符箓的人也懂引水符的基本道理,然后一代传一代。 孩童与少年的天分高,心思单纯,符箓的成功率高。 当他们成年之后,很有可能就不会了,但可以把这些东西教给他们的孩子。 只要人人都会,而且不是什么看起来绚烂复杂,高不可及的本领,就可以减少被神化的可能。 至于部族里那些真正有修炼天分的入道者,青松派修士甚至可能在离开南疆的时候带走所有筑基期以上的人,具体还要看南疆是否有敌人来袭。 王道长转头,顺手想要摸斑斓猛虎的脊背。 结果阿虎恰好往前走了一步,王道长摸了个空。 王道长:“……” 其实他跟阿虎已经很熟了,阿虎也不介意他的碰触,但是岳棠可能在前面那条船上,阿虎就表现得十分矜持。 一副你又不是我老师,别瞎摸的样子。 “岳道友传消息来,是你自己不肯走,现在眼巴巴地看着,就像盼着被捎上船一样。” 王道长很费解,他搞不懂阿虎这个大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阿虎斜眼,鄙夷地看王道长。 “行行,你说。”王道长好脾气地讨教。 “因为你跟我都太弱了。”阿虎抬起爪子,比划了一下。 王道长噎住。 胡说,他是因为夺舍重生,所以修为才低的,再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仔细想想,发现阿虎的话也没错。 阿虎当然可以跟随在岳棠身边,王道长也可以用自己是岳棠友人的借口,一直跟着青松派诸人,而不是跟那些连南疆都没来,就半途去隐居的青松派门人弟潜心修炼。 可是留下来,能帮上什么忙呢? 没有,甚至是个累赘。 留在南疆就不一样了,巫傩是巫锦城信任的人,而他们是岳棠熟悉的人。 呃,人跟虎。 王道长重重地吐了口气:“你说得对。” “但不会永远如此!” 虎尾猛然一扫,把旁边的一块石头砸成了粉末,阿虎庞大的身躯跳上最高的岩石,对着远处江面的大船,发下了宏愿,“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真正的山君,受所有妖兽与人尊崇的那种!” 山君就是没有敕封的野山神。 王道长微微皱眉,正要说话,阿虎转过头,抖了抖胡须说:“不是南疆的山君,我以后要回十万大山。” “……” 王道长被阿虎的宏愿惊呆了,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万大山的山君,这意思难道是一统夏州的妖族?这似乎是传说中的妖皇、妖王才能做到的事吧! 王道长迟疑着问:“难道你是听说十万大山出了一个妖尊,这才动了心思?” 阿虎傲慢地一挥爪子,神情不屑:“老师说那是冒牌货,十万大山如今空虚,一个外来的冒牌货都敢自称妖尊,他日的我,为何不能呢?既然要做山君,就要做最厉害的!” 十万大山的山神,那确实厉害。 王道长欲言又止,阿虎的天分很高,道心也稳固,但是修炼吧,实在不算努力。 他思忖着要怎么劝说忽然热血上涌的阿虎,耳中忽听一阵熟悉的轻笑。 随即一只手就按住了阿虎的脑袋。 “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岳棠有些好笑,看着阿虎橙黄的大眼睛,感受着大脑袋顺势蹭掌心的柔软。 “你要一统妖族,把十万大山划做地盘?那可不简单……你每次巡山,就得走好久。” 阿虎闻言,果然纠结了一阵,然后说:“不,我不用巡山,我让别的妖怪去,我会守着无名山,不让任何妖怪进去,如果胡家与黄家的小妖想溜进老师的溶洞,我就会把它们放在嘴里舔一遍。” 岳棠动作一顿,他意识到了什么。 “阿虎。” “老师,要回来啊。” 阿虎继续蹭岳棠的手掌,瞳孔深邃,安静得就像剔透的橙黄宝石,“我会把晒太阳、睡懒觉的时间都用来修炼的,我听说,妖兽比修士活得久,我不用像王道长那样夺舍。” 本来站在旁边为师徒情默默感动的王道长:“……” 他招谁惹谁了? “他们说,瀚海剑楼的周宗主有个好徒弟,我不能让老师输给别人。” 阿虎不忿地说,那个剑仙让师父找他一千年,它就不一样了,要出门的不是它,是老师,它可以等老师一千年! 老师比任何人都厉害,它也要比任何一个徒弟都强。 这才是阿虎的动力。 219. 落落难合 虽然愿望很远,很大,很渺茫…… “啧。” 敖汾站在云头上,看着下方师徒依依惜别的景象,不屑地扭过脑袋。 只不过是一只没有任何妖兽血脉的凡种老虎,也敢口出狂言,说想要胜过郁岧嶢? 郁岧嶢可是预言中人。 ……虽然名字在神光镜上消失了千年,但是能在天地灵气断绝的情况下强行突破境界,不经历天劫就成为地仙,实乃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这让敖汾更加迷信神光镜预言了。 没法子,天庭就是这么个风气,位于天界底层的散仙们可以说是无依无靠,焦头烂额,在这等天地大变面前,如何才能存身呢? 敖汾就是深信预言可以改变一切,阻止天道崩塌的关键。 所以这条龙对名字出现在神光镜上,还有能力活下来的人,都寄托了极大的期望,并且下意识地拔高这些人的能力。 开玩笑,那可是天道钦点! 敖汾是了寻找岳棠,冒险下界。 万万没想到还有郁岧嶢这么个额外的收获。 所以待在南疆的这几年,没做什么大事,可是敖汾心里很稳,并不着急。 如今撤离南疆,巫傩们心情复杂,舍不下这片故土,敖汾却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无比振奋。终于要开始了,岳棠此次必定是跟郁岧嶢汇合,这也意味着它……哦不,是神光镜看好的两位预言中人正式碰头,天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完全不知道岳棠此前在青松山就跟郁岧嶢的转世见过面。 敖汾直白地认为,预言一步步实现,就将从今日起,从岳棠不再遮掩身份开始! 它兴冲冲地赶过来,恰好遇到阿虎发宏愿。 “……” 龙嘛,难免看不起别的妖。 妖的局限性又特别明显,没有了不得血脉,就意味着没有传承,成不了气候。 只能投靠修真宗门或者仙人,任其驱使,不过问题又来了,修士与仙人都看不上凡种,谁家养个爱宠还不挑个特殊的呢?没有天赋神通,至少也要长得好看,身带异象吧! 就比如阿虎,没有鹿角,没有鹰翅,摆明了是个凡种。 这就罢了,好歹毛色要特殊一点吧,跟别的老虎没有区别,谁看得上? 敖汾确实不明白岳棠为什么要收这样一个弟子。 毕竟横看竖看,外加没事偷看,也只能看出是一个爱打瞌睡、修为筑基的虎妖。 可能就是运气好,赶上了岳棠身处微末之时。 这会儿虎妖竟然信誓旦旦地说着要做妖王,还要胜过郁岧嶢,敖汾差点就笑了。 妖王什么的,或许还有可能,但是郁剑仙…… 敖汾连连摇头。 “岳先生看起来很喜爱自己的弟子,你不要惹怒岳先生。”旁边云上的镜姑提醒。 镜姑这次没用尸傀,只是魂魄。 她用法术召来一团阴气遮蔽魂体,只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模糊面孔。 敖汾一愣,它知道对方是岳棠与巫锦城从地府第三狱带回来的占天门修士。 占天门的名声可不止在修真界,在天上一样有它。 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仙人们认为占天门的“道”有问题,根本看不上。 天庭有更多的法术、法宝可以预知凶吉,而且准确,神光镜就是其中之一。 占天门这种半吊子,自然是哪边凉快哪里去,天庭压根不需要,占天门出身的仙人能混出名堂的,也少之又少。 不过确实听说有那么一个,但散仙们不知道是谁。 因为那家伙怕受群仙鄙夷,隐瞒了身份。 敖汾原本也是看不上占天门,但是它现在的想法变了,如今三界局势扑朔迷离,危机四伏,有个占天门修士总比没有强。 反正天道之意在岳棠身上,天道不会觉得岳棠死掉是好结果,所以不用怕被占天神算坑害。 此刻敖汾震惊地看着镜姑。 镜姑说它会惹怒岳棠,难道—— “我有这么傻?在岳先生面前诋毁那只虎妖?” 敖汾心道,它看不上阿虎,那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不会挂在嘴上。 “呃,我依稀看到一些……似乎在天界发生的事,有神兽想要拜岳先生为师,你说了什么,岳先生面带怒容。” 镜姑委婉地说。 她只能看到零散模糊的画面,听不到声音。 敖汾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它懂了,必然是它劝说岳棠收下那只神兽,对反叛大业有利,但岳棠并不认同,然后自己一时豁嘴,说神兽背后有势力出身不凡,比要啥啥没有的虎妖强。 毕竟敖汾不能理解,如果岳棠爱惜弟子的名分,就不会随便收徒,如果不在乎弟子的名分,敷衍着收一收有何不可呢? 要对抗天庭,就得收拢每一分势力,才能成就大业! 敖汾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只是劝说的方法不对,好在有镜姑提醒,提前知晓了虎妖在岳棠心里的分量,那它到时候换个说辞,不惹恼岳棠就是了。 镜姑沉默地看着敖汾。 从这条龙的表情,镜姑就知道敖汾压根没有醒悟。 这也是占天神算经常会遇到的情况:纵然知晓未来,也很难纠正错误,甚至意识不到错究竟出在哪里。 岳棠是那种收拢各方势力,征战四方,乃至统治三界的枭雄吗? 看看南疆现在的构成,一群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剑修,一群胆气不足的符修,一群依靠着怨憎恨意存在的巫傩,还有一群刚从地府出来的魂魄。 能成什么事呢? 按理说应该以夏州为根基,暗中控制夏州修真宗门,汲取那些宗门的珍藏增加己方实力,然后打出敖汾这张牌,扯着仙人下界为幌子,谈天界乱象与天道崩溃,反正危言耸听也好,利益交换也罢,总之要把夏州修士全部绑上自己这条船。 再用夏州修真界的名义,跟另外八州的修士打交道。 煽动八州,利用八州,收拢更多的势力,这样以后才能在天界名正言顺地找上那些宗门飞升的先辈,把散仙拉入己方阵营。 这个过程里,心慈手软是绝对不行的,要的就是不择手段,能取敢舍。 可是岳棠呢? 镜姑越看,越觉得岳棠没有“人君”之貌。 可是扪心自问,谁想要那样霸气雄才的“君王”? 谁敢肯定自己有朝一日,不会被“舍”呢? 镜姑只是遵从占天神算给她的指引,她跟着巫锦城等人逃出了第三狱,来到南疆,尽管她横看竖看都没看出南疆方面的优势,可是她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 身披黑袍的巫傩们仿佛是人群里的幽灵。 他们不止分发粮食,还会把南疆部族失控跑远了的骡马重新拽回来。 一个年轻人挑的担子太沉,不小心歪倒了,眼看粮袋要落入河中,巫傩立刻连人带粮食一起挪到了旁边。 谭屠本来要上船,却忍不住在码头上张望起来。 他从未想过亡魂能跟活人这样相处。 南疆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谭屠,曾经楚州城隍阴司佐官,生前是一位将军,死后变成了僵尸。 阴差阳错地被岳棠从楚州阴司带到了青松派飞舟上,最后到了南疆。 现在他阴魂里的阴官敕封已经被剥离了,躯体也被巫傩们用南疆秘法修补,由于现在没有烈阳照耀,他连遮挡身形的黑袍都不用穿。 尽管面容僵硬狰狞,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活人,但是路过的南疆人都不怕,甚至还有几个南疆少年好奇地望着谭屠,没有任何惊惧的表情。 南疆百姓不会主动跟巫傩搭话,只是神态恭敬。 但是这种敬畏更像是在敬畏死亡本身,遵守着生与死不直接碰触的规则,而不是敬畏鬼神。 就连谭屠都能平静无事地走在人群中,因为南疆百姓看到他之后,会给他让路。 这样看着炊烟篝火耕作渔猎的生活,是谭屠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那时他有什么?他坐在荒芜的墓地上,周围是破损的棺木,鬼气缭绕,遗忘了自己的名字,浑浑噩噩地等待着,等待着福明灵王的命令,才能短暂地离开那里。 更久远之前,他挖开泥土,从古战场万人坑里爬出。 泥土曾经浸泡了大量鲜血,遍布着碎骨渣,散发着浓烈的腥臭。 死人是闻不到的,也感觉不到。 谭屠不记得自己在大坑里徘徊了多久,只模糊地记得有修士过来想要除掉他,法器与咒语无法让他感觉到疼痛,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 谭屠没有倒在修士的围剿之下,是阴司鬼神带着阴兵来收服了他。 所谓的收服,就是奴役。 什么尸将,什么阴司佐官,到头来都是一样,被上位者弃之如敝履。 活着苦,死了更苦。 谭屠满心怨愤,找不到宣泄口。 朝廷昏庸,将军可以造反,地府无道,难道还能让它倾覆吗? 谭屠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回答“能”,而他此刻就在这样的一群人身边。 也许这愿望不能实现,可是他这一生,始终期望的,也不过是这么一声“能”,而不是命数天定为之奈何的劝慰。 梦境亦不过如此了。 谭屠愣愣地看着江水发呆。 “谭将军。”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谭屠回过神,发现是岳棠。 谭屠连忙低头行礼,被岳棠抬手阻止。 “上船吧,吾等就要启程了。” 220. 遮人耳目 所以是山寨还是水…… 船出南疆。 雾气在江岸树林与山峦之间缠绕不去。 云武城高大的城廓已经化作了模糊的黑色剪影,像是一只匍匐沉睡的巨兽。 船身的摇晃幅度忽然变大,江口的风浪推着大船,风帆受力,向着远处海面航行。 少顷,迷雾忽破。 刺目的阳光挥洒而下,波涛间点点浮光跃金。 回首再看,南疆已经消失在浓雾之中,再无痕迹。 “原来这就是迷阵的效果。” 岳棠感叹,他前次返回南疆走的是阴阳路,并非搭船。 青松派用鬼箓引阴气做屏障,阻隔沿岸数十里,使海船无法窥见通往南疆的水道,若无特殊符箓做引,一入浓雾就会迷失方向,以此阻隔外界之人。 一来可以消耗鬼军残余在南疆的阴气,让南疆的土地尽快恢复,二来避开各方势力的窥伺,包括假借凡人商队之名进入南疆。 商路日后可以再恢复,再说南疆被天兵鬼军祸害得不轻,死去的十万人,连魂魄几乎都被恶鬼吞噬殆尽。 当日侥幸逃出南疆的商队早就把南疆遭受天谴,凡人死伤无数的事到处宣扬了。 在他们口中,南疆已经沦为鬼域,再无活人。 正常的商队根本不敢再来,至少要过一代人,等到二十年之后,才会有人听着南疆物产奇殊的传说,怀揣着发财梦,决心冒险一搏费劲寻路。 在此之前,就让南疆这个地方消失在凡人与修士的眼里。 至于天庭与地府—— “该做点事,让那些家伙注意到我们了。”岳棠迎着海风,自言自语。 此番出海,是跟郁岧嶢汇合。 周宗主他们在楚州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无数眼睛正追着他们呢,只要郁岧嶢登上一座由南疆巫傩占据的岛屿,各方势力自然会认为在天兵鬼军讨伐南疆之后,巫傩们暂避风头,迁徙到了海外岛上。 这种判断虽然简单粗暴,但是一方势力,只要首领与大部分军队在,剩下的那些躲什么地方去了并不重要,就算要回头清除余孽,也得先把反叛主力干掉。 毕竟后者才是主要目标,天官鬼将的功绩亦由此决定。 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掌递过来一卷皮质地图。 “萨图?”岳棠诧异地看了这位巫傩一眼,随即用神识辨别气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因为萨图现在换了一副躯壳,看上去是一个阴沉的中年人。 经过炼制的活尸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肤色枯黄,干瘦,眼窝深陷,不会缺胳膊短腿,但是可能会少个眼珠子,没有耳朵鼻子之类的异状。 还有烧焦的痕迹,肢体的填补缝合等等。 可是这具尸傀十分完整,而且生前不是普通人,是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郁岧嶢在秘境里获得的尸傀还没送来呢,萨图这是从哪儿得到的尸体? 岳棠仔细一想,立刻就有了答案。 ——是那些被天庭征召来攻打南疆的夏州修士。 天兵就是仙人用灵气点化出的精魄,低等天兵死后变回原形只会留下一堆石头木块树叶;鬼军是恶灵、僵尸与骨妖,打散后除了阴气,就是一堆烂肉骨头架子。 对南疆巫傩来说,这两者都不能用。 否则光靠打仗,巫傩们都能以战养战了。 “这是当日被埋在雪峰之下的尸骸?”岳棠问。 萨图点了点头,似抱怨,又似无奈地笑了两声,声音沙哑:“瀚海剑楼的剑修一可当十,就是死在他们剑下的尸首两分,有的头颅飞到了十几里地之外的山沟里,有的被野兽叼走啃食……想找个完整的,殊为不易。” 岳棠表情古怪,干咳一声说:“这,这确实是个问题。” 不不,他既不能叫剑修们更改一剑枭首的习惯,也不能琢磨出个法术帮助寻尸凑身体,这问题还是搁着吧。 做首领嘛,还是要学会装糊涂。 岳棠看了一眼萨图,提醒道:“日光对尸傀有损伤,虽然这是元婴尸傀,但还是盖上兜帽吧,我已经记住这张脸了。” 萨图“嘴角”一扯,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不过这只是尸傀的影响,萨图是真心实意地在笑,他顺从地用黑袍盖住脸,微微躬身应道:“是。” 看在萨图退入船舱的身影,岳棠揉了揉额头,叹口气。 夏州修士的尸傀虽好,但麻烦很多。 就比如这位元婴修士,根本不可能是散修,人死了,可宗门还在。 用这样的尸体炼制成尸傀,被人家宗门发现,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怨了。 历来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讲究一个死后安宁,像萨图这样的作为,等于是踩着人家宗门的脸面,如果那个宗门捏着鼻子认了,就要遭受鄙夷与耻笑吗,以后估计都没法抬着头大声在夏州修真界说话了。 平心而论,这些死在南疆的修士,固然有不在意南疆百姓伤及无辜的人,但也有一些人是被迫来南疆的,是天庭征召让他们不得不从。 没吃过人的小妖,南疆都放过了,只是让它们种地。 夏州修士没有这个运气,在天兵鬼军的携裹与推波助澜之下,双方只有生跟死,没有机会选择第三条路。 待烽烟暂歇,巫傩们也没有办法知道一具尸体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岳棠之前没想过利用这些尸体,不仅是出于仁善之心,还有是跟秘境里三千年前的大量尸傀相比,这些夏州修士尸骸实在差之甚多,不如让他们尘归尘土归土。 其实这个道理巫傩们也明白,所以他们收了夏州修士的尸体之后,从未用过。 但是现在不同了。 萨图特意揭开黑袍,就是告诉岳棠,他们已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豁出一切,不在乎遇到什么样的敌人。 岳棠可以随时把他们派出去,然后在战事里“无意”被人看见面目,引来夏州修真界的震动。这样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吸引夏州各方势力,如果有仙人或者鬼神的分魂蛰伏在夏州,必定不会放过这个“登高一呼、铲除南疆活尸,聚拢夏州修士人心”的好机会。 方法很有效。 但岳棠不想这么做。 他没有点明这件事,只是借着日光损害尸傀的理由,拒绝了萨图的请求。 萨图没有坚持,不过岳棠知道,他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真伤脑筋。”岳棠叹了口气,他要去找巫锦城想个替代的计划。 他低头看着萨图塞过来的羊皮卷轴,知道这就是郁岧嶢与南疆定好的汇合处,也是青松派与瀚海剑楼在海上寻找的一座合适岛屿。 岳棠打开地图一看,发现这居然还是一件炼制过的法器。 神似青松派的一气山河图,只是比较简易,卷轴中央是一座岛,地图左端是一条黑船,正朝着岛航行。 法器的探测范围是手持地图的人,并非船,船只是个标志,否则他们这里有十几艘船呢!岛也只是个方向标志,无法看到那么远,不代表具体距离,不可能知道这一路上的所有情况。 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 即使没有岳棠、巫锦城在船队上,也能及时发现敌人的踪迹。 “对普通修士来说,一入夜,鬼兵就能借助法术藏匿踪迹,如果都有这样的地图,地府的‘眼睛’就废了一半。”岳棠摸着这张卷轴,感叹着青松派底蕴丰厚,符修们的奇思妙想带来了许多帮助。 以岳棠的能力,可以轻易地窥看出卷轴上使用的符文排列,不觉入神,沉溺在怎样改进上。 好在及时回过了神,岳棠收起地图,进了船舱。 大部分人都在船舱里。 镜姑、谭屠这样的亡魂不喜光,巫傩们也一样。 朱丹掌门带走了大部分青松派修士,剩下的符修更愿意蹲在船舱里摆弄符箓。 喜欢在外面甲板上吹风的,大概只有敖汾。 ——那条龙缩小了身形,正盘在桅杆上呢! 两条长须随风飘摇,甚是自在。 岳棠发誓自己不是有意去找的,是无意间抬头,从对面那条船上看见的。 众人见到岳棠,有的行礼,有的只是招呼一声。 “岳先生。” “军师。” “……” 众人都惊讶地望向那个说话的魂魄。 “怎么?这里不是猛虎寨吗?” 魂魄一脸茫然,然后又看着岳棠问,“你不是军师吗?” 有个巫傩凑到岳棠身边,低声解释:“之前第三狱崩塌,被天道掳去归墟之后,有些凡人魂魄因为在归墟底层昏迷了太久,没能及时恢复,记忆时断时续,就一直不清楚中途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最近符修们拿了鬼箓给他们养魂……” 岳棠的眼皮抽了抽,对着那位自己在第三狱亲自招揽的魂魄,沉重地点头:“对,我是军师,我们已经从地府逃出来了,这里是人间。” 那魂魄也不傻,看了附近的摆设几眼,疑惑地问:“我们怎么好像在船上?猛虎寨在山里待不下去,改做水寇?风浪好像还挺大,不像在江上。” “……” 众人干咳,那什么,山寨水寨都是寨嘛。 岳棠木然地想,这个猛虎寨军师的名头,看来是过不去了。 221. 语出惊人 岳棠:还有这种操作?…… “啪嗒。” 一声细微的响动。 虽然船舱里的人很多,可是这奇怪的动静还是引起了岳棠的注意。 他低头一看,只见远处拐角探出一个黑色的小脑袋。 ……是泥偶。 它的体格比传信泥人要大一点,但是也没大到哪儿去。 身体精致地雕刻出了一套甲胄,从护臂护肩到护心镜一应俱全,腰带上还有虎头装饰,下方是两片黑鳞裙甲,通体光亮可鉴。 配上威风凛凛的头盔,以及腰侧挂着的长刀,俨然是一位将军。 然而这将军的右边肩膀上趴着一只黑猫。 乍看还以为肩铠特意打造出的延伸甲片,可以装上铁刺护甲。 可是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居然会动。 一条耷拉在甲胄泥偶后背上的尾巴,正左摇右摆呢。 如果这个泥偶放在商铺货架上,岳棠会感叹匠人的巧思,居然特意为泥偶增加了一件如此有趣的“配饰”,让甲胄泥偶瞧着生动了不少。 然而这泥偶出现在这里,能动会跑,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与灵识波动,岳棠的表情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这不是他上次在楚州阴司冒充尸兵的时候,从自己捏的黄泉泥里生出的那个灵魄吗? 谁给它炼制的新躯体? 泥偶不知道岳棠还在看自己,它挺起胸膛,负手而立,慢悠悠地踱步。 那神态、走路的姿势…… 岳棠终于醒悟那种熟悉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了,这泥偶在模仿自己。 岳棠欲言又止,别的学一学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带上一只狸奴? ——黑猫是泥偶的一部分,它会甩尾巴,眨眼睛,歪脑袋。 寄居在泥偶体内的只有一个灵魄,没有猫灵,黑猫的动作是这灵魄自己控制的。 可这模样委实有点离谱了。 岳棠转念一想,当日在地府,他是把巫锦城的泥人放在肩上的,后来回到青松派飞舟上,他给变小的阿虎挪了个位置,难道这情形也被这小东西看了去? “真是促狭。” 岳棠自言自语。 他怀疑这是巫锦城炼制的泥偶,也是巫锦城应从灵魄的意愿添上了一只狸奴。 得亏阿虎没看见,不然肯定会变小,然后追着泥偶满船跑。 “……” “岳先生?” 旁边的符修低声呼唤。 岳棠收回神识,应道:“无事,多谢诸位的养魂符,不过还是要让所有人尽快恢复记忆。” 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军师放心,吾等一定解释清楚,必然不会被误会成海盗水寇的。” “咳,众人所虑者,并非这般。” 岳棠索性坐下来,对着那些凡人魂魄说:“古来被称之为贼寇者,一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二是不纳赋税,不服徭役,不做顺民,即贼也。说我们是贼寇,也未尝不可,毕竟我们确实如此。 “古往今来,宣称只做第二种人的义军,最终大部分还是做了第一种人,轻则祸害乡里,重则荼毒天下。诸位所思所忧,就是这条罢,今日我愿在此详细分说。” 岳棠环顾四周,他不用修士的口吻,还是普通人的语气。 这让众人轻松了不少。 修士与凡人之间,有天壤之别,这是多年刑狱生活教给他们的。 身在地府的时候还好,修士与凡人都是受鬼神欺压的倒霉蛋。 可是回到人间一看,岳棠不仅是个活人,还是相当厉害的修士,心里不免有些芥蒂。 因为……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明明是要打鬼王杀判官,冲进阎罗殿的,结果大军还没拉起来呢,就稀里糊涂地掉回人间了。 除了记忆不全的,还有很多凡人魂魄始终都保持着清醒,尽管他们从巫傩与谭屠那边听说了前后始末,可这都是闻所未闻之事,砸得他们头晕眼花,目瞪口呆。 偏偏巫锦城境界不稳,一直在闭关,岳棠又赶去了十万大山,所以“猛虎寨”确实不算有个交代。 岳棠满怀歉意地说:“这段时日诸事繁多,未能向大家解释,是我之过。” 他接着刚才的“贼寇”说法,继续道: “我们不会去祸害凡人百姓,即使是凡世朝廷也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想要的东西,只有仙人与鬼神才拥有。” “那是什么?” “道。” 岳棠郑重地回答。 不等众人因为这个玄之又玄的回答感到费解与不耐,岳棠又说:“世间的权势地位是靠什么维持?” 众人一愣,有的想要说家世身份,有的想说学识能力。 但仔细一想,真正维持权势的,其实是听话的人数量。 数量少的,叫做颇有威望之人,数量多的,哪怕不做官也能号令一方,而让天下大部分人跪服的,就是皇帝。 “是兵权,有了它,皇帝都可以换人做。”有魂魄强抢着说。 旁听的符修们纷纷点头,代换一下,就是实力嘛。 “对,也不对。” 岳棠微微一笑,神情从容,状似随意地说:“因为除去强权,我们还会心甘情愿地听从某个人,或父母,或师长,然而我们纵然敬重他们,但也不是事事都听的,就如今日我与诸位,我若说得不对,尔等就似耳旁过风。” 众人失笑。 “道是什么,道就是正确的东西,我们愿意听自己觉得对的话,走对的路,每个人相信的道是不一样的。可是这天地之间,有人掌握了所有的道,可以决定一切对错是非。” 岳棠一字字地说,“这就是天庭与地府。” 这下不分修士还是凡人,都愣住了。 岳棠又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他抬眼一看,泥偶站在门后盯着自己,比手画脚的模仿呢,显然很中意岳棠几句话就把一大群人说得失神怔忪的本领。 岳棠:“……” 巫锦城怎么回事?炼制了泥偶,也要好好管管灵魄啊! 墨阳道人的佩剑生出的灵魄,现在可是瀚海剑楼的宗主。 岳棠看着那泥偶,不由得冒出一种心疲乏力的感觉,要教灵魂,恐怕比教徒弟还难。 此时,岳棠只能装作没发现泥偶。 他要说服这些从地府招揽来的魂魄留下来,只提天庭可不行。 “我知道各位脱离地府之后,都想回故乡,想知道自己死后发生的事。哪怕世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物是人非,连朝代也变更了,但一个人的心里总会有放不下的东西。” 岳棠从不认为某些修真界宗派推崇的断绝尘缘,可助道成。 最初的执念,才是道心之基。 即使那是微不足道的事与物,也不可遗忘。 岳棠从凡人魂魄的脸上看到种种复杂的情绪。 悲伤、怀念、痛苦、愤懑,还有不舍。 他们没有在脱离地府之后第一时间想办法回故乡,是因为他们知道,根本没有机会。 ——困在刀山地狱多年,听鬼卒、修士魂魄之间的交谈,让他们知晓了很多事。 比如地府统辖的各级阴司衙门遍布人间九州,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有阴司鬼卒的踪迹,城隍麾下的日游神夜游神,日夜在辖地巡逻,只要看见孤魂野鬼立刻抓走。 而他们只是凡人,不懂法术,不会修炼,只是心志毅力超出常人罢了,那些阴差鬼卒手持锁魂链,可以轻易地把他们擒获。 好不容易逃出地府,脱离了刀山地狱,谁想那样窝囊地被带回去? 不,可能连扔回刑狱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打到魂飞魄散。 “诸位的难处,吾等亦然,今日船出南疆,不知何日可返。”岳棠侧首示意。 巫傩们的黑袍遮住了面孔,看不到他们的容貌,他们无声地站在一旁,看似沉寂无波,但是其中怨气,让魂魄们都觉得熟悉又舒适。 因为他们也是靠着这种怨愤,才能“活”到现在。 这亦是他们在地府就被岳棠轻易说动的缘由。 人这一生,总在寻找跟自己一样命途的同类。 “各位留下,可能会遇到更多的危险,但若要离去,还是先学着修炼,有自保之力再说。”话到这里,岳棠就没有再说了。 只要是聪明人,就会逐渐发现所谓的自保之力,在灾厄危难面前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凡人觉得筑基修士就够了,筑基想要结丹,元婴渴盼着化神……到了最后,连飞升的仙人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不信,就看挂在桅杆上面吹风的那条龙。 “啪嗒。” 泥偶又在不远处踱步,右手抬起,满脸自信地指点江山。 ——可惜没有听众。 岳棠回过神,决定还是抓了这小东西去找巫锦城谈谈。 这些大船是由云武城商船改造的,不像青松派飞舟那样路径复杂,上下数层,舱房众多。 想要找巫锦城很容易。 就在这条船底层,唯一连神识都探不去的密室。 即使魔焰忽然失控,船上的人也能及时反应过来。 岳棠来到密室门口,立刻感觉到真元躁动,周围气息灼热滚烫。 巫傩与青松派联手布下的阵法自然不可能有空隙,有问题的是岳棠自己。 ……是神魂双修的影响,隔着密不透风的法阵也能互相感应。 岳棠压住躁动的心绪,手里捏着泥偶,闷声问:“巫道友,我可否进来?” 流转的阵法符箓忽然停顿,随后一道红光投射而出,岳棠不做抗拒,任由自己被卷入。 阵法变化的速度很快,岳棠只是眼前一暗,很快就站定了。 密室里面的摆设与云武城石塔完全一样。 巫锦城坐在最中间的阵法里,他脱去了外衣与内衫,上身袒露,魔焰环绕着他的肩背形成一条火蛇,其尾没入腰间魔剑,蛇头盘踞在右掌之上。 “这是——” 岳棠一怔,看着巫锦城手里升腾不止的魔焰。 魔焰里隐约有数块东西沉沉浮浮,被焚成乌金色的细沙,缓缓落在地面上。 “此乃天庭天兵死后留下的遗骸。”巫锦城说。 有石头,也有木块,全是出自天界的物件。 说值钱吧很值钱,是人间没有的东西,本来可以炼器。 可是灵魄丧灭之后,遗骸里的灵气也消耗殆尽,变得跟真正的石头木块没什么区别,根本不能炼器,属于鸡肋,扔掉可惜,不扔也没什么用处。 岳棠心里一动,即刻醒悟。 他看着手里的泥偶说:“你是用这些砂砾混合黄泉泥炼出来的?” 甲胄泥偶应该只是练手之作,巫锦城真正想要炼制的东西还没有成形。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灵魄,需要道友这般费心炼制躯体?”岳棠脱口而出。 巫锦城的视线落在挣扎的泥偶身上,唇角泛起笑意: “我在炼剑。” “……” “一柄可以承载我神魂的剑。”巫锦城催动魔焰继续焚烧木石。 “什么?”岳棠大惊,连忙问,“为何要分裂神魂到一柄剑上?” “让你带上这柄剑,随你去天界……天界仙人可以下界,我们自然也能上去,这些天兵遗骸正好可以掩饰气息。” 岳棠欲出反对之语,巫锦城又语出惊人,“还可以炼制一杆招魂幡,不过这是邪修的法门,我不会。必须想办法弄到炼制之方,一旦招魂幡成,南疆巫傩也好,地府亡魂也罢,皆可跟随道友征伐天界。” 岳棠:“……” 除去他刚安抚完的凡人魂魄,其实他们还从地府带走了无数根封在石柱里的高阶修士亡魂。 嘶,很多战力啊! 不过在仙界可能还是有点勉强,岳棠正要拒绝,又被巫锦城适时打断。 “天庭乱象频生,散仙亦朝不保夕,有了招魂幡,道友亦可发挥辩才,将死去的仙人们收入麾下。” 巫锦城挑眉,魔焰映照之下,容光慑人。 岳棠不敢对视,可是一低头又看到巫锦城赤膊没穿上衣。 他猛地抬头,干巴巴地说:“道友所言甚是,看来瀚海剑楼的下个目标,该是邪修了。” 222. 小儿难养 岳棠:唯道侣与灵…… 泥偶趁着岳棠分心,猛然一挣,竟从岳棠手里跳了出来。 它落地后立刻跑到了巫锦城身后,像是在给自己找靠山。 “这灵魄,也该教导一番。” 岳棠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来目的,他费解地看着那个泥偶,“它在外面一直在学我的动作,这是什么缘由?” 巫锦城并不在意泥偶的举动,见岳棠满脸纳闷,于是提醒道:“它在楚州阴司衙门生出灵智,当时的情形你也记得的。” 彼时,周围皆是尸兵,岳棠假扮的也是僵尸。 前任尸将谭屠希望看起来比较聪明的岳棠来接任尸将的位置。 这些僵尸的处境可不怎么样,躺的棺材破烂腐朽,休息恢复的时候还被骨妖与厉鬼偷袭,如果不是岳棠出手相助,本来就没剩多少的尸兵可能又要锐减一半。 “……所以它就记住了这件事,想要做一个威风凛凛、铠甲鲜亮的将军?” 岳棠哭笑不得,原来这里面还有谭屠的助力啊! 巫锦城点头说:“这确实是它想要的外表。” 包括那只狸奴。 “我没学过伏火宗的炼器术,甲胄也好,狸奴也罢,终归只是个外表的装饰,没什么作用。”巫锦城应了灵魄的意愿,主要还是想练手,他可不希望炼出一柄难看的剑。 毕竟是要送给岳棠的。 巫锦城在心里默默纠正,是要寄居神魂,交到岳棠手里的。 某种意义上,剑即是他,他即是剑。 ……岳棠的喜好,巫锦城岂能不知? 巫锦城看着魔焰里均匀落下的细沙,脑海里浮现了无数柄剑的模样,又把它们一一剔除,他要炼制出一柄跟自己非常契合,连外表也符合岳棠喜好的剑。 岳棠并不知道巫锦城在想什么,他看着那探头探脑的泥偶,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我用黄泉泥与鬼箓做尸兵躯壳,自己藏身其中,确实没想到那泥壳也能生出灵智。” 灵魄压根就没分清自己跟岳棠的区别,岳棠走它也走,岳棠说话它听着——本来懵懂的心智,自然认为身体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就是自己。 即使那个黄泉泥捏成的外壳被摧毁,灵魄得到了另外的躯体,它那小脑袋瓜估计也没能理顺这件事。 但是模仿岳棠,在它看来是天经地义的。 没准它觉得这样做,那个聪明的声音就会重新回到它脑袋里,为它指点迷津呢? 想到这里,再看那个偷看自己的泥偶,岳棠心里的无奈又多了几分。 “灵魄都是这么难养吗?” “……可能?” 巫锦城顿了顿,毕竟他以前也没见过灵魄。 在天地灵气断绝之后,这种生灵几乎绝迹。 岳棠如果不是琢磨出了一个聚灵符,就算各种条件齐备,也断然不可能“启灵”的。 启灵是灵魄诞生的关键一步,很难复制,即使在几千年前,修士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个灵魄,想要拥有第二个也依然困难。 关于灵魄的故事,岳棠与巫锦城都听说过不少,可是真正要说见过的—— 那就只有周宗主一个了。 可是这个泥偶也不能交给瀚海剑楼,让周宗主代养啊! 这就很伤脑筋了。 岳棠虽然算是一个好老师,但是他不能保证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教,跟收徒弟不同,灵魄的成长速度非常缓慢,当然如果不管它们,只需要它们听从命令,那倒是很简单的。 无论岳棠还是巫锦城,显然都不想要一个灵魄去做洒扫倒茶看炼丹炉的仆役。 “看来必须要问一问周宗主了。”岳棠感到头疼。 说起来,他从地府回来之后,还没见过周宗主呢! 岳棠想到自己封印记忆,猝不及防“迎接”情劫,毫无顾忌使得巫傩们与周宗主全都知道了的情形,就一阵尴尬。 尽管大家都可以装作没有这回事,可是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抹消,岳棠没有那么爱面子,但还是想要维持一下智者的形象。 岳棠对着巫锦城身后的泥偶招了招手。 泥偶犹豫了一阵,才慢吞吞地走过来,但还是有点在意岳棠的手,唯恐又被抓起来不能挣脱。 “先给它起个名字。”岳棠可不想一直用小东西来称呼它。 万一它脑子死板,认为自己的名字就叫这个怎么办? 反正灵魄是没有生死簿的,不用担心有了师徒名分,生死簿上会出现“岳棠”的名字惹地府鬼神的注意。 巫锦城随口说:“不如叫蜜望,是南疆的一种果子,外来的客商非常喜爱。” 岳棠没吃过。 不过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某本医书,说这果子可治晕船呕吐,又说它生在树上,开花的时候野蜂群集,故得此名,且果实甜似蜜,还能酿酒。 当初云武城的集市上,就堆着许多刚摘下来的蜜望,据说品相最好看的会被放进漆盒。 漆盒…… 岳棠忍不住笑了。 巫傩们用来赚钱的漆盒,里外都雕了符箓,鲜果能在其中安然保存几十天,果子也因此身价倍增——代入这个灵魄的诞生情形,岳棠怎么想都觉得巫锦城在调侃自己。 漆盒装蜜望,黄泉泥胚里藏人是吧? “道友如此促狭,我可是要记仇的。”岳棠没好气地说。 “此事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呢?” 巫锦城深知,岳棠是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只是他们之间独有的秘密,岳棠只会觉得有趣。 岳棠下意识地一指泥偶,这不是人证吗?怎么能说没有外人知道? 然后他对上了灵魄懵懂茫然的眼睛。 “……” 忘了这小东西的脑袋还是摆设。 再说鲜果漆盒这门生意,只有凡人才知道具体情况,现在已经停止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旁人包括灵魄自己,也只当这是一种南疆果子,并不知道有什么隐喻。 至于灵魄会不会喜欢这个名字,这倒不是很重要,修士筑基之后一般都会改掉自己的名字,也很少有人关心他们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至于宗门修士,没有筑基就是不算入道,不是正式入门,师长是不会赐下名字的。 妖兽就更不在乎了,很多妖怪一辈子都没有像样的名字,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个。 按照凡人的说法,蜜望就只是小名,随便用的。 “希望以后不会再有名字叫石榴、寒瓜的灵魄。”岳棠忍不住嘀咕。 否则真的是开果子铺了。 岳棠摸着泥偶的脑袋,再次叹了口气。 灵魄没有完整的神魂,不能梦中传道,更不能把法术的烙印留在它意识内,这会影响灵魄的成长。 这就是岳棠面临的困境——初生的灵魄太懵懂了,连话都听不懂,偏偏还很有“主见”,会坚持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如果还是隐居在无名山,有这么个小东西在身边,岳棠一点都不担心。 随便长就是了,几十年还是几百年都无所谓,现在就不同了。 岳棠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愁。 一不留神,视线又落在了巫锦城身上。 他连忙稳住心绪,似抱怨又似疑惑地问:“我没见过修士炼器,难道他们都不穿衣物?” “倒也不是。”巫锦城一板一眼地说,“只是要用异火的话,又没有纯熟的炼器本领,就会这般做,避免异火焚烧了不该烧的东西,混入杂质。” 这理由不错,但岳棠不信。 魔焰失控的时候也没见巫锦城身上的衣物被烧光。 岳棠怀疑巫锦城是笃定自己看见灵魄泥偶后会过来找他,有意这么做的。 ——这算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过招”? 毕竟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最多互相撩拨,其实看着对方失态,也是一种乐趣。 但是在撩拨这方面,魔的优势太大了,岳棠起初还怀疑是自己多想,巫锦城没有那个意思,现在他慢慢琢磨出了真相。 枭剑客,的确是什么都不懂。 但是巫锦城就不一样了。 岳棠暗暗思忖,他或许还要找某些有道侣的修士讨教几招,否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是真的赢不了诡计多端的魔。 问题是,这样的修士,他好像一个都不认识? 岳棠认真地想了一遍,发现确实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情劫这么难?修真界完全没有? 这时的岳棠,俨然忘了当日的想法,忘记了修真界普遍觉得情劫麻烦,能躲就躲的风气。 ——难不成要去找凡人魂魄讨教? 岳棠心想,凡人不同于修士,应该很有经验。 但是这话不好开口。 有了。 “青松派的入梦阵符,可以拿出来一用。”岳棠提议。 凡人魂魄与南疆巫傩不太熟悉,彼此之间也不算有默契,就算有谭屠带着,也需要长时间的磨合,而现在最缺少就是时间。 “这些魂魄,生前皆有不平之事,但是仇敌多半也不在人世,只剩下满心怨愤。譬如谭屠,若是以符入梦,众人进入他的梦境,做他生前的将帅兵卒,助他战胜守住边关大败敌军,再造反去杀皇帝,岂非人生快事?” 既能熟悉彼此,还能培养默契,并肩作战,结下深厚的情义。 所谓南柯一梦,一梦百年。 青松派没有这么厉害的仙人法术,一日一梦,一梦十年还是做得到的。 这种法术本身就是用来悟道、出世的。 能解心结也不错。 “你我也可以去这些梦境里,出谋划策,征战四方。” 岳棠眨了眨眼,暗示道,“自相识以来,聚少散多,前路未知,心绪不宁,如今道友可否随我一梦南柯?” 223. 一梦南柯 马踏飞沙 黄沙漫天,月华如水。 黑色铁骑像一条长龙在荒漠里狂奔。 前方是零乱分散、仓皇逃窜的沙匪。 岳棠勒住马,缓缓来到沙丘最高处,极力远眺,只见一道赤红色的影子伫立在天尽头。 “军师,那就是他们说的赤鬼城。” 一个随军文书连忙解释。 虽然这是梦境,但是很多事情在入梦之前是可以控制的。 比如梦境的内容。 既然想要谋夺沙州邪修的招魂幡炼制手法,那么知道一点对沙州的事没有坏处。 所以在谭屠造反,从边关杀往皇城的梦境后面,顺手接了一大片瀚海沙漠。 结果就是一阵怪风吹过,天旋地转,谭屠带领的大军忽然就出现在了沙漠里,被迫迷路。 ……出边关后怎么走,也不至于走到沙漠吧?谭屠等人全部傻眼。 然而不管如何,只能先去寻找水源。 马上就遭遇了沙匪。 正好,抓几个活的当向导。 就这么七拼八凑的,搞出了一张地图。 “军师,我们原本有数万大军,莫名其妙遇上风暴,最后就只剩下几百人,还落到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地方……楚州与沙州明明相隔这么远,实在离奇!据说现在想要穿过沙漠还要至少天,人马都吃不消,只能去沙匪所说的赤鬼城暂避。” 岳棠看了一眼说话的随军文书。 这个文书,不是梦境里的虚无之人,而是一个凡人魂魄。 入梦法术最麻烦的地方是,它会让人逐渐忘记自己是谁,沉入梦境,把它当做真实。 现在除了修士,凡人无一例外都出现了这个症状。 这位军中文书就是真切烦恼,为什么行军途中发生了这样的怪事。 其实失踪的数万大军,不是被黑风暴卷走了,而是梦境发生变化之后,上个梦境里的虚幻之人没被带进下一个梦境而已。 岳棠发现这个魂魄在更换梦境后也没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就继续以军师的身份发号施令: “一路驱赶沙匪,直到进入赤鬼城。” “是!” 那文书带着传令兵,策马疾驰而去。 “我们也走。” 岳棠回头招呼了一声,十几骑立刻跟上。 这些随从里面,除了巫傩们,还有五个青松派修士。 以及巫锦城。 梦境里的巫傩倒是活人的姿态,没有蒙头遮脸,看着像骑兵。 倒是巫锦城以黑袍裹住全身上下,不露出面目,他现在的身份是“军师”的护卫。 岳棠会成为军师,也有上个梦境无法持续的原因。 否则他是不会做这个军师的,只会任由凡人魂魄们发挥。 在上个梦境里,岳棠假称是被朝廷流放到边关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巫锦城与符修只是混迹在军中,并不出头,很少干涉谭屠。 谭屠最初还记得他们,多有配合,所以领几个不起眼的小官身份,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慢慢的谭屠就犯起了迷糊。 最后在边关守军遭遇大敌,粮草几乎消耗殆尽,岳棠出来“收拾”局面的时候,谭屠已经把岳棠那番托词当做了真的。 岳棠知道,南柯一梦的法术已经彻底生效了。 ——谭屠好歹还做过楚州阴司的佐官,其他魂魄毫无修为,沦陷得更早。 纵然他们都是毅力过人之辈,不至于像普通人在梦境开始没多久就迷失了,可是天长日久,不免还是受到法术影响。 就连南疆巫傩们,也有几个修为较低的无法保持清醒。 好在巫傩的数量不少,一人看一个也能保住众人的梦境继续。 但是巫傩们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比如朝廷大军兵临城下。 岳棠其实没打过仗,但是梦境里的这些年待在军营,借机看了学了不少东西,又对谭屠这支大军的诸多情况了如指掌。 所以危难当头一接手,那是挥洒自如,轻松解了大军困局,大败前来平叛的官军。 看得青松派修士心生钦佩。 梦境里可是一点法术都用不了啊,大家都是凡人,打仗只能一刀一枪的拼杀。 他们原本以为如此危局,第一个梦境可能坚持不到结束,没想到岳棠一出面就能逆转乾坤。 因为在梦境里不管是谁,只要死了,就会梦醒。 边关生涯不易,如果岳棠等人不照看大家,就算是谭屠都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死了,所以他们进入梦境,除了修炼道心,也是为了尽量让这些魂魄“活”下去。 同样,这是一个梦境,即使谭屠与凡人魂魄、巫傩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很难真的养出一支纵横天下的大军。 ——因为拉拢不到足够的势力,也种不出更多的粮食。 最后自然陷入困境,平叛大军一来,节节败退,粮仓见底,军心不稳。 所以梦境发展到坐困一城之时,青松派修士见势不妙,想要启动符箓转入第一个梦境,结果被岳棠生生叫停,然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岳棠奇计迭出,把官军打得落花流水,重塑了全军上下的士气。 呃,其实也不止岳棠,应该还有巫锦城暗中出力。 巫锦城跟岳棠、符修们都不一样,他之前没有领任何军中官职。 他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偶尔被人看见,也以为是见鬼了。 青松派修士大感惊奇,不明白为什么巫锦城能用法术,最后终于想起了凡人所说的江湖客跟杀手,但这还是很离谱,能在边关军营里来去自如的杀手真的存在吗? 那岂不是可以在万军之中悄无声息的杀死统兵大将? 岳棠:“……” 实不相瞒,确实可以。 连深宫里的皇帝都能杀,何况统帅。 但是岳棠不会暴露巫锦城的前世经历,只能含糊过去。 “南疆诸多奇术,其中固然有上古流传的法术,可是除此之外,不也有一些凡人可用的毒蛊吗?这可能也是南疆奇术的一种吧,身法轻灵,犹如鬼魂……” 青松派修士们听后,还真的信了岳棠这番鬼话。 谭屠等人更不必说。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忽然天降救星,军营里竟然有一个足智多谋的奇士,才能可比十万雄兵,又是“家族获罪流放边关,与朝廷有深仇大恨”,危难关头肯挺身而出,尽退官军,这已经足够表明立场了。 至于这位深得众人敬佩的军师身边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高手,大家只是好奇,不是警惕。 谭屠出面询问,岳棠就扯了一套江湖人报恩的说辞。 众人竟然十分信服,所谓奇人奇事,军师有这等能耐,有一位高手愿意护他周全保他性命,这不是很正常吗?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所以就这么蒙骗过去了。 巫锦城也刻意收敛,不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这样就只是一个性情古怪身手很好的江湖客罢了,绝对不会让将军校尉们摸脖子,担心首级不翼而飞。 见识了岳棠这番口才的青松派修士目瞪口呆,他们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好,现在已经转入第一个梦境了。 前面那个梦境主要依托于谭屠的模糊记忆而成,现在这梦境可是他们青松派修士所为,非常清楚这里只有沙匪,真正的危险还在赤鬼城呢! 虽然大家在梦境里待得越久,对梦境施加的影响越多,后续发展会逐渐超出他们控制,但是现在才开始不是吗? 青松派修士胸有成竹,又带着几分好奇,准备旁观岳棠如何应付危机。 黄沙扑面,凌厉得像是能刮下一层皮肤。 岳棠没有闪躲,继续策马前行。 他以凡人的感觉在梦境里度过了数年,道心与境界确实稳了很多。 这跟梦境修行无关,仅仅是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与巫锦城在边关看了数年的日落月出,见识了八月飞雪,冒着严寒风雪挤在一顶小小的帐篷里。 白日里看谭屠演练军阵,学一学凡人的行军布阵,后勤传令,夜里就问巫锦城,何等阵法可以对付天兵鬼军。 每每谈得热切之时,心潮难抑。 便不知道谁先示意,谁先动手,就滚做了一处。 所谓南柯一梦,自然是梦里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做。 不过他们还是小心翼翼,不敢过于放纵,唯恐神魂相应,打破梦境然后发生什么意外。 所以不过分贪恋,压下悸动对岳棠与巫锦城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分心在未谈完的军阵兵法、符箓敕封等等之上,就可以披衣而起,点灯研墨,继续奋笔疾书。 他们看似远离了南疆,远离了危机四伏的界,在梦境里获得了难得的安逸,但又从未忘记自己要面对的未来。 青松派修士以为岳棠在军营里只是学了兵书,学了行军布阵,却不知岳棠已经有了许多腹稿,只欠缺用在敌人身上的机会。 ——这敌人,自然不是梦境里的,而是梦境之外。 岳棠忽然感觉到异样,他敏锐地抬头。 隔着风沙,眼前有一掠而过的反光,被岳棠瞥见了。 他立刻拍马向左急拐。 岳棠的“随从”都不是普通人,即使不能动用法术,反应一样很快,全都齐齐拐弯。 “有暗藏的沙匪!”岳棠扬声提醒。 他感到巫锦城的气息正在挨近自己。 “嗖。” 一枚利箭从沙丘的暗影里射出,直袭岳棠。 “啪。” 巫锦城右手弹出一枚石子,直接打落了箭支,同时他的人也从马背上跃起,轻松地落在岳棠身后,同时伸手控缰,稳住了受惊的马匹。 背后忽然加重的分量,让战马速度骤减。 “军师遇袭!” 沙丘附近巡逻战场,寻找逃散沙匪的骑兵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骑兵小队分为数股,横扫过来。 沙匪丢下几具尸体,狼狈而逃。 “军师无恙否?” “无事。” 岳棠靠在巫锦城的怀里,发现前来询问的那个校尉,好像是某个巫傩,他有点不自然地让身体前倾,然后看了一眼夜空。 “加快速度,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我们必须进入赤鬼城,否则马蹄受不了沙漠的高温。” 224. 梦境难题 不能通关还有下一次嘛……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大军终于抵达了赤鬼城。 连人带马都像是沙坑里捞出来的,岳棠也不例外。 为了遮挡风沙,毡帽已经变色了,马匹怕被风沙迷了眼睛,还得趴伏下来,帮着马匹用手挡一挡。 连续几个小时就在马背上颠簸,饶是横行边关铁骑多少也有点吃不消。 谭屠驻守的边关格外苦寒,朝廷年年克扣,铠甲兵器发来的尽是损坏不能用的,只能出关劫掠草原部族,又偷偷走私马匹,这才勉强养起了这么一支精兵。 这种事谭屠生前不敢做得太明显,单是私自出兵就很够呛了。 走私更是活脱脱的把柄,一告一个准,尽管这事儿将军们人人都做,因为不做活不下去,但是只要放到了台面上,那就是革职抄家的罪名,故而只能苦熬。 来到梦境里没有顾忌,铺开摊子直接干,待到记忆模糊的时候谭屠虽然不明白为何这样大胆,可是木已成舟,军中没有空饷的名额,也不忍盘剥手下兵卒,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 尽管最后引来了朝廷的注意,但是气候已成。 如果这不是梦境,让谭屠囤够了粮,再假意投效朝堂上某股势力,争取喘息之机,未必不能举兵造反成功。 不过现在也不差,在打退朝廷平叛大军之后,白捡了一堆好东西。 谭屠自然不会客气,全给自家兵马用上了。 这铠甲内厚实的棉布内衬,挡沙漠的夜晚大风很好使,可是等到太阳出来,气温骤升,无论是人是马都吃不消。 若是十来号人,还能在沙丘下面挖个沙坑躲着,眼下可是八百骑兵。 “呸呸。”青松派修士悄悄地往外吐沙子。 喝风吃沙这种事,大家都免不了。 起初不适应,但是修行嘛,什么苦头都要吃的。 他们年轻的时候还没有拜入青松派,到处找路子学符箓,学术法,不比这容易。 其中有个人去的就是沙州。 那个青松派修士,悄悄地对岳棠保证:“梦境里这个赤鬼城,跟真的绝对一样。” 这时谭屠策马过来了。 他满脸愁容,看着前方的赤鬼城,犹豫着说:“军师,这地方有点邪乎。” 远看断壁残垣,似是瀚海古国的废墟,结果奔前了一看,哪里是什么废弃的城池,分明是一座遍布赤色怪岩的沙谷。 狂风呼啸着穿过岩石,犹如厉鬼凄嚎。 不止岩石,就连地面都被大风吹出了暗合规律的奇特纹路。 ——简直像一座被吹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大山,只剩下数不清的石柱框架还留在原地。 这里寸草不生,连砂砾都是赤红色的。 大风卷起沙尘,遮蔽了视线,根本看不见远处的情形。 “沙匪说赤鬼城有水井,军师如何看?” 谭屠怀疑这是沙匪信口开河,想要诓骗他们进入这处绝地。 “水井必然是有的,只是未必在他们说的地方。”岳棠不慌不忙地说,这些沙匪携带的水袋不多,连口粮都没有,必然是在附近有补给点,这一路走来,完全没有绿洲的影子。 除了这广阔无边的赤鬼城,没有别的可能了。 “此地像是一座天地造化形成的迷阵,但要说凶险,倒也未必,那些沙匪又是什么人物了?不要深入即可。” 岳棠的话勉强给了谭屠一颗定心丸。 主要是无路可走。 赤鬼城拦在前方,一眼看不头,旁边也没有可以绕路的地方,更没法走回头路。 “分成十股小队,分头进入,务必要做到视野里能看见其他队伍,一旦消失,即刻止步,停留原地不动,每隔一刻钟以牛角哨响应。” 这个梦境就是练兵用的。 以后的敌人可比梦境里的官兵棘手多了。 随便布个迷雾术法,再排个奇门遁甲,都很常见。 岳棠早就发现无论是天兵还是鬼军,都有一个缺点,毫无默契。 天兵都是仙人点化的精魄灵魄,不畏生死,但是应变呆板,看似整齐划一,然而一旦阵型冲散,或者是领头的天将出事,他们立刻就乱了。 鬼军则是依赖阴气森森的鬼域,同伴死去即刻吞噬了化为自己的力量,越是厮杀,剩下的鬼就越厉害,杀到最后可能会造就出一个鬼王。 可要是不给它们互相吞噬的时间呢?或是能杀鬼王呢? 都不用岳棠,瀚海剑楼的周宗主亲自带着徒弟们就能解决。 再加上鬼军个个心怀鬼胎,只想着自己,巴不得推别人挡刀,所以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遇到挫折,自相残杀比杀敌的劲头还高。 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岳棠觉得还要从敌人身上找一找他们没有的东西,回头大力栽培自家人。 为了这个,岳棠都没问那位青松派修士,赤鬼城的变化之谜。 就让巫傩们带着大家进去闯一闯。 等梦醒了,梦里的事又不会忘,这不正好?将来遇到这般情况,大家轻车熟路。 就算遇到了吸走灵气、禁锢法术的绝阵,大家照旧镇定找路,不会乱了方寸。 岳棠估摸着,如果这次梦境的效果好,他跟朱丹掌门碰头之后,还要再造几个梦境出来给大伙儿练手呢! 希望大家到时候不要听梦色变,看到符修就跑…… 岳棠摸着鼻子,没有底气地想。 他再次打量着赤鬼城的诸多怪岩,趁着无人注意,低声问巫锦城:“我们第几天失踪比较好?” 军师失踪,军心会乱。 一开始不能这么干,也不能失踪太久。 时间以一天一夜为准,多了不行。 “第五天罢。”巫锦城也压低声音。 那会儿大军已经摸透了赤鬼城外围三十里的变化,霸占了沙匪的巢穴。 就是草料口粮可能有点不够,毕竟沙匪的数量放在这里,他们那点儿东西,要长期养活八百骑兵肯定不行,十天半个月还算勉强。 不过在那之前,符修安排的第二波“难题”就该出现了。 岳棠让青松派修士不要说,所以他们这会儿也要靠猜测。 “大概是魔狼。”岳棠挑眉。 这年头魔修基本找不着,不过还能找到一些堕魔的妖兽。 沙漠魔狼还算出名,只是见过它们的人很少。 这种妖兽在传闻里十分聪明,向来躲着修士走,能躲会藏,对待猎物却格外凶戾。 “这次大概会有点伤亡。” 岳棠揉了揉眉心,轻叹,“如果一路顺遂,日后难免轻敌,在梦里吃亏,好过他处。” 随即定下在沙漠魔狼出现之前“离开”,再带着“有妖兽出没”的消息回来。 敖汾迎着海浪,惬意地甩甩脑袋。 它正要换个姿势,忽然感觉到脚下大船一阵摇晃。 “是梦境破了。” 负责守船的青松派修士及时把消息告知众人。 敖汾养了好几年的伤,虽然劈成两半的重伤没那么容易养好,但它还是能抵一个大乘期修士的。 岳棠带着大家入梦,船队里就数这条龙的实力最高了。 敖汾眼睛一亮,然后慢吞吞地问:“南柯一梦完了?我可要打瞌睡了。” 龙生性懒散,人间灵气匮乏,它就更懒了,动辄犯困。 “等等。” 符修们等了一会消息,然后告诉敖汾,其他人已经出了梦境,正各自入定理顺记忆,而岳棠与巫锦城又入梦了。 “他们没完了是吧?”敖汾吹胡子瞪眼。 打个瞌睡有这么难吗? 它已经眼皮不合地守了一晚上,五个时辰了。 再梦下去,郁岧嶢都要来了! 敖汾心气不平,索性去找刚出梦境的符修,问他们在梦里做什么,打天庭了还是杀上阎罗殿。 “没有没有。” 那个修士摸着自己的脖子,心想这梦境最后坑了自己,竟然被魔狼一口咬死了。 身为修士,他没正面对上过魔狼,作为凡人,才发现这种妖兽竟然如此狡诈,还懂得粗略的兵法,会诱敌深入。 “比鬼军还棘手。”巫傩们评价。 萨图瞥着青松派修士,嗤笑:“谁让你们搞出一个上百只的魔狼群?” 最厉害的狼王还是个金丹妖兽,只这么一个狼王,就能让一群凡人死无葬身之地了。 “咳咳,不是我胡编,赤鬼城狼王确实是这般修为。”符修辩解。 “不过最后还是吾等赢了。” 谭屠忽然说,虽然他最后死在狼王爪下,但是众人齐心,最终还是杀得魔狼败退。 双方利用赤鬼城的迷阵地形,足足缠斗了十二日。 “是我们首领埋伏在黄沙下,斩断了狼王的一条前肢,不然……” 萨图连连摇头。 谭屠脸色涨红。 其实还有岳棠对地形的利用,否则第三天他们就全军覆灭了。 岳棠有意引导众人,最后一波活下来的人丢弃了战马,在赤鬼城硬生生又拖了十天,靠着吃杀死的魔狼,完全深入了迷阵。 瀚海沙漠,绝地迷谷,缺水缺粮,还有妖兽追杀。 ……没有过人的毅力,早就崩溃了,根本不可能熬到最后。 岳棠并不怕众人发疯,因为到了最后,已经没有梦境形成的虚幻之人,全都是巫傩与他在地府招揽的凡人魂魄。 巫傩暂且不提,就说那些凡人魂魄,没有心志跟毅力,根本没机会被岳棠看上。 是刀山地狱先替岳棠筛了一遍人。 正如岳棠每次说服他人都无往不利,自然不是他的辩才高超,能更改他人想法,否则他靠这个本事可以一统修真界了,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真相是岳棠的劝说对象,本来就经过挑选。 楚州诸多宗门修士、青松派瀚海剑楼,以及这些凡人魂魄……哪个不是岳棠剖析一番局势,说几句远虑近忧,就能引来众人感同身受? 对于那些永远走不到一条路上的人,岳棠不会浪费口舌。 “其实那金丹狼王,也未必有金丹的实力,吾等并非妖兽,对妖兽的狠绝搏杀之力,知道的不多。”青松派修士反省着说。 丢人啊,巫傩与凡人都有活到最后,倒是他们知道内情的,反而倒在半路上了。 “诸位勿急,岳先生说这个梦境还会再用。”谭屠连忙说。 “嘶。”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摸着脖子跟臂膀,发誓要报仇雪恨。 不过梦境里的剧痛与诸般苦楚,想想还是后怕。 “其实,我们还安排了第三波难题,只是梦境碎了,没用上。”青松派修士捂着嘴说。 “什么?”众人大惊。 一个魔狼就已经这般困难了,还有什么麻烦? “沙州邪修啊,这赤鬼城还有个名字,就是沙州千洞窟,地下迷窟比地上部分更复杂呢!只是我没去过地下,梦境造不出来,只能弄几个邪修来袭击。”符修小声嘀咕。 众人:“……” 不知为何,他们忽然打了个冷战。 军师,不,岳先生不会去沙州抓个邪修帮他们做梦吧? 225. 多余之事 梦境独享版 风卷着黄沙,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粗糙地反复打磨这片伫立在沙漠里的岩山。 千疮百孔的岩柱被风吹过,凄厉可怖的声音一刻不歇,且高高低低,风向不定。 精疲力尽的人刚刚闭上眼,可能被忽然拔高的风声惊醒了。 更何况这赤鬼城中,有真正的“恶鬼”。 一只魔狼低头嗅着地面。 它似乎在黄沙上发现了一点踪迹,可是这里的风沙太大,脚印很快就没了,即使是妖兽也只能通过气味追踪猎物。 它捕捉到了一点很轻微的、不属于赤鬼城的味道。 魔狼贴着地面,眸带凶光。 不远处的一根岩柱后方,岳棠静静地看着这头妖兽。 最终在风沙的干扰之下,魔狼没有得到更多的线索,它只能确定猎物来过这里,它发出懊恼的低沉咆哮,踩着怪岩跃到高处,血红色的眼睛居高俯视。 岳棠一动不动。 他的位置很隐蔽,他的气息也异常平稳。 就连身上簌簌滚落的砂粒,都与别处没什么不同。 魔狼离开了。 岳棠还是没有动,没过多久,又有三只魔狼出现。 岳棠缓缓握紧匕首。 忽然,魔狼们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齐齐竖起耳朵,跑向远处。 岳棠从藏身地出来,一路辨认方向,回到了沙匪的巢穴。 这是一个半坍塌的地下洞窟。 魔狼会远离任何通往地底的路。 即使这座洞窟已经坍塌,无法继续深入地下,魔狼也不会轻易接近。 沙匪的巢穴位于赤鬼城的外围地带,洞内还有一口井。 岳棠解开身上的披风,伸手捋了一把头发,果然满手都是沙,他有些好奇如今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他也不能使用法术。 他转头回望,扒开整袋的粮食,从后面找出了几坛酒。 包括已经发黄腐朽的绸缎、埋没在黄沙里的金银钱币,全都是沙匪劫掠之物。 岳棠熟门熟路地找出一个空酒坛,用它做器皿盛了井水,取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起了头发。 这梦境已经是第二次来了,里面有什么东西,他都知道。 岳棠忽然望向洞窟外面,他丢开手里的布巾,拔|出匕首。 他缓缓靠近洞壁,然后悄无声息地小步向挪,呼吸愈发平缓,最后完全屏住。 “锵。” 匕首与短剑撞击。 熟悉的力道,熟悉的身影。 岳棠顺势后退,看着巫锦城说:“刚才那三只魔狼,是你引开的?” 他们这次进入梦境落点还是沙漠中。 遇到沙匪,抢夺马匹,不过这次人少,几乎是在沙匪的疯狂追赶里进入赤鬼城的。 让岳棠感到诧异的是,魔狼竟然埋伏在那里。 它们忽然发难,杀了大部分沙匪,还气势汹汹地拼命搜寻。 “难道它们记得上个梦境的内容?” 岳棠很意外,因为那些沙匪就没有表现出这点。 梦境缔造者不在梦境里,法术也可以使用,就是无法容纳太多人。 岳棠跟巫锦城只有两人,自然不用担心这个缺憾,他们重新回到梦境里,原因之一就是上次直到梦境破碎,仍然没有遇到邪修。 赤鬼城占地极广,地底洞窟面积比地上部分还要多。 实话说,岳棠之前……没看够。 可不就得重新走一趟吗? 尽管这次人少,可是面对魔狼,岳棠相信自己与巫锦城能周旋得更久。 在这漫天飞沙,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阵之中,纵然魔狼凶残占据地利之不好呢。 只是岳棠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找魔狼,魔狼反而倾巢出动,蹲在赤鬼城边缘守着自己。 这一反常举动,排除缔造梦境的那位青松派修士有意设局,那就是梦境里的虚幻存在,有了“记忆”。 巫锦城纠正说:“大概是那位符修死在梦境里导致的。” 因为梦境不完全依赖于这个人,而是由符箓推动的,所以那位青松派修士死后,梦境又持续了大约五日,当然在外界无甚分别,最多就是一个前后睁眼的顺序罢了。 如今看来,梦境缔造者的死亡,还是有影响的。 本是梦境虚幻存在的魔狼,“记”住了它们遇到一群人类骑兵。 魔狼只是畏惧修士,对凡人不屑一顾,之前那场厮杀,魔狼群也损失惨重,加上梦境缔造者的潜意识确认它们记仇、凶残,这才有了岳棠、巫锦城一进赤鬼城就撞入魔狼埋伏圈的情况。 “它们的记忆可能有点模糊。” “确实,都没有认出谭将军的兵马与沙匪的区别。” “这可能是符修的偏见,他以为魔狼没有这方面的能力,都是骑马的凡人……” 岳棠把还剩下一半水的空酒坛丢给巫锦城,继续问,“你看到狼王了吗?” “未曾。” 巫锦城快步走到洞窟底部,抖落身上的黄沙。 岳棠饶有兴趣地看着巫锦城脱掉完全遮住面目的衣物。 “原来风沙还是扰人的!” 岳棠仔细端详,原来巫傩的黑袍也挡不住赤鬼城的风沙。 之前的梦境里,巫锦城陪他从军中“失踪”,实则观察赤鬼城地形的那一天一夜,可不像现在这样狼狈。 砂砾黄尘就似给巫锦城的脸蒙上了一层灰黄的纱。 从鬓角额际滑落的沙粒,使得深紫色的眼眸神采更甚。 很好,这次不用脸,只需眼睛,就能蛊惑道心。 “……” 岳棠暗暗叹息,道心可真不容易,整天要面对这般狡猾偏又“实力”出众的魔。 是他不争气,拖累道心。 梦境久处,确实有效。 譬如现在,也不过心里一动,感叹几句,不至于心猿意马,强压悸动。 说来说去,魔焰也好,情劫也罢,似滔天洪浪,堵不如疏。 只要疏洪引导,人又怎可能整日想着那码子事呢?魔亦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把道者吞吃入腹。 不过这番魔狼来得突兀,他们没机会做多余之事。 “狼群杀尽沙匪之后,仍然四处徘徊,可能是想要找到我们。” 岳棠说完,忽然想起谭屠等人还要再进梦境,便问巫锦城,万一这群魔狼又记住了他们这次经历,之后第三次梦境开启,会不会变得更加狡猾? “很有可能,除非我们现在立刻寻找狼王,脱离梦境。” 巫锦城抬起手,示意手中短剑这次可以试着斩下狼王的脑袋。 “不成。” 岳棠拒绝了,他是冲着赤鬼城地形与邪修来的,魔狼就随便它们追踪吧。 “再者,符修对妖兽的了解还是浅薄了,金丹妖兽的皮肉骨骼会更坚硬,凡人的剑再快,也只能杀死炼气期的妖兽,伤到筑基期。” 像上次那般伤到金丹狼王,是不可能的。 岳棠打了个响指,随意道:“为了避免大家日后轻敌,就让这群魔狼更像一点罢。” “所以?”巫锦城挑眉。 “我们用各种手段袭击魔狼。”岳棠拍板。 想到第三次有人进入这个梦境的情形,岳棠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没有邪修,没有千洞窟,一样可以增加难度。 等到他们彻底战胜了魔狼,沙州邪修差不多也抓回来一个了。 赤鬼城、魔狼、邪修……多好的练兵对靶子。 不止能练兵,或许还能让众人学会如何藏匿,忍耐,偷袭。 毕竟巫傩们与凡人魂魄要使用的都是尸傀,坏了可以修补更换,只要内里魂魄没事,压根不惧损伤,如果战局不利与同伴失散,伪装尸体袭击敌人也是一门本事。 “嗤。” 从黄沙里突起的利刃插|进了魔狼的坚韧皮毛。 刀足够快、精准,力道狠厉。 但还是被魔狼硬如铁质的骨头阻挡。 魔狼的皮肉一绞,硬生生地靠肌肉的卡住了匕首。 岳棠顺势松手,缩回了石缝。 这是一个让魔狼意想不到的位置,怪岩交错形成的缝隙很小,离地很高。 旁边还有高耸的岩壁作为遮挡,魔狼看中这块岩石,跳上来暂时休息,也是为了居高临下搜寻猎物,然而它却在不应该受到袭击的地方遭到了攻击。 “嗷——” 它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猛力蹬踏,利爪在岩石上留下了深深的白痕。 叫声,亦是遇敌的警示。 分散游荡在附近的魔狼群同时扭头,侧耳倾听。 岳棠无视魔狼疯狂破坏岩柱。 石缝虽小,学了某些江湖杀手的吃饭本事之后却可以轻松地挤过去。 岳棠在这根风化侵蚀严重,内里中空的石柱深处快速攀爬,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柄沙匪用来挖井的短镐,看准了位置,猛然一下砸在岩柱某处。 “啪。” 最初是撞击声,混杂在魔狼利爪破坏岩柱的声音里,并不突兀。 然后是古怪刺耳的噪音,仿佛石头与石头之间发生了猛烈摩擦。 岩柱的上半部分已经跟基底脱离,出现了很多许多细小的裂痕。 在重量的影响下,裂痕逐渐扩大,原本要持续一刻钟才会完全支撑不住,可是岩柱顶端偏偏有一个受伤发狂的魔狼,变化陡然加剧。 “轰!” 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追杀猎物的魔狼同时一愣,有些干脆滚到在地,用耳朵贴着地面。 是岩柱在坍塌。 ——地面轻微震动,流沙翻涌。 赤鬼城里这些风化严重的怪岩,看似坚固,有时却会忽然坍塌一大块,妖兽皮糙肉厚,钢筋铁骨,只要跑得快,就算被埋在底下一时半会也死不了,然而赤鬼城的地下别有洞天。 如果真的发生地陷,那就不是简单的问题了,可能会引来邪修。 这是青松派修士记忆构成的梦境,魔狼惧怕邪修,躲避邪修也是惯例。 然而这个梦境,是不存在数量庞大的邪修以及地底千洞窟的。 魔狼毫不犹豫,扭头就逃。 途中一条魔狼在贴着岩壁逃窜的时候忽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短剑削去了一大块肉。 它凄厉的叫声,不仅没有让同伴返回救援,反而使其他魔狼逃得更快了。 看不见的敌人,随时可能出现的邪修…… 魔狼群奔逃的身影,快得几乎化为了一团灰烟,根本不回头看一眼。 终于,坍塌停止。 岳棠拖着一只浑身是伤抽搐不止的魔狼走出风沙,遇到了巫锦城。 巫锦城正慢吞吞把短剑从魔狼的咽喉处拔|出来,鲜血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往下流,他抬起头,仔细端详岳棠那只魔狼腿上的伤口。 “若在我是枭的时候,这一着偷袭……” “如何?” “也可杀一个皇帝。” 226. 马不停蹄 没有闲暇 “……岳先生!” “前方海域有异样。” 杂乱模糊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来自外界的干扰,让入梦符箓化为灰烬,提前结束了梦境。 岳棠睁开眼睛,觉得肩膀与后背还残留着温暖的感觉——在梦境结束之前,他跟巫锦城待在一个狭小的石窟地缝里,赤鬼城的夜晚过于寒冷,总得挤在一起取暖。 以至于脱离梦境后,这种感觉仍然跟随着神识,在身体上产生了错觉。 岳棠甚至想打个哈欠。 赤鬼城的尖啸厉风,可能会让别人彻夜难眠,但是对于待过第二狱的岳棠来说,也就是略微扰人的夜雨罢了。 如果没有外面那些徘徊在黄沙怪岩里的魔狼,简直称得上安逸。 修道百余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是世俗情爱里说的爱恨离合徒生纠葛,亦非可念可憎可怨的情丝寄托,仅仅只是天地间有这么一个人,让你可以无所顾忌地躺在他身边酣眠好梦。 信他的智谋决断,赞他的所思所想,应他的平生志向, 反之亦然。 巫锦城也会听他所言,信他所谋,从他所愿。 人生在世,如蜉蝣于天地之间,忽然而逝矣,需要何等的运气才能遇上这样一个人?又需要何等的运气才能有机会走到一处? 岳棠之前就隐隐有此感慨,可是时局纷乱,危机重重,这份失控的道心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在天庭通缉、三界存亡这样的大事面前,情爱就过于渺小了,甚至没时间去想它。 反正他们之间没有猜忌误会,也没有他人做隔阂,想不清楚的事情可以放一放。 岳棠甚至想过,或许他跟巫锦城相识的这第三世,仍不算完满,缘还是不够,所以没有安逸共处的时光。 竟只有造梦法术,方可获这片刻欢愉。 奈何。 “岳先生!鬼军来了!” 岳棠抬头,压下心底诸多思绪。 ——梦中所有,终归虚无。 ——道心沉溺,难舍难分。 短期内,这南柯一梦怕是碰不得了。 岳棠下意识地望向巫锦城,后者眼底残留的一丝慵懒也在迅速退去。 他们终究还是要回到这危机四伏的真实之中,黄沙石窟里的依偎取暖,只是梦境,是没有着落的无根浮萍,不能眷恋,不可眷恋。 天色暗沉,海浪拍打着船舷。 十几艘大船,乔装成凡人的海商船队,正在风浪里艰难前行。 敖汾当然没有继续以龙形挂在桅杆上,而是退避到船舱口。 敖汾身边站着萨图,一只枯瘦的手掌伸出黑袍,手里抓着海图。 那海图的右半边已经被黑气笼罩,翻腾不休。 不用萨图多做解释,众人都知道这是鬼军来了。 “还在迟疑什么?”敖汾冷哼,“难不成要让这些鬼军冲过来把船队全部包围,我们再动手?你们事事都要岳先生与那魔修拿主意,自己没长手跟脑子吗?” 谭屠恰好从底舱上来,眉头耸立。 巫傩们齐齐望向萨图,其他魂魄冲着敖汾怒目而视。 敖汾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但又觉得之前的话没错,总不能心存侥幸,等敌人动手吧? “……方向不对。” 萨图指着图纸说,“我们还没有到那座岛。” 敖汾胡须一吹,心想鬼军怎么可能跟你商量好,在哪里遭遇,真真顽固不化。 “鬼军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萨图走到甲板上,眺望远处,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人间归属阴司管辖,地府鬼军不会轻易出动,这样规模的鬼军,目标不是郁岧嶢就是岳棠,还能有谁?” 敖汾不解。 这时一个不徐不疾,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 “承蒙看得起,有时我也觉得自己甚是了得,配得上天庭地府的大军围剿,上古仙神的切齿痛恨。” “……” 敖汾看着岳棠的身影,它本来要赞同的,可是岳棠的话它听着很是别扭。 仔细一想,神光镜映照的预言中人,说是天庭通缉要犯,可是天庭当真全力追捕了吗? 没有。 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连敖汾都没见过,很难说他们在乎这个预言。 如果真的在乎,就不应该只是指派天兵、阴司、地府追捕“岳棠”。可是如果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三千年前斩断天梯,断绝天地灵气呢? 敖汾想不明白。 岳棠却很明白。 高高在上的天神们,肯定知道真正的“敌人”是天道,他们选择自相残杀,让一部分敕封回归天道,消弭天道的“不满”。 有积极想要杀死别人的,就有惊慌想要逃离的。 或者说,后者才是大多数。 所以天梯断绝,天门封锁,也是为了阻止仙人们逃到人间。 当然,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即使神光镜显示的预言中人是凡人,人间失了灵气,不能渡劫,不能飞升,此人还能有多大作为呢? 掐断“后起之秀”的路,只把战场限定在天界,岂不是省了很多麻烦? 岳棠想通这个道理是最近的事,但是对于天庭的傲慢却是早早看透的,他平时非常注意隐藏,但他从来不高看自己。 他觉得萨图不愧是巫锦城从巫傩里挑出的佼佼者。 骤然临敌,不慌不乱,也没被表象疑惑,而是冷静地分析。 “鬼军如此声势,简单地想,确实像是冲着我与郁剑仙来的,但也不可忽略别的可能。我相信郁剑仙逃命的本事还是有的,而现在我们只看到鬼气森森,没有任何剑修掠空疾驰的痕迹。” 岳棠又低头看海图,抬手一指,“敖兄不觉得前面这片海域,有点眼熟吗?” 敖汾仔细一看,顿时悚然。 “归墟?” “鬼军是冲着归墟去的?” 青松派修士大惊,巫傩们也一反常态,开始窃窃私语。 归墟里藏着的秘密可太多了。 如果被天庭地府发现,事态会如何发展,没人能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包围归墟?” “难道是发现了幽骨鬼王……” 这时巫锦城也走到甲板上,提醒道,“尔等忘了,我们第一次从归墟离开,让楚州修真界震动的传言。” 岳棠接话,对着兀自茫然的众人说:“后来我们第二次身在归墟,恰好遇到楚州修真界集体出逃,他们为什么要来?” 因为听说归墟,啊不,迷踪岛秘境是个避灾的好地方。 秘境一日,外面一年。 于是楚州各大宗门拖家带口的来了。 后来阴差阳错,楚州修士们差点卷入天劫,吓没了半条命,根本不敢继续待,立刻跟随着岳棠等人离开了这个秘境。 “楚州修士出逃之事,楚州阴司起初可能没有察觉,事后必然要补救。”巫锦城再次提醒,阴司衙门对人间的管辖,远不止凡人,还有修士。 平时可能两不往来,或者维持着一个香火面子情,可是阴司衙门必然要知晓这一处治下有多少宗门,有多少修士,甚至是一个玩把戏骗钱的炼气散修,也得“记录”有数。 楚州阴司的前任城隍韩龙星背离地府跑了,这一任城隍刚接大印没多久,一州的所有高阶修士就不见踪影了,这还了得? 哪怕楚州修士跑得再快,走得再隐蔽,时间久了,消息终归瞒不住。 然后楚州修士又在海上遭遇了变故,留下些许痕迹,阴司派遣一支鬼军来追,再正常不过。 “……为何是归墟?” “伏火宗、蓬莱阁的诸位道友也不是易于之辈,他们可能放出了消息,有意透露‘迷踪岛秘境’,想绊住阴司的追捕。” 岳棠轻轻叹了口气。 楚州修士畏惧归墟,觉得待在那里百死无生,又见到归墟底层那数不清的亡魂,更觉得这是一个“天坑绝地”,随手把追兵填进去,太正常了。 众人听完,这才恍然。 “那,岳先生,吾等现在如何是好?” 眼睁睁看着阴司鬼军进入归墟,然后一去不回,引得楚州阴司彻底震动,最后被地府注意到归墟的存在吗? 这好像不行啊! “无事,就是要多辛苦一番。” 岳棠按着额头,哭笑不得的表示,“归墟复杂多变,进了归墟的鬼军短时间内根本出不来,可以拖延。我们即刻去跟郁剑仙汇合,解决了郁剑仙身后的追兵之后,再回头赶往归墟解决这边的麻烦,要让楚州阴司与地府知道,我们‘为了救下楚州修士,尽屠了这支鬼军’,只要没有知晓内情的鬼军鬼将逃脱,迷踪岛就只是一个秘境罢了,归墟的秘密不会泄露。” 众人:“……” 懂了,这是一个活没干完,第二个活已经排队等着了。 什么时候,上阵杀敌也像木匠接活一样,如此紧俏? 不过他们怎么觉得不对味呢? 楚州修士想借归墟玩一手金蝉脱壳之计,继续逃亡。 如果楚州修士是蝉,楚州阴司鬼军是螳螂,他们是黄雀……怎么这黄雀要如此累?要给蝉白干活?不行不行,金蝉也别想跑了。 一个青松派修士咬牙说:“请鄙派掌门与周宗主一起,‘说服’伏火宗主与蓬莱阁主。” 那些大大小小的楚州宗门,也不必都留下,他们看不上全部,但是这保护费不交不行,必须给点表示,他们造反很缺人 227. 望而却步 还不能造个奇观吗…… “你们逃不掉了!” 尖厉的声音回荡在海上。 周宗主停住御风之势,转头望去。 一大团黑云,以及漫天五颜六色的遁光。 他们离开楚州的时候,追兵还没有这么多,那些林州修士几乎都被烈焰山火吞了,可是随着他们被鬼军追赶,逃往海上,从四面八方聚集的修士就越来越多。 这些人都在觊觎升仙丹,只是他们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对升仙丹曾经造成的血腥过往也不怎么清楚,他们只知道有那么一颗仙丹,吃了就会能成仙。 不能飞升怎么了,地仙也是仙人。 从此挣脱寿元命限的束缚,不惧修炼瓶颈,不用夺舍,可以直接在人间门做一方老祖,就像林州的云杉老仙一般,享受各大宗门的供奉与尊崇。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 加上郁岧嶢在离开秘境的时候,瀚海剑楼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闻讯赶来的各路人马多不胜数,最后连邪修与妖兽都出现了。 他们远远地缀在鬼军后方,想要捡便宜。 “一群苍蝇。”高垕满脸不屑。 朱丹掌门带着青松派修士面带忧色,追兵太多了,蚁多还咬死象呢! 周宗主冷静地问:“有楚州的宗门吗?” 剑修们陆陆续续地回答。 “没看见。” “似乎有一些楚州的散修。” 反正熟人一个都没有。 关于楚州修士为什么不见踪影,大家心知肚明,如果真有不长眼的家伙回头来捣乱,剑修也不会顾念旧情,只是杀了人,事后总得说清楚原因。 他们剑修也是讲道理的——虽然外人觉得他们不讲。 “还有多远?”郁岧嶢沉声问。 地府鬼军的阴气严重干扰了他们的速度,造成了现在这种被逐渐追上的局面。 虽然周宗主与郁岧嶢不惧这种影响,但是其他人无法豁免。 “都怪南疆那边改变计划,否则我们停下来杀一波,跑一段,再杀一波,岂不是轻松很多?”高垕扛着剑,嘴里不住抱怨。 其他剑修嘲笑,问是不是人太多,鬼太密集,高垕怕了。 高垕哪肯在嘴上服输,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好了,南疆最初只是接应吾等,然后大家一起转道回南疆,现在放弃了后半截计划,换成立威,让我们把追兵全部引过去……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听到郁岧嶢的传音,剑修与符修同时一愣。 符修们还没明白他的话中真意,剑修们已经喜形于色。 “不用遮掩了?” “我们要公然投靠南疆,然后对着三界宣布我们要造反?” “太好了!” 看着兴奋激动的剑修,符修们神情大变。 ——等等,怎么回事?他们没有准备啊! 不是对付追兵,不是突破重围吗?怎么忽然变成了竖旗称王? 不对,修真界造反是称王吗?称神君好像更不妥? 朱丹掌门虽然知道巫傩们要离开南疆,占个海岛,再公然对抗天庭地府,可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快得她猝不及防。 南疆不是还在扩军吗?他们这趟来接应郁岧嶢就是为了尸傀,如今将士穿的“甲胄”还没送到呢,南疆竟然出兵了? 自比军需辎重营的朱丹掌门满头雾水,想要问个明白,可是没能找到机会。 鬼军已经扑了上来。 翻滚的黑云像是一只巨鹰,双翼展开,瞬间门就布满了半个天幕。 那些等着捡便宜的修士,有闪避不及的,不慎跌入其中,很快就被鬼域吞没了。 “锵。” 一声悠远清越的长吟。 长剑离鞘的声响不停地在天地间门回荡,随之而起的一股暖如春日的微风,让人醺然欲醉,察觉不到任何杀意。 那些围观的修士们原本警惕抬起的手也跟着一顿,准备逃开的步伐莫名放缓,最离奇的是施展到一半的法术,竟似香炉冒出的一缕轻烟,被春风一吹就散,顷刻消失无踪。 似巨鹰扑兔的黑云,在半空中忽然停滞,数息之后,黑云剧烈摇摆,猛然裂成了数块。 被强行破开的鬼域急忙收拢,但黑云边缘还是分裂出了十几块“残片”,各自散落。 远看便是巨鹰体型缩水,翎羽末端消融,化为黑烟。 然后这些黑烟重新被巨鹰吸了回去——阵亡的鬼军,魂飞魄散之后,会成为其他厉鬼的养料——原本声势浩大、无懈可击的扑下之姿,瞬间门就出现了漏洞。 周宗主带着剑修符修们从容脱出重围。 郁岧嶢手执长剑,漠然瞥了黑云一眼,拂袖御风而去。 一时间门,地府鬼军与贪图升仙丹的修士看着这群从楚州一路“狼狈”逃窜的家伙,无不浑身僵硬,心头发凉。 修士们已有退意。 而地府鬼军是领命围杀,他们根本没有退路。 看着黑云继续前行,一些修士连忙跟了上去,还劝说那些动摇的同伴。 “……他们已经逃了十数日,在海上绕来绕去,一直未曾停歇过,必是强弩之末。” “不错,尚能战者,我看只有那郁岧嶢一人。” “郁岧嶢剑杀数百厉鬼,看似轻松,可是地府鬼军可不简单,死得越多,余下的就越是强大……剑仙又如何,莫非还能战胜数万鬼军魂魄养出的鬼王吗?就算他能,他身边这么拖后腿的家伙呢!” 众人仔细一看,没错,无论是青松派还是瀚海剑楼,都有金丹期的“累赘”。 虽然在如今的人间门九州,金丹期修士已经是很能拿得出手的实力了,是大宗门的中坚力量,换成小宗门都能做长老宗主了,可是遇到特殊情况就不够看了。 譬如今天敢跑来火中取栗试图捞好处的,又有谁低于金丹期呢? 修为不够硬往上凑,那不是找死吗?他们又不是林州修真界的疯子,整天玩命。 “有地府鬼军拖住郁岧嶢,我们根本不需要直接对上这个剑仙。” “还有,郁岧嶢是地仙,根本不需要再服一颗升仙丹。” “……哼,只要局势不利,在同门性命跟升仙丹之间门,他肯定会选择前者。” “言之有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扔出升仙丹,想让吾等为他阻挡鬼军。” 说话的那个修士捋着胡须,摇头晃脑,神色轻蔑,一副早已算透局势的傲然模样,“这是吾等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危险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有人卷入鬼军阵中,不幸丧命。” 众人毛骨悚然。 那可不止是丧命,逃得慢了,连躯体带魂魄都会被厉鬼吞吃殆尽。 “好贼子,好毒计!”修士们纷纷大骂。 只有少数人欲言又止,很费解地想,且不说郁岧嶢还没这么做,就算真的干了,那不也是因为我们这些人贪欲发作,非要跟上来吗?你们在这骂什么呢? 想归想,他们还是没说出来,何必做一个揭穿真相的人,惹来众怒? “吾等应当齐心协力,之后再各凭本事,抢夺升仙丹。” “不错!” 众修士连声应诺,有些熟识的人,还像模像样的开始结盟,约定彼此同进同退,合力抵抗鬼军,俨然把升仙丹视作了囊中之物。 最外围一群外貌丑陋,奇装异服的修士冷眼旁观,面带讥讽。 “夏州修士……啧,真是虚伪之至。” “都住口,我们是来凑热闹的,有便宜就捡,没有就看个热闹,不要多嘴多舌。”他们的头领低声呵斥。 像他们这样落到最后面的修士还有不少。 有的是心里发虚,打了退堂鼓,但又舍不得就这么离开。 还有一些目标不明,动机难测,包括邪修与化作人形的妖兽。 那个牙齿突出、嘴唇外翻的头领显然很不乐意自己这边太过张扬。 “老大,那群宗门修士分明就是虚伪,等升仙丹一出,你看他们还记不记得什么同进同退的屁话,巴不得把别人推进鬼军阵中,当个垫脚石。” “就你长了嘴?知道的事不能放在心里吗?”头领气得瞪眼。 他委实不太像人,眼睛好似肿起的鱼泡。 鱼泡眼头领正要说话,忽然震惊地把眼睛再次瞪大了一圈,几乎占据了整个脸盘。 “前面好像有东西。” “气息不对。” 修士们陆陆续续地通过神识、法器、法术感应到了不对劲。 前方海域遍布灰色迷雾。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连鬼军的黑云都因为谨慎稍稍放缓。 唯一欣喜的只有“忙于逃命”的剑修与符修们了。 一道金光冲破迷雾,准确地落入朱丹掌门手中。 是传信符。 比纸鹤的速度快,缺憾是只能近距离使用。 朱丹掌门用神识一扫,随即冲着周宗主点了点头。 ——南疆巫傩到了! 不用继续在海上兜圈子了! 青松派修士吁了口气,这趟可真是累坏了。 追兵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一头扎进了灰色迷雾。 “嗯,尸气?” “怪了,这片海域我常来,没有秘境,亦非上古天神妖兽的战场。” 垂涎升仙丹的修士们看到地府鬼军再次扩展鬼域,黑云翻腾,瞬间门化为旋涡,吸尽了海上迷雾,顿时眼睛一亮。 他们忌讳尸气沾身,地府鬼军怎么可能惧怕? “可笑,鬼域的威力,区区尸秽怨气,还不是一扫而空,这下看他们能怎么藏……” 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呆立,看着迷雾散去后,远处海上出现的一个森白可怖的“怪物”。 骸骨。 数不清的人、妖怪尸骨堆砌的京观。 不,这是海上,哪儿来的京观?这是用骸骨造出的一座岛! 大大小小的颅骨整齐排列,尸气像烟雾一样从骷髅窍孔里缓缓冒出。 骨岛形似山丘,山顶从中凹陷,犹如火山。 黑色魔焰升腾而起。 无数身披黑袍的影子踏出魔焰,瞬间门充斥了前方海域。 无论谁看到眼前这一幕,脑海中只会冒出一个答案。 “南疆巫傩?” 228. 各怀鬼胎 互坑互害,互踩互…… “那群活尸不是藏在南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海上?” 原本等着捡便宜的修士们惊怒不止。 天幕昏暗,海水都似被染上了灰色。 数不清的黑影携裹着尸气罗列成阵,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尽头。 太阳消失不见,从骸骨岛中心喷出的魔焰火柱,俨然是这方天地仅有的光亮。 黑色魔火照得所有人的脸色都格外难看。 ——这可不是对面来了援兵那么简单,眼前这根本就是活尸的巢穴。 在修真界,大家通常不会傻乎乎地跑到别人宗门去挑衅,用脖子试人家的底牌是什么,就是害怕一头撞进陷阱里,毕竟就算是一个凡人猎户,都会在房子里外布置机关陷阱呢! 眼前的情况不是明摆着吗? 巫傩以逸待劳,埋伏于此,就等着他们一头撞上来呢! “我们上次路过这片海域的时候,根本没有这座岛。” 一个夏州修士脱口而出。 另外几个久居海外的散修都不屑开口,这样的骸骨岛如果一直存在他们还能不知道?恐怕南疆巫傩处心积虑,就是等着今天这一波收获。 “桀桀。”某个蒙头遮脸的邪修怪笑着说,“这倒有趣,我们想要升仙丹,还打算自相残杀摸点儿储物袋当好处,这群巫傩却盯上了吾等的尸骸。” 众人悚然。 没错,活尸压根不需要升仙丹,那位神秘的南疆巫傩首领据说是堕魔的剑修,同样用不着。所以瀚海剑楼就把他们卖给了巫傩,然后把他们引入陷阱! 这伙混蛋是想要把他们剥皮抽骨啊! 胆小的修士软了脚,转身就想跑。 然而周围海域遍布尸气灰雾,只有他们所在之处,由于地府鬼军的影响,勉强不被迷雾障目。 有脾气急躁的修士召出一道雷法,砸了过去,想要借助雷法辟邪的特性开路。 结果灰雾像汤锅一般剧烈翻腾,尸气散去之后,竟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幻影,众人仿佛置身于血池之中,脚下是不断上涨的暗腥血水,四周漂浮着的白骨。 那些白骨忽然一个个“活”了,颅骨眼眶幽幽发绿,它们伸出残缺不全的肢体,抓了过来。 “……混账!” 一阵短促的惊叫之后,修士们狼狈地逃开,脱离幻象的影响范围,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劈出的道路再次被灰雾尸气笼罩。 “这是阵法!” 众人咬牙切齿,恨恨地望向躲在剑修中间的青松派修士。 虽然这一路上青松派修士没怎么出手攻击,可是他们逃命的时候可是用了不少符箓,这里又有夏州宗门修士,很容易就认出了符修们的身份。 “果然是早有勾结!” “瀚海剑楼也就罢了,没想到青松派竟然也干出这等勾结妖邪的事!” 修士们义愤填膺。 倒是外围的邪修们嘲讽地冷笑了几声。 不过其他人全不搭理。 在他们看来,争夺升仙丹是修真界的正常夺宝,大家各凭本事,可是跟勾结妖邪魔祟就不一样了,名门正派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如今的修真界,高阶修士无一例外,出自传承悠久的大宗门。 道魔不两立,正邪不可乱,是刻在骨子里的想法。 巫傩活尸,毫无疑问的是邪门歪道,从功法到做派都是妖邪魔祟之流。 众人斥责声讨,那是半分惭愧都不会有,道心更不会乱。 瞧瞧这骨骸京观的海岛,无论凡人还是仙人,来了都要直呼替天行道,合该扫灭妖邪,还天地一个清净安宁。 “……人类修士还是这副嘴脸,他们杀妖取皮毛骨骼可以,但是轮到他们自己被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邪修虽然可恶,还会对凡人下手,但是他们好歹一视同仁,没有道貌岸然的嘴脸。” 鱼泡眼头领的那群手下窃窃私语。 这番话被不远处的几个修士听去了,冲着他们怒目而视。 “大胆妖孽,胡说八道什么?” “滚!” 鱼泡眼头领大怒。 他身后那群奇装异服、似人非人的丑陋修士也立刻拔|出兵器,杀气腾腾。 眼见这边要内讧了,一位元婴修士赶忙过来打圆场:“如今大家被尸气迷雾所困,理当同心协力,方是出路。” “可是这群妖怪……” “不要胡说,这是宝相君,他之族人,皆有真龙血脉。” 不少修士都是一惊,马上看鱼泡眼头领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仍有人暗中冷哼:“不过是一群杂种,沾了先祖是龙的光,说到底还是妖怪。” 混乱顿时扩大。 有人慌乱,有人焦急,有人冷眼旁观。 更多的修士把注意力放在了地府鬼军身上,期望他们能打败眼前的活尸大军。 “该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巫傩?” “据说是几千年前山神鬿誉杀死了南疆所有修士,还把幸存者带到神庙里,豢养起来世代奴役……这些亡魂累加起来,能不多吗?” “什么,阴司与地府是干什么吃的?” “山神蛮横,南疆那地儿就等于是它的一言堂,根本没有阴司,就算有也是掌握在山神手里的。后来山神死了,南疆巫傩干脆造反,前几年天庭地府还出兵讨伐过,这事夏州修真界最清楚了……他们应了天庭征召,去南疆的人没几个活着回来的。” “竟然如此,吾等只听说天庭讨逆不顺,铩羽而归,天庭从十万大山征召的妖军尽数覆没,间接铲除了夏州妖患,是件天大的好事,没想到还有夏州同道不幸遇难,外面一点风声都没有,这是有意隐瞒?” “可不,夏州修真界元气大伤了吧!” 被当众挑破,夏州修士们既恼怒,又难堪,少不得辩解几句。 “没有这事,只是天庭征召,推脱不掉,派了长老带着外门弟子,并一些散修去了。” “长老受伤返回宗门休养,其他人确实可惜了,但对吾派没什么影响,更谈不上什么元气大伤。” “就是,若真出了大事,眼下这里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夏州同道?” 看着他们梗着脖子的模样,外表丑陋的龙裔妖修们低声嗤笑:“确实,你们夏州来的人挺多的,所以传言成真了啊,如果你们都回不去的话。” “……” 夏州修士快要气疯了。 其他人也觉得晦气,哪有危急关头咒自己的? 你们妖修不也被困在这里,论起尸骸的价值,巫傩们说不定更青睐你们呢! 当下打定主意,升仙丹不要了,必须趁乱脱身,谁也不愿意落个魂飞魄散尸骨不全的下场。 实在不行,关键时刻就用这些龙裔妖修做挡箭牌吧! 妖修们哪能看不出来,皮笑肉不笑的继续拱火:“眼前这座尸山骨岛,不知其中有没有夏州修士?” 邪修看着夏州修士们铁青的脸色,差点哈哈大笑。 血海深仇在前,这下夏州的宗门修士想要转身逃跑,不出力是不行了,除非他们不在乎沦为修真界的笑柄。 其他人没有这样的烦恼,这挡箭牌与殿后的人选,妥妥的齐了。 于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落井下石。 夏州修士进退两难,望向骸骨岛的时候,眼底也不禁多出几分愤恨之色——维护宗门亦是他们道心所在,纵然清楚众人不怀好意,但恨也是真恨,如果视而不见强压恨意,只怕道心生隙。 好歹毒的奸计! 夏州修士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在心里狠狠记了在场所有人一笔,但一时间却又奈何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希望地府鬼军一举冲散巫傩尸军,为夏州修真界解决这个大患。 但是修士们的种种心思,对战场形势没有任何影响。 黑云与灰雾已经撞到了一起。 战场上不断传出凄厉恐怖的鬼叫,怪笑,以及撕扯尸身的血腥气。 双方都在迅速减员,可是一方沉默有序地替补人手,另外一方疯狂吸纳着阵亡者的魂魄增加实力,分毫不退,就是硬拼。 眨眼间就有数百上千的伤亡,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双方都不把命当做命,眼前的战场就是一个庞大的绞杀法宝,巫傩丢弃的无用尸骸不停下落,数量太多,以至于新的“岛礁”不断成形,逐渐延伸。 巫傩们的魂魄飘然而起,露出狰狞的怨魂本相。 论戾气,鬼军里的厉鬼士卒根本不是对手。 这让地府鬼军措手不及,他们的经验是杀了敌人,魂魄就任由他们宰割吞噬了。 可是巫傩把坏了的躯壳一丢,俨然是比他们更凶的恶鬼,厮杀起来全无优势。 好在后面同僚不停死亡,他们的实力飞速上涨,总算不会在巫傩怨魂的攻击下连连溃退。 于是在围观的修士看来,便是鬼军高歌猛进,巫傩丢尸弃甲,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鬼军竟然大面积的溃退,黑云越来越小,被围在其中,眼看就被败了。 忽然局势再度逆转,剩下不到数百人的鬼军悍猛冲阵,巫傩尸军不再跟他们正面拼杀,节节败退,战场挪移到骨岛上方。 鬼军也生出了警惕,不愿靠近魔焰。 ——去南疆的那支鬼军就是被引入云武城,中了魔焰陷阱,这事他们还是知道的。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绝不靠近这座骨岛! “该是那位堕魔剑修出面了。” 龙裔妖修们恨不得伸着脖子张望,神色兴奋,很想见识一下传闻里杀神造反的魔。 “没错,尸气与鬼域叠加,吾等真元受到侵蚀,郁岧嶢不能插手,否则必然伤到南疆大军……只有巫锦城了,只会是巫锦城,那个一剑斩破楚州城隍鬼神真身的家伙……” 如果传闻为真,只有鬼王能接下这一剑了。 众修士死死地盯着人数越来越少的鬼军,眼睛发亮。 那些准备逃跑的,想要报仇的、浑水摸鱼的……全都暗暗蓄力,只待时机一到,即刻动手。 “轰!” 骨骸岛下忽起巨浪,海水奔涌,宛如一面倒悬在天地间的水幕。 水幕之间,有长长的矫健身影若隐若现。 “龙气!”妖修失声惊叫。 其他修士同样震惊,随即醒悟。 “是当初落在楚州的那条坠龙,龙没有死!” 黑龙携滔天巨浪,以泰山压顶之势,冲击双方缠斗的战场。 巫傩们毫不在意地丢弃躯体,化为灰雾。 鬼军本来也被迫化为烟雾闪避其锋,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始终维持的鬼域就支离破碎了,在又死了一波倒霉的鬼军之后,剩下的十几个厉鬼已然成为鬼将,气息急速攀升,他们满脸凶戾,疯狂地冲向半空中的那条龙。 水墙重重落下,海面随之倾覆。 众人只来得及捕捉到龙与鬼将的身影,正在极力分辨,忽然感到浑身战栗,随即放出去的神识就似撞到了什么东西,被直接砸了回来。 修士们捂住额头,有人双目流血,有人哀嚎不止,显然是神识受创。 水浪落尽,鬼影重重的灰雾里,巫傩亡魂无声地飘浮在半空中,簇拥着一个肤色乌青的“活尸”。 那尸体穿着南疆的服饰,戴着已经发黑的银冠,双目徐徐张开。 强大的神识瞬间压得众人眼前发黑,就像下饺子一股脑跌进海中。 就连鬼将也只能徒劳在半空中挣扎,连愤怒与惊恐的咆哮声都逐渐消失,海域上一片安静,连海浪似乎都停息了,只有魔焰燃烧的剥嗤声。 “……” 大乘期,不不,是渡劫期。 众修士神情惊恐的对视,马上又在心里推翻了猜测。 郁岧嶢、云杉老仙都是地仙,他们也没有这样恐怖的气息,这么可怕的神识。 难不成是真正的仙人? 可是这股气息分明又是死的、属于亡者。 莫非是古天神的遗蜕?传说中的尸仙?南疆怎么可能有这种存在? 229. 神来一笔 你是懂怎么捧场的 黑龙随着海浪重新隐去行踪,可是属于真龙的威压还在。 龙裔妖修的反应最大,他们的表情从震惊迅速转变为沉思,显然想不明白龙为什么会待在南疆巫傩的阵营,难道……那条龙被奴役了? 秉持着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心头一跳,想要逃跑的心思更加强烈。 真龙都无法抵抗巫傩,他们又算哪路货色? 这果然是个陷阱!众人痛心疾首地想。 夏州修士也没了趁乱报仇、平衡道心的想法,毕竟道心有隙不会死,只会阻碍修为突破,可要是落在巫傩手中,那就万事皆休。 再说性命攸关之际,无力报仇,也能说得过去。 凡事只要能说服自己,迈得过心里这道坎,不耿耿于怀,就不会有道心生隙之厄。要不然怎么林州修士整天发疯,乱砍乱杀,修为照样突飞猛进呢? 不过天下九州,除了林州之外的各大宗门还是要脸的,不然刚才众人也不可能利用夏州修士与南疆巫傩有仇这点,把夏州修士推出去挡刀殿后。 现在多出一个根本打不过的理由,反而让那根系在夏州修士脖颈上的绳子松了。 挡刀的倒霉鬼没了,敌人比想象中更厉害,这要如何是好? 众人均是后悔不迭,只有几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话、蒙头遮脸的神秘修士,冲着半空中那位被巫傩簇拥的“尸仙”投去审视的目光。 他们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在人群里藏得很深,可是在岳棠的神识之下,他们明显得就差在脸上写字了。 是的,没有什么古天神遗蜕。 那个所谓的尸仙就是岳棠扮的。 当初在长生观,岳棠就用过巫傩活尸的伪装,如今再用,轻车熟路,且随着修为与心境的提升,对敕封与符箓的感悟更深,这杆临时扯出来的虎皮大旗很能唬人。 别说追兵,就连巫傩们刚刚接应的青松派与瀚海剑楼诸人也瞠目结舌。 之前看到骸骨岛跟这片尸气弥漫的海域,他们虽然也吓了一跳,但是在天庭讨伐南疆的时候见识过巫傩活尸的模样,知道南疆大军就是这种风格。 确实看起来像妖邪魔祟,可是对盟友来历心知肚明,还并肩作战过的符修剑修,自然不会挑剔巫傩的外表——人已经死了,就靠着怨愤憎恨存于世间,再要求巫傩们光鲜体面,岂非荒唐? 至于骸骨京观以及巫傩“穿戴”的尸体,大家心里有数,巫傩一族千百年来首次离开南疆,并不似邪修四处搜罗尸骨,炼魂做法器。 所以这些支离破碎的尸骨也好,僵硬的尸体也罢,都是南疆“本地”之物,说不定还是巫傩自己从血池里捞出来的。 巫傩想把自己的骨头搭个京观吓人,堆在海岛上做尸山,谁也没资格管啊! 除了人骨,还有妖骨。 来源可能是山神鬿誉麾下的妖兽们,在南疆作威作福多年,杀得好,听说巫傩神庙就是用山神的骸骨搭建的,这可能是南疆的习俗。 天庭在十万大山征召了十八路妖怪,等于又给巫傩们送了一堆骸骨。 这么多的数量加起来,别说一座岛了,十座岛都堆得出来。 所以胆大包天的剑修们无所谓的登岛了。 有几分害怕的青松派修士仔细一看,笼罩这片海域的幻阵是他们教给巫傩的,骸骨岛的防御法阵也有自家的影子,这还怕什么?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于是他们也放松紧绷的心弦,施施然地登岛。 然后地府鬼军就跟巫傩尸军打上了,这自然不是寒暄的时候。 剑修们跃跃欲试,就等鬼军覆灭“喂”出个鬼王来,让他们提着剑冲上去过个瘾。 结果鬼王没等到,他们看到了“尸仙”。 ……怎么回事? “活尸”肤色青黑,不过面目依稀可辨,就是岳棠啊! 高垕仰着脖子看天,咂舌不已、 “大师兄,这比我们在秘境里找的那些玩意还凶!怎么做到的?” 秘境里的尸傀,最厉害也就是渡劫期,完全不能比! 那一睁眼,宛如天神降世的威势,哪是普通尸傀可比的? 这股气势远超凡俗,亦是让符修剑修们感到最费解的地方。 青松派修士甚至陷入了自我怀疑,以为自己一直眼瞎,其实岳棠早就是个地仙了? 郁岧嶢正在沉思,忽然感到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背。 “……” 周宗主踩着御风法术,才能达到这个高度。 挺费劲的,可是周宗主平静无波的神色,以及举止间隐含的安抚之意十分明显。 “宗主勿忧,我非是争强好胜之辈,亦非想要那世间第一的名头。”郁岧嶢连忙说,“我只是心中诧异。” “我知,不过在为师心中,你于悟道一途踽踽独行,百折不摧,击破禁锢悟道成仙,是从未让我失望过的徒弟,当得这世间第一。” 周宗主又飘高了几尺,这次是摸郁岧嶢的脑袋。 郁岧嶢哭笑不得:“师父,我不是孩童。” “无论你们年岁几何,我都得操心。”周宗主淡然回答。 这下郁岧嶢无言以对,转头看师兄弟,发现他们全被战场之势吸引,没有一个分心在此,只能低头说:“是弟子们无能。” 周宗主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他觉得也不是徒弟徒孙不争气,他可能就是这个命。 否则为什么盟友也需要他操心呢? 之前在地府渡情劫就算了,如今这番情形,显然是又出了他意料之外的大事。 “尸仙既出,整个修真界都要震动,除非今天在场的人一个不落,全都杀了且魂飞魄散,才能保住这个秘密。”周宗主按着额头,自言自语。 然而这秘密本身就是假的,南疆不会保密,反而会放出“幸存者”宣扬。 如此做法,意欲何为? 这般高调行事,必然引来整个修真界的侧目,成为众矢之的,这跟岳棠的性格不符。周宗主心想,局势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再度发生了大变,逼得岳棠只能出此下策。 “莫非有天神或者鬼神下凡了?”郁岧嶢脱口而出。 周宗主先是一惊,随后沉着脸点头。 不错,极有可能。 他们同时看向周宗主的衣袖,那里面有个葫芦法宝,可以装活人。 ——现在里面蹲着的,正是借用了乞丐身躯的占天门仙人杨道玄。 杨道玄不是孤例!有很多仙人乃至古天神也下来了! 他们肯定不会像杨道玄这样没用,神神叨叨地跟随天道启迪找什么贵人! 他们能做的事、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人间九州很快就会迎来剧变,原本一盘散沙的修真界,大概会冒出几个乃至几十个“世外高人”,一跃成为宗门领袖或者某支势力首领,他们的修为卡在大乘期与渡劫期之间,把修真界的最高实力硬生生地往上拉高两级。 原本掌握着修真界各大宗门的化神修士转眼就会沦为依附者,或是俯首听令,或是被“清除”。 能得以幸免的,只有同样处于仙人控制之下的势力。 因为初期都是划分地盘,各自站稳脚跟,在足够了解对方之前是不会动手的,毕竟大家都是天庭或者地府来的,都有底牌,都是不好啃的硬骨头,换个目标不好吗? 想通了这点,再看岳棠的所作所为,便有了完美的解释。 “原来如此,那么……” 就是怎么配合岳棠,坐实“尸仙”来历深不可测的问题了。 周宗主略一沉吟,他望向郁岧嶢,神情迟疑,最终决定自己行动。 郁岧嶢一把拽住周宗主的袍袖,冲他摇摇头,然后抢在了周宗主前面。 他们这番动静,引来朱丹掌门迷惑不解的注视,完全不知道这师徒二人在争抢什么,难道是杀死鬼王的机会?可是那十几个鬼将已经被岳先生神识压在半空中动弹不得了,根本没机会变成鬼王啊! 郁岧嶢无视尸气灰雾,用真元稍微护住己身,直直地飞了起来。 岳棠:“……” 岳棠很意外,动作一滞。 他本来应该对郁岧嶢以礼相待,可是他现在顶着这么个身份,肯定不合适。 尸仙怎么可能在意活人呢? 远处那些恨不得跑路的修士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兀冒出的身影。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郁岧嶢从容地俯首,恭敬地唤道:“君上,此番幸不辱命,事成矣。” 随即双手捧上一个储物法器,还主动捏起法器,打开了一个小口子。 强烈的尸气狂涌而出。 因为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尸傀,成千上万,更不乏高阶尸傀。 四下一片死寂。 捡便宜的修士们是吓傻了,不知这储物法器究竟是怎么来的。 难道郁岧嶢在林州兴风作浪,又放出秘境升仙丹的消息,最终就是为了杀戮足够多的修士,凑足这份“大礼”,献给南疆尸仙? 那可是郁岧嶢,是剑仙。 能让剑修低头,是什么样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心里疯狂呐喊,错了,他们错得彻彻底底,南疆不是郁岧嶢找的盟友,而是幕后主使。 甚至郁岧嶢能突破境界成为地仙,可能也有这位尸仙的助力! 说实话,这更符合修真界的认知,哪有通过轮回转世,世世不修仙彻底蒙昧来突破的?这跟修真界的通用夺舍做法背道而驰! ——看人做出常人不能之事,比起天纵奇才的说法,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那人得了上位者的指点。 骸骨岛这边,剑修们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可是宗主不发话,大师兄威望又高,他们不敢妄动。 朱丹掌门与青松派修士满头雾水,疑惑快要冲破胸腔,明明他们全程在场为什么他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同样傻眼的巫傩,靠着扭曲狰狞的面孔与常年沉默的习惯,继续充当无懈可击的背景。 骨岛魔焰深处的巫锦城,看着面前水镜术映出的景象,微微挑眉。 然后与岳棠同时在心中喟叹,瀚海剑楼郁岧嶢,见微知著,敢舍敢为,果然非常之辈! 230. 南疆尸仙 真相就是如此! “可恨。” “这场算计从郁岧嶢去林州就开始了!什么升仙丹,什么无需渡劫突破地仙的方法,统统都是假的!之所以选择林州,是因为那里的修士都是疯子,毫无理智,只会争抢,最合适不过……郁岧嶢更是在林州屡次泄露行踪,引来无数修士的追杀,看来全是故意的。” 都是为了凑齐这一份奉给尸仙的大礼。 这是杀了多少人啊! 普通的修士尸骸,估计都不配进入这个储物法器! 世上竟有这般十恶不赦之徒,为虎作伥之辈! 修士们一边愤恨地瞪着郁岧嶢,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逃跑。 ——他们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换成自己呢,如果能突破境界一跃成为地仙呢?作为代价,他们会不会也甘愿为虎作伥? 那当然…… 呸,当然不会! 修士们急忙抹去这个念头,唯恐影响道心。 但是这个意外岔出去的念头,让他们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 真相就是如此! 郁岧嶢为了成仙,勾结南疆巫傩,尊奉南疆尸仙,祸害修真界,这事板上钉钉了。 如此罪大恶极,堪称天下公敌的行径,却无一人站出来指着郁岧嶢大声斥骂,大家只敢咬牙切齿地低语。 因为他们都怕死,不想稀里糊涂地把命丢在这里。 每当“恶”到了某种程度,就会成为所有人视而不见的事,这次也不例外。 修士们暗暗发誓,倘若这次能逃得一命,他们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接近这片海域,更不会踏入南疆一步!谁要替天行道、要为修真界除暴安良就自己去,他们绝不奉陪! 包括那些自认为宗门与南疆巫傩有辱尸杀人之仇的夏州修士。 反正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安抚道心的完美借口。 那就是存己保身,守住宗门道统,保住修真界! “大灾啊!这是修真界的灾厄!” 一个夏州修士老泪纵横,痛哭流涕,“诸位若有幸逃出,定要告知于众,让吾等宗门避世不出,免得宗门道统毁于一旦。” 这算是托传口信了。 本来尔虞我诈各怀鬼胎的修士们,竟是不约而同地点头。 毕竟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离开,单独给师门的口信是别想了,只能依靠少得可怜的幸存者传出消息,让整个修真界震动,间门接地警告其他人不要去送死。 一个宗门只要长老、主事们没有死光,只要典籍还在,就不算覆灭。 散修们虽然没有师门,但谁还没有三五好友呢? “说得是,等会我们一起出手!” “是攻击禁锢这片海域的法阵,还是攻击……尸仙?” 众修士看了一眼飘浮在半空中的南疆尸仙,打了个冷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阵法。 他们曾经寄托厚望的上万地府鬼军,只剩下十来个鬼将不说,这些鬼将还被无形之力束缚着,尸气正在一点点消磨着它们身上的阴气,原本凄厉的哀嚎声都越变越小。 看来鬼王是没有指望了,这些鬼将会被逐渐蚕食殆尽。 再不自救,更待何时? 他们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拿出最厉害的法器,砸向后方的尸气灰雾。 灰雾散,血池现。 众人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血池之中,不见天日。 骸骨漂流到身前,骤然暴起,扑咬过来。 早有准备的修士们默念着清心咒,以各种方式对抗着幻阵,想要在幻象里寻出一条路,他们额头布满冷汗,手掌微微发颤,速度飞快,不敢有丝毫耽搁。 “唔!” 修士们浑身一震,口鼻溢血。 “快,快!尸仙来了!” 他们不用回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挣命啊,慢一步就是尸骨无存。 原本悄悄留力指望他人的修士也不敢偷懒了,全都不惜真元地破坏幻境迷阵。 他们人数众多,青松派琢磨出的符箓法阵终究没有逆天,在这连番攻击之下,还是出现了一条裂缝。 修士们大喜,急忙飞去。 “滚开!” 一个元婴修士看到几个金丹散修竟敢抢在自己前面,顿时大怒,直接一袖凌空把人抽到旁边。 其实再努力一下,裂缝就会扩大,乃至整个法阵崩裂,可是没有人愿意等,没有人乐意看着别人从裂缝里逃走而自己继续耗费真元破坏法阵。 于是这个齐心合力的“联盟”一瞬间门就瓦解了。 裂缝前面,众人扭打成一团。 一个修士刚刚踢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马上就被另外一个修士抡着兵器砸了个头破血流。 还有修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自己的同门在不远处丧命,他除了悲呼,竟然挤不过去。 被法术与法器误伤的修士更是不计其数。 摔出来的修士感受到身后那股无形的恐惧压迫,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地挤回去。 也有修士彻底绝望,又看到同伴惨死,索性放弃逃生,追着仇人拼命砍杀。 “你杀了我师弟!” “松手,你这个疯子!” 眼看就要离开裂缝,却被人硬生生地拖出来,那修士破口大骂。 骸骨岛上的青松派修士、瀚海剑楼修士看着这荒唐又惨烈的一幕,都是瞠目结舌。 明明幻境被破,法阵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可是直到现在愣是没有一个人能成功穿过去。 对修士而言,就算是指头那点大的洞,木条那么细的缝隙,他们也能用法术钻过去,眼前这裂缝已经有一人宽了,别说修士,就连凡人也能进出了吧? “这就是人心?”朱丹掌门喃喃。 这对常年隐居,楚州修真界又相对和睦的符修来说,实在难以想象。 “不止如此。”周宗主轻声说,“我曾见地龙翻身,落石成山,群兽困于山谷,唯有一隙可出,群兽推搡冲撞,前后相压,谁也不得出。纵然它们想把前面的野兽挤出去,也做不到,大势不可逆也。” 因为那时堵在前面的野兽就不是兽了,而是不能动弹的石头。 跟山石一样化为了障碍。 “如今亦然,心中视他人为阻挠自己逃命的障碍,他人就会真的成为那个障碍,害尔性命。”周宗主说着剑修们完全听不懂的话,符修们若有所思。 剑修们习惯性地放弃疑惑,直指问题结果:“所以我们不用动手了?他们会自己把自己害死?” 周宗主摇头:“倒也不是,毕竟不是凡人凡兽,还是有‘大力踹开石头’的人。”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一个化神期修士不顾前方众人死活,直接一招劈了过去,随即化为一道流光,直扑裂缝。 另外几个化神期修士有样学样,霎时海上哀嚎震天,死伤众多。 “砰。” 半空忽然一声爆响。 只见那个最先冲出裂缝的化神修士突兀地出现在骸骨岛上空。 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黑色魔焰冲天而起。 “啊——” 魔焰焚身,那修士奋力挣扎,拼命想要扑灭这魔火。 化神期的修为让他没有立刻灰飞烟灭,可是这反而拖长了痛苦,他一边惨叫一边念法术,可是好像什么办法都不管用。 这时一道快到看不清的剑光掠过。 周身缠绕着黑色魔焰的修士在半空中一滞,随后身躯化为两截,毫无声息地落入了骨岛的“火山”缺口。 “……” 僵住的思维缓缓恢复,众人猛然醒悟。 尸气外面是幻阵,幻阵外面竟然还有一个陷阱! “是缩地成寸的符箓?”朱丹掌门震惊地追问,“叠加在幻阵之外,只要有人踏出幻阵,就会被符箓自动送到某个地方,送到……” “巫锦城的剑下。”周宗主好心地补充。 高垕嘶了一声,忍不住咂舌:“所以只要坐在洞府里,等着敌人从天而降,一挥剑就能解决敌人?” 剑修们面面相觑。 这样省力的好事,他们非但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幻阵裂缝前的化神修士则是彻底绝望了。 他们转过身,看着那个带着巫傩亡魂,不紧不慢飞近的南疆尸仙。 ——难怪对方一点都不急,任凭他们逃命,自始至终只放出神识威压,没有动手。 是轻蔑啊! 对掉进陷阱的猎物,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可能爬出深坑的轻蔑不屑。 “欺人太甚!拼了!” 一个化神修士怒吼,他是夏州某宗门的掌门,修有音术,那灌注真元的声音会让人心神动摇,不由自主地依从。 尽管另外几个修士与他境界相同,可是遭逢连番剧变,又一直受到岳棠的神识威慑,他们的神魂没有那么稳固了,一时竟然人人中术,连同附近那些元婴修士也一起冲向了岳棠。 岳棠有很多种办法化解他们的合力攻击,可是他现在的身份是不能随便用法术的。 更不能闪避。 他只有一个选择,效仿天道,用神魂之道吞噬一切。 于是众人眼中就出现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巫傩亡魂各自飞开躲避攻击,尸仙一动不动。 猛烈的劲风带起了南疆尸仙缠绕着尸雾的长发,各色法术与法器的辉光交织成虹彩,映得尸体青黑面孔纤毫毕现,众人俨然发现,这尸仙生前竟很是俊美,宛如神灵。 “他”闭上了眼睛。 虹彩骤失,法术湮灭。 法器也失去了所有光辉,打着旋儿落入海中。 南疆尸仙面无表情,没有一丝活气。 刚才的攻击就像一道撕破夜幕的雷霆,照亮了庙宇神台上那尊神像的面容,让人得以看清那斑驳乌黑的痕迹下的真容,转瞬一切又没入黑暗。 神像依旧是神像。 无喜无悲,无动于衷地立于原地,漠然看纷乱人世。 231. 大海捞针 岳棠袖手而立:愿者上钩 郁岧嶢猛然转头看向岳棠。 因为距离岳棠最近,他的感受最详尽。 那一瞬间,郁岧嶢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天空与海水都被拉得无限远,远到他的神识都碰触不到。 又像忽然跌入某个储物法器,只剩下一条缝隙还没有彻底合拢,让他勉强可以嗅到外界的气息,可是这道缝隙又格外遥远,穷尽目力都找不到。 更为可怖的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近乎天道的气息。 就在这万丈深渊之中,就在这混沌不分的黑暗深处,可“它”并非中正平和,而是狂暴如天劫,仿佛要摧毁一切,让天地万物重归虚无。 郁岧嶢差点拔剑了。 就在他心神动摇的那一刻,所有异状消失,眼前景物再次变得清晰。 郁岧嶢回过神,再看岳棠,目光中就带了震惊。 他当然不会认为刚才是岳棠用了什么法宝,或者使了什么威力惊人的法术,才会有此异状。郁岧嶢悟道多年,也修神魂,他怎么可能认错呢? 虽然每个人的“道”都不相同,但是岳棠这个实在出人意料。 ——岳棠这参悟的究竟是什么道? 郁岧嶢满头雾水。 郁岧嶢在意的不是岳棠的实力高过自己,因为岳棠之前放出的神识他就隐约有这个预感了,他在意的是岳棠神魂推演参悟的道法如此暴戾,气息反而更近似天道这件事。 这岂非说明,天地浩劫就在眼前? 吞噬一切,寸草不留? 饶是郁岧嶢,也不禁心弦一颤。 千年前瀚海剑楼遭逢大祸,宗主尚且能带着门人弟子支撑下来,如今界大祸,谁人又可幸免? 郁岧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神光镜。 一个岳棠,一个他自己,足以证明神光镜的“能力”。 可惜目前人间,没有神光镜点出的第个人选,不然合众人之力,或可拼得一条生路。 郁岧嶢忽然心中一动,望向暗沉的天幕。 人间没有,天上多得是啊! …… …… “不可能!” 那个暗中鼓动众人合力出手的化神修士满脸惊骇。 他性情狡诈,有意落在后面,让别人争先拼命,于是清晰地看到了众人拼死一搏仿佛落在了棉花上,毫无声息。 岳棠用鬼箓与尸气遮掩自己,四周又是幻阵,隔得远了,还真无法分辨他刚才做了什么,那般无动于衷,更没有丝毫愤怒的模样只会让人胆战心惊。 ——神灵无视草芥,更不在意蝼蚁的冒犯。 或许这般猛烈的攻击对南疆尸仙来说,就像一阵微不足道的凉风。 他们傻眼了。 寒意浸透皮肉,深入骨髓,躯体僵硬着无法动弹。 之前没赶得上动手,分散落在各处的修士更是不堪。 他们都是在争抢中受伤、损了法器兵器的人。 原本正哀叹着没有生路,结果转眼就看到那个最先冲出去的化神期修士竟然被阵法坑回来了,更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性命。 众人还来不及回神,就见幻阵裂缝附近的修士们突然冲着尸仙发难。 他们大喜过望,高声叫好。 不过这一声叫,彻底卡在嗓子眼,既吞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化为干涩的悲苦,填得满心满眼都是。 “苍天无眼!” 众修士浑身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害怕,亦或两者都有。 龙裔妖修们摸着身上的伤,忍不住悄悄说:“老大,我们投降吧!” “胡说,你们就不怕变成这骨岛京观的一部分?”那个鱼泡眼修士低斥。 “老大,你看眼下这情形,拼命是必定会死,投降可能会死,那没准投降可活呢?” “……” 鱼泡眼修士噎住了。 他心想,两条都是死路,不更应该奋勇一战吗?怎么同样的道理到了他族人这里,就变得如此圆滑?平日里看不起人类修士,看不上普通妖怪,现在倒是脑子灵活没有原则。 他的手下跟族人振振有词地解释: “我们也想有骨气啊,可是那尸仙实在可怕,还有郁岧嶢这个剑仙,更有传闻里能破楚州城隍鬼域的巫锦城……对了,再加一条受巫傩控制的仙界坠龙。” 单单是那条真龙的血脉压制,他们就没戏了啊! 他们龙裔妖修,寿元比人类长,还有一些神通在身,从前天地灵气没有断绝的时候,九州各大宗门无不想要抓他们回去做守山门的灵兽,当坐骑。虽然他们对此深恶痛绝,可也证明了在修真界,他们是极受欢迎的,让他们活着,价值比一具尸骸要大得多。 挣命嘛,还要什么尊严? 既然想要活命,就不要瞻前顾后,抓着面子不放。 “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逃跑。” “对,我们有龙裔血脉,熬也能熬死他们。” 鱼泡眼修士闻言大怒,一脚踹一个,骂道:“傻瓜,巫傩是活尸,他们已经死了!我们还活着,怎么熬?不准投降!” 四下里一片混乱。 岳棠半闭着眼,看似漠然,其实他一直在注意藏在这群修士里的人。 骨岛上,剑修们已经按捺不住了。 “为何还不动手?” 看着漫天乱窜、沿着阵法边缘躲藏的修士们,实在不解。 “就连大师兄也在发呆,真奇怪。”高垕忍不住挠头。 郁岧嶢就站在“南疆尸仙”的后面,刚才众修士拼命,他也是唯一没有后退的人。 可是郁岧嶢这会儿的状况有点异常。 周宗主皱眉,无声地瞪了弟子们一眼,剑修们立刻老老实实地放下了按住剑柄的手。 周宗主心中忧虑,他非常了解郁岧嶢,若非是受到极大的影响,郁岧嶢绝不至于在这时候走神。 总不至于临阵顿悟吧! ……当然不是。 郁岧嶢想了很多事,最后还是回到了眼前这纷乱的景象上。 居高临下,很容易就能看出这群像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修士里面,有一些格格不入的家伙。 尽管他们也在跟着跑,一起躲,可是他们的慌乱都是装出来的,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仅仅把脑袋一低,混在人群里就以为天衣无缝了。 郁岧嶢的眼底泛起讥讽之色。 别的不说,这些家伙无论怎么窜逃躲藏,神识也好眼神也罢,都死死地黏着这个方向,那副要查探个究底的心思恨不得写在脑门上。 其他修士已经被吓破了胆,哪里敢用神识往这里多看一眼? 郁岧嶢恍然。 原来如此,岳棠真正想要解决的,其实是这些人。 ——属于各个势力的“探子”。 岳棠不动声色地观察。 他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让这些家伙完全暴|露吗? 岳棠在南柯梦境里与巫锦城说过。 天神鬼神们会独自来凡间,会为了拉起一方势力,跟人间的修士与妖怪打交道吗?岳棠确信他们不会,怎么说也要带上五个心腹,帮他们处理这些所谓的琐事。 那位十万大山的妖尊不就是如此? 这些神仙的心腹探子是很难找到的,除非明确地知道他们主人一手缔造的势力是什么,才能抽丝剥茧的找出来。 要不然就等到天神鬼神们彻底站稳脚跟,把修真界瓜分得差不多,如此一来,台面上的势力八成都有问题,再把这些势力查一查,也可以心中有数。 岳棠不愿意陷入被动。 就算大海捞针,他也有办法。 “郁剑仙为了与吾等汇合,带着追兵在海上兜圈子,没准会吸引来我们要找的人。” 岳棠对巫锦城如是说。 事实跟他想的完全一致。 这群受命而来的“探子”混在一堆修士里凑这场热闹,不是为了升仙丹,而是想要近距离了解郁岧嶢这个人间仅有的地仙究竟有多大实力,有无必要拉拢至己方,或者干脆除掉。 然后这群家伙跟所有人一起,猝不及防地栽进了“郁岧嶢勾结南疆巫傩杀害修士”的死局。 看到“南疆尸仙”露面,探子们并不畏惧,反而兴奋莫名,因为他们为自己的主上发现了一个敌人,一个不知何时降临人间的“神仙”。 如果他们能把消息带回去,必然会得到主上的赏识。 消息越详尽,得到的好处也越多,在主上面前的位置就越重要。毕竟作为被打发出去的,肯定没有寸步不离主人的属下更得信任。 于是他们一个个眼珠子恨不得长到南疆尸仙的身上,想要从尸仙的外貌举止、说话习惯、招数兵器等等方面搜集线索,以窥破这所谓的尸仙伪装,看出本来面目——究竟是天庭哪位星君还是地府哪位殿主? 但岳棠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 他们看到的南疆尸仙毫无破绽。 尸仙就没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表情。 那克敌之招速度太快,根本感觉不出名堂,还有浓厚的尸气遮掩,只依稀觉得“尸仙”的实力远远不止大乘渡劫,可能突破了人间的限制。 横看竖看,除了确定这不是凡人,而是天神鬼神之外,再无所获。 探子们心中焦急,很难再像之前那样隐藏。 ——是时候了。 岳棠抬手一扬,浓厚的尸气精准地缠上了这些家伙,让他们成为人群中最为瞩目的存在。 巫傩们立刻冲了过去。 郁岧嶢反应也不慢,他直接沉着脸喊起自己的师弟:“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为君上分忧?” 剑修们大喜,马上去看自家宗主。 周宗主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不会给徒弟拆台,于是点了点头。 只见一道道寒光飞起,瞬间周宗主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可怕的声势吓得修士们纷纷闪避,像躲避瘟疫一样,把那些浑身缠满尸气的家伙“推”了出来。 232. 最大价值 放长线 蝼蚁尚且偷生。 即使意识到眼前没有活路,就连化神修士都被魔焰吞噬殆尽,众人还是要挣扎求生的。 他们想尽办法的摸索着,窜逃着,甚至跳入海中。 然而尸气与幻阵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片海域,还有一条真龙藏于水下,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修士们正感到绝望,忽然看到南疆尸仙抬手,灰色的尸气如烟雾一般缠绕过来。 他们大惊失色,急忙躲避。 然后躲了个空。 这尸气似乎早有目标,不是在人群中逮着谁就是谁。 证据就是众人看见一个修炼了神速法术的人在前面跑,尸气在后面追。 那混蛋还专挑人多的地方,一路撞飞了数个修士,可是尸气完全不搭理旁边的人,只盯着他一人。 “这是……被挑中了?” 修士们不愿意说得太清楚。 如今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牛羊,南疆尸仙与巫傩们布下这个陷阱,就是看上了他们死后的尸骸。眼下被尸气标记的人,是第一批挨刀的倒霉蛋。 修士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马上就看到巫傩亡魂朝着这边飞来,再然后是漫天剑光。 众人惊得魂不附体,恨不得一脚把尸气标记过的家伙踢出去,免得遭受波及。 ——压根没空去想什么唇亡齿寒,要联合所有人一起拼命的主意。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这鱼也分个先死后死。 努力挨到最后,没准就有活命的机会呢? 反正他们是不会对上一群剑修的,自诩能打得过的修士也不敢出头,他们刚才出手冒犯了南疆尸仙,这会儿就怕尸仙注意到他们,一个个埋头逃窜,恨不得给自己用一张隐身符。 “嗯?” 一个化神修士察觉到了异样,惊愕扭头,还真有人用了宗门祖传的符箓? “是玄武符!” 青松派修士齐声惊呼,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符箓的来历。 玄武符是天符的一种,用于防御,极难描画,仙人以下的境界根本不可能绘制成功。 青松派根据玄武符的部分纹路,另外琢磨出了好几种防御符箓,这才是修真界的主流防御符。 毕竟就算是青松派这样的符修宗门,也没有几张玄武符,都是飞升的祖师们传下来的,用一张少一张。 如今忽然瞧见有人在剑修的围攻下扔出了这张玄武符,青松派修士们一边心疼地撮牙花,一边激动地伸脖子张望。 “跟记载的一样,是乌金色的半圆罩子,就是祖师说的‘乌龟壳’。” “果然厉害,弹开了所有剑光!” 众人都已发现,使用玄武符的正是一个被尸气缠绕的倒霉蛋。 虽然为这张符箓可惜,但是生死关头,也不能说是败家。 这番感慨还没结束,远处又冒出一道白光。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激起水浪滔天。 庞大的黑龙腾空飞起,长尾横扫,挡下了那道突然出现的天雷。 “……” 敖汾闷闷不乐,这就是岳棠所说的“需要真龙来抵挡的仙家手段”?区区天雷符,随便就能解决,挡不住还可以躲啊!这又不是真的天劫之雷! “果然是真龙,丝毫不惧天雷。” 龙裔妖修们听到雷声就发抖,再一看黑龙的嚣张与威风,不由得惊叹。 岳棠心想,经历过天劫飞升仙界的龙,当然不怕天雷,加上真龙之躯,可以说是扔多少道天雷就能挡住多少道,天雷符的这点威力也就淬炼一下龙鳞。 让敖汾来做这事,不算大材小用,就是合适。 尸体怨魂都要避着天雷。 “那人是谁?怎么又掏出了几张天雷符?竟然每张都堪比化神修士的全力一击!” “快,快避开!” 逃跑中的修士们大惊失色。 没被巫傩杀死,没被剑修枭首,要是倒霉地被天雷劈成渣,死了也要被气成厉鬼的! 敖汾卷起的巨浪,更是把众修士冲得七零八落,没人敢抱怨,只是忍着怒火议论。 “谁认识那个召天雷的修士?是何门何派?” 渐渐地,他们发现事情不对劲。 竟然没有一个人确定地知道那扔天雷符的修士身份,有知道姓名的,也是这几日才结识,此前素昧平生。 玄武符、天雷符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所有人目瞪口呆地见识了“替身木偶”、“挡灾法器”、“神行符”等等只在传说里存在的好东西。 用来对付一群剑修根本是浪费,搁在三千年前,这都是高阶修士斗法保命的底牌。 郁岧嶢都被迫上阵,他刚用剑劈开玄武符,紧接着就要避开天雷,避开横冲直撞的黑龙敖汾,一把捞起被法器砸晕差点坠海的同门。 剑修们连连受挫,可这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如果不是郁岧嶢强行插手,他们可以围着那乌金色的玄武罩子反复试招,直到符箓彻底破碎——这可是玄武符,传说四神兽赐予众仙的法术,后来又被仙人们改为符箓,人间罕见之物,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不得认真砍一砍? 郁岧嶢击破玄武符之后,剑修们满心失望,转头一看,好家伙,竟然还有这么多新奇玩意。 所悟剑法与天雷有关的剑修,追着黑龙跑,还想让敖汾让个位置。 炼有子母剑的人,迫不及待地冲着那个替身木偶去了,准备试一试到底是那家伙的替身之物多,还是他一整套三十六口子母剑更厉害。 …… 郁岧嶢感觉自己的脑袋大了一圈。 他下意识地望向岳棠。 岳棠正在看热闹。 之前的十万大山一行,岳棠心知,这些天庭地府来的人,可能受到天道的限制,无法使用超出人间修士太多的能力,最多只到大乘与渡劫期。 这还是妖尊,处心积虑弄出一个假身份的“大人物”。 为了配合这些大人物,作为下属的探子不可能拥有更好的躯壳,实力自然要打一个折扣。 岳棠仔细看过了,这些探子里面最厉害的那个才堪堪元婴期。 倒不是探子们托大,而是修真界现在青黄不接,一个化神期修士就是巅峰阶层了,他们不想引人注意,自然不能选择这样的身份。 即使他们的本身实力强大,分裂的神魂厉害,可是被局限在这样的身体里,能做出的事就非常有限,剑修们瞎胡闹也不会有多大危险。 巫傩们也可以见识一番世面,还能趁机练一练,克服对天雷的本能恐惧。 这些钓上来的鱼,岳棠早已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有问题,这些人全都有问题!”夏州修士连连后退,惊怒不定。 龙裔妖修们翻白眼地想,傻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就不要嚷嚷了。 比起这群拿着罕见法器、符箓的人真实身份为何,他们更关心怎样逃出去,怎么保住小命啊! “这些家伙是不是太傻了?如果他们联手,早就把禁锢这片海域的法阵轰破了,那可是天雷符……还有那件法宝……” 因为探子们互相不认识,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知道也不信任对方。 不过危局当前,这些可以不考虑了。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有人自爆了一件法宝。 气浪卷得众人东倒西歪,很多本来就受伤的修士撑不住晕厥。 剩下的人狂喜地看着远处天幕洒下的日光——得救了,阵法破了! 鉴于之前那位葬身魔焰的化神修士遭遇,谁都不敢争先,直到看见那些身份神秘诡异的家伙飞了出去,这才跟着一哄而散四下奔逃。 身后是疯狂追赶目标的剑修。 剑修遇到特别倒霉、恰好拦在他们前面的逃命者,就顺手敲晕扔进海里。 骸骨岛又出来一批穿着“衣服”的巫傩,在海里打捞起了“战利品”。 受伤的、死去的修士不计其数。 最终能活着逃离这片海域的,不过是十分之一。 郁岧嶢适时地追了一阵就重新回来了,他看了几眼海面漂浮上来的尸体,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用法器自爆的探子。 ——躯体虽然死了,但是神魂趁乱逃离。 这也是郁岧嶢与岳棠都不急着追赶的原因。 岳棠并非要把这些钓上来的鱼一股脑杀光。 因为鱼会带着特殊的标记,回到它们主人身边。 …… …… 半日后,十万大山。 一个长着山羊脑袋的妖修急匆匆地闯进了山谷。 “站住!”蛊雕从阴影里出现,它庞大的身躯拦住了去路。 “快让开,我要见殿……妖尊!我有重要的情报!” 山羊妖怪喘着粗气说。 “哼,你连身体都丢了,随便捡了小妖的身体就跑回来,也不看妖尊有无空闲见你。”蛊雕不屑地说,翅膀挥出的劲风把山羊推了一个跟头。 山羊妖怪大怒,身后浮现出了一个怪物的影子。 “你我同为鬼将,都对妖尊忠心耿耿,安得欺我?” 蛊雕正想再讽刺几句,地底传来了妖尊威严的声音:“羬羊,你不是去林州了吗?” 山羊妖怪立刻俯低身体,恭敬地说:“禀告妖尊,我跟着郁岧嶢返回楚州,没成想遇到了意外,南疆那边有大能者,没准也是地府来的。” 蛊雕嗤笑一声,它早就知道了,还亲眼见过。 羬羊这个被主上打发出去的家伙,自然一无所知。 “你过来细说。”妖尊下令。 羊妖十分高兴,连忙钻进那条弥漫着黑气的地缝。 它刚进去没多久,就听到妖尊一声怒喝。 “好贼子!” 随即地底传出不明的爆响。 蛊雕大惊,急忙入内,只见那具山羊妖怪的躯体四分五裂,妖尊手里拎着羬羊的神魂,愤怒不止。 “这个蠢货,不知被何人下了追踪符。” “不,我不知道……是了,是那尸气!” 羬羊神魂颤抖,想起了“南疆尸仙”抬手一挥,直接缠绕在他们身上的尸气。 当时它就觉得这尸气有点古怪,没那么阴邪。 “哼,人间修士的手段,按照他们的话,应该是叫鬼箓,这是用鬼箓掩饰的追踪符。” 妖尊丢开羬羊神魂,它的面貌已经隐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手段高明,无迹可寻,难怪你大意……嗯,你神魂里还有一丝古怪的剑气!”妖尊阴森森地说,“这可比追踪符更难剥离,已深入你的神魂了,除非我杀了你,否则他日你若再遇到那剑修,对方即刻就能知道你的身份,我要你还有何用?” 羬羊惊恐地趴在地上:“妖尊恕罪!妖尊饶命!” “起来。”妖尊懒洋洋地说,“南疆的那位来过这里,我们彼此知晓对方的存在,追踪符也好剑气也罢,并无影响,算你命大。起来跟我说说,这究竟是在怎么回事?” 羬羊哪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妖尊静默一阵之后,语气怪异:“所以‘南疆尸仙’用你们的愚蠢与无能,知道了几乎所有降临人世的大能者位置?” 羬羊:“……” 蛊雕:“……” 233. 各有所用 岳棠:我,一视同…… “夏州、楚州、沙州、林州……” 岳棠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叹了口气,“果然林州的最多,是前面三洲加起来的总和。” “大概是林州的混乱名声,已经传到天庭之上。”萨图轻声嗤笑。 他们坐在青松派的飞舟上,借用了青松派珍藏的地图。 在九州的轮廓上,有大大小小的金色光点,象征着修真界的诸多宗门。 据朱丹掌门说,在修真界鼎盛时间,光点数量比现在还要多出十倍,这还不包括那些位置隐秘外人不知道在何处的宗门。 那种十几人的小宗门根本不会出现在这张地图上,因为太多了,多到无法准确统计,除非这个宗门里出了某个大人物,这才会传遍九州,被世人所知,添加到地图上。 就连现在,地图上肯定有一些宗门已经不复存在,只是消息没有传到楚州,没有传到青松派修士的耳中。 岳棠借来这张地图,不是为了认识修真界幸存的宗门,而是揣测自己放出去的鱼,究竟会游到何处,而那个地方又有什么样的势力可以被大能者们顺势利用。 岳棠的目光从海对岸的林州收回。 夏州、楚州、沙州的位置相近,别的大陆距离他们太远了。 追踪符的反馈还没有结束,也象征着那些鱼仍在路上。 青松派的菘蓝长老对这个追踪符很有兴趣,听岳棠说完事情始末之后,就一直在埋头琢磨,此刻忍不住问:“如果那些家伙故意绕路,或者在某些地方停顿几天,迷惑我们的视线该怎么办?” 岳棠失笑:“我看的不是他们停留在何处,去过什么地方,而是他们身上的追踪符于何时何地被毁去。” 菘蓝长老一愣,恍然大悟。 然后他暗暗咂舌。 这个隐匿性很强的追踪符是岳棠一手弄出来的,无论在天庭地府都没存在过,青松派修士也是第一次看到。 借用鬼箓做掩饰虽然高明,但是更关键的是当时整片海域都处在尸气笼罩之下,“南疆尸仙”的压迫更让所有人心慌意乱,没有察觉到灰色尸气里暗藏着这道追踪符。 等到他们有各种方法逃脱重围,甩掉尸气之后,自然觉得没事了,只急着回去禀告。 但他们神魂里多出的东西,很难瞒住他们的主人。 岳棠相信所谓的大能者,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追踪符会激怒他们吗?”朱丹掌门犹豫着问。 她可太了解天庭地府大人物的嘴脸了。 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面对任何疑似挑衅的事都会勃然大怒,更何况这一记耳光是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们脸上。 “不会。” 说话的人不是岳棠,而是巫锦城。 他走进船舱,腰间的魔剑缠绕着众人不用神识都能感觉到浓厚阴气。 “被鬼军围杀的楚州修士已经带回来了,他们伤者太多,还在救治。”巫锦城说。 这次岳棠没有出面,只是由巫锦城带着巫傩与剑修们去了一趟。 后者会凑这个热闹,纯粹是之前没有尽兴,被鬼军追了很多天的憋屈想要发泄。 周宗主让郁岧嶢看顾一下这些不省心的门人弟子,自己留了下来,跟岳棠一起看着地图,只是刚才一直没有出声罢了。 如今看到巫锦城回来,周宗主投去带有询问的一瞥。 ——他徒弟人呢? “郁剑仙被蓬莱阁主与伏火宗主围着,讨教悟道之法,脱身不得。”巫锦城顺口解释。 周宗主很是不悦,立刻起身走了出去,看表情像是要把那两个家伙打一顿。 朱丹掌门干咳一声,尴尬地说:“伏火宗主年纪不小了,再有个几十年可能就得夺舍,蓬莱阁主沉迷炼丹,他逮着机会,自然要追问那颗升仙丹,巴不得亲眼见识一番。” 这才会遗忘自己是被救的事实,也忘了周宗主的存在,没有主动过来拜会,反而缠着人家的徒弟不放。 这要是在长德公的城隍庙里,周宗主的泥人肯定会一拳打在那另外两个泥人的脸上。 ——楚州修真界的特异之处,就是宗门之间的关系。 高阶修士没有互不相识的,还都很了解,哪怕像瀚海剑楼这样流亡在外的宗门,都不会太生疏,毕竟大家的泥人都放在长德公的百宝阁上,能吵能撞还会打到一起滚进桌子底下。 虽然有些修士的关系恶劣,彼此看不顺眼,可是作为泥人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要不了解对方的性情也很难,大家就像是同住一个街坊的邻居,熟络却又微妙。 眼下伏火宗主与蓬莱阁主这般行为,好比拦住了人家出门多年久未碰面的孩子,问东问西,没个分寸,孩子父母坐在家里傻等呢,一听有两个烦人的邻居在没事找事,还不气得当场抄起扫帚出门帮孩子解围? 作为邻居之一的朱丹掌门,要跟“外人”解释这事,自然十分尴尬。 “他们闹……他们吵几句就好了,不用岳先生费心出面。” 岳棠与巫锦城对视一眼,默契地抛开了这件事。 朱丹掌门赶紧转移话题:“方才说那些降临人间的鬼神天神,发现了这个追踪符,是否会怒不可遏……” 巫锦城给了否定的答案。 岳棠嘛,不用问也知道他赞成巫锦城的话。 朱丹自打认识这两人,就没见过他们有意见分歧的时候。 果然,岳棠双手拢袖,从容接话:“追踪符这等小技,确实会惹怒他们,不过我现在有了一个虚假的身份,让他们以为我是同类。” 岳棠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眼下坐在这里的人都不傻,这等程度的言外之意,自然可以听出来:神灵恼怒的,是被他们看不起的凡人挑衅,如果对方也是天神或鬼神,还是一个摸不清底牌的神灵,他们就会变得谨慎起来。 “至于之后的动向……比方说,十万大山的那位妖尊,会是第一个派人来寻我们的。” “什么?” “勿急,非是恶意,而是想要我手里的这份情报。”岳棠轻笑着点了点地图,真元从他指尖流出,在地图上方形成了几个小圈。 这就是岳棠目前确定的“鱼巢”。 “我怀疑那位妖尊是地府第七殿的董殿主,他还在面前试图冒充幽骨鬼王,这说明他们很不乐意暴露真实身份,就算在‘知情者’与‘同类’面前也是如此,只想快速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不过这是以前,现在嘛……他会错过这个知道其他人情报的机会吗?” 岳棠笑着反问。 尤其这位妖尊又跟南疆的“幕后之人”碰过面,所以犹豫的时间会更短,可能在杀死或者惩罚手下之后,就当机立断地重新派人前来接洽了。 毕竟按照地域划分,十万大山有一部分还跟南疆接壤,勉强可做盟友。 尽管妖尊不知道为什么南疆巫傩要跑到海上,不过这不妨碍他想要空手套名单,趁机蹭情报的心思。 “若是妖尊亲自前来呢?”萨图眉头紧皱。 他们这个骸骨岛是临时搭的,肯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瞒得过一般人,瞒不过大能者,要是被看出了底细,那就麻烦了。 而且岳棠跟妖尊见面,假冒的身份也有随时露出破绽的可能。 对方要真的找上门,自然无法避而不见。 萨图犯起了愁。 “不会,咳,据我上次所见,他藏身在山谷中,是因为跟他的‘身躯’还没有完美融合。”岳棠表情怪异地说,“那是一只妖兽,我没认出来是什么,不过气息格外强大。” 在完全掌控那具身体之前,妖尊是不会轻易踏出那片山谷的。 “至于其他的大能者,短时间内不会出现……所以我们还有时间来修整这座岛。”岳棠看着众人,提醒道,“可能要辛苦诸位。” 南疆尸仙的身份既然不一般,就必定有排场。 岛上有不明真相的修士与巫傩怨魂,这很正常,但是所有人都必须惧怕并敬畏尸仙,而且不敢靠近尸仙的居所,那居所也肯定不能差。 朱丹掌门与菘蓝长老面面相觑。 他们在南疆协助巫傩修堤坝、开凿水渠,现在又要盖房子? 他们还是符修吗? “也不是不行。”菘蓝长老小声嘀咕。 他们在南疆三年,确实发现把符箓用在这些琐碎小事里,想尽办法地满足凡人百姓的需求,比埋头研究符箓管用多了。 这些年他们青松派修士都颇有心得,修为提升了一些不说,每人对符箓的领悟也更上一层楼,很多从前想不通的阵法,画不出的符箓都能得心应手。 “就是楚州修士都来了,我们……咳!有点不方便。” 菘蓝长老摸着胡须,有些窘迫。 被楚州同道看见他们青松派修士在做泥瓦匠,再被几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指着嚷嚷,青松派的宗门威望就没了,偷偷摸摸干吧,心里又气不过。 岳棠恍然,随即一击掌,满脸笑容地说:“伏火宗擅长炼器,对稳固这座岛屿必定有所帮助,蓬莱阁擅长炼药,可以帮巫傩改一改养护尸骸的药方,再给这座岛的骸骨尸气里增几分毒性……总之人既然来了,自然都会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