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修为尽失后》 1、师叔他心术不端 太阿宗首席弟子麟岱,出使魔域负伤而返,筋骨俱裂,灵根枯竭,修为尽失。 宗门仁慈,留一隅供以养伤。 剥其银甲,削减月俸,封其楼台,谴之后山。 醒来时,夜色寥寥,月光堂堂。 皎洁月华拂过不眠人的脸颊,照亮一双雾蒙蒙的桃花眼,还有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 他的筋骨虽然已被修复,但那绵密的痛楚仍未消失,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床下扫出一只蓬松的黑尾巴,在麟岱面前招摇。 麟岱伸手顺着爱犬的毛发轻柔抚摸,几下便让这灵兽嘤嘤呜呜的撒起娇来,从床板下伸出了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腰侧拱来拱去。 威风凛凛的煞面黄土松几日前就感知到了主人的虚弱,一直小心翼翼地陪在主人身侧,直到现在才敢吐出舌头打滚耍赖。 “委屈你了。”麟岱抵着它的耳朵柔声低语。 琼牙是只笨狗狗,别的灵兽开智后便能学人语,它却学不会,只能用一双水盈盈的兽瞳注视着麟岱。 琼牙快化形了,麟岱眸光不由得黯淡下去。 他修为已废,再也不是那个太阿宗首席弟子,如何为它求得一方洞天福地呢? 还有塑骨用的灵石灵药,少了这些,普通犬妖根本不能筑身结核,习得大道。 他在这世上唯一可挂念的东西,便是琼牙与那一院子花草。若是不能看着他们化形得道,那他也无法安心合眼。 若是不能妥善安置,不如将它们带入黄泉…… 麟岱以手盖住双目,企图将这些绝望的念头按回心间。 他感到疲惫,灵根枯竭后他总是昏昏欲睡,却又难以安眠,夜半惊醒是常有的事。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怎么受伤的,只记得魔界使徒翻脸将他们推进了断魂渊。他拼尽全力才撕裂了方寸空间,送同行的弟子回宗。 他最后其实伸了手的,却没人拉住他。 大约是没看见吧。 他直挺挺掉进了断魂渊,刀片似的飓风把他割的七零八落。他祭出本命灵宝保住一命,又被魔族押了回去。 在魔界呆了几个月,眼瞎耳聋,无人理会。 魔界应当在和上修界谈判,两方积怨已深,终究没谈出个结果。其实抓了他也没什么用,他只是个不受重视的普通弟子,虽然拜在骨珑仙尊门下,但却是并未得到仙尊传承。 后来宗门将他赎了回来,他保住了命,却损失了修为。 撕裂时空的术法忤逆天意,他受了严重反噬,再加上魔界能让修真者真气逆流的瘴气,不出意料,他从金丹大圆满跌落至刚入宗门时的筑基。 他不再是天才与强者,他成了落魄的废人。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攀上胸口,昏迷前,麟岱想起了那张漂亮的脸,那位说过要照拂他的言师叔。 他人善,富有,好像不讨厌自己,自己此次还救了他。向他借用洞府,应该不会太麻烦他。 天刚拂晓,麟岱便简单洗漱,携琼牙去了言清所居的西苑君子阁。 君子阁位居内门正中心,言清地位尊贵,被安排在此处,也算妥当。 言清正支着身子听执行任务回来的弟子们禀陈情况,他有双风流多情的狐狸眼,目光端正时都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一股熟悉但微弱的灵气波动自远处传来。言清不动声色地解开结界,将面前堆积的记录簿推开。 “泽渊来了啊。”他看向来人,眸中瞬间泛起奇异的光彩。 麟岱着一袭简单白衣,并未束发,只用木簪随意挽了个发髻。他撑一把着竹柄伞,站在那里像一堆将融未融的雪。 毕竟修为尽失,几根细骨已经撑不住往日惯穿的舵银铠甲了。 美人没了保护自己的壳,变成了展开柔软肚皮的刺猬,任谁都可以去摸一把。 在场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见到此等颜色都不由得低下了头。 大师兄俊美无俦太阿宗无人不知,只是往日只能看到他包裹在鱼麟铠甲下的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寒光凛凛,与之对视时脊背凉意顿生。 他又强悍又孤高,渐渐落了个恃才傲物的名声。如今美人身着薄衫,白衣几分曳地,风流孱弱。只要抬眼去看,便能清楚窥见他的每一段身姿。 感觉就像……占了个大便宜。 言清眯起了眼,细长的眉眼使他看起来像某种狐狸。 他笑嘻嘻道:“泽渊找我做什么?” 麟岱当然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自己缺东西,苍白的手指摩挲着碧绿的伞柄,有些尴尬的开口: “有些事……想同师叔说。” “哦?”言清的语调上扬,拖出长长的尾音。 他蓦然向前走了几步,衣袂飞动。麟岱修为不比从前,还未反应过来,言清就逼到了他面前。 “为何不能在大家面前说?众师兄弟都在这里,怎会不帮你。” 言清比麟岱矮一寸,抬头时能看见他被晨光染成金黄的纤长睫毛。在初秋的寒气里微微打颤,让人想伸手拨弄。 美人面色苍白,听闻此话却忽然面色浮红,连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 “不用不用……只,只要你,你一人便好……” “不,不是……不要你,呃,不对,是只要你……” “不是你,嗯不对,是不要别人……” 麟岱这里有两件事顶天难,一是和别人说话,二是把话说清楚。 现在两样全占了。 他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身边又有那么多人都在看着他。麟岱知道自己招人厌,干脆就不说了,憋出干巴巴的一句: “我等会再来找师叔。” “泽渊留步。”意识到自己把人逼狠了,言清立马换了笑脸,几步上前轻易捉住了美人的手腕。 美人清癯瘦弱,手腕只有纤细的一截。言清趁机摸了一把,手指忍不住勾勾又蹭蹭。 周围一干人只是寻常宗门弟子,仰仗着言清的帮扶才能在君子阁混个脸熟。他们哪敢看这个,又一个个的都是人精,纷纷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麟岱是个相当迟钝的人,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不适。他想抽出手,却被言清牢牢锁住了腕子。眼看着言清的脸越来越近,他不得不压抑住怒气开口: “言至白!” 言清,字至白。当年言家喜得麟儿后求着颂煌仙尊赐的两个字。 “诶,在呢。” 言清似乎没发现面前的人在生气,反而很是受用,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手的意思。 麟岱气极,奈何嘴笨,说不出什么更有威慑力的话来。从前他无需发威便有万人敬仰,如今修为倒退,连挥袖而去都做不到。 瞥见眼前人眸中有伤情神色,言清却愉悦的眯起眼睛。他悠悠然道: “泽渊何必……” “麟岱!” 一声凌厉的呵斥打断了越贴越近的两人,趁着言清回头的功夫,麟岱使巧劲挣脱了对方的桎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到对方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啧”。 “你又在做什么?”随着少年的一声怒喝,麟岱眼前一花,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他竟被冲来的人推开两丈远。 他不由自主的捂住胸口顺气,艰难的抬起头看向来人。 鹿一黎挡在言清面前,正欲开口斥责他不要死缠烂打,却看见对方红着一双眼睛,虚虚地捂住胸口站在不远处。散乱的发丝挂在瘦削的肩头,犹如枯枝带细藤,透着股可怜巴巴的劲儿。 或许是他眼睛出现了问题,竟觉得往日战无不胜如铁打似的麟岱马上要化掉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鹿一黎的语气有些发虚,不似刚才那般凌厉。他越看那人越觉得愧疚,又不知愧从何来,只能嘴上发狠: “你当年缠着楚兄,现在又缠着言师叔,怎么有人像你这样厚脸皮,令人不齿。” 听到如此羞辱的言语,麟岱却是不言不语,好一会,才堪堪说出句: “我没有缠着他们。” 再往下,他也懒得解释了。 麟岱于他有愧,虽是无心,但也努力解释澄清过,终是百口莫辩罢了。如今,他除了自己的花和灵兽,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他已经习惯了无助,他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 麟岱弯腰捡起被鹿一黎打落在地的竹枝伞,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检查了一番,发现并无损坏,便持伞躬身向言清行了个弟子礼。 “麟岱不请自来,叨扰师叔了,这便离开。” 言清微笑着冲他点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鹿一黎却是不准备轻易放过他,冷笑一声道: “怎么,被人发现就准备跑了?我说你一个好好的剑修,整天就想着这些个不入流的下作手段,真是恶心人,看来楚兄那一脚还是太轻,没好好给你长长记性。” 见麟岱垂首不语,只顾着撑开那破伞,好像撑把伞都能累死他似的。鹿一黎顿时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都不是滋味,脱口而出: “你好意思当这个大师兄么?连几个魔族都打不过,还连累言师叔受伤,让师尊为了你这么个废物跑前跑后。你到底要不要脸啊,原以为你死在魔界也算有志气,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你说你个废人回来有什么用,缺你这么个吃饭的了?” 他越说越快: “既然成了废物就好好呆在你那破屋里,别一天天的出来招摇,也别一天天的想着那些你攀不上的。巴巴的和狗一样,恶不恶心。” 鹿一黎这番话委实有些重,旁边几个弟子皆面露惊惧之色。 麟岱固然修为尽失,可他毕竟还是那个宗门大弟子,身份鲤鱼虽不能使用,但依旧在系在他腰间。 况且往日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强悍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只要他还活着,大概不会有人敢如此羞辱他。 而且鹿一黎说的那些,魔族反悔撕毁协议也不是他们能料到的,与麟岱干系不大。 麟岱转身撑伞,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般,径直向门口走去。 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去生气了。 琼牙见到了主人,高兴的汪呜了一声,他低下头颅方便脆弱的主人骑上来。 麟岱一扯它脖子上上的鱼鳞护甲,翻身骑上犬背,脊背挺得比他手中的那把青竹伞柄还要直。 几名弟子目送着他走远,竟不自觉恍了神。鹿一黎反应过来后猛的晃了晃脑袋,连忙向一旁环臂而立的言清说道: “小师叔别介意,麟岱那人自小就这样,不要理他就好。要是他还敢来叨扰您,我就去禀报师尊禁他的足。” 言清不置可否,面上仍是笑意和煦,眼底是一片看不清情绪的漆黑。 十里竹林,茂密苍翠的绿竹不知怎么倒了一片,断面粗糙杂乱,还留着好几处野兽的齿印。 麟岱靠在一块还算光滑的巨石上,以绶带遮目,整个人躺成一位美美晒太阳的小咸鱼。 琼牙在不远处横冲直撞的撒欢,一尾巴撂倒一片细竹。 一片竹叶悠悠飘下,盖在麟岱鼻尖上,草木与尘土的气息吸入肺腑,麟岱忍不住咳了一声。 这一咳给他睡意咳没了,他坐起身,看向胡乱蹦跶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巨型土松。 做狗可真好,麟岱不禁想。 傻狗忽然僵住了,连尾巴都纹丝不动。麟岱目光一凝,唤道: “琼牙,过来。” 琼牙听到主人的声音,歪了歪沾满竹叶的大脑袋,三下两下便蹦了过来。 巨型土松显然不清楚自己的身量,居然试图把脑袋塞进主人怀里。 麟岱拽着它的耳朵,拍了拍它的腮帮子,说道: “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琼牙被拽成了吊梢眼,摇着脑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吃。麟岱掰开它的嘴,尖利的犬齿里飞出一只荧光闪闪的灵蝶。 麟岱一拍狗头: “这是师尊的灵蝶,还说你没吃。” 灵蝶忽闪忽闪的还会飞,对琼牙这种智障狗子有着谜一般的吸引力。麟岱无奈的揉了把狗头,伸手托住灵蝶。 灵蝶颤了颤透明的翅膀,响起一道人声: “午时,瑶光殿。” 惜字如金,是他那位冰山师尊的作风。 麟岱恭敬地拜过刚刚被狗含过灵蝶,让它飞回去复命了。想来师尊不喜他,应该也不会同他多说些什么。 麟岱理理微皱的衣襟,翻身坐上犬背,把住琼牙脖子上的鱼鳞甲,道: “走,去师尊寝宫。” 2、师尊他吞吞吐吐 来往的扫洒弟子正搬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叠的金器、珠玉、字画散发出浓郁的沉香木气息。那展琉璃剑纹矮屏风实在太重,抬着它的弟子累的喘气,又被那屏风顶部的尖尖顶的下巴生疼。他歪歪扭扭地走着,惹来队伍后头的人的催促。 那弟子赶忙加快步子,却“哎呦”痛叫一声,不知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斜,就要往地上栽去。 身后传来众人惊呼,近处有人伸手欲接,眼见着屏风即将落地,那弟子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上。 一只手掌凭空出现,苍白修长,又把他的心摁了回去。 两指一勾一探,顺着屏风坠落的力道急速下坠,在那金贵的琉璃落地前,稳稳地接住了它。又像少年人勾住爱人的下颚般,温柔地抬起了这沉重的物件。 那弟子惊魂未定的抬头,嘴角的笑意还没浮出,就被冻僵在腮帮子上。两眼瞪大,仿佛见了鬼。 “大师兄。”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躬身行弟子礼。 麟岱点点头,示意他们起来。 “要去瑶光殿?”麟岱问。 下修界需要向上修界纳贡,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此月。 众人摇头,却默不作声。大师兄强悍,威名在外,没人敢在他面前多言。 领头的弟子见四下沉默,赶紧举了举手,见这苍白的病美人把目光移向了自己,笑意顿生,连忙说道: “奉扰龙长老之命,接待古剑门少门主。” 古剑门…… 麟岱眉头微蹙,看得一群弟子心脏一疼。那领头弟子以为他知道自己原先住处被占用之事,安慰道:“暂住而已,大师兄不必忧心。待他离去,我去为大师兄收拾清平阁。” 麟岱回过神,听闻此话摇了摇头。 “我已不是弟子首席,住在清平阁本就不合规矩。” 古剑门乃上修界毒瘤,太阿宗怎么会与这样的门派来往,应当是师尊有意为之,麟岱暗暗想。 一干扫洒弟子愣在原地,目光交接似乎在传递着什么隐秘的信息。为首的那人咽了咽口水,表情艰难地开口: “大师兄不知那古剑门少主的来意吗?” “我不知。”麟岱实话实说。 “这……” 众人反倒支支吾吾起来。 麟岱四下环顾,见一干人垂首不语,便问道:“怎么了?” 那领头弟子凑近了两步,望见麟岱眼眸中的默许,便将脑袋贼兮兮地伸了过来。 “说是要谈谈大师兄的婚事……” 麟岱身量极高,只好俯下身来听他说话。他眉毛一挑,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两下,沉吟片刻,将声音压得极低,道: “窃听之事,不可告诉旁人。” 他修为尽失,眼下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于宗门联姻。此事师尊定不会同意,应当是扰龙长老等人的私自决定。 这群弟子,也不知是怎样听到了扰龙的密谋。 那弟子连连点头,被麟岱身上的清苦莲子味熏得满面通红。他身后跟着的一行人也跟着点头。 美人揉了揉眉心,叹息声在嗓子里转了又转,终究没吐出来。 “大师兄,我们没和别人说……” 那弟子吞吞吐吐。 麟岱点了点头,拱手还礼,离去了。 “师尊……” 青年的声音很清冷,在空旷的大殿中泛起回声。 案前执笔的男人顿了顿,头也不抬地问: “来了?” 麟岱无声苦笑一下,道: “弟子来迟了,师尊有何吩咐。” 男人的执着玉管狼毫的苍白手指似乎握得更紧了些,他喉结微微滚动,眼睛却仍然定定的盯着案上的一叠符咒。 “有事。” 麟岱心中惊奇,他知道师尊话少,却不知他会说废话。 麟岱躬身行弟子礼,公事公办地问: “师尊请讲。” 他低着头,耳边却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 抬眸,发现男人已经站了起来。白衣银冠,清俊威严,一如当年。 骨珑仙尊二十六岁登临长生境,自此容颜不变,永远都是那副青年人的样子。 “师尊有什么吩咐?”麟岱以为他有事要交代,心中纳罕,想来师尊已经很久没布置过任务了,即使有事也不会找他。 男人动了动薄唇,眼神竟有些闪躲。 麟岱发誓自己从来没在师尊脸上见到这副微微慌乱甚至有些心虚的表情,只见他思考良久,从喉咙里逼出一句: “东西呢?” 什么东西?麟岱如临大敌,难道师尊曾交给她什么杀人越货,屠门夺宝的黑色任务? 他沉默的思虑半天,思虑到男人的脸色从慌乱演变成了焦急。 他急,麟岱更急,藏在袖子下的双手反复攥紧又松开。 忽然手指触到袖中残留的一片竹叶,麟岱眸光一闪,果然是被魔族打伤了脑子,他竟忘了这茬! 太阿宗规训严格,弟子要敬师,即使在外执行任务,也不能不慰问老师。 虽然师尊不喜他,但他仍本着弟子本分,每月初一来探望师尊空荡荡的宫殿,把能搜寻到的好东西送给师尊。 宗门内弟子大多是上古门阀权贵后代,赠给自己老师的几乎都是价格高昂的宝物。麟岱没这条件,师尊也不缺他那点灵石或功法。 他只能四处收集些稀奇古怪的有趣玩意放在老师案上,有时是只会唱歌的小蜗牛,有时是块会变幻颜色的雨花石,还有一次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好自己雕了个木头鸭子送到了老师桌子上。 他只顾送,倒是没注意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去哪儿了,反正师尊宫殿每天都有人洒扫,估计是被人收下去了也不一定。 他万万没想到,师尊居然真的收下了这些。想起那只慢吞吞的蜗牛和圆滚滚的憨鸭子,麟岱不禁扶额,还不如送灵石呢。 今日就是初一,师尊居然会问他索要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麟岱迟疑半晌,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株养在陶盆里的焉了吧唧的小花来。 他爱花草,院子里种满了各地搜集来的奇花异草。 麟岱点点小花的叶子,小花被他敲醒了,开开心心的舒展了下枝叶,在他掌间摇头晃脑起来。 叫早花,魔界森林里最弱的灵植,给它个具体时辰,它便能在这个点准时开始唱小调。而且和鹦鹉似的,善于学人语,通常被当做报时用的钟表,在贵族孩童里很流行。 男人见他掏出了东西,面色稍霁,指了指铺面符咒卷轴的桌面示意他放上来。 麟岱看着凌乱的桌面,随手拨开一块空处,连盆带花放了上去。 结果筋骨重塑后不如从前灵活,力道没控制住,盆底面撞到桌面发出一声“嘣”。 麟岱或许真的在魔界呆傻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动静颇为失礼,仍自顾自转动花盆,把花朝向日光照射的那一边。 完了还后退两步歪头欣赏一下,看到桌下露出的男人的曳地的长袍时,才发觉这举动非常不礼貌,非常不尊师。 他悄悄抬头,恰好撞进师尊的目光里,麟岱只觉得这眼神太过复杂,令人难以捉摸。 想起这人抬手掀翻他茶盏时的冷漠决绝,麟岱心口一疼,不敢再去看他。 他也不想再说些什么,心想往后记得每月初一来一次就行。 于是麟岱再次行礼: “弟子告退”,言罢,便转身向外走去,脚步略显仓皇。 “等等。”骨珑仙尊却突然唤停了他。 麟岱定在门口,缓缓转身。 “师尊请说。” 男人清冷到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色浮动着少见的情绪,他开口: “与古剑门联姻之事,我不会同意。” 麟岱心口一烫,微微笑了一下。 “谢师尊。” 男人喉头滚动,继续说道: “我有个要求。” 麟岱做俯首倾听状。 男人目光飘忽,声音忽然变得黏连模糊: “你同我联姻……” “什么?”麟岱不由得向前两步,他感知力减退,听力大不如前,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中更觉得好笑。 尊贵出尘的骨珑仙尊,居然会说什么同他联姻。若是被上修界的女修听到了,那不得兴奋成一片嗷嗷叫唤的上古长臂猩猩。 骨珑仙尊见他走了过来,眉毛一跳,竟接连退后两步。 “无事,你先退下。” 麟岱不明所以,但诸事缠身,他也无心再做停留,便听话地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骨珑仙尊目送他出了宫殿,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目光都没有移开一瞬。 麟岱走了,宫殿里恢复了往日的清冷。高大的男人静静的坐在青玉案前,他应是非常不擅长应付内务,桌面上堆得满满当当,只有桌角留着一小块空面,盛放着徒弟送的叫早花。 花盆被他转动面对着他自己,蓝色小花有一句没一句的哼着不知名的泾州小调。 男人听了一会,终究没明白它在唱什么。他低低叹了口气,手腕一翻转,苍白的掌心中就出现了只胖滚滚的白玉蜗牛。 蜗牛乍一出现就唱起了歌,它颤抖着触角纵情高歌大有一口气过不来把自己憋死之势。男人怕它一嗓子就这么过去了,只好轻轻敲了敲它的壳,见蜗牛忘乎所以完全不理会他,便小心翼翼的捏住它,置于叫早花的叶子上。 两只弱小的灵物终于有了伴,一拍即合,对唱起来。 骨珑仙尊支着脑袋看了一会,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肘下压着一张淮州白果纸,上书: 其一,礼不宜贵重,妥帖即可,意外之喜最佳。 天色渐晚,整间书房都是那首不知名的泾州小调。 麟岱回到自己偏远的小院子时,天上已经挂上了颜色浅淡的月亮。他依次喂了自己的龙鱼、鹿、白羊、兔子、刺猬、乌龟和狗,才分出功夫歇下来打坐。 他无父无母,天地间只有自己能依靠。他还年轻,往后的日子不能真的就躺着过,而且从前为了修炼晋升得罪过不少人。眼下还有宗门庇护,可一旦某天被宗门抛弃,就只能等死。 麟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他既不是出身仙门家底丰厚,也不是气运极佳出门就能遇见大机缘。他甚至有点倒霉,总是闯祸,总是被误会,偌大仙门几乎没几个知心好友。 所以他自己就得多做点事,多看点眼色,必要的时候为自己争一争。他越强,宗门就越喜欢他,宗门越喜欢他,他的修炼就越顺遂。越顺遂,他自然就越强。 等他足够强了,随便往哪个林子里一躺都能安安稳稳睡到天亮。宗门需要他,他就出山。不要他,他就在山林里肆意养花纵狗摸小鱼,痛痛快快活他个几百年。 可是一朝被俘,修为跌落,美梦终成泡影。 眼下他只有炼丹之术还算拿的出手。只是颂煌仙尊提点过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需得藏拙才能走得长远。所以外人只知他五行属火,是个以火代剑的术修罢了。 他的师尊出身名门,是位强大的剑修,一柄方仪宝剑名动天下,坐镇宗门数十载,令妖鬼魔三界不敢来犯。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位涅罗宗剑尊敢于他挥剑一试。 但麟岱是个纯正泥腿子,幼时一直在外流浪,习得的功法杂乱无章。所幸天赋不错,什么都能学会一点。后来听闻太阿宗有教无类,不以门第论英雄,所以千里万里的来到泾州,杀进了初试前三,拜在骨珑尊者门下。 他那时还不知师尊在宗门甚至仙门都顶尊贵的一个人,他只见师尊座前清清冷冷无人叩拜,便壮着胆子去跪下敬茶。 满心期待师尊会和旁边的长老一样,接过茶盏,然后夸他一句好孩子,再摸摸他的头。 结果师尊拂袖离去,温热的茶水淋了他一脖子。 他吓得不敢动弹,后来才知道师尊早已相中了个根骨卓绝的天生剑修,不过在初试时被他用些“歪门邪道”骗出了局。 他那时还并不知道那些能控制人的瞳术是邪道,也正是因为无知,且年纪甚小不满足修行这种术法的条件,宗门才恕他无罪。 初试魁首可自行拜师,为师者亦不可拒绝,不能伤了弟子的赤子之心。这是太阿宗百年来的规矩,纵使是骨珑仙尊也得遵守,他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为了仙尊的开门弟子。 师尊厌恶他学习旁门左道,心术不正,把他丢给了颂煌仙尊,不理会他,甚至不教导他剑术。 后来那个被他骗出局的天生剑修成了他师弟,他才得以窥见那把威风凛凛的方仪剑,才开始跟在两人身后学些东西。 他很刻苦,对自己也狠得下心,但他的剑术就是比不过鹿一黎。反而是法术越发精进,一手控火术使妖魔神灭形消,闻风丧胆。 他是太阿宗第一剑修的大弟子,却成了个纯术修。不仅如此,他天生受灵兽亲近,符篆也有涉猎,体术堪比武修,似乎除了剑,他什么都行。 这是件很丢人的事,他没办法继承师尊的衣钵,估计此生也得不到师尊的喜爱。 所以他放弃了,开始潜心研究火系术法。颂煌仙尊见他的心头火纯正澄净,便引导他入门丹修。世间丹修甚少,丹药更是千金难求。他也没想到自己能成功,第一次成丹时高兴的骑着琼牙从太阿宗窜到了涅罗宗,差点撞坏了人家牌匾。 幸亏一个过路的散修拦住了他,他感激不已,还把那枚尚且不成熟的丹药送给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害人家拉肚子。 身怀异宝难免会招惹灾祸,火系术法已经让他登上宗门弟子之首,他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便一直未曾向人提起炼丹术法。 世间除了颂煌仙尊,也就无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手。 如今跌落谷底,这样东西说不定能成为他最后的筹码。他还得更精进一些,让自己有些底气,不会被宗门轻易抛弃。眼下,还是得淬炼神魂使灵识坚韧稳固,为日后炼丹做准备。 虽说淬炼神魂会使用这具本就残破的身体更加脆弱,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不想自我了结,也不想被压迫致死,只要还活一天,那就得为自己挣几两尊严。 他盘腿凝神,祭出幽冥狐火来锤炼神魂。麟岱命格属火,寻常火系修士都只能催动与生俱来的心头火,他除了自己的心头火外,还有这股碧绿的狐火。 当时年少,在人间的黑市上动了恻隐之心,高价从一个散修那里买下只怀孕的母狐。洗去血污后发现品相极佳,应当是魔兽血脉,可惜废了许多丹药都未能救活她与腹中的幼崽。 母狐感恩,临死前把自己的本命火给了他,也正是靠着这团鬼魅缥缈的火焰,他得以淬炼草药,成为宗门唯一的炼丹师。 如今这缕火焰缭绕在他周身,碧绿如同翡翠,像云雾又像溪流。上一秒凝成一团青山,下一刻散成无数只幼狐上下逃窜,高超精妙,生生不息。 几息过后,麟岱的魂魄几乎疼到撕裂。狐火能灼烧万物,亦能淬炼杂质,杂质一除,则神魂澄净,则灵识强悍。他死死忍着,琼牙焦急的在他周边打转。 麟岱修为跌落,没有从前那般能忍痛,只好打开乾坤袋,企图找到以前炼制的能麻木感知的丹药。他伸手一握,掌中却不是那熟悉的白色瓷瓶。 他诧异了一瞬,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尚未开拓须弥,佩戴的是没有认主能力的低品阶乾坤袋,但不代表别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往里放东西或拿东西。 白瓷瓶还在,这看似凭空出现的药瓶,是师尊给的。 只是谈话间那一个眨眼的分神,长生境巅峰的师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药瓶放进他的乾坤袋里。 麟岱低头看向掌心,这是只细颈黑瓷瓶,泛着奇异且迷幻的光泽。微微一晃,水声阵阵。 他拔下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瞬间充斥满整间屋子。 麟岱可能不是这世上最强的炼丹师。但他一定是那最刻苦,最博闻强识的一类。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他不认识的天材地宝。 青鸟髓,由上古神兽三足鸟的骨血炼成,涵养神识的顶级灵药,太阿宗的九件镇宗宝物之一。 一滴,便可令灵兽觉醒返祖记忆。一瓶,哪怕那人肢体碎成了一滩烂肉,灵魂分成百八十瓣,都能给养回来。 麟岱几乎没捧住这个小瓶子。 此物珍贵,他都没往上头想过。 麟岱是个野路子,没进宗门前机缘都靠抢。进了宗门后知道了礼义廉耻,想要什么便打擂台去争,领任务去挣,攒灵石去买。他唯一没想过也没试过的,便是问人家要。 虽说是师尊直接给他的,但估计也是看他可怜才拿出来,不劳而获,与他上门讨要有何异。想当初他在渭州被古剑门的人偷袭,过路的散修给他灵药,他都没好意思要。 3、师弟他依旧暴躁 麟岱愣了许久,连狐火灼烧都顾不上,反应过来后将牙关一咬,毫不客气的拔开塞子饮下半瓶。 管他呢,今天不努力,明天变垃圾。抢来的固然不对,可讨来的也没什么罪过。早知如此,不如每月扮的惨兮兮的去师尊那哭一嗓子,说不定早就突破元婴了。 这样一想,他还有许多旧相识,都是门阀贵族,都颇为富有。自己为他们办过不少事,若登门拜访,人家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吧。 麟岱瞬间觉得自己那一院子灵宠都有了活路,刚才还想着尊严大过天的某人转眼就把自己的誓言丢出了上修界。 青鸟髓下肚,犹如寒冰入业火,春雨降枯田。麟岱瞬间陷入了奇异的药香中,他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响,便仰面躺倒到床榻上,失去了意识。 琼牙急的乱窜,大脑袋抵在麟岱的胸前,把人平整的衣襟拱的乱七八糟。 终于笨狗想起了些什么,静静立在原地不再哭嚎,竖耳微动,听见主人胸口平稳有力的心跳。 琼牙高兴的摇了摇大尾巴,庆幸自己没将主人吵醒。它贴心的为主人咬开衣袍,放正脑袋,盖好被子。然后甩甩毛发,缩小身形往床下钻去。自窄小的床榻下伸出脑袋,笨狗又忽然想起,主人已经睡着,哪里还会摸它脑袋哄他睡觉呢? 琼牙委屈的哼唧了两声,正欲缩回狗头,却发现那满室异香的来源。 主人垂落在塌边的手腕苍白,紧紧攥着的瓶子却亮闪闪的。瓶口坠着一颗晶露,像是去年宴会上主人偷偷喂给他的果浆。 笨狗咽了咽口水,鬼鬼祟祟的咬住了主人纤细的手腕。 麟岱醒来时,天光清亮,鸟声清脆。他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 今日天气甚好,麟岱想。不如前去丹阁兜售些之前炼制的丹药,光靠每月补给,可不能养活他的大宝贝们。 这样想着,正欲下床。 然后一转头,发现床边立着三个大活人。 麟岱吓得猛地后缩,后脑勺直直撞上墙面响如擂鼓,疼的他龇牙咧嘴满眼泪花。 他见鬼似的盯着床前三人: 鹿一黎持剑在左,言清抱琴在右,中间站着个眼熟的弟子,白发金瞳,腰缠九节鞭,好像是那位常驻太阿宗的妖族使者。 三人说不上来势汹汹,只能称一句宝相庄严。 宗门这么快就派人来驱赶他了?麟岱面色惨白,派来的还是他的嫡系师弟和师叔,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咳……”麟岱企图走得体面些,便说道: “不劳各位送我,我自己,呃,能走。” “你还想走?”一声怒叱震的麟岱耳膜发疼,这话也不知刺激到了鹿一黎哪根筋,他双目发红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道: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就这样作践自己?” 他自知说话不过脑子,想着夜里来看看麟岱。没想到老远就发现麟岱屋中有外人,伴着颇为强悍的妖气。 想到麟岱那副好模样还有孱弱的身体,鹿一黎吓得不轻,连忙唤了亲近的帮手过来。万一出事了,把那外人就地杀了,还能保全麟岱的名节。 结果,还不知道是不是麟岱有意为之。 麟岱亦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以为他看见自己疏于修炼,反而去侍弄满院花鸟鱼虫心生不满。想起昨日这人那般羞辱自己,纵使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他冷笑一声,道: “你管我什么样子,我乐意。” 老天爷,他居然能当着三个人面前说完一整句话,他真棒!麟岱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这句话显然又刺激到了鹿一黎那脆弱的神经,少年竟指着他哆哆嗦嗦的说不出半句话,显然是气到了极点。他踉跄地退后两步,被言清扶住。 年轻人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容易走火入魔,麟岱想,不像我,师尊给了青鸟髓,半瓶就让神魂坚不可摧。 想到青鸟髓,麟岱方觉得手中少了些什么。一掀被子准备翻找,发现自己竟没穿裤子。正准备伸手捞裤子,又发现那小瓶子握在妖族常驻使者手中。 那妖族使者察觉到他的目光,笑意和煦的开口: “麟师兄……” “你把裤子穿上!”鹿一黎两眼一翻怒吼出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哦哦。”麟岱急忙收回已经踏上地板的脚,忙里忙慌穿好裤子。他尴尬地束起长发,一边束一边想,是你们硬闯进来的,现在却呵斥我衣冠不整,这是什么道理。 思及此处,已是眼尾薄红。 鹿一黎看了他一眼,目光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但少年终于能和他好好说话了,他重新直起身子,清清嗓子道: “这位是妖族常驻使者,你有什么委屈赶紧和他说。” 言罢,向身侧的金瞳男子点点头。男子亦点头回应他,对着麟岱柔声细语的说道: “我妖族看管不严,冒犯了麟师兄。还请麟师兄将他交予我们,好让在下禀报王族,给麟师兄一个交代。” 麟岱不解,问道:“把谁交给你?” 鹿一黎额头青筋暴起,被言清按着才没跳起来。 金瞳男子:“把那冒犯麟师兄的孽畜交给我。” 麟岱:“什么孽畜?” 金瞳男子:“引诱并轻薄了麟师兄然后躲到您床下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孽畜。” 麟岱:“什么?” “装什么愣,把你床底下那玩意给我交出来!” 鹿一黎怒目圆睁,长啸一声,挥剑劈下,自麟岱裆前刺入床板,让这本就窄小简陋的床榻碎成两半。 麟岱只觉得裆前一凉,混沌不堪的脑子也随之清醒起来。青鸟髓洗涤魂魄,但也能致人短暂的痴傻,这股杀意唤醒了他沉睡的神智,双眸瞬间清明。 “放肆!” 麟岱长眉微蹙,一声轻呵,抬手虚空祭符。白光过后,鹿一黎手中那柄不夜侯瞬间僵住,无法再刺下半分。断成两截的木床凝滞在半空,迸溅的木屑也像是被冻住似的,在众人面前稳稳停住。 兴许是动作大了些,一股血腥涌上喉头。麟岱喉结一滚,强行咽了下去。此时若是在妖使面前露出了虚弱模样,那以后琼牙也就没面子回妖界了。 麟岱没能继承骨珑仙尊的剑,倒是学会了一手好符咒。在入魔界前存了不少灵符,未曾想真气逆流,这些符篆都成了一堆废纸。 麟岱甩出后方觉后悔,他已无力再造符篆,这些存货本该省着些用的。 美人发怒也煞是好看,言清猛地攥紧了袖子,目中透出隐隐的兴奋。 那金瞳男子在鹿一黎挥剑时就躲到了言清身后,见到此情此景更是退到了房门外,隔着门框喊道: “诸位不要生气,同门一场不值得啊!” 麟岱是真生气了,眼下修为不如从前,反倒让他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放纵感。他并不理会这三人,弯腰探向床下去查看他的狗。 琼牙往常就睡得死,怎么今天跟真死了似的。 麟岱伸手一拽,拉出一只皓白手臂来,他面色顿变,耳畔猛地响起鹿一黎粗粝的喘气声,连忙赶在他二次挥剑前将这一团东西拖了出来。 这是一堆麟岱的旧衣,因被人胡乱缠在身上而皱成一团。麟岱心下了然,扒开一看,果然里头窝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生的玉雪可爱,一头卷曲黑发显得有些妖异。他似乎受了惊吓,正哆哆嗦嗦的打着颤。 “麟岱,你他妈真是本性难移!”鹿一黎手臂动不了,只好张嘴痛骂: “多少年了还是好这一口,老牛吃嫩草,不要脸!老子真是疯了才会相信你是被强迫的!” 麟岱年仅二十一,倒是头一次听到有人骂他老牛,抬手祭出符篆封了鹿一黎的嘴。他低头看向那双浅棕的圆眼,不禁笑道: “琼牙,你竟化形成这样。” 此话一出,周边一片安静,鹿一黎刚拔出法阵的宝剑“不夜侯”猝然脱手,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他的身形慢慢僵直,又缓缓下沉,偷偷摸摸的去够那柄剑。 言清捡起不夜侯交给蹲成马步状的鹿一黎,收回怀中那把一弦封喉的寒酥琴,笑吟吟说道: “原来是麟儿的灵宠啊,我原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妖跑到这来了。麟儿给他喂了青鸟髓,哪来的?” 麟岱还未作答,就听得一阵噼里啪啦响,那金瞳男子一边手忙脚乱往乾坤袋里藏九节鞭,一边说道: “哈哈哈,原来是师兄的灵宠,难怪如此厉害。我见他道行不浅,以为是我族中哪个见色……啊不对,哪个孽畜跑来打扰师兄清修,正准备捉他回去呢。” 麟岱看向已经站直了并收剑入鞘的鹿一黎,少年瞬间炸毛,吼道: “看我做什么?要不是半夜见你屋内有妖,我至于把师叔和使者找来?” “你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麟岱反问。 “你管我做什么,我乐意!”鹿一黎的声音都有些暗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吼多了。 “我他妈以为你个废物被妖欺负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喊你也不醒睡得跟猪一样,老子以为你死了才喊言师叔来给你收尸呢。你最好管管那条蠢狗,大晚上光着膀子乱窜,老子没一剑砍死他算是给你面子。” “你不是没打过他吗?他应承了娄金星位,属神兽……”金瞳男子插嘴。 “你闭嘴!”鹿一黎怒呵,转头继续冲着麟岱吼道: “桌上有一箱子,算老子施舍你的。以后别可怜兮兮的跟吃不饱饭似的,丢人现眼。搞得我以为你为了瓶破药就和妖精睡了,妈的。” 麟岱听了一耳朵上不得台面的的话,面色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也懒得解释,扶起缩成一团的琼牙,修长秀气的右手温柔的抚摸上少年因恐惧和迷茫而煞白的小脸。 琼牙偷饮青鸟髓激起了返祖血脉,不仅没人守着他给他引气护法,还被鹿一黎带人打了一顿。本就不聪敏,现在灵智更是跌到了谷底,恐怕要过好一段日子才能恢复。 麟岱顿时心疼的不行,看着往日活泼爱撒娇的大笨狗现在缩在一堆旧衣里瑟瑟发抖,心里很不是滋味。 麟岱有些后悔自己未做万全之策就贸然服用了青鸟髓,又是昏厥又是痴傻,让自家狗子受了这样的委屈。反正师尊已经把东西给了他,还能要回去不成?他又在急些什么,真是该死,修为退步了,脑子也跟着不灵光起来。 麟岱半是懊恼,半是愤怒。他想为琼牙讨回公道,但一看屋中立的都是些旧识,也没想害他,平白闹了出乌龙罢了,他也没个正当理由生气,便闷声道: “诸位已经看清了,麟岱房中并没有什么孽畜,只一尾灵犬罢了。青鸟髓乃师尊所赠,今日之事,是麟岱的疏忽,烦请各位往后不要踏入我这小院了。” 鹿一黎哼了一声,也不做停留,转身就要离去。 麟岱这时却看见了桌上的百宝箱,他已经不能隔物窥探,但光从那嵌着多种宝石的箱体上就能看出这里头的分量有多足。 麟岱一直弄不懂鹿一黎,小少爷曾今把他的饭食泼在地上,背后却偷摸摸让人给他送点心。骂他时随心所欲,却不允许旁人插嘴。见到他恨不得绕道走,晚上又悄悄翻窗户进来送东西。 只是大千世界无所不有,麟岱也只能劝自己接受。 “鹿一黎……” “做什么?”少年头也不回,步子却慢了下来。他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出走,一边说: “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少爷我忙着呢。” 麟岱忽然发现了鹿一黎的另一面。想来从前也没仔细观察过他,原来他等人说话时,是这样一种矫情的状态。 麟岱不是那种拖沓的人,说道: “多谢。” 他的确缺钱,很缺很缺。 鹿一黎红了耳朵,说话的调子越拉越长: “施舍给你的,有什么好高兴的……” 麟岱:“还有个请求,请你今夜来藏书阁一趟。”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转头惊愕地盯着他。 麟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传音法术早就失效了,竟直接把话当众人面说了出来。他叹了口气,道:“我进不去藏书阁,想用你的鲤鱼进去。” 太阿宗有规定,弟子的身份标志鲤鱼玉佩不可离身,不可转借与交换。 金瞳男子打了个哈哈缓解尴尬的氛围,拍着胸口道: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哈哈哈哈,哈哈……” 言清剜了他一眼,金瞳男子急忙噤声,悄咪咪向门口挪去。那门已经被鹿一黎踹坏了,他扶正木门,留下一句“再会啊师兄”,便溜之大吉。 见那人走了,麟岱也不准备留客,冲着言清行了弟子礼。 “小师弟不懂事,打扰了师叔。师叔请回吧,泽渊隔日登门致歉。” 言清却少见地冷了脸,他看看鹿一黎,又看了看麟岱,冷哼一声,狐狸眼都瞪圆了几分。 麟岱见状一愣,思量着刚才说的话有哪里过于失礼,言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啪”一下踹开门,走远了。 麟岱:“……” 一个个的,就你们有脾气是吧。 鹿一黎往日最喜欢与言清玩,现在看人跑开,却没有追上去的打算。他扶起被踹倒的门,有些扭捏的问: “哦,可以,你还有什么事吗?” 麟岱:“那个百宝箱……” 鹿一黎大手一挥:“给你的就是你的了,别推来推去的。” “好像有些不大够,能再给我五十片金叶子吗?” 麟岱脸不红心不跳。 鹿一黎:“……” 鹿一黎艰难地点了点头。 4、百虑攒心狗知道 麟岱只是关门的声音响了些,就把琼牙吓得一颤。他送走了那几位祖宗,转头来查看琼牙的情况。 笨狗见主人把那几个凶声恶煞的玩意赶走了,瞬间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他虽化身成十五岁的少年,却明显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智力,看到那张熟悉的美人脸越来越近,汪呜一声就扑了过去。 好害怕好害怕,差点就被坏蛋捉走了。 麟岱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但还是好脾气的揉着他的脑袋安慰道: “好了好了,没事了。” 琼牙将人嵌在怀中时才感受到这句躯体的脆弱,慌乱地推开他。却没控制住力道,将人推了一踉跄,他又赶忙去拉,把麟岱拽的撞在了他胸口上,发出一声闷响。 麟岱:“……” 琼牙越忙越乱,几乎手足无措了。他想揽着青年想大哭一场,或者是像做狗时那样把脑袋伸进他怀里乱拱。可是现在,他几乎和青年一般高,只能把头搭在他的肩上,甚至不能太用力。 做狗可真好,琼牙一边哭一边想。 麟岱也没料到生得这样可爱的少年站起来和堵墙一样厚实,几乎给他勒断了气。随即一想,当时养他,也就是因为土狗便宜壮实不容易得病,化形成这样也算合理。可能是血脉返祖的原因,这人形比他预想的赏心悦目多了。 从一个小笨孩,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笨孩。 麟岱拧了一把那光洁可爱的脸蛋,心想我的好大儿倒是一点也不像我。 琼牙抽抽涕涕了半天,把麟岱半边衣襟都哭湿了。麟岱一边安慰他,一边忧心忡忡地在他脑后编小辫。 琼牙只是只普通犬妖,虽然是变异种,体格如象,力大如牛,但终归不是真正的神兽,几乎没有机缘登临大道,羽化成仙。 青鸟髓能激起了神兽血脉固然是桩好事,但毕竟只是一部分记忆传承,后续的修炼还是得和寻常妖兽一样艰辛。 除非师尊日日都给他青鸟髓同等品级的天材地宝,为琼牙洗筋伐髓,不然光凭他自己,很难让琼牙化为神兽。 他如今这幅鬼样子又有几年可活?届时他死了,琼牙怎么办?那三只乌龟怎么办?一院子花草怎么办?养活他们已经不是易事,如何妥当安置他们又是另一个难题。 上修界残酷,但也有几座灵气丰蕴的山头,里头都是平和温顺的小妖怪。只是琼牙自小就跟着他,娇生惯养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麟岱觉得头疼,扎好第四根小辫后,他捋了捋琼牙额前蓬松的头发别至耳后,捏着那对比正常人类要尖一些的耳朵说道: “往后要勤于修炼,不许再撒娇了,知道没?” 琼牙泪眼朦胧地抬头,似乎在说: 小狗能知道什么,小狗只知道哭。 麟岱当然不会和小狗讲道理,拍了拍他的脑袋,心中盘算出一万条快速提升妖修修为的小窍门。 蠢狗没那悟性,只能靠他的十全大补丹了。他想想办法去求些天材地宝来,炼制灵丹妙药,以天地精髓沃灌,总是能有些作用的。拔苗助长也是长,喂出来的金丹也是金丹。 到时候他死了,就把蠢狗安置在哪个山清水秀的庄子里,提前买通那里的小妖,让琼牙当山大王,总不会受人欺负。 太阿宗乃莲帝创办的修真界第一大宗,文献典籍浩如烟海,其中不乏丹鼎岐黄之术,那本莲帝手作的灵丹录也在其中。他从前尚武,对于丹道不是很用心,那本灵丹录只草草背了半卷。如今,是不得不刻苦钻研了。 麟岱暂且就想了这么多,他抚上琼牙头顶,试图将他重新缩回犬形,忽然意识到自己灵根已经碎裂,无法储存一丝灵气,便叹了口气道: “琼牙,变回去。” 终于止住哭声的琼牙一抹眼泪,虽然不知道主人有什么打算,但仍乖乖照做。他脑袋一沉打个滚,一只巨型煞面土松就凭空出现在了麟岱面前。 土松似乎更喜欢这个形象,甫一沾地就摇起了尾巴。他围着主人转了转,自己估量着变幻到了适于乘骑的体型。 灵宠知晓主人的想法,却不懂主人的忧思。麟岱想去后山看看那三首蛟情况如何,顺便再去千草园望望新长的灵植,脑子里被各种琐事压得昏沉,握着琼牙颈上那圈鱼鳞甲攀上犬背时,竟不知牵动了哪里,一股血腥气猛的自肺腑涌上喉头,他眉头微蹙,呕出一口鲜红浓稠的血。 血溅在琼牙厚实的绒毛上,衬的那银光闪闪的鱼鳞甲更加阴寒。麟岱瘫倒在犬背上,整个人陷进他背部丰厚的毛发里,只余得一点点白衣在外头。 琼牙顿时动都不敢动,弓起背部紧贴着主人胸口,仔细感受着背上男人的灵气轨迹。忽然,这凶兽一声凄厉的哀嚎,四肢肌肉猛的绷紧,撞开木门朝外奔去。 麟岱埋在血和犬毛中,昏沉间看到清晨殷红的暮色。 楚佛谙立于树下,木樨簌簌沾了满襟。他眸光黯淡似有悲痛之色,任由肩上花团如雪,眉边两鬓如霜。 瑶光殿有八百柱二百间,间间无人。 他兀自笑道: “骨珑仙尊好生薄情,楚某远道而来,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庭院安静,无人回应。他又说道: “还不如你那小徒弟,恭而有礼,连带路时的背影都好看。” “好看吗?” 冰冷的声音响起,连带着周边空气都凉了几分。 男人黑发银冠,着玄色天衣,自虚空中缓缓走来。柳叶眼睥睨而视,不怒自危。 “好看啊,怎么不好看。”楚佛谙绕着友人转了个圈,似乎这两句话无法表述那人的美,一脸欠劲的继续补充到: “腰就那么细细的一把,比我院里移植的西湖垂柳还柔韧。头发也好看,不是全直,有几缕卷的,你说有意思不?不知道是睡觉压到了,还是编过小辫……” 楚佛谙皓齿鲜唇,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煞有介事,丝毫未顾忌友人越来越寒凉的脸色。骨珑尊者目光一凝,眉前忽然出现了粒粒冰霜,初秋的水汽刹那间结成一支晶莹的冰莲花,卷着肃杀之气直直射向楚佛谙。 楚佛谙手上做着编头发的动作,也没抬头,那冰莲花在离他眉间半寸处悬停,顷刻消融。 “我说鹿鸾山。”楚佛谙抱着手臂从友人的左边绕到右边,他生的俊美凌厉,凤尾眸内勾外翘,笑起来格外靡丽。走路时一步一晃,压着那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 “你从来不耍阴招,今个是怎么了?竟烦我烦到如此地步。” 鹿鸾山乃骨珑仙尊名讳,自他被天机录册封为仙尊之后,几乎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可以说世间除了与他齐名的剑尊,也就是面前吊儿郎当的这位,就无人再这般称呼他。 世上故人少,集中祭文多。对于这个亦敌亦友的旧识,鹿鸾山也做不出关门送客的事来,敛了眸中郁气,道: “你有何事?” “没什么要紧事。”楚佛谙跌坐在树下的小几上,四肢懒懒神色厌厌: “无非是找你切磋。” 见友人不语,他眼珠一转,补充道: “我要是被你打伤了,就叫你那小徒弟来为我上药。” “好啊。”友人语气淡漠,给的却是肯定的回复。 “唉?” 楚佛谙大喜过望,骨碌一下从瘫坐转为了垂首侍立,喜滋滋伸出手臂: “那你给我这里来一剑,三分力就好。” 鹿鸾山自腰侧虚空之处缓缓抽出方仪,却见对面那人神色突变,右手霹雳般探向他腰际。鹿鸾山面色微动,横架剑身相阻,剑气齐齐截断楚佛谙胸前垂落的头发。 楚佛谙却不躲不让,欺身向前硬生生接下这股强悍剑气。右手自鹿鸾山腰际转折,灵气猝然鼓动震着衣衫猎猎作响。 鹿鸾山不喜与人接触,在他手掌贴近时就闪避了开来。 楚佛谙占据了他原本站立的位置,抬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掌中伉侠剑鸣声铮铮,他笑得一脸狡黠: “别哄我了,你鹿鸾山能如此大方?” 见鹿鸾山将目光微微偏了过去,楚佛谙继续说道: “当年我费了千金拍下魔狐,才把人骗到跟前就被你用传送阵拉走了。上回他差点撞坏人家牌匾,我这边赔礼道歉你那边给人叫回去了。还有渭州那次,是不是你教的?命都快没了,硬是不要我碰他。” 鹿鸾山神色自若: “我唤鹿一黎来为你疗伤。” “谁稀罕那小子。”楚佛谙啐了一声,“我说的是……” 话至一半,他感受到那股微弱的灵力波动自上方传来,猛地抬头,伸手接住了空中掉下的白色物体。 伴随着一声犬吠,熟悉的灵气波动扑面而来。巨大的煞面黄土松直直砸在两人中间,嘴角鲜血飞溅,重伤之下,瞬间化成了一尾刚满月的幼犬。 幼犬嘤嘤叫唤着,冲着楚佛谙怀里的一叠雪白。 楚佛谙颠了颠怀里的睡美人,怒极反笑:“你这蠢狗,通报一声不就得了,竟撕裂了结界。” 鹿鸾山古井无波的俊脸终于显现出些别的神色,他窥见楚佛谙怀中青年唇角带血,冷淡的柳叶眼竟睁圆了几分。 “泽渊!” 他唤了声青年的表字,收剑欲从楚佛谙怀中夺过青年。楚佛谙美人在怀哪里肯松手,急忙运行起含灵法阵包裹住昏厥的青年。他乃百年难得一遇的纯正水灵根,灵气蓬勃而富有生机,用来疗伤再好不过。 鹿鸾山薄唇微抿,收敛了自身寒凉凌冽的灵力威压,转而抱起地上伸着舌头呕着血的幼犬。宽大的手掌置于琼牙毛茸茸的脑袋上,被刻意压制得柔和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他的妖核里。 楚佛谙引灵气自上而下拂过青年的奇经八脉,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看向抱着幼犬的鹿鸾山,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什么。只是忍不住抚摸了一下青年过分瘦削的脊背,低低的叹了口气。 半晌,他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露出一脸苦相,并看似不经意的说道: “你这小徒弟根基残破不堪,神魂蛮横,心绪驳杂,已经不适合修炼,建议你别白费功夫,扔了吧。” 鹿鸾山置若罔闻,将幼犬捧起塞进青年怀里,怜爱地抚上青年脸颊,手法无限轻柔。下一刻,他眸光一冷,无比强硬地自楚佛谙怀中夺过青年,拽得青年白衣一晃。 楚佛谙唯恐青年受伤,托着他的背将人送进了鹿鸾山怀里。末了还连连喊道: “轻些轻些,别伤着他。” 他满脸担忧,似乎怀中人不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而是一捧雪,一块水晶,碰碰就碎了。 鹿鸾山紧紧将青年箍在怀中,楚佛谙见状不禁收回了手。他苦笑一声,眉梢染上几分寂寥,扭过头正欲离去,走几步又忽的停下,背对鹿鸾山说道: “给人看紧些,下次丢了,未必就能找的着了。” 鹿鸾山并不在乎身后人说了什么,匆忙喊来仙鹤送客,然后抱着青年往寝宫内走去。楚佛谙亦不是那死缠烂打之人,未等仙鹤至前,便衣袍一动,消失在了庭院里。 仙鹤在空旷的树荫下蹦跶了两下,又听得殿内仙尊传音命他备药,急匆匆飞掠而去,激起一地木樨上下漂浮,像是古井遽然泛起波纹,不知水底是何情况。 5、师尊的训导技巧 大苍山。 这是间竹屋,看着颇有些年头,破败得很。门前有棵常青树,秋天也不落叶子。地上只有东倒西歪的簇簇黄草,此时无风,草叶却被凭空捻断,深深凹下去呈现出一对脚印的形状。 楚佛谙一脚踹倒了棵小树,定睛一看,却是那株移植过来的西湖柳,不免触景生情想起了那个病恹恹的青年。心中烦躁,周围又尽是衰败之色,他随手抛了那颗魔族探子的头颅,面色不佳地往屋中走去。 “前辈!”清冷干脆的一声令楚佛谙愣在原地。他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脑袋,看到了拨开秋草爬上山坡的青年。 青年脸色好了不少,体内甚至积累了层浅薄的灵气。他拍了拍衣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晚辈太阿宗麟岱,特来拜会和光仙尊,烦请前辈为我禀报一声。” 楚佛谙:“……” 和光仙尊,天机录赐予他的称号。由于善用剑,世人更常称他为:剑尊。 他望着青年,眸光深沉阴郁,语气中透露着几分怨气: “你不认得我?” 麟岱听闻此言抬头认真的端详了他几秒,转而面带愧色,再次行礼道: “恕晚辈无礼,记不清了。” 楚佛谙向他走近了几步,沉声道: “我就是和光仙尊,我们见过的。” 青年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太大反应,仍是那冷淡自持的嗓音,他说: “原来您就是和光仙尊,幸会,晚辈特来拜会,只为……” 为什么来着? 楚佛谙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毕竟梦到这就醒了。他看向窗边大胆的鸟雀,怒火中烧,从一旁的水晶瓶里揪了片柳叶弹了出去。鸟雀扑棱棱飞走,余下一枝落寞。 瓶中柳枝被他拽的轻晃,如那人的腰身。 楚佛谙撑着身子靠在沉香木枕上,平复体内澎湃的灵气。 他的床边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摞书卷,几乎把床榻都围了起来。这人似乎对整齐有着狂热的追求,每一册书都干净平整到可怕,一丝卷曲都无。连枕边睡前读的那本都被端正放好,四角锋利,页面挺括。 他人生得俊美绮丽,读的书却古板枯燥。入目皆是《楞严经》《养心灵》《安定赋》之流晦涩难懂的古训,哪怕是即将化舍利的比丘禅师,也不见得会读这些东西。 不仅如此,这间屋子,除却那方供着嫩柳枝的桃木鼓墩,处处都被书卷填满了,汗牛充栋,东南角整齐叠放的竹简几乎压迫到了屋顶。屋内本就陈设华美,可在这庄严书山面前,硬是落了几分俗气。 楚佛谙抱着手臂,他颜色浓稠,神情寂寥,反差之下让人觉得有些恐怖。端着一刀淮州白果纸的绵锋停在门口,思量半刻,还是满面春风的走了进去。 “主子。”他高高兴兴地放下托盘,朗声道: “涅罗宗派人递了碟子,四方法会在即,请和光仙尊出面参会。” 他是个漂泊无根的散修,几年前应涅罗宗相邀,挂名在宗门玉碟里当个“坐镇仙尊”。意义不大,约莫和门口蹲坐的石狮子差不多。 楚佛谙揉了揉眉心,指尖溢出缕柔和的灵气向托盘飞去,裹挟来一张白纸,十指翻动三下两下叠成只鸟雀,递给侍童,道: “届时你替我去,我有事要办。” “可是为了麟岱小公子?”绵锋接过纸鸟,试探地问。 楚佛谙这眉头算是摁不平了,他摇了摇头,接着低低叹了口气,左手绕着那嫩柳枝从上捋到下,苦笑一声道: “他心里有人了,我又何必打扰。” 绵锋捧着那纸鹤左思右想,嘴唇抿了又抿,终是说道: “有人又如何,他们是师徒,又不是道侣。” 见楚佛谙不语,绵锋乘胜追击: “他是仙尊,主上亦是仙尊,修士跟随强者再自然不过。依绵锋所见,小公子哪里是爱慕他,只是举目无亲想要个依靠罢了。没了骨珑仙尊,自然还有其他仙尊,就比如主上您……” 绵锋顿了顿,道: “就是个顶好的仙尊,只是过于谦虚,没引起人家注意罢了。” 楚佛谙唇角崩的紧紧的,眸中却焕发了神采。他黑瞳一转,不知有了什么打算。绵锋见他终于有了些神气,便欠了欠身安心走了出去。 楚佛谙倚在玉枕上,任天光洒满襟。 瑶光殿。 仙鹤蘸着浓墨在白纸上又画了一横,他看了看薄纱掩映的床榻,又看了看纸上长长短短的五道墨迹,不禁叹了口气。 这人已经昏迷整整五天了,当时明明已经救了回来,可去了北院后,又一夜之间衰弱到极致。 当时应该劝住仙尊的,仙鹤后悔不已,也不明白为何仙尊如此严苛,让这可怜的孩子孤零零地待在后山。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不应该受此责罚的。 仙鹤怜惜地望着床榻,榻上的人几乎没有呼吸声,安静得仿佛随时都会散掉。 麟岱做了个梦,梦中尽是从前的人和事。 那年他十四岁,在上修界摸爬滚打好几年,看上去比同龄人沉稳老练。太阿宗初试时属他最为优秀。同行的弟子皆争抢着与他作伴,其中最为单纯热情的,叫鹿一黎。他那时还不知道那是仙门灼鹿家族的小少爷,只知道那孩子格外漂亮贵气,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那孩子得知他的出身也没嫌弃他,黏他黏的厉害。他一路上都护着那孩子,那孩子亦十分喜欢他,满眼都是儒慕,说他比族中所有的哥哥都厉害。麟岱没听过什么夸奖,被哄得晕乎乎的。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他不强,人家就不愿意和他玩了。 初试的最后关卡,斗狼妖,夺令牌。麟岱还是失了手,在护住那孩子时,被狼妖一口咬碎了肩胛骨。迎面对上那孩子惊愕的脸,麟岱心中一慌,给他施展了瞳术。 这是一位貌美的姑娘教她的,说是一眼,便能让人忘却往事。以他入门的修为,最多只能让人忘记几个时辰内的事。 鹿一黎昏了过去,醒来后也不会想起这一幕。麟岱解决了狼妖,抱起他准备回宗门,却发现这孩子昏迷前触发了保命符,已经被淘汰了。 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哪见过这种邪术,沉沦美梦中,被骗的自行出局。这是后来人家给这件事的定论,那些人看着他登上魁首,夸他手段高明。 麟岱找了那孩子许久,终于有一天在师尊身后找到了他。方才知道他是灼鹿家族的继承人,是师尊的宗亲,是天生剑骨的传承者。 他向麟岱看过去,一开口,便是:“歪门邪道,心术不正。” 麟岱急着解释,可鹿一黎忽然变作那只巨大的狼妖,张开血盆大口向他袭来。他欲举剑抵挡,又想起师尊未教导他剑术,手中的剑变忽地成了心头火,他忙不迭化火为枪向前刺去,那兽头已经逼近眼前了。 麟岱被咬的错不及防,一睁眼映入满目陌生的冰蓝色,猛地一惊,竟轻哼出声: “呃嗯……” 这一声不大,但耳边却嗡嗡作响起来,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耳边振翅,令人头疼。 麟岱强忍着痛,仔细看那片冰蓝——光华流转,隐约能看出细密纹路,像是某种锁住灵气的阵法。他扭头向四周看去,冰蓝自上而下流泻满地。 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忽的把那冰蓝拨开,兀自探入并向他额头伸来。麟岱一惊,本能地偏头躲开了手掌。只听得帐钩一响,一张清冷威仪的脸出现在眼前。 鹿鸾山拨开窗幔时,小徒弟正愣神盯着他,双手交叠于腹部,平日里飘逸散漫的黑发此刻整整齐齐拢在脑后,看起开十分乖顺。 他满意地点点头,道: “喝药。” 麟岱显然是没弄清楚情况,被托着背扶着坐起时也没有半分反抗。他全然信任师尊,看师尊递药过来便老老实实接过,小口抿着。 鹿鸾山看着青年头上的那个小小的发旋,很想伸手摸一摸,眉头一紧,将这念头掐掉了。 眼下,还不是时候…… “师尊。”青年唤他,声音有些黏糊,不似往常脆爽。 鹿鸾山见碗底已空,自青年手中抽出小碗,指尖擦过被青年嘴唇濡湿的那一侧时,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好软,他想。 麟岱沉默了半晌,终是没将心底的话问出来。兴许师尊就是可怜他,才会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寝宫,才亲自端药给他,才在床幔上一笔一笔绘下养灵符……说不通,骨珑仙尊是何等清贵出尘之人,怎会着手为他做这些事? 他既无亲戚宗族,也无知交好友,太阿宗就是他的家,师尊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君主。师尊说要济世,他便四方除魔分文不取;师尊说要勤勉,他便日日苦修昼夜不分;师尊说要孝悌,他便以身祭法护全同门。 可是,他天生不擅于用剑,就相当于终生不得师尊传承,终生不得师尊垂怜。所以他闭目塞听,他敬而远之,他退之又退,退到几乎看不见的时候,师尊向他伸了手。 麟岱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野狗,披上绫罗绸缎也成不了圣人。兴许他骨子里就是贪婪无餍的,只要给他那么一点好脸色,他就高兴的浑然忘我,他就恬不知耻地冲上去摇尾乞怜。 麟岱想抬眸窥视男人眼中的情绪,但又想起鹿一黎说过的:“能不能别畏畏缩缩的,让人看着生厌。”想来自己修为全失与废人无异,干脆将心一横,昂首直视男人的双眼。 他想问问师尊,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一刻喜爱过他,哪怕对他的感情不及对鹿一黎的三成,他也心满意足了。 这话或许十几岁的小儿来说更合适,他已及冠,再说这些显得矫情了。可是若不是得了青眼,为何师尊要给他青鸟髓,为何师尊要为他疗伤。他最强的时候能一掌驱恶鬼,一拳镇魔罗,师尊都未高看他一眼,如今春华落尽,师尊倒对他亲近了起来。 饶是他颖悟如神,也不能参透师尊的半分心绪。 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柳叶眼时,麟岱心都要跳了出来。他微微张开嘴,紧张的攥住了身下冰狼蛛丝织就的薄衾。 师尊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清贵整肃男人端着小碗,忽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犹如冬阳映雪,鲤过寒泉,像一截带着绿芽的椿树枝,在麟岱的心上“咚”的敲了一下。 麟岱喉头一苦,眼眶一酸,泪水就“啪”的掉到了手背上。 他蜷缩成一团,毫无预兆地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他一直紧张拘束,局促不安,他惶惶不可终日,他朝着无望的太阳奔进,他徒劳无功直至死亡。 可当他筋疲力竭垂死之际,太阳忽就不再吝啬它的光芒,于是阳春布德泽,万物得以沐浴光辉。他在万物之中掩面痛哭,像长久漂泊于海面的人终于着陆。 他哽咽着,把自己团成一只刺猬。脑子里天翻地覆,不知该说什么。 苍天有眼,他终于获得了师尊的原谅。 鹿鸾山眯了下眼,颜色浅淡的眸子里划过一缕异样的光,像是冰面上蹿过一只狡黠的白狐。他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麟岱,唇角微微勾了勾。 麟岱脑子里是骤然放松后的迟来的疲倦感,师尊终于不再厌恶他,他现在就可以入土为安了。他哭着哭着,喉头忽的泛起血腥。麟岱一边给自己顺气,一哑着嗓子说: “师尊,我还有别的用处,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鹿鸾山察觉到青年的疲惫,手掌虚覆上他额头,薄唇里压出一句低沉的“什么用处”? 这两个字就像迷魂咒似的,麟岱觉得被吸取了所有力气。他望着男人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师尊好像哪里变了,但是他看不出来。麟岱只觉得眼前人温柔到不可思议,仿佛听他一句话,看他一眼就不自觉的沉醉进去了。 温柔的仿佛话本子里描绘的邻家小郎君…… 麟岱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连混沌的大脑都清醒了几分。他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掐了下手心,指甲深陷进肉里,刺痛感让他清明了些。 “我会炼丹,若师尊需要,徒儿有把握能晋升天授炼丹师,为太阿宗尽绵薄之力……” 骨珑仙尊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 麟岱被盯着发怵,心想奇怪,怎么会产生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忍不住晃了晃脑袋。男人将他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放下小碗,倚在床边看着他。姿态随意慵懒,与往常大相径庭。 麟岱哪里敢询问师尊的变化,只能侧过头当看不见。他忽然想起那日男人没说清楚的话,心想现在也是个询问的好时机,便试探性地问: “昨日,师尊想与弟子说什么?” “没什么。”男人回答的很干脆。 干脆到麟岱不知道如何在往下询问。他看向床边熟睡的幼犬,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目光陡然凝聚成一点,急忙看向屋外。 果然月明星稀,夜色沉沉。 “师尊……”麟岱吃力地想坐起来。 “师弟,还在藏书阁等我,弟子先告退了……” 麟岱刚醒,不知道他与鹿一黎的约定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骨珑仙尊面色如古井般沉静,身体却不着痕迹地挡在青年身前。 “青鸟髓伤身。”他说。 有我给你护法,你才能平安。 麟岱点点头,仍掀开薄衾企图下床。鹿一黎那孩子娇生惯养的,脾气要多臭就有多臭,被放了鸽子,不知道该闹成什么样子。 男人却是没有让青年下床的打算,他一指轻轻点住他的额头,柔声说: “别动。” 麟岱脖子一软,脱力向前倾倒,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 男人托着青年的脸颊,掌心滑腻的触感让他一时没舍得给人放回去。他静静端详了一会,叹了口气。 “怎么就这般不听话呢。” 6、难以驯服 秋气深深,麟岱的小院外遍植白菊,已开全盛,大如玉碗,晶莹丰润,成了太阿宗一番绝景。可惜四方法会在即,连坐镇尊者都住进了议事阁里,宗门弟子更是不得闲暇,这方美景终是被世人遗忘在后山了。 琼牙戴了满头花,被香气熏得醉呼呼的,摇摇摆摆地向屋内走去。 少年身着月牙白立领法袍,束殷红腰带,箭袖短靴,编着珍珠小辫,乍一看竟有些贵族公子的味道。他数了数怀里的菊花,不多不少刚好六枝。 主人一朵,他一朵。臭脸师弟一朵,冰山师尊一朵,妖使哥哥一朵,刚刚好。笨狗喜滋滋的想着,推门看见窗前喂鱼的麟岱,汪呜一声,三步做两步蹿了过去,跪在地上将脑袋塞进美人怀里。 麟岱正对着青石鱼缸发呆,一时不察被琼牙撞了满怀。爱犬将发顶拱在他胸口来回磨蹭,漆黑发亮的卷曲发丝间慢慢探出两只柔软的犬耳,如乍露尖尖角的小荷,正讨好似的扑扇起来。 麟岱揽着他的脑袋轻笑,眼眸却逐渐黯淡下去。 他擅自离开师瑶光殿去见鹿一黎,被师尊罚禁足半月,然后还要在书院打杂。 其实弟子居于仙尊寝宫本就不合规矩,他醒来后,得知自己竟在师尊的床榻上躺了八九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亲手打扫了一番,连床上卧具都更换了一遍才敢离开。 谁知师尊生了好大的气,他还没见找被放了鸽子的鹿一黎,就被仙鹤传唤,禁足于北院。 如若给他责罚的人不是师尊,他几乎都要以为是对方故意牵制他,不许他逆境挣扎求生了。 这可苦了麟岱,他急着炼制丹药为琼牙增进修为,可灵药、丹录样样都缺。除此之外,他养在院子里的灵兽们还好,每日都能见到,花草也能亲手打理。可怜那条偷偷藏在后山药谷里的三首蛟,饿了这么多天,也不知瘦了没有。 他亦联络不到宗门内的其他人,鹿一黎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本想着小少爷应当会上门来大发脾气,没想到竟是看都不愿看他。 最糟的是,他的灵兽都好能吃,他快要养不起了。 退下首席之位后,月俸不及从前的两成,外加太阿宗停了对他的特供,居所、石室、小书房一律没收,吃穿用度,都需要他自己操心。 他好像一夜之间,成了十年前那个流浪上修界与野狗抢食的孤儿,除却无尽的长夜,周身一无所有。 今日晨起时,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灵气逼近的波动了,连脚步声都听得不是很清楚。他手脚浮软,五感逐渐衰弱。 兴许是青鸟髓强健神魂后带来的二重伤害,他身体的衰败程度快得连锁灵阵都跟不上。他的意志越清晰,身躯就越痛苦。碎裂的灵根拼命汲取灵气,可一丝都留不住,周身灵气激荡飞溅,最终也只是提醒他人,自己还活着而已。 他像泼在地上的残羹剩饭,没有任何价值。 麟岱眉间涌上些悲戚之色,将手中鱼食尽撒入水中,准备从乾坤袋中取出灵芝晶露为龙鱼护养鳞片。龙鱼艳若红云,抢食时上下翻腾,溅了麟岱一脸水珠。琼牙不满地冲那石缸龇了一嘴,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为主人擦脸。 那帕子做工粗糙,边角处歪歪扭扭地绣了个“琼”字。 琼牙就捏着这做工拙劣的帕子擦拭主人白玉似的脸,却见青年一对青黑剑眉下的桃花眼里,盛着小狗看不懂的情绪。 琼牙忽然就不敢碰他了,院子外的白菊好歹还一瓣一瓣紧密密挨着呢,可他的主人,轻轻戳一下就要散架了。 琼牙看着身侧拥挤的白菊,猛地起了几分怒气,他小心翼翼地从青年怀中挣出来,一边扶着青年脑袋拭干他鼻尖上垂落的水珠,一边显出尾巴将那束花“啪”一下扫到角落里。 青年被他这举动逗笑了,苍白的脸颊浮现出难得的艳色。他用额头抵在琼牙的虎口处,咬着唇微颤着肩膀无声大笑。琼牙没感应到奇怪的情绪,便知道他是真的在笑,也随着憨笑起来,身后的大尾巴摇成了天圆剑阵。 小笨狗,麟岱想。他咽下喉中即将涌出的血腥,指了指门示意琼牙将它关紧,不要让冷风吹了进来。 琼牙胡乱收了帕子,转身去关门。麟岱趁机拿茶水漱了口,再抬头,却看见琼牙绷紧腰身做前扑状。 “回来!”麟岱唤住灵犬,好不容易咽下的血气又泛了上来。他胸口刺痛,挺直的身躯忍不住瑟缩了几分。 麟岱咳了两声,抬头看向来人。 言清抱着束火红的莲花,狐狸眼微微一挑,笑道: “好护主的灵犬,泽渊不如借我几天。” 麟岱不着痕迹地抹掉唇边的血点,道: “师叔说笑了,灵犬蠢笨,冒犯了师叔,还请师叔勿要怪罪。” 蠢笨的琼牙冲着言清龇牙,他对这人可没什么好脸色,上次见过他后,主人低落了好一会,甚至因为他吃了只蝴蝶就拍他的头。 房门大敞,冷风灌入,麟岱被吹的发丝飞动,不禁微微侧了下脸。琼牙一惊,连忙显出原形,热乎乎的把他拥住。 言清似乎没有关门的打算,他堵在门前,信手将那红莲抛出。红莲沾地就没影了,暖气渐渐从地上浮了上来。室内忽的变得暖融融的,像是阳春三月。 “偶然得到的小玩意,拿来给泽渊瞧瞧。”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在窄小的屋子里梭巡起来。看到麟岱随意扔在博古架上的废弃丹炉,调笑道: “我师尊给的?骗小孩的玩意,哪里炼的出真丹。” 继而又看到那金贵到用鬼面朱砂木打造,以红缨宝石镶嵌的百宝箱,咂了砸舌,道: “鹿一黎那孩子是真的大方,泽渊竟分毫未动?怎么了?不喜欢?” 他转过身与麟岱对视: “还是说,骨珑仙尊给的更多?” 这话越听越奇怪,麟岱低垂眉眼,说: “我一介废人,岂敢令诸位为我劳耗。” 关于言清,麟岱其实对他没有多少了解。他入宗门后,就一直跟在颂煌仙尊身边学法术。 仙尊避世多年,只留得一缕分神教导他。偶有传讯,也只是提点他记得藏锋自省束己之类的。言清则是颂煌仙尊的亲传弟子,每日能上山听训,与仙尊博弈论道。 他风流俊美,人缘极佳,兼之出身名门,所到之处必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很多时候,麟岱都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甚至有意避着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这种人打交道,应该说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奇怪,他一边期望着能有人关心他,一边又抵触与人相交。 麟岱不知道该如何断定这种心思,就姑且称此为矫情吧。总之,因为矫情,他与这位小师叔没有太多交情。有时他修炼遇阻,也想过去请教一番。但一看到那张谈笑风生的脸,麟岱忽然就没了上前的勇气。 言清应该也没注意到他,上次出使魔界应是两人第一次正式会面。言清说他天赋异禀,说他少年成才,给他说得几乎化成了一堆热乎乎的糖浆。后来魔界使徒翻脸,他护着众师兄弟撤退时为言清挡住了致命一击,言清说回到宗门必然要好生感谢他。所以麟岱才有胆子去问他借用洞府。 结果这人,似乎也是为了取笑他而来。 麟岱觉得自己应当是受了什么诅咒,他要么被忽视,要么被针对。身边的人不是背后讥笑他,就是当面讽刺他。除了鹿一黎,暴躁师弟一般直接上手打。 同他玩得好的,不是狗就是猫。 麟岱叹了口气,正盘算着如何送走这位大佛,言清却绕到他小憩时用的美人榻边,并毫不客气的坐了上去。 麟岱愣了一瞬,很快又反应了过来。他没有什么朋友,才会觉得此举甚是失礼。听闻好友间常常同车同袍,甚至促膝长谈抵足而眠。言清广结善缘,君子阁门庭若市,坐一下床榻又算什么。 麟岱说服了自己,然后眼睁睁看着言清挑起他掷在榻上的心衣,单手把玩起来。 麟岱:“……” “泽渊真是不拘小节。”言清双手捏着那片仅能包裹住前胸的一小块布料翻看了一下,麟岱甚至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言清似乎没注意到麟岱已然苍白的脸色,仍自顾自道:“这种粗糙料子也穿得下去,不会磨着难受吗?” 说完他看向麟岱裸露的颈脖,目光在那半露的锁骨上停了几秒,然后扫向犬形的琼牙,冷笑一声说道: “看来灵石都花在这家伙身上了。泽渊真是被惯坏了,不知节俭,你现在还能同从前那般挥霍吗?” 麟岱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眼前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那点可怜的认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言清的狎昵态度,却又开始反思自己从前哪里挥霍。 麟岱自以为还算勤俭节约,除了养灵宠花费有那么一点点多之外,其他方面他甚至能称得上抠搜。他从前住清平水榭,有一个大莲塘,里头就养了这么几尾龙鱼,每个月灵芝晶露就哐哐往里倒…… 游动的龙鱼激起水声,他缓过神来,故作镇定地想把手中的灵芝晶露打开,结果好死不死,言清又问了一声: “不会磨着难受吗?” 泾州产的白玉透光且不易碎,玉瓶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都没有出现一丝裂缝。 言清捡起谙小瓶摇了摇,看见那底部晃动的浅浅一层,不禁叹口气道: “原来泽渊落魄至此,是师叔疏忽了。” 说着,他将一枚月牙形腰牌按在美人榻上的空心木枕上,敲得好响一声,很随意的说道: “有什么需要的,便来找师叔。君子阁晚间不见客,泽渊若是嫌人多,就晚些来。” 麟岱还在沉浸在刚才的打击中,满脑子都是磨着难受不难受。直至琼牙发出了低吼声,方才惊觉言清已经逼近眼前,正低着头看着他。 言清见他终于回过了神,还想调笑两句。可腰侧的传音符已经震荡起来,他粲然一笑风光霁月,临走前还不忘说道: “师叔在君子阁等你。” 听闻此话,麟岱眉头几乎打成了结。 他望着那木枕上的月牙腰牌,忽的倒吸了口凉气,瞬间觉得博古架上那方方正正的百宝箱都不正经起来。他抚着琼牙的脑袋沉默良久,等到琼牙脑颅上那几根毛都被薅秃了,才沉声说道: “去丹心阁。” 之前的丹炉损坏严重,他急需一件新的。 他不能再等了,他死期将至都不能免除被人随意揉捏的命运。琼牙还是条小狗,往后漫漫余生,不知道该如何煎熬。 仙鹤出了瑶光殿,飞过太阿宗高大巍峨的行宫,歇在了白菊烂漫的北院。他四下看了看,然后移步到了那扇被踹坏又修好的木门前。 他以喙叩门,不长不短三下,恭恭敬敬。仙鹤立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来开门。这让他犯了难,太阿宗几千间屋子,唯独这间进不得。 禁足还有半日,这人却不见了。 仙鹤在门口蹦跶了半天,终是没有推门而入的胆子。他伸着长脖子在门口瞧了半晌,悻悻离去了。 银白色大鸟向金灿灿的地面俯冲而去,无数枯枝残叶向他飞掠而来。背上是苍茫青天,身下是竞相拔高的雪白房宇。 一枚冰棱掉落到地面上,摔成两截。地面是沉郁的青灰色,又刻上了暗纹。繁复的四方连续纹样延伸进大殿内。殿内庄严,暗藏戾气。殿中设有九椅,正中一椅极高,最为宽大。座中无人,只摆放一枝冰莲花。 这莲花散发出的寒凉之气,令檐上都结了一层冰霜。 此座两侧,左边皆坐男子,最外一椅无人。右四椅皆坐女子,三老妪并一美妇。几人皆衣冠整齐,脊背绷紧如弦,耳上坠着的玉珰都纹丝不动。殿中跪着一年轻弟子,锦衣玉带,低垂头颅看不清脸。殿内极静,一呼一吸,细微可闻。 那年轻弟子默诵完毕,抬首向座上几人看去。殷红双绞龙抹额下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竟是鹿一黎。只见他向那晶莹的花枝俯拜,恭敬地说了声: “弟子知晓,多谢师尊教诲。弟子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宗门恩惠。” 言罢,莲花光芒渐渐收敛,那股冰寒刺骨的灵气终于消散在大殿内。 殿内几人都松了口气,那美妇更是抚了抚胸口,绷紧的脊背都微微松了几分。她对着跪在地上的鹿一黎柔声道: “快起来吧,好孩子。” 7、泼皮无赖 鹿一黎站起,躬身向座上几人行礼。 那美妇人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而后拍了拍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道: “此次法会事关重大,你头次作为首席弟子出面,一定要处处小心,千万不能大意,知道吗?” 鹿一黎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显得十分乖觉。那美妇人满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 “往常都是你师兄当头,如今他修为尽失,你也该担起些责任,不要辜负了你师尊的一番苦心,知道吗?” 鹿一黎仍是点头,坐上一白发老人笑道: “汝嫣长老,莫要担心。骨珑仙尊的关门弟子,乃是众望所归。麟岱小儿毕竟不是仙尊正统传人,这方仪剑主,终究还是得看灼鹿一族。” 鹿一黎听见这话,忍不住皱了眉。他看向白发老人,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寒光凌冽。 那美妇拍了拍他的肩,道: “你先回去吧,勤加修炼,切勿倦怠。有时间去看看你师兄,他为宗门操劳多年,日无暇晷,难得休息。你是他师弟,理应要比旁人多体贴他一些。” 鹿一黎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去了。 待少年身影完全消失在大殿中时,那美妇人才敛了眸中柔情,冷声道: “诸位若是太闲,便去管管自己座下那几个不争气的东西,少在这里挑拨我外甥与他师兄。麟岱不是正统,却也比你们座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上千倍万倍。好好告诫他们,莫要动歪心思使什么小手段,届时法会一开,丢的可是我太阿宗的脸。” 鹿一黎其实也没走多远,他沿着长长的石梯向下走,表情有些恍惚。就在几天前,他刚刚成了太阿宗首席弟子,铺天盖地的事务一下子压了下来,给了小少爷当头一棒。 师尊传音来告知他这件事的时候,他脱口而出:“那大师兄呢?” 那个并非正统,但处处都压他一头的大师兄。那个十四岁就任首席弟子之位,且稳坐七年一丝错处都挑不出的大师兄。 那个两次法会蝉联魁首,以一人之力挡魔界八使,劈碎虚空送弟子返回宗门的大师兄。就这么忽然消失了? 鹿一黎看卷宗看到眼眶发酸疲惫不堪时,才惊觉原来宗门中能有这么多事务,他往常过的是那样轻松惬意。 提到麟岱,师尊却是一言不发,浅浅交代了几句,随即掐断了传音。 鹿一黎去了瑶光殿,隔着冰蓝鲛绡,看到那个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的人。他呼吸微弱,裹着寒衾隐在布满法咒的鲛绡里,只能看见一小片侧脸。他养的狗都比他结实,围着床榻生龙活虎地打转。 师尊挡住了他的视线,以无故擅闯瑶光殿之名,罚他跪了两个时辰。他跪在殿外,仙鹤替他打着伞,他有些疑惑,明明是师尊说过“性不纯,行不端,不宜与之为友”这样的话,为什么跪在那赎罪的却是他。 族内派人来恭贺他,他的父亲更是大手一挥赠了座仙山给他。鹿一黎一时风光无限,本就是世家仙门里引人注目的那一类,如今更是名声大躁。他连夜被唤回了灼鹿家祠堂,他的兄长目光阴沉地褪下传家灵宝,转交给他。 鹿一黎其实并不想要这些,但权势是那样奇怪。它朝你一指,你就被摁碎了膝盖压着跪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他感到恐慌,面前的卷宗越叠越厚,贺礼也越堆越高。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但所有人都祝他前程似锦,说他得偿所愿。 他翻开面前的玉策,每一片上都沾了大师兄的血。 他痛苦不已,他百口莫辩。 鹿一黎忽然想起了那头巨大的狼妖,血液喷溅到脸颊上温热的感觉,还有保命符冰凉的触感,少年麟岱结实坚毅的胸膛。躺在他怀里看到他雪白的耳垂,听到胸口闹人的心跳,还有那个旖旎到让他信以为真的梦。 醒来后他也是这样被别人冷冰冰的告知,不过是一场梦,一个幻象,一种引人沉沦的邪术。而麟岱,早已身披舵银,腰束玉带,高坐首席宝座之上了。 麟岱那时,似乎说的是: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忽然就这样了。” 如今,鹿一黎方才明白,什么叫“忽然就这样了。” 似乎有人在牵着他们往下走,所有轨迹都被提前布置好,他们按部就班,他们无能为力。 娇生惯养独断专横的小少爷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只是四下寂寥,无人回应。 那个笔挺如翠竹的身影,此时应该已经回了偏远的后山北院,抱着一身沉疴苦痛,躺在一万株白菊里,看大雁南飞,云卷云舒。 鹿一黎突然很想去看看他。 ———— 言清穿过种满月光草的园林,来到骨珑仙尊所居住的瑶光殿前,没有半刻迟疑就走了进去。 太阿宗只有亲传弟子有不请示而直接进殿的权力,自麟岱过后,这制度就彻底被废除了。显然,言清也没这个权力。但他似乎毫不在乎,闲庭信步,悠哉悠哉。 仙鹤见到他来,连忙为他斟了杯茶。 他接过茶,浅浅饮了一口,然后看向青玉案前持笔画符的男人。 骨珑仙尊的桌面一如既往地乱,唯一不同的是案边多了盆蓝色小花。小花合着叶子耷拉着花瓣,似乎累极了即将睡去。那叶片上还挂着一只缩回壳里的白蜗牛,也是厌厌无力的。 言清舌尖一点嚼了片苦涩的茶叶,酸唧唧地说道: “我当是什么宝物,就这种东西你也看得上?” 鹿鸾山不理会他,冷冷地说道: “我说过,点到为止,不许碰他。” “嗯?”言清语调上扬,狭促地笑道: “我可没碰他,一根头发都没碰。” 言清说完将茶盏敲在了杂乱的书案上,叹了口气说道: “唉,说来他最近都没编过小辫了。以前不是很爱吗?左边一根右边一根,要多俏有多俏……” 鹿鸾山:“……闭嘴。” 言清完全没有闭嘴的打算,他看着男人冷到能结出霜来的脸色,道: “你怎么这样小气,除了锁灵阵就什么都没给?你家那傻小子可是给人送了个百宝箱。” 见男人依旧不语,言清眯了眯眼睛,道: “你狠的下心,我可不行。泽渊都拮据到穿葛布亵衣了,委屈死了。” 鹿鸾山看向言清,身后灵气凝结成数只冰剑,聚集成天圆剑阵。寒凉暴虐的剑气直接在言清脸色划破了一道口子。 言清仍是不慌不忙,任由鲜血滴了满襟,笑道: “生什么气呀,就一件待洗的心衣,我又没看见什么。你瞧瞧。”说到这言清顿了顿,指着自己脸色的那道伤口说道: “下手真狠,白瞎我一张美人皮。” 鹿鸾山停笔待墨干,语气波澜不惊: “你待在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言清拨开杂乱的符咒,从中抽出那张淮州白果纸,只见上书: “其一,礼不宜贵重,妥帖即可,意外之喜最佳。” “其二,张弛有度,徐徐图之,勿急勿躁。” 言清摇了摇头,道: “你也知道不能心急,赶我倒是赶得快。” 接着,他又探着头,笑问: “怎样,他喜欢欲迎还拒那一套吗?” 鹿鸾山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言清语气中满是诧异: “你都这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扭捏造作了,他还没发觉?” 岂止没发觉,那简直就是根木头。鹿鸾山抬眸,柳叶眼黑白分明,显得有些瘆人。 言清识趣地闭嘴。 另一边。 麟岱急着出宗,又是背着师尊偷偷行动,难免躲躲藏藏。 才行到东门,就被一个身着漆黑玄铁犬牙甲的弟子拦住了。麟岱骑在琼牙背上,被忽然撑起的水镜结界拦截在半空中。他面不改色地停住,轻弹了下身下毛绒绒的大脑袋,示意张开嘴准备咬碎结界的琼牙住口。 琼牙从喉管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兽吼,他抬眸委屈地望向主人,可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尖尖。于是他低下头怒视前方,原本下垂的狗狗眼因狰狞的表情而斜斜吊起,显得十分瘆人。周身神辉闪耀,托着麟岱缓缓下降。 四足沾地的瞬间,琼牙从一尾巨型煞面黄土松化成了一位身形健硕的少年,他揽着麟岱,朝前方那人龇牙。 那人嗤笑一声道:“闹出那么大动静,我以为真成了神兽呢,原来只是个血脉返祖的乙种。” 麟岱艰难地把脸从琼牙雄硕的胸肌里挪出来,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拍拍蠢狗的肩示意他松开点。 琼牙一低头,方才注意到主人被憋得泛红的脸色。蠢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充满泪花。手上一紧,麟岱一条老命几乎就这么交代了出去。 蠢狗直到现在都没能学会控制力道,他要是走了,琼牙上个坟估计都能把碑给推了。 麟岱扯了扯他散落的卷发,示意他变回去。琼牙终于记得要轻拿轻放,他掐着麟岱的腰,把人提到一旁的石阶上摆好,然后执拗地摇了摇头。他看向对面两人,脖子上青筋暴起。 “这狗真不识好歹,大师兄,你平时都不管教的吗?” 那人闲闲地从石台上跳了下了,加快步子准备靠近麟岱,被琼牙一嗓子吼住了。他“呦”了一声,伸手在面前扇了扇,笑道: “好凶好记仇,乖狗乖狗,一边玩去。” 麟岱捏着琼牙的耳朵一转,给人拎到了身后。他立在石阶上,刚好比许妄高三寸,便垂眸问道: “许师弟找我何事?” 许妄踢开脚下的一颗石子,撇了撇嘴: “大师兄曾许诺过我将会与我比试切磋,今日特地来寻师兄,还请师兄兑现诺言。” 麟岱扶额,道: “我何时许诺过你。” 许妄撇了撇嘴:“你说要拉我入队伍的时候。” 麟岱摁住蓄势待发的琼牙,忍不住皱了眉。 许妄是扰龙长老座下大弟子,天资卓越,却是个泼皮无赖。琼牙这般厌恶他也是有原因的,两人的恩怨还得追溯到七年前的那场入门弟子试炼。 彼时许妄还是个小无赖,麟岱还是那个为了半枚灵石就能厮打至天明的小泥腿子。许妄说要与他结队,麟岱见他实力超群,两人又出身相近,境遇相同,便答应了。可他当时带着鹿一黎,小少爷怎么都看不惯这个人,嚎着让麟岱在他们中选一个。 麟岱无奈之下劝退了他,结果许妄硬是要留下来,每日在他营帐门口装疯卖傻,令众人避之不及。试炼足足有四十天,鹿一黎也被他闹得睡不着觉。麟岱好话不知说了多少,甚至把拼杀得来的丹药都送来出去。这人一概照收,闹还是照样闹。 最后麟岱气急,加上年少不经事,直接给人骗到山洞里封了洞口。他在里头哭爹喊娘,麟岱在外头贴符咒。鹿一黎当时还特开心,拿着珠光宝气的小铲子使劲拍土。 符咒要三日才会失效,等许妄追过来时,他已经走到终点了。麟岱自此与他结下了梁子,许妄凭着风雷双变异灵根,成了扰龙长老的开山弟子。有一段时间内两人几乎日日都要同堂听课,许妄也是从早到晚地给他下绊子。 麟岱不堪其扰,半年后换了地方读书。结果许妄见不到他,就偷走了他的狗泄愤。琼牙当时不过满月,一捂嘴就套走了。麟岱赶到时,他已经被剃了毛,准备开膛破腹上火烤了。 麟岱一脚踹翻了那盆五香八角辣椒酱,和许妄扭打起来。两人就此决裂,后来课业渐重,二人也就没见过面了。 麟岱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他如今金丹中期,翻手可了结自己的性命。 许妄眯起了眼睛,眼前人瘦的不成样子,他几乎没认出来。可他身旁那条狗眼熟的很,化成人形后更碍眼了,还不如当初烤了吃掉。 他仔细端详着麟岱的面庞,心中生出了几分惊奇。 麟岱永远都躲在那套银白的舵银鱼鳞甲下,露着双黑黝黝的眼睛,见首不见尾的,自己还以为他长歪了。没想到沉重的铠甲下,藏了这样一副好面容,比起少年时的稚嫩青涩,多了好几分沉稳整肃,看着就像……骨珑仙尊。 只是眉眼要比那位冰雕仙尊精致昳丽的多,好看极了。 许妄忽然起了几分兴致,道: “呀,如今魔族败类横行,大师兄要出去?那我可得向师尊请示一番。” 麟岱:“你何时做了东门守卫?” 许妄:“啊,就刚才,大师兄不知道吗?” 麟岱拽着琼牙脑后的小辫再次给他摁了下去,咬牙道: “我会同仙尊说明。” 许妄嘿嘿笑了一声: “四方法会在即,仙尊都在议事阁,哪里有功夫管这些。师兄向我说明就行了。” 麟岱握拳,道: “那我向你禀报一声,我要出去。” 许妄:“哦,我不同意。” 麟岱:“……” “这样吧。”许妄一转身,十分潇洒地说:“大师兄赏脸与我吃顿饭,我就送师兄出去,还帮师兄保密,怎样?” 麟岱终是哄着琼牙化成了一只小狗,听闻此话,不禁疑惑地蹙起眉。 许妄见状,道: “呜?怎么了?台阶太高下不来吗?”说着他后退几步,张开双臂,咧着嘴笑道: “没事,我接着你。” 石阶上的麟岱:“……” 8、暴躁师弟赶走无赖 百味公厨是宗门弟子们用膳之处,藏英大陆强者为尊,加之门阀争斗严重,故而弟子们用餐区域都分成了三六九等。 碧炎天有五大陆十三州,藏英大陆占了最强的那三州,泾州、渭州,和淮州,至于为什么整个小世界零零散散,有州无国,是因为那位剑道至尊莲帝,创业未半而猝然陨落。 他的部下分裂成了大大小小的家族门阀,千呼万唤的自由城邦终究化为虚影,留下一地腐朽固执的余烬趾高气扬地绵延罪恶。 当初随莲帝南征北战的龙兵虎将,如今成了大陆上垄断一切资源的宗派门阀,其中最为显贵的便是灼鹿、邓陵、汝嫣这三家,灼鹿便是现在泾州的鹿家,鹿一黎所在的家族。 家族门派明争暗斗,却不敢在莲帝一手创办的太阿宗撒野。 整个公厨都安静极了,弟子们低头干饭,虽然分区严重,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个家族的孩子,但也相安无事。 宗门虽然功法典籍不轻易对普通弟子开放,但基本的衣食绝对不会亏待自家弟子,浓郁的食物香气弥漫在空中,细细分辨,可以品出瓜果的清甜、米面的软糯,甚至还有烤灵兽肉独有的腥香味道。 麟岱一走进这里,就感觉数道目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看着前方马尾摇成狗尾的许妄,忽然松了口气,心想这人倒是活得比自己要潇洒自在。 他强悍时自卑又自负,作茧自缚作困兽之斗,如今修为尽失,反倒是心中清明了几分。纵使不是权贵之后又如何,他也凭着实力到了这一步,人生苦短,何故压抑痛苦呢? 宗门给他容身之处,他亦为宗门拼命厮杀博得赫赫荣光,他从来就不是个累赘或废物。哪怕他是把锋利的刀,操刀者也应当为有这把神兵利器而高兴。 丹炉之事恐怕要往后推推了,刚刚听许妄说太阿宗新招了个弟子,乃百毒门的小少爷,这人估计很快就会将灵丹录借走。 麟岱要赶在这人之前,将剩下的半册背完。 待他拂袖坐下时,许妄已经端着一托盘子菜肴走了过来。琼牙自他怀中伸出脑袋,狗鼻子动了动。 “大师兄来了。” “快看,是大师兄。” “真的是大师兄!” “大师兄居然露脸了呜呜呜……” 麟岱灵根破碎,已经听不见弟子们的灵言传声。他兀自倒了杯水,递给伸着舌头的琼牙。 许妄摆好碟子,正好看到麟岱低垂的眉眼。鼻尖又挺又翘,嘴唇又软又红。他似乎是畏寒,此时就穿上了冬衣。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平和安顺的味道,看得许妄都不忍心欺负他了。 感觉一碰就会碎成千万片,拼都拼不起来。 许妄咽了咽口水,缓缓地挨过去,手肘撑着桌子,语气中满是揶揄: “怎么穿这种料子?你现在,落魄的很呐。” 麟岱执木筷夹了片兔肉,抖落附着在肉片上的香料,搁在琼牙专属的八宝琉璃小碗里,哄气哼哼的小狗吃饭。看琼牙嚼了起来,才抬眸向他看去。 “嗯。”麟岱心平气和地点点头: “倒也不用人人都提醒我一番。” 许妄睁大眼睛,似乎没料到傲骨铮铮的麟岱能这般风平浪静,愣了半晌,道: “你与从前不同了。” 麟岱摇摇头:“我向来如此,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许妄托腮转了转眸子,点了点头。 “你确实不爱同人说话,宗门里没几个人了解你。” 听闻此话,麟岱只觉得喘不上气,他抚了抚血气涌动的胸口,忍着体内连绵不绝的疼痛,正色说道: “是你们不愿意同我说话……” 他有些委屈,心里莫名酸了起来。 七年了,这话终于说出了口。 许妄挑眉,长眉飞到了耳朵尖,他舔了舔犬牙,道: “谁敢同你说话?你是弟子首席,是百年难得的天灵根,是仙尊首徒,是修真界新秀,你眼里都是上头的仙尊宗主,哪里能看到我们这些小人物。” 麟岱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正欲询问,却忽然被一只横空出现的手打断了思路。那手拨开了他面前的碟子毫不客气地拍在了桌面上,强硬地插在他和许妄中间。 鹿一黎低头,恰好对上了麟岱的眼睛。那眸子澄澈发亮,在瘦到几乎要凹陷下去的脸上显得更加浓墨重彩。 他喉头一酸,连忙道: “别吃他的东西。” 说完他静默了两秒,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又柔声补充道: “螃蟹性凉,你身体不好,小心吃死了。” 麟岱看着面前的一盘去头去尾的肉兔,还是放下了筷子。 鹿一黎来的恰是时候,他的确不想与许妄有过多纠缠。麟岱难得向鹿一黎露了个和煦的笑,抱起琼牙准备跟他离去。 鹿一黎怔了一瞬,随即像要炸开似的,朝许妄吼道:“你他妈对麟岱做了什么?” 言罢,不夜侯已寒光出鞘。 麟岱被这一嗓子吼得耳膜发疼,他捂住琼牙的耳朵,心想这高门贵族里养尊处优的少爷,怎么说起话来如此不高贵,如此不文雅。 许妄冷哼一声,不做任何解释,也抽出了佩剑。 两人一触即发,四周倒抽冷气的声音响成一片。做了七年大师兄的麟岱像被拨动了莫根神经,桃花眼一凝,脱口而出: “宗门内不可私自斗殴,如有犯者,刑事堂领二十棍。” 一干弟子:“哦嚯。” 斗殴被大师兄抓了吧,叫你们斗殴。 金丹中期,一掌可杀麟岱的许妄: “大师兄,这可是鹿师弟先动的手,我这柔弱的普通弟子,自保有什么错。” 鹿一黎:“你不要脸!你威胁麟岱了?你干了什么,给他灵石?还是灵药?” 麟岱“……” 许妄愣了几秒,目光在麟岱身上梭巡了一番,盯得麟岱头皮发麻。他忽地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原地转了几圈,咯咯地笑着道: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 说完他面色一变,扬剑指向鹿一黎: “你怎么知道的,你已经威胁过了?你给了多少?除了你还有谁?” 鹿一黎挽了个剑花,欺身挥剑斩去。 “我给你个大头鬼!” 鹿一黎剑招雄浑深沉,端肃铿锵,有宗师气度。许妄则千变万化,狠戾决绝,顷刻间取人首级。 麟岱深知许妄的癫狂,鹿一黎绝对不是其对手。他欲唤住鹿一黎,但身体内疼的厉害,还要顾及周边情况,心中一急,开口就呕出了一股血。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公厨。 麟岱不禁想,今天一定要这般丢人吗? “大师兄!”一声惊呼传来,身后有人来扶住他。麟岱站的好好的,莫名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坐下,面前被呈了杯清茶。 麟岱被喂了口清甜的茶水,心想,当初领着你们试炼被兽潮冲成两半时,都没人这样孝敬我。 他当时好面子,又倔强的很,只身拦住了凶猛的魔兽热潮,被长齿象劈开了半边身子,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这群崽子没一个来看他的,更别说一口茶了。 许妄收剑,满脸急色: “大师兄别着急,我没被伤到!” 麟岱:还真不是着急你。 鹿一黎一言不发,脸色黑如锅底,他收剑径直走到麟岱身边,伸手捉住他的腕子。 他摸着麟岱的脉,面色变了又变。 麟岱咽下了清茶,口中血腥味淡了几分。他抬眸看了看鹿一黎,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问道: “看得懂吗?” 鹿一黎药理医卜从来就没有及格过,他当时还为这个发了好久的愁。 鹿一黎偏过头不许麟岱看他的脸,闷声道: “看不懂,但知道你活不久。” “哈?”许妄无情开口。 麟岱忽然很想摸摸他的头,但两人关系冰了这么多年,哪怕最近有所缓和,也终究是没伸出这个手。麟岱收回手掌轻叹一声,很敷衍地打趣道: “我死了,你就有的忙了。” 鹿一黎猛地贴近了几分,麟岱一愣,随即看到他眼眶里蓄了些亮晶晶的东西。麟岱尚未来得及反应,那东西就被上下一眨的眼睫带走了。 麟岱心口一跳,感觉周身暖了些。 鹿一黎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现在就很忙,你那晚没去藏书阁,现在也不主动来帮我,还坐在这里和他吃饭。” 麟岱看着少年充血的双眼,看到其中密密麻麻爬满的血丝,忽然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首席弟子光阴。 近来病痛磨人,他总是逼迫自己少想些东西,几乎忘记了这个位置应该早换成了鹿一黎。师尊潜心剑道,长老门勾心斗角,宗门不能一日无人,所以,首席弟子确是事务繁重,比寻常弟子要累一些。 鹿一黎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些苦。 小少爷看着是憔悴了不少,连脑后的马尾都束的没有从前高挺。 麟岱越发没有从前心细了,他像一株急速老去的柳枝,色泽黯淡,枝叶萎靡。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听得不是很清楚,胃口也不大好,对很多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麟岱放松了双肩,像是吊在他头上的木偶线终于被剪断了似的。他自广袖下伸出只凝霜带雪的皓白手腕,柔柔地覆在鹿一黎的前额上吗,释然一笑,道: “等我回来后,就去帮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麟岱又听到了一阵嗖嗖的倒吸凉气的声音。他蹙眉扭头看向身后,仍是那群低头扒饭的乖崽,只有个别抬着头东张西望的,应该是在观望公厨有没有上鸡腿。 麟岱回过头,发现鹿一黎已经退了有三尺远。 麟岱看向自己掌心,光洁干燥,没有钉子。 鹿一黎把头完全扭了过去,使麟岱只能看见他脑后的马尾。他一手捂着许妄的嘴,一手从容不迫地冲麟岱摆了摆: “你先回去,届时,我有要事与你商讨。” 只能得一阵“呜呜呜”的声音,二人拉扯着离开了公厨。远远地,麟岱还听得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麟岱摸着琼牙的脑袋,看着灵犬把面前的几碟菜吃了个空盘,心里难得积累起来的暖意消散了半边天。他依旧是那个万人嫌弃的麟岱,不会因为失去了威胁就开始招人喜欢,也不会有人愿意同他亲近。 如果世上有一味药能治这种隐疾,他愿意千里奔赴去寻找。 麟岱敲了敲小狗头。 “走了,去丹心阁。” 无论如何,他都得先出去一趟,把手头存着的丹药先售卖掉。那位百毒门小少爷说不定有许多他需要的东西,届时手头富裕,也好与他做交易。 又是东门,其实东门原名百川门,但不好记,弟子们便都以方位代称。 比如,天工门叫西门,明理门叫南门,明德门叫北门,吴门叫没门。 此处提一句,吴门是守门的弟子,因为麟岱出示身份鲤鱼要出门,他说了一句没门,所以麟岱决定以后喊他没门。 没门兄倒下时还在喃喃念着: “大师兄不要走,鹿师兄说了不让你出门。” 麟岱浪费了一张听话符,这张符本来准备用在许妄身上,中途麟岱也想过贴在鹿一黎背上,只是两个麻烦人物一起走了,其中一个还不忘拐到东门来嘱咐守门弟子不要放他出宗门。 他原以为鹿一黎没注意那句“等我回来后”,没想到,他不仅注意到了,还特地补充到“你先回去”。 拒绝的很委婉,麟岱觉得鹿一黎确实成长了不少,狂躁中带着细腻周全。 9、为何不听话一点 有成长是好事,鹿一黎天赋卓越,也算努力,还是师尊的剑道传承人。虽然有些天真懵懂,但历练历练,不久之后便能完全胜任这个位置。 等他死了,鹿一黎说不定能帮他照顾他的一院子灵宠。 只可怜没门师弟,那张听话符乃师尊所制,不仅能控制人言行,还能消除记忆。他回宗时一定得换个门进,不然能吓死没门师弟。 思量间不觉路途遥远,琼牙落地时,麟岱也戴上了幂篱。他灵气消散,琼牙也因血脉返祖变了模样,面目一遮,应当无人认得出来。 先前不便暴露自己太阿宗首席的身份,如今修为尽失,旧敌满地走,仇家多如狗,更需处处小心。 丹心阁是上修界的丹药贸易中心,除了丹药,还有衍生的黑市与易行。总之,不是个同它名字一般那么正规的地方。麟岱起先炼制出的丹药,都是托人在此地兜售。 他已经给那人托了信,自己牵着琼牙等在那个两人交接的小茶馆里。茶馆叫风陵渡,每次见他来都会给琼牙备份肉干。 麟岱静静地坐着,他不动时就像一尊木雕,只有眼睛会眨那么几下。 他身上搭着件兔毛领子的披风,绕颈一圈柔软白毛,成色普通,不会引人注目。琼牙缩成了普通土松的大小,窝在他脚边,脑袋搁在他鞋面上。那盘肉干受了冷落,被他推到一旁。 窗外下起了小雨,秋意寒凉,麟岱拢了拢披风,瞧见黑下去的天空。 他忽然生出了些无端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他跌下断魂渊时出现过,在他感受不到体内灵气缭绕时出现过,在言清放下那枚月牙腰牌时也出现过。 现在,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就让他不安起来。 他害怕一切意料之外的东西。他身后空荡无依,一旦被击倒,便无人搀扶他。他会一直跌落,摔倒粉身碎骨。 麟岱再也禁不起第二次重创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离去,他被这未定的死讯折磨的疲惫不堪。 麟岱望着那连绵不歇的水帘,听着令人心慌的雨打芭蕉声,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做不到潇洒活,痛快死。他因为一场雨就思绪万千,他实在不是什么放荡不羁任烟雨的真君子。 琼牙抬起狗头,圆眼里盛着焦急的情绪。他感到主人心乱如麻,但他毫无办法。小狗呜呜地咬住主人的裤脚,催促他赶紧回到太阿宗,回到那个偏僻但安静的小院子。 麟岱弯腰摸了摸小狗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再起身时,发现对面已经坐了个人。 那人个头应当不小,即使坐着也高他许多。他同样戴着幂篱,右手把玩着茶馆里最常见的小盏子。 那手实在是适合练剑,可以称之为麟岱的一生所求。麟岱盯了半晌,那男子轻声哼笑了一声,麟岱抬头见他也盯着自己,顿觉失礼,连忙举起茶盏告罪。 可面前桌面空荡,哪里有什么茶盏。 麟岱皱眉,缓缓看向那男子。 男人饮尽杯中茶,声音波澜不惊: “来得匆忙,问小友讨杯茶水。” 麟岱将茶壶往前推了几分,道: “无妨,兄台请用。” 男子顿了顿,将茶盏重新放回桌面上,茶盏敲定时撑起了结界,将嘈杂雨声都隔在了外头。 “我奉平成兄之命,来查看戴兄新制的丹药。” “我知晓。”麟岱点头,他化名戴临,以渭州散修自居。世间丹修甚少,灵丹妙药能洗筋伐髓,千金难求。仅存的炼丹师都被门阀家族占有,他只有称自己为尚未归化的散修,才能最大限度地牵制住各个明争暗斗的贵族,获取利益。 这样固然麻烦,可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如若太阿宗愿意保他,他也不用隐瞒身份偷偷摸摸,大可放心于宗门内炼制丹药,交换所需。 他观察许久,才放心与另一位修士交易丹药。就是男人口中的平成,大概也是化名,世道混乱,人人都得披张假面。自看到男人的第一眼,麟岱便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男人身上有与平成十分相似的味道,两人应该时常相处在一起。 “这是第一炉,只有两丸,成色不错,兄台可以打开看看。” 男人握住麟岱掌中的小瓶,手掌特意避开青年的肌肤,将那白瓷瓶收到了袖子里。他看都不看,问道: “怎么只有两丸?” 之前与平成交易时,都是四粒。 麟岱敛眸,眼神微微偏过去。 “生了些变故,丹炉有损。待我寻到新丹炉后,再将剩下的两丸补上。” 男人摇了摇头: “我急需。” “再等三日,我今日便去添置丹炉。”麟岱蹙眉,这是个很好的买家,他不想失去。 男人仍是摇头,随着他动作飞起的黑纱下露出个尖而微翘的下巴。他说: “以小友的实力,得以匹配的丹炉要么已经认主,要么还未出世。我如何等得来那两枚回灵丹。” “三日后丹心阁有拍卖。”麟岱以食指敲了敲桌子,道:“有一丹炉,我势在必得。” 男人沉默了半晌,终是道: “那在下便祝小友如愿以偿,届时,我会到此处来取丹。” 言罢,男人将一只乾坤袋推到他面前,解开结界,转身离去。 他抬手时露出了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每一截指骨,乃至贴附于其上的筋脉肌肉,似乎都是为了握剑而生。 麟岱看得出神,不禁咽了咽口水。良久,他将乾坤袋收入怀中,牵起琼牙,不经意窥见对方刚才坐的凳子边靠着柄漂亮的青竹伞。 这人修为至少是金丹中期,怎会需要什么避雨的伞呢? 麟岱了然,心中暖意顿生。他捡起伞,发现竟与自己常用的那把长得十分相似。只不过自己那把就是一柄伞,而这个,是件水火不侵的法器。伞面上印的竹叶,是某种防护法咒。 出门时,麟岱还在想,此人仗义,下次不收他灵石。 片刻后,麟岱又反悔了。还是少收点吧,他想。 麟岱回了太阿宗,又在瑶光殿门前跪下了。 仙鹤偷摸摸给他送水,示意他去殿内服个软。 麟岱不以为然,他的确是急着出宗门未完成十五天禁足,责罚是应该的。况且师尊是出了名的公正不阿,怎会因为他的求情就免除责罚。 他早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太阿宗内,没什么能瞒得了师尊。 麟岱只希望那本灵丹录,不要这么快被借走。 鹿一黎事务繁杂劳累,他不便打扰;琼牙同自己一样,如今已无法自由进出藏书阁;言师叔,算了,这人似乎对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心思。 麟岱看向急的乱转悠的仙鹤,他是仙尊座下童子,自己没有吩咐他办事的权力。 除这几人,麟岱就想不出来还有那些内门弟子愿意帮自己了。 虽是深秋,但那午时的日头仍是明晃晃的,照的麟岱头脑发晕,地上却依旧是一片冰凉石板。头顶似火烧,膝下犹坠冰窟。麟岱被这两股恶气逼得胸闷气短,他仰头喘气,出汗如浆。 他一时没忍住,痛苦的哼出声来。 “进来。”简短的两个字从殿内飞出,透着些隐隐的不耐烦。 糟了,麟岱心想。他手脚浮软地被仙鹤扶起,满脸懊恼。定是被师尊听见了,师尊不喜柔肤弱体之人,自己这副模样,肯定会被师尊嫌弃的。 麟岱只好以袖拭汗,咬了咬嘴唇逼出两分血色,推开仙鹤,强打起精神往殿内走去。 仙鹤无奈地叹了口气,追在他身后低声劝说: “泽渊啊泽渊,你就听我一句劝。” 鹿鸾山看着扶着门框,已是强弓末弩的青年,面带愠色。 麟岱眼前发黑,仍是镇定地请罪: “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仙鹤急的跺脚。 殿中安静到可以听见外头风卷落叶的声音。 “为何要出宗门?” 鹿鸾山忽然开口。 “无事,只是缺些东西……”麟岱企图敷衍。 “缺什么?”鹿鸾山直接问到底。 缺的可多了,麟岱心想。他悄悄抬头望向师尊,男人今日换了身华贵的白袍,饰以金纹,如天神降世,看得麟岱失了神。 直到身后传来仙鹤的一声轻咳,麟岱方才如梦初醒,连忙回应到: “宗门仁慈,徒儿一切安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敢劳烦师尊。” 穷啊!穷到偷售丹药。 但这事哪能和师尊说。实在要说,那也只能对鹿一黎那小子说。 又是一阵沉默,麟岱觉得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他竟然看见了师尊冷笑了一下。 要命,眼睛坏掉了,麟岱悲不自胜。 “你从前,不会这样不听话。”男人的嗓音凉薄,冰的麟岱想缩脖子。 这句话让麟岱很难受。他能活到今天,全靠“不听话”。可是,他敬爱的师尊,却将他全盘否定。 麟岱从来没有摸透过这位仙尊的想法,亦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他本身就慕强,对师尊更是十二分儒慕,两人的关系刚有所亲近,他不想让这点温暖都毁于一旦。 他思来想去,回道: “师尊想让弟子如何,徒儿定当赴汤蹈火。” 男人轻轻笑了一下。 “你能如何?” 麟岱感觉心口一紧,他猛地抬眸直视男人,眼眶内瞬间水汽弥漫。 这熟悉的语气,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回了初入宗门的那几年。 “你能如何?”骨珑仙尊说。 十四岁的麟岱握着那柄沉重的不夜侯,双膝点地,满面羞红。 这是骨珑仙尊为亲传弟子准备的佩剑,那两人这般诓骗他。 麟岱喜不自胜,却不知仙尊就在屏风之后,看着他窃取名剑。他踮起脚,从高高的伏魔架上取下佩剑。 然后——被佩剑威压直接压倒在地,死撑着才没趴下。 “师尊……”麟岱看到从屏风后转出的男人,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男人沉默不语,麟岱急于证明自己,握着不夜侯就想站起。 “我可以的,我能做到,师尊别不要我……” 他做到了,不夜侯倔强地在他掌间鸣颤,却始终没有挣脱。 麟岱十指浸满鲜血,满怀期冀地望向男人。 男人薄唇轻启: “你能如何?” 话语犹如断线的纸鸢,载着少年麟岱的一腔热血,直撞南墙。 麟岱满头大汗,痛苦地喘着气。 骨珑仙尊面色微变,伸手来抚他。 被那双适合握剑的双手托住脊背时,麟岱脱力倒在了师尊怀中。耳边传来男人有些急切的声音: “泽渊!” 泽渊?麟岱意识又陡然清醒。 他的字是颂煌仙尊起的,他得了字很是开心,因为“岱”为山,“泽”“渊”为水,山水相聚,天地相和,自然、法则、智慧、世间万物都容纳其中了。 他便是修士、是君子、是圣人,是师尊风范的传承。 可是…… 师尊,却从来没有期望他成为君子、圣人,亦或是他的传人。 师尊对他从来就没有期望。所以在他修为尽失后,也没有表现的失望或伤情。他永远都那么冷静,自持,无物。他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回事。 麟岱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一把刀,他更像是一块粗糙的楔子。也许大小并不合适,但是只要哪里需要,他就得被强行嵌入哪里。 没人关心他原本是何形状,都想着打磨折断他,使他变成最衬心合意的模样。 麟岱仰头看着男人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他不禁苦笑起来,感觉心脏一片片碎裂。 他现在对自己好,更像是养着一只有趣的小灵宠。他对自己的看法,只有“听话”和“不听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师尊。”麟岱挣开男人的手臂,在仙鹤错愕的目光中,推开了他。 青年身若松竹,几根伶仃瘦骨,硬是撑出了些许不屈不挠的傲气。 “弟子不喜欢被外人触碰。” 麟岱再次惹怒了骨珑仙尊,被罚去书院做侍学,此事太阿宗一日传遍。 10、不听话的惩罚 麟岱起初是被罚去书院做侍讲,如今,还要打杂。 他的小兔不知怎么生了病,琼牙在后山修炼,没办法为他照看。麟岱只能将它带在身边,所幸小兔只有两个馒头大,揣在怀里几乎看不见。 麟岱同其余扫洒弟子一样,换了身短打,因为要侍讲,所以并未盘发。他嫌麻烦,用木簪胡乱绕了两圈。 扫洒工作很不容易,寅时便起,日出之前,清扫学堂、整理书橱书案、收拾分发笔墨纸砚,清点水滴、镇纸、臂搁等小物,一样不可缺。 继而打起竹帘、燃起熏香,煮茶备水,待茶汤三沸之时,内门弟子便陆陆续续来了。 麟岱读书时往往来的最早,经常能见到三四个弟子在忙活。可现在,只有他一个干完所有的杂货。 麟岱知道是师尊的旨意,想让自己服软。可又能服什么软呢?麟岱压根就不明白师尊想让自己做什么。 “我父亲倒是不希望如此……” 有交谈声自门前传来,麟岱刚歇下,连忙打起精神,快步走到门前,服侍进门的弟子。 上修界乃修士国度,并无凡人,更不似下修界那样倡导苦修。能入宗门的弟子多为上古门阀贵族之后,一出生拥有丰厚的资源。像麟岱这样出身低微的只占少数,他幼时在外流浪,干这些到不觉得有多累人。 两名内门弟子交谈着进入讲堂,门前立着位身形修长的末等扫洒弟子,为二人取下佩剑,折扇等物。 这人身形实在流畅好看,尤其是那腰身,精瘦有力,被腰带收的只有韧韧的一把,让人想揽在怀里揉搓。 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咧嘴一笑,俯身凑到那弟子耳边呵了口气,道: “新来的?” 那弟子抬起头,正准备戏弄下小侍徒的两人齐齐愣住,面色青白。 这哪里是什么漂亮小可怜,分明是那凶名在外的悍美人,麟岱麟泽渊! “见过大师兄!”两人瞬间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站的笔直齐声问好。 门外陆续进来的弟子被这动静吓得不敢进门,窥见那身着短打的人时,就真的不敢进门了。 “见过大师兄!”所有人都学着这两名弟子的样子,抬头挺胸齐声问好。 “这是大师兄新创的行礼方式吗?”有人偷偷用灵言传声问。 “不知道啊,不要去揣测大师兄的想法啊傻缺!照做就行了!”有人回应到。 麟岱也被这阵势吓得不轻,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弟子首席,眼神一扫跪倒一片。 “你们先进来。”麟岱催促,他必须完成今日的任务。 一群人哪敢让麟岱服侍,纷纷捂紧佩剑、蹀躞、扇子,没带这些的则捂紧了自己的胸口,僵在门口动都不动。书院门口霎时间长出一片笔挺的竹林。 麟岱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正欲开口,就被声喑哑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都在这做什么,等着老朽来请吗?” 麟岱眸光一亮,是汝嫣老先生,自己当年也在他座下读过书,他为人严苛嘴又毒,但是个不可多得的智慧人物。有他在,这些弟子肯定听话。 一名老者拄着双鲤鱼拐杖缓缓走来,人群自动分成两列,老者看着麟岱,轻哼一声,道: “我当是什么,一个小侍讲就把你们迷得不轻,你们这群草包,书都读到……哎呀!”老者忽然惊呼一声,“啪”地丢了拐杖,咋咋呼呼地跑来。 “泽渊啊!是泽渊来啦,泽渊来看老师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呐,哎呦我的泽渊啊,瘦了瘦了……” 麟岱:“……?” 众弟子:“……” 汝嫣鸿激动地握住麟岱的手,抬头看了半晌,言语中满是心疼: “我的乖泽渊,受了多少苦,怎么现在才来找老师啊!” 麟岱茫然,印象里,他同这位老先生关系可没多亲密。而且他当时蠢笨,师尊直接给他换了书院,从那以后,就再也诶见过这位讲师。 “好孩子……”汝嫣鸿红了眼睛,可身后还有十几个弟子等着,现在实在不是个嘘寒问暖的好时候,他转头道: “我与你们师兄有事要谈,你们自行温书。下次我来问,答不上来的,看老朽怎么惩治你们。” 言罢,看着捡起拐杖等在一旁的麟岱,汝嫣鸿张嘴就是: “哎呦我们泽渊多懂事啊,快来快来,老师考考你最近的功课……” 弟子们看着走远的两人,个个表情呆滞。 “汝嫣先生已经许久不讲学了,怎么今天突然来了?是来视察吗?” “你懂什么,大师兄在此,老人家闻着味就来了。” 茶室,麟岱正襟危坐,看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为自己斟茶。 汝嫣鸿笑得满脸褶子,和蔼地看着麟岱,把麟岱盯着坐立难安。 麟岱把甘甜的茶水咽了下去,试探地问: “老师近来可好?” “好的很,新入的弟子虽没你聪敏刻苦,但也不至于蠢到听不懂老朽讲学。” 麟岱语塞,羞愧地低下头。 老天爷,这位先生可从未夸过他,怎么今天如此热情。 汝嫣鸿看着麟岱,越看越喜欢,不禁回忆起青年刚入门的时候,感叹道: “那时仙尊说你顽劣,让我务必严苛以对,结果你是书院中最勤奋踏实的孩子。” 麟岱一愣,手指攥紧到发白。 师尊,对外一直是这样说他的吗…… 汝嫣鸿继续追忆往昔。 “你那时基础薄弱,跟不上进度,每日都在老朽堂外跪着,可怜巴巴的,却不敢来问,只是埋头苦读。老朽实在看不过眼,和仙尊说过两回,让你私下来,老朽手把手教你。你这孩子,怎么都不肯来,就那么跪着。” 麟岱感觉身体麻木不能动,手脚冰凉到快断裂。 师尊从未和他说过,只提到先生不喜欢蠢笨木讷之人……他也一直以为先生厌烦自己。 汝嫣鸿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语气也变得有几分寂寥: “你是我带过最出息的孩子,两届法会蝉联魁首,真是羡煞旁人啊。仙尊惜才,让你另择名师,老朽也理解,只是你……你……” 汝嫣鸿声音颤抖,眼中含泪。 “你怎能这么久都不来探望老朽,老朽这般境况,还有几日可活啊,我狠心的泽渊哟。” 麟岱木然,有什么好探望的呢?反正先生觉得自己“朽木难雕”。 不对,这话不是先生对自己说的,麟岱心中一紧,是师尊转告自己的。 “老朽给你写了千行朱批,你怎么连一个字都不寄给老朽呢?” “怎么出使魔界这么大的事,都不同老朽说一声呢?”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吭声呢?” “你个小没良心的。” 麟岱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老人,心都不会跳了。 太过浓烈的关怀,太过辛酸的悲哀,炽热的感情如同一勺滚烫热油浇在了带水的时令蔬菜上,炸的麟岱心口滋啦作响,烟雾缭绕,一塌糊涂。 麟岱就那么僵着,喉头挂着千斤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世界,为什么和他看到的,完全不同。 汝嫣鸿见青年不言语,以为是自己教他尴尬了,连忙拭干眼泪,顺了口气,说道: “人老话多,泽渊莫怪,往事就让他过去吧,老朽如今只问你一件事。” 麟岱心乱如麻,他从来未同人过分亲近,如今也不知道如何劝慰。 他望着老人,目中满是愧疚与自责,硬是一句安慰都说不出口。他焦急不已,肺腑内一片腥热。 麟岱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他眼不瞎心不盲,这些年,就硬是没看出一个老人对自己的关切?还是说,他自己心胸狭隘,对他人温情熟视无睹,却睚眦必报将些小伤小痛铭刻心头? 他眼前发黑,死死撑住身体,终于发出了声音: “老师请说。” “你……当真是自愿出使魔界的?” 自愿? 麟岱迷茫了,他生是太阿宗的人,死是太阿宗的鬼。宗门给他的任务,他从来没想过拒绝。 自愿……那他就是自愿的了。师尊玉旨一下,他就本能地领命。不仅领,他还要做到最好,让师尊看得起他。 麟岱只好艰难地点点头。 汝嫣鸿哀叹一声,摸着他的脸,道: “好孩子,你何苦要争这个,你一去必然凶多吉少。你还年幼,再多等几年,上修界总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又在急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来与老朽商量啊,你至少也要问问你师尊的意思啊,怎么这样糊涂哟!” 麟岱感受到脸颊边粗糙的触感,闻到老先生身上平和温暖的木香,两行冰冷的泪水不自觉淌了下来。他喉头滚动,咽下满口鲜血。 该怎么说? 他没有收到过一行朱批,看不懂的书都草草背下了,年岁渐长,才慢慢理解。 他没有另择名师,他被分去了外门书院,无人教导他读书。 他伤的很重,向同门求助,却被调笑戏弄。 他不是自愿出使魔界的,他只是习惯了领命听旨。 他该如何说?又如何让人相信。他是骨珑仙尊首徒,怎会落得如此境地。让先生去和仙尊对峙吗?去质问仙尊为何如此吗? 麟岱不敢在往下想了。 师尊潜心剑道不问宗门事务,凡事都交给长老阁和他这个弟子首席。长老阁散漫,事务便交给言清协理,言清是颂煌仙尊弟子,诸事都听从颂煌仙尊。颂煌仙尊是教养他的半个授业恩师…… 他该去找谁? 麟岱迷茫的很,汝嫣鸿却心明眼亮。他打见到青年起,就发觉他的不对劲,于是试探地问道: “是仙尊派你去的对不对?” 麟岱摇了摇头,刚准备说是宗门决定的,又顿住了。 师尊不问烦杂琐事。但人魔两界和谈非同小可,理应由他出面,况且上修界尊者门也没拟定出使人选,师尊便直接指给了他。 思及此处,麟岱点了点头。 汝嫣鸿一拍大腿: “老朽就知道!” 这一拍给麟岱拍回了魂,他看着撸起袖子大有上门理论之势的汝嫣鸿,思绪回笼,连忙劝说到: “老师勿急,师尊这样做定有深意,泽渊会自己问清楚。况且弟子现在……并无大碍。” “你个可怜孩子,兔死狗烹的道理,你能不知道?”汝嫣鸿摇了摇头,将他按回座。 “你的话能有几斤几两?你能活到如今,全靠命硬,全靠老朽给你请的平安脉,老朽不求你能像从前那般风光,但求你能平平安安活着,好好读几年书!” “等老朽禀明仙尊,定给你争个合理的功绩,哪能让你这样委屈埋没。” 言罢,老人就要起身离去,麟岱连忙拦住他。 “老师别急,弟子自有办法。” 有个毛的办法,麟岱心中很是无奈。 “你有个毛的办法!”汝嫣鸿心直口快。 “来这书院打杂就是办法了?老朽要是今日没来,你得打多久的杂?” 麟岱无语凌噎,但还是支支吾吾回到: “弟子有错在先,这是弟子该做的……” 两人争执间,汝嫣鸿腰间的传讯符亮了起来,麟岱松了口气,忙说: “大约是议事阁有事,老师先去看看吧。” 汝嫣鸿不满地拍了这符咒一下,扶着麟岱的手臂说道: “这群废物,事真多。老朽去去就回,你在这好好的不要乱跑,那群弟子让他们自己学,别管他们,我再叫几个人来帮你。” 麟岱连连点头,看着老人急急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你别累着,那些破事有人做。斗柜里有糖,自己拿着吃。” 声音渐远,麟岱痴痴站在原地,傻傻笑了出来。他愣了半天,去斗柜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一罐蜜糖。 麟岱含了一颗,给怀里的小兔也递了一颗,拢了拢头发,向外走去。 他要赶紧受完罚,然后来陪汝嫣老先生。 11、无赖强娶被群殴 他其实不大想弄清上面那些弯弯道道,反正他也活不久了,他只想自己和灵宠们都好好的。 等受完罚,他要去拍下那个丹炉,余生就炼制各种丹药,让自己挂念的人都能吃到。他死之后,那些丹药还能继续发挥作用,就像自己还活着,还陪着他们。 等麟岱走到书院里时,里头的弟子已经开始默读,仙鹤立在庭外,显然是在监视他。 麟岱看到有人在为读书的弟子们添茶,连忙也去帮忙。 “呦,看看这是谁来了。” 麟岱的衣摆被大力扯住,一个跋扈无礼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麟岱眉头一蹙,向身后看去。 绿眼睛古铜肤色,脸蛋俊气表情欠揍,耳边坠着长长的剑形金饰。 是邓陵钧,古剑门少主。 这人年纪比麟岱小,气势却无比张扬。他拽着麟岱的衣服下摆,一把将他扯倒。 麟岱无力抵抗,只能依着他的力道顺势坐在他的书案上。 “咚”的一声,笔筒倒在地上,狼毫洒了一地。所幸那砚台离得远,没有被麟岱一屁股坐倒。 众人循声望来,惊呼: “大师兄!” 完了完了,看见大师兄吃瘪了,该怎么办,要上去帮忙吗? 大师兄好面子好的要死,不会当场自杀吧? 邓陵钧被这十几人的齐呼震了一下,瞧了瞧桌上的美人,确实是修为尽失的麟岱,随即讥笑道: “呦,这么遭人惦记呐。” 麟岱面色波澜不惊,看了眼门外正在对着通讯符传话的仙鹤,叹了口气道: “邓陵小公子,在下还有事要忙,请放开吧。” “小公子?”邓陵钧阴阳怪气道:“这么客套?之前还喊我毒瘤来着。” 麟岱眉头越发紧蹙,道:“是麟岱的过错,望小公子海涵。” 怎么这样难缠,快放他走,要干不完活了。 邓陵钧显然被这句话极大地取悦到了,他满意的点点头,正准备放手时,瞥见周围人都盯着他,个个剑拔弩张。 他“啧”了一声,右手仍不松开麟岱,左手捡起滚落在地的一枚私印,一边把玩,一边说: “看着我做什么?本少爷有意与你们大师兄结亲,特地来验验货。” “你放屁!”麟岱身后一个弟子面红耳赤地爆粗口。 “你也配!” 此话一出,讲堂里一阵附和之声。 麟岱一面感激有人帮自己说话,一面尴尬地想站起来。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揪衣摆,这把老腰是弯不下去,也直不起来。 “我不配?”邓陵钧挑眉一笑,又把麟岱拽着下拉了几寸。 “我不配你们宗门里这个修为尽失、连灵气都聚集不了的废物?”他一顿,表情显得有些阴毒。 “还是不配这个不知廉耻赶着嫁进楚家,被楚洵一脚飞几百里的痴情郎啊?” 麟岱终于坚持不住了,怒叱: “邓陵钧!” 旧伤疤一掀就鲜血直流,麟岱被气到喘不出气,胸口揣着的小兔被惊醒了,愣愣地伸出脑袋,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 麟岱一把将它摁了回去。 “你说你。”邓陵钧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盯着他的胸口,笑得讥诮。 “有人要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我虽然年纪小,其他方面也不必那楚洵差,咱两试试?” “谁要和你试试!” 麟岱气极反笑,右手微屈,准备祭出听话符。 他感到屁股一凉,目光下移,声音猛然拔高了几度。 “放肆!” 天杀的邓陵钧,竟然拿着私印在他屁股上盖了个章。 他的裤子上赫然出现了“邓陵钧印”几个方正小字。 麟岱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邓陵钧这样的人物,原以为世间所有的小少爷都是鹿一黎那般,到头来,鹿一黎竟是少爷中的谦谦君子。 “你……我……” “你能如何?” 又是这句话,麟岱彻底破罐子破摔。 “我要杀了你!” 不装了,摊牌了,去他娘的风仪整秀,他渭州街头小霸王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你怎么杀我?”邓陵钧哈哈一笑。 “你以为仙尊真的在保你?他要是真保你,我为何还在这里?” 看着气呼呼的麟岱,邓陵钧心情大好,直言: “实话告诉你吧,这次,除非你有本事嫁给鹿鸾山,不然都得老老实实跟着我回邓陵家。” 此话一出,讲堂内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大师兄嫁给骨珑仙尊?邓陵钧这玩笑开的太出格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可以拿宗主来开玩笑,可以拿长老开玩笑,甚至可以拿上修界尊者们开玩笑,却唯独不能拿骨珑仙尊来开玩笑。 他是真正的人族仙尊,仙门首座,是不可直言名讳之人。 仙鹤本已经走到门口,听到通讯符咒里的话又停了下来,他立在原地,看了看屋内无助的青年,狠心地扭头走了。 窗外传来扑棱棱的鸟雀飞动之音,麟岱见窗外已没了仙鹤的监视,心一横,对着学堂内众人喊道: “杀了他!” 众弟子:“???” 邓陵钧:“哈?” 刚才为麟岱出头的弟子揭竿而起,口称“师兄闪开”,挥舞着砚台就“啪”一下,拍到了邓陵钧头上。 砚台稀碎,墨汁飞溅,邓陵钧脸上红的是血,黑的是墨。 室内出现了片刻的静默,片刻之后,众人一呼百应,搬起书案就砸来。 “毒瘤去死!” “你才是废物1” “辱我师兄,要你好看!” “大师兄要嫁去邓陵家了呜呜呜呜……” “他死了师兄就不用嫁了哈哈哈!” “他还有个哥哥呜呜呜呜……” “把他哥哥一同打死!” 一时间书院好不热闹,众人都默契地没动用兵器与法术,邓陵族乃上修界三大门阀之一,若真弄死了他们的小少爷,怕是在场的谁都没办法脱身。 麟岱被那个为他说话又拍碎了砚台的弟子护送着出来,气息翻涌的厉害,忍不住呕出了一口血。 “师兄,快,快坐会儿。” 那弟子很着急,赶紧扶他坐下,又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接着又从袖中取出枚丹药,递到麟岱嘴边。 “师兄,回灵丹” 麟岱感觉到自己没有从前那样抗拒他人的接触了,心中难免喜悦,柔声道: “我不用,你收着吧。” 那弟子确是很执着。 “我不缺,师兄快吃。” 麟岱这才发现他有张乖巧的娃娃脸,小狗一般水汪汪的眼神。这眼睛太像琼牙,让人心生亲近。 麟岱接过了丹药,却没有吞服,他解释道: “我灵根枯竭,吸收不了……” “那就镇痛,管他吸不吸收。” 娃娃脸执着地看着他。 麟岱没办法,当着他的面吞了下去。窥见他亮晶晶的眼睛,还是说道: “多谢师弟,我好多了。” 娃娃脸反而撇起了嘴。 “师兄莫骗我,鱼银草哪里能止痛。” 麟岱:“……” “请问师弟是?”麟岱为了化解尴尬,找了个话题, “在下百毒门,穿封尚。” 麟岱眉毛一挑,身体贴近了些。 “你是百毒门少主?” 娃娃脸双颊一红,有些羞敛地往后退了退。 “正是在下。” 麟岱喜不自胜。 “听闻少门主精通药理,亲自培育了千亩灵植,药力远胜寻常凡品。” “哪里哪里,外界传言离谱,只不过是些灵气稍足的草药……” “我能买点吗?” 麟岱直抒胸臆。 穿封尚“欸”了一声,喃喃道:“这不合规矩。”瞥见俊美出尘的青年正盯着自己,一双眸子澄澈动人,穿封尚大手一挥: “当然可以。” 麟岱还没来得及感谢,就被个黑影沉沉地压住了。 他一抬头,看见少年气冲冲的脸。 鹿一黎被传讯说内门书院有人闹事,打的不可开交,麟岱也被牵连其中。急冲冲赶来,却看见一身短打显得清纯无辜的麟岱,还有旁边被迷得七荤八素的百毒门少主。 “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鹿一黎咬牙切齿。 对于少年的话,麟岱的应对方式是不放在心上,不做回应。 “你怎么来了?”麟岱用眼神问。 “我怎么来了?”鹿一黎重复一遍,目光探入书院,看到飞溅的墨汁和断腿的书案,耳边是少年人热血沸腾的“打死他”。 “我要是不来,这些人能把太阿宗拆了。” 少年挥挥手,示意身后几人前去解决。 麟岱镇定自若地点点头。 “确实。” 少年又炸了: “确实?麟岱,我真是小瞧了你!你惯会勾引人,你又使了什么手段让他们打起来了?” 麟岱:不听不听。 “邓陵钧出言不逊,侮辱仙尊。” 穿封尚替麟岱做了简短的回答。 麟岱点头,嗯嗯嗯。 鹿一黎面色凝重,眉眼间显出愠色。 “还要强娶师兄!” 鹿一黎抽出不夜侯: “是哪一个?” “黑皮的那个。”穿封尚嘴快,顺手还替鹿一黎指了一指。 鹿一黎遥遥看了一眼,转身加入了战局。 麟岱愣了两秒。 麟岱追了上去。 夜深,麟岱远在后山的北院迎来了一批狼狈的客人。 一行人脚步嘈杂,难免会惊动睡着的小灵宠。麟岱用脚拨开嗷嗷叫唤的白羊,示意鹿一黎进来。 鹿一黎面不改色地捂着手臂,磨磨蹭蹭地进去了。临进门前,还不忘斥责一句“玩物丧志”。 穿封尚跟在他身后,看着满院子的奇花异草,毛绒绒的可爱灵兽,目露惊叹之色。 邓陵钧紧随其后,鼻青脸肿的,迈着僵硬的步子,眼睛勉强可睁开一条缝。他背上贴了张听话符,正泛着红光。 麟岱煮了百合汤,一口没动,便知道琼牙还没回来。他盛了几碗,加了香蓸、米冻、糯米丸子等,端上桌分予众人。 鹿一黎渴的厉害,端起来一饮而尽。穿封尚是个好孩子,还知道道谢。邓陵钧依旧是贱兮兮的,冲着麟岱嘴一咧: “喂我!” 鹿一黎“咚”的放下碗,不夜侯出鞘抵住他的喉咙。 邓陵钧笑的更贱了: “快喂你相公!” 鹿一黎拍桌而起——没拍成,麟岱在半空中拦截住了少年的拳头,被这冲劲砸的生疼。 “嘶”麟岱缩回了手。 鹿一黎比他缩的还迅速。 “麟岱你做什么我可不吃你这套!” 邓陵钧翻了个白眼,他手不能动,就用嘴去勾那碗汤,咕咚咚地喝。 “小少爷,我就这么一张桌子。” 麟岱叹了口气:“上次踹坏了我的门,这次,就放过我的桌子吧。” “哟。”邓陵钧估计是得了一种不犯贱就难受的病。 “这都舍不得啊,鹿一黎你不行啊,麟岱你跟我走吧,我们邓陵家桌子都是金子做的,啊啊啊!” 鹿一黎催动听话符,把邓陵钧扭成一种奇特的姿势。 “鹿一黎呃啊呃,有种你就杀了我,不然我肯定告诉仙尊,你们太阿宗休想与我古剑门交好。” 麟岱不理会他,将目光转向穿封尚。 “多谢师兄款待。”穿封尚被他一盯,脸又红了。 鹿一黎翻了个白眼,用剑鞘挡了他一下, “说活就好好说,别凑那么近。” 麟岱将剑鞘按在腿上,不许它打穿封尚。 “你借了灵丹录吗?”麟岱开门见山。 “唉?”穿封尚诧异,还是老实回道:“借了,师兄是要用吗?” 麟岱点点头,灵丹录属于藏品,只有少数内门弟子才能借阅,且不可外传。 穿封尚大方一笑:“那师兄就拿去吧。我族中尚无炼丹师,借来也是权当消遣用的。师兄原来也喜好此道,择日可交流一番。” 言罢,从袖中取出一册古书,双手呈过。 麟岱接过书册,翻看时发现当初的折痕尚在,感叹这世间真是丹药无人传。他向穿封尚道谢,惹得鹿一黎又是一记眼刀过来。 这孩子……麟岱不禁扶额。 师尊所制的听话符可使人失忆,麟岱看着渐渐陷入迷茫状态的邓陵钧,示意鹿一黎将人挪走。 今日来巡查的全是鹿一黎手下,宗中弟子殴打门阀之后,终究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况且这邓陵家极其护短,被太阿宗这么多人围殴,估计得告到颂煌仙尊那里,届时又是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几人一拍即合,给这位爷下了听话符。待他失忆后,就扔到后山山洼里,谁叫他有半夜偷猎的臭毛病。 鹿一黎扛起邓陵钧就走了,穿封尚断后。临走时还不忘贴心地为他关上门。 麟岱这一日被折腾的不轻,刚坐下就眼前一黑,直愣愣向后倒去。他听着两人渐远的脚步,呼救声卡在了嗓子里。 12、拿捏师尊的小诀窍 “太阿宗有三处绝景:千草园、清平水榭莲池、北院白菊。” “千草园,指的是莲帝陨落后化身的一方灵田,无人耕种但终年草木葱茏,奇花异果常使飞鸟蝴蝶流连于此,醉然忘归。” “清平水榭莲池,就在清平阁旁,一方大池子,原先养满了龙鱼,可惜现在没了。” “北院白菊,这……” “我知道,是大师兄现在的住处。”一名弟子插嘴,伸手指向了后山的位置。 其余人顺着他的动作看向去,可惜亭台楼阁,高大草木挡住了视线。 摇着扇子充当说书先生的男孩用玉佩当醒木,在桌上敲了声响。 “北院白菊,乃麟岱大师兄所手植也。当然,这花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晴日午后,匍匐在后山的老榆树下,便能看见大师兄出门晒太阳。日落时,还能看见他生火做饭。” “切,搞得你看过似的。再说了,弟子首席怎么会自己生火做饭?这也太扯了。” 另一个男孩反驳。 “你懂什么?”男孩用扇子敲了下伙伴的头。 “大师兄从魔界回来后受了重伤,如今的首席弟子是他师弟,鹿一黎。他不仅被抢了身份,还要去书院打杂赚灵石,我哥哥亲眼看见的,师兄还为他擦手上的墨!” “真的吗?”被敲脑袋的男孩双眼泛光。 “我也想被师兄擦手手。” “我也想。”一个小姑娘捂住了脸,她年纪最小,扎着两个羊角辫,十足的稚气。 “你见过大师兄吗?你就想。”拿扇子的男孩一脸不屑。 “我见过!”小姑娘气呼呼地拍了拍桌子,低下头让众人看清她脑袋上的两个羊角辫。 “去年入宗门时我摔了一跤,头发都散了,是大师兄教我怎么扎辫子的!” “哈哈哈哈。”几人笑成一团,那拿扇子的男孩更是眼泪都出来了。 “大师兄会生火做饭已是怪哉,你居然说他会扎辫子?好笑!” 女孩见几人不相信自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真的,他自己也编了辫子!用的红头绳!” “胡扯。”那男孩摇了摇头,“去年大师兄一直在外头执行任务,每次见他都是一身铠甲,你居然还能看到辫子?怎么看到的?你给他梳的?” 另一个小男孩贱兮兮地附和,模仿着小姑娘说话的语气道: “哎呀大师兄,让我来给你扎小辫吧。小丫头最喜欢的小辫子呦,你趴下来,你站着我都够不着你膝盖呀!” 此话一出,又惹来一阵哄笑。 小姑娘见他们取笑自己,索性也不解释了,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笑我?”她说着顿了顿,“有本事自己去看看。” 笑到打鸣的三个男孩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小姑娘以为他们害怕,顿时觉得出了口恶气,小脑袋一扬,说道: “也对,你们兄长都是大师兄的手下败将。我姐姐可是救过大师兄的命的。” “大师兄从魔界回来时,是我姐姐去接的他!我和大师兄的关系……” “去就去!”三个男孩斩钉截铁,异口同声。 女孩也是干脆,小手一挥: “这可是你们说的。” 麟岱看着床前的四颗小脑袋,忍着体内痛楚,温柔的问: “所以你们就来了?” “嗯!”几个小脑袋瓜齐齐点动。 麟岱没忍住,一溜都摸了一把。 拿扇子的男孩顿时小脸通红。 “真是谢谢你们了。”麟岱很认真的道谢,还从乾坤袋里取出了白瓷瓶,倒出几枚香气奇异的丹药来,递给几个孩子。 他原以为要撑到琼牙来自己才能得救。没想到窗前几颗偷窥的小脑袋先一步发现了他,几人从窗户翻进来,给他喂水,揉穴位,一通折腾,他才没晕过去。 几个孩子拿着丹药,闻到诱人的香气,以为是糖。小女孩开心地含在嘴里,问: “这是什么糖啊师兄,好香,我从来都没吃过。” “这……”麟岱笑了笑: “是蜂蜜糖。” 老存货了,强健筋骨用的汝灵丹,味道也是最好的那种。本来寻得北凉川冰蜂之蜜是为了增加丹药凉气,中和狼蛛苗的燥热,没想到造就了这独特的香甜味道。 “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蜂蜜糖!”几个男孩也发出感叹。 拿扇子的男孩却不忘初心,目光在麟岱颈边缠着不放。 幼童不知隐藏自己的心思,麟岱干脆侧身去拿东西,让他看个清楚。 男孩叹了口气,麟岱忍俊不禁,问:“怎么了?” “原来师兄真的会编辫子。” 麟岱这回笑出了声,说:“哈哈,你也去试试?” 美人一笑,病气皆消,苍白的脸色浮现了难得的绯红气色,给几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啊?我?这、这、这、我一定每天都编……我、我、我会成为太阿宗最会编辫子的弟子。”男孩脸蛋红到冒烟,说话都结巴了。 “这么听话啊?”麟岱打趣到。 “师兄这样说话,不会有人不听的。” 小孩一点都没有掩饰内心的想法。 青年实在是和蔼可亲,声音比春风还温柔,笑起来比蜜还甜。男孩捂住了自己突突跳的小心脏,说: “大师兄,你和外面说的根本不一样。” “嗯?”麟岱终于找到了琼牙从前积攒的小玩意,拿出了个小木偶递给男孩。 “怎么不一样?” 男孩顺势把小木偶递给一旁的小姑娘,站在椅子上,故意压低了声音,模仿成年人的音色。 他一开折扇: “这位原本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天赋异禀勤勉好学,洁身自好勤俭节约,仅十八岁便成为了宗门监理,乃太阿宗的金字招牌。” “此人虽年轻,能力却不容小觑,十五六岁时便在泾州年轻一辈中位列前三,刚及冠便是上修界青年人中的榜首。奈何出身极为低微,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落差之下,养成个极傲的性子。宁可死,也不喊疼,宁可魂飞魄散,也绝不叫声输。” “也正是这个性子,其人成年后越发狂悖无道,阴沉毒辣,愤世嫉俗。对同门痛下杀手,见其垂危而不救,凡是得罪过他的人几乎都被他狠狠报复。” 麟岱:“……?”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对同门痛下杀手。 他又报复谁了? “暴戾恣睢,恐怖如斯!”男孩摇着脑袋做痛心疾首状。 “他持才傲物,不肯与普通修士为伍,自诩门阀贵族,逼迫楚家少爷与其结亲,只为登上权力的巅峰。” 麟岱:“……” “一手控火术令人闻风丧胆,明明蝉联两届法会魁首,仙途无量。却执意入魔域……” 男孩说到这看了麟岱一眼,见他好像没什么动静,才拔高了声调。 “说他一代天骄狂妄自大,最终被魔族重伤,郁结难行,隐居后山不再问世事。做人呐,还得是谦逊点……” “大师兄!” 一声孩童的尖叫响彻后山,夜鸦吓得扑棱乱窜。麟岱满院子灵兽顿时被屋内的尖叫声惊醒,嗷嗷叫唤。 “大师兄吐血了!” ———— 麟岱醒来时,又看见了熟悉的冰蓝幔帐。向右一转头,是鹿一黎拉着个脸。 “师尊呢?”麟岱问。 “我在这给你输了两天灵力!”少年的语气很冲,但听得麟岱心头热乎乎的。 “多谢。”麟岱柔柔一笑。 鹿一黎却站了起来,他气冲冲地瞪了麟岱一眼。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 麟岱点点头,说:“师弟辛苦了。” “你那条蠢狗还在外面乱窜打扰我。” “琼牙蠢笨,请师弟原谅。” 鹿一黎转过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你醒了,我就不能待在这了。昏迷是因为劳累所致,我为你求过情了,等师尊来了,你认个错,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麟岱问:“你知道,我为何受罚吗?” 鹿一黎迟疑片刻,道:“当然是因为你私自出宗门。” 麟岱苦笑一声,也不辩解,只是说:“辛苦你了,待我恢复,便去帮你。” “谁要你帮了。”鹿一黎红了耳朵。 “你好好修养吧,病美、病秧子。” 麟岱想起了自己院中有几株过于娇弱的花草,他上次一走几日,给它们憔悴的不成样子。连忙唤住鹿一黎: “师弟!” “还有什么事啊你!” 师弟依旧很暴躁。 按照麟岱的性子,他是宁死也不会麻烦别人的。可近来发生的事,让他坚守了二十一年的行事准则有了改变。 “你回个头,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然后麟岱收获了一张怒气满满的脸。 麟岱回味着那小男孩的“师兄这样说话,不会有人不听的”,将语气收回了当时的调调上。但说出的话,无一不是命令式的。 “帮我照看下北院里的灯笼草。” 麟岱保持着笑意,每句话末尾的声调都放缓一些,跟哄小孩似的。 “一天浇要浇三次,少一次都不行。” 麟岱紧张地盯着少年,想知道这样说话是否有用。 要知道鹿一黎有一身反骨,请他办事不毕恭毕敬,他都能给你脑袋扬了。 少年的反应很及时。 他猛地后退两步,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 “行行行,你说话就说话,笑什么笑!” 这么有用的吗?麟岱两眼放光。 “别笑了你!”鹿一黎怒叱。“舌头捋直了说话,嗓子里黏糊个啥啊你!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言罢,少年夺门而去。 真有用啊!是真的听话! 麟岱发现了新大陆,原来除了绝对的强悍实力,还有别的方式能使人服从,做法还这样简单。他怎么今天才知道,麟岱暗暗觉得可惜。 他率领弟子外出时,难免遇到软硬不吃的刺头。又不能直接动粗,当时要是会这一招,那该省下多少麻烦事。 麟岱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骨珑仙尊果然来了,鹿一黎离开不过半个时辰,男人便出现在了床前。 麟岱知道他如今是把自己当个小玩意养着,见他来,装作害怕似的往后缩了缩。 琼牙惯用的招数。 男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伸出来准备抚他额头的手僵在半空中。 有用!麟岱暗暗握拳。 “师尊,弟子知错。弟子不该偷跑出去的。” 青年的嗓音软软的,尾音像猫爪一样,蹭的人心间痒痒。 鹿鸾山眸色深沉,脸色却仍是冷静自持。 “知错就好。” 麟岱乘胜追击。 “可我是真的有事要办……” 鹿鸾山面不改色,但眼神已经没那么冰冷,他看着青年,一言不发。 麟岱不禁皱眉,心想,好像也没那么好用。 气氛不对,再试试。 麟岱继续说道: “上次是弟子无心之举,说错了话,弟子不怪师尊责罚。” 这次声音更软了。 鹿鸾山这才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望着青年,似乎要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师尊真的要把我交给邓陵钧吗?师尊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说着,青年将脸转过去不看他,眼角眉梢里都透着委屈。 “师尊要是生气,就把我送过去吧,反正我也没什么用。” “不送。”沉默了半晌,男人终于回应了他。 麟岱微微勾了下嘴角。 “那还把我安排到他在的书院里,师尊是故意的。” “今后不用再去。”男人似乎走近了些,寒气透过薄衾,冰着他的脊背。 “我可讨厌他了。” “今后不必再见。”男人又靠近了一点。 麟岱不着痕迹地向里挪了挪,他本能地,不想离师尊太近。 床榻向下一沉,麟岱差点没维持住侧卧的姿势。 要命,师尊竟坐在了他身边。 有用,这招也太有用了。师尊当初可是嫌恶他嫌恶到在拜师礼上浇他一脑袋茶。 还记得他当时害怕御剑,情急之下抱住了师尊的腰,被他丢进了湖里。 不止这个,古剑门门主来揽师尊的肩,还没开始称兄道弟,就被他扇出了百八十丈远。 还有一次,隔壁柔印娘子上来摸了师尊的侧脸,转眼就被他拍进了石墙中。 这招是有什么玄妙啊,师尊都能挨着他坐了。 麟岱一方面感叹语言的魅力,一面抱着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他得想想办法,让师尊把邓陵钧赶出去,这人太碍事了。还得弄到自由进出宗门的权力,最好能在太阿宗内光明正大的炼丹。 但这些事,得一样一样来。 忖度了一会,麟岱咳了两声,果然鹿鸾山弯腰,语气中带着些难以察觉的焦急: “还疼?” 言罢,大手抵在他颈侧,澎湃的灵力便源源不断输送进来。 麟岱忽然有些愧疚。 师尊确是没把他当回事,却从未苛待过他。 可是,如果不把他当回事,那琼牙,那满院的灵兽,那后山的白菊,在师尊眼里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他所挂念之物在师尊眼中不过微尘,待他死后,微尘也自然随风而逝。 麟岱索性眼一闭,心一横: “我本来就活不长,还天天被关在后山,哪里都不能去,能不疼嘛。” “我就出去一次师尊还生气,让我跪外面,我腿疼腰疼哪哪都疼。” “那就关着我吧,疼死我算了,反正师尊也不在乎。” 13、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鹿鸾山甚至有点手足无措。 “我并非有意。” 他尝试着去安抚青年。 麟岱裹着被子往里滚了半圈,离鹿鸾山更远了。 “我才不信。” “如何才信?” “证明给我看!” —————— 麟岱顺利出了太阿宗,他骑着琼牙,心情大好。 丹心阁算是麟岱出宗门后最常来的地方,他熟练地出示令牌,找了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了下来。丹心阁内有许多小妖怪,见到他,都不由自主地避让开。 他体内有魔兽狐火,对妖物而言有天生的威慑力,小妖精们都有些怕他。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他们怕的格外厉害。麟岱周围空了一大片位置,几乎能让原形的琼牙就地打滚。 麟岱把琼牙置于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脑袋。往常他是不会带琼牙来这种地方的,但琼牙现在的实力可比金丹,必要时能保护他。 他觉得窝囊,哪有主子要狗子保护的道理。不过琼牙似乎不在意这些,蠢狗见到厅内四处飞舞的灵蝶,正哈着气垂涎欲滴。 麟岱翻着册子,耐心地等着那件丹炉。 早在他出使魔界之前,就听闻丹心阁挂出了这件宝物。他当时倒是对炼丹之道不怎么上心,便也没做什么打算。如今后路已绝,这丹,是非炼不得了。 今日估计有不少修士都是为此而来,可麟岱并未看到任何宗门派别的标记,想是自魔界翻脸后众人都严谨了起来,连那往日醉醺醺的老道都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半个时辰后,那件丹炉终于被呈了上来。 麟岱看到呈放在紫晶案台上的金错仙山铜炉。这是莲帝的遗物之一,据说是他用过的最顺手的一件丹炉。 它不是很大,但很沉,炉体呈豆形,看起来像是女子闺房里的香薰。上有盖,盖如高山,被刻意雕镂成重峦叠嶂的样子。炉体饰有错金云纹,底部绘有飞禽走兽,栩栩如生。 此一件丹炉,形飘逸饱满,意天人合一,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佳品。 据说当年莲帝有藏品无数,甚至意外得到了上古神器三口四耳双绞龙紫晶炉,它很精美强悍,每次都能炼制出顶级丹药。但是,再也没有一件丹炉能像这口金错仙山铜炉那样趁手,令莲帝感到一呼一吸都与天地同步。 前人之述备矣,麟岱几乎能称得上摩拳擦掌了。丹炉之于炼丹师,就如同水之于鱼,银针之于绣女,宝剑之于剑修。 高品阶的丹药,是草药中的自然精力、丹炉丹鼎等辅助器物匠力,和炼丹师在炼制过程中倾注的心力的完美结合。所以在炼丹过程中,药要品质优良,比例精准。炉要坚韧强悍,神形兼具。人要沉静如水,火随心动。此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他压了嗓子,右手举起令牌准备喊价。 那紫晶案台边的妖艳女子清清嗓子,叫了声: “二百枚,一刻钟,起拍!” 起价竟只要二百枚灵石?麟岱手腕一颤,差点没握住那令牌。他足足备了二千枚灵石,再加上鹿一黎给的百来片金叶子,才敢来竟拍这丹炉。 “四百枚!”也无暇细思,麟岱直接给它翻了倍。 他出了层薄汗,紧张地盯着丹炉。 大厅内安静至极,琼牙打了个哈欠,微微眯起眼睛。 别说声音,连杀意都没有。以往鱼龙混杂暗流涌动杀气腾腾,现在厅内乌压压的人头都变成了哑巴小羊,咩都不咩一声。 美人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番,像是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思议。他掩在兔毛下的薄唇抿了抿,转而向身后看去。 空无一人。 麟岱扭头时,露出了大片雪白的颈脖。前头一个小妖精瞪大了眼睛,满面赤红地拉扯身边的同伴,伸手指向麟岱。他的同伴立马捂住了眼睛,同时也拼命把他的脑袋往下摁,两妖就这么扭打了起来。 美人重新坐直身子,那案台边的女子已经喊了三遍“四百枚”,“咚”一下敲定了成交锤。 顺利的一塌糊涂。 麟岱稀里糊涂的进了库房,稀里糊涂地拿到了金错仙山铜炉。被那女子领着出丹心阁时,他还在思考炼丹业的可持续性。 那女子生的妖艳绮丽,胸膛饱满,腰肢细韧,背对着麟岱一步一晃扭得风情万种,一头黑发勾魂幡似的飞扬。 可她身后的男人,丝毫没注意到前方的香艳美景。麟岱牵着狗,满面愁容。 如今炼丹业已经如此不景气了吗?被迫跳槽的麟岱不禁看向了身后摇头晃脑甩尾巴的傻儿子。 丹炉都这样不值钱,那丹药岂不是更轻贱了。他还能给琼牙留下一份巨额财产吗?琼牙会不会年纪轻轻就要出去自谋生路?他真的能讨到饭吗? 麟岱心绪不宁,差点撞到了身前的娇美女子。 还好他及时停住了,一抬头,发现这女子竟比他高出许多,正俯首笑盈盈地看着他。 女子美的有些过分了,妩媚又英气。她披着天青色披风,式样有些像涅罗宗弟子的狩猎服。露出的白色衣裙上绣满了竹叶,裙子好长完全盖到脚。脖子上围着雪白的帛带,似乎怕人窥见了那娇嫩的肌肤。 这样妖媚艳丽的人穿着淡雅的衣裳,倒也不显得违和。 麟岱与她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女子的凤尾眸轻轻一扫,他后背一麻,连忙后退了几步。 他想起了那些年做散修的日子,有无数姑娘这样堵在他面前,三分之一说要嫁他,三分之一说要娶他,还有三分之一说要买他。 当时年少,也无人教养,哪里懂什么叫自尊自爱。拧一下脸就给一块灵石的事情,他做了不少。这女子越看越眼熟,难道是当年的哪一位? “姑娘有何事?”无论从前如何,现在的麟岱是个老实人,往后挪了三丈远,才开口说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居然看到那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看到了自家洁身自好的丈夫。 麟岱为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他扯了扯琼牙,示意他上前交锋。 琼牙左爪踩右爪扭捏地走向前,贼眉鼠眼地抬头瞧了一眼,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尾巴在身后转了九九八十一圈。 麟岱瞥了他一眼,蠢狗的心跳的极快,估计已经撞死了几千头小鹿。 两人一狗正僵着,那女子倒是先发话了。 “戴公子……” 这声音分明从女子口中传出,却低沉的像个男子的嗓音,混合着奇怪的魅力。麟岱耳朵一酥,不动声色地抱起四脚浮软口水直淋的琼牙。 “听闻公子乃渭州丹修,实力超群,可属泾州第一。今日难得一见,为何遮掩着脸,害奴家在台上张望了半天。” 女子说着,就伸出薄纱手套裹着的纤纤玉指,要挑起麟岱幂篱上垂下的白纱。 一阵香风袭来,麟岱急忙后退。 琼牙自那指尖挑起时就冲到了麟岱前头,方才还一脸花痴的蠢狗瞬间化作了狰狞的凶兽。 自麟岱脑子里闪过惊慌的那一瞬间里,琼牙就已经拔高了身形,弓着脊背露出寒光凛凛的獠牙。 那女子被吓得惊呼一声,跌坐在地,捂着饱满的胸口娇嗔: “好瘆人,奴家只不过想见公子一面,公子不给看就算了,何须这般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说着,那女子掩面哭诉起来。 “臭男人,这般蛮横无理,奴家恋君好几年,一颗热乎乎的女儿心,硬是被你丢到了泥巴里,嘤嘤嘤……” 麟岱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琼牙回头看着他,前爪刨地,鼻子耸动着观望他的神色。 麟岱思量半天,挥手示意琼牙退后。琼牙照做,缓慢踱步至麟岱身后,身形缩小成普通土狗大小。一双兽瞳仍定定地盯着女子,尾巴拖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狗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主人的痛苦了。麟岱点点食指示意他安心,自己则俯身去扶那女子。 那女子见他伸手来,抬起凤尾眸瞄了他一眼。红唇溢出点笑意,又很快止住了。她撅着嘴,娇娇地抬起手,然后—— “啪”一下给麟岱的手拍开了。 “臭男人,奴家哪里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 麟岱没了灵力护体,肢体格外脆弱,他甩着隐隐作痛的手说道: “是在下唐突,还请姑娘不要生气。” 那女子见他被打疼了,眼中闪过一抹惊忧,随即一扭头自己站了起来。 “奴家才不稀罕你这负心汉,呸!” 麟岱莫名被啐了一口,更加深信两人从前见过,女子对他也不只是听说。 他入了太阿宗后刻意回避那些不堪的往事,结果,终究是避不过。当初欠下的债,如今都得一一还回来。 也不知当年答应过她什么,许诺帮她杀人夺宝还好,要是说的是以身相许,那可就难办了。 这女子体格高大丰满,看着应是武修。身在泾州而来去自如,定是有宗门庇佑。 泾州武修大宗便是涅罗宗,她又披着涅罗宗的衣裳,虽然没看见宗门独有的图腾,但也差不多就能这个宗门的弟子。 年龄比他大,约莫二十三四?或者还要更大一些。她面容娇俏,气质却老练,看着像是宗门理事一类的人物。 “这位姑娘。”麟岱也不生气,仍是好脾气的说道: “我少时不懂事,行事荒唐孟浪,或许让姑娘有所误解。姑娘惦念至今,我心里也很愧疚。不如这样,七天后,我送姑娘一丸丹药,可破金丹至元婴,助姑娘早日登临长生。” 麟岱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三千个掌,真棒真棒,说话越来越流畅了。果然嘴巴还是得多用,从前习惯闷声刀人动手不动口,失去了动手的能力后,口条顺溜多了。 “你骗人。”那女子仍是娇滴滴的,脸色好了些。 “你要是有这种本事,还会来这种地方偷偷卖丹?我们仙尊就急着求丹,你要真有这本事,早就投奔他去了。” 麟岱微微一笑,这女子果然是涅罗宗人。颂煌仙尊原本就不是天授尊者,也没有女弟子。 天机录只诏封了泾州两位仙尊,一位是他的师尊鹿鸾山。另一位,便是那涅罗宗的和光仙尊,楚佛谙。 楚佛谙其人,天纵奇才,然暴戾恣睢,骄横浪荡。师尊曾与他试剑,自己也偷偷瞧过两眼,通身气息跋扈狂妄,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辈。 他如今在求丹?果然越悍的人,越容易早死。 某仙门知名悍美人抚了抚胸口,暗自庆幸自己今天也平安活了下来。他看向那气鼓鼓的女子,解释到: “怀璧其罪,不能外言。姑娘若不想要助力突破的丹药,我也会炼制驻颜丹。” 不爱大业,那便是爱自己了。麟岱暂且只能想到这么多,凭着他对女人的那点少到可怜的认知。 那女子美目流盼,掩面娇笑了一声。 “一颗丹管什么用?不如一位炼丹师,有他在,奴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 “对,奴家就是想要戴临小公子。” 麟岱不禁扶额。 “姑娘三思,我年纪尚轻,根基浅薄。连丹药都只能私下倒卖,如何配得上姑娘。” “老子我,啊呸,不对……老娘,呸呸……奴家就是爱嫩草。” 麟岱:“……” 还真有人说自己是老牛啊。 那女子见他不语,柔声道: “你别怕,奴家家大业大,绝不会让小公子受委屈。小公子要多少灵石,奴家都给得起。” 麟岱:不是,怎么还变味了呢? “姑娘。”麟岱将心一横,准备速战速决。 “我乃天阉,不能给姑娘幸福。” 那女子听了此话,反将眉毛一挑。 “奴家有的是本事给你幸福。” 麟岱面色一白,看向琼牙。琼牙没听懂这话,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麟岱攥紧拳头,说: “我喜好男子,哪怕成亲了也会去想着找男人。” 14、遇见了咱也躲不开 这话前真后假的,但也能唬住人。天下的女子,没有哪一个能容忍心上人干出这档子事来的。这女子再难缠,也会知难而退的…… 女子冷哼一声: “看得出来。” 麟岱:“……” “但奴家不在意。”女子笑靥如花。 麟岱再次扶额,连着叹了两口气,他扶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考拒绝女人的一百零八种方式。 忽然,他眼前一亮——让琼牙把她打晕! 麟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怒叱,畜生!是你先对不起人家! 琼牙焦急地绕在他身边,嘤嘤呜呜地劝慰主人。 麟岱忽然眸光一闪,抬头时掩去了唇边笑意,很严肃地说道: “不瞒姑娘,我其实已有心上人。他与我有云泥之别,我不敢高攀。但是没了他我就想死,所以此生我为他而活,不会再爱旁人分毫……” 麟岱话还没说完,就被耳侧一阵疾风打断。那女子鬼魅般瞬息便逼近至麟岱眼前,右手霹雳般急速探出,一把撑在了墙面上,饱满的胸部迎面怼上麟岱的脸。 麟岱吓了一跳,急中生智屈膝蹲了下来。心想,不愧是武修,这躯干竟比寻常男人还要遒劲几分。 琼牙怒吼一声正欲扑来,被麟岱一个眼神禁在原地。土松低垂兽首,喉中酝酿着凶狠的嘶吼。 那女子见他蹲在地上,手指顺着墙壁往下滑,暧昧地停在他耳边,然后也蹲了下来,低着头看着他。 麟岱视线里出现了一寸又尖又翘的下巴,和两瓣点着娇艳朱砂的薄唇。 那薄唇扇动了一下,声音寒凉透顶: “哦?是谁?你不怕我杀了他?” 麟岱看着她的披风思索了半刻,心生一计,道: “你杀不了他。他是位宗门坐镇仙尊,亦是天纵奇才。他修为已至长生,是位举世闻名的剑修,他就是你……” “够了!” 女子厉声打断了他,声音尖利到麟岱把“宗门里的那位剑尊”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女子站起来时身体竟有几分摇晃。她眸中尽是阴鸷,却忽然掩面大笑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知道啥了?琼牙用圆圆的狗狗眼瞅着麟岱。麟岱看着她,心里泛起几分苦涩。 他其实很希望有人喜欢他,如果他现在不是修为尽失死期将近…… 看着女子恍惚失神的模样,麟岱的心结结实实地痛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讨人嫌的东西,如今又要来害别人痛苦吗? 麟岱看着她走远,放心不下。 不说,倒是保全了自身,可这女子若是一时想不开,提剑要斩那楚佛谙怎么办?说了,他修为尽失之事暴露,连带着真身都可能被翻出来。 可她若真去挑衅楚佛谙,以剑尊的性子,必然一剑斩杀。 这女子岂不是被他害死了! 麟岱痛恨自己思虑不周,可那女子已经跌跌撞撞要离开去了。麟岱一咬牙,跑着上前拉住她的披风。 “我虽心悦剑尊,可那也只是我痴心妄想,我们根本不可能。你这样聪明漂亮,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 麟岱一边追一边说,然后“嘭”一下撞入那女子怀里,脑袋在人胸脯上震了两下。他呆呆地抬起来,望着忽然停住转身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麟岱觉得她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究竟是何地何时,何年何月?麟岱也无暇细思了。 这一下撞得太厉害,他只觉得口鼻一热,喉管里血腥一片,眼前微微发黑。 这具身体几乎可以称的上弱不禁风,麟岱昏沉间向后仰倒下下去。 那女子伸出手,似是想拉住他。 耳边响起一声犬吠,还有指甲磨地的声音。 “琼牙,我没事。”麟岱昏厥前喃喃的说。 涅罗宗,内门,佛谙殿。 琼牙已经化为了人形,不过他显然心不在焉,连那对犬耳都没有收回去,萎靡地搭在毛绒绒的发间。他一边煎药,一边拿眼角余光窥视着床上人。 床上的人合着眼睛,双手交叠于腹部,掌中握着个碧绿色暖炉,静静睡着。 楚佛谙看着他,心中默念着丹道正要的内容。 青年面似堆琼,着雪白单衣,像一场温润的初雪。他躺在毛绒绒的兔子堆里,脸颊上是浅浅的绯色。 他的呼吸很轻,连柔软的兔毛都吹不动。 这些兔子也安安静静的,它们个个浑圆肥硕,扇动着粉红的三瓣嘴窝在青年身边打盹。兔子的背上都被画了无色法咒,伴随着心跳而波动起灵力涟漪。 含灵法阵第三重,便是以活物为祭品,汲取自然生气为阵心补充灵气。这阵心,便是麟岱。待他醒来,这些小生灵就会耗尽精气而死。 琼牙趴在床边,摸了摸青年裸露在外的手腕,又将目光移向床边椅子上支着下颚小憩的男人。 即使微阖双目,满脸倦意,也难以掩盖男人身上的凌厉威严之感。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是个明艳动人的大美人。 丹心阁外,麟岱再次昏厥过去。那女子一把抱起了,轻松的像是抱起一叠纸。她抖落披风裹住青年,踩着鬼魅般奇异的步法向一处昏暗街角疾驰而去。 琼牙浑身筋骨暴涨,四爪点地怒吼着跟上。他目光锁住女人的背部,张口欲咬。 那女子祭出含灵法阵,水灵气柔和地覆盖在青年周身。透过女人飞舞的发丝,可以看见青年苍白的脸色瞬间红润。 琼牙在利齿穿透女人脊背时勉强合嘴,一头扎在了女人跟前。 “蠢货。”那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琼牙,朱唇轻启: “你这样子,如何保护好你主子。” 巨型煞面黄土松低下了头,露出脖子上一圈舵银打造的雪亮鱼鳞甲。他呜呜地低吼两声,祈求面前人救救自己的主人。 在含灵法阵亮出的一瞬间,土松再蠢笨也感受到了那股强大温和的气息。 高大的女人面若冰霜,再也不复刚才的娇俏柔媚,她冷哼一声,道: “随我来。” 两人一犬拐入街角,消失在了黑暗里。 小道很长,踏入时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头潮湿的水汽瞬间被隔绝,空气渐暖,隐约有檀香传来。 青年的脸色更红润了,似乎比修为尽失前看着还水灵。只是一动不动,任由女人抱着他,像是一尊漂亮的石像。 琼牙一边走,一边担忧地看着青年。 女人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声音丝毫没有缓和: “无妨,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琼牙冲着她摇了摇尾巴,像是在讨好。 女人不做反应,只是领着他向前走。 良久,黑暗的甬道里终于出现了亮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快开阵,剑尊来了!” 白光骤然变得刺目,琼牙忍不住眯起了眼。女人单手于虚空勾勒几笔,白光瞬间被破开,一亮一暗,令琼牙眼前昏花。 “下来吧。”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粗粝,她纵身一跃,绣满竹叶的衣裙里露出双白底皂靴。 琼牙忙不迭跟上,晚她一步落地。 四周衣衫鼓动声,铠甲碰撞声、剑穗摩挲声、环佩相击声,伴着推搡斥责声乱作一团,不绝于耳。 琼牙抬头一看,哪里看得出此为何地,前方何人。 总之四面八方都涌上了人。或铁甲云靴,或礼服高冠,或衣衫不整。举着刀的,背上插枝箭的,手上端着碗嘴里包着饭的,不管在做什么的人都奔了过来。 远处半空中的传送法阵还在源源不断地送人,不断响起“哎呦”“你压着我了”“看剑”等声音。 “和光仙尊!”一声拉长的调子在噪杂人声中挣出,飞到了二人耳边。只见个五大三粗的银甲男人自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来,他左手扶着摇摇欲坠的银冠,右手一把扇开面前拦路的修士。 他膝盖一弯,滑跪到女人面前。 “不知仙尊大驾光临,涅罗宗招呼不周,望仙尊恕罪。”那男人跪地抱拳,行了个大礼。他抬头看见了眼前人涂脂抹粉,帛带罗群的怪异装束,又尴尬地把头低了下来。 “备八人阵,取法衣,把返生炉拿来。” 跪着的男子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他满脸肉疼,还是咬牙说道: “遵玉旨。” 四周众人纷纷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和方才的慌乱大相庭径。前排的人不由的伸长了脖子朝昏迷的麟岱看来,但目光触及到美艳女子时,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两人一犬拨开人群径直向一处高大殿宇走去,那粗犷男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众人跪着整齐,见人一离去便开始交头接耳。 “仙尊今日这番打扮倒是别有韵味。”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周围一圈人纷纷应和,一人接话: “让人都没注意到他怀中人。” “嗯,仙尊大概是不想让我们注意到,故意作此打扮吸引尔等注意。” “仙尊好计谋。” “仙尊高明。” 众人争相吹起了彩虹屁,那粗犷男子折返回来,见到如此景象,怒叱道: “还跪着干吗?不用参加法会了?小心隔壁麟泽渊把你们都踹出上修界去。” “又是麟泽渊,宗主能不能说些别的?我耳朵都出茧子了。” “对啊他都没修为了……” “你们嫌我烦?”那男子粗眉倒立,黝黑的面堂活像个锅底。他哼笑一声,道: “我还不乐意说教你们呢。我就算是说给牛,说给马,它们也该懂了。只有你们,讲过的东西就在脑子里滑走了,全都还给我了。你们简直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我在太阿宗考察时,人家弟子不知比你们用功多少……” “怎么又说这些啊!”众人齐齐喊到,有一人说道: “太阿宗都是门阀贵族之后,哪里是我们能比的。” “你还狡辩?”男人晃了晃自己硬如铁锤的拳头,手臂上肌肉鼓起青筋狰狞。 “人家麟泽渊不比你们出身好,还不是成了宗门首席?人家四岁就灵初鸿蒙,又没爹又没妈,一边捡垃圾一边修炼,吃的苦肯定比你们多吧?而且人家什么都没有!你们要法器,我是不是请了炼器师?你们缺丹药,我是不是托人去黑市买?你们说长老讲不好,老子请了个天机录在册仙尊过来,你们还不好好修炼!” 男人言及此处甚至跺了下脚。 “哪一样不是最好的?样样比着太阿宗的规格来,你们自己不争气,连续几届法会都没出个冒尖的。你看看隔壁的麟泽渊……” “好了好了!”众人齐齐高呼,一时间怨声载道。男人拊掌高喊一声,镇住闹起来的弟子们,道: “吵什么吵?回去修炼,一群丢人玩意。” 涅罗宗乃泾州第二大宗,因是纯武修宗门,实力上不及莲帝一手创立的太阿宗。但宗门弟子众多,每个都很抗打,也算一大优势。 —————— 佛谙殿 四方法会在即,涅罗宗已经十年未得好名次。宗内长老一商量,将往日的课业翻了倍,就连普通的洒扫弟子都免不了晨练晚修。 那黑衣侍童送笼子来时,腿还在打颤。他偷偷看向殿内,只见十三折镂空鬼面朱砂木屏风前一溜立着八位长老,个个颔首低眉,面色凝重。 侍童见此状几乎要晕过去,他哆哆嗦嗦地拎着笼子,心跳的好似笼内的白兔。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被人一把推入门内。 侍童吓了一跳,手中的笼子被人夺了过去。俊美妖异的少年掀开笼子查看一番,对着畏畏缩缩的侍童行了个生疏的弟子礼,说了声: “多谢小师兄,我来送就好。” 侍童巴不得如此,连回礼都来不及,匆忙离去了。他下台阶前转身看了一眼,见到一条蓬松的黑尾巴。 琼牙取来兔子,绕过屏风,看到琉金石大床边的楚佛谙。 青年其实很瘦,只占了那么一小块地方。但楚佛谙仍没有坐在床边,他搬了张红木玫瑰椅,椅背上搭着那套女装,衣角脏了一片,帛带上沾了点血。 他单手撑在下颚处,定定的盯着青年的小腹。 那里被放了尊返生炉,乃涅罗宗镇宗之宝,被他强要了过来。现在正蒸腾着他的水系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入进去青年筛子似的身体。 青年就像个镂空匣子,什么都留不住。他看起来比上一次还要差,整个人脆弱到男人都不敢碰。 15、剑尊辛酸暗恋史 “你……”男人终于开口。 琼牙按他的意思铺了满床兔子,听见他开口,连忙转过身跪在地上。 蠢狗终于见到了稍微有些活力的主人,再蠢也明白了眼前人对他主人的在意。他“嘣”地磕了个响头,额前霎时间一片通红。 楚佛谙“啧”了一声,揉着眉心道:“我不是要你跪我。” 琼牙哪管这些,他定定盯着男人,跪的又直又倔。 楚佛谙不再理会他,兀自对着青年讲起了丹道正要。讲着讲着,他看了床上消瘦的青年一眼,语气中满是心疼。 “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没你呢。你是他十五岁收养的,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言及此处他顿了顿,道: “他却没长多少。” 琼牙的眼睛瞪大,愣愣地看着男人。 男人却连一丝目光都没给他,他望着青年,却始终没有上手触碰。即使在盛怒时,他都没有碰到青年一丝头发,但青年倒下时,他搂抱的是那样急切。 “他当时是……刚入宗门,想方设法讨好他师尊。鹿鸾山冷心冷情,哪会为这种小事动容。他便紧紧跟着,小心翼翼地说几句话,可怜又可爱。” “天资是真的好,可惜我那顽固不通的老朋友,怎么都不上心。” 那时只是觉得有趣,便留心了些。起初是一月偷望一次,后来隔三差五就忍不住去瞧上一眼。 一眼复一眼,一年复一年,稚嫩的少年已及弱冠,风姿挺秀,机谨有锋,见之不忘。 从此,山川菏泽都难入眼,日月星辰都了无颜色。 犹记得上次四方法会,少年身子已经抽条,站在那里像一杆迎风摇曳的细竹。他当时还是个无拘无束的散修,蒙面散发,抱剑万人之外,仰观少年起舞祭祀苍天。 少年手持竹剑,臂挽红花,踏一地枫叶,遽然旋起。衣袂翻飞,珠玉乱击,眸光凛冽,矫若游龙。一地红波荡漾,时缓时急,只见其窄紧腰身上飞旋的银珠,粲然若雪,晃人心神。 四座皆惊叹,四座皆不语。 他隔着人群放肆叫好。祭祀礼庄严肃穆,他在前头跑,法会执事在后头追,少年看到了他,抬手招来了更多的打手。 只是少年爱慕他的师尊,都说年少心动最为难忘,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便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至今日,他的爱恋,未曾说出半个字。 琼牙窥见男人的眼底满是柔情,爱或许是小狗唯一能铭记的感觉。这感觉在冰山师尊眼里没出现过,在坏脾气师弟眼睛里没出现过,在妖使哥哥眼里也没出现过。 琼牙在被麟岱结契前,是只流浪犬。那时的少年就这样柔柔地看了他一眼,从此凄风苦雨,与他无关。他可怜的主人如今也被抛弃了,这样的眼神再次降临,小狗决定为主人争一把。 毕竟,上次,经过小狗的细心观察,那些围绕在主人身边或满面堆笑或眉目冷淡的人,只有这位,不仅有着最强大温和的灵气,还有最大最华丽的宫殿,还有这样的眼神。 琼牙张了张嘴,说: “主人说了,他喜欢你。” 楚佛谙抬眼,眸色深沉。 琼牙咽了咽口水,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 男人冷笑一声,锐利的眼角向上勾了勾。 “他为了脱身,倒是什么都说的出来。” 琼牙急了,说道: “是真的,主人……嗯,主人……” 蠢狗结巴了起来,他攥紧衣角,仔细回忆着男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企图能找到些突破口。 他嗯了半天,想起男人说的“讨好师尊”,脑子里不禁浮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山身影,对比了眼前高大凌厉的男人,说道: “主人说他讨好不到师尊,就……嗯,就、就,就算了,他以后不干了,他要回去养花养鱼。” 楚佛谙嗤笑一声,面色缓和了些。 “蠢货,泽渊怎么看上的你。” 琼牙憋红了脸,他又被骂了。可主人已经不能为他撑腰了,小狗要学会独立。琼牙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吼道: “我是蠢货,你又算什么东西。我不仅蠢,我还和主人同吃同睡呢,你行吗?你敢吗?怂货!” 琼牙说完就弓起了背,把自己凹成防御姿态。 男人看起来不会伤他的主人,但打死他一条狗还是易如反掌的。 楚佛谙愣了半晌,连撑在下巴上的手都忘了拿下来。 琼牙见他吃瘪,还不忘补充了一句。 “他在那受苦,你们都当看不见,你们都不是好人。” 楚佛谙目光一凝,音量陡然拔高: “他怎会受苦?你……” 他忽然停了下来,头一偏对着巨型屏风外侍立的几人道: “尔等退下。” “遵玉旨。”几人恭恭敬敬行礼,鱼贯而出。 琼牙看得一愣一愣的,听见男人说道: “你把他在太阿宗处境,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琼牙却睁着大眼睛说: “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不然主人的事我不敢说。” “你问。” 琼牙咽了咽口水: “我知道你比主人师尊,就是他们说的骨珑要厉害。可是,厉害多少?” 楚佛谙:“我受封仙尊时,他还是灼鹿家的旁系少爷。” “那是厉害多少?” “我与他交锋,他必死。” 琼牙蹙眉,道: “可是我看见你和他玩的很好。” “嗯,我只与强者相交。” 琼牙:“你为什么不帮我主人?” 楚佛谙牙关一咬,沉声道: “我还要如何帮他?他在外降妖除魔,我次次都提心吊胆。能跟到的,出手了。跟丢了的,我比你还着急。再说……” 男人顿了顿,思量片刻,还是说道:“他体质特殊,似乎受天道庇护,追踪起来,并不容易。” 琼牙想起了那段日子,主人因师尊一句“心怀苍生”的教诲,就只身赴山林,过村庄,闯大泽,不知受了多少苦,不知遇到了多少次危险。 琼牙红了眼睛,说: “你是和光仙尊,你能跟丢?你只是不上心罢了,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楚佛谙忽然叹了口气,他垂下了头颅,无力道: “我是仙尊,他若留在我身边,又怎么会吃苦。” “他心不在我这里,我时常想着,不如把他抢过来,管他心在哪里。” “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我甚至不敢在他身上点颗追寻痣。” “为什么不点?要是点了,主人就不会被魔族害成那个样子!他就不会被抛弃,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琼牙几乎是吼出来的。 “是我的错。” 楚佛谙的脸色青白,他缓缓抬起漂亮的凤尾眸,一字一句说道: “我不知情,他出使魔族,太阿宗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琼牙只觉得心一寸寸凉了下去,他耳边静到发慌,嘴唇也不住地抖着。他问: “不是你们决定让他去的吗?这不是仙门给他的任务吗?” 楚佛谙却摇了摇头。 “魔族假意和好,仙门内无人不知,又怎么会派个普通弟子出使魔域。” “你眼睛瞎掉了吗?”琼牙开口,窥见男人青筋暴起的手背,又转口道: “仙尊是眼睛瞎掉了吗?主人就是去了,被你们派过去的,被你们设计好了害成这个样子的!” 楚佛谙咬牙切齿; “是我不对。” “我真是没用!”琼牙忍不住龇牙,道: “主人出使魔族,被他们推到断魂渊下,还被俘虏了好几日,不知道受了怎样的折磨!我被他关在太阿宗,怎么都等不到他。你呢,你那时候在干什么?” 楚佛谙一言不发,离他两丈远的一只人高细口大瓷瓶却“嗡”地震了一下,那瓶身完好无损,里头养着的招财红掌花顷刻间化为齑粉。 他就那样懒散地坐着,每一寸筋骨都很放松,但眼神却阴暗恐怖。 琼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楚佛谙的脸色委实在算不上好看,他斜斜靠在木椅上,黝黑的眼珠自左至右缓慢转动。他像在思考着什么,却又毫无头绪,一刻钟后,他痛苦地吸了口气,道: “先不说这个,你把他最近的情况告诉我。” 琼牙睨了他一眼,缓缓道: “他们都不是好人。” “那个鹿一黎,口气很差,动不动就朝主人发脾气。主人说师尊原谅了他,但是,主人从来没欠过他什么。还有那个言师叔,他问都不问,直接闯进我们屋子里。” “主人是因为他们才受伤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付出,却一副为难样子。他们看不起主人,他们凭什么!”琼牙越说越激动,从紧绷的状态变成了张牙舞爪。 “首席弟子已经换了,大房子也不让住了。我们搬到了最最最偏远的那个小院子里,没有沐浴的地方,没有月俸,没有人扫洒。一群吸血蚂蟥,把血吸干了,把肉吃了,把干巴巴的骨头嗦两口,就不要了,就扔掉了,就嫌弃了。”琼牙抽泣起来,抹了一手的泪水。 “什么仙门古派,什么人间正道,不就是抱团而生的虫豸,容得下那些妖魔鬼怪,就容不下我主人……” 琼牙终于憋不住大哭出来,他握着青年窄细的手腕,贴在自己被泪水沾满的脸颊上。 “没人可怜他,呜呜呜,只有我可怜他……” 楚佛谙眉间隐着暴怒神色,他缓缓起身,在大殿内踱步。他随意披散在肩头的长发随着他的步子晃动,他看向大床,又看向屏风之外,身上挂着的玉佩相击,声音清脆悦耳。 琼牙乘机问道:“那你总不能让主人回去了吧,他过的很不好。” 楚佛谙面露纠结: “他必须回去。” “为什么?你养不起?我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连这点钱都没有。” 琼牙口不择言。 楚佛谙脸都绿了,看了看青年手中的镇宗之宝,枕在脑下的沉香木圆枕,还有腰间自己悄悄系上去的含灵宝玉,终究是不准备与蠢狗计较什么,叹了口气道: “他离不开太阿宗,等我把那件东西取回来,我会去接你们。” 琼牙一扭头: “呸!” 楚佛谙脑门上蹦出两根青筋: “他的弟子契在你们坐镇仙尊手里!” 琼牙眼泪滴了睡美人一手心: “你是废物吗?以前怎么不知道拿回来。” 楚佛谙: “……”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件事,太阿宗内,暂时唯有鹿一黎可用,其余人等一概不可相信。” 琼牙皱眉,恨恨道: “我们不需要他!” 楚佛谙摆了摆手:“不要就不要吧,若有什么状况,便催动他腰间的含灵宝玉,我自会赶到。” 琼牙点点头,伸出一只手: “二百枚灵石,主人买了丹炉,身上已经没钱了。” 楚佛谙打开檀木柜子,取出一件赤红法衣递给琼牙: “给你三百枚,他喜欢泾州东那家甜面果子,记得捎一袋回去。” 琼牙疑惑地看向男人,想问的话却没问出口。他接过法衣,看到里头窝着的乾坤袋,神识一扫,不由瞪大了眼睛。 整整三百片金叶子。 一片金叶子可抵十枚灵石。 琼牙忙不迭收好法衣,窥见男人眼底的担忧之色,说: “我道歉,我不该说你穷。” 他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问道: “主人说丹炉值千金,可我们花四百枚灵石就买下来了,那是不是你付的钱?丹炉比四百枚要贵很多?还有,竞拍时太安静了,是不是你清过场子了?” 楚佛谙歪了歪头,但神色肃穆: “太阿宗的人在找他,赶紧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琼牙没得到回答,还是点点头,正欲抱起麟岱,又听得身后那人低沉的声音: “还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泽渊与骨珑少接触些。” 琼牙高大结实,抱起青年十分轻松,他转身看见男人已经画好了的传送阵法,直接走了进去。他站在法阵中央说: “我知道的,我也不喜欢那个冰山师尊。” 楚佛谙正欲催动法阵,却见青年头发散乱了一些。他信步走近,准备伸手替青年理好头发。 青年的眉毛很英挺,眼眸却秀气极了,睫毛翘起像一层芦苇。楚佛谙忍不住想拨弄一下,指尖离那眼睫还有两寸远时,他停住了,碾了碾手指,说道: “走吧,今日不留客。” 犬妖动都未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这不是个传送阵,而是个杀阵一样。 楚佛谙心头一紧,目光向阵中探去。 那犬妖傻不愣登地立着,尾巴被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握住了。这手只是虚虚握着,犬妖就不敢动弹半分。 青年并未睁眼,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困倦: “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16、无名无分的扣留 楚佛谙干脆利落地点了青年的睡穴。 琼牙张口就咬了过去。 “你这蠢狗,没伤着他!”楚佛谙向后飞掠两步躲开,撞倒了先前坐着的那张椅子,上头挂着的衣裙掉落在地。 楚佛谙捂着脸叹了口气,隔空燃掉了那堆衣物。 琼牙忽然想起了这茬,但在灵兽眼中美丑有别,男女却并无差异,转眼就把这茬抛在了脑后,呵斥道: “你做什么?” “我不想让他见我!” “为何?” “徒增烦恼罢了。” “什么烦恼?”琼牙是个死脑筋。 “你懂什么?”楚佛谙单手捂住了自己的后脑,把乌发揉乱。 “你嫌弃我主人?”琼牙瞪大双眼,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楚佛谙自闭了,“我疼他还来不及!” 时机实在是不成熟,青年像是被他半路掳来的小美人,真怕他会多心,又自轻自贱。 琼牙仔细复盘两人说过的话,忽然灵光一闪,道:“你说主人心不在你这里,所以你不想见他?” “我不想让他见我。”楚佛谙纠正他。 “都差不多。”琼牙颠了颠怀中人,眷恋地看了一眼,说道: “你放心,虽然主人已经有我了,但是只要你乖一点,不要乱吃外面的东西,下雨天提前把衣服收好,走路时不要踩到他的衣裳,不扑蝴蝶,主人他还是会喜欢你的。” 楚佛谙:“……” “你也别太小气。”琼牙好言相劝。 “像我主人这样的修士,一生怎么可能只有一只灵宠。你看开点,到时候我认你做兄弟,我们好好相处,不给三首蛟空子钻。” 说到此处,琼牙怒目圆睁,“除他之外还有白羊白兔山鹿,都是心眼子多的妖,不是狐狸族,胜似狐狸骚,你到时候要小心。” 楚佛谙:“……” 楚佛谙摆摆手。 “罢了,和你说不清。我确实还有很多事想同你主人交代,但是你,得先去办件事。” “什么事?”琼牙不自觉抱紧了青年。 楚佛谙不理会他,而是唤绵锋前来,吩咐道: “备宴。” 哪能无名无分地把人扣在这,委屈了他的泽渊。 “可要美酒?”绵锋试探地问。 楚佛谙摇头,道:“太阿宗访度使,按此规格操办。” 泽渊醒在不明不白的地方,怕是会忧心忡忡,楚佛谙想。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远而不疏,亲而不狎,实在难办。 要不……还是扮作女子好了,以往探视也是用的这法子,五年来一直如此,从未被青年发现。 绵锋口称“是”,随即离去。 楚佛谙点点头,面露纠结之色。 青年在太阿宗过的并不好,总有自愿离开鹿鸾山的那一天,如今与他多见见也不算坏事。若是青年真的移心于自己…… 琼牙看着楚佛谙歹毒的笑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 涅罗宗,宴客园。 午后,碧绿水池里养着一汪盈盈白莲,即使在秋日也鲜嫩的很。素衣的少女手捧银盘,出入于亭台之间。 池畔设有几张茶桌,一女子于桌边抚琴,弦音清亮。 一干年轻弟子跪在茶桌两侧,静默不语。众人伏拜处,设着一宽大的美人榻,榻上斜卧一人,无冠散发,一身软烟罗金纹黑袍几分曳地。他听见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将头一抬,露出昳丽的五官来。 龙眉凤目,正是楚佛谙。 麟岱被人引着走了有半刻钟,才堪堪平复下突突跳的小心脏。他不过是胡诌了句爱慕剑尊,转眼就被带到了剑尊府上。听引路的涅罗宗弟子说,他冲撞了剑尊的亲妹妹,被人抓到了涅罗宗来兴师问罪。 苍天开眼,他哪里知道那女子是剑尊亲妹妹,原以为是自己年少时欠下的风流债,没想到,是阎王派来的催命鬼。 如今阎王就在眼前。麟岱忍不住咽口水,在心里祈求阎王饶他一条小命。起码让他安置好院子里的小灵宠们,不然他死都没法瞑目。 楚佛谙还不知道自己被冠上了阎王的名头,此刻正对着亭柱上的水琉璃整理仪容。他悄悄探出脑袋,想着要不要把衣襟再拉得低一点。 麟岱幼年失怙,想来应该会更喜欢高大威猛有安全感的男子。这般想着,他努力吸了吸气,把自己凹成一株枝干遒劲的招摇树。 可麟岱又喜欢鹿鸾山那样古板无趣的君子模范……楚佛谙又把衣襟合了起来。 许鹏莱看着美人榻上面色沉静,心思深不可测的男人,不由得担心起那位雪一般轻柔俊逸的人来。 仙尊毫无征兆地给人掳了回来。那人重伤未愈,八位元婴护法都只能堪堪保住其性命。现在仙尊又给人扔在了寝宫,做了这样大的阵仗,说是宗门访度使,但不知道要如何发落他…… “宗主,仙尊,人带到了。”有人对着许鹏莱与楚佛谙说到。 许鹏莱见榻上的男人微微点了点头,急忙冲不远处引着麟岱的弟子喊道:“慢吞吞的,赶紧给人倒茶。” 已经起身端起茶盏的楚佛谙又躺了回去,继续当自己的高傲的剑尊。 麟岱还抱着那返生炉,这物件是涅罗宗镇宗至宝,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他手里。 这法宝能源源不断地吸收天地灵气并输送进他体内,缓解肢体里从未断绝的痛苦,令他舒服了许多,他不忍心撒手。 太阿宗内也有一件类似的法器,可是他没资格享用,所以自断魂渊回来后,他从未像今日这样舒服过。 麟岱竟生出了向阎王讨要这法宝的狂妄心思。 他可以向鹿一黎要金叶子,鹿一黎毕竟是他师弟,两人又相识多年,总归有些情分。但剑尊,他只是年少时见过几面,都没和他说过话,哪敢向他要东西。 不过听那女子说剑尊在求丹,给他一点时间,他应该能炼制出他想要的丹药。如此一来,向他借用返生炉,应该不是难事。 楚佛谙见人来了,略微直了直身体。 “麟岱小友,许久未见。” 许鹏莱正张罗着给人拿点吃的,听到这个名字,一脸惊恐地看向青年。 “麟泽渊?” 麟岱正盘算着怎样才能得到返生炉,猛地被问,想着身在竞争门派内,不能丢了自家宗门的脸,于是恭敬回答道: “晚辈麟岱,见过许宗主。” 许鹏莱喜出望外,指着自己对楚佛谙说道: “仙尊,麟泽渊认得我,他居然认得我!” 楚佛谙咳了一声,许鹏莱转身面色深沉如古井,不见喜怒。 “坐吧。” 麟岱不敢不坐,他抱着炉子,忽然发现地上的蒲团上垫着兔毛,坐上去暖乎乎的。 修真之人,哪里需要这些御寒之物。 麟岱不着痕迹地瞄了楚佛谙一眼,又端端正正地坐好。 这涅罗宗剑尊,还真是娇贵,比鹿一黎还讲究。 娇贵的剑尊恢复了自己往日的矜贵做派,他坐正身体,有着勾人弧度的凤尾眸轻轻扫向麟岱。 “麟岱小公子。” 他的声音低沉,有种让人想挨近了倾听的欲望。 许鹏莱见剑尊终于恢复了正常,眉目见也无暴戾情绪,终是松了口气。天知道当他看见一袭裙装涂脂抹粉的仙尊时,内心是何等的惊恐与绝望。 麟岱现在舒服得很,加上对方是自己的前辈,师尊的老友,虽然嚣张跋扈的名声在外,但看起来却没有记忆中那样放荡轻狂,便收起了几分戒备之心。跪坐着行弟子礼,口称: “太阿宗首……弟子麟岱,麟泽渊见过和光仙尊。” 楚佛谙坐的比他高许多,低头就能见到青年脑袋上的一圈发旋。他们挨得不算很近,但楚佛谙仍能闻到青年梳洗过后身上的皂香。 楚佛谙咽了咽口水,待青年礼毕抬头时,面上已换了和煦笑容。 “许久未见,小友不在宗门中养伤,怎么在丹心阁私自售卖丹药?” 许鹏莱捂住了脸。 不对劲,还是不正常。 麟岱神色如常,脊背停直犹如杨柳。 “仙尊误会了,四方法会在即,特去丹心阁买入莲帝遗物,免得再让先人之物流落民间。” 他已经学会了撒谎,还脸不红心不跳。 楚佛谙看着青年故作镇定,应付自如的小模样,忽然起了玩味的兴致。他掷了手中茶盏,拎起鸟首壶,为青年添了杯茶水。 清亮茶水如一道银线流入青年面前的瓷盏,麟岱随着他的动作向瓷盏看去,是一只精美的喜鹊银纹青瓷。 涅罗宗图腾为鹰,故而所有的标志多多少少都和鸟有些关系。 麟岱觉得这位剑尊真真浪费,这样金贵的瓷器说扔就扔。 楚佛谙为青年倒好茶,又悠哉悠哉地准备为自己斟一盏。他拎着茶壶,看着滚落在地的青瓷,哂笑一声道: “废物,连杯水都接不住,还说是什么天下名瓷。” 麟岱:“……?” 不会是在说我吧? 许鹏莱:“……?” 总不能是说我吧? 两侧跪着的涅罗宗弟子:“……?” 绝对是在说我们! 万里之外的鹿鸾山画错了一道咒,他揉皱符纸,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打了个喷嚏。男人静默半刻,抬手祭出了一面水镜。 许鹏莱这货挡住了他充当镜子的水琉璃,楚佛谙阴暗地剜了他一眼,给壮汉吓了一跳。高大威猛的男人瞬间把身形缩小了几分,对着楚佛谙乐呵呵道: “我替仙尊看看库房清点的怎么样了。” 楚佛谙没关心仓皇离去的男人,对着水琉璃确定了一下自己现在姿势优美帅气非常。他动作轻柔地自袖中取出一只成色普通至极的小盏子,语气轻松随意: “那就好。私售丹药为上修界大忌,麟岱小公子自然不是那违规乱纪之人。” 他把小盏子敲在小几上,嗓音和蔼到怜爱: “本尊信得过。” 麟岱看着他手中的盏子,背部瞬间冒出冷汗。 他耳边一阵静谧,整个人仿佛陷入黑暗,四周空旷无声。 那盏子再平常不过,任何茶馆酒肆都能寻得到。 可偏偏就是平常,才让他心惊肉跳。 麟岱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出是自己在风陵渡不见的那一只,因为丢了,他还赔了店家一点钱财。 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 剑尊知道他在撒谎,却没有戳破。 那日与代替平成与他交接的人……想起那只筋骨有力,极适合握剑的手。麟岱抖着睫毛窥向男人大袖下遮掩的手掌。 楚佛谙哪里能不知道青年的小心思,在那蜗牛触角似的小眼神瞥来时,就“恰好”收回了手,转身将茶水一饮而尽。 “啧。”楚佛谙舔了舔杯口,说: “那青瓷看着正经,盛起水来却不比普通茶盏稳当。” 麟岱不明白一盏瓷怎么能用到“正经”这个词,于是便放弃思索这个问题。但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在提醒自己,私售丹药的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麟岱叹了口气,将身子前倾几分,低声道:“仙尊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佛谙呼吸一滞不置可否,但眸光闪动动,撑起了结界。 层层光幕像水流一般将二人裹住,从远处看,犹如一只巨大的茧房。 男人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美人榻上。 “敢问仙尊,我狗呢?”麟岱问。 “在这里。”楚佛谙轻拍自己的侧腰处。 麟岱难免看到了男人劲瘦的腰身,目光微微移开,轻咳一声: “请仙尊交还与我。” 楚佛谙爽快地抛出了一团灰扑扑的东西。 麟岱连忙接住,是缩成一团的琼牙。不知为什么化成了幼犬的模样,正肚子鼓鼓地打鼾。 麟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他拍了拍那肉乎乎的小肚子想唤醒琼牙,一下手却感受到法阵的制约。 麟岱眉头微蹙,静心感受了半刻,抬头有些惊愕地望向楚佛谙。 楚佛谙则笑着点了点头。 麟岱心情复杂,琼牙身上被布下了追寻阵,深入神魂,难以洗去。 “仙尊这是何意?” “不过是提醒一下麟岱小公子。”楚佛谙摇摇头,笑意轻松。 “我虽然只是一界散修,但好歹是天机录在册仙尊,泾州之事,不可不管。” 麟岱心虚地看向一边。 楚佛谙将他这姿态尽收眼底,笑意愈深,说道: “楚某脾气不好,麟岱小公子若还想同从前那样……” “我今后绝对不会再这样做了。” 麟岱积极认错,左手抱着返生炉,右手抱着琼牙,一屈身跪到了地上。 17、剑尊生气了 如今仇家多如狗,旧敌满地走,他哪里还有能耐再得罪一位长生境修士。 楚佛谙愣了半晌,看见地上恭敬跪着的青年,忽然反应了过来。他面色铁青,声音略带怒意: “我何时要你跪了,起来!” 麟岱身体虚,抱着一炉一狗委实不轻松。他掂量了一番,终究是放下炉子,抱起了狗。 男人被他气的脑袋发疼,隔空扶住他。 膝盖尚未沾地,麟岱就被一股水灵力托着后腰扶了起来。那灵力柔柔地揽着他,把他按到了蒲团上坐好。 麟岱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意,只得偷偷抬起眼睛窥他眸中风雨。 楚佛谙哪能不知道他在察言观色,只是无法压制心中郁气罢了。他额头上暴起了青筋,握着拳头颓丧又阴鸷地坐在榻上。 男人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此刻的目光却像条蛇一般梭巡麟岱的全身。 麟岱被这目光盯的遍体生凉,他局促不安地抱着幼犬,尝试唤醒昏睡的灵宠。 长生境巅峰的修士,只要一缕眸光,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他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或许是感受到了麟岱的畏惧之意,楚佛谙如梦初醒,收敛了灵气威压。他沉默地看着麟岱,不禁回想起那个剑舞祭天的少年。 彼时年少,眉间少世俗,那股不畏天地的韧劲像根铮铮作响的琴弦,让人忍不住挨近了拨弄。 当时,若是能狠心一点,直接将他夺过来…… 麟岱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只见他毫不掩饰眉目间的烦躁之色,心下也有些发虚。 剑尊成名已久,据说在骨珑仙尊还是在灼鹿家中读书时,他就已经被天机录封为和光仙尊。按理来说,天下不会并存两位长生境强者,至少要等前一位陨落,下一位才会出世。 但骨珑仙尊是个例外,所以也成了修真界口口相传的天纵奇才,入驻太阿宗,登顶仙门首座,风光远超前任和光仙尊。 他原以为这位仙尊会对师尊抱有敌意,没想到二人竟是好友,时常在一起切磋比试,感情甚笃。 少时见他们较量时剑影翩跹,流光溢彩,高超精妙,能痴痴盯上好一会。只不过这位周身气息实在是张狂肆意,让人觉得轻浮,自己总是有意躲避。 如今再见,他比从前收敛许多,但实力依然强到可拍。 楚佛谙归于平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又浮上那抹和煦的笑容,说完了刚才的话: “麟岱小公子若还想同从前那样,就答应我几个要求。” 麟岱如蒙大赦,又抱起了返生炉,说: “仙尊请讲。” “其一。”楚佛谙伸出食指晃了晃,却见青年没在听他说话,反而盯着他的手指出神,目光中露出浓浓的渴望。 天生剑修的手,百年难得一见的名器。 楚佛谙耳尖一红,将手收了回去。 “以后再给你看,现在认真听我讲。” 麟岱:“……?” “其一,以后不要……绝对不许去丹心阁,炼制完成的丹药全卖给我,我会派人去取。” “其二,耽于情爱只会损伤自身,毕竟武痴能一掌打死情痴。” “其三,你神魂乃服用灵药强行巩固而成,并非自行苦修而来,所以损耗精血,每次炼丹,必会伤害根本。” “其四,记住以上三点,有麻烦就催动含灵宝玉。我是你前辈,关照你纯属自愿。”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不求别的,你活着我就高兴。” 麟岱:“……” 麟岱艰难地点点头。 楚佛谙满意至极,看着青年乖乖点头,很想摸摸他的颅顶。思量片刻,忍住了。听见青年脆而清朗的声音响起: “多谢仙尊关怀,晚辈感激不尽。” 楚佛谙忽然眯起了凤眼。 结界被他悄悄解开,两侧跪坐的弟子把伸长的脖子收回。 “无妨,不是你说……爱慕我的吗?” 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旖旎缱绻,低沉的尾音像只小云雀在耳边缠绵,听得麟岱酥了半边身子。 麟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的胡诌,终究是传到了阎王这里。 剑尊真是好脾气,竟丝毫未动怒。 麟岱还未想好该作何解释,就被一股吸力强行拖离了地面。麟岱心中一慌,伸手去挡,却迎面撞上了男人的胸口。 楚佛谙按着他的脑袋,单手掐着他的腰,姿态暧昧,目光却冷冷地看向远方,凤尾眸里满是警告的意味。 清点完库房的许鹏莱见状定在了原地,也随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麟岱耳边是男人有力的心跳声,他双手撑在男人健硕的胸肌上,掌下手感极佳,带着几分熟悉感。 他是个术修,平常也是以火幻化成兵器,不像剑修那样舞刀弄枪,所以一双手保养的很好,异常灵敏。 麟岱手掌虚握,脸色一白,冷汗顺着下颚刷刷往下流。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这秘密刺激的麟岱六神无主,连被陌生男人搂抱在怀都顾不上。 楚佛谙以为他被自己孟浪的举动吓到了,连忙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直到半空中那股神识彻底消失时,他才松开了手。 “果真不该留客的。”楚佛谙替麟岱抚平衣襟,眉眼间带着些宠溺。 麟岱看他的眼神复杂的很,嘴巴张了又抿,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楚佛谙后退了两步,从地上拎起琼牙,塞进麟岱怀里。 “是魔族余孽,你体质特殊,我让许鹏莱送你出去。” 麟岱什么都听不见,专注的看着男人的下巴,仔细辨认。 要命,剑尊……就是昨晚那位女子…… 剑尊竟有如此癖好……还谎称自己有个妹妹…… 好变态啊…… 麟岱忽然觉得这位仙尊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了。 等到许鹏莱画好传送阵法时,麟岱方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问到: “什么体质特殊?” 楚佛谙眉头紧锁。 “尚未查明,总之,你天生易招嗔痴恶欲,生忧思悲恐,一定要小心身边之人。” 麟岱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我可以……向仙尊讨件东西吗?” 他还是比较关心这个。 不管剑尊是不是变态,他都足够的善良可靠。 \"何物?\"楚佛谙见不得青年小心翼翼的样子,恨不得把天都捅下来给他玩。 青年指了指不知何时滚落在一旁的返生炉。 “哦,这个啊。”许鹏莱十分狗腿地捡起炉子递给青年。 “小公子喜欢就拿着,仙尊私库里啊,还有好多宝贝呢!” 青年茫然地抬起头。 楚佛谙冲他眨了眨眼,一把将人送进了传送阵里。 麟岱修为尽失,反应力比凡人好不了多少。眼前一晃,就跌进了阵法之中。 还没问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里。、 一阵天翻地覆,麟岱回到了太阿宗。 被传送回北院的麟岱愣了好半天,才渐渐回过神来。 青年跌坐在地,脸色绯红。 要命,那个眨眼,是什么意思…… 总之肯定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怀里的幼犬嘤咛一声,扭着胖乎乎的身体动来动去。 “琼牙。”麟岱摇了摇小狗,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小狗睁眼见到了完好无损的主人,兴奋的化成人形,一把揽住了青年。 “主人主人主人主人!” “好啦。”麟岱摸摸他的脑袋,被小狗一把抱了起来。 琼牙埋在青年的颈窝里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另一种气息,他忽然想了起来,连忙将青年放下。 “主人主人。”琼牙献宝似的从袖子里翻出个乾坤袋,“快看!” “呜,这是谁给你的?”麟岱颠了颠,竟是高档货色。 “剑尊!”琼牙脸上难掩喜色,伸手从袋中掏出一把金叶子。 “有三百片金叶子!” 麟岱再次愣住。 “这……便是剑尊说的私库?” 剑尊果然富有。 琼牙却摇了摇头。 “他没和我说什么私库。” 麟岱警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袖口,不出所料,多了几样东西。 一枚含灵宝玉、一只鹰头银戒。 都挂在他的腰侧,系的端端正正的,很规矩的样子,自己在涅罗宗时都没发现。 麟岱犹豫了几秒,让琼牙把返生炉缩的小小的坠在那宝玉下头。继而将银戒戴在了手上。 他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神识潜入,银戒里头果然大有乾坤。麟岱一睁眼就被漫天金光晃了眼睛,赶紧沉下心来,开始细细清点。 寿元胶两箱。 养灵果三匣。 鬼面朱砂七八盒。 云精两盒。 灵芝晶露三罐。 洗髓膏四盘。 养心泉一瓶…… 麟岱足足清点了一炷香功夫还没点完,点到手都颤抖了。 他出身低微,没见过富贵泼天,今日算是长了见识。麟岱心中喜忧参半。 剑尊知道他在炼丹卖丹,没责罚他就算了,居然送了这些来支持他。 这还是他头一次感觉到被支持是什么滋味。 灵植灵草虽然金贵,但也不至于买不到。这些天材地宝属于有价无市的老藏货,尤其是那洗髓膏,死一只神兽才能刮得半两脂膏,剑尊竟直接赠了他四盘。 起码得要五六只陨落的神兽之躯。 他麟岱活了二十一年,还没有见过神兽。 开心劲过去了,麟岱又开始发愁。 剑尊如此大方,却不求他多有出息,显然是知道他修为尽失,灵根损坏,说的安慰话。 麟岱觉得奇怪,师尊也从未要求过他成才成圣,但自己就是觉得压抑,伤心。 剑尊直接将“不求别的,你活着我就高兴”这样的话说出了口,自己居然感到心里暖乎乎的。 或许是因为师尊批评过他无用?那他麟岱也太脆弱了,因一两句话就乱了心神。 麟岱不由的想起师尊说的“你能如何”。 奇怪,当时听到这话感觉天都要塌了,现在想来,却觉得没什么。再说了,他又不是真的废物,若他真是个声名狼藉的窝囊废,剑尊怎会对他以礼相待。 师兄弟怎会去帮他打邓陵钧。 鹿一黎怎么会骂骂咧咧地帮他照看花草。 汝嫣老先生怎会给他糖吃。 又想到汝嫣老先生,麟岱心口一软,抛却了心中烦恼。 他老人家修为凝滞了二十年,若是还突破不了,怕是寿元将尽,身死道消。 四方法会在即,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理会他。趁此机会,他要赶紧炼制出昊元丹药,助老先生登临元婴。 麟岱得先去申请间石室。 先前病痛磨人,他也想不到这些。如今有了返生炉,体内痛苦被镇压干净,他越发想活的舒服一些。北院甚小,幽冥狐火一出,片刻就能烧出个大窟窿。 宗门内弟子们每月都有补助资源,按照弟子品级分发,等级越高补助越是丰厚。 扫洒弟子每月灵石五枚:外门弟子每月二十枚:内门弟子每月金叶子五片。 麟岱为首席弟子时,每月有灵石整整九十枚,上品灵药两株,灵器一件,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大概是其他小门派的供奉。 弟子若想要更多资源,就得去琐事阁领任务做贡献,然后到多宝阁兑换相应物品,只要贡献值够了,哪怕顶级灵药都兑换的到。 麟岱几乎接完了所有的危险任务,克勤克俭好几年,手头很是富余,申请一间石室肯定是没问题的。 宗门分给弟子的住处,通铺叫房,一房纳十二人。四人间称居,单人间则叫院。 更大一点的多为外来宾客或宗门管理居住的阁,有前厅后堂甚至单独的小厨房,可以从外头请厨子来烹制佳肴。弟子亦可以申请,只不过所需的贡献点太多,鲜少有人住得起罢了。 而石室则为修炼之处,封闭时完全与外界隔绝。 事不宜迟,他一定要做出些成绩给剑尊看。这样想着,麟岱唤起琼牙,往多宝阁去。 “大师兄。”迎面走来了两个弟子,都瘦高白净,见麟岱走来便迎了上去。 这二人可不是什么扫洒弟子,他们是一对孪生子,都拜在扰龙长老座下,也是此次法会的候选。 麟岱当时的地位全靠自己一路不要命的拼杀而来,学宫中的掌权者们对他勉强算得上看重,除了那个扰龙长老。 他那时急于求一卷功法,在打擂台时伤了他孙子,幸好拜在了宗门第一尊者的门下,不然以扰龙那护犊子的性格,早让他死于家传绝学寒冥掌下了。 扰龙那老家伙效率是真高,这点比师尊要强,麟岱心想。 他估计以为自己不知道这二人底细,于是将计就计一抖衣袍,从怀中取出身份鲤鱼,淡然道: “我想申请间石室,挨近千草园的那一间。” 18、我也生气了 那间后头是罕见的紫土地,灵气充足。只不过是长老旧居改的,弟子想要申请还得走个程序。若是师尊开口,这程序也就无需走了。 但麟岱尽可能不与师尊接触,他隐隐能感觉到,和师尊相处时他更容易郁闷。 两名弟子笑而不语,亦不言明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是说道: “听说大师兄养了只灵犬,能否给我们看一看?” “对,我们俩养了大蛇,最爱吃狗肉。” “嘻嘻嘻。” 麟岱保持着递出鲤鱼的姿势,眉头却微微沉了下来。 二人是扰龙派来敲打自己的。与邓陵家的联姻被他拒了,扰龙正看他不顺眼呢。 他如今是普通弟子身份,对长老亲传弟子无礼,会被拉去刑事堂打板子。 麟岱不在乎这个,鹿一黎已是刑罚处监理,不至于打死他。 扰龙看不惯自己,却也得顾忌师尊的喜怒。师尊不会犯错,他麟岱一定能挑出错处,所以稍加挑逗,便能施以刑罚。 这二人明明有许多激怒他的法子,可偏偏要提到他的狗。 他时日无多,脾气不好,耐心也少得可怜。 “怎么这样轻慢,你们是新来的?”麟岱神色冰冷。 “在琐事阁办事,登记核验时不可犹豫过长时间,不可视而不闻,不可问而不言,不可多问,亦不可不问。你们做到了几点?” 两名弟子先是愣神,估计是做亲传弟子久了没熟悉他人的命令与批评,双双僵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其中一个面色涨红,怒冲冲说道: “大师兄当主子当惯了?看谁都是扫洒弟子,谁都得为你干活?” 麟岱冷笑一声,道: “不要浪费我时间。” 两人被呛了一下,声音越发尖锐: “你敢和我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是……” “我不在乎你是谁!”麟岱像是急着办事,但对方又蓄意刁难所以被惹怒了似的。右手运隔着黑袍轻拍了下身侧的巨型花瓶,一声清脆的撞击响彻多宝阁。 众人循声望来,只见瓷瓶颤巍巍的还未站稳。 麟岱没理会那些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冷冷的说道: “把这里的执事找来,我要申请石室,你们耽误我太久了。” 两人对视一眼,估计也是想到了扰龙的叮嘱,一人恨恨道: “执事不在,长老吩咐我等为大师兄安排。” “长老?”麟岱一挑眉,面色瞬间缓和下来,语气也柔软多了: “怎么不早说,请问两位是哪位长老门下的?” 两人看见他前后态度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刚才还怒目圆睁,现在却瞬间软化,颇有些得罪人后小心讨好的意思。不由得觉得出了气,身心舒畅,语气也越发自得: “师兄不是说不在意我们什么身份吗?我们乃扰龙长老座下的……” “原来是扰龙长老。”麟岱打断二人,温和的笑道: “弟子受教了,向长老认错,还请长老让两位师弟回去吧。” 这话是对着别在衣襟上的传音石说的,传音石的那头,传来扰龙的一声轻咳。 议事阁内,几位长老齐齐看向扰龙谈。居于主位的鹿鸾山缓缓抬起了淡漠的眼睛,目光冷冷地扫向他。 两名弟子刹那间面色惨白,麟岱不待他们解释,直接掐断了传音,转身向多宝阁外走去。 麟岱做首席弟子好多年,议事阁里用于交流的每一块传音石,都由他亲自摆放。 麟岱走的潇洒,留下了一屋子的喧哗。 修为尽失后的麟岱,逐渐学会了怎样巧妙地麻烦别人。 “这柳家兄弟怎么回事,跑来当洒扫弟子干苦力就算了,还不好好干。”一名弟子悄声说,很快被另一个声音反驳: “他两眼高于顶怎么会来干杂事。那两是长老亲传弟子,估计是来传达长老旨意的。” “可惜派来了两笨蛋,把人给气走了。” “嘿嘿,这柳氏兄弟也不咋地,什么高门大户……” “柳氏也算高门?不就是灼鹿家族的附庸罢了。话说那灼鹿家小少爷不是新任首席嘛,他两走路上了要是碰见了,那不得得磕一个。” “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那小少爷是大师兄的嫡系师弟。” “我去,那这柳氏兄弟一次性得罪不少人啊,厉害厉害……” 麟岱径直来到方室,这是太阿宗给普通弟子的修炼之处,虽不如石室安全,但也能凑活用。 他一边走,一边从乾坤袋里取出蛛丝绷带缠在双手上,以防被草药割伤。行至方室前,门口守门的扫洒弟子认出了他,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 “大师兄。”其中一人开口道:“您来啦,您要用方室做什么?” 麟岱从没有隐瞒自己炼丹的事,反正旁人都以为是他修为尽失后的痴心妄想,当做玩笑罢了。但他也不想主动提及,凡事不做到极致,他是连吱都不愿意吱一声。 他脸上仍旧是波澜不惊,很是随意地问道: “怎么,现在有人在用?” 两个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开口。麟岱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扰龙负责执事堂,管理学宫一切杂役,刚刚被反将一军,现在就要让他在太阿宗寸步难行。 太阿宗宗主闭关多年,只有长老与坐镇仙尊管理。要是师尊能和扰龙谈一样高效率,太阿宗就没有可顾虑的事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两个弟子吓得耸拉下脑袋。麟岱怎么会和这些人生气,笑了笑道: “那你们两个准备好,大概有点疼。” “啊?大师兄,您不会要……” “嗯,放松。”麟岱说着便扬起手,两名弟子心领神会,哀叹一声,都闭上了眼,其中一个还说道: “咱们都不容易,您轻一点哈……” 话音刚落,麟岱便一记手刀砍了下去。 两人吓得瞬间缩成一团,那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在颈后炸开,反倒有一股幽幽的暗香袭来,意识刹那间模糊。 闭眼前,还能看到曳地拖行的黑色衣摆,听到那句含着笑的: “好啊,那我轻一些。” 大师兄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孤傲不近人情,如果两人还能醒着说话,估计说的是这一句。 麟岱七拐八拐进了间方室,将金错仙山铜炉摆放在正中央。 他扯开碍手碍脚的长袍,从乾坤袋中取出之前穿封尚送的草药迅速去枝分叶,幽冥狐火燃起,碧绿的火光刹那间吞没了整间方室。 丹药的优劣可以通过成丹时的异相和丹药的外观看出。 丹成时,无雾无影,为下品:有雾无影,为中品:雾影皆有,为上品。喷云泄雾,蛮烟瘴雨,勾得天地异动的,为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饶是当年的莲帝,也未曾在开炉时引得天地变色。 两个时辰后,麟岱收敛了狐火,他听到门口传来嘈杂的话语声,知晓是扰龙的人来了。裹好黑袍,翻手掀盖,好让破门而入的人看到一方乍然显现的云雾缭绕的美景。 整间方室烟气缭绕,似雾霭流岚,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不出所料,方才吵闹的一行人被这景象吓呆了,方室内一时安静的吓人,只能听到众人急促的喘息声。他看向门口呆住的众人,淡淡道: “不经意突破了三品,没想到惹得长老亲自来此,真是让泽渊受宠若惊。”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在人群后方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身上,老人沉默半晌,抬头时却是一脸慈爱的笑容。他肤色白到发青,明明满脸褶子,须发却没一丝发白。此人正是太阿宗七位长老之一,扰龙谈。 效率奇高的扰龙谈已经从议事阁赶到了方室,麟岱再次感叹他的能力。 “你这孩子。”扰龙谈嗔怪的笑着说,“晋升也不与我们说一声,这是颗什么丹药?拿来与我看看,老朽这把年纪了,却也没见过刚炼制完成的丹药。” 这话是废话中的废话,扰龙家族是泾州唯一一个拥有两个二品炼丹师的家族,别说是刚炼制完成的丹药,就算是炼丹过程,也能搬张椅子来坐着欣赏。 麟岱权当听不懂,乖巧地递上那枚泛着奇异光泽的丹药。扰龙谈迅速接过,旁边众人都伸长了脖子。 此枚丹药通体赤红,圆润光滑,肉眼看不出一丝裂痕。微微转动,丹药上还能显现出漂亮的暗纹。细细一闻,鼻尖皆是醇厚澄净的药香,几息过后,肺腑温润,通体舒畅。 上品,的确是成熟三品炼药师的手笔。 扰龙谈面色不变,其隐藏在宽大衣袍下的左手却不停攥紧,几秒后,他放下高高抬起便于仔细观察丹药成色的胳膊,语气间净是长者的慈爱与赞赏: “不愧是骨珑仙尊的大弟子,灵根都碎了,炼丹之术上还能有如此造诣,真是我宗门之幸啊!” 一旁随扰龙长老而来捉拿麟岱的众人纷纷应和他起来,对着麟岱是一阵流星彩虹屁。 麟岱接过丹药,面有愧色的说: “这次任性去了魔域,虽然得了机缘突破丹术三品,但也伤的不清,差点丧命。这枚回灵丹便是泽渊向宗门请罪……” 扰龙谈浑浊的眼珠微微倾斜了一下,马上又转回来看着麟岱,嘴上说到:“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你重伤未愈,丹药还是自己留着。泾州第一学府还能少了弟子们丹药?只要有你好好的,太阿宗就不会少丹药。好孩子,你好好养伤,宗门以后还得是你们这些小辈撑着。我们这些老人就不打扰了。” 言罢,他领着还没弄清楚情况的众人就要离开,退到方室门口时,他忽然转头,冷不丁说: “你这孩子倒是长大了,不似从前木讷。” 麟岱从容应答: “此次魔界之事将我吓得不轻,心绪被影响了几分,过几日便好了。” 扰龙点点头,背对着麟岱恙远远的说道: “邓陵钧那小子不老实,你替我除了他正好。不过,做这种事终归名不正言不顺,过段日子宗门大选,老朽给你安排个位子,你帮老朽好好管管这太阿宗……” 麟岱立在原地,目光一凝,嗓音凉如夜泉: “什么除了他?” 声音在方室里回荡,听着有些阴森森的恐怖。 “哎呀,在老朽面前,大可实话实说。”扰龙谈不理会麟岱的质问,自顾自走远。 “邓陵钧死了,就在清平阁,这事还能是谁做的?” 声音渐远渐弱,麟岱握着那枚回灵丹,目光幽幽如鬼火。 他站了半天,终于平复下心情。 麟岱捡起手边的草叶,心中默念着清心诀。 门口那两个探头探脑的扫洒弟子赶忙上来帮忙,麟岱从前最害怕与人交流,也从不麻烦别人,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一只刺猬。现在却能大大方方说句“谢了”,便留下一地草药碎屑大步离去。 扰龙谈,长老阁…… 麟岱步子加快,一翻身坐上琼牙背上,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非要逼迫他到如此地步吗! 清平阁是麟岱任首席弟子时居住之处,向来简单清静。 可麟岱一进门,就被血腥味冲了一脸。 麟岱正欲进屋查看,却被一行人拦住。 鹿一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麟岱不由得苦笑一声,道: “怎么,你也认定是我杀的邓陵钧?” 鹿一黎摇了摇头。 “你没这个本事。”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话不妥,看了眼面容憔悴的青年,却也没做其他解释。 麟岱尝试推开他,鹿一黎身形未有丝毫动摇。 “让开!”麟岱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气。 鹿一黎被吼了一嗓子,没有生气,脸上却带了几分愧疚。 “是我思虑不周”他说,“我会向长老阁解释。” 麟岱感到他有所动摇,趁机推开了他。刚要进屋,就被鹿一黎拉住了一只胳膊。 “放我进去看看吧。”麟岱放软了语气,扭头露出双朦胧的桃花眼。 鹿一黎呵退身后几人,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纯白布料,几根细细的带子,小小薄薄的一片。 麟岱呼吸一紧。 是他的心衣。 麟岱的衣物多由琼牙搓洗,蠢狗一直在学缝补。所以那亵衣下摆处,还用红丝挑了“泽渊”二字。 “邓陵钧怀中发现的。” 迎着青年的目光,鹿一黎给出了回答。 19、我生性下贱 “所以呢?”麟岱反问。 “我生性下贱,趋炎附势无所不用其极,求爱不得便怀恨在心?” 鹿一黎抿了抿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些话,都是他当初对青年说过的。 两人僵持了半晌,鹿一黎终于放开了手。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那晚我就在你旁边”,他说。 麟岱不理会他,径直往里走。 鹿一黎看着青年的背影,表情苦涩。他喃喃道: “都怪我,都怪我……” 鹿一黎进屋就看见了几个熟悉面孔,穿封尚也在内,见到他来,安慰似的点点头。 麟岱点头回应,顶着一干人审视的目光,掀开床帐。 血腥味扑面而来,众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味道古怪的很,除了血腥,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有把刀扎进了喉咙里,让人肺腑生疼。 麟岱经历过更残忍的折磨,面不改色地坐在床沿边,查看邓陵钧的情况。 邓陵钧为何突然暴毙?麟岱也想不清,他即将突破金丹,身边也有许多家传法宝护体,可如今……麟岱看了看他挣裂的虎口。 竟是连本命法器都碎了,死前应该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麟岱忽然想起了师尊的那句“今后不必再见”。 真是一语成谶,他想。在进地府之前,他都不用再见这人了。 “大师兄……”穿封尚拨开人群,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边。 “怎么说?”麟岱问, 穿封尚愣了一会,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说是邓陵钧轻薄师兄,师兄反抗时过失杀人。” 麟岱无声苦笑。 “我知道不是大师兄做的。”穿封尚连忙说,“我同鹿师兄已经禀明仙尊,说清了那晚的事,马上还师兄清白!” 麟岱摇了摇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青年嗓音冷冷的,眼神蛇一般窥伺周围,修长的脖子缓缓转动,将身边每个人的脸都收入眼底。 “我没杀人的能力,琼牙有”,他说。 “琼牙没有,三首蛟有。总之,我一定有杀人的办法,我一定是戕害修士的凶手。” 麟岱可以猜到,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他算是明白上次那个孩童说的“凡是得罪过他的人都被狠狠报复”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暗地里,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师、师兄……”穿封尚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他还是头一次从这温柔如春雨般的人身上,看到这样恐怖的表情。 麟岱不语,掀开被子,单手按压着邓陵钧的胸口,弯下腰贴近了听他的心跳。 门外之人见状想来阻止他,被鹿一黎一剑挡了回去。 麟岱静静听着,忽然面色一变,赶忙撬开邓陵钧的嘴向里看。 “你做什么!”一记尖锐的叫声打断了麟岱窥视的眼神,胸口被只少女的小手攥住,对上双泪花盈盈的眼睛。 “我哥哥确是做的不对,可你也不至于杀了他!”少女越攥越紧,麟岱几乎都喘不上气。 鹿一黎剑鞘一挑,少女吃痛地松开手,向后栽倒。 麟岱伸手一揽,稳稳地扶住少女。 青年的发丝坠在少女颈窝里,少女吓了一跳,整个人弹出两丈远。 她又气又急,说:“我哥哥是真心想娶你的,你不喜欢,赶走他就是了,何必杀人。” 麟岱却冷静地扫了一眼床榻,说:“他还没死。” 这四个字如一记惊雷,死寂的屋内被炸的人声嘈杂。 “真的吗,师兄,他还没死?” “怎么可能,本命剑都裂了。” “这样子怎么可能是个活人?” “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麟岱则再次撬开邓陵钧的嘴,示意少女向里看。 少女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近向他喉头看去,紧接着,少女喜悦地喊了声“哥哥”! 众人不解,也凑近了看。 邓陵钧口中满是鲜血,连嘴唇都被咬破了,但他喉咙深处尚且能看出肌肉纹理,咽喉两侧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在吞咽着什么。 他人都死僵了,怎么还会吞咽? 麟岱吩咐道:“取水来。” 一旁有人赶忙递过来水,麟岱接过,抬起邓陵钧的脑袋,给人喂了进去。 众人目光几乎凝成了一条线,鹿一黎则攥紧了手中剑。 门外有人吵嚷,长老阁的人来了。 麟岱与鹿一黎交换了下眼神,少年抽出宝剑,转身关上了门。 就在众人分神向外看时,咕咚咚的饮水声传来,少女捂着胸口哭出了声。 邓陵钧真的在饮水,尽管他面色灰白,像是死得透透的了,但他的身体,确是是渴求水源。 没一会,一碗水就见了底。 麟岱从乾坤袋中取出金错仙山铜炉,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诸位。”麟岱问,“可有驱魔符?”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喊道:“有是有……” “那便给我!” 麟岱说的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那少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伸手道:“有驱魔符的都给本小姐交出来,我哥哥乃邓陵族宗子,古剑门少主,他若除了什么差错,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众人闻言,纷纷上交符纸。 少女将一大叠符咒递给麟岱。 麟岱接过,咬牙掀开炉盖。 今日炼过一回丹,损耗了大半精血,现在已是强弓末弩,纵使有返生炉护体,四肢百骸也疼的厉害。 但是……麟岱扫视周围,看到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 今日若撑住了,就是给了邓陵家一个恩情,至少不会因拒婚之事而记恨他,琼牙日后也少个威胁。 麟岱缓缓抬起手,不理那些悄悄看过来的弟子,右手直接爆出赤红炫目的心头火,幻化成六尺一寸花枪,纵身跃上床榻,留下一地肃杀之气。 火系修士本就少见,他们异常强悍却也容易走火入魔,所以极少参与争斗,更别提一睹他们的天生至宝心头火了。 此火一出,要么是动了杀意,要么是山穷水尽,命悬一线。 麟岱灵根碎裂,这心头火却意外地没有消失。被俘魔界的那些日子里,这火就是他唯一能取暖的东西。 麟岱长枪指地划出一道火星,他跨坐在邓陵钧身上,双手握枪,枪尖悬停于其胸膛之上,然后猛地扎! 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毁尸灭迹。少女离得近,看见个黑色的东西缠上了枪尖,张口向她扑了过来! 少女躲避不及,只好抽出剑来抵挡。 麟岱一枪扎进了它的脑袋,动作大了些牵扯到了体内筋骨,口中喷出鲜血,溅了一地。 那东西被鲜血一激陡然变大,张牙舞爪地乱扭,叫声凄厉尖锐。麟岱的心头火让它痛不欲生,吱哇乱叫。 是魔界的瘴气。麟岱跌落断魂渊内,就是被这东西啃得体无完肤。 麟岱手脚浮软,摁不住它,忙不迭将它戳进来丹炉里。右手心头火还在熊熊燃烧,左手碧绿幽冥狐火已经接连而上。 狐火一出,麟岱整个人都被托到了半空中,他将手中的驱魔符尽数祭出,以此做燃料炼丹。 那东西的脑袋被挑在枪尖痛苦的痉挛,炉中不断溅出骨屑肉沫,只是血肉还未纷飞,便被藏怒宿怨的心头火燃成了灰烬。 青年窄腰秀颈,站在火光里仿佛妖精鬼魅。 那东西不动了,只余下一滩颜色古怪的血肉。时候刚好,麟岱用狐火托起炉盖,口称: “入丹!” 这一声极为清越,呆愣着的众人纷纷回神,个个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景象。 丹炉被盖好,诡异的气味终于消失。两种火焰像绚丽的春花,在青年周身肆意绽放。青年凝神静气,立于灼热灵火之中,身影寂寥,眉目从容。 如果忽视他被鲜血淋的一塌糊涂的衣襟,称他一句“莲帝转世”也不为过。 几息过后,麟岱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俊美温柔的脸庞呈现出几分狰狞。青年呵道: “丹成,开炉!” 这一声几乎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麟岱眼前发黑,只能听见杂乱的人声。不过那炉中传来的丹药香气,让他挣扎着清醒过来。 麟岱跪倒在地,颤抖着手取出丹药。 室内瞬间安静。 那浑身漆黑的怪物,居然炼制出了这样一枚通体晶莹,美的不可方物的灵丹。 麟岱攀着床沿爬起来,将丹药送入邓陵钧口中。 麟岱想看着他吞进去,但耳畔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噼啪”声,他浑身都在发抖,吃力地低头向身下看去。 剑尊给的返生炉……碎了。 他眼前一白,倒在了邓陵钧身上。 昏迷前,一双手环抱住他。 “放开我……”麟岱还没说完,就丧失了意识。 鹿一黎进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少年眉毛倒竖,伸手要夺过麟岱。 “做什么?”邓陵钧已经坐直了身子,面色虽然苍白,但还是扯出了个贱兮兮的笑。 “都出去,看本少爷洞房呢?”他把床头的玉枕往地上一摔,呵退众人。 “看什么看,都出去。”少女得了兄长的眼神,开始驱逐屋内的人。 房门一关,只余下邓陵钧、鹿一黎、穿封尚和昏迷的麟岱。 邓陵钧环视几人,最终把目光停留在怀里的青年身上。 青年比他大两岁,骨架却纤细的很,小小一把,瘦的让人心疼。 “竟是你救了我。”邓陵钧喃喃自语。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鹿一黎问。 邓陵钧面色沉下来,冷哼一声,说道:“你们太阿宗,不太平。” 鹿一黎与穿封尚对视一眼,齐声道:“你说。” 邓陵钧把青年平放在床榻上,披衣下床,讲述起那晚发生的事。 是夜。 邓陵钧醒来见到了一轮残月,天快亮了。 今日是十五吗?他想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环顾四周,发现竟置身于太阿宗后山的林子里。 “怎么在这啊,刚看见那麟岱来着。”他喃喃自语,“看错了?又喝多了,唉。”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水洗了把脸,摇摇晃晃地想走出林子。 “一定要把他哄到手……” 山路难走,他一脚深一脚浅的,终于摸到了山下。 远处有个人影,邓陵钧隔着花木遥遥地喊了声,见那人不回应,他便自己走了过去。 “喂”他问道,“从这到清平阁,怎么走快些?” 那人不回应,伸手指了指右边。 邓陵钧探头看到一条小路。 “谢啦!”邓陵钧往右走去,一个转身拔出佩剑。 “你是什么东西!”他吼到,长剑插入那人的身躯,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太阿宗规训严格,除了他,根本不会有人在外面乱晃。 那人分毫未动,身体逐渐化作了一滩粘液,朝他脚上裹去。 邓陵钧啐了一口,挥出灵气击打,作用甚微。那东西阴邪,需得灵火来驱逐。 他拔腿便跑,山下灯火闪烁幽微,应是守山的弟子在巡视。 “快走,有魔在此!”邓陵钧喊道。 “什么?”那弟子远远地回应。 “有魔,快跑!”邓陵钧用灵力将声音传得更远。 “快来此处!”那弟子呼唤他,几簇灯火聚集到一起,应该是一群巡逻队伍。 这种小队里通常都有个火系修士做前锋,以防邪祟入侵。邓陵钧只觉得自己走运,使出身法向那灯火飞掠而去。 眼瞅着那灯火越来越近,邓陵钧终于定下神,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兄台快来!”那班灯火还在呼唤他。 邓陵钧扭头看见疾驰而来的黑色粘液,一甩手祭出了所有护身法宝,横剑挡在胸前,然后闭紧了眼。 黑影穿透层层法器,也穿过了他的身体,呼啸着向山下窜去。 果然有诈,邓陵钧浑身都是冷汗,也不敢往身后看,就要打碎家族令牌唤帮手。 身后弟子的声音却猛然贴近了他的耳朵。 “为什么不来!我问你为什么不来!” 后颈住一阵钻心的疼,他眼前一黑,感觉整个脑袋都被那玩意含住了。 令牌掉落,他挣扎着掰开那鬼东西。那东西却越缠越紧,所有的保命法宝竞相碎裂,血肉、骨骼、毛发,都被它含在嘴里撕咬,痛苦像潮水一样撕心裂肺地席卷全身…… “事情就是如此。”鹿一黎抱着麟岱,向拦路的长老阁众人说道。 身着青色大氅的医修纷纷向清平阁走去,却无人看一眼昏迷着的麟岱。鹿一黎搂紧怀中的青年,没好气的说: “我师兄伤的重,我要送他去瑶光殿,尔等再敢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领头之人轻蔑一笑: “先不说魔界的瘴气怎么进的我太阿宗,小少爷,里头躺着的那位可是邓陵族的未来族长,他有什么差错,我们也担当不起啊。” 鹿一黎念了声剑诀,不夜侯自剑鞘中飞出,直直斩了那人一臂。 伴随着掀翻天灵盖的痛叫,鹿一黎抱着麟岱穿过拦路的人群。 “那你也应该知道,惹怒灼鹿族少主会是什么后果。” 20、甜蜜的奖励 好疼,麟岱醒来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一时睁不开眼,只能吃力地伸出手置于小腹上,扯出几丝灵气探查灵根的情况 那狼妖凶残,不知有没有挖走他的灵根。灵根乃是修士的第二颗心脏,一旦离开主人的躯体便会消散成灵气,无法再次凝结。 这样想着,神识入体,沉进丹田,眼前豁然一片汪洋,千里湛蓝,水面平静,隐约有波涛声传来。海底灵气浅薄,百尺之下可见密密麻麻的奇异漩涡。 一根破碎的火灵根斜斜插在海中,泛着半死不活的赤色微光。 麟岱愣了一瞬,他光芒万丈的灵根,怎么破成这个样子了? “麟岱……” 远远的一声,让麟岱警觉的睁开眼,他猛的向声音来源望去,右手微曲,火属性灵气在掌心飞速流转——然后“噗”一下熄灭了。 麟岱:“……” 这狼妖竟如此厉害? 他的两只手都受了伤,裹满了白色绷带,疼痛钻心蚀骨的攀上两臂。 来者没发现他暗藏杀招,反而被这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汤勺碰到瓷碗撞出一两声清脆。 他说道: “我只是想看看你醒了没。” 麟岱错愕至极,却本能地收了灵气,凭着腰力坐起,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人不就是鹿一黎嘛!自己一手把他带过弟子初试,再见时竟然没能一眼认出他。 鹿一黎看着怎么这么大一只,是吃了太阿宗给的什么药吗? 他果然是进入了太阿宗,麟岱喜不自胜,这里就是他的住处吗? 周围陈设都好漂亮,像天宫一样。 麟岱试探性的问: “鹿青?” “嗯。”鹿一黎自然而然的应了一声,低头为他吹凉以灵兽兽核熬成的浓汤,宽大的手捏着瓷勺转了三圈,忽然定住。 “麟岱,你喊我什么?” 鹿一黎惊愕的抬头,看着苍白到几乎要化成一堆雪的青年,他嘴唇发抖,连着心肝都颤了三颤。 麟岱被他的反应弄的也疑惑了,面上却不做反应。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不是那个灼鹿家的小少爷,又看了看他的手骨大小,应该有十六七岁了。 难道,这是鹿一黎他哥哥? 鹿一黎面色忽红忽白,最后竟透出隐隐的激动。 麟岱已经好多年没喊过他的乳名了,他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个名字。 他忽然又白了脸,2这是师尊给麟岱服用的药生效了。青年得记忆错乱几个钟头,看样子,是回到了两人初见的那个时候。 “你弟子初试得了第一。” 鹿一黎尝试对上时间。 “我知道,我们是最先去的,比那许妄快多了!” 鹿一黎确定了,眼前这人的脑子确实是回到了十四岁。 麟岱倒是喜不自胜,语气更是掩不住的雀跃: “你果然是鹿青,你是吃了什么灵药,忽然变这么大了!” 说着,又看见那碗热汤,喃喃道:“你真好,知道我饿了”,便张开嘴要喝汤。 ^ 青年刚服用了恢复精血的草药,现在面色红润,眼含秋水,唇含丹朱,张嘴讨食的样子,怎么看都像……献媚。 鹿一黎“啪”地放下碗,转身夺门而去。 “过两个时辰你就恢复了!” 留下麟岱满头雾水。 鹿一黎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差了,明明一直很黏他的,还夸他厉害……虽然他不小心让他出局了,但还是带他进了前三。 难道是因为没打过狼妖,被小少爷嫌弃了? 麟岱苦恼地看了看那碗汤,又动了动自己受伤的手。 这要怎么喝啊…… 门口晃过了一个人影,麟岱连忙喊住:“喂!” 药童探头探脑地进了大殿。 “呃……不对,应该要喊师兄的……”麟岱说错了话,奈何腹中饥饿如火烧,只能笑道: “劳烦师兄,把那碗汤喂给我吧,我太饿了。” 说着,他摇了摇自己的手,委屈地表示:“真的都动不了。” 药童被美色迷惑,反应过来时,麟岱已经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 哦吼,手完全没过脑子就伸出去了,药童心底咯噔一下。 真是蹬鼻子上脸,师兄这样好强的人,被人看见受伤了都会生气,更遑论要人喂。他会觉得难堪吗?会把我丢出去吗?以后还会理我吗? 药童胆战心惊的瞄过去,却窥见青年颔首垂眸若有所思,天光柔柔的打在青年身上,美得不似真人。 他很没出息的看呆了,呆到那声“还要”都没听清。 “还有吗?”麟岱见他不回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小声嘀咕道: “什么太阿宗,连饭都不让人吃饱,亏我千里迢迢跑到泾州来。” 药童忽然回过了神,想起骨珑仙尊的叮嘱,心中暗道不好。 “大师兄,您先休息吧。”药童满脸赔笑,唰一下跑没影了。 麟岱望着那空碗叹息,他又不是老虎,一个两个的,这么都跑的这么快。 还喊他大师兄?喊得这么好听,喊他大哥都不行!这么一小碗,狗都吃不饱。 想到狗,麟岱不禁环顾四周,又砸了咂嘴。 好大好宽广的宫殿,太阿宗这方面还是很大方的! 等他存下灵石了,他要养一屋子的灵兽。他要养鱼、要养羊、刺猬、兔子,还要有狗,一定得是大狗,威风凛凛的才好。如果可以,他还要养只蛟。初试的时候他看过了,太阿宗后山的药谷,那里就很适合养蛟。 麟岱心里美滋滋的,连身上的伤都顾不得了。他想下床看看自己未来的领地,却被腰间一枚环形玉佩吸引了注意。 这是什么? 麟岱用两只裹成棒槌的手捧起玉佩,对着光打量一番。 看着就贵重,也不是鹿一黎小少爷喜爱的花里胡哨的样子,这难道……是拜师信物? 麟岱感觉脑子“嘭”一下开花了。 他已经被仙尊收为弟子了? 他是初试第一,本来可以自行选择师尊的。但他昏迷时就被收作弟子,必然是太阿宗最强之人收的他。 要命要命,麟岱捂住了怦怦跳的小心脏。他见过骨珑仙尊了?什么时候的事,都怪他昏过去了,连仙尊来过了都不知道。 他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哪怕没磕头,也得奉上一杯拜师茶啊!这样想着,麟岱忍不住想下床找仙尊。 可转念一想,既然仙尊直接收他为徒,不就证明他天赋好潜力大吗?他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跑丢了可就不好了。 麟岱又躺了回去,捧着环形玉佩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贴在唇边啵了一口。 太好了,他麟岱以后也是个有人管的孩子了,再也不用怕吃不饱穿不暖和被人拐卖了。 “小麟岱。”掌中玉佩一震,一道人声竟从中飞了出来。 “唤我何事?” 麟岱吓得跌坐在床榻上,盯着那玉佩出神。 刚刚是……仙尊和他说话了! 仙尊好温柔,说话声音好好听! 麟岱几乎要哭出来了,他颤颤巍巍捧起玉佩,小声回应道: “仙、仙尊……” 说完麟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明明要喊师尊才对。 对面之人却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仍是笑吟吟的问: “怎么了,身体还好吗?” 突然有人关心自己,麟岱心口一酸,半天没法张口,只觉得喉头哽咽的难受。 不好,非常不好,要疼死了。 “怎么不说话?身上还疼吗?”对面显得有些急,连语速都放快了许多。 麟岱平息了好一会,没平息住,遂: “疼死了,手都不能动,肚子还饿呜呜呜呜呜……” 怎么办,他也想做个坚强的好孩子,但对方的声音太温柔了,像根狗尾巴草柔柔地搔弄在嗓子眼,挠的他想哭。 对面沉寂了好一会,在一声轻微的“嘎巴”声后,又传来刀剑归鞘时清脆的撞击声,男人的嗓音水一样流淌过来: “你在太阿宗?我这就来找你。” 麟岱的眼泪“啪嗒”滴到了玉佩上。 他从渭州赶到泾州要花一整年的时间,其中隔着十二连山脉和三口大湖。太阿宗两年一选,迟了半刻都没机会参加初试。 天知道他一路上是怎样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从十三岁硬生生走到十四岁,不知被骗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走错了多少回。现在麟岱只觉得来对了地方,有个这样温柔善良的师尊,往后余生,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哪怕这个人什么都不教自己,只要天天问候他一声,听听这样的声音,麟岱都觉得满足了。 自己作为弟子应该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要让仙尊路上小心! 麟岱心中默念了好几遍,一开口: “那仙尊快一点呜呜呜呜……” 十三四岁的男孩最会拿乔卖乖,麟岱亦如此。 他就像森林里的落单的小兽,平时受伤了就自己躲起来舔舔伤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一旦有人来关心他,那就委屈的受不得了,要哭、要闹,要窝在人怀里发脾气耍小性子,要嗷嗷叫唤今天有多疼多难受。 楚佛谙本来心都要被人哭碎了,听了这话却宛若打了鸡血,“嘎巴”一下捏碎了个魔族的脑袋,忙不迭说道: “我马上来,小麟岱,你想吃什么?” 麟岱擦了擦眼泪,心想骨珑仙尊竟这样平易近人,还会为他带东西。 听闻仙尊从未收徒,那他也就是第一个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了? 麟岱开心的几乎要飞起来,他拢了拢被子团吧团吧,把自己裹成一个球,闷声说道: “要吃肉。” 楚佛谙侧身躲过一记凶狠的掏心爪,反手将眼前面目狰狞的魔族撕开了半个脑袋。 “好啊!”他满脸笑意,继续问问题分散青年的痛苦。 “真的要吃肉?重伤未愈,不想吃点甜的?” 甜的?麟岱感到腮帮子一酸,几乎要流口水了。 “对哦”,他喃喃道。 再也不会饿肚子了,为什么不吃点好的呢?肉虽抗饿,但也没有糖好吃。 “我、我想吃糖。”麟岱连忙说,又补充到: “要龙须糖、蜂蜜糖、果子糖。” 他才不要吃玉米糖,便宜但没什么味道,化了后同水没什么区别。 他就要挑贵的吃。 麟岱存了个小心思,这几样都是贵但常见的,每家铺子都能买到。 “嗯哼。” 楚佛谙悠哉悠哉地踏碎脚下魔族的后脑,很为难似地叹了口气。 “怎、怎么了?”含灵宝玉那头的小宝贝听到他叹气,果然可怜巴巴地问。 楚佛谙听到青年软到不可思议的声音,一兴奋又拍碎了个魔族的脑袋。 “没什么?本来准备给小麟岱买些茶食刀切、香酥苹果、松子枣泥、滑粉芝麻、火茸油饼、团圆米糕的,结果麟岱只想吃糖啊。” 果不其然,那边的青年急了。 “不、不是的,我想吃,我想吃仙尊买的!” “想吃什么?”楚佛谙一边逗小孩,一边祭出了十里杀阵。 “呃,茶食刀切?”麟岱回答到。 大苍山顿时成了一片血海,魔族黑色的血液像山洪般顺着坡体往下滑,流进了奔腾不息的泾江中。 “香酥苹果,松子枣泥……” 楚佛谙凌驾于半空之中,睥睨脚下蛆虫般扭动挣扎的魔族,双目冰冷又嗜血。 泾江滚滚而去,不知在清洗谁的罪恶。 速战速决,他松了口气。 “还有一个……团圆米糕!” 含灵宝玉那边的麟岱终于凭着记忆说完了那一大串食物的名字,又忧心忡忡地补了一句: “真的可以吃这么多吗?要不只买香酥苹果好了。” 这个他是真想吃,听着就香。 “那怎么行。” 楚佛谙抬手擦干了不知何时溅到脸颊上的黑色血液,捂着胸口笑道: “小麟岱第一次和我传音,当然要给好多奖励。” 说完这话,他望了望大苍山后的那片白色建筑,目光无限温柔。 “我马上就到,小麟岱。” 奖励?麟岱羞红了脸,只要拿着玉说两句话就有奖励?那这奖励,来的也太简单了。 21、撒娇宝宝最好命 琼牙在麟岱进入清平阁后就乱了分寸,可主人勒令他只许观望不许进入,这让蠢狗犯了难,他感到青年的情绪在大悲大怒之间摇曳,最终又归于平静。 主人总是如此,养狗不就是用来使唤的吗?他倒好,降妖时不带着他,说害怕不良小妖带坏老实狗狗。 出使魔界不带着他,说什么路途艰险况且魔族爱吃狗。 就连这一步之遥的清平阁,都不许他进入。 正当琼牙准备踹门闯进去时,一波人却从里面走了出来。 琼牙连忙凑上去问: “我主人呢?” “让开让开”,那人推他。 琼牙又换了一个人问: “我主人麟岱呢?” 众人都无视他继续前行,只有一个少女回应了他。 “在为我哥哥疗伤,你在这等着,我去长老阁商讨此事。” 琼牙循着人声望去,却没看见什么少女。他急的乱转,主人说过,长老阁里没几个好东西,只有那位女长老可靠,他现在要去找那个女长老吗? 琼牙拿不定主意,他只听主人的话,可现在主人应该又昏厥了过去,蠢狗该去找谁救救他的主人? 身后一批青衣的医修赶来,琼牙想跟着进去,去看见长老阁的人紧随着来了。 琼牙向后退了两步,心中七上八下。 长老阁不喜欢主人,若是这个时候想对主人做些什么,凭他一条狗肯定拦不住。 言清和鹿一黎,一个是贪图他主人的色鬼,一个是只会扯着嗓子吼的废物。 骨珑仙尊……琼牙忍不住啐了一口,他要是真的在乎主人,就不会那么高高在上任由主人被欺辱,亏主人还把他当师尊。 可当主人真的不行时,他又假惺惺地雪中送炭。 琼牙弄不懂他想做什么,也不准备弄懂。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人群拥挤,万头攒动,却没有一个是为他主人而来。 他就不信这里没有一个曾躲在他主人身后受庇护的人,可如今这番景象,倒显得他主人自作多情。 昏昏浩浩,何枝可依。 琼牙甩了甩头,猛地想到一个人,双眼一亮,拔腿向东门奔去。 差点忘了还有那位剑尊! 再次修补好人魔结界,楚佛谙也显现出了几分疲态。他将自己清理一番,从绵锋手中取过精致的食盒,吩咐道: “魔界频频异动,魔族流窜人间,你守在这里等我回来,需寸步不离。” 绵锋点头,有些担忧的问:“仙尊真的不休息会吗?” 言罢,看了看男人的胸口,仿佛哪里有个大窟窿。 楚佛谙却忽然痴痴笑了。 “麟岱忽然找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有返生炉护体,麟岱小公子身体定当无恙,怕不是想见仙尊。” “我也觉得。” 楚佛谙看了眼桃木鼓墩上快要枯掉的柳枝,眉目间却缭绕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寂寥。 “他想见我。” “仙尊快去吧。” 绵锋催促着面色微红的男人。 “小公子从不求人,仙尊还不明白小公子的意思吗?” “我是真不懂他的意思……” 楚佛谙不敢在停留,将食盒收进须弥空间,抬手画出传送法阵。 绵锋目送着男人离开,起身打扫起屋内整齐的书堆。 琼牙与楚佛谙撞个正着。 “你主人呢?”楚佛谙循着追踪咒找来,却只看见了一路狂奔的土狗。 “昏过去被鹿一黎抱走了。”琼牙气喘吁吁地回答。 楚佛谙脸色一沉。 “应当是瑶光殿。”琼牙转身,为男人带路。 楚佛谙却先他一步飞掠而去,琼牙几乎看不见他的背影,四爪合作跑的五脏六腑都颠到一处去了。 楚佛谙见到了青年,一个人躺在床上,窝的像只白兔。 “怎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 楚佛谙直接走入,不理会跑的太快撞在柱子上的琼牙。 青年心思敏感,有个人陪在身边会好许多。 青年似乎在等待的过程中又睡着了,眼眸微阖,吐息均匀。气色很好,脸颊显现出柔和的红晕。 楚佛谙心头一酸,忍不住蹲下来仔细打量着青年。 眉弓如桥目如水,从骨到皮都标致规矩,美而不妖,温润含蓄的样子。 楚佛谙手痒,忍着没摸,他看着跌跌撞撞的琼牙,问道:“今日发生了什么,返生炉为何碎了?” 青年定是经历了极大的痛苦,返生炉承受不住自毁了。 可这样的痛苦,青年又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楚佛谙怜惜地摸了摸青年散落的发丝。 “有人栽赃陷害。”琼牙学会了言简意赅,回答道: “说主人杀了邓陵钧,主人不知怎么又把他救活了,自己成了这样。” 楚佛谙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琼牙乘机说出了那句话。 “你什么时候接我主人走?” 楚佛谙不做回应,只是抚弄着那簇黑发。 琼牙急了。 “仙尊不瞎不聋也亲眼看到了,主人过的真的很苦,况且仙尊明明已经准备好了不是吗?” 楚佛谙眉毛一跳。 琼牙则不关心他有何思虑。 “我都知道了,你的侧殿,名字叫泽渊居……” “我喜欢这个名字。” 弱弱的一声,让一人一犬都吓了一跳。 楚佛谙连忙将手从那触感极佳的黑发上移开。 青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愣愣地盯了他半晌,忽然面色一喜,就要下床跪他。 “徒儿麟岱见过师尊!” 楚佛谙与琼牙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鹿鸾山感到结界波动,走入寝宫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他的大弟子,正跪着喊他的老友“师尊”。 心上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但鹿鸾山不觉得那是嫉妒,他习惯了青年的百依百顺,并不觉得青年会拜别人为师甚至离开太阿宗。 青年只是服用了草药导致暂时的失忆而已。 “你怎么来了?”他问。 楚佛谙不语,扫了眼刚睡醒还迷糊着的青年,知道他记忆出了问题,只道: “出去,我有事同你说。” 鹿鸾山点了点头,楚佛谙拂袖正欲离开,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衣袖。 “师尊要走吗?” 青年的嗓音软软的,抬起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楚佛谙心头要化了,脱口而出:“我不走,我和手下有些事要商讨。” 鹿鸾山:“……” 青年眼眸里像是蓄了一汪泉水,可怜巴巴地求他多待一会。 “可我还没给师尊敬茶。” 好粘人……楚佛谙心里的小鹿已经撞到头破血流了。 “等我回来再敬。” 他恋恋不舍地把袖子从青年手里拽出来,谁知麟岱两手并用抓的更牢了。 “师尊是讨厌我吗?” 麟岱慌了,刚才仙尊还好温柔,怎么现在没说两句话就故意要走。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那后进来的白衣人根本不是他手下,显然是来给他解围的。 麟岱知道越缠人越讨人厌的道理,可是他初得了点甜头,就丝毫不想松口。 他极力的想让师尊喜欢自己。 楚佛谙拿他没辙,看着瘦瘦的一小片人劲还挺大,只能半哄半劝地让他松手。 “师尊怎么会讨厌泽渊,师尊是真的有急事,泽渊先放手。” 麟岱几乎要哭出来了。 “泽渊是谁啊?师尊为什么喜欢他不喜欢我呜呜呜……” 楚佛谙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连忙解释道: “泽渊、泽渊是师尊给麟岱取的表字,以后就这么称呼麟岱。” “师尊最疼麟岱了,师尊明天就去给小麟岱买好多狗。” “骗人,师尊就是不满意我……” 麟岱忽然止住了嘴。 鹿鸾山面色微变,抬眸注视着青年。 楚佛谙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有用。 “给你带来了,不要吃太多,小心肠胃。”楚佛谙刚从须弥中取出食盒,还没放好就被青年一把抱住。 “哇!” 麟岱抱着食盒,喜上眉梢。 “多谢师尊,师尊真好。” 楚佛谙的心脏突突跳到了嗓子眼,身旁琼牙感到自己的尾巴被猛地攥紧,连忙“呜”一声捂住了嘴。 这剑尊是有毛病吧!琼牙恨恨地看着两人走远,低头发现麟岱递了块饼子过来。 “大狗狗”,青年晃着酥饼哄他,“你要吃吗?” 吃吃吃!琼牙干脆化身成一只小狗,欢快地摇起尾巴。 就算这是一块泥巴,他琼牙也要给它吞到肚子里! “你真可爱,我以后也要养你这样的灵宠。” 麟岱摸着琼牙一身顺滑的皮毛爱不释手,他见琼牙与楚佛谙一同进来,便以为琼牙是楚佛谙的灵宠。 琼牙不知道麟岱是怎么了,但他见楚佛谙与鹿鸾山都没有太大反应,便知道青年过一会就能恢复,于是开始哄小孩。 “你今年多大,你养的起狗吗?” “我都能入太阿宗,如何养不起狗?”麟岱一扭头,气呼呼地拍了拍琼牙的屁股。 “你都化形了,定是比我大。但我也不小了……”麟岱刚想说自己十四,又顿了顿,说道: “我都十六了。” 琼牙摇着尾巴眯着眼享受难得的爱抚,舒服的想打滚。 麟岱着实喜欢这扑来扑去的大尾巴,忍不住说道: “我肯定会养一条大狗。” “你还会养兔子刺猬绵羊蛟龙和鱼。” 琼牙想到那一院子灵宠,阴阳怪气地说。 “你怎么知道?”麟岱瞪圆了眼,卡在琼牙的两只前爪下把他夹了起来,一边摇一边问: “你难道会读心?” 青年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明媚天真。 琼牙身体在摇,脑子却愣住了,他从未看过主人天真活泼的样子。从他被收养那天开始,青年永远是那副淡淡的,有些寂寥的模样。 不会开怀大笑,亦不会怨天尤人。 就是那样冷冷的,淡淡的,无所谓伤痛加身。 但如果他是现在这个脾气,估计会过的更好吧,明媚灿烂,肯定很招人喜欢。 不对不对,他的主人一直那么招人喜欢,是太阿宗这群人不长眼! 琼牙恨恨地吞下口中酥饼。 麟岱尽管双手被裹着蛛丝绷带,但还是坚持吃完了一大盒糕点,他摸了摸肚子,叹息道: “怎么被那狼妖咬了一口后胃口大了这么多?” 琼牙也无法跟他解释,他如今是成熟的二十一岁的修真弟子,而不是个初入宗门的小孩,索性就不解释了。低着头吃完糕点,忽然想到了什么,左右探头确定四下无人,凑到麟岱耳边说道: “主……麟岱,仙尊让我转告你件事。” “什么事?”麟岱兴奋地两眼冒光。 “去拿件东西。” 琼牙看着眼前单纯好骗的麟岱,心中萌生了极大的罪恶感。 “什么东西?” 琼牙凑的更近了,贴在麟岱耳边,声音细若蚊蚋。 “弟子契。” 麟岱小脸一红。 “这是要师尊主动与我缔结才有用的,我们偷也偷不到。” “什么叫偷,我们是去拿!”琼牙纠正他。 见麟岱仍是摇头,琼牙干脆眼一闭开始吓小孩。 “我实话告诉你,你早就和别人缔结了弟子契,不能再和你师尊结契了。等会你师尊来发现了这事,他肯定会嫌弃你。” “你胡说!”麟岱有些急了。 “我什么时候与别人缔结过师徒契约?” 琼牙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就在你昏迷的时候,仙尊后面的那个白衣人偷偷和你签订的,你当然不知道。” 麟岱傻了眼,神魂仔细探查着体内的契约,忽然眉头一耸就要哭出来。 “真的有道契约!” 他看向琼牙,“幸好你刚才没说出来,不然仙尊肯定会讨厌我的。” 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语气里透着无限委屈: “那个人实在太坏了,故意让我做不了仙尊首徒!” “对对对!” 琼牙点头,道: “咱们赶紧去把弟子契偷、拿回来销毁了,免得被仙尊发现了。” 麟岱这才同意,并说道:“咱们日后也要提防着那个白衣人。” 琼牙简直一万个同意,拍了拍他的背,眼中尽是赞许。 “事不宜迟,把你的神魂分给我一缕,我去帮你拿。” “分给你?”麟岱疑惑了。 “我不用去吗?” 琼牙化作人形,一副高大结实十分可靠的样子。 他龇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你伤的这样严重,我替你去就好,你就在这乖乖等着。万一他们回来,也好为我打掩护。” 麟岱认真地点点头,十分坚定的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打掩护。” 琼牙被萌的心肝一颤,安顿好青年,马不停蹄地赶去傅别堂。 太阿宗弟子八千,所有师徒契都锁在了傅别堂,等弟子出山开宗立派时再取出销毁。 麟岱虽心系太阿宗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可脚下寒冰寸寸,总有热血凉透的那一天。提前弄到弟子契,也为他日后的逃离这里做准备。 琼牙有着野兽的本能,那双黑黝黝的兽瞳,有时候看得比人还清楚。 22、此身寄山河明月 楚佛谙摔了手边的琉璃瓶,语气中满是不屑. “心怀天下苍生?” 长老阁众人跪着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楚佛谙冷哼一声,起身踱步于大殿内。他忽然背手停住,目光冷不丁打在扰龙谈身上。 扰龙谈浑身一震,悄悄望向殿内主位上端坐的鹿鸾山。 楚佛谙一脚将他踹的滚了几圈,□□般趴在地上。接着一抖衣袍右脚直接踏在他的脑颅上,肘部压在右膝上继续施加压力。 扰龙谈吃痛,鼻涕眼泪滚滚而下,两手青筋扭曲呈鸡爪状抓地,却强忍着不敢做声。 “既心怀天下,你为何不出使魔域?” 楚佛谙每说一个字,脚下力道就重一分。 扰龙谈几乎要将掌下的青灰色地面挠破,浑身抽搐着口吐白沫。 座上传来鹿鸾山的一声轻咳,楚佛谙面色阴鸷地转身,瞥见鹿鸾山拱手跪在了地上。 楚佛谙眼神略有松动,脚下力道却没消减。 “剑尊恕罪。”鹿鸾山衣着气度无不清贵,跪地气势却丝毫不减,他淡然开口: “扰龙谈有罪,可扰龙家族拥有五六位炼丹师,上修界被魔族侵袭,弟子负伤正需化瘴丹,剑尊现在杀他恐怕不妥。” 闻言,楚佛谙看了看脚下面目狰狞的扰龙谈,沉默半晌,终是卸下了脚上力气。 “滚!” 他厌恶地开口。 几名弟子匆匆从外头跑来,将扰龙谈扶了出去。 楚佛谙环视一圈,看到其他瑟瑟发抖的几位长老,张口道: “我人族之地,岂容异族卧榻鼾睡。本尊虽日夜修补结界,可总有疏漏之时。尔等身为仙门领袖,本应身先士卒,如今令一小辈孤军深入,让我人族颜面何存?” 说罢,他阴森森地看向另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语气冰冷: “若真让本尊发现,这殿内哪位不是什么正道修士,而是猪卑狗险之人,本尊也必然让他尝尝剥皮蚀骨之痛。” 白发老人打了个哆嗦,将头低到了地上。 楚佛谙一番敲打后,挥手呵退众人,看了眼跪着的鹿鸾山,不轻不重的说道: “你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殿内只剩下两人,楚佛谙双手扶起鹿鸾山,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这坐镇仙尊不好做,可你确实干的比我预想的差许多。” 鹿鸾山不语,眼神中却闪过愧疚。 楚佛谙叹了口气,道: “自掏心化作人魔结界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上天感召,册封你来替我守望人间。可人间出内鬼,结界频繁被损坏,魔族余孽四散流窜,上修界乃至下修界都不得安宁。” 鹿鸾山面色微变,缓缓道: “骨珑无用,让剑尊失望了。” 楚佛谙揉着眉心,微微摇了摇头。 “你我相识已久,你受封仙尊替我分忧,已是上天垂怜,我不在乎你能做到尽善尽美,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中夹杂了几分柔情: “你那小徒弟,我问你讨要过好几回,你不允,便是在意。” “既是在意……”楚佛谙渐渐阴沉下了脸色。 “为何不好好教导,为何听信那群废物的鬼话,为何让他独居后山孤孤零零?” 楚佛谙摁着鹿鸾山的肩,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筋骨捏碎。 “为何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明明说过的吧……” “我喜欢的很,你要好好对他。” 鹿鸾山脖子上冷汗四溢,看着修罗般恐怖的男人,仍镇静地说道: “我本有意历练他,不曾想魔族直接撕毁协议,致使麟岱重伤,是骨珑有错。” 楚佛谙冷哼一声,不怒反笑。 “魔域贫瘠,人间肥沃富饶,你同一群豺狼谈判,能谈出什么结果?” “鹿鸾山啊鹿鸾山。“楚佛谙拍了拍他的脸颊。 ”你莫不是同这群废物相处久了,竟一丝血性都无。” “你还是当初那个豪言壮语欲为万世开太平的鹿家少爷吗?” 鹿鸾山再次跪倒。 “骨珑并非有意!” 楚佛谙后退两步,没有抚他,而是苦笑一声: “哈?你何必如此。” “剑尊与我为友,乃是骨珑高攀,剑尊怒气,亦是骨珑该承受的。”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楚佛谙蹙眉,自顾自在大殿内走动起来。 “你尚在鹿家听学时,我便觉得你命格不凡,有率领一界之能。果然天降大任,我亦欢喜,视你为友,交好至今。只是……” 楚佛谙停下步子,转头看向鹿鸾山。 “你不该苛待麟岱,你分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骨珑只是想历练他的心性,望他成才。” “历练心性?” 楚佛谙摇了摇头,“他吃的苦还不够多吗?” 鹿鸾山不语,只是跪着。 一炷香过后,楚佛谙终是叹了口气,向鹿鸾山伸出手。 “起来,你是人族后盾,除却天地,你无需跪拜世间所有。” 鹿鸾山却没有动作,哑着嗓子说: “我很自责,所以……” 楚佛谙揪着他的领子给他提了起来,“所以什么?” “我取了天珩锁,保住了他的命。” 听了这话,楚佛谙忽然撑起了结界,光幕将两人包围,层层围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你说什么?”楚佛谙难得白了脸。 “天珩锁,锁住了他的心脏,免得他躯体消亡。” “他竟伤到如此地步……”楚佛谙心口发疼,又问道: “天珩锁乃上仙遗物,九十九道天雷守护,你如何拿到的?” 鹿鸾山不语,将目光转向一边。 沉默良久,楚佛谙拍了拍他的肩。 “辛苦你了。” 鹿鸾山抚平衣襟,看着沉默不语的楚佛谙道: “先前我不喜麟岱,确实过于苛刻。后来发现其中有诸多误会,愧疚不已,只希望能够弥补。将他安置于后山,也是怕人发现了他体内的异样……” 楚佛谙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麟岱体质特殊,容易招来无妄之灾。” “上修界对其也是误会颇多,我本想着,何时替他解释清楚,还他清白。” “只是……” 只是我年少轻狂,自视甚高,把自己当这天下的救世主。以为世间小情小爱,不会让我留恋。 如今已生死由天,且死期未定,本不该与他有诸多纠葛。 此身寄人间山河明月,再难寄君。 “麟岱……”楚佛谙开口,声音有些发抖。 “他十六时我为他卜卦,红鸾星动,墙内桃花,便知道他姻缘线的另一头是你。” “他从前过的那样苦,又年幼稚嫩,只需对他好一点点,他便会上刀山下火海竭尽全力。” “这样一个老实孩子,怎么就不得你的喜欢……”楚佛谙忽然停住了,抬头向虚空处看了一眼,连忙道: “结界有异变,我得去看看。” 鹿鸾山一惊,问:“又有破损?” “不清楚。”楚佛谙摇头。 “我去看一眼麟岱,他神志恢复了吗?” “没有,此药甚烈,需好几个时辰才能清醒。” 楚佛谙撤掉结界,向大殿外走去。 “那也只能哄着他了。” 琼牙离去不到一会,鹿鸾山就回到了瑶光殿。 麟岱向门外看了看,不见楚佛谙的影子。 “我师尊呢?”麟岱有些不悦,语气自然也不大好。 鹿鸾山不语,伸手探向青年的额头。 麟岱“啪”一下打开他的手,猛地往后退了几寸。 “你做什么?” “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师尊不会放过你的!” 麟岱见男人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样子,直接催动了腰间的含灵宝玉。 “师尊,你手下对我动手动脚的!” 提着食盒进门的楚佛谙走近,把八宝琉璃食盒放在了一旁。 麟岱看着那流光溢彩的材质觉得眼熟,好像他也有个这样的小碗。 “其实……他不是我手下。”楚佛谙忽然开口。 “我就知道。”麟岱痛心疾首,压低了声音凑到楚佛谙耳边说: “师尊是故意让他来验货的,我天赋若没那么好,师尊便将我送给他当弟子了。” 楚佛谙忍不住想摸他的头,于是左手掐住自己的右手乖巧置于身前。 “不会,师尊不会将泽渊送给任何一个人。” 说完这话,楚佛谙心口酸楚更浓。 “真的吗?”麟岱皱眉,即使双手被裹成球了也要去拉他袖子。 楚佛谙看着心疼,但心脏处的异样提醒他必须要走了。他不忍心将青年直接弄晕,于是哄劝道: “真的,只是师尊有要事在身,过段时间再来看泽渊。” 麟岱记忆回到了十四岁,他眼中的要事不过是野兽来了要跑,肚子饿了要吃,只为男人在诓骗自己。又看了眼冷冰冰的鹿鸾山,脑子忽然一个激灵。 若是师尊真的想收他为徒,怎么会任由那白衣人与他签订弟子契?他现在又这样急着走,那不成……就是想把自己丢给那白衣人! 麟岱心中一慌,就更急了。那白衣人冷冰冰的看起来好刻薄,他才不要做他的徒弟。 麟岱直接把男人的衣摆抱在了怀里,不让他走。 “仙尊,仙尊你不要走,我会听话的,我一定好好修炼,绝对不给你惹事!” 楚佛谙耳尖都红了,“我知道,小麟岱,你先放手!” 麟岱哪里肯松手,恨不得直接叼住男人的袖子扯着不放。他一寸寸地把楚佛谙的衣摆往怀里裹,边裹边哭: “我吃的很少的,两口饭就能养活,学东西也很快,什么都能自己学呜呜呜呜。” “我走了一整年才来到太阿宗,我就是想有个师傅。” “我真的很听话的我学什么都快我不会给您丢脸的呜呜呜呜哇!” “小麟岱……”楚佛谙简直可以称得上手忙脚乱了,他一边扯衣摆,一边敲了敲那食盒故技重施。 “甜的咸的什么都有,不想尝尝吗?” “我不要这个!”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麟岱还是分得清的,他扒拉着衣摆不放。 “你就是不想要我……” 哭闹声戛然而止,麟岱竟是情绪激动自己晕了过去。楚佛谙怕他磕到脑子,连忙扶着他慢慢躺下。 掖好被子,楚佛谙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看好他。” 他对鹿鸾山说。 “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总之,他若再伤一次,此生此世便休想见他。” 鹿鸾山已经心动,楚佛谙其实感觉的到。越是冷心冷情之人,开窍后就越是深情。鹿鸾山天赋异禀实力强悍,可保人族安康。麟岱体质特殊,若没有强者护身,恐怕会饱受世俗诟病嫌恶。 鹿鸾山是天机录册封仙尊,亦是麟岱的桃花,这二人千配万配,也不知为何会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难道……楚佛谙迟疑了一瞬,墙内桃花,外人不可攀折,难道真是自己做了那乱伸手的恶人? 心口又是一阵痛楚,楚佛谙捂住胸口,感到人魔结界再次有了豁口。 他眸光一暗,传送阵亮起,消失在了瑶光殿。 鹿鸾山望着终于安静下来的青年,移步坐在床前。 青年经过一番哭闹,眼角的红晕还没褪去,口中还喃喃念着“师尊”。 瞥见青年眼尾处的泪珠,鹿鸾山以袖拭泪,眉目温柔。 “师尊在这呢。” “可惜啊泽渊……” 男人唇角微翘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在这张清冷如谪仙的脸上显得极其违和。 “你无依无靠,此生只能睡在我榻边了……” 大门忽然被破开,琼牙连滚带爬地闯进来,仙鹤追撵不及,远远地喊道: “你这蠢狗,都说了要通报通报!” 琼牙就地一滚化为人形,看见殿内二人,连忙学着寻常弟子的模样行礼。 “仙尊,我看见有人死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鹿鸾山道: “何处,何人?” “呃……”蠢狗一时弄不清方位,只能抓了抓头发,说: “在东边,死的是许妄。” “待他醒后,喂点消食的汤药。” 鹿鸾山对着仙鹤说,转身消失在原地。 23、迟来的尴尬 鹿鸾山鲜少亲自处理宗门事务,可接连伤了两名弟子,还都是在太阿宗内,让他不得不前去查看。 “仙尊请。”一名弟子将鹿鸾山引来,说道: “是扰龙长老座下的许妄师兄,亦是此次法会的候选,不知怎么暴毙在路上,死相……” “说。”鹿鸾山冷冷开口。 “同邓陵钧一模一样。” 鹿鸾山目光一凝,道:“化瘴丹可有?” “有的有的。”那弟子点头,“扰龙长老送过来一丸。” 窥见鹿鸾山不悦的神色,那弟子连忙解释道: “长老说能将金丹弟子伤到如此地步的,应是化成瘴气潜逃人间的高等魔族,唯有上品丹药才能成功化瘴。” “这上品化瘴丹需高等魔族自身为药引,驱魔符做燃料,炼制颇为困难。不过仙尊放心,扰龙家族炼丹师众多,已经在加紧炼制了!” 鹿鸾山一来,众人纷纷跪地行礼。 他俯身看向倒在地上的许妄,又挥出灵力撬开了他的嘴,几秒后吩咐道:“化瘴丹。” 有人递来丹药,鹿鸾山看了一眼,道:“色不纯,品阶不够。” 那人慌乱道:“仙尊恕罪,许师兄和邓陵师兄应该是被同一只魔所伤,体内各有一部分瘴气……” 鹿鸾山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更慌了,说话也结巴起来。 “大师兄那、那时炼制的丹、丹药。乃是天品,扰龙家天品丹药,从不外传……” “你是扰龙族人?”鹿鸾山问。 “是、是的。”这人紧张的满头大汗。 “那便告诉扰龙族族长,上修界之大,炼丹师之多,他扰龙族并非太阿宗唯一的丹药来源。速将天品丹药送来,否则……” 鹿鸾山顿了顿,“便驱逐扰龙一族遣往下修界。” 那弟子诚惶诚恐地点头,正欲离去,又被鹿鸾山喊停。 “丹药留下。” 那弟子抖着手递出,许妄身旁的另一名弟子接过,看了鹿鸾山一眼,得到示意后赶紧喂许妄吞下。 “品阶不够,勉强护住心脉。”鹿鸾山说,然后吩咐旁人将许妄带去医馆。 他一转身又来到了镜花阁,鹿一黎见师尊到来,连忙躬身行弟子礼。 “见过师尊。” “从即日起,封锁宗门,只余东门可进出,所有来往皆需报备,宗门弟子无事不可外出。” 鹿鸾山说的斩钉截铁,鹿一黎语气却有所迟疑。 “封锁宗门?只是四方法会仅剩三天,又是太阿宗操办……” “法会延期,我自会向外界说明。”鹿鸾山道。 “好、好吧。可是师尊……” 不等鹿一黎说完,鹿鸾山就消失在了镜花阁。 鹿一黎叹了口气,看着案上堆叠成山的公文奏议,又提起笔一一翻阅起来。 难以置信,麟岱是如何在十四五岁就学会了如何处理宗门事务,还完成的那样好,几乎是分毫不爽。 ———— 瑶光殿。 麟岱哭醒了,红着一双眼问:“我师尊是不是走了?” 琼牙以为他清醒了,结果依旧是这副样子,不免担心。 “不是说几个时辰吗?怎么还未恢复。” “几个时辰?”麟岱又要哭了。 “几个时辰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不要我了,哪里是几个时辰的事!” 琼牙怕他闹腾伤了自己的身体,连忙把他摁在床上。 “你可安分点吧,我的好主人。” 麟岱挥舞着那双被裹成球的手打他,琼牙被挠的发痒,把他的手也摁了下去。 “谁是你主人?”麟岱还在尝试打他,打着打着又哭出了声。 “呜呜呜我的手为什么没有力气。” 琼牙也不好捂他的嘴,只能“乖啊”“乖啊”的劝着,末了还补了句: “还说我爱哭,结果是遗传你的。” 麟岱皱眉。 “你是狗我是人,什么遗传我的,好不要脸。” 琼牙平白无故被骂却觉得欢喜。往常主人心里想什么从不说出来,总要小狗去猜,现在这样多好,有什么说什么。 “我要向师尊道歉,我不是故意和那白衣人缔结契约的。” 说着,麟岱就要催动含灵宝玉。 琼牙一把夺过宝玉,喊道: “主人,祖宗,你可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不是师尊的灵宠吗?哦我知道了,你和那白衣人是一伙的对不对!” 琼牙被泼了脏水,也头一次见识到自己主人的另一面。原来青年不是生来就温柔又强大,在被雕琢成谦谦君子之前,也有一段爱哭爱闹嘴还快的小孩子的光阴。 他来到主人身边时,主人就已经是个沉稳的少年,他跟着主人享受到了平凡小妖见都没见过的奢侈生活。如今凭借着主人的机缘,他得以化作人形,承袭神兽星位,属妖界新贵。 可主人……却修为尽失把自己锁在了后山北院,自己亦没有能力帮他。 琼牙一松手,任由青年发泄似的捶打自己的胸口。 “我不是他的灵宠。” 琼牙放低了声音。 “我是你的灵宠。” 麟岱一番折腾下来又累的不轻,愤愤地捶了下床。 “这狼妖真狠毒,把我灵根都咬碎了,我全身都没力气。” “喂,大狗狗!”麟岱喊他。 “嗯?”琼牙连忙回应。 “我灵根什么时候能长好?” 琼牙没说话,两眼忽然淌下泪珠。他抖着嘴唇,渐渐泣不成声。 太阿宗首席弟子麟岱,出使魔域负伤而返,筋骨俱裂,灵根枯竭,修为尽失。 宗门仁慈,留一隅供以养伤。 剥其银甲,削减月俸,封其楼台,谴之后山。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琼牙冲出了君子阁,却看到满身是伤生死未知的青年。 医馆里,青年的呼吸连药罐里浮出的水汽都吹不动。 琼牙就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霎时间,小狗的天都塌了。 麟岱一愣,只觉得心口很疼,他摸着琼牙脑上的那一对犬耳,喃喃道: “怎么哭了,是不是打痛你了?” 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在青年颈窝里,麟岱被烫的一惊,眼神逐渐清明。 “琼牙?”麟岱惊呼,起身将笨狗搂在怀里。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琼牙不说话,麟岱就紧紧抱着他,一遍一遍地拍他的背。 拍着拍着,脑中逐渐闪现出刚才的记忆片段。 “师尊要走吗?” “师尊是讨厌我吗?” “泽渊是谁啊?师尊为什么喜欢他不喜欢我呜呜呜……” “师尊,你手下对我动手动脚的!” “师尊是故意让他来验货的,我天赋若没那么好,师尊便将我送给他当弟子了。” “仙尊,仙尊你不要走,我会听话的,我一定好好修炼,绝对不给你惹事!” “我吃的很少的,两口饭就能养活,学东西也很快,什么都能自己学呜呜呜呜。” 方才与剑尊的片段一幕幕闪过,麟岱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 琼牙感到自己背上的手渐渐停了下了,试探地问:“主人,你还好吗?” 麟岱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安慰似的笑容。 他抬起手,让琼牙把含灵宝玉重新系回腰上,缓缓道: “多亏你拦住了我,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什么丢人的话来。” “那……”琼牙吞吞吐吐的,“主人以后还会再见剑尊吗?” 麟岱要强,若是被人见识到这样的一面,怕是会老死不相往来。 虽然琼牙已经打消了给主人找靠山的念头,接受了他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先进想法,但他仍希望主人与剑尊多走动。 琼牙是狗,狗看人与人看人不同,狗分不清男女美丑善恶,唯一分得清的便是爱或不爱。 那和光仙尊,分明是满眼爱意。 “怎么会这样想?”麟岱笑了笑,把化作原形的琼牙搂在怀里,哄婴儿似的颠弄。 琼牙早就不是小狗了,但仍无法拒绝青年的亲近。他舒服到哼唧,说: “因为主人很要强。” “有吗?”麟岱问。 “有!”小狗点头。 早些时候在演练场,主人总是浑身沐血神智不清的被武判拎着敲鼓喊停。 后来领弟子试炼时兽潮莫名□□,众人措手不及导致结界开裂,他还能捂着碎了一半的右臂神色肃穆的对身后弟子说,莫慌,我能行。 大家当场就吓哭了,主人唯恐被人看轻,一甩长枪就冲了出去,能敌半的雷兽被伤一目斩一足。 兽潮退去后,大家抬着伤的乱七八糟的他回宗时,方才回味到,他那句“我能行”是真的很行。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主人就成了很行,非常行的代表,弟子们常言道:“行,比大师兄还要行。” 只因骨珑尊者淡淡说了句风冥宗的首席弟子已经突破了金丹,主人便一声不吭的也去了险象环生的骷髅森林历练。 其实也没人说他不够优秀,他偏偏要吃这个苦。 琼牙在心里叹了口气。 据说莲帝当年只身前往毒龙谷任万种毒物撕咬只为淬炼百毒不侵之身,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强者都是相似的,倒是咸鱼躺的千姿百态。 可怕,太可怕了。 麟岱勉强能猜到琼牙那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揪了揪他的耳朵道: “当时年少,唯恐被他人看轻。可如今修为尽失,心中倒是洒脱了几分。从前是我作茧自缚,原本不需要那么累的。” 琼牙点头同意。 麟岱又摸了摸他脑袋,忽然说道: “剑尊与我不同。” “自我鸿蒙初开灵力显现的那日起,就想着如何饱腹,如何活的更好,天下苍生于我而言不过是个空泛的口号,从未真正关心。” 说到这他顿了顿,“但剑尊不一样,他虽看起来有些狂放,但连我这将死之人都愿意照应,他心中应当放着天下苍生。” “可主人外出历练,执行任务,救了好多人。”琼牙不愿意看他奚落自己,连忙反驳。 麟岱温柔地摇了摇头,道: “只是尽职尽责罢了。” “无论是为了博得师尊的喜爱,还是为了做个一丝不苟的首席弟子,自始至终我都没没办法做到博爱,我只觉得这世间能爱的东西太少了。” 琼牙心疼地将脑袋抵在他胸口,知道是主人记忆错乱时又领悟了些别的东西。 主人常常如此,从前更是过分。醒时修炼,睡后感悟。一边挥刀,一边得道,衬的小狗像一坨废物。 你都没被爱过,又怎会知道如何爱人呢?琼牙舔了舔青年的手掌,试图将蓬勃的爱意传送到主人心里。 麟岱搂着琼牙,忽然想起了弟子契的事。 “你真将弟子契偷来了?” 琼牙方才想起这事。 “嗯。” 琼牙怕他生气,弱弱地说:“就在我这里……” 麟岱哪里会和小狗置气,拿着弟子契看了半晌,然后收了起来。 “我那缕神魂就放在你体内。” 琼牙见他没生气,高兴的尾巴都在打转。他猛地攀上青年脑袋,对着他白净的脸就是一阵狂蹭。 “哈哈哈,痒。” 麟岱用两臂搂住琼牙,深深吸了一口。 琼牙被青年揽着,眼神忽然有些心虚。 他没立即告诉主人许妄的死,毕竟主人为了救邓陵钧就丢了半条命,再去救那许妄,岂不是剩下的半条命都没了? 等过几天等主人自己发现吧,到时候许妄应该已经被太阿宗处理好了。是死是活,都与他们主仆没有任何关系。 麟岱再次回到了北院。 院子里花草灵兽都好的不得了,几株娇贵的灯笼草已经开花,那只白羊也胖的看不见腿,看来鹿一黎是有在好好照顾。麟岱安置好琼牙,就瘫在了床上。 明月高悬,夜风冷冷,麟岱被屋外凄凄惨惨的护花铃惊醒,猛一睁眼,竟是一身虚汗。他起身倒了杯茶水,愣愣地坐在屋中。 青年的脸颊越来越红,随即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要命,他到底是怎样对剑尊说出那些话的。 他以后还怎么面对剑尊啊! 现在就自杀吧! 投胎后再给剑尊道歉好了! 师尊也看到了! 还是别活了! 啊! 麟岱捂着脑袋,仰天无声长啸。 24、师弟终于懂事了 四方法会推迟,邓陵钧将回古剑门修养,要求麟岱来送他。 麟岱不知道那日楚佛谙在自己体内留下了什么,即使没了返生炉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麟岱感激,盘算着该如何感谢他。 邓陵钧见他神游天外压根就没听自己说话,气的揪了下他垂在胸前的小辫子。 麟岱吃痛,怒目而视。 邓陵钧贱兮兮的笑了。 “麟岱,我刚才说的什么?” “我管你说的什么。”麟岱白他一眼。 “我说。”邓陵钧倒不生气,“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我邓陵家,我给你看金凳子。” 麟岱都不记得金凳子是哪一茬了,敷衍地点点头。 他急着回去炼丹,他还没来得及去探望汝嫣老先生,他早上还没有喂灵兽,琼牙还缺些洗精伐髓的草药。他都要忙死了,哪有功夫同少爷依依惜别。 邓陵钧看出了他的不耐烦,说: “麟岱,你真不怕我娶别人?” “爱娶谁娶谁吧,香饽饽。” 邓陵钧哈哈一笑。 “麟岱,从前是我不对,我道歉。你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外头人眼脏,把你也看脏了。” 邓陵钧坐上家族派来的灵辇,望向青年时目光多了几丝温柔。 “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就是我兄弟。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若有难处……” 灵辇行驶起来,邓陵钧的声音也随之被拉长。 “古剑门恭候大驾!” 麟岱仍记恨他在自己屁股上印字的事,象征性地点点头,转身就回了北院。 申请的石室到手了,灵丹录也参透了八九分,穿封尚提供的灵植品阶极高,还有剑尊给的一堆天材地宝。麟岱觉得长这么大都没这样顺利过,几天后,麟岱的乾坤袋里就多了几味上品丹药。 他一心炼丹,加上鹿鸾山的刻意封锁,完全不知道宗门内已是一片血雨腥风。 人魔结界有损,一批魔族化瘴气趁机穿过结界游荡上修界,甚至有几个窜到了下修界去。下修界凡人众多,灵气凋敝,死伤尤为惨重。 太阿宗每日收到的白衣使数不胜数,展信皆是急杵捣心,人命关天。太阿宗调动外巡队前去援助,定扰龙族为丹药库以备不时之需。 “外巡?”鹿一黎接到消息时,正在医馆查看弟子伤势。 他静默片刻,道:“我知晓。” 鹿一黎望了眼受瘴气折磨的弟子,整间医馆里都是冰凉的死寂感,不禁想起了麟岱。 被魔族俘虏的那些日子里,他所经历的痛苦当是现在的好几倍,也不知青年是如何撑下来的…… 夜深,后山静悄悄的。 鹿一黎撬开了北院的窗户,翻身进屋。 他已经摸清了麟岱的作息,这个点青年应该已经睡熟了,他的那条狗要到下半夜才从后山回来。 时机刚好,鹿一黎看向博古架,果然发现了那口百宝箱。少年自乾坤袋中取出灵石,再次把百宝箱装满。 麟岱炼丹之事他也有所耳闻,穿封尚那家伙的灵植那般贵,麟岱花钱毫无节制,估计口袋马上就要见底了。 出去贩丹太危险了,鹿一黎一边装一边想,希望青年能老老实实待着,别出去被魔族伤了。 榻上传来一声轻咳,鹿一黎如同猫儿被踩着尾巴一样浑身一激灵,纵身一跃悬在了房梁上,只余的发梢垂在空中乱晃。 约莫半柱香后,确定麟岱真的没醒,鹿一黎才惊魂未定地重新回到地面上。 他蹑手蹑脚,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麟岱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灵石碰撞的声音十分悦耳,他想装听不见都难。 小少爷这唱的又是哪一出?麟岱想着,起身披衣查看。 百宝箱有变得沉甸甸的了,麟岱吃力地把它搬到桌上,打开,然后被满满当当的灵石晃了眼睛。 麟岱愣了半晌,又看了看重新关严的窗户,心中生出了几分忧虑。 他走进院子里,唤醒了睡得四脚朝天白羊。 “把琼牙喊回来。” 麟岱拍了拍它脑袋,往它嘴里塞了把鲜嫩的太阳草。 白羊哼哼唧唧的蹭蹭麟岱,欢快地向药谷蹦去了。 身着单薄亵衣的美人立于月下,清辉冷冷为他镀了层寂寥的衣裳。他遥遥看向太阿宗辉煌壮丽的宫殿,眼中盛着复杂的情绪。 琼牙抱着白羊飞奔回来,看到青年这副模样,吓得赶紧找冬衣为他披上。 麟岱心绪不宁,呆呆坐着任他摆弄。 “主人,你怎么样了?” 琼牙的担心都写在脸上了,麟岱摸摸小狗头,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琼牙点点头。 “那现在便告诉我。” 麟岱没有丝毫怒意,琼牙愧疚地低下头。 “许妄死了。” 黑夜黑到人胸口发闷,辽阔的苍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窗边,一只小虫窥见了屋内烛火,正挣扎着往里爬。 “那只魔……还没抓到吗?” 琼牙点头,“没,只能查到一点残余的瘴气。” 高等魔族可化瘴气分裂成无数个小魔,越强的魔,分裂出的个体就越多。 此次流窜太阿宗的,必然是只强悍的魔族。 麟岱感到手脚没有力气,尝试了两遍都没能顺利站起来。 鹿一黎深夜造访,应当是被编入了除魔队伍里。 此次魔族来势汹汹,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鹿一黎怕是凶多吉少。 “太阿宗捕获了多少只魔?” 化瘴丹必须由魔族为药引才能炼制成功,此次除魔,此丹几乎比剑还要重要。 琼牙闭起眼回忆了一下白日里看到的情形,回到道: “四十三只。” 四十三……麟岱蹙眉。 不够,受伤的弟子可远不止这么点。 琼牙唯恐他不顾身体去炼丹,连忙摁住他。 “主人……” 麟岱知道他要说什么,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胳膊。 “无事,我困了,熄灯吧。” 如今自顾不暇,哪有兼济天下的心力。 琼牙松了口气,吹灭烛火,服侍麟岱上床睡觉。 麟岱这一觉极不安稳,一会梦到自己在渭州被人拐卖,一会梦到狼妖把自己咬成两截,一会梦到自己被绑着与楚洵成亲。 麟岱这边喊着误会,那边穿着喜服的男人就过来了。 麟岱知道他要踹自己,挣扎着往后躲,不知被谁拽掉了盖头。 一抬头,阿弥陀佛,哪里是什么楚洵,分明是那剑尊楚佛谙! 麟岱丢了个大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楚佛谙却很温柔,一遍遍地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不要哭。 麟岱委屈极了,磕磕绊绊地讲起自己被骗着与楚洵结亲的事,他越说越难过,就这男人的衣袖擦眼泪。 剑尊也不动,就让他擦。 擦着擦着,麟岱就醒了。 琼牙在外面煮早饭,窄小的床榻上依旧是他一个人。 麟岱抱着自己的腿,蜷缩在榻上出神地望向窗外。 都这个点了,他想,外巡弟子该出山了。 鹿一黎年纪尚小,可已经成了弟子首席,势必要率领队伍出巡,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这样想着,麟岱换了身衣裳,草草吃过早饭,往镜花阁走去。 就去看一眼吧,当是回那九百九十九枚灵石的人情。 麟岱到的时候,镜花阁已经空了。得知弟子们已在东门集结准备出宗,麟岱骑着琼牙匆匆赶了过去。 太阿宗进入了戒备状态,墙面上的符咒一一显现出来。麟岱灵力微弱,都没能激起符咒的反应。 远远地,他看到一身舵银铠甲,手持不夜侯的鹿一黎。 少年气宇轩昂,立于弟子方阵前挥斥方遒,气度锐利且从容。 恍惚间,麟岱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巍峨白墙送走了太阿宗一代又一代的弟子,人族后裔就在这样青春正好的年纪里披坚持锐,守护人间永恒的安宁。 鹿一黎侧身时看见了麟岱,目露诧异之色,急忙走到了他跟前。 “你来做什么?” 鹿一黎看见他穿的单薄,连忙从身边人手中接过大氅为他披上。 肩上一暖,麟岱这才惊觉人间四季流转之快,昨日还是清风碧水戏白莲,今日只能留得残荷听雨声。 两人沉默良久,谁都没说话。 相处了六七年的师兄弟相顾无言,麟岱觉得有些悲哀。 鹿一黎倒是先开口了。 “麟……大师兄。” 少年微微移开自己的目光,紧盯着石阶上的一株秋草。 “我会做的很好的,就像你从前那样。” 麟岱微微一笑。 “平安回来就好。” 鹿一黎执拗地摇摇头,仍是不看麟岱。他说: “这段日子我想明白了许多。我之前是很混蛋,师兄大度,才没有同我计较。” “我同师兄还差的很远,但我会努力的,争取做太阿宗第二个麟泽渊。” 麟岱静静地听他说着。 “我对师兄有诸多误会。”说到这鹿一黎叹了口气,随即目光变得无比坚定。他望向太阿宗白墙之外的天空,眼神也逐渐阴狠。 “等我回来了,一定好好同师兄聊聊。在此之前,我会杀尽魔族,替师兄报仇。” 麟岱缓慢且温柔地伸出手,还不等他抬袖,鹿一黎就自己弯下了腰。 少年长得快,十六七岁而已,就和他一般高了。 麟岱摸了摸他束的端正的发髻,道: “待你平安归来,我教你跳四方法会的祭祀舞。” 25、我一点都不喜欢 送走了鹿一黎,麟岱难免有些恍惚,他想去给剑尊道个歉,于是择无人处催动了含灵宝玉。 可惜的是,宝玉并没有同他想的那样传来好听的嗓音。 男人许是忙,又或许是生气了,没有理会他。 麟岱握着宝玉,感觉掌心都要被它灼穿了。 琼牙抱住他,麟岱鼻子一酸,心砰砰跳的厉害。 他在心里想了好几遍该如何同剑尊说,现在好了,直接不用说了。 麟岱想起了那双昳丽勾人的眼睛,微微翘起喊着“小麟岱”的嘴巴,反手也搂住了琼牙。 这种被包围的感觉让麟岱想起上次被剑尊拥在怀中的感觉。 好温柔,如果能一直那样就好了。 麟岱活了二十一年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如半熟的梅子般酸涩甘甜。 思念之上,眷恋未满,就像什么禁果似的引诱着人舔一口。 麟岱疑惑了。 这年冬下了好大的雪,自鹿一黎一行人出了太阿宗起,漫天银屑就止不住地抛洒。两天后,白茫茫大地干干净净,将世间所有罪恶都掩埋其中。 北院已不适合灵宠过冬,麟岱在多宝阁一申二申,终究没申到间像样的居室。无奈之下,他去求了骨珑仙尊。 鹿鸾山终于等到了服软的麟岱,一番收拾,麟岱和他的灵宠们住进了干燥温暖的侧殿。 或许觉得这是某种默许,抑或是某种暗示,麟岱搬入侧殿的那一晚,鹿鸾山出现在了青年的榻前。 麟岱正在烤火,他陷在一团兔毛大氅里歪着头昏昏欲睡。 他的生命就像火花一般短暂,噼啪声后,转瞬湮灭。 鹿鸾山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伸手拨开青年散乱的鬓发。 麟岱被惊醒,看到长身玉立的鹿鸾山,却没有向从前那样急着行礼。 他慢悠悠坐起,哑着嗓子问候了一声。 冬天对他而言与地狱无异,麟岱整个人的反应都慢了许多。 鹿鸾山却曲解了青年的意思,他面色微变,随即耳尖慢慢浮红,坐在了麟岱身边。 麟岱疑惑,奈何张嘴就想咳,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爱坐就让他坐吧,反正整个宫殿都是他的。自己寄人篱下,要求还那么多。 鹿鸾山满脸期待的看着青年,见青年没动作,便自己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右手,隔着厚厚的衣裳置于青年小腹上。 麟岱:“?” 麟岱不解,以为他是在查看自己的伤势,不由得无声苦笑一下。 师尊在看他还有几日可活吗? 谁知鹿鸾山看了青年忽然绽放的笑意,硬是从耳尖红到了下巴尖。 也不知道他参悟了什么,憋了半晌憋出一句: “听鹿一黎说,你缺灵石?” 人家都这么问了,麟岱自然是点头。 “是缺的紧。” 鹿鸾山得到了答复,信手一挥,一口沉重的箱子掉到了麟岱面前的空地上。 麟岱一惊,感到鹿鸾山的手从后颈绕到了前胸。 师尊结结实实揽住了他,就像十几岁少年玩耍时那样,头抵着头亲密地揽着。由于师尊比他高许多,下巴自然地倚在了他脸颊边,灼热的呼吸就打在他耳垂上。 麟岱吓得伸手抵在了男人胸口,很快这只手也被男人捉在大掌里把玩。 美人孱弱纤细,近来养回了些气色,越显得唇红齿白,俊美非常。 论容貌,麟岱真的是没话说。上修界难得的俊秀人物,这辈子也不可能埋没于人群。比容貌更难得的是风姿,端正秀挺,温润有锋。 麟岱有些慌乱,不明白为什么师尊对自己忽然如此亲密。 他若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还好,他如今过了年就二十二了,即使要抱也不是这样狎昵的抱法。 鹿鸾山感到掌下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厉害,轻轻一笑,捏着麟岱的腕子于唇边啄吻一口。 麟岱心都不会跳了。 他觉得自己想一尊木偶,被师尊抱到腿上,打开箱子数着一块又一快极品灵石。 麟岱愣愣的,双腿止不住发抖。 他看向心满意足的鹿鸾山,男人俊逸出尘的脸此刻宛若修罗恶鬼般瘆人。 麟岱如坠落冰窖。 要挣扎吗? 长生境巅峰的强者,一缕眸光便可让他灰飞烟灭。 要呵斥? 若激怒了师尊,他和琼牙都没好果子吃。 那逃离? 唯一有可能的办法,只是那一院子花草,还要后山的三首蛟…… 若顺从……麟岱想捂住疼痛的心口,奈何两只手都被男人握住以禁锢的姿态把玩。 麟岱从未想过完全顺从他人,即便是往日读书,书上的内容他都得斟酌几分,更何况是自己的命运。 男人越发过分,手指顺着他的袖子往里爬,呼吸从耳垂挪到了裸露在外的脖子。麟岱被迫抬起头,感到一只手探入了大腿深处。 “啪!” 清脆的一声,两人都没反应过来。麟岱更是,好端端的,自己的手就打在了师尊脸上。 打完了麟岱才知道后怕,纵身跪到了地上。却是久病不愈加上受了惊吓,腿一软向前倾去。 然后整张脸撞在了鹿鸾山裆上。 鹿鸾山刚被扇过巴掌,这估计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巴掌,尚在回味中。仙尊从没挨过打,他也弄不清这记巴掌的意义,低头一看,瞬间红了脸。 “不、不必如此。” 麟岱恨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却听见鹿鸾山结结巴巴的说: “太快了……” 麟岱就此昏了过去。 什他娘的太快了,麟岱昏迷前久违地爆了粗口。 瑶光殿又是好一阵忙活,麟岱即使醒了闭眼装睡。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骨珑仙尊,对于他的亲昵,麟岱不仅觉得陌生,还觉得屈辱。 这种屈辱让他从内到外都恶心的厉害,他紧闭双目,放慢呼吸,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偏殿,才悄悄睁开眼。 琼牙警觉的凑过来,麟岱示意他守好门,然后再次催动了含灵宝玉。 无论如何,此时他都需要一个长者为他指明道路。 他没法去找汝嫣老先生,便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剑尊了。 含灵宝玉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 麟岱面色颓唐,按他从前的性子,估计几年内都不会再驱动这东西了。 但如今的麟岱已经练就了格外厚的脸皮以及格外豁达的心胸,而且……他本能地觉得剑尊对待自己不同,似乎要分外宠溺一些。 麟岱不是持宠而骄的人。但这是他首次得到此等关爱,就请暂且原谅他吧。 麟岱再次催动了含灵宝玉。 最后一次,麟岱在心中默念。 不知过了多久,宝玉那边熟悉的男声响起时,麟岱几乎能称得上喜极而泣。 “和光仙尊?”麟岱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边传来一声黏腻的咳嗽声,男人似乎吐出了什么东西,传来大口呼吸时的嘶哑声音。 麟岱的心凉了一瞬,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跪地呕血时耳边涌动的恶心声音。 “剑尊现在在哪里?” 麟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剑尊身在何处,又遇到了什么难处,都不是现在的麟岱可以解决的。 男人却呼哧呼哧的笑出来。 “小麟岱,肚子饿了吗?” 麟岱鼻子一酸,忍着泪道: “没有。” 楚佛谙翻了个身,将压在身上的牛头魔族推开。他望着天边一轮残月,声音嘶哑但深情。 “那是睡不着吗?” 麟岱不明白他为何顾左右而言他,但世间能伤剑尊的东西何其之少,即使是魔族,只要不是倾巢而出,又怎会伤他分毫。 麟岱很着急,也顾不上什么迂回婉转了,直言: “剑尊伤的重吗?涅罗宗之人可在旁?” 楚佛谙自知糊弄不过,挥手找来远处清点尸体的绵锋。 绵锋得到示意,凑到玉旁说: “麟岱小公子,仙尊只是小伤,小公子勿要担心。” 麟岱听到他不是一个人,悬着的心算是放下几分,继而又问道: “仙尊在何处,为何不召令各宗门一同御敌?” “小麟岱。” 楚佛谙被扶起,胸口的镇压符被血染红一张张剥落,绵锋连忙为他替换上新的。 “这就是我的任务,我一个人做便可。” “哪有什么任务不任务!” 麟岱语气坚决。 “仙尊以身犯险,若出了意外,泾州该如何?人间该如何?” 楚佛谙笑了,他被绵锋扶着走入传送阵,回到了大苍山上的那间竹屋。 屋内照样是许多书,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发青。 “小麟岱,不要担心,人间所有都在我的考虑之内。没有我,一切无恙。” 麟岱见他油盐不进,干脆放软了调子,使出了无敌规劝大法。 “可是……若仙尊出事,我会很难过的。” 宝玉那边传来片刻寂静,随即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麟岱、你、你、你说什么?” 楚佛谙连说了三个你,绵锋连忙给他拍背顺气。 麟岱脸红了,他莫名觉得,仙尊对他似乎有些特别。 麟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这使他臊的厉害,所幸两人不是面对面,不至于尴尬的麟岱找个缝钻进去。 “仙尊若出事,我会很难过的。” 麟岱咬牙重复了一遍。 青年的嗓音软软的,楚佛谙心都化了。 “麟岱……找我有何事?” 楚佛谙很没出息地转移话题。 麟岱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目的,虽然有些难过男人强行转移了话题,但还是说道: “我想问仙尊一件事。” “何事?”楚佛谙面对青年永远是耐心足足。 “我……我被人表白了。” 麟岱回忆鹿鸾山略显孟浪的举动,勉强把它归类为表白。 楚佛谙沉默半晌,心下了然。 把所爱推给他人的感觉怎样都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自己爱慕多年,恨不得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可是……” 麟岱犹豫开口,终是说道: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宝玉那头是死一样的沉寂,麟岱几乎以为他已经把传音掐断了,才听到对方一字一句说道: “麟岱,你说什么?” 麟岱感到背上一凉,剑尊的语气让他感到可怕,但他非常信任男人,所以重复到: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26-40 第26章 今天是任性小祖宗(倒V开始)) 宝玉那边没了动静, 麟岱心生疑惑,却不好仔细询问,自得自顾自说道: “其实, 那人对我挺好的,在我受伤后也帮了我许多。但是我对他没有别的感觉,与我而言,他更像是我的长辈。” “他突然表白,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前辈可有遇过这样的情况?” 麟岱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楚佛谙说这些,但内心苦闷实在想找个人宣泄, 而剑尊……又是这样和善,对他那样温柔包容。 偶尔恃宠而骄一番……应当,没关系吧…… 楚佛谙面色沉静一言不发, 心中却方寸大乱。 他眼神飘忽,嘴唇一再抿紧,手指不住地敲打着塌边的桃木鼓墩。 细密的笃笃声让安静的室内平添几分烦躁, 绵锋惯会察言观色,连忙端药来服侍楚佛谙喝下。 楚佛谙推开药碗, 问: “小麟岱,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啊?” 麟岱不明所以,他只是想同仙尊好友似的说几句交心的话,无论仙尊给出什么回答都无所谓,只要同他说说话就很舒心了。 没想到仙尊的语气听起来如此郑重, 这让麟岱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 “仙、仙尊不必在意,只是我感情用事罢了。” “小麟岱,别敷衍我。”楚佛谙罕见地打断青年说话。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麟岱被问得头疼, 真心话?那自然是真心的。 骨珑仙尊自始至终都是他高不可攀的师尊, 无论做出了多孟浪无礼的举动, 麟岱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骨子里的自我厌弃让他无法怪罪于他人,麟岱四下看了看,目中有些迷茫。 今日不该是他麟岱自我反省的,错的是骨珑仙尊,分明是他无礼在先。 这个登徒子,麟岱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 什么表白,为什么要为他的恶行找借口……麟岱抹了把眼泪,努力把嗓子里的呜咽声吞下去。 “小麟岱?”那边剑尊好听的嗓音也成了催命符,麟岱不知自己在矫情什么,只想赶紧掐断传音。 可是他不敢,他怕仙尊以后不理他。 “我是真心的。” 麟岱不敢说自己被亵渎的事,只能压下满心的委屈,吞吞吐吐道: “我不喜欢,是他硬要碰……表白的。” 麟岱差点说漏了嘴,楚佛谙却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眸光一闪,正欲询问,又强忍不发,只是说道: “小麟岱,你上次偷售丹药之事,我还没同你计较。” 绵锋害怕地后退两步,男人面色青白,额头青筋扭曲,看起来理智即将溃堤。 他像是得知宝贝被盗走的野兽,愤怒之下想将万物撕咬践踏。 楚佛谙二十岁那年掏心化作人魔结界,护佑人间万世太平,从此便一呼一吸与天地同频,自身难以克制脾性,悲喜皆是地动山摇。他自己也没想着克制,嬉笑怒骂全凭心意,自由率真,轻狂浪荡,同时,也十足地恐怖。 楚佛谙不顾渗血的胸口强行起身打坐,绵锋阻拦不住,只能为他护法。 以他所居的竹屋为原点,大苍山方圆百里都被奇异的水汽包裹。那水汽不再温柔,四下乱窜摧枯拉朽,像条水龙搅动得大苍山不得安宁。 含灵宝玉光芒黯淡,传音被麟岱慌乱之中掐断了。 偷售丹药之事,仙尊为何要提起这个? 楚佛谙却催动了含灵宝玉,男人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下来的愤怒。 “明日,我去见你师尊……” 剩下的麟岱也听不清了,剑尊似乎呕出了一口血,痛苦地咳嗽起来。 随即,传音被男人主动掐断。 麟岱紧张地站起身。 为何要找他师尊? 是因为偷售丹药的事吗? 剑尊明明已经放过他了…… 麟岱无法参透男人的想法,对他存的那点好感也岌岌可危。愤愤地收起玉,正欲让琼牙回来,却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嘴! 麟岱一惊,中警铃大作,却感到捂着他的手渐渐放松。 瞥见门口琼牙正焦急地奔来,因担忧麟岱而不得不止住步子。 “嘘,莫做声。”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麟岱一抬头,看见了微笑着的言清。 他虽笑着,情况可没那么好。右臂耸拉着似乎是脱臼了,白骨森森地露在外头。左眼处延伸出一道伤疤直直没入衣领,淌着黑臭的血液。 这两道都是致命伤,言清不知用了什么护身法宝,将他传送回了太阿宗。 即使是麟岱也鲜少受过这样重的伤,他知道言清经不住折腾,连忙起身将他扶着躺下。 言清没预料到他这番举动,诧异地被青年按在了软乎乎的被子里。 独属于麟岱的柔软体香扑面而来,言清觉得罪过,连忙用另一只手托起受伤的手臂,避免弄脏了青年的小被子。 看着拿药取水不慌不忙的青年,言清打趣道: “泽渊真是个好孩子,一点都不记恨师叔。” 麟岱和他差不多大,怎么也不能被称作孩子。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麟岱抽出匕首,准备为男人放出脏血。 言清任他摆弄,只觉得美人面带薄怒好看极了。直到手臂上传来钻心蚀骨的疼,才后知后觉地喊道: “哎呦哎哟,疼。” 麟岱想堵住他的嘴,一时半伙也找不到东西。后方琼牙悄咪咪递过来一团布,麟岱看了一眼——是给琼牙睡前擦脚的。 言清瞥见这主仆二人心照不宣的样子,连忙压低了喊疼的声音,道: “泽渊泽渊,我有要事相告。” 琼牙得了主人的授意,把布收了起来。 言清叹了口气。 “这里这里,泽渊。” 他挺了挺胸口,示意麟岱将手伸进去。 琼牙一把将不老实的男人按平,自他血淋淋的胸口里摸出了一只信封。 麟岱接过,一边拆一边听言清说: “我此次……是作逃兵回来的,仙尊有令,不死不归。” 麟岱一怔,想到外边恶劣的局势,狠心道: “魔族横行,师尊自有他的道理。” 言清哼笑一声,没有反驳,只是看着麟岱。 展信,是满纸的《劫难说》,大红朱批写满了注释,末尾还圈了行小字: 默诵两遍。 麟岱颤抖着手,将着薄薄一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无任何遗漏后,红着眼睛问: “汝嫣老先生……为何也在外面?” 外巡的弟子大都是青壮年,老先生年八十又一,又是位讲师,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言清面色阴沉: “你觉得呢?泽渊,言家倾尽全族之力保我,我依旧上了前线。” “更何况汝嫣家族旁系中的旁系,宗主一声令下,八十老翁都得仗剑杀敌。” 麟岱无措地抬头。 “宗主,他闭关结束了?他为何要这样做,师尊又为何不阻拦他?” 言清摇了摇头。 “上头人的想法,我们只能猜测,难以获知。” 麟岱又看了看这朱批,想起那位和蔼的老人,顿时心如刀绞,两行泪不自觉流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握住了言清的手。 “他为什么给你这个,他是不是出事了?” 言清脸色一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似的,反握住了麟岱。 麟岱被他捏的手骨发疼,只看见他像丢了魂一般,喃喃道: “……和邓陵钧一样,所有人,只要被魔族咬中,顷刻死亡。” 麟岱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忙问: “扰龙家,不、不是提供化瘴丹吗?” 言清嗤笑道:“那废物扰龙族,半天才制出一颗丹。丹药送来,人都死透了。” 麟岱怒了,甩开言清的手就要去找鹿鸾山。 “简直胡闹,这种情况如何能外巡!我去找师尊,我要去见汝嫣老先生!” “麟岱!” 言清吃力地拉住青年。 “汝嫣鸿已死,你不必冒着个险!” 麟岱身子弱,即使是重伤的言清也能牵制住他。挣扎几下未挣脱,麟岱反手打开了言清。 “我一定要去!” 青年铁了心,正欲推门而出,又忽然冷静下来。 师尊不会放他走的,往常就不可能,更何况刚刚还拒绝了师尊的求爱。 麟岱沉吟片刻,回到了榻前。 他用温水化开药物,一边为言清清理伤口,一边细密地盘算着出去的方法。 言清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安慰道: “泽渊别急,涅罗宗与古剑门已经增派人手……” 瞥见青年眸子一亮,言清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效果,谁知青年说出了句: “小师叔,得罪了。” 言清暗叫不好,可青年已经扬起了那把看着就危险的粉末。 半个时辰后,麟岱拍了拍手,看了看自己的杰作。 琼牙停止输送灵力,也朝床上看去。 言清被摆弄成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脸蛋、手腕、身量,连蹙起的眉头都和麟岱一模一样。 琼牙看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主人,感叹道: “主人真厉害,简直一模一样。” 坛州温氏易容术,麟岱少年时奉行技多不压身准则时的本领之一。 摆弄好言清,麟岱唤来仙鹤送汤。还未等仙鹤进门,麟岱就朝门扔了个青釉瓷瓶,“嘭”的一声炸了满地瓷片。 仙鹤尴尬地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这小祖宗,朝他发什么脾气。 “我不喝,你给我滚开!”刚还要汤要水的麟岱一边砸手边能够到的东西,一边娇纵地发脾气。 “啪!”一展琉璃屏风。 “啪!”一盆千年佛掌。 “啪!”一只极品玉如意。 仙鹤听到他的败家行径,却是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只能小心翼翼地规劝: “别砸了,祖宗,你要吃什么,我给你换。” 仙尊欺负人在先,连带着他都觉得理亏。 “我什么都不吃,我要睡觉!” 青年似乎生了好大的气,又是“啪”的一声,不知道弄碎了啥。紧接着传来“呜呜”的哽咽声,还有人窝成一团哭时的低低的喘息声。 仙鹤心里亦不好受,隔着门关切地问: “那你睡会,我去禀报仙尊。” “你敢!” 青年哭着又砸了个东西过来,砸的大门一晃。 仙鹤后退两步,听到青年说: “不许他进来,我看到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仙鹤听了一耳朵大逆不道的话,紧张兮兮的左顾右盼,确定骨珑仙尊不在,才慢慢地退出去。 这让他如何禀报啊! 第27章 恨 “发脾气?” 鹿鸾山淡定敲下黑子, 听仙鹤结结巴巴说道: “说……” 仙鹤实在没法将麟岱的原话如实转告,只能在心中做了一万次修饰再拿出来: “说不想见仙尊,他要睡觉。” “那便让他睡吧。”鹿鸾山又掷下一枚黑字, 目光中满是势在必得。 “我晚些去看他。” 仙鹤畏畏缩缩退下,男人周身寒凉之气甚重,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骨珑仙尊是越发冷了。 如今东西南北门都守卫森严,麟岱去后山寻了三首蛟, 让他用蛟龙族幻术带自己出去。 三首蛟得知他要去大苍山,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麟岱发了脾气, 才乖趴趴地把麟岱和琼牙卷起来,原地消失了。 来到大苍山后,却不见琼牙。 麟岱赤红双眼, 知道是太阿宗在琼牙身上下了禁制不许他主仆轻易出宗。三首蛟愧疚的缩成了三首泥鳅,麟岱只能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 “无事,接下来一路, 还需你多多担待。” 三首蛟这才打起精神,驼着麟岱往大苍山深处走去。 麟岱望着满地碎裂的宗门弟子战甲, 心中涌动着别样的情绪。 饶是他苟且偷生已久,不知何谓匹夫有责。但大难当前,蝼蚁也会抱团奔走,瘸子也会愤愤捶一下无用的双腿,更别提那些少年意气, 名剑生灰。 可奔赴战场的总是这些年轻的生命。上位者既不体恤施以援手,亦不慈悲给与宽慰。 无数年轻到稚嫩的面孔就这么一闪而过,成为某个不知名计划或阴谋的垫脚石。 麟岱看着看着, 泪水盈满眶, 心绪只剩悲凉。 第一代修真界帝王“莲”率领修士剿灭魔族, 守护天下。奈何中途陨落,魔族得以喘息,暗自积蓄力量反扑。莲帝麾下安于现状,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门阀氏族,占据修炼资源压迫苍生,任由魔族滋生。 麟岱现在能为眼前的景象给出结论了,他扶着三首蛟脑袋上的异形龙角,感到一腔冰凉的绝望。 碧炎天【上修界】也分裂成了五大陆十三州。暮云天【下修界】则从未完成统一 ,至今仍处于分裂中,秩序混乱,血腥黑暗。 两界都始于人间,同根同源,本该同舟共济,生死相依。 但灵气浮动,四方不均,上修界得天独厚,占天下七分灵气。因资源分配不平等,两界的关系也就成了上下级。 上修界灵气丰蕴,但距离魔域更近,肩负着抵御魔族守护天下的使命。下修界需要向上修界纳贡,换取大宗门或者家族的庇佑。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上修界既然成了主子,那一旦遇难便是树倒猢狲散,孤立无援。 整个人族分分散散,生出许多阶级、规矩、怨恨,竟不如魔族团结一致…… 麟岱不愿再往下想,顺着战斗痕迹往前走。 前方异动,麟岱命令三首蛟匍匐于地,仔细勘察。 是脚步声,麟岱松了口气,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封尚! 麟岱一喜,遥遥地打了个手势。 穿封尚看见了,却一脸惊恐地告诉他“别动!” 麟岱微侧过脸想后看去,是一只马头魔族。 他被刺瞎了双目,正喘着气晃悠,丝毫没有大敌当前的急迫感。 他一会化成滩黑影,一会显现原形原地打摆子。 麟岱觉得他伤到的不是眼睛,是脑子。 三首蛟体型庞大,稍一动作便会被发觉。麟岱也不知道来的路上笨蛋魔族为何没察觉,但现在也不能让三首蛟跟着自己冒险,于是让他缩成一小团,躲进自己的胸口。 从结界里逃出来的魔族都具备了化瘴气的能力,麟岱虽不明白是为何,但也知道这只会使他们格外难对付。 欲除魔,先化瘴。化瘴化瘴,火能化瘴。 太阿宗乃剑修大宗,剑修忌嗔痴怒,极少收容天赋寻常的火系修士,除非是麟岱这样的天灵根。 麟岱估摸着自己的身体情况,祭出心头火后,如果能即使受到灵气滋润,那便不会有大碍。 大不了……麟岱托起掌心焰,杀了这只魔,爬到穿封尚身边,让他给自己输灵力。 赤红心头火漂亮到炫目,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天降火焰迷住了心神。 那马头魔族被火烧个正着,哀嚎着要逃跑,麟岱无力制约,只能以火化绳索捆住他。 上次那一小团魔瘴尚且能用枪尖挑住,如今这么一大只,把他双手挣断也是按不住。 刚捆好绳索,麟岱就觉得眼前一黑,昏昏沉沉地要摔倒。 好没用,麟岱甚至都来不及攀身边的树枝,就滚进了那堆干草里。 明明已经习惯了这副废物样子,可每一次脱力,于麟岱而言都是崭新的折磨。 他滚到一个人的脚尖上,仰头一看,是鹿一黎。 小少爷什么都没说,一把抱起了他。 麟岱闻到他衣衫里渗出的血腥味,听到那句嘶哑到怕人的“回营。” 麟岱觉得这应该是鹿一黎住过最差的地方。 身下是一层薄薄的草席,上头积雪未干,枕边一圈血点子,不知道何时溅上去的。 麟岱甚至在角落里,看到了瓦罐关着的小魔,指甲挠动瓦罐发出“咯咯”的声音。 有人掀帘而入,麟岱看到了鹿一黎眼下的一抹鸦青。 鹿一黎刚为他输送过灵气,又端汤药来了。 麟岱正准备接过,鹿一黎却“嘭”地跪到了地上。 他低着头似是愧疚难当,膝行至麟岱面前。 “师兄,我、我有罪。” “?” 麟岱心中一急,以为鹿一黎首次带队犯了什么错,连忙将他扶起,问道: “出什么事了?” 鹿一黎双臂被搀扶着,一双杏眼逐渐染红。 “我从前……忽视了师兄的付出,总是理所当然的享受太阿宗弟子的益处,从未为宗门出一分力,反倒责怪师兄的种种不是……” “如今,我也成了首席弟子,方知这一切有多艰辛……” 少年说着说着,竟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让进门送药的弟子吓得原地转圈又出去了。 麟岱这时哪里有责怪他人的心思,拉住鹿一黎的手不许他打自己。可鹿一黎就像着了道似的,挣扎着又给了自己一掌。 这一掌极狠,打的少年嘴边渗血,听得麟岱耳膜一震。 麟岱牵扯不过,被他拽到了地上。 麟岱为了行事方便特地换了劲装,来的路上已被积雪沾湿,这一扑,倒是让鹿一黎看清他衣角湿了一大块。 青年身体不好,却逃出宗门来看望他…… 鹿一黎更愧疚了,连忙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取衣裳,谁知青年也发现了内裳冰冷,兀自取了件火红法衣披上。 鹿一黎盯着那名贵的火狐狸料子,心生疑惑。 “这……是师尊给的法器吗?” 提到骨珑仙尊,麟岱面色一变。 “不是。” 青年摇摇头,“是剑尊送的。” “剑尊……”鹿一黎喃喃道,脸上确是浮出些喜色。 麟岱惦记着汝嫣老先生,拉了拉鹿一黎的袖子,用祈求的语气道: “汝嫣老先生何在?我想看看他。” 鹿一黎一怔,无措地看向麟岱,那目光活像犯错的孩童。 原来麟岱并非为他而来。 麟岱却会错了这目光的意思,苦笑一声,脚步也随之踉跄。 “至少,带我去看看。” 鹿一黎把他引到了尸体停放之处,未来得及服用化瘴丹的弟子一天后就会死亡,尸体冰凉僵硬,不腐不消,只能停放于此。 麟岱蹲在那具瘦小到不可思议的身体前,浑身脱力跌坐在地。 鹿一黎抵在他身后,使他不至于仰头摔在地上。 麟岱还是呜呜地哭出声来。 他捂着脸,像是在宣泄,也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 无论如何,眼前这位老人都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了。那枚提升境界的昊元丹还在他的鹰头戒指里,因为品阶迟迟达不到顶级,他始终没呈给老先生。 天地静谧,只有麟岱在哭嚎。 那卑贱生命里唯一□□直白地爱过他的人,最终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 他若早来一天,就能救他的命。 他若修为尚在,就能顶替他上战场。 他若还是首席,就能安置好所有人。 可他一样都没做到,他只能用尽浑身力气,在这里无谓的哭嚎。 麟岱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也没有这样恨过人间。 第28章 公主殿下臣来迟了 他恨自己的无力, 也恨上位者的熟视无睹。 麟岱颤颤巍巍地站起,鹿一黎连忙扶住他。麟岱推开少年,桃花眼一凝气势顿生, 启唇: “扰龙族何在?” “扰龙谈及其族人昨夜逃回了族中,硬说是大苍山环境恶劣,难以成丹。” 麟岱轻蔑一笑,“天地为铜炉, 众生相煎熬。” “凡落脚之处皆可成丹,只是火不够旺, 心不够坚罢了。” 言罢,他看向鹿一黎,语气十分坚决。 “我来炼制化瘴丹。” 鹿一黎惊诧, 眉头几乎打成了结。 “师兄虚弱至此,制丹必会伤及根本,难以痊愈。” 麟岱不以为然, 看着他肩上雪亮的舵银铠甲缓缓道: “银甲不再,可我麟岱还没死。我不为什么天地大义, 我只为我自己。魔族废我修为,杀我师长,此恨不除,死亦难安。” “师兄……” 鹿一黎羞愧难当,头颅低低的垂下来。 几日前扬言为师兄报仇雪恨, 如今一个字都没做到。 他鹿一黎当真是举世第一废物。 麟岱毫无安慰人的意思,他目光凉凉地望向帐外,又是一场大雪, 空中鹅毛纷飞, 远处林中黑影乱窜, 整个世界显得恐怖怪诞。 麟岱忽然开口: “我需要一位金丹之上的强者为我输送灵力。” “有、有的,我去唤白师兄。” 鹿一黎不敢迟疑,赶紧灵言呼唤白敏入帐。 不一会,白敏就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带着伤。 麟岱只是看了一眼,便问: “可还有其他人选?” 白敏面色一红,恭恭敬敬答道: “魔族狡猾,外巡弟子中修为越高,被瘴气入侵的越狠。” 麟岱蹙眉,鹿一黎小心翼翼的问: “师兄,我们能否求师尊出山?” 骨珑仙尊乃太阿宗坐镇尊者,肩负降妖除魔守护天下之责。 麟岱不置可否,浅浅看了鹿一黎一眼。 曾今他也这样无比信任师尊,以为有他在人间就能万年无虞。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他的一言一行都值得琢磨效仿。 他就是仙门首座,人族后盾,是那尊贵的不可言说名讳之人。 可越接近,就越失望,直至绝望到想逃离。 可他暂时不能使鹿一黎也相信,使天下人都相信,便淡淡道: “若能请的动,那便是最好。” 意外地,鹿一黎没有去请,而是抿了抿唇。 “我现在便传唤天机阁,请求多方支援。” 麟岱看鹿一黎的眼神能称得上怜悯了,他不禁感叹道少年人的天真,又想到曾今的自己亦如此,心头忽然涌上悲戚。 今日少年明日老,山川憔悴依旧在,故人却都消失不见。 再过几年,这样的鹿一黎,就再也看不到了。 麟岱的语气柔和几分,领着鹿一黎往外走,准备清点尚能行动的弟子。 帐外传来轰隆一声,几人警觉地分散开,冷气袭来,紧绷着的麟岱忽然感到了无力,周身痛楚加重。他闷哼一声,仿佛四肢百骸都被压碎了。 好疼,剑尊留在他体内止痛的东西似乎失效了。 失效的真不及时,麟岱气的锤了下自己的腿,手掌竟也软绵绵的没力气。 极度的紧张与愤怒中,外头传来了一声男人的轻咳,随即是熟悉的犬吠声。 麟岱喜不自胜,被一只大狗扑了满怀。 “和光仙尊!”帐外被声音吸引来的弟子都喜出望外,纷纷涌向雪地中黑袍黑靴的男人。 男人不知为何脸色苍白,气势显得有几分阴森凉薄。他被一群年轻弟子围了一圈,脸上竟显现出些许错愕。 “剑尊是天机阁请来救我们的吗?” “剑尊是我们仙尊请来的吧!” “剑尊您真是天降救星呜呜呜” “剑尊我再也不说涅罗宗坏话了。” 一群娇生惯养的门阀权贵之后哪里受过这种苦,见到一方尊者来了,都以为是上头使出的杀手锏,一个个喜极而泣。 麟岱抱着琼牙,委屈的情绪达到极点。 奇怪,为何每次见到剑尊,他都有种流浪犬被喂食的幸福与委屈感。 明明仙尊也不欠他的,甚至是他的大恩人大贵人,可他一听到男人的声音,心中就酸的想哭。 埋在他胸口哭的那种。 麟岱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与自责,他在心中谴责了自己几秒,整理好表情前去迎接。 如今鹿一黎才是弟子之首,他亦不好越庖代俎。喊了声“结队”,便后退一步示意鹿一黎上前交锋。 可男人定定的盯住他,强势地拨开人群,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 众人:“……!” 麟岱迎面怼上了他的胸口,非常不恰当地想起男人曾女装给他送丹炉的那件事。 麟岱没忍住咧了下嘴。 可在众人看来,麟岱淡淡一笑,处变不惊。剑尊兢兢业业,唯唯诺诺。 此情此景,简直是: 尊敬的公主殿下,臣救驾来迟! 一群弟子面面相觑,麟岱的身影瞬间拔高了三四尺,变得和巨人一般高大。连黏连发间的雪花都成了点缀其上的神秘珠宝。 他们的大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能号令一方尊者千里奔赴,亲临战场…… 麟岱的那一笑瞬息就消失了,他察觉男人有些气喘,疑惑地望向他。 楚佛谙眼中的情绪驳杂又怪异,麟岱一时分辨不出他的想法,又想起自己之前记忆错乱时的丢脸行径,心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多谢……前辈相助。” 楚佛谙终于想起了正事,开口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丝毫不加以掩饰: “先跟我走!” 众弟子:“……” 敢情不是来救我们的啊! 鹿一黎拉住麟岱,往楚佛谙身边推了推。 “多谢仙尊,我师兄身体孱弱,不宜久留,还请仙尊先安置好我师兄。” “吾等,尚且能一战。” 少年的声音清朗,像山间的一阵风。 四下安静了片刻,忽然有人道: “对啊,大师兄怎会在此处!” 另一人直拍脑袋,“真是昏了头,习惯大师兄一马当先了。” “奇怪,师兄快随仙尊离去,怎么能待在此处。” “对啊,怎能派师兄外巡,那群老东西是得了失心疯吗?” “师兄先走,此处有我们。”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催促麟岱离开。 楚佛谙看出了青年眸中的犹豫,俯身轻声问: “是有什么事吗?” “扰龙族懈怠。” 麟岱直视楚佛谙的眸子,“化瘴丹供应不足,弟子死伤惨重。” 楚佛谙蹙眉,像是有感知似的看向大苍山一边。 那处,是覆山移海的人魔结界,是他的心脏。 “小麟岱有办法?” 麟岱点点头,双手抬起,乌发无风自动。 左掌一朵赤焰莲花,右掌一只幽冥火狐。 “我有两种火,一种镇魔罗,一种淬丹药。” “我要仙尊助我成丹,救我宗门弟子。” 周围弟子一愣,纷纷劝阻麟岱。 “大师兄不可,你本就不适合上战场,再一折腾岂不是命都没了。” “仙尊还是带师兄走吧,他已经够累了。” “大师兄快些回去,我们能行的。” “是啊大师兄,我们不能永远躲在你后头。” 麟岱从来都没发现他是这样一个好哄的人,听了几句暖心的话,便满腹怨气皆消。 如果这些话能早几年听到就好了。 早几年听到,他一定会泪流满面的。 ———— 瑶光殿。 鹿鸾山长身玉立在侧殿门外,隔着雕花窗虚虚地向内看了一眼,入门是满地狼藉。 青年发够了脾气,窝在榻上睡成了一个小鼓包。 鹿鸾山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倚在门边,眼中怜爱之情几乎要溢出。 莲帝转世、人族猛将、天谴体神明……如今乖乖地躺在他的榻上,最大的反抗也只是调情似的摔摔打打。 男人深吸一口气,端正的肩膀微微塌下,极尽放松之态。 床上的青年仍无知无觉的,似乎连呼吸都没了。 鹿鸾山有些担心,想了想,脚步轻轻地进去了。 青年睡的一如既往的沉,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 鹿鸾山闻到了一丝古怪的血腥味,他不禁蹙起眉头,掀开被子检查青年的双手。 打打砸砸的,似乎把手伤到了。 鹿鸾山强势地把青年的右手拉出,置于掌心。 男人的脸色阴沉下去,嘴角绷紧,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掌中的腕骨,明显比青年的宽了半寸。 第29章 臣有点自私 青年逃了, 自以为瞒天过海。 他曾无数次窥视过青年袖中的双手,怎么可能连腕骨粗细都不知道。 鹿鸾山愤愤地掰断了掌中的腕骨,在一声残忍的“嘎巴”声后, 言清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远在大苍山的麟岱感觉手腕一痛,失手摔了丹炉。 鹿鸾山用灵力托起它,重新抵到青年掌中。 麟岱的身体长期被病痛折磨,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些莫名的痛楚。深吸一口气, 缓缓祭出狐火。 楚佛谙双手置于青年背部,柔和雄浑的水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入麟岱的身体。 麟岱无法储存灵力, 只能依附着楚佛谙,利用他的灵气支撑自己。 两人贴的极近,所幸周围弟子已经被驱散, 不至于太尴尬。 被太阿宗俘虏的魔族似乎感应到了死期将至,纷纷痛苦地尖叫起来。 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麟岱,贴着男人的胸口, 麟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只是楚佛谙心跳杂乱,虽然有力, 但毫无节奏可言。 一个大活人,心跳怎么会这样奇怪。 麟岱逼自己不要分神,流转掌心的狐火已经幻化成无数只灵巧的碧绿小狐狸,在他指尖上下欢腾攒动,有几只格外调皮, 咬着他的指头不放。 麟岱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一方小小的铜炉上。 楚佛谙一低头,就看见了青年手上戴着他给的鹰头戒指。 他莫名的有些得意。 但是他很矜持, 他没有笑出声。 麟岱感到背后水一样柔和的灵力有一瞬间的波动, 但很快就恢复平静。 他没有多想, 示意鹿一黎将魔族放出来。 鹿一黎点头,灵力锁着俘获的魔族,精准地投入麟岱的金错仙山铜炉里。 合盖,置符,火启,一气呵成。 后背那双手始终稳稳托着自己,麟岱心头暖洋洋的,制丹的手法越发大胆。 铜炉不愧是件神器,容纳数十只魔族毫不费力,伴随着狐火灼烧,炉内吱哇乱叫的魔族渐渐没了声息。 这也是麟岱头一次做这样大的工程,他亦不确定能成几枚好丹。 只是太阿宗死伤众多,容不得他细细炼制。总归都是要炼的,不如乘此机会大炼特炼,说不定能突破境界,于丹途上更进一步。 只是……并非次次都有这样灵力浑厚之人护他左右。 被灵力包围的感觉很不错,手脚都充满了力量,仿佛回到了他全盛的时候。楚佛谙的灵力澄净温和,强大包容,比他天生的火灵力要适合疗伤。 疗伤……麟岱忽然想到了这一茬,他之前昏迷了那么多次,是谁为他疗伤的呢? 师尊的变异冰灵根,是不会产出那样温和缱倦的力量的。 兴许是宗门内其他医修吧,麟岱想。剑尊怎么可能随时盯着他,并在他昏迷时又恰好出现。 如若真是这样,那真是今生都无以为报了。 帐外的雪越下越大,魔族化瘴后几乎是神出鬼没让人瞧不见踪影。 鹿一黎忽然紧张地看向帐外。 有敌袭。 楚佛谙也感应到了,一缕分神出窍,对鹿一黎说: “集结人马,随我来。” 分神与鹿一黎一同走出,本体还在为麟岱输送灵气。 青年似乎已经闭目入定,帐中无人,楚佛谙终于能心疼地给他擦擦汗水。 感到额头的柔软触感,麟岱嘴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可这抹笑还是被察觉了,楚佛谙心中怦然,隔着空气用眼神描摹青年好看的眉眼。 麟岱感到有一缕灼热的目光从眉弓流到了下巴,很意外,他并不反感这缕目光。 相反,他有些暗戳戳的期待。 剑尊为他而来,是不是证明,男人对他真的有几分情谊。 不是后辈对前辈的那种。 勿分神,勿分神,麟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大难当头还有功夫想这些。 罪过罪过。 不知过了多久,麟岱觉得周身疲惫不堪,他就快站不住了。 碧绿狐火从白天燃到了晚上,烧的麟岱满面通红。 就在麟岱要支撑不住向后仰倒时,丹炉内传来异香。 麟岱大喜,口称: “丹成,开炉!” 八十一张驱魔符尽数烧毁,炉盖一响,莹白丹药升腾于半空之中。 有雾、有影、有异样。 楚佛谙先是一怔,随即狂喜,他双手揽住青年的肩,把人转一圈面向自己。 “麟岱,上上品,上上品!” 丹成时,无雾无影,为下品:有雾无影,为中品:雾影皆有,为上品。喷云泄雾,蛮烟瘴雨,勾得天地异动的,为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楚佛谙忽然想起来什么,抱起麟岱就往外走。 麟岱昏昏沉沉间被抱了满怀,尚且来不及羞涩,就被人拖起来仰头看天。 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雪刹那间停了,万千雪花就像被凝住似的,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夜空阴沉,一轮奇异的月亮点缀其中。这月亮小的可怜,如果不仔细看,麟岱几乎都要以为那是颗迷路的星子。 风一吹,乌云浮动,月亮更是看不见了。 看着男人兴奋的神情,麟岱尴尬地开口: “只是个小月亮罢了,算不得天呈异相。” “怎么算不得!” 楚佛谙抱着麟岱,就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们小麟岱真厉害,简直是莲帝转世,上修界第一天才!” 麟岱脸红了,挣扎着要下来。 楚佛谙这才发现自己把他抱在了怀里。心中暗叫着失礼失礼,连忙将人带回帐中放在干燥的地上。 两人相顾无言,就这么面对面站着。 楚佛谙赶紧去收拾丹药,麟岱则装模作样的低头找东西。 至于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找就是了。 天快亮时,楚佛谙分神回来了。 太阿宗弟子也陆续归来,这一批魔族基本上被除了个干净。 楚佛谙收回那抹分神,又脱下外袍盖在熟睡青年的身上,兀自去了帐外。 鹿一黎带领着众弟子恭候在外,一见到他出来,齐呵: “多谢和光仙尊救命之恩。” 楚佛谙让他们回营帐,同时把麟岱炼制的丹药给了鹿一黎。 “这……大师兄怎么样了?” 鹿一黎担心麟岱的身体,想进去查看。 楚佛谙由他进去了,只是嘱咐到: “他睡了,你轻些,不要吵醒他。” 楚佛谙不是对麟岱没有占有欲,只是他不忍心青年孤孤单单的,身边只有寥寥几人。 他不想拘着麟岱。 人生在世,本就该有许多朋友,会收到许多关心,更何况青年本就是个明媚活泼的人,总不可能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青年应当有许多好友,有许多关怀,他理应被爱戴,被拥簇,甚至被爱慕。 楚佛谙不是个自私的人,他拢拢衣襟,准备绕着大苍山走一圈,查看是否还有魔族余孽的存在。 这样想着,他却没有挪动步子。 男人等在营帐外,站的直直的宛若一尊冰雕。 他忽然想起,身后这顶帐篷,应当是属于那个名为鹿一黎的少年的。 青年会和他的师弟独处许久。 男人走不动道了,他忽然觉得这天好冷,这积雪真厚,这漫山遍野的死寂真是吓人。 楚佛谙沉默良久。 楚佛谙掀帘入帐。 第30章 我的自尊 麟岱醒来, 看见了床前被放了只矮桌,摆着热腾腾的早餐。 应当是给鹿一黎的,麟岱揉了揉瘪瘪的小腹, 披衣向帐外走去。 “大师兄好!”有弟子见他出来,连忙殷勤问好。 麟岱很少有这样的待遇,不免错愕地愣在原地。 “大师兄还是进去吧,外头冷。” 另一名弟子唤他, 怀中还抱了个瓦罐,见麟岱盯着, 便笑吟吟解释道: “不知怎么飞过来的野鸡,我就想着给师兄炖一盅,师兄快来尝尝。” “啊, 这……”麟岱手足无措。 “大师兄!” 远远的又是一声呼唤,麟岱循着声音望去,见到两个合力抬着根粗大圆木的弟子。 两人几乎长得一般模样——是先前刁难过麟岱的柳家双生子。 麟岱警觉地后退一步。 两人似乎已经不记得那事, 反而乐呵呵的迎了过来。其中一人献宝似的拍了拍圆木,道: “师兄快猜猜这是什么?” 麟岱摇摇头, 表示不知道。 另一人嘿嘿一笑: “是红枝木!” 麟岱眉毛一挑,竟是百年难得的好药材。 两人在圆木上比划着,说道: “大雪封山,一时半会回不去,怕师兄冻着, 准备来烧点炭。” 麟岱:“……” 麟岱望向远方的山头,白雪皑皑,天地一色, 漂亮的不可思议。 大雪封山, 弟子们身体也还未恢复, 禁不起传送阵的折腾,确实一时半会回不去。 况且还不知道这深山地偷偷藏了多少魔族,碍于剑尊的威压不敢出来。 想到剑尊,麟岱心中好一阵失落。 魔族大体已除,男人估计早走了。 都怪自己,一紧张便什么都说不出,连声谢谢都没提。 麟岱懊恼地踢飞了脚下的石子。 山坡下传来一声惨叫,麟岱一惊,攀在株枯木上向下看。 身后猛然传来一股拉扯感,脚步一晃,腰身便被双温暖的打手托住。 温暖只停留了一瞬,那双手就和被火烫到一样,迅速抽离了他的腰间。 麟岱回头,看见了侧过脸避免直视他的楚佛谙。 心口怦然,那种奇异的酸甜感在口中炸开,麟岱忙不迭低头看脚尖。 男人的鞋面上脏污不堪,看起来像是走了许多路。 想起他在涅罗宗时的尊贵矜傲,麟岱忽然不舍得只看脚尖了。他的过往经历告诉他,所有机会都得靠自己来把握。 犹豫,只会带来无尽的悔恨。 麟岱鼓起勇气,终于准备开口时,身后传来鹿一黎的怒叱: “靠!走得好好的被石头砸了!” 麟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边又有人在喊: “大师兄,快来吃早饭了!” 楚佛谙大清早就收获了心上人的笑脸,不免心情大好,笑道: “去吃点东西吧。” 麟岱确实饿的发慌,闻言,转身唤上鹿一黎: “鹿青,快回来吃点东西。” 鹿一黎被喊的懵懵的,身上雪花都没拍,便跟着进了帐。 不是是谁把火炉摆在了帐边雪地上,那罐鸡汤正炖的咕嘟嘟响,滋补的香气让麟岱为之一振。 好香,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勾出来了。 一弟子把麟岱先前看到的吃食端了出来,放在炉子上热着,一边摆一边说: “大师兄醒来就吃吧,何必饿着肚子等我们。” 麟岱不知道那些是为自己准备的,看着热腾腾的雾气有些恍然。 楚佛谙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下。 “快去呀,都等着你呢。” 麟岱喉头哽咽,迟迟未动。 楚佛谙见状,领着青年上前。 麟岱准备坐在那草席上,被鹿一黎拦住了。 “别坐那个。”鹿一黎脱下了自己的大氅,叠起来又拍了拍。 “小心着凉。” “师兄再穿一件,这天真冷。”另一名弟子又递来件外袍。 麟岱被暖暖地拥住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拿求助的眼神盯着楚佛谙。 楚佛谙挨着青年席地而坐,伸手为他剥了个烤好的橘子。 大苍山的冬橘很有名,个虽不大,胜在皮薄汁多,色泽鲜亮,甜到令人咂舌。 烤好的橘子热乎乎的,一口下去,从舌尖甜到心口。 众人都被这橘子吸引了,纷纷效仿楚佛谙烤起了橘子。 鹿一黎坐在麟岱对面,隔着水雾看青年,再看看他身侧的楚佛谙,莫名有些难过。 琼牙睡醒了,问麟岱讨了只橘子,然后去山脚下撒欢去了。 麟岱害怕有魔族余孽,不敢让他走太远。 楚佛谙安慰道: “让他去吧,不会有遗漏的魔族了。” “原来仙尊昨夜出去是为了这个。” 众人纷纷看向鹿一黎。 少年倒是不害怕被人盯着,坦然自若的说: “我见仙尊黎明时分出帐,原来是为了扫清魔族余孽,鹿一黎代表太阿宗弟子感激不尽。” 少年人都慕强,听闻此话,不由得开始回味昨夜的一战。 “真精彩啊!” 有人感叹到。 “剑尊尚未出剑,只凌空一指,那魔头啪就炸了!” “何止是精彩!” 另一人拍了下大腿,“简直精彩绝伦,赤手空拳,身形矫若游龙,方寸之内生机难存!” “我都还没看清,一大群魔族就灰飞烟灭了。” “剑尊是一缕剑光都没露,就除尽了不知多少魔族瘴气。” “剑尊威武!” 少年人叽叽喳喳的好似群麻雀,麟岱却不觉得吵,兴致勃勃的听着。 忽然,不知谁说了句; “大师兄若没受伤,日后也能达到剑尊这般境地。” 火炉仍暖暖地烧着,四周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鹿一黎杏眼一扫,几人低下头不敢说话。 麟岱出使魔界,修为尽失,在他面前说这话,岂不是往他心里扎刀子。 “大师兄……”那说错话的弟子怯怯开口,想祈求麟岱的原谅。 麟岱看了楚佛谙一眼,开口倒是大大方方的: “无事。” 青年刚喝了碗鸡汤,脸色瞬间成了暖乎乎的绯红色,眼睛也亮亮的,语气平静且安稳,带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昨日之事不可追,昨日之日不可留。今后我将专攻丹道,太阿宗从古至今……” 麟岱深吸一口气,从目光到呼出的白气,都带着山崩地摧都难以撼动的信念感: “从未出过天授炼丹师,而我,必将是那第一个。” 麟岱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的,他自己听得都觉的有几分离谱。 或许是十几道怜悯的眼神,或许是曾今的少年意气,又或许是身侧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支持,麟岱在这纯白无暇的山间吐露了自己的真心。 吐露了他二十来岁青年的自尊与抱负。 泾州有男儿,他的心永远不会枯朽。 他会坚定、执着、又傲气的走完他的一生。 楚佛谙痴痴地看着身边人,眼中流露的爱意忘了掩饰,就山涧泉水一般活泼地倾泻而出。 第31章 大苍山小竹屋 “我在这里有个小房子。” 在弟子们收拾准备回宗的间隙, 楚佛谙忽然对麟岱说。 麟岱不明所以,仍礼貌地回应道: “嗯,剑尊好雅兴。” 见青年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 楚佛谙干脆把话说开。 “除了这里,涅罗宗也有一处宫殿,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一座。” “嗯……很壮丽,剑尊所用之物果然非比寻常。” 麟岱想起了那座佛谙殿, 的确好看,设施华美精致, 比太阿宗内最大的行宫都宽上几分。 楚佛谙咳了咳,继续说: “我宫殿后有十来座仙山,万亩灵田, 养百来头犬,一池龟,好几湖鱼。” 麟岱眉毛一挑, 眸光发亮。 “野兔成群,小羊遍地跑。还有一只九色猫, 左眼蓝,右眼金,毛绒绒的,摸上一把,感觉此生都值了。” 麟岱咽了咽口水, 道: “原来剑尊喜欢灵兽。” 楚佛谙在心中叹气,二十来岁的青年远不如十三四岁的麟岱直白实诚。 “小麟岱,愿不愿意来我这长住?” 楚佛谙试探性地问, 还补道: “你师尊绝对会同意的。” 他敢不同意。 过来住, 然后就永远不要离开了。 至于鹿鸾山, 是自己看错他了。原以为他是麟岱的命定之人,那般信任地将麟岱交给他,谁知他空占了个墙内桃花的运气,却与青年没有丝毫缘分。 天意弄人,但也给他留了机会。早知麟岱对鹿鸾山无情,不如早点出手,青年也不会多受这些苦。 想到这楚佛谙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当年看中了就该掳回来的,他楚佛谙浪荡惯了,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虚礼。可是…… 楚佛谙盯着青年的面庞,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 可是遇见他,恨不得变成世上最高贵、最知礼的圣人。别说强掳回来,就连碰都不舍得多碰一下。 长住?麟岱僵住了。 怎么个住法?为何要长住?住到什么时候?以什么名义住? 似乎是看出了青年的为难,楚佛谙不由得有些恼怒。 他知道青年没有安全感,可太阿宗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吗? 比起太阿宗,他的佛谙殿明显要舒服许多。 “对啊,小麟岱不愿意吗?把你院子里的灵宠也带过来,后山那么大,足够它们玩的。” 楚佛谙笑吟吟的,麟岱背上忽然攀上一抹凉意。 “剑尊如何知晓我有一院子灵宠?” 我还知道你偷养了一只蛟呢,楚佛谙在心底悄悄说。 还知道你爱吃泾东那家甜面果子,不过你好像是因为它卖的便宜才吃的。你真正喜欢的是香酥苹果。 还知道你爱编五股辫,坚持吃早饭,读书很刻苦,字写得相当好看。 还知道你修炼不顺遂好几次躲起来偷偷哭。 那个竹林里传授你心经的人、帮你修好涅罗宗牌匾的人、渭州给你丹药的人、斗兽场转赠魔兽的人、还有茶馆里留伞的人,都是我。 无数次与你擦肩,却未显现出真容的人。 爱慕着你,却并非你红线所系的人。 楚佛谙忽然不想再听从那所谓的天命了。 或许天机录、天命,本身就是一场阴谋。使阴险狡诈之人被顶礼膜拜,让光明磊落之人负诟忍尤。 让一夜倒春寒,白头翁哭牛如哭子。 让一生多误会,有情人缘聚又缘分。 楚佛谙看着青年,想着若真的与他相爱,那天命该如何惩治我。 会不会波及到无辜的青年。 为何仙尊还要有诸多桎梏,为何责任加身,为何不能去爱。 楚佛谙痛苦地蹙起眉。 他开始后悔自己掏心的举动,若他现在还是个完整的,能千年万年活下去的人,他将没有丝毫顾虑。 麟岱察觉到男人的情绪变化,忙说: “自然是该去探望仙尊,只是我宗门内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三日后,麟岱将至涅罗宗登门拜访。” “小麟岱,你这是同意了?” 楚佛谙毫不掩饰脸色的喜色,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贴近麟岱低声说道: “我在大苍山就有间竹屋,今日便可登门拜访。” 麟岱:“?” 绵锋正在准备茶点,一回头就见到了自家主子笑得张牙舞爪的,非常不值钱的样子。 果然,他身子一转,献宝似的露出了身后的青年。 “这地方倒是别有洞天。” 麟岱看见屋内的陈设,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很快他就发现了男人对书与整齐的狂热追求。 麟岱心中纳罕,每次见他要么披头散发,要么衣领大敞,很是随意洒脱的样子。没想到私下这样整洁规矩,规矩到有些古板了。 同样是仙尊,骨珑仙尊就完全不一样。他外表清冷端庄,其实案上乱的一塌糊涂,连放盆花的位置都没有。 长生境强者都是这般表里不一吗?麟岱不由的想。 楚佛谙招呼绵锋给青年上茶,麟岱接过,发现竟是茶馆丢失的那只。 麟岱不免又想起了女装的男人,高大的体格和丰满的胸脯,妩媚动人的凤目和丹朱染红的嘴唇。 可不是表里不一吗?天下能有几个人知道剑尊竟不爱铠甲爱红妆…… 楚佛谙不知道青年在想什么,见他一言不发,便以为他是来到新地方感到局促。 “仙尊为何在此处建造房屋?” 麟岱问出了心中疑惑。 “这……”楚佛谙忖度片刻,道: “此处离人魔结界近,方便我时时查看。” 麟岱点点头,原先他以为是上修界尊者们在共同镇压魔族,没想到经此一战,倒是发现了这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人魔结界,竟只有剑尊一人在守护。 那上修界的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那议事阁里的窃窃私语又在探讨什么?下修界的供奉又投入了怎样贪婪无度的深渊。 绵锋见机给麟岱端来果子。 “小公子,尝尝这个。” 谁知麟岱桃花眼一凝,定定地看着楚佛谙。 楚佛谙一愣,随即低头看鞋尖。 他剜了绵锋一眼,似乎在怪他为何现在出声。 绵锋委屈,他就说了一句话。 绵锋开口的瞬间,麟岱就听出了他就是上次传音时给楚佛谙保平安的人。他哪里是什么涅罗宗弟子,分明是楚佛谙的侍童。 上次楚佛谙就是在单打独斗,还诓骗他身边有人。 是啊,有人,就一个人。 “仙尊何需如此。” 麟岱眼眶红了。 楚佛谙手足无措,尴尬地捧着盏茶。 “小麟岱……” 麟岱深吸一口气,问道: “这就是仙尊的任务吗?以一人之力,保天下平安。” “可以这样说。” 楚佛谙放下茶盏,老老实实地回答。 青年眼尾飞红,欲哭不哭地看着他,楚佛谙觉得不说句实话,他这辈子都没法合眼。 “像你这般大时,我有个志向。” 楚佛谙说。 “我觉得自己可比拟莲帝,做这苍生的救世主。于是我……我用了某种秘法,制作出如今的人魔结界,完成了莲帝未尽的事业。” “从那之后,我便觉得自己是这人间的守护神。我自傲到可笑,我看不起任何门阀宗族,我脱离本家四方游荡,认为小爱皆可耻,唯有慈悲大爱才能使我动容。” “我认为自己是莲帝的转世,是救苦救难的仙尊。所以我刻意抹灭自己的存在,我追求这种缥缈无痕的存在感,就像神。” “我就四方游荡,行侠仗义,魔族来犯便只身搏斗,畅快其中。” 麟岱静静地听他说着,在他的自嘲自讽里听出了少年人曾今的意气风发,义无反顾。 听出了浓重的悔意。 “我一意孤行,认为自己生来便是为了以身殉道,拯救苍生,我执迷于这种隐秘的伟大,我沉醉不已。” “可上修界掌权者散漫,人族内鬼频出,结界被恶意损坏,我一手抵挡着魔族,一手把控着政权,最终泼了一地,怎么都收拾不好。” “现在木已成舟,我难以自拔,方才知晓,我是个患了英雄病的普通人。” 楚佛谙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麟岱听了,觉得男人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他先前就知道剑尊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可没想到,他把天下当做了自己的命。 麟岱十四岁之前,一直都奉行“管好你自己”原则。活着已是万幸,闲事就别管了。 后来入太阿宗接受正统修真教育,也只是能接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并且他还认为,“穷”与“达”并不是永恒不变的,二者可相互转化。 今日“穷”,便行“穷”之事,只要不作恶,又碍着谁了呢? 明日“达”,便行“达”之事,哪怕不行,又不会遭天谴。 楚佛谙的道德水准高耸云端,麟岱思量片刻,尝试说道: “仙尊若是感到苦恼,大可抽身离开。这天下事自然是天下人共同烦忧,怎能由一人承担。” 楚佛谙笑着摸了摸麟岱垂在胸口的一缕小辫,这举动将麟岱定住了1,楚佛谙也回过神来,连忙收回了手。 装了好几年的谦谦君子,刚才差点露馅了。 麟岱贴着坐了近了些,拎出自己的小辫递到楚佛谙手中,道: “仙尊捏着吧,我难受时也喜欢捏着什么玩。” 当然,他捏的是琼牙的尾巴。 楚佛谙差点没抑制住自己,绵锋见状递给他一个玉如意。 楚佛谙强忍着没把玉如意砸绵锋脑壳上。 麟岱在竹屋里吃了点东西,平复了体内的痛楚。他还惦记着琼牙和鹿一黎,以及侧殿中的花草灵宠,不便在此久留。 而且……他一定要回一趟太阿宗,他还有些事没弄明白。 剑尊肩负天下,他不想再过多叨扰。既然无法帮他什么,那边不要再打扰他。这般想着,麟岱起身告退。 楚佛谙从不会妨碍青年的决定,他只是有些担心。鹿鸾山毕竟是青年的命定之人,如果麟岱最终还是爱上了他,那自己的打扰岂不是成了青年的绊脚石? 该如何去爱,楚佛谙不免叹息。 他送麟岱回到了太阿宗弟子集结处,弟子们都在那等麟岱。经此一战,麟岱的化瘴丹不知拯救了多少人,众人都改变了对麟岱的印象,对他无比亲厚。 望着被众人环簇的麟岱,楚佛谙再一次熄灭了抢人回来的想法。 他本该光芒万丈,不可能成为某人的私有物。哪怕修为尽失,他依旧能找到其他的方法艰难求生,这才是麟岱,让他楚佛谙一见钟情之人。 第32章 像心跳 楚佛谙不知何时离开了, 麟岱回头时,发现男人已不在原处。 和光仙尊有意抹除自己在世间的痕迹,连离开都是轻轻的, 不引人注目的样子。 生则成仁取义,死则悄无声息。比起万人敬仰,楚佛谙选择了最孤寂的一种伟大。 麟岱打心底佩服这种人,对楚佛谙的敬仰达到了巅峰。 正要下山时, 麟岱忽然拦住了鹿一黎。他拉着鹿一黎到了棵高大的古树后,避开所有人。 两人独处时, 鹿一黎终于卸下了那副严肃警惕的模样,他替麟岱清理掉肩上的雪花,问麟岱有何事。 鹿一黎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 麟岱很是欣慰,问道: “关于人魔结界,你知道多少?” 上修界等级森严, 难以跨越,大部分知识与真相都被贵族门阀紧紧攥在手里, 旁人难以得知。 剑尊说他用秘法制造出结界,究竟是什么秘法却并未告知他。鹿一黎是上古三大门阀之一的传人,如果鹿一黎知道,那大概就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奇术。 如果连鹿一黎都不知道,那大概就是剑尊以身殉道的第一步。 “人魔结界?”鹿一黎语气中夹杂着几分疑惑。 “怎么忽然问这个, 当然是上修界尊者门用灵力织就的。那么强悍的一个结界,总归不是一个人做的。” 果然,麟岱眸光一暗, 鹿一黎也不知道真相。 上位者对下隐瞒, 竟然瞒到了继承人身上。 鹿一黎摸摸到脑袋, 似乎不明白麟岱为何问这个。想到剑尊忽然将他带走,又完好无损的送了回来,以为是剑尊对他说了些什么上古秘史,便道: “师兄还没见过那处结界吧?若是好奇,我带师兄前去看看。” 麟岱求之不得,连忙道: “好,骑三首蛟过去。” 鹿一黎本意御剑带他去,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那蛟很讨厌他,见到他一连翻了三个白眼。 鹿一黎也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只能跟在麟岱身后亦步亦趋。 魔界的入口其实极其狭窄,但人魔结界却接连天地,麟岱观察了半晌,只能听见结界灵力鼓动时的“砰砰”声。 鹿一黎在一旁偷偷的观望青年,冷风如刀,把青年的脸颊冻得惨白。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修为尽失的麟岱,并非那个战无不胜的太阿宗首席。 少年心中陡然一惊,暗道自己真是昏了头,怎能听信麟岱带着他到处跑。青年现在更应该待在安全温暖的地方,像易碎的珠宝那样被好好的保护起来。 麟岱听着那不算整齐的“砰砰”声,思绪不由的回到了楚佛谙女装搂住他的那一次,那时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也是这般奇怪,不像人的心脏,跳动起来毫无规律。 秘法……心跳…… 麟岱猛然想起刚刚在竹屋时,那位名唤绵锋的少年总是注意着楚佛谙的胸口,时不时就偷偷看一眼。 鹿一黎正盘算着如何将麟岱劝回去,结果一抬头,看见了美人落泪,表情悲伤又绝望。 麟岱也定定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滴落满襟。 鹿一黎慌慌张张地扶住他,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泪。 “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疼?我带你回去……” 麟岱窝在少年怀里,感觉手脚别人抽干了力量,浑身浮软难以站立。他柔柔地摇摇头,张嘴欲言,却终究没说出什么。 “好了好了,我们马上回去。” 鹿一黎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好像这样就能减轻青年的痛苦。 怀中人低低抽泣了一声,嗓音支零破碎。 “鹿青,你听这结界鼓动的声音……像什么?” “像什么?” 鹿一黎哪有心情管它像什么,架着麟岱往回走,焦急地想着还有什么镇痛的药物。 “像心跳。” 麟岱小声说。 第33章 媚术的使用方法 麟岱随众人一齐回到了太阿宗, 麟岱抱着琼牙,一进门就被拦住了。 鹿一黎挥剑挡开拦门的弟子,怒叱: “他可是麟岱, 你要做什么?” “鹿师兄息怒。”那弟子恭恭敬敬行礼,侧着脸瞥了眼麟岱,道: “是骨珑仙尊的意思,仙尊惦念师兄身体, 特派仙鹤来接。眼下仙鹤还没到,请师兄在此等候。” 鹿一黎松了口气, 收回不夜侯,看着麟岱略有愧意地说道: “是我太敏感了,大师兄。” 言罢, 他让众人自行整顿,自己则留在原地陪伴麟岱。 “师尊定是要为师兄疗伤,师兄放心去吧, 北院那边有我在。” 麟岱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灵植灵兽我已经搬到了瑶光殿侧殿, 北院……已经荒废了。” 鹿一黎一怔,愣愣地看着他。 “这也是师尊的意思吗?” 鹿一黎问。 麟岱想了想,点点头。 不是师尊亲口所说,却是他长期的不闻不问将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处境。 怎么不算是师尊的意思。 鹿一黎先是错愕,随即笑了两声, 讷讷道: “也好,也好……” 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两人齐齐抬头, 见到下落的仙鹤。 麟岱向仙鹤走去, 背对着鹿一黎说道: “四方法会推迟, 但亦不可懈怠。祭祀的剑舞可以请教白敏,他学也很不错。” 鹿一黎只会点头,等到人走远了,才想起来喊一句: “师兄不是说要亲自教导我的吗?” 麟岱没有听见,只留给鹿一黎一个背影,看着好生落寞决绝。 鹿鸾山端坐在桃木交椅上,眼神阴鸷幽暗。 青年乖乖巧巧的行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尚未开口,青年委屈的声音倒是先他一步响起。 “师尊为何不去寻我?” 麟岱瞪大眼睛看着他,眸光直白且幽怨,像是在看几年不归家的负心汉。 鹿鸾山习惯了驱使他人,头一次被狠狠拿捏,张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局促地站起来,握拳站在原地。 对啊,为什么不去寻他呢? 鹿鸾山沉默了。 麟岱倒是冷冷哼了一声,对外头喊道: “琼牙,收拾东西,咱们不待在这了,死了都没人在乎。” 琼牙十分狗腿地小跑进来,开始收拾麟岱的衣物,再把那些娇贵的花草一盆盆搬出去。 鹿鸾山眼中闪过几丝慌乱,他上前几步,攥住了麟岱的手腕。 麟岱“啪”一下拍开他的手,讥笑道: “别碰我,少假惺惺的了。仙尊戏弄我戏弄的还不过瘾吗?”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鹿鸾山哪舍得让他走,青年鲜少同自己撒娇,偶尔一次魂都要飞了,自是不敢强行拦住他。 麟岱推他,“做什么,仙尊想怎么处置我?不理我,把我关起来,还是撺掇别人一起欺负我?” “不会的。”鹿鸾山急了,面色微微发红。 “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呵,那言师叔可没少欺负我,你从未管过。” “我已经将他关起来了。” 麟岱眉毛一跳,语调仍是不变。 “据说言家同师尊有恩,师尊就这么把言清关起来了,不怕言家人生气?” 鹿鸾山抓紧他的双手置于怀中,目光流转于青年令人艳羡的眉眼间,语气带着难得的温柔小意。 “怕你生气。” 麟岱抽出双手,单手抵着男人的胸口,逼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鹿鸾山仰起头,目光痴痴的盯着睥睨而视的青年。 麟岱勾起男人散落于胸前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把玩。 鹿鸾山兴奋的情绪到达顶点,麟岱却没有就此打住,他松开发丝,带着微微凉意的指尖先是抵在了男人眉间,然后缓缓向下,点了点鹿鸾山薄薄的嘴唇。 而鹿鸾山,恰巧能看清青年指缝间的一颗小痣。 温热的呼吸喷在麟岱袖口中,弄得他痒痒的。麟岱似乎对鹿鸾山的嘴唇极其感兴趣,在上面拨弄勾画,流连了好一会才移到了男人下巴上。 鹿鸾山微微抬起头,顺着青年的力道。 他素来冷漠凉薄的柳叶眼里,此刻盛满了滔天的兴奋,晦涩又狂乱。他盯着青年,每一次呼吸都是急切的催促。 “师尊喜欢我,对不对?” 麟岱轻佻地勾着男人的下巴,缓缓抬腿跨坐在鹿鸾山腿上。 衣料的摩挲就是最含蓄且大胆的调情,鹿鸾山呼吸一滞,微微点头,只觉得喉头干渴难耐。 “是。” 嗓中滑出一声低哑的回应,鹿鸾山宛若谪仙的清冷面庞此刻艳若红云。他像醉酒的人一般,贪恋地埋在青年颈窝中沉沦不已。 时机刚好,连窗外的云都不敢挪动半分。在这暧昧且禁忌的浪潮里,麟岱轻轻勾起鹿鸾山的下巴。 “看着我的眼睛。”麟岱开口,声音像海底黏腻绵密的水草缠着人沦陷。 鹿鸾山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双眸子。 眼前白光炫目,竟是什么都看不清,鹿鸾山心神一凝,还未张口,忽然感到青年吻住了他的眉心。那刚刚凝成的半寸警惕顿时作飞花散,鹿鸾山脑子轰然一声,意识猝然崩塌,身体斜斜倒向一旁。 修真界三大媚术之一——瞳术。 麟岱幼时所学的保命法术,如今又帮了他一次。 琼牙挟着鹿鸾山,看见麟岱颤抖着拍了拍胸口,满脸的惊魂未定。 “主人……” “我无事。”麟岱用颤抖的嗓音安慰他,大颗冷汗自鬓角汇入衣襟内。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长生境即将飞升的修士一念便能了结他的性命。方才那番博弈,几乎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师尊手里。只要他有稍许不情愿,瞳术就会反噬麟岱,让他成为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要么生,要么死,麟岱喘息了好一会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打量着琼牙怀中的鹿鸾山。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久悬于顶的一把利刃终于落到了地上,带来种轻松的解脱感。 麟岱小心翼翼扶起鹿鸾山,轻轻唤了声: “师尊?” 男人不回应,但绯红的脸色显现了他此刻正在梦境中狂欢。 麟岱自知功力浅薄,无法让男人保持这种状态多久。但麟岱已经不准备继续留在太阿宗,离开宗门之前,他准备帮剑尊做件事。 听闻楚佛谙说人族有内鬼时,他就想到了师尊。 一个强大、避世的正道仙尊,世间最不会被怀疑的对象。 麟岱命令琼牙将鹿鸾山平放在床榻上,伸手抚弄着他的脸颊。感到面庞上朝思暮想的触感,睡梦中的鹿鸾山意识模糊,微微启唇,似乎在焦灼地寻觅着什么。 “嘘……” 麟岱温柔地捂住鹿鸾山的嘴唇,用极低的嗓音问道: “人魔结界,可是师尊所毁?” “非我。” 男人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简短平静,麟岱眉头微蹙,继续问: “是谁?” 鹿鸾山喉头滚动,嘴唇开合挣扎,连眼角都因挣扎而泛红。 他眉头皱成一团,鬓角青筋暴起,麟岱唯恐他醒来,连忙轻拍他的脸颊抚慰他。 “无事,我不问了。” 听到麟岱的话,鹿鸾山再次恢复平静。 不可说?是什么原因不可说,世间能令骨珑仙尊畏惧之人可是寥寥无几,麟岱陷入了沉思。 “主人,还继续问吗?” 琼牙握着鹰头戒指把那些小灵宠都放了进去,东西基本都收拾妥当,定在原地等着麟岱吩咐。 愣了片刻,麟岱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 “师尊同剑尊的关系?” 这次鹿鸾山停顿的时间有些长,好一会后,他才急急喘了一口气,道: “旧识。” 鹿鸾山说是剑尊好友,可在自己面前却从未提起过剑尊。反倒是剑尊,总是提起鹿鸾山。 果然,在鹿鸾山这里,剑尊才不是什么挚友…… “师尊与剑尊之间有何协议?” “他保天下,我守人间。” “如何保?” “除魔,刨心化结界。” “如何守?” “我为仙尊,坐镇万年。” 麟岱攥紧薄衾,追问: “师尊为何不亲自除魔?” “负伤。” 难道是协助他人破坏人魔结界时受的伤?麟岱目光一凝。 “如何负伤?” “盗天珩锁,受天雷。” 天珩锁可锁万物,莫非鹿鸾山是准备控制人魔结界裂缝? 麟岱咽了咽口水,有些不敢问下去了。他与琼牙对视一眼,见琼牙蓄势以待,便点了点头。 “为何盗锁?” 鹿鸾山没有回答,唇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为何盗锁,可是为了人魔结……” “为我爱徒麟岱,保他性命无虞。” 寝宫内静了好一会,麟岱眨了眨了,掉下了一滴泪。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心脏激烈的跳动。 他原先在魔界感到自己肢体被截断,但醒来后发觉肢体完好,心脏尤其强健,还以为是被吓很了做了个血腥的梦。原来是鹿鸾山偷盗了天珩锁,为他锁住了心脏。 琼牙怕他昏厥,慢慢挪动到他身后站好。 谁知麟岱仰了仰头,再垂下头时已是双目冰冷。 “师尊可有撺掇宗门中人厌我、妒我、恨我?” 鹿鸾山眼睫颤动,似乎想要醒来。 麟岱捂住他的眼睛,袖口中传来若有无的莲子气味让鹿鸾山平复不少。他又跌入梦中,梦呓着喃喃道: “有,不许看。” “什么?”麟岱弯下腰倾听,眉眼间略显焦急。 “我的,不许看。” “是我的,不许看,不许碰、休想……” 他说的模模糊糊,麟岱不解其意,身体越贴越近,终于在伏在男人胸口上时,听见了句清晰的: “麟岱乃本尊私物,不容觊觎。” 麟岱错愕地盯着鹿鸾山,随即心中怒火滔天。 他扬起手,“啪”一下打在了鹿鸾山的脸上。鹿鸾山被打的偏过头去,睫毛抖动着想要醒来。 琼牙见他呼吸渐重有苏醒的趋势,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麟岱,催促道: “主人我们快走,这诡计多端一男的,醒了我们就出不去了。” 麟岱呼吸全然乱了,他重伤在身,大悲大喜都会使血气乱涌难以承受。鹿鸾山这短短几句话带给他不小的打击,他拍了拍琼牙的手,示意他带自己离开。 琼牙一把抱起他,转身冲出了门。 第34章 意料之外的叛逃 两人疾驰到东门时, 麟岱才控制住琼牙。蠢狗被揪的头发根疼,委屈巴巴地看了麟岱一眼。 麟岱平复好心中的怒意,从楚佛谙给的鹰头戒指里取出三首蛟。 “还能用移形幻术带我出去吗?” 看着缩成一团厌厌无力的小蛟, 麟岱不由的担忧起来。 “主人,我带你闯出去就行了。” 琼牙说。 麟岱摇了摇头。 “不可乱来,引外人猜忌,于我不利。” 闯倒也能闯到出去, 只是师尊不会让他这么轻松的离开宗门。并且一旦背上叛逃的名头,那便成了整个修真界的敌人, 到时候别提活着了,死都是件难事。 想起青年总被误会被敌对的奇怪体质,琼牙亦看向了三首蛟。 三首蛟抬头看了看, 叹息道: “恐怕不行,刚刚太阿宗忽然多加了层结界,我被压制的难受, 头都难抬起来。” 说完这句,三首蛟就闭上了眼, 连鳞片都失去了光泽。 麟岱最不忍心让自己的灵兽跟着受苦,赶紧将他放进了鹰头戒指里。 琼牙急了,揽住麟岱的手臂道: “主人,你赶紧召唤剑尊,他肯定会帮你!” 麟岱却迟疑未动, 琼牙见他竟愣着发呆,简直急出了狗叫。 麟岱把蠢狗左右晃动的脑袋按了下去,坚定地看向了后山。 “后山古林处结界最为薄弱, 我们从那里出去。” “可……可林子里还有尚未驯服的凶兽。” 后山古林中凶兽甚多, 寻常人难以接近, 所以布置结界时往往忽略了此处。 “凶兽又如何?” 麟岱拍了拍狗头,琼牙化为一只巨型煞面黄土松匍匐在地,任由青年攀着颈圈跃上。 “我有娄金神犬和幽冥狐火。” ———— 瑶光殿内静谧至极,仙鹤惶恐不安地立在殿外,看见榻上的人端端正正坐着,冰雕一般。 青年的行踪一直无法追寻,似乎是被天道有意掩护,但此刻他一定还未离开太阿宗。 逃吧,逃的远一些。 然后哭着喊着被抓回来。 鹿鸾山面若冰霜,他硬是没想到向来乖顺沉默的小徒弟敢引诱魅惑他,用媚术探寻他的心理。甚至打包行李逃之夭夭。 浓郁的怒意被他极力遏制住,男人颈脖间青筋暴涨,眼底愤恨滔天,俊美的面容有稍许扭曲。 仙鹤远远望去,榻上的男人已经不是冰冷出尘的太阿宗仙尊,仿佛成了地狱油锅里挣扎而出的恶鬼。 鹿鸾山动了一刻的杀意,始终无法驯化的野猫,不如拔除他的爪牙,剁掉他的双腿,拴上铁链,方能乖乖带在身边。 不听话的青年最终会迎来这个下场。 只是时机未到,只是尚未成熟…… 理智即将溃堤之时,门外有人来报,仙鹤听了大喜,忙不迭赶到鹿鸾山眼前,道: “言清醒了。” 鹿鸾山眸光扫过殿前跪着的一大帮人,说了声: “滚。” 跪着的弟子们纷纷离开,鹿一黎错愕地愣住原地,似乎不明白为何骨珑仙尊能说出这个字。 “发生什么事了?”鹿一黎见仙鹤出来了,一把子拽住他。 “这……” “快说,不说拔了你的毛!” 鹿一黎拎起仙鹤摇了摇。 仙鹤被颠的快吐了,喊着: “小祖宗,快放开我!” “那你说!”鹿一黎丝毫不松手。 “我说我说……你先放开。” 少年将仙鹤放在了地上,仙鹤气都没喘匀,又被鹿一黎推了一下。 “快说啊你!” “是……是你师兄的事。” “什么事?我师兄怎么了?” 鹿一黎一惊,本就圆乎的杏眼顿时瞪得圆溜溜的。 “麟岱……他……他……” 鹿一黎干脆掐住了仙鹤的脖子。 “他怎么了?” “他跑了!” 鹿一黎愣了片刻,松开手,大步朝瑶光殿内跑去。 第35章 师兄别闹 “师尊, 大师兄他……” 鹿鸾山眸光一扫,鹿一黎再愚钝也知道不对劲,他后退两步, 声音渐渐弱下去: “大师兄……他伤势如何了?” 鹿鸾山静静地看着窗外,好一会,才冷冷说道: “四方法会推迟至十日后,你来操办。” 鹿一黎点头, 仍是担心麟岱,可师尊避而不谈他也没有办法, 只能紧张地攥着袖子问: “那……大师兄……” “小少爷,先退下吧。” 仙鹤追上来劝他,拉着他的衣袖往大门挪。 鹿一黎不死心的盯着鹿鸾山。 鹿鸾山看着窗外, 连一丝目光都未施与他。 鹿一黎气的一甩手,飞奔出瑶光殿。 他总有办法找到麟岱。 ———— 终于摸到了结界的边,麟岱收回狐火, 让琼牙放他下来。 琼牙经过一段时间的苦修,已经能让这山中凶兽畏惧三分, 他以兽形将麟岱环在怀中,目光机警地盯着四周。 麟岱小心翼翼去查看那结界,生怕不小心触发了它让师尊发现追过来。 鹿鸾山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眼下他还坐得住,证明对自己所布的结界充满了自信。 只要结界稍有异动, 鹿鸾山马上就会过来。 “主人,我有办法。” 琼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麟岱挑眉,尽管他不觉得小笨狗能有什么妙计, 但还是很有耐心的回到: “说吧。” “上次主人昏迷, 情急之下我冲破了结界。这次, 我还能再来一次。” “好,我会考虑的。” 麟岱摸了摸他。 莽撞的小狗,自己如何放心留他一犬独活。麟岱满心忧虑,看着那层冰霜薄膜犯难。 这是结界的最薄弱之处,麟岱原以为它的威力会稍弱一些,没想到灵力流转依旧强横澎湃。 他还是低估了鹿鸾山。 但好消息是,他观察了结界,三首蛟在此处还是有余力带琼牙出去的。他们同为妖族,气息相近,换成麟岱就不行了。 人一旦分神,其余的感官就变得敏锐起来。熟悉的痛楚自身体的边边角角里弥漫而出,麟岱压制不住,呛了满口腥甜。 此时已接近黄昏,琼牙感觉鼻尖一凉,旋即看到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山下传来霹雳啪啦的爆竹之声,红红火火的灯光亮起,驱邪的吟唱远远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 麟岱跌坐在结界边的枯草上,被这美丽的景色摄住心魂。 今日竟是除夕。 上修界自诩脱离尘世,但该过的节日一样不少。他匆匆忙忙,都忘了今日是怎样一个重要的日子。 麟岱又看了看那层冰霜结界,雪花粘附在其上,像是少女会钟情的某种流光布料。 一旦跨过这道结界,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 既无祖先可祭拜,也无亲友可团聚,他会一直漂泊到死。 麟岱看着淡漠,其实最怕孤独,不然他就不会养那么多灵宠作伴。 他看着山下暖融融的光,又看了看身前漆黑幽长的小道,沉吟片刻,褪去了身上衣裳。 “主人!” 琼牙见眼前人露出了半边肩膀,吓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你身体不好,怎么能受冻呢,快穿起来!” 琼牙叼起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急的围着他乱窜。 麟岱敲了敲他的脑袋,示意他后退。 琼牙不敢不听他的话,一边后退一边念叨: “你穿上,你会冻到的。” 麟岱脱掉了所有衣物,只剩件贴身亵裤。他被冻的指尖发白,从手指到脚尖都在发抖,一头黑发被冷风吹的胡乱飞舞。 想山林里媚惑人心的妖精鬼魅。 三首蛟听到他的命令。缓缓涨大了身躯。 琼牙不明所以,以为麟岱一心求死,凄厉地扑向前。 “主人、主人不要,我带 你出去,不行还有剑尊呢,主人你千万不能放弃。” “主人!” 琼牙劝不住他,嗷嗷哭起来。 “小笨狗,哭什么。” 麟岱放平呼吸,缓慢挪动着步子。 “你随三首蛟先走,在风陵渡茶馆等我。” “我有办法出去。” 如果出不去,好歹你们可以逃走。 他所有挂念的东西都放在了鹰头戒指里,偷偷塞在了琼牙的储物袋中。 麟岱赤着上身,风雪为他披上件雍容的衣裳。他放平呼吸,闭上眼睛,以极慢的速度向结界挪步。 他本就没什么灵力波动,气息也浅的很,被这么一冻宛若死物。 师尊说用天珩锁锁住了他的心脏,那天珩锁一入体便认主,自己先前未曾察觉,方才一番试探,发现确实可以自由操控,制衡心跳。 师尊的结界是针对活人的,只要他死了,就能像一株草,或者一枝飞花那般,轻轻地飘过结界,不引起任何波动。 他小看了师尊,师尊亦小看了他。师尊赌他不敢死,认为他会害怕,重新回到瑶光殿。 其实历经种种之后,麟岱也没那么怕死了。 比起笼中囚鸟一般看人脸色的生活,死亡似乎是更好的归宿。 在接近结界的那一瞬间,麟岱的心脏停止跳动,他的□□保持着前进的模样,依靠着本能走了几步。 那层结界就像光膜般轻轻拂过他的皮肤,放走了他。 通过的那一秒,麟岱的世界是安静的,他在死亡中看见了从前往事,从渭州流浪到泾州,在路边被人摸了后腰,被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打了耳光,在太阿宗被鹿一黎掀翻了饭碗。 恍惚间他真的听见了鹿一黎的声音,麟岱通过了结界,这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身后。 他想回头看看,可身体已经被冻僵了,心脏恢复跳动时所有痛楚都齐齐呈上,疼的他斜斜倒在地上。 “麟岱,麟岱你这是何苦!” 鹿一黎竟轻松地穿过了结界,因跑的太快一头扎在了麟岱脚边的杂草里。少年忙不迭爬起,脱下大氅裹住麟岱,灵力流转着覆在青年身上。 汹涌的灵力灌入体内,麟岱才彻底活了过来。他大口喘着气,感到一滴热泪溅到了颈窝中。 鹿一黎吸了吸鼻子,起身想抱着他回去。麟岱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一只手,柔柔地贴在少年脸颊边。 他这才发现,鹿一黎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麟岱笑了笑,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回去吧,别管我。” 鹿一黎只感觉怀中的人这样冷,冷的像一块冰,他带着哭腔问: “那、那你要去哪?” 去哪?麟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不能再留在太阿宗了。他想了一会,迷迷糊糊说: “回家。” “好、好……” 鹿一黎喃喃回答,他哪里不知道麟岱是孤儿,只是眼下不能再刺激青年了,鹿一黎只能哄着他别做傻事。 麟岱却挣扎起来,他被冻蒙了也被痛蒙了,终于反应过来,鹿一黎已经触动了结界。 “鹿一黎,你放开我,我要走了!” “好了你去哪我送你,你别乱动!” 鹿一黎把他裹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丝皮肤。 “你放开我,师尊要来了,他会抓我回去的……” 师尊?鹿一黎顿了顿,本就不是愚钝之人,青年如此抗拒的模样,让他理顺了前因后果,也猜到了七八分。 怀中人挣扎着厉害,鹿一黎想到师尊对青年蛮横的占有欲,脸色瞬间白了下来。 “师兄,是不是……是不是……师尊对你做了什么?” 麟岱没接他的话,只是挣扎。 “鹿一黎,鹿青,小师弟,你放我走吧……” 麟岱嘴上求饶,手却悄悄从裤脚抽出了最后一张听话符。 谁知少年将他一颠,猛地抱紧了些。麟岱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急忙抽出符想定住他。 鹿一黎见黄符迎面而来,歪头避过,因双手抱着麟岱无法施展,只好张嘴含住了符。他含糊不清的说: “师兄别闹,我带你出去。” 麟岱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愣了片刻,道: “不行,你怎能违背宗规。” “宗规算什么。” 鹿一黎将他紧紧锁在怀中,浑身肌肉绷紧,不夜侯应召悬浮于身侧,少年抱着他轻送跃上长剑,向外疾驰而去。 灵力在二人身前化作一面透明光盾,遮挡住冷风冷雪。麟岱惊异于鹿一黎精湛的御剑术,还未开口,就听见少年说: “自那次除魔回来后,我便突破了金丹。” “堪堪赶上师兄当年的记录。” 麟岱看着他的侧脸,好一会才说出句: “恭喜。” 少年却灿烂的笑了出来。 “原本想向师兄讨句夸奖,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通报,今日总算得心所愿。” 麟岱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听得风声呼呼,一片嘈杂。 “师兄想去哪?我于淮州倒是有个好友,宅院许多,也安静,最适合养伤。” “我……” 麟岱自然是想拒绝他,师尊神通广大,鹿一黎是师尊传人不会有事,可其他人只会被牵连。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何苦连累无辜人呢。 “好、好吧。” 他只能假意答应,届时再做其他打算。 “但是,得先去接琼牙。” “知道知道,你就惦记着那条狗吧。” 鹿一黎加快速度,两边草木被锋利的剑气齐齐斩断。 “你说方位,我……” 少年的话被截断,在麟岱错愕的目光中,鹿一黎胸口迸溅出鲜红的血液,热乎乎的洒在麟岱脸颊上。 鹿一黎摔在地上时,都不忘将麟岱护的好好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必要,麟岱并未在他怀中停留多久,他被灵气托举着从鹿一黎身侧扯开,浮在半空之中。 第36章 媚术的重复利用 麟岱见鹿一黎被贯穿了胸口, 顿时气血上涌呛了满口血腥。 少年闭眼躺在血泊里,往日骄纵的脸色此刻一片苍白。他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小心翼翼护着怀里脆弱的师兄。 “鹿青、鹿青……” 麟岱泣不成声, 他喘着粗气向身后看去,眼神中满是悲怆。 “泽渊长大了。” 鹿鸾山单手隔空控制着青年,淡漠如谪仙的脸上浮出一抹浅浅的戏谑的笑。 “都敢带坏师弟了。” “我没有!”麟岱吼着呕了一口血,嘶哑地说道: “我没带坏他, 都是你从中撺掇。” “不管是在学堂还是在宗中弟子里,都是你鹿鸾山有意造谣惑众, 恨不得我被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你个恶毒小人!” 见自己怎么都逃不掉了,麟岱干脆破罐子破摔骂个爽快。 “都是你,是你害的我见弃于人, 你不仅害自己的徒弟,还害自己的宗亲,你个冷血残暴的死人脸、你个诡计多端的老男人、你个混蛋!” 麟岱恨不得挣扎而出在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来一拳, 然后左一掌右一掌打的啪啪作响,再把一碗冰渣子给他从头浇到尾, 就像他当年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麟岱也不知自己竟对鹿鸾山积累了这样大的怨气,毕竟从前他一直将鹿鸾山当君主和神明来对待。 只是神明手脚不干净,亲手砸坏了他心里的神祇。 鹿鸾山看着骂骂咧咧的青年,表情有些诧异。 青年向来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见到人多都绕着走, 被误会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凶巴巴的说句算了,就真的算了。 生气时也只是闷声修炼, 从不多说一句话。 没想到骂人时嘴巴这样厉害, 突突的就像他善使的小火球。 “你也配称仙尊?” 麟岱骂的自己气短, 咳了两下,讪笑一声道: “什么都没做,天道真是瞎了才册封你为仙尊。” “不如册封我,我一个能顶你三。” 鹿鸾山眯起眼睛。 “你想做仙尊?” 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想做什么都可以。 麟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男人的关注点真的很偏。 “谁想做仙尊,道貌岸然的活计,狗都……” 忽然想起楚佛谙的麟岱口锋急转,“反正我是不想做。” 鹿鸾山不怒反笑。 “泽渊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是本尊教导无方。” 说着,鹿鸾山收紧手掌,将青年一点点拉过来。 “对,你有规矩,你摸自己徒弟大腿,你可太有教养了。” 麟岱一边挣扎一边毫无顾忌的怒骂,鹿鸾山也不是傻子,瞳术用了一次后就不能再用了,横竖都是死,与其隐忍窝囊,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心中怨气宣泄出来。 鹿鸾山噎了一瞬,少年已经被拉到了面前,因愤怒而鲜红的唇开开合合,说的尽是些不好听的话。 鹿鸾山心神一动,想起青年坐在自己腿上勾引人的模样,俯身就吻了下去。 然后眼神一凝,挟裹着杀意的目光向身后看去。 麟岱也是一愣,那令人厌恶的唇并没有落在脸上,反而有股血腥忽然升腾而起,让鹿鸾山的冰灵气都有些波动。 他攀着鹿鸾山的肩膀向后看,被不夜侯的寒光闪到了眼睛。 “鹿青!” 麟岱像条濒死的鱼一样挣扎起来,他望向跪坐于地,仍保持着掐剑诀手势的鹿一黎,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细小的泪。 鹿一黎不知何时醒来了,看到刚才那一幕,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出了旷世名剑。 这柄剑由他的授业恩师赠与他,是身为首席弟子的麟岱的终身不可求之物,如今以一个阴险的角度贯穿了他恩师的琵琶骨。 像某种奇怪的轮回。 叛逃、忤逆、弑师…… 鹿一黎非死不可! “师尊,师尊我错了,师弟他不是有意的……” 麟岱还被男人钳制在怀里,只听得兵器碎裂之声响于耳边,几下“噼啪”之后,就是铁屑落地的声音。 本命法器受损,鹿一黎神魂震荡,一股鲜血自口中喷洒而出,溅的洁白雪地星星点点犹如红梅。 麟岱一掌击在鹿鸾山的伤口之上,嘶吼着脱身。 不夜侯与方仪宝剑乃同品神器,被它刺伤无法用灵力治愈伤口,鹿鸾山许是吃痛,又许是怕青年弄伤自己,终是松开了手。 麟岱浑身没有一丝灵力,只能以拳脚肉搏,当年他体术极佳堪比武修,只是如今孱弱许多,招招式式都绵软无力。 这种无力感让麟岱羞愤欲死,鹿鸾山竟动都不动任他捶打。 麟岱一会就没了力气,他哭得抽抽搭搭,手上却还凶巴巴的在挠鹿鸾山的脸。 鹿鸾山叹了口气,偏过被抓出四五条红痕的脸,轻松环住了青年的腰。 麟岱张口就咬住他的肩膀,奈何没几分力气,反被他肩上的舵银莲花护肩杠的牙疼。 “嘶……疼……” 他窝在男人颈边,眼泪灌了鹿鸾山一领子。 鹿鸾山托着他的臀部,抱小孩似的颠了颠他。 麟岱一膝盖顶在了鹿鸾山两腿正中间。 鹿鸾山整张脸都扭曲了。 “你杀了鹿一黎,你怎么不杀了我,我可好杀多了!” 麟岱自暴自弃地吼着,连嗓子都哑了。 见青年终于安分下了,鹿鸾山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 “不会的,泽渊要永远陪着我。” 麟岱绝望地打了个哭嗝。 鹿鸾山满意的笑了出来,他托着麟岱,没有理会血泊中的鹿一黎,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 “又有什么坏心思?” 鹿鸾山警告似的掐了下青年的腰。 “不要这样抱。” 兴许是哭狠了,青年的嗓音沙沙的绵绵的,像是情人温存后在撒娇。 “你带着什么玉佩,硌的我好难受。” 鹿鸾山面色微变,轻轻托起青年改为横抱。 “没什么。” 见男人面色如常,麟岱这才作罢。 鹿鸾山耳尖微红,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生闷气的青年,喉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他俯下身,想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事。 麟岱一下捂住他的嘴。 “又硌到我啦!” 鹿鸾山连忙将他放在地上,捧着他的脸不许他往下看。 麟岱却伸手摸了过去。 “你带的什么花里胡哨的……” 两人都愣住了原地,麟岱一身白皮,顿时从下巴红到了头顶。 鹿鸾山闷哼一声,手掌向青年腰下摩挲。 “恨死你了……” 听见青年嘟嘟囔囔的抱怨,鹿鸾山更是兴奋,他看着青年雾蒙蒙的桃花眼,深深吻了下去。 麟岱把昏睡过去的男人推到地上,并不屑的踢了一脚。 方才麟岱就在想,鹿鸾山既然能被迷惑的中瞳术一次,那会不会有第二次。 只是不能由自己出手,要让他自以为是的走入圈套才行。 毕竟师尊永远瞧不起他麟岱。 麟岱觉得不解气,便又踢了一脚,然后去查看鹿一黎的情况。 将手挨在鹿一黎鼻尖下,麟岱感到了微弱的鼻息。 麟岱大喜,跪在地上想抱起鹿一黎,却听见少年喃喃念到: “快跑。” 麟岱心中一紧,急忙向身后看去。 鹿鸾山睁开了眼睛,他的脑袋正好靠在块石头上,使他能半抬着头,对麟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麟岱拔腿就跑。 ———— 浓雾覆盖的古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长啸,从林中延伸而出的崎岖小道上碎石迸溅,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一只硕大的猛兽从树木掩映的黑暗中飞速蹿出,激起尘土飞扬。定睛一看,此兽赤目蓝舌,长尾巨掌,竟是只煞面黄土松。 凶兽足有九尺多高,颈上一圈银亮鱼鳞护甲,森白犬牙往下淌着热滚滚鲜血,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断尾沉沉压在身后。 被鲜血濡湿的黏腻犬毛间露出一段点缀着青筋的雪白手臂,手臂纤细似乎一折就断,此时正随着凶兽的移动而微微晃荡着。 琼牙接到了麟岱,青年一见到他就浑身脱力晕了过去,还不忘补一句: “离开泾州。” 离开泾州倒是不难,只是离开泾州后该去哪,琼牙也无从得知。他驮着昏迷不醒的主人,脖子上绕着三首蛟,一直向北跑,直到跑进了一座陌生的城。 问了人,琼牙才知道这里已是渭州境地。 他用当时剑尊给的金叶子买了些现成衣裳,还住进了客栈。哪里人多往哪里钻,因为主人曾说过: “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 在白羊的撺掇下,琼牙自己化身为精装汉子,还为麟岱换了身裙装,梳起发髻,称作是自己得病的妹妹,来渭州寻神医来的。 这样谁都认不出他两来了,琼牙为自己的聪敏感到惊讶。安置好一切后,他就守在麟岱床边,尝试着把回灵丹塞进青年嘴里。 只是他不敢掰开青年的嘴看他咽下去了没有,所以麟岱醒来时,咳出了满口苦涩的丹药。 “呸呸呸。” 麟岱扶着床沿吐了一地丹药,他嘴巴苦的难受,又心疼丹药,只能一边淌泪一边吐。 笨狗蠢狗小傻狗,麟岱吐得天昏地暗,无力的倚在床边。 第37章 白捡的夫君 “主人!” 一声急切的呼唤响在耳边, 麟岱眼前一花,被颗硕大的狗头正中胸膛。 麟岱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他扶正胸前的狗头, 张口道: “还是不能维持稳定的人形吗?” 琼牙才不管什么人形不人形,小狗只知道自己的主人醒了,自己的依靠又回来了。他恨不得把麟岱的脑袋含在嘴里,舔的他满脸口水, 然后摇着尾巴原地转三百六十圈旋风式撒欢,手舞足蹈诉说自己的欢喜。 麟岱敲了敲他的脑袋示意他化为人形, 琼牙照做。他看到小狗的陌生模样,心中感叹道真的长大了,知道易容避人耳目了。随即麟岱看向了远方的大镜子, 想瞧瞧琼牙给自己弄成了什么模样。 以蠢狗的妖族审美,那怎么也得是虎背熊腰、高大威武,英姿勃勃——的妙龄女子。 麟岱看着自己脑袋上高高盘起的凌云髻, 身上粉嫩娇艳的桃色衣裙,还有胸前莫名鼓起的两团, 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一低头,看到两团油纸包好的馒头。 子不教,父之过。千错万错,都是他麟泽渊教养无方,和琼牙又有什么关系。 琼牙是妖, 又不是人,对于男女本就分得不是很清楚,自然不能以人的标准来要求他。退一万步说, 他的审美还是很不错的, 至少没有红衣配绿裙, 至少没有浓妆艳抹衣着暴露,这一点已经完胜世上七成的小狗了。 最后,爱护小灵宠人人有责。灵宠有时也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他现在虽然成了个女人,但也和剑尊有了相同的兴趣爱好。 以前只能称前辈,现在不一样了,可以称姐妹。 这关系,不就更近一步了吗? 可在琼牙的视角,看到的则是这样一番景象: 青年打量了下镜中人,眉间缭绕着奔波后的一丝疲惫感,随即淡淡移开了目光,开始思考以后的路。 他总是这样冷静、可靠,处变不惊。 琼牙心中燃起了浓浓的自豪感。 麟岱呆坐半分,问: “白羊它们还好吗?” 他娇贵的灵兽们,哪里经历过这种奔波。 “好的很,主人放心,龙鱼我也有天天喂,小兔也好好的,刺猬也不挑食了,给什么吃什么。” 麟岱点点头,他最忧心的还是鹿一黎。鹿鸾山那时完全能要了少年的命,但留了他一口气。想来鹿一黎也是他的宗亲,鹿家的小少爷。即使要杀也不能经由他手。只是鹿一黎留在太阿宗,麟岱害怕他受鹿鸾山折磨。 师尊擅长的,并非一刀一剑伤人,而是绵里藏针的伤害。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一个随意施予的眼神,都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麟岱担心鹿一黎同自己从前那般,被众人隔离在千里之外。只怕向来骄傲的小少爷受不了那样的磋磨,变得阴郁又消沉。 门外忽然响起了嘈杂人声,麟岱警觉的拉起被子,裹着自己向里侧翻滚一圈。 琼牙见状拿起护身的大刀,吼道: “哪个不长眼的吵我妹妹睡觉!” 言罢,门被人“砰砰”敲响。 “戴大爷,不是说要神医吗?我给你找着啦!” 琼牙与麟岱对视一眼,琼牙点点头,单手将门打开。 “哎呦戴大爷……” 进门的是客栈里的小二,他看见横着刀的琼牙,吓得后退了一大步,拍着胸口道: “戴大爷,我可是给你妹子找到神医了,不是给你找到仇家了,你怎么拿刀对我。” 琼牙将刀一旋,收回,道: “你也是个修士,怎会被把刀吓到。” 小二把嘴一撇。 “修士怎么了,上修界谁不是修士。我们做生意的,不比你们武修打打杀杀,我是从来不见血的。” “废话少说,方才说神医,是什么来头?” 琼牙隔着门板向外看一眼,确定没有太阿宗追杀之人后,才慢慢放下了刀,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小二一喜,连忙说道: “您和妹子算是赶上了,那百毒谷之人,就是穿封一族,昨日刚来咱们城中,滞留七日,专治疑难杂症。您赶紧带着妹子去看看吧,这腿脚毛病可耽误不得。戴姑娘这样好颜色,若腿脚能走动,怕是能嫁高门贵族里的大少爷呢。” 能嫁高门贵族大少爷的“戴姑娘”在床上轻咳一声,琼牙立马推着人往出走。 “行行行,我下午便带她去,你赶紧走,把我妹妹都吵醒了。” “好好好。”小二一边退一边见缝插针地向床上看几眼。出门时还不忘喊道: “戴姑娘,你可得好好治啊!等你腿脚好了,我给你介绍我们大东家!” 琼牙关上门,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麟岱则不关心自己究竟是什么姑娘,得了什么病,又是谁的妹妹。他听到了穿封一族的名字,不免忧心这是师尊的圈套。师尊定是认为自己在想方设法恢复修为,又与百毒谷少主穿封尚交好,所以整了出神医巡游的戏码引诱自己上勾。 他不是不信任穿封尚,只是人人都陷在争斗的漩涡之中,一言一行都身不由己。与其让这个难得友人两面为难,不如客气地远离,不给人添麻烦。 这样就好。 “主人,我们什么时候走?”琼牙问。 麟岱忖度片刻,道: “此处是……” “渭州。”琼牙接话。 麟岱不由的苦笑,兜兜转转竟又走到了这里。当年从这里出发,历经磨难走了一整年才到泾州。如今又仓皇逃了回来,形容狼狈,与幼时无异。 也不知这七八年究竟学到了什么,麟岱轻叹一声,起身整理仪容。 君子正衣冠,麟岱习惯性地编了一缕五股辫,将极细的红绳绕在指尖,然后一圈一圈地编入发中,将一腔苦闷都编入烦恼丝中,再放下手时,眼中已毫无迟疑与困顿。 “琼牙,去租辆马车。” 麟岱重新戴上了鹰头戒指,取出枚回灵丹吞下,又胡乱咽下些止痛的丹药,准备出去看看。 琼牙眼中尽是担忧,但也丝毫不犹豫的转身去了。 ———— 渭州不及泾州繁华,麟岱掀开轿帘,一双桃花眼悄悄向外头看去。 他出门前特意修了细弯眉形,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女子,隔着帘子这么一望,路边的商贩顿时都丢了魂。 美人目如秋水,许是羞涩,浅浅望了一眼便合上了帘子。也不知那白色面纱下是怎样的容颜,一纱一帘惹出遐想无限,马车辚辚而过,众人伸长脖子恨不得随那马车而去。 琼牙一鞭子甩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才让众人回过神来。其中一个妇人拍了拍胸脯,感叹道: “好俊俏的姑娘,也不是是哪里的修士,我走街串巷时从未见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另外一人嘿嘿一笑,道: “百毒谷众人昨日来了渭州,四方求医之人纷纷而来,重金求诊,那姑娘差不多也是为这而来。” 妇人点点头。 “若真是这样,那姑娘还挺可怜,这样年轻俏丽的,也不是患了什么重病。” “唉,天命如此,我们又能怎么办。除非能向宗门权贵那里求到神丹,不然就一直病着吧,磋磨几年就差不多该去了。” 两人俱是一声长叹,那马车也在二人的交谈声中远去。 麟岱阴恻恻地盯着街道两侧,看到了好些熟悉面孔。宗门中的人已经追查到了这里,只是还未行动,驻守在路边,每人衣襟边都别着传音石。 “主人,怎么办?” 琼牙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先回去。”麟岱勾着那帘子,将目光收回。 “得想办法出城,我不去见百毒谷之人,师尊定会扩大追查。” “如何出城,人太多了,我方才看到了二十来个。” 麟岱眉头微锁,黝黑眼珠左右转动了两圈,继而抿唇,待到下唇被压得苍白时,才沉声道: “随百毒谷之人同行。” 麟岱十六岁时曾与一巨蟒搏斗,巨蟒眼尖牙更尖,咬的麟岱无处可藏。最后麟岱撬开了一枚蛇蛋,窝在里头躲过了巨蟒的黄金眼。然后趁其不备,一掌解决了它。 弩下逃剑,绝处逢生。师尊自负,这招对付他再好不过。 麟岱回房仔细抹去了自己留下的痕迹,连掉落在床边的一根头发都没遗落。随即他又揣起一个小枕头,扯开衣摆塞进了腹部前方。 琼牙:“?” 麟岱松散发髻,点了朱砂描红嘴唇,对琼牙说: “等见到了神医,你就说我丈夫死了,不愿保胎,私自用药伤了身体,知道吗?” 琼牙愣愣地点点头,看着青年隆起的腹部,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麟岱学过些易容之术,他将自己的五官尽可能修饰的柔和,抚平衣襟,挺挺小腹,真有些孕妇的样子。 先前就听穿封尚说过,他们族中有位嫡系少爷,被鬼气入体后得了失心症,需要以刚诞下来的死婴为药引来治疗。所以百毒谷常常收留流落在外的孕妇,若诞下正常婴孩,那便好好养着。若是死胎,便那入药。当然,也要看人家母亲同不同意。 但是外人传着传着,再加上“百毒谷”这三个字取得甚是不吉利,听着就阴毒狠辣的样子,本是件善事,却传成了百毒谷杀人取胎制药,别说孕妇,就连只雌鸟都不敢在百毒谷上转悠。 百毒谷现在是重金求死胎了,还求不到。 麟岱扶着肚子,乘着马车到了他们落脚的医馆。 果不其然,那医馆门口的百毒谷弟子眼神一亮,急急走入门内,赶着通报去了。两侧立着的太阿宗弟子见是个孕妇,都收敛了刀剑,齐齐向后退去。 麟岱不动声色,琼牙得了眼神,他拉着麟岱,拽着他走入医馆,来势汹汹的样子把两边求医的修士都逼的让道。琼牙把他按在椅子上,一把握住了坐诊医修的手。 结果他凑近一看,发现这医修竟是个女子,穿着清一色的靛色衣袍没看出来。琼牙忙不迭将手抽了回来,幸好嘴上台词没忘。 “神医,您救救我妹妹。她男人死了,她便不想要腹中胎儿,硬是喝了药要打掉。被我拦住了,只是药已入口,孩子怕是活不成了,您赶紧给保保试试。” 周围人听闻此话纷纷唏嘘不已,有一人说道: “稚子何辜,姑娘怎能忍心伤腹中亲子。” “对呀,虎毒还不食子呢,更何况是人。”另一人附和。 “你这女子,看着俊俏,心却这般狠毒。” “你丈夫去了,更应好好养育孩子才是,怎么狠心干这样的事。” 众人议论纷纷,那年轻的坐诊医修轻抬眉眼,呵道: “肃静!” 众人被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停住了嘴。 “把手伸过来。” 年轻医修推开琼牙,示意麟岱将手放在一旁的软垫上。 麟岱无言照做,医修在他手腕上覆上层蛛丝软缎,随即缓缓按下指尖,屏息诊脉。 麟岱一声不吭地催动体内的幽冥狐火,牵着自己的筋脉,从而改变脉象。 几息过后,医修收回了手。 “如何?神医可看出什么了?” 琼牙做慌乱状询问。 年轻医修点点头,琼牙大喜,问: “孩子保得住?” 琼牙眉头紧蹙说的煞有介事,麟岱摸着腰上的枕头,忍着没笑。 二十二岁的他没当上爹,倒是当了回妈。 他变了脉象,这医修已经查出了死胎,估计马上就会将他藏起来,然后偷偷带回族中。届时他再找机会逃跑,或者假死,只要能骗过师尊,怎样都行。 医修没回应琼牙,反而抬起头冷冷看着他。 “你是她兄长,怎么只在乎胎儿,不问问她?” 琼牙被问住了,他们刚才没排练这一段,这医修居然不按套路出牌。 麟岱见状,连忙娇声说: “我夫君是名门望族之后,我在他房中无名无分,受够了妻妾欺负,只想离开那里。我哥哥不许,见我有了身孕,非要我奉子上位,我、我、我不愿意,就偷偷把孩子打了……” 一通乱编合情合理,众人为之一惊,纷纷拊掌哀叹。 “哎呀呀!” “可怜,真是可怜之人啊!” “你这妇人真是蠢笨,既有了孩子,不乘机入驻主家,反而偷偷打了,难以成事。” “这是什么话,孩子又有什么错,说什么也不能伤了孩子。” “啧啧啧,眼界浅薄。” 麟岱透过白纱窥伺着周围动静,生怕此处骚动引来宗门中人注意。 几个太阿宗弟子规规矩矩站着,眼睛都盯着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等待的人已经溜到了眼皮子底下,马上就要随着百毒谷的人一起离开了。 “肃静!” 年轻医修被惹烦了,重重拍了下桌子,呵斥道: “又未出世,便只是一胎,或生或死,皆由母体决定,与尔等有何关系。再多嘴,小心哪天大了肚子,去承受那妊子之苦!” 几个絮叨的男人不甘心还想开口,被队伍后的一位老妪劝道: “女子怀胎育子本就不易,诸位也是爹生娘养的,自是不想自己生来就没了爹。这姑娘不是主母,既无娘家帮扶,又无丈夫疼爱,一个人该怎样养育孩儿。诸位既说稚子何辜,又想着奉子上位,岂不是将无辜稚子换了钱财地位?” 这一番话让叽叽喳喳的人群噤若寒蝉,几个男人自讨无趣,躲到人群后头去了。麟岱感激地朝她一望,老妪和蔼地笑笑,隐没在人群中。 年轻医修叹了口气,声音很小,但麟岱还是听到了。 “姑娘,你这孩子已成死胎,你自由了。” 麟岱松了口气,细声慢语的说: “我这死胎恐有怨气,我也不认得大师给他超度,还请姑娘赐一化胎的草药,让他直接散了吧。” 年轻医修眼神微变,凑近道: “若可以,姑娘可留在这医馆里,我们有办法处理。” 麟岱脸色浮现出些许喜色,道: “那自然是好,只要不麻烦姑娘。” “不麻烦。” 年轻医修唤来身后的弟子,让他领着麟岱去后屋。 计成,麟岱正欲走入,忽然又被唤住。 “等等,你姓什么?” 是那医修的声音,麟岱捂着小腹行动迟缓地转身,回答道: “姓戴,我叫戴儿。” 年轻医修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转过来问他,手中还持着一张符。 她提笔于符上勾了个“戴”字,接着问: “你夫君呢?姓什么?” 麟岱这才发现她生了双内勾外翘的凤眼,令素雅的小脸平添几分媚意。这双眼睛让麟岱想到了楚佛谙,他心神一晃,脱口而出: “楚。” 琼牙蠢笨,不明白为何麟岱双颊飞红。 “姓楚是吗……”年轻医修画好了符,递给麟岱。 “贴于腹上,一会我去查看。” 麟岱接过,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 可他没走几步,又被一道男声止住了步子。 “请留步!” 留步留步,麟岱恨不得转身给他一个回旋踢。 他整理好表情,担心是宗中弟子发现了端倪,连昏睡粉都捏在了手里。 转身,麟岱的心瞬间僵住,他面色惨白,冷汗大颗淌下。 他见到了此生都不想再见的一个人,这个人曾让他生不如死,让他沦为了整个上修界的笑柄。 他曾经的婚约对象,名义上的道侣,拒婚时一脚将他踹出二百里的仙门阔少——楚洵。 怎么偏偏这个人也姓楚,麟岱不知他有没有听到自己刚刚说的话,紧张的手都有些发抖。 麟岱还未想出对策,楚洵却欺身上前逼到了麟岱眼前。 麟岱躲避不及,被他拦住了去路。 端详半晌,楚洵温柔一笑: “夫人,怎么到处说我死了?” 第38章 旧事重提 麟岱不知道他耍的什么把戏, 亦不敢多言,只是看着他,提防着他说出自己的本名来。 手里那把能致人昏睡的粉末也攥的紧紧地。 楚洵见他眉眼凌厉, 却大方一笑,手掌温柔地穿梭过他散下的几缕发丝,轻轻理顺。 “别和我置气了,是我的错, 那些女人都是我母亲安排的,我已经将她们赶走。你随我回去, 我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他眉眼温柔盛满笑意,真像位贴心好郎君。麟岱只觉得后脖子一凉, 当年被踹断的肋骨又隐隐疼起来。麟岱身子弱,气血翻涌时遍体不适。 他身形有些不稳,赶忙向琼牙伸出手。 楚洵先琼牙一步, 将那窄细的腕子死死锁在手里。 琼牙面目狰狞,隐约露出一双兽瞳。 麟岱微微摇头, 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声轻笑暧昧地顺着他的耳侧擦过,楚洵扯着他的手硬生生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了几分。麟岱吃痛,又不敢大力挣扎,不情不愿的贴在男人胸前。 楚洵左手运气,灵力稳稳地压制着麟岱的脑袋靠在自己的颈侧, 远远看去真像一对璧人。他挑衅地看着琼牙,然后缓缓说道: “好了,别闹脾气了, 岱儿。” 这个“岱”字拉得极长, 麟岱心中一惊, 右手在他腰侧划字: “先离开。” 见男人没有反应,反而捏着自己的一根小辫赏玩,麟岱只好继续写到: “求你。” 楚洵眯了眯眼睛,表情像是吃到了什么难得珍馐。麟岱不理解他的满眼厌恶是怎么变成如今这种怪异的满足感的,但是麟岱无法违抗。 男人比他大三岁,修为已至元婴,威压之下,麟岱连站立都是难事。 楚洵牵着麟岱往出走,那年轻医修担忧地看了麟岱一眼。麟岱对她充满好感,露出了浅浅笑意,随即跟随楚洵离开。 琼牙紧紧跟着,待到几人走到偏僻处时,他猛地化为煞面黄土松,将男人冲开。 楚洵似乎不准备同一只犬妖计较,他拍拍大袖,玩味地盯着麟岱。 麟岱后退几步,紧贴着琼牙,好像这样就能从元婴修士掌下逃脱。 楚洵的目光将麟岱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最后停留在他隆起的小腹上,笑道: “这么想给我生孩子?” 麟岱怒极反笑。 “给狗生的。” 琼牙瞪大了眼睛。 麟岱没空理小狗,扯下遮面的白纱,冷声问道: “楚公子唤我何事?” “楚公子?” 楚洵双手环在胸前,眼睛如狐狸般微微上扬。 “叫什么楚公子,当时穿着婚服站在我面前,叫的可不是什么公子。” 这动作有几分像楚佛谙,麟岱不知是怎么了,看什么都能想起楚佛谙。这只会使他更难过,生出些无厘头的委屈来。 “楚公子有事直说。” 美人微怒,眼下薄红,甚是好看。楚洵兴奋地舔了舔后糟牙,道: “这么生分?当时不是喊我夫君吗?再喊一次听听。” 麟岱已经将那团昏睡粉握好了,他不想在这里耗时间,向琼牙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呈两人夹攻状。麟岱手指勾动,想趁楚洵不备挥出粉末。 楚洵仪容俊朗,风度端凝持重,眉眼之间儒雅居多,看着要多正派有多正派,阴阴一笑,反而更显爽朗。 “麟岱,别给搞我那些小动作,你十七岁时就爱玩这些,怎么年至弱冠都毫无长进。” 说着,就要上前抓麟岱的手。 麟岱毫不迟疑地挥出粉末。 琼牙后腿绷紧,猛地扑向楚洵。男人单手控制住琼牙,另一只手在身前挥了挥,驱散白色粉末。 “咳咳咳,真呛人。好了好了,被你迷到了行吧。” 男人说的轻松,手上力道却大的惊人。 琼牙被吊着脖子挂在半空中,麟岱心头一紧,忙说: “放开他!” 楚洵将琼牙吊的更高了。 麟岱急的扯住了他的袖子。 “好,你要我怎么做?” 楚洵将琼牙放下了三寸。 “你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境地吗?麟岱。” 琼牙痛苦地挣扎着,麟岱心疼不已,问什么答什么。 “不知,你把他放下来。” 楚洵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离宗叛逃啊,麟岱。” “是又怎样,同你有何关系。” 麟岱一颗心都悬在琼牙身上,男人见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听自己说话,只好将那狗向下放了放,琼牙后脚着地,终于得以喘息。 麟岱恨恨地盯着他。 楚洵哈哈一笑。 “麟岱,你当时若是这幅神情,说不定我真会娶了你。” 旧事重提,麟岱红了双眼。 十六岁那年,他见到了楚洵。对方来太阿宗小住,名门之后,丰神俊朗,修为高深,对待麟岱温柔妥帖。麟岱被忽视惯了,猛地有人对自己这样好,嘘寒问暖,指点功课,甚至赠书赠花。麟岱心动,在宗中一位女修的鼓励下,偷偷写了情笺,却没送出去。 麟岱自卑,不敢高攀。那人走后便偷偷扔了情书,没想到情书被楚洵捡到,还给了回信。两人书信来往半年后,楚家上门提亲。 麟岱喜不自胜,太阿宗与楚家联姻,他满是憧憬去了楚家。 麟岱自小无人教导,哪里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直到换上婚服,都没发现哪里不对。 楚洵压根都不喜欢他,甚至都不记得他。他待人接物向来温和有礼,是麟岱心生绮念,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那些缠绵的书信究竟是谁写的,麟岱也无从得知。他看着楚洵阴沉的脸色,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 麟岱袖子里还藏着未寄出的情笺,他想递给楚洵,告诉他自己并非有意,还有自己是真的很喜欢他。 可是当他抬起手的那一瞬间,楚洵变了脸色。他说,麟岱,你又想使这些龌龊手段。 然后,抬脚将麟岱踹出了礼堂。 麟岱仰面躺倒,肋骨断了好几根。他还握着那封情笺,脑颅砸在地上流下一滩鲜血。 第39章 被围攻了 楚洵转身离去, 置若罔闻。 等麟岱回到太阿宗时,从别人口中得到的,就是麟泽渊攀龙附凤, 楚家少爷拒婚伤人的一桩暗昧之事。 旧人旧事回转到眼前,麟岱心口胀痛不已。楚洵仍自顾自说着: “泾州最年轻的炼丹师,人魔结界破损后只身赴大苍山,丹成时引得天地异相。” “太阿宗下了追捕令, 上修界几大州四处周找你。我还以为你用了什么飞天遁地之术隐藏踪迹,没想到, 装成了这副样子。” 麟岱浑身都疼,说不出话来。 楚洵戏谑一笑。 “怎么,无处可去想要投奔我来?怎么不直接来寻我, 反而说我死了。还……” 男人目光缓缓移到麟岱腹部,“还怀了个小崽?” 麟岱觉得这目光太令人难受,他忍着痛后退, 只是身后高墙巍巍,已无退路。 麟岱不知道楚洵会怎样对待自己, 羞辱?折磨?或者只是戏弄一番。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现在的麟岱可以承受的。 失去宗门庇佑的他,与庭院里的白羊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怯懦极大地取悦了楚洵。 “麟岱啊麟岱,我倒不知道你这样执着。当年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老实交代,我便既往不咎, 还能给你一处休憩之地。” 楚洵盯着他露出的一截脖子,那眼神满是不怀好意。 麟岱握住了脖子,仿佛刀刃逼近眼前。 “什么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从不会乱用药。” 麟岱被逼的贴紧了冰冷墙壁。 楚洵冷哼一声, “没下药?麟岱, 没下药我会失了智似的三天两头往你那里跑?没下药我会傻了吧唧的给你送东西?没下药我会夜夜做哪些鬼梦?你自己用了什么手段,你自己不清楚?” 麟岱满头雾水,仍是坚定地说道: “我不会乱用药,或许是你自己吃坏了东西。” 楚洵表情诡异。 “麟岱,你的想法果然异于常人。”、 “总之。”麟岱扶着墙平息痛楚,极力保持清醒,“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楚洵沉默半晌,见麟岱支撑不住,伸出手想扶他。 麟岱躲开,转个弯背对他。 楚洵:“……” 一声长叹自身后传来。 “唉,麟岱,你的反应也是异于常人。” 麟岱疼的眼前发黑,他捂住丹田慢慢向下滑倒,瞥见腰间的含灵宝玉,顿时委屈的眼眶含泪。 如果剑尊在就好了,一定会把他拉起来,给他输灵力,然后无比怜惜地问他痛不痛。 说不定还会摸摸他的头,然后把他搂在怀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戏谑地问他是不是乱下药。 麟岱环住膝盖,头低低垂下去,意识逐渐模糊。 琼牙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 “找到了吗?” 一名身着青灰色箭袖的高大男子显出身形,询问身侧的白衣弟子。 几个白衣人摇摇头,皆是面色颓唐。 男子眉头紧蹙,目光竟有些恍惚。 “领长,大师兄……呃……叛、叛逃者麟岱,还在渭州吗?” 其中一个弟子开口,结结巴巴的不敢多问。 被称为领长的弟子叫白敏,昔日和麟岱同堂读书,二人皆是四方法会的候选,只是他稍差麟岱一些,终是让麟岱夺了魁首。 少年慕强,对于这个天才大师兄,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少年也愚钝,始终弄不明白这心思的弯弯道道。 “你也这般认为吗?” 白敏一记眼刀甩在了白衣弟子身上。 那弟子向后瑟缩的一下,随即道: “认……认为什么?” 白敏抿了抿唇,咬着牙说: “认为麟岱叛逃!” “当然不是。”白衣弟子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大师兄离天授炼丹师只有一步之遥,此等人才,当然是择良木而栖。说到底……” 白衣弟子声音下了下去,“到底是咱们太阿宗暴殄天物,不知惜才。”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应和,另一人道: “确是如此,宗门之于师兄过于严苛。师兄离开,也是情理之中。” 白敏却坚定地摇摇头。 “不会的。”他说,“我与他少年相识,深知他对太阿宗的眷恋。他匆匆逃走,绝对是受了什么威胁。” 几名白衣弟子不敢妄言,只能愣愣地盯着白敏。 白敏亦无奈低头,目中满是愧疚。 “自大苍山那一战后,你们也发觉了师兄本性,外人眼瞎,我们同宗同门,说什么也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如今师兄修为尽失,如若遇见,千万要小心对待,不能强行带回他。师兄性情孤高刚烈,只怕会玉碎外乡,魂魄不全。” 想到这种悲凉情形,几名弟子皆是倒抽了口冷气。 白敏语气中满是担忧。 “此次追捕,宗门派出的都是些心狠凌厉之辈。与师兄相识者不过尔尔,恰巧都分布在此处。若遇师兄,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 白敏又交代了些事宜,忽然看到一阵白光自眼前疾驰而过,然后是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剑拔弩张地追着那白光跑。一边跑,一边还说着: “娘子好生歹毒,差点要了夫君的命。” 一个枕头唰的飞过来,砸到了男人脸上。 白敏:“……” 白衣弟子瞪大双眼,决眦欲裂。 “领长,我看见师兄了。” “我也看见了!” “不仅大着肚子,还被人追着跑。” “还成了家!” 几人准备请示白敏,可原地已经没有他的影子。几人如梦初醒,赶忙跟了上去。 麟岱紧紧攀着琼牙,感到一股一股的鲜血急着要呕出。 他方才使了个听话符,这是他最后一张符了,没用在鹿一黎身上,幸运地留了下来。楚洵修为高深,自然是没办法完全镇住他,于是趁他走近,麟岱直接把符贴在了他胯间,然后催动,顺势一掰! 楚洵估计怎么都想不到麟岱会使出如此阴毒的招式,等他反应过来时,麟岱已经骑着琼牙飞射出好远。 麟岱发现了一个秘诀,这个秘诀让他两次从师尊手下逃脱,刚刚甚至伤了楚洵一次。 这个秘诀就是——让敌人放松警惕。 这方法甚是好用,麟岱想。如果这次能顺利活下了,他要写一本兵法,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那些年,我为了保命使出的一百零八种小手段,渭州戴娘子著。 每当麟岱露出绝望神情时,周边人都会想中了咒一样,瞬间陷入自得与麻痹大意之中。完全不考虑他是不是装的,或者是憋了什么阴招。麟岱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凶名在外,旁人见到他时还是容易放松警惕,毫无防备。 也许是因为他修为尽失,看起来孱弱可欺。也或许是这幅无辜病态的皮囊,总之怎样都行,麟岱只想活着,或者说自然而平静地死去,哪怕是依靠这些他从前毫不在意的东西。 琼牙一个急转弯,纵身跳上了房顶。麟岱气血震荡,鼻腔里都是腥热血液。艳红血珠滴落,溅在地上形成一行凄惨泪。 这不跳还好,一跳,麟岱倒是看清了有多少人在追捕他。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自窄小街道里、树丛里、店铺里攀上来。好多生面孔,浑身泛着戾气。 麟岱终于觉得自己像个叛逃者了,他苦笑一声,被体内的痛苦扎的一激灵,在琼牙背上浑身抽搐地蜷缩起来。 四方弟子只能看到一片粉红,还有蓦然垂落的苍白手腕。 “师兄!”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追捕的人群刹那间暴·乱。 琼牙将麟岱放在一片平整的屋顶上,涨大身形向前扑去。他攻守得当,没让太阿宗人靠近麟岱半步。 楚洵惊诧地望着眼前景象,竟忘了挪动脚步。 一声野兽的长啸惊醒众人,空中忽然出现了尾通身漆黑发亮的三首蛟龙,蛟龙一甩尾缠住麟岱,每一块鳞片都泛起奇异的光晕。 “是蛟龙族移形术!” “困住蛟龙,别让他们跑了!” 几人张起阵法,捆住了蛟龙手足。更有一领头弟子御剑跃上三首蛟头顶,持剑贯穿了他其中的一个脑袋。 随着三首蛟一声颤鸣,虚空缓缓扭曲,被裹挟其中的麟岱眨眼消失不见。 琼牙哈哈一笑,随即张开巨口咬下横在眼前的胳膊。 人群中的白敏猛地松了口气。 几名弟子顿时觉得被戏耍了一遭,尤其是那三首蛟头顶上的领头弟子,气的长剑在掌中尖锐鸣叫。 她头次出任务,就成了领头人,手下十二领长皆听命于她。少女要强,任务对象又是个病美人,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美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跑了,这怎能不生气。 少女立于屋顶上,淡漠眼神瞧着远处的疯犬与恶蛟。想起刚刚即将要触碰到的脆弱面庞,内心就一阵烦躁。 她挑起剑尖,日光照出锋芒冷冷。少女眉间戾气丝毫不加隐藏,道: “麟岱未出渭州,外巡队速寻,不可耽搁。” 然后剑尖指向琼牙,“孽畜在此,麟岱自会返回。” 一场恶战,琼牙被俘,三首蛟被斩一首一足,亦被俘。 麟岱不知所踪迹。 太阿宗传来急召,叛逃弟子麟岱十日不归,便斩其犬,饲蛟龙。 40-50 第40章 心思恶劣的未婚夫 爆竹声中一岁除, 麟岱二十二岁了。 正月初三,这天是他的生辰,他在一间昏暗的柴房里醒来, 身边没有亲人、朋友,连陪伴他好多年的狗都消失了。 他倒在一堆柴禾里,不敢哭得很大声。 麟岱的手腕上有一条擦伤,疼的厉害。麟岱捂着手腕很矫情的哭, 哭这不到一寸长的血痕。 这是他受过最轻的一次伤,从前受伤他不会有多伤心, 甚至会侧着身子盯着窗户,盼着有人能来看他。 或者绷着一张脸,等随行的弟子来报告此次的收获。 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真正的一个人。 琼牙被俘,三首蛟生死未知,鹿一黎也毫无音讯。楚佛谙……麟岱从腰间扯下那枚玉佩, 对着木门里透出的一线微光细细打量。 含灵宝玉,梨形, 莹莹白玉,内里夹着几丝血红,像只眼睛在注视着他。 麟岱没有催动它,定定地看了一会,然后揣进了怀里。 他又躺了一会, 腹中饥饿,胃烧如火,躺着也没能好受多少。麟岱从鹰头戒指取出本来穿的男子衣物, 整理好自己, 然后悄悄推开了门。 也不知哪个富贵人家的院子, 入目就是棵巨大的梵红花,结满花苞,一片叶子都看不到。这种花木金贵娇弱,能养到这个样子,想必是花了许多功夫。 麟岱驻足片刻,然后摸索着向前走。月亮还挂在天顶上,所幸院中点了灯,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 麟岱躲过了几个小丫鬟,一路摸黑进了厨房。 麟岱在渭州讨生活时,去富贵人家干过不少活,这样的庭院见过不少,大抵是一样的形制。炉子尚有炭火,他在案上放下片金叶子,然后痛饮了一瓢热水,又捎走了几个温热的大包子,鬼鬼祟祟地离开。 院中没有几个人,更深露重,麟岱又把剑尊送的那件火红法衣披上,想找扇出去的门。 一只飞鸟忽然掠过,麟岱被吓了一跳,紧接着树下传来人声。 “白日怎么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那棵花树下竟藏了人,麟岱一时无处可躲,所幸厨房外放了个空的大米缸,便屈身钻了进去。 “听少爷说,是太阿宗有人叛逃,追到了渭州来。” 是两个女子的声音,听着年纪不大的样子。 另一人拔高了音量。 “魔族尚未除尽,竟有人敢此时叛逃!” “我也不清楚,你知道那叛逃者是谁吗?” “是谁?” “麟岱,麟泽渊!”那女子说完,娇笑了一声。 米缸里的麟岱心中一惊,将木盖子微微移开一寸,方便自己听得更清楚。 “啊,他不是与魔族谈崩了,被废了修为吗?” “对呀,不过他炼的一手好丹,大苍山那次大显身手,惹得四方垂涎。” “那他跑什么,太阿宗没给够?” “自然是没给够,况且……”女主女子忽然压低了声音。 “卖什么关子,快说呀!” “况且那楚家公子因四方法会之事逗留渭州,麟岱对他情根深种,岂能不来?” 米缸里的麟岱:“……” “嘻嘻嘻,赶着见情郎呢,不过我听说楚家公子可是实打实退了婚,是那麟岱死缠烂打。” “你知道什么。”那外一人跺了下脚,然后挨着另一人,低声说: “那楚洵自诩正派作风,又是侧室所生,素来拧巴。如今终于成了楚家家主,万事顺遂,嘴上说着什么洁身自好与世无争,你信不信,他马上就能把那个经年旧梦娶回家?” “嘿嘿嘿,那他当年……” “自然是因为自己出身不高,麟岱亦是个孤儿,无权无势的没法帮衬他,名声又不大好,楚洵避之不及。你还真以为他是什么正道君子,估计看到美人魂都飞了吧。” “那楚洵也太蠢了些,哪怕没法娶他,好好养着也行。到时候美人在怀,权势伴身,岂不更好?” “我也觉得他不大聪明……” 两人渐渐走远,剩下的麟岱也没听清。他艰难地从米缸中爬出来,心想现在的姑娘可真会臆想,逻辑严密的他都难以反驳。 “啊!”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呵,听声音是其中的一位女子。麟岱本能地想前去帮忙,忽然想起自己如今不但法力全失,还是个逃犯,只好重新缩进了米缸里。 “楚、楚少爷……” “小祁姑娘,幸会啊。” 是楚洵,麟岱瞳孔一缩,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女子声音都在颤抖,她是渭州世家的仆人,跟在主人身后听到了几段秘闻,就拿出来做谈资。现在被议论的人就在眼前,怎能让她不害怕。 “楚某真是好大的魅力,让姑娘在花前月下这样的好景色里都惦记着。” 麟岱:“……” “莫不是周老先生反复提起楚某,令姑娘念念不忘?” “楚、楚、楚公子,我们……”那女子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楚洵爽朗一笑,“小祁姑娘紧张什么,在下只是开个玩笑。” 言罢,他伸出手做出礼让的姿势。 “夜深露重,姑娘还请回房歇息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两姑娘估计走了。麟岱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出去,就听见烦人的嗓音又在说道: “哎呀,这怎么有个大米缸啊,是用来招老鼠的吗?” 麟岱自知已被发现,叹了口气,正欲打开木盖子爬出,却听见外面传来“咚咚”的敲击声。??D? “小老鼠在家吗?” 麟岱:“……” “小老鼠开门啊!” 麟岱再也无法忍耐,掀开盖子,长腿一迈跨出米缸,将挡在前方的男人推开一臂远,然后剑眉倒竖,怒目而视。 “楚洵,你有完没完。” 楚洵见了表情格外鲜活,完全不复当年木讷的麟岱,竟双眸一亮,然后又看了看他平坦的小腹,一脸惋惜的说道: “好可惜,一个没看住,夫人就把孩子打掉了。” “你有什么大病?”麟岱瞪他,瞥见男人爽的一哆嗦,还是用那张端庄到过分的脸,这种割裂又矛盾的感觉让麟岱害怕,他看了看院墙,估摸着自己能不能一鼓作气攀过去。 这样想着,他没注意迎面吹了阵冷风。麟岱弯腰欲咳,却被一口忽然冲上喉头的血逼的上不上下不下,他整个身体弓起绷紧,眼一花跪在地上,双手交叉捂着脖子,努力想把那口血咳出来。 楚洵的声音蓦然慌乱,“麟岱,你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爹要死了,麟岱捂着脖子,被堵得泪花朦胧。 楚洵绕到他背后,大掌扣在他胸前,一股精纯的火系灵力猛地涌入,蛮横地撞入麟岱的胸腔里。 麟岱一声痛叫,鲜血自唇边溢出。 他急促地喘息着,然后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楚洵:“……” 是真是假啊这? 楚洵颠了颠怀中轻到怕人的一叠火红,沉吟片刻,又点了青年的睡穴,确认他无法再动弹顺便给自己的命根子一下,才把他带了出去。 这件院子是渭州修真大家的住宅,楚洵在此歇脚,准备参加几日后的法会。结果好巧不巧,见到了当初的“经年旧梦”。 那个丫头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当时他势单力薄,对谁都是副温柔好脸色。太阿宗内尽是门阀贵族之后,对他颐指气使者不在少数。麟岱沉默寡言,出身低微,他难免有些怜惜,便对少年更加关心。谁知道一来而去,被这十几岁的小家伙迷了心神。 太阿宗内有传言,麟岱不仅诱骗自己的师弟于宗门初试出局,还爱攀炎附势,不屑与凡人相交。尽管楚洵知道麟岱的为人,但为了明哲保身,他仍选择将少年踹的远远的。 美人哪里都有,清誉可不是永远都在的。 只不过,当年的他还不知道,像麟岱这样的人,一辈子大抵只能遇见这一个了。 ———— 麟岱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窗户在哪,找到了,然后找自己鞋在哪,找到了,然后穿上鞋就要翻窗逃跑。 楚洵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麟岱望了望底下比蚂蚁还小的行人,又默默地把窗关了起来。 好高,高到连地面都看不清了。 楚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麟岱不理他,兀自拍了拍枕头使其松软,然后推了推被子,重新躺了下去。 “麟岱,你可真不把我当外人。” 楚洵悠哉悠哉地走到床边。 麟岱没说话,他累的厉害,刚才那一番动作已经令他头晕目眩,哪有精力去关注楚洵的动作。 他只想好好睡会,然后去找他的狗子和三首蛟。 美人卧于身侧,楚洵心思一动,手掌轻轻按在他腰际,贴近他的耳边,语气潮湿: “麟岱,你想不想知道那条狗和大蛟去哪了。” 麟岱身形未动,语气也很平稳。 “你知道就说。” 楚洵还想继续吃豆腐,又怕美人玉碎求全,思量一番,讪讪抽回了手。 “太阿宗急讯,若你十日不归,就要杀了你的狗,喂你的蛟。” 麟岱猛然坐起,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楚洵很喜欢看青年鲜活的表情,道: “你心中已经有这想法了吧,只是在骗自己,那个上古宗门说什么也是名门正派,无论如何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一语中的,床上的青年面色由震惊到悲惵,轻轻咳了两声,眼神有些凄然。 麟岱唇红齿白,眉间含着几分袅袅的疲态,看得楚洵心一软,脱口而出: “我可以帮你救出那两只畜牲。” “你才是畜牲。”麟岱反驳到,过度的气愤使他显出满面绯色。 失去修为的青年像只倔强的刺猬,一瞥间尽是雨打梨花的风情。楚洵的心已经化成水淌下来了,他应和道: “对,我是畜牲,我不该那样对你的,现在我后悔了,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麟岱毫不吝啬地甩给他一个白眼,楚洵呼吸急促,“麟岱,你现在真好看。” “滚。”麟岱冷冷开口,用力推开了他。 楚洵顺着他的力气挪到一边,那张端庄正气的脸上挂着坏笑。 “虽然你勾引过我,但我一点都不计较。” 麟岱简直想一剑杀了他,他满心都是琼牙和三首蛟 ,不想在这里耽搁一秒。 他看了看虚掩着的大门,道: “一枚玄黄丹,你放我走。” 楚洵则将眉毛一挑,“你现在真厉害,据说你晋升了天授炼丹师,惹得四方垂涎?” “两枚。”麟岱见他东拉西扯,直接加价。 楚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很后悔,你能原谅我吗?不是你用了药,就是我单纯很混蛋而已。” “再加一枚,这枚你定!” 楚洵却笑了出来。 “麟岱,你怎么这样天真,怎么能告诉别人你有多宝贵呢?我放你走了又怎样?你能顺利回到太阿宗吗?” 看见青年倔强的盯着自己,楚洵心软了,却还是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免得青年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总以为别人要害他这只小猫咪。 “你以为随便找个太阿宗弟子,他们就能把你带回太阿宗了?你知道他是哪个世家的吗?知道他家长辈怎样交代的吗?” “人家会把你骗到一个角落,然后一麻袋套走你,带回家,交给他们族长。” “你别以为太阿宗会发现,你这么薄一片,折起来扛在肩上,或者装在巨剑匣里,都很方便。太阿宗查完所有的储物戒指,都找不到你。” “你的嘴巴会被绑起来,手也是,然后一群老头子围着你,用各种手段逼你炼丹,你不从也得从。” 麟岱在太阿宗可谓循规蹈矩到了极致,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他看着楚洵,眼中露出几分茫然。 楚洵看不得青年这幅样子,懵懂脆弱的像初生小兽一般。面对危险只会凶巴巴的龇牙,即使被人揽在怀里揉弄也毫无办法,被逼急了甚至会自残,用损坏自己漂亮躯体的方式来获得那点可怜的自尊。 楚洵这样没落贵族里的庶出少爷大多有着恶劣的本性,他们人前清风朗月,人后却有一肚子的恶劣性情,随时都会喷涌而出。 他们张口就是诡计多端的威胁,他们任意发散自己的恶劣,恨不得天地都随自己的心一般扭曲。 “身怀异宝的病弱美人?你落到他们手里会怎么样?” “他们才不会怜惜你。他们会把你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隔着帘子与你师尊交谈,假惺惺的说怎么也找不到你。然后催动秘法,让你生不如死。” “你醒着就炼丹,睡着了也别想安宁。他们会把你弄醒,吊着你不许你睡觉,在你的宝贝丹炉面前欺负你。你不想被欺负,只能听他们的话。” “你手都磨破了,那点小火焰都不亮了,他们会让你休息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你练不出那么多丹。或者哪里让他们不满意了,他们就会想法设法的折磨你、逼迫你。把不满意的丹药塞进你的嘴里,一边摸你的脸,一边让你吃下去。” “乱七八糟的丹药,摸不清的药性,还有数不清的手,怎么都吞不下去,直接抵到了这里……” 楚洵眼眸向下,伸手缓缓按在了麟岱的小腹上。他向上挪动半寸,以中指与拇指丈量了一拃长的距离。 “抵到直接鼓起来。” 第41章 穷鬼不配有老婆 麟岱看着他, 犹如在看一个疯子。 尽管在他眼中,现在的楚洵同疯子并无区别。 楚洵却把麟岱的诧异当成了恐惧,这使他的恶劣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 “怎么样?”他说, “要不要考虑一下留在我这里?”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帮你把那两只畜……灵宠救出来,还会让你过的很好,再也不会受委屈。” “我会一直陪着你, 如果你想要外出游历,我会寸步不离地待在你身侧。如果你真的很想炼丹, 我会专门为你建一座丹室,楚家所有人都供你驱策。” “我会成为你的家人,或者别的什么, 你到死都不会孤独。” “你会感激我的,麟岱。” 麟岱静静的听他胡诌,漂亮的眼睛不安分地四处打量。 一间窄小的卧房, 小到几乎不能藏人,一览无余的样子。 楚洵明显比师尊要谨慎, 屋内连大点的瓶子都不放。只一床一窗一桌一椅而已,床榻一侧摆放着搭放衣物的木架,做工精良,光滑到没有一丝毛刺,看着就结实难拆卸。 桌椅更是镂空雕花, 四面穿风。 屋内除却卧具,就没有一根丝出现,别说自缢, 连线头都难找。 楚洵这是真把自己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了, 麟岱估摸着。只是他若真想求死, 自然还有千种万种方法,不是这些就能拦住的。 楚洵停止了他对美好未来的畅想,他眼睛泛光,满脸期待地看向麟岱,道: “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麟岱怎么知道好不好,他头晕耳鸣,压根没听清楚洵说什么。只是他若此时摇头,怕是楚洵能再给他踹出去二百里。 想到那种裂骨之痛,麟岱就一阵寒颤。楚洵见他瑟缩,便蹲下来,抬头看着他。 “你说好不好,麟岱。” 怎么只会问好不好,麟岱无奈叹息,只是还得应付。对方元婴修为,麟岱绝不会以卵击石。 “不好。”他回答的很干脆。 “啊,麟岱?”楚洵的眼神顷刻间阴鸷起来,薄唇轻启: “怎么会不好呢,你再想想。” 麟岱师侍于骨珑仙尊身侧多年,怎会被别人一个眼神吓到。他清清嗓子,重复道: “不好。” 楚洵的脸色已经黑到怕人了。 “有何不好?” 麟岱直视他的双眼,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理直气壮。 “你当年拒绝我,我很伤心。” 这下轮到楚洵不知所措了。 麟岱扭头望向窗外,沉默了好一会,才用那种追忆往昔的语气缓缓道: “那是五月,风很暖,梅子黄时落了小雨。” 青年的声音柔和潮湿,瞬间将楚洵拉到了当年的太阿宗。他恍然间真的看见了十来岁的少年麟岱,从万千白色宫殿里走出来,走进翠色·欲滴的山间草木之中,白皙小脸上挂着未干的雨水,对着连绵的雨丝皱眉。 “我卸下舵银铠甲,在树下发现了一株鸢尾。忽然有人唤我。” 楚洵心口怦然,他想起了两人的初遇。的确是有雨的春夏之季,风黏腻地吹,万物复苏,情意懵懂。 “我抬头望去。好巧不巧,霎时风歇雨停,万千流光自云层倾泻而下,尽数施予你一个人身上。你着素色单衣,不沾半点金银,身无俗物,和光同尘。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 楚洵屏住了呼吸,双眸不知觉凝滞。只见雪衣黑发的青年轻敛眸中风雨,眼角眉梢透露出一丝少年人的稚气与柔软。他看着窗外,仿佛看见了故人。 楚洵呆了,讷讷问道: “便知道什么?” 麟岱摇了摇头,黑发落在肩上又散落铺满床铺。他转过头看着楚洵,随即轻声一笑。 “便知道,楚家贫苦,我看不上。” 楚洵这是真的呆住了。 他彻彻底底呆住了。 他呆若木鸡呆,呆的像一尊石雕,呆得倒在地上就能摔碎成几百瓣。 第42章 摔个半死 麟岱的语气平静且笃定, 像是在宣判着什么庄严肃穆的结果。 “楚家,穷到我看不下去。” “本来还心存幻想,结果你家礼服都是成衣, 拜堂都不见六器,实在穷到令人发指。” “也谢谢你那一脚,助我脱离苦海。” “还有一句七字箴言送给你。” 麟岱看着楚洵呆愣的样子,说完了自己的成亲感言: “穷鬼不配有老婆。” 言罢, 麟岱和衣躺下,闭眼假寐。 楚洵在榻前徘徊良久, 终是脚步轻轻地离开。 麟岱绷紧的心弦也随之放松,急促地喘息了几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楚洵确实有能力对他为所欲为。除了死而免辱, 麟岱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静下心仔细一听,四周的确无人,麟岱从腰侧掏出了含灵宝玉, 看得眼尾红红。 好想,又不敢。 麟岱没脸麻烦这位刨心护佑苍生的仙尊, 能做出此番举动的人,他活着的每一秒都是有价值的,不像自己,连活着都是件难事。慌慌张张,像只形容狼狈的小老鼠。 倘若麟岱是因为天下之事而逃亡, 抑或是人族安危之事,最不济也是发现了什么魔族的秘密而受到追杀,他都能向剑尊求助, 诉说自己的无助与痛苦。 而不是被自己师尊无端的欲念吓到, 这让麟岱羞于启齿, 仿佛自己成了罪人,说出一个字都是耻辱。 挣扎了一会,麟岱把宝玉收回,查看自己的手指。 还好,鹰头戒指还在,认主的宝物没那么容易丢失,这也是麟岱唯一的底气。他心念一动,神魂潜入其中。 白羊正在吃一堆干草,看见从天而降的青年,紧张的噎住了。 它四条竹棍似的小细腿撑着滚圆肥硕的身体,一边“呕呕”地吐了满身,一边欢快地撞向麟岱。 麟岱熟练避开,绕过睡成一滩肉饼的小兔,略过尚未生灵智的刺猬,跨过把灵植牡丹当草啃的炸毛牛牛,翻山越岭来到喇叭花小猪面前。 麟岱没养什么鸟,倒是养了只飞天小猪。 喇叭花小猪是种生性腼腆,长着小翅膀的食草灵宠,因为肉质鲜美,所以时常出现在餐桌上,是上修界百姓都爱吃的一道佳肴。它学名为牵牛豚,因爱食牵牛花而得名。 麟岱见它善飞,或许可用于种子播种,便养了几年。如今渐生灵智,听得懂几句人话。 麟岱见它左脚踩右脚,一脸羞涩又兴奋的看着自己,便知道它是只有潜力的小猪猪,是个肯干肯思考,可以提拔的好苗子。 就是你了,麟岱心想。 他一把抄起小猪,在一干灵兽诧异的目光中,捏了捏小猪的鼻头。 “飞出渭州,你能行吗?” 灵兽顿时乱做一团,那只未生灵智的刺猬不知怎么也听懂了,蒙头蒙脑地冲过来让麟岱坐他背上要飞给麟岱看。 麟岱只好把它交给了懂事的白羊,白羊泪眼汪汪。 “国之不存,民将焉附。先生此去经年,白某不畏等到生死疲劳。只怕天人永隔,何时再共婵娟?” 麟岱:“……” 这孩子,怎么文绉绉的。 麟岱记得自己没往戒指里放什么话本子,也不知道白羊从哪里学到的这些话。他抱起小猪,从一旁的草庐上揭下符纸。 草庐没了法力支撑,瞬间掉落在地现出原形。 这是麟岱之前用稻草拧巴的一个小草庐,放大了正好给灵宠们睡觉用。现在他的宝贝们只能幕天席地了,所幸戒指里无风无雨,有没有这小屋子都一样。 麟岱将喇叭花小猪和放大符都带出了戒指空间,白羊还在那喊: “望先生平安!” 来到窗前,麟岱看到了先前忽略的一方结界。 楚洵只封了这一扇窗口,且不是杀阵,触到了也只会将人反弹回来。 麟岱用手摸了摸,它像一层柔软的布,将麟岱隔绝在这小小的卧房里。 是常见的隔离结界,除非将它毁掉,不然不会影响到布置结界之人。 麟岱大喜,努力贴着它向外看去。 喇叭花小猪不解主人的意思,也学着他的样子向外看。 楚洵真是大胆,将他安排在如此繁华的地带。楼下正是条大街,新年刚过还残存着许多礼炮花灯,行人如织,一派祥和。 麟岱觉得怪异,渭州乱的很,怎会这样平静繁华。难道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家乡经济飞速发展,人民安居乐业幸福感爆棚? 真是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他,这样想着,麟岱看到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上面风吹雨淋显得有些暗淡的“淮”字点醒了他。 这哪里是什么渭州,这分明是楚洵的老家淮州,楚洵竟瞒着太阿宗将他带了出来。 这人也算有几分神通,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麟岱。 那结界与窗户隔了一拳的距离,麟岱比划了一下,喇叭花小猪不及一只猫儿大,应该贴着爬到别的地方去。 这样小的卧房必然是供佣人过夜的小间,此屋隔壁当是大房,或许可从那里出去。麟岱让小猪顺着窗沿爬到隔壁,去打探一番有没有人。 没一会,小猪就蛄蛹着回来了。 麟岱问它有人吗? 它歪着头想了想,用猪蹄在麟岱掌中点了一下。 “一个?”麟岱问。 小猪点点头。 麟岱翻了翻自己剩余的昏睡粉,小心包好,让小猪含在嘴里。 “到了那边,你就吐出来,知道吗?” “这纸沾地就化,你是灵兽,吸入了也没关系。那人要是倒了,你就来报我,没倒也要说,知不知道?” 小猪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总之叼着纸包就去了。 麟岱攀着窗户,有些紧张地看着它。 它回来的很快,麟岱还在担心它会不会没站稳滚下去,它就屁颠屁颠回来了。 喇叭花小猪张开嘴,示意药粉包已经不在了。 “倒下了?”麟岱问。 小猪点点头,又摇摇头。它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跺了跺猪蹄,然后“吧唧”一声躺倒在地, 那就是成了,麟岱揣起它,攀上窗台。 楚家怎么把楼建的这样高,也不知道底下的人能不能看到自己。麟岱紧紧攀着木梁,挪动着步子。 身后的回弹结界贴着他的背,麟岱艰难地呼吸着,挪过这扇窗口,终于摸到了另一扇。 他脚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好叫小猪先进,自己再翻进去。 麟岱没有蠢到直接骑着喇叭花小猪飞走,出了楚家,外面自然还有其他人在抓他。楚洵能把他从渭州带到淮州,证明他有避开太阿宗眼线的能力。麟岱现在想做的,是想营造自己已经逃走的假象。等楚洵追出去后,再伺机逃跑。 青年没多重,落地时轻盈的像只猫。麟岱把小猪抱在怀里,一转头看见个大活人站在面前。 麟岱一拳已经送上,发现是个姑娘,中途拳头转弯,准备跨窗逃跑。余光一扫却看见了姑娘的佩剑,坠着鹰头玉饰——是涅罗宗之人。 难道是剑尊派来寻自己的?麟岱不自觉停下,还没开口询问,这姑娘就以惊天动地的嗓门喊道: “师姐,麟岱欲逃!” 这一声惊呼让麟岱耳膜发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这姑娘天生神力,直接抱着他的大腿一把将他举了起来,麟岱双手无处施力,只能按着她的脑袋企图将她推开。 喇叭花小猪受了惊吓,看见自己的主人被欺负,一口咬在了那姑娘的手上。 姑娘尖叫一声,撒开了手。这可苦了麟岱,被那姑娘没轻没重的一抛,连人带猪砸到了屏风上。 “哐啷”一声脆响,巨大的磐石花瓷瓶被撞倒摔了个稀巴烂。麟岱就地一滚避开碎瓷,脑袋磕在个尖尖上。 所幸这尖尖不算硬,不然麟岱肯定脑袋开花。他没忍住吐出一口血,随即感受到汹涌的灵气被输入体内。 身体瞬间轻盈,麟岱浑身脱力。昏沉间,感到那个尖尖抬起了他的下巴。 “可算找到你了,大师兄。” 麟岱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是个姑娘。他感到手臂被人嵌住,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麟岱这才看清那个尖尖,是一只绣花鞋,鞋面沾了点血迹,应是麟岱刚刚弄上去的。 汝嫣瑶瑶找麟岱几乎找到发疯,没想到,这人自己送上门来。 麟岱看着她,硬是看出了几分面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麟岱眯着眼又看了一会,仍是没想起来。 “大师兄是不是在想我是谁?” 汝嫣瑶瑶一边解开麟岱沾血的外袍,一边替他捻除站在头发上的碎瓷。 麟岱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汝嫣瑶瑶三下两下给麟岱包好伤口,她不善医人,便将青年放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麟岱一歪头,看见地上居然还躺着一个男人。 这男人亦是侧着头,面朝麟岱。他似乎是被人扭断了脖子,眼睛瞪得极大。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张和麟岱一模一样的脸。 麟岱被这诡异的一幕弄的有些慌乱,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被汝嫣瑶瑶一把按住。 “我是汝嫣鸿的孙女,汝嫣瑶瑶。” 这句话似乎有什么奇怪的魔力,麟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惊愕地看向少女。 第43章 逃出生天 “汝嫣老先生……”麟岱不由得喃喃。 汝嫣瑶瑶见他神色恍惚, 于是柔柔地托起了他的脖子,食指骨节轻轻抵在青年的后颈经脉处,准备将他弄晕。 麟岱却将脖子一扭, 眼中含泪地问: “我们是不是见过?” 汝嫣瑶瑶耳尖一红,“是见过,那时我还小,你不大认得。” 麟岱定定地看着她, 似乎想从少女的脸上找到些熟悉颜色。只是今日少年明日老,纵使眉眼肖像, 也再也看不出当年神情。 “师姐……” 刚才举起麟岱的那女孩走近,面带愧色。 “我不是故意的……” 汝嫣瑶瑶被麟岱看得僵直,没回应那女孩, 也没弄晕麟岱。 她看见青年眨巴着那双过分漂亮的桃花眼,有些疑惑地问: “你不是太阿宗弟子吗,为何会同涅罗宗之人在一处。” 她此行的目的是带回麟岱, 而不是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在这双清亮眸子的注视下,她觉得没有人会忍心隐瞒。 “她是我的表妹, 幼时在同一学堂读书,后来才各自拜入宗门,那声师姐也就未改口。” 窥见青年眸中的失落,汝嫣瑶瑶不禁问: “你在涅罗宗内是有什么牵挂之人吗?” 麟岱不答,再次看向地上那具尸体。 汝嫣瑶瑶则再次按住了青年的后颈经脉, 还未等她施力,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为什么要杀他?” 指尖骤然脱力, 汝嫣瑶瑶恋恋不舍的剐蹭两下, 像是侩子手挥刀前自洽的仪式感。 “我不知道他是谁, 是楚洵把我引到这来的,他扮作你引诱我,我也是不小心伤了他。” 楚洵竟做出了这样相似的替身,麟岱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人死的无辜,是自己连累了他。若不是那包昏睡粉,他说不定还有跑出去的力气…… “师姐,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那女孩催她。 房门处一声巨响,麟岱耳膜一疼,还未伸手,汝嫣瑶瑶就替他捂上了耳朵。 她警惕地看去。只见一团灵力化作刀刃袭来,两个女孩避之不及,生生挨下这一刀。 麟岱为了躲避,一撑身体滚到了地上,只是那灵气还落在他身上,就忽然消散了。 楚洵对天地灵力的把控可谓得心应手,他单手托着心头火,面色阴沉地走来。 这火不是红的,而是淬炼精纯之后显出的隐隐蓝色,幽幽绰绰的,像是地狱里浮动的鬼火。 麟岱同为火属性修士,一眼就看出了楚洵的火有多渗人。这人绝对藏了拙,否则几年前就该声名大噪威震一方才是。 汝嫣瑶瑶见状,打个响指,腰间的传讯符瞬间燃灭。 “雕虫小技。”楚洵不屑地伸出手,掌中幻化出湛蓝火龙,隔空绞住了她的脖子。 这火居然没有一丝温度,离得这样近,麟岱硬是没有感到灼热。汝嫣瑶瑶浑身包裹灵气,被火舌一烫,却痛苦地痉挛起来。 麟岱一惊,那涅罗宗女孩直接扑了过去。 楚洵手背上狰狞的青筋凸起,像一条条扭打在一起的青龙。他挥拳击中那姑娘的脑袋,像是在砸透一面鼓。 汝嫣瑶瑶见友人生死未卜,居然迎着火逼近,死死握住他的手,可不敌气头上的男人力气大,整张脸被逼到发紫。 麟岱磕了两下才勉强站起来,他伸手,释放出自己的心头火。 火舌纠缠着向楚洵奔去,男人冷笑一声,将汝嫣瑶瑶挡在身前。 麟岱见他用个姑娘威胁自己,只好收了火,语气不善地说道: “楚洵,你算什么男人。” 男人眯起眼睛,似乎是在思考眼前人怎么有底气说出这句话的。他将汝嫣瑶瑶扔在地上,然后一脚踩到了她的肩上。 女孩发出了一声痛苦又极力忍耐的哼声。 “你不会真以为,是我把她引到这里,然后弄了个什么假麟岱来诓骗她吧?” 麟岱看着楚洵,眼神中带着怀疑。 楚洵将汝嫣瑶瑶一踢,滚到了那具男尸旁边。 “瞧瞧,多般配啊。” “你!”麟岱怒极,又无可奈何,只能忍着浑身更疼去扶汝嫣瑶瑶。这姑娘见他来,别扭地转过脸。 麟岱想到了从前的自己,他弯下腰,吃力地将汝嫣瑶瑶扶起,拉到自己身后。 腰封被紧紧地扯住,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麟岱敢直面楚洵。 “她是因我而来,并非自愿。你不要伤她,我跟你走。” 楚洵瞪大了眼睛,“要不然怎么说你蠢呢,麟岱,你那双眼睛长着就是为了好看吗?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你仔细看看,地上躺着的那位,穿的是什么衣裳,戴的是哪里的玉佩,手腕上刺的又是些什么玩意。” 麟岱一愣,方才听到“我是汝嫣鸿孙女”这几个字时,他就放下了大半的警惕,加上被那涅罗宗女孩一摔,更是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只急着从这自称洳嫣老先生孙女之人的脸上找出熟悉痕迹,以慰藉过分恐慌的心。 却忘了,不管眼前这位是谁,都是有可能骗他甚至伤他的陌生人。 麟岱不着痕迹地瞄向地上那具男尸,看到了他衣襟上的莲花纹样,以及腰上的传音石。 他的目光向其掩盖在衣袖下的手腕寻去时,身后却传来女子的轻笑。 “楚洵,你坏我好事,我必不会放过你。” 楚洵掌心已经托起了心头火。 “汝嫣家的小姑娘,做了此等丑事,还敢在此放肆。如果不是我及时赶来,你怕不是已经把你敬爱的大师兄拐走了吧?” 麟岱尚且没弄清楚洵口中的丑事是什么,就被一阵推力按到了地上。他吃痛地蜷缩起来,终于看清了地上那具男尸手腕上的刺青──汝嫣瑶瑶。 麟岱倒吸一口凉气,随机反应过来,这人是她带来的,甚至是她的门客。 这具男尸穿着的是太阿宗最末等弟子的服饰,但没有佩戴鲤鱼,显然是依附于太阿宗却没有能力入宗的人。 只是……为何同他长的一模一样。分明是个真正的人,不是什么傀儡,亦没有易容的痕迹……麟岱忽然想到了汝嫣家族的一种秘法,怨偶。 汝嫣家曾有一代族长,爱慕同族女子,求而不得,便创造了此等秘法。以心上人的头发为引,再找到甘愿献祭的女子,植上心上人的头发,这人就会同头发的主人越长越像,来行为举止都如出一辙,久而久之,就能完完全全取代原来那位。 因为是作为替身而出现的,本身就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存在,所以被称之为:怨偶。 汝嫣瑶瑶将麟岱推倒后,直接挥剑斩向楚洵。男人哼笑一声,说道: “不自量力。” 麟岱伏在地上,听见了汝嫣瑶瑶的嘶吼声。 他看着眼前这具男尸,盯着他尚且含着错愕神情的眼睛,内心忽然平静。 他原本准备留在楚家,等两方混乱时再逃出去,现在看来是不用了。方才汝嫣瑶瑶燃了传讯符,太阿宗弟子马上就回来,届时,他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毕竟这些人中,不知道还有几个汝嫣瑶瑶,他亦不知自己能不能返回太阿宗,救出琼牙。 麟岱从鹰头戒指里掏出喇叭花小猪,它方才受了惊吓,一出来便缩在麟岱怀中发抖。 麟岱摸摸它的耳朵安抚它,看了眼窗外,不远,跑几步就能到。 楚洵和汝嫣瑶瑶打的天昏地暗,麟岱握紧放大符,猛地蹿起向窗口奔去。 楚洵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一脚踹开洳嫣瑶瑶,吼道:“麟岱,你要做什么!” 可青年已经攀上了窗户,他将怀中的物什向外一抛,然后回头一笑,眉梢尽是自由烂漫。 这个笑让他愣在原地,青年义无反顾的坠了下去,仿佛外头是什么桃园极乐之地。 楚洵扑向了窗边。 空中传来青年愉悦的“呜呼”声,只看见白衣一动,青年留给他的是纤瘦的背影,还有一腔莽撞与倔强。 楚洵看呆了。 汝嫣瑶瑶又站了起来,她满嘴都是血,却不忘嘲笑楚洵。 “楚公子,你看麟岱多讨厌你。” 楚洵一掌击碎了她的手臂。 这女子看着纤细柔弱,提起剑来却宛若疯狗,金丹修为居然能力敌元婴。 汝嫣瑶瑶惨叫着仰倒。 “行啊,小姑娘,汝嫣家出人才了。” 楚洵毫不留情地踩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放肆碾压。 “彼此彼此,楚家不也是有你吗?” 汝嫣瑶瑶躺在地上,笑的却很张扬。 “咱两同为外室所生,喜欢的人也这样相同,你说说,是不是好巧。” 汝嫣瑶瑶一句话让楚洵双目发红,他脚下施力,嘴上吼道:“闭嘴!” 汝嫣瑶瑶仍然继续刺激着已经狂怒的男人。 “只是我命苦,经营多年仍是不温不火,喜欢的人也群狼环伺触碰不得,只能做个怨偶聊解相思。” 楚洵嗤笑道:“我不及你这般没脸没皮,背着麟岱做此等恶心事。” “你懂什么!”汝嫣瑶瑶的眼神忽然疯狂起来。 “你又不在他身边,你又不是能日日看见他,你又没体会过那种近在咫尺的感觉,又想要,又碰不到……” 几句话说的颠三倒四,楚洵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什么意思,莫非麟岱被我退回去后,还有人赶着上去要?” 汝嫣瑶瑶盯着他的眼睛,笑声有些阴险。 “对啊,你个不识货的蠢东西。” “别人巴不得你退婚,最好把麟岱伤的透透的,他就再也不敢出太阿宗了。” 楚洵的表情从戏谑转为惊愕。 汝嫣瑶瑶继续说道: “大师兄从来没有向仙尊提过要求,除了那一次。” “他真的好笨哦,连模仿的字迹都看不出来,傻傻地写了好久的信。” “还喊我楚郎,哈哈哈……” 楚洵错愕地愣在原地,随即,他一拳揍在了汝嫣瑶瑶的小腹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汝嫣瑶瑶一边咳血,一边声嘶力竭地笑着。 楚洵几乎要崩溃了,“你他妈快给我说!” 第44章 后悔拒婚 “我说什么?”汝嫣瑶瑶笑嘻嘻的。 “说麟岱被你三瓜两枣哄得晕头转向, 写了万字情笺却不敢寄,恰好被我捡到了,我们纸上好了半年这件事。” “他寄来生辰八字答应做我道侣这回事。” “还是说他在信可怜巴巴地问我能不能见一面这回事……” 楚洵一掌将汝嫣瑶瑶的脸打的偏过去。 女孩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吐出一口血,斜睨着看他,继续以嘲讽的语气说道: “楚洵啊楚洵,我还得谢谢你呢。我正愁怎么扮作你的样子同他见面, 没想到你家为了恶心你直接上门提亲。好强硬的手段啊,是你那几个伯伯干的?还是你小叔?” 楚洵沉默地看着她, 没有回答。 “你个窝囊废,也就有点钱了,根本不敢忤逆家里人的意思吧, 只敢朝麟岱发脾气。总之,麟岱傻乎乎的去了,还真以为你会娶他哈哈哈哈……” “他真的好笨啊, 你怎么会瞧得上他。你是名门之后,他只是个小孤儿, 没权没势的,什么危险的任务都交给他,他还居然想着你能带他脱离苦海。” 楚洵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动了动嘴唇,勉强问出一句: “然后呢?” “然后?”女孩哈哈一笑, “你个窝囊废,怎么好意思问然后的啊!然后你都知道了啊,麟岱回到了宗门, 好可怜啊, 每天眼睛都哭的红红的。我准备去安慰他来着, 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楚洵满脸紧张。 女孩察觉到他的不自然,讥笑一声,慢悠悠说道: “他那个好师尊,表面上看着对这个大弟子不闻不问,背地里却摸进徒弟房里又抱又亲,好不要脸。” 楚洵的表情几乎称得上瞠目结舌,女孩看着他自闭的样子,心中好不舒爽。 “我就说麟岱请求嫁去楚家,那骨珑仙尊怎么答应的那样爽快,原来早算清了其中龌龊,就等着不听话的小弟子自己哭唧唧的回来呢。” 楚洵喃喃道:“骨珑仙尊,怎会如此……” 汝嫣瑶瑶发出来一声爆笑,她含着眼泪,笑到发抽。 “楚洵,你要装就装的像骨珑仙尊那样,任谁都看不出破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稍稍一激就原形毕露。” “不过你做的真不错,骨珑仙尊估计正愁着没法名正言顺地将麟岱困在太阿宗。结果瞌睡来了送枕头,你这么一踹,麟岱颜面尽失,名声也臭了,就再也不想着离开太阿宗了,毕竟外面的人都会嘲笑他……啊啊啊啊!” 汝嫣瑶瑶猛地尖叫出声,楚洵直接将心头火灌入了她体内,捣入灵根。深入骨髓的痛让她七窍流血,她浑身痉挛,两眼翻白,一歪头昏了过去。 楚洵喘着粗气,后退两步,脚步踉跄,神情慌张。 他左右迅速看了一下,尽管知道没有人,但还是梭巡了一番,像是担心被人发现了什么丑事。 楚家已经没落,虽然家底丰厚,但人才难出,嫡系旁系打成一团,他好不容易争取到去太阿宗修习的机会,自然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为了养精蓄锐,他对外称自己谦谦君子与世无争。麟岱,亦是他清正好名誉的一个衬托。 那年他拒婚,还踹伤了麟岱,自己得了不错的名声,麟岱却成了上修界的笑柄。估计也就是从那时起,关于麟岱“趋炎附势”的传闻就似乎被坐实了。好好一个太阿宗首席弟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楚洵不是不知道别人会怎样说他,毕竟当年,他也不认为麟岱是真的喜欢自己,也同那些俗人一样,认为麟岱是贪慕权势,得陇望蜀。 他甚至很阴暗地猜测,少年这样好颜色,太阿宗又是门阀贵族抱团之地,他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游走在权贵身边,靠着自己漂亮的外表与乖巧的性格讨得一方庇护。否则,像他这样貌美又无助的人,怎么能平平安安活那么大。 又怎么会生出那样媚人的眼睛,那样令人魂牵梦萦的气质。 可现实却同他想的完全不同,麟岱可怜又很好骗,大家都欺负他,给他安排最危险的任务。 他身为弟子首席,胆子却小的可怜,从没向自己的师尊提过什么要求。但他又很莽撞,因为几封冒名顶替的信就敢托付终身。 那为什么他会被传成那样?什么诱骗师弟、谄媚门阀…… 楚洵愣住了,就在刚刚,他也在坏心眼地揣测,在漫无目的又居心不良地臆想。 很显然,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想,那些滴着毒汁的内心,那些生而偏见的眼睛,那些同他一样狡猾卑劣的人,如此亵渎一个干净的少年。 楚洵的心狠狠痛起来。他的行动同猜想背道而驰,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割裂。他眼睛里蕴酿着爱欲,嘴上却呵斥道: “麟岱,你又想使这些龌龊手段。” 往事来势汹汹,现状被冲成一锅浆糊,入目惨不忍睹。 楚洵手掌弯成爪状,目中阴郁之气扇动犹如鬼火。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咬牙收了火,厌烦地看了眼地上的几人,从手腕上取出一个镯子,于指尖上下一翻,将这几人收入法宝之中,然后一震衣袖使,碎裂的瓷瓶与屏风瞬间恢复原样。 男人在太阿宗弟子破门而入前消失,屋内白光一闪,姗姗来迟的弟子只看见了敞开窗口洒进的和煦日光。 细小尘埃在光束中自由飞舞,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 麟岱飞的很稳,喇叭花小猪在他的安抚下不再害怕,小翅膀扇的格外有力。 不多时,就看到了城郊处的林子。 此时天已经黑了,无风无月。麟岱轻轻扯着小猪耳朵,降落在林子里。收回符纸,小猪又变回了原先大小。麟岱身体不好,不能就着泉水吃冷食,于是取出丹炉,找到几种可食用的果子,加了点蜂蜜煮着吃。 火控制的很小,热气暖暖地升上来,麟岱深吸一口气,闻到了鲜果子滋养的味道。 这味道让麟岱想起了北院安静的日夜,想起了开的烂漫又坚毅的白菊。他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你应付的来。 在这种几近于洗脑的反复呢喃中,麟岱把自己喂的饱饱的。他抹了把嘴巴,忽然想起一样东西。 那日他记忆错乱,剑尊给了一盒糕点,他清醒后收了起来,就再也没动过。 麟岱赶紧翻了出来,八宝琉璃的食盒一打开,糕点还同刚出炉一般新鲜,甜香咸鲜扑面而来,乳酪果子酥饼色彩纷呈,五层小盒呈塔状叠起,一格一屉收纳了上修界各地吃食。 那么短的时间,他是如何弄到这么多的……麟岱有些诧异,拿起块香酥苹果,浅浅咬了一口。 喇叭花小猪好奇地看着他,麟岱掰下一块,递到小猪嘴边。 小猪闻了闻,摇了摇头。 小猪喜欢吃太阳草,麟岱便把它放回戒指里休息,自己在树下用干草窝了个窝,盖着那件火红法衣躺了下去。 他不敢睡,他怕有人追上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麟岱躺了不到半刻钟,就听到了剑鞘碰撞的声音。 很近,就在他身后。 麟岱睁眼,裹着衣裳顺势一滚,像一株枯木一样滚进了小土丘下的杂草里。 他听到几名弟子抱怨的声音,说什么太阿宗不把他们当人看之类的话。 麟岱静静听着,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队人不多,很快就走远了。待到终于没了声时,麟岱才从枯草里爬出来,拍拍尘土,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往他们相反的方向。 也就几步的路,麟岱感到了脚踝一疼,低头,发现是纠缠的银线。 他目力不及从前,又没什么月光导致现在才发现,心中暗叫不好,忙不迭将喇叭花小猪放出来。 中计了,差点成了瓮中之鳖。麟岱拍下放大符,小猪吞下刚嚼了两口的太阳草,被打断吃饭也没有闹脾气,托起麟岱,振翅欲飞。 离开地面的那一瞬间,麟岱也刚好烧断银丝。 这银丝还是他当初带领外巡弟子时发明的小玩意,现在竟又用到了他身上,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太阿宗弟子发现了他,喊道: “麟岱在此!” 紧接着,无数银丝蛇一般向麟岱飞射而来,麟岱撑出火幕,银线尚未沾身,就烧成了灰。 心头火是麟岱与生俱来的天赋,同时也消耗他的精血。他没有雄厚的灵力护身,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底下的人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只是持续地放出银丝,并不做其他动作。 两方就这样僵持着,白敏带人匆匆感到时,麟岱已经口吐鲜血,摇摇欲坠。 青年固执地撑着,赤红火焰照的他如太阳一般醒目。 白敏看向另一位领长,那是此次任务实力最强之人,叫韩琦,亦是他推举汝嫣瑶瑶为领首。如今汝嫣瑶瑶失踪,自然是他说了算。 很快白敏就失望了,这人眸光冰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想到麟岱曾经毫无保留的挽救,白敏深吸一口气,目光不再挣扎。 他自袖中掏出了一只小瓷瓶,趁众人不注意,悄悄丢到了一个弟子身后,然后低声说了声:“开。” 瓷瓶刚一落地就被踩进了泥里,随着那一声“开”,方才瓷瓶掉落之处冒出一缕白气,然后连带着整片地面都开始晃动。 韩琦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他察觉脚底有异动,警觉地低头,却被忽然爆裂开的地面吞了进去! “是魔族,有魔族在此!” 人群中发出声声惊呼,地面还在开裂,仿佛底下藏着什么怪物正在翻天覆地,弟子还没来得及御剑,就被裂缝里的一缕缕黑影拽入地下。 麟岱觉得周身一轻,那无孔不入的银线收回了许多,剩下的很快就被燃烧殆尽。他本来已经熬不住了,看到此等景象,居然生出了些力气。 像是有预感似的,他遥遥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个人。 白敏转身避开麟岱的视线,抽剑抵挡黑影的攻击。 麟岱只是感觉有人冥冥之中帮助了自己,但并不知道是谁。他摸摸小猪耳朵,高高的飞了起来。 底下的一群弟子自顾不暇,很快就被黑影吞噬。 夜色深沉,麟岱感觉自己都要撞破天幕了,他飞的那样急,恨不得飞出上修界,飞到无人打扰的秘境。 小猪累到发出“呼哧”声,麟岱心疼,想让它停下来。但小猪拒绝了,它摇摇脑袋,两耳小扇子一般上下扑通。 麟岱弯腰搂着了它,就在几天前,他身边还有一只忠心耿耿的小狗和一条能随意变换方位的蛟龙,他虽然在逃亡,心却是安宁的,感觉什么都不缺。 现在他看着黑夜,巨大的失落感铺天盖地袭来。 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为此心慌。 第45章 遭到反噬 麟岱没难过一会, 就有另一帮弟子追了过来。人不多,却更为凶残,招招狠戾, 没朝着要害去,似乎是想逼麟岱投降。 麟岱躲避不及,手臂被擦伤好几处。小猪被伤到了一条腿,麟岱抱住它塞进戒指里, 自己则滚落在地。 众人见他落地都松了一口气,几人收起刀剑, 想来搀扶他。 一条火舌却啪一下甩过来,结结实实给了几人一下。 只是麟岱已是强弩之末,心头火看似凶狠, 却没什么威力。几人只觉得胸口一疼,衣衫破损了一点。 “大师兄……” 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青年已是凡人之躯, 却仍以命相博,他们被规训到冷漠的心不禁出现了一丝裂痕, 好像有什么柔软的情绪要溢出来。 麟岱跪坐于地,想到了汝嫣瑶瑶的那只怨偶。 那与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楚家高楼里,像宠物一样,皮肤上还刺着主人的名字。 麟岱不希望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他没有迟疑, 展开手心露出好几种丹药,一口气吞了下去。 几人还没弄明白他要做什么,就见青年一抬眼, 双眸亢奋到双眸血红。他周身灵力激荡, 掌中甚至化出了一杆烈焰熔熔的□□。 众人都看清楚了青年那从瞳仁深处透出的疯狂, 领头弟子不禁开口: “不好,师兄要走火入魔了!” 其余人等俱是吃惊,一时都不敢当上前。 骨珑仙尊下了死命令,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麟岱,若知道自己的大弟子被逼到入魔,不知道该如何惩治他们。 没找到麟岱,顶多是被骂一句废物。可把麟岱弄成了废人或者跌入魔道,估计会被仙尊研磨成朱砂来画符…… “师兄,我们也是被逼的……”那领头弟子缓缓伸出了手,像是要祭出杀招。 麟岱的眼睛里满是混沌,他提枪迎战,脸色浮出一抹癫狂的笑。 青年白玉似的脸上尽是黑纹,横七竖八地延伸到脖子上,没入衣领,然后游走在指尖。 他俊美秀气的容颜此刻怪诞诡异,像地狱里诱惑人心的鬼郎君。 麟岱走火入魔了,看起来已无力回天。他当真是在以命相博。 一行人得到领长授意,纷纷站到了他身后。 下一秒,白光起,光幕明亮刺眼,麟岱本能地抬手遮住眼睛,听到一声: “师兄,别过了!” 麟岱:“……?” 这行人……居然直接走了…… 即将走火入魔的麟岱愣在原地,他蓄势待发,对手却仓皇逃走,仿佛被追捕的是他们。 麟岱喘了口气。 麟岱终于精疲力尽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脸上的黑纹也在渐渐消退。 对,他装的,他幼时修炼没有找对门道,时常进入这种邪门的状态,不过他命大每次都挺过来,久而久之就实现了走火入魔自由。 他的《那些年,我为了保命使出的一百零八种小手段》又增添了新内容。 ———— 天微微亮时,麟岱才找到一处荒庙休息。 他方才吞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药,体内正烧的厉害。现在正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非正常状态,连破碎的灵根都隐约有了感应。 这不是件好事,一旦药效过了,会瞬间进入全身脱力的困境,严重的还会有反噬。麟岱别无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处离城门很近,远远望一眼,就发现守卫森严,出城的人无一不接受严格的搜查,连孩童与妇女都不漏过。 麟岱假装被逼的走火入魔,成功吓退了一行人。但装的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他们折回查看时必然会发现端倪。 也导致搜查的更严密了。 麟岱只能先躲起来,再做打算。 庙里供的是曾经的人族首——莲帝,石塑的身体有些破损,麟岱自己心慌手抖,便放出白羊,让他替自己点亮双头鲤鱼灯里的蜡烛。 白羊笨拙地向饕餮纹铜壶中注入方才林子里打的泉水,麟岱又见供奉的莲花已经枯萎,便从鹰头戒指里取出一株普通白莲,白羊衔住,在麟岱的指导下恭恭敬敬插了上去。 叩拜过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前人已作古,尘世纷扰也不知经历了几个轮回,如何给予他保佑。 白羊拱好了一处草窝,正当他准备坐下歇会时,石像身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 莫非他方才的心声被莲帝听见了?麟岱被自己逗笑了,他起身前去查看,不忘捡起一根木棍当武器。 白羊紧紧跟着他。 倒是没有别的,蹿出来一只小老鼠,麟岱放下木棍,倚在了石像上。 然后一扭头,看到了眼睛红红的楚洵。 麟岱吓得窜上了石像,整个人挂在莲帝的手臂上。 这是尊等身石像,也许是后人为了展现莲帝的威武雄风,把他塑造的格外高大,使麟岱能顺着他往上爬。 “麟岱……” 楚洵见他被吓成这副样子,心中自然不好受,刚想伸出手接住他,就看见麟岱紧张兮兮地向上爬,骑到了莲帝的脖子上。 楚洵:“……” 楚洵叹了口气。 “麟岱,你下来,我想好好和你说。” 可青年一点没听进去,他甚至想往莲帝头顶上爬。 楚洵也不敢强行把他扯下来,只能拽住他衣裳上垂下的一缕破布,刚想说话,就感到手掌被什么濡湿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半干未干的血。 楚洵心疼了,他向上看去,发现青年的手臂上有好几道伤口,看着极深,几乎要见白骨。 青年的五股辫散了,头发上粘了泥点与干草,嘴唇也破了口子,他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到眼眶都凹了下去,因为休息不好,眼下添了两抹鸦青。 他像一只流浪猫,站在高处气势汹汹又胆战心惊。 “我错了,我不该吓唬你的麟岱,我更不会害你,我之前误会你了所以才拒婚羞辱你,现在我知道真相了非常后悔只想求你下来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让别人都找不到你好不好?” 一句话差点把楚洵说断气,他伸出双臂,以防麟岱不甚跌落。 麟岱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抱着莲帝的脖子死都不肯撒手。 楚洵很快就发现了麟岱的不对劲,青年皮肤惨白,眼下却泛着瘆人的绯色,嘴唇越来越红,手脚不住地发抖,连肩膀都在微微发颤。 青年根本不是在害怕,反而处于一种极端的兴奋抖擞之中,楚洵暗道不好,连忙拽着他的脚喊道: “麟岱,你听的清我讲话吗?” 回应楚洵的是青年毫不留情的一脚,楚洵借力,直接将他拽了下来。 麟岱挠了楚洵一爪子,楚洵偏过头,脸上多了条血痕。他没多在意,而是强行掰开青年捂住眼睛地手,观察他的状态。 怀中的人不停地发抖,他发出一种类似于小兽嘶鸣的声音,死死盯着楚洵,眼中一半狠戾,一半惊恐。 白羊急的乱窜,它跑出了庙,跑得四蹄打架。 楚洵没心思管它,不停地拍着麟岱的脸颊,企图唤醒他。 青年却像吃错药一般抖的停不下来,任凭楚洵怎么唤他都没有用。男人感到恐慌,很多小动物濒死前都是这种状态,他拥住麟岱,喃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带你走……” 门外很不巧传来脚步声,楚洵警觉,将青年搂的更紧了。 那只傻白羊,估计把太阿宗之人引来了。 他不敢用传送阵直接走,他怕青年的身体遭不住。也不敢将青年放在手镯里,怕青年醒了会自残。 心头火出,化长剑在手,楚洵单手拖住麟岱,浑身绷紧,以一种防御的姿态正对门口。 白羊率先进,它的脖子上多了根草绳,另一端握在个年轻男子的手里。 男子修为不敌他,楚洵松了口气,还未等他出招,那男子就惊喜地唤了一声: “大师兄!” 这当然在是喊麟岱,嘴上这般恭敬,不还是追着他们师兄喊打喊杀。太阿宗之人实在虚伪,楚洵扬剑指向年轻男子,却发现那人眼睛一亮。 “你是……淮州楚洵,大师兄的道侣?” 楚洵一愣,随即点头,他亦认出了这人,百毒谷少主,穿封尚。 他们先前见过,楚洵亦曾代表楚家在百毒谷做过客,这傻少爷对他装出的君子模样崇拜的一塌糊涂,还说要和他结拜为兄弟。 看着傻少爷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楚洵怀抱美人,不禁觉得自己的人设立的很成功。 傻少爷真的觉得他是特地来救麟岱的,虽然事实也没差多少,但一定与穿封尚想的不同。 穿封尚一路都在担忧麟岱,没想到一只白羊让他找到了人。他摸摸白羊,又看了眼楚洵,道: “楚兄果然还是听了我的话?” “呃,的确……” 谢天谢地,楚洵还记得他说过什么。 那时他去百毒谷,穿封尚扯着他的袖子说: “你好高洁而拒婚,我很敬佩。但麟岱绝对同外人传的不一样,纵使有一万个人那样说,你也该亲眼去看看。” “你绝对会后悔的,楚兄。” 楚洵的确后悔了,若那时他抛去偏见,真真正正地站在麟岱的角度,好好看一看想一想,他会不会发现麟岱的好,会不会怦然心动,会不会坦然接受心中对他萌生的爱意。 如果那时他们顺利成婚,麟岱现在就不会奔赴魔界修为尽失,被逼的四处逃亡,躲在这座破庙里神智不清的发抖。 他们都能和人生中第一次心动之人在一起。 穿封尚发觉了麟岱的异常,他眉心微沉,自袖中摸出了一只白色瓷瓶。 “楚兄,快走吧。”穿封尚递过瓷瓶,道: “骨珑仙尊不会放弃搜寻,你带着师兄,走的越远越好。” 楚洵有些诧异,他看着穿封尚,似乎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穿封尚微微一笑。 “师兄在太阿宗过的可谓凄惨,自他修为尽失后,宗门连基本衣食都不能满足,仙尊还给了师兄加了诸多责罚,师兄于宗中过的……并不舒心。” 楚洵心头一惊,随即是无尽的悔恨与酸楚。 “楚兄富可敌国,自然不会让师兄受这样的委屈。” 穿封尚将瓷瓶塞到了楚洵手中,他抬头,很认真地看着楚洵说; “况且,我相信楚兄的为人!” 楚洵:“……” 穿封尚真的将太阿宗弟子引开,让他带着麟岱走了。 楚洵还是回到了楚家,他苦心经营多年,于淮州有了不小的势力,只要麟岱不乱跑,他就有把握让外人找不到他。 只要不是仙尊亲临,麟岱就是安全的。 麟岱像只落水的小猫一样抖了一整晚,楚洵寻来族中医修为他诊治,发现他是真的吃错了药。 青年一次性吞下了七八种相冲的药,差点逼的自己走火入魔。他身体又弱,丹药无法化开,遭了反噬。楚洵只能握着他的手,灌入灵力,牵引着反噬在自己身上。 青年不愧是泾州最有天赋的炼丹师,炼制的丹药这样厉害,楚洵闭眼忍受着体内汹涌的灵力波动,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冲碎了。 他一边忍耐,一边感叹这痛苦没有施加在青年身上。 幸好,一切都不算太晚。 楚洵承受了所有反噬,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一夜没合眼。 他吩咐人准备了一间院子,很大,栽着两人合抱粗的大桃木,挂了秋千。树下有一口井,小径上铺了青石板。井边有一方紫土地,青年这样会炼丹,想必对草药也感兴趣。 院子后有口池塘,有林子,有各色果树,等到春天就会发芽。 第46章 悔不当初 青年就可以看到满庭芳菲, 一院青翠,久病不愈的心情说不定会好点。 楚洵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懵懂的爱意,这种感觉对他这种利欲熏心的人来说太过难得, 他捧着一腔柔软,像第一碰到雪的孩童般兴奋又无措。 他秀迹斑斑遍生苔藓的心里终于照进了一束微光,想到自己曾被那样真实且青涩地爱过,楚洵就觉得贪得无厌的胃部终于被填饱, 此生圆满,永远餍足。??D? 什么楚家, 什么门阀,什么权势,都在此刻化作一川烟草, 满城风絮,化作初遇时的初夏小雨。 楚洵很想亲亲闭着眼睛的青年,反正他也不会知道。可是弯下腰, 却怎么也做不出下一个动作。万一,万一麟岱知道了, 岂不会因此和他闹脾气? 楚洵只好摸了摸青年散在榻上的黑发,绕在指尖很爱惜地吻了一下。 想起之前对青年说的混账话,楚洵无比后悔,恨不得钻进青年脑子里把那段记忆给掐掉。可麟岱身体不好,这样做怕会让他神志不清。楚洵压下心中无数个阴暗的念头, 把指尖那缕发丝编成了小辫。 他不会编五股辫,只能编成个三股,不大好看, 细细地躺在麟岱胸前。 “家主……”身后传来叩门声, 楚洵回头, 进来通报的小厮难得见到了主人眼中的柔情,觉得有些奇怪。 窥见床榻上的冰雪之躯,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太阿宗访度使到了。” 楚洵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他起身为青年掖好被角,脚步轻快地走出卧房,出门时没有关紧房门,而是刻意开着,好让青年一苏醒就能看见门外的景色。 那小厮紧跟着楚洵走远,没敢回头看一眼。 屋内忽然变得很安静,麟岱的呼吸浅浅,睡得沉沉。 ———— 四方法会因人魔结界破损之事被推迟到了初十,可日子总是不等人,眼看着就到了初六,上修界各方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 无论外界有多忙多乱,麟岱仍是安安静静的睡着。楚洵将青年安置在了他精心准备的庭院里,院子的匾额空着,等着麟岱提笔。院子里的秋千也空着,等着麟岱坐上。院子里清静无比,等着麟岱的双脚来丈量。 麟岱就是在这种宁静祥和的气氛里苏醒的,他感到有些渴,睁眼便发觉手边有壶水。 他想都没想,直接灌了下去。 口中一凉,又猛地清醒,咳着吐了出来。 他以为是梦来着,直到被液体呛了满喉。 门前珠帘适时被掀开,楚洵眼前一亮,惊喜地喊道:“你醒啦?” 麟岱睁着眼睛,本能地后缩着挪向床内,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楚洵的表情居然有些受伤。 “你……你还好吗?身上还痛不痛?” 麟岱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楚洵编织的美梦终于在青年略含惊慌的眼神中破灭,他苦笑一声,自怀中掏出一物。 青年看到这物件,果然冷静了下来。他甚至放松了紧绷的臂膀,身体向前探了几分。 楚洵则直接将那圈鱼鳞甲递给了他。 麟岱狐疑地盯着他,思索片刻,接了过来。上下翻看过后,眼睛红红地问楚洵: “那琼牙现在怎么样?” 见青年还愿意和自己说话,楚洵松了口气,微笑着道: “尚在太阿宗内,没受什么伤,就是不能自由活动,三首蛟也在被医治。” 说完,他还补充到: “太阿宗内有几人受过我恩惠,有他们在,你的灵宠不会有事。” 听闻此话,麟岱却皱起了眉。 “太阿宗管理居然如此疏松……”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叛逃出宗,宗中一切都与他没了关系。麟岱苦笑一声,晃晃脑袋驱赶那些深扎在神识里的东西。 最年少冲动的岁月全部奉献给了太阿宗,如今的麟岱虽是青年,却早已失去了那股活力与精气神。 楚洵误以为他头疼,想为他输送灵力,却不敢触碰他,指尖悄悄点在青年雪白的衣角,一股精纯雄厚的灵力细丝般探入青年的身体。 麟岱没有拒绝,冷眼看着他。 楚洵心口一痛,刚要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始。他支支吾吾,终于开口道: “我从前眼脏,把你也看脏了。” 窥见青年脸色毫无动容,楚洵越发激动。 “我是个混蛋,对不起麟岱,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我以为你是看上了我家的势力,虽然我家也没什么大势力,我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 “谢谢你喜欢过我,还给我写信。那些信我从来没看到过,是被人偷走了,冒名回信给你,让我们生出了误会。麟岱你相信我,要是我真的看到了信,无论如何都会来见你的,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麟岱看见眼前这个有些语无伦次的男人,内心毫无波澜。 楚洵还在喋喋不休。 “我真的很后悔,麟岱,我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汝嫣瑶瑶偷了信,也恨自己拒婚还伤了你……” “汝嫣瑶瑶,她还在你这里吗?”麟岱打断了楚洵,他其实很少打断人说话,但是听到汝嫣瑶瑶,他放弃了自己的准则。 汝嫣老先生那样疼爱他,可自己都没见他最后一眼,麟岱觉得愧疚,不希望老先生唯一的孙女客死他乡。 楚洵面色一僵,含糊其辞。 “啊,她,她还活着,她做了那样恶心的事,麟岱不讨厌她吗?要不要我把她处理掉?” “不行。”麟岱斩钉截铁地回他。 “汝嫣瑶瑶是我恩师之孙,她要是死了,我便自杀谢罪。” “不不不我不会杀她的,还有那个涅罗宗女修,她也好好的。”楚洵连忙改口,有些低声下气的说道: “你放心,等四方法会过了,我就洗清她们的记忆,送回各自的宗门。” 楚洵语气软软的,像是情人的呢喃。麟岱不动声色,只是摩挲着掌中的鱼鳞甲。 “你不用担心,过段日子,我会将那两只灵宠救出来,与你团聚。” 楚洵小心翼翼地窥视他眼中的情绪,奈何青年眸中清明澄澈,照不出一丝半点喜怒。 楚洵有些害怕,还有些慌张。他端庄儒雅的脸上挂着些讨好的笑容,高大的身体也蹲下,显出几分可怜相。 麟岱没看他的刻意做戏,他不相信一个浸淫门阀之争多年的人会有什么真情实意,亦不会相信他祈求的眼神。那一脚断送了麟岱所有期望,断了他的傲骨,断了他对少年缠绵的痴想。 麟岱的自尊为他浇筑了护身铠甲,无所谓伤痕加身。虽然他的底线很低,但也没有低到尘埃里。 青年眼神瞄向门外,看到庭院美景时,呼吸畅快几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唇边居然浮出了浅浅的一抹笑。 “那便谢谢你了,楚洵。” 垂首黯然神伤的男人猛然抬起头,满脸惊诧。 “麟岱,什么意思,你、你……” “谢谢你忧心我那两只灵兽。”麟岱看向他,竟是满面春风。 “那你、你会和我?”楚洵几乎是蹦起来的,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紧张的话都说不清了。 “不会。”麟岱收回笑容。 “啊,这样啊,呃,也没关系,是我做的不对……” 楚洵又重新蹲了下去,重新挂上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为什么要冲我笑,你从来都不笑的,我还以为你同意了。” 麟岱没有理会他的嘟囔,只是说道: “我看到花,看到桃树,觉得好看,想笑就笑了,没有任何目的。” “为何都要胡乱猜测我。” 楚洵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抿了抿嘴,企图岔开话题。 “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听说太阿宗对你不好,你放心,我会百倍千倍地偿还你的。” 麟岱叹了口气,“楚洵,我不需要你偿还。” 楚洵沉默了。 麟岱继续说道: “少年时不懂事,我们本来不该有任何交集的。我助你有了清正好名声,你帮我救回灵宠,从此我们两清,不行吗?” 楚洵张了张嘴,“可你喜欢过我,我也喜欢你,这不是很好吗?缺了的信可以再写,受过的伤可以慢慢养好,丹药也能再炼,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麟岱则坚定地摇摇头。 “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过去,楚洵,我们并未相处过多久。” “我确实喜欢过当时的楚洵。” 听到这句话时楚洵的眼眸一动,满怀希冀地看向麟岱。 麟岱却未有动容,十六七岁的麟泽渊有孤注一掷,为所爱放弃一切的决心。二十二岁的麟泽渊却只觉得过去的自己很蠢。 “我为那个谦谦君子动过心,但那人绝不是你。我喜欢的是谁,外人推崇赞扬的又是谁,你应当比我还清楚。”麟岱说。 楚洵一言不发,眼神幽深。 他如何能不知道呢,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麟岱爱慕的,还有外人敬仰的,不过是他楚洵装出来的一副风光霁月好模样。为人谦和,彬彬有礼,怜贫惜弱,还富而无骄。 的确是十几岁麟岱绝对会迷上的小郎君。 楚洵不死心,他眼眶发红,声音哽咽。 “我改不行吗?你答应我,我马上做回那个大好人,我做天下最君子的君子,你喜欢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这样还不行吗?” 第47章 小叔来了 麟岱见他语气激动, 并且像小姑娘似的泫然欲泣,亦不准备再说些什么。别过头,不去看他。 楚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反复揉搓着麟岱曳地的衣角,揉到白色布料都皱的不成样子了,才堪堪停住了手。 “我不想逼你的,麟岱, 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像个姑娘,又像个小孩,总之不像巷子里戏弄麟岱的楚家阔少。麟岱将那片即将抽丝的衣角拽回, 抚平褶皱。 麟岱遇到过很多危险,这是最应付的一次。他简单的感情经历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也没有能力脱身。除了冷漠, 别无他法。 楚洵见麟岱不理他,瞄了他好几眼, 最终还是说道: “你真不饿吗?” “好吧,我饿。”麟岱妥协了,他实在不想看到楚洵哭哭啼啼的样子,闹心。 楚洵居然把麟岱带出了楚家,麟岱看到街上高大的酒楼客栈与穿梭的行人时, 愣着好一会都没说话。 他以为……自己要在那间院子里待一辈子来着,为了躲避师尊的追查,还有楚洵有些疯癫的感情。 楚洵引着他, 很高兴地介绍着他经营多年的淮州。 “这是白塔。”楚洵指向一根耸天的石柱, 麟岱抬眸望去, 看见柱子上流转的金色符文。 这是一种强悍的防御法咒,师尊擅用的那种,不过他总是用这种符咒来做结界,骨珑仙尊不会有需要防御的时候。 “白塔是淮州的阵眼,连接四方法阵,若遇天灾,可以将渭州完全包裹,不受侵害。” “那四根埋在地下的锁链其实拴着四只凶兽,我费了好大劲猎来的,为了制衡淮州的煞气,也为了守卫白塔。” 正说着,有擦肩的行人认出了楚洵,恭恭敬敬喊了声“楚公子”才离去。 随即更多人发现了楚洵,他们纷纷向他问好。 楚洵在淮州城内确实有着极高的威望,民众对他敬爱无比,一方面归功于楚家的百年基业,另一方面也归功于他长年累月对自己完美的包装。 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大多有着并不光明的内心,他们一面高洁傲岸,一面抑郁阴毒。他们痴迷于这种割裂感,摇头晃脑畅快不已。 麟岱已经是看到人多就害怕了,他怕太阿宗之人混在人群中给他绑回去。于是麟岱后退了两步,本能地想找一处庇护之地。 楚洵却扯住了他的衣角。 “没事的,没有人会泄密,他们都只听我的话。” 麟岱停住脚步,任由楚洵把他拉到了一间小酒馆。楚洵熟练地点了几样菜,并为麟岱斟了一盏青梅酒。 两人相识时梅子刚熟,楚洵推过酒盏,希望青年能尝出三两点回忆。 麟岱看着那盏清酒,没动。 楚洵恍然大悟,摩挲着挽起衣袖,给他夹了一箸藕丝。 “我、我忘了,你是不是不大能喝酒,那你先吃,这家的吃食都很不错。” 麟岱端详着碗里水嫩的藕丝,却端起了那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楚洵有点慌,问道: “你想喝吗,想喝我给你倒,难受了你就告诉我,我带你回去医治。” 麟岱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三杯两盏下肚,已是眼尾通红。麟岱转头,隐隐约约看见这家酒馆神龛里供着莲帝十二寸小像。 麟岱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楚洵这是真的慌了,摸遍全身也没找到手帕,只好撕下一片衣袖。 楚洵不知道麟岱在哭什么,见他望着神像的方向,便说: “是那个陶像丑到你了,你别哭,我这就去给他砸了。” “砸什么?”麟岱回应了他,声音闷闷的。 “砸神像……” “别砸!不许砸!” 麟岱几乎是吼出来的,楚洵被吓了一跳,这才发觉青年眼中的迷茫。 原来是一杯倒,楚洵又坐了下去,给麟岱舀了勺花生米。 “还没吃呢菜呢,怎么能醉。” 回应他的是青年的一巴掌,也不知道青年哪来的力气,楚洵被打的偏过脸,呆滞地看着麟岱。 麟岱拍案而起,并且起得太快太狠,眼前一黑脚步虚浮就要摔倒。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吼道: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厉害!” “我是莲帝转世,你敢砸我的像!” 楚洵愣了几秒,反应了过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厉害。” 楚洵赶忙扶住他。谁知青年很认真地抚弄着他的脸,眼神中透出能溺死人的柔情,他用微醺的口吻缠绵地说道: “还敢踹我,你这狗东西。” 语气末尾甚至带了个娇俏上扬的尾音。 狗东西楚洵瞬间明白青年还未消气,正准备说要不你也踹我一下吧,脸色就又挨了一巴掌。 这下没什么力气,但楚洵很配合地偏过头,假装被打的晕头转向。 青年似乎很满意自己看到的,语气有些得意。 “还敢不敢踹我?” “不敢了麟哥。”楚洵老实巴交地回应到。 “还敢不敢砸神像?” “不敢了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楚洵几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麟岱骄傲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对,太对了。” 说着,麟岱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我是莲帝转世!” “是是是!”楚洵狗腿地跟在他身后。 “不可以踹我!” “不踹不踹。” 楚洵虚虚地揽着着他,怕他没站稳磕到自己。 麟岱晃悠到了那尊小神像前。 “哎呦,他刚才要砸你吔,幸亏我拦住了。” 麟岱叉着腰,然后曲下身子仔细观察。 楚洵从来不在乎什么神明保佑,就算青年把神像吃了他都不会管,只要他消化的了不会伤害身体。 醉酒了的麟岱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了,一甩袖子,掐着神像的脖子把英明神武的莲帝拎了起来,嘴上喃喃道: “在庙里时我就觉得……” 他几乎把鼻尖顶到了神像眼前,“莲帝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我。” “转世之后当然长得不像了。”楚洵很有耐心地哄他。 麟岱推开他,晃了晃神像。 “倒是长得像楚佛谙哦……” 楚洵没听清麟岱在嘟囔什么,就看见青年忽然无比委屈地抱住了神像。 “你在哪啊……怎么不救我,你不是莲帝吗,不是说……” “莲帝救世,善根善心,卫天正道,炙火煎熬。” 麟岱忽然念起了囷龙经,这是他最早在太阿宗读的书,讲述了天地开辟以来各色英雄济世的传奇故事,是修真界弟子的启蒙读物。 不过他上学晚,十几岁了才开始背诵,别人早都烂熟于心了。 麟岱起先是不相信这些神救世人的故事的,但如今他一边挣扎绝望,一边却渴望被救赎。 “炙火煎熬,秃鹫啄食,骨瘦形销,哀哀欲绝……” 楚洵顿时心间酸涩不已,他走近,想抱抱青年。 麟岱躲过他,抱着小陶瓷像就要出去。一边跑,一边嘟嘟囔囔地念着经文。 楚洵紧张地拉住他。?H?? “麟岱,不要乱跑。” 麟岱不听他的话,挣扎离开他的魔爪。 楚洵只好强行圈住了他。 麟岱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这个人好生讨厌,怒喝道: “你谁啊敢拦我!” “我是你夫君我是谁。”楚洵控制住他不让他乱跑。 “哈?”麟岱冷笑一声,“夫君?” 这是个问句,却让楚洵听得热血沸腾,他企图青年能再喊一声,正欲拉他的手,麟岱一闪身躲掉了。 那尊十二寸莲帝神像被他失手掉到了地上,噼啪一声,碎成了满地瓷。 楚洵怕麟岱踩到,连忙说: “不要动!” 麟岱却哈哈笑着一脚踩上去。 尖锐的瓷片扎进肉里,麟岱哽咽着念出最后几句。 “今我于斯,叩拜帝尊,曼目流观,不见先人。” 楚洵心疼死了,他伸出手将麟岱抱起来,麟岱还在喃喃念着那句不详的结语。 “先人不在,犹豫往生,我斩头颅,随先人去。” 随着青年的呢喃,周边骤然变冷,楚洵惊慌抬头,发现桌上的酒盏正不安地颤动,水汽蒸腾弥漫,称得整间酒馆犹如仙境。 他感到恐慌,抱着青年就向楚家奔去,可还没行几步,就不小心吸入了一大口水汽,体内的血液似乎都在暴·乱沸腾 ,疼痛钻心,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所幸青年并无大碍,他紧紧揽着他,发现淮州城内怪风四起,黑云聚集在天空中,奇异的闪电在云层里流窜。行人纷纷向屋内跑去,远处古林里传来了野兽的哀鸣。 艳阳天忽作阴云密布,一只黑鸦尖叫着飞过,一头撞死在楚洵脚边。它倒悬着插在青石板间生着黄草的泥巴缝里,圆滚滚的眼睛死死盯着楚洵。 男人后退两步,被这怪异的景象摄住心神。他想跑,可双腿似乎灌了泥浆,只能勉强挪动几步。 轰隆一声惊雷,青紫雷光如破天之刃直直扎向淮州大地的某一处。楚洵前方的糖水铺子被炸成几万片碎木,蒲公英般四散飞扬,伴随着雷声的,是一阵男人的喘息声。 楚洵直直看向前方,木然道: “小叔?” 作者有话说: 他来了,后面就是甜甜甜。 第48章 小叔走了 楚佛谙一头黑发在风中胡乱纠缠, 他双目赤红地望向前方,呼吸急促激烈,像是狂奔而来。 随着他不规律的呼吸, 上修界大地的东方一角也在不安地鼓动。 楚洵不知道这位早已脱离本家的小叔为何归来,但直觉告诉他,与怀中的青年有关。 楚洵不准备硬碰硬,于是他放下麟岱, 把他搁在一旁的石台上。果然男人的目光转移,笼罩到了青年的身上。 麟岱正醉着, 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石台上,他打了个寒颤,双臂抱紧自己, 不满地呢喃着些没头没尾的话。 楚洵定下心一听,发现是在骂自己。 他再次看向楚佛谙,男人的脸色铁青, 似乎与麟岱有什么大仇。 对了……楚洵忽然想到,这位小叔在几年前入驻涅罗宗成为坐镇仙尊, 与太阿宗那位骨珑仙尊还有些交情,说不定是应召而来,缉捕麟岱。 楚佛谙却没有给他细想的机会,男人下一秒就出现在他身边,楚洵只能看见一抹残影, 就被只青筋遒劲的大手掐住了脖子。 楚洵说不出来话,双脚也脱离了地面。完了,他想, 不是与麟岱有大仇, 是与我有大仇啊!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十多年前, 他还是个被人欺负了躲在柴房里哭鼻子的小孩,如何惹恼了这位仙尊? 一阵翻天覆地的窒息感直冲天灵盖,楚洵在死亡的边缘游离了几秒,求生的本能支配他喊出声支离破碎的: “小叔、是、是我……” 咚的一声,耳边鸣声阵阵,楚洵摸到了冰凉的满是灰尘的地面,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了男人的大掌,意识回笼,终于想起了呼吸。 楚佛谙淡淡瞥了他一眼,没理会弓成虾状痛苦喘息的亲侄子,抬腿跨过他,走到麟岱身边。 看见青年消瘦的脸庞时,楚佛谙刹那间溃不成军。他半蹲下来,无限温柔地撩起青年垂落的发丝,喊道: “小麟岱,是我。” 楚洵:“……” 察觉到青年眸光涣散,身上带着浅浅酒气,楚佛谙睨了一眼楚洵,正欲抱起麟岱,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衣襟。 楚佛谙哪里会对他设防,麟岱轻而易举地就把那张俊脸拉到了自己面前,歪着头皱着眉极其认真地端详着。 楚佛谙耳尖通红,却也更清晰地看见了青年脸颊上的细小伤痕。心头一酸,他说: “小麟岱,认出我了没?” “前辈?”麟岱愣愣开口。 “是我。” “可……”麟岱的眼睛愣愣的水灵灵的,嘴巴也不是很利落。他摸向腰间的含灵宝玉,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楚佛谙看出了他的想法,牵着他的手找到宝玉。 麟岱捏住那块玉,并拿起来展示给楚佛谙看。 “我没有碰玉,真的。” 楚佛谙差点哭了,他无比怜惜地捧起麟岱的脸,“我知道,我自己来的,我都要找疯了。” 麟岱先他一步哭出来,“我不是故意麻烦你的对不起呜呜呜……” 楚佛谙恨不得和他对哭,“不是你的错,等会我把他们都杀了。” 楚洵:“……!” 麟岱很同意楚佛谙的决断,但他晕乎乎的脑子仍残存着一丝理智,他看向楚佛谙,想说仙尊不可胡乱杀生。 楚佛谙的脸近在眼前,凌厉漂亮的凤眸隐约挂着担忧,英气的眉微微蹙起,还有鲜艳的,抿的紧紧的薄唇。 麟岱看着看着,嘴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感觉天旋地转,身子忽然向前一栽! 楚佛谙颈窝一热,青年的脑袋刚好砸在上头,软软的嘴唇甚至擦过了他的耳尖。 楚佛谙受宠若惊犹如捧了块滚烫的珠宝,他托着青年的臀部将他抱起来,并且掂量了一下。 又瘦了,楚佛谙感觉心口被狠狠扯了一下,瞬间鲜血直流。再次拥所爱入怀,就像抱住了世间所有的欢喜,楚佛谙心满意足,埋在青年的脖子边狠狠吸了一口,就要转身离去。 “小叔!” 楚洵忽然叫住了他。 楚佛谙本欲不和他计较,没想到他挣扎着拦住了去路。 “滚开。”楚佛谙满脸不耐烦。 “小叔是救世仙尊,怎么能这般说话,也不怕世人诟病。” 楚洵理了理散乱的鬓发,站直了身子。 楚佛谙冷哼一声,却看到楚洵恭恭敬敬行了礼。 “多年不见,侄儿向小叔问好。” “嗯。”楚佛谙自嗓子里滑出敷衍的一声。 楚洵却是满面春风,笑意盈盈。 “小叔大驾光临,是为了我的未婚道侣?” 楚佛谙的脸阴沉下去。 “你以为……我允许了这桩婚事?” 楚洵笑着赔罪,“侄儿不是这个意思,当时小叔在养伤,族中人都不敢打扰,我亦不敢邀小叔前来。” “我竟不知小叔如此钟意于麟岱,小叔请放心,我将麟岱从渭州带到淮州,朝夕相对,没让外人伤到他。” “麟岱也很听话,什么都听我的……” 回应楚洵的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灵力威压,两侧房屋倾倒,横梁坠地,瓦片水滴一样哗哗落下。楚洵双腿一软,膝盖砸入地面三寸,砸的血肉模糊。 他闷哼一声,喉头滚动,喷出了一口血。 两臂撑地使他不至于倒下,楚洵咳出了喉管中的残余,咧嘴一笑: “小叔生气了,是侄儿不对,碰了麟岱……” 楚佛谙以一阵掌风打断了他,“什么很听话,你们到底把他当什么?” 楚洵愣住了,他似乎不明白楚佛谙生气的点。 爱人与别的男子共处好几日,怎么他毫不在乎,反而在意他随口一句的“很听话”。 为什么不可以很听话,听话了不是更好吗?乖乖地待在身边,哪里也不去,永远不乱跑。 像小猫小狗有什么不好,甚至可以揣起来就走,不用管他的小爪子是不是在反抗。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楚佛谙也不回地走开,不再理会他。 良久,楚洵才打了个回神的哆嗦。他跪在地上,忽然以双手遮面,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第49章 泄洪式告白 楚洵跌跌撞撞回到了楚家, 一踏入家门,就直冲关押汝嫣瑶瑶的地牢。 汝嫣瑶瑶见他疯疯癫癫地撞进来,心中知晓几分, 于是表情木然地转了个身。 楚洵一把拎起了她,先是左右开弓给了几个耳光,再吼道: “信呢?” “什么信?”汝嫣瑶瑶被勒得喘不过气,只能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回答他。 “麟岱写的那些信, 我他妈不信你会扔了,绝对在你这里!” 楚洵大力摇晃着汝嫣瑶瑶, 几乎要把少女纤细的身形掐断。 “咳咳咳……”汝嫣瑶瑶眼中溢满泪水,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楚洵把她砸到了地上,并一脚踏在她的头颅上。 “把信给我!” 地上铺着干草, 腐朽的烂草木气息涌入肺腑,汝嫣瑶瑶感受到楚洵的疯狂与崩溃,诡异一笑, 道: “怎么了?麟岱丢了?我就知道你这个废物护不住他。” 楚洵将她的头踩进了干草中,“快给我!” 汝嫣瑶瑶伸手示意楚洵放开她, 楚洵喘着粗气,平复良久,才挪开了脚。 汝嫣瑶瑶将嘴里的干草吐出,嘿嘿笑道: “本来不准备给你看的。” 楚洵屏住了呼吸,又听到汝嫣瑶瑶说: “但我太想看见你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样子了。” 少女素手凭空一掐, 双手一捧,掌中忽然出现了高高一摞信笺,直接从胸口垒砌到下巴处。她做完这些, 炫耀似的看着楚洵。 “你看看你, 错过了多少好东西。” 楚洵愣在原地, 他没想到麟岱会写这么多。 “其实我也不是每封信都回哦。”汝嫣瑶瑶神秘一笑。 “只要吊他几天,他就会紧张的寄来更多,东拉西扯说很多可爱的小话,连自己吃了几个馒头都会告诉你,生怕你不理他……” 汝嫣瑶瑶还没说话,就被楚洵一掌掀翻在地。他接住了那叠浸满少年人单纯爱慕之情的信笺,怒叱: “你他妈把麟岱当什么!” 他很想就地杀了这疯女人,只是麟岱不许,他不希望再让麟岱失望一次。 “那你又比我好多少啊楚大少爷?” 汝嫣瑶瑶满脸鲜血还不忘嘲讽他。 他们都是求而不得的爬虫,他们心思阴暗且善于伪装,他们活该被厌弃。 楚洵无言以对,转身离开牢房。 他一路奔向了楚家的密室,那是他亲手打造用于避难的地方。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还没看清字,就发现一枝干花安静地卧在信纸中,颜色有些黯淡,但保存的极好,没有一点破碎。 是一株鸢尾…… 楚洵眼眶潮湿,他想起麟岱那日说的: “那是五月,风很暖,梅子黄时落了小雨。” “我卸下舵银铠甲,在树下发现了一株鸢尾。忽然有人唤我。” “我抬头望去。好巧不巧,霎时风歇雨停,万千流光自云层倾泻而下,尽数施予你一个人身上。你着素色单衣,不沾半点金银,身无俗物,和光同尘。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 现在,楚洵终于从这封信里看到了后半段,看到了少年麟岱的真心话。 “我便知道,书中说的‘见之不忘’是何意义。教书的那位先生和我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觉得,君子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你送我的书我都留着,我很喜欢,不舍得批注,所以又撰抄了一本,有几页被我的小师弟撕了,我没拦住,气的一整晚没睡着。过几天你又送了我一本,我好开心呀,你简直和我哥哥一样……” 后面的楚洵没忍心看,遂抽出另一封,没头没尾地读了出来。 “师尊今天去淮州讲学,我也想去,但是他不许,让我去后山练剑。我太笨了,学不好剑,现在看到剑都害怕。我练不会,就在后山挖竹子,挖着挖着,居然挖到了一条受伤的小蛟,你猜怎么样?这条蛟有三颗脑袋,好神奇。我没有给他取名字,我只给我的狗取了名字,因为我最喜欢它。说远了,师尊估计已经到淮州了,我真的好想去啊,我已经七十三天没有见过你了。上次你说很忙,现在好些了吗,不要太累,你已经这样厉害了。” “如果可以,我们能见一面吗?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们可以见一面就分开,不用喝酒或者做别的,看一眼就好。”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啊?是不是太忙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我这个月在外面执行任务,学会了很多东西,可以帮你的。我们外巡队里有几个弟子不听命令,我气的吃不下去饭,最后罚了几个人做威慑。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我想成为你这样光明磊落的人,想变得和你一样。” 楚洵泣不成声,“麟岱,我就是个混蛋……” 这些信都很长,难以置信青年那样沉默清冷的外表下藏了颗活泼稚嫩的心,他一会问可不可以见面,一会担心自己的头发不够黑,不好看,楚洵会讨厌他。他昨天还在说公厨里的馒头好好吃,转眼就声称爱吃馒头的人都是大笨蛋,因为宗中有个欺负他的弟子爱吃馒头。 他上一封信说师尊是天神降世,下一封便哭诉师尊冷冰冰的不理他,只喜欢鹿一黎。他说自己炼成了丹,但是把人家匾额撞掉了,说没吃饱就被拉去演武场然后以一敌三,说弟子们突然都开始讨厌他是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说十五的月亮好圆,他想和楚郎见一面…… 楚洵一会淌泪,一会破涕为笑,他慢慢看完了所有信。然后对着一地枯黄信纸,呆坐到天黑。 他的母亲是淮州歌女,他自然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之子。后来母亲被纳为妾室,他也进了楚家成了个阔少爷。他用了很多手段解决了那几位真正的少爷小姐,母亲被扶正,他也完成了由庶到嫡,由见不得光到光明正大的转变。 他熟知所有阴谋诡计,他能敏锐察觉那些多变的情绪并且善加应用。他唯独没有感受过澄澈的爱意,仅有的一次,也被他弄丢了。 他活生生掐死了明媚天真的少年麟岱,然后甩手做旁若无事状。 又是一场大雪,密室里唯有的一间小窗被雪花封了个严实。 油灯黯淡,炉火却没有燃起,楚洵低着头像是睡着了,手中还拿着那枝干花。 ———— 又下雪了,整夜未停。纷纷扬扬,豪气又落寞。 涅罗宗建在一处大平原上,雪很柔顺地铺下来,盖的厚厚的一层,像一床雪白大被,掩埋罪恶,孕育着新生。 麟岱被灌了太多灵力,餍足地躺在楚佛谙亲手做的摇椅上烤火。 橘色火光看着就暖洋洋的,所到之处一片平和。青年白玉似的面庞被烤的红红粉粉,他呼吸均匀,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麟岱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醒,楚佛谙在后厨为他煮醒酒茶,扑扇摇动,炭火一明一暗。 一只小鹿从他身边悄咪咪走过,抖着小尾巴向麟岱的卧房里走去。楚佛谙看了一眼,再次确认它的皮毛完美,形体也结实好看。 昨夜很冷,这小妖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楚佛谙拎起来一看,发现是毛色漂亮的小鹿妖,麟岱绝对会喜欢。 屋内传来青年晨起时软软的哼哼声,楚佛谙浅浅一笑,起身将热乎乎的茶水倒进小盏子里,端着走进去。 一进门,就发现那只鹿妖岔着细腿非常流氓地对着麟岱斯哈斯哈,嘴上还喊道: “终于轮到我强取豪夺啦!” 楚佛谙额头青筋暴起,三步两步走近,拎着小鹿给它扔出了门外,顺便将脚边的一只布口袋也踢了出去。 然后两指一屈一勾,门应声而关。 门外传来了小鹿凄厉的嘶吼声: “你混蛋我先来的呜呜呜呜……” 楚佛谙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外面的野兽,自己跑进来的。” 麟岱一醒来,就看见只莽撞的小鹿向他疾驰而来,仰头甩下一口袋灵石,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喊道: “终于轮到我强取豪夺啦!” 还没等他弄清楚情况,剑尊又忽然走了进来,还把小鹿赶了出去,连带着那一口袋哐啷响的灵石。 麟岱躺在藤椅上看着楚佛谙,一件兔毛披风叠了叠盖住他的膝盖。昨夜他睡得很好,脸颊上泛出微微的粉色,唇衔樱花,目含秋水,此刻凝神专注地望向前方。 楚佛谙被这样盯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早已忘记了要维持矜贵仙尊的样子。男人慢慢凑过去,半跪下来,小声道:“小麟岱?” “嗯?” 麟岱迟钝了一瞬,他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嘴巴也不利索。 楚佛谙:“终于轮到我强取豪夺了。” 麟岱:“……?” 楚佛谙放下茶盏,双手置于麟岱肩膀两侧,与青年的目光相交融。 他说:“你已经被我抢回来了。” 麟岱:“啊?” 看到青年的反应,楚佛谙察觉自己不够严肃,也说的不够仔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换了副表情再次说道: “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把你抢了回来,虽然现在你还不喜欢我,但是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就是这样坏,你骂我吧。” 麟岱反应了半天,他眉头微蹙,思考着这几句话的前因后果,企图发觉其中的深层含义。 楚佛谙看到青年皱眉的那一瞬就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拥住麟岱,说: “我不该随便抱你的,但是我想,我就要这样做。你快骂我一句登徒子,骂完我有好多话和你说。” 麟岱这是真的愣住了。 楚佛谙还在痛苦地哀嚎,“怎么不骂我啊,我这么轻浮,但是我真的好喜欢你啊麟岱,找不到你我就会疯掉,我要活不下去了……” 楚佛谙压抑多年的感情终于爆发,他精心塑造的强悍仙尊形象也一朝破灭。随之而来的,是山洪海啸般的告白。 作者有话说:???J 正常人的爱意:滴答滴啊,哗啦啦 剑尊:滴答滴啊,噗呲噗呲,剖剖剖,哗啦啦哐哐哐dungdungdungDuangDuangDuangDuang—— 50-60 第50章 点滴式委屈 “我喜欢你很多年了, 只是不敢说。你还记得上次四方法会那个在你跳祭祀剑舞时大喊大叫被追的满地乱跑的人吗?就是我。” 麟岱:“……!” 啊,他居然觉得有几分丢脸怎么回事。 “那时你修炼受阻在竹林里哭,那个传授你心经的人也是我。” 麟岱依稀记得那是位温婉女子。 “涅罗宗前帮你修好匾额的人还是我, 你还送了我一颗丹药,你记得吗?” 麟岱点点头,那时他炼制成功的第一丸丹药,所以楚佛谙拉肚子了吗? “在渭州你被古剑门所伤, 那个给你丹药的人依旧是我。” 麟岱仍然记得那个蒙面散修,趁他不注意把一整包丹药塞进他怀里, 结果丹药顺着衣服掉进裆里化了粘了一裤子,麟岱不得不站在河边洗裤子被秋风吹的腚腚冰凉。 如果说先前的楚佛谙是只尊贵且洒脱的孔雀,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只嘤嘤乱哭的小狗。他抱着自己的经年旧梦说了一肚子知心话, 从初遇到第一次见面,从鹿鸾山不让麟岱陪他玩,到麟岱说好了三天后来拜访他结果人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 麟岱愣了许久, 终于感到意识又回到了自己的脑袋里,他长长地喘了口气, 耳边还是男人喋喋不休的: “找不到你我就把他们都杀了,我知道你还不喜欢我但我真的……” “没有不喜欢。”麟岱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听不清。 楚佛谙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猛地抬起头,麟岱这时才发现男人眼下的青灰以及眼中代表着疲惫的血丝。 麟岱心头一软, “我亦很喜欢仙尊。” 说完他感觉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他臊得慌,一张白玉似的面皮瞬间通红。 良久, 麟岱感觉眉心一暖, 有个柔软的吻蜻蜓点水般掠过, 像是回首嗅青梅的少女,仓促中泛出点点羞涩。 麟岱哑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话来回答他,说实话修为尽失后的种种经历已经让他练出了还算流利的嘴皮子,但面对绝对的真诚时,他却瞬间失语。 最好的这个人来的太过突然,麟岱措手不及,恨不得像水底受惊的虾米一样四散逃开。 可楚佛谙紧紧地揽着他,在这种肌肤相贴的程度中,他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对方绝对不会轻易松手。 门口一声犬吠唤回了麟岱的心神,他看见了探头探脑的琼牙,咧着嘴冲他摇尾巴。 也不知道楚佛谙吩咐了什么,琼牙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奔过来给麟岱撞的呼吸不畅,他乖乖站在门口,脖子上的小蛟也摇摇仅剩的两只脑袋,冲麟岱打招呼。 心里的大石头猛然落地,麟岱所有的牵挂都回到了身边。他感激地望向楚佛谙,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其实他在大沧山那次就想问了,问剑尊是不是对他有几分喜欢,只是被人打断了,徘徊在嘴边的话又滚回了肚子里。 并且他也没想到,楚佛谙不是对他有几分喜欢,而是所有的喜欢都给了他。 只是……他如今谈不上什么余生相伴了,好的话他能寿终正寝,不好的话明天就能见阎王。 但是如果此刻退缩,那他就不是麟岱,不是那个跨越十二连山脉求学的坚韧少年。 他伸出手,楚佛谙马上握住。两人十指相扣,麟岱忽然笑了出来。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没想到,生命的末尾还能逢上一场烂漫的花开。??D? 楚佛谙即刻明白了青年的意思,他无比郑重地拖起麟岱的双手置于唇边,大胆啄吻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窥见青年眸中并无愠色,连忙又亲了一口。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楚佛谙的表情深情且诚恳,这种诚恳模糊了他过分艳丽张扬的容貌,使他焕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恰巧这种魅力对与麟岱这种缺乏安全感的小年轻来说,是致命的。 “我会和你,一起把这人世消磨。即使阴曹地府,我们都要牵着手,一起赏忘川河。” “哈哈哈……”麟岱本来是想哭的,听到这话却笑了出来,“前辈,这是我听过最伟大的承诺了。” 他一边笑,一边擦掉眼角渗出的泪花。 “我愧对于你,我活不……” 楚佛谙眼睛里满是细碎的光芒,出言打断了他,“你相信我,即使你变成雪花一落地就化了,我也会想法设法留住你的。” “就算你是你只短线风筝在天上乱飞,我也会紧紧拽住你的小尾巴,让那些烂树枯枝丫子刮不到你的小翅膀。” 麟岱其实没听过这样的话,他这种过分务实的人是不屑于听任何甜言蜜语的,但眼下情景,他愿意放下捍卫他多年的冷漠与警惕,去大胆一试。 “小麟岱,从前我没有插手你的人生,是因为我身为外人,不宜有过多干预。可是一眨眼功夫,你就陷入了危险之中,好像只是来人间历劫的,因果轮回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所以我只能把你留在身边,如果你是当时是清醒的我绝对会过问你的意思,但可是等我赶到时,你已经醉了,脚上还带着伤……” 麟岱没想到楚佛谙还惦记着昨天直接把他带回涅罗宗的事,想到自己一路上被当作猫猫狗狗戏弄的经历,心口顿时被撞了一下。 他还年轻,不知道何谓心动,只是这种感觉太难以言述,怕是要铭记一生。 “剑尊救我于水火,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仙尊。只是我已是一介废……” 嘴巴被捂住,楚佛谙似乎非常避讳麟岱的自弃,他隔着手掌吻上去,嘴唇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麟岱顿时感到下半张脸都烧起来了,他紧紧闭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楚佛谙这次吻的很久,灼热的呼吸轻轻抚弄着麟岱的脸颊,烧的他快死了。 就在麟岱觉得自己要昏过去的时候,楚佛谙撇过了脸。 他似乎很愤怒自己的失态,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闷闷地咳了一声。 麟岱甚至看见了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楚佛谙在生气什么。 他在气自己没办完挽回麟岱的修为,麟岱把男人想得太神通广大,忽略了他的脆弱与自责。 有什么好自责的呢?又不是他的错,要错也是上修界不作为…… 想起上修界,麟岱猛地记起了人魔结界。他悄悄看向男人的胸口,那里被衣裳裹住,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楚佛谙对此讳莫如深,改天,得找个机会看看……麟岱想。他又联想到自己短暂如火花的前半生,所有事情都不在掌控之内,择日不如撞日,麟岱干脆将心一横,脱口而出: “那前辈什么时候对我强豪夺呢?” 麟岱问出了一句自以为毫无破绽的话 楚佛谙却一脸严肃。 “麟岱,你是自由的,虽然我把你带到了太阿宗来,但是你还是你,没有什么能拘束你,也没人能将你当作物品一样争来夺去,尽管……” 麟岱正被铿锵有力公义无私的言论震惊到无以复加时,楚佛谙说完了后半句: “尽管外界都传你是受尽凌·辱的娇弱美人,但是我知道,你比谁都要强,是宁折不弯的高洁之士!” “受尽……凌·辱的……娇弱美人?” 这几个字让他羞于启齿,况且……麟岱听到最后几个字时还怔了一下,随即很心虚的想,要不要告诉楚佛谙,自己少年时答应那些女修拧一下脸蛋给一块灵石的事呢? 还有为了争夺一块灵石和人打架滚到阴沟里的事。 把许妄骗到山洞里封了三天的事 为了逃离太阿宗对自己师尊使了两次媚术的事。 差点脱身假扮孕妇还差点断了楚洵命根子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麟岱都难以启齿。 “麟岱你放心。”楚佛谙揉了揉他的耳垂,微笑着说: “强取豪夺、蹂·躏□□、趁虚而入、攻城略地、占为己有、掠脂斡肉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有想过!” 瞥见男人眼中的点点幽光,麟岱莫名打了个寒战。 “我、我相信前辈的为人。” 但他还是做出了回应,他是真的信任楚佛谙,只好将看楚佛谙胸口的事暂且作罢。 无论如何他都是天记录册封的济世仙尊,人族的守护者,总归是要比他麟岱活的久的。 既然做不到长久陪伴,那就珍惜余生,好好贪恋一番风月,一处长情。 或许他死后剑尊会痛苦好久,但是麟岱心中仍然抱有对感情的执着渴望,尽管受过伤,尽管受过骗,可当炙热告白忽然降临时,他依旧敞开怀抱。 反正他顶多活个四五十年,剑尊会慢慢忘却他。人世间沧海桑田变幻几轮,百年之后男人依旧是那个矜贵而略带轻狂的仙尊,这份感情应该不会影响他太久……至少,请上苍看在麟岱倒霉了二十来年的份上,让他浅尝一口余生的甜吧。 他也是孤独的孩子,渴望有人施予三两分薄爱。师尊当年的一点温情便能驱使他赴汤蹈火,如今爱意如山洪般将他濡溺,叫他如何不沉沦,如何不生死相许。 楚佛谙怕青年乱七八糟地猜想,有损神思,便小心开口: “小麟岱想不想去看看涅罗宗?” 麟岱也可以避免自己过分忧思,回到: “好,正有此意。” 涅罗宗号称上修界第一武修大宗,他早有耳闻,只是鲜少有机会细观。上次来也仅是匆匆一瞥,未见真容,如今身在宗门之内,怎么也得好好观赏一番。” 楚佛谙欣然,起身去箱子里取出一件大氅,麟岱正欲接过,就被男人用大氅盖住了肩膀。 楚佛谙低下头,细心系好节带,末了还抚顺青年散落的发丝整齐拢在脑后,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做了千百次一样熟练。 麟岱微微偏过头不去直视他的眼睛,却听见楚佛谙轻轻一笑。 “怎、怎么了?” 麟岱有些紧张,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我早想这样做了。”楚佛谙一边微笑,一边刮了下青年的耳垂。 “做什么?”麟岱耳尖红了又红,被拨弄的动了微颤。 “想为你穿衣服,梳头发,系玉佩。” “想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什么烦恼也没有,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 楚佛谙说到这里顿了顿,“快活的一天又开始了,今天该让前辈带我吃什么呢?” 麟岱忍不住笑了出来,“前辈,我都二十多岁了,又不是小孩。” “我就该在你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把你抢过来。” 楚佛谙脸色忽然浮出了隐隐的悲戚之色。 但凡我当年决绝一些,你怎么会吃那么多苦。” “怎么会吃那么多苦……” 楚佛谙的声音微颤,一滴晶莹的泪滴落在被火烤的温暖的地面上,然后消失不见。 “心疼死我了,小麟岱,怎么会吃那么多苦啊……” “怎么迟迟不联系我啊……” “我发现时,你都被拐到淮州了,我怎么都找不到啊……” 第51章 拥抱 楚佛谙的眼泪滴到了麟岱的手背上, 像潮湿柔软的吻在细说爱语。麟岱手忙脚乱地为他拭泪,被男人捉住腕子,紧紧贴在脸颊边。 “我、我不是有意的……”麟岱支支吾吾。 我只是怕打扰仙尊。 这话麟岱没说出口, 剑尊几乎掏心掏肺,此话必然会伤了他的心。忖度半分,麟岱慢吞吞说道: “以后,我什么事都和前辈说。” 楚佛谙周身笼罩的悲伤阴云却没有散去几分, 他苦笑一声,道: “小麟岱, 我不是在怪你,我是气我自己。” “是我错信了鹿鸾山,觉得他能照顾好你。也太疏忽大意, 总是顾不上你。” 麟岱不明白怎么就扯上了鹿鸾山,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鹿鸾山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个好师尊, 况且……麟岱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男人自己被师尊猥·亵这回事,他不想男人为此忧心, 也觉得此事过于耻辱不想再提起。 “前辈身系人族安危,宵衣旰食,自然不能事事周全,上修界倦怠已久,应该让他们好好效力才是。” 楚佛谙听了, 终于笑了笑,他握住麟岱的手,用一种类似于撒娇的语气说: “小麟岱把我想的太伟大了, 我没那么厉害。” 麟岱被握住手, 男人低下头注视他的眼睛。 “小麟岱, 不要和我这么生分,不用拘谨,想说什么就说,我喜欢你的任何样子。” 麟岱莫名哽咽,人们总是随意猜想,捏造他的模样甚至人格,没人在乎他本来的样子,除了楚佛谙。 他本来是什么样子呢?他自己也不大记得了。麟岱想了一会,眉头不自主皱了起来。 楚佛谙将那川字抚平,宠溺地点了下青年的眉心。 “好了别想了,走,我带你出去看看。” 青年体弱,不宜忧思。 琼牙现在是幼犬形态,见主人出来便兴奋地扑过来咬他的裤脚。麟岱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拥住怀中当个暖壶,还亲了亲他的鼻子。 几日不见,可把他想死了。小狗被抓住时满身是伤,现在已经被楚佛谙治好,连皮毛都光滑如初。 “好想变成一只小狗啊。”楚佛谙看着没心没肺的琼牙忽然开口。 麟岱点点头,人生在世有诸多烦恼,还没只小狗活得快乐。 “能被小麟岱抱在怀里。” 麟岱:“……” 琼牙感到爪子被握了一下,他很懂事地缩的更小,几乎和只小兔一般大小。琼牙一手托着小兔子狗,一手探出衣袖挽住了楚佛谙。 楚佛谙心满意足,与麟岱一起走下了珐琅彩饰的长阶。 涅罗宗尚武,宗中弟子乃至扫洒门童无不高大健硕,目光炯炯,就连女子都比其他宗门的要高挑丰满许多。所有人都挺拔好看,见到他们来,纷纷抱拳行礼。 麟岱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承受这礼,楚佛谙像看穿了他心思似的,适时弯下腰在他耳边轻语: “仙尊道侣。” 麟岱闹了个大红脸,甚至左脚绊右脚踉跄了一下。楚佛谙扶住他,嗓子中传来低低的,刻意压制住的好听笑声。 麟岱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他泄愤似的掐了下男人的小指,掐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他小脸白了一瞬,担心男人觉得他恃宠而骄,便小心翼翼抬眸,窥探楚佛谙的情绪。 结果男人轻笑一声将他的手握的更紧,大掌完完全全包裹住他的手骨,像爱人的纵容,父兄的宽厚,恩师的温良。 麟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方地朝行礼的弟子点头。 其实楚佛谙被这么一望魂都飞了,青年很容易挑起人内心最阴暗的欲望,楚佛谙对此更多的是怜惜。 他怜惜青年的谨慎,还有眉眼中无意识透出的礼让与讨好,这些是他寄人篱下后久久不能愈合的创伤,代表青年曾经压抑绝望的生活。 楚佛谙不知到要多久才能使这伤口结痂,毕竟伤口里渗出的每一滴血都是楚佛谙犹豫与无能的象征。但他知道麟岱还这样年轻,只要一直温柔、克制的去爱,总能使他放下警惕,轻松快意地过完一生。 他的麟岱已经受了太多委屈,什么匡扶天下,济世救人,就交给别人好了。 一路上亭台楼阁极近华美,各种祭祀礼器庄严神秘,扑面而来的厚重贵气感使麟岱喘不过气来。 涅罗宗实在是太华丽,太张扬了,那高高翘起的盔顶飞檐,朱红铜绿的砖瓦剪边,以及张牙舞爪的鹰头套兽,无不彰显着此宗门的豪放与洒脱。 太阿宗崇尚素色,以玉为尊,所有宫殿楼阁一律雪白高耸,几乎要脱离人间。虽然高大宏伟,但以清冷为佳,不宜出现过多杂色。图腾为莲帝手绘的鲤鱼衔莲,清雅出尘。 涅罗宗则不同,尚彩,尊青铜,殿宇平缓少高楼,有“入世”意味,图腾为鹰,四处可见喜鹊、青喉、燕子等喜庆之鸟。尊贵中带着些红尘气色,一砖一瓦都鲜活明艳,都在畅快呼吸。 麟岱鲜少见到这番绚丽景色,一时应接不暇。 麟岱观察着涅罗宗,涅罗宗也在观察他。只是这种观察太过温柔良善,麟岱没有发现。 行色匆匆的年轻修士身上挟裹着莽撞侠气,大步流星脚底生风,不忘投来好奇观望的一眼。转角擦肩而过的白发老者目不斜视,通身宁静淡泊,却在下一个拐角驻足,借着琉璃彩柱上的反光打量楚佛谙身边的纤细青年。 扫洒侍童借口送水匆匆而过,下了台阶就与同伴兴奋地笑作一团。迎面而来的妙龄少女心高气傲,要回了闺房后才能与小姐妹互诉衷肠。 麟岱一心沉醉在涅罗宗瑰丽华美的建筑里,对这些打量一无所知。楚佛谙一清二楚却生不出醋意,他甚至有些得意。 看看这是谁的宝贝?哦,原来是我的。 两人行至一方莲池边,楚佛谙忽然停住,指着那汪冬日里仍娇嫩鲜艳的白莲问: “泽渊还记不记得这里?” 麟岱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见池水碧绿,莲花莹白,水面积着未融寒雪,笑道: “我的记性还没那么差。” 那时他偷售丹药被楚佛谙发现,男人在此设宴,用一个小瓷盏将他吓得魂不守舍。就在麟岱以为死到临头时,男人却说出了四条要求,还给了他含灵宝玉和鹰头戒指。 天知道这两样东西帮了麟岱多大的忙,可以说麟岱活到今天这两样物件功不可没。麟岱正想说声谢谢,就听到楚佛谙说: “那时喝的是下修界进贡的春茶,不知道泽渊喜不喜欢。” 麟岱:“……” “哦,还有。”楚佛谙低头,满脸欣喜地看着麟岱。 “那时泽渊长发过腰,现在又长了两寸,真叫人高兴。” 麟岱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不禁伸手摸了摸鬓边发丝,发觉耳后被人编了一簇头发,是五股辫子,编的又细又紧,不用看就知道很精巧,比他自己编的还好。 再摸摸另一边,对称的也有一缕。 楚佛谙之心细如发让麟岱自愧不如,他嚅嗫了一会,还是没说出谢谢。 这个时候说谢谢,楚佛谙肯定会不高兴的。 “哼。”麟岱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当时要吓死我了,生怕你把我抓起来。” 这招很有效,楚佛谙的心跳杂乱,双颊瞬间浮红。 “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吓你的。”楚佛谙心疼不已,言罢还揽住了麟岱的腰,琼牙被夹在两人中间艰难吐息。 吃的好饱啊,汪汪汪——嗝儿。 麟岱吓了一跳,毕竟周围还有那么多涅罗宗弟子在走来走去,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如此亲密,他嗔怪的神色还没收回,双手已经置于楚佛谙胸前想推开他。 兴许是身后传来的隐隐笑声,兴许是掌下象征着剖心救苍生的杂乱心跳,更重要的是男人盛满期待与兴奋的眼睛,麟岱没舍得推开,内心好一番挣扎后,顺着他的肩颈摸向脑后,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楚佛谙比他高很多,麟岱微微垫起脚,脸自然而然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感到腰间被收紧,男人的双手稳稳环抱着他,却没有呷猊地滑动摩挲,彷佛只是托着他,支撑着他而已。 这使麟岱获得了极大的安全感,他放松了戒备的肩膀,加深这个拥抱。 良久,直到琼牙发出一声快断气的呜咽,麟岱才蓦然惊醒,慌乱地撒开手。 琼牙清晰地看到楚佛谙朝他这只无辜小狗翻了个白眼,小狗震惊不已欲向主人告发,却发现这人已换了副面孔做含情脉脉状,还虚伪地伸手摸了摸他项上狗头,虚伪地说道: “哎呀,挤到琼牙了。” 琼牙回了个白眼,却被主人一把捏住爪子呵斥: “琼牙不可无礼!” 琼牙:“……!” 也对,都做人家媳妇了,怎么会在乎自家狗。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琼牙咬住麟岱袖子,用屁股对着楚佛谙。 他的傻子主人还憨巴巴在那说:“琼牙平时很懂事的。” 楚佛谙那厮居然回应道:“嗯,你教出来的肯定知礼,都怪我不好。” 琼牙,琼牙气死了。 第52章 微醺与羞赧 “仙尊, 仙君。”自侧方传来侍童的声音,“宗主有请。” 麟岱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仙君”是谁。几秒后他反应过来, 轻轻咳了声以掩饰尴尬。 仙尊道侣的敬称,就是仙君来着…… 楚佛谙挽起他的手,道: “许鹏莱,你见过的。” 麟岱想起了那位高大的黑面壮汉, 非常和蔼可亲。 ———— 两人随着侍童前往主殿,随着人越来越多, 楚佛谙还担心青年不适应,结果低头一看,青年目光从容, 气定神闲,拉着他的手走的稳稳的,甚至比他还先半步, 一副见过大场面的模样。 好可爱…… 楚佛谙真是挑不出麟岱的一丝不好,在他眼里青年上上下下边边角角没有一处不精致好看, 简直完美至极。 麟岱此刻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他一路上都没有感受到恶意,所以他装作大方坦然的模样,闲庭信步地跟着走。 其实他很紧张,因为在太阿宗的经历, 他很担心涅罗宗人也会讨厌他。毕竟他如今的名声只会更差,不仅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修为,还被安了个离宗叛逃的帽子, 估计太阿宗早就派出白衣使告示天下逆徒麟泽渊的恶行。 想到这麟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他为太阿宗贡献了自己最赤诚最热血的少年时期, 结果太阿宗视他如累赘如叛徒甚至将他逼出宗门在外流浪,他的一腔赤子之心就这么喂了狗,这让他暮年时如何平静地回忆过去。 怕是此生都难以释怀。 主殿中人向门口看去,便是这样一番情形: 白衣红袍的青年宛若冬梅带雪,满头乌发柔顺地披在身后,他双颊消瘦,眼角薄红,眉间英气与俊美杂糅,显现出独特的谪仙气质。细窄手腕被身侧之人牢牢锁住,透着那么几分不情不愿。 目光向后移向锁住他手腕的人,是黑袍金冠的楚佛谙。他比青年高出许多,身躯挡住了门外的天光,大片阴影沉沉地压住青年,无声宣誓着占有。 他目光一扫,座上几人纷纷垂目不敢直视。 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眨巴着黝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麟岱。 许桐桐是许鹏莱唯一的宝贝大闺女,她是个直脑筋,不明白为什么诸位同僚都默不作声。她端着自己盛满牛乳的酒杯直接上前,大吼一声: “恭喜仙尊夺得美人归!” 这一嗓子把许鹏莱吓得从座上跌了下来,他的宝贝大闺女似乎不在乎老爹的死活,甚至凑近了眯着眼端详麟岱,末了还评价一句: “好看,仙尊好眼光。” 楚佛谙爽朗一笑。 许鹏莱翻着白眼去了。 许桐桐那妮还回过头扯着嗓子喊: “爹你快看啊,我以后也要娶个这样的!” 一时间哄堂大笑,许鹏莱捂住老脸,一旁的长老连忙为他拍背顺气。”哈……”麟岱也被逗笑了,他松开楚佛谙的手,改为去牵那女孩。 感到手掌一轻,楚佛谙惊异地看着麟岱。 青年不怎么会主动触碰旁人,他楚佛谙算是例外——现在多了个许桐桐。 好气,楚佛谙捻了捻手指,留恋一番青年指尖的柔软触感。 女孩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近时就主动握住了麟岱,她牵过麟岱的手仔细看了眼,惊叹道: “仙君,你的手真好看。” 小孩想一出是一出,楚佛谙不自觉看向那双手,心中沾沾自喜。 真好看,他楚佛谙眼光在上修界可排第一。 涅罗宗都为武修,长期握刀剑,鲜少看到这样修长好看的手。许桐桐小手握着麟岱的大手,不仅看,还贴在自己脸边蹭了蹭。 好温柔,就像她的娘亲一样。 麟岱受宠若惊,他出身低微声名狼藉,人们即使接近也各有目的。还是头一次有小崽这样亲近他,像剑尊一样毫无索求与欲望。 他转头看向楚佛谙,目光中还有些小得意,扬起的唇角仿佛在说: “看,我多招人喜欢。” 当然这是楚佛谙的臆想,麟岱分明想的是,“啊,她愿意蹭我,她好可爱。” 楚佛谙是济世仙尊,他不能将自己的嫉妒宣之于口,这种心态是幼稚的,是说出来会被麟岱笑话的,所以他闭口不谈还向许桐桐这小崽挤出一个客套的微笑。 忍住忍住,麟岱喜欢谦谦君子来着。 许鹏莱见楚佛谙笑,背后一阵惊悚。身侧的长老向他比了个口型: “怎么办?” 许鹏莱用扭动的眉毛示意: “看我眼色行事。” 壮汉挤眉弄眼可不好看,那位长老终于想起了灵言传声。 “宗主,他到底是不是被掳来的?看着好像不是很情愿。”?HD? “我不知道啊!”许鹏莱回到。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我们更不能得罪剑尊!”许鹏莱粗眉倒树立。 “而且剑尊说了会与他结为道侣!”许鹏莱还是更了解楚佛谙。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他又没修为,谁知道剑尊会不会逼迫他,万一是被逼的呢?” 长老很怜惜麟岱的身世,并且拥有丰富的想象力。 “我不信!”许鹏莱大声反驳。 长老捂住耳朵,哀怨地剜了眼壮汉。 许鹏莱看向麟岱,见这位俊美小郎君脸上毫无愠色,反而露出了浅浅的笑,心下了然,对着麟岱说: “麟岱小友,许久未见,这是小女许桐桐,你要是呆着烦闷,我让她陪在涅罗宗内游玩。” 说完与身侧长老交换了个眼神,长老心领神会,附和到: “对,我们桐桐活泼又聪明,什么事都和我们宗主说。小友要是被欺负或者被威胁了,桐桐也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宗主的。” 楚佛谙:“……?” 麟岱不知道为啥自己会呆着烦闷,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威胁。毕竟他才刚来,甚至都没完整地住上一天,新奇劲还没过去,但他仍接受了许宗主的好意。 “多谢宗主,桐桐是风火双灵根?”他忽然提到。 许鹏莱愣了一瞬,想到麟岱原先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火灵根,还有天授炼丹师的身份,眸光一亮,随即点头。 “的确,双灵根固好,可惜不适应武修。” 麟岱却像捡到个宝贝似的,眼睛亮晶晶的,握着小女孩的手不放。 楚佛谙哪里看不透许鹏莱的心思,他一记眼刀让壮汉缩回了脖子,接着对麟岱说: “涅罗宗弟子都想见你,我才应允他们设宴招待的。别的事暂且不谈,为小麟岱接风洗尘才是正事。” 许鹏莱如梦初醒,拍拍脑袋,喃喃道:“哎呀,忘了正事!” 他拍拍手,“都呈上来吧!” 开宴,大壶美酒被依次送来,侍女翩跹而过,各色面点佳肴被摆放在麟岱面前的小桌子上。 麟岱跪坐于蒲团上,脊背停直,怕失了礼数。 显然是他多虑了,因为涅罗宗人完全不在乎这个,许鹏莱带头劝酒,可麟岱不能喝,楚佛谙似乎很高兴,一边掐他的小辫子,一边喝了一杯又一杯。 涅罗宗之人豪放,从宗主到门徒都如此,酒后更是放声交谈,或坐或卧,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 麟岱看得新奇,太阿宗规训严格,何时有过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 他似乎有点明白楚佛谙为何接受涅罗宗之邀,成为此处坐镇仙尊了。 “小麟岱……”楚佛谙醉眼朦胧,他的肩膀松懈下来,鲜红的唇上水光潋滟。 麟岱莫名感到干渴,他吞下口中的葡萄,问道: “前辈,怎么了?” “我好高兴啊。”楚佛谙像孩子似的,认真地盯着麟岱的眸子。 “终于找到你了。” 麟岱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将手中的葡萄喂到他嘴边,楚佛谙很乖的吞下,嚼都没嚼。 麟岱:“……” 这是醉的不清啊。 楚佛谙向麟岱那边挪了挪。 “现在,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道侣了。” 麟岱笑的有些羞赧。 “嗯,三生有幸。” 楚佛谙似乎很不满意这个回答,他皱起眉,却没说话。 宴席尚未过半,一位喝高了的白发长老忽然大声呵退斟酒的侍女,拔剑给满堂弟子来了段剑舞。 不过他喝多了,没注意自己拿的是隔壁老兄的烟杆子。而且他是位锻筋锤骨的纯武修,他并不会用剑,舞剑只是他心中对白衣修士的一种向往。最重要的是,他一边舞,一边吟诗,吟的还是一首广为流传的艳诗。 “古长老,错了,不是那么跳的。”有人喊到。 麟岱一惊,涅罗宗弟子好眼力,他都看不出来这位长老跳的是什么东西。 青年一双桃花眼瞪得圆溜溜的,楚佛谙轻笑,忍不住搂住了他。 麟岱这才发现坐得端正的男人已经斜倚了过来,胸口抵着他的背,双腿岔开屈起置于麟岱的蒲团两侧,像是把他完全罩在了身下。 非常失礼,非常不端庄。 楚佛谙醉了,麟岱却是滴酒未沾,于是他不着痕迹的向外挪了挪。 楚佛谙松开手臂,麟岱随之松了口气——然后楚佛谙直接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 麟岱推他,他笑了笑,重新坐直。 涅罗宗众人:“……” 果然是被逼无奈受尽□□的娇弱·无辜·可怜·病美人。 第53章 微醺?烂醉! 麟岱刚松口气, 就感到右侧脸颊边一湿,他转过头,惊异地盯着楚佛谙。 大庭广众, 众目睽睽之下……楚佛谙居然亲了他一下。 他略带慌张地向两侧看去,发现众人都不约而同地专心喝酒,无一人注意到他与楚佛谙。 麟岱微蹙的眉头舒缓下来。 众人也如释重负。 楚佛谙偷香成功,醉眼朦胧地偏过脑袋避开麟岱的目光, 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托腮去观赏白发长老舞剑。 麟岱:“……” 麟岱抹了把脸蛋, 又向外挪了挪,反正众人目光都集中在狂舞的长老身上,应当没工夫管他们。 麟岱右肩被碰了一下, 他刚扭头想告诉男人别闹,左脸颊就又挨了一下。 潮湿的,带着酒香的吻。 麟岱脸颊涨红, 他不排斥与楚佛谙亲近,可这大厅里坐着五十多个人, 带上送水的弟子怕是有百来个,他臊的慌。 “前辈,你醒醒……” 麟岱尝试与他沟通,谁知喝醉的楚佛谙比狗都犟,凤目半阖, 执拗地装作听不懂,任由麟岱变着法地呼唤他。 麟岱无奈至极,只能小声说道, “别在这, 至少回去……” 楚佛谙这下听懂了, 他大幅度点头,对麟岱的提议十二分同意。 若不是那略显涣散的眼神,麟岱几乎要以为他是装醉了。 他听懂了,就要来抱麟岱。 算了,抱总比亲要好,麟岱任由他抱住,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脸蛋上晶亮的酒渍,“抱,可以,亲,不行。” 楚佛谙端详片刻,猛地瞪大眼睛,“不是我做的!” 说话倒是很清晰,麟岱忍无可忍,想捣他一拳,但又舍不得。 “那是谁做的!” 他小心地压着嗓子。 楚佛谙左右瞧了瞧,向远处一人努了努嘴。 “他做的。” “嗯?” 麟岱被他严肃的神态唬住了,加上对男人的信任,他仰起脖子将信将疑地望去——然后脖子上又挨了一吻。 热乎乎的一吻。 麟岱:“!!!” “前辈不要再闹了!” 麟岱眼尾飞红,推开了楚佛谙。 “前辈不要再闹了~” 楚佛谙居然两手托腮,歪着头学着他的神态模仿他刚才说的话。 毕竟在他眼中,麟岱边边角角一举一动都可爱的不得了。 涅罗宗这给的是什么酒,给剑尊都喝傻了。麟岱愣了片刻,随即夺过酒盏,不许他再喝。 “你不能再喝了,前辈。” 说完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杯口,柔和酒香过后,一股剧烈的眩晕感直冲天灵盖。 闻着这样香甜,酒劲却这么大。麟岱晃了晃酒杯,和楚佛谙讲道理。 “太烈了,不能再喝了。” 楚佛谙倒是不关心酒盏,他压住麟岱的衣角,闭上眼欺身又将脑袋凑了上去。 “停!”麟岱呵止住他,楚佛谙极为听话,放开自己的爪子,挺直腰板坐的端端正正。 麟岱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拢平发丝,逼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酒菜上。 “吧嗒、吧嗒、吧嗒……” 麟岱无奈地转头。 楚佛谙持着银著夹甜豆,夹了几次都没成功。他撇嘴,委屈地看着麟岱。 麟岱觉得自己像只充满气的皮球——要炸了。 他夹了一粒递到楚佛谙嘴边,楚佛谙瞄了一眼,张嘴——把甜豆吹落在地。 麟岱:“……?” 他现在不怀疑楚佛谙是装的了,他可能只是单纯的幼稚。 麟岱收回筷子,楚佛谙又做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见麟岱不理他,就拿筷子把盘子里的食物戳得稀巴烂。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麟岱见不得这样糟蹋东西,长叹一口气,掷了银箸,用手捏了粒豆子,递到楚佛谙嘴边。 “吃吧。” 楚佛谙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寻找适合下口的角度。 “给你了你又不吃……”麟岱催促他,声音却戛然而止。 楚佛谙亲了那细白手腕一口。 麟岱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他向楚佛谙龇牙,却发现男人早已恢复托腮远望的姿势,表情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 麟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好蠢”,怎么会栽在同一个坑里三次。 座上的许鹏莱一口烈酒喷了出来,他尴尬地咳了咳,喊道: “什么玩意,把他给我拉下来。” “古长老,古长老,下来吧,别丢人了。” 几名弟子匆匆赶去拉扯白发老人。 “长老下来吧,今日有外客,丢死人了。” “快下来吧,您让人家怎么想我们涅罗宗。” 白衣剑客古长老不愿离开他所热爱的舞台,几番拉扯之下,古长老悲愤欲绝。 “为什么不让我跳!” 麟岱正左右闪躲楚佛谙戳他肩膀的手,白发长老忽然走到他面前,一片阴影压下来,麟岱警觉抬头。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佛谙就闪现在麟岱身前,一把将那长老薅出去好远。 古长老眼前一花,就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古行老:“……?” “好快的身手。” 一个醉鬼对另一个醉鬼表达了真诚的赞美。 楚佛谙回到麟岱身边,恢复端正坐姿,仿佛刚才弹射而起的另有其人。 许鹏莱摸摸自己的脑袋,哈哈一笑,然后唤来一名弟子,吩咐道: “仙尊醉酒,仙君体弱,你代他将仙尊送回房中,不要累到仙君。” 麟岱投去感激的一笑,那前来扶楚佛谙的弟子无意看见,心跳瞬间杂乱,面色赤红。 许鹏莱不禁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 楚佛谙却自己站了起来,他小心地扶起麟岱,像是已经恢复了正常。 “不劳烦宗主了,我自己送麟岱回去。” 两人站在一起,同样的长身玉立,怎么看怎么般配。那弟子识趣地退下,楚佛谙掐了个决,消失在大殿里。 “这是还没醒酒啊。”许鹏莱无奈地捂住眼。 “你咋知道?”身侧的长老不禁问。 “谁一里路还用传送阵啊?” ———— 两人回到了佛谙殿,麟岱用手捂着楚佛谙的嘴,不许他随便乱亲。 楚佛谙亲不到,急的发出呜呜的哀鸣。 “嗦好回来酒给唔气的。”楚佛谙干脆啃起了麟岱的掌心。 麟岱不知道楚佛谙怎么一沾酒就变成这样,与先前强悍可靠的剑尊大相庭径……好吧,也不算大相庭径,但是确是有些差别。 本来准备在宴上好好表现的,现在倒好,被楚佛谙缠住了。 他把手放楚佛谙衣襟上擦了擦,转身躲到柱子后,企图唤醒男人。 “前辈,前辈?是我,是麟岱。” 楚佛谙瞪大眼睛,一边捉他一边说:“我知道,我不会亲别人。” 他显然很受伤,眼眶都红了。 “为什么要这么想我。” “前辈对不起,但是你能不能清醒一下。” 麟岱绕柱三圈,不停地躲避着楚佛谙。 楚佛谙只觉得青年像尾灵活的小鱼,怎么都捉不到。他忽然干呕一声,捂着嘴蹲了下来。 麟岱一惊,想起了他的心脏,忙不迭去扶他。 楚佛谙似乎疼的厉害,他痛苦地喘息着,麟岱从鹰头戒指里取出止疼的丹药,强迫楚佛谙吞下去。 楚佛谙含着丹药,抬头在麟岱鼻尖上亲了一口。 阴谋得逞,楚佛谙自己站了起来,还不忘把麟岱也扶起来。 麟岱才知道他在装,气得满眼是泪。 “不理你了,你个醉鬼。”麟岱一甩袖子,赌气似的去床上和衣躺下。 再也不让他喝酒了,气死了,居然这样吓他。 “我没醉,你看我站得多稳。”楚佛谙居然很认真的在反驳他。 青年不理他,或者是折腾累了,他脱了鞋子,侧身躺在了床上。 楚佛谙在床边绕来绕去。 “麟岱怎么不理我?” 麟岱捂住了耳朵。 太丢人了,他想。 第一次公开见面,居然这样戏弄他。 身边一沉,楚佛谙也挨了过来。 太失礼了,太不端庄了,合籍大典都没办,天地都没拜,就睡了一张床。麟岱咬住嘴唇,被醉酒的楚佛谙气到头疼。 楚佛谙的手自身后探过来,麟岱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却听的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厚重的被子将他整个人盖住。 楚佛谙用被子裹住麟岱,再将麟岱拥在了怀里。 “蚕宝宝,睡觉了。” 麟岱动弹不得,同时也哭笑不得。 “为什么喝这么多?”麟岱问。 楚佛谙喃喃念了几句话,麟岱没听清。不过楚佛谙的语气充满了苦恼与幽怨,麟岱能感受的到。 “天命……桃花……” 男人说的断断续续的,麟岱没法理解。 看着楚佛谙一杯又一杯灌,麟岱还以为他千杯不醉呢。 结果也有一腔苦闷,要借酒消愁。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麟岱想。 因为我修为尽失,无法给你帮助吗? 麟岱感受到他压在自己脖子下的大手,他知道这只手有多恐怖,曾经掐断过无数魔族的脖子,还能刨出自己的心脏。 麟岱亲了亲这只手,楚佛谙嘟囔一声,说: “可把你找回来了。” 麟岱其实吃的有点多,肚子饱饱,周身又一片温暖,爱人还在身侧,这些使他眼皮子打战,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来涅罗宗什么都没干,觉倒是睡饱了。 日后麟岱想起来,估计还是会气的想死。 作者有话说: 写给所有追文的读者: 亲爱的读者朋友,非常感谢你对本文的支持,由于文章即将入V,并且是倒V(从26章开始收费),预计在本周六,也就是3月25日正式入V,如果日期有变动,我会第一时间发出公告。 对此,我想向所有追文的读者朋友致以真诚的感谢。因为有你的收藏与评论,本文才能达到晋江的入V标准,获得更多人的关注。因为有你的支持与包容,我才有动力写出更多的文字。 虽然这是一篇轻松娱乐向的古风纯爱网络小说,但还是请允许我严肃地介绍它一下。 我编撰的长篇小说《万人嫌修为尽失后》于2022年12月21日15:08在晋江文学城上发表,历经多次删改,于2023年2月16日成功被签约,在此感谢我的编辑,(因为不知道能不能透露编辑名字,所以我就不透露了)感谢TA对本文的认可,感谢TA独特的眼光。 今天是2023年3月20日,目前已经有684人收藏了此文。对于我而言是个很不错的成绩,毕竟在晋江我是位彻底的新人,去关注一个新人对于读者来说也是个挑战。在此,再次感谢关注我,收藏我文章的你。 之所以萌生创作这部小说的念头,是因为去年寒假时期,由于一些学业上的事情,我内心极为压抑,再加上现在就业环境的恶劣,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我浑浑噩噩,只好将心力倾注于文字。我想要一束天光照破黑暗,驱散阴霾,让绝望的人都擦掉眼泪,有勇气面对明天,于是我创造了麟岱。 他要坚韧、勇敢、正直有底线,同时还要会说谎、求饶、示弱、有一些阿Q精神。我还为他挑选了一位强大忠诚的爱人,楚佛谙。这位老兄在我的笔记本上呆了好久,我从初中就开始琢磨着这个人,直到现在才写出来,他是个完完全全的正派人物,但是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大英雄,在后续的故事里我会慢慢讲述他的传奇人生,敬请期待吧,我的朋友。 这部小说的配角我也思量了许久,由于说了会剧透,这里就不说了。等全文完结,我会用另一封信给他们个完美的结局。 这部小说正在连载,我的学业也较为繁忙,我会尽量保证它的更新速度,增进自己的打字速度。我打字真的很困难,请原谅我,去年十月份我才刚刚学会十指打字法,我接触电脑实在太晚了。 本书描绘的世界是完全虚假的,其中的法术流派部分也是本人编撰的,没有任何依据,只有主角使用的丹炉,全名为金错仙山铜炉,原型为汉、晋时期的焚香器具──博山熏炉,器型非常优美,身为理工科学生,我更在乎器物的实用性,但是见到它的第一眼还是被俘获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上网搜一下。还有,金(银)错,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种青铜装饰工艺,它最终呈现的效果很惊艳,想象一下,古老神秘的青铜器搭配蜿蜒曲折的金银纹路,那该是怎样一番美妙风景。 不说了,我话真多,接下来是我的感谢名单:(时间紧迫,名字我也没记全,作者并非有意,我对你的谢意会随着晚风吹到你家里,啾咪) 感谢第一位给我留言的读者HildeGranssy,感谢你贡献了本文的第一则评论,这使我大受鼓舞。这条评论到今天已经有七个点赞啦,看来大家都很认同你的想法,我也如此。你的有一条评论不知为什么被删除了,但我在后台看得到,希望这个小插曲不会影响你的好心情。 感谢名为“同时延迟”的读者,你是第一位祝福我文章大火的朋友,谢谢你的祝福!火不火我不关心,你读的开心就好。窃以为这种俗套的网文的最大效用,就是能让读者在茶余饭后轻松笑笑,然后转头忘掉,继续投入自己的生活。 感谢“李可温的小跟班”与“。”,谢谢你们直白的夸奖,我真的很喜欢被夸夸。 感谢“坠兔收光”与“一条小咸鱼”(橘子味咸鱼)的持续追更,还有“半糖少冰”同学,你现在心情如何?如果不开心的话就去吃点好的,哈哈,我也很高兴你能在我的文章下袒露心意,这证明我的文字有庞大的感染力,笑。 感谢“小兜”对麟岱“值得被爱”的认可,关爱他人的人一定会得到更多关爱! 感谢“鹤唳”对我身体的关心,相信经过了疫情的洗礼,我们都会更加坚强。 感谢“热奶鹿鹿”对本文的支持,还有元卿、白日梦、无感、含一、七七、沈鹭、见尽三千世界春、及时止损、蓝莓、橙子、拜罗伊特、咸鱼之王、素素、清伶、白胖小包子、再来一份、怀抱明月、mono、芒果沙冰无感、舞月歌等朋友,你们的评论我都有看! 剩下的朋友我来不及一一细说,因为我马上要去学习了,今年十二月份有一场重要的考试,希望大家都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取得好成绩。 文章入V后,无论你看不看,我都由衷地感谢你,感谢你陪我走过无人在意的时光。请原谅我以这样一篇繁琐而矫情的文字讲述自己的内心想法。说实话,在你点下“开始阅读”的那个绿色标志时,我就已经足够感动了,谢谢你为我驻足。 如果你真的购买了章节,那么除却感动,我还多了分责任感,我会尽力写好这部小说。这毕竟是部随大流的网络小说,很抱歉你不能从中获得太多的养分,它也不能向经典名著一样带给你长久的感动。我能做的,只是让你尝到一点网络时代里的脆香小辣条,没什么营养,但是作为小零食来说很合格,哈哈。 这打小零食还有许多没拆包装的部分,请等我慢慢写完它吧! 冷漠的电工电子 2023年3月21日 第54章 泽渊起居录 暮色四合, 黄昏时分落了小雪。只下了一小会,怕扰了游人雅兴。 又是一场酣睡,麟岱睡得心满意足舒舒服服, 睡到月亮都浮出半张脸了,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发现楚佛谙撑着上半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男人应当是醒酒了, 一双凤眸盛着清亮的目光,柔柔地笼罩在他身上。难得束起的金冠又歪了, 斜斜的散在一边,欲坠不坠的样子。 麟岱试探性地问道: “前辈?” “嗯,小麟岱。”男人马上给予他回应, 温柔贴切一如既往。 麟岱终于松了口气。 醒了,果然醒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刚做了什么,麟岱当然也不好意思问。 他裹着被子蛄蛹了一番, 从前麟岱并没有午休的习惯,也没办法做到毫无顾忌地睡大觉, 今日一试,才发现睡个懒觉是这样舒服的事。 舒服到他想一直睡下去,睡到天荒地老。 楚佛谙看着他巨大的蚕宝宝,语气中居然隐隐有些自豪。 “小麟岱真能睡。” 刚才那一番折腾后,麟岱对楚佛谙仅存的那几缕拘谨也消失不见, 他听了这话,居然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回应道: “嗯, 我是很能睡。” 虽然不知道楚佛谙为何一脸骄傲, 他是能睡, 又不是能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某些方面,麟岱确实猜不透楚佛谙。 不能想事情,一想就又要困了,麟岱伸了下胳膊,觉得这被褥舒服得犹如仙境。 被子裹得太紧,屋内又燃着两尊大火炉,青年微微发汗,白玉似的脸上蒸腾的粉粉红红。 唇色鲜艳,目含秋水。因刚睡醒,眉眼间的缱倦慵懒模糊了原本的锐利清冷,欲迎还拒的神态,是超出这种年纪的好看。 楚佛谙简直自豪死了,他就是全天下最会养孩子的修士,仅仅一天便把麟岱养出了几分娇贵之感。 “热了吧,掀开点。”瞥见青年还在阖着眼,迷迷糊糊的想再睡一场,楚佛谙却是不许了。 麟岱体弱,睡多了也容易头疼,等晚上再让他睡。 于是他掀开锦被,向下拉,只盖住青年的腰部及以下。空气中瞬间充满了麟岱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像是清苦的莲子香,又像是什么草木的气息。 青年像只出水小白鱼一样挣扎了一下,似乎在埋怨楚佛谙。 楚佛谙忍俊不禁,勾指移动火炉到麟岱身前。 温暖干燥的炭火跳动着,橘黄火光均匀地铺展在二人身上,照的青年雪白的亵衣都成了暖黄色。 麟岱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外袍是何时被脱下的,因为楚佛谙正伸手替他理顺纠缠的发丝,麟岱眯着眼睛,感受那双大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耳廓,在太阳穴处按压。 从印堂到百会,从四神到风府,几个醒脑开窍的穴位一番揉弄,楚佛谙本以为青年该清醒了,结果低头一看,这病美人又迷迷瞪瞪的要睡死过去了。 楚佛谙只好拍拍他的脸。 “小麟岱,再睡就伤神了,起来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麟岱挠他,楚佛谙发现瞌睡时的青年格外绵软,让人都不舍得碰一下。 他拨开青年的小爪子,抽开软枕,胳膊横在他脖子下,轻轻松松便将他扶了起来。 麟岱脑袋一歪,靠在楚佛谙胸膛上继续睡。 楚佛谙哭笑不得,亲了亲他的鬓角。 “那我就这样抱你出去,让大家都看见。” “麟泽渊这么大还要人抱去吃饭,羞死了。” 麟岱猛一瞪眼,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 他发现自己靠的居然是楚佛谙的胸口,手还很不规矩地揽着人家的腰。 要命,麟岱用袖子擦了把脸,嘟囔道: “醒了,我醒了,不用抱我……” 楚佛谙扶着他的脊背让他自己坐好,然后起身去拿衣服。 他带起的凉风让麟岱彻底回神,麟岱双手交叉环抱在身前,像只独自闹脾气的小刺猬。 丢人,太丢人了。 楚佛谙取来外袍与大氅,不是先前那件,麟岱也没问,接过衣物,不许男人帮他穿。 什么都要别人做的话,那不就成小废物了。 楚佛谙歪着头,好整以暇地观赏美人更衣。末了当麟岱系玉佩时,楚佛谙上手帮忙。 他半蹲下来,融融炉火将他的脸颊、鼻尖、嘴唇鎏金,使他看起来像尊远古的神像。他目光专注,指尖一勾一挑,那枚梨形环状的含灵宝玉酒落在了青年腰间。 麟岱看得失神,仿佛一夜间拥有了所有,这种美好到不真实的感觉让他以为身处美梦之中。 敬仰的前辈成了自己的爱人,陌生的门派里有自己的住处,小灵宠们都安好无恙,他自己也没断胳膊断腿,活的好好的。 简直是三生有幸,梦里都不敢这样臆想。 只是……他如今的优待都来自于楚佛谙,如果哪日男人厌烦,或者是变心…… 麟岱摇了摇头,企图将这些荒诞的想法驱散。 楚佛谙不是三心二意之人,他强大且忠诚,不应该这样猜测他的,麟岱都替楚佛谙委屈。 “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楚佛谙起身,将他的长发拢到身后,又揉了揉他的耳垂。 “嗯,琼牙呢?” 碰到男人的皮肤时,麟岱收回了乱跑的神思。 蠢狗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半天见不到狗影。麟岱想起男人说过的: 我宫殿后有十来座仙山,万亩灵田,养百来头犬,一池龟,好几湖鱼。野兔成群,小羊遍地跑。“ 他猜测琼牙已经玩疯了。 “把他带去灵田里玩了,小狗么,喜欢在田里撒野。” 果然如此,麟岱想起了自己的那些灵兽,还在鹰头戒指里吃草呢。 “前辈,能不能……” 麟岱想说能不能给他的其余几只灵兽也找个住处,但又没好意思开口。 他已经很麻烦楚佛谙了,再提要求,会不会不大好…… 虽说他活不了多久,这点麻烦对于和光仙尊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能,能,什么都能。” 楚佛谙压根没听麟岱的要求,就立马答应了他。仿佛他不答应,青年就会立马消失让他再也找不着。 “先去吃饭吧,祖宗,再过会就容易积食了。” ———— 晚饭没有别人打扰,麟岱也轻松许多。楚佛谙似乎在把他当小猪养,竟命人做了一大桌子菜,三四口暖锅烧的滚烫,麟岱被哄着吃下了两大碗,他不吃楚佛谙就夹着东西喂,麟岱不好意思不吃,最后撑的都怀疑人生了。 饶是他力能扛鼎的巅峰时期,也不见得能吃下这么多。 楚佛谙这样担忧自己的身体,居然不忧心自己的胃?麟岱觉得奇怪,就看见楚佛谙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小麟岱,消食的梅子丸。” 梅子丸好吃,麟岱眸光一亮,取出一颗含在舌间。 酸甜的滋味令他唇齿发麻,他不禁摸了摸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 “前辈为什么要喂我这么多?” “哪里多了,这么小的碗,还没我一拳大。” 麟岱撇嘴,心想你的拳头可够别人吃半辈子了。 “你平时都吃的太少了。”楚佛谙皱眉,他低着头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说: “猫食大的一口,还没人家十三四的男孩吃得多。” 麟岱想反驳十三四的男孩吃不了这些,却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四时过的也不是正常孩子该过的日子,只好作罢。 他撑着下巴看向楚佛谙,这才发现他捧了个小册子,很不起眼的那种,上书: 《泽渊起居录》 男人捧着册子,提笔很仔细地记录。 楚佛谙居然把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了下来,麟岱甚至看清了男人刚写的: “正月初九……饭两碗,皆为肉食,时蔬一口未动……挑食……” 麟岱羞得满面通红,又不好阻拦男人行事,于是楚佛谙收获了一颗沉默的红柿子,气呼呼的那种。 用过晚饭,麟岱又困了。 他没有修为,身体又虚弱不堪,前几日四处奔波也耗费了他太多心神,现在就更容易累了。 楚佛谙似乎很害怕他喊困,拉着他的手在涅罗宗内散步。 麟岱注意到有许多人在偷偷看他,这使他不得不抬头挺胸,做出副端庄严肃的模样。 午宴时已经够丢脸了,晚上要好好表现。 楚佛谙轻笑一声,道: “我带你去看九色猫。” 麟岱绷不住了,拽住他的袖子。 “真的吗,真的有九色吗?” 楚佛谙点了点他的脑门。 “当然,骗你做什么?” 麟岱满脸抑不住的笑容,他越走越快,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嘴上说道: “快点啊前辈,我想看猫猫。” 楚佛谙任由他拉着,笑容中却泛出几分苦涩。 青年的灵根破损的太过厉害,根本就没有修复的可能。 除了更换……他虽是天品灵根,却是属水,与青年完全不匹配。但是可以搜遍天下四方,找一位出世不久的火灵根,刨出来,替换青年碎掉的灵根。 偷换根骨乃逆天而行,若真的做了,必遭天谴。 若不做,待青年元寿一尽,几十年后就会离开他。 他伤的这样重,说不定老来会饱受病痛折磨,想到那种情形,楚佛谙就恨不得以身代之。 第55章 猫猫共浴 “小麟岱。”楚佛谙突然唤他。 “前辈, 猫猫脾气好吗,它让人抱吗?” 青年回头看他,表情鲜活明媚, 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盛着细碎的微光。 楚佛谙心口怦然,他也笑起来,神态松散, 但眸光却一点点坚定。 “当然好啊,脾气不好可以再驯, 总有合适的。” 总归能找到合适的,人间这么大,不可能一个火灵根都没有。 麟岱不以为然。 “前辈你不知道, 猫不是狗,猫猫就是要惯着的。” 楚佛谙点点头,“对, 猫猫就是要惯着的。” ———— 九色猫其实通体雪白,只有耳朵上有斑斑点点的彩色, 长虹一般绚丽。 一双异色瞳左蓝右金,瞪得圆乎乎的,偏偏脸又很胖,都瞧不见脖子。 娇憨地喵了两声,看见麟岱, 忽然非常乖巧地躺了下来,四脚朝天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麟岱捂住心脏,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去抱抱它。 “哎呦, 你好漂亮, 小公主, 你怎么这么美。” 麟岱差点就哭了,他跪在地上,双手在猫猫洁白的皮毛上游走。 “小麟岱,地上凉。” 楚佛谙一惊,连忙来扶他。 麟岱则毫不关心。 捏捏爪子,捏捏尾巴尖,再亲亲鼻头。 猫猫过分有猫德,怎么揉弄都不生气,简直神仙脾气。麟岱发誓自己从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样亲人的猫,它亲人到几乎可以称得上谄媚。 麟岱拍它的屁股,它也只是轻声喵了一下。继而斜着身子,擦着麟岱的裤脚而过,待麟岱转身寻它时,又踏着娇娇的步子从另一边绕过来,老神在在地坐在麟岱身前。 舔舔爪子,妩媚地看了眼麟岱。 “小公主,小宝贝,小猫猫。”麟岱眼含热泪,恨不得将它的脑袋含在嘴里吸一吸。 “小公主,小祖宗,你可起来吧。”楚佛谙终于拽起了化在地上的麟岱,拉着他坐到一旁铺着厚实羊毛的秋千上。 花房冬天里没什么花,秋千两侧还没来得及爬满牵牛,麟岱将猫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它。 虽然没有琼牙敦实,但这只猫猫也算是猫中的丰腴美人了。它打了个哈欠,露出几颗尖尖的小牙。 又是一阵心悸,麟岱抱着它亲啊摸啊,羡煞楚佛谙。 装什么女人啊,他想,早知装成一只猫了。 “谁是世上最美的小猫啊?”麟岱握着九色猫的两只前爪,一边晃动一边问它。 猫猫尚未开智,只会喵喵叫。 楚佛谙则在心里回答:“是我们小麟岱啊。” “是我们小猫啊。”麟岱把脸埋在小猫肚子里,深深吸了几口气。 “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楚佛谙试图分散青年注意力。 “好。”麟岱满口答应,“小公主……就叫九公主吧!” 楚佛谙坏笑了一下,“好啊,我明日就打个身份玉牌,挂它脖子上。” 麟岱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楚佛谙语气中的不对劲。 男人的确很温柔,但他想做什么不端庄、不优雅的事情时,声调和神态都会变得有稍许怪异。 麟岱看了看满面春风的楚佛谙,又看了看乖乖舔毛的大美猫,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他沉醉地又吸了一口。 “好漂亮啊九公主,娇娇小猫,胖乎乎的……” 麟岱没有注意,他口中的娇娇九公主,蓬松的大尾巴下藏了颗小铃铛。 诚然,九公主是只公猫,只因臀部的毛发过多和容颜甚美,被麟岱理所当然的认成了小母猫。 天渐渐黑了,楚佛谙见麟岱舍不得撒手,便提议: “我们把它带回去吧,让它天天陪着你。” 麟岱抚摸猫头的动作迟缓下来,片刻后,他扬起了个笑脸。 这笑是硬挤出来,楚佛谙一下子就读出了其中的苦涩。 “不用,琼牙看见了会闹的。” 楚佛谙走近,拉住麟岱的手,扶起了他。 哪里是在乎什么吃醋的小狗,分明是觉得自己短寿促命,不愿与世间有过多牵扯。 他不好触及青年的伤心之处,这也是他的伤心之处。 当时人魔结界无端被损,他亦受了好重的伤,于床上躺了三个月,还以为老天爷要收了他的命。再睁眼时,麟岱已经身在魔界。 他头一次与鹿鸾山发怒,两人相识多年,他三令五申要好好对待青年。可鹿鸾山一句“他是我的弟子”,就让楚佛谙哑口无言。 对啊,他是麟岱亲自选的师尊,还是麟岱的命定之人,说什么也轮不到他楚佛谙。他不过是在与友人切磋时看了那少年一眼,就恬不知耻地想索要回来。 他一遍遍的告诫自己不要做出些破格之事,不要将心中阴暗的思想展现出来。可那些心思就像心底的水洼,一时不察便生出了满塘蚊蝇,细小的骚动使他夜不能昧,他辗转反侧,理性与欲望斗的两败俱伤。 他不是没动过暧昧的心思,麟岱十六岁生辰,楚佛谙私自为他卜卦。红鸾星动,墙内桃花。 可那姻缘线的另一边,偏偏不是他。 是他冷冰冰的老友鹿鸾山。 楚佛谙崩溃了,他亦是天机录在册仙尊,他亦善使剑,他甚至有着比鹿鸾山还要高大俊美的皮囊。 他有着难以言说的爱意,却被天命狠狠的拒之门外。 而麟岱那样崇拜他的师尊,他还以为……还以为麟岱真的喜欢他。于是他不敢再出现在麟岱面前,偶然相见,也只是扮作年轻的女子。 他不敢与鹿鸾山过多争吵,这人本就没有多少人情,再吵下去,怕他会更厌烦麟岱。 他怕麟岱失望,怕麟岱受伤,他只能等着青年自己回心转意。墙内桃花,不可攀折,楚佛谙是真的很怕自己的强行夺取会改变青年的命运,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直至今日,楚佛谙还是在意鹿鸾山那个命定之人的身份。他时常想月老是不是牵错了红线,他和麟岱彼此相爱,他们才是那一对天造地设的爱侣。?H?J 若果麟岱长在他身边,他肯定会把他养的比那只九色猫还要白胖,他更不会让麟岱作为什么狗屁的人族使者到访魔族。他会把他放在心尖上,十几年如一日精心照料,哪怕麟岱不喜欢他,他也会放他风风光光地与心上人结亲。 麟岱会成为上修界最贵气逼人的小公子,或者是最神秘强悍的隐士,总之什么都好,而不是现在这样敏感伤情的青年。 他对不起麟岱,万千条路中,他居然看着麟岱走上了最苦的那一条。 麟岱放下猫猫,拍拍它的怕屁股让它自己去玩。 猫猫抖着大拂尘走了,麟岱欣慰地看着它的背影,对楚佛谙道: “前辈,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像一只猫。” 楚佛谙:“???” 居然被猫猫说是猫猫。 “为何?” 楚佛谙虚心求教。 “说不出来。”麟岱忽然笑了一下,“但真的很像。” 楚佛谙喜欢他的小表情喜欢的不得了,他俯下身,浅浅吻了一下青年的额头。 “那让大猫猫带小猫猫回家吧。” “家”这个字莫名触动了麟岱,他抬起头,注视着楚佛谙的眼睛。 “这里……算是我家吗?” 他以为楚佛谙这样的人不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他是一片遮天蔽日的云,而不是一棵万年不动的雪松。 楚佛谙心口一酸。 “这里不是……” 涅罗宗当然不是青年的家,这里于他而言还是太陌生。 他环抱住少年,“但我是。” 我是你的家。 两人相拥,麟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种感觉总是短暂出现,又俶尔远去,他在患得患失中消磨了对幸福的向往,如今,他觉得自己选对了。 好像他们本来就该相爱,这是命中注定。 “好啦,小公主,小祖宗。”楚佛谙轻轻拍着他的背。 “别哭,哭得我心都碎掉了。” “我没哭……”麟岱用浓浓的鼻音回应他。 “好,你没哭,是肩膀它自己湿的。” 楚佛谙柔声哄小孩。 两人走走停停,回到了佛谙殿。 麟岱正琢磨着怎么炼出一颗绝世好丹来回报楚佛谙,却听见男人说: “小麟岱,你先准备一下,我去碧清池等你。” 麟岱惊愕地看着他,男人自顾自地脱下外衣,只穿着亵裤,披了件软烟罗金纹黑袍,急匆匆地绕过屏风向寝宫走去。 很急的那种。 麟岱慌了神,他原地转了两圈,不知道自己该准备什么。 该准备什么来着? “仙君?” 绵锋见青年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忙询问他的情况。 绵锋的出现于麟岱而言宛若天降神兵,他见绵锋手里托了个木盘,木盘里装了东西,便问: “这是什么,怎么用?” 绵锋如实回答:“仙君,这是果子,放嘴里吃。” 麟岱:“……” 就不该问他。 麟岱想着两人进展是不是太快了,楚佛谙就已经在后头唤他了。 麟岱走近,发现他提着小桶等在浴池边。 麟岱一天不知道要红几回脸,他扭捏了半天,没勇气进去。 “前辈,我还……” 还没有准备好,麟岱上下牙几乎黏在了一起,跟吃了粘嘴的糖果一样说不出后半句。 他怕楚佛谙失望,更怕男人觉得无趣。 浴池很大,是楚佛谙私有的一块宝地。提前两个时辰洒了名贵到令人咂舌的滋补精髓,泡入了大量外用仙草,现在药效已达到鼎盛,那小祖宗却磨磨蹭蹭的不进来。 楚佛谙放下刚打捞起的草药,将双手浸入水中濯洗,怕浪费了一点药汁。 “小麟岱,过来。”他说。 第56章 药浴啊,那没事了(倒V结束) 麟岱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姿态僵硬。 楚佛谙见他仍严严实实地裹着冬衣,不禁笑道: “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麟岱局促不安地站在水池边, 他揉弄着衣角,连耳朵尖都是红的。 这是要开始了?麟岱想,早知看两册话本子补补课了,也不至于对此一无所知。 要不要和剑尊说他不会, 虚心求教一下。可是他现在心里乱的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再说了, 他也不确定男人是否熟练……万一男人想让他主动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啊。 楚佛谙比麟岱年长,见他这副羞涩的小模样,隐约猜到几分。 看来绵锋并没有告诉麟岱他准备用药浴为其疏通筋骨这回事。 小麟岱肯定又吓坏了, 楚佛谙不禁扶额。他正想解释,忽然起了个坏心思。顺手扯下黑色软烟罗软袍,男人赤身走进池水中央, 向呆愣一旁的青年伸出手。 “小麟岱,来我这里。” 水汽氤氲, 药香朦胧,麟岱出了一身黏腻的汗。他不敢看水池中豹子一样蓄势待发的楚佛谙,也不敢转身逃离。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在楚佛谙坚定且充满侵略性的目光中,在无边的羞赧与纠结中, 麟岱忽然发现了一个亮点。 楚佛谙比他高大,体格健硕有力,麟岱向他锁骨下瞥了一眼, 饱满且拥挤, 不愧是女装都毫无破绽的男人。 可偏偏男人有着很劲瘦的腰, 两侧紧致的线条霹雳般扎进裤腰,衬得上半身越发的……呼之欲出。 麟岱在心里悄悄比划了下大小,脑中浮现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再对比一下自己的,麟岱更是倒吸了口凉气。 原来练剑可以扩充上围,难怪剑修都裹着一袭严丝合缝的白衣,原来是有此等困扰。 如此缠绵悱恻的氛围里,他憋笑憋出了眼泪。 同时他也心生疑惑。 楚佛谙的胸口皮肤完好,肌肉饱满,看不出什么异常,仿佛从未受到损伤。 麟岱可不信他医好了心脏,只要那人魔结界还在跳动,就证明楚佛谙身体仍然残缺。 如果那结界是他的心脏所化,那现在楚佛谙胸膛里跳动着的到底是什么?为何与那人魔结界有一致的频率,又为何看不出任何破绽。 男人显然不准备告诉他这些,说不定这完好无损的皮肤都是特意呈现给他看的,以打消他的疑虑。 他得试探一番,否则永远也弄不清真相。 这样多好,麟岱一遍遍劝服自己。为了前辈的身体,也为了前辈对我的爱。 楚佛谙以为自己把人逼狠了,瞬间慌神,什么心肝宝贝小公主的还没说出口,就见白衣委地,青年除去了上半身衣物。 白玉似的肌肤碰到水汽就不禁打了个寒战,麟岱抱着胳膊,踏着墨玉石阶缓缓走入温暖的水池之中。 楚佛谙却紧张到屏住呼吸——青年像是为了讨好男人似的,走到楚佛谙身前,缓缓松开了双臂。 漆黑发丝顺着光滑的肩颈流淌下来,浮在水面上织成张艳丽的网。薄而挺拔的背因长久的折磨而较为消瘦,显现出几分雌雄莫变的美感。麟岱眼神飘忽不定,总之就是不看楚佛谙。只是抿着唇,侧过脸,一副仍君采撷的模样。 像是在受刑,又像是在期待。 眼前红梅白雪,楚佛谙被青年生涩的动作撩拨的心神不宁,原本只是想戏弄一下他的心瞬间变味。 青年像一只温顺的羔羊,自己打开栅栏欢迎猎人光顾,尽管楚佛谙知道这只羔羊会咬人会喷火,但对于他这种强悍且稍许有那么一些些狂妄的人而言,这点火星子恰到好处。 夜月花朝,羞云怯雨。 此时天地无声,佛谙殿只有二人。年轻的灵魂与躯体都近在咫尺,眉眼与唇齿急于互诉衷肠,还有一点点距离将两人分隔,楚佛谙喉头一动……眼前苹果终需吃,何妨大胆摘一枚。 只是,他并不认为此刻是个好时机。 所以他自池中捞起湿透的袍子,裹住了面前雪白的躯体。 麟岱:“……?” “慢吞吞的,小心药效散了。”楚佛谙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下手有些重,麟岱被戳的向后一趔趄。 楚佛谙顺势环住他,给小祖宗扛起来,托着他快步走到了咕噜噜冒泡的泉眼处。 这里有块巨大的玉石,配合着药浴能最大程度的疏通筋骨,重塑金身。 一阵水花波动后,楚佛谙双手一拎,顺势一放,麟岱便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那方大石头上。 楚佛谙扯过一旁的托盘,上面盛着茶水和鲜嫩的果子。被雾气一蒸腾,更显可口。泡的热乎乎晕沉沉的,再含住一枚,让甜涩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当是神仙享受。 “这个甜,吃这个。” 他拿起一颗拳头大的红彤彤的果子,塞进青年手里。 脚下浮动着尚未打捞干净的草药,麟岱翘起脚尖一挑,辨认出是几味上天入地都难得的珍宝。 就这么白白地泡在水里,暴殄天物的样子。 他一开始就想歪了,这口温泉药香浓郁,是他装满风月的脑瓜子选择性地忽视了所有气味。 麟岱明白自己误会了男人,他尴尬的低着头,双手握着那果子置于膝上,要多乖又多乖。 太尴尬了,他压下了探寻楚佛谙胸口秘密的想法,恨不得像只小王八一样把头塞回肚子里。 奸计得逞的楚佛谙则不满地捏他的鼻梁。 “你分明还没完全接受,为什么不拒绝?” 麟岱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索性自暴自弃地咬了口果子,不愿回答。 他已经接受了,只是男人认为他还没接受。况且……如果是和楚佛谙的话,大概什么都行,麟岱无比信任他。 事事都依赖男人,让他怎么好意思拒绝。 “你不要骗自己,小麟岱。”楚佛谙捧起他的脸,双手揉了揉他略显消瘦的脸颊肉肉。 “你本来的想法是什么,告诉我。” 男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麟岱鼻子一酸,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 “前辈,我其实还没准备好。” 太快了,他敏感的心虽然已经为楚佛谙倾倒,但迟钝的身体还在抗拒着被窥伺、被发掘。 他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的爱。这其实是种青涩的不安,但麟岱不理解,他将这种感觉与贪婪归为一类,他憎恨自己的贪得无厌,所以他开始责怪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我其实……” 楚佛谙这回点了点他的嘴唇。 麟岱立马抿唇不语,再张嘴他怕咬到男人手指。 楚佛谙留恋地勾了下青年好看的唇瓣,双手撑在温暖的玉石上,一圈涟漪绕着他的手腕散开,像是随风而动的衣袖。 他赤着胸膛,却衣冠楚楚。 楚佛谙将青年罩在了自己怀中,像环抱住他似的,却没有触碰。 “小麟岱,不能因为喜欢我就纵容我,好吗?” 楚佛谙很认真的说。 “不然我会变坏的。” 麟岱懵懵地抬头,心想你说的是什么狗东西。 该脱的都脱了,现在跟我说这个。 但麟岱依然礼貌回应,“前辈,你不坏,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所以我想用尽一切来回报你。 楚佛谙见他还没听懂,便将话说的更明白。 “就是这个道理。所有人都会对你好,但他们都有所图谋。不能因为人家对你好就放松戒备知道吗?”??D? “人家对你几分真心,你就回几分,千万别傻傻的把整个人都搭进去了。” “刚才我若逼你一把,你是不是就同意了?” 麟岱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啃那果子。他想了想,皱眉回道: “不可能所有人都对我好。”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会的。”楚佛谙却很坚定,第一次完全否决了青年。 “若有一日你坐拥万千爱戴,千万不要想着一一回应,也不要以自己为回报,懂吗?” “你怎样想,便怎样行事,无需感到愧疚。” “你要相信你永远值得被喜欢。你可以点头致谢,但切莫弯腰讨好。” 麟岱默不作声,他尚且沉浸在自己会错意而湿·身·诱·惑的尴尬中。 楚佛谙叹了口气,摸了摸青年未解开的一缕小辫。 “你这样毫无保留,我怎么安心带你出去。” 麟岱眸光一亮,把那尴尬抛去了九霄云外。 “前辈,我们要去哪里?” 楚佛谙就知道他会对这个感兴趣。麟岱自少年时就好自由,后来在太阿宗被消磨的毫无生气,他心疼坏了,一直想着怎么补偿他错过的时光。 天下那么大,他可怜的小麟岱还没有细细观赏。还没有看过世间百态,还没有尝过各地的风味小食,还没有感受过尘世的温暖安康。 “去上修界,去下修界,去五大陆十三州,去看看这个人间。” 麟岱仰着头,满眼憧憬。 “前辈要外巡?” 楚佛谙神秘地眨眨眼,“猜猜我们去做什么?” “惩恶扬善,传经布道!”麟岱说出了自己年少时纯洁的理想。 虽然后来这个理想被他研成碎末洒向无尽的绝望中。 楚佛谙将嘴边的“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吞回了肚子里。 幸好没说出来,不然该多尴尬。 “对。”楚佛谙改口,“去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济世安民,普度众生!”麟岱越说越兴奋。 楚佛谙则微笑着附和他。 “开宗立派,流芳千古!” 麟岱咯咯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2 19:03:35~2023-03-23 23:0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59734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光 30瓶;缪斯、芒果冰沙 6瓶;236380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剑尊气气 随着时间的流逝, 池水渐渐变浅,那股属于药液的独特玉色终于消失。麟岱仰躺在那块巨石上,水恰好漫过他的身体, 歪着脑袋枕在楚佛谙腿上睡的好不香甜。 两人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青年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好像要把从前没说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 什么太阿宗公厨里印着莲花的馒头,后山冒尖的笋, 咬了他一口的三首蛟……很快麟岱就放慢了嘴巴,眼皮开始上下打颤。 楚佛谙将雄浑的灵力拧的如一根细丝, 柔和地游走于青年体内,像一根羽毛在四处搔动,催着麟岱进入梦乡。 青年沉沉睡去, 楚佛谙拧着眉,以食指与拇指来丈量青年脸颊的宽度,又微微抬起膝盖, 盯着青年凹陷的锁骨看了一会。 越看越难受,楚佛谙心疼极了。心想麟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要养好久好久才能养回来。 受楚佛谙灵力的召唤,周边所有水汽都乖顺地压在水面上,不敢随意浮动。他掐准了时间抱起麟岱,脚下的温泉水自他踏出的第一步起就自动分为两半,打着浪花向浴池两侧拍去, 楚佛谙灵力上下周转,两人身上那点衣物瞬间蒸干。 等麟岱感到异样时,已经回到了那张床上。 楚佛谙似乎很喜欢撑着脸仔仔细细地看着麟岱, 他拉了张红木交椅在床边, 托着下巴, 目光流转描摹青年的眉眼。 倦意朦胧,烛火幽微,舒适感从骨缝里溢出,延伸到每一根手指。麟岱眯着眼见楚佛谙迟迟未动,便艰难地翻身,向床内挪动了一寸。 楚佛谙却会错了意。他起身将麟岱掰回来,让他躺平平。 “别侧着睡,压着筋骨。”?н?? 麟岱:“……” 他翻了个身背对楚佛谙。 那便让琼牙陪他吧,麟岱越发害怕一个人睡了。睡眠与死亡的状态太过于相似乎,总让他心生畏惧。 楚佛谙无奈地笑笑,掖好被角,放下罗帐,转头发现琼牙叼着被子,小山一样立于身后。断过又接好的尾巴欢快地摇动着。 美人隔着薄纱罗帐拍拍枕头,示意琼牙躺过来。抬手间显露出绵延曲折的腰线,看得人像饮了酒一般喉头火辣。 琼牙看不懂此番风情,只知道要陪主人入眠,还获得了躺床边边的资格。 小狗美滋滋的走过来。 楚佛谙醋叽叽地将他踹出去。 原来麟岱是那个意思,他个榆木脑袋,居然没看明白。 继而掀起罗帐,拂灭灯火,拥美人入怀。 清苦的莲子气息涌入鼻喉,瞬间通体舒畅。怀中传来心上人低低的笑声,楚佛谙也被逗笑了。 他一介仙尊,睥睨四方,居然被个二十出头的小修士戏弄。 简直像个毛头小子,楚佛谙自嘲,将怀中人的耳垂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湿热柔软的触感让麟岱忍不住缩脖子,“痒……”他说。 楚佛谙闷闷的笑。 麟岱的脊背紧紧贴着楚佛谙的胸膛,他想,这是个机会,去查看楚佛谙的心脏。 于是趁男人抱得不是那么紧时,翻身,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楚佛谙的下巴抵着青年毛绒绒的脑袋,他只以为麟岱在撒娇,便扣着他的后脑勺,任由青年鼓弄。 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很安分,轻轻贴在楚佛谙胸前,没有过分的动作。 楚佛谙目光一凝,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扣着麟岱后脑勺的手开始温柔抚摸,像是在探寻青年的想法。 果然,麟岱伸手摸进了楚佛谙的衣裳里。 男人捉住他的腕子,一边摩挲,一边笑说着说: “麟岱把我当什么人我了?” 麟岱抽不出爪子,还被捉住了手腕揉弄腕骨。 青年在黑暗中红了双颊。 楚佛谙则亲亲他的耳朵尖尖,“睡吧,明天有事要麻烦小麟岱。” 然后他将青年的腕子握住,环着他入眠。 麟岱精力不济,在这种舒服至极的氛围里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 翌日。 玉风岭学堂。 楚佛谙立于涅罗宗独有的娑娜树下,散着头发,漫不经心地看着来往的弟子。 他表面看着平静,但那不停皱起又松开的袖口却透露了男人的稍许急躁。 他在等待,也在期待。 身侧经过了几位女修,看着比麟岱还高,青年估计要踮起脚才能和这几位姑娘家平视。 这种话讲给麟岱听,不知道青年会不会气恼的眼尾发红。楚佛谙低低笑出声,忽然听到那几位女修发出“哇哦”的惊呼声。 他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转身,麟岱正施施然走来,雪白的衣袂莲花般展开。 楚佛谙心脏漏了半拍,人间东南角下了大雨。 涅罗宗崇尚彩,只有这讲师服是白的,象征智慧、通达、自然。 青年身着雪白的涅罗宗讲师白袍,殷红宽带束腰,广袖立领,领口朱红。衣料上以银线绣了风鹤,一只只展翅欲飞的样子。这做工极其精巧的一件衣裳,或许是因为涅罗宗的武修特色,两肩处加了类似乎护肩的鹰头银器,硬是将青年的肩部拓宽好几寸,称得威武了不少。 鬓发尽数梳起,拢结于顶,盘结挽髻,以簪贯之。青年白玉面皮,黑黝黝眼睛,眸光灵动,神情镇定从容。 远远看去,山峙渊渟,凤仪整秀。 楚佛谙失了神,青年这幅模样,就像是从小就在他身边被娇养长大的一般,清隽矜贵的样子……楚佛谙马上否决了自己。 他养不出这么好的,养不出这样坚韧果断的麟岱。他爱惯小孩,要么养出个个动不动哭鼻子的娇气包,要么是个肆无忌惮闯祸的小霸王。 许是怕他冷,在走到讲堂门口时,侍童递来了件兔毛披风。 青年伸手婉拒,正欲走入,楚佛谙却凭空出现。 他接过侍童手里的披风,温言软语地说: “披上吧,讲堂里未设火炉。” “那怎么行。”麟岱摇头,“不合礼制。” 楚佛谙摸了摸他藏在大袖下的手,果然从皮到骨都一片冰凉。他叹了口气,执着地为青年披上。 “做了学堂先生,你就是礼制。没拿着板子敲他们就不错,难道好要给个好脸色?” “前辈!”麟岱不满地扯他的手。 “好好好。”楚佛谙投降,他再次欣赏了一番麟岱的装束,感叹道: “要不是许鹏莱那家伙死皮赖脸,我才不答应他让你来教这种崽子炼丹。” 讲堂里坐着的都是小孩,最大的那个才十四岁。 昨日午宴后,许鹏莱那厮就搓着手找上了门,话里话外都是要聘请麟岱作为涅罗宗的丹术指导。说是教导一群孩子,没多麻烦的。 他自己女儿就是风火双灵根不适宜武修,楚佛谙哪里不知道这人存的什么心思。他本来准备拒绝,可是,又犹豫地看了眼青年。 麟岱真的会想一辈子依赖他吗? 万一麟岱有许多想做的事,却又不敢言明该怎么办。自己再了解他,也不能什么都知道。他才二十来岁,不如鼓励他什么都去试试,也好过总是想起旧事黯然神伤。 所以他让许鹏莱回去等着。今日一早,便向麟岱提起此事。 青年体弱,不宜忧思疲惫,若果麟岱不愿,他立马带着他玩乐去,什么传道授业,与他的小麟岱没有一点关系。 结果青年满口答应,还追问楚佛谙许桐桐是否在那群孩子中。眼睛亮亮的,很期待的样子。 楚佛谙便答应了许鹏莱,让麟岱在涅罗宗养伤期间,教导宗门内的孩子炼丹。 青年真的很积极,差点连药都不喝就要去授课。楚佛谙准备让他等等,要不先休息两天再做打算。 结果麟岱就用那双勾魂的桃花眼盯着楚佛谙,一句话不说就让楚佛谙点头同意。 许鹏莱那厮也是见风使舵,直接让许桐桐捧着讲师服在门外候着,还说什么有二十来个小孩和许桐桐一样对麟岱充满了仰慕之情。 青年马不停蹄就来了,楚佛谙拉都拉不住。 当然,许鹏莱也开出了足够丰厚的条件,丰厚到楚佛谙都有些吃惊,看来壮汉这次也是下了血本。 麟岱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楚佛谙见到他满足的样子,对许鹏莱的那一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要进去了,前辈回寝宫里等我吧。” 麟岱推他。 楚佛谙握住他的手,像是要分别一样,很珍重的握了一下。 “谁不听话就告诉我,我给他们爹娘提来打一顿。” 麟岱笑着松开手,转身进入学堂。楚佛谙抱臂看着青年的背影,忽然眸光一沉,捂住心脏,脚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可急促的喘气声还是不停地溢出,楚佛谙低声骂了句什么,眷恋地朝学堂内看了一眼,然后消失在原地。 青年并未发现,他向外瞧时,只见到了冬日和煦的阳光。 玉风岭学堂迎面是一尊金身莲帝像,麟岱极少见室内供这么大的神像,落座时与神像遥遥相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尤其是麟岱从前因为修为强悍,总是被称为“莲帝转世。” 这下好了,有种被先生当堂抽查的感觉。麟岱努力忽视这种不适感,冲着底下规规矩矩坐着的小崽子门露出了一个微笑。 崽子们无论男女,衣冠服饰一律相同。随着这个笑,他听到了一群崽子们如蒙大赦的喘气声。 麟岱忍俊不禁,想到当时在太阿宗学堂读书时的状态,不禁感叹道世事多变,石火光阴。 又想起了汝嫣老先生,更是悲从中来。还好,底下崽子们拜师的叩首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二十来个小脑袋齐齐点地,麟岱心口一紧,连忙比了个起的手势,待他们一一坐好,便开始讲最基础的《丹道正要》。 今日晴,暖阳照,积雪渐渐融化,春日近在迟尺。 楚佛谙离开学堂后,直奔大苍山小竹屋。 许鹏莱跟着他身后亦步亦趋,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绵锋刚刚查看完结界的情况,也急匆匆赶来与楚佛谙会面。 见绵锋来,楚佛谙面色好了几分,问道:“如何?” 绵锋松了口气,“无事,但留有魔气。” 楚佛谙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戚,随即正色道: “随我去天机阁一趟。” 许鹏莱察觉到不对,便说:“请仙尊允许我同去。” 楚佛谙摇摇头,“你留在涅罗宗,守着这里。” 言罢,他拍了拍许鹏莱的肩。 “我因为信任你,所以恩惠涅罗宗。你也不要丢了自己,丢了许鹏莱的志向。” ———— 天机阁记载着这世间所有事。 远古世界一片洪荒,先人开天辟地,世界脱离混沌,其中蕴含的维持天地稳定运作的灵气也开始胡乱四溢。 灵气上浮,形成上修界。于中层游荡,化为人间,即下修界。再下层灵气薄弱,为妖界,也催生了妖气。最后于底层异变,生出的领域为魔界。 切莫以为几处是地狱似的一层一层的塔状,人妖魔界上下层首尾相连,如一枚圆环在虚空之中缓缓旋转,日月星辰就点缀在这圆环边,等待着下一次的变换。 人族算是最智慧的种族,对于强悍魔族的入侵,他们选择了反抗。于是人族大帝【莲】横空出世,开宗立派,率领修士剿灭魔族,守护天下。奈何中途陨落,上修界也分裂成了五大陆十三州。下修界则从未完成统一 ,至今仍处于分裂中,秩序混乱,血腥黑暗。 两界都始于人间,同根同源,【莲】的本意也是让人族同舟共济,共同对付魔族。但因为灵气分布的不均,自莲帝逝去后,两界的关系也逐渐成了上下级。 下修界需要向上修界纳贡,换取大宗门或者家族的庇佑。上修界灵气丰蕴,但距离魔域更近,肩负着抵御魔族守护天下的使命。 人族的精力无法集中,魔族便得以喘息,暗自积蓄力量反扑。莲帝麾下安于现状,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门阀氏族,占据修炼资源压迫苍生,任由魔族滋生。大苍山成了人间的大窟窿,无数魔族狰狞着扑向人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于是天地如铜炉,众生相煎熬。可有一人,暂时解决了魔族入侵之事,便是楚佛谙。 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楚佛谙出身门阀贵族,却不以为荣以为耻。他乃非凡水灵根,天生玲珑骨,也是被披着“莲帝转世”美名长大的奇才。却在十六岁时说出“清明不可恃,自投泾江边”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然后一意孤行脱离了本家,从此作为散修流浪天涯。 这人也是受天道宠爱,不仅是人人羡慕的天品水灵根,还颖悟如神绝顶聪敏,及冠之后大名就出现在了天机录上。天机阁十几位元婴出马才捉到四处游山玩水的他,连哄带骗给人弄回来受封仙尊,号和光仙尊,俗称剑尊,赐仙山府邸,灵石金玉。 结果这人瞧不上眼,天机阁这个修仙界最高组织他只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去参加受封大殿,留下一句,“什么衣裳,真丑。” 第二次去只说了一句话; “你们几个跟我走,去大苍山把魔界出口堵了。”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人魔结界。 也有了现在世间对于楚佛谙“狂放不羁”的传言。 鹿鸾山领着上修界几位尊者等在大殿中,男人像一枝冰雪莲花,不染世俗的样子。 那几位尊者立在他身后,彼此交换着隐秘的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鹿鸾山没有回头,却露出了抹古怪的微笑。 这笑容似乎不该出现在这样一张清冷出尘的脸色,可他就是笑了,哪怕无人看见。 楚佛谙踹开门直接进来了,几位尊者吓了一跳,纷纷往鹿鸾山身后缩了缩。 鹿鸾山拱手行礼,楚佛谙径直走向一旁的石椅,翘起二郎腿,甩出一句“查到了吗?” 几位尊者面面相觑,鹿鸾山回应道: “尚未。” “什么?”楚佛谙脸色不大好,他闭目揉着眉心,说话时胸腔传来奇怪的颤音。 “尚未。”鹿鸾山重复一遍。 楚佛谙睁开眼,冰冷的眼眸盯着众人。 几位尊者冷汗直流,头也不敢抬,直到快要把地面盯出个窟窿了,楚佛谙才将目光移开,吐出一句: “废物一群。” “和光仙尊,此言差矣。”苍老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楚佛谙随之扭头,浅浅翻了个白眼。 鹿钦临盘坐在大殿中央的灵石上,随着屏风被灵力挪开,露出张苍老和蔼的脸。 “老朽见过和光仙尊。” 楚佛谙嗤笑一声,道:“你这老东西,活的倒是比谁都长。” 老者丝毫不在乎楚佛谙的失礼,抬抬手示意身后几人奉茶,见楚佛谙抱着胳膊一动不动,赔着笑说道: “仙尊要怪就怪老朽吧,是老朽无能,镇不住魔族。” 几人脸色俱是一变,楚佛谙怒极反笑。 “你知道就好。” 他知道这人在讽刺自己。 楚佛谙当时年轻,心中有使不完的豪气,欲效仿莲帝驱魔,却不及莲帝强悍,堪堪镇住魔族而已,还搭进去了自己的心脏。 可他做出的人魔结界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对魔不对人。于魔而言坚不可摧,难以破除。可于人而言,却是并非没有损坏的可能。 早期楚佛谙也不知道这一点,还自我怀疑了好久,后来才渐渐发现了其中隐秘。原来他的心从未想过伤害族人,所以族人自然可以将其摧毁践踏。这个秘密楚佛谙尚未告诉任何人,他知道,若是想长久安宁,那就别露出弱点。 这也是结界频繁被破坏的原因,人族内鬼一日不除,天下就一日不得太平。楚佛谙追寻许久,都未找到那个内鬼。上修界虽然一群蛀虫,却也没几个人想让魔族毁了这所温巢,让自己无家可归。 所幸这次结界只小小的波动了一下,没给他的身体带来大的损伤,否则小麟岱肯定会发现异样,到时候就难办了。 鹿钦临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明显噎了一下,道: “先尊恕罪,老朽虽是风烛草露,但也绝不会容忍魔族作乱。还请仙尊莫要太过自责,我等……” “那你去死好了,说这么多。”这种话有些难听,所以绵锋替楚佛谙说出口。 鹿钦临的脸青了,他干瘪的嘴动了动,朝鹿鸾山看了一眼。似乎是得到了什么讯息,冷哼一声,就此打住。 楚佛谙蹙起眉,他有些不耐烦。他知道这些人在等什么,年轻时的楚佛谙太自负,什么都大包大揽,这群人已经被惯坏了。 尤其是鹿钦临,简直老态龙钟的巨型婴孩。 又扫了眼一言不发的鹿鸾山,楚佛谙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太阿宗近来如何?”楚佛谙问。 “一切安好,明日四方法会如期举行,还望仙尊大驾。”鹿鸾山回答的一板一眼。 楚佛谙在乎的不是什么法会,他厌恶这种粉饰太平的行为。向腐烂的伤口上涂抹脂粉企图掩盖,带来的只会是更严重的溃烂。 唯有绞清溃烂之处,烈酒消炎才能带来新生。当年的莲帝便是如此建立了稳定的秩序,年少的楚佛谙决定效仿,却始终未领悟先人开疆拓土的精髓,庸庸碌碌,到头来一事无成,连自己的爱人都守护不住。 楚佛谙不理会众人,抬头看向门外青天。 神爱世人,可他终究不是神。或许莲帝只是一则激励后人奋进的传奇故事,诱骗无数他这样没有脑子的蠢人肝脑涂地。 几位尊者不解其意,还以为天上暗藏玄机,也随着楚佛谙抬头望去,个个都很听话的样子。 只有鹿鸾山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眸中晦暗不明。 洁白飘逸的云使他想起了麟岱,楚佛谙眸光一凝,于大袖下掐了自己一下。 青年说过,他敬仰楚佛谙,他爱慕楚佛谙。 青年是那样真诚,双眸中盛满了期盼。楚佛谙鼻腔一酸,想到他的小麟岱干干净净,怎么能活在淤泥之中。 哪怕天下人都污秽不堪,可还有他的麟岱,在他心尖上微笑,自言自语,摇头晃脑。 楚佛谙深吸一口气,“查不到就继续去查,难道事事都等着本尊过问吗!” 男人不怒自威,众人慌乱了一瞬,马上点头应和。 “还有什么事,赶紧说。” 一位尊者上前,战战兢兢地开始汇报。 什么下修界纳贡不积极,太阿宗今年收徒出了个天灵根,妖兽□□冲伤了古剑门少主,最后实在没词了,便说到麟岱那次于大苍山炼丹救了许多世家子弟的事。 鹿钦临原本想倚老卖老说些漂亮话,谁知楚佛谙一段日子不见,比从前更加难说话。他被堵得难受,听到麟岱的名字,忽然浑浊的眼珠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 “听闻仙尊收留了那个太阿宗叛逃弟子。” 大殿内忽然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之声,数道目光纷纷投向鹿钦临身上。鹿钦临不仅没害怕,反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自豪感。 “那麟岱我亦知晓,乃骨珑仙尊大弟子,性情古怪来历不明,骨珑仙尊已驱逐此人出宗,怎么又入了剑尊的眼?” “老朽见他颜色不错,剑尊清心寡欲,应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楚佛谙的眼神冷下去,他的眸子很美很艳丽,眼角内勾外翘,与之对视仿佛被毒蛇锁定。 鹿钦临打了个哆嗦,心中越发得意。 他是莲帝最早的追随者,却从未受过重视,靠着秘法活到现在,终于混到了天机阁阁主的身份。谁知,还是有人处处压他一头。 没有绝顶的修为,他便靠着资历唬人,自称“白鹿仙尊”。 事实上,他连仙尊的边都没有碰到,只是活得久,知道的旧识比较多而已。 “呵。”楚佛谙忽然笑了出来,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这笑显得有些恐怖。 鹿钦临知道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杀一个老人,于是更加肆无忌惮。 “老朽只是说说,仙尊何需动怒.” 楚佛谙站了起来,一名尊者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拦住楚佛谙。 “仙尊不可,莲帝有训,不可随意虐杀同族。” 楚佛谙越过他,目光锁在不知死活的鹿钦临身上。 继而又看了看周围,挑起了嘴角。 这是一出戏,众人等着他发怒发疯的戏。 楚佛谙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无非是一颗心脏不过坚固,想要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这种情况下,他越是生气,便越是给了这些人弑神的借口。 可若不生气,他就不是那个随心所动的楚佛谙,不是那个潇洒到剖心济世的豪放青年。 他已经如此强大,他不该受此委屈。 所以楚佛谙踩上了石台,他没有出手伤人,只是看了眼鹿钦临花白的头发,然后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很可惜的说: “你入魔了,鹿钦临。” 众人一愣,连鹿鸾山都有明显的错愕。 “你说什么?”鹿钦临这才慌神,他吼道: “楚佛谙,你个黄口小儿平白无故诬赖老朽,莫非老朽戳了你痛处?” 第58章 被小孩盯上了 楚佛谙置若罔闻, 对着殿中众人说: “一群废物,魔族就在此处,为何还不缉拿, 等着本尊来动手吗?” 鹿钦临瞠目结舌,只好转头,求救似的望向鹿鸾山。 众人也将目光移向鹿鸾山,楚佛谙嘴角一歪。 “怎么, 看不到本尊?” 众人又急急将头转回来,紧张地盯着他。 楚佛谙:“……” 鹿钦临急得从石台上跳了下来, 不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伸出手,指着楚佛谙的鼻子说道: “你算什么仙尊?骨珑仙尊在此,你休得造次!” 楚佛谙伸手, 向鹿鸾山勾了勾。 “他是魔吗?”楚佛谙问。 鹿鸾山眼睛眯起来,看了鹿钦临一会,又停顿了一会, 道: “是。”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鹿钦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什么?” 他抖着袖子, 指着楚佛谙的手在不停发抖。 “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楚佛谙睨着眼看他。 “果真入了魔。” 他转过身,对着呆愣的众人道:“拿下,押进冰牢。” 又是一阵沉寂,几人开始动作, 将鹿钦临擒住。 “你们做什么?我乃天机阁阁主!”鹿钦临踹了一脚上前捉拿他的人。 另一人将他压住,像是出气似的,顺手给他来了一掌。 “楚佛谙你会有报应的, 你这是忤逆天命, 不敬神灵!”鹿钦临挨了一掌, 头晕眼花还不忘挣扎。 楚佛谙则挥挥手,示意几人将他拉下去。又瞥了众人一眼,道: “都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大殿里便只剩楚佛谙与鹿鸾山。 两人面对面,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世人都说你公正无私,心怀天下,这是怎么回事?” 楚佛谙率先开口。 鹿钦临是鹿家的人,这般放肆,只能说是鹿鸾山管制不严。 鹿鸾山微微避开楚佛谙直白审视的目光,淡然开口。 “是骨珑无用。” 楚佛谙缓缓站起,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眼不含丝毫情绪,冰凉且冷漠。 “鹿鸾山,你究竟是无用,还是不想用。” 他打量着鹿鸾山,似乎想穿过男人的躯体,窥见他的内心。 鹿鸾山却无比镇静,站在原地,身若松竹,没有透露出半分畏惧。 楚佛谙开口,“你是不是还存着与魔族求和的心思?” 鹿鸾山像是被触到了某点隐秘之处,唇瓣微颤,目中凝结了些被看透后的慌乱。 不过这慌乱只短暂地闪过,然后消失不见。 “是。”他回答到。???J “魔族除之不尽,镇压怀柔之道,方为上上策。” “不可能。”楚佛谙斩钉截铁。 “魔族一日不除,人间一日不安。” 鹿鸾山反驳,“太阿宗修士三千,莫非要尽数殉于此道?” 鹿鸾山眯着眼看他,黝黑的眼珠微颤了一下。 “修士灵力来源天地,最后归于自然,保境安民,有何不可?” 鹿鸾山不说话了,他顿了顿,察觉到两人的语气都有些发冲。 估计两人都没想到,昔日好友怎会落到如今这番处境。 于是他转口问道:“他……如何?” 楚佛谙叹了口气,装听不明白。 “谁?” “麟岱,麟岱近来如何?” 楚佛谙浅笑了一下。 “怎么,你后悔了?” “我说过吧,你再弄丢一次,此生都休想见他。” 鹿鸾山低下头,头上的莲花发冠闪着微光。 过了好一会,男人才说道: “他是我的弟子。” 楚佛谙皱眉,道: “现在不是了。” 又想起了青年身着雪白讲师服的秀美模样,楚佛谙唇角不自觉绽放了一抹笑。 楚佛谙满面春风地说完后半句话。 “从我这你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你专心做好太阿宗坐镇仙尊,不要为外物分神。” 鹿鸾山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低沉的:“谨尊仙尊教诲。” ———— 夕阳来得很迟,许桐桐紧紧握着那杆狼毫,注视着座上的麟岱。 听爹爹说,这位仙君身体不好,还有个小气善妒的夫君。故而来学堂的次数很少,所以要珍惜每一次见到他的机会,他说出的一个字就值一块上品灵石,扔的每一个纸团子都是灵丹妙药。 所以许桐桐蓄足了力,仙君一说放学,她就第一个冲上前请教问题。 麟岱眼睁睁地看着那肉乎乎的可爱女孩一掌掀飞了三个男孩,翻过矮桌跃到他面前。 麟岱:“……” 许宗主说她不适合宜武修,简直没有道理,麟岱觉得她太适合了。 “仙君,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女孩说话也是嗓门响亮,麟岱耳膜嗡嗡作响,见这女孩跪坐于地,漂亮的小裙子被压成了抹布,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来到自己身边坐下,道: “有什么不懂,直接与我说,我讲给你听。” 许桐桐母亲去的早,宗中女修虽然对她很好,却极少有像麟岱这样温和贴心的。她嗅了嗅麟岱身上的清苦莲子香气,感叹道: “仙君,你就和我娘一样,香香的。” 麟岱倒不是很在乎自己像谁的娘,童言无忌,他只觉得可爱。想起自己是个孤儿,曾经也这般想要赖在娘的怀里撒娇,被人骗了很多回还不长记性。 听许宗主说,许桐桐她娘因产子而死,许桐桐本来该有个弟弟的……想到这,麟岱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慈爱了。 “你究竟有哪些想问的呀?” 他把许桐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翻开面前的《丹道正要》。???? 许桐桐摸摸脑袋,皱着小眉头说道: “不知道,我爹没说,等我回去问问他。” 麟岱还没笑出声,门口就有个小孩冲屋内喊道: “桐桐,咱们捉鸟去……” 小男孩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止,他愣在门口,抽泣两声,随即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了更多小孩,他们给那哭得不停的男孩擦鼻涕,关切地问,“朱子茅,你哭什么?” 名为朱子茅的小孩伸手指向屋内。 “仙君偷偷抱桐桐,都没有问我。” 已经被男孩哭愣了的麟岱回过神,刚想解释,就见看见几人推着哭哭啼啼的朱子茅走到他面前。 “仙君,你也抱抱他,子茅他第一天上学,而且他可喜欢你了。” 麟岱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准备放下许桐桐,却发现这姑娘挂在了他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他只好一手揽着许桐桐,一手抱住哭泣的男孩。 许子茅满意地打了个哭嗝。 “仙君你别被他骗了,许子茅的哥哥在太阿宗,每次回家都提起你,所以朱子茅是和他哥学的,他根本不喜欢你!” 有个小孩抓住朱子茅的衣领,企图拉他下来。 麟岱刚想说不可胡闹,就见哭得可怜巴巴的朱子茅猛地回头,异常凶猛地吼道: “再胡说我打你!” 然后撅起嘴委屈地戳了麟岱一下,“仙君你快打他。” 麟岱哑然,不知道他们都是和谁学的。 后面几个小孩看不过眼,急着喊道: “仙君、仙君你也抱抱我……” “你也抱起一下。” “仙君你不抱我我就哭了……” 这群孩子似乎认定了麟岱不会发脾气,他们挨挨挤挤一拥而上。 麟岱感觉自己的下巴底下挤满了小脑袋,那些小发冠、珠花、簪子戳得他低不下头。 他向后仰倒,双手置于身后撑住自己,免得躺倒在地。 很快他就没了这个顾虑,因为后背也贴上了个小孩,搂着他的脖子蹭蹭。 麟岱被幼崽包围不知所措,他只能呼唤门口那个最大的男孩。 “缘书,帮我弄开他们。” 齐缘书是玉风岭学堂最年长的孩子,虚岁十四,也是许鹏莱的亲传弟子。本就是武学奇才,但本着技多不压身的原则,许鹏莱还是送他来拓展一下炼丹之术。 男孩走近,没有出手帮忙,反而蹲下来看着麟岱。 麟岱被围堵住,左拉右扯忙的不可开交,偏偏这男孩还玩味似的盯着麟岱,歪着头,托着腮,很认真的看。 这种眼神麟岱不是没见过,只是这孩子年纪小,麟岱并没有将他归类于那种人。他以为齐缘书不敢下手,便说道: “缘书,快,我弄不开。” 齐缘书眸光闪烁,什么都没说,上手一提,几个孩子直接双脚离地,被提着丢出门。 麟岱感到一阵轻松,随着齐缘书的动作,二十个小孩齐齐被关在门外,哭着闹着要麟岱抱。 齐缘书应当是这里的孩子王,随着他的一句“闭嘴”,一群孩子便没了声。 只有许桐桐气呼呼的喊道: “齐缘书,我找我爹去,你等着!” 说完,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孩子都跟着他走了。 麟岱松了口气,准备理理衣襟,却发现齐缘书直直的盯着自己。 虽然是个半大孩子,但麟岱仍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整理衣冠,便收起书,起身说道: “这次便多谢缘书了。” 男孩歪了歪头,笑的有几分稚气。麟岱才发现他眼角点缀了颗红色泪痣,显得有些妖异。 “仙君客气。”他说,继而又抿起唇角,笑道: “也好温柔。” 这孩子说话和大人一样,麟岱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起自己曾经的凶名,不禁感叹道: “那就好,我怕自己太凶了,吓到孩子。” 齐缘书微微睁大眼。 “仙君会很凶吗?” 不知道为什么,麟岱觉得这孩子语气里带着些隐隐的兴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5 19:19:46~2023-03-26 16:0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鸢 20瓶;木头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唇齿相诱 麟岱难免生出了几分警惕, 他看向这孩子,只见其细白面皮上点缀着狭长稚嫩的五官,神情散漫, 小小年纪就有些风流不羁的意味。 麟岱感到了莫种危险的气息,他退后两步,心莫名的跳得很快。 那孩子也直直看着他,微挑着双眼, 像蛇,也像狐狸。 齐缘书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麟岱握紧了腰间的含灵宝玉, 呼吸陡然慌乱。 他本能的想求救于楚佛谙,尽管这孩子什么都没做。 门“吱呀”一声开了,麟岱的心脏漏了一拍, 随即望向来人。 是楚佛谙,他提着一盒点心,向麟岱温柔一笑。 麟岱悬着的心回到了肚子里, 男人好像并未注意学堂里还有个小孩,径直走来, 放下食盒,搂着麟岱的腰问: “怎么这么看我?” 麟岱才注意到自己紧绷着嘴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推开楚佛谙,却没放开他的衣袖,道: “有人在呢。” 楚佛谙低头, 发现了沉默的齐缘书。 “好险,差点就踩到了。”男人夸张的说。 麟岱哑然,这孩子固然不高, 可也不至于和一只小乌龟一样不注意就会踩到。 楚佛谙真的很会打趣人, 麟岱紧绷着的心弦放松, 松开了男人的袖子。 “你是……许宗主的大弟子,齐缘书?”楚佛谙蹲下来,与齐缘书对视。 齐缘书点点头,下巴微微扬起,像是要与楚佛谙比高似的,麟岱甚至注意到他微微踮了下脚。 他举动中尚且带着几分孩童的玩闹心理,看着天真可爱。麟岱不禁责怪自己心思阴暗,胡乱猜想这样小的孩子。 要是被这孩子知道了内心的想法,麟岱简直汗颜无地。 “和光仙尊,麟先生,我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齐缘书拱手行弟子礼,麟岱回过神,忙不迭点点头。 那孩子看了麟岱一眼,才转身离去。 楚佛谙转身盯着齐缘书的背影,抿了抿嘴,却什么都没说。 转身,他欣喜地挽着麟岱的手,问: “今日如何,累不累?” 麟岱懊恼地皱眉,“起初是很顺利……” 后来被一群小崽围住强行抱抱,还毫无还手之力,麟岱羞于启齿。 “然后呢,进门就见你脸色苍白,是哪个小崽子不听话?”楚佛谙又搂住了他,好像不抱就没法好好站着一样。 麟岱这回没推开他,他微微挣扎了一瞬,很快就卸力靠在了楚佛谙的胸口。 楚佛谙的发丝很柔亮,冰凉凉的,麟岱吹了一下,将唇边的一缕吹的挂在了男人肩上的银链上。 楚佛谙揉他的后颈,很耐心地问: “是谁惹我们小麟岱不高兴了?告诉前辈,前辈帮你教训他。” 麟岱闷闷地笑出来,楚佛谙一脸严肃地说要教训小崽的样子太过于滑稽,麟岱又脑补了一下他拎着教鞭打小孩手心的模样,不禁咯咯地笑作一团。瘦削的肩膀抖动着,楚佛谙几乎握不住。 看到了心上人的笑脸,楚佛谙心中雾霭皆消。他抵着麟岱的额头,异常认真的说: “小麟岱要多笑笑,笑一笑天下太平。” 麟岱不明所以,男人挨得好近,两人唇瓣即将贴合,他的心又突突跳起来。 麟岱鬼使神差地舔了下唇,无声地暗示楚佛谙触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青年的双颊已经完完全全烧红。 青天白日,莲帝相前……简直不知廉耻,麟岱瞄了眼高大的莲帝金相,羞愧的用脑袋撞了楚佛谙一下。 男人原本因□□而迷蒙的双眼瞬间清明,轻咳一声,才发现怀里的美人变成了红柿子。 还是颗羞耻到浑身哆嗦的红柿子。 楚佛谙忍俊不禁,揽着麟岱,提起食盒出了学堂。 那颗巨大的娑娜树枝叶晃动,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表情若有所思。 ———— 麟岱小时候不喜欢吃饭,因为一吃饭就得去百味公厨,一去公厨,鹿一黎和其他几个世家子弟就找由头欺负他。 师尊不喜他,自然不会关心他的处境。他只能忍着,再可口的饭菜都变得索然无味。 而且鹿一黎那孩子很怪,他会把麟岱的饭食扣在地上,然后晚上再给他送来一份。麟岱不吃,他第二天就欺负麟岱欺负得更狠,连热汤都不许他喝。 麟岱只能吃他送过来的东西,很意外,这些食物里没有毒,反而还很好吃。但麟岱知道鹿一黎在盯着自己,所以怎么都吃不香。 现在不一样了,麟岱吃什么都香。 楚佛谙几乎为他操碎了心,又是一桌子滚烫的饭菜,几乎要把什么龙肝凤髓剁碎了掺进丸子里哄他吃。隔着好远,麟岱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异香。 经过这两天楚佛谙的投喂,麟岱胃口大了许多,楚佛谙这边为他摘下披风,他那边就奔去了饭桌。也不管什么礼不礼数,直接坐下来,双手置于膝上,乖巧地等着开饭。 楚佛谙满意的不得了,他巴不得麟岱喜欢吃东西。青年现在的体质与凡人无异,唯有多吃多动,才能身体强健。 一勺奶白鱼汤,青绿小葱上下浮动,鲜美爽口。热热地浇在粒粒分明的渳米饭上,佐以大块的糖醋兽肉、脆嫩紫荆,不仅如此,还有东边的孤星辣椒,西边的百叶甜菜。 咸的是渭州腌肥兔、甜的是淮州胭脂梨,淡的是泾州春日藕,腻的是下修界进贡的黑毛大秋鹅。 一张桌托着人间四方烟火,凉热,甜辣,碗碟都是十分的讲究。只是麟岱是不懂这些,他只觉得好吃。 楚佛谙知道青年容易拘谨,所以佛谙殿内连绵锋都很少进。看着青年大快朵颐,楚佛谙心满意足。 什么上修界,什么天机阁,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要青年还在身侧,只要他尚且平安,那么每一天都值得楚佛谙睁眼迎接,每一夜都可以卧床安眠。 饭毕,有人来请示楚佛谙四方法会的结果。 法会已经过去了几日,涅罗宗罕见地夺得魁首。楚佛谙来了兴致,问那弟子魁首是谁。 麟岱正趴在美人榻上,一手抚书,一手垂于榻侧,晃荡着喂琼牙吃酥糖。 室内火炉烧的很旺,前来禀报的弟子热出来一身汗,他不敢看榻上的美人,垂着头说: “是齐缘书,不知道仙尊还记不记得。” 听到那三个字,麟岱撑起身体听了一耳朵。 “嗯,那孩子不错。” 麟岱也记得那孩子,明日要去玉风岭学堂授课,估计又能碰见。 楚佛谙见麟岱感兴趣的抬头,便继续问: “他是哪家的孩子,何时来的涅罗宗?” “仙尊,齐缘书是个孤儿,从下修界来的。”那弟子老老实实回答。 麟岱一惊,从榻上坐了起来,惊异的盯着楚佛谙。 一个十三岁孩童,是如何独自从下修界来的上修界。 上修界每年入驻的名额极少,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孤儿,根本就没有来到此地的机会。 楚佛谙也有稍许诧异,这个孩子使他联想到麟岱,麟岱也是孤儿,又是如何在上修界活到这么大的呢? 见仙尊不语,且面色凝重,那涅罗宗弟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 “仙尊,我说的是真的。齐缘书的确来自于下修界,之所以能来涅罗宗是因为……” 他忽然噎住了,试探地看着楚佛谙。 “因为什么?” 见楚佛谙主动询问,那弟子如蒙大赦,叹了口说道: “因为被下修界一大世家看重,作为……娇奴带了上来。后来那世家遇难,被魔族杀光了,就剩下了他。宗主见他可怜,给人带了回来。” 麟岱听了,心中顿时一阵酸涩。 孤儿便是如此,也不是自己想来这世上,总之就是不明不白的出生,不明不白的长大。偶然间获得了一个名字,却不记得是谁取的。随便捡路边人家不要的东西充饥,随便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当作自己的生辰,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再随便哪个雨夜死去,都无所谓。 能像麟岱一般活到这么大还找到一生所爱的,少之又少。 又想到那孩子甚是昳丽的容貌,麟岱心疼的情绪更甚。 楚佛谙也是面色凝重,他道: “行了,你下去吧。” “遵玉旨。”那弟子唯唯诺诺的点头,匆忙离开。 楚佛谙知道麟岱想起了伤心事,他离开书案,走到美人榻边。 麟岱正对着那张喜鹊纹屏风失神,察觉男人近身,连忙强打精神露出个微笑。 “前辈,我没事。” 楚佛谙反而喉头一酸,伸手将麟岱散在胸前的碎发拢至脑后,又摸了把他的脑瓜子。 他的小麟岱怎么这么懂事啊,懂事到令人心疼。 说话软软的,语气轻轻的,又乖又可怜,总是小心翼翼,总是难安。 楚佛谙说: “你若担心,便将那孩子安排的离佛谙殿近些,让绵锋照看。” 麟岱点点头。 “明日,明日我先去看看他。” 这种孩子大多孤僻倔强,麟岱最了解不过,不能突然示好,他怕是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好远,半天都不敢露头。 第60章 天命的正确性 翌日卯时, 天微亮,麟岱起身穿衣。 冬日未尽,只是雪已经不怎么下了。佛谙殿燃了一夜暖炉, 炭火将熄,留得余温给畏寒的美人梳洗。 温水化开活血的草药粉末,双手浸泡直到指尖发红。除了每晚泡药浴,楚佛谙还取来了草药供他晨起时使用, 说是能滋养灵根。 麟岱不觉得那碎的乱七八糟的灵根有什么好滋养的,只是怕辜负男人好意, 便依言照做。 “起这么早做什么?” 珠帘晃动传来清脆细微的响声,温柔的胸膛贴上后背。楚佛谙将脑袋架在了麟岱的右肩上,含了下他的耳垂, 然后细细亲吻。 若是平常,青年估计要歪着脑袋用好听的嗓音说“前辈别闹”,可现在青年急着穿衣, 没心思关注爱人的小动作。他一边束好腰带,一边盯着镜子说: “我始终担心那孩子, 想去看看。” “齐缘书?”楚佛谙眸光一凝,声调微微抬高了一些。 “嗯。”麟岱没察觉他语气中的异样,点点头,转身欲取披风,却被楚佛谙环住腰, 不许他动。 男人像小孩耍赖似的,歪着头看他。 “前辈!”麟岱蹙眉,不满地推他。 这点力气对楚佛谙来言无异于小猫打滚, 他捏了捏他日渐软乎的脸颊, 感受到指尖饱满的手感, 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道: “我陪你一起去。” 麟岱叹了口气。 “前辈,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我就远远看着,那孩子不会发现的。” 楚佛谙替他穿上披风,又抚平衣上皱褶,说: “他的确与你相像,但涅罗宗与太阿宗不同,境遇不同,长成的心性也必然不同。你匆匆而去,万一看到的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呢?” 麟岱被说中心事,低头思索一番,说道:”我也并不是看到个相似之人就赶着去关慰,把自己当什么圣人。只是那孩子给我的感觉很特殊,我……就想去看看。” 伴随着宠溺一笑,楚佛谙低低的叹了口气。 “那便去吧。” “那孩子也是天品火灵根,你们灵根同源,本就会相互吸引。” 麟岱点头,他还想问些关于齐缘书的事,只是时候也不早了,一会还要赶去玉风岭学堂,便打住了嘴,只是说道: “那前辈不用跟着我,我可以的。” 在涅罗宗内,又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麟岱想不出能有多大威胁。那日危险的感觉或许是他的臆想,孩子是无辜的。况且,如果事事都让男人陪着的话,那他和废物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人家小孩,自己在个大宗门内活得好好的。 见楚佛谙眉眼间还是担忧,麟岱便指了指窗外。那里,琼牙早早地起来在打坐,闭眼间已经有些沉稳的味道。 “我让琼牙陪我,前辈别担心。” 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楚佛谙竟然露出了个无奈的笑,朝着窗外。 麟岱戳他肩膀,不许他笑琼牙。 楚佛谙没憋住表情,立马正色道: “那条小笨狗都被你宠坏了,还指望他有什么用。” “才没有!”麟岱反驳他,“琼牙很厉害的。” 楚佛谙点头称是。 麟岱补充道:“他勤奋就行了,我没指望他有什么出息。” 说完他发觉这与上一句话相驳,又改口:“琼牙很有出息的,他救过我!” “嗯。”听到这里楚佛谙点点头,“也不是所有小狗都生来聪明。” “麟岱喜欢就好,不能指望小狗有什么本事。” 琼牙确实不聪明,连化形都是依赖青鸟髓。麟岱不好继续为琼牙辩解,他说不过楚佛谙,整理好衣袍就要带着琼牙出门。 楚佛谙为他推开门,又逮着琼牙吩咐了许多,直到麟岱急的拽他的袖子,才让一人一犬前去。 随后,楚佛谙收敛了温柔神色,离开了佛谙殿。 他径直走向许鹏莱的住处,绵锋不知何时出现,神色绷紧,紧随其后。 许鹏莱在殿中见到二人,放下手中的卷宗,倒吸一口凉气,认命似的迎上前。 “仙尊见过那孩子了?” 楚佛谙点点头,“很不错,尤其是灵根。” 许鹏莱眼中透露出一丝纠结,小心翼翼道: “那孩子可怜,虽说活不过十八,但天命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若是他平安康健度过大劫……” “那自然不会动他,本尊还没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楚佛谙开口,打消了许鹏莱的疑虑。 许鹏莱唯唯诺诺的点头,又想起了那小孩,眉眼间溢出痛惜之色。 “天意弄人,我说齐缘书这孩子的命也太惨了些。先是爹妈没了,又是被那下修界一家祸害,我将他收为弟子,未曾想一卦卜过,是个十八毙命的孤星命格。” 说着,许鹏莱叹了口气。 “都说天机不可泄,可咱们又卜卦占星,巴不得预知未来,谁知道上天泄露出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凭什么世间苦难不是均分,而是全全摊在那几个人身上呢?仙尊,我是真的不明白。” 这一番话将楚佛谙说愣了,他看着黑黝黝的壮汉,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谁知道所谓天机究竟是仙人的酒后真言,还是冷漠神灵的一个玩笑。他们人族的命运,为什么要被什么天命所指引。 楚佛谙此行是为了更好的了解齐缘书那孩子的情况,好为麟岱换灵根做准备。结果许鹏莱的几句话,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 天记录是仙人遗物,为世人指引一条明路。楚佛谙自小便有兼济天下之心,成年后被册封为和光仙尊,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天机”的合理性。 哪怕“天机”让他甘心献出自己的心脏,差点失去了自己的爱人,让他成为人魔两族之间的肉盾,他都对“天机”忠心耿耿,没有丝毫怨言。 万一……楚佛谙不禁想,这只是上天的玩笑,抑或是一场阴谋,神明从来没有什么好生之德,他只是端坐云山看着世人苦苦挣扎该怎么办? 他们所遵循的旨意,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神仙的戏弄…… 事情令人捉摸不透,楚佛谙隐隐觉着有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挠他思考这些,可他从不是个只会被迫接受的人,幼时为了参透一段心法,他能在莲帝相前连跪两天祈求指导,虽然莲帝不为所动一言未出。为了一颗淬炼体魄的人鱼珠,他能打十几场擂台哪怕头破血流。 如果他是,那么天机录就不会给予他神通,让他立于人族权力的巅峰……等等! 楚佛谙望向许鹏莱,锐利的凤眼让壮汉吓了一跳。 “仙尊,怎、怎么了?” 壮汉不知这位神秘莫测的仙尊的心里究竟在酝酿什么,只见高大的黑袍捂住胸口,黝黑眼珠左右转了一下。 和光仙尊潇洒不羁,素来披发敞襟,言行自由。他沉默不语时,让许鹏莱想到了远古孤独且不受束缚的夜游神。 楚佛谙忽然吃吃笑了出来。 好奇怪,他也是孜孜不倦打过来的,怎么扯来扯去,还是扯到了天机录。 他自诩潇洒自由,心确是被囚住的,囚在了天命上。 哪怕没有天机录的册封,他依旧是楚佛谙,他的力量只增不减,怎么到头来都成了天机录的功劳。 说到底还是事在人为,天机录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东西。楚佛谙想,山河湖泊都是创世之初就存在的,他就不信,没有所谓天命的控制,这些东西就会原地消失。人族居无定所,妖魔四处横行。 妖魔是人族自己击退的,田地也是人族自己开垦的。那无数座宫殿城池,那繁琐的规则道理,都是人族自己在没有火的长夜里摸索出来的。 如果这样,那天机录所言会不会是人竭尽全力后的结果,而不是轻而易举的“预言”。 这般深思下去,只要是合理的事,不管有多不合情,都能出现在天机录上,都能成为“预言”来普渡众生。 那么他卜的卦,算过的命,窥觊过的天意,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有没有人动过手脚,有没有可能会被改变。 壮汉这回是真的吓得不轻,但又不知所措,只能干巴巴的说道: “仙尊,你没啥事吧?” 楚佛谙恍然大悟。 他握拳,喃喃道: “我知道了……” 许鹏莱见他眸光闪烁,晦暗不明,许是有所顿悟。像楚佛谙这样长生境的修士与神仙只差了一步,最容易窥见天地未来法则,便问: “仙尊可是看到了什么?” 楚佛谙捂住胸口的手缓缓收紧,说出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半真半假,着实难猜。” 许鹏莱没听懂,但他不是个蠢人,略微一番思索,道: “仙尊……有什么打算?” 楚佛谙放下手,转身盯着许鹏莱。 “许宗主。” “诶诶诶,鹏莱在此。”许鹏莱忙不迭回答,仙尊极少这般唤他,让他紧张出了一身汗。 “仙尊有何吩咐。” 气氛有些凝重,如果楚佛谙此时说出什么颠覆上修界的言论,许鹏莱估计都会跟着喊一声“好”。涅罗宗之所以有今天这番景色,可以说有一半都来源于这位仙尊。许鹏莱对他的敬仰与信任完全出自内心,不掺半点虚假。 楚佛谙颔首,道:“你守好涅罗宗,我再去趟天机阁。” 许鹏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7 18:28:48~2023-03-29 18:2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潼关漫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潼关漫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席我坐猫那桌 110瓶;镭射巧克力 60瓶;山海不可平、Sining 20瓶;度月 19瓶;榴莲、拉完了?、TYKE、二十暮 10瓶;鲸慌失措、谧 5瓶;是旺仔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70 第61章 小缝 麟岱见到了齐缘书, 他没有住在许宗主的侧殿,反而住在涅罗宗的一间小院里,许宗主应当是很疼爱他, 为他配了做饭的厨娘。 那老婆婆鬓发斑白,很慈祥的样子,在门口倒用过的热水。见到麟岱,柔柔地朝屋内喊, “缘书,看看谁来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唤麟岱到屋里坐。 麟岱忍不住心生亲近,于是乖乖进屋。 老婆婆端来刚煮好的粥,并两碟小菜, 对麟岱说: “缘书怕是还没起来,仙君坐会,我去喊他。” 麟岱诧异道:“缘书还赖床吗?” 老婆婆捂着嘴笑, “仙君说笑了,这才几时, 孩子们起不来的。” 说着,里屋传来人翻身的声音,听着也快醒了。老婆婆道: “仙君坐会吧,我这就去喊。” 麟岱扶住她的手臂,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 婆婆去忙吧,我在这等缘书。” 他一边等,一边打量这间小院。 涅罗宗殿宇豪华, 鲜少见到这样温馨可爱的庭院。屋内整洁, 座椅都由藤条编成, 大方地铺满兔毛。什么瓶子镜子都是圆滚滚的,像小姑娘喜欢的东西。麟岱向外一看,见到了整齐的果树。 小院前面铺了青石,石板里挤出的锚草上结满青色的小果子。麟岱定睛一看,发现长长的锚草都被剥去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杆,顶着小果子显得有几分滑稽。 再转头,便看见了锚草被剥下的叶子堆成了一个小土丘,上面斜斜地插了块木牌,写着: “刀斧螂之墓。” 麟岱忍俊不禁,这孩子,居然为螳螂堆了个坟包。 瞥见墙角湿了还未洗的黑面小靴子,桌下断了头的木剑,还有窗户沿边被人扎成刺猬的蒜头,麟岱不禁感叹这是真的孩子,分明是一团稚气,还带着几分调皮。 想起那日对这孩子的无端敌意,麟岱就一阵羞愧。 又等了一会,老婆婆都将蒸好的梅花包子端了上桌,齐缘书都没有起来。 婆婆还笑着说,缘书一天要睡四个时辰。 麟岱哑然,这才是真的天才吧。他对这孩子越发好奇,眼见着授课的时间越来越近,这孩子也要去听学的,便起身,打算你屋内叫醒他。 尚未敲门就听见了齐缘书平稳的喘气声,麟岱想起自己十来岁时也睡得很香,只是太阿宗事多人忙,没法好好睡觉。 想到这他都不忍去唤醒齐缘书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且没心没肺的一段光阴,怎么偏偏要被修行打断。 但讲师这个身份还是让他狠心叩响了门,几下过后,传来一声将醒未醒的呓语。 “呜……进来。” 麟岱推开门,看见了头发鸡窝般顶在脑上的齐缘书。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睡的,仿佛夜里补了天一样狼狈。 麟岱一露面,齐缘书就愣了一下,随即用被子给自己裹了起来。 “仙、仙君。” “嗯,该起来了。”麟岱退后一步,示意自己没有进屋的意思。 他听到那孩子松了口气,然后迅速掀开被子起床。 他收拾的很快,再一转眼,就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麟岱身前。 麟岱注意到他耳尖微红,抿着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心中越发觉得这孩子可爱,便侧过身,道: “你先出来。” 齐缘书有些扭捏地走出来,几步过后,恢复了那种淡然从容的气质。 他来到桌前,问: “仙君来这里做什么?” “这……听闻你夺得四方法会魁首,特地来看看。”麟岱随口找了个由头。 齐缘书咬了口包子,低头道: “没有仙君当年厉害。” 麟岱正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老婆婆忽然道: “缘书,你的另一双鞋呢?” “脏了……我扔了。” 麟岱注意到这孩子咽下了没嚼两口的包子。 他又扫向包子,很大一只,完全咽下去应该挺难。 “你扔了做什么,阿婆给你洗洗补补,留着穿不好吗?” 老婆婆嘴上嗔怪,语气中却没有一点责备他的意思,简直把他当亲孙子。 虽然齐缘书的眼神从容镇定,但麟岱太了解这样的人,他们感到不安时会假装自己对外界毫不在意,但嘴角绷紧,显得有几分刻意。 齐缘书就是如此,他与麟岱对视,眼神干净,牙关咬的很紧。 麟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还是温声说道: “吃吧,等会随我一起去学堂?” 齐缘书点点头,又咽下了一大口。 又没嚼…… 两人离开了小院,老婆婆在后厨忙活,齐缘书的房门没关严,露出一条小缝。 第62章 人偶 一只幼犬忽然从窗外翻了进来, 他毛发乌黑,就地一滚化作个卷发少年,兽瞳警惕地向四周扫了一圈。 方才, 他的主人命令他悄悄潜入,查看是否有外人在屋中。 琼牙不知道主人为何这般猜想,他也不需要知道,小狗只知道服从。 他灵智渐长, 比从前聪明了不少,没有乱翻齐缘书的东西, 而是抱着手臂,缓慢的挪着步子观察这间小屋。 屋内只有他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一步一望, 将这方小天地尽收眼底。 陈设很简单,床上平平地盖着层薄被,几乎没有躲藏的地方。琼牙算是不知道这里怎么藏着外人, 如果要藏,那也得是变化多端, 能藏进瓦罐里的魔族。 床边放了个五斗橱,看着又小又旧,像是老人才会用的东西。大概也不是齐缘书的,兴许是那老婆婆的。 琼牙没有上手碰,用一缕妖气勾着铜钮拉开。 随着吱呀一下老旧的木料摩擦声, 琼牙警惕地向门外望了望,确认没引来人,才开始细细查看这小柜。 堆的满满的, 琼牙看到些小孩玩的木剑、木马、小弹弓, 草扎船之类的。 想来他以前也缠着主人给他做过, 没想到,这人族的小孩比他主人做的更好,那小马雕刻得栩栩如生,简直要踏着简陋的木柜飞起来。 再拉开一层,是齐缘书的衣裳,胡乱塞在柜子里,这小孩看着干净,衣裳却收拾得杂乱。 最底下则是一群小人偶,胖乎乎的是孩子的审美,应该是齐缘书自己做的。琼牙看着那群人偶,忽然就看出了蹊跷。 所有人偶的表情都是不同的,或哭或笑,或惊恐张嘴,或咬牙切齿,与真人无异。但是又足够夸张,保留了人偶的特色。 由于太过逼真,看着有几分惊悚。尤其是人偶身子还是那副圆滚滚的模样,感觉是将真人的脑袋嫁接在了人偶躯干上,想想就渗人。 琼牙打了个哆嗦,继续观察那人偶。 他们乱七八糟的挤在一起,每个人头上都戴了顶纸扎小帽,还有个巨丑的人偶,也不知道齐缘书是不是恨他,给他戴了两顶,似乎想把他脑袋压弯。 琼牙隔空戳了它一下,人偶身形微微一晃,帽子掉了下来。 琼牙忙不迭给它戴了上去。 又戳了一下,同时上下探查一遍,发现还真是普通的人偶,感受不到灵力的流动。 琼牙松了口气,不免感叹到这孩子真是爱好奇特,竟喜欢做这种古怪的玩意。既不好看,又不能吃。 又在屋内梭巡两番,什么都没发现,准备离去时,琼牙忽然注意到窗台上的脚印。 很轻的一个脚印,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 他是以犬形潜入并翻进来的,怎么会留下人的脚印? 那便不是他弄上去的。 琼牙弯腰一看,这脚印不大,还只印了一半,浅浅的,像是人踮起脚尖踩到的一块,也并非成人留下的,看来……是齐缘书自己的。 回自己家为何要翻窗呢?琼牙疑惑,随即想到了后厨里扫洒的老婆婆。 莫非齐缘书晚归,害怕被这老婆婆责备,所以才从窗户偷偷进屋? 这倒是说得通,小孩玩性大,又怕大人骂,所以偷偷摸摸的翻窗进来。这样想着,琼牙上半身穿过敞开的窗,探头向外一看,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一具吊起的男人躯体出现在眼前,他枯黄的发丝黏在满是鲜血的身上,脚尖绷直向下垂着,整个人像一张拉紧的弓,以一种虾米般奇怪的姿势被绑紧,吊在屋檐下。 他这这么大剌剌的吊在那里,像是在展示,或者炫耀。身上只贴了一张品级极其低下的隐身符,所以琼牙一眼便看见了他。 这符咒估计只能对凡人或者老眼昏花的暮年之人有些用处,比如屋内地那位老妈妈。 琼牙身为野兽的直觉告诉他此处危险,他后背一阵发凉,来不及理会那吊起来的人,转身欲从正门离去。 刚迈出一步,脚下忽然一痛,琼牙低头,看见了被踩扁的小人偶。 他侧过脸,发现刚才被好好关上的五斗橱不知何时被来开了,那些小人偶从柜中探出脑袋,表情诡异地看着他。 琼牙瞬间炸毛,他想跑,却仍不忘主人的命令。比起直接逃走,不如自己问个清楚,也好帮主人分忧。 于是踢开鞋子,化为犬形,将自己的视角降低到人偶的平行线,终于看清了那些人偶。 他们真正的脸居然长在下颌上,眼睛鼻子嘴挤到一处,正痛苦地抽搐着。 一阵酥麻的恐惧感攀上脊背,琼牙从嗓子中挤出了几声威慑的低吼。这群人偶齐齐歪过头,仰起头,露出了下巴与脖子连接处的“脸”。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脸,可确实分布了五官,还能做出表情。他们冲着琼牙龇牙咧嘴,还歪过“脸”互相交谈。 琼牙差点吐出来,但是他面上没有露怯,四爪抓地,高高昂起头逼问道: “你们是谁?” 离琼牙最近的一个人偶站了起来,踩在底下人偶的肩上。他张开被挤成一个小点的嘴,琼牙甚至看见了他口中细小的牙。 “我的娇奴呢,怎么还没送来?” 琼牙不明所以,他看了眼人偶,又看了眼随意吊在屋檐的男人,本能的觉得这丑人偶口中的“娇奴”与外头挂着的老兄有关。 “我的娇奴呢?你个蠢货,我问你我的娇奴呢!” 这人偶好生聒噪,琼牙吹了口气,这人偶“咕咚”一下坠地,帽子被砸掉了。 琼牙的举动显然激怒了人偶,他哇呀呀一通乱叫,夹杂着数不清的咒骂,琼牙用爪子一拨,他又倒了。 琼牙:“……” “你这废物,怎么还没有做好,再送不过来,你就做我的娇奴……” 那人偶倒了也没有停嘴,琼牙将他一弹,滚到刚才不小心踩扁的人偶身边。谁知这聒噪人偶看见同伴被踩烂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儿,你的头呢,你的头是如何断的?” 琼牙一惊,这人偶还有儿子? 那聒噪人偶伏在烂人偶身上哭,边哭边说: “为父对不起我儿,对不起我秦家,对不起你二叔叔……” 越说越奇怪,看来这人偶不仅有儿子,还有个大家族,甚至有名有姓名。琼牙眉头沉了下去,他又看了窗外吊着的躯体,忽然想到了什么。C?D? 这些人偶,会不会就是真的人? 这个想法一旦萌生,琼牙就一刻也无法忍耐,他催动体内楚佛谙留下的定位法阵,企图让男人注意到此处。 主人体弱,这种事情小狗存了私心,不想让他的主人介入。 楚佛谙那边不知道在忙什么,半天都没有回应。小人偶也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一句也听不懂,琼牙等的不耐烦,于是又去仔细端详那吊起来的男人。 这人满脸血污,眼眶凹陷,竟是连眼珠子都没有了。身上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破烂,尤其是一只手,腕骨似乎折了,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着。 琼牙看着那只手,心神猛然一动。 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 琼牙焦急地刨了下地,那人偶还在哭嚎,琼牙一爪子摁住了他。 “别喊了,再喊我把你的头也薅掉。” 那人偶哭得更狠了,“小畜生,你若有本事就将我们秦家上下百来口全杀了!” 琼牙给了他一掌,“什么秦家,哪里的秦家,问了你又不说,废物东西。” 然后将他塞回柜子里,又将那个踩烂了的单独收起来,准备作为证据交给楚佛谙。 转念一想,这些人偶会说话,说不定会直接向齐缘书告密,与其如此,不如把会说话的全部拿走,直接交给许宗主,对簿公堂问个明白。 楚佛谙说不定在忙,许宗主却是在涅罗宗一步不离的。 于是琼牙张开乾坤袋,挑了几个骂的最凶的,一股脑装进了袋子里。 又看了眼那惨不忍睹的男人,考虑着要不要将这位老兄也一并带走。 想想还是算了,若全部带走,那这事不就成了他琼牙做的了。 于是琼牙一甩尾巴,直奔许鹏莱主殿。 涅罗宗之人都知道琼牙的身份,一路畅行也没人拦着,琼牙轻而易举就见到了许鹏莱。 壮汉正在规训弟子,见他来,问道: “小狗,你怎么不去陪你主子?” 言罢,还大力揉了把他的狗头。 琼牙咬着他的袖子一路给他拖到拐角,将人偶往地上一抖,许鹏莱瞬间变了脸色。 “小狗,你从哪里捡到的?是在涅罗宗发现的吗?” 点点头,简明扼要的说道: “齐缘书屋子里还吊着个男人。” 许鹏莱眸光一凝,拍了拍琼牙的头。 “走,我去看看。” ———— 麟岱正在讲学,忽然感到胸口一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急促的喘息了两声,看向座下认认真真听学的小崽。 一个个的都很听话,尤其是齐缘书,坐如松竹动都没都。 麟岱半是欣慰,半是诧异。 怎么会这样乖,乖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第63章 羞辱 麟岱觉得自己过于敏感, 可是过去的经历让他不得不对四周多加提防,况且他的心慌得厉害,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或许是楚佛谙不在身边, 又或许是今日穿的有些单薄,他感到后背凉到发抖,他几乎要坐不住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让这些崽子自行温书, 自己则踱步至门外,低着头抚平躁动的心脏。 琼牙去了哪里?麟岱忽然想起, 他茫然回头,想寻找小狗的踪迹。 对了……麟岱想了起来,琼牙在查探齐缘书的住处, 想到这麟岱不禁皱眉,他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与凡人无异。 总是拿着件东西就忘了它在何处, 说了句话转头就思索自己刚说了啥。 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麟岱有些担忧, 可他走不开。 “仙君。”少年的声音传来,语气乖巧又关切。 麟岱回头,发现齐缘书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 麟岱点点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自己出来了。 明明还不到放学时分…… “仙君可是身体不适?” 齐缘书很细心, 一下就看出了麟岱苍白的神色,还有忧心忡忡的目光。 麟岱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除了楚佛谙。 但这孩子很恳切, 听着也真诚。两人境遇相似, 麟岱对他存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怜爱,故而回答了他。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只有风声。 为了保证听学的安静,玉风岭学堂四面都无人,只有高大的娑娜树,将这处牢牢环绕起来,像某种无声的捍卫。 麟岱双脚有些发软,莫名的恐惧再次绕上心头,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胸口压上了沉沉的黑云,大雨将倾,狂风骤起,麟岱没站稳,眼前发黑,向后趔趄了一步。 齐缘书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温声询问:“仙君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有些慌乱地抬首望天,可晴空朗朗,连一丝阴云都没有。 和煦柔软的冬阳高悬天幕,圣洁光芒将所有罪恶鎏金,麟岱仰面被浇了一层轻薄的温暖,尝到了粉饰太平的滋味。 于是他拍了拍齐缘书的手,颤着嗓音说: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的好厉害。” 他还惦记着学堂里的小崽,侧着耳朵听他们是否在认真读书。只是耳边总有杂音,麟岱什么也听不清。 美人双眸水汽朦胧,唇边不知何时沾了一抹青丝,看着脆弱又可怜。齐缘书喉头一动,低声道: “仙君害怕吗?” 麟岱头脑昏沉,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迟钝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想问,害怕什么? 齐缘书却得意的笑了。 “那就随我来。” 他牵起麟岱的手,竟直接穿过了眼前的墙壁。 那座下低着头读书的弟子,那整齐的书卷纸墨,还有金光闪闪的莲帝相都在这一刻扭曲,像被灯火燃着的信纸一般化为齑粉。 麟岱双眸失神,任由齐缘书拉着他走进黑暗里。 “去哪里?”麟岱动了动麻木的舌头,艰难地问出一句话。 瘦小的少年不回答,只是拉着他走,不一会,麟岱浑浑噩噩地走到了那个小院子边。 他早上刚见过,齐缘书居住的温馨小院子。 麟岱透过门缝看见了琼牙,小狗低着头,好像在与地上的什么东西交谈。 麟岱模模糊糊看清那是一个人偶,面目狰狞的样子。地上还有个失去脑袋的人偶,身体也烂了,那完整的人偶正对着他哭。 可是麟岱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他张开嘴呼唤小狗,可他说不出话,唇齿间溢出一点模糊的声调。 齐缘书冷笑一声,一改先前的温和,待琼牙走后,将麟岱直接拽进了卧室。 麟岱被紧紧扯住手腕,吃痛地“啊”了一声。 齐缘书却回头神色奇怪地看着他。 他张口嘴,便是: “你这下作浪货。” 麟岱愣住了。 “只会卖娇。” 在麟岱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时,感觉身体被大力一推,他斜着倒下,磕在了窗边。 麟岱捂着脑袋,鲜血自指缝中溢出。 眼前翻天覆地,胸腔闷得喘不过气来。 齐缘书是天才武修,随手的一掌让麟岱完全吃不消。他像濒死的鱼一般抽搐了一下,随即无声跌落在地。 血流到了齐缘书脚边,齐缘书后退两步,避免被弄脏鞋子。 麟岱的脑子是乱的,但身体的疼痛使他清醒。他伸手摸向腰间,却被齐缘书牢牢踩住了腕骨。 麟岱哭了出来,倒也不是他想哭,只是齐缘书衣裳下摆处有股猛烈的刺激味道,应当是沾到了烈性迷药。 是失魂散,不算多强效的药物,但胜在作用范围小,气味不易散发,只有离得很近才能闻到。 麟岱天生受不了这种火须子制成的迷药,一旦闻到必会全身起癣,还会流泪打喷嚏。 他一下子吸入了太多,正抖着肩膀淌眼泪。 齐缘书却误解了麟岱,他蹲下来,极其流氓地拍了拍麟岱的脸。 “仙君不害臊吗?用这种手段对付我这个小孩。” 他指的是麟岱的眼泪,麟岱却以为齐缘书说自己派琼牙潜入屋内打探的这回事。 于是麟岱一边咳一边说说:“是你神色怪异,我才派人探查的。” 齐缘书高高挑起眉。 “原来仙君是个笨蛋。” “也对。”他晃晃脑袋,“不扮作这副样子,如何使上修界那些老东西喜欢。” 言罢,他夺走了麟岱腰间的含灵宝玉,还挂上指尖在麟岱面前晃了晃。 “仙君还有什么手段,不妨让我领教一番。” 麟岱皱眉,痛苦地挣扎想收回被齐缘书踩着的手。 “还给我……” 齐缘书松开他的手,麟岱还没活动一下酸痛的指骨,就被踩住了右侧肩膀。 “听说你私自从太阿宗跑了出来,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吗,要来涅罗宗祸害人?” 黑色鞋面抵着他的下颚,脚尖戳在他的脸颊边,青年俊脸上沾了一块鞋印,衣襟也被踩的灰扑扑的。 “你师弟不是和你有奸情吗,他怎么不帮你?” 见青年只顾着哭什么都不回答,抽抽搭搭的就像受了好大的欺负,齐缘书更是起了戏弄的心思。 “我这次见到你师弟了,还没我厉害,你怎么勾引的他,就像这样吗?” 他脚上施力,踩得麟岱痛叫出声。 浓重的迷药味道扑面而来,麟岱满眼红血丝。他闭上眼,侧过脸企图躲避无孔不入的刺激气味。 齐缘书眯起眼,似乎发现了脚下的青年害怕他衣摆处的味道。于是他邪邪一笑,身体低下几分,衣摆搭在了麟岱脸上。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 “咳咳咳……”麟岱陷入黑暗,他咳得浑身都在抖,腰部绷紧如弓,脑袋左右晃动,眼泪黏连着鬓发又晕开了脸上灰尘。 麟岱呼吸不畅,双手握住齐缘书的脚踝向上拉扯,又拼命拍打着他的小腿,祈求齐缘书放开他。?HD? “仙君怎么不回我?” “在生气吗?” 齐缘书在晃荡间看到了一双涣散的,发红的桃花眼,美丽又脆弱,剧烈挣扎时散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生机,让人看到无限的求生欲。 齐缘书忽然停了下来,移开脚。 “该生气的是我,仙君气什么。” 麟岱终于得以呼吸,他撑起身体,挪动着远离齐缘书。 少年恶劣的笑了一下,拽住了麟岱散落在地的长发。 “跑什么,不是想要我的灵根吗,怎么现在吓得和小狗一样?” 麟岱被他扯得后仰,圣洁的讲师服刮在桌角被挂花了精美的刺绣。 麟岱怒叱:“什么灵根,我不知道,放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这么让人生气?” 齐缘书拍打他的侧脸,发现沾了满手泪水。 他叹了口气:“你那么坏,想剥别人灵根,又哭得这么可怜。” “咳咳咳,我没想要你灵根……我只是看你可怜,才特地来看你的。” “别装了!” 齐缘书吼道,像被触到了什么逆鳞,整个人都变得狂躁: “装作无辜可怜的样子,表面上对我和和和气气的,背地里求宗主要挖我的灵根?” “你怎么求的,怎么宗主和仙尊都帮你?” “你怎么不求求我,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把灵根给你了!” 麟岱不回答,他就拽着他的头发,将麟岱缓缓拖到身边,然后走到椅子边坐下。他指了指窗外吊着的男人,道: “看到了吗,仙君要是还不说,就把你也做成那样。” 麟岱被拽得头皮发麻,抽空向窗外看了一眼,瞬间屏住呼吸。 他吐出两个字,齐缘书低头一听,辨认出是“言清”二字。 他嘲讽一笑,“言清?又是你哪个情郎?和光仙尊知道吗?” 麟岱咳出了血,他死死盯着窗边的男人,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 齐缘书蹲下,捧起他的脸,道: “说实话,你刚来涅罗宗天我见看到你了。” “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只要你不对我的灵根有什么歪心思。” “可是……”齐缘书眼神阴鸷,“我最了解你这种人了。” “你想害我,还想装做个娇弱白莲花?” “你这个人啊,长得美,想得更美。” 第64章 双双消失 许鹏莱走入亲传弟子的小院时, 把老婆婆吓了一大跳。 “宗主,您来看缘书吗?他去学堂啦,要晚上才回来呢。” 老婆婆放下手里的活, 粗糙的手掌于腰侧的土色围裙上擦了擦,想给许鹏莱斟茶。 谁知许鹏莱冷冷看了她一看,兀自叹了口气,伸手向老婆婆一指。 毫无预兆地, 老婆婆整个人笔直地向后一倒,琼牙也吓了一跳, 正准备用身体接住老婆婆,谁知脑门“咚”的一响,眼前的老婆婆忽然消失, 一个圆滚滚的人偶顺着他的脖子滚落于地。 琼牙“汪呜”一声蹿出好远,冲那人偶乱吠。 许鹏莱安抚地摸了摸琼牙的脑袋,走到窗前, 手臂一挥,灵力托着那吊起的男人平躺在地上。 琼牙垂着尾巴用力嗅了嗅, 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许鹏莱蹲下身子一看,先是震惊错愕,再查看一番,松了口气,道: “不是缘书做的, 只是……” 只是不明白为何要将这人吊起来。 “可那些人偶是他做的。”琼牙很肯定,他的鼻子好,一闻就知道人偶身上谁的气味最浓。 “缘书从前是做过, 不过, 没有这么多。” “哗啦”一声, 许鹏莱拉开柜子一看,眉头骤然锁紧。 “缘书现在在玉风岭学堂?”他脸色忽然一变,厉声道。 琼牙的心刹那间慌乱,回道:“在,与我主人在一起。” 白光一过,许鹏莱竟用了最高级的传送咒。小狗被落在原地,正当他四爪崩地准备赶过去时,虚空出现了一只大手,给他拉进了传送阵中。 许鹏莱面色黑如锅底,抱着琼牙闪现在学堂上空。 小狗率先跳下来,却发现学堂内空空如也,只有那尊莲帝相,半阖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一切。 许鹏莱拊掌长叹一声: “糟了,这孩子是如何知道的。” ———— 楚佛谙来到天机阁后,直奔天机录而去。 几个天机阁所谓“神侍”的人连忙迎上来,说是找到了破坏人魔结界的真凶。 楚佛谙没好气的问是谁。?НD? 几人说是太阿宗弟子,却不告知楚佛谙究竟是谁,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说是要等骨珑仙尊来才能开口。 楚佛谙便知道他们是没事找事在胡诌,又不知道找了哪只无辜的替罪羊。 他翻了个白眼,直接掀翻了几个企图来拦截他的天机阁执事,抬手封了圣殿大门。 门外叩门声阵阵,楚佛谙无暇、又完全不在意他们,叩拜过后,看向那小小的玉简。 天机录其实是一卷晶莹剔透的白玉书简,只有楚佛谙巴掌大。 这三寸长短的东西,居然决定了人间世代的兴衰与存亡。 楚佛谙从前觉得自己乃天纵奇才,一身神通必然是仙人赠与的礼物,所以对“天机”无比崇敬。 及时这个时候,他还保持着对“天机”最基本的尊重。 他深吸一口气,闭眼,抬指写下: “后人楚佛谙觐见。” 随即,在心中默念三声“鹿鸾山真身”。 玉简高高的升起,楚佛谙也随之仰头,双拳紧紧握起。 精纯浑厚的灵力如山间清爽的风,楚佛谙发丝胡乱飞舞,心也同那玉简一样高高悬起。 玉简忽然震了一下,随即浮现出一行古怪的字样,楚佛谙喃喃念了一遍,皱眉道: “人族首领,第十三代仙尊……” 那倒是与他的卦象无异样,只是……楚佛谙不禁怀疑,若真是人族首领,鹿鸾山为何这般冰冷性情,视苍生为浮云清萍,丝毫不见悲悯温柔。 他怀疑鹿鸾山篡改过天机录,也怀疑自己的卦象倒有几分可信。 他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 初见鹿鸾山时,他尚且还是鹿家那个旁系少爷,为人刻苦勤勉,疾恶如仇,虽然面上瞧着冷冰冰的,内里却是血气方刚的一位少年郎。 几年后他成为天机录在册仙尊,远居云端上,人也变得和云一样冷漠飘渺。楚佛谙寻他切磋时,总觉得这位老友眼中,不时闪过陌生的光。 他以为那是鹿鸾山日渐累积的警惕,是他作为仙尊应有的锋芒。 谁知,这是昔日友人与他之间悲哀的壁垒。 后来,他又不可自拔地爱上了麟岱,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因为麟岱而彻底与友人决裂的,但事实的确如此。他不愿牵连麟岱,但由于青年与鹿鸾山的师徒关系,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像是在夺人所爱。 楚佛谙不屑于做这样的事,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是爱慕,是缘分,是他楚佛谙无法克制之事。 楚佛谙立在神台下,玉简打下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他的眉间,像一座小山,压得男人的眉眼下垂,紧紧绷在一起。 青铜大门终于被外头的神侍打开,几人探了探头,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于是尴尬地利在立在门口,盯着楚佛谙。 楚佛谙叹了口气,挥袖将这几人驱逐。然后蹬着神台跃起,一把握住了半空中的玉简。 他听见门外连成一排的倒抽冷气的声音,于是他重新合上铜门,将玉简一巴掌拍在了神台上,用力展开,就像展开一张浸满了油渍的黄纸。 如果玉简会说话,估计这会已经破口大骂了。 楚佛谙开始读上面关于历代仙尊的记载。 所谓仙尊便是人族首领,天下气运最高之人。气运这种东西很不公平,气运高则宏图大展锦绣前程,气运低则时乖命蹇动辄得咎。像楚佛谙、鹿鸾山之流,便是气运通达的天之骄子,便是天道的宠儿。 一代仙诞生,另一代便会陨落,楚佛谙从莲帝自封为尊开始读起,目光落在了第十二代仙尊之上。 在此之前,他从未翻阅过天机录。同样,天机录也不容许人随意窥视。只有每年十二月年岁更换之时,才会浮出一行预言供世人揣摩。 第十二代仙尊,是已经过世多年的青淇,而十三代,又成了骨珑。 楚佛谙的心里咯哒一下,又匆匆看了一遍。 没有他的名字。 不对,他当年分明位列青淇仙尊之后,称为和光,那受封大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封号,怎么天机录上一丁点影子都没有。 有鬼,楚佛谙咬了下唇瓣,舌尖又舔过上膛。 这是麟岱思考时的小动作,楚佛谙做完才发现自己有意无意的学到了青年可爱之处。莞尔一笑,他将天机录放了回去。 明白了,不是没有,是消失了。 鹿鸾山降世,他却还没有陨落,自然而然夺了鹿鸾山的气运。按理来说,他刨出心脏后就该“以身殉道”的,可那会他偏偏突发奇想去了下修界散心,反而养好了身体,活了下来。 天机录这意思……是让他赶紧入轮回。 若是放在从前,楚佛谙估计真的要考虑一下天机录的提议,可如今……他呢,他还好好活着,又不是死了,有名字和没名字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麟岱还在身边,他就有存在的意义,关天机录什么事呢? 世人在意好名声,贵名份,他楚佛谙又不在意。 天机录也是顺势而为的东西,它若认定楚佛谙做不好这仙尊,将他除名,楚佛谙也无话可说。 若天机录内容被有心之人更改,他也不准备去追究。 与其费尽心思地去寻找被遮掩的真相,不如陪麟岱去看看人间四时花开,哪怕只是挽手相望,都比这些要有趣的多。 楚佛谙感受到了自己急于摆烂的心,但他没有抗拒,反而坦然接受。 没办法,少年时确实有鸿鹄之志,如今渐渐发觉了自己的庸碌,除了接受,楚佛谙也别无他法。 该愧疚的,该抱歉的,该懊悔的,他都真心实意的折腾了一番,连自己的心都献了出去,再后面的,也不能急于一时。 他准备离开,又忽然想起了麟岱的姻缘线。 想到麟岱的名字还与鹿鸾山的齐齐挂在姻缘树上,楚佛谙就浑身不舒服。他耸了耸肩,暗自道: “那便不怪我了。” 和光仙尊拿着锄头挖了天机阁后山的姻缘树,从此,修士再也算不出来命定之人的准确身份。 地上一颗树,牵连天上万颗星。树一倒,星象也随之模糊。从前掐指可知道真爱在何方,可如今,任凭你千算万算,也只能看到浅浅背影,或者人间重复了千万家的普通姓名。 做完这一切,天机阁已经气死了一批人,剩下一批人在忙着结党对楚佛谙口诛笔伐。 楚佛谙明摆着不想干了,任他们嘴里射出刀子来都没用。 几个老头子在殿内哭成泪人,楚佛谙一甩袖子就要走。却在踏出门的那一刻,收到了许鹏莱的传音。 “麟岱失踪,仙尊速回。” 几个老头刚哭诉到楚佛谙不尊法典丢了礼冠,眼前一黑就被他掀翻拍在了墙上。 他们陷在大殿的青色墙壁裂缝里,看着楚佛谙从满脸不耐烦,便成了满脸杀意。 老头吓坏了,自行从墙缝里爬出来,擦擦眼泪喊“恭送仙尊”。 恭送的很及时,楚佛谙眨眼间就消失了。 然后天机阁屋顶莫名掉了下来,给老头砸的哎呦哎呦。 从远处看,天机阁的屋顶竟齐齐被削掉了大半,缺口处还缭绕着凌厉剑气。 楚佛谙几乎是飞奔回了涅罗宗,许鹏莱一转头,就对上了男人的脸。 “仙尊,缘书他并非有意,怕是误以为我们要杀他夺根骨。” 许鹏莱明白自己徒弟的意图,怕楚佛谙给人剁了,连忙解释。 楚佛谙无法顾忌这些,他满心都是麟岱,匆忙在室内找了一圈,又逮住琼牙问: “方才麟岱做了什么?”??D? 琼牙道: “主人命我查看齐缘书居室,说是可能藏着异族。” “我去看了,只有这些人偶,还吊着个男人,我好像认识,只是想不起来。” 麟岱从来不会主动探寻人家的私事,除非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楚佛谙看了眼人偶,又揪住许鹏莱的领子,给壮汉原地转了一圈。 “你那小徒弟做了什么?麟岱呢?” “仙尊,仙尊!缘书不会对小公子做什么的,我这就带你去找!” 壮汉也很急,连画了两道符都没有成功。最后一道成功了,两人一犬瞬间隐去了身形。 “仙尊应当知道吧,缘书之前被下修界一个世家残害,那世家精通木偶术,缘书后来习得此术,将那祸害他的一家人……做成了人偶。” 许鹏莱带着楚佛谙和琼牙来到齐缘书的那间小屋前,琼牙道: “怎么又回到了这里,刚刚不是看过了吗?” “这孩子竟生出了太虚心宇?”楚佛谙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嗯嗯嗯。”许鹏莱点头如小鸡啄米,“仙尊放心,我知道那孩子,他不会对小公子做什么……” 眼前雾气散去,几人皆愣在原地。 雪衣美人鬓发散乱,朱唇带血,乌黑发丝被身后少年攥在手中,双眸含泪地跪在地上。 而那少年拽着美人的发丝,身躯已经抵到了他瘦削的背部。 第65章 第一抹剑光 庞大的剑气将楚佛谙脚下的幻境割裂, 露出扭曲的空间。人间景色在众人足下飞速流动,仿佛陷入了什么恐怖的梦魇。 男人缓缓抽出一柄长剑,稳得像掀开草木抽出一枝心悦的花。这长剑几近于无色, 只有楚佛谙的水系灵力在剑身流淌,使人能窥出它的几分真貌。 这是一柄修长、窄细、且怒气滔天的灵剑。 电光火石之间,齐缘书哀嚎一声,右手竟脱离身体飞了出去。他顿时也被杀意凛然的剑气掀飞, 擦着地面疾驰出了火星子。皮肉黏连着破碎的衣物均匀地摊开在地上,霎时间血腥无比。 在楚佛谙剑芒指向齐缘书的胸口时, 许鹏莱那么高大的一个汉子白了脸,扑通一下跪在了楚佛谙身前。 “仙尊恕罪!” 齐缘书弯腰呕出了一口血,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他运气扶正被击打得乱七八糟的五脏六腑, 丝毫不肯服输地望了楚佛谙一眼。 看到麟岱跪在地上时,楚佛谙的心就乱了。人间东南角地龙发怒,楚佛谙心跳慌张。 可以说, 他吓得不轻。 在楚佛谙剑气出手之前,许鹏莱先他一步怒呵一声: “你这小畜生, 要对仙君做什么?” 言罢,大掌挥起,就要打齐缘书。 霎时间灵气涌动,将齐缘书制造的幻境都冲散了几分。周围景色雾一般动荡,荡起奇异的波纹, 桌椅、床铺,还有窗外的风景都像瓷盏中的茶叶一样上下浮动。 这孩子也是灵活,许鹏莱也没下重手, 齐缘书断了一臂松开了麟岱 , 他躲开许鹏莱的灵气风刃, 就地一滚躲在了桌子后,还顺手稳定了岌岌可危的幻境。 地上洒了许多鲜红的血,还有零落的皮肉。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我这么教你的?” 许鹏莱吼着说。 毕竟是名正言顺敬过拜师茶的师尊,齐缘书说到底还是怕许鹏莱的。少年眉间张扬的神色偃旗息鼓,显得有些畏畏缩缩。他问: “师、师尊怎么进来的?” “你当老子废物吗?一个区区太虚心宇,我是你师傅,我怎么进不来!” 许鹏莱抹了把脸,又瞥见麟岱被折磨的形容狼狈,一边怒不可遏,一边捶胸痛足。好不容易请来了楚佛谙这方大能,被这小子一冲撞,也不知仙尊会不会继续坐镇涅罗宗。 失去了楚佛谙,涅罗宗完全无法坐稳第一武修大宗之位。到那时,别说四方法会,连最基本的宗门运作都是问题。 楚佛谙此时正阴着脸,他的右手虚虚握着,那柄“伉侠”仿佛就要应召发威,挥出惊天动地的一剑。 或许是因为齐缘书着实年幼,又或许是因为麟岱在面前,楚佛谙周身一片肃杀,却好好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出手。 “孽徒,仙君诚心以待,你怎能做出这种事?” 和光仙尊在此,他的仙君还被伤成这样。许鹏莱再怎么护短,也免不了一番责罚。 听到他说这个,齐缘书竟是冷哼一声,黑眸一转,咬牙道: “你说好要做我师尊,让我不挨饿受冻。如今要剥我的灵根给这病秧子换骨,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许鹏莱噎住了,壮汉愣在原地,继而长叹一口气。 “是为师的错,不该瞒着你的,连累了麟岱小仙君。” 楚佛谙已经扶起了麟岱,青年估计是觉得自己居然被个孩子欺负了,一时难堪又尴尬,于是紧紧抱住了手臂,又缩成了一团小刺猬,不许楚佛谙看他的脸。 楚佛谙温声哄他,让他转过来看看。 麟岱将头低的更狠了,甚至退后两步不让楚佛谙碰他。 他自己偷摸着用袖子擦脸,但擦错了边,那下巴上的灰被他抹开,从嘴角拉到了耳垂。 如果这不是齐缘书创造的幻境,估计麟岱此时已经扭头跑了。 楚佛谙仿佛看到了一只别扭的花脸小猫,哪怕受了欺负也不许别人摸摸安慰。反而浑身炸毛,哑着嗓子要挠伸向他的手。 于是他主动离开青年身边,给他自己整理的余地。 水漫则溢,青年不需要太过黏腻而无孔不入的关怀,这会令任何一个手脚健全的人紧张。 楚佛谙深知这一点。 齐缘书见高大威严的仙尊越走越近,干脆就不躲了,坦然从桌子后走了出来,笑道: “色令智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佛谙:“……” 即使生活作风被批评,男人也没有多大怒意。见麟岱无事,他揉了揉眉头,道: “你命中有劫,活不过弱冠。我与许宗主商议,若你身死,便将灵根剥离,为我的仙君麟岱续命。” 这话说得直白又残忍,许鹏莱眉角微微颤动,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他接受不了自己亲传弟子的结局,更不希望旁人将之宣泄于口。 麟岱瞪大眼,向楚佛谙望去。 男人却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作为交换,我保你半生无虞,仙途无阻,直至遇劫,身死。”他说。 齐缘书先是一愣,反应了几秒,随即冷哼一声,道: “仙尊什么身份,还用同我这种人周旋,你若想要这副根骨,为何不直接挖了去……” “齐缘书!”许鹏莱双目微红,声调是罕见的高昂。 “我是你师傅,我不会害你!”壮汉气的黝黑面庞都微微泛着赤红。 “涅罗宗就没人会害你。人人都盼着你好,你怎么就不能信一下!” “你的师姐、师兄,哪怕是桐桐,他们谁对你不是真心实意的?” “将心比心,你就真的感受不到?” 这孩子面冷心更冷,从前受了许多苦,现在就不愿意再相信外人。许鹏莱养了这么久,也没有见他改变分毫。 此事错的不是他,但少年的态度牵扯出了壮汉长期以来积攒的心事。他性子急,尤其是对着自己的徒弟。 捡回来准备当儿子养的徒弟,结果对他满脸戒备,满心不信任。这让素来义气为先,情义为重的壮汉很伤心。 他语气中带着责备,尽管他心中并无此意。他当然也不指望一个孩子能突然明白这些,他发泄了自己的情绪后,马上就后悔起来。 “唉,我、我是你师傅,咋会害你呢?” 齐缘书面色微微发白,仍梗着脖子道: “你是我师尊没错。” “但是哪怕我死了,我的灵根也不会随便任人挖去。” 许鹏莱叹气,有些愧疚的说: “是我没有提前和你说,是师傅的错,你要怪就怪师傅吧。” “我想着再拖一拖,等你长大一些再与你商议。你刚夺得法会魁首,要我如何将大劫之事告诉你?况且上修界污浊,麟岱小公子当初亦是天之骄子,依旧被磋磨成你口中这副‘病秧子''''''''模样。我与仙尊有约在先,无论你发生什么,必然会想方设法保你周全。只要灵根在,魂魄不散,师尊还是有办法召你会宗,你明白吗?” 齐缘书似乎没想到自己师尊居然会说这些,他碾了碾手指,指尖还带着一根从麟岱脑袋上薅下来的头发。 少年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脑袋。他低下头,露出个小小的发旋。 “那也不能怪我,是你们没说清楚。” “不怪你……”麟岱忽然开口,众人将目光移向他。 楚佛谙顿时有些无措,他还没做好告诉麟岱这些的准备,他也害怕麟岱会抵触这种续命的方式。 青年心里比谁都倔强且敏感,楚佛谙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一点风吹草动都怕他受了惊吓。 可现在,又因为自己的疏忽让青年平白挨了欺负。这件事原本是楚佛谙一手策划,这报应却早早的降在了麟岱身上。楚佛谙心中五味具杂,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劝慰麟岱的时候。于是他转向齐缘书,微微躬身,语气诚恳: “是我考虑不周,因你年幼,便擅自定夺你的将来。” 齐缘书目光闪了一下,他袖子处的衣褶绷紧,像是无声的挣扎。 “我向你道歉,此事与我的仙君无关,他曾经……亦是你这样的少年天才,一朝遇难,有诸多无奈。” 说到这楚佛谙握住了麟岱的手,青年一时不察,被捉住了手腕。 “我不希望他这样离去,哪怕上天入地都想找到与他长久相守的法子。之所以找到你,也是因为你们过于相像,从灵根到境遇都如出一辙。” “我没想过杀人剥骨,亦没有想过夺你性命。若真有一日你不幸身陨,我会来取走你的灵根。但若你好好活着,那便是上修界最耀眼的明珠,是我人族之幸,我求之不得,定当倾力相助。” “找到你,只是因为我的私心,能延续我爱人生命的私心。是我的过错,我会尽量弥补。” 麟岱眼眸微湿,但他仍惦记着齐缘书,这事说到底也是因他而起,楚佛谙做的不对,他便是那不对的起因。 他轻轻挣开爱人的手,走向那垂着脑袋的孩子。 “我……唉,我知道,于我们而言,力量就是一切。若我是你,估计也会设法铲除要害我性命之人。你今日所做之事,我断然不会原谅,亦不会报复。” 麟岱蹲下来比这孩子矮,站起来又高出太多,于是他半蹲着,撑着膝盖,很仔细的盯着那孩子的眼睛。 “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不会留在这太久,很快就会和仙尊离开这里,你不用担忧。” 一句话打消了少年内心的阴云,将他悬挂在心尖上的钢刀取了下来。 齐缘书望着他,抿了下嘴唇。 “与仙君无关,是缘书冲动了。” “不知为何,我见仙君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坏人。但我心里,是真的喜欢你的。望仙君原谅,我也会尽量弥补今日之过。” 麟岱听了,摇摇头说道: “多说无益,终究你只是个孩子,我不会同你计较。” 第66章 小师叔身受重伤 齐缘书沉默了一瞬, 睫毛颤动,带走了瞳仁中的水色。 楚楚可怜的模样…… 麟岱心弦一动,想摸摸他的头, 却没动手。 他幼时很希望有人亲密的抱抱他,但每个人的心境不同,齐缘书或许不是这样的心思,也没那么亲人…… 想到这人刚刚那样粗俗跋扈的姿态, 麟岱打消了这个念头。 齐缘书相当会迷惑人,他差点就陷进去了。 楚佛谙却敏锐地捕捉到一点讯息。 “你说……见到麟岱的第一眼, 便觉得他是个坏人?” 麟岱面善,加之为人和蔼,风度翩翩, 几乎都看不出来“恶”的一面。到底是什么促使了诸多偏见涌向他,让他见弃于人,痛苦煎熬。 楚佛谙太想弄明白了。 许鹏莱连忙替小徒弟打圆场。 “仙尊莫怪, 孩子还小,哪里知道什么好不好人。” 楚佛谙置若罔闻, 他望着麟岱,似乎想透过这具单薄的身躯看出什么来。 麟岱倒是没在意这个,他见少年恢复了平静神色,便问道: “能解除这幻境吗,我想回去了。” 齐缘书点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是逐渐显现出真容的外界。 几人居然还在玉风岭学堂,座下的弟子纷纷惊呼出声, 似乎不明白为何宗主与仙尊齐齐出现在眼前, 如此突然, 令人毫无防备。 许桐桐做贼心虚,小手一抖掉了掌心攥着的零嘴,喊了声: “爹,不是我要吃的,是朱子茅给我的。” 女孩脚边滚落两粒红皮花生,她身边的一个小男孩顿时瞪大双眼。 “许桐桐,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 “是你问我要的,还问我怎么样?”朱子茅回击。 “谁问你要了,我专心着呢!” “你……” 眼见着两人就要打起来,麟岱忙不迭劝阻,“坐下,我与宗主有要事商讨,你们自行温书。” “怎么感觉这话有点熟悉……”许桐桐瞪了朱子茅一眼,一边翻开书册,一边嘀咕。 “我感觉今天看了两遍书。” 朱子茅也疑惑了。 “对。”其余几人附和到,“上面这行我都背会了。” 几个孩子还不知自己已经陷入幻境很久,罪魁祸首齐缘书将脑袋扭过去,避开众人的目光。 几人出了学堂,随着齐缘书走到了他居住的小院。 “这便是我做的人偶。” 齐缘书一身重伤还未处理,可和光仙尊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只能吊着一口气,给众人展示人偶。 麟岱对这些“旁门左道”有几分兴趣,凑过去看了两眼,随即皱起了眉。 他也算博闻广见,可这将活人做成木偶的法术,倒真没见过。 “是下修界秦家的家传术法,你自然没见过。”楚佛谙太了解麟岱,走近挽住他的手解释到。 或许是看出了麟岱的好奇,齐缘书用仅存的一只手臂拿起人偶,放到了麟岱手中。 “仙君请看。” 麟岱捏着一看,发现这人偶在满脸狰狞地冲他笑。 麟岱:“……” 他松了口气,幸好幸好,没有被做成这种恶心的玩意。 齐缘书则道:“仙君,这些都是坏人,是他们罪有应得!” 这孩子说天真也能算得上稚气无邪,说恶劣甚至能称一句阴毒刁滑。麟岱有些恍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这么一比,他幼时过的居然还算顺遂平安。 楚佛谙拿开人偶,交还给齐缘书,还以衣袖擦拭了一下麟岱的手心。 麟岱:“……” 麟岱握住他的袖子,微微拽了一下。 楚佛谙随即明白这是青年在为刚才的抗拒道歉,他不着痕迹地碰了下青年的后腰,以示抚慰。 许鹏莱是个粗狂汉子,不明白其中的暧昧温存,但他也不瞎,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二人身边。 “你从前受苦了。” 齐缘书以为麟岱会问些秦家往事,他已经做好了揭开伤疤的准备。没想到麟岱开口,便是怜惜他曾受过的苦。 他这才发现两人的“相似”,究竟在哪里。 麟岱实在太懂他了,总是能一语戳中他的心里。就像他的亲人,或者是至交好友一般。但是齐缘书很肯定,两人之前从未见过,连偶遇都没有。 否则以麟岱仙君这般姿容,齐缘书定能记好久,念念不忘的那种。 齐缘书忽然觉得,如果他有一天真的死了,灵根交给这样的人,似乎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些羞辱的话,仙君会不会觉得他粗俗,会不会转头就不理他了? 少年彻底慌张起来,他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脸颊出渗出冷汗。 “我还有一事要问你。”麟岱开口。 “仙君请说。”齐缘书一愣,连忙殷切回应。 麟岱看向窗边,那里躺着他的小师叔。 不久前,男人还是风华正茂的言家嫡子,太阿宗一呼百应的弟子监理。风流倜傥,众星捧月。 自瑶光殿内,麟岱将他易容为自己的模样逃走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麟岱担忧他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变成这副模样的,不免生出浓浓内疚之感。 无论两人有什么过节,可年轻的生命意外干涸,麟岱也会惋惜。 当时言清意气风发,可现在他如同一具干尸,浑身带血,右眼眼眶凹陷,似乎失去了一颗眼球。 于是麟岱问:“你幻境中出现的男人,是从何处而来?” 琼牙汪了一声,想起了那吊起的男人。 楚佛谙皱眉,看向许鹏莱。 许鹏莱看向齐缘书。 齐缘书看向麟岱。 “那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捡到了他,准备将他做成人偶收藏,才吊了起来。” 见几人不解,少年解释道: “吊起使人脱离地气,涣散精气,方能制成人偶。” 麟岱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齐缘书似乎有点站不住了,他脸色惨白,嘴唇上下打颤,以祈求的目光望着许鹏莱。 楚佛谙给许鹏莱使了个眼色,许鹏莱揪住少年的耳朵。 “先跟我回去,看我怎么教训你。” 齐缘书跟个兔子似的被提溜走了,麟岱与楚佛谙对视,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耳朵。 楚佛谙轻咳一声,道: “这是……?” “是言清,言家嫡子,我的小师叔,颂煌仙尊的亲传弟子。” 楚佛谙压根不记得天机录之外的仙尊,他蹙眉,道: “这人是如何到了涅罗宗,又如何被齐缘书捡到?” 麟岱摇头,“我也不知,言家极其看重他,应当不是言家所为。” 青年第一个怀疑的居然是言清的家人,楚佛谙深知他被太阿宗放弃后的心酸,也了解他分不清“家”与“宗门”的区别,心中怜爱更甚,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肩膀。 “他既是言家嫡子,哪怕捅破了天,言家人也会帮他瞒着。” 麟岱动了动嘴唇,但没说话。 “不过……”楚佛谙拉长了声调。 “他这样子,像是受了许久的折磨。” 麟岱“嗯”了一声,上前欲查看言清的情况。 楚佛谙连忙拦住他,自己蹲下,扶起了死活未知的言清。 单手扣在他的脖子边,不出半刻,便道: “尚有一线生机。” 他望向青年,说: “救不救?” “自然是救。” 麟岱答到。?ΗD?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私自逃走,师尊迁怒于言清,救他一命,便算是还了他一个恩情。 “那便救。”楚佛谙将言清扶着坐直,说: “天机阁拉人来糊弄我,说是找到了内鬼。这人怕是那个倒霉的替罪羊。” 楚佛谙食指点在言清眉心,微微按压下去,直至指尖稳稳抵住他的眉骨。 精纯柔和的水灵气是治伤的良药,几息过后,言清胸腔颤动,吐出了一口黑血。 第67章 剑尊的惩罚 麟岱松了口气, 楚佛谙道: “将他送去莲池温养,太阿宗内有事瞒我,我得弄清。” 麟岱听了点头应允, 正准备动手,却被楚佛谙按住了小臂。 男人长叹一声,满脸无奈地看着他。 麟岱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赶紧停手。 “我是在喊绵锋去, 怎会让你动手。” 楚佛谙将他的手握住,小心捏了一把。 绵锋自麟岱身后走出来, 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麟岱愣了一瞬,旋即抿了抿嘴。 “前辈……怎么什么事都不让我做。” 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带了些谴责意味,于是补充到:“这种小事, 我还是能做到的。” 绵锋将言清扛起,仍是笑着说: “爱慕多载,一朝所得, 仙尊怎舍得让小公子操劳这些?小公子又何必忧虑,待养好身体, 与仙尊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天下之事纷扰,届时怕是会忙得不可开交呢!” 楚佛谙点了下麟岱的额头,挥手示意绵锋退下。 他这个侍从着实聪明, 察颜观色,礼仪谈吐无不周到细腻。跟随他多年,几乎没有办错过一件事。 麟岱耳尖红了, 楚佛谙极其熟练地揽住他。 “不说了, 先回家, 让人给你做了好吃的。” “又是什么?”听到吃,麟岱打心底高兴起来。 “我还以为这几日已经将天下的好东西都吃尽了。” 男人挽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笑。 “你才多大,才见过多少地方。这人间辽阔富饶,咱们看不尽也吃不尽的。” “那我们何时去看?”麟岱越发感兴趣。 “等你再养胖些,我们就去看。” 楚佛谙哄小孩似得逗麟岱。 “前辈!我又不是猪!” 青年果不其然生气了,拽着他的衣袖要他说清楚。 “就是小猪,委屈小猪,好心小猪,受气包小猪……” 两人渐渐走远,绵锋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 ———— 白天一阵折腾,麟岱睡下了,楚佛谙小心翼翼替他医好了头上的伤,现在正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地看着他的宝贝。 室内静谧温暖,忽然灯火一动,原来是楚佛谙站起时带出了一缕风。他无比疼惜地吻了下青年的眼角,转身消失在佛谙殿。 夜深,齐缘书受了师尊一顿批评,正在藏书阁抄写经文。 他也不想回弟子居室睡觉,宁愿在此抄书。他素来孤僻,独自居住在东边小院,不想与涅罗宗之人有过多交流。如今小院子被许鹏莱封了,所以他更情愿宿在这堆满经文的藏书阁。 窗外忽然起了风,把绵密的水汽吹了进来。齐缘书打了个寒战,起身欲关窗。 还未碰到那因日晒风吹而有些吱呀作响的木窗,齐缘书就迎面别人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他瞬间窒息,连忙握住了那只决定他生死的大手。 楚佛谙冷冷看着他挣扎,像是在看一只蝼蚁,或者蚊蝇。 濒死的感觉让齐缘书挤出了两滴泪,他血红着一双眼睛,咬牙切齿地盯着楚佛谙。 “咳咳咳……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齐缘书断断续续说完了一句话。 楚佛谙嗤笑一声,“你明白就好。” 齐缘书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男人骤然松手,他跌落到了地上。 少年佝偻着身体大口喘气,挪动着远离楚佛谙。 这人实在是太恐怖了,和白日那副正道仙尊的模样大相径庭。 “仙尊表面想我道歉,背地里却想取我的命,还真是冠冕堂皇。” 楚佛谙听了,咧嘴一笑,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像地狱里爬出的修罗厉鬼。 “这是另一码事,我且问你,白日里你对麟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给我一一道来。” “我能做什么?你怎么不去问自己的仙君,反而来问我,呃!” 齐缘书话还没说完,又被男人扼住了脖子。 楚佛谙隔空掐着齐缘书,道: “我的小仙君心善又害羞,你大抵说的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浑话,他不大好意思对我说。” 随着楚佛谙唇瓣的开合,齐缘书觉得呼吸越发困难。他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不过这位恐怖的仙尊显然不准备要了他的命,保持着一个能让他痛苦又不至于毙命的力道,就这么吊着他。 “我……呵……是个下修界来的……呃……粗俗泥腿子……” 齐缘书被掐得双瞳充血,一口气喘半天都顺不出来。 “能说些……什么,仙尊见多识广,想必……也猜的出来……” “咚”的一声,齐缘书被砸在了地上,他吃吃笑道: “咳咳咳,仙尊再生气又如何,杀了我吗?” 楚佛谙自然不会杀他,且不说他十四岁无知少年的身份,单论涅罗宗宗主亲传弟子这一条,他就不能杀了齐缘书泄愤。 他是济世仙尊,不是嗜血魔头,他不能因逞一时之快而杀人,更不能杀齐缘书这样一个未经教养,还带着人之初的“恶”的小孩。 但是楚佛谙也不准备放过他,男人蹲下来,矫健的身躯放低,姿态却依旧高高在上。 “记住。”楚佛谙说。 “我并非因为你弱小而惩罚你,也不是因为你触犯我。至于对你灵根的图谋,我已经当着我的仙君,还有你师傅的面道过歉。” 他的声音低沉,眸光冷冽,齐缘书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要罚你,是你不该伤到我的仙君,伤到我的爱人。” “还有你瞒着许宗主做的好事。” 齐缘书注意全放在前一句话上了,他眸子微颤,道: “他……仙君,仙君还好吗?你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冲动了,我后悔说那些话了……” 楚佛谙封住了他的嘴。 “不要再激怒我了。” 男人食指立于唇瓣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失控到何种地步。” 他已经失控了,并且偏离最初的轨道太远。和光仙尊本不应该擅自翻看天机录,怀疑上天的正确性,不该图谋别人的根骨,不该毁坏姻缘树,不该在深夜翻进这个藏书阁为自己的爱人打抱不平。 他应该是理性的,公正的,仁慈的,而并非现在这般,虽然他从前就不是位传统的仙尊,但如今,确实偏的太远了。 那怪天机录将他除名…… 齐缘书本能地后退,却被男人强悍至极的灵阵包围,眼前一黑陷入了楚佛谙的空间之中。 他紧张得不敢睁眼,微微开了条缝,顿时目瞪口呆。 眼前是千里万里流淌的黄沙,大漠天边挂着泣血的红月,不详的驼铃声自远方传来,沉重得似乎要将他心脏磨碎。 无尽的威压铺天盖地袭面而来,齐缘书就像磨盘里的一粒黄豆,顷刻之间粉身碎骨。 “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痛苦的哀嚎声消散在空中,随即,他碎裂的身体自动拼合,出现在黄沙之上。 齐缘书猛地睁眼,又被卷入了摧枯拉朽的威压之中。 在一轮又一轮的磨碎与重组之中,少年的嘶吼从凄惨悲壮,到嘶哑低靡。最后,只有骨头断裂时咯吱咯吱的声音。 楚佛谙轻声道: “齐缘书,你能骗过所有人,但骗不了我。” 漫天黄沙平静下来,那渗人的威压忽然消失,只有天边那轮红月,静静的注视着沙丘上瘫倒的少年。 齐缘书没有半点动静,仿佛死了一般,几息过后,他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疯子般痉挛着呼吸。 能被长生境强者磨练神魂,对任何一位修士而言都是件可怕的幸事。神魂越淬炼越坚固,如果齐缘书不是位体能见长神魂薄弱的武修的话,一定会感谢楚佛谙的。 可他偏偏是位天才武修,长期浸淫体术使他的神魂力量较为平庸。楚佛谙不遗余力的那一番碾压,无异于将他打入地狱。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盏茶功夫,他也体会了把撕心裂肺的生不如死。”现在。”楚佛谙落在齐缘书面前,少年仰头一看,仿佛这人脑后托了一轮圆月,像是古画里的飞天神仙。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男人的声音冷冷的打在他的头顶,齐缘书哆嗦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可认识言清?” “不认识。” “为何抓他,我要听实话。” 齐缘书抬头看了男人一眼,道: “做成人偶……” “然后呢?” “供现有的人偶玩乐。”少年咬牙切齿的说出口。 楚佛谙了然,他先前就知道这齐缘书神魂薄弱,无法自行修炼出太虚心宇,定时借了其他不光彩的手段。也只有许鹏莱那样的人,爱徒心切,真以为是自己徒弟苦修得来。 “也就是说,你以活人制为人偶,供那秦家家主玩乐,让他替你吸取活人精气来补充神魂?” 齐缘书点点头,楚佛谙眼含怒意。 “此次法会,你便是靠这种手段获胜的。” 齐缘书冷汗顺着脖子淌下,咽了口唾沫,道: “是。” 楚佛谙微微偏过头,深深吸了两口气。 涅罗宗出了这样的人,也是他楚佛谙的疏忽。男人原地转了半圈,似乎被气得不轻。 “亏麟岱还亲自来看你,齐缘书啊齐缘书,你对不起他。” 少年双眸猛的瞪大。 “仙尊,你、你不会告诉他的吧。” 见楚佛谙不回答,少年彻底慌了神。他跪着膝行到楚佛谙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袍。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犯了。求你别告诉仙君,别告诉他……” 楚佛谙退后一步,齐缘书没了支撑,倒在黄沙之中。 男人冷声道:“我不会告诉他,免得脏了我家仙君的耳朵。” 他当然不会告诉青年,麟岱刚刚开始接受人间的美好,怎能让这种事伤了他的心。 第68章 长相厮守 齐缘书这才松了口气。 楚佛谙扫了他一眼, 道: “言清的伤……” “不是我弄的,我见他在林中躲着,直接便掳来了, 没对他做别的!” 齐缘书答得很快,似乎是怕男人不相信,还补充道: “等他醒了,仙尊可以自己去问问, 的确不是我做的。” 楚佛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微微摩挲着侧脸。 那言清这副模样, 应当是拜太阿宗所赐。具体是谁楚佛谙还不知晓,他听麟岱说过,言家对鹿鸾山有恩, 故而鹿鸾山对言清十分优厚。既然如此,鹿鸾山怎会任由言清沦落至此,莫非…… 男人的黑眸看不出一丝心事, 但上下挪动的指尖却暴露了他的忧思。 莫非是鹿鸾山所为?楚佛谙担心的正是此事。 鹿鸾山素来冷心冷情,但也不至于残暴不仁。可这般手段, 显然与他在楚佛谙心中的印象不符。 楚佛谙不知这位曾经的好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有些不愿意去探寻。 鹿鸾山立于仙尊之位已久,他今后将统率人族之事也已板上钉钉,如今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之处,怕是整个人族族的未来都蒙上了一层阴云。 楚佛谙已经很累了, 他不希望在自己陪伴爱人的日子里,要因为这层揭不开的阴云而分心伤神。 如果鹿鸾山真的残暴无度,人间陷入苦海, 天道不仁世道不慈, 到事情真的发展成那样的一天, 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坚守初心,做人间永恒的后盾。 一念情起,无坚不摧的青铜龙盾便有了裂缝,它看似沉默坚韧,实则日日都在期盼脱离刀剑的恭迎,化齑化粉,和光同尘。 楚佛谙亦是如此。 鲜活的爱人使他厌倦了少年时的斗志,愚昧的世人使他厌恶自己单纯愚蠢的理想。未来遥不可及,真相扑朔迷离,比起捍卫天地秩序,他更想同麟岱一起归隐山林,醒时饮酒,醉后放歌,不负青春好时光。 至于太阿宗、上修界、天机阁……楚佛谙从心底生出了逃避感,他知道躲不过,他也没想过躲,他只是……有稍许的恶心疲惫。 这种感觉让他烦躁不安,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 “仙尊,我都说了,没有隐瞒。” 楚佛谙收回延伸了太远的心神,重新看向齐缘书。 这是个很会隐藏与伪装的孩子,同上修界那群废物一样。他抬起一双狭长而怯意闪烁的眼睛,小心询问楚佛谙: “仙尊还有什么想问的?缘书知无不言。” 楚佛谙不是没见过善于逢场作戏,长袖善舞的人,但小小年纪就将此法运用自如的,估计只有齐缘书一人。 难怪麟岱和许鹏莱都能被他迷惑,楚佛谙不禁想。 但楚佛谙不吃这套,某种意义上来说,楚佛谙冷漠到不可思议。他不会因任何人的建议与斥责而改变想法,如果有,那一定是麟岱。 青年有动荡他人心境的本领,尽管他本人尚未知晓,但楚佛谙可是领教得够够的了。 他深知青年的厉害,也为此沉沦不已。 所以他才越发讨厌那些觊觎麟岱的目光,若是欣赏还就罢了,毕竟他也万分欣赏自己的爱人,恨不得捧在掌心时时赏玩。可让他生气的不是这些,是那些黏腻的,不怀好意的打量,那种肆意猜测定夺,在心中亵渎他的仙君的孽障。 比如眼前这位,楚佛谙耐心耗尽,没工夫观他惺惺作态,抛下一句: “羞辱仙君,你好生反省。” 便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齐缘书刚跌坐下如蒙大赦地喘了口气,就察觉到自己神魂内的异样。 在他神魂深处,被楚佛谙打上了一枚隐秘且狠毒的印记。代表着楚佛谙对他四面八方的监视,还有随时将他扯入方才那大漠环境里的权力。 跪坐于地的齐缘书忽然双手捂住脑袋,凄厉的喊叫起来。 少年人尖利的叫声惊醒了天上的月亮,柔和月光都吓得白亮几分。 一缕月华抖落,覆盖在美人恬静的眉眼之上,麟岱眼睫微微一动,悠悠转醒。 身边的锦被发凉,麟岱伸手一摸,察觉到满手空寂。 心头一跳,他撑着身体坐起,仓皇在室内环视一圈。 竟是空无一人,他再望向床角,连琼牙都不在。 此为何年?此为何处? 夜半惊醒的麟岱以为自己回到了太阿宗,这清净寂寥的景象使他想起了瑶光殿侧殿,使他想起了师尊无礼的猥·亵。 麟岱心惊肉跳,不禁怀疑这冬日里的经历都是一场梦,他从未出过太阿宗,也没有得到前辈的喜爱。 他还是那个修为尽失,被师尊囚在侧殿的前任首席。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更没有任何人的爱惜。 他被父母抛弃,被未婚夫婿拒婚,被宗门厌弃,被小师弟欺负,再被师尊轻薄……麟岱掀开被子,企图点亮烛火,仔细看看周围陈设,分清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 火折子擦了三下都没亮起,麟岱的双手颤抖,慌张到难以喘息。 就在他几乎要哭出来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低沉声音: “小麟岱,怎么起来了?” 话音刚落,室内灯火全部燃气,好闻的灯油味弥漫在鼻尖。 光明重新降临,炉火被灵力燃起,顿时暖意融融。 殿门忽然被推开,琼牙吊着一筐银丝炭缓缓走入,见麟岱醒了,便欢快地奔来,绕着他的脚跑了一圈。蹭了下裤脚,再去添炭火。 麟岱错愕了一瞬,随即抛了火折子,扑上前用力抱住楚佛谙。 男人接了满怀清冷柔韧,心口怦然,旋即搂紧了麟岱。 琼牙见状,飞快且乖巧地窜入侧殿,还不忘带好门。 隔着衣裳皮肉,楚佛谙还是读出了麟岱的不安。他没说什么,只是搂着他,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脑,手指掠过后颈一路抚到发梢,于腰间轻吻,再回到肩胛致以长久的温存。 麟岱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 “刚才好冷啊。” “也不穿件衣裳。” 楚佛谙托着他的臀部抱起他,给人放到了柔软温暖的床榻上。 麟岱顺势一滚,躲进了被窝中。 他侧过头,露出一截因羞耻而憋得红红粉粉的脖子。 楚佛谙心情大好,笑过两声,宽衣解带,拥爱人入怀。 将窄瘦的后背嵌入胸膛,于颈侧轻吻,在细嗅发丝残留的香气。楚佛谙完成了睡前必备功课,心满意足的合上眼睛。 青年的声音却轻轻响起来。 “前辈,我想和你说说灵根的事。”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楚佛谙无奈地睁开眼,伸手捉住青年的手腕捂在掌中,下巴架在他的肩上,回应道: “是我不对,不该想换骨来为你续命。” 麟岱的呼吸断了两秒,两秒后,青年挠了下男人的掌心。 楚佛谙知道他有话想说,于是抬手拉近炉火,一个翻身将青年举起,坐到了他的腰上。 麟岱尚未反应过来,就感到腰身被双大手撑起,眼前一花,岔腿坐到了一片紧实之处。 低下头,是老老实实平躺着,双手垫在脑后,好整以暇盯着他的楚佛谙。?н?? 此情此景让麟岱头脑发昏,身形止不住的晃动,他只好伸出手,撑在了楚佛谙胸前。 楚佛谙微微挑眉,一言不发地看着青年从耳尖红到了锁骨。 麟岱方觉不妥,于是将手向后,撑在了楚佛谙的大腿上。 想想他似乎觉得更不妥了,于是麟岱两只慌张的小手,最终环抱在了自己的胸前。 搭配高高昂起的脑袋,青年居然显现出几分倨傲意味。 楚佛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麟岱眼尾飞红,含嗔带怒地瞥了他一眼。 楚佛谙的脸色顿时古怪非常,他微微挺腰,使麟岱身体坐得更向前一些,避开他的腰腹以下部位。 麟岱却以为他在戏耍自己,挣扎着向后挪了挪,然后愣在了原地。 两人双双沉默,忽然,楚佛谙道: “我不对,但我不会放弃。” 麟岱如梦初醒,道: “其实……” “我意已决,不会改。” 男人鲜少这般强硬地对着他说话,麟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顿时眼眶里重映了几分水汽,蹙眉道: “我不希望仙尊做这般违逆天命之事。” 楚佛谙不语,麟岱继续说: “这也违逆了仙尊的本性……” “我本性便是如此。” 听见男人斩钉截铁的回答,麟岱愣了一瞬,看着身下人的眼神带着几分陌生。 被麟岱以这般目光注视,楚佛谙心里如虫爬一般不好受。可有些话必须说出口,否则他将无法平静地呆在青年身边,好好爱他。 “我便是这样自私。”楚佛谙准被将强硬进行到底,结果刚说三个字就绷不住了,他掐住青年的腰,放柔了语调。 “小麟岱会原谅我吧,我并非什么磊落真君子。”?нD? 麟岱眼眶微红。 “前辈……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况且,于齐缘书而言,并不算公平。“ 楚佛谙听到那小孩的名字就反胃,他方才搜了他的神魂记忆,得知了他对青年说过的羞辱之言。此时正在气头上,又见青年这副绵羊般良善的样子,不禁道: “就算我直接取了他的灵根,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麟岱却没有楚佛谙想的那样生气,他皱眉很认真的思索了一番,道: “前辈,是我们先说的灵根,他才绑我去幻境的。对我所做之事是果,并非因。” 楚佛谙哑然,过了好一会,才小声说道: “他欺辱你,小麟岱难道不生气?” 麟岱高高挑起眉,“当然生气,我都要气死了。” “每次人家欺负我,我就想着总有一天要百倍报复回去,教他也体会一番我这样的痛苦!只是此次……” “此次如何?” 麟岱低下头,声若蚊蚋。 “此次若真不用害人,就得了他人灵根,那我……是不是就能同前辈长相厮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7 20:01:09~2023-04-09 20:2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03377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故人不言 楚佛谙愣了好一会, 似乎没想到麟岱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以为青年会唾弃他的自私与狠毒来着? 没想到……麟岱也有如此私心,同他一模一样。 两人都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真君子,想到这楚佛谙莫名笑了出来。 他微微收紧双手, 将青年的腰掐得紧紧的,稳稳扶在身上。 两人对彼此似乎都没那么了解,楚佛谙想。他吻了吻青年的肩,不由得觉得自己给青年的陪伴实在是太少了。 “小麟岱恢复得不错, 不妨……将外出游历提上日程?” 楚佛谙试探性地问。 没法再等了,他始终不安, 觉得大厦将倾,许多事情不受掌控。 就连睡在身边的爱人,他也总绝对会失去。 与其满怀遗憾掩埋废墟之下, 不如珍惜大好时光,将年华痛饮,也算不负此生。 听到楚佛谙的话, 麟岱眉梢一挑,想起了那群小崽, 还有天资奇佳的许桐桐。 他在涅罗宗作为丹术讲师已满一月,算不上兢兢业业,但也是付出了一份心血。 与那群孩子日渐熟络起来,现在抽身离开,岂不是教许宗主错付信任? “你不用担心丹术课。”楚佛谙揉他的发梢, 道: “我另请了炼丹师,一直备在那,虽不如小麟岱厉害, 却也够用。” “前辈!”麟岱最近真是被夸麻了, 能吃会被夸, 能睡也会被夸,就连头发长了一点都会被夸。直白毫不拐弯的夸奖令他羞赧不已,可楚佛谙分毫不在意,溢美之词张口就来,仿佛生来就写在他肚子,就等着哪日上下嘴唇一碰,不要钱似的哗哗吐出。 听见身上人低低的笑声,麟岱不由得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麟岱不傻,他柔和的桃花眼里闪出敏锐的,探寻的光,直直迎上楚佛谙。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青年的眼睛在问。 楚佛谙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思索片刻,道: “春天要到了,小麟岱,我们该去看看。” 麟岱就知道他没有说真心话,但麟岱也没有逼问,他明白楚佛谙的苦衷。 如果此时麟岱还是那个上修界新秀,被称为“莲帝转世”的天才术修,那么楚佛谙一定会向他倾诉近来的困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隐瞒。 他修为尽失,无法为男人分忧,就连炼丹都得依仗他灵力的支撑。麟岱现如今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就是不给他增加新的麻烦。 至于分忧,他想都不敢想。 如果能早几年遇上就好了,麟岱后悔曾经对他的偏见,因外界的几句传闻就认定楚佛谙“轻狂浪荡”“不好相与”,始终没有主动上前,赠男人一枝花,或者一卷书。 他受困于偏见,却也以偏见伤人,将这缘分生生拖了好几年。拖到自己不复当年好风采时,才破破旧旧地接受命中注定的爱。 如果能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早早与男人结识,然后倾尽全力的协助他,完成他的宏图大业。 麟岱都懂,尽管心中有微微酸楚,但他只是浅浅一笑,弯下腰,埋进楚佛谙怀里。 “好啊,我们去看花。” 楚佛谙嗅到了一抹清苦的香气,这味道苦涩得像是从麟岱心里飘出来的一般,萦绕在鼻尖怎么都散不去。 他摸上青年窄瘦的肩头,眼眶莫名潮湿。 青年在伤心,在自责,在妄自菲薄。 他薄薄的胸腔里,涌动着悲哀的情绪,像一口痛苦的河,粘上一滴便令人泪流不止。 楚佛谙觉得自己不该瞒他,可是他亦不能全盘告诉青年。 要告诉青年什么呢? 说他楚佛谙刨出了心脏,如今胸腔里装着的不过是个赝品,哪天人魔结界一破,他就一命呜呼轮回转世去了。 说上修界结党营私,内鬼频出,他的好友立于仙尊之位却毫无作为,似乎想熬死他并向魔界求和。 说他被天机录除名,也放弃多年信仰不再占星卜卦;说他除了换骨,再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为他续命;说他厌倦了争执不休的生活,想携麟岱偏安一隅。 说他累了,他是个无用的仙尊,他不值得麟岱敬佩。 楚佛谙就让麟岱睡在他的胸膛上,梦中他变成了一尊沉静的青铜大鼎,里面供奉着他的心上莲花。 两人约好三日后南下赏花,提前同许鹏莱说了一声。壮汉没多大反应,楚佛谙向来飘来飘去的,他习惯了。 麟岱去学堂同那群崽子告别,楚佛谙则去了莲池查看言清的情况。 ———— 瘦削的男人喝下一大口烈酒,斜着眼看楚佛谙。 “麟岱呢?”他蘸着酒水于桌面上写下三个字,楚佛谙看了,挑眉道: “你什么身份,敢随意称呼我仙君的名讳。” 楚佛谙对言清可是十二分的不客气,这玩意从前没少欺辱麟岱,要不是怕把人弄死,他真想一剑过去给他亮个相。 言清“呵呵”笑出声,干瘪的唇瓣微微展开,空旷的口腔展现在楚佛谙眼前。 他的舌头被割掉了,牙齿也落了两颗。 楚佛谙看向言清的右眼,那里也是空空的,眼球不知何处去了。 这言清被折磨的不似人形,可任凭楚佛谙怎么问,他都毫无反应,只是要见麟岱。 楚佛谙哪能让自己的心肝宝贝见这种东西,便将双眉一横,道: “言至白,趁本尊尚有耐心,你……” 言清忽然跪在了地上,楚佛谙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跪自己。 很快他就发现,言清不是要跪,他是准备站起来往前走,但又忘了自己腿瘸了一只,滚到了地上。 楚佛谙:“……” 楚佛谙扶额,起身向后看去。 能让言清这般激动的,除了麟岱他想不到还有谁。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陪许桐桐说说话吗?” “小孩能听的下什么,说两句她就困了。”麟岱十分自然的将披风交给他,并坐在了男人方才坐的椅子上,捧起桌上的茶准备喝一口。 楚佛谙不记得自己是否添过水,连忙盖住碗口,麟岱的嘴唇轻轻印在了他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茶水不烫不凉,正宜入口,楚佛谙松了口气,收回手。 麟岱觉得男人实在是大惊小怪,瞥了他一眼,这才饮下一口。 春日将近,天气仍是冷的。茶水入肚,麟岱周身暖了起来。 他放下茶盏,看着跪坐于地的言清。 昔日同门再见,竟是这般光景。麟岱微微偏过头,避开言清的视线。 “不回去休息吗?”楚佛谙询问他的意思。 麟岱摇摇头,看了眼言清。 “我来看看……故人。” 言清目光微闪,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佛谙没从言清口中撬出什么,见他这般盯着青年,不由得心中无名火起,手掌微微发痒。 好痒,想拔剑。 麟岱沉默了一会,对楚佛谙道: “前辈能否先出去一会?” 楚佛谙瞪大了眼,他抿了抿嘴,却什么都没说。 言清挣扎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椅子上。 “前辈别担心,师叔……言清这般,伤不到我。” 楚佛谙点点头,又握下了他的手,才磨磨蹭蹭出去。 一出门,他就将琼牙提溜起扔进了屋中。 “小笨狗,好好保护你主人。” 然后,男人抱臂站在了屋外。 琼牙四爪朝天滚了一圈,然后慢慢走到麟岱脚边握好,把自己缩成不起眼的一小团。 第70章 揭开伤疤 言清口不能言, 蠕动着嘴唇似乎想对麟岱说什么,伸手在桌面上反复划拉,又企图握住麟岱的手。 麟岱推开他, 递给他一张随语符,已经注满了灵力,催动便能使用。 言情愣住,随即苦笑了一下, 蘸着茶水于桌面上写出“多谢”二字,才取来符咒, 闭目催动。 “小师叔为何会变成这样?谁干的?”还未等言清说话,麟岱便开门见山。 言清眼睫微颤,符咒光芒大盛, 传来冰冷的人声: “不可说。” “……?” 麟岱见他面色有异,像被什么牵制住了一般,心头疑惑, 不免猜测: “有人给你下了闭口决之类的符咒,使你不能说出实情?” 言清仍是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符咒再次发光,还是: “不可说。” 麟岱直视言清,似乎想从他仅剩的那只眸子里看出背后所有。言清也不畏他的目光,定定的看着他,目光中透出复杂的情感。 几息过后, 麟岱忽然开口: “是师尊所为?” 心随意动,麟岱莫名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师尊了,曾经的伤痛渐渐变浅, 就在麟岱以为它会像水边岩石上的痕迹一样终将被冲刷不见时, 这三个字还是直直浮现出来, 叫他知道何谓铭心刻骨。 言清猛地瞪大眼,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抱着肩开始打颤。 他哆哆嗦嗦,手脚都毫无节奏地颤动,肩膀犹如寒风中的枯树杈,抖的不能自已。 麟岱略有慌神,言清这具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稍加伤害就能一命呜呼。他怕言清死了,正准备转身呼唤屋外的楚佛谙,却被言清扯住了衣袖。 他催动符咒,说道: “别相信任何人。” 麟岱不明所以,考虑到楚佛谙的威慑力,还是坐回了原处。 他想了想,换了个问法。 “小师叔是不是于师尊有恩?” “……是。” 沉默良久,符咒那边再次发言。 麟岱点点头,继续问道: “是何种恩情?” “不可说。” 又是不可说,这闭口决的范围到底有多广,麟岱觉得哪怕现在询问言清的姓名,他也只会来句麻木的“不可说”。 至少……这次回答的很快,麟岱又皱起眉,道: “恩情可还完了?” “两清。”言清答道。 已经还完恩了……麟岱想,究竟是什么恩情呢?让鹿鸾山在宗中那般厚待言清,如今又任由他重伤,不闻不问。 那么,往最阴暗处想法,说不定就是师尊做的?麟岱合理怀疑。 师尊善于把控人心,他给予的优待,可不是什么轻易享受的。 “师叔是自己出的太阿宗吗?”麟岱问。 “不可说。” “师叔在何处受的伤,是在太阿宗内吗?” “不可说。” “师叔可以写出来吗?” “……不可。” 问来问去都是“不可”、“不可”,麟岱有些泄气,无奈地盯着言清。 忽然,他眸光一亮。 “师叔变成这样,可是与我有关?” 这个问题很朦胧,没有具体的界限,麟岱觉得有可能问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言清面前的符纸抖动,道: “是。” 麟岱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那日他将言清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偷偷逃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是不是师尊迁怒,将言清折磨成这般模样? 想来也不是没可能,师尊都不用自己出手,让那几位长老代劳即可。 闭口决说不定也是师尊给言清下的……麟岱没法检查言清体内是否有这法决,即使有,也不是他能检测的出来的。只能请求楚佛谙帮忙了,麟岱想。 “小师叔就留在涅罗宗吧,我去同剑尊说清楚。” 留在涅罗宗总比在外流浪安全,更何况他也是被齐缘书捡回来的,有始有终,总不能给他再丢出去。 言清看着麟岱,似乎也明白自己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他敛着眉眼,通过符咒说道: “谢谢泽渊。” 麟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说他与这位小师叔之间有多少情义,那也谈不上。这位主儿在太阿宗时怎么戏弄他的,麟岱心里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终究没给自己造成什么大伤害,麟岱并不想计较太多。 他时间有限,比起报复,更想做些有意义的事。 楚佛谙终于见到了麟岱,青年忧心忡忡的向他走来,眉眼间凝结着烦躁神色。 不该让他进去的,楚佛谙后悔了。他赶紧为青年披上披风,揉开他的眉心。 “如何?” 麟岱摇摇头,“似乎被下了闭口决,什么都问不出。” “问不出就罢了。”楚佛谙摸摸他的脑袋。 “我再去看看,能否解决那符咒。” 麟岱握住了楚佛谙的手,轻声道: “前辈,我觉得言清这样,应当是……我师尊做的。” 提到鹿鸾山,楚佛谙脸色微变。 “哦,小麟岱怎么会这样想?” “我那日……是将言清打晕,易容成了我的模样才顺利逃出来的。”麟岱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似乎是怕男人责怪,他一边说,一边抬眸观察男人的神色。 “师尊将我关在了侧殿,还对我……动手动脚的,我一时心急,才做出了这种事……” 楚佛谙眸光微黯,他想起了那日与魔族厮杀时青年突如其来的传讯,那小心翼翼的嗓音。 他的心跳骤然杂乱,眉梢微微挑起,一字一顿道: “鹿鸾山,对你做了什么?” 麟岱瞥见那人眸中暴虐的情绪,顿时不敢再说下去。 与楚佛谙日夜相伴,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原本有多强悍恐怖。发怒时,那双眼睛有多可怕。 “小麟岱,快说啊。” 楚佛谙轻柔的拂过麟岱的鬓角,就像午后赏花的王子皇孙,清闲矜贵的样子。可麟岱的心却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崩得发白。 楚佛谙会生他的气吗?麟岱慌了神,忘记了男人对他是何等的怜惜,只想着楚佛谙会不会嫌弃他。 说到底……他只是依附楚佛谙而活的病弱凡人, “前、前辈,师尊没对我做什么。” 麟岱干巴巴开口,又说道: “就是、就是、摸了我一下……” 话音刚落,麟岱便察觉到男人向他靠近,两人几乎唇齿相贴。麟岱顿时头皮发麻,瞥见男人高大身躯落下的影子将自己完全笼罩,他慌忙退了一小步,像只不知所措的雏鸟。 麟岱自认为自己对楚佛谙毫无保留,可这件事,他的确瞒了很久。他不愿说,除了不想让师尊与剑尊之间生出龃龉之外,还有自己的那点可怜的自尊。 不想被楚佛谙知道他是那样的被动与无力,引颈就戮般等着别人的磋磨,却毫无回击之力。 楚佛谙看到了麟岱微红的眼角,衬着那光洁的皮肤更加苍白。这抹红几乎艳丽到刺眼,男人脸色黑沉,眼底冰冷,他拉住麟岱的手,让青年惊呼一声扑在了自己身上。 青年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瘦削的脊背在楚佛谙眼皮子底下打了个寒战。在他的手掌落到腰际时,更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怕什么,楚佛谙不禁叹气。 待他如珍如宝,恨不得放在心尖上供着,结果这人还是怯怯怜怜的,还没四面受敌时大胆。 “他摸了你哪里?” 楚佛谙低头注视着怜爱,对方仍不肯抬头,也不做声,只是微微抖着任他摆布。 他的目光凝滞在麟岱窄细的腰上,被殷红宽带束的紧紧的、挺挺的腰,侧面一段挠人心弦的曲线。 “……他摸过你这里吗?” 麟岱感到覆在腰上的大手微微发热,他努力回想那日的情形,不确定地点点头。 “好像……没有?” 楚佛谙苦笑不得,点点头然后说没有,麟岱这是被吓蒙了。楚佛谙之前总是听人说自己看着不好相与,他不明白有多不好相与,可现在他明白了,几句话就把小爱人唬住了,还吓得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这样胆小的人,是如何在十几岁就因实力强劲而名冠上修界的。 麟岱以为楚佛谙此时该生气极了,他脑中思绪一片混乱,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所以你那时忽然同我传讯,是因为被吓到了?” 麟岱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抬头,有些胆怯地与楚佛谙对视。 “嗯。” 麟岱移开目光,解释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才冒昧打扰前辈的。” 楚佛谙脸色没有半点缓和,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冲去太阿宗杀他个寸草不生。 被青年这么一望,纵使有千丈高的怒火也被浇灭了。楚佛谙叹了口气,道: “小麟岱,你做的很对,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言罢,他将青年小心搂住,温柔地抚摸他瘦削的脊背。 “以后也要找我好吗?只要是你的事我都乐意至极,我只是难过,你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却从未告诉我。” 男人平稳有力的声音极大地安慰了麟岱,他吸了吸鼻子,道出一句委委屈屈的“嗯”。 调子拉得长长的,楚佛谙心口一酸,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麟岱一惊,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 70-90 第71章 剑尊的身体 “前辈!” 楚佛谙看着掌中挣扎着想下来的青年, 笑着给他举得更高。 男人有时和顽皮的孩童没什么区别,举动更是幼稚可笑。 麟岱上不上下不下,又打不过他。挣扎了好一番, 又被男人拍了下屁股,考虑到可能有来往弟子看见二人让他颜面尽失,这才老实,乖巧地攀着楚佛谙的双臂, 两脚悬着不动。 “前辈,我怕高。” 麟岱知道楚佛谙喜欢听什么, 于是放软了调子,黏糊糊地喊他。 楚佛谙心头软得和水一样,将青年向上高高抛起, “呜呼”一声,然后一把搂住。 麟岱下巴磕在了男人肩头,他可不想再飞一次了, 于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许楚佛谙再随便举起他。 怎么回事, 难道是这法子使多了?男人居然对此免疫…… 楚佛谙双眼被麟岱的手臂蒙住,也没想着放下他,居然嘻嘻哈哈的抱着麟岱往前走,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脚步急促还走得东倒西歪, 迎面就要撞上那珐琅彩饰的扶阶。 麟岱连忙拍着他的肩膀喊道:“前辈看路!” 楚佛谙重见光明,一声坏笑,抱着青年稳稳地绕过扶阶, 向佛谙殿走去。 “放心, 前辈绝不会摔着你。” 麟岱这才发现他在戏弄自己, 红了耳廓,在男人肩头咬了一下。 可楚佛谙肩头装饰着鹰头护肩,还有银链玉环等物,麟岱“哎呦”一声,舔了舔自己发疼的牙。 楚佛谙爽朗大笑,声音传出好远。幸亏此处没什么人,麟岱的担忧没有发生。 ———— 支开麟岱时,月亮也挂在了天边,楚佛谙离开寝宫,面见言清。 没见到挂念已久的青年,言清整个人都是副无所谓的样子。见男人推门而入,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随后就平躺在榻上不动了。 楚佛谙:“……” “起来。”楚佛谙坐下,指了指另一张椅子,示意言清坐上去。 言清哼笑一声,意外地听话,晃晃悠悠地坐起,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椅子边。 他大爷似的跌坐于椅子上,顺手理了下自己干枯的头发,将几根碎毛甩到身后,悠哉悠哉地翘起二郎腿。 楚佛谙挑眉,说道: “你体内的闭口决我会替你取出来,但接下来,你必须和我说实话。” 言清不置可否,催动符咒,道: “我并非人族奸细。” “何需你说,我自然看得清。”楚佛谙见他识相,便接着说: “我要知道太阿宗内发生了何事,还有,你这身伤是谁造成的。” 言清不答,却伸出手,指了指屋顶。 楚佛谙没有抬头,他看着言清,目光里满是寻味。 什么意思,天罚? “你这是天罚?”楚佛谙也不掩饰,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 言清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楚佛谙心领神会。 “舌头才是人为拔出的。” 又是点头,言清做抱头状,肩膀颤了颤。 楚佛谙道:“你在怕什么?” 言清不答,楚佛谙便问: “因何降下天罚?” 言清正欲使用那随语符,忽然惊恐地看向屋顶,随即窝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疯疯癫癫地抖起来。 他急促地喘着气,像被什么吓到一样, 楚佛谙见他眸光散乱,显得不大正常,于是定住他,凑近观察他的眸子。 引灵气自上而下扫过奇经八脉,正当楚佛谙疑惑皱眉时,眼前形同枯槁的瘦弱男人忽然暴起,空手插穿了他的胸口。 楚佛谙嘴角微颤,鲜红的血滴到衣襟上,又滚落在地。 他冷冷地看着言清,身形丝毫未动,心脏处的血如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淌下。 地上很快就汇聚了一洼血泉,将二人鞋底染红。 “呵、呵呵、呵……”言清满脸疯狂,他张开嘴大笑,发出一种类似于木门被风吹动的声音,继而转动手臂,将楚佛谙胸口的伤撕得更大。 楚佛谙不怒反笑。 “你以为,这样便可伤了本座?” 言清摇头,他咧开嘴,符咒替他说出了那两个字。 “结界。” 楚佛谙握住言清的手臂,硬生生掰断了它。 “蠢货……” 言清见他还没到,先是愣神,随即尝试再一次攻击。 楚佛谙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开口道: “你想多了,结界有人镇守,不至于倒塌,当然……” “本座不至于被你这种玩意伤到。” 他一脚踹开言清,胸口的血猛地炸开。楚佛谙草草画了张符,镇在了胸口。 男人被踹出好远,“咚”的一声撞到墙壁才停下来,又在地面滚动几圈,歪着头原地抽搐。 言清偏过头,那符咒被沾了血,已经不能用了。他见符咒未出声,便用口型对楚佛谙说: “你完了。” 楚佛谙祭出伉侠,随手挽了个剑花。 “你完了,还是先送你一程吧,本尊看着恶心。” 言清嘿嘿笑着,丝毫不怕那柄旷世闻名的宝剑。他挣扎着坐起,无声说道: “麟岱归我了。” 楚佛谙失去了方寸,伉侠威力无边,剑气海浪般向言清袭去,将本就脆弱的人割裂。 一剑穿心,丝毫不拖泥带水。见言清歪着脑袋倒下,楚佛谙才分神捂住自己的胸口。 这人死到临头还有如此力气,好生奇怪。楚佛谙几乎要以为他是魔族了,可蹲下来左右看看,终究只是个人。 “绵锋,结界如何?”楚佛谙传讯绵锋,问道。 “没事,已经稳住。” “嗯。”楚佛谙这才放心,忽然,男人眼神一暗,发觉手中的宝剑带血,并未往下滴落。 楚佛谙暗道不好,还未做出反应,便被那剑柄上的血侵入了身体。 他“呃”了一声,瞬间僵在原地。 “主子、主子现在如何?” 绵锋察觉到男人的异样,连忙发问。 楚佛谙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活动起肩颈,像初次使用这具身体一般,高大的男人甩了甩胳膊,露出个满意的笑。 月光流经安静的夜覆在楚佛谙的脸上,春日将近,这夜风都不似之前寒凉。男人抹了把脸,嘴角一勾,笑容绽放。 这笑容阴森森的,在楚佛谙俊美的脸上显出几分诡异。 “无事。” 他说。 听见男人语气平稳有力,似乎真的没什么事,绵锋这才放心,道: “南边景色正好,仙尊可走早一些,漳州悬泉花开了,可邀小公子共赏。” “漳州……悬泉花?” “嗯。”绵锋乐滋滋的。 “若是担心小公子身体,主子可带他去坛州看看,那里温泉颇多,草药也盛。” 楚佛谙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对面人看不到,于是说: “好了,你守好结界,本尊还有事。” 传讯被男人掐断,他抖了抖衣袖,又看了眼墙角边言清的尸体。 “可惜了我一张美人皮。” 楚佛谙可惜地摇摇头,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借着床边月光,打量了下自己的手掌。 “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剑尊果真是天生名器……” “比言清的好得太多了。” “楚佛谙”低低笑出声来。 没错,言清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正仔细欣赏着楚佛谙的腕骨及手指。 他沾沾自喜,又忽而蹙眉。 言清搜寻不了楚佛谙的记忆,感叹道这人不愧是天机录承认的仙尊,神识之坚韧像是亘古不腐的石磨,怎么都撬不开。 他趁虚而入,也只是短暂地夺取了他的身体而已,连他的法器都无法召唤出。 所幸这人位高权重,身边所侍之人极少,暂且不会被看出来。 这给了言清随心所欲的底气,他又观赏了一番这宛若天赐的手骨,感叹苍天不公,禀赋都尽数给了楚佛谙。 陌生的身体,陌生的气息,言清走动了几下,察觉到到肢体渐渐活络,心脏处疼得厉害。 这楚佛谙倒真是能称一句盖世英雄,胸口处的心脏还在人间东南角维护着四方平安,也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生生挖出自己心脏的。 活人哪能忍受刨心之痛,天下能做到这点的,估计也只有楚佛谙了,言清想。 他休息片刻,抬手将“言清”破碎的身体碾碎,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白日里见到麟岱,言清几乎无法呼吸。 青年被楚佛谙养的太好了,肌骨均匀,面颊红润,锦衣华服拥簇着白净净的一个人。像颗甜美多汁的桃子,令人忍不住凑近了轻嗅。 楚佛谙这厮倒是十分的细心,比鹿鸾山贴切多了。言清高高跃上涅罗宗恢弘建筑的屋顶,纵览整个门派的布局。 很快,他就锁定了涅罗宗中心的那栋“佛谙殿”。 便是此处了,他微微翘了下嘴角,然后闪身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麟岱已经睡下了,他是凡人之躯,困得早也睡得早。加上楚佛谙要陪他出去历练游玩,为了养精蓄锐,便睡得更早了。 床边沉沉压下人影,麟岱尚在美梦之中,梦见了与楚佛谙在湖边吃螃蟹,丝毫未察觉床边有人。 言清知道自己必然会被麟岱看出端倪,可他忍不住,他一定要来看看。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麟岱的肩膀两侧,目光放肆地描摹青年好看的眉眼。 从浓密英气的剑眉,到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唇。 喉头微微滚动,言清咽了咽口水。 好香、好近,好乖。 第72章 忽然的冷淡 言清恨不得时光就断在这一刻, 可惜,他还有太多事没干完,无法与美人温存。 灯火幽微, 烛光烂漫,男人看着看着就陷了进去。 又是一阵细细的端详,言清忍不住轻吻了一下青年的额头。 早在太阿宗,言清就对这位天赋异禀的小术修充满了兴趣, 只是惧怕鹿鸾山的雷霆手段,一直未敢染指。如今占据了同鹿鸾山一般高的位置, 等他再坐得稳妥些,怎么说也要揽美人入怀,耐心地玩弄戏耍, 一解多年的心痒难耐。 鹿鸾山那人就是个呆子,对这个所谓“莲帝转世”的小徒弟又敬又怕,贪图他乖巧年幼, 又畏惧他人族首领的真身,串通整个太阿宗厌弃他, 欲将他养废,本想着可以成为这可怜孩子的唯一“救赎”,谁知这孩子直接跟人跑了,抱上了和光仙尊的大腿,把他这便宜师傅丢得远远的。 想到这言清就不由得拊掌大笑, 鹿鸾山好生胆小,哪怕麟岱真的是“莲帝”转世,你自他幼时将他收养, 好生调教, 恩威并施, 还怕他不听话?若是他言清捡到了小麟岱,现在他们孩子都生一窝了,哪里有楚佛谙的份。 睡吧,言清想,等我彻底成为楚佛谙,就带你去看悬泉花。 言清悄无声息地离开佛谙殿,往外走去。 他虽唤不出楚佛谙的法器,却还能使用他磅礴的灵力。有了这个,言清几乎都想不到自己会被什么东西阻拦。 还没走几步,他就被只煞面黄土松拦住了去路。那狗正夹着尾巴,满眼凶光地看着他。 言清微微一笑,道: “琼牙。” 土松前爪刨地,静默一会,说: “仙……尊?” 这狗是妖兽,与麟岱朝夕相伴,记忆中必然有楚佛谙的模样。舍不得搜麟岱的神魂,还舍不得这畜牲吗?言清向琼牙招招手,道: “琼牙,过来。” 土松慢吞吞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吊着眼睛盯着他,尾巴始终没有放松。 他眸光闪动,似乎在思索着对策,或者在心中暗自咂摸”楚佛谙”今夜的不对劲。 言清却没给他细想的时间,抬指便锁住了琼牙的脖子。 蠢狗眼前一花,就瞬间落入了眼前人青筋盘曲的大掌中。 言清怕吵醒麟岱,掐着琼牙的脖子生生疾驰了百丈远。 琼牙几乎要昏过去,待他以为自己就要升天时,“楚佛谙”松开了双手,双指抵在他眉间。 琼牙看见了破绽,一扫尾离开原地,扭身以掌击打“楚佛谙。” 他这点修为别说对上楚佛谙,哪怕是对上言清,都不大够看,男人单手弹回,顺势挥下一刀水刃。 琼牙堪堪躲开,肩膀被撕裂了好大一道口子,他捂着伤口,惊疑不定地望着“楚佛谙。” 犹豫半刻,琼牙道: “你……走火入魔了?” 男人笑出了声,眼前蠢笨的妖兽极大地取悦了他。随着男人低低的笑,琼牙双脚浮软,两眼翻白,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躺倒在地,脸色苍白,唇边青紫,像是溺水一般毫无声息。 男人站在昏迷的巨兽前,微眯着眼,表情满足。 须臾,他睁开眼,舔了舔嘴唇。 这蠢狗的记忆里关于楚佛谙的部分虽不多,但足够细致,他大致了解了这人面对麟岱是怎么个模样,果然同他猜测的那样,谄媚又无赖,好生不要脸。 言清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琼牙因搜魂而痛苦地抽搐着,言清淡淡扫了一眼,片刻后琼牙停了下来,脸色渐渐恢复。 琼牙忽然大口喘着气,劫后逢生一般舒展开身体。 刚才那一番搜查,言清察觉到那个叫“绵锋”的人,似乎追随了楚佛谙好多年,那必定知道楚佛谙所有秘辛。 言清眸子中探出蛇一般危险的光,他遥遥望向沉重的夜色,飞身离开了涅罗宗。 ———— 麟岱起的极早,翻身时,却不见爱人的身影。?Η?? 大床上只有身着雪白亵衣的麟岱,青年窄细的腕骨横搭在流光锦被上,像枝结着稚嫩花苞的寒梅。他缓缓睁眼,指尖微微动了动。 榻侧冰凉,麟岱伸手一摸,拢了满掌寂寞。他感到有些诧异,楚佛谙往往一定会陪着他起床,从不会让他独自醒来。 麟岱坐在床上,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后脑。 心底空空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琼牙!”他呼唤到。 一尾幼犬从门外颠颠地跑来,将小脑袋搁在麟岱伸出的手心,并舔了下他的手腕。 麟岱摩挲着他下巴上的绒毛,问道: “前辈人呢?” 琼牙歪着脑袋,表情木讷,须臾,道: “不知……” 麟岱皱眉,“可看见他往哪里去了?” 琼牙仍是那副呆呆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看见。” 麟岱更是心中不安,起身迅速换衣,抱着琼牙出殿门。 迎面碰上一个涅罗宗弟子,瞧着比麟岱还急几分,展臂拦住麟岱,道: “仙君留步,仙君留步!” 麟岱愣住了,反应过来后,问道:“何事?” 那弟子急急地行了个礼,道: “今早仙尊传令,让仙君留在殿中,不得外出。” 麟岱的表情僵在了脸上,缓了好一会,他才挥挥手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又是一礼,那弟子盯着他回殿,才徐徐离开。 麟岱毫不犹豫地催动了含灵宝玉。 楚佛谙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想着独自承担,不告诉他。以楚佛谙的性子,昨日提出了共游人间,今日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食言。 麟岱的心不由的揪作一团,他倚在门边,焦急地呼唤楚佛谙。 良久,当麟岱几乎要按奈不住自己夺门而出时,宝玉那边终于有了反应。 很稀罕,男人并没有立刻唤他“小麟岱”,而是静默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前辈,你在哪?你怎么样了?” 顾不得心头泛起的异样,麟岱更在乎楚佛谙的安危。 “无事,小麟岱,我在天机阁着手解决言清之事。”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话语,麟岱如蒙大赦,绷紧到几乎要断掉的心弦微微松动,他喘了口气,一滴冷汗顺着发梢滴落,砸在鞋面上。 麟岱继续说。“吓死我了,前辈把言清带走了吗?”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说道: “嗯,早上提走的,怕打扰你,便没有同你说。” “这样啊……” 麟岱喃喃道,明明已经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可麟岱意外的还是不安心,他想见见男人。 于是他说: “前辈什么时候回来,我……” “本尊还有事,你先去吃饭。” 传讯被掐断了,随着男人刚才那句短促的话。麟岱还没说完的“我好想你”挂在嘴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楚佛谙兴许是太忙了,他在天机阁,那么多事务要处理,还有那么多人要应付,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理应体谅他才是。 这些麟岱都懂,他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及冠之后更是如此。他默默安慰着自己,眼泪却莫名其妙掉了下来。 他看向桌上的方镜,镜中是自己红着眼尾泪水欲坠不坠的模样,微微张着嘴,表情还带着没缓和下来的不可置信。 他被惯坏了,楚佛谙几乎百依百顺,没让他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只是有事掐断了传讯,就让他生出了矫情又恶心的酸涩感。 “看看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麟岱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多大的人了,因为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麟岱一边擦泪,一边走向楚佛谙的书房。 抽出一册古籍,摊在桌上开始翻阅。 “有时间哭,不如想想如何提升丹术,大敌当前之事,也好过束手无策。” 麟岱喃喃自语,就像小时候在涅罗宗修炼时一样。 他低下头,看了没两页,又满脸恼意地推开了古卷。 他袖子里还藏着《潭州风物志》呢,本来应该赖在男人怀里,两人轻声讨论着先去何处,看什么花,饮什么酒,现在却成了麟岱一个人的幻想。 他皱眉,将这装帧精致的小册子收进了乾坤袋里,深深地压在底部。 爱人肩负天下生死不定,他一介废人,岂能贪生怕死出世图个清静快活。 不知何时起,麟岱对“活着”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观,或许是看见那威武血腥的人魔结界,又或许是楚佛谙眉间的一抹疲态,他已经从最初的毫不在意,到现在的牵挂颇多。 提笔挥洒间,那册烂熟于心的《灵丹录》就被他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 这几月,他闲暇时刻几乎研读完了世间所有丹方秘籍,颇有感悟。原准备等二人外出游历安顿后,再结合各地水土气候慢慢整理出来,现在一看,游历不知得推迟到什么时候。那不如直接整理成册,后续再做补充。 哪怕不能使他丹修成圣,也能为后世留下一份详实可靠的典籍。后世之人炼丹,便不会同他们一样手足无措。 麟岱渐渐忘却了方才被楚佛谙掐断传讯的委屈情绪,投入《灵丹录·绪》的编撰之中。 反正楚佛谙再忙都会回来陪他用晚饭的,晚些再问他也不迟。 第73章 放过你 麟岱本是想着晚些, 却不想,这一晚就晚了一整天。 次日天微微亮,楚佛谙还是没有归来。 可以说自二人在此处定情后, 从没有分别的这样久。偏偏天又下了大雨,外头阴沉沉的,麟岱敞着衣襟,坐在床榻上发呆。 案上整齐堆叠着他昨日撰写的丹录, 名贵的淮州白果纸,砌得已有半寸厚。 越过木案, 是他昨夜张望了不知多少次的琉璃花窗。 一点用都没有。 麟岱目力不及从前,已经看不清雨丝落下的痕迹。他只能瞧着连绵急促的银丝,冒冒失失砸在涅罗宗嵌着雕花彩砖的地上, 激起一阵挠人心弦的噼里啪啦声。 不知哪个闲人在殿外种了芭蕉,风雨之下更是潇潇,无端催人恼。麟岱攥紧锦被, 感到早春的寒意一点一点侵入了身体,舔舐着他的筋骨乃至灵魂。 好矫情啊, 他想,怎么会有成年男子因一点雨就心头酸涩,眼眶潮湿呢? 前辈果然把他惯坏了,惯得他像块脆弱的大豆腐。 又是一阵冷风,雨点斜斜地击打在窗上。麟岱不知为什么吓了一跳, 随即像受惊的猫一般猛地扎进被子里。 含灵宝玉原本躺在枕侧,被他一晃,旋即掉到了地上。 麟岱将它握在掌心, 踌躇了一夜, 硬是没有催动。 他比湖底神经质的小虾还要敏感, 被拒绝一次,就要缓好久才能做出下一步动作。 这一夜半梦半醒实在痛苦,尤其是夜半风吹树梢,影影绰绰,他以为是爱人归来,侧耳听了好一会,却是廊前冷清,无人应答。 那种失落,比麟岱独自留在魔界深渊还要铭心刻骨。 麟岱催促自己闭眼休息,免得楚佛谙回来见他面色不佳,又要担心。 他闭着眼睛,反复默诵清心诀,一遍两遍,两遍三遍。 七遍过后,麟岱疲惫地睁开眼。 他感到床边被角被人轻轻扯住,便道: “琼牙,别闹。” 两息过来,麟岱猛地回头,不由得喜笑颜开。 “前辈,你何时回来的?” 他掀开锦被,正准备环抱住男人,忽然想起昨日男人那句生冷的“本尊还有事”。 这句“本尊”给麟岱一棒子,让他因风月情爱而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想起了某些重要的事。 比如两人的立场,年纪,阶级的差异,与身份的尊卑。 麟岱猛地停了手,他有些不自然的转转手臂,乖巧地将双手置于身前。 “我……我……” 他像是被糊住了嗓子,吞吞吐吐,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楚佛谙微微一笑,眼眸格外的亮,仿佛一整日的忙碌并未为其增加丝毫的疲惫,反而使他容光焕发,眼神中透出隐隐的兴奋。 麟岱没察觉到这丝兴奋,他扭动着双手,头颅低低垂下来。 “我,唉,前辈……昨日是有什么要事吗?为何急急掐断了传讯。” 楚佛谙微微一顿,黑漆漆眼珠自左向右转动一周,思索着道: “身侧人多,不希望小麟岱的声音叫那群老头子听了去。” 麟岱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懵了一瞬,随即闹了个大红脸。 “前辈,你怎么……” “好,是本……我不好,冷落了小麟岱,下次不会了,以后去哪都将你带着。” 男人一把搂过青年,熟悉的气息涌入肺腑,麟岱一时也顾不上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他异常珍惜地回拥住楚佛谙,将软白的脸颊埋在了他颈边。 他的双手置于楚佛谙胸前,明显感到随着自己的主动贴近,男人的呼吸骤然急促。 感到脸上添了个潮湿的吻,麟岱笑着闪避,被楚佛谙掐着腰按在床柱上。 一时不察,麟岱被狠狠咬了一口。他捂住脸,疼的皱眉。 麟岱不解地望着楚佛谙,却见男人直接扑来,丝毫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青年以为男人又想和他玩这些小孩的游戏,很配合地挣扎,尝试着推开身上比他高大太多的男人。 两人抱着滚了一圈,麟岱微微发汗,轻轻捶了楚佛谙的肩膀一下,道: “前辈,我们……还出去吗?” 这句问得小心又试探,楚佛谙停了下来,双手撑开,凌驾在麟岱之上,很认真地盯着他。 两人虽然有过诸多亲密举动,可终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麟岱仍是害羞,被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红着脸颊偏过了头。 这份含羞带怯的顺从简直是引诱人堕落的毒药,言清迷醉地眯着眼,俯下身深深吸了口麟岱的香味。 言清与麟岱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勾魂摄博的情态。方才邪火攻心,差点没把持住。 他又含了下那红透了的耳垂,惹得青年微微哆嗦。 虽然搜过了那蠢狗的记忆,知道楚佛谙那厮是脑子有毛病还是生而不举什么的,并没有碰麟岱。但眼前人生涩无措的反应无疑大大取悦了言清,他贴在这具连抚弄都会战栗的年轻躯体上,含着雪白的脸颊肉浅尝辄止。 麟岱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会来变得更加粘人了,只为为他此次遭受了危险,差点天人永隔的那种,便由着他动作。 言清含够了,咂摸着嘴摸向青年被揉皱的衣襟。 麟岱只穿了件单衣,被轻轻一拨就露出了大半个肩。言清呼吸灼热地喷洒在他微凉的皮肤上,烫得麟岱瑟缩了一下。 这是……要更进一步的意思? 短暂的慌乱过后,麟岱扶住男人的双臂,心想能不能换个时间。 对于麟岱而言,这还是件严肃的事。 哪怕没有合籍大典,红衣花烛,也该是好天良夜,对饮天地之后。 楚佛谙显然太急了,他咬上了麟岱的肩,深深吮了一口。 麟岱被嵌住腰,吓得向后挪了两寸。 男人一声轻笑,问道: “怎么。小麟岱不愿意给我?” 麟岱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他抵在楚佛谙耳边,轻轻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可是又不像笑,仿佛是见到什么可爱的小猫小狗时的才展现出的神态。 他拢起麟岱的衣裳,系好细细的腰带,又捏了把青年比从前圆润太多的脸颊。 “这次就放过你。” 第74章 奇怪 ———— 楚佛谙这几日总是外出, 回来便急着同他亲热。麟岱恰好染了风寒,怕他忧心,草草推拒了。 楚佛谙越是着急, 麟岱便越是忧心。 他的身体不见好,三日过后,楚佛谙似乎耗尽了耐心,同他说话时的语气都变得有些焦躁。 楚佛谙平日里虽然也会忧虑天下苍生, 却从未有过烦躁不安的时刻。麟岱见到他时,永远是从容潇洒的模样。 麟岱感到不对劲, 特地寻了个机会,拦住了想出门的楚佛谙。 男人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 麟岱松了口气, 想起楚佛谙不告而别,小声道: “昨日,你何时出去的, 怎么不与我说一声?” 言清眯起眼睛,盯着床铺上犹如初到家的小猫一样好奇而带着些许拘谨的青年, 心情极好地说: “怎么,我事事你都要过问吗?” 男人是含着笑说的,麟岱听在耳朵里却是另一回事。 他连忙道:“非也,我只是担忧前辈!” 担忧?言清收敛了笑意,唇角逐渐绷紧。 你把我弄晕, 易容成你的模样好逃出涅罗宗,倒丝毫不关心我的处境。 你可知,你那好师尊迁怒于我, 生生折了我一只腕骨…… 麟岱感到后脖子一凉, 他望向男人, 窥见了他眸中几许冷意。 麟岱心口咯噔一下,不明白自己怎么触怒了男人。 楚佛谙几乎没对他露出这种神色,麟岱眼眶酸涩,死死咬住下唇。 很奇怪的感觉,从心脏到碎裂的灵根都痛了起来。 琼牙推门而入,正纳罕两人怎么此时还未起床,就看见自己主人眼角微红,十足的委屈模样。 土松低低地吼了一嗓子,就地一滚化为人形,上前一掌扒开楚佛谙,挡在麟岱身前。 小狗才不管来者何人,有什么惊世神通,他看到主人不悦,獠牙就已经露了出来。 麟岱一惊,发觉琼牙竟长高了些,原本乌黑卷曲的长发被削短,只在脑后留了一缕,编成几根细细紧紧的五股辫子。 他忽然发觉,自住进涅罗宗后,他分给琼牙的关注似乎太少了些。连他近来的变化都没在意,更别提他的修为与功课。 麟岱安逸了许久,竟忘却了外头的艰险,还有晦暗不清的未来。 楚佛谙果然太依着他了,如今麟岱只是被冷落了一句,就遍体生凉,颇有些活不下去的意思。 要知道,在他曾经经历的蜚短流长,恶言詈辞前,今日的这点什么都算不上。 楚佛谙是涅罗宗坐镇仙尊,别说是语气不佳,就算抬指将他捻作齑粉,又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呢? 言清被猛地一推,眼神淡漠也厌恶地朝向琼牙,右手逐渐握紧,柔和的水灵力瞬间冰凉,刀子一般从指尖迸溅出来。 麟岱一愣,虽是惊异万分,却仍记得将琼牙摁住,起身护住他。 “前辈……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和琼牙计较……” 麟岱身形虽比从前结实不少,但在高大的楚佛谙面前仍是不够看。他抬起头,执拗地看着楚佛谙。 言清一时发怒,就见这软乎乎的冰美人炸了毛,抬头挺胸地与他对峙,虽然底气不足,说话都有些发虚。但眼神是坚定的,黝黑的眼珠定定地望着他。 就在他以为麟岱要看出些什么时,青年却将眉头一蹙,委屈巴巴地掉了滴泪。 “你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发火的,今日是怎么了?” 言清:“……” 纵使有天大的怒气,此刻也不得不平息了。眼前人在楚佛谙面前几乎换了个灵魂,他从不知道麟岱这样会撒娇,小姑娘似的,同太阿宗里的那个阴沉少年完全不同。 看了好一会,正当言清准备揽住青年柔声安慰时,心口猛地疼了一下。 是人魔结界!言清低声咒骂了一句,来不及说什么,径直走出了佛谙殿。 想到这具身体的特殊性,言清担忧会被麟岱看出异样,出门时朝殿内看了一眼,吩咐道: “近日我急需修养,你搬去侧殿住。”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麟岱仍是懵懵的,直到琼牙轻拍他的背替他顺气,才反应过来,深深地喘了口气。 “他说什么?”似乎是难以置信楚佛谙所言,麟岱偏过头,向琼牙求证。 “他说要咱们搬去侧殿。” 琼牙是个死心眼,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麟岱睫毛一颤,眉头拧成了川字。 “主人……”琼牙尝试抚平那川字,却被青年捉住手腕,拍了拍肩。 “嗯?” “我放在你这里的一缕神魂可还在?” “在!”琼牙正准备取出来给麟岱看,麟岱将他的手摁下去,道: “在就好,千万别弄丢了。你替我去看看白羊它们,把它们聚在一处,这几日都不许它们乱跑,知道吗?” “知道。”琼牙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应答。 他正准备离去,又回头看了麟岱一眼。 “主人,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麟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待琼牙走后,他冷着脸走到两人时常同眠床榻边,开始翻找。 太奇怪了,楚佛谙天性骄傲,从不做以强欺弱之事。他连交友都是师尊那样世上罕见的强者,怎么会同琼牙这只小笨狗一般见识。 况且,楚佛谙向来很宠溺琼牙,几乎比他这个原主人还要疼爱一些。哪怕琼牙张嘴咬他一口,都不见得他会生气。 麟岱翻箱倒柜,冷汗自鬓角淌到下颚。 他有个可怕的想法,一时不敢去推测。 床头有个暗格,麟岱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注意在哪里。楚佛谙睡前总会打开那只暗格,很轻的一下,麟岱睡眼朦胧,也没细看,当是些不重要的东西。 现在,他却发了疯似的寻那只暗格。 慌乱间,麟岱手肘碰到了床柱。咚的一声,那暗格兀自开了。 麟岱唇角微微扬起,伸手进暗格一摸,拿出了个小册子。 他不记得这物件了,凑近眼前一看,上书: 《泽渊起居录》 麟岱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迅速翻开,查看里面的记录。 楚佛谙事无巨细都记得很清楚,从他初来太阿宗开始,到两人一同去看九色猫,再到他担任丹道讲师,每日饮食连菜谱都一一标上。 有很多零碎的细节,连麟岱自己都忘了,这册子却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麟岱一页页翻着,直到最新的记录。 “三月初三,今日抱了抱泽渊,比从前重几分,甚是喜悦。” 这是五天前的记录了,非常简短,与往日洋洋洒洒的两大页截然不同。像是有什么事被耽搁了,未来得及写全。 麟岱想起了那日楚佛谙的恶作剧,将他举过肩头,嘻嘻哈哈的朝寝殿走。 也就是那夜后的清晨,麟岱醒来,不见爱人的身影…… 第75章 求助许宗主 冷汗刷的一下浸透了麟岱的后背, 近日渐暖,已换轻薄春衫,腻腻地贴在汗津津的后背上, 像无礼僭越的触摸,令人毛骨悚然。 麟岱将那小册子放入鹰头戒指中,站起来时眼前发黑,差点没倒在地上。 他扶着床柱, 一边忍受着胸闷气短的痛苦,一边无措地环顾着偌大的佛谙殿。 昔日温柔乡, 不知何时闯来只不要脸的野雀,竟蒙着楚佛谙的皮,做些不知廉耻的勾当。 麟岱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无比黏腻恶心, 他在脖子上挠了几下,企图将这无耻闯入者的气息擦出,可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只留下一串鲜艳的血痕。 麟岱干脆脱了外衫,往身上贴了好几张净身咒。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原地徒劳地打转,手上在抓挠自己,脑子里疯狂地思考着对策。 楚佛谙乃长生境强者,能占据他身体的,怎么也得是魔域里霸据一方的首领。 这种魔头要么早死了, 要么刚从魔界深渊里出来。 那他是如何穿过坚韧不摧的人魔结界的?莫非……他从未被结界阻隔,一直埋伏人间,早早的就盯上了楚佛谙, 伺机而动。 麟岱催促自己冷静, 可越催促, 便越急不可耐。 这样强悍的魔头,麟岱不可能凭自身能力驱逐。眼下只能求救于涅罗宗,求救于许鹏莱。 麟岱一激动,身体内就疼得厉害。在楚佛谙这过了好久的舒服日子,让他越来越不能忍痛了。碎裂的灵根像刺一样扎在体内,麟岱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久违的有心无力。 行至殿门前,麟岱忽然停了下来。 在“楚佛谙”身上他没有感受到一丝魔气,连琼牙这狗鼻子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证明这魔头善于隐藏,到了修士都无法认出的地步。 他人微言轻,如何叫众人相信呢? 正思量间,大殿内的传讯符闪了下,外头传来人声。 “仙尊在否?宗主有请。” 来的恰是时候,无论许鹏莱信不信,麟岱都得去提点一番,免得涅罗宗被这魔头搞散了。 麟岱没想太多,直接拉开了门。 传讯的是个高个的涅罗宗弟子,麟岱有几分眼熟,认得他是宗内的一位年轻监理,叫古承。 古承见了他,悠悠然原地转了个弯,以后背示麟岱。 “古承无意冒犯,请仙君原谅。” 麟岱这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还散着头发。他心急如焚,简单整理了下,转身披了件兔毛披风,便道: “仙尊不在,还请带我去见宗主。” 古承背对着他,忽然转过了头。 他将麟岱上下打量一番,开口: “仙君早该说的。” 麟岱:“?” 古承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脸色不复刚才冷淡,溢出些奇怪的神色。他侧过身,替麟岱让出路。 “走吧,我带你您去见宗主。” 麟岱想了想,说: “能否替我寄封信?” 古承:“仙君请将信给我吧。” 麟岱道: “请监理稍等。” 言罢,快步走到了木案前。 虽然已经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思考起东西来还是令人疲惫。麟岱展开眼前的白纸,提笔,写下: “师尊亲启。” 然后将空白的信纸叠好,交予古承。 古承挑眉,却也没说什么。待麟岱跟在他后头往主殿走时,才轻飘飘来了句: “宗主虽光明磊落,却也不易插手仙尊私事。若是您日后受了委屈,可与我说。” 麟岱满脑子都是该如何让许鹏莱相信楚佛谙换了个芯子的事,心乱如麻,听见古承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愣愣地问出声: “啊?” 古承道:“仙君不要多想,我并没有那种心思。” 麟岱:“?” 许鹏莱近几日都没见到楚佛谙,接到天机阁的“议和令”时,气得拍碎了自己吃饭的桌子。 议和议和,仙尊又没死,这群人议他娘的和。壮汉正气愤着,被匆匆赶来的麟岱惊得愣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连忙请麟岱去侧殿更衣。 麟岱上前,直截了当地说: “许宗主,我有要事相告,望宗主一定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仙尊啥事我不放在心上,我许鹏莱……” 许鹏莱看到麟岱颈上的伤,愣了一瞬,语气忽然弱了下去: “我许鹏莱锄强扶弱,绝不让麟岱小友在我涅罗宗受半点委屈……” 麟岱摇头,“我所说之事,的确是天方夜谭,宗主不信也罢,但定要多戒备,万不可松懈大意。” 许鹏莱愣了一会,语气坚定。 “仙君请说。” 古承退出,关上殿门。 麟岱深吸一口气。 “楚佛谙被妖魔夺舍了。” ———— 言清的野心很大,他压抑了太久,虽然换了具身体后要警惕周围时刻不能松懈,但他是畅快的,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先是疏远了涅罗宗的那个许鹏莱,又去大沧山搜了绵锋的魂,将这位和光仙尊的陈年旧事挖了个底朝天,一番模仿后,言清对他的神色语气乃至走路的姿态都学了个十成十。 抬手垂目,让人觉着就是那位潇洒不羁的剑尊。 “恭送仙尊。”天机阁躬身行礼,送走了楚佛谙。 几人对楚佛谙的转变感到诧异,观察几天后,个个喜上眉梢。 楚佛谙倔了好几年,硬要废人废力实现什么“彻铲魔族”的白日大梦,拉着整个上修界陪他豪赌。他们这把老骨头早就经不住折腾了,只想求个清净快活安度晚年。如今楚佛谙一番新奇态度倒是对了他们的胃口,几人恨不得拉着手转圈圈舞蹈庆祝。 其中一人在这难得的轻松氛围中保持了罕见的清醒,道: “这仙尊转变几乎是一夜之间,叫人稀罕,莫非……” 另一人白了他一眼,说道: “怎么,他还能被人夺了舍不成?” 听闻此话,几人一同笑出了声。 “我宁愿相信太阿宗那位骨珑被人夺舍,都不信这位会被夺舍。” “什么妖魔听了他的名都就地化了,谁敢来夺他的舍?” “齐兄啊齐兄,你这是人老了,脑子还活着,想得比那十三四岁的小儿还天真。” “怎么不可能?”那人被拂了面子,反问道: “若是那上古大魔,就是当年差点夺了莲帝性命的那几位,对上楚佛谙,难道没个七八分胜算吗?” “那几分死的死,伤的伤,又过去了好几百年,早就不在六界之中了。” 那人说不过他们,愤愤一拍掌。 “罢了,不与你们费口舌,回去看我那金雀吐花去了。” “哎呀呀,你这人……” 言清快马加鞭回到了涅罗宗,推开殿门,发觉麟岱不在,转而步入侧殿,亦空无一人。 他的脸色阴沉,踢翻了脚边的矮凳。 楚佛谙当然不会这样做,可言清不是什么好人,那需要守着“君子慎独”的鬼话过一辈子。 这是几天来,麟岱头一次没有在殿内乖乖等他。 言清将后牙咬得咯咯响,他召来涅罗宗弟子,得知麟岱的去处后,便消失在了殿内。 转头,他来到了许鹏莱的住处。还未走近,便看见那平日里乖的不能再乖的美人,竟被个高大男子扶着,挨在他身边,十分依赖他的模样。 心头无名火起,言清勾指,学着楚佛谙的模样将灵力凝成一股细绳,准备绑住那男子。忽然想到麟岱被那齐缘书欺辱时,楚佛谙那毁天灭地的架势。 要杀了这人吗? 还是留他一命? 楚佛谙,你会怎么做来着? 思量间,他听见麟岱清楚地喊到: “许宗主,你定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那高个男子则劝阻他。 “仙君请回吧,宗主会为你做主的。” 麟岱仍是头晕,许鹏莱那副完全不相信甚至有点想笑的模样刺痛了他,叫他当场呕出了一口血。 壮汉吓得手足无措,让古承送他回佛谙殿,自己则要赶去百毒谷请医修圣手出面。 麟岱这身体是神仙来了都没用,他反复强调楚佛谙别人顶替。可许鹏莱就是不信他,忙着召长老、备药、请圣手,就是不听麟岱的话。 麟岱有些绝望,许鹏莱都不信他,那上修界就不会有人再信任他了。 他推开古承搀扶的手臂,然后扭头,见到了灵气已满出化为实质的“楚佛谙”。 他望了眼那顷刻间能扭断魔族的大掌,想到,若“楚佛谙”假借他的名义残杀人间修士,那他麟岱……岂不是不得好死? 何止是不得好死,简直含恨九泉。 麟岱快步走近,拉住“楚佛谙”的袖子。 言清没想到麟岱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热情,心头一颤,灵气消散。 “你去哪了啊?” 说完,还踩了楚佛谙一脚。 这脚麟岱很用力,言清被搞迷糊了,可怀中人实在惹人怜爱,于是他托起麟岱的手,道: “去了趟天机阁,怎么,想我了?” 麟岱埋在楚佛谙胸口,期盼着古承赶紧离开。 天不遂人愿,古承没有离开,还来了句: “见过和光仙尊。” 麟岱抬起头,望向这人。 古承的眼中竟含着几分怜悯,就在麟岱以为他已经懂得自己的意思时,这人躬身道: “仙尊喜得佳侣,应当珍惜才是。” 麟岱叹了口气,果然没明白。 “楚佛谙”微微勾唇,“不劳监理费心,告辞。” 麟岱掌心微微发汗,这假货演得太像了,连细小的表情都与楚佛谙如出一辙。 这该如何是好…… 第76章 差点被淹死 和他回去后, 自己还可能活着出来吗? 麟岱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动作很小,还是被“楚佛谙”察觉到了。他低下头与麟岱对视, 眼神中泛着幽幽的暗光。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掌盖住麟岱脖子上渗着血珠子的伤痕,男人语气诡异。 “都怪我不好,弄疼小麟岱了。” 麟岱眼尾一挑。 他太紧张了,竟主动露出了破绽。 “我不小心弄伤的, 不怪前辈。” “是吗?麟岱骗人,昨夜还不是这样的。” 正当麟岱不知该如何回应时, 许鹏莱匆匆赶了过来。 有他在此,这魔物再怎么张狂也不至于就地要了他的命。麟岱松了口气,紧接着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因为许鹏莱说道: “仙尊, 还请进屋细谈。” 这是丝毫没把他说的当真,麟岱急了,一把扯住“楚佛谙”的袖子。 “我身体不适, 前辈陪我回去。” 许鹏莱对这魔物压根就不设防,若他偷袭, 许鹏莱说不定就折在这了。 壮汉“呀”了一声,道: “我就知道仙君身体没这么容易能好,您等着,我已向百毒谷圣手传讯,明日清晨便来为仙君调理身子。” 麟岱仍拽着“楚佛谙”不放。 “不, 我就要前辈陪我回去。” 一旁的古承皱起眉,盯着麟岱,满脸奇怪神色。心想, 这人……莫非是受虐狂么? 都被弄成这样了, 还死死拽着楚佛谙不放。 “别闹。” “楚佛谙”的嗓音低沉又柔和, 混合着强者高坐云端的怜悯,听起来让人后背酥麻。 “我马上回去陪你,好吗?” 这温声细语于麟岱而言无异于催命咒,可麟岱不敢放任这魔头与涅罗宗之人独处。 楚佛谙这般看重涅罗宗,若回来后发现宗门被只魔搞得一团糟,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岂不是让他痛苦自责。 于是,麟岱咬牙再次说道: “我就要你陪我回去。” 麟岱随“楚佛谙”回到大殿时,身体仍是紧绷的。 他看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魔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楚佛谙”道: “这几日事务繁忙,叫小麟岱受委屈了。” 麟岱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迅速回应道: “前辈受累了,晚间……不如一同沐浴?” 计上心头,麟岱向殿后的浴池处瞟了一眼,试探地问。 “嗯?” “楚佛谙”拨弄他的耳垂,继而又点了点他的鼻尖。 “好呀,我让绵锋备好药材。” 竟是连药浴之事都知道…… 他是从何而知的?如此私密的事,楚佛谙不可能向外人提起。那么知道麟岱时常药浴的人,只有楚佛谙、琼牙、绵锋这两人一犬。 寻常魔族只能夺舍人的身体,却不能窥探人的记忆。上古大魔说不定有这个能耐,可楚佛谙毕竟是人族仙尊,神魂强悍几乎无人可窥破。 这样想来,此魔头必定是以密法搜查了琼牙或者绵锋的记忆,从而模仿楚佛谙的一举一动。 他居然没有搜我的记忆,麟岱诧异,也弄不明白。 转念一想,搜自己的记忆也没用,他麟岱哪怕跳起来指认这人不是楚佛谙,上修界都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这魔头想取代人族仙尊楚佛谙,而不是他的爱人楚佛谙。 “发什么呆?” 察觉到粗粝的指尖已摩挲到自己唇边,麟岱慌忙偏过头,寻了个由头敷衍过去。 “有些饿了,在想吃什么。” 柔软的触感倏忽即逝,“楚佛谙”有些不舍的搓了搓手指。 “还在生气?” 麟岱眼珠一转,“嗯。” “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搬去侧殿的,小麟岱就原谅前辈吧。” 男人亲昵地靠近想搂住他,麟岱借着巧劲绕开他的双臂。 “多说无益,前辈还是沐浴时努点力吧。” “楚佛谙”歪了歪头,露出了个狐狸似的微笑。 这笑容让麟岱想起了个人,模模糊糊的,却没想起是谁。 只是觉得熟悉。 “原来小麟岱是这个意思……” 男人弯下腰,打量着眼前低垂眉眼似乎是不太好意思直视他的瘦弱美人,继而贴近他的耳侧,低声道: “包你满意。” 很快就到了晚间,琼牙回来了一次,示意麟岱那群灵宠已经聚集好。麟岱咽下“楚佛谙”喂来的一勺蛋羹,漱过口,挽着男人的手走进水汽氤氲的温泉浴池。 “坐下。”麟岱歪着头,盯着男人说。 “楚佛谙”喉结滚动,依言乖乖坐在被熏的热乎乎的洁白玉石上。 泉水恰好漫过他的胸膛,男人束发的锦带飘在水面上,色泽变得深沉阴暗。 麟岱掬起一捧清亮泉水,松开指缝,浇了楚佛谙一脑袋。 水珠顺着他形状锋利的眉骨、下颚,淌到了健硕的胸膛。 凝在锁骨间像口小池塘。 想到爱人的身体被个肮脏的魔物占领,麟岱就怒不可遏。他单手抵在男人的胸口,问道: “前辈能否告诉我人魔结界的来源?” “楚佛谙”眉头一挑,“哦,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奇而已,前辈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麟岱撇嘴,一副扫兴模样,转身欲离去,却被男人捉住了手腕。 “你过来,我告诉你。” 温热泉水几乎能将人泡软,麟岱坐在男人腿上,一遍一遍安慰自己,这是楚佛谙的身体,这是爱人的怀抱。 不要害怕,不要愤怒,不要露出马脚。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故意让我心疼是吗?” “楚佛谙”熟练地操控水灵力疗愈麟岱的伤口,手掌抚过的肌肤瞬间恢复成原先的光洁,一点红痕都未留下。 这种温和的触感麟岱再熟悉不过,好几次,当他以为自己睁眼就能看到地府大门的时候,这温暖轻柔的灵力总是会急急赶来,给予他春风般有力的救赎。 在麟岱以为自己看淡生死的时候,楚佛谙给了他偷生的欲望,让他活了一天又一天,越发贪恋人间美好。 两人还有许多没有兑现的诺言,譬如远游,譬如行侠仗义,开宗立派。 麟岱红了眼眶,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嘟囔道: “好热。” 耳边是男人闷闷的笑声,他抱着麟岱,低声说道: “人魔结界,乃我的心脏所化。” 这魔头知道的还真多……麟岱将脑袋靠在男人的肩上,撒娇似地推他。 “然后呢?” 男人背靠巨大的白玉,双手于水下摩挲着青年窄劲的腰。他勾了勾嘴角,继续说道: “当年实在蠢笨,又爱逞英雄,见魔族泛滥而生灵涂炭,人间却没有可抵御的神兵利器,故而剖心化结界,守一方平安。” 一阵静默后,麟岱撑起身体,冷冷地看着“楚佛谙。” 男人昂起头,笑得很张扬。 “怎么了,小麟岱也觉得此举甚是愚蠢,对吗?” 麟岱脸色黑沉,双手不自觉握拳。 这卑鄙下作的魔物,胆敢当着他的面侮辱楚佛谙。 侮辱他的心上人。 男人似乎看穿了麟岱的心思,他愉悦地摸了把青年的侧脸,然后被他狠狠拍开。 “装不下去了?” 麟岱抹了把脸,厌恶地瞥了男人一眼。 他一言未发,掌心托起团碧绿火焰,一只只火焰狐狸在指尖肆意奔窜。 “楚佛谙”只是笑着说: “怎么,不怕毁了你情郎的身体?” 麟岱双手结印,火焰化为一只只精巧的箭矢,带着熊熊燃烧的尾羽,唰唰钻入水中。浓厚的药液被蒸腾而出,弥漫在空中四处流散。 麟岱呵道: “驱魔阵,起。” 早以被隐藏在水底的百张驱魔符应声而出,瞬间化为流光将二人团团围住。 麟岱借着药液里还算丰裕的灵力,支撑着符咒射向身下的男人。 他眼底一片狠戾,碎裂的灵根经不起折腾,顿时在体内断作两截。 麟岱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将掌中的火焰直接向前拍去。 竟是想玉石俱焚,逼出他的神魂。 男人哼笑一声,右手快如霹雳,掐着麟岱的脖子浸入水中,按在了玉石铺成的底部。 咕噜噜的气泡不断升起,伴随着气泡一同破裂的,是麟岱精心准备的那上百张驱魔符。 言清拎起被淹得睁不开眼的麟岱,道: “麟泽渊,你好狠的心啊,竟丝毫不留情面。” 麟岱趁机喘了几口气,还未开口反击,就又被淹入了水中。 他无力地扑腾着,几秒过后,被男人蛮横地提了起来。 “我对你不好吗,为何要杀我?” 麟岱这回学聪明了,歪着头吐水,不让这疯子看见他的脸。 “看着我!” 男人骤然被激怒,他掐着麟岱的脸颊,强迫他直视自己。 麟岱都被淹傻了,眼前一阵发白,哪里还看得清东西。他努力睁开眼,只瞧见了怒气冲冲的爱人。 他哭了出来,眼泪滴落在男人青筋虬结的手腕上。 幸好,冲他大吼的人不是楚佛谙。麟岱几乎想不到如果真是楚佛谙这般对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会崩溃到想死吧,先死自责自弃,再假装不在乎不需要,找个机会偷偷开,强装冷静自持打点好琼牙和那群灵宠。 最后找个僻静的山头或者湖边,坠崖或者溺死。 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会直接了当的走,什么都不带。他会先感激楚佛谙的这段时间的照顾,再轻飘飘来一句“变心就变心吧,我不在乎”,然后带着琼牙隐居。没有修为又如何?他总有办法获取灵力,继续炼他的丹,等着家族门阀相邀。 他会好好活着,看着琼牙修炼成真正的神兽。他还要晋升天授丹师,撰写灵丹录,从此流芳千古。 不,麟岱想,或许二者都不是。 有一种可能,有一种完美到令人心醉的结局。楚佛谙永远都不会变心,他么永远相爱,无论是命薄缘悭的此生,还是捉摸不定的来世。 只要无人打扰,他们便能长厢厮守。 麟岱忽然恢复了呼吸,他攥住那紧紧掐在颈间的大掌,艰难地开口: “放开我。” 第77章 奸细是谁 “好啊。”男人答应得很爽快, 紧接着道: “你说我是谁?说对了,便放过你。” 麟岱怒极反笑,“你是魔界的哪方首领?” “怎么, 嫌弃自己的魔躯脏污,便来抢人族仙尊的身子,好不要脸。” 男人吃吃笑出声来,松手任麟岱落入池中, 水花过后,露出了颗湿漉漉的脑袋。 青年眉眼凌厉凶狠地看着他, 殊不知在男人眼里,他与只气急了想咬人的兔子没什么区别。 “泽渊啊泽渊,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原以为咱们同门一场, 多少也有些情分。未曾想,竟是这般冷心薄情。” 同门一场?麟岱盯着眼前人,脑中闪过好几副熟悉面孔。 最后, 他从流沙般飞逝的记忆中携出一缕,眸光一闪, 厉声道: “言清,是你!” 言清拊掌感叹,“不愧是泽渊,好生聪敏。” 麟岱颤巍巍站立起来,他抬头仰视着男人, 语气中不乏疑惑。 “你……是如何占据剑尊身体的,他的神魂又去了哪里?” “我?” 言清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麟岱警觉地望着他。 “我生来便能夺人躯体,供我使用。对了, 言清, 亦是我的容器之一。” 男人脸上的表情可谓风轻云淡, 麟岱却惊愕地瞪大了眼。 “你是魔?” “不对,你不是……”麟岱问出口后很快就否决了自己,他缓缓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柔美的桃花眼智中露出三分惊疑,七分忌惮。 男人微微昂起头,道: “我并未成魔,言家少爷胎死腹中,我占据了他的身体出生,又借着你师尊的提携,拜入太阿宗修行。这样说来,我该是位正统修士才对。” 麟岱向后倒退几步,“正统修士可不能掌握这夺舍之术,你到底将前辈的神魂逼去了哪里?” 他最关心的便是这个,言清是人是魔已经不再重要,楚佛谙的安危时刻牵动着他的心。 “泽渊啊,我也正奇怪呢。” 男人向前一步,俯下身的阴影将麟岱完全笼罩,像一座山。 “楚佛谙之强悍上修界无人不知,我也没想到能成功夺舍,可是,你猜怎么着?” 麟岱的袖子被攥出了丝,想到了些可怕的东西。 他干巴巴开口,道: “你说。” “楚佛谙内里空虚,竟只剩一缕魂魄维持意志,神魂薄如蝉翼,一捅就破了。” “我钻了空子,瞬息便占据了这具身体。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也?” 麟岱目眦欲裂,他一把握住男人的衣领。“刺啦”一声,亵衣豁开了个大口子,像惨白诡异的笑脸,嘲讽着麟岱的无能。 “那他的神魂呢,他的神魂去哪了?” 言清没想到麟岱这小胳膊小腿还能晃动他,稳了下步子,含笑欣赏着眼前极近奔溃的青年。 他一直都爱麟岱萎靡的模样,像一只开到疲倦的花,耗尽精血绽放后美到自缢的感觉。 这令他怦然心动。 在太阿宗时他放任麟岱被冷落欺负,为的就是他的绝望,他的腐败。现在,在经历了长久的浇灌后,他终于迎来了青年死一般的盛开。 言清的心悸动不已,他挑起青年被泉水濡湿的发梢,置于唇边一吻。 “泽渊,师叔真的很喜欢你。” 回应他的是麟岱不遗余力的一拳,“我问你楚佛谙的神魂去哪了!” 美人勃然大怒,绯红的眼尾与朱红的唇让人想起了日光下的春花。他整个人都红红粉粉的,因愤怒而蹙起的眉都透着艳色,他唇瓣开合,吐出微微喑哑的好听嗓音。 言清捂着被捶疼的肩头,看呆了。 “你把前辈的神魂弄去哪了,你说啊!” 言清几乎要承受不住心中巨浪似的波动,他深深吸一口气,坦白道: “这应该问你自己,泽渊。” “什么意思?”麟岱含泪逼问。 言清转了转眼珠,又露出了那种狐狸似的笑。 “我一探入这人的身体,便发现他将神魂生生刨开,应当是分给了别人。” “这楚佛谙当真能忍痛,神魂扯出一丝倒是没什么感觉,可只留下一丝,那剥离的过程也是难熬至极啊。” 言清故意拉长了语调,刺激麟岱。 “你不会不知道……他将神魂给了谁吧?” 麟岱的眼中满是冰凉的泪水,蓄满后忽然滴落,他反应过来,闭眼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还能给谁,必然是给他了。 麟岱为了炼丹,服用青鸟髓淬炼神魂,造成躯体亏损,加上被俘魔界时受的伤,体内时常疼痛不已。 楚佛谙先是给了返生炉,可被他强行制丹时震碎了,又饱受折磨。那次他逃出太阿宗去大沧山,依靠楚佛谙炼制出了多枚化瘴丹之后,便觉得痛楚减轻了许多。 后来他随楚佛谙来到涅罗宗,身体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只要不是大悲大喜,几乎都感觉不到那痛意。 曾经钻心蚀骨的疼痛被谁挡了去,麟岱从未细思过。 是那些名贵到令人咂舌的丹药吗?是楚佛谙一箱一箱往回运的天材地宝吗? 很显然,都不是。 麟岱现在明白了,是楚佛谙一缕又一缕缠绕在他体内的神魂。 在他阖目昏昏欲睡的时刻,在他毫无防备地拥着男人小憩的时光里。楚佛谙将自己抽丝剥茧,一缕一缕地送进麟岱体内。 他将自己的爱、自己的温柔、自己的□□,都化作了纤薄的蛛丝,缝补麟岱破碎的躯体。将他的伤口黏合,再抚平。 听闻莲帝制作仙山丹炉时要历经九道工序,先是炼矿、制范、熔铸,继而锤击、锯挫、錾凿,最后焊接、刻划、错金。 那么楚佛谙治愈他,定是比这些工序还要繁琐。 初遇楚佛谙时,麟岱还只是尊破旧的丹炉,被遗弃一旁,丝毫不惹眼。 楚佛谙没有嫌弃,反而如获至宝。他欣喜地带回家修补,浑铸,装饰,使其闪烁生辉。 只不过,他镶嵌在这尊旧丹炉上的,不是金银,也不是玉石,而是他的神魂,他的生命。 麟岱觉得自己成了个剥皮吸血的怪物,生生消耗了另一个人的精气,他捂着头,无力地蹲坐于水中。 言清听着那崩溃的啜泣声,道: “不过……泽渊也不必如此伤情。” 若是寻短剑死了,他也就失去了这样靡丽绝望的美人。 男人蹲下,目光扫过青年形状优美的锁骨。他抬起麟岱的下巴,戏谑道: “楚佛谙体内还有一缕神魂在世间。我召唤不出伉侠,也无法探寻他的记忆,便是因为这缕神魂的威慑。” 麟岱愣愣地抬头,眸中忽然燃起了一簇火。 “你没将这最后一缕打散……” “泽渊也太看得起我了。” 言清是笑着说的,嘴角却绷的很紧, “和光仙尊之魂,哪怕是你师尊亲自出手,都未必能打散,更何况是我。” “他这缕神魂还未等我镇压,便自己溜了出去,估计是躲起来了吧。” 说到这言清上下看了眼麟岱,揶揄道: “原以为那缕魂逃到了你这,还担心会被他绞杀。搜查过后发现他竟是躲了起来了,天助我也,教我完完全全占据了这具结实的身体,占了个大便宜。” “好奇怪,楚佛谙对你用情至深,居然会丢下你独活,看来什么生死相依不过是凡人编造的笑话,你说呢?小麟岱。” 麟岱满脑子都是那句“躲起来了”,他如蒙大赦,喘气都轻松几分。 真好,楚佛谙还活着。 两人还有重逢的机会。 言清一眼就猜透了麟岱在想什么,不悦地掰过他的脸。 “好了,说说我俩的事吧。” 麟岱蹙眉,将脑袋整个偏过去。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ΗDJ “你伤我所爱,我恨不得将你抽皮扒骨,以泄愤恨。” 言清意外的没生气,他甚至勾了下麟岱的耳垂———模仿楚佛谙的小动作。 “和我没什么好说的?麟岱,你当初救我时,可不是这番态度。” 麟岱冷哼一声。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救你,让你死在魔域,被那群瘴气啃食成白骨一具,岂容你在此兴风作浪。” 青年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悔恨的表情,言清心情大好,继续说道: “别这么无情,我好歹也帮过你。” “太阿宗那次,你将我易容成你的模样,然后逃了出去。你猜猜,你那好师尊对我做了什么?” 麟岱白了他一眼。 “他最好是杀了你。” 言清一阵朗笑。 “哈哈哈,我倒是一心求死,奈何他不让。” 男人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他睨着麟岱,道: “鹿鸾山生生掰断了我的手腕,将我吊在你的床头,看我血流不止,哀嚎求饶。” 麟岱挑眉,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 “怎么,你不是于他有恩吗,他为何这般对你?” “有恩……” 言清忽然转身,淌着池水踱步,神经质的喃喃道: “我的确对他有恩,不对,应当是言家对他有恩……” “这狗东西,竟丝毫不顾及我的救命之恩……” “妈的……” 从言清断断续续的自白中,麟岱渐渐知道了那些前尘往事。 言清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也没有名字。夺舍了言家少爷后,他也就继承了“言清”这两个字。 鹿鸾山还未成为仙尊时,在鹿家受人排挤,一次,他差点被嫡系中的几人弄死。言家族长看不过去,替鹿鸾山主持公道,替他争得了进入家学读书修习的机会,这才开启了鹿鸾山的仙途。 那时言家族长是位妇人,亦是言清的母亲。她腹中正怀着言清,由于修炼受损,这胎儿足足怀了几年都毫无动静。就在见到鹿鸾山的那一眼,胎儿踹了族长一脚。族长以为是神明授意,连忙救下了濒死的鹿鸾山。 其实那一刻刚好是言清夺舍了这位少爷,伸了个懒腰。 自那以后鹿鸾山修炼顺遂,被天机录受封骨珑仙尊,风光无限。 又过了好几年,言清终于出生,由于和骨珑仙尊有过这么一段轶事,被认为是仙尊的救命恩人。鹿鸾山似乎真的将他视作恩公,将他接入太阿宗,给予他诸多特权,让他在上修界名利双收。 无人知道这身体里早就换了个灵魂,言清替代了言家少爷,在太阿宗活得好不畅快。他享受仙尊恩人这个身份,渐渐得意忘形,被鹿鸾山发现了端倪。 起因是他时常离开这具身体,夺舍人家的身子,做出些荒唐可笑的事来。再回到言清体内,悠哉悠哉的去看笑话。 有一次回得不及时,被鹿鸾山发现了。所幸鹿鸾山惦念那救命之恩,没有处罚他,只是口头警告,不许他再犯。 从那以后,言清越发得意忘形,反正鹿鸾山不会对他如何,他便在宗内呼风唤雨,肆意妄为。 对于鹿鸾山也没有了最初的尊敬与畏惧。 “可惜啊,居然还有天罚这种鬼东西……” 言清眼神幽怨,一拳砸到了石墙上。 “我夺舍人族,忤逆天道,上天要我眼瞎腿瘸,暴病而死。” “鹿鸾山那废物居然以人族叛徒的罪名将我关在牢中,说我破坏人魔结界,对我不闻不问。” “我算是明白了,他巴不得我死,好让那些卑微耻辱的往事被人遗忘,他好安然做那尊贵清高的骨珑仙尊。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哪里还有今天……” 言至此处,言清忽然看了麟岱一眼,笑道: “我能逃出来,多亏了泽渊。” “若不是鹿鸾山加派人手去寻你,狱中守卫亏空,我还真就死在了那里。” “多谢泽渊,又救我一命。” 麟岱脸色青白,他已经知道了后续。 言清从太阿宗逃出,因为人族叛徒的罪名,他无法回到言家,只能在外逃窜。被齐缘书捡到带回涅罗宗,又被麟岱发现,救了他的命。 麟岱真想给自己一拳,若不是他多事,言清早就死了。 当时就不该让前辈救他,太阿宗之事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何必要去弄清楚! 麟岱悔不当初,怨恨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冥冥中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一切,麟岱同其他人都被拴上了无色丝线,无知无觉地演着悲欢离合的皮影戏。 他们默默承受,别无他法。 麟岱忽然想起了一点,问道: “人魔结界破损之事不是你做的,那是谁?” 是鹿鸾山吗? 他一心想向魔界求和,做出此事,也有可能。 麟岱曾经以瞳术迷惑过鹿鸾山,逼问他人魔结界之事。可鹿鸾山一口否决,也说不出是谁所毁。当时麟岱以为他心有畏惧,不敢言明。现在想来,他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言清双眸眯起,歪着头望着麟岱。 他咂嘴,说道: “我说了,你会信吗?” 麟岱沉默了一会,道: “我信。” 为什么信?麟岱自己也不知道,直觉告诉他言清这里有他想要的答案,有掩埋尘埃之下的真相。 言清笑完了腰,他一边抹泪,一边道: “好,那我便告诉你。” 麟岱紧紧盯着他,男人悠然走出浴池,披上那件楚佛谙惯穿的黑袍。 “是绵锋。”言清说。 “楚佛谙的手下,绵锋。” 麟岱哑然,他停住了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绵锋?居然是绵锋……怎么可能是绵锋! 楚佛谙不是蠢人,他那般信任这个童子,两人必然是过命的交情。他还命令绵锋驻守大沧山,看管人魔结界……麟岱眸光一亮。 难怪,难怪结界频繁被损,却找不到那作乱之人。 竟是楚佛谙的心腹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楚佛谙信错了人,麟岱心如刀绞,若他知道自己多年忠诚的下属做出此等行径,不知道该如何伤痛。 “绵锋为何要如此?”麟岱问。 魔族入侵,对他可没任何好处。 “我不知,我亦是搜过他的魂之后才得知此事,先前代太阿宗外寻查明此事时,几乎没注意到这号人。”言清答到。 绵锋的确低调,上修界知道他的人没几个。 “你方才……”男人拉长了调子,“是不是怀疑你师尊?”??DJ 麟岱不理他,却也没否认。 言清:“哈哈哈,鹿鸾山也有今天。” 见麟岱看着自己,男人解释道: “那老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盯上你了。” “当时有个什么传言来着……对了,莲帝转世,你的天赋相当好,在太阿宗一亮相,都说你乃莲帝转世,前途无量。那汝嫣家族的神婆还替你算了一卦,说是命带莲花,祥瑞之兆。可惜啊,鹿鸾山小肚鸡肠,生怕你夺了他人族仙尊的位置,将你养在身边却不教导,想将你生生养废。” “养着养着,就不知怎么动了情。他那人,庶出的便宜少爷,性情古怪吝啬,人家看你一眼他都要发疯。你越是招人喜欢,他越是痛苦煎熬。于是他想法设法,费尽心思地孤立你,待到所有人都对你弃之敝履时,再假惺惺走到你面前,等着你求救诉苦。” “可他不知道自己碰上的是什么硬骨头,泽渊啊泽渊,你当真厉害,受尽那般折磨都未曾低头。鹿鸾山苦心经营,到头来便宜了他的老朋友,哈哈哈哈……” 第78章 离开涅罗宗 和麟岱猜的八九不离十, 只是他未曾想到过,鹿鸾山居然会忧心自己被人取代。 原以为他那样的强者,是没有这种顾虑的。即使有, 也不应该顾虑年纪尚小的麟岱,而是顾虑楚佛谙这种实力相当的修士才对。 难道真是因为年少时的遭遇?麟岱也不愿再细思了,楚佛谙的神魂还在外漂荡,想到这他就惴惴不安。 他的神魂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麟岱该如何寻到, 言清这里该怎么应对,鹿鸾山执意求和, 人间又如何太平…… 沉重琐事像厚棉被一样层层盖下,麟岱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他张开口,还没说话, 就感到泉水咕噜噜浸没了耳朵,眼前晃动着爱人模糊的脸。 ———— 翌日,在许鹏莱又一次祭出八人阵后, 麟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许多人。涅罗宗中人待他极好,见他醒来, 两个女弟子惊喜地抱在了一起。 麟岱正欲微笑,说自己没事。却见人群中言清一脸凝重的盯着自己,用的还是楚佛谙的脸,一时没忍住恶心的干呕起来。 “仙君,你还是不舒服吗?” 一只小手从人群中挤出, 大胆地握住麟岱的手。 许桐桐年纪甚幼,才不关心什么男女有别身份尊卑,她泪眼汪汪地扑到麟岱身上, 小手捂住了麟岱的脸。 “爹爹说……说你病了,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麟岱见她小大人似的皱眉, 安慰道: “我无事,桐桐别担心。” 麟岱没吃什么东西,坐起后捂着腹部,接连吐着苦水。 壮汉连忙让人呈上莲子羹,递给“楚佛谙”。 涅罗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拉扯着出去了。麟岱见他们挨挨挤挤地说话,还有一个悄悄回头来看自己,发觉麟岱也在看他,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麟岱不免叹气,许鹏莱虽然不信他说的话,对他却是一等一的好。座下弟子无不尊敬有礼,连那群小孩都很是喜爱他。 旧日的伤痛被逐渐洗刷,麟岱似乎都要忘了曾经阴郁寂寞。也是这样的涅罗宗告诉了他世人的真善美,让麟岱真真正正感受了了人间的纯粹美好。 越是珍惜,便越是留不住……麟岱不知该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宗中坐镇仙尊已经换了个人,告诉他们风雨将至,此般太平可能稍纵即逝…… 青年轻敛眉眼,眸中闪过泪光。 言清愣了一瞬,命众人退下,拂袖坐在了床边。 许桐桐扒在门边看了又看,终于还是被他老爹一把子拖走了。 麟岱闻到了食物温暖的香气,他看见递到唇边的小勺,想了一会,终于咽下了一口。 言清没料到麟岱这么乖顺,汤勺碰着碗壁叮铃一响,又递出一勺。 没一会小碗就见了底,麟岱感到有些反胃,他摇摇头拒绝言清送到他嘴边的糕点,将软枕支起,靠在了床头。 他看着言清,一言不发。 男人静默着,又忘向窗外。他说: “泽渊恨我?” 麟岱什么也没说,他眼神扫向书案,想起了昨日请求古承寄出的信。 涅罗宗弟子皆使用白鸽送信,这样算来,今日鹿鸾山就能收到他写的无字书。 眼下言清占据了楚佛谙的身体,这上修界便只有鹿鸾山能制衡他。鹿鸾山一心向魔界求和,虽不知言清的心思,但麟岱能看出他并无剿灭魔族的抱负。毕竟言清不是人族,他更类似于魔族那种生命,说不定更乐意成为其中一员。 两人一旦联手,楚佛谙多年心血就毁于一旦。麟岱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爱人不在,哪怕肝脑涂地也要为他守护这番基业。 如今绵锋已不再可信,他势单力薄,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使鹿、言二人生出龃龉,最好是彻底决裂,两方争斗,拖延时间,他才有机会寻回楚佛谙的神魂,稳定局势。 于是麟岱开口: “不算恨。” 言清果然皱起了眉。 “怎么,我还以为你对楚佛谙情深意重,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为他报仇雪恨。” 麟岱冷笑一声,直视言清双眸。 “言至白,你不配我恨。” 言清一愣,见青年缓缓道: “别说前辈了,你甚至都不能和我师尊相提并论。他是人族正统修士,天机录在册仙尊,而你呢?” 麟岱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充满了嘲讽。 “你甚至连自己是哪一族的生灵都不知道,你就是个来路不明,鸠占鹊巢的疯子。” “你占了楚佛谙的身体,一举一动模仿着他的样子,当着是个可怜虫……” 麟岱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掌风打断了发言。他闭起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炸开在脸颊上。 言清弹开不知何时出现在麟岱发间的蜜蜂,轻柔地捻起头的一缕黑发,置于掌间揉了揉。 “瞧把你吓得。” 言清打趣道:“这么信不过我,怕我打你?” 麟岱出了身冷汗,他知道言清在故意吓他,讪笑道: “嗯,毕竟我昨日被按在水里,差点淹死。” 言清沉默了,他两手并用,将指尖光泽柔顺的长发变成小辫。 一边编结,一边说: “昨日是我不对,我太激动了,泽渊原谅我吧。” 麟岱注意着言清缠着他发丝的手,那是天赐的宝物,最适合握剑的骨肉。麟岱曾在睡前珍重地吻过那方骨节,如今,却被个丑恶的灵魂操纵着活动,这让麟岱抓心挠肝,难受的不行。 言清并没有他想的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很平静,麟岱的激将法什么都没激到,他没有挫败,继续说道: “原谅什么?你没做错,你只是无能而已,毕竟没有楚佛谙的身体,你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听了,忽然耸动肩膀笑了出声。 “小坏蛋。” 言清说着便点了下麟岱的鼻尖,温柔宠溺,同楚佛谙如出一辙。 “睡懵了吗,连前辈都不认识了?” 言清这样是要把伪装进行到底了,麟岱付之一笑,道: “一点都不像。” 男人挑眉,展臂于麟岱面前转了一圈,将自己全方面地展示给青年看。 “泽渊还是不明白啊。”他说。 “虽然你哭起来最好看,但我还是不介意哄你开心。像与不像已经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合适,懂吗?” 见麟岱没反应,他又说道: “待会会有人来为你收拾打点,今日午后,我们便外出游历。” 麟岱一惊,言清若将他带了出去,两人的行踪岂不是更难追寻,如果鹿鸾山找不到二人,他的计划也就失败了…… 可出了涅罗宗,他才有更大的可能逃走。麟岱抿唇,问: “你想做什么,将我带出去杀掉吗?” 言清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 “我楚佛谙可不会伤害自己挚爱的仙君。” 麟岱不耐烦地蹙眉。 “你才不是楚佛谙。” 言清没和他计较,只是道: “好好准备,我马上来接你。” 言清行动很快,这边说要走,那边就来了辆天马灵辇。天马算是上修界最美丽的一种灵兽,洁白高大,性情温顺。只是昂贵无比,麟岱没舍得为自己弄一匹。 “走吧,泽渊。” 言清看着怀抱九色猫依依不舍的麟岱,并没有露出急切神色,而是好脾气地劝慰: “你都带了琼牙了,也不缺这一个,也带着吧。” 麟岱将猫猫粉红的鼻尖吻了又吻,终于还是放在了原地。 “九公主,就拜托你照顾白羊他们了。” 他摸摸猫猫的胸脯,又捋了捋它的尾巴。 “你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九色猫近来才开智,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下麟岱的掌心。 “爹~爹~好~” 麟岱被这糯糯的童声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这是楚佛谙教的。 他曾喊过九公主大闺女,楚佛谙便打趣说这是大儿子,还要让猫猫认他当爹,给他养老。 麟岱只当他开玩笑,未曾想楚佛谙真的教这猫怎么喊爹爹,还准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麟岱同它对视,漂亮的桃花眼低垂,长而翘的睫毛打下片沉郁的阴影。 “爹爹……爹爹……一点都不好。” 小猫似乎没听懂,它见麟岱没有收回手,便将自己毛绒绒的粉爪子搭上青年的掌心,喵喵地说出另一句话。 “爹~爹~再~见。” 麟岱破涕为笑,撸了吧猫猫脑袋,站了起来。 “九公主再见,爹爹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带着你父亲楚佛谙。” “谈完了?” 言清替他解下披风,垫好柔软的茵褥。 麟岱毫不客气地坐上去,神态自若。 “嗯,事务繁多,谈得久了些。” 言清忍俊不禁。 “我竟不知泽渊还会开这些玩笑。” 麟岱今日换了身月白箭袖,腰身以手掌宽的紫绶紧紧系住,还挂着珍珠和美玉。黑发高高束起,镶珠银冠暗生光辉,活脱脱一个潇洒矜贵的年轻公子。 言清看得手痒,不着痕迹地向他身边挪了一寸。 清苦的莲子香气扑面而来,还未等言清细细嗅闻,就被麟岱以双指抵住了脑袋。 “不许挨着我。” 言清竟真的后退,坐到了另一边。待做完这一切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该死,麟岱手无寸铁又修为尽失,如何号令的了他? 言清低低咒骂了自己一声,转而望向冷冰冰的青年。 灵辇两侧都开了棱形花窗,麟岱就坐在窗前,任由天光照满身。他好似一堆冬日残留的雪,言清不由得担忧这日光将他照化了。 他竟对麟岱生出了怜惜……言清后知后觉,心口莫名的颤动了一下。 兴许是楚佛谙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又兴许他心里的最后那么一点良知,总之,言清觉得窗前沐浴阳春的青年是如此动人,比起哭着的时候,美得更为惊心动魄。 言清的心慢慢展开,像根拧巴了十几年的麻绳,一点点松动后获得了长久的安宁。 这一路很安静,言清意外的没有其他动作。他一直盯着麟岱,麟岱只好闭眼假寐,等到言清唤他时,灵辇已经行到了漳州——两人约定看悬泉花的地方。 按照原本的计划,两人应该一路南下,先是到潭州,再是漳州,最后到下修界暂住,好好疗养一段日子。 不知为何,言清先带他来了漳州。 第79章 又见邓陵钧 无论是何处都无所谓了, 爱人不在身边,人间的景色根本就毫无生气。麟岱望向云端,想着楚佛谙的神魂正飘向何处。 言清见他心不在焉, 为他夹了一箸小银鱼。 漳州的特色,将三寸长的透明小鱼裹上藕粉,炸成月牙状,再撒上把亮晶晶的鱼鳞粉, 好看更好吃。 麟岱毫无胃口,偏过头, 言清只好将那箸鱼放进了他面前的碗里。 “想什么呢?” 言清问。 想你死,麟岱心中默默吐槽。 他看向酒楼窗外的行人,忽然想到了个通风报信的好方法。 言清低调出行, 将两人行踪隐藏得极好,甚至给他戴了半边蝴蝶面具遮住了眉眼,只露出嘴唇和下巴。面具被施了法术, 膏药似的黏在他脸上,怎么都摘不下来。 麟岱纵使是修为尽失, 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生气,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顶着这张黄金面具,贵气且窝囊地跟在言清身后。 言清抢走了琼牙,相当于抢走了麟岱的半条命。他不得不对男人言听计从, 所幸三首蛟还在麟岱的手腕上缠着,它变作一只镯子,并不起眼, 亦没被言清发现。 今年又是太阿宗弟子大选的日子, 大选之前, 宗中弟子会游走四方,捕杀魔族为自己增辉。麟岱寄出的那封信若真引起了师尊的注意,这会应当跟到了此处,只要他联系上涅罗宗弟子,必然会引起师尊的注意, 如何让师尊发现他,这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挑起二人的矛盾,麟岱也有了打算。 既然两人对他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那不如好好利用这一点,说不定他也能趁乱脱身,好去找回楚佛谙的神魂。 想到这里,麟岱回答道: “我幼时在外流浪,没见过这般热闹平和的街景。” 那时他还很矮,仰头是各色丑恶的嘴脸,能刮花人脸的皮革腰带,总是将他脑门碰青的剑柄,还有蛮横地推搡他的大手。低头,便是各式各样,热爱踩人的鞋子。 麟岱孤身一人,在各色鞋子中逃窜,最后站稳脚跟,也成了行色匆匆中的一员。 只是,他看着那热闹的人间,总感觉隔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这红尘烟火,安康喜乐,同他没有一丝丝联系。 言清挑眉,有些诧异地问道: “你在宗中多次外寻,也没来观赏过吗?” 麟岱摇了摇头。 “每次任务都是些偏僻荒凉之地,偶有路过城镇市集,也只是匆匆一眼,没有细看。” 说到这青年垂下了头,乌黑柔软的发丝贴着他白玉似的颈脖流泻,淌到名贵单薄的外袍上,千丝万缕的,每一根都愁眉苦脸。 他戴着蝶形金面具,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还有柔软的唇。这使他看上去脆弱易碎,仿佛没有任何威胁。 虽然事实本就如此,他此刻的麟岱,的确让言清心头一颤。 佛家将头发称为烦恼丝,起初言清不明白,可他现在是明白得透透的了。那轻烟一般秀气绵密的发丝划过他的心尖,让他瘙痒难耐,急着说出些安慰的话来。 可是言清偏不,他这类人至死都没几句真话,于是他调笑道: “看来你和楚佛谙过得也不甚如意,怎么,他没带你出来游玩过?” 麟岱转过头,冰冷眼神透过蝴蝶面具,死死地盯着言清。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毁了这病美人和他情郎的游历,讪笑一声,道: “快吃,吃完带你看祭神会。” 麟岱眸光一亮,上修界无人不信神祭神,说不定会在祭神上遇见太阿宗子弟,从而找到师尊。 他端起碗,匆匆扒了几口。 “慢点吃。” 言清又给他夹菜,尽是麟岱不爱吃的。他从前不挑食,可后来嘴巴被楚佛谙养刁了,吃这些总觉得差些意思。 麟岱皱着眉咽下,嚼都没嚼。 “容易胃疼。”言清提醒他,麟岱置若罔闻,将碗放到桌上,道: “带我去。” 他这一声在言清听来无异于妥协后的撒娇,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去结账。 麟岱唤停他,小心翼翼地问: “可不可以让琼牙也看看?” 见言清脸色不佳,麟岱连忙道: “不行就算了。” 言清不禁蹙眉。 若他是楚佛谙,青年会怎样? 定是直接抱上来,黏糊糊地说些羞人的情话。别说一条狗了,怕是连那些兔子山羊什么的全捎上,再懒懒地躺在楚佛谙腿上,笑着捧起小灵宠叫他看。 言清不希望他在麟岱心里是一副吝啬小气又多疑的模样,于是他开口: “好啊。” ———— 华灯初上,两人赶了巧,正逢上最热闹的那两天。修士扮作莲帝花车游行,以祈求来年平安顺意。 麟岱不许言清拉着他,言清便牵着琼牙寸步不离地跟着。麟岱停下来看花灯,言清便立住假装观赏风景。麟岱走着看莲帝像,言清便也望着那金声神像。 两人挨得很紧,麟岱看到了太阿宗弟子也不敢发声引起注意。言清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只是纵然着他没有直接挑明罢了。 言清则又是另一番想法。 他不认为麟岱会逃跑,楚佛谙肉身在此,青年最怕的应当是自己走丢了才是。 他那般念旧的一个人,太阿宗苛待他,他还能留在那里七八年之久。离开涅罗宗,离开上修界认可的“楚佛谙”那便更不可能了。 离开他,麟岱该如何活? 麟岱走得好好的,迎面被人塞了一捧硕大的花束。他抬起头,看见了楼上笑眯眯的少年人。 “哟,麟岱!” 竟然是邓陵钧。 两人许久未见,麟岱又戴着面具,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 言清挡在青年身前,麟岱怀中的火红花束顷刻间湮灭。 麟岱伸手一握,只勉强留下了一片花瓣。 言清看了半天,邓陵钧翻身跃下栏杆,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 “竟是和光仙尊,晚辈邓陵钧觐见。” 言清微微偏过眼神,薄唇轻轻抿起,淡淡道: “邓陵公子,你僭越了。” 活脱脱楚佛谙的做派,但又不完全像。 楚佛谙一定接住那束花,再询问麟岱这人是谁。 若麟岱回答“旧友”,楚佛谙会将花束捧起,转交给他,再悄悄问麟岱要不要找间酒楼客栈叙旧。 若麟岱回答“仇人”,楚佛谙根本不会让那花到他手上,他会一掌将花和人都拍出十万八千里,让他们滚的远远的。 可是这些只有麟岱能体会,旁人眼中的楚佛谙没这么细腻的情绪,言清想要扮演他骗过世人,那实在太简单了。 他唯独骗不过的只有麟岱而已。 第80章 邓陵钧的协助 “晚辈无意冒犯, 望仙尊恕罪。” 在“楚佛谙”面前,邓陵钧还算恭谨,他规规矩矩行礼, 甚至后退了半步,以示尊崇。 麟岱紧紧捏着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邓陵钧。 邓陵族乃上古三大家之一,与灼鹿、汝嫣并列上修界门阀之首, 若有邓陵钧相助,麟岱的脱身便更为容易了。 可言清立在一旁, 他不敢开口。 邓陵钧忽然摸了摸脑袋,道: “仙尊若是不嫌弃,可上楼上雅间小聚, 家父亦在此处……” “不必。”言清出言打断,极其不给面子。 麟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于是他先于言清一步, 说: “不劳烦邓陵公子了,我与仙尊还有事, 先行一步。” 言罢,他展开手掌,将那片残存的花瓣归还。 麟岱扯着言清匆匆离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邓陵钧捏着那花瓣不知所措,忽然, 花瓣微微一颤,爬出了一只肉眼难以看见的小虫。 言清琢磨不透青年的想法,只是跟着。 青年居然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为了保全他的体面, 带着他穿过人群, 一路奔向闹市里难寻的静谧之处。 待到两人行至湖边,麟岱已经跑得发汗,眼圈都是微红的。 言清莫名地觉得好笑,于是他伸出手,替麟岱解开面具 ,并擦拭鬓边的汗珠。 索性此处没什么人,便不拘着他了。 麟岱意外地没有拒绝,任由言清指尖抚过他的耳垂,再落到黏连的发丝上。 此刻月明星稀,两岸柳丝倾颓,晚风委身湖水,湖水拥吻行人倒影,好天良夜,万物都暧昧无声。 青年秀气的眉眼于灯火之下更为动人,言清心弦一动,情不自禁地俯身。 麟岱鬼迷心窍地抬起头,双眼雾蒙蒙地迎上自己的爱人。 这张熟悉的脸,这身温柔的气息,思念回潮爱意席卷脑海,神识混沌身体已先行一步。 言清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微微睁开眼想将此刻收入脑海此生铭记,却在对上青年双眼的那一瞬,蓦然瞪大了眸子。 言清两眼翻白,仰面栽倒。 “咚”的一声,是男人后脑勺砸地的动静。麟岱惊惧未定,猛地喘了两口气,很快便镇定下来。 琼牙自行解开束缚,化作巨大的猛犬,回头朝麟岱唤了一声。 麟岱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上犬,一扯巨兽脖子上闪亮的鱼鳞甲,呵道: “走!” 两人其实没走多远,麟岱遥遥地看见刚才邓陵钧所在的酒楼,喜上眉梢,疾驰到那楼台之下,仰面看去,却未见少年人的影子。 莫非……麟岱失意地叹了口气,邓陵钧不愿掺和此事,已经匆匆走了。 走了便走了吧,麟岱握紧银甲,正欲掉头逃跑,却迎面被架灵辇拦住。琼牙低吼一声,还未亮出獠牙,就见朱轮华盖内探出了个黑皮卷毛。 邓陵钧咧嘴一笑,绿眼睛焕发出这个年纪的人独有的活力光彩。 “上来,我带你走!” 麟岱松了口气,琼牙化作幼犬钻入他怀中,一人一犬钻入车内,原地只留下升腾的尘埃。 青年一进来,邓陵钧手中的小虫就离开他的手指,攀到麟岱的手腕上。邓陵钧羡慕不已,道: “这里哪里寻来的小虫,这般聪明,还会通风报信。” 麟岱心疼地握住小蛟的尾巴。 “它是三首蛟,跟着我才变成这副样子的。” 邓陵钧哑然。 “离开太阿宗后……你倒是吃了不少苦,怎么不来找我?” “我不是说过吗,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我邓陵家,我给你看金凳子。” 麟岱不记得金凳子是哪一茬了,他刚刚又使用了瞳术,正担忧言清到底会昏迷多久。 够不够他离开这里? “麟岱,你怎么不理我?那条虫子口吐人言让我等候在此救你,其实也不用他说,就你那一眼,都要把我看穿了。可怜巴巴的,像小狗。” “和光仙尊对你不好吗,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囚禁你了,你是不是刚逃出来?” 邓陵钧巴巴地说个没完,麟岱却恍惚地看着窗外不理他。他打了个响指,麟岱回神,道: “此次多谢邓陵公子相助,日后必然倾力报答。” 邓陵钧挑眉,双臂环抱着自己,整个人贴到了车壁上,表情犹如见了鬼。 “你怎么了,为何这样同我说话?” “你难道忘了吗?你可是救过我的命啊,我的好恩公哥哥。” 他故意压着嗓子,将那声哥哥说的缠绵又谄媚,麟岱恶心得后背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邓陵钧,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被青年一骂,邓陵钧满脸爽到的表情。他贱兮兮地伸了个懒腰,哼哼唧唧地说道: “哎呀,我想这一声可想得太久啦。” 麟岱没功夫同他插科打诨,问道: “上修界如今是谁掌权?“ 邓陵钧诧异道: “还能是谁,天机阁那些老东西,还有你师尊呗。” 麟岱摇头,问: “和光仙尊近来说什么了吗?” 邓陵钧表情忽然严肃,甚至有些阴沉。他盯着麟岱,问: “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他是不是将你掳去了涅罗宗,困在了那里,还什么都不告诉你?” 麟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邓陵钧却以为他默认了,愤起怒叱: “这老东西真不是人,还和光仙尊,我呸,分明是个不要脸的色胚。” “听闻你离开了太阿宗,我就知道不对劲。那老东西持强凌弱,你师尊竟这般胆小怕事,巴巴地将你送到了人家床上,自己没本事就算了还连累徒弟受罪。废物,上修界第一大废物!” 麟岱:“……” 邓陵钧的想法的确异于常人,麟岱张了张嘴,将近来的经历压缩,讲给邓陵钧听。 邓陵钧是个急性子,每每麟岱说道紧要之处,他就会愤起打断,然后发表自己的想法。譬如: 麟岱:“魔族来犯,我前去大沧山寻汝嫣老先生,发现他已离世。悲痛之际,幸有剑尊相助,得以炼制出化瘴丹,保众弟子平安。” 邓陵钧:“我就知道你能行,麟岱你可太厉害了,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我就死在太阿宗了。我们全家都感谢你,要不要去我家看金凳子?” 麟岱:“我已无意停留,离开太阿宗,师尊派人追杀我,还俘虏了我的狗和蛟。” 邓陵钧:“什么他追杀你,我的天他怎么好意思啊,亏我以前还呢么崇拜他,呕!你就该去我家的,能和他灼鹿家抗衡的,也只有我邓陵一族了!” 麟岱:“我误打误撞遇到了楚洵,又被他关了几日。” 邓陵钧:“楚洵?哪个楚洵?哦我知道了,哪个不长眼的傻叉少爷,麟岱您别生气,我以前不懂事说过你被拒婚的事,其实楚洵老没用了他完全配不上你。” 麟岱:“楚洵竟是剑尊的侄儿,我随前辈去了涅罗宗,这才免于受辱。” 邓陵钧:“他做什么了,我去他做什么了?他敢辱你?麟岱你别拦着我,我去给这龟孙脑袋薅下来,长得丑想得美怎么不上天呢这孙子,老子当年就应该给他砸进墙里抠都抠不下来。” 麟岱:“剑尊对我很好,甚至剥离神魂为我疗伤。我和他情投意合,约定相伴此生。” 邓陵钧:“麟岱你糊涂啊,怎么能如此草率就私定终身!这事你爹妈……哦你没有,那这事你师尊……唉算了,总之,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就这么草草把自己送出去了?” 麟岱:“未曾想,言清夺舍了前辈,欲搅乱上修界秩序。我已引来师尊与他抗衡,还请你带我离开此处,找一处躲避之所。” 邓陵钧:“你还怪聪明咧麟岱,哎呀你师尊确实能与剑尊打个平手,不过我听我爹说,剑尊似乎要更厉害几分,虽然他人很低调不大出面,但是有急事他一定会来的……等等!” 邓陵钧双眼忽然瞪大,他掐住麟岱双臂,问道: “你说什么?言清夺舍了和光仙尊?” 麟岱点点头,邓陵钧却将大掌盖在了他的额头上。 “麟岱,我懂!” 麟岱:“……?” “剑尊对你根本就不好对不对?你日日欺骗自己,幻想着他情深意重,哪怕认为他被人夺舍,都不相信他的狠心与冷漠!” 麟岱悠悠然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无人相信楚佛谙会被夺舍。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楚佛谙体内之人便是言清,他占据了前辈的身体作威作福,我无法容忍,便逃了出来。” 邓陵钧面露难色。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麟岱,只是……哎呀我同你直说吧,言清依然在太阿宗,昨日路过,还是他招待的我。” 麟岱大惊,随即失了魂般地喃喃道: “不可能,他不是被指认为人族奸细,蓄意破坏人魔结界,然后逃出宗门了吗?” 邓陵钧见他摇摇欲坠,连忙扶住了他。 “你从哪听说的?人魔结界毁坏的真凶已被寻到,是那汝嫣家出了叛徒,与魔族勾结欲称霸一方。” 麟岱心中闪过了个危险的念头,他颤巍巍抬头,一字一句地问: “是汝嫣家的……谁?” 邓陵钧见麟岱几乎要晕过去,大掌托着他的背,雄浑的灵力逼入促使青年打起精神。 麟岱像被人从泥潭里拽了起来,呼吸渐渐有力,他忍不住咳了两声,随即道: “你说啊!” “是……”邓陵钧艰难开口。 “是汝嫣长老,连带着太阿宗所有的汝嫣族人,都被天机阁赐死了……” 麟岱想起了那位温文尔雅的女长老,她是鹿一黎的舅母,对麟岱十分和善,顶好的一个人。 还有汝嫣瑶瑶,汝嫣老先生唯一的孙女。 麟岱捂住了脑袋,痛苦地说: “怎么会是她呢?分明、分明是……” 麟岱也不知道是谁了。 究竟是谁说了谎,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麟岱头疼欲裂,邓陵钧吓得大喊: “停,停车,唤医师!” “不能停!”麟岱握住他乱挥的手腕,“快走,言清追上来了。” 邓陵钧只好让麟岱躺平,脑袋搁在他的大腿上,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加快速度,回古剑门!” “不去古剑门。” “闭嘴吧小祖宗!” 邓陵钧心急如焚,他干脆捂住麟岱的嘴,道: “我替你传讯鹿一黎,将你师尊引来抗衡楚佛谙行吗?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 “那是言清,不是楚佛谙!” 麟岱挣脱邓陵钧的手掌,反驳他。 “你说是谁就是谁吧,别说话了小心疼死你!”??DJ 第81章 到底是谁 ———— 男人不知自己为何出现在此, 四周白茫茫的,像是什么仙山瑶池。可是太过清冷,寂静到让人心慌。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竟是微微透着光。 麟岱怎么样了? 一个念头忽然在脑中冒出,像只尖尖的春笋,扎破他的脑壳生长出来。 他一愣,随即皱起了眉。 麟岱……是哪位?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他。 为什么心里总有声音在呢喃这两个字, 反反复复,一次比一次难过, 一次比一次声嘶力竭。 对了,男人不由得摊开自己的手掌,自己叫什么名字来着? 静默几秒, 男人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除了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呼唤”麟岱”, 其他的他一无所知。 他试探地向前走,此处除了游荡不定的雾气, 便是静悄悄睡着的莲池,还有无数祥瑞的碗状莲花。 莲花竞相开放,姿态优美,色泽明艳,偶有水波声传来, 他低头一看,见池中划过一尾红鲤,一串气泡过后轻快地消失。 心头畅快, 他蹲下掬起一捧清澈池水, 饮了满腔甘洌。 水是透明的, 他的身体也是透明的。男人觉得怪异,却没有细思。 此为何时?此为何地?此去何方?又有多重要呢? 心中有种莫名的安宁,他仿佛很久没有休息过了,这安宁居然让他觉得十分幸福——如果忽略心头“麟岱”那两个字的话。 他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遇见了一只小舟。 它安静停在水面上,两桨横放,等着人摇动。 小船内放着一枝莲花,男人敢打赌,这是此处最美的莲花。它纤长,柔美,含苞欲放,比他先前看到的任何一朵都要引人注目。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勾那朵莲。微风拂过,小船向远处移了寸许,男人的指尖差已经触到了柔软的花瓣,偏偏因为这阵风,他与那莲花失之交臂。 他有些恼怒,于是他起身,直接跃上了小舟。 水波轻晃,惊动了胆小的鲤鱼。他得到了这朵莲,可小船也开始移动。那船桨忽然落入池中,他还来不及拾起,就被带着离开了原地。 好狡猾的船,是故意引诱他上来的吗? 碧绿莲叶被小船冲撞的东倒西歪,男人捂紧怀中的莲花,免得他被无礼的莲叶误伤。 不知行了多久,小船停了下来。男人趁机上岸,怀中忽然一阵烧灼,他“啊”了一声,掀开衣襟一看,那株美丽的莲花居然不见了。 男人急了,脱下外衫检查了一番,的确是不见了,像是融进他胸膛里似的,莲花瞬间消失,干干净净连一片花瓣都没给他留下。 他失望地低头,却听见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声。 男人被哭声吸引了注意,他不再关注莲花,而是拨开浓密的仙草,向哭声的源头走去。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团子一般蹲坐在地,只有三四岁那么大。他捂着脸,哭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男人呢起了恻隐之心,他弯腰抱起小孩,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哭?” 小孩打了个哭嗝,一撇嘴,泪水滚珠子似的从葡萄大眼里淌了下来。 “我是莲帝麾下战神,他罚我去人间受苦呢。” 这么大奶孩子说话居然一板一眼,路都走不稳还说自己是什么战神,男人忍俊不禁,道: “莲帝是你爹吗?我去和他说说,替你求情。” “真的吗?” 小崽吸了吸鼻子,又看了眼男人。 “莲帝不是我爹,他是我的主人,你待会见了他可千万不要乱说。” “走吧,小战神。” 小崽拉着他的食指,莽莽撞撞地走向远处的一棵白色大树。 树下坐着位身材修长的仙人,他从头到脚都盖着层流光溢彩的薄纱,只余双骨骼分明的手掌在外头,静静地搁在膝盖上。 他似乎注意到了二人,薄纱随着他的动作而飘动——仙人扭头,注视着渐渐走近的男人与小崽。 小崽瑟缩着躲到男人身后,男人抱拳,道: “无意打扰,敢问仙人尊号。” 薄纱被吹得飘动了一下,仙人清冷的声音泛起回响。 “楚佛谙,你终于来了。” ———— “你从哪里找到我师兄的?” “关你什么事,再嚷嚷我给你丢出去!” “你……” 麟岱是被一阵嘈杂的争吵声惊醒的,他转动眼珠,瞧见了正大发雷霆的邓陵钧。 少年人弓起背,好似怒气冲冲的豹子。 邓陵钧身前,是许久未见的小师弟——鹿一黎。 两人不知为何吵得面红耳赤,麟岱往怀中一摸,发觉琼牙不见了,于是他挣扎着起身,道: “我的狗呢?” “我在这呢麟岱。” 邓陵钧上前正欲握住他的手,却被鹿一黎一脚踹飞。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慢吞吞道: “师兄,我是鹿一黎……” 麟岱叹了口气,“我知道。” 琼牙掀帘而入,麟岱眸光一亮。 “琼牙,你没事吧?” 琼牙摇了摇脑袋,将药碗递给麟岱。 “主人,快趁热喝。” 麟岱推过药碗,又看向床边呆立着的二人,还是点头道谢。 “多谢二位师弟,这里是?” “酒楼而已,师兄在此歇脚,有什么事便与我说。”鹿一黎抢着回答,还将邓陵钧向后挤,不许他在麟岱面前晃悠。 “师尊他……” “师兄别担心,我知道的。” 鹿一黎半跪于地,非常专注地盯着麟岱。 太阿宗一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麟岱。 青年被剑尊养的很好,肌骨丰盈,皓齿鲜唇,矜贵秀美不可方物。鹿一黎的心慢了半拍,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你知道什么?” 邓陵钧探过脑袋,隔在麟岱与鹿一黎中间。 鹿一黎白了他一眼,“与你有何关系?” 邓陵钧瞪大了眼。 “与我有何关系?你们师徒二人连个修为尽失的凡人都照顾不好,叫他流浪在外白白吃了许多苦,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今日若不是我,他就被那剑尊扣下了,你还想见得着他?” 鹿一黎听了,眸光一暗,对麟岱说道: “剑尊……对师兄不好吗?” 麟岱摇摇头,道: “我们很好,只是……” 邓陵钧替他回答: “麟岱觉得楚佛谙被人夺舍,性情大变,欲扰乱上修界秩序。” “岂有此事,师兄是何时发现的?” 鹿一黎惊愕地瞪大眼,坐到麟岱床边,垂下头询问: “你仔细想想,可看出是被何处妖魔夺舍的,已经过了多久了?” 邓陵钧被他的态度唬住了,结结巴巴道: “不、不是,你还真信啊?” 鹿一黎瞥了他一眼,只是道: “师兄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不做没把握的事,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张嘴闭嘴满口荒唐。” 邓陵钧想反击,可此刻也顾不上回怼,他看向麟岱,这才发现青年眼底的一抹悲戚。 “这……麟岱,我是真不知道,剑尊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有魔头能将他夺舍,除非那魔尊降世……” 麟岱蹙眉,声音有些喑哑。 “我也不知道,可……那人和我说,他是言清。就在半月前,涅罗宗一弟子将受伤的言清带回宗中,楚佛谙前去审问,被……夺了舍。” “言清,言至白?” 邓陵钧转过头看着鹿一黎。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你知道什么?” 鹿一黎倒吸了口凉气。 “言清还在太阿宗内呢,这几日我常常见到他。” “切。”邓陵钧晃了晃脑袋。 “这我也知道。那言清说说笑笑的,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这就更难缠了。”鹿一黎说。 “除非……”说到这他顿了顿,“世上不止这一个言清。” 麟岱抿了抿嘴唇,先是问道: “鹿青,师尊呢,他在何处?” “师尊收到了一封信匆匆出去了,我想定是你写的,便跟随他来到此处,然后……便跟丢了。正准备回宗,就碰上了你和邓陵钧。” “我想着……你们还是不碰面较好,我亦不会透露你的行踪,等师尊传唤我,我再前去见他。”С?D? 麟岱点点头,又看了鹿一黎的胸口。 那里曾被师尊的方仪宝剑贯穿,留下深深的一个血窟窿。鹿一黎为了他做出弑师的举动,麟岱一度以为他会被师尊杀掉,不过幸好,他终究是灼鹿一族万千宠爱的小少爷,哪怕犯了天大的错,都是师尊寄予无数希冀的传承人。 不过命虽然没丢,苦肯定是吃了不少,麟岱有些内疚,道: “那日……你回宗后,怕是躺了许久吧?” 鹿一黎浅浅一笑。 “师尊没有罚我什么,只是关了我一段时日。说来师兄到了涅罗宗后,过的好吗?” 应当是过得很好,至少要比在太阿宗过的快乐。青年通体散发的矜贵气息骗不了人,楚佛谙的确又善待他的师兄,青年从发丝到指尖都透露着养尊处优的娇气感。 鹿一黎握了一下他的手,很轻的一下,像是无意间的触碰。 麟岱抬起头,还未等他回答,邓陵钧便贱兮兮道: “剑尊对我很好,甚至剥离神魂为我疗伤。我和他情投意合,约定相伴此生。” 麟岱:“……” “师兄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好了,外人嘴多,容易生出些流言风语。” 鹿一黎说话明显比从前高了几个档次,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只会扯着嗓子吼的单纯少年了。他扶麟岱躺下,道: “师兄身子弱,还是睡会吧,我替你去探探外边的情况。” “等等,有一事,还需和你们说。” “麟岱你说。” 邓陵钧凑过来做倾听状。 “占据楚佛谙身体的那人,我也不确实他究竟是不是言清。但是,他的确代替言清活了这些年。真正的言清早就胎死腹中,他在母胎中将言家少爷夺舍,取而代之。” 鹿一黎与邓陵钧齐齐看向麟岱,似乎对此时感到震惊。 麟岱忍不住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第82章 又见师尊 “那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邓陵钧直来直去, 便直接道: “我方才见他身上并无魔气,也不是什么山精鬼魅,竟有如此夺舍的本事, 他究竟是什么?” 鹿一黎细思片刻,说: “管他是什么,师尊已经前去,定不会让他猖狂。” “他是什么神仙吗?” 鹿一黎又对邓陵钧翻了个白眼。 “管他是什么, 总之不是和光仙尊就是了。师兄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对了……” 鹿一黎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 放到麟岱手中。 “这是汝嫣老先生当年为你请的平安脉,你带着吧。汝嫣一族出了与魔族私通的叛徒,整族被师尊清除……我舅母从祠堂里取出这个, 让我转交给你。” 少年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悲伤神色,很快就遮掩住了。 麟岱愣愣地捧着那缕红绳,想起了昔日在学堂读书的时光。想起了汝嫣老先生, 想起了总是刁难他的那几个太阿宗弟子,想起了清平阁莲花池里鲜红的龙鱼。 他摸了摸掌中的物件, 不禁想,这根红绳便是平安脉吗?短短几寸长的东西,居然能保人平安。 “叛徒不是汝嫣一族……”麟岱想起了言清说过的话,喃喃道。 “我知道,我亦没有办法证明。” 鹿一黎叹了口气,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出去了。 两人告别,余邓陵钧和琼牙守在麟岱身边。 鹿一黎担忧琼牙不能保护麟岱, 挣扎了半天, 还是让邓陵钧这玩意留了下来。 麟岱的灵根已断成了两截, 却迟迟没有消散。他知道是楚佛谙融在他体内的神魂在守护自己,眼眶一酸,忍不住又望向窗外。 楚佛谙此时又会在哪里呢?那一缕孤单的残魂何其脆弱,不会遭到流窜在外的魔族的迫害吧…… “看什么呢,麟岱?” 邓陵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麟岱愣了一会,道: “邓陵钧,你知道脱离□□的神魂会飘向哪里吗?” 邓陵家是上古贵族,知道的秘辛要比他多的多。 少年摸了摸下巴,咂摸着说道: “地府?” 说完他又补充道: “寻常人神魂飘散,必然会归于地府。但是和光仙尊这般几近于神的强者,说不定会升往九天之上,前往虚无之境。” “虚无之境?” “对,便是神明居所,和人间遥隔千万里,传闻莲帝陨落后便安息于此地。” 麟岱想起来了,最开始读书时背诵的《囷龙经》,讲述莲帝一生的人物志。 怎么说的来着…… “莲帝救世,善根善心,卫天正道,炙火煎熬。” “炙火煎熬,秃鹫啄食,骨瘦形销,哀哀欲绝。” …… “上有青天,下有太阿,心有不甘,埋骨虚无。” 埋骨虚无,竟是指的虚无之境吗?麟岱黑漆漆的眼珠微微转动,像是想起了什么。 在他被楚洵囚禁的那几日,楚佛谙是如何找到他的呢? 他问过一次,楚佛谙只道“感觉他在此处”,便寻来了,并没有细说。 但麟岱隐约记得两个细节,一是他不想被楚洵抓住,情急之下爬上了莲帝像,二是他在淮州酒馆喝醉了,抱着莲帝陶像,质问他为什么不救赎自己。 然后楚佛谙就来了。 麟岱知道自己体质特殊,无法布下任何追踪法咒,连锁定方位的法器在他身上都不起效果,那么楚佛谙是如何“感觉”到他的呢? 莫非……他抬起头,透光窗遥望神秘莫测的夜空。 莫非莲帝在上,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声? “邓陵钧,药好苦……” 他忽然开口。 “我给你打水去,再捎两块糖,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啊。” 邓陵钧立马起身,风一般出了门。 麟岱掀开薄被,几步来到窗前,一屈身跪了下去。 他疯魔了,曾经认为前人作古,无法给予后人保佑的麟岱开始寄希望于遥远的神明。他其实很不甘,明明幸福已经近在咫尺,为何总有人拉他重返深渊。他只是想好好活着,和爱人一起将人间看遍。 为什么这么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为什么他麟岱就得承受这些痛苦。生而无父母,长而无恩师,随行无亲友,夜眠无良人。他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唯一的爱人都要被被老天收走,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合掌,额头点地有声,无比虔诚地俯拜。 莲帝在上,后人麟岱在此祈求垂怜。若见楚佛谙残魂游荡,还望送其归乡…… “对了!” 邓陵钧忽然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 “若你想求莲帝,烧香磕头可是没什么用的,要沾朱墨写在蒲草上,再晾在月光里,莲帝才看得到。” 麟岱:“……” “哈哈哈,我家长辈说的,他可是莲帝麾下大将,我先出去了,你要朱墨吗?我给你买点。” 麟岱:“……要。” 烧香磕头竟没什么用吗?麟岱有些气恼,那人间供奉的莲帝像多得数不胜,香火也是一片接着一片,原来所有的祈求都没有传到莲帝耳朵里。莲帝为何不提前将这方法告诉世人,让人们苦苦跪在神像前,拜了虚无的一年又一年。 不过……想来即使世人都知道了这个方法,哪怕蒲草生于大泽边随手就能摘上一把,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昂贵的朱墨。 麟岱心中难受的很。 邓陵钧很快就回来了,麟岱接过水壶,正欲饮用,忽然停了下来。 玉色水壶通体晶莹温润,手感极佳,看着就贵重。 “我要的墨你买了吗?” 邓陵钧听了点点头,很自然的从怀中掏出墨盒,递给麟岱。 麟岱笑道:“多谢邓陵小公子。” 推开一看,是块完整的墨,泛着隐隐的松香。 麟岱背后一阵冷汗,他攥紧被子,喉头发紧。 “不喝药吗?” 邓陵钧端起那碗冷掉的汤药,递到他嘴边。 麟岱咽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揉弄着自己的眼睛,道: “我、我眼睛好疼。” “怎么了?” 邓陵钧的语气意外的很温柔,他扶住麟岱的脑袋,凑近看他微红的眼睛。 就是现在,麟岱猛一睁眼,再次施展瞳术。 耳边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麟岱感到脸颊一凉,像是印上个轻轻的吻, 后背覆上了只大手,还安慰似的拍了两下。 他抬眸,望见了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琼牙猛地扑过来,血沫飞溅,温热的液体小拳头似的砸在脸上。 “琼牙!”麟岱反手祭出狐火,不要命似地化枪向言清刺去。 这人带回来的竟然是黑墨,用的水壶也不是市井街头能买到的样式,果然是言清变化伪装而成的邓陵钧。 言清哼笑一声,从身后拉出一人挡在了身前。 鹿一黎被他提在手中,歪着脑袋,像死了一般。 火随心动,麟岱透支了自己的生命,硬生生将狐火凝成软鞭,袭向言清的后背。 狐火能灼烧神魂,只求着耗费精气的一击,能为他争取一刻逃生的机会。 “麟岱,你还没醒悟?” 男人冷冷道,随即麟岱手心一麻,狐火蜷缩回了身体中。 “那邓陵家的傻子已经被我引进了迷阵,没人能救你了。” 麟岱吐出口中的血,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此时任何一个动作都是错的,他没有丝毫胜算。 琼牙倒在地上显出原形,仍然拖着断爪执着爬向麟岱。 麟岱摇头示意他别动,自己则慢慢弯曲膝盖,抬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攻击,然后双膝并起缓缓跪在地上。 琼牙痛苦地挣扎着想站起,他身上肌肉撕裂,骨骼错位的嘎啦声一阵一阵响了起来。 言清忽然笑了。 “反正怎么做你都不会高兴,我还拘着自己做什么?” 言清抬脚踩住了琼牙受伤的腰椎,将犬妖踩得吐血。麟岱扑过去,牵过言清的手,置于自己的脖子上。 “不关的他事,是我对你下了魅术,这条命你拿去,别伤害琼牙。” 言清偏过头看他,大掌摩挲着麟岱修长的脖子,然后一点点收紧。 麟岱呼吸一窒,脸上开始充血。 “泽渊啊泽渊,你真是太会惹人生气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我偏偏拿你没办法,你说这该怎么办?” 麟岱不语,言清便接着说道: “对我使用那些小手段就算了,还引来了这么野男人。嗯?你以为找来他们就能为你撑腰了?你还敢惹来鹿鸾山,怎么,这会怕了,想你那好师尊了?” 麟岱忽然反应了过来,从嗓子中艰难地挤出一句: “鹿鸾山呢?” “他找不到我们的。” 言清诡异一笑。 “我在太阿宗混了那么多年,最会应付的人就是他。” 麟岱像是失了主心骨似的,他垂下脑袋,一副仍君处置的模样。 “怎么,想死?” 言清晃了晃他,笑道: “要是死了,可这辈子就见不到你那好情郎了。” 麟岱眸光微亮,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他问言清。 “我要做什么,才能活下去?” 言清拍了拍他的脸。 “你也知道我生气啊?” 他指向鹿一黎。 “你的小师弟还有一口气,你杀了他,我便留你和这条蠢狗一命。” 麟岱看了眼鹿一黎,道: “我没有力气。” 言清扔下一把匕首。 “用这个。” 麟岱摇摇头。 “不会。” 言清笑起来像发狠。 “麟岱,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青年还是摇头,言清不悦地掰正他的脸,正欲说话,门口传来一道冰冷的人声。 “住手。” 麟岱顿了顿,满眼惊愕地望向来人。 是鹿鸾山,他依旧穿着华贵的白色法衣,金线盘龙般窝在柔软的衣料上。面容俊美清冷,看着比从前还要严峻几分。 言清也是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呵道: “鹿鸾山,你怎么找来的?” 鹿一黎神态自若地从地上爬起,朝鹿鸾山躬身行弟子礼。 “多谢师尊暗中相助,保弟子性命。” 说完这话,他朝麟岱眨了下,麟岱心领神会,悄悄向窗户那边挪动。 言清低声咒骂了一句,扭头欲跑,却被一面巨大冰盾截住。他只好转身,化灵气为剑横在身前,准备迎接下一击。 麟岱见状,连忙将失血过多化为幼犬形态的琼牙拖到身前,然后抱在了怀中。 言清对于鹿鸾山的恐惧是来自于骨子里的,即使披着楚佛谙的皮囊,他亦不敢直面鹿鸾山。更可况鹿鸾山手中的那柄方仪宝剑,正散发着阴森森的寒气。 而他尚且驾驭不了楚佛谙的伉侠。 麟岱终于挪到了窗边,他在乾坤袋里翻找,找那张飞行符。 在耳畔兵刃声响起的那一瞬,麟岱祭出符咒,然后吃力地从窗口栽了下去。 “不要!”言清分了神,肩膀上生生挨了一剑。 几名太阿宗弟子破门而入,同鹿一黎一起围住言清。鹿鸾山望向窗口,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追。 第83章 招魂灯 麟岱知道无人能将自己的方位探寻, 但这张飞行符绝对没有鹿鸾山跑得快,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他抱着昏迷的琼牙,停在了一片林子里。一落地麟岱就脱力跌倒, 咳出了满嗓子血。 借着月光,麟岱弯腰查看琼牙的伤势。小狗整个脊骨被斩断,整条犬都瘫了下来。 麟岱给他塞下几枚丹药,自己也胡乱咽下几枚, 然后万分心疼地抱紧了他。 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言清占据了楚佛谙的身体, 居然全然招架不住鹿鸾山,一昧地躲避,惧于迎战。 身后传来树叶唰啦的声音, 麟岱感到有些疲惫,还有些绝望。他缓缓道: “就不能放过我吗,师尊?” “啥放过啥, 麟岱你还撑得住吗?” 邓陵钧的嗓音此刻格外动听,麟岱难以置信地回头, 见少年抬腿扫开眼前的枯木树枝,然后一把将麟岱拽了起来。 他跑得很急,耳边那枚金黄的剑形耳坠不见了,不知被哪根细枝烂藤私吞了下去。 几名黑袍老者跟在他身后,只凭着他们身上藏而不露的灵力威压, 麟岱就感受到这了这几位的强悍莫测。他们稍一抬手,麟岱就感觉浑身一轻,浊气消散, 疼痛渐渐收敛。 怀里的琼牙微微动了一下, 麟岱一摸, 它的脊骨完好,骨肉愈合,毛发也在一点点生长。麟岱的手掌上只残存着点点鲜血,连那点擦伤都消失不见。 看来是邓陵族的秘卫,顶尖的那几位。 上修界要大乱了,邓陵族少主出行竟带上了最后的武器。 “虽然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 “但是,我相信你。” 邓陵钧说完,便从腰侧虚空中拉出一只铜灯。 麟岱定睛一看,不免惊讶地说道: “招魂灯?” 邓陵钧将灯递给了他,见麟岱愣着没接,直接将灯塞进了他的衣袖中。 “这……” “这是我族圣物,你可千万要收好。” 邓陵钧拍了拍他的肩,又将他耳侧散乱的一缕发丝拢至身后,咧嘴一笑,道: “虽说是圣物,不过一摆件而已。若真能招回仙尊的神魂,那么它还算有点用处。” 麟岱回神,他握住那盏灯,一时手足无措。 他的确没有找回楚佛谙神魂的办法…… “你族人……同意了吗?” 若邓陵钧是偷拿的,他定会受到严酷的惩罚。 邓陵钧摸了摸后脑勺,眼睛瞟向别处不去看麟岱。 “我说拿给我媳妇保管,我爹就同意了。” 麟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邓陵钧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推开麟岱,道: “算了快别说了,骨珑和那假和光仙尊打得不可开交,你赶紧走,别耽误了。” 邓陵钧一招手,身后几人点头,身影一闪将麟岱围住,几只枯槁苍老的手掌同时张开阵法,一个精妙的传送法阵就降落到麟岱身上。 在离开之前,麟岱将手中的物件抛出,然后消失在了原地。 邓陵钧见这东西迎面砸来,并未躲避,任由它滚落怀中——是个简单的香囊,没有任何纹路。 他解开一看,其中窝着枚香气四溢的丹药。 身侧一切老者解释道: “昊元丹,天品,倒是罕见。” “有何用?” “可破金丹,一夜至元婴。” 邓陵钧笑着叹了口气,将香囊收紧,收入怀中。他耸了耸肩,对几人道: “看吧,他心里有我。” 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 “少主,族长有言,若你一意孤行,便……” “得了我知道了。” 邓陵钧抱臂回首,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回去领罚,不就三十多鞭嘛,还能打死我不成?” “太阿宗规训严格,都没有打死鹿一黎。古剑门那几下能打死我?可笑。” “走了走了,免得我爹又唧唧歪歪。” ———— 鹿鸾山其实见到了麟岱,但他没有追上去。他看着青年跑远,然后转身,又与言清缠斗起来。 言清终究不敌鹿鸾山,几轮过后,便感到神魂疲惫,脚步发软。 若不是楚佛谙肉身强悍,恐怕此时已经倒下了。 言清抹去嘴角血痕,笑道: “鹿鸾山,你给我等着。” 言罢,就要逃走。 “你想成为楚佛谙?” 鹿鸾山忽然开口,言清一顿,眼珠一转,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说来我都要忘了。” 他屈身站在窗户上,盯着鹿鸾山说: “你身为楚佛谙旧友,却一直被他压制,心中不大好受吧?” 鹿鸾山神色淡淡,只是说道: “我无意杀你,人间需要楚佛谙,你可能胜任?” 言清眯起了眼。 “人间有你这个骨珑仙尊就行了,要楚佛谙做什么?” 鹿鸾山道: “能否胜任?” 言清猛地攥紧拳头。 “鹿鸾山,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鹿鸾山再次问出了那句: “能否胜任?” 言清挥手锤裂身侧墙壁。 “你给我说清楚!” 鹿一黎适时上前,道: “人魔结界乃楚佛谙心脏结成,只有和光仙尊能催动。” “天记录虽已将楚佛谙除名,却仍承认他的尊位。太阿宗意欲同魔族求和,人族得收回人魔结界,还需楚佛谙亲自收回。” 言清听了,看想鹿鸾山,讥笑道: “骨珑仙尊,你终究比不上楚佛谙。他弱冠之年便能造出这人魔结界,而你呢?竟连收回都做不到。” 鹿鸾山面上没有一丝怒气,鹿一黎替他说道: “还请言师叔帮忙,太阿宗自然铭记恩情。” 言清笑完了腰。 “言师叔?鹿鸾山,你这人好生卑鄙,我遭受天罚时你将我锁在狱中,恨不得我即刻就死,丝毫不顾及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收不回结界需要我了,又带着你的小徒弟来求我,你怎么这般没骨气?“ “我想成为楚佛谙?我只是走投无路罢了,而你!” 言清忽然指向鹿鸾山,咬牙切齿道: “才是那个欺世盗名,贪生怕死之辈!” “你喜欢麟岱是吗?嗯?你担心他真的是那莲帝转世,会超过你会离开你,甚至报复你,你怕了,你使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叫他被所有人厌弃,你以为他就会来投靠你?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也不用你那冰雕似的脑子想一想,遇到了楚佛谙,谁还会跟着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天机阁那群畜牲要派遣麟岱出使魔界,你可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怎么敢说话呢,你有楚佛谙那样的骨气吗?你便只会装做一副高贵避世的模样,天天折腾你那把剑,玄乎其玄的哄的别人惧怕你。” “你那是避世吗?你压根就没能力入世,你入世就露馅了!” “言清,慎言!” 鹿一黎打断他说话,却被言清嘲讽道: “鹿家少爷,你也是个有脾气的。身为灼鹿族传人,任由个旁系庶子执掌大权作威作福,还拜他为师?我要是你,一头撞死得了,还有什么颜面活着?” 言清骂起人来攻击性极强,且范围广目标大,路过的狗都的得被他咬一口。 鹿一黎等他骂累了,才缓缓开口: “所以小师叔……” “我是楚佛谙!” 言清一场鏖战,舌头和牙齿都苦不堪言。鹿一黎明白了,道: “那便请师叔暂归太阿宗,同仙尊商讨后再行事。” 言清嗓音微哑,瞄了一鹿鸾山一眼。 “怎么,麟岱跑了,你不去追?” 鹿鸾山忽然笑了,温柔说道: “无妨。” 楚佛谙肉身在此,他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 麟岱不见了,说是同剑尊一同游历,可太阿宗发出告旨,称骨珑、和光两位仙尊皆在太阿宗内,商议同魔族议和之事。涅罗宗中几位弟子担忧麟岱,便派人前去打探,得到的消息却说,宗内根本没有麟岱的身影。 几名弟子将此事报给了宗主,许鹏莱震惊不已,求见楚佛谙,居然被拒之门外。 涅罗宗上下皆如绷紧的琴弦,许鹏莱更是黑沉着脸,失手打翻了茶水。 那日麟岱说言,他以为是两人闹脾气后的话,现在却不由得信了几分。 太阿宗忽然召集上修界尊者于天机阁一聚,说明与魔族议和之事。显然是鸿门宴,许鹏莱愁白了头发,与剑尊传讯,却发觉男人已经斩断了与涅罗宗的所有联系。 他倒是没有担心是剑尊有意为之,涅罗宗中都是剑尊的心血,他亦是十成十地信任男人。所以,许鹏莱回想起了麟岱说过的话。 剑尊……真的有可能被夺舍了。 究竟是何方大魔,许鹏莱头疼不已。他没法违背天机阁,也没法让整个宗门陪着自己送死。左思右想,提点了宗中最骁勇善战的一群弟子与自己同去。 许桐桐被强制留在宗门内,急得抱着许鹏莱的大腿哭。 “爹爹,你就带上我吧,桐桐不会捣乱的。” 许鹏莱摸了摸许桐桐的脑袋叹了口气,壮汉动情也会红了眼眶,他蹲下来,说道: “你不想麟先生了吗?” “想啊!” 许桐桐回答的很干脆。 “那就在这里等着,麟先生没有家人,回来后没地方住,我们都走了,他睡在哪里呢?” 许桐桐迟疑地说: “你、你不能写封信给先生,让他去太阿宗找我们吗?” “那怎么行,先生不喜欢太阿宗,去了那会吃不下饭的。” 许桐桐听了,犹豫了半天,终于含泪点了点头。 “爹爹你可要早点回来!” “好,你跟紧袁师姐他们,若是他们要带你走,一定要好好跟着,千万不能耍脾气,知道了吗?” 许桐桐望了望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尽管年纪尚小,但她仍感受到了些风雨欲来的意思。她吸了吸鼻子,道: “行,爹爹保重!” “碰到了麟先生,我也会好好保护他的!” “真乖。” 许鹏莱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转身擦去了眼下的一滴泪。 “走吧,一群小兔崽子。” 男人的吼声同他平时训斥弟子时没什么区别,他身前整装待发的年轻人却失去了以往的莽撞与神气。他们或出身卑微,或名门之后,或天资卓越,或愚笨不堪,但此刻他们都洗去了各自的棱角,被冠以同一个名字——涅罗宗弟子。 他们将跟随自己的宗主,奔赴一场危险又血腥的宴会。纵使不知明日究竟是何种模样,但他们仍枕戈待旦,蓄势待发。 年少不知畏惧,你我皆是如此。 第84章 安平法会 下修界, 中南山。 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人间的景致大都如此。春光烂漫的季节, 野花肆无忌惮地开。劳碌的蜂蝶忙得晕头转向,闲适的桃花被蛛丝高高吊起,微风一吹,兀自旋转。 远方传来农人耕种时的口号, 伴随着樵夫悠扬的山歌越传越远。 锄下一声呦呵,蚯蚓断成两截。麟岱从睡梦中惊醒, 一睁眼望见了碧蓝深远的天。 周身灵气稀薄到可怜,他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几声。面前忽然出现一只青色的果子,麟岱抬头, 见琼牙已经化作了人形,跪在地上将果子递给他。 “琼牙你……” “主人,我没事。” 没等麟岱说完, 琼牙便开口: “方才为主人检查了一番,那传送阵对人的消耗太大, 主人精气亏损,要好好休整。” 麟岱看出了琼牙眼神中的难过、自责与愧疚。还未等他开口安慰,小狗就移开了目光,不敢直视麟岱。 麟岱顿了顿,接过果子, 四周环顾了一下。 “这里是下修界,中南山山脚下的村子。”琼牙说。 “中南山……?” “方才问了一下,就几户人家。我本想幻化出屋舍, 又担心被人看见生疑, 于是向那边的一户人家借宿, 人家同意了。” 青年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做的很好,琼牙实在是太能干了。” 琼牙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给了人家钱财吗?不能占人家便宜。” 麟岱转移话题。 “给了给了,我怕他们用不上灵石,特地给的金叶子。” 琼牙急忙解释。 “那就好,我们……先找个地方将招魂灯供起来。” 麟岱借着琼牙的搀扶站起来,带着他向深山中走去。 “为何不去那户农家歇着?”琼牙不解,只是将麟岱背起,往山上走去。 “你记着。”麟岱靠在琼牙的背上缓缓说着。 “我们既要感恩与人,心存善念。又得长存防人之心,时刻警惕。中南山多隐士,难免有人与上修界联系紧密。今日这片金叶子递出去,明日便有人能顺着气味找过来,无论如何,还需提防。” 琼牙点头,道: “我明白了。” 果然,他还有很多没学会。他实在是太笨了,让主人受伤在先,让主人烦心在后。 麟岱闭目,在琼牙的背上他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安宁。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在暖融融的日光中,在春草微痒的触感中,麟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世事多坎坷,神明不低头。 除了守着这方招魂灯外,麟岱还有好多种救回楚佛谙的方法,还有一千个未解开的谜题,还有一万种令真相水落石出的计谋,只是如今残躯一副,思来想去,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大字: 有心无力。 麟岱觉得自己是伤心过了头,逃出来后,竟是从身到心都麻木不已。 琼牙将他背到山顶,麟岱折断蒲草,搭了个小房子。琼牙已经学了一段日子的符咒,几下掐出个放大符,中南山顶上便多了个隐蔽的茅庐。 麟岱抱着铜灯靠在大树底下,琼牙力气大干劲足,待到星子闪烁时,茅庐已经焕然一新。?Н?? 琼牙按照麟岱的吩咐摆好招魂灯,而后,小狗扶麟岱坐到门槛前,又从乾坤袋中取出卧具,为麟岱铺床。 “怎么还带着这些?”麟岱打趣地说。 “自主人离开太阿宗后,我便陆陆续续买了许多。” “嗯?” “在渭州城内,还有在涅罗宗里,我修炼累了便会去镇上看集市。我不想要涅罗宗的东西,那不是我的。我会自己做任务挣,自己买。” 琼牙一边说,一边往窗下添了个窄小的书案,摆上纸墨笔砚。 “这样咱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小时候主人养我,我现在就能养活主人。” 他放下蒲团,甚至在书案上粗糙的陶瓶里插了枝白日干活时顺回来的野花。 麟岱爱花草,案前摆花是一贯的作风。涅罗宗内更是有一处花房,养满了楚佛谙天南海北搜寻回的奇花异草。 麟岱捂住了眼睛,笑道: “琼牙啊琼牙……” 你怎么这样,总是让我想哭。 琼牙收拾完毕,让麟岱躺下休息。他闷着头为麟岱更衣,然后抱着换下的衣物,说是去烧些热水。 麟岱唤住了他。 “琼牙!” 小狗站住了,却没有转身,他背对着麟岱,低声问: “怎么了,主人?” “你过来。” 琼牙只好扭过身子,拖拖沓沓地走了几步。 “你坐下。” 麟岱拍了拍床侧。 自麟岱到了涅罗宗后,小狗就再也没有睡过床边边。琼牙磨磨蹭蹭,终于坐了下来。 麟岱伸手,他很自觉地将脑袋搁了上去。 麟岱摸着他的脑袋,舒服得琼牙显露出两只犬耳。尾巴也不受控制地从衣摆下探出来,于空中乱抖。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太阿宗北院,麟岱修为尽失后被贬谪去的荒凉之地。那时他睡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琼牙尚未化形,便蜷缩着窝在床下。麟岱夜半被疼醒,琼牙从床板下伸出毛绒绒的脑袋,在他腰侧拱来拱去。 如今两人历经生死,琼牙也算尝遍了世间辛酸。按理来说应当是情更深义更重,可小狗对他……却比从前生分了许多。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撒娇,赖在他怀中嘤嘤呜呜。 小狗的心事实在太简单了,麟岱一眼就能看透,他抚摸着那对犬耳,柔声道: “琼牙做的很好,琼牙是世上最厉害的小狗。” 良久,麟岱怀中传来了闷闷的啜泣声。 他的袖口被濡湿,手臂上是小狗呼吸后留下的温热水汽。琼牙将他搂紧再搂紧,说: “不是,我不是最厉害的小狗。” “我只是一条土狗,又蠢又笨,连化形都是靠丹药。哪怕有了半神兽之躯,还是保护不了主人。” “我是狗市里卖的最便宜的那只,我早就知道……” “胡说什么!”麟岱揪着琼牙的耳朵将他拎了起来,晃了晃他的脑袋,捧着他的脸说道: “我可不是因为你便宜才买的你!”???? “可是……没有人会买一条未开智的土狗。”琼牙吸了吸鼻子。 “当然是因为你聪明活泼,又勇敢,而且最漂亮!” 麟岱亲了下琼牙的额头,很认真的说: “你已经很棒了,知道吗?不管是我,还是剑尊,我们都很喜欢你。” “你是威风凛凛的煞面黄土松,是我找了好久才发现的小土狗,是我最最最疼爱的灵兽。” 麟岱又刮了下他的鼻尖。 “不然怎么到哪都带着你?而且,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我还要靠你给我养老送终啊。” “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呢?要是没有你,清明时节谁来祭拜我呢?” 琼牙捂住了麟岱的嘴。 “别、别说这个,主人不会死的。” 他站了起来,“我知道了,主人,我不该说这些的。” “我是最厉害的小狗,我会保护好主人的。” 琼牙竖起三指,做庄严的宣誓。 这副模样逗笑了麟岱,可麟岱不知道的是,琼牙在心中默念道: “我是最厉害的小狗,我是最忠诚的小狗,我是主人最喜欢的小狗。” “我把所有都给主人,我的粮、我的窝,我的皮毛骨肉……” 麟岱安慰好了琼牙,等他出去后才起身,站在了招魂灯前。 琼牙搭了个简便的神台,麟岱临走前带走了楚佛谙的那件软烟罗金纹黑袍。这衣裳轻薄,麟岱叠了又叠,将它叠成了一个小方块置于神台上,正对着招魂灯。 传闻招魂灯可以根据人留下的气息找到他流浪在外的魂魄,麟岱望向窗外的漫天星斗,猜测楚佛谙是哪一颗。 ———— 上修界大乱,常年避世不出,沉醉于剑道的骨珑仙尊忽然现身于天机阁,接替了阁主的位置,邀天下仙门齐聚,美其名曰: “安平法会” 人人心知肚明这安平是讨来的,向人族唯一的敌人魔族讨来的。 可骨珑仙尊左镇太阿宗,右攀天机阁,还有天机录的承认,无人敢言一声不服。 就连那尚且在世的前任仙尊楚佛谙都归依太阿宗,默许了楚佛谙的行为。 可怜那第一武修大宗涅罗宗,原先有剑尊的扶持,同太阿宗临军对垒,向来不屑于同其他门派一般讨好谄媚太阿宗,也未派遣过弟子前去修习交流。 如今从宗主到普通弟子都乖乖去了天机阁,鹿鸾山自然好好敲打了一番,将人软禁在了后山。 上古三大家,汝嫣家出了人族叛徒,已被整族清除。 素来趾高气昂,嚣张跋扈的邓陵家派遣嫡子来参加法会,亦表明了归顺的态度。 灼鹿家出了鹿鸾山、鹿一黎两位剑修天才,鹿鸾山如今荣光加身,人族仙尊、太阿宗副宗主、天机阁阁主这三顶华冠盖在他头顶,为他塑了炫目的金身。 至于那些稍逊一筹的门阀贵族,都第一时刻派遣了族中传人前往天机阁,以示尊敬。 任谁也想不到,曾经那个连家族学堂都没资格进入的鹿家旁系庶出少爷能有今日成就。况且这成就还来的毫不费力,一切荣誉都水到渠成地流向了他手中,简直羡煞旁人。???? 第85章 真假言清 太阿宗, 瑶光殿。 言清对着镜子转了半圈,不禁道: “楚佛谙这具身体当真是天赐宝物,筋骨奇佳。” 鹿鸾山沉默不语, 只是不知疲倦地绘制一张张符纸。言清伸着脖子一望,见满桌朱红泥金,打趣道: “你还画这些做什么,楚佛谙神魂都不知逃逸到哪了, 你莫不是想将他的魂召回来?” 鹿鸾山:“他虽一意孤行,刚愎自用, 却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的灵魂我自会供奉,不会影响你使用这具身体,你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言清翻了个白眼。 “呵, 你终究还是怕楚佛谙找上门来吧。说来麟岱跑了已有半月,你当真就不去寻?” 鹿鸾山唇边微微漾出一抹笑。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会自己回来的。” “骨珑仙尊, 此话怎讲?” 鹿鸾山兀自站起,抚摸着案上的一朵小花。那花打了个哈欠扭头又睡着了, 细长的叶子搭在鹿鸾山指尖,有些憨态可掬的味道。男人缓缓开口: “若非我的放任,他根本就见不到楚佛谙。” 言清眉毛一挑,眼睛骨碌一转,随即恍然大悟。 “鹿鸾山, 你是故意的?” “你知道楚佛谙爱慕麟岱,所以才放麟岱离开,促成他俩, 致使楚佛谙跌入温柔乡, 你好趁机上位夺权, 对不对?” 鹿鸾山看向言清,声音凉薄,语气中却饱含野心。 “言至白,你没有本尊想得那么愚钝。” 言清冷笑,道: “鹿鸾山,你比我想的还要卑鄙一些。这么说来,我进入涅罗宗夺舍楚佛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鹿鸾山没有说话,可这看似水到渠成的一切都说明了他策无遗算。 言清盯着男人谪仙似的俊美面庞感到一阵恶寒,他先是冷笑,继而暴怒。 “所以你就看着我被天罚折磨成那个鬼样子?你为何不同我共谋,做一场苦肉计迷惑楚佛谙,我们同属太阿宗,自然是休戚与共。你就这般阴毒,非要将我逼到绝处才高兴!楚佛谙将神魂尽数分与麟岱,自己只留下一缕,就那一缕都险些把我打得魂飞魄散!” “他妈的那一缕魂到现在还压制着我,老子天天担惊受怕生怕他给我碾碎了!” 鹿鸾山没有理会言清的愤怒,而是悠悠然抚弄着叫早花的叶子,道: “与我同谋?” 他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这副模样彻底激怒了言清,他在殿内踱步,气得面色涨红。 “鹿鸾山,你当着是神机妙算,胆略兼人啊!” “也对,也对。楚佛谙处处压你一头,你又不能直接对他动手。便利用你那病弱的小徒弟,楚佛谙那么疼他,必然会剥离神魂为他缓解痛苦。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你为何一直不为麟岱医治了,原来是存了此等心思。” “楚佛谙内里空虚,我又急于逃避天罚需要强悍□□,如此,便铤而走险占据了他的身体。妈的,他哪怕只剩一缕魂都狂到不得了,鹿鸾山你最好亲自体验一下他的神魂威压,你他妈就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鹿鸾山淡定地看着言清发飙。 “说来也怪,我怎么能如此顺利就夺得了他的身体呢?是不是你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鹿鸾山挑眉。 “未曾。” “我就知道,你哪里会有那能耐。”言清讪笑,接着说: “你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会找到楚佛谙的神魂?万一麟岱先找到呢,哦,都不用找,楚佛谙闻着味就去了。” “届时麟岱携楚佛谙神魂来砸你场子,你该如何?” “他做不到。”鹿鸾山缓缓道,“楚佛谙神魂强悍,若没有□□寄托,便只能居于虚无,无法归来。” “什么意,你要将我的神魂排出去,把这具躯体物归原主?你不怕楚佛谙醒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鹿鸾山眼神放空,似乎穿过太阿宗层层壁垒,看到了万里之外。 他说:“我已经为他找到了最合适的容器。” 言清嘴角一歪,嘲讽道: “世间能容纳他神魂的不过几人,怎么,难道你将太阿宗宗主杀了,让出壳子给他住?” 鹿鸾山那双冷漠的柳叶眼不含任何情绪,颜色浅淡的眸子缓缓盯住言清。 男人打个哆嗦,愣愣道: “你、你真的将宗主杀了……你让我处理的那具尸体是宗主,你将他练成了魂瓶,用来盛放楚佛谙?” 言清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遥遥望向主殿。过了好一会,他道: “鹿鸾山,你怎么能算正道修士的啊?” “你干的这些事与妖魔何异?我实在是……佩服,佩服。” 鹿鸾山重新坐回青玉案前,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召回楚佛谙的神魂?他不在,你岂不是少了一大威胁。” 鹿鸾山合起玉策,道: “与你无关。” 随着玉策清脆一响,鹿鸾山忽然就想起了少年事。 鹿鸾山从根开始就是腐烂的,他自己也知道。 他虽出身名门,却也称得上一句卑微。 父亲是灼鹿族旁系中的旁系,禀赋平庸不善经营,依附主家而活,性情暴躁残忍,以欺压仆妇为乐。 他的生母乃家中婢女,至死都未获得该有的名份。 鹿鸾山十二岁送走了自己的母亲,在秋后凉爽的竹林,很轻松,一捧黄土,连裹尸的草席的寻不到。 十四岁他送走了自己的父亲,也很轻松,所谓父亲的修为甚至比不上他这个庶子,一柄剑,连灵力都未耗费多少。 这两件事后他萌生了超越平辈的勇气与血性。他有一腔灼热的杀欲亟待发泄,他选择将这股血腥的暖流聚集在人族共同的敌人——魔族身上,只有这样,哪怕是最慈爱怯懦的老妇见了,都得夸他一句忠良。 无人能挑出他的错,尽管鹿鸾山深知自己是在隐瞒与掩饰。 这一年他进入了家族学堂,他的命运从此改变,因为不久后他将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将给予他新生,让他脱胎换骨,立于人族巅峰。 这人便是楚佛谙。 那时楚佛谙虽年轻,却已成为了天机录在册仙尊。灼鹿族倾全族之力相邀,请和光仙尊坐镇,这人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丝毫没有动心。不仅如此,反而与涅罗宗私交甚笃,灼鹿族焦急,终于找了个由头请这人于族中宴饮,留了他几日。 鹿鸾山便是这样遇见了他。 鹿鸾山头一次被人肯定,这人十分欣赏他“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楚佛谙相当慷慨,几乎是倾囊相授。他进步得很快,快到整个灼鹿族都惊愕不已,越发注重对他的培养。 后来事情就越发顺风顺水,鹿鸾山也成为了人族仙尊。可他与楚佛谙又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对魔族并没有多少恨,相反,正因为有魔族的存在,他才能被人称作“仙尊”。 如果是太平盛世,那他这个仙尊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所以鹿鸾山并不希望魔族这么快就消失。 楚佛谙就完全相反,他对这些全然不在乎,他甚至近几年才正式坐镇涅罗宗,听到那一声声恭敬的“仙尊”。早些时候他离开楚家后一直以散修身份自居,抱剑万人之外,流浪九州中。 两人说是朋友,但鹿鸾山深刻地明白他们永远不可能志同道合,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成为知己。 楚佛谙却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尽管鹿鸾山手握大权后逐渐松懈,放弃了从前厚厚的伪装,露出自己冷漠的真实面孔来。但楚佛谙待他一如从前,并未有丝毫变化。 世上不能同时存在两位人族仙尊,楚佛谙的存在对于他来言仍是一种威胁。鹿鸾山估计此生都无法理解楚佛谙这人的心思,所以他选择留下楚佛谙的神魂,出于某种探索欲,抑或是当年的知遇之恩。 ———— “师尊在里面吗?” “在,小公子,仙尊在与剑尊商议要事,您现在不能进去。” “那边劳烦传唤,我在此等待。” 鹿一黎已经褪去了曾经任性的少爷脾气,他向仙鹤行礼,然后恭敬地等在瑶光殿外。 还没等来师尊,他先等来了言清。 从前他同这位小师叔的关系还算融洽,可是自麟岱离宗以后,言清就闭门不出,只有宗中来客人时,才露面接待。 鹿一黎想起了那日麟岱说的: “我也不知道,可那人和我说,他是言清。就在半月前,涅罗宗一弟子将受伤的言清带回宗中,楚佛谙前去审问,被夺了舍。” 他这个大师兄几乎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更不会同人开玩笑。鹿一黎满心戒备地看着这位“言清”,脊背绷得紧紧的。 既然麟岱说言清占据了剑尊的身体,那么尚在太阿宗的这位又是谁? 鹿一黎决定试试他。 “小师叔!”他喊道,“多日不见,不知师叔在忙些什么?” 言清身形一顿,再转过来时,已是满脸风轻云淡的笑容。 “没什么,身体不适,在静养而已。” “师叔这是怎么了,莫非被魔气入体?可有找宗内的医修看看?” 鹿一黎满脸关切,逐渐靠近。 言清不住痕迹地后退一步,说: “风寒罢了,你离远些,别被染上了病气。” 鹿一黎不想打草惊蛇,便张口: “行,师叔保重。” 言清点了点头,那双狐狸眼眯起,道: “你也是。” 言罢便转身离开,似乎不想再和他交谈。 鹿一黎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脸色有些苍白。 他最后四个字根本就没有发声,只是比了个口型,言清却顺利地回答了他。 回答得那么迅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3 20:51:30~2023-05-15 17:5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绵锋的坦白 哪怕他是修士, 能依据口型辨别话语的内容,可也该对鹿一黎这奇怪的举动感到疑惑才是。 若是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只张嘴不出声……鹿一黎想了想, 心中不禁感叹,那还是挺怪异的。 他眉头紧蹙,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此言清非彼言清,若是从前的言清, 定会抱着胳膊高高挑起他纤长的眉,再笑嘻嘻地说道: “鹿一黎, 你说什么呢?” 这人不是言清,又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人。 师尊怎么会没发现这事,莫非这个假言清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不对, 鹿一黎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应当是师尊默许的,或者说是他一手所为。 鹿一黎的眉头已经扭成了疙瘩,这时, 仙鹤忽然唤他。 “小公子,进来吧。” 鹿一黎顿了顿, 他望向瑶光殿高大圣洁的殿门,脚步忽然迟疑了下来。 怕什么,鹿一黎。他想,你是太阿宗大弟子,是未来的宗门顶梁柱, 你不许怕。 少年一甩衣摆,大步迈入殿中。 此时殿内只余鹿鸾山一人,他望向自己的徒弟, 脸上仍是冷冰冰的, 眼神却柔和了几分。 “安平法会布置得如何?” “尚可, 只是有几族还未赶来,兴许是路途遥远,耽搁了。” 鹿一黎马上回答。 鹿鸾山淡淡道: “不必来了。” 鹿一黎瞪大了眼,“可是那几族已经递了信,只是来迟了些……” 鹿鸾山敲了敲桌面,打断鹿一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定定地望着少年。 鹿一黎只好抿唇,道: “我这便去通知他们……” “将那几族从上修界除名,贬去下修界。” 鹿一黎攥紧了拳头。 “遵玉旨!” “为你师兄整理好清平阁,不日他将回宗。” “知道了!”?н?? 仙鹤被鹿一黎撞了一下,少年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回头。 仙鹤摸不着头脑,将茶水献给鹿鸾山,不禁叹了口气。 “小公子看着长大了不少,内里还是这般孩子气。” 鹿鸾山罕见地露出一个微笑,这笑容带着些长者的仁爱与怜悯,仙鹤被吓得不敢说话,定定地立在一旁。 另一边,中南山。 麟岱的身体渐渐好好了起来,他的鹰头戒指中藏了不少丹药,足够他慢慢调养。招魂灯始终没有动静,麟岱等了半月,心中不安的情绪越发躁动。 他开始给楚佛谙写信,蘸朱墨写在蒲草上,希望虚无之地中的楚佛谙看见。 原本他是准备写给莲帝的,可写着写着,就写给了楚佛谙。也就十几天功夫,他写了上百封信。麟岱这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是个非常热爱写东西的人,在为楚洵晕头转向的日子里,他写了千封长信,甚至还有情笺。 麟岱忽然觉得愧对楚佛谙,他好像没有为他写过什么东西。他不知在别扭些什么,鲜少将爱意宣之于口。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白地宣泄过自己的喜欢。如今与楚佛谙遥隔万里,麟岱的心结结实实地痛起来。 于是他开始为男人写情诗,一首接着一首。落笔时他觉得自己很徒劳,他知道,徒劳的另一个名字叫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该怎么找回楚佛谙,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与慌张。 今日午后,在他的手指酸涩到几乎要断掉时,一名不速之客忽然找了上来。 麟岱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让琼牙反锁了门,扬剑抵在他身前。 绵锋是楚佛谙座下童子,亦是上修界少见的高手。麟岱这柄普普通通的剑无法伤他分毫,但他仍屈膝跪下,朝麟岱磕了个头。 “绵锋有罪,请仙君责罚。” 麟岱冷笑,道: “我只问你一句话,人魔结界是否由你损坏?” 绵锋沉默了好一会,缓缓点了点头。 麟岱将剑尖逼上了绵锋的心脏。 “那你还有脸见我?” “你如何对得起楚佛谙?” 绵锋的头颅垂下去,语气中满是懊悔。 “绵锋并非有意,我……是被那鹿鸾山诓骗的。” 麟岱沉默不语,琼牙动手赶人。绵锋从琼牙胳膊下钻出来,攀着桌子喊道: “仙尊刨心化作人魔结界,身体亏损常常呕血不止,鹿鸾山便撺掇我破坏此结界,仙尊见结界无用,便会将心脏收回,恢复完整的半神之躯。我信了他的话,没想到这人害的仙尊魂魄离散,躯体被外人占有!” 麟岱不理他,绵锋便接着说: “仙君、仙君你听我说。鹿鸾山要打开人魔结界与魔族议和,届时仙尊心血必将毁于……” “琼牙,控住他。” 麟岱忽然开口,琼牙睨了这人一眼,将他拎起,架在了墙壁上。 绵锋吃痛,仍不忘将话说完。 “仙尊心血必将毁于一旦,恳请仙君出山,解决此事。” 麟岱皱眉,“绵锋,你不必激我。” 这人是除楚佛谙之外与麟岱接触最多的,他如何不知道麟岱修为尽失。 绵锋艰难地摇摇头,道: “仙尊不许我告诉您,其实您身带莲花之气,为莲帝转世……” “哈?”麟岱觉得可笑,他转过头,道: “莲帝转世会落到我这般境地?绵锋啊绵锋,你跟着楚佛谙这么多年,怎么脑子还是这般不清醒。” 他刚想斥责你居然会听信鹿鸾山的谎言,可转念一想自己也被鹿鸾山骗的团团转,便叹了口气,道: “就算我是莲帝转世,也不是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人族首领。我没有那样的神通,要做英雄你去做,我要在这里等楚佛谙回来。” 绵锋急得似乎要哭出来,他望向那盏灯,再看向麟岱。 “若是没有鹿鸾山的那只魂瓶,仙尊一定能被召回。可是鹿鸾山将、将太阿宗宗主杀害,制成了法器用来容纳仙尊。哪怕您将其魂魄召回,魂瓶也会将那一小缕神魂吸走的!” 麟岱压下心中的惊愕,朝琼牙递了个眼神。琼牙点头,将这人放下。 绵锋再次跪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绵锋是孤儿,仙尊对我不仅有知遇之恩,还有救命之恩,教养之恩。我只是不想让仙尊牺牲自己,去挽救什么天下苍生。我私心想让他活着,想取回他的心脏。请您帮帮我,出面制止鹿鸾山。” 麟岱:“琼牙!” 琼牙点点头,朝山林里长长地呼唤一声。一只麻雀飞入屋中,转悠着停在了琼牙肩头。 琼牙低声问了他几句,然后向麟岱点了点头。 第87章 请您出山 麟岱一双柔美桃花眼中蓄满惊惧, 他不自觉咬住下唇,在窄小的厅堂里踱步起来。 不多时,青年停了下来, 眸光坚定,看不出分毫疑虑。他抬指,对绵锋说:”你既已铸成大错,我便无法继续相信你。若要我出山, 你需对天发心魔誓。” 心魔誓一旦形成,违约者必将遭到天罚。 绵锋即刻将一缕灵力打入眉心之中, 两手结印,红着眼眶道: “仙君想要我发什么誓?” “你会协助麟岱,至死方休。若有背叛之心, 倒戈之举,天诛地灭,神魂俱散。” “好!” 绵锋开口, 朗声道: “我绵锋必将忠于麟泽渊,至死方休。若有叛离之举, 天诛地灭,神魂俱散!” 麟岱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道: “你要我怎么做?” 他如今凡人一个,哪怕是莲帝转世,也没有任何用处。 虽说从前也因为天赋好被外界称为“莲帝转世”, 可那也不过是旁人给他戴的高帽子罢了,方便他失势后进行更夸张的羞辱。 上修界每个有能耐的修士几乎都被称赞过一句“莲帝转世”,和下修界父母夸刚学字的孩童“文曲下凡”没什么不同。可那么多“莲帝转世”中, 麟岱这个倒霉鬼居然中了奖。若让丹心阁里那位擅长讲莲帝光荣生平的说书老先生知道, 他估计会气得当场含恨而死。 毕竟老人家每日编撰着莲帝转世东山再起的故事, 期盼着那位人族帝王重现江湖,带领族人斩尽魔族傲立三界之巅。他要是知道麟岱是莲帝转世而且混成如今这副窝囊模样,定会撕了连夜撰写的《莲帝之异世重生·一剑惊天》、《重生成修真界帝王的我成了所有人的黑月光》、《**帝王抚莲**录》等书。 绵锋见他松口,喜不自胜,连忙说道: “仙君可知道自己体内有道天珩锁?” 麟岱眼神一凛,厉声道: “如何?” 他怎能不知道,天珩锁锁住了他残破的心脏,才使他免于身死魂消。难道……绵锋要让他献祭自己,保全人族? 若是从前,麟岱绝对不会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天下也好,苍生也罢,穷则独善其身,麟岱只想好好活着。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想到楚佛谙归来后会见到魔族横行,民不聊生的景象,麟岱就迟疑了。 楚佛谙那样喜欢人间风景,若这一切都彻底消失,他会不会难过到崩溃? “天珩锁乃上仙遗物,可锁住世间所有,人魔结界亦可。”绵锋说。 麟岱缓缓道: “可没了这锁,我会死。我死了,如何能与他重逢?” “不会的。”绵锋坚定地摇摇头。 “莲帝转世不会死,我知道太阿宗内有一处神台,灵力强盛有通天之能……” “你说宗主殿内的莲帝神座?”麟岱打断他,眉头深深皱起。 神座是莲帝殒落之处,也是太阿宗最神秘的神台。他在太阿宗这么多年,都不知道神台有这种作用。 绵锋见他知晓,连忙点头。 “便是那座神台,我能协助您登上神台,重获莲帝之力。有了此等修为,您便能自行修复肢体,无需天珩锁加持。人魔结界可保,您亦能重获新生!” 两全其美的事,麟岱却迟迟没有应答,他盯着绵锋激动的眼睛,心中飞掠过一万个心思。 其一,关于莲帝转世,他听到过很多次,言清说是“可能”,绵锋确实笃定,他如何笃定的? 其二,假使第一条成立,神台一定能让他重获修为吗?倘若不行,他又该何去何从。 其三,绵锋已发下心魔誓,便再无叛变的可能。但麟岱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总觉得此事太过于完美,让素来倒霉透顶的麟岱感到不可思议。 “你如何笃定我是莲帝转世?”麟岱开口质问绵锋。 绵锋忽然神色一变,微微偏过头避开麟岱探究的目光。 “你直说,无需隐瞒。” 听闻此话,绵锋才吞吞吐吐地开口: “仙尊告诉我的……” “楚佛谙,他、他为我卜了卦?”麟岱哑然。 “既然如此,为何不告诉我?” 绵锋叹了口气。 “仙尊私自翻看了天机录,除了发现自己被天机录除名之外,还……见到了身带莲花之气的人,便是您,麟泽渊。” “他将此记录从天机录上删去,不许世人知晓此事。说您已修为尽失,不该受此困扰,莲帝以身殉道,他不希望您也落得如此下场。他还说……人家有他来守便好,他的仙君要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琼牙很有眼力见地挡住麟岱,青年转身不知道折腾了些什么,再看向绵锋时已是两眼冰霜。 “你确定神台能让我重获修为?” “确定,我亲眼见到过!” 麟岱目光一暗,道: “见到过什么?” “鹿鸾山用神台唤醒了一位远古修士,将他的能力植入太阿宗一寻常弟子体内。” 见麟岱有所疑虑,绵锋取出了怀中的留影石。 “我拼死只获取了这一段,仙君请看。” 麟岱看着留影石上模糊的画面,心头忽然一跳! 画面中,他的师尊正抬手催动阵法,一名身着太阿宗弟子服的陌生男人跪在神台前,磅礴灵力几乎要化为实质朝那弟子体内灌入。几秒后他缓缓起身,朝鹿鸾山行礼。鹿鸾山点头,指尖于那人额头轻点,弟子抽搐了一下,然后捂住了脸。 松开手后,已换了副面庞。 麟岱终于知道邓陵钧和鹿一黎说的“言清就在太阿宗中”是怎么回事,这弟子新换的面庞,分明是他的小师叔——言清。 麟岱想清了,简直大彻大悟。 他被骗了,但不是言清骗的,是师尊骗的。 鹿鸾山轻而易举地骗了两个人。 言清说他搜过绵锋的神魂,知晓他才是破坏人魔结界的真凶,此为真。 言清说鹿鸾山诬陷他是人族叛徒,是为了将他赶尽杀绝,此为假。师尊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将言清逼到绝境,孤注一掷选择夺舍楚佛谙。既然无法将楚佛谙拉到自己的阵营,那边挑选个更好控制的人,成为“楚佛谙”。 为了不露出马脚,他又制造出了下一个”言清”,言家不辨真假,上修界亦如此。 这样,他就有了不会叛变的左旁右臂。两人都害怕被外界发现真实身份,两个人的秘密几乎完全把握在他手中,所以鹿鸾山获得了绝对的忠诚。 而太阿宗也未折损一丝一毫,没少一个人。 麟岱又生出了新的疑虑,既然言清能被诓骗至此,那么会不会他一开始就被利用了,只是自己尚且察觉。 旁观者清,麟岱敏锐地察觉到言清话语中的纰漏。 首先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族,只知晓自己天生有夺舍他人和搜魂的能力,夺舍胎死腹中的言家少爷,还顺道救了少年鹿鸾山。师尊感恩,便给予他诸多优待。 其次他认为自己反复夺舍他人,遭了天罚,所以才会眼瞎腿瘸,身不如死。师尊对他的欺骗便从此处开始,对他不闻不问,故意逼迫他越狱,他趁乱出逃,无意被齐缘书捡到,这才进入涅罗宗从而成功夺舍楚佛谙。 可这明显是师尊的计谋,言清知道,却不清楚计谋从何开始。 麟岱认为,从言清夺舍那腹中的胎儿起,这阴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譬如,师尊知道言清的来处,这世上就是有个神秘的种族,天生具有夺舍他人的能力。师尊将他带出来,投入言家族长的腹中,言清从此诞生。 也不对,那时师尊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根本无法私自离开鹿家…… 那换一个譬如,师尊察觉到言家族长腹中有异,他不声不响地观察,发现这可以任意钻入他人体内的灵体非常有能耐。于是他成为仙尊后将言清带入太阿宗,为的就是日后能好好利用。 所以师尊从未感恩过救他一命的言清,那些优待不过是迷惑言清的假象,是带着毒的蜜糖。 他将言清捧向高处使其得意忘形,有勇无谋,再变成一件趁手的兵器供他使用。 等到最后斧破戕缺,再冷冷抛弃,置之不理。 反正太阿宗内已经有了新的言清,而楚佛谙的死却是意料之内。世上从不会共存两位仙尊,楚佛谙早该去了。等到不需要和光仙尊的那日,言清也就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麟岱感到荒唐,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感直冲脑海,他没稳住脚步,踉跄着仰面躺倒。 琼牙一把接住他,将青年牢牢抱在怀中。绵锋赶着上前查看,琼牙护主,一扫尾巴,怒吼着不让他靠近。 他逼近绵锋,低吼着露出尖锐的犬齿。 绵锋虽能胜琼牙,却也只能连连后退。他摆摆手,对两人喊道: “我便守在山下,随时恭候仙君出山!” 绵锋这一恭候,便恭候了整整三天。 也就是这三天,上修界发生了巨变。 一是邓陵族少主不知为何被软禁,邓陵族族长连夜赶来太阿宗,请求骨珑仙尊恕罪。 二是和光仙尊现身安平法会,宣布即将收回人魔结界,同魔族谈和。 三是魔族来使因人魔结界阻拦无法进入人间,要求太阿宗即可撤去结界,以示人族诚心。 第88章 清平阁 上修界颇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 魔族之残暴无人不知,与豺狼谈判,心里怎么都像悬了把尖刀。 这几日上修界修士无人敢安然入睡, 或坐或卧,眼睛都不由自主盯着人间东南角大沧山那处的无色结界。 那不知为何矗立在大沧山替人族挡下了魔族的结界终于要被收回了,人们此时才知道这青铜龙盾一样的结界究竟来自何处——和光仙尊的心脏。 骨珑仙尊被册封时,人人都以为这位神秘的和光仙尊马上会殒落, 便对他消减了三两分尊崇,骨珑仙尊风光也远远盖过这位和光。 谁知他不声不响地做出如此壮举, 如今仙尊如今要取回他的心脏,物归原主,怎么听怎么合理。 可这盾牌移开之后, 那头的豺狼真的能同人一般与之谈判吗?人们惶恐不安,只能寄希望于两位素未谋面的仙尊,祈祷一切安好。 也有对此保持质疑的清醒之人, 他们振臂高呼反对,声称上位者糊涂愚蠢, 人族气数将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攻入太阿,保全人魔结界,捍卫人族尊严。 不过,在鹿鸾山的雷霆手段之下, 这样的呼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上修界众人枕刀尖而眠,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魔族使者。 麟岱便是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醒来的, 外头传来血腥的花香, 他心口一颤, 问琼牙: “我昏了几天?” 琼牙:“三日。” “那绵锋呢?” “在山下,还未离开。” 麟岱道: “走,我们去找他。” 三日麟岱做了许多梦,醒来的那一瞬间也想清楚了很多东西。 言罢,就要翻身下床。 琼牙是一万个不愿意让他去,小狗又没办法违背主人,于是皱着眉,开始简单地收拾行李。 麟岱匆匆披了件衣裳,不小心碰到了案上的一叠纸——他写给楚佛谙的情诗。 竟有上百首……麟岱惊异于自己的写作能力,匆匆收好,却没有收入鹰头戒指中,而是拿砚台压住,放在了招魂灯前。 万一,万一楚佛谙被招魂灯召回,麟岱希望他看到自己写的东西,看到自己炙热的告白。 麟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他陪不了楚佛谙多久,但人间却能永恒地存于天地之中。少他一个麟岱,多个千百年的人世安康,那也是非常值得。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飞鸟回来了吗?” 琼牙摇摇头。 “太阿宗增加了数道结界,别说飞鸟,蚊子都进不去。” 麟岱咬牙服下一枚养灵丹。 “不管了,先去再说。” 琼牙正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去够晾在外头的蒲草。忽然惊叫一声,喊道: “主人,快看!” 麟岱闻声看去,见琼牙手中捧着只灵蝶,正泛着莹莹微光。 “这是鹿鸾山的……” “不是,应当是鹿一黎的灵蝶。” 麟岱伸手,那灵蝶扑扇着美丽透亮的翅膀,飞落到麟岱指间。 鹿一黎应当是用传送阵将蝴蝶送到此处,定是费了不少力气。估计是向邓陵钧打探到了他的方位,也不知这两人现在如何……麟岱正想着,灵蝶忽然口吐人言。 “师兄,师尊已算到你要回宗,我心中不安,若无要事,切莫归来。待诸事平定,我再来寻你。” 麟岱苦笑一声,放归灵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楚佛谙只有这一颗心脏,世间也只有这一个人魔结界。这颗心一旦被收回,魔族涌入,凡人该如何生存?楚佛谙该如何去寻下一个结界,难道要他再将胸膛刨开一次吗? 兴许是推门带来的风,简易神台上的招魂灯忽然掉到了地上。“咚”的一声,麟岱回头,见铜灯咕噜噜地滚到了他脚边。 琼牙捡起铜灯,擦拭一番,将他放回了神台之上。 麟岱看了那招魂灯一会,发现放置在铜灯前的黑袍上多了几条褶子,让琼牙重新叠了一下,这才离去。 山下的绵锋见麟岱终于出现,几乎是欣喜若狂。他布置好传送阵,请麟岱进入。 麟岱最后看了一眼下修界的郁郁葱葱,还有中南山上为爱人搭建的神台。 在眼前景色消失的最后一秒,他在心中喊道: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 原来有这么多人在等着他们。 麟岱看见那雪白银亮的铠甲时,一时有些错愕。无数修士披坚持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有生之年他居然还能体会一把万人簇拥的感觉,人群中走来一位老婆婆,绵锋告诉他这是最早预知到他是莲帝转世的那位修士。 老婆婆取了麟岱的一滴血,当众展示了他的命格,祥瑞的莲花在青年背后徐徐绽开,再次证实了麟岱为真真切切的“莲帝转世”。 所有怀疑与担忧都顷刻消散,麟岱像神一样被供奉了起来。他们恭恭敬敬,期盼麟岱能为人族带来希望。 但麟岱其实绝望的不行。他强行被推上了这个位置,成为了鹿鸾山的对手,成为了所谓的“首领”。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的价值在一点点地被榨干,就连如今修为尽失,身负重伤,都要被高高架起做一个傀儡领袖。 他想说不要将希望放在我身上,我根本是毫无作用。 可人们不信,他们将麟岱带往太阿宗,视他为救命稻草。 绵锋一路都在为麟岱讲述着如何利用神台夺回修为,麟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 “师尊算到我会回去,所以,我们靠近不了神台。” 绵锋一愣,木然望向麟岱。 “那……” “我知道该怎么做。” 麟岱打断他,又看向未知的前方。 “我也知道你们的打算。必要时候,请你照顾好琼牙。” 绵锋哑然,想了一会,说道: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尽力帮助您取得莲帝之力。” 麟岱点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师尊的厉害,他心中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事实也显然如此,在太阿宗密集且精准的攻击下,绵锋带领的这群修士很快就被打得四散崩溃。他们声东击西,麟岱在另一小路人的护送下成功潜入宗主大殿内。 就在麟岱要登上神台时,被一柄剑抵住了脖子。他回首,发现绵锋眸色冰冷地盯着自己。 麟岱苦笑一声,被绵锋按在了地上。 “绵锋,天罚将至,你不得好死。” “仙君,真是对不住。” 绵锋利落地缚住他的手脚,道: “我想要仙尊的魂魄,鹿鸾山与我达成了协议,只要我将你带来这了,便会将魂瓶给我。”??DJ 见麟岱满脸阴鸷的盯着自己,绵锋偏过了头。 “真的对不住,鹿鸾山不会伤您的。在他身边……和在仙尊身边没什么不同,您便安心的留在这吧。” 麟岱轻蔑地笑了一下。 “绵锋,你就这么听鹿鸾山的话,你怎知他不会继续骗你?” 绵锋痛苦地咬住下唇,挣扎了一瞬,道: “鹿鸾山制作出了魂瓶,他一定能收回仙尊的魂魄。我带着仙尊的残魂远离上修界,再也不回来。” “荒谬。”麟岱摇了摇头,“天罚一旦降下,你根本无处可逃。” “我死不足惜,只要能让仙尊活下去,我这条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况且……鹿鸾山许诺过我,会帮我解决天罚。” “执迷不悟!”麟岱怒叱,“你为何不想着将楚佛谙的躯体夺回,让他魂归其身?” “他并不想要他主子的身体。” 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了二人,月华般圣洁的白衣自殿外走来。 鹿鸾山见麟岱手脚被捆,倒在地上,有些不满地睨了绵锋一眼。 随即男人走近,单膝跪下,将小徒弟扶了起来。 麟岱一站稳就挣扎着向后挪动了好几步,扭头避开鹿鸾山的注视。 “一旦楚佛谙的神魂回到了他的躯体之中,就不会乖顺地随他而去,他终究只是个侍从,泽渊还不明白?” 麟岱一愣,他竟从未看出绵锋对楚佛谙还存了这种心思。 随即麟岱反应了过来,咬牙道: “你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你蓄意破坏人魔结界,便是为了破坏楚佛谙的身躯。你集结上修界不服从太阿宗的人,以找到莲帝转世作为噱头,将他们骗到此处集中残杀!” “泽渊好聪敏。” 鹿鸾山伸手想抚摸麟岱的脸颊,却见青年猛地偏过头,拒绝他的触碰。 麟岱恨恨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莲帝转世,不过为了引人上勾罢了。” 鹿鸾山面色冷了下去,他忽然收手,衣摆带起一阵凉风。 男人看了青年一眼,目光无限留恋地划过他的面庞,道: “泽渊错了,莲帝转世,便是你。” 麟岱冷笑一声。 “那可太好了,徒儿迫不及待地想送您下地狱呢。” 听了麟岱的忤逆之言,鹿鸾山却没有生气。他抬起臂膀,绘着鲤鱼莲花的衣袖下探出一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 麟岱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刚想走,就被脚踝上的束缚物绊倒,迎着地面摔下去。 很意外他并没有摔得眼冒金星,一只细细的金色长蛇爬上了他的脊背,随即扯着他跪在地上。 麟岱痛叫一声,被长蛇绕了个结实。 他低头一看,长蛇竟化作了泛着金光的锁链,一道道将他绑紧。 “缚神锁……” “泽渊好眼力”,男人笑着夸他。 麟岱有点喘不过气,仍硬着头皮说道: “盗取上神遗物,仙尊就等着天雷吧。” 谁知鹿鸾山听了麟岱这句话,以食指点了下他的唇。 “泽渊慎言。” 男人眸光冷冷,呼出的水气拍在了麟岱脸上。 “师尊乃人族仙尊,受天道庇佑。” “亦不会受到天罚。” 麟岱被关进了清平阁,他曾经作为首席弟子的住处。 阁外围起了手持长剑的太阿宗弟子,麟岱一眼望去,竟没见到熟悉面孔。 所幸鹿鸾山将琼牙还给了麟岱,或许是知道麟岱没看见这条土狗,可能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第89章 剑尊归来 麟岱被关进了清平阁, 他曾经作为首席弟子的住处。 阁外围起了手持长剑的太阿宗弟子,麟岱一眼望去,竟没见到熟悉面孔。 所幸鹿鸾山将琼牙还给了麟岱, 或许是知道麟岱没看见这条土狗,可能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麟岱在他的卧房内焦急踱步,琼牙也跟着他一起走。由于琼牙在,麟岱都不敢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鹿鸾山告诉他, 人魔结界即将开启,修真界将焕然一新。麟岱被关在此处, 无力地捶了下木门。 门外弟子立马问道: “麟师兄需要什么,弟子为您去取。” 麟岱心想你能放我出去吗? 当然,他还没傻到同看门的弟子求情。麟岱有些颓唐,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想到里面的天珩锁。 如何能将这锁带去封住人魔结界呢…… “让开。” “大、大师兄,仙尊说……” “让开!” 随着少年略显浑厚的嗓音, 麟岱卧房的小门被徐徐拉开。 麟岱回头一望,有些惊讶的喊道: “鹿青!” 鹿一黎展眉一笑, 然后换了副冰冷面色,对身后众人道: “我有几句话要与师兄说,尔等退下。” 鹿一黎如今是太阿宗首徒,他的分量仅次于骨珑仙尊。弟子们纷纷让开道,麟岱低声对他说: “我体内融入了缚神锁, 虽能走动,但……” “师兄放心。”鹿一黎轻拍他的肩。 “师尊并没有完全透彻这锁的用法,只要你不啪一下化身莲帝, 这锁便束缚不了你。” 麟岱点点头, 鹿一黎贴近他耳侧说道: “今晚, 夤夜时分,师尊将打开人魔结界,请魔族使者入驻太阿宗。” 麟岱急了,他扯住少年的袖子。 “在大苍山?我也要去。” 鹿一黎将那只挂在袖子上的漂亮的手掌拿下,然后很轻很轻地握了一下。 “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可……”麟岱刚想说话,就听见鹿一黎说: “我知道言清已经不在了,宗主也不在了。” 青年眉毛一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少年完全褪去了当初的青涩,眉眼中满是稳重与成熟。他安慰似的扶住麟岱的双肩,道: “我暗中调查,发现这两人都举止怪异,像是他人所扮。我知道这是师尊做的,他为了所谓的人魔议和,戕害同门,已铸成大错。” 麟岱哑然,喉头滚动,他看出了少年眼中的决绝,于是问道: “你想做什么?” 鹿一黎温柔地推开他。 “我很清醒,师兄,我不会同师尊一样的。” 麟岱:“你无法阻止师尊,千万别冲动!我体内有一把锁,天珩锁,你可以拿去……” “师兄,你就待在这里好吗?” 鹿一黎听到天珩锁这三个字,忽然神色一变,不再给麟岱说话的机会。 “我会阻止师尊的,也会保护好你。” 麟岱急得吼他。 “你根本不知道,师尊已经疯了,他不会对你留情的,你别做傻事!” “师兄就相信我吧,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鹿一黎起身准备离去,麟岱劝阻不了他,又担心他白白送死,便冲他喊: “鹿青,我丹田内好疼,灵根、灵根好像……” 少年不得不回头,他的师兄身体实在脆弱,经不得摧残。 麟岱等到鹿一黎靠近,一把薅住了他。 他拽住了少年的头发,将少年扯得龇牙咧嘴。 “师兄饶命……呃……饶命。” “你千万别做傻事!” 麟岱恨不得将他耳朵都拽下来。 鹿一黎忍着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好好,我听师兄的!” “师尊素来喜欢折磨我,夤夜时说不定也会把我带过去,当着我的面摧毁人魔结界。届时我与你汇合,若是看到你白白送死,定不饶你!” 鹿一黎唯唯诺诺地离去,麟岱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几句,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 麟岱猜得没错,当他迷迷糊糊睡醒时,窗外已挂上了明亮的弯月。麟岱感到身边坐了个人,他警觉地坐起,发现鹿鸾山正弯着身子,目光柔柔地盯着他。 麟岱打了个哆嗦,撑着身体退至床的另一侧。 鹿鸾山则长臂一拦,将麟岱提了起来。 他递给青年一件白色披风,颇为贴心的说: “更深露重,切莫着凉。” 麟岱被他带到了大苍山,他遥遥就望见了鹿一黎。只是少年没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人魔结界,不敢移开。 鹿鸾山顾忌麟岱体弱,特地给他搬了个凳子。 麟岱被强行按着坐下,看见大苍山内的那一点点橘色灯火。 每一粒灯火都是焦急不安的人族修士,他们亦不知道结界那方的魔族会是什么姿态。他们都很迷茫,摇曳的灯火是他们慌乱内心的写照。 麟岱不由得惊叹于鹿鸾山的周全缜密。 上古三大家族,一族平白被扣了叛徒细作的帽子,尽数覆灭。 一族表了忠心却被扣留了少主,全体囚禁。 灼鹿一族独大,鹿鸾山一手遮天。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和光仙尊神魂破碎流散,至今未寻回。就连麟岱这个身负“莲帝转世”之命,可能摧毁他大业的人都被俘虏,看守在他眼皮子底下。 麟岱几乎想不到还有什么能阻止他。 此刻天地静默,人族修士一只手抬起交接的礼品,一只手暗暗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麟岱看见言清顶着楚佛谙的皮囊开始狐假虎威,仪式过后,他遥遥指向结界,将顶天立地的无色光幕缓缓收回,一缕一缕容纳到了自己的胸膛中。 伴随着结界的逐渐收回,隐约露出了魔域黑黝黝的出口。 麟岱不甘地闭上眼睛。 鹿鸾山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奏响礼乐。 春夜的莽莽山林里响起了端庄典雅的乐声,名贵的古琴被草叶打湿,乐师踩在泥泞中拨动银弦,弦声越听越野蛮,破坏了原有的美感。 光怪陆离,这一幕犹如荒唐的梦境。 人们哭着微笑,欢迎远方而来的敌人。 鹿鸾山忽然低下头,对麟岱说: “此去经年,莲帝还记得当年景象吗?” 麟岱疑惑地看向他,男人见他不解,更是愉悦地笑了出来。 “莲帝何其威风,没想过会落到我手里,哈哈……” 就在那结界即将完全打开之时,“楚佛谙”却忽然僵住了,他望向鹿鸾山,满眼的难以置信。 鹿鸾山眸光一凛,瞬间出现在言清身侧,正欲出手稳住他的神魂,却被言清反手掐住了脖子。 可结界已经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果不其然,那魔族使者挥手就打飞了最靠近结界的人族修士,无数魔族化作瘴气,瞬息便涌入了人间。 男人一手控制着鹿鸾山,一手召出了寒光凛凛,威严到不可直视的伉侠宝剑。 他轻颂剑诀,宝剑如流光般射向魔族使者,将其一剑穿透! 麟岱看到伉侠的那一瞬就猛地站了起来,他几乎称得上喜极而泣。青年一时愣住了,他喉头酸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声喊道: “楚佛谙!” 【完结】 第90章 灭言清,伤骨珑 ———— 虚无之境 男人望着身披薄纱的仙人, 忽然心头一动,像有什么在牵动着他的胸口,把他吸了起来。 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感到无比灼热。奇怪,是什么人在喊他吗?恍惚中似乎听到了清越的男子声音。 男人望向树下端坐的仙人,不禁问道: “你在喊我?” 仙人点头,“楚佛谙, 我在唤你。” 他一动,那曳地的薄纱便如同波光粼粼的湖水似的, 泛起一阵一阵美丽的光晕涟漪。 “我是……楚佛谙?” “这便是我的主人,人族首领,莲帝。” 身后的小崽拽他, 男人反应过来,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莲帝……莲帝!” 他蓦然瞪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地望向仙人。 “你便是那位莲帝?铲除了魔尊【霞露酩】,统一上修界的人族帝王【莲】?” 奇怪, 他分明什么都不记得,脑中却闪过了无数关于莲帝的记忆。可当他想回忆起其他事情时,思路就会同蛛丝一般断开,让他彷徨在自己空荡荡的脑子里。 仙人微微颔首,道: “楚佛谙, 我已等了你三百年。” 男人一愣,“莲帝为何等我?” 莲帝抬手,身前幻化出一只蒲团, 道: “坐。” 男人屈膝跪坐, 再次问道: “莲帝为何等我?” 仙人指了指他的胸口处。 “我赠予你一朵莲花, 想请你帮个忙。” 楚佛谙回想起船上那枝独特的莲花,不由得捂住了心脏。 “莲帝需要我做什么?” “请你将他放在人间的东南角,抵挡魔族的侵袭。” 楚佛谙点头,问道: “我该如何将它取出?” 莲帝道: “它会一直跟随着你,时机成熟,你会自己取出的。” 莲帝的声音不疾不徐,楚佛谙见那孩子又闷着头开始流泪,便问: “敢问莲帝,这孩子……怎么一直在哭?” 莲帝却有些严厉地说道: “阿麟,还不去人间?” 小崽委屈地哭得更大声了,男人不知为何,心头好一阵酸涩。他准备摸摸小孩的脑袋,未曾想那孩子抹着泪跑远,呜呜地钻入了草丛中。 楚佛谙看着他觉得有些熟悉,莲帝叹了口气。 “见笑,阿麟任性。” 男人忍住喉头的苦涩感,问道: “他叫阿麟吗?” 莲帝:“嗯,我为他取名为……麟岱。” 男人心口一阵狂乱地跳动,他瞳孔一缩,猛地逼近莲帝,声音陡然增大。 “他叫什么!” 麟岱麟岱,就是他心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声音! 莲帝倒是非常镇定,他缓缓道: “他叫麟岱。” 楚佛谙心都要跳出来了,尽管他不知道为何如此。他捂着自己的心脏,听着那小孩断断续续的哭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 莲帝仍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男人颤抖着手指向远处草丛中躲着哭泣的孩子,道: “他为什么哭?” 哭得我心好痛。 “你要派他去人间受苦,魔族不是已经被你击退了吗,为何还要让他去?” 莲帝微微摇头。 “并未,我中途陨落,魔族得以喘息。算到人间将动荡千年,于是我选择了他。阿麟是我从上百个孩子中挑选出的种子,作为我留在人间的定海神针。” “阿麟,麟岱……”男人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又看向那扑在草丛中哭得伤心的小崽,心头百味杂陈。 为什么听到这两个字就会难过,为什么心脏抽丝一般疼了起来。分明是不相识的小孩,分明是没见过的人。 “他在人间的命途如何?”楚佛谙说着竟流下了一滴泪,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男人望着衣襟上莫名滴落的泪珠,疑惑自己过于悲伤的情绪。 一个小崽而已,怎么使他如此难过,为什么会让他哽咽不已。 莲帝低下了头。 “阿麟……生而无父母,养而无长兄……” 楚佛谙眉毛一跳。 “亲戚四离散,师门相厌弃。” 楚佛谙已是眼尾通红。 “少年成名,英姿勃发。然后一朝修为尽失,根骨尽毁。痛彻心扉,然后远离尘世。清净苦修,然后大彻大悟。” “待到必要时刻,阿麟会以身殉道,完成他的使命。”?нD? “什么使命?”楚佛谙问。 “魔尊苏醒,屠戮苍生。阿麟会同魔尊一同睁眼,再次将其镇压。” 楚佛谙神色恍惚,闭目揉弄着眉心,道: “怎会有人活得这般痛苦……莫非他前世是罗刹恶鬼,堆叠了满身业障,需得今生偿还?” 莲帝忽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 “不,他不是。这是我为他请的……” 随着仙人慢慢吐出那残忍的三个字,楚佛谙缓缓睁开锐利的凤眼。 “天谴体。” 正如这不详的名称,天谴体命格之人终身不能同芸芸众生一般拥有幸福与安康。他们背负了上苍的“谴责”,活着的每一天都犹如渡劫。 禀赋天成,七窍玲珑。 身如浮萍,心如秋草。 大功毕成之事便悄然归去,不在世上留下一丝痕迹。 男人呆在了原地,他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佛谙忽然动了动,像晒在日光下的冰雕融化了一般,扭动着自己僵硬的脖子望向莲帝,问道: “你……向天道……为他……特请的命格?” 几乎是一字一顿,楚佛谙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朝这位人族首领吼了出来。 “你凭什么这样对他!” 楚佛谙也不知道自己的怒意来源于哪里,总之他怒不可遏,起身去寻找那个小崽。 可慌乱地拨开春早,里头窝着的小人已经不见了。男人只看见了草叶上残留的水珠,不知是这虚无之地里的雾气,还是那可怜孩子滴落的泪花。 “他人呢?” 楚佛谙慌了,在他徒劳地寻找的时候,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生长。他头疼不已,踉跄了一下,扶着身旁的大树在站稳。 莲帝不含感情的声音缓缓传来: “舍他一人,保全万千人族,虽属无奈,却也值得。” “不行!” 楚佛谙跌跌撞撞地冲向莲帝的方向,怒气冲冲地吼着说: “你怎能这般自私,他根本就不愿意,把他找回来,快点!” 见莲帝不应允,楚佛谙又说道: “不行,我、我要重新为他请天命,他不能就这样去人间。” “他必须去。” “你闭嘴!” 楚佛谙暴怒,甚至直接伸手,准备将莲帝从地上拎起来。 手指从身体里穿过,楚佛谙愣了一瞬,听见莲帝低沉的嗓音。 “你我都是灵体,自然无法相斗。” 楚佛谙双手颤抖,说: “那我该怎么办?该怎么救他?” “你救不了他。” 莲帝缓慢地抬起双手,掀开了那将他从头盖到脚的薄纱。 他唇边含着一抹苦涩的笑,用那张同楚佛谙一模一样的脸对他说: “这是你我共同犯的错。” 楚佛谙呆住了,在与莲帝对视的那一瞬,他忽然捂着头跪在了地上。 他像跌入了风暴之中,一刻寒冰一刻烈焰,心被牵引着顺着奇妙的旋涡奋力攀登,在跌宕中清醒在清醒中浮尘。上一秒彻底跌落下一秒超越永生,最后不知被什么托举着扶摇而上,忽然闻到莲子的清苦香味,那一刻看清了星辰,朗朗乾坤。 回来了,所有的回忆都如同泛滥的泾江水一般溯回,冲刷在他的脑海里。他紧绷着的神经一根根断裂,两世的回忆在灵体中重组,楚佛谙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庞大而苦涩的浪潮,他眼神涣散,猝然栽倒在地。 他便是莲帝,莲帝便是楚佛谙。 莲帝是为英明的君主,他此生只犯过一个错。 但这一个错,需要他用一生来偿还。 第一代修真界帝王【莲】率领修士剿灭魔族,守护天下。奈何中途陨落,魔族得以喘息,暗自积蓄力量反扑。莲帝麾下安于现状,分裂成大大小小的门阀氏族,占据修炼资源压迫苍生,任由魔族滋生。 莲帝预感到此等困境,殒落前便秘密留下人形兵器【麟岱】,苏醒后会以身殉道,换天地无恙。 麟岱看似是他他命格的继承者,其实只是承载莲帝力量的容器。 莲帝不忍心见苍生受苦,便以一人,换千万人平安。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散落在下修界的碎片,有了独立的意识后游荡人间。生性散漫恣意,在遇见麟岱之后,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一念情起,人族首领、后盾,仙尊,终究是要耗费终身弥补曾经犯过的错。 眼前的仙人忽然消散,他留着这缕意念便是为了让自己的碎片完成制作人魔结界的任务。他这个帝王做的十全十美,问心无愧。楚佛谙却恨不得将往日回溯,停在当年决定为麟岱请天命的那一天。 他大错特错,他后悔不已。 虚无之境缓缓崩塌,楚佛谙感到自己在急速下坠,有两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但他哪里都没去。他不理会这两股力量强行拖扯他的疼痛,透过层层云雾,寻找着自己遗落尘世的爱人。 麟岱乃天谴体命格,按理说世间无人能定位他的踪迹。可楚佛谙偏偏在高高的夜空里看见了他,窥见了他惊慌失措的表情。 青年即使此时还在关切着他留在人间的躯体,楚佛谙心神一动,捻灭了言清的神魂。 可他来不及回应青年,结界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楚佛谙刺穿了领头的魔族使者,将侠伉深深插入地面,锋利的剑气将魔族探出的脑袋齐齐斩断,形成了一道血腥光幕。 这柄剑横在人间与魔域之间,纤细的剑身周围连虚空被震出裂缝,逼得魔族生生后退几分。 众人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行动。有人眼尖,望见楚佛谙挟持鹿鸾山,不由得惊呼: “和光仙尊发怒了!” 几乎是瞬间,大半人遽然倒戈,持剑向溢出的魔族攻去。 可还有一部分修士,转身与同族刀剑相向。为首的便是长期闭关不出的太阿宗宗主,与他一阵营的同为太阿宗之人。 他们与魔族为伍,斩杀兄弟手足。魔族意外地同他们配合的很好,很快,奋力杀敌的人族修士便落了后风。 远方传来整齐的呼声,原本有些乱了阵脚修士向后看去,见一班训练有素的黑甲弟子向大苍山奔来。他们气势威严,犹如神兵降世。 许鹏莱与楚佛谙断了整整一个月的传讯终于再次联通,在传讯符亮起的那一瞬间,男人唤起操练了三五年之久的涅罗宗弟子,一齐攻入太阿,守住大苍山。 楚佛谙鸟瞰而去,精准地锁定麟岱。青年遥遥地望着他,喊着:”楚佛谙!” 鹿一黎忽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视线,少年护住他的师兄,又朝楚佛谙比了个手势。两人在此刻达成了莫种奇妙的共识,楚佛谙送出一缕蛮横的灵力,劈山斩林开辟一条逃离战场的通道。 楚佛谙对着麟岱比了个口型: “走!” 麟岱摇着头想说什么,却被个从地下蹿出的魔族瘴气打断。鹿一黎挥剑斩杀围上来的魔族,硬生生将麟岱拉出了战圈。 楚佛谙目送麟岱离开大苍山,确认他无事后,将心神拉回,集中在自己的左手。 鹿鸾山终究是天机录册封的人族仙尊,在被楚佛谙压制了几息后,灵气炸开挣脱了男人的束缚。楚佛谙召回伉侠,倾力攻向鹿鸾山。 他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一旦魔族倾巢而出,杀戮人族喂养那当年被莲帝封印的魔尊,使其苏醒。麟岱也会随之彻底觉醒他“的天谴体”,以身殉道,从此消失。 他的老朋友鹿鸾山,差点害得人族倾灭,害得他孤老终生。 楚佛谙决定狠心一次,事到如今他已不稀罕什么迷途知返,天道一叶蔽目让此人苟活,他只想要替人族斩草除根。 鹿鸾山浑然不惧,右手自腰侧虚空之处抽出方仪,在他身后,无数晶莹的冰花竞相绽放,春日暖夜骤然变得严寒。 天圆剑阵……鹿鸾山竟将剑意练就成如此地步,一剑寒霜起,剑落万骨枯。 楚佛谙冷哼一声,冷声唤道: “伉侠!” 灵剑应声飞到主人手中,剑身嗡鸣戛然,竟是清脆犹如箜篌。 这突如其来的脆响无疑给了人族修士一道耀眼的曙光,以剑为尊的强者再次挥剑,所有人都随之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这一战,为你为我,为苍生。 鹿鸾山磅礴的剑气毫不客气地碾向楚佛谙,而楚佛谙不退不挡,扬剑屈膝,身形移动如流云,足尖点地之处,灵气水一般泛起圈圈涟漪。 几乎是瞬间,那足下的灵力水花迸溅,闪电般炸开,其中蕴含的恐怖力量使楚佛谙化作了一道黑影,朝庞大的天圆剑阵爆射而去。 “叮!” 大苍山混战中传来环佩相击时的叮铃一响,楚佛谙腰间玉饰随着男人的转身狂乱摇晃,几乎要脱离红绳被甩出去。 红绳末尾坠着的绿珠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它飞得太远了,被对面的剑气削掉了半颗脑袋。 所幸这剑气并没有再近一步,在楚佛谙的伉侠之下,天圆剑阵化作了点点飞霜,温柔缱隽地洒向大地。 鹿鸾山受了反噬,身子一震,嘴角溢出了血丝。 楚佛谙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长剑直指苍穹,伴随着那冲天的锐利剑光,大苍山忽然震了震。 远处传怪异的咕噜声,仿佛有什么软体的妖兽在顺着山脉涌动,它吞天吞地,摧枯拉朽地奔向众人。 琼牙刚好咬断了一只魔物的肩膀,他是野兽,夜能视物,清晰地看见远处——竟奔来只水龙,以洪流凝成,腾云驾雾,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土狗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愣住了。就当他不知所措时,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 琼牙尚未挣脱,几人就表明了来意。 “你主人麟岱要我来接你。” 狗鼻子一动,这几人身上确实有主人的味道。琼牙一摆尾巴,道: “带我去!” 第91章 我好爱你 琼牙见到了麟岱, 青年被团团围住,皱着眉在听众人诉说前线伤亡。见主人安然无恙,琼牙扑进了他的怀中, 紧紧拦住了他。 楚佛谙亮相战场,力挽狂澜,麟岱身为他的仙君,又有涅罗宗宗主撑腰, 一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太阿宗中已无人看守,反而成了此时最安全的地方。鹿一黎将麟岱送回太阿宗内, 护在他身前,防止心有不轨之人暗算。许鹏莱原本与太阿宗宗主打得不可开交,却收到剑尊传讯, 亦赶到太阿宗中,守在麟岱身边。 有人来报,剑尊与骨珑还在缠斗, 骨珑明显处于下风。 这本是一件好事,可结界已开, 为了防止魔族趁乱流窜到下修界,弟子们不得不以身筑墙,导致死伤惨重。 魔族的瘴气实在厉害,修士若不能一剑斩杀,便极容易被侵入身体, 变成僵硬的活死人,一日后身亡。 麟岱可太知道了,汝嫣老先生便是死于瘴气, 邓陵钧也差点因此丧命。 他们必须阻止, 否则能上战场的修士将急剧减少, 尤其是涅罗宗弟子。 麟岱问许鹏莱宗中备了多少化瘴丹,壮汉则无奈地表示世间炼丹师稀少,包括麟岱涅罗宗只有三位,况且化瘴丹需要以鲜活的魔族炼制,库存实在不够。 麟岱了然,连忙吩咐鹿一黎与许鹏莱召集两宗之内所有的炼丹师,将前线俘虏的魔族当场炼化成丹药。 鹿一黎皱眉道: “一粒丹救一个人,哪怕师兄耗尽精血,也是杯水车薪。” 麟岱则笃定地说: “我遍览全书,于涅罗宗典藏的古籍中找到了更好的化瘴方法,制出的丹药可化水服用,一丹救一室人,效用更甚于从前的化瘴丹。如今需要更多的炼丹师协助,足够的药材,还需得有人为我持续灌入灵力。” 鹿一黎与许鹏莱终于还是凑了几位炼丹师,麟岱同他们简单交代,又轻车熟路地从太阿宗中搜罗了药材,便开始准备制丹。 前线来报,剑尊抽干了泾江水,化作巨龙将鹿鸾山重伤。麟岱点头,不慌不忙地将药材依次摆好,细细清点用量。 涅罗宗弟子伤亡惨重,外头送来了古承和几个弟子的尸体。许鹏莱面色恍惚,麟岱道: “宗主请去,不必忧心我!” “可谁为仙君输灵气?” “宗主请去,此处有我。” 鹿一黎站出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许鹏莱即刻行礼,头也不回地赶往战场。他听令于楚佛谙,但他更牵挂自己的弟子。 麟岱望向鹿一黎,炼制丹药所需大量灵力,且灵力必须稳定柔和,就像楚佛谙那样。鹿一黎哪怕天资卓越,毕竟年纪尚轻,也不知能否控制得了。 鹿一黎似乎看出了麟岱的犹豫,少年果断开口: “我定会协助师兄完成这丹,绝不会失误!” 麟岱欣喜于少年的成长,想起两人在太阿宗的过往,青年一时百感交集。他心头绕着千句话,却没有开口言明。 等到一切都安定下来,至少等到炼完这炉丹,他要与鹿一黎好好谈谈。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楚佛谙的归来无异于在麟岱心中安了个定海神针。青年升起艳丽的狐火,将安静的草药与滋儿哇怪叫的魔族同时入炉。 众人紧张地围在丹室外,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鹿一黎的灵力意外的雄浑绵柔,想必是经历了不少苦修,麟岱甚至能将神魂探入他的体内,自由地汲取丰厚的灵气。 身侧的少年忽然闷哼一声,麟岱连忙问道: “如何,要不换人,千万别强撑。” 少年固执地摇了摇头,“输出的灵力会流经师兄心脉,外人来做,我不放心。况且……” 麟岱明白,况且这空荡荡的太阿之内,已经没几个实力在鹿一黎之上的人了。 一轮草药用完,需要继续添加,送药的弟子忽然道: “不好,少了一味药。” 麟岱身侧的另一位丹师急忙问: “哪一味,我这里或许有。” “神兽骨粉。” 麟岱眉头一皱,暗道不好。 他尚且没有搜寻到这骨粉,就拿出了丹方。 实在是局势焦急,他鲁莽了。 剩下的几位丹师也摇摇头,“世上已无神兽,何来的骨粉。” “哪怕有,也该是散落在各家的藏品之中,不轻易见光的东西。” “这,应当是有神兽传承的妖兽也行啊!” “这个时候,你那里去寻这种东西……” 麟岱咬牙,吩咐几人去太阿宗库房去搜查。 偌大一个太阿宗,总归是有点家底的。 果不其然,几人从库房中带回了一具完整的神兽骨,品阶虽然不高,却也勉强够用。几人将白骨研成粉,送给麟岱炼化,一粒粒化瘴丹药在烈火与魔族凄厉的尖叫声中逐渐成形。 麟岱没有修为傍身,累的头晕眼花,鹿一黎的灵力也没有楚佛谙丰沛强悍,便更是难熬。将最后的程序交给其余几人,他倚在木椅上,很快就闻到了成丹时奇异的香味。 “成了,成了!” 众人欢呼雀跃,将丹药浸入水中,再给瘴气入体的弟子们灌入。不多时,丹室外的人就从一片片躺着,变成了一片片站着。 他们没有停留,再次涌向战场。 天渐渐亮了,有人破门而入,大喊: “鹿鸾山已死,和光仙尊大胜!” 紧接着,便是: “结界归位,魔域的出口被堵住了!” 远方似乎传来了人们的欢呼,东方将白,麟岱等了好一会,等到第一抹晨光穿过云层,覆上眉梢之时,他终于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 有人从破开晨光,拨开喧闹的人群,坚定地向他走来。 麟岱还未张开双臂,就被楚佛谙一把拥住。 他没有说“我回来了”,也没有说“我很想你”,男人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留下一句: “我好爱你。” 第92章 未尽的事业 我好爱你, 无关前世,只顾今朝。 麟岱回拥住他,耳边忽然变得静很静, 时光似乎断裂在此刻,所有的事物都停滞了下来,窗外流云飞鸟全都屏住呼吸,为他们的相拥留下一刻空白。 打断麟岱的是鹿一黎摔倒在地时“咚”的一响, 麟岱惊醒,楚佛谙赶在他前头向鹿一黎走去, 查看少年的情况。 他似乎顿了一下,一手迅速探出置于鹿一黎颈侧结了个咒,然后转身看着麟岱。 青年也是一怔, 面色骤然青白。 麟岱三步并做两步跑向鹿一黎,跪在地上晃动着他的身躯。 “鹿青,醒醒!” 少年紧闭双目, 那双老是唤着“师兄”“师兄”的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随着麟岱的晃动, 鹿一黎的身体渐渐干瘪,乌黑的发丝一缕一缕斑白,青筋枯藤般延展在满是褶子的皮肤上。忽然他在麟岱掌下颤了一下,身子猛地蜷缩起来。 “鹿青?” 麟岱以为他有了反应,连忙将他扶起, 靠在了自己怀里。 楚佛谙则揽住了肩膀微微颤动的青年,道: “他的生命在流逝,我挽回不及……” 麟岱摇摇头, 只是问道: “鹿青怎么了?” 楚佛谙蹙眉。 “鹿鸾山已死, 鹿一黎是他的弟子, 与他结有弟子契。鹿鸾山……必然是想让鹿一黎陪葬。” 麟岱愣了好一会,他感到四周好多人都在看着他。这些目光说不上恶意,但其中掺杂的怜悯也足以使他肝肠寸断。鹿一黎这样骄傲的人,断然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于是麟岱将鹿一黎抱起来,少年已经缩的很瘦很小,麟岱抱得很轻松。他不知道楚佛谙在他身后为他托了几分力,他只知道这个小师弟……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两人缓缓走到屋外,春光柔和明媚,风中带着未尽的血腥,屋里屋外都是这样繁忙,忙着追捕流窜魔族的修士,忙着为混战中受伤弟子疗愈的医师,忙着找寻失踪同门的某个门阀之后。 还有大声号召修士企图占据领导地位的老者,被大肆涌入的魔族吓得想离开上修界的年轻人,跪在阳光下嘀嘀咕咕指责两位仙尊的狼狈女子。 真的结束了吗?麟岱有些茫然,他望向楚佛谙,企图从前辈那里寻找到答案。可楚佛谙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从他身上汲取赖以生存的能量。 楚佛谙揽着麟岱,麟岱抱着冰凉的鹿一黎,两人就这样相互扶持地一直向前走,走到麟岱双足酸痛,才堪堪停下来。 麟岱回首看见了太阿宗巍峨白墙上的鲤鱼莲花浮雕,忽然对楚佛谙说: “我动用了灵力,却并未被缚神锁阻拦,原来我并非莲帝转世。” 楚佛谙瞳孔骤然一缩,他的脊背僵住了,嘴巴木然说道: “嗯,麟岱不是。” 青年的目光缓缓划过楚佛谙的脸颊,看得男人遍体生凉。楚佛谙刚想解释,却听见麟岱笑了一声,道: “我知道是时候了。” 楚佛谙心弦一紧,几乎要绷断,他开口,语调尖锐又急促。 “小麟岱,你说什么?” 麟岱放下鹿青,将他放进了鹰头戒指中,喃喃道: “是时候了。” “麟岱!” 楚佛谙猛地攥住青年的手臂,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融进血肉之中。 男人神经质地裹紧他,不停重复道: “小麟岱,你在说什么?” 麟岱忽然抱住楚佛谙,说: “前辈,我要走了。” 楚佛谙简直焦急到绝望,他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头一次将脑袋依赖地靠在了青年颈窝中。 楚佛谙几乎要疯掉,分明结界已被封好,魔族甚至还未来得及唤醒魔族,怎么麟岱就瞬间就觉醒了天谴体,知道了他楚佛谙曾经做过的那些丑事。 他不愿意承认,只是徒劳地说道: “小麟岱,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魔族已被封锁在魔域之中,那魔尊也尚未苏醒。受天道宠爱的鹿鸾山被他击杀,被瘴气所伤的弟子也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难道……不该天下太平吗? 难道他犯下的那个唯一的错,不该就此被掩埋,被遗忘吗? 难道他们不该长相厮守,共度余生吗? 麟岱痛苦地笑了出来,回忆起鹿鸾山的话,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师尊乃人族仙尊,受天道庇佑。亦不会受到天罚。” “此去经年,莲帝还记得当年景象吗?” “莲帝何其威风,没想过会落到我手里,哈哈……” 师尊说错了,他是麟岱,他不是莲帝,他只是莲帝留下的武器。 鹿鸾山得意忘形时对他说的那几乎话,也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魔尊从未被彻底封印,他假死,或者用别的方法骗过莲帝,游离于人世夺舍了鹿家的那位少爷,作为“鹿鸾山”而活下去。 置于言清,应当是的一缕分神,替他承受天罚。 如今鹿鸾山已死,魔尊便破体而出。麟岱受到感应,体内有种奇怪的骚动。 这骚动必将激起千层浪。 莲帝隐约预算到的这场千年浩劫,这也是他派遣麟岱来人间的原因。 魔尊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扮演着鹿家不得志,又受尽冷落的庶子,然后慢慢登上修真界的顶峰,最后被天道承认,册封为骨珑仙尊。 这么说来,一切都捋顺了,清楚了,明晰了。 他不是沉迷剑道不问世事,相反,他对上修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了如执掌。 他一点点地瓦解着修真界原有的秩序,他无时不在挑起上古门阀里的矛盾,最后将其一一铲除。 他不是畏惧天机阁专权,相反,他将这个腐朽的组织利用得如鱼得水,让上修界缓缓崩塌。 他不是想与魔族求和,他分明是想敞开人间大门,完成一场冠冕堂皇的侵略。 魔尊唯一猜错的,便是麟岱的身份。 麟岱忽然与楚佛谙对视,看见男人心虚地闪了下眼睛。 麟岱虽然传承了莲帝的气息,却并非那位人族帝王。而眼前这位爱得难舍难分的男人,才是那位狠心将他遗弃在人间的莲帝,是他高贵又冷漠的主人。 方才那白墙之上的鲤鱼莲花一入眼,麟岱就觉醒了“天谴体”的最后记忆。他看到了自己二十二年短暂而可笑的生命,同时也看到了未来。 大苍山忽然扬起了浓郁的魔气,远方传来众人的惊呼。麟岱推开楚佛谙,心随意动,碎裂的灵根如含苞莲花般重重叠叠地联结,转瞬便恢复了原样。 紧接着,青年从身侧缓缓抽出一杆烈焰熔融的长·枪,赤红火焰将周围春景都烧了起来。 长枪斜斜指地,青年周身神辉闪烁,圣洁而威严,犹如涅槃重生的凤凰。 幽冥狐在左,心头火在右。麟岱感到了久违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满足。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强悍的滋味了。 楚佛谙被麟岱身上迸溅而出的,传承于莲帝的力量拍出几丈远。他感受到这股神秘厚重的力量时,绝望的嘶吼出声。 这是莲帝的力量,与楚佛谙同根同源,却比楚佛谙还要厚重,还要强悍。 毕竟楚佛谙只是莲帝陨落后遗落人间的碎片,而麟岱,却是他精心培育用以保卫人族的兵器。 莲帝几乎将所有力量都给了他,以便于他英勇就义。 好残忍的寄托,好瘆人的祝福。 楚佛谙几乎要疯掉,他不顾麟岱的火焰灼烧执着地朝青年走去。忽然他僵住脚步,像想起什么似的,朝大苍山低低地吼了一声。 麟岱便知道楚佛谙也理清了思绪。 那魔气已经凝结成了黑云,盘旋在大苍山上,压坏了苍翠的树木。 楚佛谙抽出伉侠,一步步上前,皮开肉绽时也紧紧握住了麟岱的手。 “我替你去,我来封印魔尊。” 他几乎是哭着说。 “是我的错,让我来,你好好活着,在这里等着我……” 麟岱摇摇头。 “事已至此,我愿一战。” 完成你当初的宏图大志。 楚佛谙疯狂地摇头。 “小麟岱,你知道的,我与莲帝根本就不是同一人。我不希望你这样做,我不许你这样做!” 男人陡然拔高音量,麟岱正欲抽回手,却见眼前人癫狂地笑了几声。 楚佛谙双目血红,长剑直指大苍山。 “魔族,我要你死!” 麟岱暗道不好,两人几乎是同时弹射而出,朝着共同的方向。 “前辈,魔尊乃半神之躯,你赢不了的。我便是为了封印他而生,你……” 麟岱猛地闭嘴,身侧的楚佛谙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他瞳孔血红,神色疯狂,有些神志不清的感觉。 怕是要走火入魔,欲与那魔尊同亡。 于是麟岱加快了速度,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楚佛谙长啸凄厉,像是被抛弃的幼狼。他喊道: “麟岱,麟岱!” “前辈要替我照顾好琼牙,他是我们共同的狗狗。” 麟岱说完,便封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也不想去,可是莲帝为他特请的“天谴体”,促使着他去了解那残酷的夙愿。退一万步来说,他不去,楚佛谙就会去。 当年莲帝未完成的事业,两人中总有一人要去继承。麟岱很自私,他不想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所以他选择让爱人去承受。 人族帝王犯了错,也要用一生来偿还。 这是麟岱的私心,同时也是老生常谈的:因果循环,万事轮回。 楚佛谙面颊上飞溅了一滴泪,是麟岱眸中划过的相思。他伸出手,声嘶力竭后喉咙中喷射出浓稠的鲜血。 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人间的景致大都如此。春光烂漫的季节,野花肆无忌惮地开。劳碌的蜂蝶忙得晕头转向,闲适的桃花被蛛丝高高吊起,微风一吹,兀自旋转。 第93章 有情人终会相见 楚佛谙到达大苍山时, 魔气骤然消失。一朵桃花悠悠然落下,可此时并没有风,它是被一位青年的衣角刮落的, 花瓣被烧焦了好一块,野蜂看了都心疼。 地面上有火烧过后的灰烬,楚佛谙扑过去捧起一把,灰烬缓缓从他指尖流下, 怎么都捧不住。 这个时候终于吹来了风,春风绵柔暧昧, 将灰烬吹去,显露出草色青青。 男人跪在一方柔嫩的草地上,他找到了一枚戒指, 就是当初于涅罗宗内送给麟岱的那一枚。 银色的,可以储物的鹰头戒指。 方才那阵瞬息闪过的魔气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匆匆赶来, 发现结界尚且安好,没有什么破损。于是众人松了口气, 有人看见了楚佛谙,慌忙跪下,道: “参见和光仙尊。” 这一声让众人都看见了楚佛谙,他们纷纷跪下,恭迎人间新的主人。 其实也是旧的主人。 楚佛谙问: “麟岱呢?” 为首的许鹏莱挠了挠后脑勺, 小心翼翼地问道: “麟岱……是哪位尊者?” 楚佛谙嘴唇颤动,几欲瘫倒。果然是…… 禀赋天成,七窍玲珑。 身如浮萍, 心如秋草。 大功毕成之时便悄然归去, 不在世上留下一丝痕迹。 楚佛谙握着戒指, 想起了麟岱的嘱咐。尽管他的心已经全然碎了,但他还不能倒下去。 “琼牙呢?”他问。 “仙尊座下那条土松?”许鹏莱皱眉,唤来一名弟子询问。 众人直呼不知,直到一个丹修颤巍巍举起手。 “那土松我见过,同我们一起在太阿内翻找神兽骨粉,回来时便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道是被瘴气所伤,躲起来了,快去寻啊!” “怎会如此,那土松虽是凡间寻常货色,呃,寻、寻常容易见到的犬种,却也是半神兽之躯,不会轻易被魔族所伤……” 众人一同沉默,想起了那具完整的、品阶不高的神兽骨。 一弟子拊掌哀叹,“仙尊所养之犬是何等气概!” 楚佛谙什么都听不见了,在一干溢美之词中,他瘫倒在地。 ————— 天道顺应自然,他不会偏爱任何人,但却可以给任何事圆一个荒唐的结局。 天机录第十三代仙尊之位上赫然呈现着楚佛谙的大名,第十二代是青淇,第十四代则尚未出世。 至于那场惊天动地的战役,被名为“双神之战”,指的是魔神霞露酩与莲帝转世楚佛谙的决斗,最后楚佛谙胜,魔神被永远地封印在了魔域之中。 尽管事实与它没有任何关系。 和光仙尊当年置于大苍山上的人魔结界一夜开出了祥瑞的莲花,成就了一番绝境,与太阿宗内的北院白菊遥遥相对,春去秋来,美不胜收。 总有闲情雅致之人游历至此,然后吟诵出美丽的绝句。 麟岱走后十余年,楚佛谙一直疯疯癫癫的活着,他骗自己麟岱还活着,他的神魂还在外游荡,于是他掘地三尺地找。 醒时寻人,醉后放歌。不问人间事,夜里拜鬼神。 楚佛谙每日都在祈求他的好仙君能大发慈悲,理理他这个薄情寡义、又无用到极点的废物情郎。 他始终坚信麟岱被他所害,所以这十年来他从未停止对自己的惩罚。 有时候也怕麟岱会看见,会责怪他不知珍惜自己的身体。可这种担忧是多余的,青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眼前,除了梦里。 他按照两人最初的计划在人间四处流浪。第一年他去了下修界,在中南山找到了麟岱供奉在茅屋里的招魂灯,灯前放着他曾穿过的黑袍,还有麟岱亲手写的情诗。 楚佛谙披着黑袍,读着情诗,哭了一场。 第二年他去了漳州,见到了两人未曾共赏的悬泉花。他错过了花季,只看到了芳菲零落,绿叶满枝。 楚佛谙枕着月色,嗅着花瓣,哭了一场。 第三年他回到涅罗宗,在佛谙殿内找到了麟岱写的《灵丹录·续》,还有那册薄薄的《泽渊起居录》。 楚佛谙望着床榻,念着旧人,哭了一场。 就这样寻寻觅觅过了十年,十年间上修界早已换了模样,人间涌现出新一批修真天才,有了新的门派与氏族。 楚佛谙并未对此有过多关注,他每天都在寻人,没有功夫理会这些。有时,楚佛谙也会发觉自己的苍老,虽然发丝依旧乌黑,但眼神却沧桑到不可思议。 他的痛苦无人能知,世间已经无人记得麟泽渊的功绩,却纷纷称颂他为盖世英雄。 某日楚佛谙得了坛好酒,他觉得是时候了。春光烂漫的季节,一颗香酥苹果,和着烈酒,顺着嗓子烧下去,眼泪就肆无忌惮的溢出来。 始终寻不到人,楚佛谙决定放弃。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酷刑,他准备给自己解脱。 伉侠剑摆在床头,男人醉醺醺地燃起炭火,将两人的旧物纷纷烧毁,从麟岱用过的笔墨,到他们共同盖过的锦衾。 然后他开始焚烧旧衣,青年那件火红的法衣,银色刺绣的讲师袍,有着毛绒绒领子的披风,他自己那几身女装……一件一件,一丝一缕。 楚佛谙最后从肩上抖落那件软烟罗金纹黑袍,置于掌中看了好一会。 这黑袍他穿了十年,如今袖口已经磨损,只能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楚佛谙把它视为麟岱对自己的爱与信任,不敢对它施展术法延长保存的时间。 如今衣裳已旧,留着也没有什么作用,便同他一起去吧。 黑袍落入炭火之中,火舌猛地蹿起,直直蹦到了男人的眉毛处。 楚佛谙拾起狭伉,斜斜横在了自己脖子前。 灵剑预感到主人下一步的举动,剑身嗡嗡地震颤起来。楚佛谙深吸一口气,暗自道: 麟岱,我来陪你了。 挥剑的瞬间,楚佛谙忽然心弦一颤,背后仿佛贴了个温软之物。低头望去,一双修长秀气的手自他腰侧伸出,虚虚地环抱住他。 男人瞪大眼,转身,宝剑落地,目眦欲裂。 麟岱粲然一笑,依然是眉弓如桥目如水,好一个清冷俊美,风仪整秀的好儿郎。 楚佛谙飞扑上前。 天道无情,惟佑善人。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楚佛谙苦苦寻觅麟岱十年,却不知他阴差阳错被招魂灯唤回,寄身于这件黑袍之中。 麟岱从未离开,他缩的小小的,半梦半醒地趴在楚佛谙肩头,和他一起看遍了人间的风景,如同当年两人约定的那样。直到今日被火舌一烫,才彻底苏醒,显出真身。 有情人终会相见,就像你最想做的那件事,注定会成功。 作者有话说: 太晚了,睡了,明天再写吧。 第94章 尾声 后来…… 后来的故事我已不想多说, 绵锋抱着始终空荡荡的魂瓶远走他乡,犯下大错的他神志有些失常,不敢面对任何人。 言清本就是鹿鸾山的一缕分神, 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他替鹿鸾山承受了许多次天罚,还以为是自己作恶多端。尽管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邓陵钧成了古剑门的新一任门主,拜访太阿宗时他去观赏了那片著名的北院白菊。不知为何他对万千白菊中那间简陋的小屋感到熟悉,舌尖泛起了百合的甜味。 穿封尚弄丢了《灵丹录》, 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丢的,某日他在外游历, 有人赠予他一本《灵丹录·续》,竟是比从前那本还要完备。穿封尚喜不自胜,却没有机会道谢。已成为族长的他将百毒谷更名为“仁宗”, 意为仁慈,友善,互助, 这也是他毕生的追求。 汝嫣一族覆灭,汝嫣瑶瑶因伤滞留淮州, 幸免于难。如今她在淮州一家绣楼做活,忙碌之余想了又想,还是不记得自己如何受的伤。 灼鹿族于双神之战去失去了自己的小少爷,悲痛万分,却很快就推出了新的继承人。只是他没有鹿一黎天资好, 第一次握名剑不夜侯就被震碎了腕骨。 太阿宗新晋的宗主是原先的一位长老,他生性木讷,寡言少语, 却是少有的善良诚挚之人。他在楚佛谙的指导下推翻了从前的门阀贵族集中制度, 提出“凡有志者, 皆可得道”的新规。 楚家是和光仙尊的本家,借着双神之战水涨船高。仙尊的侄子叫楚洵,他接任了族长的位置,上任第二天就被仙尊亲自撤职,贬去了北方苦寒之地。 下修界,中南山。 中南何所有,山楸与芙蕖。 麟岱与楚佛谙住在了山上,那间草庐被越修越大,成了座华丽的宫殿。楚佛谙使了个障眼法,让前来烧香拜神的人找不到路。 关于中南山上有神仙的故事倒是越传越真。 青年平白无故消失了十年,眉眼还是那么年轻。他侧躺在美人榻上,被窗外鸟雀吵醒。 身侧一沉,眉眼就被一只略微有些粗糙的大手盖住。 “前辈。”麟岱带着浓浓的鼻音唤他,楚佛谙俯下身,就这么蒙着他的眼睛吻他。 这使麟岱想起了两人最近的荒唐,他偏过头,从脖子红到了耳垂。 楚佛谙知道他脸皮薄,于是不着痕迹地拾起榻下凌乱的长绳,免得青年看到又红成了个熟柿子。 麟岱寄身于黑袍中,身体缩的只有拳头大,他在楚佛谙肩上趴了十年,离开黑袍后他还改不掉这个习惯。他从榻上坐起,伸手就要楚佛谙背他。 楚佛谙轻笑,无比顺从地转过身,微屈膝,好让自己的爱人攀上来。 他颠了颠麟岱,道: “小仙君,坐稳了。” 麟岱环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了楚佛谙肩头。 “走吧,用膳去。” 桌子上摆了三副碗筷,两只瓷碗,一只八宝琉璃狗碗。 麟岱从黑袍中出来后修养了很久,起初楚佛谙还不敢将琼牙已离世的消息告诉麟岱,但青年什么都知道。 小狗死的很痛苦,他剥去了自己的血肉,为瘴气入体的弟子们献出了一具完整的神兽骨。 麟岱不知道琼牙是如何下定的决心,又是如何生生剜去了自己的皮肉。他只知道琼牙是有志气有抱负的,他这样的人居然能有幸拥有琼牙这样灵兽,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其实……麟岱始终无法直面这件事,一旦想起那被雪白的骨粉,他就心痛到窒息。 琼牙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一定觉得这是件天大的事,所有人都在忙碌,一点神兽骨粉可以挽救涅罗宗几十条人命,于是他数了数自己的肋骨,暗自道: 真好,我又能为主人做点什么了。 楚佛谙见麟岱神色恍惚,便知道他又在思念琼牙。 男人揽过自己的爱人,柔柔地拍着他的背。 今生功德无量,来世投胎做人,也不知这山脚下哪家的新生儿是他们的小笨狗。 两人心照不宣,在桌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像达成了莫种契约。 契约为爱,约定永恒。 ———————— 十二月,岁初始。风吹一轮,星辰变幻。 光阴嘀嗒,人世悠长。漫步人山人海,漫步每一个呼吸的间或。看着无能为力的自己一遍遍错过与重逢,一次次失去再拥有。观赏无心开花的百合,供奉被人遗忘的神明,品一遍老生常谈,唱一曲靡靡之音。 这天下总有人要哭的,但仍希望你我再见时能扬起幸福的笑脸。 作者有话说: 写给所有追文的读者: 亲爱的读者朋友,再次感谢你对本文的支持,伴随我完成这部小说。从2022年12月21日正式发表,到2023年2月16日成功被签约,2023年3月25日入V,再到2023年5月21日宣告完结。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之后还有一些番外慢慢放出来。特地选了这个日子写给我的读者们,我爱你呦!(三月份入V,不知不觉就五月了呢,是期末的各种考试让我感受到了时节的变化,笑。接下来就是正文了。) 感谢你就像我的同桌一样陪我度过这段时光,指出我的不足,像老师一样纠正我打出的错字,像好友一样鼓励我。让我明白他人的反馈,尤其是真诚的反馈有多重要。我写你看,你写的我也会看,我们都是彼此的读者,我们远隔万里却有了这么多交流,真好!中国的网络小说这么多,偏偏你我在晋江遇见,实在是有缘分。 我深知自己的水平很差,感谢你的包容。情节方面设置得有些牵强,还有很多细节没有润色打磨,甚至还有错字和乱用成语……这么一想我真该死啊,还是不想了。总之,感谢你的纵容,我磕磕绊绊写完了这30万字,与我最开始设想的一样,不多也不少。 看了一下收藏,居然有2930个,很吃惊,上次写信时好像只有600多个。这对我而言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诚然我是个新人,没有受过写作方面的训练,长期的理工生活也让我丧失了对文字的感知。但是这个收藏证明了我写出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具有一定感染力的,我很高兴,仿佛回到了初中,那时候还没有文理分科,我还是那么热爱文学与写作,那么爱创造故事。 这本小说写得实在是慢,真的感谢你的理解。我这手写字其实挺快的,但一上键盘就不行了,从小没学过怎么打字,笑。如今我已经能做到每小时2000字了,一年前我还是一指禅呢QAQ。这也是完成小说过程中的一个收获,好棒,以后写课设说明那不得快死。 碍于留下评论的读者真的很多,我不能一一回应,但是仍然想让你知道,我每条都有仔细看!你提出的建议我也有采纳,并对文章进行了细节方面的修改。在此想特别感谢几位读者,先是“aha”与“钧言雾”,关于主角被小孩欺负那里,两位都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思考过后,将这章改动了。 是我先入为主了,因为生活中我就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人,结果在小说里也不敢发威呢。哈哈,谢谢你们点醒了我。对于他人的伤害,哪怕是误伤,我们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自我防卫,而不是为他人找借口,找理由,再扯出自己身上的错来解释他人的冒犯,这样并不会使我们好受,反而会让我们一点点丢失自尊与骨气。醒悟之后,我发现我原来有资格去生气,去责怪,去选择不原谅,这没什么大不了,哈哈,多谢两位,想通之后我快乐了许多呢。 我本想为几个配角都写一点东西,可时间不够了,每天都很忙,我准备把他们写进番外里。在这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决心去追寻自己正在热爱的东西了,我要考去另一所大学,去读自己真正喜欢的专业,并在这个领域里深耕。即使赚不到钱也没关系,即使饿肚子也没关系。我要像麟岱一样,哪怕周身全是阻碍,哪怕明天即将赴死,也要追求自己的法则与安宁。 那么亲爱的你,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分享给我吗?我相信肯定是有的,你这样坚强,这样有想法,这样独特的一个人,肯定能克服所有的困难,打败所有坏人,迎来最后的曙光。眼前的痛苦都不是痛苦,是你成功后轻描淡写的“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尽管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处于人生的那一阶段,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你最想做的那件事,它注定会成功。 听说人的意念会转化为能量,我已经将自己的能量传达给你了,希望今晚入睡时可以接受到你的能量,哈哈。 我还是会继续写文的,但是得暂停一段日子,等我考上另一所大学后再去写我的下一本。现在就好好学习吧,也快到六月了,图书馆里的位置都被占满了,感到有些紧张呢,要加大学习强度了。 我竟然写完了,你竟然看完了,真想和你握个手啊! 不说了,大家吃完饭都回来了,这个键盘虽说是静音,但还是有些响动的,怕吵到别人,就此打住吧。 冷漠的电工电子 2023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