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黑莲花失败后》 第 1 章 第一章 - 离月宗在极北苦寒之地。 每到腊月隆冬,虞枝便是套上再厚的斗篷都挡不住那彻骨的寒意。 冒着热气的厨房里,虞枝搓了搓指头,将桌上摆着的食盒逐一收进了烟罗袋里。 收到最后一提时,虞枝顿了顿,而后将烟罗袋在腰间别好,伸手提起了最后的食盒。 “郭伯伯,我上山去啦,今天辛苦您了,缠着您给我做了那样繁复的糕点。”虞枝眉眼弯起,笑起来时,露出半颗尖尖的虎牙。 厨房里,郭衡阳放下了手中的大勺,他有些担忧地望向虞枝的方向,“枝枝呀,今儿冷得厉害,不然还是我去送饭吧。你从小……” 虞枝看着郭衡阳,声音里都带着笑,“郭伯伯,我去吧,师父下山前,我答应了他呢,日日上山给师姐师兄们送饭,也算是锻炼自己了。” 郭衡阳看着虞枝,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快回,锅里温着你最爱吃的奶羹,等你回来吃。” 话虽这样说,郭衡阳脸上的担忧神色仍旧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行。”虞枝的目光微微向上,落在了郭衡阳的头顶,声音更加清亮,“多谢郭伯伯。” 在虞枝的眼睛里,郭衡阳脑袋上的数字从八十缓缓跳到了八十五。 虞枝收回了落在郭衡阳头顶的视线,顶着风雪往山上走。 这条往锁妖塔去的路有些崎岖。毕竟离月宗的弟子,上山通常御剑而行,只有虞枝是沿着山石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只因为她如今还不能熟练地掌握御剑飞行的技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并非土著而是穿越而来的人,虞枝对于修炼这件事儿,似乎仍旧是一窍不通。 虞枝穿越而来的时候,这具身体还是个奶娃娃。 她没来得及哭上一声半声的,就叫离月宗的副宗主捡了回去。 一转十八年,当年的副宗主已经成了离月宗的宗主,而虞枝的修为长进……寥寥无几。 当年捡回虞枝的人,也就是如今的离月宗宗主,不止一次叹息过,虞枝的根骨实在太差了,按照离月宗筛选徒弟的要求,她连记名弟子都当不了。 但是,谁让宗主老人家喜欢虞枝呢。虽说虞枝根骨极差,他仍是在虞枝十岁那年,将人收做徒弟。 虞枝当然知道离月宗宗主喜欢自己,且不是凭空猜测。 就像先前她能看见郭衡阳头顶上的数字一样,虞枝也能够看到离月宗宗主脑袋上的数字。 数字是九十七,只差三个数,便是一百。 更准确地说,虞枝可以看到所有人头顶都顶着一个数字。 那是旁人对她的好感度。 没错,虞枝虽说在这个神魔仙妖共存的修仙世界根骨平平,却有着一个旁人没有的能力,那便是看到面前的人对自己的好感。 凭着这个,虞枝轻而易举混成了离月宗最受宠的小师妹。 半个月前,有三位长老云游数十年,终于回了离月宗。 他们回来后,便领着一众内门弟子上了后山锁妖塔,听说是要将这些年降服的妖怪都关进去。 而这也是虞枝揽下送饭活计的原因。 她对那些妖怪不妖怪的不感兴趣,只是那三位长老先前与虞枝没什么接触,对她的好感自然是明晃晃的零。 甚至有一位极为严苛的长老,对虞枝的好感是负一。 虞枝痛定思痛,决定每日上山给他们送饭,刷一刷好感度。 通过这小半个月的努力,三位长老对虞枝的好感总算勉强到了及格线。 …… 山风卷着残雪迎面而来。 眼前被风雪迷住,这叫虞枝有些看不清路。 一个趔趄,虞枝的身子晃了两晃。 好在她反应迅速,高高抬起手上拎着的食盒——人虽是跪在了山石上,食盒却是没什么事儿。 衣服沁了雪,冷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 虞枝吸了一口凉气,顾不上疼,提着食盒站起身,步子加快了不少。 蒙头又走了一刻多钟,便见到了锁妖塔的塔顶。 远远地,虞枝便瞧见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少年站在锁妖塔前,翘首盼着。 虞枝挥了挥手,那少年便飞奔而来,脸上带着笑,“小师妹,我还在想,你今日晚了些。” 虞枝抬了抬手上的食盒,又低头示意面前的人去解她腰间的烟罗袋。“总不会叫知礼师兄饿着的,快提着去给大家分了吧,今日厨房做了粉蒸肉,那可是郭伯伯的拿手菜,得叫三位长老尝尝。” “你啊。”祝知礼摇了摇头,将虞枝手上的餐盒接了过来,他视线微微下垂,落在了虞枝叫雪浸透的衣服上,“衣服怎么全湿了?”祝知礼的声音有两分紧张,“可是路上摔着了?” 虞枝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时,余光瞥见祝知礼脑袋上的数字跳了跳,从原先的八十九,跳到了九十。 祝知礼的注意力全在虞枝的腿上,自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停顿,“先进去吧,外面风雪大,让满慈替你瞧瞧,有没有磕破皮。” 何满慈站在锁妖塔的塔楼边,见祝知礼紧紧盯着虞枝,带了一丝紧张,“阿枝怎么了?受伤了吗?” “满慈师姐!”虞枝同何满慈的感情极好,见到师姐自然是跑向了她,“我没什么事,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虞枝顿了顿,话音一转,凑到了何满慈身边,小声道,“我特意央着郭伯伯给师姐做了红豆糕,没放到烟罗袋里呢,味道半点儿没变,师姐可以留着慢慢吃。” 何满慈低头去看虞枝衣服上的脏污,听到她的话,抬起头,眉眼温和,“你啊,当各个都同你一样是小馋猫不成?先和我进来,将湿透的衣服换了,免得回头骨头都被冻坏了。” 虞枝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什么,有着何满慈拉着她的手往锁妖塔旁,他们住着的地方去。 她还不忘回头看向祝知礼,“知礼师兄,记得叫长老们尝尝粉蒸肉。” 何满慈偏头看向虞枝,有些无奈,“小馋猫,还真是句句离不得吃。” 卷起裤子,虞枝的膝盖上有些红。 何满慈蹲下身,替虞枝涂过药后,又给她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虞枝躲在屏风后换衣服,听到何满慈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阿枝,明日便叫厨房的郭伯伯送饭上来吧,这两日风雪大了些,你从小身子就不大好,若是病了,师父该担忧了。” 换上干净松软的衣服后,虞枝舒服了不少,她从屏风后方探出脑袋,看向何满慈,“满慈师姐,三位长老以前都不怎么在山上,我当然要好好表现,讨好讨好他们。”这是一句实话。 只是何满慈看起来更加无奈了,“你这么乖巧,何须讨好他们,等他们在山上待上一阵,自然会喜欢上你的。” 虞枝皱了皱鼻子,仰起头笑,没再说什么。 何满慈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儿,“我们阿枝,无须这么懂事的。” 两人凑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祝知礼来敲门,“再说下去,小师妹你特意带给满慈的红豆糕就要叫他们分干净了。” 虞枝呀了一声,她站起身,拉着何满慈往外跑,“满慈师姐,你快去吃饭吧,我也是时候下山了。” 何满慈应了一声,她抬眼看了看天,又转头看向祝知礼,“知礼师兄,不然你送一送阿枝吧。” 祝知礼闻言也看向了天,天色有些昏暗,视野尽头,有大片的云被风吹着靠近。 不等祝知礼说话,虞枝已经跑出去两步,她对着祝知礼同何满慈摆了摆手道,“我自己下去就可以来,满慈师姐,知礼师兄,你们不用担心我,快去吃饭吧。” 说着,也不等何满慈和祝知礼再说些什么,虞枝已经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往山腰小跑而去。 祝知礼同何满慈站在院子里,两人对视一眼,看清了两人眼中的无奈。 虞枝啊,乖巧又听话,即便是对着他们,小意撒娇有,却是甚少麻烦他们。 祝知礼抬脚想要去追,只是虞枝已经跑得远了。小姑娘回头见自己抬脚走出去,甚至跑得更快了,祝知礼只能停下步子,目送着虞枝跑远。 等到锁妖塔在虞枝眼里只剩下一个塔尖儿时,虞枝才放慢了步子。 她抬起手,将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掌搓了搓,又微微隆起,盖在唇上,呵了一口热气。 这一身的骨头都快要被冻酥了,虞枝抬眼看了看天,不再像刚刚那样奔跑,而是顺着山石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半垂着眼,却是想起方才何满慈说的那句,何须讨好他们。 虞枝悠悠叹了一口气,怎么能不讨好他们呢。 毕竟,在虞枝刚刚穿到这个世界上时,便有一个声音告知她,这个世界神魔妖仙共存,有机遇,自然也是有危险。 最近的危险,便是在二十三年后。 算一算时间,就是五年后。 那时,会有一只妖魔横空出世,在那只妖魔的带领下,魔族妖族壮大,神族式微,人族更是艰难求生。 虞枝并不关心这些,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那个声音告诉虞枝说,能,只要你活下去。 在知晓自己根骨平平,这一辈子,修为都不会有什么长进的时候,虞枝目标便从原本的变强大活下来,变为了和离月宗的每个人打好关系在他们的庇佑下也能活下来。 只是…… 现在离所说的时间点越来越近了,妖魔仍旧式微,丝毫不见有所谓的崛起。 也不知,那个横空出世的妖魔究竟是什么来头。 以及到了那时候,离月宗又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形。 虞枝又叹了口气,分神想事情时,自然没有注意到脚下凸起的石头。 哎呦一声,虞枝又一次扑倒在了雪堆里。 等虞枝有些费劲儿地爬起身,正要拍打身上的雪沫子时,虞枝的动作顿了顿,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有一团黑,好像,是一个人。 虞枝小心翼翼地朝着像是有人的地方走了过去。 距离缩短,虞枝停下脚步,瞳孔微微张大。 的确是个人,还是个看起来受了伤的少年,毕竟那人周身的白雪被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似乎是察觉到了虞枝的视线,原本垂着头的少年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虞枝的方向。 虞枝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 那人一看就不是离月宗的弟子。 如果不是离月宗的弟子,虞枝左右看了看,这荒郊野岭的,一个受了伤的男人,不停往外窜着危险的气息…… 莫不是从锁妖塔里逃出来的妖魔吧! 这样想着,虞枝又退了两步,起先,她的动作还算小,只是很快,就从小小的挪动变成了大大的跨步最后是拔腿狂奔。 管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总归不要路边捡男人,不然会招惹不幸。 虞枝低着头,跑得极快——若是叫何满慈见了,定是要惊叹,原来平日练剑时四肢不调的小师妹,竟也有这般灵活的时候。 只是刚刚跑出去不到百里,虞枝猛地收住了腿。 那个,只在她刚到这个世界时出现的声音,刚刚又一次在虞枝的脑子里响了起来。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开启了回程之旅的主线任务。】 回程之旅…… 虞枝按着斗篷的手微微使劲,骨节泛白。 【请攻略本世界的反派,将其好感刷满,引回正途,避免这个世界的崩塌。】 虞枝眼眸垂了垂,她卷翘的睫毛上落了两片雪花。 按照那个声音所说,那个跪坐在雪地里,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的少年,日后会变成上斩仙神下劈妖魔的大反派。 如果现在虞枝一剑给他杀了,是不是就不会有反派出现了。 虞枝咬了咬唇,她握紧了腰间佩剑。 可是,若是将他杀了,自己的主线任务便完成不了。 也就是说,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虞枝心中一颤,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松开了手,转身朝着那少年的方向走过去。 在快要靠近时,她顿了顿,挤出了一个堪称和善的笑。“你还好吗?” 第 2 章 第二章 - 谢折沉默地看着刚刚跑走的人突然又回头。 他抬眸,少女眼睫上挂着雪花,看向自己时有些怯生生的。 谢折并没有说话,眼前的少女身上似乎萦绕着昳丽的光晕。谢折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 那光晕太过绚烂,谢折有些看不清少女的脸。只知方才挤出一个难看笑容的人凑得极近,一股淡淡的香味混着风雪卷进了谢折的鼻翼,他身子晃了晃,失去意识前,只记得少女的手有些软。 以及,剑穗子上缠着的玉牌,是代表离月宗的弦月。 他不喜欢离月宗的那些老古板。 这是谢折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虞枝动作微顿,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眼瞧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少年,头顶对于自己的原本是一的好感,竟然在他朝着自己的怀里倒过来后,变成了负十。 这人……碰瓷儿呢吧。 “喂,你醒醒。”虞枝伸手推了推晕在怀里的少年,然而刚刚碰到少年的肩膀,刚刚还算是端坐着的人立马向着一边歪倒过去。 虞枝欸了一声,垂眼去看,少年的脸颊极白,鼻子高挺,睫毛卷翘,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就在他的睫毛上结成了一层白白的霜。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虞枝呵出一口气,热气在面前瞬间凝成了白雾,她深吸一口气,解下了裹在身上的斗篷,系在了少年身上,她低着头,拉着斗篷,拖着少年往山腰走。 只是带着少年,虞枝便不能从山石台阶上走,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中往下。 起初,露在外面的手臂还在因为寒冷而隐隐生痛,可后来,却是半点感觉都没有了。 虞枝一路上都没有停下过步子,她顶着风雪,拖着少年千辛万苦,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总算远远见到了属于离月宗的房子。 虞枝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搓了搓僵硬的手,又低头去看少年的状况。 少年呼吸微弱,但好在胸膛还轻微起伏着。 人还活着,虞枝松了一口气,至于少年身上被撞出来的乌青,那便也不算重要了。 虞枝一鼓作气,将人拉回了她单独住着的院子。 好在,如今离月宗上的大多数人都随着三位长老去了锁妖塔,不然虞枝觉得,自己绝无可能在大伙儿的眼皮子底下,将这样大的一个人拖回自个儿的院子。 虞枝心里明白,在想出一个很好的理由前,绝不能叫其他人发现这个少年。 毕竟,这人可是日后会搅出混乱的大魔头,也就是妖。离月宗上的妖,不是被关在锁妖塔里,便是脑袋身子两分家。 若是叫人发现了,怕是这少年会血溅当场。 可如果这少年死了,那么虞枝回家的希望便消失了。 虞枝眸光暗了暗,她一鼓作气,将人拖进了屋子。关门锁窗,一气呵成。 只是灯刚刚点起一会儿,虞枝的四肢还没有暖和起来,便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这两日离月宗里留下的人不多,会在这个时候来寻自己的,大概率是郭伯伯。 虞枝站起身,顾不上各处关节仍旧酸痛着,有些费劲地将还躺在地上的人挪上了床,又将被子展开,将人从头到尾盖了个严实。 而这时,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枝枝,是我。”是郭衡阳的声音。 虞枝低声清了清嗓子,等她开口时,已经听不出异样了。“郭伯伯,就来。” 虞枝走到门边,将门推开,抬眼看向门外的人,“郭伯伯,您怎么来了呀?” 郭衡阳的视线落在了虞枝身上,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我原先还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呢,转了一圈见你院里的灯亮了,便将厨房里给你温着的菜送过来……”郭衡阳的尾音稍稍有些长,他的视线越过虞枝,落在了后方有些黑的屋子里,“枝枝,你没什么事儿吧?我怎么闻着有些血腥味儿呢?” 虞枝握住食盒的手微微一滞,她垂着眼,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泄出旁的情绪。 “郭伯伯,我回来的路上摔了两跤,有些蹭破皮了。您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儿。” 听虞枝这样说,郭衡阳收回视线,他有些心疼地看向面前垂着头的小姑娘,“枝枝,算起来你也送了小半个月的饭了,天气这两日越发凉了起来,这剩下的日子,我上山送饭吧。” “郭伯伯,这样……”虞枝抬起头,她看向郭衡阳,开口推辞,“不太好。我都答应师父了。” 可郭衡阳却是眼睛瞪圆了些,“这事儿我做主了,没有商量的余地。”视线落在女孩身上,见人面色有些苍白,唇上更是没有半分血色,郭衡阳声音软了两分,“枝枝,听话,你本就受不得寒,来来回回地跑,怕是要被冻病了,快些回去换身干净衣裳,擦了药,将饭吃了,明儿郭伯伯给你炖盅补汤。” 虞枝怕与郭衡阳说得久了,屋里还有个妖的事儿被郭衡阳发觉,遂不再推辞,而是乖巧地应了下来,“那我先谢谢郭伯伯了,明儿我去给您打下手。” 郭衡阳摆了摆手,“休息去吧。” 虞枝笑着看着郭衡阳转身离开了院子,提着食盒的手才缓缓垂了下去。 她松了一口气,四肢百骸上的痛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站了好一会儿,虞枝才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挪回了屋子里。 重新将门锁好,虞枝将屋子里的油灯拨弄得更亮了些。 虞枝受宠,所以在她房间的隔壁,离月宗宗主明远特意施了法术,凝出了一泓温泉,好叫虞枝随时都能有热水沐浴。 虞枝一瘸一拐地从小门去了隔壁,等她整个人没入温暖的泉水中,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泡了一会儿,虞枝总算缓了过来,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回到了房间里。 坐到床边,扯开被子,躺着的人双眸紧闭,脸颊两侧有隐隐的红。 虞枝抬手去探,掌心一片滚烫,躺着的少年正在发烧。 收回手,虞枝下意识起身想要去一旁给少年寻药丸,只是站到一半,虞枝又缓缓停了下来。 烧得久了,脑子有可能烧坏。 如果这个未来大魔头的脑子被烧坏了,那不就变成了傻子。 变成了傻子,自然也做不成大魔头了。 这般想着,虞枝又缓缓坐了回去,她看向床上的少年,声音压低,“你……你别怪我啊,如果你烧傻了,我一定会照顾你的。就算……就算我离开了,也会给你留下一大笔钱,找人照顾着你,叫你生活无忧的。” 谢折觉得自己被一团滚烫的熔岩包裹着。 混混沌沌中,他听到有些低软的声音,似是在说会好好照顾着他。 虞枝手里捧着郭衡阳特地送来的奶羹,正小口吃着。 忽得动作一滞,她抬眼看向床上的人。 少年头顶上的负十蹦了两蹦,变成了负八。 虞枝手中的瓷勺撞在碗边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而在那响声中,虞枝茫然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大魔头,别是有什么毛病吧。怎么昏迷的时候,这好感度还忽上忽下的呢。 …… 因为床被未来大魔头占了,虞枝吃过饭后,只能窝在一旁的小榻上对付了一晚。 竹榻上堆着何满慈给虞枝亲自做的毯子,在何满慈上山前,特意给虞枝抱出去好好晒了晒,现在躺在上面,只觉得温暖。 虞枝的脸颊在毯子上蹭了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再一次梦到了刚来这个世界时的情景。 那时,虞枝睁开眼便是鹅毛大雪,她想要动,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孩童的身躯里,让被褥包着,放在一株雪松下。 虞枝并没有在雪中待太久。 也许是半个时辰,又或是一个时辰,虞枝就被明远捡了回去。 只是那短短的半个时辰,就让虞枝记了十八年。 许是梦见了在雪地里冻着时的感受,虞枝没有睡多久就醒了。 凑到窗边往外看,星子伴月,正悬在窗户上方。 虞枝从竹榻上爬了起来,悄声走到床边去看,不看还好,一看虞枝□□上人的模样吓了一跳。 少年脸色惨白,额角沁出的汗将鬓角的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 而盖在少年胸前的薄被则是叫血浸透了。 “喂——”虞枝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脸,掌心当中冰凉,不似方才那般灼热烫人。 虞枝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思忖着若是不给他药,是不是这人就活不到天明了。 少年睫毛轻颤,皮肤极白,看上去,像是易碎的瓷器。 盯了少年好一会儿,虞枝终于还是站起身,转头去药箱里寻来了止血用的药丸。 这药丸是用极好的药材炼制而成的,寻常伤口,只需一颗药丸就能很快止血。 虞枝将药丸塞进了少年的口中。 她指腹上也染上了药丸的清苦味儿,而面前的少年有些艰难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一番折腾,虞枝的睡意也被折腾得散了不少。 她坐在床边,靠着横梁,看着少年的情形。 少年在吃过药丸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虞枝这才松了一口气,死不了就好。 只是已经消散的睡意一时也回不来了,虞枝索性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祝知礼先前下山时给她淘来的话本子,歪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虞枝再次醒来时,只觉得脖子上针扎似得痛。 她歪着头靠在床边睡了一夜,骨头自然僵得厉害。 虞枝歪了歪头,轻轻嘶了一声,只是那声音只出来半截便咽了回去。 虞枝的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了蓦然横到自己脖子前的那把匕首上。 视线再缓缓向上,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第 3 章 第三章 - 虞枝的呼吸放缓了些,她抬眸,颇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看向面前的人。 少年也抬眼朝她看了过来,眸光清冷,“你是什么人。” 虞枝盯着面前人那浓郁如墨,几乎化不开的瞳孔,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了一个笑。 “我……我是离月宗的弟子,昨日下山时,遇见你昏倒在雪地里,就将你带回来了。”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盯着虞枝。 而虞枝则是用余光关注着少年头顶的数字,见那数字并没有变化,她抿了抿唇,又开口道,“我叫虞枝,虞美人的虞,枝条的枝……” “你叫什么呀?” 谢折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收了回来,他垂下眼,声音很淡,“谢折。” “谢折?哪个折?” “折枝的折。” 虞枝呼吸一滞,她抿唇看向面前的人,几乎想要将人给扔出去。 只是看向谢折头顶明晃晃的负八,虞枝微微垂眸,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敛去,再开口时,同寻常的小姑娘一样,有些怯意却也带着对谢折的好奇,“你……你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谢折不答。 方才探身用匕首抵住虞枝咽喉时,他扯到了腰腹间的伤口,原本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再次崩裂。 谢折微微向后靠,呼吸声重了两分。 虞枝的视线往下,落在了谢折的腰腹间。 她抿了抿唇,适时做出害怕捂嘴的动作。 谢折也在这时朝着虞枝看了过来。 面前的人在害怕,谢折的视线闪了闪,他微微垂眼,长睫忽闪忽闪,在眼下洒下了一片阴影。 她应该要开口赶人了吧。谢折心想,毕竟昨日初见时,谢折看得清清楚楚,虞枝分明先跑了好几步才折返回来的。 “这是我们离月宗的灵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突然伸到了谢折的眼前,带着些微的清苦味儿。 “你先把药吃了吧。”虞枝将药递到了谢折手中,“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谢折没动。 而虞枝的视线紧盯着谢折头顶上的数字,半晌,见那数字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她才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 “不用担心,近日离月宗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什么人在。”虞枝站起身,走到了一旁的衣柜前,翻了翻,翻出了给师父准备的衣袍,“这原本是给师父准备的,还没有送出去,你先换上吧。” 虞枝将衣服放在了床边,她看向谢折,“我很快回来。” 等了一会儿,谢折没有反应,他脑袋上面的数字也没什么动静。 虞枝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对着谢折时,还挤出了一个笑来。 出门后,虞枝将房门小心翼翼地锁上。 今日的雪更大了,虞枝的院子里,雪几乎堆到了脚踝。 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在虞枝耳边响起,稍有些凛冽的风混着雪珠子往虞枝的领口里灌。 离月宗的厨房离虞枝住着的地方还有些距离。 走到一半,虞枝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得失去知觉了,她抬手放在唇边呵了呵,心里暗暗骂了谢折一声。 都是因为这个未来的大魔头,不然何必她早早地去厨房,郭伯伯那么喜欢她,肯定会在午间把吃食送过来的。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 每走上一步,虞枝都要骂上一句谢折。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骂,总算是到了厨房外。 站在厨房的院子外,虞枝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向烟囱的方向。 照理说,这时候郭伯伯应该已经在厨房忙活了才是,可是今儿看起来,厨房仍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影的样子。 “郭伯伯——”虞枝推开院门,开口喊人。 虞枝的声音在院子里漾开,过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人回应她。 虞枝带着疑惑进了院子,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郭衡阳养的那几只鸡缩在棚窝里,听到脚步声,领头的那只红冠公鸡只是昂起头看向虞枝,并没有旁的反应。 虞枝闪身进了厨房里。 灶膛里还有一丝丝的热气,应当是再早些时候有人用过,可是灶台上却又干净,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有些奇怪。 虞枝在厨房里转了两圈,并没有找到郭衡阳的身影,她心中难免打起鼓来。 来不及细想,虞枝心里有些发毛。 她从一旁的锅里拿出仍旧有些温的鸡蛋,便转身往着自己的住处跑去。 远远地,虞枝便看到了一个披着白色鹤氅的人站在院外。 虞枝的脚步顿了顿,下一刻,有些惊喜道,“知礼师兄!” 祝知礼转过头身来,视线与虞枝的视线对上,更加温和,“阿枝,过来。” 虞枝小步跑到了祝知礼身前停了下来,她仰起头,看向祝知礼,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喘,“师兄,你怎么这个时候下山了?不是离你们下山还有大半个月吗?” 祝知礼抬手,替虞枝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十分自然,“阿枝,我要同你说一件事儿。”只是语气听起来,难得有些严肃。 虞枝直起了腰,她看向祝知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昨日锁妖塔下方的深山中有地动。”祝知礼看着虞枝,声音放缓了些,像是生怕说得快些,就吓到面前的师妹一般,“宗门里人手不够,郭伯伯一行今儿凌晨的时候也进山了,我担忧你一个人害怕,所以赶回来同你说一声。” 虞枝唔了一声,她微微蹙眉,抬眼看向祝知礼,满脸担忧,“知礼师兄,是不是很危险?” 祝知礼轻笑了一声,他低眉从袖口中摸出一沓符咒来。 “我给你准备了些符咒,记得收好,若是遇到紧要的时候,便拿出来用。” 虞枝接过了符咒,她脑袋微微垂着,语气听起来也有些沮丧,“知礼师兄,我是不是很没用?倘若我再机灵些,便能帮到你们了。” 祝知礼闻言,眸色微深。 他看向虞枝,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若是满慈在这儿,见你这小可怜的样子,又该背着人抹泪了。”祝知礼顿了顿,又继续道,“今年冬日格外冷些,师兄向你保证,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去同师父说,一定领着你一起下山。” 虞枝适时抬起头来,她吸了吸鼻子,看着乖巧极了,“那师兄记得与满慈师姐一起给我写信。” 祝知礼,何满慈还有虞枝三人关系极好,他们养了一只白白胖胖的鸽子,那鸽子一日便能飞上千里。 往常祝知礼与何满慈下山历练,都是用那白鸽子与虞枝写信来往。 “一定。”祝知礼点了点头,他抬手,替虞枝将斗篷系得更紧了些,“快进屋去吧,郭伯伯很快会回来的。” 虞枝点头,她又伸手将手中握着的两颗鸡蛋塞进了祝知礼的手里,“知礼师兄,你带着路上吃。” 不等祝知礼开口拒绝,虞枝有些凉的手已经塞到了祝知礼的指头间,“师兄,你别担心我,我在离月宗等着你同师姐回来。” 祝知礼接过一颗鸡蛋,然后将另一颗塞回了虞枝的手心,“快回去吧。我也该动身了,不然该叫师叔们发现了。” 虞枝点头,她抬手去推祝知礼,目送着人消失在了小道上。 等到祝知礼的身影彻底消失,虞枝脸上的笑才淡去,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摩挲着手中只剩一丝余温的鸡蛋。 锁妖塔下方的深山发生地动。 虞枝心头微沉,这怎么听都叫人觉得有些心慌。 想起那个所谓的系统说的话,虞枝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才发现院门不知何时被冬风吹开了一条缝儿。 半低着头进了院子,虞枝转身,将院门锁好,才回了屋子。 屋子中的银灰炭往外散着热气,虞枝将手中的鸡蛋放在了桌上,低头去解斗篷。 “厨房里只寻到了鸡蛋,你先垫垫肚子,回头……”虞枝解着斗篷的手微微一顿,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滚滚的,死死盯着谢折,一动不动。 谢折坐在床上,他已经换上了虞枝先前给他的衣服。 暗紫色的衣服套在谢折身上,倒也不显得怪异,反倒衬得谢折的那一张脸多了两分妖冶。 只是那张脸再怎么好看,都叫虞枝半点提不起兴趣。 她的视线,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谢折脑袋上方的数字上。 负二十。 虞枝的手微微颤,她的心也在颤。 负二十,怎么会是负二十呢? 她出去前不是还负八吗,怎么这一转眼的工夫就又掉了这么多的好感。 虞枝退了半步,她的背抵在身后的桌上,而那颗圆滚滚的鸡蛋则是随着桌子的晃动滚落在地上,蛋壳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天地良心。 她虞枝,自来到这个世界,每一个人的好感都在她的乖巧懂事下噌噌地往上涨。 唯独面前的这个未来大魔头,非但不涨,反倒不见止地往下掉。 虞枝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蹲下身子,捡起了那颗鸡蛋,伸向谢折。 咬着牙,吐出还算温柔的声音来。 “我顶着风雪只找来一颗鸡蛋,我给你剥了吧。” 谢折缓缓抬眼,视线落在了虞枝手中的那颗鸡蛋上。 而虞枝的手腕则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就在刚刚,面前的人头上的好感,又往下掉了五分。 虞枝的呼吸都有些不畅通了。 这就是未来大反派吗,这般地不按常理出牌。 第 4 章 第四章 - 虞枝盯了谢折许久,见那数字没有跳回去的意思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有了裂缝的鸡蛋在桌上滚了滚,蛋壳便轻而易举地脱落。 虞枝将剥去了壳的鸡蛋递到了谢折面前,“郭伯伯不在宗内,之后的吃食我再想办法。” 谢折仍旧不动,活像个哑巴。 虞枝心里轻哼,嘴上不说话,头顶的数字倒是变得勤快呢。 只是面上,虞枝仍旧是天底下最乖巧的小白兔,她身子微微前倾,见谢折并不伸手来接,索性将鸡蛋递到了人的唇前,“吃一点吧,一直不吃,伤口该好不了了。” “啊——”虞枝微微张嘴,像是在哄三岁孩童一般哄着谢折。 鸡蛋怼在了谢折的唇上,蛋腥味在他鼻翼前散开。 垂着的睫毛颤了颤,谢折终于抬手,将鸡蛋从虞枝手上接了过来。 鸡蛋已经有些凉了,蛋腥味儿更重。 可谢折却是面无表情地将鸡蛋一口一口,吞了个干净。 而虞枝则是适时递上了一盏茶,谢折抬眼望她。 方才,虞枝在院外,也是这样笑的,对着那个披着白色鹤氅的离月宗弟子,也是眉眼弯弯,嘴角翘起,脸颊上有浅浅的梨涡。 像是一只雪兔。 虞枝并不知道面前的少年在想着什么,她转过身,在柜子里掏着什么。 虞枝记得,去年生辰,师父给她送了一颗问天珠。 问天珠能够敛去一切气息,她想要找出来,先给谢折戴上。 虞枝的柜子里的东西不少。 一个又一个的木盒子堆叠在一起,将那黄梨木的大柜子塞了个半满。 虞枝有些费劲儿地从里面抽出一个鹅黄色的木头匣子,打开,问天珠正好好地躺在匣子中。 流光从问天珠上方闪过,透亮的珠面上,印出了虞枝的一双眼睛。 虞枝将问天珠取了出来,转身递给了谢折。 “这个你贴身带着。”虞枝垂眼看着谢折,“有问天珠在,便不会有人察觉到你的存在。” 谢折没动,他的目光落在问天珠上,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了虞枝。 虞枝不喜欢被别人那样盯着。 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后腰抵在了桌角。 隐约的疼痛让虞枝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谢折,脸上挤出一个怯生生地笑。 虞枝向来是知道的,她这样对着人笑的时候,无辜至极又叫人心生怜惜。 “你……为什么要救我。”谢折总算是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他仍旧不曾伸手去接问天珠,只是抬眼盯着虞枝,像是要从虞枝的脸上将她看透一样。 虞枝心中一紧,她知道,这是个关键的问题。 握着问天珠的手心有些发紧,虞枝的尾指轻轻动了动,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就算是见到受伤的小兔子,我也会救的。”虞枝脸侧挤出梨涡来,眼底若有星子。 谢折看向面前的人。 少女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截如玉的脖颈,纤细又脆弱。 谢折头顶的数字没有变化。 虞枝小心翼翼地吞了一口口水,她吸了一口气,声音放得更软,“更何况,你长得漂亮,我自然会救你。” 这话说出来,虞枝自个儿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说完,她便有些后悔了,这话说出来她自个儿都有些不信,谢折的确样貌俊美,只是笼着一层阴骘。 比起谢折那带着阴骘的俊美,虞枝更喜欢祝知礼那般灼灼风华,望之若鹤的少年。 只是这些,虞枝只是在心里想着,面上仍旧是一副无害的模样,无比真诚地盯着谢折。 谢折脑袋上的数字终于有了变化,从原先的负二十,变成了负十五。 虞枝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变得更真诚了些。 她往前微微探着,将手中的问天珠塞进了谢折的手里,“谢折,你安心在我这儿住下,好好养伤,别的事儿,等伤好了再说。” 谢折的指尖有些烫。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只是面前的人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仍旧弯着眼,络绎不绝地说着话。 “我会照顾好你的。” “虽然郭伯伯最近不在,但是就在院子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厨房,我虽手艺不如郭伯伯那般精湛,一些清粥小菜却是做得出来的。” “谢折,你有什么忌口吗?或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谢折的耳尖有些发热,脑子里似有什么搅在了一起。 那黄莺一般的声音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丝犹疑小心翼翼地再次响了起来。 “谢折,你怎么会在雪地里受了那样重的伤呀?” 虞枝捏着自己的指头,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原先她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可是方才那一会儿的功夫里,几个念头在虞枝的心头转了一个圈儿。 还是该问。 毕竟自个儿现在正在未来大魔头面前扮演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白花一样的小姑娘是不懂得什么叫在粉饰太平的。 谢折仍旧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在被子上的手轻轻动了动,过了许久,才动了动唇,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 “被人追杀。”谢折道。 虞枝适时捂嘴,再放下时,脸上带了些义愤填膺的神色,她拍了拍胸脯,看向谢折时,眸光坚定。 “放心吧,我既然将你从雪地里捡了回来,那便会对你负责到底的。”虞枝十分认真,“有我在,绝不会叫那些人再找到你。” 虞枝站起了身,她伸手替谢折掖了掖被子,“你好好休息吧,我出去转转,屋子里的银灰炭不多了,我去搬些回来。” 谢折没有说话,只是依着虞枝的话闭上了眼睛。 他自是没有见到,在他闭上眼睛后,方才还似雪兔一般,满眼温和的小姑娘撇了撇嘴,眸光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虞枝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而后关上了门。 里头的人,可真是一个大麻烦。 且不论【系统】说的,谢折未来会是声名鹊起的大魔头,无人是他的对手。 便说谢折的那个好感,是当真难刷。 头顶的数字,像是叫人焊死了一样,任凭方才虞枝怎么扮乖装巧,都丝毫未涨。 虞枝有些烦躁地踢动着面前的小石子。 小石子撞开面前的积雪,滚进了一旁的竹林里。 竹叶轻颤,晃下来一片雪。 虞枝眼中,映出了漫天的大雪,她站在屋檐下,过了许久,才悠悠叹了一口气。 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虞枝有些认命地钻进了这冻人的大雪里。 既然口头上的巧言没办法打动谢折,那只有让他见到,自己为了他是当真什么苦都愿意吃才行。 屋子里,银灰炭的热气里裹着淡淡的花香。 那花香让谢折觉得有几分熟悉,像是幼时闻见过一样。 在那熟悉当中,谢折总算是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谢折睡得并不算安稳。 似乎做了许多梦,打打杀杀,血腥又刺眼。 谢折猛地睁开眼,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还不等他完全清醒,便听到了一道女声。 似是玉珠落下,撞在了大理石上,十分勾人耳。 “谢折,你醒啦,我煮了雪菜粥。”虞枝站起身,她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了一碗仍旧氤氲着热气的粥来,“还加了鸡肉,最是养胃,你先喝上一碗。” 虞枝一只手托着玉瓷小碗,另一只手捏着一把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雪菜粥。 粥香味弥漫开来。 谢折下意识要开口拒绝,可是肚子却是发出一声轻响。 虞枝垂着眼,自是听到了谢折肚子的轻叫。 她仰起头,看起来有几分娇憨,“谢折,你快尝尝,我煮的雪菜粥无论是满慈师姐还是知礼师兄都说能与郭伯伯比一比呢。” 虞枝将瓷勺往前送了送。 她的视线微微上扬,手腕轻轻一抖,瓷勺里的粥险些洒出来。 为什么谢折头顶的好感度又降低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不是这些年虞枝已经习惯了对着旁人头顶的数字也能若无其事,她现在该站起来将手中的玉瓷碗砸了。 虞枝按在瓷勺柄上的指腹微微泛白,她深吸了一口气,装作没事一般,将雪菜粥送到了谢折面前。 一小碗雪菜粥很快便见了底。 在谢折头顶的好感降低后,虞枝没有再搜肠刮肚地想话题与他闲聊, 而谢折的话本就很少,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一碗雪菜粥喂完,谢折终于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少女垂着眼眸,唇瓣微抿,不像方才活泼,也不再叽叽喳喳的。 屋子里的炭盆虽还在往外氤氲着热气,可谢折仍旧觉得屋子里冷了下来。 长睫轻轻扇动,谢折开口,打断了屋子里的沉默,“多谢。” 微微鼓着脸,心里对谢折千万个不满的虞枝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抬眼看向谢折。 谢折的眸子清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虞枝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抬手对着谢折挥了挥,“不用同我道谢,总之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旁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谢折紧紧盯着虞枝,像是想要从虞枝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几分心思。 只是,谢折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看不出虞枝救他是不是别有所求。 察觉到了谢折长久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虞枝弯唇笑了笑。 那笑其实有些敷衍。 只是当虞枝的视线落到谢折头顶的数字上时,那有些敷衍的笑变得真挚起来。 就在刚刚,谢折对于自己的好感又回到了负十五。 虽然这一天下来,好感仍是负数,可与刚刚比起来,仍旧是进步了的。 思及此,虞枝脸上的笑意更浓烈了些,她眉眼弯弯看着谢折,声音也变得温和娇软,“谢折,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给你煎药。” 第 5 章 第五章 - 小厨房的门虚掩着,炉子上的火发出扑簇簇的声音。 瓦罐的底部被烧得很黑,那瓦罐常用来给虞枝煎药吃,看起来是历经风霜的一个瓦罐。 虞枝守在小厨房外面,院子里的一汪水池已经结了冰,踏上去时,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不算厚的冰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虞枝收回腿,用一旁的木棍敲了敲,将冰面敲散后往里面撒了一把鱼食。 原本挤在一堆的锦鲤在池子里四散开来,虞枝在水池旁蹲了下来,一只手撑着下巴,垂眸看着下方的锦鲤争食。 看得正认真时,虞枝腰间的佩剑剑穗被风吹着晃了晃。 虞枝的后背猛地起了一层疙瘩,她猛地侧过身,右手顺势从腰间一晃。 长剑出鞘,发出一声铿锵剑鸣。 虞枝的身子柔软,整个身体向后弯去,四五片竹叶从方才虞枝站着的地方飞过,直挺挺地扎进了一旁的木柱子里。 虞枝的呼吸声重了一瞬,她执剑而立,看向竹叶飞来的方向。 “什么人?鬼鬼祟祟,上不得台面!”虞枝声音清亮,穿过风霜,带了一丝清冷。 只是,并没有什么人回应虞枝。 就好像,刚刚突如其来的一切只是虞枝自个儿多疑。 少女执剑而立,眉心微皱,她胸膛微微起伏着,披在身上的斗篷,接了一肩的风雪。 虞枝的视线从白茫茫的风雪上扫过,不像有人来的痕迹。 退了半步,虞枝的背抵在了竹竿上。 余光瞥见了那几片竹叶。 翠绿,透亮。 虞枝伸手握住了那竹叶。 掌心当中手掌温润。 那不是真正的竹叶,而是以翠玉雕刻而成的。 虞枝掌心发力,翠玉竹叶仍旧深深地扎在木柱子里。 又等了好一会儿,的确没有什么人出现。 虞枝手腕微动,长剑顺着力向上,那翠玉竹叶脆极了,长剑不过往上轻轻一碰,便听到一声脆响,翠玉竹叶拦腰折断。 几块半截的翠玉竹叶落进了雪地里,虞枝不过轻轻一抬脚,便有些晃眼,再找不到那翠玉竹叶了。 握着长剑的手微微有些发紧。 虞枝的呼吸也放缓了许多,一定有人上到山顶。 至于翠玉竹叶…… 听说七大宗门之首的苍羽宗喜以玉器为武器。 可是苍羽宗的人,为何会到离月宗这样的小宗小派来,而且藏头露尾,挑着离月宗没有人的时候上来。 虞枝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她抬了抬手,长剑落回剑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 小厨房里,发出了扑簇簇的声音。 那声音将虞枝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又看了一眼木柱子上的缺口,转身走进了小厨房。 瓦罐的盖子被沸水顶得翘了起来。 虞枝用干净的软布包着瓦罐边,将深黑色的药汤倒进了碗里。 屋外已经只剩风声了。 那风混着雪碴子,劈头盖脸地来,几乎将小院子里的枯树搅得断开。 虞枝顶着风,提着一口气回到了相邻的院子。 那是她自己的院子。 院子中央,有一处地方微微向下凹了进去,有一点红在白雪当中相当显眼。 虞枝在门边停了一瞬,而后目不斜视地进了屋子,像是半点没有瞧见那一点红。 进屋,抬脚将门关上,落锁,一气呵成。 谢折并没有睡着,他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虞枝走到院子里时,谢折便听到了动静。 紧接着,便是有些匆忙的关门落锁声。 谢折睁开眼,披着斗篷的少女正背对着自个儿。 少女微微勾着脖子,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则是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咒来,结印落咒,落在了锁头上。 虞枝转头看向后方,猝不及防撞上了谢折的一双眼睛。 漆黑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虞枝呼吸停了一瞬,手腕一抖,手中的药碗险些摔下去,好在她反应极快,另一只手扶了一下,才没叫药碗砸到地上去。 也直到现在,虞枝才察觉到烫。 她三两步蹦到了桌边,放下了碗,被烫得隐隐在跳动的指尖捏上了微凉的耳垂。 等到痛感消散,她才抬眼看向谢折,“先把药喝了吧。” 谢折从床上走了下来,他停在了桌前,并没有抬手去拿药碗,反倒是盯着虞枝,“外面有人?” 虞枝摇了摇头,提到外面的事儿,她心里难免有些打鼓。 山顶上,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就连原本和她一起留在山上的郭伯伯今早也有事儿离开了。 至于山腰上的那些外门弟子。 虞枝咬了咬唇,自是不可能去寻那些外门弟子的,那些人修为不见得比虞枝深上多少,若是将人引了过去,反倒更加不好收场。 现在,那偷摸上离月宗来的人不现身,反倒装神弄鬼地留下一朵荷花。 虞枝刚刚看得分明,雪地中央的那一点红,正是夏日里到处都是的荷花。 照常理来说,正常人在冬日白雪中见到了荷花,怎么也要过去瞧一瞧的,可偏偏虞枝不按照常理出牌,权当没看见。 她不接茬,这台戏自是演不下去的。 虞枝眸光闪了闪,她嘴角牵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看向谢折,“别担心,万事有我在呢,你将药喝了吧,若是凉了,药效该打折扣了。” 谢折微微垂眸,他抬手端起了药碗。 药碗仍旧很烫。 察觉到这一点的谢折眸光微抬,落在了虞枝垂在身侧的手上。 虞枝的掌心通红一片,一看就是刚刚烫出来的痕迹。 而虞枝则是看着谢折,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手被烫得通红。 见谢折盯着自己,虞枝眨了眨眼,突然恍然道,“你是不是怕苦?我这儿有糖果子呢。” 只见虞枝低头从腰间的小包里摸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裹。 油纸包裹被解开递到了谢折面前,里面是一块方糕,看着便甜得很。 谢折端起药碗,“你收起来吧,我不用那个。” 话音落下,他仰起头,一口气将碗里的深黑色药汤喝了个干净,放下碗时,碗底只剩下一些黑色的药渣。 而谢折的面色却是半点儿没改,像是丝毫没有尝出苦味儿一样。 反倒是虞枝看着,牙都要咬碎了。 她抿了抿唇,往前走了两步,将那块小方糕塞进了谢折的嘴里。 虞枝的动作很快,谢折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等他察觉到虞枝的动作时,微凉的指尖已经和那块甜腻腻的方糕一起,沾上了他的唇瓣。 谢折下意识地张开唇,咬住了那块小方糕。 见谢折将小方糕吃了下去,虞枝这才坐在了木凳子上,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脑袋搁在桌子上,看着满脸愁绪。 “怎么了?”谢折开口,声音冷冷淡淡的。 虞枝抬眼朝着谢折看了过去,只见他脑袋上的好感度变成了负五,喂药加上喂方糕,足足涨了十点的好感度。 一团乱麻中,总算有了件好事儿。 虞枝用手撑着下巴抬起了上半身,“好像外人摸上离月宗了。” “山上只剩我一个人,要是他去偷师父的东西可怎么办呀?”说着说着,虞枝的脑袋便又一点一点地往下栽。 倘若当真有什么被偷了,虞枝不见得会被责怪。 可是就怕好不容易刷上来的好感往下掉。可若是出去拦那闯上山来的人…… 虞枝又叹了一口气,那她怕是也等不到什么反派统治世界了,现在就两脚一伸,叫人抹了脖子,死个干净。 脑袋搁在桌边,被压得有些疼。 虞枝猛地又抬起头,有不对的地方。 倘若摸上离月宗的人当真是为了偷东西,为什么要让她发现呢。 如果不是那几枚翠玉竹片,就凭虞枝的修为,压根儿就发现不了有人过来了。 可那人偏偏用翠竹玉片引起了虞枝的注意,不光这样,还在虞枝的院子里留下了格格不入的荷花。 虞枝周身一冷。 难道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冷汗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沁了出来。 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虞枝垂着眼,思绪转得飞快。 她来这个世界时,是个襁褓里的奶娃娃。 然后就被带上了山,这些年,从没下过山,更谈不上得罪什么人了。 除了离月宗的人,无人知晓她虞枝究竟是谁—— 除非…… 虞枝眸光轻闪,她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玉牌。 玉牌是在裹着她的襁褓中发现的,上面刻着虞枝两个字。 这也是明远给她起名虞枝的原因。 而虞枝原本的名字也是虞枝。 一开始,虞枝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名字会一模一样,后来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名字相同,她才会阴差阳错,穿越到这个世界来。 可既然是穿越,那么这个世界原本的虞枝也是有父母,家人的。 那人会不会是冲着虞枝的父母而来的呢。 越想,虞枝的脑子便越乱。 反倒是谢折猛然抬头,他蹙眉看向屋外,视线骤然变得冷冽。 虞枝察觉到了谢折的动作。 她抬眼看向谢折,声音有些磕磕绊绊的,“你……怎么……” 话没说完,虞枝的声音猛然顿住了,她动作极大地转过身看向门外。 桌椅被她牵动,发出一声响。 下一刻,一声虎啸响起,几乎要将虞枝的耳朵震聋。 有妖兽闯进来了。 第 6 章 第六章 - 落有符咒的锁头颤抖着,像是很快就会被外面的妖兽震碎。 虞枝转头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看着弱不禁风的谢折,咬了咬牙,提剑对着门。 虎啸声渐渐变低。 忽得安静。 只听得一声清响,挂在门上的锁猛地碎了,在门锁碎掉的同时,符咒出手。 冲向虞枝的妖影与虞枝手中符咒相撞。 符咒破碎,妖影溃散。 虞枝微微眯眼,等到那些灰尘散去,才完全睁开了眼。 木门在刚刚的冲击下岌岌可危,一只比寻常白虎要大上两圈的虎妖站在院子里,黄褐色的眼睛瞪圆,直勾勾地盯着虞枝。 那只虎妖的牙齿又尖又利,带着腥臭味的唾液顺着巨牙缓缓淌落。 风雪在虞枝和那虎妖之间打转。 在一瞬间,凌乱的风雪变得缓慢,虞枝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发僵。 师兄给的符咒没有办法将那虎妖一击放倒。 自己只有一剑的机会。 虎妖的瞳孔微缩,前爪在地上留下一道深痕。 就是现在! 虞枝将手中抓着的那一把符咒尽数朝着虎妖掷去,一时之间,雷光便随着冰霜。 虎妖原本的动作变慢了两分,虞枝便是那时往外飞去。 她的剑尖,正对着虎妖的咽喉。 剑尖似乎抵上了皮肉,剑身微弯。 虞枝瞳孔轻颤,她只觉肩前一痛,眼前原本靠近的虎妖逐渐变远。 她被虎妖拍飞了出去。 而本该插进虎妖咽喉的剑偏了两分,只划伤了它的右眼。 受了伤的虎妖显得十分暴虐。 只听他嘶吼一声,整个屋子仿佛都在随之颤动。 虞枝的背重重撞在房间的墙壁上,而后如同一块布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她只觉得口腔中腥甜一片,刚刚虎妖的那一爪,重伤了虞枝。 虞枝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劲,佩剑摔在几步外的地方。 她也说不出自个儿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好不容易有了进展,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只不知怎么上了离月宗的虎妖手里。 虞枝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揪着疼。 她的余光瞥见了仍旧坐在一旁的谢折,谢折冷漠地看着她,半点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而那只虎妖因为右眼受伤,鲜红的血糊了满脸,看着狰狞又可怖。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虞枝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是在虎妖扑向她时,向着谢折的方向滚了过去。 虎妖一扑空了,更显暴躁,它龇着牙,露出了一嘴歪七扭八的尖牙。 虞枝的手已经按在了谢折的肩膀上。 越过虞枝的身体,谢折看到了那只妖虎。 这只虎妖杀了,又或是说吃了许多的人。那双眼睛被血腥浸染的满是戾气。 谢折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漠然地盯着那只虎妖。 像是十分笃定,这只虎妖伤不到自己。他的视线缓缓下落,看向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虞枝。 少女身上的桃粉色衣服已经被血染红,这衬得那截白玉般的脖子更加洁白。 看向虞枝时,谢折的眼底有些疑惑。 他想不明白,这样雪兔一般脆弱的女子,凭什么会挡在自己身前,妄图替自己挡住虎妖的一击。 虞枝垂着眼,她所有的情绪都被长睫遮掩,害怕,惊慌,还有一丝决然。 她按在谢折手臂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默数着数字,她要在那只虎妖扑来的瞬间,将她和谢折的方向调转。 死前带走未来的大魔头,也不枉她穿越这一遭。 近了。 腥臭味儿重了。 越来,越近了。 虞枝甚至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上。 手上刚要发力,虞枝忽然听到了唤她的声音,“枝枝!” 力气骤然泄去,虞枝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那是重物坠地的声响。 虞枝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院子里,是去而复返的祝知礼。 刚刚仿若已经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重新跳了起来。 虞枝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垂着的手碰到了一片温热,是那只虎妖的尸体。 她偏过头,虎妖的脑袋,叫祝知礼的箭贯穿了。 虞枝吐出一口气,身子一软,栽了下去。 而祝知礼则是飞奔而来,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虞枝。 “没事了。”祝知礼脸色也有些白,他伸出手,有些不知该扶在什么地方,虞枝衣服上的鲜红让他的眼睛生痛。“别怕,没事了。” 祝知礼有些不敢去想,倘若他没有因为收到师父的传信而回离月宗,虞枝现在,会不会已经死在那只虎妖的爪下了。 虞枝这才察觉到伤口的疼痛,她不自觉淌下泪,“知礼师兄,你不是下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祝知礼闻言微顿,他从随身的口袋里翻出止血的药丸塞进了虞枝的口中,“师父传信说,离月宗宗纹有波动,许是有人闯了进……来……”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祝知礼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 他偏过头,总算是看见了坐在一旁,恍若无事发生的谢折。 祝知礼眉心微蹙,他盯着谢折,“枝枝,他是谁?” 虞枝心中一滞。 方才一切发生得又急又快,她根本没来得及去想,自个儿屋子里,还有个不知来历,不知身份的谢折。 听祝知礼问起谢折,虞枝回头去看他。 只是这一看,虞枝心中更觉奇怪——谢折脑袋上的数字,变得她有些看不明白。 虞枝还记得,在混乱发生前,谢折头顶的好感是负五。 而现在,那个数字是十五。 虞枝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谢折突然就加了二十点的好感度。 再眨眼,十八。 再眨眼,十。 再眨眼,一。 虞枝打了个激灵,她猛地直起腰,握住了祝知礼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哭意,“知礼师兄,他是我从路边救回来的,你让他在山上养伤吧。” 祝知礼没有说话,他垂眸看着虞枝,见虞枝摆着一张脸,眼眶中的泪更是将落不落,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而谢折头顶的好感,总算跳了两跳,稳在了五点。 虞枝用余光瞥见,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祝知礼,小心翼翼道,“知礼师兄,你知道的,我当年就是被人遗弃在雪原里,那日见到他受伤躺在雪地里,一时感怀,没有忍住将他救了回来。” “这小半个月相处下来,我已经当他是朋友了。”虞枝垂着眼,她将捡到谢折的时间往前推了一段。 毕竟一个刚刚捡回来两天的人,和一个已经相处了小半个月的人,自然是后者更能让祝知礼信服,自己不忍心将人送下山去。 “况且刚刚,他也同那虎妖搏斗想要救我。”虞枝仰头看向祝知礼,“知礼师兄,就让他在山上养伤吧,倘若他是坏人,我该死了很多次了才是。” 祝知礼本就因为虞枝受了这样的伤有些心慌,见人泫然欲泣地求情,自然说不出什么让人伤心的话来。 他不再去看谢折,而是垂眼看向虞枝,“我答应你就是了,先将伤口处理了,嗯?” 虞枝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乖巧地由着祝知礼将她打横抱起。 虞枝从祝知礼怀里探出个脑袋看向坐在那儿的谢折,“你别担心,师兄答应不赶你走了,你在这儿安心坐着,我很快回来。” 见谢折抬眸朝着自己看过来,虞枝挤出一个笑,用尚能动的左手轻轻摆了摆,“你去隔壁小房间,别坐在风口上,风霜冷极,莫要再着凉。” 谢折并没有应声。 而虞枝也被祝知礼抱着走远了。 祝知礼垂眸看了眼虞枝,开口时,听不出情绪,“你倒是对那个来历不明的人颇为上心。” 虞枝抬眼看向祝知礼,用余光去瞥祝知礼的头顶。 祝知礼头上的好感并没有什么变化,可见没有因为虞枝对谢折这件事儿的任性而对她不满。 虞枝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抬手,戳了戳祝知礼的胸膛,“知礼师兄,师父教导我为人善良,能救的人要尽全力去救……” “我法术学不精,总不能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到。” 祝知礼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啊……” 尾音长而缓,似是所有情绪都藏匿其中。 替虞枝包扎伤口时,祝知礼手中的动作十分温和。 肩上的伤看起来可怖,将血污擦净后,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竖着贯穿了虞枝的锁骨。 皮肉外翻着,微微肿起,看起来让人牙疼。 祝知礼用一方白色的帕子将虞枝的眼睛蒙住,“别看,我帮你上药,可能有些疼。” 虞枝点了点头,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当药粉洒在伤口上时,虞枝还是没有忍住,低呼出声。 祝知礼见状,手上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饶是如此,他仍是感受到自己的小师妹,佝偻着身子,轻轻颤抖着。 药粉洒在伤口上,先是疼,而后便是酥酥地麻,再然后,虞枝也感受不到疼了。 她用能动的左手扯下了盖在眼睛上的帕子,垂眸看向正替自己包扎伤口的祝知礼,“师兄,在那只虎妖出现之前,我在院子里,捡到了翠玉竹叶。” 虞枝将断成几截的翠玉竹叶递到了祝知礼眼前。 祝知礼手上的动作微顿,他抬眼看向虞枝,并没接她的话,而是有些担心道,“我方才看,你的右手折了,要吃些苦头了。” “师兄。”虞枝抿了抿唇,她仍旧是追问了一句,“那只虎妖究竟是什么来历?” 第 7 章 第七章 - 祝知礼并没有抬眼去看虞枝,他垂着眼,专心替虞枝处理着身上的伤口。 听到虞枝略带些固执的提问,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枝枝,这些事儿你别担心。我会将山上的结界加固,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 “你就安安心心地待在离月宗里,我会保护你的。” 虞枝明白祝知礼的意思,她沉默片刻,抬起头,将眼中的情绪收敛好,脸上带着娇憨的笑,“师兄,我明白的。” 既然祝知礼当真不想说,那虞枝便也不再问。 他们都将她当做易碎的玉石,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么虞枝就当这易碎的玉石,只管自己能够活着。 毕竟,虞枝最初所求的,不就是活着离开吗? 祝知礼抬眼看向虞枝,手臂被吊起的少女正仰着头看向自己,目光清润,似是半点不觉得疼。 感受着掌心当中,少女那微弱的脉搏,祝知礼不由叹了一口气。 虞枝这个小师妹,总是这样让人心生怜惜,叫人忍不住想要将她拉进自己的羽翼之下,至于外面的那些纷纷扰扰,祝知礼总觉得不该叫虞枝知晓。 那些弯弯绕绕,总有他们在外面挡着,何必叫虞枝掺和进来忧心呢? 今天的事情,不过是个意外,他们已经有了准备,叫虞枝受伤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第二遍。 这般想着,祝知礼便又开口安慰虞枝道,“且放宽心。” 虞枝抬头,乖巧又顺从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我信师兄还有师父会保护好我。” 祝知礼伸出手,摸了摸虞枝的脑袋。 虞枝垂着眼,任由祝知礼哄小孩儿似得摸着她的脑袋。 她身上的伤已经都处理好了。 那头,祝知礼去给虞枝准备新的符咒,而虞枝则是吊着胳膊裹着斗篷,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屋子里一片狼藉,平日虞枝喜欢把玩的那些小物件儿散落一地。 踩上去,碎瓷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谢折仍旧坐在那儿,冷风灌进屋子,吹得虞枝瑟缩。 可谢折看上去却是半点儿不冷的样子,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虞枝没说话,只是看着谢折。 准确的说,是看着谢折脑袋上的数字,是三。 也不知道,自个儿处理伤口的这一会儿功夫,又哪里惹到了这位阴晴不定的大魔头,使得好感莫名掉了两点。 “那只虎妖,为什么要杀你。”谢折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刚说出几个字,便忍不住偏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虞枝回过神,她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给谢折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少年盯着虞枝好一会儿,才缓缓伸手接过了茶盏。 “知礼师兄已经处理好了,之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儿了。”虞枝轻声道,她垂着眼,并没有去看谢折,声音平淡,就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说话时带着什么情绪。 可是喝了一口水的谢折动作却是微顿,他抬起头看向虞枝。 茶盏当中,水波轻荡。 谢折的声音在凛冽的风中响起。 “你在不高兴?”谢折道,“虞枝,你为什么不高兴?” 虞枝抬头,她的视线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落在了谢折的脸上,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总有一两分视线去瞥谢折脑袋上的数字。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出声,他们就那样对视着,好像要从对方的视线里看出些什么来。 这份有些诡异的安静被祝知礼的声音打断。 “枝枝。”祝知礼抬脚走了进来,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从谢折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虞枝身上。 他走到了虞枝身边停下,伸手将虞枝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我留不了太久,结界已经加固过了,这两日,你便先住在隔壁的小院儿里,那儿一直空着,将被褥抱过去就足够了。” “知道了。”虞枝乖巧应答,“师兄不用担心我。” 两人一个耐心叮嘱,另一个听话懂事,本是十分温馨的画面。 可谢折却是冷冷开口,“当真足够安全,为什么虎妖会在山上出现。” 谢折的话像是在一瞬间将原本温馨的气氛划出一个口子,凛冽刺骨的风横冲直撞,祝知礼的笑微微凝固在脸上。 虞枝匆匆抬头瞥了谢折一眼,而后在祝知礼开口前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师兄,我明白你的苦衷。” 祝知礼并不愿在师妹面前同外人起什么龃龉,他抬手拍了拍虞枝的肩膀,“听话,你先去隔壁小院儿收拾着。” 虞枝没有动,她有些迟疑地看向一旁的谢折。 她是了解祝知礼的为人的,从不滥杀无辜,所以虞枝并不担心祝知礼一剑就把谢折给杀了,可是,趁着自个儿收拾的功夫,将人送出离月宗却也不是没可能的。 可若是谢折被送走了,那虞枝当真是不知道该去哪儿寻这个未来大魔头了。 许是看出了虞枝的迟疑,祝知礼的声音里带了两分无奈,“枝枝,你捡来的人,我总不会为难他,只是师兄有些话要问他,别担心。” 虞枝这才点头,她看看谢折又看看祝知礼。谁的好感都不想往下掉,遂一碗水端平,先是对着祝知礼道,“师兄,他说话难听了些,你别往心里去,这段日子,我看他不像是坏人。” 交代完祝知礼,虞枝又偏头看向谢折,眼瞧着谢折脑门上的数字在乱跳,虞枝又慌忙道,“谢折,师兄答应我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之前说过会照顾你直到你伤好,我绝不会食言的。” 等谢折脑袋上的数字渐渐稳住,虞枝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刚开始刷好感就这点不好,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那数字就会变化。不像祝知礼,如今的好感已经很高了,一般来说,无论虞枝做什么,好感度都不会往下掉。 祝知礼目送着虞枝离开后,才转头看向了谢折。 谢折冷冷抬眸看向祝知礼,面色冷淡,那意思明显,便是无论祝知礼问他什么,他都不会回答。 只是出乎谢折所料,祝知礼并没有开口询问他什么,只是抬脚走到了他的跟前。 “枝枝很少求我什么。”祝知礼掌心当中,有一抹银光闪过。 谢折下意识想躲,可他本就伤着,身子微微后仰,祝知礼手中的长剑便已经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同一时间,谢折察觉手臂一痛,低头去看,巴掌长短的银针正扎进了他手腕处的大穴。 “既然她将你捡了回来,我自然不会将你赶走惹得枝枝难过。只是这段时间特殊,离月宗上没有什么人,我不放心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与枝枝单独相处。”祝知礼收回长剑,他敛眉看向谢折,神色漠然,“刚刚我只是锁了你的魂,倘若你想对枝枝不利,即便是千里之外,我也能在你心念刚动时取你的性命……” 谢折垂眸看向自己隐隐有些发麻的手臂,面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 祝知礼轻吐一口气,“只要这段时间你安分守己,不要妄图伤害枝枝,月余后,等我回到离月宗,自会解了这魂锁。” 谢折并不搭理祝知礼。 好像被锁魂的不是他,被威胁警告的也不是他一样。 祝知礼下过魂锁,无须担心谢折会伤害得了虞枝,便不再与谢折多说些什么,转身离开去寻虞枝。 虞枝去了祝知礼说的那个空置的院子。 只是她并没有收拾,而是坐在院中发呆。 祝知礼到院子里时,坐在院中的人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 他并没有立刻走上去,而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虞枝好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过去。 踩在雪上,吱呀吱呀的声音传来。 虞枝回神,转头看向祝知礼,轻眨了眨眼。 眼睫上坠着的雪花随着虞枝的动作融化,这让她的眼角有些发凉。 祝知礼沉默地伸手,替虞枝将肩上的雪轻轻掸去。 “我……”虞枝知道,祝知礼他们最在意自己的身体,这种在雪地里发呆的行为,简直是对自个儿极大的不负责,遂在祝知礼走过来时,她便第一时间开口解释,“我有些累,想着坐一会儿,谁知道一坐就有些出神,忘了时间……” “我明白。”祝知礼打断了虞枝的话,他神色温和,看向虞枝时,眼底似是藏着无边的温柔,“枝枝,你是不是很在意那只虎妖的来历?” 虞枝轻轻眨了眨眼,并没有回答祝知礼的问题。 祝知礼轻轻叹了一口气,“师兄答应你,等师父回来,一定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告诉你,也只是徒增烦恼。” 虞枝点了点头,她伸出手,像是小时候那样伸到了祝知礼身前,“拉钩。” 祝知礼笑,伸出手,轻轻包裹住了虞枝伸出的手掌。 等到祝知礼离开,虞枝才想起去找谢折。 原先的屋子房门被虎妖损了,总不能让谢折一直在那儿受着冬日寒风。 只是刚走两步,虞枝便看见了站在两间院子相连小门处的谢折。 “谢折——”虞枝用没有受伤的手对着谢折挥了挥,“先来这边避避……” 声音骤止,虞枝一口气险些没有提上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大魔头头上的好感…… 又变回了负五啊! 第 8 章 第八章 - 怄气归怄气,该做的事情却还是要做。 那只虎妖的尸体还躺在门厅处,在风雪下,那头虎妖愈发僵硬。 虞枝在虎妖的尸体边蹲了下去,一只胳膊受了伤使不上劲儿,只能用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握紧了匕首,想要将虎妖的尸体剖开。 妖丹一般在妖兽腹部向下半寸的位置。 虞枝在修炼上虽这么些年没什么长进,但是平日也跟着师兄师姐处理过不少妖兽尸体。 妖丹的位置,虞枝闭着眼也能准确地点出来。 匕首锋利,即便是不常用的手握着,也轻而易举地戳破了虎妖的白色虎皮,顺着皮肉的纹理往下一滑,刀尖一挑。 一枚淡黄色的妖丹立在匕首上方。 在妖丹被取出后,刚刚还那般大的妖虎尸体便像是被人抽干了一般,缓缓干瘪下去。 片刻后,只剩一张白色的虎皮。 虞枝站起了身,她将匕首上的妖丹握在手中,往前一送,“这是大补的东西,你囫囵吞下去吧,也不知道你究竟哪儿受了伤,这一颗下去,里里外外的伤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虞枝方才是蹲在风口上处理的虎妖尸体。 鼻尖被飒飒的冷风吹得泛红,抬眸看向谢折时,眼尾也被吹得有些泛红。 谢折盯着虞枝的眼睛,突然站起了身,他伸手从虞枝手里接过了那颗妖丹。 抬手的功夫,妖丹就被谢折囫囵吞了下去。 “多谢。”谢折低声道。 因为谢折脑袋上那神秘莫测的数字波动,虞枝并没有什么和她闲谈的心思。 见谢折接过了妖丹,便转身去隔壁院子收拾晚上歇脚的地方。 等到虞枝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里,谢折挺直的脊背才缓缓松了下去,妖丹入腹,受伤的地方涌出细细密密的痛感。 谢折抬手,按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巨大的疼痛让他的手死死按住下方的桌面,指腹泛起骇人的青白色。 不过是短短一瞬的工夫,谢折身上的衣服便已经被汗水浸湿。 隔壁院落中,虞枝正半跪在小榻上将被褥铺平整。 想到谢折现在正吃的苦头,虞枝便觉得自己伤口处的疼痛都小了不少,手上的动作也愈发轻快起来。 妖丹是宝物,更何况是那只看着便有些修为的虎妖。 像这只虎妖的妖丹,倘若经过炼制,那便是提升修为,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就算是用来送给虞枝师父这种见多识广的人也是个拿得出手的礼物。 只是炼制妖丹的工序复杂不已,且有很大的可能失败。 而离月宗也不缺这样年份的妖丹,索性虞枝直接将没有炼制的妖丹给谢折用了,当是一个人情。 没有炼制过的妖丹没有什么延年益寿,提升修为的功效,但是进补这一项的功效仍旧是在的。 一般不累及性命的伤,这样年份的妖丹下肚,不出三日便能好全。 只是,这没有经过的妖丹且不说其入口时的苦涩,便是医治身上那些伤带来的疼痛便能要了半条命去。 想到这儿,因为谢折脑袋上的数字乱蹦而产生的那些不耐烦消散了不少。 而床褥也在这时被铺好了。 虞枝站直腰,伸手在被子上拍了拍,才将药箱里备着的,用来止痛的药粉拿上,转身去寻谢折。 谢折仍旧坐在桌边,除了脸色看起来苍白些外,看起来并无不妥。 虞枝用余光去撇谢折。 谢折垂着眼,满身透着冰冷。 “这药粉混着热水喝下去,身上就不那么疼了。” 虞枝将药粉放在了桌子上,抬手去拿一旁的水壶。 谢折这才缓缓抬眼看向虞枝,他的视线看起来有些迟缓。 虞枝几乎能看到他视线挪动的方向——先是自己的脸,然后是放在她手边的药粉。 “我无需这些。”谢折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沉。 虞枝这才正眼看向谢折。 谢折额边全是因为疼痛而沁出的汗珠,状况看起来,与那天刚被捡回来时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似是察觉到了虞枝探寻的目光,又或是身上着实痛得有些厉害,谢折竟是开口与虞枝说起话来。 “这点,比起先前,不算什么。” 虞枝看着谢折脑袋上盯着的竖着正缓缓往正数变换,更是放轻了声音,她走到了谢折身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去隔壁吧,这儿风雪吹着,疼得更厉害。” 谢折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由着虞枝半搀扶着他往隔壁院子走。 “谢折,你究竟是什么人啊?”虞枝垂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先前提起这个问题时,谢折并不与虞枝搭话。 就在虞枝觉得,这一回也得不到什么回应的时候,谢折的声音却是倏然在她上方响起。 “……你不知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虞枝步子微顿,她搀扶着谢折的手微微发力,惹得谢折的衣袖有些褶皱。 等她调整好心绪,抬头看向谢折时,虞枝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堪称乖巧惹人怜的心动。 与反派交流的第一法则—— 要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毫无危害,毫无心机的小白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善良的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孤零零地昏倒在雪地里,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虞枝轻眨两下眼睛,波光流转,“谢折,你信我,我将你捡了回来,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出虞枝所料,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谢折脑袋上的数字又蹦了两蹦,现在已经到了十点。 正数的十点。 “……呵……”谢折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带了两分不屑,“可是虞枝,你们离月宗的人或是并不这样想。” 虞枝脸色微微有些僵硬。 她就知道! 就知道面前的人一定是被抓来离月宗的妖怪,救下他,一定会惹得师父不高兴…… 可惜,虞枝只有救下他这一条路。 不然等到日后他当真成了所向无敌的妖魔,离月宗一定会遭他灭门的。 虞枝的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只是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抿了抿唇,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我已经在师兄面前保下你了,其他人也是一样。” “我不会叫他们伤害你的,从前发生的事情,也许都是误会。” 谢折深深看了虞枝一眼,没有再说话。 而虞枝也松了一口气,谢折头顶的数字稳定在了十,没有像先前一样,莫名其妙地往下掉。 将人扶进了房间后,虞枝将房门关上,又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后,才将银灰炭点上。 片刻后,有些冰冷的屋子总算暖和了起来。 忙前忙后的虞枝总算松了一口气,坐在小榻上轻轻舒了一口气。 先前事情一件追着一件尚不觉得什么,等现在歇下来,虞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饿又冷了,身上还四处疼着。 锁骨处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被虞枝扯开了,鲜红的血浸透了上方的纱布,看着有些许吓人。 虞枝瞥见了,却又一时懒得动弹,只是靠在一旁的软垫上,歇息缓神。 微微的暖意让人心生倦累,谢折已经靠在床边阖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似是睡着了一般。 虞枝的视线落在了谢折的身上,这人倒是丝毫没有自己是外人的自觉,竟是睡得这般安稳。 因着谢折如今睡着了,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虞枝脸上的笑散去,变得有些冷漠。 她坐在小榻上又歇了一会儿,才缓缓站起了身。 动作间,视线一直落在谢折身上,带着一丝厌烦和警惕。 虞枝走到了床边,见谢折仍旧没什么反应,才将藏有符咒的风铃挂在了床边。 若是谢折突然发疯,这风铃可以牵制他一二。 当然,若是谢折醒来,疑惑这风铃的用处,虞枝也已经想好了。 ——夜里虞枝不好同谢折睡在一间房里,若是谢折有事,只需摇响风铃,那么在隔壁屋子的虞枝便能听到,尽快赶来。 挂好风铃,虞枝垂眸看向谢折。 谢折闭着眼时,身上的那股寒意似乎少了不少,反倒多了几分苍白和脆弱。 “我去弄些吃的,你好好休息。”虞枝声音温和,几乎要叫冬雪化水,“谢折,你快些好起来吧。” 若是只听声音,一定会觉得说这话的人,是对着亲近之人的叮嘱。 可说出这样温软话语的虞枝脸上,却是面无表情,说她是在同仇人说话,也没什么夸张的。 这是虞枝总结出来的,与反派相处的第二法则—— 既然要假装,那便要假装得从一而终,即便谢折闭着眼睡着了,也要走到床边,温声细语地说上两句,然后轻轻替他掖好被子。 虞枝伸手,将被角扯好后,才转身离开了屋子。 在虞枝离开后,躺在床上恍若熟睡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与先前总是弥漫着寒意的那双眼眸不同,谢折如今看起来,似是有两分茫然。 谢折的视线落在了床边的风铃上。 那风铃的做工看着有些粗糙,表面也有些凹凸不平。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那风铃,谢折竟是生出了一丝恍惚。 好像在从前,也有一个人将类似的风铃挂在了他的床头,声音温和地叮嘱他,“若是要喊人,晃一晃风铃我就知道了。” 谢折有些看不清说这话那人的脸,只知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阿折,我与你保证,只要风铃一响,我便会到你的身边来。” 第 9 章 第九章 - 短短的一日,虞枝却像是经历了半个月那般疲累。 就算心里还揣着一堆的事儿,虞枝仍旧是在沾上枕头的瞬间就昏睡了过去。 饶是她不怎么熟悉的小院儿,虞枝这一觉,仍旧是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第二日清晨,山脚小村的公鸡啼鸣声划破这冬日晨雾,缓缓传上了半山腰,虞枝才渐渐清醒。 靠着松软的枕头,虞枝眨了眨眼,好一会儿后,思绪才渐渐回笼。 起身,换上干净厚实的冬衣,还不忘给自己用上一张驱寒取暖的符咒后,虞枝才伸了个懒腰,推开了房门。 木门被推开时,传出一阵吱呀声。 在那吱呀声中,虞枝轻轻咳了一声,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挂上了堪称温和的神色。 “谢折——”虞枝开口喊,声音柔得快要低下水来,惹得她藏于宽大袖袍下的小臂激起了一层小疙瘩。 只是虞枝面上并无半点不妥,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继续开口喊谢折,“谢折,你醒了吗?” 推开旁边屋子的门。 屋子里空荡荡的,不像是有人过夜的模样。 虞枝倒也不觉得惊讶,她与谢折虽认识不久,却也对这人有了个浅显的认知。 昨日她虽说将人领到了这边,也点上了炭火,可却没有盯着他休息,加上昨儿天色渐暗时,虞枝有瞥见谢折往那边的院子去,只是她那是累得极了,懒得去管。 所以现在发觉这屋子空置一夜,虞枝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转头便往隔壁的院子去。 像谢折这样难搞的未来大魔头,冻上一晚上也不会有什么不妥,还能叫自己那怎么都顺不了的一口气,渐渐变得顺畅。 谢折受苦,虞枝开心。 见昨日自个儿的那点小心思得逞,虞枝脚步都变得轻快不少,只是言语间却带了几分假装出来的焦急。 “谢折,谢折——” 早在虞枝喊他第一声时,谢折便听见了。 只是他并没有应声,仍旧是坐在院中那棵覆了一层薄雪的槐树树顶,垂眼向下望,能够看到虞枝小跑着从隔壁院子与这边相连的角门穿过。 虞枝今日穿着一身白。 只是白衣上方,落有点点鲜红的梅花样式,从谢折的角度看过去,那些梅花随着虞枝的跑动而轻轻晃动,像是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虞枝跨过了门槛。 这边的门昨日被虎妖撞烂了,还没有来得及修缮,昨日谢折定是在这儿吹了一夜的冷风。 真是活该。 虞枝垂着头,将心底的情绪藏起,脸上满是担忧,视线朝着屋内而去。 声音听起来也是焦急极了。 “谢折,你怎么在这儿待了一夜?离月宗上冬日严寒冻人,你……”虞枝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空无一人,细小的雪花被外头的冬风裹着从破了的门洞里冲进了屋子。 虞枝的嗓子也跟着发干发冷。 落在她发髻上的雪花很快融化,冰凉顺着虞枝的脑袋一路蔓延到脚底。 谢折不在这儿,难道是昨夜离开了? 虞枝险些站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外走。 “谢折,你在哪儿?” 这一次,声音里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颤抖,哭意也从字句中溢了出来,藏也藏不住。 要是因为自个儿一时的意起,让那大魔头从离月宗离开了。 虞枝觉得自己该一头撞死在这儿才行。 坐在槐树枝顶的谢折看起来有些疑惑。 他垂眸看着虞枝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好看娇俏的脸上,一双眼睛亮若星子,而那卷翘的睫毛上,落了雪花,又坠着泪花。 谢折心里,似乎有什么想了起来。 他垂下眼,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掌心,片刻后,终于是开口应了虞枝的话。 “我在这儿。” 听到谢折的声音,虞枝猛然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正看见谢折波澜不惊地投来视线。 “谢折……”虞枝的声音里,还带着方才的惊慌,“你怎么在树上,莫要扯到身上伤口了。” 谢折没有接话,只是身形灵活地从槐树枝上跳了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枝条上方覆着的一层薄雪落下,像是在小范围里又下了一场雪。 虞枝脸上的惊慌神色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仰头看向谢折时,鼻尖微红,看着可怜极了。 这让谢折有几分不自在,他微微侧开眼,将两人撞在一起的目光分开,“我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先前在树上看风景。” 听了谢折这蹩脚的解释,虞枝的冷哼声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了。 看风景? 这槐树是高,可是这冬日的离月宗上,放眼望去,白皑皑一片,别说是风景了,就是远眺久了,都会有些发花。 只是心中虽气得牙痒痒,虞枝面上仍要一副担忧不已的神色,“这冬日的风,刺骨着呢。谢折,你虽吃了那虎妖的妖丹,却也不能这样吹着,还是去隔壁的屋子里歇着吧。” 虞枝转过身,往隔壁的院子走去,走出去两步,还不忘回头看向谢折,目光恳切,“昨日我一时忙昏了头,竟是忘了盯着你在隔壁的屋子歇息。你定是在这边吹了一夜冷风吧?从今日起,我定会时时刻刻盯着你,可不能叫你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又因着天寒地冻而复发。” 说话间,虞枝的视线悄悄向上挑。 谢折脑袋上的数字,已经定格在二十了。 与反派相处的第三法则—— 在对方没有表示出明确抗拒时,要以最为坚决的态度,强行插手对方的生活。 像谢折这样阴晴不定的人,脑袋上的数字不降反升,那么定是不抗拒虞枝这样做的。 心中确定几分后,虞枝脸上的笑也变得更加恳切,她转过身看向谢折,突然伸手,拉住了谢折的袖子。 那身衣服于谢折而言,不算合身,偏大了些。 而虞枝扯住袖口后,似有风从袖口处灌了进来。 谢折垂眸,视线落在了虞枝圆润白皙的指头上,而指头的主人,声音透着娇憨与恳切。 “谢折,我同你保证,这一整个冬天,我一定将你照顾得妥妥帖帖。” “你呀,太瘦了些。之前,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少女的问句让谢折有两分恍惚,他不着痕迹地抽回袖子,声音冷淡,没有泄出半分情绪。 “褪鳞之刑罢了。” 褪鳞之刑。 虞枝先前并未听过这样的刑罚,她抬眸看着谢折轻眨了眨眼,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开口转了话题,“我厨艺不似郭伯伯那般精湛,唯有雪菜粥还算拿得出手,今日便还喝雪菜粥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屋子。 虞枝走得快些,已经停在了一旁的炭炉旁,将银灰炭重新燃上了。 屋子里的寒气很快被驱散开。 虞枝转身看向谢折,见谢折并未反对,遂露出一个笑来,“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将雪菜粥煮好后,便给你送来。” 谢折应了一声,兀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虞枝小跑着出了房间。 谢折收回了落在她背上的视线,转而抬手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垂眸看向露出一小截的手臂。 原本白皙的手臂上,隐约有纹路出现。 谢折垂眼看着手臂上的皮肉缓缓跳动,拉扯。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好似对于皮肤上的这些变化,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少女小跑回来的声音让谢折总是波澜不惊的双瞳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收回手,抬眸看向虚掩着的房门。 只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是虞枝去而复返,手里还抱着一个木箱子。 虞枝身上带着些许外面的寒气,她轻轻跺了跺脚,又抬手在唇前呵了一口,才将箱子上的锁给解开了。 “里头是我平日用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谢折,你随意取用。”虞枝将木箱子往谢折面前推了推,又忙不迭地转身跑了出去,断断续续的话语传进谢折的耳中,“我去做雪菜粥,很快……回来。” 谢折的视线落在了敞开的木箱子上,里头是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九连环,棋子棋盘,一些记载山川湖海的书册。 各色各样打发时间的东西一应俱全,显然这些东西的拥有者,在离月宗上十分受宠,不然也不会拥有这么多虽零碎,却也是难以收集的小玩意儿。 谢折心底,总算涌起了一丝好奇。 虞枝不光表现得像是一只雪兔,其修为同一只雪兔也没什么不同——简称,手无缚鸡之力。只要遇上修习过两年的人或是妖,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虽说谢折许久未曾入世,却也是知晓,如今的世道,以实力论道。 天赋卓绝或是修为深厚的人,在任何一个宗门里,都是香饽饽。 可这离月宗,却是将一个没什么灵性的普通人视如珍宝,真是惹人好奇。 …… 谢折的这些心绪,虞枝并不知晓。 她从屋子中离开后,从小步走变成大步走,最后又变成小跑,直到整个人跑出了院子,才停了下来,抬手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 先前,虽然对于谢折的身份多多少少有了些猜测,可刚刚那一眼,却是让虞枝心底的那么点侥幸落空。 方才,虞枝从谢折宽大的袖摆处,见到了一只……绝不能称作手臂的东西。 便是现在再想起,虞枝仍旧是没控制住自己打了个寒战。 谢折的那只手臂上,看起来原先应该是布满了鳞片的,只是现在那些鳞片不见了,只在手臂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排又一排的痕迹。 那些痕迹,看得虞枝心生寒意。 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虞枝才算是缓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那有些令人生出难受之意的画面摈除,虞枝才抬脚,继续往外走。 她的手指有些发僵,攥了好几下,才勉强能感受到指腹抵上了掌心。 谢折是在锁妖塔同离月宗宗门之间的路上被虞枝发现的。 难不成,谢折当真是从锁妖塔里逃出来的妖怪不成。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难消下去。 虞枝守在锅子前,视线有些发直,直到微微的糊味儿在她鼻翼前弥漫开来,神游的思绪才归位。 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锅里的雪菜粥盛了出来。 ——已经不能说是雪菜粥了,毕竟水被煮得干了大半,锅底还粘着一层已经糊了的粥米。 虞枝轻轻叹了一口气,寻来一把干净的勺子,将那些抢救出来的雪菜粥搅了搅。 只是一时间,她也没有什么重新再煮上一锅的心思,索性往有些干巴的雪菜粥里掺了些热水,搅和搅和,勉强算是一碗能够入口的食物。 端着粥碗,虞枝揣着满腹的心事往谢折在的房间走了过去。 站在门外,虞枝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个儿的情绪,才推开门,走了进去,“谢折,今天的粥有些糊了,你将就吃些,晚上我再做旁的吃食。” 谢折坐在桌前,他面前是摊开的棋盘。 听到虞枝的声音,谢折并没有抬头,只是轻应了一声。 虞枝将粥碗放在了谢折的手边,视线同样落在了谢折面前的棋盘上。 棋盘上的棋局有些眼熟,虞枝似是在哪里见到过。 谢折一人执双色子,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这棋局是……”虞枝有些不确定,她棋艺并不高超,对于棋局的记忆自然也不那么准确。“无念宗宗门外的那一盘残棋?” 无念宗,是七大宗门之一。 虞枝听师父提起过,无念宗并不以弟子悟性作为收徒的标准,而是以棋艺择人。 而其宗门外刻着的这局残棋,打无念宗开山立派时便存在了,几百年里,并无人能解这残局。 谢折手中黑子落下,原先死气沉沉的一局棋,如同蛟龙入海,一瞬间活络过来。 即便是虞枝这样的臭棋篓子,也不难看出,面前的这盘棋,隐约有可解之态。 只是谢折并没有继续落子的意思,只见他伸手一推,面前的棋局便乱作一团,再瞧不出方才的半点了。 “诶——”虞枝下意识去拉谢折的手臂,两人的手背猝不及防撞到一处。 谢折抬眸看向虞枝,“仍是死局。” 倒是没再装哑巴,反倒同虞枝多说了几句,“从前我见母亲研究过这局棋,方才那黑子落下,棋局明面上有了活路,可数步之后,仍旧是死局。” 虞枝看着谢折,心绪隐隐有些复杂。 面前这位大魔头,在提起自己的母亲时,竟是难得的温和内敛。 虞枝还记得先前自己问谢折为何会伤成这样,他答被人追杀。 抿了抿唇,虞枝看着谢折头顶那明晃晃的二十,问出了心中所惑,“谢折,你是被什么人追杀?出现在离月宗的山上,是与我离月宗有关吗?” 第 10 章 第十章 - 问完之后,虞枝心提得高高的,生怕面前这位阴晴不定的大魔头头顶的数字又猛地往下降。 好在那数字并没有什么变化。 即便谢折冷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就凭你们小小的离月宗,想要伤到我,还是再过个百年吧。” 这话听着有些难听刺耳,可虞枝仍是松了一口气。 与离月宗无关就好,这样,无论她能不能攻略谢折,离月宗都不会出事儿。 只是听谢折语气里满是对于离月宗的不屑,虞枝还是小小反驳了一声,“离月宗虽不在七大宗门中,却也不是什么一无是处的小门派,山上的锁妖塔,可是……” 话赶话间,虞枝下意识就说出了锁妖塔三个字。 只是这三个字刚说出来,她便立即噤声,抬眸去看谢折。 谢折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就好像锁妖塔与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干系。 虞枝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疑惑更浓了。 谢折究竟是什么人,又或是什么妖呢。 她看着谢折轻轻眨了眨眼,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将面前的雪菜粥推到了谢折面前道,“先吃些雪菜粥垫垫肚子,晚上想要吃些什么?我好准备准备材料。” 谢折喝了两口雪菜粥便放下了手中的勺子,他垂着眼,“都行。” 虞枝点了点头,脸上有些怅然,谢折头顶的数字虽说没有再掉,却也没有继续往上涨,看来不是每次给他做饭都能涨一大截好感的。 心下叹了一口气,虞枝垂着眼,很快又有了新的打算。 再抬起头时,脸上带着笑,“谢折,我瞧你今天气色好得多了,下午随我一起出去转转吧,总闷在屋子里,总会无聊的。” 谢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不说话,虞枝便权当谢折答应了,她眉眼弯成了弦月,“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去准备些东西。” 虞枝虽怕冷,到了冬日,却也不是全然不出门的。 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往年,何满慈与祝知礼在不忙的时候,总会陪着虞枝在附近的山林里逛一逛。 虞枝记得,每年这时候,都能遇到不少还坠着果子的野枣树。 经过大雪的野枣,酸涩味竟数褪去,甜味儿更加浓郁了些,比起虞枝从前吃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今年入冬以来,虞枝便一直记挂着那几棵野枣树。 只是何满慈与祝知礼先是去了锁妖塔,现在又因为其他事情离山,那几棵正是熟透的野枣树,怎么也等不到他们回来了。 好在野枣树所在的地方,没什么危险的。 与谢折一道去,一来可以摘到味道极好的野枣,二来还能与谢折更加亲近些。 一石二鸟的好事儿。 至于外头寒气逼人,虞枝也有应对的法子。 抵御风寒的符咒用上,小巧的袖炉里也装上了炭火。 准备妥当,虞枝一只手揣着袖炉,另一只手提着个竹篮子停在了谢折的屋外。 “谢折,正是午间,太阳不错,山上也没那么冷,我们快动身吧。” 谢折没说话,却是缓缓站起了身,走到了虞枝身边。 因为知晓了谢折与离月宗之间没什么仇怨,加上这位总是阴晴不定的大魔王竟是这般好说话,虞枝心情好极了。 她眯着眼看向谢折身上稍稍有些大的衣服,“这两日我给你裁一身新衣服,我记得柜子里还有秋日下山时买来的布料……” 说这话时,虞枝并没有想着讨好谢折什么,不过是见这身衣服并不合身,才随口一提。 只是见谢折脑袋上的数字又涨了两点,虞枝的眼睛都瞪大了些,她赶忙继续道,“若是布料够,便多做一身。只是谢折,我并不擅女红,做出的衣裳也只是勉强能穿,那时,你可不能嫌弃。” 谢折并没有接虞枝的话,他看着虞枝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片刻后,转过头,“走吧,不是要上山逛逛吗?” 虞枝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落在数字上的目光,转过身带路。 “每到冬日,山上山下都没什么瓜果,可那树上的野枣却是□□,不光味道好,颜色也透着一丝绿,冬日能吃上一小把,整个人都舒展开了。”虞枝时不时回头与谢折搭上两句话。 谢折并不怎么回应她,只是偶尔应和两声。 好在虞枝并不怎么在意。 中午时分,山风并不大,阳光极好,洒在虞枝身上,反倒让她有两分暖意,不再似先前那般,每每出门都冻得直哆嗦。 身上舒服了,虞枝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不少,她心情好时,话便更显得多了。 “冬日看不出这山头上的风景,离月宗虽是在极北之地,可冬雪融水时,这山上,却也是春意盎然的。” “不光是树绿花红,山里各色的野果子也很多。”虞枝转头看向谢折,谢折眸光沉静地看着她,虽是这一路上并没有怎么接话,却是安静地听着虞枝说。 若是光看外表,谢折看上去同虞枝差不多大。 见人一副乖巧的模样,虞枝心里原本的不满与烦躁也散了两分,她望着谢折,缓缓眨了眨眼,再开口时,带了些真心实意,“谢折,你安心在离月宗住下吧,等师父回来了,我会领着你去见他,离月宗虽是个小宗门,可只要收你入山门,便不会叫人欺负你的。” “那些追杀你的人,多多少少也要给离月宗一个面子。”虞枝看着谢折,面上带着一丝恳切。 谢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深深看了虞枝一眼,而后别过了视线。 虞枝有些拿不准谢折的意思,却也知晓过犹不及的道理,她看向面前的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心里却是升起了一丝骐骥。 倘若谢折能够拜入离月宗,那么便不会走上先前的那条路了。 若是如此,虞枝回到自己世界这件事儿,便也有了眉目。 这般想着,虞枝越发觉得自个儿这个主意不错,正思索着待师父回来了,该如何求他,请他收下谢折当弟子,一时不察,脚下踩在了滚动的石块上,一个趔趄,整个人栽倒在了雪地里。 山上的雪下了好几日,堆得厚极了。 虞枝栽下去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其余的声音便叫那些将她包裹的雪堆吞没了。 挣扎两下,正在虞枝颇有些费劲儿地想要爬起来时,忽觉手臂上一重,一股力顺着她的手臂,将人整个提了起来。 抬起头,正对上谢折的眼睛。 谢折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可宽大的手却是牢牢握着虞枝的胳膊,“你方才,惊跑了一窝雪兔。” 声音里,似是还带了些许不满。 虞枝刚刚站稳,正轻拍着身上的积雪,听到谢折的话,她抬头瞥了一眼谢折。 谢折已经没有看她了,而是看向一旁的灌木。 只剩枯枝的灌木轻轻颤动着,不难看出,方才有一窝雪兔从灌木丛的方向逃离。 “你……喜欢雪兔?”虞枝有些不确定道,看向谢折的视线里,也带了两分茫然。 谢折并没有回答虞枝的话,只是抬手掩唇,轻轻咳了两声。 虞枝拍打身上残雪的动作停了停,这位未来的反派,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魔头,竟是喜欢雪兔这样毛茸茸的小玩意儿? 与反派相处不知第几道守则—— 投其所好。 虞枝拍了拍手,语气里带着两分激动道,“冬日里,旁的不多,雪兔却是不少。谢折,你等着,我给你寻摸一只来。” 谢折这才回头看向虞枝,他正要开口解释自个儿并不想要什么雪兔,只是方才见到了一窝雪兔飞奔顺口一提。 可刚刚还站在他身侧的少女显然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已经提着裙摆,朝着山林深处小跑而去。 珠钗上的流苏随着虞枝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带着几分古灵精怪。 谢折的眸光深了两分,比起方才受惊跑走的那一窝雪兔,不远处的少女,更像是一只雪兔。 又走了百十来米,虞枝停下了步子。 她身边,正是这次进山的目的——两棵野枣树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子。 野山枣几乎红透了,只剩零星的绿。 光是看着,便叫人口齿生津。 虞枝将手上的篮子往后一推,精准地塞进了谢折的怀里。 上山前,谢折头顶的数字是二十二,现在,虞枝看着明晃晃的二十五,心底说不出的舒畅。 谢折垂眸看着被塞进了自己怀里的竹篮子,不知面前的少女在笑些什么。 “谢折,我去寻摸雪兔,你帮我摘些野山枣。”虞枝道,边说边往外围走。 只是刚刚走出去两步,她又回头看向谢折,叮嘱道,“选大个儿的野山枣,不用都摘完,装满竹篮子就够了,剩下的,留给山中的鸟雀过冬。” 谢折抬头时,虞枝的声音已经消散,身影也从视野里消失了。 只有道路右侧的干枯枝条轻轻晃动着,昭示着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方才是从枝条之间穿了过去。 谢折收回了视线,再次看向竹篮子。 这虞枝使唤起人来,倒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莫说是遭人追杀前,便是这一路的流离失所,谢折也从未被人指使着做过摘果子这样的事情。 垂眸看着竹篮子的谢折脸前有一团呼出的热气。 片刻后,雪地中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是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声音。 只见谢折立在其中一棵野枣树前,右手微微向下,树干便无风自动,那些熟透的果子纷纷落了下来。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 抓雪兔这事儿,虞枝门清。 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何满慈常带着她往山上跑——并非如今虞枝摸到的矮山,而是离月宗后,那高入天际的后山。 后山山顶,终年积雪,雪兔这玩意儿,遍地都是。 那时,何满慈就爱领着虞枝往那后山山顶去,每次,都是捉上一袋子的雪兔。 那是虞枝最喜欢做的事儿。 毕竟雪兔肉嫩,配上辛辣的番邦辣椒,虞枝能够多吃两碗饭! 将随身带着的香包解开,里头装着的,是何满慈亲自挑选的干花。 虞枝在干花中拨弄几番,捏了四五朵深红色的干花来,这深红色的干花原本叫什么,虞枝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这种干花的香味儿叫雪兔十分上瘾。 将这干花摆出来,不出一刻钟,再胆小的雪兔也会小心翼翼地从洞里跑出来。 将陷阱挖好,干花摆好后,虞枝提着裙摆藏到了一旁。 正如她所料,一炷香的功夫,那陷阱里,已经有两只雪兔了。 若是依着虞枝,最好再抓上七八只的,回去一锅炒了才是味香色浓。 可瞧谢折方才的反应,显然是将这雪兔当做宠物看待的。 虞枝轻叹了一口气,弯腰将两只雪兔揪着耳朵提了起来。 她现在,可是世上最善良的小白花,怎么能吃这样可爱的雪兔呢。 虞枝拍了拍两只雪兔的脑袋,将它们抱在怀里,转身去寻谢折。 回到野枣树下时,谢折正靠着树干闭目小憩。 虞枝先是瞥了眼谢折身边的竹篮子,见里头装满了野山枣才抱着雪兔走到了谢折的身侧。 “谢折——” 早在虞枝的脚步声响起时,谢折便已经听到了,可是知道虞枝开口喊他的名字,谢折才缓缓睁开了眼。 撞进视线的,是虞枝明媚的笑意。 她邀功似地将怀里的雪兔托了托,像是在展示给谢折看一般,“你看,小雪兔。” 见谢折不动弹,虞枝索性蹲下身去,将其中一只塞进了谢折的怀里,她自个儿则是低头看向了怀里的另一只。 另一只雪兔的腿上沾着一绺红,看着是血,应当是掉进陷阱时受伤了。 既然谢折喜欢这样的小雪兔,那么自己救治受伤的雪兔一定会让谢折的好感猛涨的。 然而,还不等虞枝说话,谢折稍稍显得冰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你将这两只雪兔抓来,可曾想过它们父母的感受?” 虞枝一愣,抬眸看向谢折。 谢折并未看向虞枝,他垂着眼看着手中的小雪兔。 虞枝塞给他的这只雪兔不过巴掌大,他只要微微使劲,这只雪兔就会在他手掌中死去。 这个世界上最莫名的小白花竟是谢折! 虞枝心底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当真这么善良,方才自己说去给他抓两只雪兔来的时候,倒是开口阻拦呀。 方才半句话不说,现在等她辛辛苦苦抓了两只小雪兔回来,倒不是哑巴了,知道说小雪兔的父母会万般不舍了。 虞枝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了。 她盯着谢折,突然就眼眶一红,开口时,声音委屈极了。 “这只雪兔受伤了,我才想着将它带回来医治。”虞枝托着雪兔的手微微往前,示意谢折去看她手上那只雪兔腿上的伤口,见谢折的目光落过来,虞枝抽噎的动作愈发明显了。 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看着叫人心生怜意。 “另一只与它许是兄弟情深,一道出来了,我才将它一并带了出来。” “何况雪兔在山中的生活艰难,我不过是想着,你喜欢它们,院子里又有给它们住的地方,现在倒成了我的错了。”虞枝越说越委屈,到最后索性垂着眼,无声落泪。 虞枝知道,她哭起来时,泪珠是一颗一颗滚落的,看起来并不狼狈。 见虞枝突然哭出来,谢折下意识挺直了背。 方才那一句,他不过是随口说的。 谢折不是什么婆婆妈妈的性子,只是从前口舌上噎人噎惯了,不知为何,方才对着虞枝,竟也是带出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似乎是见自己半天没有反应。 面前的人哭得更厉害了,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鼻尖也隐隐有些泛红。 谢折有些无措,他身上没有帕子,只能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虞枝见好就收。 她将怀里那只腿受了伤的雪兔也塞进了谢折的怀里。 “是带回去还是放在这儿,你自己决定吧。”虞枝腾一下站起身,眼角仍旧挂着晶莹泪珠,“免得你觉得我是害得雪兔一家分离的恶人!” 最后,虞枝还不忘瞪了谢折一眼。 瞪过之后,虞枝转身提上了竹篮子便往来路走,走了两步,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谢折。 声音有些凶,却又带着些娇。 “怎么?你要和这些雪兔留在山里吗?” 谢折已经站起了身,正跟过来,听到虞枝的话,他脚步微顿,只是最终也没说什么,将那两只雪兔揣在怀里,跟上了虞枝的步子。 下山的路上,虞枝不像来时那般一路絮絮叨叨,而是沉默了一路。 当然,她内心可不这么沉默。 方才那一眼,虞枝是看清了谢折脑袋上的数字的。 已经三十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的眼泪管了用。 不过今天看起来,这位未来的大魔王,现在还是个能被人看透的少年。 虞枝眉尾微微挑起,心中满是自得。 她与谢折相处不过短短几日,这好感上涨的速度,称得上很快了。 细细算下来,虞枝还没有遇到哪个人的好感从负数开始上涨,两三天就涨到三十的。 这般想着,虞枝下意识回头又看了一眼谢折。 也许,这就是自己回家的关键在谢折身上的原因。谢折与她之间,一定有些什么是不同的。 至于不同在哪儿,虞枝可没有兴趣去探究。 只要好感在上涨就行了,管他为什么会涨这么快,或是自己和谢折之间有什么渊源呢。 更何况,就算有那么点儿渊源,也不是现在的虞枝和谢折。 既然与她无关,那么虞枝绝不会去探究半分。 虞枝想着什么,谢折并不知道。 只是方才那一眼,看得谢折心中的无措更加重了些。 从前未曾出事时,谢折顽劣,也不是没有惹得旁人哭泣。 可那些眼泪,似远不如虞枝的眼泪这般让谢折无措茫然。方才看着虞枝哭,谢折几乎要按捺不住伸手去替她擦泪。 这样的心绪让谢折有些烦躁,也有些寻摸不到缘由。 他确信,自己是从未来过离月宗,也不曾见过这位没什么修为的脆弱人类的。 可为什么,这样一个与他没什么纠葛的人类,却让他几次三番涌起熟悉的念头呢。 谢折想不明白,甚至脑袋也隐隐有些作痛。 沉默间,两人已经回到了离月宗内。 虞枝原本已经走到了房门前,突然又停了脚步,三两步跑到了谢折的身前。 她仰起头,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将雪兔给我吧,我给它治伤。” 谢折盯着虞枝,好半晌,才轻道了一声好。 虞枝从谢折手中接过了那只受伤的小雪兔。 这只小雪兔很温顺,在虞枝掌心当中趴稳妥后,还伸出了舌头,轻轻舔了舔虞枝的指尖。 虞枝的动作一顿,原本说的救治,她只是想做戏给谢折看。 只是现在,她的心倒是软了两分。 毕竟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动物,那般乖巧地趴在你的掌心当中,怎么叫人不欢喜呢。 虞枝伸手,轻轻揉了揉小雪兔的脑袋,声音也变得轻柔,“不怕不怕,很快就好了。” 虞枝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替小雪兔包扎着伤口。 有两绺头发从她脸侧滑落,隐隐约约有些遮挡虞枝的视线,“阿折,替我把头发绾上去。” 虞枝头都没抬,极为顺口道。 只是说完,虞枝手上的动作才微微一顿。 阿折? 她为什么会这样亲昵地唤谢折呢。 虞枝缓缓抬头,她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谢折,眼底写满了茫然。 正要开口解释时,却见谢折的脸色猛然一变。 下一刻,虞枝只觉得肩上一重,她整个人被谢折推着撞开了身后的房门。 骤然而来的失重感让虞枝的眼睛猛然瞪大,惊呼声下一刻就要从她的喉咙中溢出来。 只是一只柔软的手抵在了虞枝的双唇上。 微凉的触感随着虞枝的双唇很快就传遍了她的全身。 虞枝身子微微有些发僵,她抱着小雪兔的手几乎有些抬不住,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压低了声音道,“谢折,你做什么?” 谢折十分自然地将虞枝护在了身后,看向门外的方向,“虞枝,你那位师兄说的话,似乎不怎么管用。” “你们这离月宗,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摸上来啊。”谢折轻声道,他转头看向虞枝,“这儿有什么离开的秘道吗?” 虞枝正要摇头,却听谢折微凉的声音继续道,“虞枝,你最好想清楚,不然,你今天也许就要死在这儿了。” 虞枝心头猛地一颤。 那天对着那只虎妖,谢折都未曾有这样的反应。 也就是说,今日摸进来的人,比起那日的虎妖更加难缠。 虞枝咬着牙抬起头,“师父的院子里有一口井。” “从那口井跳下去,有一条密道,直达山脚小镇。”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 离月宗宗主明远的住处特殊,他的院子并不在这一片。 离月宗的地从山脚到山顶。 山脚处,多是外门弟子。 山腰处,则是内门弟子,像虞枝,何满慈这样受喜爱的弟子会住得离山顶更近些。 至于宗门的宗主长老,住处则是在积雪不散的山顶。 明远的住处更是在最高处。 虞枝的脑子转得飞快,她一面思索着身边还剩的符咒,另一面在脑子里缕着上山的路线。· 只是还不等虞枝想清楚,便忽觉手臂一紧。 是谢折伸手拉住了她。 直到这时,虞枝才发觉,谢折的身形高大,靠近时,几乎能将自己整个笼罩在影子当中。 “噤声。”谢折的声音在虞枝的耳边响起。 虞枝回神,她缩了缩肩膀,将自己藏进了一旁的暗处,一时之间,连呼吸声都放缓了不少。 “师兄,这镇山骨当真在离月宗里?”一道阴柔婉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几分断断续续。“可这离月宗向来没什么名头,我真是不知苍羽……” 那女声被一道有些低沉的男声打断,“崔九娘,莫要胡言乱语。” 被唤作崔九娘的女人轻哼了一声,伴着那道轻哼声的,是屋顶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说话的两人,已经落在了他们的上方,其中一人步轻,一人步重,偶尔有一两片瓦片被踩得极重,发出一声显眼的响来。 “崔九娘!”男声听起来有两分气急败坏,“寻不到镇山骨事小,倘若叫离月宗的人察觉,师父一定剥了你的皮!” “师兄,你担心这作甚?”崔九娘听起来有几分不屑,“这离月宗能往山上来的,都叫……诓了出去,我就是在这儿闹上一闹,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虞枝缩在黑暗中,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屋顶的人说话。 在听到那崔九娘的话后,浑身都放松了许多。 而谢折,则是感受到了身侧人缓缓吐出的那口气。 他微微低下头,看向了虞枝的方向。 虞枝看起来,仍旧有些紧张,黑暗当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谢折微微凑近,正要对着虞枝耳语时,突生变故。 一声巨响在耳边爆开,而后便是男人淬着寒意的话语,“崔九娘,你瞧瞧,这不是有人在听着墙角吗?” 虞枝猛然抬头看向踏破屋顶落入屋中的男人。 男人手腕上的银铃无风自晃,剧烈地颤动下,竟是没有一丝声音泄出来。 那是用来防范旁人的铃铛,若是有不熟悉的人在,那银铃便会晃动起来。 “师兄——你那铃铛,不也是方才才晃起来的吗?”一抹红色的倩影从上落下,崔九娘只着一层轻纱,曼妙的身姿在那层红色的轻纱中若隐若现,更添两分温情。“说不准,是刚刚才出现的呢。” 虞枝光是看着,便觉得寒意从脚底弥漫至四肢百骸,她紧了紧斗篷,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崔九娘已经转过身来,灼灼视线落在了虞枝身上,“呀,还是个白嫩嫩的小姑娘。” 说着,崔九娘往前走了两步,她俯下身,青丝从脸侧滑落,平添几分魅惑。 “小姑娘,怎么往届宗门大会,都不曾见过你,你是这离月宗人吗?”崔九娘眨了眨眼,她容貌艳丽,带着几分张扬。 虞枝按在斗篷上的指腹微微泛白,她开口时,嗓子有些发干,声音却是听不出惧意,“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离月宗?” “呀,看来是离月宗的人。”崔九娘站直了身子,她脸上似乎有些失望的情绪。 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冷眼看着崔九娘的动作,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按捺了下去。 崔九娘笑盈盈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而后又转向了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谢折,“咦,你身上的气息怎么这么奇怪?” “他们身上有问天珠。”男人的声音有些冷冰冰的,“若非如此,我的银铃早就响了。” 崔九娘唔了一声,她站直了腰。 分明无风,可她身上的红绸却飘舞起来,她的声音有些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落下来,“师兄,和往常一样。男的杀了,女的给我带回去。” 男人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像是示意崔九娘动作快些。 虞枝便是在这时站起来的,她看着崔九娘,面上倒是丝毫不露怯,“师父!鱼鳖入笼,还不能动手吗?!” 这话一出,崔九娘和那男人面上皆是一愣。 崔九娘不似那男人那般沉得住气,这话落在她耳朵里一转,崔九娘便下意识看向男人,轻呼出声,“师兄,我就说他们怎么会那般好心!将镇山骨拱手让给我们!” 男人面色一沉,他忽得大步向前,将崔九娘猛然推开,“蠢货,被骗了!” 另一边,谢折和虞枝已经从房间的小门跑了出去。 崔九娘也反应了过来,她脸上有一丝被戏耍后的愤怒。 只见她催气抬脚,追了出去。 虞枝飞快跑着,时不时回头去看身后的追兵。 只是每看一次,虞枝的脸色都要沉上一分。 崔九娘踏雪无痕,不过几眼的功夫,便快要追上来了。 谢折瞥了眼身后的人,忽得开口,“抱好雪兔。” 虞枝一愣,这才察觉自个儿怀里还抱着那只受伤的雪兔。 唔,现在该是两只了,谢折在开口时,将自己手里提着的那只雪兔也塞进了虞枝的怀里。 还不等虞枝反应,谢折已经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虞枝只觉身下一轻,垂眸去看,双脚已然离地——谢折带着她飞了起来。 风雪拍在虞枝的脸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崔九娘与那个男人穷追不舍,虞枝死死抱着怀里的两只雪兔,半眯着眼,祈祷谢折能够快些,再快一些。 “师兄!”崔九娘稍显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虞枝有些费劲地偏头去看,只见御剑跟在他们身后的男人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把飞钩。 男人想要用飞钩勾住谢折的肩膀。 如果谢折叫那飞钩命中,那么他们就跑不掉了! 虞枝觉得自己的里衣在那飞钩朝着他们飞来时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电光石火间,虞枝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不能叫谢折被飞钩命中! 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了动作,谢折眉头微蹙,“虞枝,别乱动。” 可是被他提着腰的人却是突然挣脱开了。 “虞枝!” 下一秒,谢折背上一重。 虞枝已经从被提着,变成了趴在谢折的背上。 好在这变故并没有影响什么,那两个人并没有追过来。 “师父的院子就在前面,落下去就能看到那口井。”虞枝趴在谢折背上,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谢折闻言并不耽搁,朝着虞枝所指的方向而去。 他内伤并未好全,倘若一直消耗下去,只会叫那两人追上。 好在那两人直到最后没有追上来。 在谢折跳进水井时,他察觉到虞枝从怀里掏出符咒贴在了两人身上。 在他们接触到井水的瞬间,井水向两边退开。 等到他们完全落进了井里,井水看起来又没有什么不对的了。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谢折他们刚落地不久,崔九娘和那个男人便也追了上来。 院子里空空如也。 崔九娘抬脚便要往屋子里去,男人抬手拦住了她,“这儿是明远的院子,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师兄!”崔九娘转头看向男人,原本要说的话在触及男人阴骘的视线后又咽了回去,她半垂下头,有些不死心道,“可那两个人见到了我们的样子。” 男人冷哼了一声,“重要的事镇山骨。就算他们见过我们的脸又如何,光凭刚刚那几眼能知道我们所属宗门?” “崔九娘,我们回头,只要找到镇山骨,就没什么大事儿。” 崔九娘这才有些不情愿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铜制的罗盘,那罗盘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黄铜的外壳上附着青绿。 “上山前,罗盘显示镇山骨存放在山腰处,我们只要回头,应当不难……”崔九娘的声音皱止,再抬头上,脸上染了一丝惊诧,就连声音也隐隐有些扭曲,“师兄,这镇山骨消失了。” …… 井底。 谢折终于踩在了地上。 这水井底部,铺着青石砖。 许是因为方才虞枝拿出来的符咒,在通过那片水时,他们身上并没有被打湿。 谢折微微后仰,将趴在自己背上的人放了下来,而他自己则是抬头看向上方。 从谢折的视角里,能够看到井水轻轻晃动着。 他们现在所处的,是井底的一片空间,上方的井水被一层膜一样的东西挡住了,只有零星的水珠会落下来,砸在脸上时,带着冰凉。 “这水下的秘道倒是惊喜。”谢折道,声音平淡,也不知是夸是损。 只是虞枝现在,丝毫没有与他说这些的心思。 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虞枝怀疑那飞钩已经扎进了她的骨头里,这一路的颠簸,让她的骨头已经被那飞钩分作几段了! 早知道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让这飞钩钉到谢折身上去。 “虞枝?”半天没有听到虞枝的回应,谢折低头看向了已经靠着井壁坐下来的人。 井底有微弱的光,那光是一种叫小萤的虫子发出来的。 谢折正要借着那光看清虞枝时,忽觉衣角一重。 虞枝抬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只是下一刻,那只手便脱力一般落了下去,只在谢折的衣角留下了一道血痕。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 谢折周身的温度在他看清衣角的那抹血痕后骤然冷了下来。 连带着周围的温度似乎也低了两分。 那两只被他们一同带出来的雪兔看着状态倒还不错,只是缩成一团,靠在虞枝身边,只有耳朵时不时动上一动。 至于虞枝,垂着头,已经没有了反应。 谢折这才恍然想起,方才逃跑时,虞枝是突然挣脱自己,翻身趴在自个儿的背上的。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按在了虞枝的肩膀上。 靠着井壁的人显然已经晕了过去,随着谢折的动作,脑袋向前栽了过来。 虞枝整个人都抵在了谢折身上。 谢折一时之间有些僵硬。 只是那僵硬不知是因为虞枝靠得那般近,还是因为他在虞枝的肩胛骨处,摸到了一个带着寒气的飞钩。 方才虞枝,是为了替自己挡住这个飞钩。 谢折垂下眼,许久后才有了下一个动作。 只见他抬手护住了虞枝的脑袋,“疼一下就好。” 话音落下,谢折的另一只手已经将那飞钩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虞枝是疼晕过去的,也是活活疼醒的。 那感觉,仿若有人先是将她扔进的滚沸的油锅,炸了个半酥脆后,又将她捞了起来,切上花刀后,细细撒上一层盐,然后重新丢进油锅里去。 睁眼时,虞枝的眼底都泛着红。 恍惚间,她瞧见了谢折那张淡漠出尘的脸,还有一只骨节分明,握着飞钩的手。 谢折害我! 虞枝的思绪已经混沌了,混乱中,只剩这样的一个念头。 是谢折害得自个儿疼得昏来醒去。 掐头去尾,谢折害了自己。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虞枝突然仰起了身子,伸出手,死死抓住了谢折的手腕。 她一口咬在了谢折的手腕背部。 谢折原本是在看那飞钩上有没有掺毒。 能趁着无人偷上离月宗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飞钩上涂毒这种下作事,显然也不是他们会避忌的。 只是还没等谢折心中有个判断,先前疼得昏过去的人已经醒了过来。 只是虽是醒了过来,看起来却仍旧是神志不清的。 谢折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见虞枝突然抬头,头顶撞在了他的下巴上,让他不得不微微仰起头。 就是这一撞一仰头的功夫,谢折的手腕背部,已经传来了疼痛。 “虞枝。”这疼痛对于谢折而言不算难忍,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丝毫不见虞枝有松口的意思。反倒大有一副势必咬下一块肉的决然, 谢折这才开口制止虞枝。 只是闷头咬人的人纹丝不动,谢折有些无奈失笑,正要抬手捏着人脖子将人拉开的时候。咬着他的人脑袋又是一松,再一次晕了过去。 看来那飞钩上涂了些毒。 谢折垂眸,抬手将虞枝的脑袋轻轻推了推。 只听一声不大不小的咚声,虞枝的脑袋顺着谢折的力道,重重撞在了身后的井壁上。 谢折的视线从虞枝的脸上移开,看向了自己的手腕背部。 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里隐隐泛着红。 虞枝的那一口,咬得挺深,血渗出来了些,恐怕是会留疤。 只是谢折并未处理手上的伤口,只是轻轻甩了甩手腕,而后将昏坐在地上的人打横抱起。 至于那两只缩在虞枝身边的小雪兔,则是十分乖觉地咬着谢折的衣服有些费劲地爬了上去。一左一右,趴在了谢折的肩上。 顺着井底的小道走出去百十来米,低低的笑声突然在有些逼仄的通道里传开了去。 谢折难得连眼底都是笑意。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虞枝,轻声叹道,“还真是一只雪兔,急了会咬人的雪兔。” …… 虞枝再醒过来时,后背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痛倒是不那么痛了。 她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好一会儿才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头顶是农家的横梁,木横梁上还挂着好几个篮子。 虞枝爬坐起身,手掌按在了身下的土炕上。 离月宗的弟子都是睡梨木架子床,这样的土炕很是少见。 她现在,应该是在山脚的农户家里。 不等虞枝开口喊人,一个穿着绛蓝色棉服的妇人手里捧着干净的衣服走了进来,“姑娘,你醒了啊?”妇人脸上满是欣喜。 虞枝看向她,妇人头顶对自个儿竟是天生就有七十的好感。 许是见虞枝一脸茫然的模样,那妇人笑着开口解释,“昨日谢小哥带着你来借宿,这腊月隆冬,山里的野兽可是凶悍着呢,姑娘且安心在这儿养伤。” “谢……”虞枝顿了顿,并没有说出谢折的名字,“昨日和我一起来的人呢?” “你说谢小哥呀?”妇人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了虞枝,是厚实的冬日棉服,看着虽有些旧了,领口也被洗得发白,看着却是十分干净,“他今日一早便与我家男人去镇上了。” 虞枝脸色微变,藏于被子下的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一颗心微微有些下坠。 只是那妇人并未看出虞枝的变化,仍是自顾自道,“姑娘你且安心住下,厨房里我炖着鸡汤,待会儿给姑娘盛一碗过来。” 虞枝强撑着笑意道,“多谢您,真是叫您破费了。” 说话间,虞枝心里盘算着待回到山上,差人给这农户送些银钱来,一只鸡可不算便宜,寻常农家根本舍不得宰杀吃肉,都要留着下蛋卖些铜板补贴家用。 谁料那妇人反倒是摆了摆手道,“破费什么,谢小哥已经付过银子了,是他体贴,说你受伤流了不少血,同我买下那只鸡炖汤给你补补。” 虞枝微愣,显然是不曾想到谢折竟会这样做。 许是见虞枝脸色仍旧有些苍白,那妇人并未继续和虞枝闲聊,而是叫她再歇一歇。而妇人自己,则是转身出去忙活家务去了。 等到妇人从房间里离开,虞枝才缓缓靠在了背后的墙上,她盯着手边的冬服有些出神。 她记得,谢折对她的好感不过三十。 就算在她因飞钩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些别的,就谢折那莫名其妙的好感来源,他对自己的好感顶破天也就三十一二了。 不过三十一二的好感。 放在虞枝相识的人里,堪称倒数的好感度。 这样的谢折,竟是能够这般细心地替自己考虑,还给农户银钱,请她煮些鸡汤给自己补身子。 虞枝有些发愣,心底也有些许烦躁。 好像谢折如今看起来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坏。 就在虞枝愣神的工夫里,外面传来了声响,紧接着便是妇人稍有些高的声音。 “谢小哥,你回来啦,姑娘已经醒了,你快去瞧瞧。” 声音落下片刻,便是房门被推动的声音。 谢折换了一身衣服,是寻常农户最常穿的冬服。 那冬服和先前妇人给自己送过来的一样,虽有些旧了却是收拾得很干净。 穿着那一身冬服的谢折走进来时,虞枝有一瞬间觉得面前的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并不是什么日后会搅得天翻地覆的大魔头。 许是虞枝的目光太灼热,谢折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怎么了?” 问完也不等虞枝回答,兀自将手中提着的一包点心递了过去,“飞钩上有毒,好在那毒不算难解,我去镇上药铺了买了些药,托大娘煎上了,这些点心留着喝了药清口吧。” 谢折还记得,虞枝嫌弃药苦,先前给自己送药时,随身带着糖果子,留给自己清口。 虞枝说话时有些结巴,磕磕绊绊地哦了一声,才抬手接过了那包点心。 动作时,自然时看到了谢折手上的两排牙印。 拿过点心的动作微顿,虞枝看着那两排牙印,说话更加磕巴了,“你……你……这……这是……” 谢折垂眸看向那两排牙印,“你咬的,忘了?” 屋子里陷入了静默。 虞枝盯着谢折,过了好一会儿,她干干笑了两声,十分僵硬地转移了话题,“谢折,等回山上,我把你给农户的,还有买这些的银子给你呀。” 说完,虞枝垂眸看着手里的点心,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好像谢折并不是什么无药可救的大反派,也许,他当真可以成为离月宗的弟子,走上一条与系统所说的,完全不同的康庄大道呢。 “银子?”谢折的声音响起,“我身边没有银子。” 虞枝诧然,抬眸看向谢折,视线往上,见谢折脑袋顶上的数字是明晃晃的四十。 心底的那么点疑虑,被四十这个数字哄得烟消云散。 “大娘都告诉我了,你给了她银子让她炖只鸡。”虞枝笑眯眯地,“还有药铺的药,这些点心,不都是要花银子买吗?” “这些啊……”谢折的尾音拖得有些长,他看向虞枝,眼底满是无辜。 “鸡汤是用你头上的簪子换的,这些药还有点心,是用你的手镯同农户换来的铜板买的。” “什……什么?”虞枝脸上的笑还没有来得及散去,她先是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果然,原本手上的玉镯子不见了,再抬手去摸头发,头发上的金簪也不见了! 虞枝有不少首饰,都是明远或是何满慈他们送的。 可是,只有那枝金簪和原先戴着的玉手镯是虞枝常戴着的,那是她最喜欢的两样。 果然,谢折是彻头彻尾没救的黑心莲。 虞枝咚一下倒了下去,谢折想要说话,却听整个埋在被子里的人咬着牙道,“谢折,你最好先出去,不然另一只手上,也会被我咬出牙印来。” 谢折没动,他看着微微隆起的被子,轻笑了一声。 看来,小兔子还是记得自个儿是怎么在自己的身上留下这两排牙印的。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 农户的院子里飘着浓郁的香味儿。 偶尔有村民从院外经过,也会扯着嗓子喊一声,“顾娘子家今日是来了什么贵客?竟是炖上肉汤了。” 顾娘子笑着说了一声什么,院外的人便也笑着离开了。 转过身,正看见屋檐下站着的谢折。 顾娘子叫突然出现的谢折吓了一跳,她抚了抚胸口,想起昨晚的情景。 冬日里,他们歇得早,昨日也是一样,已经和衣躺下了。 忽然听到院子里看门护院的狗叫了两声后便没了动静,顾娘子与她的丈夫觉得有些奇怪,披上外衣起身查看。 这一看,便叫顾娘子吓了一跳。 外面站着个身上沾血的人。 再一看,顾娘子才发现那人怀里还抱着一个,那些血也都是从那个被抱着的人身上淌下来的。 这深更半夜的,突然出现两个不知来历身上沾血的人怎么想都有些诡谲。 但是农户心思单纯,当下便引着人进屋先处理伤口。 从少年口中,顾娘子得知他们是遭了贼,一路逃过来的。 因着他们这悲惨的遭遇,顾娘子最先遇到谢折时升起的那股子胆寒之感消散了不少,反倒是升起了同情之感。 “你们且安心在我这儿住下,对外就说你们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来这儿猫冬。等那姑娘身上的伤好了你们再做打算。” 顾娘子思绪回笼,她看向站在屋檐下的少年,轻笑了一声,“谢小哥,你出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找我?” 谢折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钱袋子里鼓鼓囊囊的,看着装了不少银两。 顾娘子见谢折将那钱袋子递给自己,有些诧异,“这是……” “顾大娘,先前为了让您安心,我用……”谢折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在被人发现前继续道,“枝枝的首饰同你买下一只鸡和换了一些银子。” “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儿呢。”顾娘子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从腰间取出一方帕子,帕子叠着,隐约勾勒出簪子同玉镯的形状,“这两个首饰太过贵重了,你们用的那点儿,无须这么多。这两个,你还是先收回去。” 谢折的视线落在了那帕子上,他点了点头,又将手中的钱袋子往前递了递,“我原就是想用这些银两同大娘换回这两件首饰。” 顾娘子还要推辞,却听谢折继续道,“我们也许还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大娘将这些银子收下,我们才能安心住着。” 顾娘子闻言这才接过了银袋子,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她看向谢折。 谢折身上原本是没有这些银钱的,若是有,先前也不会用那两件首饰来同她换,现在进了一趟城便有了这么许多的银子…… 许是看出了顾娘子的疑惑,谢折垂眼解释了一句,“我将身上的配饰当了换来的这些银子。” 顾娘子这才放下心来,只是旋即又为了自己方才的揣测而有些歉疚,她看向谢折,笑了笑,“谢小哥,你也去屋里谢折吧,我等会儿就将吃食还有汤药给你们送过去。” 谢折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顾娘子看着谢折离开后好一会儿,仍旧站在原地。 这位谢姓小哥给顾娘子的感觉很奇怪。 虽说顾娘子最远最远只到过附近的镇子上,可仍旧是自诩见过许多人的。 好人,坏人,普通人或是修仙者。 顾娘子从未见过像谢小哥这样,让她感觉这般矛盾的。 老实说,从昨夜谢小哥抱着那位虞姑娘请求借宿时,所言所行都挑不出错来。 昨日夜里,就着有些昏暗的油灯也不难看出,这位谢小哥和那位虞姑娘穿着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锦缎,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 可是,顾娘子从谢折身上却感受不到那种儒雅公子的感觉。 倒不是说谢折的行事乖张无序,相反,谢折他言行都十分端庄有礼,别说是他们这样的农户,便是在大户人家也挑不出错处来。 可顾娘子仍旧觉得这位谢小哥有些别扭。 就好像他的表现是额外贴在这具身体上的一般。 背着柴火回来的人打断了顾娘子的思绪。 她小心翼翼地将钱袋子收好,转头看向了来人,“回来啦?午食已经准备好了,我去给谢小哥他们送过去。” 屋子里,虞枝仍旧将自己一整个埋在被子里。 谢折已经进屋子有一会儿了,他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从怀里摸出先前去镇上买来的一包瓜子,一颗一颗地剥了起来。 虞枝是知道谢折在屋子里的,她也知道,谢折的做法没错。 她现在这种想要藏匿起来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全因为谢折。 现在离月宗上似乎不大安全,虞枝留在上面,说不准哪天就死在那些悄悄摸上来的人手里了,留在这农户家里,等到师父他们回山后再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虞枝离开后,离月宗上面便是空空的,那些人若是要偷找些什么,那真是丝毫阻碍都没有了。 离月宗不是什么大的宗门,宝器灵石也就那些,是折损不得的。 可是虞枝还是为了自己的小命,选择了当鸵鸟,躲在这山下农户家里。 再就是给这农户报酬。 虞枝当然明白,这是应当的,他们两个大活人,便是吃饭都要吃上好一些,农户们生活不易,平白无故养活两个大人,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只是那是虞枝最喜欢的两件首饰,而送出去的东西,总没有再讨回来的道理。 更何况,先前他们逃命的时候根本没有来得及拿上银子,除了那两只雪兔外,虞枝也找不到能和顾娘子换回首饰的东西。 躲在被子里的虞枝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是在为首饰难过,还是因为发觉自己是个有些卑劣的人而难过。 来到这个世界后,在起初发现自己无法离开时,虞枝不是没有想过好好修习,成为一个厉害的人,能够锄强扶弱,依靠自己活下去,然后等待回家的机会。 可是后来,虞枝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子。 用明远的话来讲,修仙的确需要一些灵气和根骨。 这世上大多数人平庸,少部分人天赋异禀。 而虞枝,不属于大多数人也不属于少部分人,她是特例中的特例,属于在修炼这方面完全的负分。 那之后,虞枝便依附于离月宗。 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脆弱渺小,虞枝变得愈发惜命。 可虞枝也知道,离月宗以锄强扶弱,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所以,她在明远或是师兄师姐们面前表现的自己是个十分舍己为人的人。 时间久了,虞枝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那个被所有人喜爱的,没有缺点的好人虞枝,另一半,则是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卑劣自私的坏人虞枝。 到最后,躲在被子里的虞枝已经不仅仅为首饰难过了。 她仍旧有些难过,只是不知道在为了什么难过。 “这些给你。”谢折的声音突然在被子外响起。 虞枝顺坡下驴,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谢折手里捏着几颗野山枣,“先前没注意带下来的,你不是喜欢吃吗?” 虞枝眼睛亮了亮,脑子里那些拧巴的想法在她见到野山枣后散了两分,抬手从谢折手里拿过野山枣,虞枝擦了擦,咬了一口。 酸甜的津液在口腔中弥散开来,虞枝十分满足地眯了眯眼,而后抬头看向谢折,“我们出来的急,没有带药粉,我身上的伤,也许要一段时间才能好全。” 谢折应了一声,“我已经同顾娘子说好了,我们在这儿住下。等到……再回去。” 谢折的话没有说全,但虞枝明白他的意思是等到离月宗众人回来后,他们再回山上去。 虞枝心里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她将手里的半颗野山枣丢进了嘴里,正要咀嚼时,见谢折又捏着被帕子包好的东西递了过来。 原本虞枝还以为帕子里包着的是刚刚谢折剥好的瓜子,可是看到那帕子的形状时,虞枝眼睛一下瞪圆了,“这是……” “你的首饰。”谢折将东西放到了虞枝面前的被子上,见虞枝半晌没动,有些疑惑,“怎么了?方才知道首饰不在了,不是难过极了?” 虞枝有些别扭地抬眼看向谢折,“可是我们在这儿要住上一段日子,总不能白吃白喝,这首饰……” “虞枝,你眼底的舍不得都快溢出来了。”谢折打断了虞枝的话,“我用身上的东西换了一包银子,已经给了顾大娘。” 虞枝哎了一声,她一只手攥着金簪,另一只手握着玉镯,期期艾艾地看向谢折。 “谢折,你用什么东西换的呀,不然还是用我的……”对上谢折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时,虞枝的声音顿了顿。 谢折弯下腰,凑得近了些,“虞枝,既然是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开口往外推。” 虞枝抿了抿唇,没说话。 而谢折则是直起了腰,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噙着淡笑。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虞枝脸上扫过,虞枝并没有注意到他那带了探寻的目光。 坐在床上的人看起来人畜无害,身上没有半分灵气,可是…… 谢折微微眯眼,想起那日井底所见,落在虞枝身上的目光,更深两分。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 虞枝将金簪收好,玉镯重新套在了手腕上。 抬眸时,正对上谢折的目光。那目光有些过于灼热了,让虞枝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你……” “谢小哥,吃食我给你们送进来了。”屋外响起两下敲门声,紧接着便是顾娘子的声音。 顾娘子的出现让虞枝原本想要说的话竟数咽了回去。 而谢折也收回了看向虞枝的目光,应了外面一声。 房门被推开时,有些冷风从门缝里灌了进来,虞枝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顾娘子手里端着个木托盘,托盘上摆了三菜一汤,还有一盘子馒头。 “谢小哥,我家那位下午再去一趟镇子,给你们买两件成衣回来。”顾娘子脸上堆着笑,“你早先给的那些银子,光是这段日子的吃食远远够了,我便自己做主,给你们再买两件成衣。” 谢折脸上带着礼貌且温和的笑。 他这副模样看得虞枝有些稀奇,天知道在离月宗时,对着谢折那张臭脸,虞枝每次要做多久的心理建设才没有对着他来上一拳。 怎么下了山后,这位未来大反派不光话变多了,人也有礼貌了。 仿佛在自个儿昏迷的时间,经过了什么改造一样。 “那银子既给了顾娘子,那么如何用便是顾娘子的事情了。只是要顾娘子拿着那银子给我们买衣裳,谢某着实有些惭愧。” 虞枝的眼睛都瞪大了些。 瞧瞧,多会说话的少年啊,咬文嚼字间礼貌又端庄,哪里有之前半点同自己说话时的半死不活的样子。 顾娘子又笑了一声,她将木托盘放在了房间的小桌上,“那我不打扰二位了,你们快些用膳吧。” 谢折站起了身,送着顾娘子出了房间。 等关上房门,那股子虞枝熟悉的阴郁感又出现了,只见站在门边的人朝自己瞥了过来,“吃饭吧。” 虞枝撇了撇嘴,有些费劲地从床上挪了下来。 说是吃饭,实际上只有虞枝一人动了筷子,谢折坐在对面,半点都没有想要拿起筷子的意图。 吃了小半碗白饭,虞枝抬眸看向谢折,“你不吃点儿吗?” 谢折摇了摇头。 只是下一刻,原本在他对面吃得正开心的人,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谢折见状开口解释了半句,“我对吃食没什么要求。” 哦,虞枝明白了。 谢折的意思是,甭管他是人是妖,总归修炼有所成,不再像虞枝这样,一顿不吃就饿得心慌了。 原先是怕谢折偷摸在吃食里下了什么毒,现在是因着那一丝丝懊恼,总归虞枝有些吃不下面前的东西了。 她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还是选择放下了筷子,转过头,弯腰逗弄趴在床尾的两只雪兔。 谢折眸光有些幽深地落在了虞枝的后背上。 面前的人已经将顾娘子先前送来的棉服穿上了。 那棉服又宽又厚,套在虞枝身上,将她原本的身形遮掩得一干二净。 从背后看,圆滚滚的。 可谢折却是想起了在井底的情景。 …… 在井底时,虞枝昏了又醒。 口中一直含糊地念着什么,谢折原先是想将人带到山下后再找大夫替她救治,可感受着背上那人的温度,谢折疑心等不及找到大夫,这人就会被烧傻。 事急从权,谢折先替虞枝处理了伤口。 只是虞枝的伤在后背上,处理时,势必要将外衣脱下大半。 即便是在井底,有井水作隔。 外面的寒风仍旧是灌了进来,甚至因为过了一道水,而带上了两分森寒。 虞枝身上的温度却是很高,几乎称得上是滚烫。 正常情况下,谢折身上的温度比起常人要低上不少,现在,指尖叫虞枝身上的温度烫得发颤。 这几日里,谢折脸上的淡然总算是散了两分。 面上的表情,也多了两分局促。 少年垂眸敛眉,身上的戾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三四分少年的意气与纯粹。 “得罪。” 手掌按在虞枝的肩头,手腕微翻,坐在地上的人身子便往前一落。 原先坐着的人,整个上半身都倚靠在了谢折身上。 虞枝肩胛骨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分离。 那飞钩上的锈绿粘在了外翻的嫩肉上,看上去诡谲又可怖。 谢折并没有过多犹豫,他稳住了虞枝的身形,便从腰间摸出了匕首——那把与虞枝初见便抵在了对方喉间的匕首。 这把匕首上,终究还是染上了虞枝的血。 只是这次,不是为了取虞枝的性命,而是为了救她的性命。 锋利的刀刃顺着沾上绿锈的皮肉缓缓向下,刀尖微挑,一团皮肉被谢折硬生生挖了下来。 而埋着头的虞枝,并没有因此疼醒,而是不自觉地颤了颤身子。 显然那飞钩上的毒已然深入虞枝体内,叫她即便痛极,也清醒不过来。 谢折像是早就料到了虞枝不会醒来,他垂着眼,将伤口处有可能接触到飞钩的皮肉一丝一丝剜了个干净,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匕首已经叫鲜血染红了。 谢折抬手,匕刃从他掌心当中过。 伤口处涌出来的鲜血与原先刀刃上的鲜血融为了一体。 血珠缓缓滚落,滴在了虞枝的伤口处。 而后手掌与原先的伤口相接,鲜血彻底融在了一起。 皮肉缓缓生长,最后,只剩一道细长的疤痕。 而虞枝的脸色,比较先前,显然好了不少,她仍旧昏着,口中却有低声呓语溢出,好似在呼痛。 至于谢折,他抬手将虞枝的衣服重新笼上后,自个儿则是丢开了沾血的匕首,靠着井壁坐了下来。 他掌心处的伤口隐隐有些发黑。 那黑色顺着谢折的血液缓缓淌过,直至流遍全身。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谢折才缓缓睁开眼。 等他睁开眼时,掌心处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连一道疤痕也未曾留下。 谢折缓缓站起身,正要去查看虞枝的情况时,动作忽得一愣。 这井壁上的青砖,似乎有些松动。 食指微弯,谢折在那青砖上轻轻叩了叩。 略有些空洞的声音传进了谢折的耳朵,这青砖后面,是空的,而不是夯实的泥土。 谢折动作微顿,他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虞枝。 见虞枝并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谢折才抬手捏开了那一块青砖。 只是注意力叫青砖背后的情景尽数吸引的谢折,并没有来得及去思索,自己为何要去看虞枝的反应。 倘若他想要去看那青砖背后藏着什么,难道虞枝还拦得住他吗? 还是,谢折打心底,根本不愿叫虞枝发现,自己想要去探寻青砖背后的东西呢。 …… “那两个人,看着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飞钩上的毒竟然只是普通毒,真是叫人难以置信……谢折?” 虞枝的声音让谢折的思绪回神,他抬眸看向虞枝,目光有些许躲闪。 虞枝蹙眉看着面前的人,她不过转过去逗弄雪兔的,这半炷香都不到的功夫,怎么面前的人好感又莫名涨了十点。 现在,谢折头顶着的数字,已经是明晃晃的五十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好事儿,谢折这飞涨的好感,说明虞枝胜利在望。 可虞枝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丝不安。 她什么都没有做,谢折的好感却在疯长,是不是说明,一旦她做错什么,这数字又会重新跌回谷底呢。 只是这般想着,虞枝便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谢折略有些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虞枝身上,“你抖什么?” 虞枝打着哈哈道,“不是想着这两日离月宗总不太平吗?”提起离月宗上的事儿,虞枝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发生的事儿,都没有这两日的这般多。” “许是你们离月宗里,有什么叫旁人觊觎的东西呢。”谢折收回视线,他轻声道。 虞枝却是想也不想就摇头否定,“谢折,离月宗是小门小派,怎么会有叫那些人觊觎的东西呢。” 见虞枝语气无端肯定,谢折并没有与她争辩,而是开口转了话题,“离月宗旁的人呢,怎么只叫你一个没什么修为的人留在山中。” 虞枝重新坐回了桌前,她伸手托着下巴,看起来有几分苦恼。 “那些事情,师父他们从来不叫我操心的。他们这次尽数离开,事发突然,我猜一定是有什么修为深厚的妖兽起了异动。我若是去了,便是添乱,自然是留在山门中最为安全。”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倾巢而出的时候,可怎么偏偏这回出了这么多事儿……”虞枝声音微顿,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谢折身上。 而后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又上下打量。 是了,她先前怎么没想过有可能是谢折的缘故,还在往自个儿的身世上寻找原因呢。 离月宗小门小户,有的那点子宗门宝器,外头的宗门瞧不上眼。 至于虞枝,她更是对自己有着自知之明,或许在离月宗内,她因为自个儿的乖巧还算是个受关注的存在,可是将她放到离月宗外,谁知道她是哪根葱啊。 而那些宗门寻物,多是用宝器寻找,宝器定位——他们摸上离月宗时,谢折就在离月宗上啊。 虞枝觉得自个儿找到了事情的关键,只是有一点困惑——祝知礼似乎是知道为何会有人摸上离月宗来的,可祝知礼分明不认识谢折。 只是虞枝的目光有些太过灼热了,谢折自然感受到了,他抬眸看向虞枝,“怎么,你觉得他们是冲我来的?”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 听到谢折的问题,虞枝猛地收回了目光。 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谢折,就算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抛下你的。说了会保护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让人闻之落泪,听之动容的剖白。虞枝暗自评价道。 谁料,谢折并没有因为虞枝的话产生什么动容的神色,神色反倒愈发冷淡,“虞枝,你倒是对离月宗信任极了。” 虞枝一愣,她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谢折的意思。 她难得正色,“那是自然。” “离月宗是我的家。”虞枝又道,许是谢折的目光过于明晃晃了,虞枝一时也没了什么与他攀谈的心思,索性重新站起了身,“我要给师姐去封信,告知她一声我不在离月宗的事儿。” 谢折没说话,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虞枝,直到人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离月宗是虞枝的家。 也不知虞枝知不知晓,在她家的下方,存在一个炼龙阵法。 虞枝出了门才觉得寒风刺骨,她搓了搓手臂,动作间扯得肩胛骨的伤口有些疼。 动作停了好一会儿,虞枝才走到了后院里。 后院里并没有人,小木门关着,挡住了些许冬风。 虞枝搓了搓手掌,食指微屈,置于唇边,吹出一声悠远绵长的哨响。 声响过后,虞枝抬眸看向白色的天际。 过了好一会儿,鸟雀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响起,一只翅膀上还沾着风雪的白胖鸽子停在了虞枝的肩头。 白鸽子的腿上套着一个小小的竹环,竹环上连着一个小竹筒。 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张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张。 虞枝抬手一挥,那指甲盖大小的纸便在她的手里变作了手掌大小。 弯腰寻得一根枯枝,捻了捻,枯枝末端便成了黑炭。 炭笔在纸上写下短短一句话。 ——有人入山,不敌退离,无碍。 纸张在被虞枝卷起后,变回了一纸宽,将将能塞进竹筒当中。 白鸽子绕着虞枝飞了两圈,而后朝着浅灰色的天际飞了过去。 虞枝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顾娘子有些惊讶的声音响起,“姑娘,你怎么就下地在吹风呢?” 虞枝回过头看向顾娘子。 来人怀里抱着一捆柴火,那些柴已经晒得极干了,随着顾娘子的动作,枝干撞在一起,发出声响。 虞枝笑着摆了摆手,“顾娘子,我只是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 顾娘子见状也不好坚持什么,只是脸上仍旧有些不赞同的神色,“姑娘家身子骨本就弱,您看着又是娇养着长大的,这冬日里受了伤,若是不好好养着,寒气入骨可不好。” “多谢顾娘子了。”虞枝习惯顺着别人了,见顾娘子这样同自己说,也不再坚持,搓了搓手指,“我这就回房里去。” 见面前的小姑娘也没有什么骄纵不听劝的坏毛病,顾娘子一颗心柔软地能掐出水来。 算一算年纪,若是顾娘子早些年那个孩子能够活下来,如今同她应该一般大。 这般一想,顾娘子对面前的人更加温和了些,“也不知姑娘与谢小哥的家人何时能寻来,若是时间凑巧,再过五日,便是镇上年集。” 虞枝脚步微顿,转头看向了顾娘子,“年集?” 她是知晓年集这事儿的,算算时间,再过上月余便是新年。 镇上的年集正是为了各家各户的采买举办的,听说十分热闹。 只是虞枝这些年只听旁的弟子提起过年集的热闹,自个儿却是从未去过的。 “怎么也要十来日才能有人来了。”虞枝心里算了算时间,眉眼微弯,“这段时间,要叨扰顾娘子了。” 顾娘子摆了摆手,“不妨事的,若是这几日姑娘伤口好得快,年集那日,便叫家里那口子去借辆牛车,领着你去年集逛一逛。” …… 虞枝回到屋子里时,神色不像先前离开时那般严肃了。 谢折抬眸看了她一眼,“出去一趟,捡着宝了?” “顾娘子说五日后是镇上年集。”虞枝坐了下来,她看向谢折,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到时候,可以领着我去年集逛逛。” 谢折原本正在擦匕首,听到虞枝那满是欢欣的声音忽得一滞,抬眸看向虞枝的目光里,更是藏了两分探究。 诚然,年集是一年持续三五日的大集,一年只这么一回。 也许对于生长在田野间的普通人而言,年集算得上一年一度的盛事,可像是虞枝这样的修道者,不该因为一个小小的年集而高兴成这样才是。 虞枝还沉浸在要逛年集的兴奋中,她脑袋搁在手背上,眼眸晶亮。 “我还没去过镇上年集呢。”虞枝努了努唇道。 离月宗新岁也会张灯结彩,庆贺新的一年。 只是每次下山采买的事儿,都轮不到虞枝。从前年岁尚小的时候,虞枝也缠着明远让她一道下山,只是次次都被明远拒绝了。 后来,虞枝偷摸跟着祝知礼瞒着明远下过一次山,那一次,两人都快到镇上了,却叫明远找到,将人领回了山上。 那一回,明远并没有责罚虞枝,只是关了祝知礼一个多月的紧闭。 那之后,虞枝便不再提要去年集的事儿,别说是去镇上了,就连下山她都没有再提过。 毕竟那一回,她眼瞧着祝知礼没了半条命,以及明远直接降了十点的好感。 时间久了,虞枝已经不大记得从前的情绪了。 只是现在突然叫人勾起了小时候向往的事情,虞枝自然将那期待放大了数倍。 看着面前的人满脸期盼,谢折垂下眼,继续擦着手中的匕首,只是话多了起来。 “看来离月宗当真是个小宗门,你这样的内门弟子,都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虞枝当然知道谢折口中的大场面是什么。 宗门之间,自然也是有集市的。 集市上,有些是以宗门的名义,有些是以个人的身份。 他们兜售法器灵兽,流通的货币是灵石。 灵石,既是各个宗门之间,修士手中用以流通的银钱,也是汇集了灵气的石头。 灵石越多,越有助于修炼。 而这样的集市,可是比一个小镇上的年集热闹多了。 虞枝轻轻哼了一声,“那你一定见过许多大场面咯?” 谢折应了一声,“那是自然。” 虞枝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细品,似乎还带着些酸劲儿。 “那你倒是说说,那场面有多大。” “凤族引祥瑞,麒麟开道过。”谢折道。 虞枝却是瞥了一眼谢折,“谢折,你糊弄人也该查一查典籍。” “凤族?麒麟?”虞枝摆了摆手,满脸认真,“这世上,早就没有凤凰麒麟这样的祥瑞了,怎么会有你说的那样盛景?” “更何况,师父同我讲过,凤族也好,麒麟一族也罢,早就落败,如今是不是还有活着的族人无人知晓。”提起凤凰麒麟这样的祥瑞,虞枝脸上带了些遗憾,“师父还说,就算还有凤族,麒麟族活着,也许已经没了从前的血脉,与普通人无异。” 谢折没说话,他抬眸看向虞枝,眸光沉静如水。 虞枝现在说的这些,都是明远在她小时候,当是故事讲给她听的。 “我听师父说,这些祥瑞的落寞,是因为龙族。”虞枝一只手托着下巴,满脸认真,“那叫什么来着——师父讲过我却忘了,只记得在龙族出事后,各种生来便带有神兽血脉的种族纷纷没落。到现在,无神也无祥瑞,只剩人,妖以及人仙。” “刹地之乱。”谢折突然低低接了一句。 虞枝一愣,她抬眸看向谢折。 谢折垂着头,好像方才并没有说话一般。 只是那匆匆掠过的四个字,仍旧是勾起了虞枝的回忆,“刹地之乱后,龙族,凤族,这些有神血脉的存在都意义消散了。”虞枝轻轻晃了晃倒带,“真是可惜。” “可惜?”谢折蓦然抬眸。 虞枝嗯了一声,只是她为什么可惜,自然是说不出来的,只能打着哈哈道,“自然可惜,那样大的族群,竟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难道不可惜吗?” 那可是传说里的龙凤,穿进这个修仙的世界,妖见过,修仙者也见过,偏偏从前见过无数画像的龙凤麒麟见不到,怎么能不可惜呢。 只是虞枝那点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眼前更叫她期待的,是五日后的年集之行。 至于没能见到的龙凤麒麟,没见到就没见到吧,这世上,哪儿能事事如意呢。 吃过午食后的困倦袭来,虞枝索性坐在了床头,脑袋不住往下落。 谢折见她困极,便抬脚出了房间,将兀自让给虞枝休息。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去镇上给他们买成衣的顾大伯提着一个包裹回来了。 见到谢折,顾大伯眼前一亮。 他往前快走了两步,身后那个身材矮小些的男人便出现在了谢折的眼前。 “谢小哥,这位是镇上富户陈老爷家的家丁,早些你换银子的那间钱庄,便是陈老爷家的。” 谢折看向那位偏矮的家丁,没开口。 那人对着谢折浅行一礼,“小哥,我家老爷说你早些时候来换的那枚金片成色很好,想问问还有没有剩余的,想要都收来,这价格好商量。” 谢折笑了一声,他看向面前的家丁,声音清冷,“不过是指甲大小的金箔,陈老爷还真是抬爱。”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 离月宗所处高山在山群之中。 常走的那条道,也就是虞枝他们离开离月宗的那条路与山脚村落相连,从村落往外几十里地,便是这附近最大的镇子,净水镇。 净水镇的地理位置不好,依山不傍水。 这山,还是常有妖兽出没的深山,依山而生的人,不能靠山吃山。 可偏偏,净水镇却是这十里八乡,最为富庶的镇子。 只因这净水镇曾是苍羽宗宗主闭关修炼的地方。 这世道,虽说修士千千万,可当真渡了雷劫,金丹已成,当真算得上修士的,无论是妖修,人修,还是魔修,寥寥无几。 苍羽宗宗主闻人羽便是其一。 而他筑基时闭关修炼的地方,便是这净水镇。 所以不少修士闻风而来,这净水镇也因此变得富庶。 与净水镇大不相同的,则是离月宗所在山群另一次的瘴气之地。 瘴气之地顾名思义,常年弥漫着常人无法忍受的毒物,普通人若是误入其中,轻则皮肤溃烂红肿,重则丧命。 所以瘴气之地附近,早就没有什么村落小镇了,只在离瘴气之地还有五六十里的地方,剩下最后一个村子。 村子破落,多数房子看着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了。 就连那看家护院的黄狗,都是老得背脊凸起,犬牙向两侧歪着,只哼哧哼哧往外吐气。 “妙意师伯,这村子里并没有什么妖兽的气息。”何满慈在村子里巡察了一圈,回到了他们一行人扎营落脚的地方。 盘腿坐在草垛上,闭目养神的女人面容白净姣好,看不出具体的年纪。 在听到何满慈的话后,她缓缓睁开了眼,“满慈,若是这儿没有我们所寻的妖兽痕迹,那么便要准备往瘴气之地去了。” 何满慈闻言微微一愣,她先是应是,而后有些担忧地看向了一旁有些出神的祝知礼。 妙意在吩咐完何满慈后,重新闭眼休息。 何满慈则是轻手轻脚找到了祝知礼,她抬手拍了拍祝知礼的背。 祝知礼转头看向她,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见何满慈突然抬手示意祝知礼噤声。 两人相处已久,自是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所想,轻手轻脚地离驻扎的地方远了些,何满慈才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祝知礼。 “知礼,我觉得这次的事情不对劲。” “什么?”祝知礼一愣,抬眸看向何满慈。 何满慈并没有注意到祝知礼的反应,她眉心紧蹙,心中有些焦急,却又得压低了声音说话,“这次的事情,说是锁妖塔里有只妖兽逃脱,所以整个离月宗倾巢而出,要将那只妖兽抓回。” “可是,我们那几日分明守在锁妖塔外……”何满慈顿了顿,她看向远处的妙意师伯,声音变得更低了些,“祝知礼,你我都知道,那锁妖塔好好的,分明没有任何妖兽逃脱。” “满慈,慎言。”祝知礼眉间微微有些严肃,他看着面前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的少女,轻叹了一口气道,“即便锁妖塔内没有什么妖兽逃脱,可那日的地动,你我都是切实感受到的。” “更何况,师父也出山了不是吗?总不能连师父都要诓骗我们。” 听祝知礼这样讲,何满慈的肩有些颓然地微微向下,她垂着眼,“我只是有些不安。” 祝知礼没有说话,眸光反倒愈发深幽。 只是何满慈又很快抬起头来,“不说是我,祝知礼,你这几日魂不守舍,不也是有些不安吗?” 被何满慈戳破了这两日处境的祝知礼抬手按了按眉心,他侧过身,避开了何满慈的视线。 “我只是,有些忧心阿枝。”祝知礼轻声道。 何满慈却是有些奇怪,“离月宗上虽没什么人,可阿枝在那儿却是安全的,有什么可担心的?要我说,还是该给师父去信问一问,这妖兽的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何满慈垂着眼低声絮叨着,却忽然觉得身侧的人往外走了两步。 抬眼去看,率先见到的,便是那只白白胖胖的信鸽。 “是阿枝的信!”何满慈高兴道,一时间,方才什么妖兽,师父的全给忘了。 另一边,祝知礼已经抬手接住了鸽子,他抬手解开了鸽子腿上的竹筒,打开匆匆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何满慈远些还满心欢喜,虽说眼下有着烦心事,可是有虞枝的信怎么也算是好事一桩,只是不等她抬手接过信,便见祝知礼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何满慈心下微顿,声音也变得急促。 她也顾不上于要压低声音,一边抬手想要接过信纸,一边迭声追问,“怎么了?阿枝出事儿了?” 他们的动静稍稍有些大,闭目养神的何妙意睁开眼,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祝知礼并没有回答何满慈,他三两步走到了何妙意身前,平日温和有礼的人现在浑身紧绷,“妙意师伯,我要回离月宗。” 何妙意蹙眉看向面前的少年。 明远有三个徒弟,祝知礼,何满慈还有那个不通术法的虞枝。 这三个孩子里,何妙意最看好祝知礼,因为祝知礼小小年纪便已是练气七阶,且为人稳重。 可现在,最是稳重的人却是冒冒失失地冲了过来,半点不在意他们正在搜寻妖兽,执意要回离月宗。 “妖兽还未曾有下落,你现在这般,像什么话!”何妙意开口呵斥道。 与他们一路的,还有两个离月宗弟子,他们是何妙意的徒弟。 现在见何妙意发怒,那两人忙不迭站起身,想要先将祝知礼拉住。 “妙意师伯,有外人偷上了离月宗。”祝知礼道,“阿枝如今受了伤,我必须回去。” 在听到前半句时,何妙意脸上的怒火淡了两分,只是旋即又听祝知礼说担心虞枝,她登时瞪圆了眼睛。 “虞枝她身为离月宗弟子,在宗门阵法的帮衬下还能叫外人偷摸上离月宗去,便是死在山门上,都是她活该!”何妙意厉声道,“这件事我自会通知明远,你们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若是虞枝在这儿,定是能看到好不容易对自己的好感及格了的何妙意。 现如今脑袋上的数字,像是中了毒一样,正两分两分地往下掉,这争执的功夫里,已经掉到了五十,大有掉回个位数的架势。 只是虞枝并不在这儿,她正高高兴兴地坐在一把竹椅上,揣着手,盯着谢折。 谢折坐在虞枝身侧,他们两人围着一个燃起的柴堆。 谢折手里握着一根枯枝,随着他的拨弄,柴堆的火更旺了些。 随着那愈来愈旺的火,一股子甜腻的烤红薯味儿飘了出来。 虞枝搓了搓指头,抬眼看向谢折,她没开口,谢折却是知道她想要问些什么。 只见枯枝在火堆中拨了拨,一个被烧得黑黢黢的红薯滚到了虞枝面前。 虞枝也不嫌弃,弯腰捡起滚烫的红薯,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将烧得焦黑的外皮拨开。 橙红色的红薯肉混着浓郁的香气。 虞枝三两下便吃完了手里那个拳头大小的红薯。 谢折抬眸看着嘴角沾了两撇黑的虞枝,直到她满脸靥足,才开口道,“我们要准备动身了。” 虞枝睁开眼,有些茫然。 他们在顾娘子家住了两日,距离年集还有三日,现在动身是要去哪儿? 谢折已经站起了身,“忘记同你讲了,我们今日便先去镇上。” “我先前去镇上,与富户陈家有些来往。”谢折的眸光落在了虞枝身上,“那陈富户知晓我们想要去三日后的年集,便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定了包房,请我们先去住着。” 虞枝的手还放在吃得有些撑的小腹上,她看向谢折,眨眨眼,又眨眨眼。 “净水镇上最大的酒楼,云满楼?” 虞枝吃过何满慈从云满楼带回来的糕点,可比郭伯伯做的糕点精致太多了。 “是,云满楼。”谢折道,“现在坐车过去,正能赶上晚食。” “早知道,我就不吃那块烤红薯了。”虞枝直起腰,轻轻打了个饱嗝。 正懊恼时,却听谢折落下了一声极轻的笑。 这谢折,分明就是故意的! 抬头瞪向谢折,虞枝抿唇,看起来有些生气。 这谢折,分明就是在拿自己取乐! 只是虞枝的那点气,在见到五十五这个数字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 算了算了,被取乐罢了,能让谢折对自己的好感上升,这点儿窝囊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家的确是富户,派来的马车看着便十分气派。 马车停在了云满楼外,虞枝提着裙摆跳下了马车,转头看向谢折有些疑惑,“你不下来吗?” 回答虞枝的,是负责赶忙的小厮。 “姑娘,您先在云满楼歇着,我们老爷定了最好的厢房给您。” 听小厮这话头,谢折跟自己的确不是一路。 虞枝闻言有些焦急,忙抬头看向谢折,提着裙摆的手也伸了出去,想要抓住谢折的手腕,“你去哪儿?” “陈老爷想要见一见我。”谢折道,他垂眸看向虞枝紧紧抓住他手腕的右手微微有些出神。 虞枝的右手先前受了伤,还不曾好全,现在拼了命伸直,又十分大力地握着谢折,惹得手臂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谢折的呼吸都滞了一瞬,他抬眸看向虞枝,轻声道,“放心吧,我很快回来。” 声音是如水的温和。 “虞枝,你在云满楼等我。”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 接近年关,整个净水镇都透着一股喜意。 唯有陈家挂着白幡。 马车停在了高大院落的背后。 赶马的仆从跳了下来,他掀开了马车的帘子,“谢小哥,老爷在等着你呢。从这儿进去,穿过院子就是。” 谢折从车厢里跳了下来。 他抬眼看向院墙上挂着的连绵白幡,而后缓缓抬脚走向了小门。 等那仆从将马车停好,谢折已经消失不见了。 只剩角门轻轻晃动着。 这谢小哥脚程倒是很快。 陈家的仆从心下暗想,只是他并未在意,自己停马所用的时间不过短短须臾,怎么就连人影都消失不见了呢。 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穿着锦缎的人似乎有些焦急地踱步。 过了一会儿,那人脸上似乎染上了些烦躁,他转过身,有些大力地推开门,“人呢?还没到吗?” 门外的人忙去寻负责接人的马夫。 只是等两人对上,这才发现,那位本该进到陈家的谢小哥,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家老爷的耳中。 只见方才还满脸愤怒的男人在原地转了几圈后,脸上突然染上了一丝惊惶。 他对着来人怒斥了几声,似乎吩咐了两句什么。 而他自己,则是快速转身离开。 这大宅院里,隐约传来了哭声。 黑暗之中,只有荧荧烛火。 在那个陈家的仆从找到谢折时,他只是猜测。 可现在潜藏于黑暗之中,谢折却感受到了同族的召唤。 …… 云满楼里,虞枝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摸着那被一颗红薯顶得有些撑的肚子连叹了好几声。 对着一桌子的菜,虞枝等得有些无聊,她走到了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扇窗户,朝着下方街道望了过去。 本该是有宵禁的,只是临近年集,便也放宽了限制。 天色虽已暗了,可街上却是有走来走去的商贩,簪花的少女,背着书篓的少年。 虞枝看得出神。 不远处传来的嘈杂声将虞枝的思绪拉回了当下,她的视线随着有些吵闹的声音看去。 视野尽头,燃起了一片火光。 虞枝微滞,那个方向,是谢折去的方向。 扣在窗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隐隐发白,虞枝死死盯着火光升起的方向,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 夜幕中,四五道白色身影倏然而起。 虞枝猛地松开了按在窗边的手,退了两步,后腰撞在了桌边,惹得桌上的盘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虞枝年纪尚小的时候,跟着明远去过宗门大会,在场的修士多数穿白。 那时候,虞枝还悄悄同祝知礼以及何满慈说过,怎么都穿白衣,容易弄脏又不好清洗。 当时他们是如何回答的,虞枝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现在,虞枝大概明白了穿白的一个理由。 白衣显眼,至少能叫人一瞬间知晓,有修士在这附近。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火和谢折有关吗? 虞枝有些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一定是有关的。 这些修士并非离月宗的,面容看着也陌生。 虞枝咬着牙在屋子中间站了好一会儿,心中似在天人交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一旁的包袱里摸出一块面纱给自己蒙上,借着夜色遮掩,朝着火光升起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随着虞枝的动作,她腰间的佩剑轻轻撞在了后腰上,隐隐有些痛。 虞枝觉得脑袋有些混沌,像是有什么在她的脑海里横冲直撞,让虞枝有些冷静不下来。 那几位突然出现的修士,显然实力在虞枝之上不知多少,如果他们当真是冲着谢折去的,自己要怎么样才能将谢折带走呢。 混乱间,虞枝肩头一重,她抬眼,正对上一双看着自己的眸子。 “姑娘,你怎么魂不守舍地往陈家那头去?”撞到虞枝的女人表情温和,她身上挑着两篮子菜,似乎正是从火光那头走过来的。 “陈家出什么事儿了?”虞枝在听那女人说到陈家时,一颗心沉得更深了。 谢折去的就是陈家,现在出事儿的也是陈家。 “说是厢房起火了。”女人道,她低下头,声音压得有些低,“可我瞧见,有好些大人朝着陈家的方向去了,看着不像是寻常起火,倒像是有什么妖物作祟。” 妖物作祟几个字十分沉重地砸在了虞枝的心口。 她一口气险些没能提上来,只能强撑着对那妇人道,“既如此,娘子还是快些回去吧。” 那妇人看着虞枝,视线落在了虞枝腰间的佩剑上,脸上带着了然的神色,“原来姑娘也是大人。” 大人是普通人对于修士的尊称。 虞枝扯了扯嘴角,没有再同那妇人闲谈什么,而是寻了最近的小道,摸到了起火的宅院附近。 这附近的屋子都点起了灯。 有不少人都围在陈家的宅院外,好在虞枝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裳,倒也不惹眼,站在人群中,反倒从那些人口中听到了不少消息。 “这火怎么会燃起来呢?”说话的人语气里满是疑惑,“老太爷断气后宅子里七日内不能见火光,老爷吩咐得明明白白,这两日用以照明的,也都是寻来的夜明珠,不该会着火才是。” “这火,是从那头燃起来的。”回答的人讳莫如深地给了身边的人一个眼神,“不然怎么会有这些大人出现呢。” 那人的视线缓缓向上。 虞枝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那几个穿着白衣的修士。 只见那几位修士面色凝重,长剑踩在脚下,双手在口中结印。 虞枝顺着墙根走到了那几位修士的视线死角。 陈家的宅子很大,现在燃起的火焰吞了半边,原本院子里的人,一部分正在救火,另一部分已经出了宅子躲避,现在,尚未燃起火来的另外半边宅子空空如也。 虞枝想要寻个机会摸进陈家的宅子。 谢折并没有回到云满楼去,那么他大概率还留在这宅子里没能离开。 想起两人分别时,谢折那难得温和的保证。 虞枝心里暗自啐了一口,她忍着抬手发力时伤口处的疼痛,三两下爬上了大宅高墙。 一声渡鸦鸣啼。 坐在墙上的人一个晃眼便消失不见了。 正如虞枝预料的那般,没有着火的这半边宅子的确空无一人。 虞枝小心翼翼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寻了过去。 虽没找到谢折,却是很快发现了陈家不对的地方。 这陈家,好多的牌位啊。 最先打开一间全是牌位的屋子时,虞枝强忍着恐惧进去搜寻了一圈,离开前,还对着桌上牌位摆了摆,心里念叨了几句右拐莫怪。 只是很快,虞枝又进到了一间全是牌位的屋子。 紧接着,便是第三间,……,第五间。 眼下这间,已经是第七间供着满满一屋牌位的屋子了。 这陈家,哪儿来这么多的牌位得以供奉。 虞枝的内心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变得有些麻木。 目光从屋子的角落里扫过,仍旧没有谢折的身影。 虞枝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发僵,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正欲去下一间屋子寻找时,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虞枝心中一惊,她快步后撤,视线在屋子里飞速扫过,最终躲到了右侧的桌下。 白色的布条垂着,门被推开时,那些白布被风吹得几乎是贴着虞枝的睫毛扫过。 虞枝缩了缩身子,将自己完全隐匿于黑暗之中。 “……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陈家……” 那脚步声停在了屋子里,一道男声响起,断断续续的。 虞枝心中大惊。 这俩人是要在外面说什么秘密不成。 她不想听,也不感兴趣。 毕竟谁都知道,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尤其是虞枝这样,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的人。 虞枝下意识抬手盖住了耳朵,她瞪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双腿,四只脚。 好在,进了屋子的两人并没有察觉到这屋子里还有个虞枝。 他们停在了不远处。 即便虞枝抬手盖着耳朵,仍旧是听到了木牌相撞的声音。 紧跟着,便是机关转动的声音。 虞枝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动,她的喉咙轻轻动了动,口腔中十分干涸,现下却是半点分泌不出口水来。 若是被发现,那便搬出离月宗来。 虞枝嗓子一下一下地发干,隐约有血腥味儿顺着她的喉管漫进了鼻腔。 好在,虞枝躲藏的桌底,是往内侧转动的。 机关完全打开后,虞枝更好地藏匿在了桌子和墙壁之间。 “不过是只蛇妖罢了,我那几个徒弟很快就会解决掉的。”这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应当是顺着方才打开的密道走得远了。 蛇妖…… 虞枝心中一颤,想起了在谢折手臂上看到的那些鳞片状的疤痕,会是他吗? 只是现在,也没有什么细想的机会了。 虞枝废了些劲儿从桌子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挤了出来,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那黝黑的密道入口,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长廊里仍旧空无一人,好像方才那两个突然出现的人只是虞枝的幻觉一样。 虞枝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方才那个人口中的蛇妖当真是谢折,那么在这种无人的地方找到谢折的可能便很低了。 得从那几个修士手中把人带走。 虞枝轻轻叹了一口气,可她连御剑都尚不熟练。 就在虞枝磕磕绊绊地想要御剑飞至上空,以离月宗的名义将那几位修士围剿的蛇妖带走时。 一抹亮光吸引了虞枝的注意。 是几只小萤。 小萤怕人,绝不会这样与人贴近。 除非,这几只小萤是来找自己的。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 其中一只小萤似乎发现了虞枝站在原地有些迟疑。 它明明灭灭间停在了虞枝的手腕处,冰凉的触感从虞枝的手腕内侧传遍了她的全身。 虞枝收回手,抬脚跟上了那几只小萤。 小萤在陈家的大宅里转来转去。 陈家大宅很大,院子里假山流水一应俱全。 虞枝跟着小萤在假山之间转来转去,几次三番下来,隐约有些迷失方向。 鼻翼前,是稍有些腐朽的水锈味儿,虞枝抬手掩着口鼻,尽力跟上了小萤。 也不知跌跌撞撞地走了多久,突然有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虞枝的手腕。 虞枝的身子微微一斜,顺着那力,人朝着假山之间倒了过去。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是身上并没有传来磕在石头上的疼痛,而是撞进了一个带着些凉意的胸膛。 是谢折。 虞枝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那口松下的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谢折他不对劲。 谢折的眸子冰凉,他沉默地看着虞枝,并未开口说话。 而虞枝的眸光则是缓缓落到了下方。 谢折现在,已经无法维持人形了,他下半身变作了一条粗壮的蛇尾。 黑色的蛇尾盘踞在一起,贴着虞枝的脚踝。 “究竟发生了什么?”虞枝看向谢折的蛇尾,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映入眼帘。 谢折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凑得近了些。 垂下来的额发遮住了他大半的眼睛,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似乎难得带了一丝润气。 “虞枝……”谢折声音有些低,像是强忍着疼痛开口,“你来寻我了。” 下一刻,虞枝的肩头忽觉一重。 谢折整个人都抵在了她身上,与虞枝脚踝抵在一处的蛇尾无知觉地轻轻晃动着,像是想要用有些孱弱的尾巴尖缓缓缠住虞枝的脚踝一样。 而那几只领着虞枝过来的小萤,则是一闪一闪地停在了谢折的肩膀上。 虞枝盯着那几只小萤愣了片刻。 小萤惧人,对谢折这只蛇妖倒是亲昵。 片刻后,虞枝认命地垂下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务之急是从陈家的大宅子离开。 只是这宅子上头,三五位道行深厚的修士正在寻找着谢折的下落。 还有不知有什么秘密的陈家人,以及那个自称是那几位修士的师父…… 光是想着,虞枝便觉得眼前发黑。 她要在这些人面前,将谢折带走。 至于带去哪儿,虞枝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头绪。 云满楼定然是回不去了,这头出事儿,陈家的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想要去控制住自己。 而顾娘子家…… 虞枝微微蹙眉,也是回不去了的。 他们如今这般,若是回到了顾娘子家,不是给人添尽麻烦,说不准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只小萤看起来有些烦躁不安。 虞枝深吸了一口气,她从怀里摸出了一沓符咒。 平日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眸子里,盛满了紧张。 这次一定要管用才行。 虞枝将符咒笼在手掌当中,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对着祖师爷祈祷。 当然,她也没忘了在心里呼唤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系统。 ——喂,你再不显神通,我和这位未来大魔头,可能都要死在这儿了。 意料之中,所谓的系统仍旧装死。 没有旁的办法,虞枝只能靠着自己那点子三脚猫功夫。 她先是将淡去气息的符咒贴在了自己和谢折的身上。 谢折被藏在了假山群中,虞枝则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这花园里,仍旧安静得可怖,不远处的火光冲天,刺眼极了。 虞枝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聚气凝咒。 她要用傀术给自己和谢折创造逃走的机会。 只是傀术深奥,虞枝这样的半桶水,只知晓点皮毛,从前最好也只是用傀术变出了一只蝴蝶——只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 少女微微弓着背,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眸光凝重,落在指尖。 叩,抵,转,合,开。 虞枝修长的指头动得极快,在双掌分开的瞬间,她薄唇轻启,“现!” 一条小蛇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中。 虞枝见到小黑蛇,松了一口气,她又甩出了两张符咒。 只见在符咒的加持下,小黑蛇的腰身瞬间粗壮了几圈,看起来,倒也有几分蛇妖的意思了。 虞枝收回手,她对着那小黑蛇轻念一声,“全靠你了啊。” 话音落下,小黑蛇借着阴影的遮掩朝着火光处游了过去。 而虞枝则是转身回到了假山中,她颇有些费劲地扶起了谢折。 谢折看着还有些意识,只是不那么清醒了,随时会昏过去一般。 虞枝伸手,在谢折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半是为了叫谢折快些清醒过来,半是为了泄愤,若不是谢折,她怎么会落进这般危险的境地。 “谢折,你现在若是昏过去了,我们就都要死在这儿了!”虞枝哑着嗓子道,她看向谢折,心里思忖着,若是谢折仍旧是不清醒,那便要用上符咒,强行让谢折清醒过来。只是那样,或许是会对谢折的脑子造成伤害。 简单点儿说,谢折有可能变傻。 见谢折仍旧不曾开口说话,虞枝伸手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符咒来。 动作迅疾,毫不拖泥带水,像是期待极了对谢折用上这一张符咒。 只是符咒还没有贴到谢折的脑门上,虞枝手腕便是一紧。 半靠着她的人缓缓抬起眼,谢折看向虞枝,声音微凉,“往假山深处走,我有离开的法子。” 虞枝打量着谢折。 说出刚刚那句话的人重新垂下了脑袋,看着像是力气耗尽了一般。 而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更是叫虞枝不知该不该相信。 “蛇妖在角落里!”那些修士们呼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落到虞枝耳中时,只剩极为模糊的一句。 傀术控制的那条蛇要被发现了。 虞枝咬了咬牙,现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只能先信谢折一回。 虞枝将谢折扶稳。 少年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虞枝身上,两人有些跌跌撞撞地往假山群深处走了过去。 短短的一截路,虞枝却走出了隔世之感。 眼瞧着前方便是尽头,丝毫不见有什么能够离开的地方,虞枝心中愈发焦急。 “谢折!再走下去就走出假山群了,我们究竟要怎么离——” 虞枝忽然脚下一空,声音也因此戛然而止。 她在往下落。 随着下落的力,虞枝已经松开了扶着谢折的手,两人一上一下,像是从悬崖摔落一般,直勾勾地往下掉。 这就是谢折说的离开办法? 离开是离开了,只是怕是要摔死在这儿了——不摔死,也会被在自己上方的谢折砸死。 快速下落的力道让虞枝的声音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她仰面向下落,并不知道身下究竟是个什么情景。 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胸前,就在虞枝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时。 在她上方的谢折突然在空中转了一个身。 虞枝恍然觉得自己下坠的速度慢了两分,眼前的人也越来越近。 不知是这速度刺激的,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虞枝猛然察觉,谢折的眼睛极为好看,幽深似海,仿若要将人溺毙。 直到她整个人都被谢折抱在了怀里。 疯狂跳动的心似乎变得安稳了些。 两人重重落在了地上。 只是最先砸在地上的,是谢折的蛇尾,而虞枝则是被谢折护在怀里,下坠的力卸了不少,除了五脏六腑都被摔得有些疼以外,虞枝并没有受伤。 虞枝被谢折紧紧抱在怀里,她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谢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虞枝抬手想要推开抱着她的人,随着她的动作,谢折唇舌之间溢出了一声有些变形的闷哼。 虞枝猛地停下了动作,她抬眼看向谢折。 谢折看起来,比她狼狈太多了。 唇边溢出了一抹鲜红,衬得那张白皙的脸愈发妖冶。 至于最先落在地上的蛇尾,更是被巨大的力冲撞得血肉模糊。 一块凸起的石头贯穿了蛇尾,石头尖儿上,弥漫着血肉。 虞枝要说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她手底的动作放缓了许多。“你……” “陈家囚禁了我的族人。”谢折开口道。 见谢折主动开口,虞枝不再追问什么,她从腰间小包里翻找出药粉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谢折的蛇尾。 谢折瞥了虞枝一眼,并没有开口阻止虞枝的动作,而是继续道,“所以我放火烧了他关押我族人的牢——” 谢折的声音猛然止住,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眸光也有些发紧。 而虞枝双手捧着谢折的蛇尾,抿着唇道,“等上了药,血很快会止住的。” 谢折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自己被虞枝捧在手掌的尾巴上。 片刻后,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视线,声音也有些发干,“我原本是让小萤去云满楼通知你离开,没想到你来了陈家寻我。” “陈家燃起的火,我在云满楼看得一清二楚。”虞枝将小瓷瓶里的药粉全部撒在了谢折蛇尾上的伤口处。 涂上药粉的伤口处,血往外渗的速度变慢了许多。 虞枝从内衬上撕下来一块布条,将蛇尾包好,“可是陈家抓那么多蛇做什么?泡酒?”她看向谢折,眸光轻闪。 谢折看向虞枝,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变形。 “蛇妖?”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 虞枝看起来无辜极了。 她点了点头,“你是蛇妖,你的族人,自然是蛇了。” 谢折看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只是动了动唇,最终只是道,“总归要做的不是什么好事。” 虞枝看起来没什么打破砂锅问个究竟的意思,她盯了谢折一会儿,才站起身,看向他们身处的这处洞穴。 洞穴很大,那跟着他们的几只小萤明明灭灭间已经消失不见了。 虞枝掷出的符咒在他们身侧闪烁着微弱的光。 杂草很高,踩着的土地松软湿润。 隐约可以听到远处水滴砸在石头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你怎么会知道这儿有这样一个地方?”虞枝回眸看向谢折。 谢折已经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的背靠在身后石壁上,原本束起的发有两缕落在了脸侧,“我的族人……告知我的……” 虞枝点了点头,她借着符咒的光亮绕着洞穴走了一圈,在苔藓丛生的石壁上,发现了一条通道,想来那通道应该可以走到别的地方去。 谢折的族人,总不会给他指一条死路。 暂时无须担心自己的性命,虞枝松了一口气,她走到了谢折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现在,趁着谢折恢复的这段时间要好好恢复体力。 等谢折能勉力行走了,她们就要从这儿离开。 从方才的紧张中一下抽离出来,虞枝的困倦来袭。 也不知过了多久,闭目养神的谢折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偏头看向了虞枝。 虞枝歪着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呼吸平缓,睡颜平和。 时间似乎静止了。 远处的水滴声也变得悠然且漫长。 谢折的眸光微黯,他并没有想到虞枝会自个儿来陈家大宅找他。 毕竟稍有些修为在的,就能瞧出陈家大宅的不对劲。 而虞枝……谢折的目光落在了虞枝的侧脸上。 与虞枝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谢折知道,虞枝是极为惜命的。 也正是这一点,时常让谢折产生割裂感。 虞枝惜命,却数次不顾性命安危救下自己。 虎妖一次,飞钩一次,陈家又一次。 当然,即便没有虞枝,谢折也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死在这些地方,可这不代表谢折不承虞枝的这一份情谊。 正是因为这一份情谊,谢折才会在放火烧了陈家的牢笼后,放出几只小萤去通知虞枝。 虞枝呼吸时喷吐出的热气落在了谢折的耳后,这惹得谢折的耳尖也随之发烫。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将虞枝的脑袋拨开,可是伸出的手在空中滞了半晌,最终也只是虚虚从虞枝的脸颊侧滑落。 谢折重新闭上了眼睛。 两人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缓慢又绵长。 洞穴上方,陈家大宅里。 三位修士已经灭了火,其中一个手中提着一只已经被击中七寸而亡的黑蛇。 陈老爷站在被烧得焦黑的屋子面前,一时也顾不上一旁站着的男人,抬脚朝着屋子里冲了过去。 呛人的焦味儿扑面而来。 男人有些嫌恶地看了陈老爷一眼,而后瞥向走向自己的三位修士。 “师父,这蛇妖放过火后就变回了原型,这才耗费了些时间。” 被唤作师父的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粗麻衣,看着不像是修士,反倒像是普通农户。 “闻人先生,闻人先生……”陈老爷跌跌撞撞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脸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蹭到的黑灰,“全…… 全没了。” 闻人先生蹙眉看了一眼陈老爷,而后又给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上前半扶半拽地将有些陷入癫狂的陈老爷拉离。 闻人先生一头白发,容貌却非老人模样,看起来倒像是二十多岁的男子。 他伸手,示意面前的人将那条黑蛇递给自己。 提着黑蛇的人忙双手拖着黑蛇交给了闻人先生。 闻人先生伸出两根指头,夹住了黑蛇七寸,只见他双指微微有力,本就已经断气的黑蛇身上传来咔嚓声,那是蛇骨被捏得粉碎时发出的声音。 然而下一刻,闻人先生却是面色微变,抬手对着面前站着的人便是一掌。 那修士硬生生受了一掌,晃了两晃,跌跪下去,“师父……” “你仔细瞧瞧,这是蛇妖吗?”闻人先生声音发冷,“你如今,连傀术都分辨不出来吗?!” 那修士闻言面上大惊,他猛地抬起头,视线落在了闻人先生捏着的黑蛇上方。 蛇身原本比这要粗壮许多,只是在被他钉死七寸后,才变小了不少。 这怎么可能是傀术捏造的蛇妖! 若是傀术捏造的蛇妖,又如何能承受他们师兄弟三人数招才被钉死七寸,失了精元。 修士呼吸声变得越发重了起来,他抬眼死死盯着闻人先生手中捏着的黑蛇,眼底竟是有些泛红。 闻人先生冷冷瞥了他一眼,“使用傀术之人修为极高,你学艺不精受人蒙骗,待回去之后,自己去领罚吧。” 修士有些颓然地垂下脑袋,他唇瓣动了动,过了许久,才应了一声好。 闻人先生这才抬手一挥,黑蛇从他指尖掉落,摔在了那修士面前。 只听扑哧一声,原本的黑蛇尸体化作了一团白雾,待到白雾散去,修士面前哪儿还有什么黑蛇尸体。 “看来这净水镇上,仍有修为深厚的……”闻人先生话音微顿,他看向另一个站着的修士。 那修士早在自己师兄挨那一掌时,就慌得脸色煞白,现在见师父看向自己,慌忙抬头看向闻人先生,“师父,待回到……,我与师兄一同领罚。” 闻人先生嗤了一声,他摆了摆手道,“陈家的这点子烂摊子,你留下收拾。我怕那明远并未像我们收到的消息那般离开离月宗,这净水镇,还是要早些离开,免得叫明远撞见。” 扈易轩闻言咽了咽口水,他看向面前的人,缓缓应了一声是。 闻人先生转头瞥了眼被烧得焦黑的屋子,轻轻摇了摇头,他走到扈易轩身侧停了下来,声音压得有些低,“若是那人疯了,那便舍了吧。这净水镇上,没有陈家,可以有王家,赵家。” 说话间,闻人先生将腰间的银铃递给了扈易轩,“做事时小心些,记得清扫干净,别给人留下把柄。” 扈易轩接过银铃的手在抖,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只是这颤不知是怕的还是兴奋的,“定不负师父所托。” 闻人先生睨了扈易轩一眼,又从袖口中摸出了一枚指甲大小的金箔。 “这是……” “姓陈的非说是金鳞。”闻人先生嗤笑一声,他摆了摆手道,“我瞧没有这场火他也快疯了。” 扈易轩接过那片金箔,翻来覆去地仔细看着。 “师父,这与我们收藏的金鳞不大一样。” 闻人先生应了一声,“你去查查用这金箔换钱那人的来历。” “这两件事若是做好了,你也差不多是时候选一个趁手的法器了。” 扈易轩闻言眼睛都瞪大了些,“师父,您放心,我一定做好这两件事儿。” …… 虞枝睡了一觉后,觉得又有了体力,她转头去看谢折。 谢折的蛇尾已经变回了双腿。 原本蛇尾上的伤口,投射到双腿上,便是数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虞枝有些迟疑地站起身,“谢折,你现在能走吗?” 谢折抬眸看向虞枝,片刻后,他伸出手,示意虞枝搀着他。 忍着疼是能走路的,只是需要半倚靠着虞枝。 好在虞枝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见谢折伸手,立刻抬手扶住了他。 两个人搀扶着,沿着虞枝先前发现的藏在苔藓后方的通道往外走。 通道黝黑,也不知走了多久,虞枝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 她停下了步子,与谢折一人一边,抵在石壁上休息。 这幽暗的通道里,长满了不知名的苔藓,靠上去时,有些湿漉漉的。 直到这时,虞枝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冷意。 虞枝正要抬手搓一搓,好让有些僵硬的骨头舒缓时,站在对面的谢折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折身上的温度有些低,可掌心却是温热的。 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温暖从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传开,直到传遍了虞枝的全身。 因着那温暖,原本想要推开谢折的虞枝没有抬手推开对面的人。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安静地站着,只是谢折的手牵着虞枝的手腕,牵得很紧。 虞枝有些站立难安,她几次开口想要说话,却又找不到什么能说的。 纠结间,肚子忽然叫了两声。 站立难安的虞枝突然就不再搜肠刮肚,想要找什么话题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做。 她的目标是攻略谢折,不是在谢折面前出尽洋相! 而谢折,则是十分不给面子地轻声笑了起来。 虞枝抬眸,瞪了谢折一眼。 “云满楼的食物,不合你胃口?” 不提云满楼那一桌子佳肴就罢了,现在提起,虞枝更加懊恼,也更加饥饿了。 “还不是……”虞枝正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怪到谢折烤的那几个红薯上,双唇却忽然撞到了什么。 是谢折,他将什么塞进了虞枝的嘴巴里。 “兜里揣着的,上次没有吃完。” 是他们一起摘的野山枣。 放了两天了,不再那么脆甜。 只是嚼起来,仍旧是甜的。 虞枝一边吃枣,另一边用没有被牵住的那只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放在这个位置,好似咚地一下,沉了两分。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 在黑暗深邃的洞穴里,时间变得十分不明显。 虞枝和谢折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虞枝偶尔会侧过头看一眼谢折头顶的数字。 现在,谢折对她的好感已经到了六十,一个及格的分数。 若是放在先前,虞枝定是高兴极了,可是现在,看着六十这个数字,她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心里似有两股情绪堵着,让虞枝有些疏解不开。 只是这点子情绪在虞枝走到整个人脱力的时候,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他们不知第几次停下来歇脚。 虞枝开口时,带着些破罐破摔的情绪,“谢折,这条路当真有尽头吗?若是没有,我就躺这儿等死了。” 比起十分狼狈的虞枝,谢折看起来状况要好许多。 见虞枝满脸颓然地靠在石壁上,脸上还对称地沾上了泥点子。 “快出去了。”谢折道。 虞枝却有些不相信,“我们已经走了……”她顿了顿,伸出的指头变了又变,最后又捏成了拳,“总之走了很久了,谢折,你先前来过这儿吗?这般确信可以走出去?” “我没有来过。”谢折垂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来,“但这条路,是我的族人告知我的,他说走得出去,便一定走得出去。” 在提起族人时,虞枝敏锐地感受到谢折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 所以,导致谢折后来成为大魔头的,会不会就是他的族人呢? 这般想着,虞枝声音放软了两分,“谢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说过陈家,不过是个富户罢了,归根结底,仍旧是个普通人,怎么会囚禁……”原本虞枝是想说蛇妖,只是那音节在口腔中转了两转,又咽了回去,“你的族人呢?” 谢折嗤了一声,抬眸时,眼底似高山冰雪般冻人。 “普通人这一生,所求无非吃穿不愁,金玉满堂。”谢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拳,指节处泛着淡淡的青白,“再有,便是地位,力量,长生。” “陈家所求,便是长生。”谢折道。 “长生……”虞枝吐出一口气,“若是求长生,陈家为何不修炼呢?” “再普通不过的练气期修士,寿命也可达百岁。若是更厉害些,两三百年的寿命也是稀松平常。”虞枝有些不解,“为何要……走这样的歪门邪道。” 谢折轻笑了一声,他抬眸看向虞枝。 眸光之冷,让虞枝不自觉缩了缩肩膀,身子微微向后,几乎要完全嵌入石壁里去。 “虞枝。”谢折声音有些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世上,多的是想不劳而获的人。” “更何况,若是那样做,他们不仅仅能长生呢?” 虞枝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她还想继续问什么,谢折却是起身打断了她的话,“还是继续赶路吧,我不确定前面还有多远的距离,早一点离开,早一刻安全。” 闻言,虞枝原本想问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谢折的侧脸,直到谢折抬眸看向她才收回了目光,低声道,“走吧。” 就在虞枝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时,通道里有风灌了进来。 那风裹着些山里的味道。 虞枝顾不上身边的人,松开了搀着谢折的手,快步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跑去。 谢折落后虞枝几步,抬眸看向她。 少女的背影有几分跳脱,奔着风的方向而去。 跑开几步后,蓦然转过身,对着自己挥动着双臂,“谢折——” “我们到出口了!前面是碎石堵住的出口!” 等谢折走到虞枝身边,虞枝已经将堵着出口的碎石推开了大半。 她裸露在外的手因为寒冷而泛着红,原本玉段般的指头,微微有些发肿,透着红。 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又可怜极了。 谢折的动作快过他的动作。 “我来吧。”等谢折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抬手按在了虞枝的手背上。 虞枝回眸看向谢折,而后像被虫蜇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她退了好几步,直到背抵在了石壁上,才有些悻悻然道,“那……那你来吧。” 谢折收回了落在虞枝身上的目光,他抬手按在了剩下的那些碎石上,提气轻推—— 只听一阵石头滑落的声音,稍有些刺目的白光从洞口透了进来。 虞枝抬手去遮,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了这样的光亮,她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洞里爬了出来。 四下环顾,周围是大片的林子。 看起来,像是在净水镇外。 虞枝转头看向谢折,正要开口说话时,猛然发现,谢折的双脚血肉模糊地踩在雪地上。 虞枝有些恍然,她想起了在山洞里时,谢折的蛇尾变回了双腿。 只是变回双腿后,是光着脚的。 这一路,他便是这样光着脚走过来的。 这人,不知疼的吗? 原本要说的话被虞枝咽了回去,她抬眸看向谢折,抿了抿唇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镇上给你买药顺便探查一下情况。” 在他们不远处,是一间已经废弃了许久的土地庙。 虞枝搀着谢折推开了土地庙那半破不破的木门,庙里的草堆里,睡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听到声音,那小乞丐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虞枝瞥了一眼那小乞丐,抿了抿唇,搀着谢折在另一边的柱子旁坐了下来。 “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谢折点了点头,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那小乞丐身上扫过,而后看向虞枝,“好。” 虞枝看着谢折那一身褴褛的衣服,和看不出一块好肉的一双脚,咬了咬牙,将最外面的厚衣服脱了下来。“这庙四处漏风,你忍一忍,等我回来就好了。” 谢折被虞枝塞了个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将厚衣服塞回给虞枝时,人已经跑得远了。 只剩谢折垂眸盯着手中的厚衣,久久不曾有旁的动作。 直到那小乞丐的声音响起来,“少主。” 谢折这才将视线从手中衣物上移开,抬眸看向了面前的小乞丐。 小乞丐身上,脸上满是脏污。 可若是细看,才发觉那些脏污并非什么泥巴污渍,而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小乞丐往前走了两步,露出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感,空洞洞的,只有在触及谢折时,瞳孔才会轻轻颤动,“少主,你要我寻的东西,我有了些眉目。” 谢折微微挑眉,示意那小乞丐继续说下去。 小乞丐凑到谢折身边,吐出了几个谢折意料之中的事。 “少主,我们是不是该启程去……” “你自己去。”谢折开口打断了小乞丐的话。 小乞丐蓦然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谢折会这样果断地拒绝自己,他双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小声道,“那少主您呢?” “我会留在离月宗。”谢折道。 小乞丐愣了许久,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里,似乎盛着些许不满,他盯着谢折,过了许久,才有些冷硬道,“少主是忘了夫人如何死的,还是忘了褪鳞之刑的痛苦?” 谢折抬眼看向那小乞丐。 只见那小乞丐膝盖猛地一弯,重重跪了下去,唇边亦有一丝血淌了出来。 “离月宗上,有炼龙法阵。” 小乞丐闻言一愣,旋即那双幽蓝色的眸子亮了起来。 片刻之后,小乞丐恭恭敬敬地跪好,“是属下逾矩,竟兀自揣测少主耽于女色,忘了灭族之恨。” 谢折垂着眼,他的指腹按在那件棉衣上。棉衣上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去。 这棉衣是顾娘子翻找出来给虞枝暂时穿着的,并不似虞枝先前的那些锦缎华服,捏在手里,有些硬挺,并不柔软。 “弥夜,我在净水镇见到了被囚禁的弥星。”谢折一字一顿道,他的话语间并没有什么起伏,平铺直叙,好似在说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他只剩最后一口气,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也不剩一寸好皮。” 说起来时,不过短短两句,寥寥数字。 可光是回忆起那时见到弥星的情景,谢折便觉得肺腑翻涌,下一刻就会呕出血来。 弥星年长些,在谢折的记忆里,他总是温和有礼,无论什么时候,一身劲装,笔挺又干净。 可那天,在那个幽深黑暗,泛着腥臭的牢笼里,谢折见到的弥星,半边身子只剩骨头架子,另外半边身子上的皮肉溃烂,半点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我杀了他。”谢折继续道,没有丝毫波澜。“弥星死前,告诉了我一件事。净水镇是特殊的。” “这也是我决定留在离月宗的原因。离月宗一个小宗门,竟能依着特殊的净水镇而建,山门中,还藏有炼龙法阵,里面定有些不寻常的秘密。”谢折沉声道,“何况我褪鳞之刑留下的伤并未好全,弥夜,若要报仇,便不能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要等我完全恢复,无人能挡时,再一桩桩,一件件的清算。” 至于虞枝,不过是这两个原因以外的一个小意外。 这意外,无须同弥夜,同任何人去说明。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 虞枝在山泉边,用有些刺骨的水洗了把脸。 脸上的脏污被洗干净后,整个人看着便也不那么像是逃难来的了。 净水镇里很热闹,尚未进到镇子,虞枝便瞧见了好几个商队。 那些商队各个是很长一队,四五辆马车上都拉着满满当当的货物。 虞枝跟在商队后进了镇子,整个镇子都透露着年关的喜气。 只是这喜气里似乎又飘着些愁淡,就像面前的馄饨摊位,明明客来客往,可那摊贩老板脸上,怎么都瞧不出喜意来。 虞枝站在一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老板,我想问问您,这镇上的当铺怎么去?” 小摊老板抹了一把脸,“姑娘,您来得不巧,咱们镇上最大的当铺东家这两日出了些事儿,这两日不曾开门。” 馄饨摊位上的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他抬头看向虞枝时微微一愣,“姑娘,你坐下我给你盛一碗馄饨吃了暖暖身子吧。” 虞枝鼻头有些发酸,她将外衣给了谢折后,便只剩一件秋天单穿的裙子。 这样一条裙子在这样的冬日里,显然有些不够看了。 在离月宗的这些年,虞枝虽是带了些讨好的意味生活,却也的确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现在,一个陌生人突然给了她点善意,虞枝几乎当场淌下泪来。 她乖巧地走到摊位最里面,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摊位老板很快就端了一碗馄饨过来,热腾腾的馄饨上面氤氲着热气,葱花飘在汤上,绿莹莹的,光是看着便觉得通体舒畅。 虞枝咬了一口馄饨,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缓过了神。 “老板,您刚刚说当铺的东家出了事儿?”虞枝嘴里裹着半颗馄饨,说话时有些含混,“当铺的东家,不是陈家吗?陈家可是镇上的富户,怎么会出事儿呢?” “这事儿啊,邪乎着呢。”接话的并非虞枝,而是一旁吃饭的客人。那客人看起来不是本地人,穿着虎皮制成的外袍,声音粗壮,蓄了满脸的胡子。 原来这陈家,年集前,老太爷便去世了。 老太爷今年九十多,算是喜丧。照理来说,去世后该按照净水镇的那一套流程,灯火长明,入土为安。 可偏偏这陈家在老太爷死后,消息传出去了,却不见陈家灯火常亮,也不见有人送棺进府。 “你这小丫头或许是不曾听说过。”那大汉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向前倾,对着虞枝道,“我们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是知晓一二的。” “传闻七日不见灯火,辅以灵胎,亡魂便渡不过那冥川,死人也能活过来呢。”大汉瞪圆了眼睛,见虞枝脸上并没有什么受到惊吓的表情,反倒有些诧异,“你这小丫头,胆子倒是大呢。” 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即便是他第一次听到,也觉得遍体生寒。 面前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看着反倒是丝毫没有被吓着,反倒充满了好奇。 “灵胎?灵胎是什么?” 大汉直起身子,他摇了摇头,“灵胎是什么,我们这些粗人到哪里知晓,不过我曾经见过些大人,听他们说起过些奇珍异兽,我猜,那灵胎许是麒麟,凤凰一类的神兽吧。” 虞枝唔了一声,顺着大汉的话点了点头,“想来也是的,灵胎定是这些我们见不着的东西。” 只是虞枝心里却是极小声道,不,不是的,绝不会是麒麟凤凰这种传言中早就灭亡的族群,只是那灵胎……难道是蛇吗? 大汉见虞枝这般给面子,自然是敞开了话匣子,“不过啊,这种逆天而行的事儿,可不敢做,你瞧那陈家,原先多么家大业大,这不是一夜之间,百十口人,全死了吗?” 虞枝往嘴巴里送馄饨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眼底写满了诧异,“死了?怎么会都死了?” “丫头,你不知道这事儿啊?”大汉有些奇怪道,“净水镇这两日全在说这事儿呢。” “三日前,陈家停灵的屋子起了火,说是有妖物作祟,还来了好些大人呢。”那大汉道,绘声绘色的,仿若他就在现场瞧着一般,“只是到最后,也没揪出什么作祟的妖物来,那些大人第二日便都走了,谁料他们上午刚走,下午这陈家就出事儿了。” 大汉压低了声音,表现得十分神秘,“先是陈老爷疯了一般,脱光了衣服在街上狂奔,来了十几个人都没能给他拉住,最后一头栽进了猪圈了,叫那几头正饿着的黑猪分食了。” 虞枝手一抖,手腕有些抽筋,她重复了一遍大汉的话,有些疑惑,“怎么会呢,大家没有上前将他拉出来吗?” “谁来得及管他啊,陈家宅子里,他的那些夫人姨太太的,都一时之间发了疯,四下点火呢,众人忙着救火。等火灭了来寻他,才发现人已经断气了。” “丫头,你说这不是天谴是什么?哪有人清醒着,能叫猪给啃死的?”大汉顿了顿,“更何况,听说那陈老爷只有心口的肉叫黑猪给吃了,旁的地方,完好无损!” 虞枝垂着眼,没接话。 大汉见她一副失神的样子,忙收了话音,有些担忧道,“是不是我说这些吓到你了?怪我怪我,你别往心里去,这陈家自己做的孽,与你我无关。” 虞枝抬起头来,她扯起唇笑了笑,“我只是有些忧心该去哪儿换些银两,现下身上没有银钱,哥哥还在镇外破庙里等着我买伤药,当铺今日不开门,我一时有些失神。” 馄饨铺老板这时正走过来给那大汉添汤,“李爷,不然让这丫头把要当的东西拿出来瞧瞧?您行行好,给人丫头一个方便。” 被称作李爷的男人摆了摆手,他看向虞枝,“我倒是有些闲银,丫头,若是你当真急用,那便把东西拿出来我瞧瞧吧。” 虞枝闻言忙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她伸出手,将玉镯从手腕上褪下来的时候,颇有些不舍。 “我想用这玉镯换些银钱。”虞枝将玉镯捧着往李爷面前送了送,“是家里人送的,不是什么便宜货。” 大汉的视线落在了那玉镯上,脸上的笑微微有些凝固,只见他伸出手,将虞枝的手往后推了推,“丫头,你这玉镯可不是我身上那点碎银子能换的东西。” “你我能遇见也是有缘,我给你五两银子,你只管拿去给哥哥买伤药。”大汉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将那银子推到了虞枝面前。 虞枝微愣,推辞几番。 只是那大汉执着,虞枝只能接下银子,离开馄饨铺前,不忘问了大汉的名姓,只道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他今日的恩情。 等到虞枝从馄饨铺离开。 那馄饨铺的老板才有些疑惑地走上前,“李爷,您虽是个好人,却也从不是这般随意将钱往外送的,今儿个怎么……” 李怀瞥了一眼那馄饨铺老板,鼻孔微张,“那丫头,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她手腕上那玉镯,可是灵器。” “灵器?我瞧着,也就是个水头足些的玉镯罢了。” 李怀摆了摆手,不欲与那馄饨铺老板多说什么,心里却是盘算着,许是可以在这净水镇长住下来,他有种直觉,这净水镇于他而言,定是块福地。 正是年集这日,街上热闹极了,可虞枝却是没有什么闲逛的心思,她揣着五两银子买了些止血化脓的药,又买了一双厚布鞋,和两件厚斗篷。 离开前,虞枝转到了一间包子铺,买了四个肉包子用油纸包好。 将买来的东西一一放好,虞枝这才急匆匆地往那破庙赶。 这陈家的事儿来得蹊跷,就怕先前那几位修士去而复返,将陈家的事儿看做是谢折做的。 谢折从那晚起便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两个人困在地下洞穴快三天,陈家的事儿断然不会是他做的。 只是这话,虞枝说了,也不见得那些修士会信。 当下最为稳妥的做法,还是同谢折一起,离这净水镇越远越好。 这般想着,虞枝的步子越来越快。 很快,破庙就出现在了视野尽头,虞枝心中一喜,走得更快了些。 穿过两棵大树,虞枝的脚步猛然一顿。 破庙外,停着三匹白马。 三匹白马十分高大,正喷着响鼻,甩着脑袋。 破庙里,有旁人…… 虞枝心里微微有些紧,她攥紧了手里捧着的油纸包,心下一横,咬牙朝着破庙走了过去。 尚未走进破庙,虞枝便抬高了声音喊。 “谢折,我回来了,我们困了快三天,你一定饿……”虞枝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折仍旧坐在她离开时坐着的地方。 在他左右各站着一个人,谢折面前,也站着一个。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虞枝最为熟悉的紫衣。 虞枝握着油纸包的手一松,再开口时,声音里掺杂着哭意,“师父,您怎么会在这儿?” 明远看着自个儿一手养大的小姑娘满身的狼狈,一肚子的怒火登时泄了一半,“过来,让师父瞧瞧,都伤到哪儿了。” 至于站在谢折左右的,自然是祝知礼与何满慈。 何满慈顾不上明远还在,已经走到了虞枝面前,满脸心痛,“你最是怕冷,怎么只穿这点就在外面乱跑?” 虞枝吸了吸鼻子,她摇了摇头,泪眼蒙眬中,还不忘扯着明远的袖子替谢折说好话,“师父,如果不是谢折,您就再也见不到阿枝了。” 边说,虞枝边抬眸看向谢折,“您就让谢折和我们一起回离月宗吧,他还……” 虞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豆大的泪从她眼眶中落下。 随着那泪的落下,虞枝眼前的景色由模糊重新变得清晰。 等等,为什么谢折头顶的数字变回了负三啊? 明明她离开破庙前,那数字还是六十好几呢!她这才进破庙说了三句话,其中两句是在为了谢折说好话! 虞枝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黑过去前,隐约见到那负三的数字开始缓慢地往上涨。 这大魔头身上,是出什么故障了吧。 这是虞枝昏过去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