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面系男友》 Bunny Man 每周三,伊涵都能收到一枝来自匿名人士的鲜花。 从惶恐不安到习以为常,她用了五年时间来习惯。 今天是周三,果不其然,她刚打开包,一朵玫瑰就掉了出来。 实习生抢先一步拾起,将花递给她,好奇问道:“还不知道是谁送的吗?” 伊涵:“要是知道的话,我早就把那人揪出来骂了。” 她的表情带着执拗的认真,察觉到语气有几分严肃后,快速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然后像这样——啊呜——把他吃掉!” 实习生:“毫无威胁力啊伊涵姐。” 伊涵笑眯眯地看着她:“没准我真的是吃人的恶鬼呢?” 她的眼型圆润,眼眸澄澈,盯人的时候自带百分百的认真,还真有几分女鬼的感觉。 实习生:“哇。” 后背凉飕飕的。她吐了吐舌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飞快地逃掉了。 花枝被精心修剪过,尖锐的刺全部磨平,只留下美得傲慢的红和与之相称的叶片。 伊涵漫不经心地捏着玫瑰,莹润的手指被衬得如玉一般细腻温润。 她生得漂亮,就算内向也有一批狂热的追求者争先恐后地讨好她。但伊涵拒人于千里之外,追求者只好含恨放弃,只有这位从来没有透露过名字的人一直将自己的心意延续到了现在。 自她成年后,不管她到哪里,玫瑰总是如约而至。 伊涵报过警,也曾经试图揪出这个人,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可最近,她感觉有点不对劲。经常无缘无故寒恶,如坐针毡,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她看。然而一回头,背后空无一人。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异常与匿名玫瑰有关。 ……也许,她的狂热追求者,已经失去耐心了。 工作还有很多,她将花扔进了垃圾桶。 “五点了,下班了!” “离五点还有四分钟呢,你急什么!” 被拦住的人笑着说:“经理今天就放过我吧,我男朋友在楼下等了。” 陆经理无奈:“算了,你去吧,好好玩,明天别迟到了。” “好嘞。”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陆经理看了直摇头。 她还不知道?早退的那丫头昨天刚分手,连发三条开香槟的朋友圈,甚至还忘记屏蔽他了。 转头,看到老老实实盯着屏幕的伊涵,她欣慰地微笑。 伊涵是去年才进的公司,业绩不错,人也长得漂亮,带出去给她长了不少脸面。 后来也是偶然才发现,伊涵是她赞助过的孤儿,当时没有记住名字,知道人站在她眼前,满眼孺慕地道谢,她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还这么出色。多方面作用之下,陆经理难免对伊涵多有关照,把她当成了亲妹妹看待。 她和蔼说道:“小涵啊,工作累了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知道伊涵的身体算不上好,虽然重逢以来伊涵并没有很病弱,她还是担心她会撑不住。 伊涵抬头,笑着说:“谢谢经理,我把这行数据填完就回家。” 她的笑容元气十足:“没事的,下午喝了杯咖啡,我现在还精神着呢!而且只剩下一点点了。” “那好,别勉强自己。” 她笑眯眯地目送陆经理离去。就快到年底了,据说这次她晋升的机会很大,要好好表现才行。她和陆经理关系比较好,上司向她透过底,不出意外,这次的名额会轮到她头上。 等到她下班,早就超过五点了。 伊涵起身准备回家。 她的家在老城区,离公司很远,坐公交要花一个半小时。等到了小区门口,太阳早已落山。这是个老小区了,路灯装了有些年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蛾子扑棱着翅膀撞上昏黄的灯光,阴影中似乎蠕动着黑得更加纯粹的影子。 她小声吸了口气,紧紧攥着包带,抬脚进入楼道。 路灯最近出了点问题,就算在这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走这段路也感觉毛毛的。 她家在六楼,没有电梯。家家户户都紧闭着房门,黑色的栏杆像是连着的链锁,她在链锁之上行走,宛若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吱呀的风吹过手臂,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楼道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伊涵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那股恼人又惊悚的视线又停留在了她的脊背上,黏腻地舔舐着露出的那节莹白的小腿肚。伊涵今天穿了条水红色的长裙,外面搭了一条白色的针织衫,明媚得像沾着露水的花。就算在黑暗中,她也是好看的,灯光暗淡处,她的美是无声无息杀人的月光,只一眼就能让人沦陷,甚至—— 让人升起玷污的念头。 风有点冷,她搓了搓手臂,快步走到房门口。 点亮家门口的灯,她如释重负地掏出了钥匙,钥匙入孔,转动一周,锁舌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这时候,她忽然发现门口的地毯上有不属于自己的脚印。 脚印大得出奇,也异常脏乱,比起焦急地在房门前转悠,倒像是被拖行着、不停地挣扎乱蹬,直到—— 伊涵的目光一顿,在不明显的角落处,发现了一滩已经发黑的血。 她的神色从错愕转向平静,最后举起了手机,拨通了警局的电话。 “你要举报这是跟踪狂的话,证据还不够充分。”警察无奈地说。同为女性,她很同情伊涵的遭遇,但是办事是要讲求证据的,现在缺少人证物证,就算他们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何况这只是一脚赃污的血,送去鉴定也需要时间出报告。 伊涵问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的发丝乱蓬蓬地挂在耳后,神色疲惫至极,想到这个女孩子是工作了一天,下班还遭遇了变态的威胁,警察的心软了大半。 她温声说道:“我们会持续推进的,别担心。” 她居住的小区实在是太破旧了,监控坏了大半,就算想要调查也需要花不少力气,谁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能抓到犯人,也许十天,也许半年。但伊涵不能一直不回家。 监控至少能在机器在运作的时候能给她一点安全保证。 伊涵并无过多失望,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说辞,于是点头:“好的。” 自从第一次收到玫瑰以后,她遭遇的奇怪事情实在太多了,甚至开始认命接受现实。她也不是没有找过警察求助,玫瑰上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血色的污渍时常留在她的门口,像是一处标记。 伊涵拢着身上的外套,叹了口气。看来这处地方也不安全了。她没什么朋友,除了租住的房子以外无处可去。这几天只能住在酒店。只能躲避的现实让她升起了淡淡的恨,思绪一转,她走近了一家电器专卖店。 已经过了九点,街上的店铺灯火熄了大半,行人也逐渐减少,路边闲逛的只有寥寥几个。 正在清洁店铺的收银员诧异地迎接她:“您好……” 见了伊涵的脸,他又片刻的晃神,很快打起精神,殷勤地询问:“您要买什么吗?” “有监控摄像头吗?” “当然!”店员表现得异常热情,“这款是最新的,分辨率特别高,就算没有开灯也能清楚地东西拍下来。” 他的眼珠一转:“我们有上门安装服务的,明天给您上门安装?” 伊涵有些意动,在答应下来的前一秒,迅速改口:“我只是问问。” 她筋疲力尽,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是她连东西都没收拾就去了警察局,只能打起精神打车回去。总之先把东西收拾好再说。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她走后不久,电器店店员立马将店铺关门,跟了出来。 - 凌晨一点半。 身着运动服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藏在街角。 汗湿的手心攥着一张送货单。 他紧张地吞咽着,神色却兴奋无比。 今天接待的客人着实美丽,让他忍不住升起了想要亵渎的欲望。他违背了员工守则,偷偷撕下了送货单,按照伊涵留下的地址一路导航到这个偏僻的小区。 已是深夜,保安已经睡着了,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安稳的鼾声如同海浪般传来。 他猫着腰从传达室下经过。 “亮着灯的就是……”他嘀咕着,很快找到了目标的单元楼。 想到马上动人的小脸上可能会出现的惊恐神情,店员的呼吸声越发粗重。 单元楼的防盗门早已损坏,他大摇大摆入内,心中庆幸还好是这种老小区,要是换做是高档小区,保安那边他一定会被拦下来的。 大约因为年久失修,水管出了故障,不时传来滴水声。 他没有开灯,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感受不到疲倦一般,他越走越快,直到到达五楼之时,他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有一股非常浓重的味道。 是腥味,带了下雨过后被打湿的草味。 他曾经闻过这种味道。 去世的邻居是心脏病突发死掉的,直到死去一个月后子女才发现不对劲,那时尸体已经烂掉了,被钉入棺材也带了一股腐烂的臭气。送葬那天下了雨,葬礼散发出一股逼人的臭气。 店员停住了脚步。 飞蛾扑闪着翅膀从他头上穿过,施施然停在一个长条的东西上。 啪。 电灯开了。 按下才会触发机关的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606室门口停了一道恐怖的人影。 粉色的兔子头套带着可爱又可笑的表情,黑漆漆的眼珠倒映着他惊恐的脸颊。 来人正经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矫健的身躯被包裹在修身的衬衫中,隆起的肌肉块块分明,野蛮而不失美感,因为整齐的着装反而带出了一股混天然的矜贵。高大的身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像是一块沉默的墓碑。 毛茸茸的头套上有着已经发黑的血痕,修长白净的手指中攥着一把滴着血的柴刀,手指轻轻一动,停在刀尖的蛾子扇动翅膀,在原地留下一块堆起的粘稠鳞粉,黑漆漆的黏液掺和蛾子灰白色的鳞片,变成一种奇怪的颜色。 皮鞋之下,不明的肉块已经停止跳动了,血色盈满了门框,还有沿着台阶向下渗透的趋势。 莫大的恐惧击溃了他,店员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然而他刚刚打算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身后破空声传来,一把生锈的柴刀被甩了过来,直直钉入了面前的墙壁上! 他哆嗦着双腿缓慢地坐了下来。 高大的人影停在他的身前,光线被挡得严严实实,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像是在评估什么,半刻钟后,他举起了手中锈迹斑斑的柴刀。这把刀已经有些年头了,切东西的时候却依旧锐利无比,想必也能轻松刺入皮肤,将脖子上的东西轻易割下来。 店员的头脑一片空白。 跑—— 不知何时,他已经跑出了小区,独自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侥幸逃生的喜悦如同烟火般在心头轰然炸裂,他大笑着,无视不断按响喇叭的卡车,用尽全力发出一声悲鸣:“啊——” 三秒过后,他变成了一滩红色。 被留在原地的兔子并不关心遭遇意外的访客。目光触及墙角已经发黑的,像是霉斑一样的血迹时,他头疼地拉了一下耳朵。 长长的兔耳丧气垂下,又在一瞬间竖起。 脚下的尸块不安分地跳动起来,尖头皮鞋毫不留情地将其碾压成肉末,四处扭动的肉块不再动弹,化作黑色的烟雾,在月光的照耀下腾空。 留下的深色痕迹随着怪物本体的消失渐渐淡去。 他的手不自然地垂在一边,滴下的鲜血落在地上,在凹陷的石板处积蓄起来,若伊涵在场,一定能辨认出来这是污染墙壁的罪魁祸首。 兔子的眼睛是廉价的塑料,有时却好像被填充了人性,闪过残虐的目光。 今天她又把花扔掉了。 是因为不喜欢了吗? Bunny Man 伊涵向陆经理请了半个星期的假。 她决定出门走走。这间房子应该又被“他”盯上了,留下的血迹就是最好的证据,要是放着不管,很快她的住所就会被入侵。 她入职以后一直没有休年假,刚好能请几天缓一缓。 潜入者悄无声息地和她共享同一个空间。“他”大概有点强迫症,总是将掉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整齐叠好,掉出来的水果洗干净塞进果盘,就连冰箱里的鲜奶也要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整齐。 有时候她干脆将房间全部弄得乱七八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又出现在它该待的地方。 听起来有点像田螺姑娘。 但伊涵知道,“他”并不是贤惠又无私的仙女,而是催人性命的恶魔。不小心在角落里留下的血污,偶尔掉落的不属于人类的碎片,都让她在害怕之余产生一种荒谬的震怒。 祂试探性地将自己的容纳进她的空间,笨拙地留下专属于他的信号。玫瑰按约来访,她隐隐从含蓄的暗号上察觉出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 这次“他”又弄脏了她的墙面,得稍微给点警醒,不然下次只会更加过分。 她麻利收拾完行李,准备出门。 除了洗护用品和衣物之外,她只带了一只玩偶。 粉色兔子的绒毛已经被洗得发灰,看上去旧旧的,缝线歪歪扭扭,跑出来的棉让整只玩偶蔫扁下去,手脚处还有黄色的痕迹。黑色的豆豆眼是水贴,塑料的质感很浓,常年累月清洁,像是尸体上突出的眼球一般掉下来半截。 伊涵非常喜欢它,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把它带上,晚上也要搂着睡觉。所以,哪怕它有半个伊涵那么大,她也要把它带走。 玩偶兔的年纪有些大了,用的也不是高档材质,就算再注意清洁,也有股浓浓的腐烂棉絮的味道,不算好闻。为了避免这股味道,伊涵还往上面喷了很多香水,味道越发奇怪了,像是被催熟的即将腐烂的果实,在香浓的甜味中渗出一点不适时宜的酸味。 她把兔子塞进了超大号行李箱中。 收拾完毕,她毫无留恋地关上了门。 一股脑将东西全都丢在酒店,伊涵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自己要做什么。她很少请假,也很少休息,就算有空也不会出门玩,突如其来的假期让她伤透了脑筋。 陆经理关心休假的伊涵,特地给她发了一堆攻略,安慰她不用着急上班,先把事情处理好了再说。伊涵认真地翻看,目光停留在中心广场的演出上。 她决定去看看。 今天不是周末,广场上也人来人往。前方已经被粉丝和媒体占据了,伊涵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圈凑凑热闹。 可不管是外圈还是内圈都是一样的拥挤,小花一登台,姗姗来迟的狂热粉丝挥动着手幅和灯牌,嘶吼着冲过去。人群扭来扭去,身后的正在发传单的人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笔直地向伊涵撞来。 伊涵差点摔倒。 好在,她被人及时扶住。 视角中出现了一双干净修长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手背青筋隆起,充满了力量感。金属袖口有着昂贵的质感,西装的面料看上去也不便宜。伊涵站稳身体,不着痕迹抽回自己的手。 “多谢。” 她抬起头,目光中出现了一颗硕大的毛绒兔头。 穿着西装的兔子? 伊涵的目光从清醒到颓靡只用了一秒钟。 玩偶装就该好好穿全套啊!她在内心不甘心地喊着。 西装笔挺,肩宽腰窄,气质比她认识的好多明星还要出众。可除了兔子头套之外,他手中还攥着一把传单。 兔子低垂着脑袋,看起来很沮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伊涵甩了下手,忍了忍:“你能先放开我吗?” 她的笑脸逐渐带上了怒气。 “对不起。”兔头小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伊涵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无奈地说:“知道了,所以能先放开我吗?” 兔头闪电般撒开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伊涵无语地看着他讨嫌的动作,“我又不会吃人。刚才多谢你扶住我。” 站直后她也有些害怕,在这里倒下,不是摔破脸就是被人踩扁。 “不客气。”兔头默不作声递给她一张传单。 传单上是一家刚开业的花店。 “如果对,上面的内容感兴趣的话。”青年身材高大修长,加上那颗兔头,整整比伊涵高出两个脑袋,像是一堵厚实的墙一样,充满了压迫感。声音闷闷地从头套中传来,在灼热的夏日中有些失真,“可以扫二维码关注一下。” 他的话术极其不自然流利,一句话卡了三遍才完整说完。 他盯着伊涵兴致缺缺的表情,声音是强装出的古井无波:“你不喜欢花吗?” 伊涵愣住了:“也没有……” 她身高恰好在兔子的肩膀附近,目光向前直视,恰好看到他的西装上要掉不掉的纽扣,光秃秃的线头僵硬地竖直,无声地模仿着他此刻紧绷的姿态。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快地提了一下嘴角。 但下一秒,她立马坚定:“但我很讨厌玫瑰,抱歉啊,我是看到玫瑰就会干呕那种体质。” 她象征性地捂住了嘴。 传单上用来宣传的花恰好是玫瑰。 兔子:“……” 喜欢的保质期,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短暂。 “那好吧。”兔子说道,“记得小心一点,这里人很多,不要被踩到了。” “好的好的,谢谢你。”伊涵笑意盈盈,脚步却越走越快,差点走出残影,兔子一眨眼,刚才还在身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 就算兔子再迟钝,他也知道,用人类的话说,伊涵是“敷衍”他。 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对劲,她甚至都不愿意多跟他说一句话。 兔子耷拉着肩膀,捏着传单的手松开,花花绿绿的传单纸一张一张从掌心逃走。 完蛋了,这下是真的被讨厌了。 直到跑出去好久,伊涵才松了口气。 幸好她机灵,不然要被奇怪的人缠上了。 回到酒店,她无所事事地玩了会手机,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和昨天相比,现在的她物资充裕,还没忘记带上一直陪着自己睡觉的兔子。 伊涵抱着玩偶兔,将它长长的耳朵垫在自己的脸下。黑色的房间充斥着陌生的气息,此刻她却无比安心。玩偶身上散发着一股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洗衣液的味道,她将脸埋在它的脑袋上,眼皮越来越沉,昏昏睡了过去。 凌晨,屋内的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停在她的床头。 兔子将自己灰扑扑的同类扔到一边,手指轻轻地蹭了一下伊涵的脸颊。 要是能面对面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就好了。 想到白天的冷遇,兔子委屈地蹲在地上,用力拉扯玩偶兔的耳朵。 可恶!凭什么他被嫌弃,这个冒牌货却在伊涵怀里睡得这么舒服!不公平! 玩偶兔的耳朵抖了抖,粗劣的玩偶一瞬间被赋予了活力,察觉到本体强烈的杀气,它短短的手脚在半空中晃荡挣扎。 兔子松手,它一下子摔趴在地上,扭着身子屁颠屁颠钻进他的影子。 兔子的影子像是一汪漆黑的潭水,玩偶兔如同灌了石头一样跌入其中,再也没有上浮。 不长眼的东西消失了。 兔子安静地靠在床头。 手指放在与伊涵无限接近的地方,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勾住她的手指,依恋地纠缠在一起。 少女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如同安静盛放的玫瑰。可就算是最名贵的玫瑰也抵不上伊涵半分美丽。 该工作了。 他如来时悄无声息退出房门。 监控对准他的脸,他却毫无顾忌,人类的影像留存不住他的身体,很快监控上出现了一片雪花。 他的声音冰冷,“不长眼睛的东西。” 酒店的走廊上停了不少黑色的影子,朦胧的暗影有着细而长的四肢,它们在柔软的地毯上留下了粘稠的黑色足迹。 兔子转了转手中的柴刀,一脚踹在快速朝他冲来的暗影之上,柴刀一挥,半月形的光线划过,漆黑的肉球咕噜噜滚到一边。他嫌弃地挑起肉球,柴刀的顶端重重一捣,像是切西瓜似的将它弄成一滩肉泥。 他还嫌不够,挑起一团喂给了生活在他的影子里的生物。随着几声凄厉的尖啸,肉泥被分食完毕,一点渣都没剩下。 蠢蠢欲动暗影被彻底激怒,一拥而上! 半晌之后,站着的身影只余兔子。他将柴刀上黑色的血迹在西装上蹭干净。 上次的伤已经痊愈了。毕竟他不是人类,疗养的方式也不太一样,只要不是致命伤,只要几个瞬息就能解决。 但每次添的新伤都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伊涵的占有欲出乎意料强得惊人。哪怕只是看到门外一点不起眼的血污,都要闹脾气出走。 这时候,兔子就知道自己应该更加小心。比如不要做让伊涵不高兴的事情。 他认命清理起来。 他的影子能吞噬祂们的残骸,每次的清理都宛如在享用大餐,漆黑的影子是不是扭曲膨胀,冒出几声宛如野兽嘶吼的回声,直到所有四散的碎肉被吞没,房间恢复了原本整洁的样子。 兔子轻微勾了勾手,柴刀划开他的手指,从伤口渗出的血被他抹在了窗户上,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他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赠给了伊涵。 那是一把钥匙,用于打开一个无法评估价值的东西,在得到它的那一瞬间,伊涵在迫承受兔子所要承担的压力,也得到了她无法想象的力量。 午夜时分,是祂们活动的时间,名为“因赛特”的怪物会四处寻找食物。祂们没有人性,杀害人类的方式残忍可怕,人类不仅是祂们的食物,更是祂们的玩具。 因赛特同样对钥匙垂涎欲滴,只要得到钥匙,压制祂们的禁锢就会被打开,彻底将世界变成因赛特的乐园。 原本这样的灾祸要有兔子承担,现在这份责任却转交到伊涵手中,哪怕她并不知情。 到底是他一念之私,被讨厌才是正常的。 但不管抗拒也好,嫌恶也罢,伊涵现在无法离开他,彻底被这份可能会丢了性命的责任捆绑在一起。他小心翼翼试探着伊涵的底线,扭曲而甜蜜地独占了她的世界。 但这样近距离还是头一次。 兔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强行按住某些蠢蠢欲动的念头。 兔子沉默地半跪在床头。 手指飞快碰了一下她露在外面的手指,没有被头套遮住的脖子迅速红了个彻底。 因为情绪的激动,藏进影子里的玩偶兔抱着柴刀的尾巴飘了出来,它被一把从柴刀上撕下,塞进伊涵怀里。 兔子阴气森森:“不能看的不要看,小心我把你眼睛挖掉。” 玩偶兔:“……” 尽管它并没有眼睛和性、欲,看在马上就要喷火和吐泡泡的主人,它还是点了点头。 短手费力地将被子拉上。 玩偶兔放在伊涵怀中,忽然感觉一阵疲惫。 恋爱脑真可怕。 Bunny Man 伊涵并不喜欢打游戏,对电视的兴趣也寥寥。在第一百五十次翻入通讯界面查看是否有新消息时,她长长叹了口气。 休假跟坐牢似的。 她人缘很好,虽然交心的不多,基本都是泛泛之交,但听到她休假的消息,不管是同事还是同学,都发消息过来慰问,光是通报自己的情况就花了不少时间。她不免有些焦躁,因为除去人际交往,她根本没有收到工作上的任何重要信息。 在这个关头休假好像挺影响自己的前途,但最近神经绷太紧了,看到那滩血污时,真的再也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直到现在才开始后悔。 好在她只修了三天,连同周末一共休四天,而且之前的大项目刚刚完成,老板不会在这个关头追究她。 昨天做了一晚上噩梦,吃完午饭已经哈欠连篇,她坚持完成了线上能处理的工作才放纵睡意蔓延。一觉醒来,已经是华灯初上。 伊涵轻巧下床,拉开窗帘,第一眼就看到了某人留下的杰作。 血迹已经凝固,褐色的爱心变形,边缘翘起,变成即将往下坠落的痂。 伊涵不适地皱眉,浅褐色的眼里满是冷郁。 她不耐地啧了一声,全无在他人面前明媚娇艳的样子,冷淡地让人陌生。她抽出一张纸巾,用力将那块地方刮去,废弃的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她不喜欢这样的惊喜。 被刮去的地方留下空白,灰尘覆盖在透明的爱心上,很快要将肉眼看不见的浅色盖去。伊涵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手贴在了窗户上。 空调的制冷极佳,窗户也是冷冰冰的,她的手掌温暖,很快在玻璃上化开了雾气,留下一个浅白色的手印,像是要将小小的爱心抓在手里。 她订的房间在顶楼,望出去能看见对面闪亮的招牌。斑斓的灯光折射出奇异的色彩,像极了梦中光怪陆离的画面,扭曲的光线像是穿梭在思绪中细细长长的针线,将眼前的世界和梦境碎片一一缝补。 “真漂亮。”她喟叹着,琥珀色的眸光流转着斑斓的倒影,最深处却冷得可怕。 突然,她一阵寒恶,被窥探的感觉再度袭来。 恶念像是无数从暗处探出的触手,尖锐地扎在她的脊背,缓缓黏着在她的身躯上,似乎要将她拉入混沌,吞噬殆尽。 她的身后,好像站了什么东西。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恶臭无比。像是腐烂的果实,甜而腥的汁液从裂口中流出,红白交杂的脓液滴在了地板上。 “啪嗒。” 真的有液体坠落了。 它的主人高瘦得不似人形,浑身漆黑,只有恶臭的口腔中带出一点狰狞的血迹,眼珠漆黑无比,疯狂而兴奋地转动着。又或者是又软又扁的泥淖,长着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眼睛。它们在缓缓向伊涵逼近。 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从窗户的倒影上,伊涵只看到了一点浅浅的猩红。模糊的黑影在慢慢挪动着,臭味从若有若无慢慢加剧,浓郁的臭味让她想吐。 近了。 近了! 耳根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住,传来钝钝的撕裂感。她的指尖在轻轻颤抖。恐惧到极致,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要做了。 要做什么?现在,逃跑……吗? 死亡是尖锐的镰刀,只要轻轻一瞬,就能割开她的血管,鲜红的血液为逐渐升起的月献上赞礼。对于祂来说,她不过是唾手可得的猎物而已。 逃跑会有用吗? 寒冷逐渐逼近。 她忽然冒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径直对上了如同鬼火般浮空的猩红,她保持着最后几秒的清醒,冷冷比了个中指。 ——疯狂的、邪恶的细语钻入她的脑海,伊涵如同沉入猩红的海底,破碎的□□气泡般上浮。她失去了意识。 迷茫只有一瞬,眼中的红月如玻璃般碎裂。伊涵恢复了神志。 她小声喘着气,疲惫感破冰上浮。后背已经汗湿了。 她缓慢地转过头。 身后空无一物。 空调安静地运行着,不断往房间内输送冷气,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愤怒的喇叭。棉质睡裙的下摆蹭着她的小腿肚,有点痒。 她恍若梦醒,用力将窗帘拉上,挡住了玻璃窗。 也许她是累出了幻觉才看到了那些奇怪的东西。 伊涵隐隐知晓了某些被掩盖在另一个世界的真相,也许刚才并不是她的幻觉,而是世界上真实存在的,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东西。她的心情变得糟糕无比。开始有些讨厌今晚没有出现的“祂”。 这种感觉出现得莫名其妙,她没有细想。 冲澡时,胸前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了。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道堪称狰狞的伤疤,她的手指擦过伤疤的边缘,泛白的皮肤与周围的一圈格格不入,看上去像是被硬生生劈砍刺破了胸膛。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还活了下来。 伊涵用力呼出一口气。 当年的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快速套上了衣服,抱着玩偶躲进了被子里。 单薄的窗帘遮不住对面广告牌的灯光。红色的大字印在窗户上,连伊涵的眼皮上也隐隐约约出现了红色的影子。 她唰的一下将被子拉过头顶。 狭窄的空间内,呼吸变得灼烫无比。她搂着玩偶兔,用力将脸埋向它的肚子。伊涵闭上双眼,将自己完全沉浸在柔软的绒毛之中,仿佛这样能带给她无穷的勇气一般。 她一直和“他”错开时间行动,从来没有真正地碰上面,感触没有那么深。刚才却好像真的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一瞬间头皮爆炸,差点昏死过去。 她其实还挺怕鬼的。 都说被窝是最好的驱鬼方式,她的心跳真的渐渐平缓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访客今夜也如约造访。 兔子踩在血洼之间,对房间内尸体的碎渣无动于衷,手上的柴刀流淌着粘稠的血。 黑色的泡碎裂,迸出肉末的同时还喷出一股腥臭味。可床上的少女无知无觉地熟睡着,对房间内的惨案丝毫不知情。 光滑柔顺的黑发贴在她的脊背上,她单手抱着玩偶,被角从肩膀处滑下,嘴角轻轻敲起,像一只无辜又蛊惑人心的恶魔。 玫瑰的肥料更换了好几茬,庭院中浓郁芬芳的花海之下,埋藏的全是不可见天日的腐坏肉块。拜它们所赐,就算是玫瑰的香味也阻挡不了腐败的臭气,他能够保持清洁都是靠影子的能力。 深藏在夜色中的清洁工,和光鲜亮丽的白领,一点也不般配。伊涵如果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也许这几年就会和别人走入人生殿堂。他知道,像是伊涵这样漂亮又健康的姑娘,优秀的追求者从来都不会少。 然后她会结婚生子,和爱人慢慢老去。直到她的尸骨都被时光淹没,兔子依然会保持这副模样,甚至连陪她一起去死都做不到。 兔子不甘愿蛰伏在黑暗之中。病态的占有欲作祟,他甚至想就在这一刻把她吃掉,像是他低等的同类那样,一寸寸啃食她的血肉,吻去她胸口的伤疤,在痛苦的欢愉中和她融为一体。 兔子花了不少时间才克制了对伊涵变态一样的渴望。 今夜的因赛特已经被消灭了。 兔子稍微打开了一点窗户,晚风将窗幔吹出柔软的形状,干净的空气吹进室内,将浑浊的气体替换。 今天的月亮很圆,也很亮。慈悲的明月将澄澈的光辉洒在兔子的眼睛中。 黑黢黢的塑料眼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然后熟练地放空思维,放出影子打扫房间。 血迹从墙壁上滴落,光是看到遍布整个房间的血痕,就能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有多么狰狞激烈。 柴刀从最上方劈下,又顺着裂开的口子继续挥砍,溅出的血水如同挥动的鞭子,将窗帘打得摇晃,呼吸间都是浓厚的血腥味。这场凌虐直到肉块不再跳动为止方才停歇。 一开始他也不全是这样熟练,总是把身体弄得乱七八糟,有一次甚至险险被撕成好几块,血溅得到处都是。那次把伊涵吓坏了,半夜出来喝水的少女尖叫着,一边哆嗦一边把客厅清理干净,她哭得很厉害,吸着鼻子,狠狠地擦眼睛,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淌,咬牙切齿地咒骂他。 她哭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让藏在黑暗中的他不停吞咽,克制自己不发出像是发·情一样的呻·吟。 他无声地哼着歌,耳朵跟着旋律一点一点,尖尖的影子印在窗帘上,像是月亮偷偷放跑的精灵,只是耳朵上不小心沾染的血迹,将洁白如天使的兔子拉入地狱,他是比恶魔还要邪恶的存在。而在他的身后,蠕动的影子宛如密密麻麻的爬虫。 做完一切,兔子走到床前,他小心翼翼抽出伊涵怀里抱着的玩偶,果断扔到了一边。 玩偶兔委屈地扒拉着柴刀,尖锐的刀剑刺入它的身体,它吓了一跳,连忙操控着自己的短脚走开一点。从身体内扯出的棉絮黏着刀尖,给刺眼的弯月裹上一层糖霜。 伊涵的唇角甜蜜地上扬着,似乎做了什么好梦。 兔子坐在床边,柔软的床铺微微凹陷,他克制地将手掌放在伊涵的手边,装作去牵她,光影摇晃间,他牵到了她的影子。 兔子满意的晃了晃耳朵,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一点粉色在光下变成洁白的淡粉色。苍白的手指放在头套上,拎着耳朵提起来了半点,露出一点锋利的下颔,又迅速盖了下去。 夜晚寂静无比,混合着玫瑰的晚风热烈,熏然吹过他的衬衫,一颗金色的纽扣顺势垂下,掉进了白色的湖泊之中。 熟睡着的人一个翻身,它落入了床底。 玫瑰的香气氤氲,可怖的倒影投射在她的脸颊之上,遮住了所有的光线。 他弯腰,勾掉伊涵眼角下一滴朱砂般的血。 强烈的扭曲爱意将他包裹,手指兴奋地颤抖了一下,他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舌根吮着手指,有些发麻,他几乎战栗。 什么时候才能亲口尝到她的滋味? Bunny Man 休假很快结束,伊涵如往常一样去上了班。 她休假时只说身体不适,陆经理免不了要关心几句。 她只说自己没事,只是在结束话题之前,语焉不详地提起一句:“有点想换房子了。” 陆经理疑惑:“你不是才换了没多久?” “嗯,但是那边地段不太行。” 确实,从伊涵的现住地到公司,起码要坐一个半小时的车。 陆经理似乎想起了什么,点点头:“我帮你留意一下吧,这几天加班别太累了。” 伊涵点头:“好的,谢谢经理。” 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伊涵早已学会了用各种借口解释各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情况。还好“他”并不在人前出现,不然伊涵连生活都成问题。 实习生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姐……那个,你来看一下?” 伊涵好笑地看着她,随手将手里的文件卷成一卷,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又出问题了?上次不是才教过你要怎么做吗?” 实习生摸摸脑袋:“忘了嘛。” 她殷勤地拉着伊涵在工位上坐下,时不时揉揉肩捶捶背,一顿操作下来,伊涵也顾不上生气,把上次的东西再讲了一遍。 实习生一脸凝重地看着屏幕:“……好像懂了,好像又没懂。” 伊涵:“唉,能怎么办,再学不会你要不去跟着杨总监吧。在他的鞭策下,你一定能学会的。” 实习生头皮发麻:“不了不了,我学会了,真的。” 杨总监后台有点关系,每天划水,在他的组内学习,讲求的就是一个自力更生,什么都要自己摸索,有时候还要帮上司完成工作。正因为如此,杨总监在公司内人缘极差,甚至连部下都被拖累。 说曹操曹操到。 梳着油腻右偏分的杨总监看到了伊涵,他眼前一亮,大步走来,将实习生挤到一边,强挤出一个笑脸:“小涵啊,上次完成的那笔单子太漂亮了,老板都夸你呢。今天晚上有没有空,我帮你庆祝一下?” 伊涵深吸气,竭尽全力保持优雅得体的笑容:“我今天晚上没有空。要不您先预约一下?咱们全部门一起去,起码得要个大一点的包厢吧?我的要求也不高,杨福楼怎么样?” 杨福楼是全市最贵的餐厅,一桌就要五千起步,一个部门就有二三十人,两个部门加起来起码得五六桌。杨总监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一定要这样吗?你是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伊涵故作不知:“什么意思?不是请大家吃饭的意思吗?” 杨总监:“……” 杨总监:“哼。” 他拉下脸,一走了之。 实习生大喘气,再度凑上来:“这杨总监也怪不要脸的,都四十多了还来纠缠伊涵姐。我上次在厕所听到隔壁有人吐槽他脚臭,还喷了很浓的古龙水,熏得不得了。照他这样的,还以为自己很受欢迎呢。” 伊涵淡淡:“别理他,反正也管不到我们头上来。” 实习生在她手下,伊涵则归陆经理管,她们和杨总监打不着杆子。 至于为什么伊涵会被杨总监不断骚扰,还得追溯到年会时,有人问伊涵她的理想型是什么,伊涵没有想那么多,只回了一句:“会照顾人的就行。” 家里那个就挺不错的。就是胆子小了点,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人。 几个礼拜过后,再次传到她耳朵里已经变成了“年纪大,会疼人”。全公司最自信的男人——杨总监,从那时起,坚定认为伊涵是在暗示自己,她解释了好几次也没听进去。 伊涵无话可说,发自内心地觉得他是苍蝇转世,根本就没有长耳朵。 好死不死,下班想随便逛逛,一转头就看到了杨总监带着他女儿出门。小姑娘刚上初中,神色有几分阴郁。杨总监的妻子前几年和他离婚了,女儿由他抚养,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跟小孩说了什么,上次来公司,女孩盯着伊涵,活像只即将冲上来撕咬的小兽。 拎着包的伊涵再次发出疲惫的叹气声,取消了预定的火锅,她随意找了家安静的店,避开了差点迎面撞上的杨总监。 这是一家花店,老板不见踪影,摆在瓶中的花朵沾着水露,鲜艳无比。 她摸了摸鼻子,想到之前在广场和好心兔说的话,有几分心虚。 玫瑰就在她的左手边。 很多种类的玫瑰。红玫瑰紧紧挨在一起,仿佛一团燃烧的火,又如一颗颗长在枝上的心脏,如此热烈而烂漫。过分浓郁的花香吸入腹中,鼻子痒痒的,头也开始抽痛起来。 最近被气狠了,她现在是真的有点不太舒服。 她被呛了一下,咳嗽几声,面前递过来一张面纸。 “没事吧?”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伊涵这几天接触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果然,她抬起头,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兔子脑袋。 上次给她发传单的青年依旧戴着那颗玩偶头套,身上的西装半分未乱,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无,除去头套之外,他看起来马上就要去重要的大会上发表演讲。 可他远比上次要狼狈许多。 兔头手里的花皱巴巴的。 心虚从一成瞬间变成了五成。 兔子发的传单上,好像就是这家花店。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伊涵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主动开口:“又是你。你在这里工作吗?” 兔子有些受宠若惊:“我吗?是的。” 他将手里蔫掉的花藏在身后,努力挽回:“这个是昨天的,不太新鲜了……我正准备拿出去扔掉。” 实际上,这是客人退回来的花束。在去外送的路上,他被一群小孩子缠住了,压住脾气应付了半晌才脱身,等到他走出人群,花已经蔫掉了。 客人相当不满意,不仅要求赔钱,还把他臭骂了一顿。 打工真的好难啊。兔子叹气,丝毫不反省自己随后就派出影子把人吓了个半死。老实说,要不是人太多,他觉得人类社会还挺有趣的,因为喜爱伊涵,他对吵闹的蝼蚁也带了几分宽容。 此刻见到伊涵,他又振奋起来,默不作声地往前挪了半步,问道:“你要买花吗?” 兔子傻呆呆地立在原地,表情憨得有几分可爱。青年那一把嗓音着实好听,刻意压低的语气轻轻的,像是一阵风,吹得耳边痒痒的。在喧嚣的人群中并不出众,而在僻静的花店,他优越的嗓音一下子凸显出来。 “你有推荐的吗?” 伊涵想了想,没有走开,反而摆出了要挑选的架势。 兔子立马抬起头,目光逡巡着。 在所有的花之中,他偏爱玫瑰。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植物。娇贵而矜持,层层叠叠的花瓣柔弱无比,一场雨就能将它们变成光秃秃的荆棘。不同于别的花束,只有玫瑰,无论品种颜色,每一枝都能用来言爱。炽热纯洁的红色,他最喜欢的怒放的红色玫瑰。 可伊涵不喜欢。 他悄悄将蔓延的苦涩咽入心底,嗓音不显半分失落:“绣球怎么样?” 蓝紫色的绣球,和她的裙子很配。 伊涵反应平平,买花也只像是为了完成任务,她拿出手机扫码:“多少钱?” 兔子摇了摇头:“不用了。” 他将花束包好,随手抽了几枝玫瑰和茉莉,“只要不把我搞砸的事情说出去就行了。” “但是……” 兔子摇摇头:“真的没事。” 他又放轻尾音:“就当帮帮我。” 他的舌根微卷,念出的词带了缱绻的味道。可兔头套的眼睛并不含半分感情色彩,空洞的目光也不知看向了何处,而藏在头套之下的人却像是非常期盼得到她的答复,让伊涵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伊涵还是感觉有一束目光,紧紧地钉在她的脸上,贪婪地舔舐。 她实在做不到忽视他上扬的尾音中带着的偏执,他似乎很希望她接下这束花。握住花束的手已经绷出了青筋,苍白的手指用力地掐进了包装纸中。 伊涵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还是接过花束,妥协般答应下来:“那好吧。” 她忘记自己是带着什么表情出去的了,只是能够大口呼吸后,她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兔子默默地看着绣球一颤一颤的花枝越行越远。 一瓣青蓝色的花瓣打着卷飘落,拂过她乌黑的鬓发,再亲吻她的裙角,兔子竟有些嫉妒它。 他无声站在灯光下。 团团锦簇的花静谧吐露芬芳,他手指用力,那束蔫掉的玫瑰未修建刺,尖锐的棱角刺破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根淌下,粉色的指尖从叶脉上轻轻滑过,抓住了含羞的花苞,从指腹到掌心,他一点点收紧,花瓣来不及发出破碎的□□,残破的鲜红就从缝隙之中落下,轻飘飘地被踩在脚下。 他心不在焉地清理手心的血迹,将花扔进了垃圾桶。 不被需要的东西,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但要是把所有人杀光,她就只能看自己了。 Bunny Man 本来是为了避开杨总监才走进的花店,没想到出门还是撞上了。 男人眼前一亮,甩开女儿的手,“小涵,我就说刚刚看到你了,结果还真是。” 他的目光探究般盯着她怀里的花束:“你一个人出来的?刚刚去花店了?” 伊涵皮笑肉不笑:“别人送的。您慢慢玩,我先回去了。” 杨总监不依不饶,跟过来追问:“别人?谁啊。” “你不认识的。”伊涵微笑着回答,转头看着慢半拍跑过来的女孩,“跟你爸爸出来玩啊,晚饭吃了吗?” 女孩的神色防备,疏离抓住父亲的衣角,摇了摇头。 杨总监笑:“怎么教你的,叫人呢。” 伊涵笑眯眯地说:“也不用叫了,你们还没吃饭吧?看把孩子饿得,脸色都发白了。” 杨总监转头一看,女儿的脸色果然不太好,他的面色隐隐拉下,在外人面前不好发作,只是说:“没事,只是聊两句,碍不了事。” 伊涵:“饿坏了怎么办!身体是学习的本钱,快去吃饭吧,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就走,没给杨总监跟上来的机会。直到走出好远,她才松了口气。 最近真是流年不利,什么倒霉事都碰上了。 好在陆经理非常靠谱,前几天刚刚说过想要换房子的事情,很快就联系她,说有一套合适的房源,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她的亲戚准备出国,房子空了下来,想找一个合适的租户出租。这是个安保很好的小区,价钱也不便宜,好在伊涵的存款足够丰厚,很快就敲定搬家的事宜。 伊涵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在这个城市无亲无友,全靠自己联系搬家公司,花了半个周末把东西收拾干净,迅速地转移了阵地。 临走前,她瞥了一眼玄关的位置。惊吓到她的那块血渍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概是“他”处理过了。 无所谓,这里已经不需要了。 伊涵目不斜视,将房门关上,上锁。不再使用的钥匙被塞在了鞋柜里面,她刚刚打开柜子,一团不知道什么塞进去的沾着血的棉絮滚了出来。 伊涵:“……” 说他细心吧,每次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每次都要故意留下一点尾巴让她发现,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她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柜子。 她的东西不是很多,所有都堆在新家的玄关处,看起来乱糟糟的。伊涵先将放好,再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的物欲不高,多数都是日用品和衣服,加起来也只有没几个箱子。 要是没有那件事发生,伊涵也想换个房子了。新家比起之前的大了不止一倍,客厅敞亮宽阔,还有个大浴缸,她很喜欢这里的布局,陆经理带她来转了一圈,伊涵马上就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陆经理的亲戚着急出国,因此给她的价格也划算,哪怕比伊涵之前的房租贵了不少,她掏钱也心甘情愿。 安顿好之后,伊涵将兔子郑重其事放在床头。 被洗得发白,在来之前又被扔进洗衣机滚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伊涵总觉得它又变丑了一点。她捏着玩偶的耳朵,散漫地打了个哈欠。 她的睡觉时间一直都挺固定的,在这个人均作息混乱的现代,她是难得的清流。也正是因为这样,才给了不请自来的变态趁虚而入的机会。 下巴抵住玩偶的脑袋,伊涵的眼缓缓合上,纤长的睫毛颤抖着,不一会儿,陷入了沉睡。 床单是新买的,香氛用了最喜欢的味道,睡得太舒服,以至于第二天她差点睡过了头。 慌乱掀开被子,□□的足踩到地毯上,猝不及防被硌了一下,她差点摔倒。挪开脚,一颗金色的纽扣出现在眼前。 她好像没有这样的扣子。 伊涵没有放在心上,匆匆洗漱出门。她对升职加薪的欲望打败了一切,飞一般地在短短的十分钟内上了门锁,冲进公交站,恰好卡点上了车。 不幸的是,一路红灯,等到公司已经快要到点了,她顾不上别人诧异的眼光,踩着高跟鞋迅速刷卡上班,实习生跟在她身后,一边念叨完了完了,在伊涵收手的后一秒迅速续上。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写满了如释重负。 实习生按下电梯按钮,小声问道:“涵姐,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伊涵压低声音回应:“那你呢?” 实习生毫不设防,“昨天出门看电影了,差点睡过头。” 伊涵意味深长:“哦,是去看电影了啊,怪不得昨天没到点就下班了。” 她拍了拍实习生的肩膀,“放心吧,我会对陆经理保密的。” 实习生:“……你是我姐,你说得对。” 一天忙碌,伊涵深感疲惫,下班后也不顾上想要来询问的眼光,难得拎起包准时离开工位。 新家离公司的位置也近了不少。好像早上的运气延续到了现在,她刚到站台,公交恰好到站,甚至车上的座位有不少是空着的。伊涵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靠在窗台处发呆。 车外闪过的景色倒映在玻璃上,像是各种花色的梦境,她托着下巴,束起的蓬松马尾随着车辆的颠簸一晃一晃。 不知怎的,这班车的人很少,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一眼就看到了前方显眼的兔子耳朵。车上放着音乐,那对耳朵甚至跟着旋律惬意摇晃着,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玩偶的耳朵。 伊涵:“……” 最近见到他的频率是不是有些高了?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兔子转头,看到伊涵后,耳朵为之一颤,笔挺地伸直了。如果用表情包形容,大概是“虎躯一震”这种程度。 可上次那一幕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过大,以至于那之后好几天她都不敢将玩偶兔搂进怀里,怕一睁眼就幻视向她递来花束的兔子。 绣球她没有扔,而是被插进了花瓶里,等到干枯之后才换了其他的花。 总感觉如果马上扔掉的话会出事…… 尽管伊涵再三祈祷,兔子还是向这里靠近了。 兔子捧着头套,迟疑了半晌,他抓住栏杆往后走,坐在了伊涵身边。 “真巧。”他的声音有些紧张,藏着伊涵都能听出来的紧绷。他局促地将衣服的下摆拍了拍,抚平上面的褶皱。 “是很巧。”伊涵说道。 “嗯……”兔子犹豫了一瞬,主动解释,“我刚刚下班。” “哦。”浅浅回应一声后,伊涵结束了话题。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膝盖小幅度往窗户靠去。 她的避之不及有些伤人。兔子也不再说话了。 车内冷气十足,明明快要秋季,气温却始终降不下来。司机在停车时都多加小心,害怕过烫的柏油马路将轮胎烫爆胎。他们恰好坐在空调底下,空调的风吹得伊涵忍不住发抖。 她今天又是一身裙子,棉麻的料子,很舒服,但也很单薄,膝盖已经冷冰冰的了。她动作隐蔽地搓了搓膝盖,试图用掌心将那块皮肤捂热。 空调不只是冷,风还挺大。她想关上风口,又忽然想起身边坐了个人,如果她要站起来,势必要往他的方向靠才能碰到空调。 思绪过了个弯,伊涵还是放弃了原来的计划。 她缩了缩小腿,将膝盖紧紧地并在一起,不动声色地将手抱了起来,期间不小心戳到了兔子的胳膊,她小声说了抱歉。 等待的时间不长。忽然,一条温暖的外套盖在了她的腿上。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体贴人的事情,有些羞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伊涵似乎有些错愕地看着腿上的西装。 西装的面料算不上好,覆盖在她的膝盖上也不温暖,让人怀疑兔子是冰块做的,才能有这样冰冷的温度。西装最上方的那颗扣子不见了,只剩下突兀僵直向前伸的线头。 碎片般的线索迅速在脑海中拼凑完整。 而兔子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他张了张唇,头套底下的脸带着纠结的神色,最后只是低声说:“我的衣服是干净的。没有汗。” 她知道。 上次就闻到了,甚至还是玫瑰味的。 伊涵微微眯起眼睛,不安迅速散去了。她弯起的眼眸狡猾得像是狐狸,碎发从耳后滑下,她迅速摆出通常形态的亲和笑容:“嗯,谢谢你。” 兔子西装下也是配套的洁白衬衫,身躯笔挺,肩宽腰窄,看上去身材极好。扣子严严实实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黑色的领带压住领子,尾端被他的手指捏住,翻来翻去把玩。这个动作有点孩子气,但放在兔子身上并不突兀。 手指修长白皙,青色的筋脉在手背上隆起,指尖一点不明显的小痣,红得有些惑人。伊涵意识不察,目光被他的手指吸引过去。 因为伊涵的目光,他感觉自己的耳根在逐渐发烫升温,最后也说不出什么让她别看的话,只是头越来越低,差点和自己的胸贴在一起。 心脏在砰砰跳着。他的心里也像是住了一只兔子。 空调依旧凉嗖嗖的,伊涵的膝盖却很暖和。西装焐热了她的膝盖,身体也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空气中流动的,是一尺之内、邻座“男人”身上携带的淡香。 想通了什么,伊涵的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到家还要一会儿,她将头靠在椅背上,随着公交车的颠颠晃晃,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是被兔子推醒的。 她枕在兔子的肩膀上,头发甚至滑进了他的领子里。 伊涵立马坐正,将头发束起,她嘟囔着:“我怎么睡着了,没压到你吧?” 兔子摇手:“没事的。” 他妄想留住这一刻的温度,想要车子一直行驶下去。 伊涵的睡颜近在咫尺,却和夜晚是不一样的距离,他终于堂堂正正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因此,明知道伊涵家的站点已经到了,他却没有提醒她,反而任由公交车驶过站台。在站台离去之后,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 他又偷到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要是能一直这样待在她身边就好了。但是很可惜,她醒过来了。兔子无不遗憾地为她让出了位置,看着她匆匆离去,去赶返程的公交。 他往里坐了一个位置,换到了伊涵的座位上。掌心贴在了小小的人影上。 女人纷乱的发丝从发绳中溜出,她急忙用手拢住,手腕圈住发绳,黑色的长发遮住她的肩膀,小半张脸在黑色的映衬下白净得出奇,她在台下挥了挥手,然后转身。 兔子手心的温度将玻璃窗烫出了白雾,在伊涵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车轮渐渐滚动,兔子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远远的身后,伊涵伸手比出了手木仓的形状, “bang!”她无声地吹了个口哨,吹灭了不存在的硝烟,瞳孔因兴奋而收缩。 终于抓到你了。 Bunny Man 兵荒马乱搬完家之后,伊涵无论如何也要请帮了大忙的陆经理到家里来坐坐。 陆经理爽快应邀,伊涵提前买好了菜,她的厨艺不错,用心做的一桌菜肴得到了陆经理的夸奖。 两人碰杯。 陆经理好奇问道:“听说你和杨总监在逛街的时候见到了?” 伊涵点头。 陆经理了然:“还真是不巧。” 伊涵深以为然:“是啊,挺不凑巧的,那天火锅我都没敢吃。还好之后他没找我麻烦。” 陆经理唏嘘:“他那人,没准憋着坏呢,小心点。” 杨总监的后台是某位股东,就算她也帮不上伊涵多少忙,只能在平时多护着她点。同在一个公司,伊涵诚心想要避开,也总是在不期然间和他撞见。 “要我说,你也该谈恋爱了,找个男朋友,就可以理直气壮给他难看了。”陆经理开玩笑,“要是他不认,就让你男朋友给他套个麻袋。” 伊涵果断拒绝:“没有想法。” 陆经理叹气:“你啊。” 伊涵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和同龄人比起来,她的生活少了点乐趣,陆经理倒是期望她能谈一场恋爱,多出去走走。 这孩子表面看着八面玲珑,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脱出工作之后,好像游离在世界上的一个幽灵。 她也没有继续劝伊涵,而是再度举杯:“不说这些了,下周我要出差,你帮我看牢一点。杨总监因为上次的事情在我面前说了你好几次了,我不在的时候他肯定要来找麻烦。你在职位上稍微吃亏一点,不用怕,我和老板说过了,不行直接去找她。” 自家孩子还是要照应点的。伊涵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伊涵:“我会注意的,陆姐。” 她举杯,酒色倒映在盈盈眼眸之中,熏染三分醉意,真诚道:“祝你一路顺风。” 送走陆经理后,伊涵收拾了碗筷,洗漱后早早上了床。 她的酒量说不上差,但喝了之后很容易困,加上前十几年养成的生物钟,现在才十点,伊涵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检查完闹钟后,她将脸埋进了被子里,丝毫不知道自家门口来了些不速之客。 黑影慢吞吞地在楼梯上挪动,带着一股浓厚的土腥味。没有骨骼支撑的肢体软踏踏的,被缝合的腐肉在拖动中留下恶心的黄色残渣。 它停留在门口,感应灯没有感应到任何声音,还是尽职尽力地亮起,将那一刻属于人类的昏黄眼珠照得透亮。飞虫停留在祂的脚下——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是脚的话。 从生理结构上看,祂拥有一副人类的样子,但因赛特的审美实在不可恭维,人皮被歪歪扭扭地像是衣服那样缝上,脚在头上,脸在肚脐的位置,两颗眼珠子一上一下,神经质地眨动着,皮肤上的疤痕像是蜈蚣一样,随着下面的脂肪肉块一起蠕动着。 隐约透明的人皮沉淀血色的絮状,血管一吸一鼓,黑黄的皮肤极薄,几乎兜不住四处滚动的碎肉。人皮随着祂的滚动抖出波浪般的形状,眼珠也跟着颤巍巍地晃荡。 祂轻轻一动,停在脚上的飞虫爆裂,溅出的不属于自己的酸液腐蚀了门框。 祂嗅到了香甜的气息。只要吞下藏在这里的花园钥匙,不仅能够冲破禁锢,还能让力量疯狂上涨。祂要抢在所有的怪物之前,将她吞掉!那样祂地实力就能跟上一筹,能有余力再去吃掉别的点心…… 人皮缓缓移动,祂慢慢仰起位于肚脐上的脸。 兔子漫不经心地转着柴刀,刀尖勾着一点黑色的血,凌乱的黑发被他踩在皮鞋下,狠狠碾了碾。 一颗像人又不像人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人皮手边,掉出来的两颗眼睛被祂贪婪地勾住,强行压进“脸”上。 四只眼睛的人皮声音嘶哑,在发出不成词句的语句之后,渐渐适应了人类的语言,干涩地威胁到:“走、走开……” 兔子发出一声礼貌的嘲笑。 这年头,“走开”是最为无力的威胁。 他嫌弃地挥挥手,不耐烦地吐出短促两个词:“去去。” 烦得很,每次都是这种货色,没点实力还想来送死。 他知道人皮的意思。 无非是觉得他没了钥匙,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因此没有威胁了,要真是这样的话,他的玫瑰不会那样娇艳烂漫,祂的同党们的尸体成就了如火一般热烈的花瓣。 兔子只爱玫瑰,他最疼惜的那株却不被种在花园,而是一个普通人类。 因赛特是没有心的。祂们的身体一年四季都冰得像死人的尸体,嗜血的欲望充斥本能,甚至利用同类的的血肉来完成进化。因为惧怕阳光,只能苟且在阴影之中。 但是兔子不一样,他的好学程度高得令人发指,没有因赛特能理解他为何要进入人类社会,和那些在祂们看来容蝼蚁般别无二致的弱者一起生活。这也给了祂们奇怪的错觉,失去了钥匙的加成,他会马上被四分五裂。 前五年的花园几乎每天都充斥着惨叫,不成形的嘶吼像是密密扎进骨头里的钢针,花园的泥土翻了一遍又一遍,试图袭击那个人类的因赛特全部被剁成了泥,也有侥幸能逃脱的,无一不是被那双漂亮地像是艺术品的手活生生撕碎。 在学习人类的过程中,兔子也难免的,学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像赶狗一样的“去去”。 怪物:“……” 尽管祂不懂,但奇异地理解了这简短的两个字中包含的万千种嫌弃之情,祂尖啸一声,往前挪了一步。 柴刀的刀锋在眨眼间降临,结实的手臂一瞬间暴起,肌肉鼓实了原先还有空隙的衬衫,有种野蛮的性感。刀锋挥出凌厉饱满的弧度,血色飞溅,祂刚刚安装的两颗眼珠又蹦跶到了地上,和散架的人皮一起被绞成了肉泥。 “噔。” 刀被驻在地上,立着沉入影子。 兔子从口袋中掏出了手帕,将手背上不小心沾到的血迹拭擦干净。 他对观赏因赛特凄惨的死相毫无兴趣,嫌弃地把身上不小心沾到的皮屑弄干净后,影子嗷呜一口吞掉了所有的东西。 蹭亮的尖头皮鞋重新停在门口,手指勾住把手轻轻转动。门锁听话地弹开了,挂在把手上的玩偶兔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 它摇摇晃晃站起来,跟在兔子的屁股后面跑,一头扎进影子里面,出来的时候带着一朵结了苞的玫瑰。 破旧的玩偶脑袋上顶着一只花苞,看起来有点可笑,不过它并不在意自己丑陋的外表是否和花般配,惬意地顶着花坐在窗台上晒月亮。 少女的脸庞莹白如玉,睫毛密密地垂着。蜜色的唇微微张合,呼吸间带着一股香甜的酒味,似乎在邀人品尝。 今夜也是弯月。 兔子无声无息站起,将窗台吹风的玩偶一把塞回原位,熟练地像是做过千百遍,玩偶兔头上顶着的玫瑰花苞摇摇欲坠,它努力伸长手,想要将花苞扶正,但它的手太短了,够不到头。 兔子抢先一步,把花放在了它够不到的床头柜上,冷眼看着玩偶失落地趴回伊涵怀里。 物似主人型,跟着伊涵待久了,它也学会做一些在他边缘不断试探的小动作,柔软的耳朵卷了卷,将柜子上的花苞送进怀里,满意地抱着,它甚至还蹭了蹭伊涵的脸。 兔子:“!” 他和玩偶兔僵持了好一会儿。 男人的颇为健硕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最后平静地举起柴刀,在自己的喉咙口比了比。 你完了。 玩偶兔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伊涵的颈窝处,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兔子:“……” 路过客厅时,他无意间瞥到一个沾着唇印的酒杯。 头套下的耳朵烫得厉害,他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偷偷在唇印的位置,抿了一口。 Bunny Man 一睁眼,一个冰凉且柔软的东西滚在了她的脸上,伊涵被吓得有点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玫瑰花苞。 她把花扔在了一边,彻底没了脾气。 瘦巴巴的花苞,看着不太丰满,似乎没有占据多少养料,最边缘的花瓣卷起,有些泛黄。 以前送的都是玫瑰,现在突然改成了一看就还没有长成的花苞,这是几个意思? 伊涵搞不明白她的想法,抱起了被她掀飞在一边的玩偶兔,她将玩偶抱至与她目光平齐,“你昨天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进来?” 说完,她也觉得好笑,玩偶又怎么可能会说话。 她找了个好看的花瓶,把花苞插了进去。 陆经理昨天就出差了。没有了上司的镇压,杨经理果然要过来犯贱。 明明不是一个部门的工作,非要他们部来完成负责,搬出上级也没用,杨总监点头哈腰送走上峰,扭头就换了张脸,态度轻浮道:“还得我来帮忙,你这小姑娘,真让人不省心。” 油得让人倒胃口,伊涵在心里翻了两个白眼,笑意盈盈地说:“杨经理,这可不对吧?这件事本来就是你弄出来的,不让我们做这些,什么事情都没有。” 杨总监叹气:“小涵啊,我也知道。能者多劳,陆经理不在,我们更加应该好好表现才对,拒绝别人,这不是让老板心寒吗?” 伊涵为他的厚脸皮震惊。接下的活推给别人,还要给自己装上圣父人设,不愧是他。 杨总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要脸,“怎么样,要不要让我帮帮你?晚上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吧,这次你总不能拒绝了。” 伊涵:“……” 伊涵:“抱歉,我有约了。” 杨总监耐下性子:“上次你说的,杨福楼,我提前预约好了,赏个脸?” 上次见过伊涵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女儿的态度好转了很多,看到她愿意接纳伊涵,杨总监备受鼓舞,甚至坐起了伊涵马上辞职嫁给他的美梦。 但伊涵非但不想给人做后妈,还想扇他一巴掌。 她克制着手心的痒意,给自己念了十遍大悲咒,才开口:“我真的有约。你要是想约,我知道的,小刘就有空,你找他吧。” 伊涵喊了一声,小刘立马冒出了头:“涵姐,咋了?” “你杨总监想约你去吃饭。” 小刘嫌弃地看了杨总监两秒,火速摇头:“我不要。” 他也是暑假招的实习生,与伊涵手下的不同的是,他的亲舅舅是老板,后台硬得像铁板,杨总监也不能得罪。 杨总监的面色僵硬了。 两人对峙半刻,终究是杨经理按捺不住,甩脸色走人。 伊涵松了口气,回到座位悄悄捏腿。 实习生趴在隔板上,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伊涵只是摇着头,脸色有些不好。 不出意外,今天又没能准时下班。都怪杨总监胡乱答应下来的工作,害得整个部门全都要陪他加班,杂乱的敲键盘声混杂着几句脏话,所有人都含着满满的怨气,暗地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况且陆经理不在,伊涵得帮她盯着项目的进度,由于甲方那边交文件的时间有些晚了,她还得额外再花时间跟进。 等她疲惫地揉着鼻梁关掉电脑,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只有零星几个人。 杨总监端着滚烫的咖啡慢悠悠走过来,装腔作势地靠在隔板上,语气是故作温和的油腻:“小涵啊,这么晚还加班,辛不辛苦啊。” 伊涵被他恶心得想吐,强忍着作呕感微笑着回应:“不辛苦的。” 还不都怪你,有什么脸说这种话。 杨经理叹气:“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工作强度这么大,一定有怨言的吧。” 他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没关系,要是你……”眼睛却不老实地在伊涵脸上转来转去,手指蠢蠢欲动,从纸杯上移开,试探性搭在伊涵的手背上。 他的笑容暧昧:“做我女朋友,我一定让你舒舒服服的,名牌包包要几个有几个,也不用总是加班……” 伊涵动作很大地打开了他的手,反应激烈无比。 她语气不善:“你什么意思?” 这边的动静有些大,杨总监收敛笑容,拧着眉,“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伊涵冷静回望,杨总监油腻的脸让胃部翻起一阵阵作呕的欲望,她弯起眼:“我需要知道吗?” 她将界限分割得明明白白,后退的步伐更是显示出对于杨总监的嫌弃。 杨总监身居高位多年,自尊心被陆经理和伊涵这一对上下属狠狠挫败。他的面皮抽动两下,强硬地想要抓住伊涵,将她拖到身边来。 伊涵还在工位上,窄小的通道根本来不及躲闪,杨经理的手掌像是铁钳似的,不顾力道大笑,硬生生将伊涵往自己方向拉了两步,小腿撞上了桌子,伊涵吃痛地发出嘶气声。 杨经理已经想要撕破脸了。 他本来就对伊涵有特殊的想法。小姑娘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过年都不回家。他都打听过了,直到上个礼拜,她住的还是城郊的老破小。想到这里,杨经理故意装出和气的样子,试图劝服她:“给我个台阶下,以后保你荣华富贵,怎么样?” 他们说话的动静很小,但肢体相接触的幅度很大,加班的人意识到不妙,纷纷离开,经过的时候也是绕道,摆明了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上。 杨总监不是好惹的,伊涵也有陆经理庇佑,闹起来还是他们这些来劝的人左右为难。现在陆经理出差,落在杨经理手里没有好果子吃。 伊涵的手腕被拉得生痛,“放开我!” 杨总监没有松手。 电压不稳地跳动了一下,在黑暗交接的一刹那,伊涵抓起放在桌上的杯子,狠狠砸向杨总监。 大概是没有料到伊涵会做出这么激烈的反抗,杨总监的脑门猝不及防被开了瓢,额头上乌青一片,刮破的表皮露出几道血痕。 他捂着额头阴晴不定,盯着伊涵的目光宛如毒蛇。 伊涵放开手里的碎片,杯子砸在地上,碎片弹到杨总监的鞋面,她冷淡地将擦手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带着强烈的厌恶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要做梦别在我面前发疯,懂?” 杨总监的手紧紧地握拳。 “那个……” 外卖员困扰的敲了敲门,“谁点的披萨?” 见有人打扰,杨总监哼了一声,拂去衣服上的陶瓷碎片,骂骂咧咧走了出去。 外卖员将披萨放在桌子上,歪着头问:“你还好吗?” 伊涵在听到他声音那一刻知道来人是谁。她顾不上其他,揉着手腕疲惫道:“还好,就那样吧。披萨是我的,你拿过来。就放这张桌子上吧。” 好在整层楼只剩下了她一个,但要是兔子不出现,也许杨总监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 兔子拖来了扫把,把地上的瓷片清扫干净。 伊涵没有制止他,算上加班,她连着上了快十个小时班,灵魂都要出窍了,要不是肚子饿得厉害,下一秒她就能睡着。 她托着腮,看着兔子忙前忙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了他。 “我吃不完这么多,你也吃点吧。”她打开披萨盒子,“应该没有人不喜欢芝士披萨吧?” 她紧紧跟上下一句:“陪我会儿?你应该不忙吧。” 最后一句,她用的是肯定句。 兔子没有察觉到她言语中的陷阱,一把跳进了她织好的陷阱中,相当乖顺地在椅子上坐下,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上学的小学生。 伊涵分了他一双手套,之后再也没有看过他。她饿得神志不清,胡乱抓起一块饼塞进嘴里,动作粗鲁,充满着进食了迫切感。不知不觉,她连啃了四块披萨,兔子手里的还没有吃完。 相比于伊涵,他的吃相很斯文,塞进头套里小口小口吞食。 伊涵将油汪汪的脸擦干净,将垃圾塞进外卖袋子里。等到兔子吃完,她问道:“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走吧。我去把灯关了。” 她行动间露出的手腕上多了一圈狰狞的淤青,兔子按住她:“我去吧。” 灯一盏盏灭掉,两人并肩走入电梯。 伊涵并不是没有受伤过,相反,她经常受伤。工作翻阅文件时会被纸片划开手,骑自行车莫名其妙会撞到膝盖,走路被绊一跤扭到脚。兔子都知道,但是看着伊涵被另外一个人伤害,感触是不一样的。 他可以看一朵花被风雨吹落叶片,但绝对不容许她被轻易折断。 兔子非常生气,以至于本来应该说些什么来逗她开心,又硬生生错过这个机会,以至于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伊涵已经靠在电梯壁上昏昏欲睡。 她很瘦,身材并不是因为刻意节食才保持的苗条,而是因为太过拼命,一直胖不起来。肩胛骨透过薄外套突起,凹陷奇异地糅合了阴影,像是有狰狞的翅膀即将突破那层软绵的皮肉,挣扎着有力扇动。 灯光下,他的影子扭曲膨胀,从地上站了起来,露出野兽般庞大的本貌,无声地嘶吼着。他放纵着残忍的杀意,恨不得马上将那个该死的人类碎尸万段。 “你在看我。”她的语气疲惫,睫毛用力颤抖了两下,最终还是没舍得睁开,她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语气轻得像呓语。 兔子被抓了个正着。 影子缩了回去。 兔子:“……”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电梯到了一层,伊涵依旧闭着眼睛,她直愣愣地往前走,差点撞到门框。 兔子及时垫了一下,手心护住她的额头,手背和尖锐的边缘撞击,很快起了红印。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伊涵身后,像一条忠诚的影子。 伊涵困得倒头就睡,完全没想起来她还没有回家。过去的两年里,她通勤一直靠的是最近的公交站点,屁股刚挨上板凳,她找回了熟悉感,迅速安详入眠。 兔子:“……” 他放轻脚步,坐在了伊涵的身边。 身侧少女的呼吸均匀,头微微仰着,头发压在身后的玻璃板上,沾上了灰尘。 椅子和身后她用来倚靠的玻璃之间隔了一块不小的空隙。伊涵靠着靠着,身体渐渐下滑,差点被溜到地上去。 她被动静弄醒,勉强睁开眼睛,微弱地询问:“现在几点了?” 兔子报时:“九点半。” 末班公交是九点四十分的。伊涵打了个哈欠,萎靡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熬夜加班都对社畜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的脑子本来就快不够用了,还总是有人过来找麻烦。 伊涵又把杨总监拖出来骂了一顿。 她知道,她甩完杨总监耳光,这件事肯定不能善了了。运气好这笔被揭过,他们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后死也不来往,运气差点,她被股东动用私权开除,升职加薪的美梦彻底泡汤。 伊涵还是挺舍不得离开这里的,除了杨总监以外,她找不出任何能挑刺的地方。 她勉强打起精神,稍微挺直一点背,惊讶地看着兔子:“你还没有走啊?” 兔子言简意赅:“等车。” 伊涵:“哦。” 她顿了一下:“我们……顺路?” “嗯。”兔子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我去丰收路。” 伊涵的表情微妙:“那可真是巧。” 丰收路恰好在她下车点的下一站。 她懒得戳穿兔子的小心思:“我是伊涵,既然都碰到这么多次了,不如加个微信?对了,你叫什么?” 兔子的头脑空白了一秒。 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要给一个从黑暗中出生的怪物一个名字,这么多年来,他唯一执着接触的人类也只有伊涵一人。尽管已经拼命学习人类的生存法则了,工作上也非常努力,只要给他传单,兔子就会一声不响发完,不管工资给多少,传单总是会发完的。 久而久之,在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有个戴着头套的冤大头,就算给五十块也能干一整天。没人想起来要先问一下他叫什么,更别说加微信了,生怕兔子反应过来之后,追着他们讨要缺少的工资。 花园的主人·夜晚杀虫专家·捍卫世界和平的拯救者·未知生物·兔子,在不清不楚的时候被人当成了廉价劳动力。 兔子:“……” 兔子:“…………” 糟糕!他到底要叫什么!? Bunny Man 兔子坐立不安的神态给伊涵随口问出口的问题增添了几分趣味。 她的睡意消减了一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拖长的语调耐人寻味:“该不会是——不方便告诉我吧?” 在书上有迹可循的怪物?又或者是告诉人类名字就会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来? 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每个点都尖锐迫切地探寻兔子的要害,似乎只要知晓兔子的真实姓名,就能将他变为砧板上的鱼肉,肆意揉捏。 不知为何,兔子觉得周围的气温变得冷了点。他规矩地合拢膝盖,绞尽脑汁想要蒙混过关。 他是真的没有名字! 只要他微微挪动屁股,伊涵就会挨上来,直至他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再无可退之地,伊涵慢悠悠地说道:“看来,你很苦恼。” 她的语气中带了危险的意味。 她想更加了解他。 过去的几千个日夜,他知晓伊涵的所有信息,像是流动的空气,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亦步亦趋递来一束花香。空荡荡的房子,明面上只有一个人居住,实际上还有另一位居民,将自己的面容藏在最深的夜晚。 她向来讨厌在竞争中占据劣势,无论怎样她都要比兔子得到的消息更多。尤其是在这段暧昧的关系中,要是兔子不想干了,随时能撤手走人,又或者是将她毁掉,随意埋葬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这样对她不公平,不是吗? 兔子一时语塞。 他将腿放得更加规矩:“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吧。我没有——”他艰难开口,“我没有名字。” 对于人类来说,没有名字就像是没有用来交际的眼睛和嘴。兔子没有把握伊涵会相信这个荒唐离谱的事实。 可偏偏,少女微微一愣,而后弯起眼睛笑:“原来是这样啊。那好吧,我能叫你兔子吗?听起来像代号。” 兔子想不到合适的名字来应付她,伊涵困得要死,随便想了个名字,再把兔头和“兔子”对应上。 直到现在,她依旧怀疑头套之下的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身上的割裂感太强,哪怕在人群之中,也自带一股奇异的破碎感。他不太像是人,更像是一株会说话会走路的植物,她好奇揭开头套,会立马冒出一朵长着眼珠的巨大玫瑰。 她沉默了一会儿。 诶,等等——都叫兔子了,不会真的是个兔头吧!? 伊涵从小就喜欢毛乎乎的玩偶,想到兔子真的是兔子,她竟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欣慰感。 ……就是说,也不是不行。真的是兔头的话,她能接受兔子入侵她家客厅。 “好。”兔子小声说道,“但是我没有手机。” 伊涵不勉强他,要让一个未知生物学会玩手机,染上一身现代社会的坏习惯的难度无异于让玩具卡车推倒一栋大楼。要是兔子真的拿出手机和她交换联系方式,她才会感到诧异。 眼见着第一个目标达成,伊涵再接再厉,看似不在意地抛出下一个问题。 “应该已经下班了吧?头套戴这么久,你不重吗?可以摘下来休息一会儿哦。” 她总得搞清楚头套下面是不是毛茸茸的兔子! 好奇像是兔子一抖一抖的尾巴,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玩偶头套上。 粉白色的头套,眼珠做得极为逼真,但因为长期使用,连接处已经崩线了,廉价感十足。在白天看到的和蔼可亲的兔头,到晚上,画风陡然一变,像是从某个鬼畜灵异片场跑出来的凶杀案主角。 衬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喉结被挡在领带后面,露出的肤色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察觉到伊涵近乎冒犯的视线,被藏起来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我……已经习惯带着头套了。” “你很好奇吗?” 好奇头套下的真面目,又或者是好奇他这个“人”? 伊涵当然好奇。要是不好奇,她就不会开口了,甚至不会这样刻意地和兔子拉进关系。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单纯,还要……没有底线。 浅褐色的眸光盈盈,灯光怜爱地照耀在她的侧脸上,就连眼皮上浅浅的小痣都能看清。骤然间,兔子失去言语的能力,铅灰的墙面倒映出他扭曲的身影,褪去可笑的玩偶头套,无数血红的眼紧盯着他的背脊,似乎在嘲笑他拙劣的伪装,思考和心绪一起在失重中坠落。 ……他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他终究是和伊涵不一样的怪物。 贪婪的目光被隔绝在头套之内,他才能得到这段短暂而可贵的时光。“花园”内配有学习用的书籍,讲述人类的很少,大多数都在教导他如何干脆利落解决虫子。 书上所说的人类贪婪无知,爱慕金钱名利,寿命短暂无比,远比玫瑰更容易衰败。人类易受到挑拨和引诱,会被一时的好处冲昏头脑。 写下这段文字的人一定对人类抱有很深的偏见。 兔子所认识的伊涵是这些词的相反面。他会毫不吝啬地使用自己已知的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 相反的,他才是那个恬不知耻地硬凑到她身边的卑劣者。 越是靠近她,越觉得不满足,像是有从地狱来的烈火灼烧,脑海中响着痛苦的嘶吼:杀了她,永远把她留在身边吧! 他果然很卑鄙无耻。 兔子明白的。就算再不满别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他也无法将除掉所有人,贪婪地恳求她多看他一会儿。 她是他无法触碰的月亮。 但,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竟然说出了不允许说出的话:“那就……摸摸看?” “嗯?” 伊涵开玩笑般将手覆盖在毛茸茸的兔脸上,rua了rua,“是这样吗?” 手感还挺不错。毛质细腻柔软,和放在家里的班尼差不了多少,甚至更胜一筹。她捏的时间有点长,还顺势摘下了一根藏在毛里的线头。 兔子沉默,在伊涵撤下手的一瞬间,松松握住了她的手腕。 “是这样。”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抖动的幅度很小,但伊涵还是注意到了。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没有抗拒,只是一昧地纵容着他的冒犯。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兔子。 他的肩膀很宽,行动间鼓胀的肌肉洋溢着旺盛的荷尔蒙,有些东西是头套无法遮掩的,比如他完美的□□。 头套之下的空隙不大,恰好能容纳一只手的空间。 兔子牵引着她的手,从手腕,逐渐攀升到了手背,将那只伶仃可爱的手握在了掌心。他又开始抖了。 伊涵刚把指甲养长了一点,冰凉尖细的指甲刮过他的喉结,兔子猛然间僵硬了。 他唐突地松开了她,忘记自己已经坐在长椅最边缘的位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公交站台一天要接待不少的路人,地上满是灰尘,他狼狈地曲着腿,裤子上满是灰。 而伊涵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坐过来了一些,弯着腰递给他一张纸巾,“怎么这么不小心。” 兔子只得干涩地挤出一句谢谢来。 忽然,下巴被勾了起来。 伊涵将手贴在他的下颔处,充满求知欲地问道:“是这样子吗?” “摸你?” 她的语言暧昧,神情却坦荡荡的。 “那……我不客气咯。” 入手是冰凉的,但好在是人的皮肤。就是不是兔头,她真的有点失望。 指尖的触感显示,这的确是一张人脸,活生生的人类,不是长相奇怪的虫子。脸颊弧度流畅,鼻梁挺拔,眼窝微微凹陷,在触碰眼睛的那一瞬,纤长浓密的睫毛如蝶羽一般张合。呼吸炽热,难以自禁地呼在她的手心。 当她的手指蹭到他的唇瓣上时,兔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对兔子有种天然的直觉,就算他竭力隐瞒自己的异样,伊涵也能轻易感受到他的情绪起伏。 温软的指腹缓缓碾压他的下唇,呼吸是热的,从缝隙中呼出的气喷在了她的手指上。 他用尽全力克制脑海中过分的念头。 想要将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虔诚地亲吻着,咬下细小的牙印,舌尖将会从她的掌心滑过,留下濡湿的痕迹。 仅仅这样还不够。 停留在他脸上的温暖光速撤离。 伊涵抽出一张纸擦手,将废弃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她帮兔子正了正歪掉的头套,提醒道:“车要来了哦,我们该走了。” 她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插曲,只是微笑着看他,依旧如月光般温和的,悲悯的笑脸。 兔子嗓音喑哑,咽下喉咙间尚未发出的叹息:“……好。” Bunny Man 公交很快将伊涵送到站点,在下车前,她弯起眼,轻声道:“下次见。” 虽然她对兔子坐到下站,然后再想办法回到这里的做法有些不解,但还是没有拆穿。 他以为自己的马甲套的严严实实的就随他吧。她倒要看看他还能耍出什么小花招。 兔子:“晚安。” 伊涵对着车窗挥了挥手,转身往小区走去。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在检修,小区的灯光只开了东半面,从她的位置到所住的单元,全都是黑着的。 伊涵打开手电筒。 她回来的有点晚,但也不是午夜,小区寂静得可怕,连说话声都没有。偶尔亮起的窗户,灯光苍白,像是马上会冒出鬼影。 伊涵加快脚步。她不喜欢走夜路,总感觉会有脏东西沾上来,令人不快至极。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她的身后,粗壮的虫影紧紧跟随,带着浓厚的血腥味。边上的绿化带中,人头睁着眼睛,血泪染红了叶片。宛如屠宰场一般的场景,伊涵却没有察觉,只是觉得今晚安静得过分。 风恰好将腥味吹散,她手腕上喷的香水将剩下的一点警告也吞没殆尽。 千百只细密的虫足悠然从伊涵纤细瘦弱的影子上爬过,已然将她当成了囊中之物。 少女身上散发出香甜的气息,只有暗影中生活的怪物才能嗅到。千足虫已经蹲守许久,它实在太饿了,可为了能够将猎物彻底占有,甚至违背了直到午夜才能行动的准则,自断节肢,只为了趁机在路上将伊涵吞入腹中。 祂可是知道的,这几年,无数的因赛特都在伊涵的家门口折戟。一定是有更加强大的怪物在庇佑她。 黄绿色的复眼紧紧盯住伊涵的身影,流露几分贪婪,虫类的狡猾和残忍在千百只眼睛中煽动着。祂默不作声地滑入地上,足踩着伊涵走过的地方,直至勾住了她的鞋底。 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她。伊涵下意识回头,可只是转头的瞬间,脑后忽然暴起了巨大的虫首,狰狞的口器淌下纯黑色的涎水,眼珠神经质地乱转着。下一秒,祂已经到了伊涵面前。 腥臭的气体令人作呕。 直到尖锐的口器即将刺穿伊涵的脑壳之前,她仍然迟钝地想着。 ——她,又在做梦吗? 世界骤然间跌入昏暗的狭间。意识沉沉浮浮,她闭上了眼睛。 虫子的口器被一把柴刀削去。向里卷起的豁口证明这把柴刀有些年头了,看上去已经钝的不成样子,可在劈砍怪物之时却锋利无比。祂吃痛嗡鸣,发出尖锐的痛呼声。 伊涵失焦的眼茫然地直视前方,暗沉沉的红色在眼底汇聚。黑色的血溅到她的脸上,衬得那张洁白无瑕的笑脸有几分诡异的疯狂。 兔子站在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嘘——” 压在舌尖的话语轻慢而危险。 意识骤然陷入昏迷。 怪物庞大的身躯像是烂泥一样瘫软下来,很快化为了黑色的灰尘,沉入地下。 柴刀掉落在地,豁口处流淌的血迹蜿蜒到远处。 伊涵的衣服已经脏了,血透过她单薄的衣物贴在肌肤上。兔子从兜里掏出了手帕,将她的脸擦干净,又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肩头。 手掌牢牢地撑起一方坚固的黑暗,伊涵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他松开手,少女的安静地看着他,浅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得幽深,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他。他一怔,很轻地揉了一下她的头发。 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受不了高温,也不耐寒,过分刺眼的阳光会灼伤肌肤,无边的黑夜会让精神萎靡,兔子觉得人类很奇妙。 怪物的审美并不能很好地认同人类所谓的美丽,但是伊涵在他的世界尤其特别。 他看了很多书,所有能够用来形容见到她的刹那所产生的奇异情感,他们都称之为爱情。 爱一个人会像是珍惜自己那样珍惜她,应该轻盈地像是阳光下起舞的泡沫,不掺半点虚假和谎言。 兔子只想把她一起拉入黑暗。他曾有无数次想要杀掉她的念头,可每当冒出这种想法,空荡荡的胸腔里就有细密的、宛如针扎般的触感。 那里好像也长出了一株玫瑰。 他最终没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不知何时,坏掉的路灯重新亮起。兔子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入灯光下。 朦胧的睡颜安静甜蜜,他迷恋地注视着,触碰到她的脸颊时,又飞快地缩回。 他不甘心像是小偷一样狼狈逃窜。那颗只为了爱人才跳动的心伸出细密的枝叶,扫得胸腔麻麻的痛。 伊涵将他变得像一个人,也该让他品味到快乐的滋味。 他受够了。 贪念促使他鼓起勇气捧住她的手。这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青年敛下的双眼之中是一片狂热的血红,晃动的水光如同寿命短暂的晨露,从睫毛上滚落。 他本该狂热索取回报,却终究只是颤抖着,在她指尖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伊涵这一晚睡得很沉。苏醒后,她一点也记不清昨晚发生的事情了。 洗漱完毕,走出卧室,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餐。鸡丝粥鲜美无比,旁边还放了小菜,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她挑了挑眉,没有拒绝,坐下慢条斯理地把早餐吃完。 上班路上又遇到了兔子。 对方看起来心情很好,哪怕今天的西装皱巴巴的,手指却规规矩矩放在兜里,没有神经质地想拉平衣角。 早高峰,车上人很多,已经没有空位了。他被一群大爷大妈挤得颠三倒四,头套都被撞歪了,一路走来不知被翻了多少个白眼,他还是顽强地走到了伊涵的身边。 “早上好。” “早。”伊涵笑眯眯地回应。她假装没有看到兔子的局促。 伊涵侧过脸,悄悄看他整理头套。厚重的玩偶头套之下,青年白皙的脖颈一闪而过,喉结隆起暧昧的阴影,然后……一把被带着诙谐笑容的兔头盖住。 公交一个急停,伊涵没抓稳栏杆,往后倒在了兔子的怀里。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她几乎是立即起了鸡皮疙瘩。 兔子的衣服上沾着淡淡的玫瑰味。 浅淡却又热烈的花香,和他很合适。 伊涵舔舔嘴角,忽然有些干渴。她并没有着急从他的怀里退出来,反而等到车辆恢复平稳后才慢条斯理站好。 “多谢。” 一如往常的礼貌。 “不客气。” 两人再度无话。 兔子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悲苦的气息从头套之中散发出来,就连塑料眼睛都透着一股迷茫的无助。他的话比平时少了不少,以往这个时候,再怎么腼腆,也要绞尽脑汁和伊涵聊上几句。 伊涵若有所思,主动伸手,勾了一下他的小指。 她踮起脚,脸颊微微贴近他的肩膀:“下班后,一起去吃饭?答应的话来接我下班,四点半,我不会等你太久。” 她的声音很快被播报声淹没。兔子只觉得半边身子又酥又麻,脖子一片潮红,在她错身的那一刹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主动拉住了她的手,郑重承诺道:“我会来的。” 伊涵的眼里很快浮现了笑意,她下车,用力向兔子挥了挥手。 兔子蜷起手指。已经过去几分钟了,他的手还在痉挛似的颤抖,兴奋到想用牙齿咬住她触碰的位置,留下深深的齿印。唯有疼痛能记住这一秒的喜悦。 他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 伊涵自然不知道兔子的反应。只不过在步行前往公司的路上,她翻来翻去将手腕看了好几遍。 兔子的手掌很宽阔,能轻松将她的手腕圈起来。男女之间的体型差异让她浮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直到进入电梯,她重新拾起营业笑容,亲和地和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 陆经理还没有回来。杨总监因昨天丢了面子,找到机会就来伊涵面前阴阳怪气,时不时就来催进度,要么就是拿之前拿笔奖金说事。恰好实习生的工作出了点问题,他装模作样地拿着那份数据,啪一下丢在伊涵面前,斥责道:“你们怎么做事的!这样的东西交上来,你好意思吗?” 伊涵略略翻了几页,心头一惊。单据一大半都出了错,顾客要求的合同号甚至没有标注。 “等我改完就给你们送过来。” 杨经理冷笑:“等你改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哟,小涵啊,你这架子摆的够大啊,还要我们一个部门的人等你啊。” 他手里的单子不止这一个,这样说,摆明了就是想要为难伊涵。 不知道实习生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事到如今,只能先把难缠的杨总监应付过去。 伊涵不过十几分钟就将文件修改完,吩咐快要哭出来的实习生将它打印下来,送到杨经理手上。 杨总监阴晴不定地看着修改完的文件,用鼻子用力哼了一声,转头低喝道::“事情都办完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快滚!” 实习生如蒙大赦,连忙小跑着回到办公室,愁眉苦脸地站在伊涵面前:“伊涵姐,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这份我特意留下来,想着等你们给我检查一下再上交的。” “没事。”伊涵摇头,平静说道:“他是在刻意找麻烦。” 杨总监没吃到好处,剩下的半天总算平安无事度过。伊涵和人有约,一直盯着时间,一到下班时间,立马放下手上的工作,恰好和往外走的实习生撞上。 后者有些意外地按下电梯按钮:“姐,今天这么早下班啊。” “嗯。”伊涵点头。 “约了人?”实习生眼珠子一转,暧昧低声问道:“是男朋友吗?” “……”伊涵弯起眼睛:“你觉得呢?” 犹豫了一瞬,她居然没有反驳。 Bunny Man 她匆匆走出大楼,直到走近约定地点才放慢脚步。 兔子握着一个红色的气球,头套端端正正扣在脑袋上,身板笔挺,在灰扑扑的人流中,精神得不像是同样被上班折磨的社畜。 他如有所感转过头。 伊涵向他走来:“等了很久吗?” 兔子:“没有,刚刚下班。” 他把红色的气球递给她:“送给你。” 伊涵接下:“谢谢。” 她不见得有多喜欢气球,抓在手上很碍事,也很显眼。但这是兔子给的……勉强忍耐一下吧。 伊涵将兔子带去了一家僻静的门店。价格不算贵,菜一等一的好吃,伊涵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惊为天人。可惜她没有分享的对象,以她的食量,没吃几口就饱了,今天好不容易能带着朋友一起来,总算能把想吃的菜一餐点完。 两人坐下,伊涵点完单,有些费解地看着兔子。 呃……都要吃饭了,他还是要戴着头套吗? 事实证明,兔子不仅能戴着头套吃饭,还能一点都不洒出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伊涵给他夹的菜就没了大半。 伊涵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离奇的画面。 兔子非但没有摘下头套,而是像卡卡西那样,用着堪比飞雷神的奇妙手速干饭。这个头套是一点也不影响他吃饭的,伊涵甚至觉得,要是兔子骑电瓶车送外卖,头套外面扣个比起头套小五倍的帽子,交警也不会把他拦下。 头套是焊死在他的脑袋上了吗? 伊涵怨念结账。 她开始有些后悔那天没有趁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让兔子摘下头套。头套下的面孔像是卡西莫多,还是潜伏在地下宫殿的魅影?又或是隐藏起真正面容的丘比特,等待蜡油滴落的那一刻,宛如白鸽般消失踪影。 她承认自己被兔子的小花招勾到了。他身上的谜团太多,危险至极,这个似乎比正人君子还要刻板端庄的“人”,实际上是潜伏在黑夜的危险怪物。 她曾经畏惧过他,也试图表现自己的乖顺。她还年轻,还不想死。可当她发现,一昧退让的是更加强大的那个之后,开始不自觉地得寸进尺。兔子已经将她的胃口养大了。 怪物又如何? 伊涵的手腕上系着兔子送的红色气球,走出店门的那一瞬间,气球不经意松开,飞上了遥远的夜空。 “飞走了。”伊涵可惜地说。 兔子笑了笑,他的手背在身后,轻轻勾了勾,气球突然炸开,从里面飘落无数的玫瑰花瓣,洋洋洒洒落下。 伊涵屏住呼吸,不由得伸出了手,握住了一瓣红色。 “什么时候放的?” “一开始。”兔子回答道,“花店剩下了不少。” 伊涵笑起来::“我很喜欢。” 在飘散的红色雨水中,她的笑容明亮热烈,兔子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喜欢就好。”他放缓了语气。 在听到伊涵说喜欢的这一刻,他甚至想要把心挖出来给她。 时间还早,他们沿着江边散步。 伊涵的心情惊人的平静。要是在一个月前,有人告诉她会和一个发传单的玩偶在一起吃饭散步,她绝对会认为这个人是骗子。她意想不到的画面近乎荒谬地发生了。 她和兔子挨得不算近,但也说不上远,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两拳的距离,手臂摇晃的幅度大一些,就能撞上。 兔子的手很好看,称得上是美貌。指骨修长,骨肉匀称,手背上淡色的青筋隆起,这样一双手应该放在昂贵的乐器上,又或者是捏着泛黄的书页,而不是拎着油腻的外卖袋子,送出无数张纸质廉价的传单。 兔子好像总是很缺钱。 伊涵也不是很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赚钱。明明看上去也不需要钱才能生活吧……这么一想,居然有些嫉妒。 “这次能要到你的微信了吗?” 兔子:“哎?!” 不复平时的温和淡定,他大惊失色,万年不变的兔子脸冒出头套也挡不住的尴尬和猝不及防。 “哎——”他拉长声音,不确定地指着自己,“……是我的微信吗?” 伊涵:“嗯……难道这里有第二个人?” 她几乎绷不住笑,兔子难得一见的活泼有种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搞笑情节。 兔子:“啊。” 这里确实没有第二个人。他根本算不上是个人! 他不是人! 而且他根本没有手机!更别说微信了。找的零工全靠贴在角落的小广告。这个城市,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有伊涵,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手机还是个必备物品。 现在的人每天都盯着那寸小小的屏幕,他的头套笨重,要是把眼睛贴在屏幕上,根本就走不了路吧。况且手机都是越小的和越大的越贵,兔子本来想买个老年机,打听价格,工作一礼拜才能买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扭头就走。 但现在……伊涵需要他的微信,可是他没有。 他原本可以拥有她的联系方式的,也许还能和她轻柔地道声晚安。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伊涵诡异地从兔头上get了不可置信、兴奋、懊恼、灰败等等情绪。看来兔子还是有点戏剧天赋的,就算看不见脸,肢体动作完美地将他的心情起伏展现出来。 她迟疑地拍了拍疑似心如死灰的兔子的肩膀:“你没带手机吗?” 这也不碍事。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塞进兔子手里,“我的电话在上面,不喜欢用微信的话这个号码也可以找我。”顺便帮你介绍点工作。伊涵默默补充。 总是去发传单也太不像话了啊。 “哦。”兔子乖乖应下。他不再说话,像是影子一样跟在伊涵身后。 她怀疑地看着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你是不是同手同脚了?” 兔子立马调整了走路的姿势,看上去正常了许多。只是伊涵刚刚转身,他立马撞上了路灯,发出“嘭”的一声。 伊涵惊呼:“你还好吗?” 兔子摸着头套:“没事,没事。” 唉。他默默叹气,总算冷静下来了。 依旧是兔子送她回家。他将人送到了楼下。鉴于上次的情景,他觉得很有必要加强对附近的监察。要是还有不长眼睛的虫子钻过来,他一定要把它们全部做成花肥。 兔子硕大的头套惹了保安看了好几眼,伊涵再三保证才把兔子放进来。 她偷瞄了头套好几眼:“晚上看得清楚吗?” 兔子:“当然。” 他停顿了一下:“你想试试吗?” “诶?”伊涵错愕,“什么?也不是不行……” 下一秒,头套自上方落下,压在了她的脑袋上。脖子上骤然多出不属于自己的重量,伊涵头重脚轻,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兔子搀住她,把她的重心掰向自己。 “现在呢?” “好多了。”伊涵慢慢习惯头套内的环境,“原来是能摘下来的啊。” 她感叹道:“我还以为它长在你的脖子上呢。” 兔子:“……应该不可能吧。” 伊涵:“唔,也许?” 兔子笃定:“不可能。” 世界在一瞬间变得狭窄无比,光线变得微弱黯淡,伊涵只能从头套隐蔽处留出的两个小孔往外看。难为兔子每天都要在这么有限的视野中灵活躲避行人,伊涵试探性往前走一步,都要觉得自己马上会被绊倒。 “小心。”兔子揪住她的袖子,在前面引导她。 “慢慢来。”青年的嗓音轻缓。 脚下的路变得崎岖无比,伊涵一会儿向右晃,一会儿倒到左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她压住喉咙口的尖叫,紧紧地握住了兔子的手指。 对方瞬间紧绷了起来,郑重地注视着被勾住的手指,然而轻柔收紧,像是握着一件珍贵的古董那样,他甚至不敢用力。 他很敏感,察觉到了伊涵对他的信任。 数年间痛苦的守望在一瞬间倾泻而出,他眨了眨眼眸,沁出了一点水光,又好好将所有的占有和贪念收敛起来,重新回到那副皮囊下。 伊涵看不见他的动作。 头套内的视线有限,她努力抬头,也只能看到兔子一小截尖尖的下巴。黑色的碎发贴在脸颊上,似乎起了静电,乖顺得不像话,略长的发尾被扎成短短的一束,从正面看,只能看到一点点马尾的影子。他的唇色很淡,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飞快地向上扬了一下。 ……尽管只看到了下巴,模样还挺招人的。 伊涵放空脑子思考了一下,重新在兔子和田螺姑娘中间画了个等号。 “差不多了。”伊涵捏了一下兔子的手指,示意他把头套摘下来。 头套对她来说有点重,带久了脖子很酸,社畜脆弱的颈椎禁不起折腾,只能点到为止。 兔子把头套从伊涵头上摘下,重新戴了回去,速度快得像怕人偷看。 “这么担心我看到你的脸啊。”伊涵开玩笑说道。 “下次吧。”他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伊涵的头发被蹭乱,闻言看了他一眼。 “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她半真半假地抱怨。 兔子:“下次再说。” 伊涵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在敷衍我。” 兔子轻笑了一声,如提琴般优雅华丽的声音郑重承诺:“我没有。” “好吧。”伊涵不满地撇撇嘴,“我回去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晚安。” 少女的眼神清亮,笑容宛如夜晚一瞬即逝的夜昙。 他目送着伊涵走入楼道,直至人影消失不见,才摘下头套,急切地用唇角碰了碰手指。 她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舌尖卷着指腹,他一丝不苟地将她的气味全都吃了下去。 Bunny Man 托兔子的福,伊涵这几天过得很不错,再次收到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里的花,她也没着急丢掉,全都养了起来。 伊涵的心情明朗没持续多久,孜孜不倦故意找茬的杨总监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都要,重做?”伊涵不可置信地强调,“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了,而且这个项目我们一直都有跟甲方沟通,不可能到现在才说要修改。” 杨总监:“我是领导还是你是啊?” 他拍了一下桌子:“知道时间来不及还愣在这里干嘛?” 伊涵磨牙:“好。” 不是甲方的问题,是这个傻逼在搞事。 她怨气冲冲回到办公室,将第一页的话术变了个顺序,保存,关闭。 不就是摆烂吗,谁不会啊。甲方都没指手画脚,他来凑什么热闹。只要最后没出乱子,管他姓杨的有什么意见。 伊涵越想越生气,饶是她性格温和也忍不住对着陆经理大吐苦水。 陆经理:“他真是……”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手够长的。” 就算是一个部门,伊涵也不是他的直属下级,管得够宽。 陆经理安慰道:“没事,我快回来了。” 伊涵心情稍定,寒暄两句挂掉了电话。 她怕留下加班又出现上次被堵在座位上的场景,这几天都跟着实习生踩点下班。反正工作都做完了,没人能挑剔她。 在等电梯的期间,实习生对她挤眉弄眼:“又去见那个人?” 伊涵:““……” 她用力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别随便打听姐姐的事情。” 电梯门开了,伊涵抬步迈入。 实习生扁嘴,跟在她的身后:“我上次看到……” 她的话音减弱,牢牢闭上了嘴巴,安静当一块面壁思过的石头。电梯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伊涵抬起头,看到杨经理走了进来。 怪不得。她心中了然。杨总监一向不受欢迎。 她往旁边靠靠,恨不得黏在墙上,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没想到察觉到她的抗拒,杨总监非但没有避嫌,而是恬不知耻地往她身边挪,甚至紧紧贴着她,差点就要挤在她身上。 “小涵啊,让你改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佯装亲切,还要来捉伊涵的手。 她被恶心的不清,一下子打掉了。 杨总监:“瞧你,我这是为你好,你不会还记恨上了吧?” 伊涵:“……” 她干笑两声,敷衍道:“哪里哪里。” 电梯从8楼往下,很快停到了一楼,电梯里的人往外涌,她装作不小心趁乱踩了他一脚,然后很快挤出电梯,将人甩在了身后。 杨总监看着皮鞋上的脚印,恨得牙痒痒。 他找到车位,大力关上车门。 小丫头片子气性倒不小。本以为她该服软了,姓陆的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护着她。杨总监恼怒地锤了一下方向盘,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家里小孩被送去了寄宿学校,妻子早在三年前就跟他离婚了。现在回家也吃不到一口热饭。他调转车头,打算找个地方吃饭。 刚把车停好,就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伊涵正靠着一个……套着人皮的兔头? 视线猝不及防被粉红色的兔头占据,他满脸都是茫然的。 这什么?兔头? 两人表现得很亲密,像是认识很久了。 兔头手里拿了一朵皱巴巴的玫瑰,花枝蔫哒哒的,品相不好,廉价无比。 拿这种东西送人,绝对会被嫌弃的。杨总监嘲笑着不知好歹的兔子,心里的恶意像是毒蛇喷出的毒液,他阴暗地守在车内,透过车窗密切关注伊涵的一举一动,等着她愤怒地将花扔掉。 可伊涵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毫不犹豫接下,露出灿烂的笑,像是对这份礼物喜爱至极。 杨总监:“……” 她真的看上这个穷酸兔头了? 杨总监以为的情人低语,实际上是—— 兔子:“刚刚去帮花店送货,回来才发现花掉出来了一枝。” 伊涵:“会被顾客投诉吗?” 兔子:“不会吧。现在的人根本不会数数。” 他随手将花递出去,“给。” 被□□过的蓝玫瑰也别有一番美感,伊涵心无芥蒂接下:“多谢。” 说起来也是凑巧,伊涵去了趟超市,出门就看到了被小孩子围着要抱抱举高高的小孩。家长的手机虎视眈眈地守在兔子面前,他真的就没有拒绝,认命一个个举过去,耐心极了。 将孩子举起来的一瞬间,西装都遮不住他坚实流畅的手臂线条,宛如被精心雕刻的大理石像,胸部的衬衫紧绷,将腰腹的肌肉完美展现。好几位女士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胸前挪不动了。 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兔子即将变成某知名景点,她看够了热闹,拦住跃跃欲试往上扑的小孩,拉着他冲出了包围圈。 领前别着的玫瑰被摘下来,送到了伊涵手中。 她转着花枝:“接下来还有事情吗?” 兔子头脑空白了片刻,谨慎回复:“没有。” 伊涵笑容明媚无比,她指了指堆在脚下的塑料袋,“那……帮个忙?” 附近超市有做活动,伊涵上个季度充值的储蓄卡还没用完。在公司被杨总监恶心得够呛,下班后,她将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转移到了购物上。 看得顺眼的东西就扔进购物车,一时上头,她在结账的时候才发现,购物车里的东西,就算她有四只手都拿不过来。艰难卡住购物袋挪出超市,一抬头就看到了兔子。 也不是该说走运还是倒霉。 起码对于伊涵来说,看见兔子那一刹那,她无疑撞上了救星。 这点重量对于兔子来说,当然不在话下。他无言提起最重的两个购物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伊涵身后。 观望情况的杨总监彻底懵逼。 就这么……走了?! 伊涵真就那么喜欢一个穷酸发传单的?甚至为了他拒绝自己的好意? 仔细想想,那颗兔头长得还有点眼熟,前不久好像还刚刚见过。记忆一瞬间回笼,杨总监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打断自己好事的就是那个兔头! 他的手锤在方向盘正中心的四个圈上,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他的脸色阴沉,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反而驱车跟上了公交。 街上车很多,公交车后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轿车,一点也不起眼。 直到停在小区前的公交站,他看到两人下车,也连忙将车停好。抓起公文包,装作下班回家的小区原住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保安看了他好几眼,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有叫住人。 杨总监松了口气,担心被人察觉,刻意隔了段距离,模样鬼鬼祟祟,看着有几分猥琐。他眼巴巴地望着,直到两人上楼,他才反应过来。 不是,他跟来干啥,难不成还要蹲守那对狗男女?想到伊涵姣好的面容,心里腾的冒出几缕邪火,伊涵对他的抗拒和在兔头面前温柔如水的模样不断换闪,到底硬着头皮守在了原地。他转了一圈,发现这个角落恰好没有监控,便耐心等待兔子下楼。 到时候他得要好好烧上一把火。杨总监冷笑,伊涵长了一张不本分的脸,谁知道吊着几个备胎呢,像是那样的穷小子,一定受不了的。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杨总监一拍,脸上顿时起了红肿。蚊子在掌心炸成了一团血。 他的面色狰狞。这么长时间,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兔子只是被留饭了。 将东西提上来,伊涵才发现此举不妥。她犹豫地看着放下东西,立马往电梯走的兔子,试探性开口:“要不要在我家凑合一下?” 好歹兔子帮过这么多次忙,把他当做工具人用完就扔,是有些不礼貌。 兔子慌张收回迈开去的腿:“我吗?可以吗?” 这两句诚惶诚恐的发问差点让伊涵笑出来,她干脆将门一推,“进来吧。” 家里没有合适的拖鞋,只能委屈兔子直接踩在地砖上。 伊涵将东西放好,看着坐在沙发上,浑身紧绷僵硬的兔子,取笑道:“你在紧张呀。” 兔子竟然不否认:“嗯。” 伊涵哑然:“……我又不吃人。” 你吃人才差不多。 她系上围裙,黑发被撩开,露出颈后雪白,粉色的蝴蝶结端正系好。兔子看着这一幕,脚尖动了动,更加局促地并拢在一起。 今天买了不少菜,伊涵自己吃的不多,考虑到兔子,她特地多烧了几个。 还是上次的惊人的吃法,兔子面前的筷子一直在动,头套上呆愣的表情不变,筷尖戳进头套里,嗖一下一口饭就没了。伊涵把碗里的吃完,放下筷子,一直盯着兔子的动作。 见他不自在地搁下筷子,她也跟着放下手里的被子:“怎么不吃了,不喜欢吗?” “……很喜欢。”他低声说道。 第一次在伊涵面前吐露见不得人的阴暗爱意,心里又酥又软,好像含了一块带着针的糖,毫无防备就能让他生不如死,头套下的耳朵已经泛红,扩散的红色径直往脖颈蔓延。 “你很热吗?”伊涵故意问道,她伸出手,很快地碰了一下兔子的手背。 男人的手背隐约能看到其下的交错的经络,摸上去甚至觉得会有些恐怖。他的手背是冰凉的,伊涵的指腹是恰到好处的温暖。 已经到了秋季,前几日降水颇多,气温降得飞快。她已经将空调罩上了。 “没有。”兔子不声不响地站起身,熟练地将碗筷收拾好,“稍微有点闷。我帮你洗碗。” 伊涵还没回过神,就看着青年顶着一颗硕大的兔头,转身撞在了厨房的透明移门上。 “噗。”她没忍住笑,开玩笑般拍了拍委屈垂下的兔头:“好了好了,不痛不痛。” 她将搁在一边的围裙递给兔子:“我不跟你客气。但你是客人,要不……我和你一起洗?” 兔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还有这样的好事? Bunny Man 伊涵和兔子两人分工明确。 一个刷碗,一个冲干净。 洁白的泡沫从兔子手中溜走,欲盖弥彰般留下一点没有散去的痕迹,粉色的指甲盖修剪得整整齐齐。伊涵看着他的手,有点走神。 “你有茧子吗?” 她伸出自己的手,让兔子看。 因为常年敲键盘,加上还要整理别的东西,手上经常带着擦伤,指腹还有一层薄薄的茧。 兔子也学着她的样子展开手指。 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没有哎。”伊涵惊奇道。她以为兔子这么辛苦,每天都需要干体力活,手上一定会有一层厚茧。她不信邪地捏着他的手指翻了个面,“真的一点都没?” 泡沫润湿手指,剩下的一点透明泡泡也变成服帖在手指上的滑液。手下是一双温热的手,完美地像件艺术品,但也能将她的手整个包起,带着与女性不同的力量感,蹭到手指上的洗洁精粘稠的丝线断裂。 真好啊,伊涵默默地想。从来不涂护手霜,骑车不带手套,大夏天不用防晒,皮肤也这么好,夸他天生丽质好像也是在辱骂人。 她将自己的手冲洗干净。和那张漂亮的脸不同,她的手并不算整齐,因为有轻微的强迫症,她每天都要洗很多次手,加上工作性质,冬天还会长出又厚又痒的茧子。 她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孤儿院寄宿的冬天。 兔子默默地将碗一口气洗干净,脖子红得惊人。 帮忙将剩下的残局处理干净,他也该离开了。 伊涵并未阻拦。 “今天多谢你了。”这句话好像说了很多次,她笑了一下,干脆也换上鞋子,送他出门,“我送送你吧。” 这句话说得蛮有趣的。不管送到哪里,兔子总会回来的。 夜幕已经降临,今夜无星无月,苍蓝的夜空看着有些惨淡。路灯晃悠悠地亮起,伊涵停在了离小区大门不远处的地方,“就送你到这里——” 一只红色的断手飞袭而来,擦着伊涵的脸颊落在了身后,掉落在地发出噗嗤一声响。 兔子将她拉到身后,如有预感一般抬起头。 空荡荡的人型内钻出一点虫子抖动的触须,光影摇晃间,伊涵看到一点红色的东西,随着藏在人体中的东西的动作,长长的一根掉出来半截。 是肠子。 想要呕吐的欲望强烈,伊涵苍白着脸,抓紧了兔子的衣服。 视线往上,陡然一黑,兔子将她往前扯了一点,轻叹一声,盖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他的嗓音依旧带着一股别样的轻柔,在这个血色交加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伊涵干涩问道:“那是什么?” 兔子拎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柴刀,掂量一下,抡了出去。 柴刀如割草一般,将只剩脖子一下的人形连同腹中的蜈蚣一起碎尸。 千足蜈蚣,死而不僵。上次他来得匆忙,只顾着将人哄回家,忘记了检查虫子是否假死。也许碰巧寄居于某人的尸块之中,吸干了充满生机的血肉,才大着胆子对伊涵二次下手。 不过这都不重要。兔子忧愁叹气。 他该怎么向伊涵解释? 惊恐的少女宛如一只哆嗦着羽毛的雏鸟,连娇艳的面容都褪了色。手掌盖住的双眼不安地眨动着,滚烫的泪水落入掌心,又顺着掌纹滚下,几乎要灼伤他。 可他现在是伊涵唯一能够依靠的人。虫子不是好东西,他当然也不是。看伊涵依偎在他的怀抱,兔子升起了奇异的快感,残忍的欢愉又很快落下。 伊涵扒着他的手,忍着反胃往外看。不远处的地上只有一把柴刀,空荡荡的衣物摊开,钻表在地面上闪着光。 她记得,杨总监就有一块钻表。据说价值不菲,他炫耀过好多次,每天上班都要佩戴。 双膝忽然一软。 兔子及时搂抱住她,没让她滑到地上。 伊涵用力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那是什么东西?” 兔子无言:“我先带你回去。” 讨厌的上司突然变成了一坨行走的尸体,虫子喰食他的内脏的那一幕给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强烈了,一个好端端的活人突然变得血肉模糊,还遭遇了那样的……伊涵止不住地发抖,忽然用力甩开了兔子,狼狈地跌落在地。 原来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在夜里潜伏的东西比她想象得凶险得多。 刚才的场面刺激得她想吐。可晚上她并没有吃多少东西,无论怎样干呕,也只能吐出一点清水。 红色的,那是尸体。 前一天还在她面前说话的人此时已经被残忍杀害。杨总监不算个好人,伊涵甚至很讨厌他,但他死掉的那一刻,伊涵还是产生了物伤其类的悲痛。 恐惧是会传染的。 杨总监放大的瞳孔,抽动吐出白沫的嘴角,无一不在诉说着临死前的绝望。 虫子已经散做泥沙,死人无法复生,兔子收敛了被称作遗物的东西,转而扔进了垃圾桶,这个举动让伊涵更加恐惧,她撑着站起来,站得离他有段距离。兔子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直至撞上路灯。 他大步走上前,停在三步之外,伸出一只手。 伊涵从胸膛里憋出一声闷闷的咳嗽,忽然踉跄着上前两步,跌进了他的怀里。光是害怕就已经花了她所有的力气。 “他被吃掉了。”伊涵哽咽道。 那只手,在半刻钟前还被她攥在手里,不依不饶地想找出哪怕一寸粗糙的皮肤。在惨白的路灯下,它带着某种从黑暗处伸出的微妙试探,带着不容她拒绝的强硬威胁,仿佛那些暧昧的流动也如泡沫一般碎掉了。 “嗯。”兔子的声音温柔无比。 他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同情。人类不合时宜的狡猾总是让他们错过很多东西。要是杨总监没有鬼迷心窍来伊涵楼下蹲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许现在还在家里陪着放学的女儿。 他的衬衫被抓皱了,伊涵出奇地用力,手指几乎嵌入他的肉里。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她哽咽着问道,声音几乎从牙关里挤出来,舌尖尝到了血腥味,“你——也会吃掉我吗?”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 吞吃这件事发生在捕猎者和被捕猎者身上,也会发生在某些成为配偶的动物之中,螳螂、蜘蛛、水蟒。也许也会发生在他和伊涵之间。 但是他回答道:““我不会吃你。” “它们也不是我的同类。” 他疼惜地抚摸着伊涵的头发,像是在安抚幼童一般,“不用害怕。” 是啊,人类明明是这样弱小的生物,所以在那日看到因为发病而倒下的少女时,他才会感到困惑。 对于长生种来说,短短的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而在这几十年中,沧海桑田,房屋拔起万丈高楼,稚童已经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很快变成埋入土中的泥沙。 一次简单的出行也可能要人性命。 他为了追寻出逃的因赛特匆匆赶路,却在那时看到了还年少的伊涵。因为发病而倒在地上的少女吃力转动脸庞,即将溃散的眼神与他对视。不知为何,他产生了奇怪的悸动。少女的唇色已经变成骇人的青紫,呼吸微弱,那双漂亮到好像被神明赠与了万倾星空的眼睛已经开始失去光彩。 她像是一株花。 一株应该被娇养在他的花园里的花,就算枯萎也凄美无比。 出于好奇,他上前触碰了她。 “你要死了。” 回应他的只有越发沉重的呼吸声。 “你有什么愿望要满足吗?” 当然,他不一定会帮忙实现。 然而少女只是吃力地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他垂下的耳朵,在那一瞬间,她费力地笑了起来。 “我想要一只兔子。” 她一直是很懂事的孩子。帮助园长妈妈管好下面的弟弟妹妹,不争不抢,只可惜被赐予这副容貌的同时,也不幸的缺失了对人来说最为重要的健康。无数人可惜地感叹,这么乖巧的孩子居然有一颗不健康的心脏,然后带着其他的孩子离去。 她是弃婴,父母都知道她活不了了。 好在园长从来没有放弃过她,她得以苟延残喘到今日。 身上的衣服是黑色的,她早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刚好能用来当丧服。只可惜,她对人间似乎还有留恋,在最后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赠与妹妹的兔子。 妹妹刚来不久,父母已经去世了,她想要一只能够陪伴她睡觉的玩偶。 眼泪从逐渐消失光彩的眼眸中掉了出来。 在即将到来的十八岁,她想要一只兔子。 兔子的手指上残留着温热的泪水。 他只是长得像人,但并不具备人类该有的器官。他更像是一株会走动的植物,只要沐浴夜风和露水,他就能满足所有的需求。 他好像被人类需要了。 一个刚才死掉的人类。 刚刚接触世界的花园主单纯无比。 他掏出了自己的心脏,赠与了逐渐冰凉的尸体。 那是一颗注定没有感情的,只充斥着挣扎与血腥的心脏,居然与少女无比相配。 祈求怪物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留下了自己的心脏和最能干的影子,带走了她的自由与爱情。 奇怪的是,那天起,他的胸膛里长出了另一样东西。 Bunny Man 兔子叹气,将久久不言的少女抱了起来。 他的肩膀宽厚,伊涵宛如孩子那样坐在他的小臂上,在男人健硕的身材对比下,她纤细得像是下一秒就会被折断。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他安抚道,“我先送你回去,慢慢跟你解释。” 最近冒出来因赛特越来越多了,兔子隐隐有些不安。 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出门匆忙,伊涵原本没打算送兔子多远,灯光没有熄灭,依旧保持着出门前的状态。 加湿器无声吐出烟雾,空气中散发着令人愉悦的食物对香气。 伊涵肩膀上搭了一块毯子,手脚冰凉。兔子推过来一杯热水,她没喝。 一旦看到流动的液体,她就不自觉回想杨总监的惨状。 她从来不知道人体原来能被扭曲成那样。 胃部抽痛灼烧,伊涵急促呼吸着,忽然冲进洗手间,将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体力被消耗殆尽,她趴在盥洗台上,快要栽倒下去。 兔子抓住她的手臂,耐心给她擦脸,又不顾她的挣扎给她灌了半杯淡盐水,将剩下的秽物处理干净。 “那是潜伏在另一个世界的物种,因为形态和虫类相似,被称为因赛特。”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童话,“每到午夜,月光最亮的时候,祂们就会从另一个世界钻出寻找食物。” 伊涵的呼吸急促了几分:“那为什么它们要找我?” 兔子哑然。 伊涵的感觉很准确,敏锐到超出了他的预想。 在这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要偷偷捡漏的家伙。他予以了最严厉的惩罚,除了逃走的几只,剩下的全部沉睡在花园里。 “那么你呢?”伊涵质问道。 她暖棕色的眼眸浮现如薄冰一样的寒光。 兔子:“……” 兔子:“我是负责看守他们的人。” 也许他不能称之为人,但总比说自己也是怪物好多了。 伊涵的面色却白了几分,她半阖着眼,不知想了些什么,伸出手。 兔子很快将手覆上来。 男人的手掌宽大,缩在她纤细的掌心显得有点局促。 伊涵捧住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经过刚才令人窒息的画面,她似乎又很快平静下来,好像纯天然相信兔子所说的每一句话,把他彻底纳入自己的世界之中。 她的脸颊滚烫得不可思议,因恐惧而泛红的双颊有种令人不能直视的瑰丽,呼吸也是热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沉默半晌,她又问:“你真的不会吃掉我吗?” 兔子:“……” 兔子:“真的不会。” 他难耐地滚动喉结,让他的话失去了可信度。 “哦。”伊涵慢吞吞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 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毕竟他是怪物,就算他不吃人,食欲也是正常的生理欲望……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 少女轻快的笑起来,她将整张脸埋进了兔子的手心。 他的身上有股好闻的玫瑰味,浓得让人发烫。她轻嗅着手指,柔软略有厚度的嘴唇磨在他的手腕上,像极了一个吻。似乎玫瑰的味道让她发醉,伊涵的眼神有几分迷茫,琥珀色的眼眸外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雾。 “你知道我之前身体不好吧?” 没等兔子回复,她自顾自说下去:“所有人都觉得我活不下去了。学校觉得我是不定时炸弹,同学不敢靠近我,认为我是个扫把星,他们在等我死,最好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伊涵没有埋怨,只是在陈述事实。 拿不出高昂的医疗费,园长还有一家子的小孩要照顾,伊涵已经给她添了很多麻烦,不敢再奢望什么。一个人藏在黑暗中,越是压抑,越是痛苦,所有的疼痛都藏在旧衣服之下,皮囊是完整的,心却千疮百孔。 她不甘心就这样死掉。她想要被一户好人家收养,她想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也只能无力地看着新进来的孩子被一个个领走。 他们都觉得她会枯萎在十八岁。这两年的检查报告显示,她所剩的时间寥寥无几。也许她比放在冰柜最外面的即期食品还要可怜,人们的目光总是竭力控制惊慌,好像她不是人,而是随时会被虫蝇叮食的废料。 伊涵从来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偏爱。 在小学的时候就有一堆小男生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献殷勤。长大一点,病弱苍白的脸色也无法掩饰惊心动魄的美貌,也因此引来了许多狂蜂浪蝶。 可是她知道,对于皮囊的喜爱只是短暂的迷恋,令人窒息的欢喜褪去,爱意就会如泡过三盏的茶叶般乏味。在认识到她不可医治的病情之后,那些喜欢就像是露水一样蒸发了。 她用力地将兔子的手按在她的咽喉处。 兔子一惊,想要收手,伊涵却不肯。 她嗤嗤地笑着:“我讨厌它们,太丑了。” 她说的是那些虫子。 “你喜欢我吧?” 兔子自以为的隐蔽在伊涵眼中拙劣无比。喜欢一个人,世界都是绕着她转的,兔子巴不得把她最需要的东西双手为她献上。 就算是怪物又怎样? 伊涵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内侧的软肉挤压着西装裤,褶皱堆出波浪般的痕迹,她勾住他的领口,脸颊几乎贴在头套的鼻尖。微凉的手指沿着锁骨向上攀升,轻轻划过他的喉结。 她的眼中带着病态的痴迷:“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我只是想活下来。” 和“祂”相处的时间中,她逐渐领会到“祂”的强大,从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变成眼前的兔子,盛放畏惧的容器一变再变,最终酿成一味深沉的酒,灌入她的喉间。 大概没有人能理解她在见到兔子的那一刹那是多么欣喜若狂。原来世界上是有为了她而存在的东西的,祂是一株任人□□的花,哪怕生着尖锐狰狞的刺,也会乖顺把花朵垂进她的手心。 手指勾住他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看着骑在他身上的人。 又是那种酥麻的痒意。他有点想咳嗽。 纤细的手指卡进他的嘴唇,抚摸他钝钝的牙齿,头套是兔子,他的牙齿也像是草食动物一样平滑,就连用来撕咬食物的犬牙也是平的。他克制不住地舔舐她的手指,柔软的舌头滑过她的指缝,像是在用力确认这一幕是否是真实,他握住伊涵腰肢的手不断收缩,迫使她的小腹贴近他的躯体,黏答答地又亲又咬。 不想放过她。 他近乎恶毒地想。 要让伊涵完整地为他盛放。 哪怕他站在因赛特的对立面,这也并不等于他和人类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在本质上,他和因赛特才无限接近,一样的贪婪狡猾。 因为担心被认出是怪物,每次他都尽力将自己打扮得与常人别无二致,西装和衬衫从来都是整整齐齐扣好,只露出脖颈那一部分,不知何时,衬衫被拉到了胸前,被隐藏住的皮肤和人类一样光滑柔软。 他的呼吸炽热急促,脖颈也泛起了一层漂亮的粉红色。他的□□很完美,每一寸肌理都像是雕刻家精心创作的杰作,可上面布满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伤疤损坏了这具躯体的圣洁感,让人忍不住想留下更多凌·虐的痕迹。 伊涵描摹着疤痕的外廓。兔子显然很怕痒,试图躲避她的触碰,腹部的肌肉线条越发清晰,口腔紧紧绞住她的手指,吞咽不下的口水落在了外面。 伊涵抽出了被吮得湿漉漉的手指,随意在他身上蹭干净。衣衫凌乱,领口露出的一角闪过灰褐色的伤疤。为她操刀的是业界有名的医生,缝合很精细,然而创伤太过狰狞,就算她昧着良心也不能说伤疤好看。 “医生说错了,18岁那一年,我没有死掉。那之后,我突然变得很健康。但时间像是偷来的,我还是担心自己突然一睡不醒。” 她凑上前,勾住兔子的脖子,手指插入衬衣松松垮垮的缝隙,“……在我死去之前,吃掉我吧。” 更加依赖这段关系的其实是她。在迫切需要一点荒诞的、能够给她精神寄托的存在之时,兔子出现了。这么多年来,她清醒自己需要保持正常人的理智,明白不能跨过那条界限,直视不可名状之物必将毁灭自身。 最先打破规则的是他,在意识到兔子到来的那一瞬间,她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坏掉了。 “吃掉我。” 她现在是死人,还是活人?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梦?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近乎呢喃的微弱声音中,男人的动作堪称凶猛,玫瑰颤巍巍地在他手中绽放,被他揉碎在伊涵的发间。 她的双颊通红,搭着他的肩膀,在他的脖子上留下无数的齿印。最深的那个,她按住兔子的头套迫使他往后,在喉结上重重咬下,虎牙的尖端卡住他的喉咙,像是要将喉结整个咬下来,森寒的齿印留下像是标记一样的红肿。 兔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手背青筋暴起。 花香糜烂颓废,被碾得不成样的花蕊淌下粘稠的汁液,在地毯上泅出深色的痕迹。 她靠在兔子的肩膀上,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Bunny Man 伊涵醒来时,兔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被弄脏的地毯和沙发已经清理干净,仿佛做完没有发生那样荒唐的事。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加快速度洗漱完就去了公司。昨晚胡闹了一整夜,伊涵几乎要被做死在床上,刚刚阖眼,闹钟就响了,根本没睡几个小时。 她揉着额角,眼下一片黛青,实习生看到了,免不了要关心一句:“姐,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伊涵有些心虚:“嗯,不是很舒服。” “啊,这样啊,赶紧请个假回去休息吧。” “不用,不是很严重。你去忙吧。” “嗯,好吧。好在今天杨总监不在,不然又让你做那么多工作,身体要累垮的。” 听到熟悉的名字,伊涵僵住,身上一阵阵发冷。没过多久,她发白的脸色好转,甚至平静地回复:“确实挺幸运的。” 实习生注意到她的不自然,连忙跟上,她没有想太多:“你的脸色不是很好,需要我去买点药吗?别硬撑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话还没说完,她的脑袋被敲了一下。伊涵如往常一样笑着:“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又给我惹什么乱子了。” 实习生闭上了嘴巴。 不知道为什么,杨总监破天荒地没有来上班,甚至都没有请假。莫名其妙联系不上他,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议需要他主持,秘书着急得要死,险些爆了粗口。好在陆经理的工作只剩下一个收尾,交给陪同她一起出差的下属做也出不了乱子,干脆买了今天的飞机,直接回了公司。 顺利结束杨总监留下的烂摊子,陆经理送走客户,将目光放在伊涵身上。 少女含笑,向她投来询问的眼神:“?” 陆经理忍不住问道:“你交男朋友了?” 倒也不算。 伊涵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还在观察期。” 陆经理欲言又止,最后拍拍她的肩膀:“小心身体。”后来下班前,她又带了点补品塞给伊涵,让她拿回家吃。 伊涵看着桌子上出现的大包小包,转头问:“什么意思?” 实习生瞄到阿胶红枣的包装,笑嘻嘻开口:“我猜,是让你不要纵欲过度吧。毕竟伊涵姐你看上去就像被妖精榨干了。” 伊涵:“……” 男妖精确实蛮磨人的,她一想要推开他,他就含着她的手指,手臂贴在她的腰上慢慢磨蹭,发出忍耐的喘息声,看上去要放手了。可要是她流露一点动摇,就会被重新拉入情潮中去。 一开始兔子动作生疏,后来也不知怎的突飞猛进,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别的花样,一连来了好几次,伊涵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嗓子哑得不像话。 不过体验还挺不错的。被榨干说的有点过分,充其量是他们互相采补。 她把补品全部塞进抽屉里,打算带回家拿给兔子做点别的吃,抽屉合上,伊涵笑眯眯地看着实习生:“还不走?” 吃瓜群众遗憾退场。 直到下班,杨总监都没能出现。他女儿找到了公司,眼眶红通通的,全无上次伊涵见到的盛气凌人的模样。她抓着认识的人的袖子,不甘心地说了什么,脑袋后面绑着的高马尾都低了下来。 伊涵张了张嘴,最后紧紧抿起,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许对小姑娘来说,彻底隐瞒事实的真相才是件好事。她还是个要被庇佑在羽翼之下的孩子,看到的世界也只有窄小的一方,被告知自己的父亲其实是办公室的性骚扰惯犯,在尾随女同事回家的路上被奇怪的生物吞掉,大概也会崩溃的吧。 更何况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扯。要不是伊涵亲眼见过,大概也以为是在说笑。 她打卡下班,想悄无声息地离去。可突然,小姑娘如有所感地转头,眼睛一亮,飞快地向伊涵跑来,死死拽住她的衣服不让她离开:“我知道你!你昨天见过我爸吧!?” “大家都看到他来上班了。” “不是!我说的是下班!他一定是去见你了!”女孩暴躁地说,神情因痛苦而变得扭曲,“他总是在家里说你,在我面前说好话……他喜欢你。” 伊涵蹲下,很平静地看着她:“那不是喜欢,也许他只是喜欢我的外表。” 这话已经算是含蓄的了。杨总监纯粹就是见色起意,之前也找过别的女同事,不少人都恶心他的做派,但碍于他的职位不敢多言。 对小孩子不能这么说。有些事情她来做就是逾距了。 “可是——”女孩不甘心,却在看到伊涵影子的时候愣了一下。 是看错了吗?她刚刚看到,女人的影子扭动了一下—— “影子……”她喃喃道。 伊涵:“嗯?你说什么?” 女孩沉默不语。 陆经理知道她家里状况,也糟心杨总监就这样抛下女儿消失得一干二净,给他的前妻去了电话,这时候应该也快到公司来接人了。 杨总监的前妻是个穿着朴素的女人,但从她手里的包可以看出,她的生活并不拮据,见到女儿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说:“囡囡,妈妈来了。” 伊涵有些羡慕,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去吧。” 见着一脸犹豫的女孩被妈妈抱住,她也站起身,走出了公司。 陆经理把事情交代完,快步追上伊涵:“我送你回去吧。” 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外面漂,还莫名其妙遇到这种事情。要不是看在杨总监的女儿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孩,她都要不顾情面骂回去了,伊涵那样标志的姑娘要什么男人没有,哪里看得上杨总监那样的老男人? 自家小孩只有自己心疼。 伊涵没有拒绝陆经理的好意,上了她的车。 “被她妈妈接走后应该能消停点了。”陆经理开了导航,跟伊涵讲刚才听到的事情,“要我说何必呢,杨狗要了小孩,逼得他前妻只能一个月见一次孩子,又不好好养。” “是啊。”伊涵感慨道,想到女孩强撑着不安,色令内荏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可惜。” 她也不知道在可惜什么。 车停在小区门口,陆经理叮嘱道:“回去记得吃补品啊,瞧你虚的。” 伊涵:“……我会的,陆姐。” 怎么还是没翻篇啊! 陆经理好奇伊涵的对象的到底是谁,可她不说,陆经理也不好意思问。但她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见到了传闻中“榨干”伊涵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有些皱巴巴的西装,身材高大修长——但这可能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脑袋上扣着兔子头套,不知道干什么来的,甚至同手同脚了也不自知。 陆经理看着这颗怎么看都不像个体面人的兔头,头脑一懵。 伊涵打了声招呼下车。 陆经理无法形容自己欣赏的女孩子带着羞涩雀跃的表情,小鸟依人地挂在男人的肩头。她的表情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 就这? 她的“男朋友”整个人都不对劲吧!她并非歧视兔子的职业。伊涵从青涩的毕业生蜕变为独当一面的职场人,前程万里—— 个人情感问题她也无法过多干涉,只能纳闷地想:伊涵什么时候眼光这么独特了? 她一脸恍惚地离开了。 然而伊涵也并没有娇柔造作在所谓的男朋友怀里撒娇,她狠狠扯住兔子的领结,“早上去哪里了?” “去买花了。”兔子乖巧道。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现在的伊涵很危险,后背有点毛毛的。 “哦。是给我的吗?”伊涵笑道。 “嗯。” “你也知道赔罪啊,我还以为你昨天在我身上任性妄为,已经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呢。”伊涵两指分开,像是筷子一样去夹他的喉结,兔子的沉默让她有些不快,她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膝盖,“说话。” “对、对不起。”兔子弱弱地为自己辩解,“可是后来是你……” “我的错咯?” “……我的错。” 伊涵心情转好,她干脆就这样坐在兔子的手臂上,让他抱回去。 保安大叔的表情奇怪,似是不忍心看到这副黏糊糊的场景。 兔子熟练地从她的包里勾出钥匙,大摇大摆地进了家门。也不知道在脑海中经过了几次预演才能这么熟练。 她被放置在沙发上。兔子翻出放在小篮子里的毛毯,体贴地盖在她的膝盖上。他温柔的动作让伊涵又爱又恨,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耳朵。 头套的设计巧妙,耳朵之中装了能自由弯曲的软钢丝,在扯动下,兔子的耳朵打了个卷,缠绕在了伊涵的手指上。 察觉到她对耳朵的异样热情,兔子往前倾,蹲在了地上,将两只耳朵都送到了她的面前。 伊涵想到昨天在这张沙发上发生的事情,冷笑一声,将两只耳朵打了个蝴蝶结。 兔子:“?” 他削了个苹果塞进伊涵手里,转身去厨房忙活。他娴熟地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自己需要的东西。给伊涵做饭让他感到幸福。 伊涵的口味比较清淡,他做了两菜一汤,把盘子放在餐桌上,招呼伊涵过来吃晚饭。 吃完晚饭就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了。 兔子没动筷子,全程紧紧盯着伊涵秀气的吃相,等她放下筷子,兔子会意撤走餐具,把盘子洗完塞进橱柜。 他脱下围裙,腼腆地蹲在伊涵身边,黑黢黢的眼珠充满无言的期盼。 伊涵拉着他站起来,微笑着把人推出了家门。 “晚安,早点回家。” 兔子如同被雷劈了一样。 昨天他们还……怎么会…… 他是被抛弃了吗!? 伊涵慢悠悠地说:“我们还什么都不是呢,你连追求者都算不上,想留宿还有点早哦?” “充其量只算跟踪狂?”她的话语带着十足的揶揄,“好大胆啊,不怕我把你抓起来吗?” 兔子受不了这样的挑衅,锁扣自动跳起来,他拉门进去,将人抵在了门框上。 “我不是跟踪狂。”他闷闷地说。 “那你是什么?” “我是你的兔子。” 什么都不需要她做,就听话地从橱窗里逃出来,跑进她怀里的兔子。 Bunny Man 兔子很会照顾人,他能轻松满足伊涵除了物质上的一切需求。他发传单赚的几十块还不够伊涵一杯咖啡的钱,于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给她做家务。 每当他卖力擦地板的时候,伊涵总是微妙地生出奇怪的即视感。 辛德瑞拉和她讨人厌的继姐大概也是这种相处模式。 但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目光掠过衬衫卷起露出的一截矫劲腰身,可疑地迟钝几秒,又专注地停在电脑屏幕上。杨总监的工作不得不分摊到了她的身上,陆经理比她更焦头烂额,桌子上的文件垒得都比人高了。周末也不得空闲,抓紧办公。 伊涵一进入工作状态就顾不上其他,一连三个小时过去,她嘴唇干燥得起了皮,伸手去够水杯,摸了个空。 她抬起眼,兔子不知何时坐在坐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把水杯推过来。 伊涵收回眼,捏住水杯一口气喝光。 眼睛干涩得不行,她忍不住揉了下眼皮,视线中出现了眼皮上单薄的红色脉络,额头的神经突突直跳,她睁开眼,过分亮堂的光线让她陷入了眩晕。 兔子站起来,轻柔地帮她按摩。手指插入头发,光滑的乌发从手心溜走,挂在他的指缝之中。 伊涵闭上了眼睛,眼瞳之前是令人安心的阴影。兔子的头套硕大无比,将刺眼的亮光遮在了身后。尽管伊涵此刻看不见,她也察觉到了他存在感强烈的目光。 很快,他按摩的手走到了她的颧骨处,小心去剐蹭她的睫毛。 伊涵的眼睫密长,感受到他的触碰,不适应地轻眨。他伸手,遮住伊涵的视线。手指滑过她的鼻梁,落在她的嘴唇上。少女的嘴唇柔软,微微张合,带出一点晶亮的水光。她的下唇有点肉感,按上去的手感像是在触碰一团棉花。 □□的触碰有种不可思议的美妙。伊涵是他心上的月亮,连一丝污秽的念头都不忍向她表露。他想过做更多过分的事情,想要亲手触碰抚慰她的每一寸,确认她真实地留在身边。兔子的占有欲是无声生长的菟丝子,轻悄蔓上她的影子,就再难以根除了。 也不是没有怨气的。淋漓为她泼洒的鲜血她看不到,漫漫长夜,唯有可怖的怪物和无知的明月,他多希望伊涵能醒过来,看看沾满鲜血的他,无论他抗拒与否,他都要握上那双手,亲自将其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听啊,他的心,是不是在为她跳动? 克制对于他们这种物种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品质。也许是因为长期接触人类,他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她的颜色,像一潭越发污浊的水,浑浊得分不清你我。 走她走过的路,努力学习一切能讨好她的技能,嗜血的本性被逼迫压入灵魂深处,他已经无法回头,成为人类和怪物都不接受的异类了。被逼着承认自己的心意已经是最后一步差棋,要是伊涵再拒绝…… 他也没有办法了。 也许发疯着毁灭他所爱的一切,在极致的绝望中自尽而亡。 如果他主动走向死亡,无尽的黑夜不会拒绝。 她昨天亲吻了他的身体,这证明这具身体对她来说并不是没有吸引力的。 那……再努力一点,努力让她再喜欢一点。 直到黑夜凋零,玫瑰化为灰烬,斩断的昆虫在腐烂的泥土中讴歌他们的故事。 兔子放轻呼吸,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逐渐往下触碰,拙劣的勾引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伊涵眨着眼睛,想把他的手拉下去。 “我还要工作。”没有波澜的语气透着一股社畜的疲惫。 电灯不稳地跳了两下,兔子无辜地说:“看起来,今天不适合工作。” 他的话音刚落,灯泡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你弄的?” “当然不是。”兔子不满地抗议,“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伊涵费力地扒拉开兔子的手,按亮手机。 小区群果然有通知,因为供电出现了问题,会暂时停电,恢复电力的时间在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不等。下面一片唉声叹气,这个点,家里孩子还要写作业,老人电视也没看尽兴,什么都需要用电,在这段时间如何打发时间? 伊涵不舍地看着电脑屏幕,保存了资料后,让电脑进入了休眠模式。 唯一的一点亮光也被吞没。 伊涵眯起眼,努力适应着暗下来的世界,兔子站在她身后,仰视的视角有点可怕。毛茸茸的脑袋轮廓分明,顺滑的短毛纤毫分明,塑料眼睛闪着诡异的光,然而和这副恐怖的面目不相符合的是他的毫不掩饰的对她的欲望。 伊涵不免有些好笑。毛绒玩具原来也是有性·欲的吗? 不过照昨天的情况来说,他应该还挺喜欢的。 兔子的手悄无声息地卡入她的指缝,牢牢地并拢在一起,另一根手指挑开领口垂下的毛穗,从锁骨往下,无声发出邀请。 不心动,真的。 伊涵试图抽出手,将兔子黏糊糊凑过来的身体推到一边。 他委屈得要死,又不敢吭声,只能尴尬地拉着她的手,觉得难过了就轻轻捏一下。仿佛伊涵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她心里涌起了愧疚感。 ……难道真的很过分吗? 电灯闪了一下,不稳定地亮了起来。小区群又开始热闹起来,断电只持续了几分钟,远比他们想象得快得多。物业先被骂成了猪头,现在又不断有人发一些恭维的表情包,试图挽回刚才的过失。 伊涵推了推他的胳膊:“我真的要工作了。” 杨总监是没了,但工作不会消失。她不是个冷血的人,但在收拾他的烂摊子的时候也忍不住骂一句好死。他接手的东西基本全是零碎的小事,还一拖再拖,伊涵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有被客户拉黑名单。潇洒的是杨狗,像孙子一样道歉的是她。 不加班的话,接下来的半个月杨总监大概都会成为她的噩梦。 也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这件事,要是有的话,她真想把他的鬼魂拖过来像头驴一样工作。 兔子的纠缠显得很不识大体。他甚至比伊涵曾经喂过的猫都黏人,一刻不停地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她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挠了挠他的掌心,“好啦,真的不行,你去看会儿电视吧。” 兔子一声不吭,握着伊涵的手,放在了电脑键盘上。 鼠标被他的胳膊一碰,屏幕亮起了荧光。 忽然又开始电压不稳,他苍白的手指用力抚住伊涵的侧脸,逼迫她抬起头。 刻入视网膜的是忽然变得灵动的塑料眼睛,兔子头套仿佛活了过来,真真实实地作为一个能“独立思考”的个体与她对视。 伊涵头皮发麻,用尽全身的力气保持自己的镇定。 不断闪烁的灯光下,他的视线慢吞吞地吞噬所有,频闪的频率加快,房间一下子陷入黑暗,只剩下电脑轻微的呼吸声。 “这……”她的话还没说完,一点冰凉落在了她的鼻梁上。 略长的发丝悬在她的眼前,遮挡了所有。她只来得及看清眼前是他的喉结,上面还残留着她昨天胡闹留下的牙印。隆起的弧度正上下吊动着,像是在吞咽着什么。 失去视觉之后,其他的四感变得格外清晰。唇齿的触碰激起麻麻的战栗,他的舌尖也是冰凉的,他不需要维持人体的恒温,夏天触碰起来尤为舒适,但在夜风微凉的夜晚,这种冰片一样的触感带来别样的刺激。 他的牙齿很平整,也和上次触摸过的那样一样的钝,只知道含住她的唇瓣吮舔,着急了就用不尖的犬牙咬一下,卷着她的舌头,像是要吸光所有的汁液。 他在吞咽什么显而易见。 伊涵的脸可耻地红了。她能抵抗住兔子直白的肉·体诱惑,但抵抗不了这么温柔的亲吻。脸颊红了一片,所有抵抗都显得无力,她的手欲盖弥彰收紧,握成拳放在电脑边缘。 他的身上有股好闻的玫瑰味,干净,并不浓郁。略显冷淡的唇舌之间仿佛也勾连着这股味道,尝起来有股莫名的甜味。 她看不清他的脸,黑暗似乎给朦胧的视觉又添了一层雾蒙蒙的纱。伊涵凭着感觉伸出手,手背碰到他的脸上,有轻柔的细丝顺着她的触摸下滑,伊涵顺势握在了手里。 兔子的头发很柔滑,没有经过烫染,柔顺地像是昂贵的丝绸,也像是他的性格,没有一点棱角,若是出现在女生头上,也许会被称赞是一头乌黑的秀发,但放在男性身上,总感觉显得有些阴柔。 他呢?会有一张跟充满爆发力的身躯相匹配的脸吗?像是猎豹又或者是出笼的猛兽,只一眼就能用眼中的凶厉逼退他人。 不对,他这么温吞,大概也和头套一样是十足的草食动物,看上去人畜无害的。 伊涵头一次这么好奇兔子头套之下的真实长相。 哪怕他现在以原本的面貌在跟她接吻,但可惜的是她什么也看不到。 兔子揩掉伊涵唇上的水光,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几秒之后,灯光亮起。他的手掌搭在伊涵的眼睛上,直到她适应现在的光亮。兔子给她准备了水果,倒了新的茶水放在她的手边,乖巧地像是古代的太子伴读。 伊涵看着已经准备好的工作环境,陷入了沉默。 兔子甚至贴心地打开了她没有做完的文件,调到了断电前的进度。 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果断抽出身后的靠枕,猛得一下砸在兔子的脑袋上:“兔子!!!” 这个称呼好像在撒娇,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被亲得七荤八素,眼神都泛着欲语还休的水光,结果这个混蛋先跑路了。 兔子刚听话地打开电视机,天降正义抱枕,狠狠地将他掼倒在沙发上。 “唔……”他的头套滑稽地掉了个面,翻到了后面去,只剩下一个没有五官的粉色圆圈。 伊涵冷笑着看着他,不客气地再度用枕头暴揍他的脑袋。 哪有她要工作,他却能舒舒服服看电视睡觉这种好事? “不是你让我看电视的吗?”兔子无辜发问,他委屈地抱怨,“你要工作,我听你话了。” 电视节目很无聊,他只会看着屏幕上闪过的画片发呆。为了不打扰伊涵工作,甚至静音了。 伊涵扯着他打成蝴蝶结的兔耳,又打了个死结。 “嗯,你听话。”伊涵捏着他的耳朵,微笑着靠过去,将自己的重量全部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但我现在需要不听话的。” 她的眼眸水润,盯着一颗兔头也显得含情脉脉。 兔子没反应过来。 她歪头:“嗯?” 这个动作看起来乖巧无比,兔子没忍住,把她往腿上按。 伊涵笑着扶住他的肩膀,舒服地在他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下来。 她用气音说:“今天去我房间怎么样?” 总算是尽心了。 房间里昏暗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恍惚间,伊涵觉得他们变成了一团没有实体的云,交缠融为一体。 凶恶的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颤抖了一下,迟疑地回应了他的吻。 红瞳中充斥着残暴混沌,他的动作却无比温顺。 皮囊下像是蛰伏着一只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