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春日》 皇嫂 001 六月的天,像是偷饮了大明宫窖藏的佳酿,不知不觉红了脸颊,一点一点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宫女素妞偶然抬头时,也因晚霞余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圆殿钟声骤响,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过神来,赶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皇帝在迎娶新后当晚暴崩,临时停放他棺椁的含圆殿内,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钟声,反复提醒来来往往的宫人,保持应有的庄严肃穆。 皇帝的丧仪乃是国之重事。 眼下,无论行走在大明宫内的哪一个角落,都不会瞥见四日前帝后大婚披红挂绿,一丝一毫的端倪。 穿过含圆正殿,来到侧殿的偏房,素妞给门口两个侍卫表明了来意,稳稳端好手里的饭菜,推门而入。 偏房里关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日前,才刚与皇帝行了大婚之礼的新任皇后,殷琬宁。 听到她进来,原本虚虚靠着墙倚坐的少女慌忙摆正,直直朝着冰凉的青砖石地面跪下,将素白的下裙压得死紧。 素妞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殷琬宁这才抬起头来,那双比寻常人的瞳色浅上几分的杏眼长睫上,分明还挂着半干的水珠,樱唇微抿,似乎刚刚才偷偷掉过眼泪。 看殷琬宁连番慌乱的动作,显然是担心进来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懒,没有如要求那般,为龙驭宾天的皇帝规矩恭敬地长跪守丧。 “娘娘,奴婢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药油。” 放下托盘和饭菜,素妞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托盘之旁。 “王嬷嬷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胁迫,才直接撤掉了娘娘您的软垫。娘娘……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面前的红人,王嬷嬷万万开罪不起。”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答话。 宫里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只听到“仇公公”三个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帝后洞房,皇帝林驰只掀开了她的盖头,大呼一声“果然天命”后,便转头服了什么东西入肚。林驰还未及碰她一下,却突然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倒在龙床上,再也没有动弹。 殷琬宁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惊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宫人发现。 而权宦仇元澄,虽鼻歪口斜,貌丑如蛤,可只用那一只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吓破了胆。 “皇后殷氏,实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蛊惑圣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无比,一句话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后,她便被强行剥了婚服,换上为林驰守丧的缟素,关在了这个含圆殿偏殿的小间之中。 守丧自然须长跪,殷琬宁身娇体软,半天下来便已不堪重负。 素妞也是实在同情这位长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面慈心软的新皇后,这才偷偷为她带来了药油,见她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 “奴婢自五岁便入宫,宫内的体罚受过不少,这药油是我们私下里常备的。” 殷琬宁闻言,又拧着黛眉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当真不会牵连到你?” 素妞摇了摇头:“娘娘放心,只是奴婢送饭时辰有限,这药油只能由娘娘自己上了。” 地面又凉又硬,自昨日王嬷嬷逮住她偷懒睡觉,撤了她膝下的软垫之后,殷琬宁便只能不断变换姿势,才好让自己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时候。 房内的灯油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嬷嬷来添。 来的人里,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经侍候了她几日的素妞,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为免再多受罚,她也只好在她们面前,摆出温顺的跪姿来。 殷琬宁掀开裙子,双膝因久跪早已红肿不堪,只用指间轻微触碰,那疼意已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角。 “嘶……呜呜……嘶……唉……” 她本就娇弱无力,又顾着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药油向双膝里面渗透,还是令她不自觉,发出了低浅的呻./吟。 痛苦面前,谁还管矜持。 殷琬宁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药油,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已经在她无知无识的时候打开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听到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钝声,殷琬宁抬头,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蓦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权宦仇元澄丑得像蛤,皇帝林驰也长得稀松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简直像天上的谪仙一般。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薄唇连着下颌,都在隐隐紧绷。 殷琬宁瞪着杏眼呆了片刻,这才想起礼仪,自己不可在外男面前袒露双膝,连忙将裙摆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药油瓶子藏在身后。 “娘娘,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给自己这个皇后行礼,语气也无半分轻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后,除了素妞,再无人以“娘娘”称呼她,都只当她是即将为林驰殉葬的废人。 殷琬宁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饭菜上,小声回道: “多谢公公关心,我……我无事。” 仇元澄权势熏天,能在此时进入关她这间屋子的,想必也只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么,我是将死之人,”殷琬宁又缩了缩双腿,始终没有抬头仔细看他,“不想连累公公,还请公公赶紧出去吧。” “我姓林。” 被当做公公的林骥本该恼怒,可眼前这个浅瞳浅发的少女又实在凄楚,堂堂周王、皇帝亲弟,竟顺着自己新任皇嫂的误会,认下了“公公”这个身份。 “林公公,”此时的殷琬宁还全然不知面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只单纯不想连累他,又急急低声说道:“我是妖女,要为先皇殉葬的……” “林”乃天家国姓,她连这都没有联想到。 而她应该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面色,竟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娘娘,”早已胸有丘壑的林骥,被衬得更加气定神闲,也学着殷琬宁那样,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齐天,必不会遭此大祸。” 然而对面话锋忽的一转—— “你这个林公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殷琬宁急得小脸又红了几分。 所有在她落难时不顾安危来关心她的人,无论是素妞还是眼前这个林公公,她都不想连累。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险。” 这样说着,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香气在林骥的鼻尖萦绕,他又迟疑了片刻。 “走吧林公公,”若不是实在不想站起来,殷琬宁甚至会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连累,你当差偷懒这么久,你的干爹恐怕也要责罚你!” 林骥终于按下翻涌的心绪,转身准备出门,听闻此言,又回头:“干爹?” “对啊!”殷琬宁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这些公公,不是个个都有干爹吗?你快别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林公公,又歇了片刻,殷琬宁这才发觉,原来膝上的药油起了作用,此时她已经没那么难耐了。 只是,她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听说为皇帝殉葬的后宫妃嫔,都会被赐白绫自尽,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污名,说不定,还不会那么轻易死。 据说被赐死,死相都是很惨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去,殷琬宁被惊醒时,面前却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嬷嬷。 她们又开始称呼她为“皇后娘娘”,前呼后拥地迎着她,出了那只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应礼数,比她几日前刚入宫、还未与林驰行大婚礼之时还要周全。 殷琬宁全程封口锁唇,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直到嬷嬷们将她带回了专为皇后准备的凤藻宫,又无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在大婚当晚便一命归西的皇帝夫君林驰,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四子林衡之长到了五岁,被匆匆立为太子之后,不日便要继承大统。 林衡之生母早亡,殷琬宁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在他登极后,自然便会被尊为独一无二的太后。 太后啊太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出头,竟然就这样当上了太后。 但无论皇后还是太后,对她来说本来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太皇太后她也愿意当。 凤藻宫内的陈设华贵非凡,殷琬宁随意晃了一眼,便将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挂着软烟罗帐子的凤床上。 林驰的丧仪,她这个皇后虽不用费力操持张罗,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够折腾人。这几日本就实在委屈,眼下难得可以好好休息,还不抓紧? 可刚朝凤床挪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却是无人通传。 殷琬宁转身,看见了来小黑屋关心过她的,林公公。 怪不得没人通传呢,一个公公而已。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那小黑屋里任人宰割的可怜少女了,殷琬宁决定拿出点皇后应该有的架子,于是在林公公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率先开口: “林公公……你还能全须全尾地来见我,我十分欣慰。” 虽然她语气故作端方,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又自称“我”了呢? 初入宫那时,教引嬷嬷便教她,从此要自称“本宫”,憋了这么多天,她还是开口便是“我”字。 林骥不说话也不行礼,一双狭长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殷琬宁。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林驰的元后裴玉容难产离世后不久,他便听说了林驰将殷琬宁封为皇后的消息。殷琬宁三岁起便被大德批过“天生凤命”,从此被养在深宅,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裴玉容丧期结束,林驰布告天下、风光迎娶这位新任皇后,彼时还在京畿附近微服寻医的林骥,也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认,是含元殿里她那几声低低的娇泣,勾了他的思绪,引了他不顾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见她一面。 只这一面,他也恍然明白了何为“天生凤命”,继而一发不可而收,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仇元澄及其党羽,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说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想要再与她相见的林骥明明图谋不轨,在她那里,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请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谢娘娘关心。”话到嘴边,林骥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谦恭。 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而他的态度落在殷琬宁的眼里,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轻咳一声,觉得林骥的眼神令她不愉,两人又着实尴尬,便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朝凤床旁的妆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林公公无事,那就下去吧。” 这一次发挥良好,总算有点皇后的样子了。 好在妆台不远,殷琬宁佯装淡定坐下之后,拿起台面上的梳,开始为自己通发。 她从小便习惯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别容易露怯,此时这个角度,从菱花镜里也看不见林骥的脸,还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她哆嗦着为自己通发时,他已经几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殷琬宁手一抖,那嵌玉镶珠的金梳,便从她发间滑落。 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碎声。 原是那金梳被林骥弯腰接住,林骥顺势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学着她的样子为她通发。 殷琬宁天生浅瞳浅发,镜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寝衣,与之格外相配。 头发没有温度,被柔柔顺顺地握在林骥的大掌里,她却忽然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皇后,母仪天下,仪态万千,而他只是一个公公。 即使是与九五之尊的皇帝林驰洞房花烛那晚,她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热啊。 何况她还因为刚刚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单薄。 殷琬宁只能将双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断搅着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制胸前那方波澜剧烈起伏。 宫内的娘娘,都是这样被公公们服侍的吗?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进宫里来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那些公公们个个趾高气昂、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又怎么会做通发这样的粗活呢? 难道……和皇帝圆./房之前和之后的娘娘,待遇不一样? 此时的好奇心慢慢盖过了对林公公的恐惧,殷琬宁微微噘嘴,开口问道: “林公公,你服侍过大行皇帝多少娘娘呀?我看你梳头的手法,应该,挺熟练的吧。” 她知道林驰的后宫稀疏,看林公公的样子,说不定全伺候过一遍。 鼻间那熟悉的香味再次萦绕,还在细致为她清理发丝末端打结的林骥勾了勾唇角,语速缓慢: “从头到尾,只有皇后娘娘您一人。” 殷琬宁愣了愣。 或许是她身份尴尬,能不为林驰殉葬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们给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说,林公公生得这样好看,比林驰可英俊帅气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边,也足够她赏心悦目。 算了,她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林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帝后宫的其他娘娘,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需要为大行皇帝殉葬?” 但这个林公公寡言少语,殷琬宁实在不知怎么接话,便随口问道。 毕竟,本朝有先例,没有生育子女的后宫女子,都需要给死去的皇帝殉葬。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林公公,却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将她的脸掰正,自己也倾身,与她真正对视: “娘娘,你可知你为何能活着走出那间屋子,还能以皇后的身份,参与大行皇帝的丧仪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殷琬宁错愕不已,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缓缓流到了林公公掰着她的拇指上。 宫里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那丑得像蛤又凶神恶煞的仇元澄一样。 亏她还以为这林公公是个大好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虽然生气,可下巴还被他握着,她只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林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诉我呀,对我这么凶干什么?” 他并没有放开她:“我不是林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听说公公们很多人入了宫会改姓,你原本应该……也不姓林吧?” 他下手却更狠,仿佛要将她下巴捏碎: “我叫林骥,外面的人,都称我为周王殿下。简单来说,娘娘那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是我的亲大哥。” 不知不觉,殷琬宁已经被林骥完全拥在了怀里,她的寝衣单薄,与他贴在一起。 亏她当时还在小黑屋里不停赶他走,害怕他会受她的连累、被他“干爹”教训惩罚 ——原来他明明有身份,是皇帝林驰的亲弟弟,却这样戏弄她! 她不要面子的么? 恍然大悟的殷琬宁后知后觉,香腮鼓起,不顾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声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林骥满意点头: “德妃赵氏与仇元澄勾结,想要借妖女的名头除掉你,再将我那皇侄林衡之收养。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哪里有命坐在这里?” 殷琬宁顿了顿,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应该,谢谢你。” 林骥乘胜追击:“怎么谢?” 她陷入了沉默。 林骥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她实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轻而易举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才不想给老男人林驰殉葬呢。 但林骥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嘴唇,已经与她的只相隔了咫尺。 殷琬宁话本子看的不多,此时已经口不择言: “我……我不会对你以身相许的!” 而林骥放低了嗓音,状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热息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向下。 怎么办? 入宫之前,专门上了她家的教引嬷嬷说过,这样那样,是要生宝宝的呀!老男人林驰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她这以后,要怎么见人? 殷琬宁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为已足够委婉: “你……再闹真的要出人命啦!” 谁知林骥唇角一勾,眸色蓦地加深: “不久之后全天下都会庆贺,大哥为你留下了遗腹子。我天家血脉,又多了一个正统。” 然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她垂涎已久的凤床: “自然也包括我。” 偷看 002 “不要!不要!” 殷琬宁突然撑开眼帘,看见了熟悉的帷帐。 四更天,月光荧荧,不仅让她看清了床上挂着的帷帐,也看清了床头矮几上,自己睡前才翻过的话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父亲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轻薄纱衣之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殷琬宁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着满头满身的汗,这才开始让思绪回笼。 她还在殷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宫中。 所以刚刚经历的、过于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噩梦?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来,再一细思,难免头痛起来。 下床走出里间,外间里本该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懒去了。 自母亲卫远岚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怠慢。 殷琬宁想了想,还是把小翠叫了来,为她备水沐浴。 小翠骂骂咧咧,小声抱怨着她这个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毕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沐浴。 连浴水都胡乱准备,殷琬宁没入浴桶中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不过她向来逆来顺受,此时满脑子都是梦中之事,匆匆安抚了小翠两句后,便在桶中彻底安静下来。 三岁那年,她的生母卫远岚突然辞世,父亲殷俊为其办了场极其隆重的丧礼。而那个被请来做法的大德,看中了还懵懂无知的她,说她是难得的“天生凤命”,将来势必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听起来很好,但那年新帝林驰已经二十八岁,也早已有了正宫皇后。那便是从林驰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殷琬宁之后便被殷俊养在深闺,因着她那命格,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敢来上门提亲。 昨日,她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宫里也传来消息,已年满三十五岁的皇后裴玉容再怀龙胎,林驰龙颜大悦,十分期待这个帝后唯一的嫡子出生。 林驰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设,除了裴玉容接二连三生育又只能看着孩儿一个个夭折以外,这对帝后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梦境是真的话,裴玉容此次怀胎的结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林驰会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殷琬宁做皇后。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皇帝。 想到这里,殷琬宁不禁一个哆嗦。 然而梦境之后的走向,又实在太过离奇。 林驰娶她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权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阴差阳错落在了……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糟糕,梦里那个强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脸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都给忘了! 殷琬宁又一次恼恨自己这不开窍的脑子,粉拳握紧,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涛,在她饱满的胸前起伏,她低头一看,却忽然想起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里…… 殷琬宁不禁又一个哆嗦。 自己揉了两下,没什么感觉,梦里最后的一点点印象,又浮了上来,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殷俊的亲生女! 这一次她的脑子又好用起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谈承烨,现在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甚至连谈承烨交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处,她都记得。 这一回,殷琬宁不哆嗦了。 一场梦,又长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话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不如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殷琬宁梳洗完毕,便准备到前院里,先去寻那信物。 穿过回廊,迎面却走来了妈妈宫氏,一脸冷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 宫氏原本是殷琬宁生母卫远岚的陪嫁。 殷俊当年入赘卫家,却在卫远岚离世后过河拆桥,不久便改换门庭,还扶了爬床上位的侧室冉氏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卫家旧人或遣或卖,宫氏则是其中唯一一个能留在府上的——因为,她在卫远岚刚刚去世时,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殷琬宁的梦里,将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诉她的人,也正是漠视了她十三年的宫氏。 到底,哪个才是宫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宫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殷琬宁轻咳一声,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张口: “宫妈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宫氏“嗯”了一声,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见了奴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殷琬宁说完就后悔了,听了宫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氏的背叛和冷漠,也从不把她当做卫远岚留下的旧人。今天她一反常态,主动向宫氏搭话,本来便容易惹来怀疑,一张口,还说了这么蹩脚的话。 万一梦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宫氏打探自己的身世,岂不是又把话柄递到了冉氏面前? 到时候怎么圆? 以她的智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 殷琬宁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宫氏也不想费时间同她周旋,摆了摆手,就要擦身离去: “今日府上一早来了贵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须得奴婢张罗,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贵客?”殷琬宁下意识问道。 “嗯,”宫氏十分不耐烦,人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林骥。大小姐若是无事,便回你的闺房吧,别在这院中闲晃了。” 一直到宫氏走远,殷琬宁还沉浸在她刚刚那句话里。 周王……林骥…… 听着好耳熟。 到底哪里听过呢?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梦里强迫她,她醒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吗? 殷琬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说藩王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怎么林骥这个时候会在长安? 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她昨晚刚梦见他,他今天就杀到了殷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梦里她实在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究竟长了几个三头六臂。 *** 自卫远岚去世后,冉氏给殷琬宁身边换了好多波服侍的人。殷琬宁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与婢女婆子们都不亲近,走哪儿都独自一人。 像林骥这样的贵客,殷俊自然会在正厅郑重接待。 殷琬宁小时候贪玩,曾在这正厅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这里向正厅里看去,虽然并不能完全窥见正厅全貌,但若角度合适,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脸。 幸好,现在府上的人都忙着招呼贵客,无人发现她已经悄悄溜到了那个角落。 直直看出去,殷琬宁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亲殷俊。 殷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圆领袍一丝不苟,乌黑幞头挺阔服帖,羊尾胡顺滑水亮,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今日,本该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林骥突然登门,殷俊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他自诩也还算是应对得宜。 而殷俊对面的上首处坐着的,自然就是殷琬宁想要看清容貌的林骥。 林骥的身后,站了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脸冷酷,生人勿近。殷琬宁瞧他那体格,明显超出殷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乱想: 连林骥的手下都这么魁梧,那林骥本人,是比他手下壮,还是虚? 梦里的他那样对自己,怕是…… 殷琬宁摇了摇脑袋,努力把那些听起来乌七八糟的想法挤掉,稳定心神,定睛细看。 林骥此时正侧着身,没有说话,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腰上环着玉带,虽然坐着,不知他身量几何,但下摆处曲起的长腿,已经说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殷琬宁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樱唇微张,竟然隐隐开始期待,那张脸转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正在俯身摩挲着殷府奉上来茶盏的林骥,忽然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莫名紧了紧衣领。 今日睁开眼,林骥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岁这年。 此时皇嫂裴玉容刚刚宣布第八次怀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他虽在六岁那年,便被已经做了两年皇帝的大哥林驰,匆匆赶去潞州就藩,十余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对皇权的极度尊敬、从不在未获召时私入长安,但暗地里,他为了寻访名医和方士,不知偷偷来过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虽然在林驰暴崩、林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权独揽,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却也被私欲裹挟,酿成了之后难以挽回的大祸。 既然命运将年轮拨回了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皇嫂裴玉容是因为难产而母子俱亡的,此时她也已经有孕,林骥身为小叔子,自然不能随意插手皇兄宫闱私事。 林骥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颇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六岁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林驷和林骓却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时这个当口,他和大哥林驰,已经成为德宗仅余的两支血脉。 林驰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林衡之活到了五岁,林骥虽已二十二,却一直没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内,连稍微年青一点的女子都没有。 因而,若林骥突然未奉召入长安,对林骥早有忌惮的林驰,想必也会生出旁的想法。 但,林骥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他虽从未对殷琬宁动过心,但殷琬宁的“天生凤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断引诱他,不管不顾登了殷府的大门。 前世,他图她的色和名,对她肆意占有。摄政王与新寡太后的绯闻,幽幽漫出了大明宫墙,在长安城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林骥不爱殷琬宁,她也同样恨极了他。偶尔事后餍足,他起了兴致抱着她想多说一些话时,她只会咬牙切齿,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红耳赤,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殿下,”殷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访的林骥那些隐秘的心绪,见他凝着茶盏久久没有动作,额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细汗,“可是这茶太粗,殿下喝不习惯?” 林骥收回手指,并未转身,也没有答话。 殷俊又抬首看了一眼林骥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却被正堂之外的另一个女声打断,原来是冉氏亲自端了几盘点心,不见自己夫君的面色,满脸堆笑,径自走到了林骥身前放下。 “这是臣妇刚刚才亲手做好的点心,请周王殿下品尝。臣妇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好多吃过的贵妇夫人们,都夸臣妇的手艺好呢!” 殷俊面色一沉,额上的汗更重了,想要发作斥责,但又不好给林骥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骥只微微点头,仍是不动声色。 殷府的情况,他在前世便已经知晓。 殷俊虽出身落魄寒门,但一心埋头苦读,二十一岁那年,先是一举在春闱中了二甲进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机会,而后又被长安豪族卫家相中,做了上门女婿。时至今日,已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个御史台。 殷俊曾受卫家大恩,却在慢慢发迹之后过河拆桥。不仅在发妻卫远岚在世时,便与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两个儿子,卫远岚离世后,殷俊更是索性把三个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殷氏的字辈排行,并抹去了所有与卫氏有关的痕迹。 殷俊的人品为许多人不齿,林骥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殷琬宁怀着身孕下落不明时,却又是殷俊主动密告林骥,殷琬宁乃卫远岚与外男所生,多年以来,他从未把这个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发妻红杏出墙却一路隐忍,林骥也不由又对殷俊多了几分同情。 至于冉氏,这也是林骥第一次见。虽早已知晓冉氏出身不高,言行举止难免轻浮,但看着面前几盘油汪汪的点心,林骥仍下意识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溅上了油点的手指。 不过,这举动落在冉氏眼里,却变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点心品尝,她暗自窃喜,连忙接过宫氏递来的银筷,捧到林骥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殷俊自觉尴尬无比,轻咳一声,准备将这“点心”的插曲盖过去: “周王殿下莅临寒舍,微臣阖府蓬荜生辉。只是,据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台又全与藩属无连,不知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贸然上门,是为求娶。”林骥不假辞色,肃然答道。 这短短八个字,不仅震惊了正堂上的殷俊和冉氏, 同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还在偷看的殷琬宁耳中。 莽撞 003 林骥的一句“上门求娶”,让殷俊把手中捻着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断。 长安城中,多少人羡慕他。他年轻时因为长相出众被前岳父相中,现在虽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顺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来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欣赏。 那可是他悉心保养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这么折了一半。 捂着下巴,殷俊痛得面目扭曲,对刚刚林骥所言的震惊,已经让他忘了礼数:“你……你说什么?” 林骥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大乱的人,淡淡重复:“贸然上门,是为求娶。” “周王殿下,臣妇的女儿玥宁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她的两个哥哥也还未定亲,这么早为玥宁考虑,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儿实在太小,消息传到外面去,也不知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殷大人,您的长女琬宁,是否尚未定亲?”林骥只定定看着殷俊。 殷俊听闻此言,却觉得下巴越来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才回道: “长女琬宁,定亲倒是不曾定亲,只不过……” 殷琬宁的长相和品行都还算凑合,现在拉出去,也没丢他这个便宜爹的脸,他倒不算白养她多年。只是因为她“天生凤命”,这几年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一直无人问津。 周王虽是德宗皇帝余下的唯二血脉之一、自然身份高贵,不过他与当今圣上林驰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按理说,周王林骥博闻强识,不应该不知晓殷琬宁的“天生凤命”,按照眼下的局势,最恰当的办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门贵女众多,听说林骥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有多少人眼红,挤破了头想入潞州周王府? 林骥但凡脑子清醒,稍微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个“天生凤命”的便宜女儿殷琬宁。 看来面前这个看似气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个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的。 “不过什么?”林骥眸色未动,只从容不迫地追问。 “不过琬宁她……生来体弱,”殷俊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却是冉氏抢先一步开口,“潞州又山长水远,臣妇恐怕她……” 这一回,殷俊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白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继室。 什么叫潞州山长水远?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周王,他的封地,离天子脚下实在遥远吗? 若是换了别的藩王倒也罢了,但林骥自出生起,便颇受德宗皇帝喜爱,否则也不会得了“周”这个封号;德宗皇帝在世时,承诺给林骥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是后来德宗突然驾崩,当今圣上林驰即位,才悄悄把林骥的封地,换到了距离河朔三镇极近的潞州。 即使林骥再拎不清,冉氏这样明晃晃的讽刺,他也必然听懂了。 果然,林骥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扬,殷俊却觉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样。 “自六岁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个潞州人。”林骥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早已凉了的茶盏。 殷俊的微汗又下来了。 “潞州离长安虽远,地处华北腹地,毗邻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说的。 “殿下!”殷俊双膝发软,不自觉跪了下去。 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确的是,周王若是因为冉氏的话而恼怒非常,他们全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早知道,刚刚开始迎客,就应该直接把冉氏关起来,免得她一直给他丢脸。 “拙荆口出狂言,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而冉氏还不明就里,只能“啊”一声后,跟着殷俊跪下,见殷俊磕了头,自己也一并磕了头。 “殷大人不必多礼,”话是这么说,可林骥却没有要殷俊夫妇起来的意思,“本王不过是个贸然上门求娶令爱的莽撞青年,殷大人,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殷俊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来林骥不仅算得清楚,还不怕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微,微臣,”在林驰处御前奏对时,殷俊也自问向来游刃有余,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林骥面前如此丢脸,殷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听使唤起来,“微臣,只是替,替琬宁高兴……虽然说,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殷大人你的顾虑,本王自然知晓,”林骥终于端了那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处理。” 殷俊闻言,悄悄舒了口气。 “本王很想见一见令爱,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听到这一句,连冉氏都吓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只是,这后面他们的一番对话,殷琬宁根本就没听见。 自从听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正堂,先去找找那梦中的信物看看。 因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梦之前,她甚至不知道林骥这个人是谁。 入梦了,她不仅梦见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睁眼醒来后,这个男人还又突然上门,甚至直接开口说要娶她。 十六年来,可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 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勇士”林骥,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梦里那些林骥做的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了卫远岚留下的旧物。这间房在平日里无人洒扫也无人看管,殷琬宁偶尔实在情绪低落,会过来看看。 卫远岚留下的珠宝首饰,绝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即使后来,殷琬宁看着冉氏头上佩戴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着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 殷琬宁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存放信物的首饰盒长什么样,不费半点功夫,便找了出来。 首饰盒里放着几支已经完全修不好的银簪,看似并无异常,但其实盒子的底部,有一个暗格。 按照梦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格。 “啪嗒”一声。 拉开,一枚青紫相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殷琬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场怪梦里的种种,之后都会发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显灵了,怜惜她后来悲惨的结局,这才要托梦给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再愚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罪魁祸首林骥现在还在府上,既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偿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殷琬宁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首饰盒放回原处,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府上来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爷开口,说要求娶大小姐!” 殷琬宁收回了开门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想要见大小姐一面?” 殷琬宁惊得捂住了自己的樱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这样急吼吼要见大小姐,这个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贵人的心思,我们两个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还是贵人吗?我只知道,我们转了好大一圈了,都没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说得对!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责罚的!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见!肯定能找到!”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这间房门口。 殷琬宁心凉透了,双腿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完了,难道噩梦要提前上演了吗? 出逃 004 可惜,两个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没有如愿在这间房中找到殷琬宁。 最后的时刻,殷琬宁咬牙,躲进了后面被细布盖着的软榻里。 这间房堆放的都是卫远岚的旧物,卫远岚又是殷府上下无人敢提的旧人,如果不是为了找人,那两个婢女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打开。 何况是进屋仔细寻找。 只是那细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直到两个婢女关门出去了,似乎走远,殷琬宁才放心大胆地咳了起来。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 为了不被冉氏逮过去见那林骥一面,她只能在这里一直藏着,至少要藏好几个时辰。 怀里揣着那玉佩,鼻间还浮着灰尘,殷琬宁再不舒服,却也根本不敢动。 只能强迫自己,再睡一觉好了。 她真的很爱睡觉,因为睡觉,也是一种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 被林骥强夺之后不久,殷琬宁真的怀上了“林驰的遗腹子”。 六神无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乱出宫,回到殷府,却又恰巧听到了殷俊和冉氏,正在谈论自己。 殷俊从与卫远岚成亲那日起,便被卫远岚亲口告知,她已怀有旁人的骨肉。 这么多年来,殷俊虽不知殷琬宁生父究竟是谁,但一直装作不知此事,将她留在府上,也不过图她“天生凤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宫,会给他和他的亲生子女们,带来无尽的权势。 但乐极生悲,殷琬宁嫁给林驰当晚,林驰暴崩,殷琬宁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殷府上下都差点受到牵连。 几日之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周王林骥,虽然迅速解了殷琬宁之困,但却与她传了许多绯闻,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 殷俊根本猜不准林骥日后会如何对待殷琬宁。林骥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乱安个罪名随意丢弃,殷府上下岂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殷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办法,就只能和殷琬宁割席。 而此时怀着身孕、惊慌失措的殷琬宁,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绝情。 殷琬宁又被吓醒了。 这间屋子,因为平日无人,灰尘实在太重,她做梦又出了一身汗,现在黏腻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饿,她必须要吃点东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没有碰见要抓她去见林骥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殷琬宁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给她备水沐浴。 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样骂骂咧咧,脸色也和缓了不少。殷琬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向她打听今日林骥上门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现。 她倒是一向惯于逃避,以为躲着藏着,一切都能轻飘飘过去。 过去的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即便她没有从小翠口中听来风声,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殷琬宁缩进了浴桶,将脸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图让自己这不太聪明的小脑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在等着林骥上门提亲,还是一年半之后入宫做继任皇后,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殷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当做随意利用的棋子。十几年来,她在家中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殷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殷琬宁就像是个外人。 虽然,现在明晰了,她也的确是外人 ——而她这个“外人”,已经到了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再也憋不住气,从浴水中钻了出来。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诺诺,不如干脆赌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远在幽州的生父,谈承烨。 家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梦里告诉她身世真相的宫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惊蛇。 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这一次,她要独自上路。 子时初,当小翠又一次偷懒、没有在外间为殷琬宁守夜的时候,殷琬宁悄悄换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边值钱的东西,无声无息溜出了房门。 后院角落,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她身材娇小,应该能从那里钻出府。 这个狗洞,还是她先前偷偷躲在这里哭鼻子发现的。那时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欺负,看到眼前的狗洞,还恨恨想过,要是那两个弟弟钻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脚。 没想到,钻狗洞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从狗洞里钻出府,比想象中容易。殷琬宁站在府外围墙之下,歇了片刻,使劲将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净了,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开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殷府上的人会会发现她人不见了。她必须要趁着今晚跑,跑得越远越好。 奈何想象很丰满,眼前的现实却很骨感。 今夜无月,几乎无人的街市,更是黑灯瞎火。 从小到大,殷琬宁出府的次数实在太少,她甚至连狗洞之外、这里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简单快速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脚步小,脚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乱转了多久,等到终于筋疲力竭时,她的眼前似乎是一处荒废的破屋。 罢了,还是先歇吧,身子要紧。 等到她再次有力气起来、继续跑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借着日光,殷琬宁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身在何处,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没有什么旁的危险。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殷府里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是不是立刻便出来找了? 赶紧出了那破屋,抱着一丝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殷琬宁略一扫视,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翠。 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怎么殷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别人也就罢了,小翠虽然对自己一直阳奉阴违、一点都不忠心,可是毕竟也伺候了她几年,对自己的身形,应该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时殷琬宁的身边,竟然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更无任何可以用来遮挡的地方。 眼见小翠离她已经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办,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准备分头找她。 殷琬宁转头,发现一个惊喜:自己身后有一辆非常窄小、简陋的马车。 马车前面无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开走。 不管了,先躲上车再说,殷府里的人,难道还会来搜车? 车内只有一个软座,刚好盖了软布,可以把那软座下面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 殷琬宁只想了一瞬,抱着包袱便钻到了那软座之下。 自己都这样狼狈了,总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刚刚定下,她便听到了车外,讨论自己的人声。 “你说,咱们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爷下了死命令,人必须要找回来。” “大小姐又不受老爷待见,费那么大劲找她做什么?我可听说,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爷的……” “现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时候,小心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罚你!” “也对,不过,以大小姐那个脑子,我想,她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马车车厢很薄,外面的殷府下人,讨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语气都难免轻蔑,殷琬宁听来,更是又伤心又庆幸。 伤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终究却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 庆幸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已经逃出来了,也绝对不会再回去。 这马车的软座之下虽小,殷琬宁蜷着,竟然也没觉得多拥挤。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越来越远。 才侥幸逃脱殷府捉拿的大小姐殷琬宁,又一次不争气地睡着了。 连马车什么时候上了乘客,开始动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头顶的软座上,似乎有一股压力袭来。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恰巧此时,行驶的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晃得太厉害,没有抓手,殷琬宁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稳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双腿。 肌肉紧实有力,应该还是一双男人的腿。 殷琬宁还没来得及尖叫,软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压力之源,已经先“倒打一耙”: “谁?” 声音无比冷峻,听来也满是警惕。 完了,光听这一个字,她已经觉得自己,惹上了不该惹上的人。 她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殷琬宁只好掀开软布,一点一点从软座下面爬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丝不苟的青莲色下摆,素面锦缎围着暗纹滚边,随着马车的晃动,扫过那双她刚刚才摸过的腿。 再往上看,视线扫过那人腰间的玉环,接着便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殷琬宁打了个寒噤。 相接 005 林骥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殷琬宁。 昨日他上了殷府,向殷俊提亲,意料之内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冲口而出,说想立刻见到殷琬宁,又被殷府上下推三阻四。 罢了,他又不想见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林骥入宫请旨,趁着林驰没有嗑/丹/药的难得清醒时刻,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长安,原本是重罪,林驰对他,也早就心怀不满。 但林骥却轻松说服了自己的这位皇兄。 理由倒是简单,说他近来夜夜梦见殷氏女,寤寐思服,实在难耐相思,便不管不顾千里奔来长安,求皇兄赐婚。 林骥向来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连母妃都根本不亲近。 对一个身份暧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纠缠,他也根本不可能动一点情。 但林驰却对他这番“爱大过天”的说辞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允了婚事,还把他留宿在大明宫内一晚,等着次日一早,去殷府宣旨的太监回来。 但事情却又横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监回来,说殷俊接旨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虽没有明着抗旨,但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 林驰听罢皱紧眉头,想到的,自然是殷俊的错处。 “六郎,看来你这位未来岳丈,并不满足于女儿只在周王妃这个位置。” 林驰的目光,落在林骥神色微凛的脸上。 他虽御下之术平平,却也对殷俊这样的臣下十分不满。 他的皇后裴玉容温柔贤淑,与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会诞下他唯一的嫡子,将来长大,也会顺理成章继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来,殷俊那个所谓“天生凤命”的女儿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这个一心追梦的六弟,才会如此重视。 “陛下,”林骥拱手,毕恭毕敬,“听闻殷大人向来恪尽职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违抗?” “不如朕现在宣他进宫来,让他向你我兄弟二人,当面陈述。” 林驰难得用“兄弟二人”,来共称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岁的六弟林骥。 “殷府有隙,若再叫殷俊入宫,恐更加六神无主,”林骥眼底略过一丝阴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弃臣弟莽撞,可以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弟负责。” “也对,”林驰神色稍舒,“这毕竟,是六郎你自己选中的婚事。” 之后的林骥匆匆出宫,本来是要再去殷府的。 谁知,并没有行出多远,皇家的御辇却坏了。 林骥颇有些烦闷,不想空等奴仆们重新备车过来,便要下车自己走。 哪知负责车马的小奴却根本不敢怠慢,直说附近刚好有一个车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弃那些马车粗陋,他们立刻就能弄来—— 那车行雇来的马车也确实粗陋,不过是碾过一个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殷琬宁,也给抖落了出来。 殷琬宁哪里知道先前的变故,眼下连自保都困难。 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连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马车空间狭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凉薄如刀,也一直没有说话。 殷琬宁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叹,这人虽然看着很凶,但长得却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她平素里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也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很浅,与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眸子的颜色极黑极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将她自己的浅瞳染得一样深,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缩缩的殷琬宁,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这位……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着身子,压迫感更强。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这才动身,坐回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下剩她一个人站着,她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看人的目光实在奇异,她才发挥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见到外人,更别说外男。 殷琬宁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外,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发髻,也换上了临时偷来的小厮衣裳。 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饱满的胸脯裹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狼狈,面对眼前男子的谪仙之姿,她很难不自惭形秽。 何况马车的空间狭小,她看来看去,竟然觉得他修长而曲起的双腿,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 她刚刚摸过的,那双腿十分结实有力,肯定能撑得住她娇小的身躯。 ……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殷琬宁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而那男子适时开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 “这位小哥,你是谁?又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很好,他真的以为她是男人,这使得她放下了一点戒备。 “我……我之前被拐到长安来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来……”不需要装可怜,殷琬宁自己,本来就已经足够可怜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只好躲到马车里,实在没有办法,公子,请公子不要为难我!” 林骥眸色微凛,只一直看着面前垂头撒谎的殷琬宁,面色不改,一样撒起谎来: “我也是从外地来长安做生意的商户。长安百年帝都,乃聚龙之地,达官贵胄云集,我也一心向往。” 殷琬宁抬眸看他,那双浅瞳的鹿眼,分明写着“好骗”两个字。 “听了小哥之言,长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卖人口这样的恶劣行径,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张前世里只会说拒绝的小嘴,能编出多少谎言呢? 殷琬宁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自己家牵扯了进来: “就是御史中丞殷家……这位公子,你不会是和他们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馈向来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财政如何,殷琬宁根本不清楚。 她只是心口有些发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只听那男子顿了顿,才道: “巧了,我这趟,也正是要去御史中丞殷俊府上。” 殷琬宁顿时双腿一软,恰巧此时,马车又碾过了一块颇大的石头,车厢摇晃,她站不稳,只能往前一扑。 好消息:倒也没有扑到那男子的怀里。 坏消息:因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带,然后还不知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的面色瞬间十分难看。 挣扎着想起来,毕竟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殷琬宁十分难受,但实在没有抓手,又只能顺势,在刚刚抓到的那里,又使了一把劲。 “若是有事相求,”目无凡尘的男子,语气里竟透出了一丝隐忍,“直接开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礼。” 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只好顺势朝一旁翻身,靠着那马车薄薄的车厢皮坐了下来。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从那殷府逃出来,”她轻咳一声,觉得刚刚的动作实在不像男子所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带回那里……也不要,告诉殷府里的人见过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殷琬宁羞红了小脸,也完全不认识自己。 她一身朴素至极的上衫长绔,胸前的波澜被紧紧束缚,浅色的发丝也被束得规规矩矩。 只是,哪家的小厮会有这样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厮,从小脸一路白到脖颈,一双玉手细皮嫩肉,一看就没有做过半点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肆意欺负她。 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他便不会轻易叫停。 “我可以答应你。”林骥假装淡定。 前世里,她那张小嘴倒是求过他,只不过都是求他走开、求他快点、求他轻点。 但他又是谁,怎么会听她的。 “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殷琬宁面上的红晕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殷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车上跟着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个偏僻无人处,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那双鹿眼湿漉漉的,她的长睫和她的瞳色一样,颜色都发浅。 这样可怜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里多了几分真诚。 “好。” 说完,林骥擦着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来,拉开前面的车帘,吩咐那跟车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实隐约听到了一点车里的对话,但纵使好奇心冲破了天灵盖,也只能唯唯诺诺,多的一句不敢问。 毕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说什么,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殷琬宁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却听林骥话锋一转,问她: “这位小哥,你既说自己是被人拐到长安来的,那请问,你老家又在何处?” 她抓着裤脚,又一次低下了头,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过一个谎,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不过说是幽州,本来也没什么错。 毕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谁知林骥似乎低笑一声:“今天可真是,事事都凑巧。” 笑音入耳,勾起了一丝痒,殷琬宁不自觉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会笑? 不得不说,薄唇笑起来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没那么凶,她一定会更加放心的。 “我从小在潞州长大,潞州离幽州很近。不过,我听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带的,又是为何?” 殷琬宁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没去过幽州,又怎么可能会带那里的口音? 说谎 006 眼看着谎言又要被戳破,说殷琬宁一点都不紧张,必然是假的。 她真的很害怕。 她很想把他当成大好人……可是好人,不应该连笑起来,都让她觉得遍体生寒吧? 这男子若是发现她在撒谎,临时变卦,把她直接送回殷府,可要怎么办? 汗水从她额间悄然滴下,落在了被她揉得皱巴巴的裤腿上。 小嘴张了张,蹩脚的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擅言辞的。 说多错多,若是她不回答,又会如何? 想到这,殷琬宁又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陌生男子。 他已经收了笑容,目光也没有在她这里,而是平视前方。 从下往上的仰视,总能多生一些压迫感,尽管这么看,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阴影,但她总觉得,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明刚刚还在逼问。 像早预料到她无法自圆其说,等待着她自动自发,揭穿她拙劣的谎言。 “我……到了长安有一些时日了,所以口音也跟着变了不少,这……很难理解吗?” 殷琬宁为自己的急智庆幸,不再攥着裤脚,而是长长舒了口气。 “理解倒是不难,”男子回答很快,让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是你这长安口音太重,不说,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她又攥紧了裤脚。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表达。 总之,刚刚因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庆幸和豁达,不仅迅速烟消云散,现在还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 长安怎么这么大? 他们怎么还没出城? 殷琬宁不敢再开口,摇晃的马车里,她生生屏住了呼吸。 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厮的细布,那裤脚被她攥着,快要生生戳出一个洞来。 车厢空间狭小,她双腿蜷缩着,尽量不让自己挡住他,但这样的努力没有用—— 肉挤肉,那双被她不小心摸过的、结实无比的小腿,只能被迫压在她之上。 还好他一动不动。 否则,她会立刻想起梦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有一双这样的腿。 被这样的腿锁住,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是逃不掉—— 就在殷琬宁因为紧张,而开始不由自主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殿——” “下车。”男子抢白,自己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殷琬宁却顾不得其他,从软座之下迅速拽过包袱,双腿绕过他的,急急忙忙,便跳下了车。 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她连半个谢字都没说,用生平最大的速度,一溜烟,往出城方向跑了去。 而车上的林骥一动不动,只有依旧置于双膝之上的颀长手指,微微回收。 小腿上还残留了一点温度。 “殿下?”马夫哪敢计较周王殿下的抢白,车帘内迟迟没有动静,他忍了又忍,才小声试探。 “去殷大人府上。”林骥这才淡淡吩咐。 折返的马车比先前更快,即将到达殷府门口时,林骥掀开侧帘,却看见正要匆匆出府的殷俊。 殷俊今日一大早,便接待了从宫里来的传旨太监。圣上林驰亲赐恩婚,让他那便宜女儿殷琬宁,嫁给周王林骥做正妃。 这样天大的好事,殷俊喜不自胜,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坏就坏在,那太监入府来的一刻钟之前,刚刚有殷琬宁处的婆子来报,说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财帛,已经在昨晚失踪了。 这下,好事就立刻变成了坏事。 天子赐婚,未来的周王妃却不见了,这不是把“抗旨不从”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他殷俊脸上吗? 殷琬宁可是身负“天生凤命”谶语之人。 殷俊可不想平白无故遭难,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们回来之后,殷俊终于坐不住了。 为今之计,只能进宫面圣,先借口殷琬宁突然生了急病,病情严峻,拖延一些成婚的时日再说。 刚一出府,却恰好看见昨日登门的“当事人”——周王林骥,从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马车上下来,似乎也是正要找他。 林骥昨日曾开口说要见长女,殷俊虽然觉得不妥,却碍于林骥的权势,实在拒绝不了。 哪知殷琬宁在关键时刻也不给他面子,他都吩咐人去找她过来见客了,却生生让林骥在殷府的正堂里,等了整整一刻钟。 殷俊对林骥拂袖离开时的神色记忆犹新,心想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就这样得罪了这个年青的藩王。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圣上赐婚,殷琬宁却彻底失了踪。 人还没找回来,倒是林骥再次主动上了门。 殷俊已经无暇细思堂堂周王为何会乘坐那样的马车,他捧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殷大人,”林骥的面色,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殷俊实在慌乱,竟生了错觉,“殷大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妙,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俊拢了拢衣袖,努力忽略掉额上沁出的汗水。 “殿下……” 他还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先向林骥告知实情。 “本王失言了,”林骥却抢先一步,面色里竟然还带了一丝极为罕见的谦逊,“要不了多久,本王就该唤殷大人一声,岳丈大人。” 这一次,殷俊终于忍不住,掏出袖中的巾帕,反复沾了额头的汗水。 “殿下身份尊贵,微臣……微臣实在不敢造次。” 林骥负手,只瞧着面前殷俊的狼狈,微微躬身,将自己凑得近了一些: “既然本王与殷大人不久后便是一家人,殷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本王虽然不常来长安,但陛下眼里,到底还是有本王这个幼弟的,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便答应了本王的请婚。” 林骥身材高大挺拔,纵使是自诩长安中难得丰神俊逸的殷俊,在他的面前,也要感叹一句自愧不如。 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殷俊再一次追悔莫及。 林骥的话听起来谦逊,实则包含了许多的威胁之意。 殷俊本就理亏,林骥这样一说,原本混乱的思绪,更加理不清,他忍不住抬身,向面前意气风发的天子亲弟跪了下去: “微臣死罪!请周王殿下恕罪!” “大人,这又是为何?”林骥语带不解,却丝毫没有让殷俊起身的意思。 “是微臣管教不严,小女殷琬宁实在顽劣……今日,陛下赐婚之前,她便已经卷了财帛,偷偷跑掉了!” “哦?”似是惊讶,又似是疑惑。 “小女生母早逝,从小便养在深闺,微臣自忖对她仁至义尽……也许是她平日里实在无聊,看多了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话本子,不甘于嫁为人妇草草一生,才想着卷了财帛,到外面去闯闯。这孩子从三岁起便失了生母,微臣这个做父亲的,一心忙着为朝廷效命,体贴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荆冉氏。可能是冉氏这个后母做得不够本分,竟然连她何时生了这样忤逆的心思都不知,放任至今,她才闯出了今日这般大祸来!” 言语之间,尽是在推卸责任。 即使已知晓背后的部分缘由,林骥也十分不悦。 “本王愚笨,听起来,似乎令爱的携款失踪,与殷大人这个亲生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林骥便顺着殷俊的话语。 “这……”殷俊倒是不接茬,顿了顿: “事已至此,追究过错不是当务之急。微臣今早发现小女失踪,已第一时间派出了几波家中奴仆去找,却依然没有小女的踪迹。这等欺天大事,微臣实在不敢隐瞒,只能入宫面圣,望陛下——” “不必这么麻烦了,”林骥大手一挥,懒得听殷俊继续狡辩,“凑巧,本王已经知晓了令爱的行踪。” 殷俊听到此言,头顶犹如炸响一道惊雷,差点掉了下巴。 林骥早已知晓殷琬宁的动向? 殷琬宁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林骥一个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么知道她的? 还要突然上门求娶,二话不说就要见面。 难道这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通款曲了? 自己这个平时闷声不出的便宜女儿,居然这么有手段,能勾到林骥……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林骥在背后安排? 然后林骥再装模作样上门,仅仅是想看他出丑吗? 难道他们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卫远岚的死? 殷俊的汗又一次滚落下来,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爱眼下很好,也确实如殷大人所言,想在成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面看看。” 林骥面带微笑,狭长的眸子却是极冷的: “至于陛下那边,本王也会替她说话,不需要殷大人你费心入宫;时机成熟,本王自然会将她带回来。” “可,可微臣毕竟是她亲父……”殷俊心口堵了一块巨石,脑海不断闪现各种可能,但却抓不住思绪的由头。 “微臣,微臣有权,知晓小女的行踪吧?”想了想,殷俊还是试探一般问道。 “陛下既已赐婚,殷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林骥却是干脆否决,“本王不想让旁人知晓,殷大人虽是她亲父,也无权过问。” 谈话到底不欢而散。 离开殷俊,林骥又唤来了昨日陪他一并上殷府的手下,名叫飞鹏的。 只说让飞鹏入宫,代林骥将手书面呈林驰。 信上说,林骥在宫外偶遇了倾慕已久的未来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腼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让未来的周王妃在婚前对他也同样心仪,便决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请皇兄发布上谕,将这桩和和美美的婚事,传令天下。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一气呵成。 林骥是准备去找殷琬宁不假,但不过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未来的周王妃,必须在他的身边,必须干净清白。 想必林驰接到信也不会起疑,他这出“爱大过天”,实在演得逼真。 *** 出了长安城后,殷琬宁已经走了不短的路,实在是太累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出过长安城,也不知相距千里的幽州,究竟是有多远。 冉氏所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一直说她是早产儿。 因为殷琬宁的父母,殷俊和卫远岚成婚不过七个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产儿,所以她才生了浅发浅瞳,一身肤白赛雪,反应比他们迟钝,身子也比妹妹们娇弱不少。 现在想来,她既不是殷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这“早产儿”的谣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们讲的,只用来羞辱她。 但身子娇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靠着这一双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殷俊不来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这一次出门,她带了卫远岚留给她的全部现银,还有一些祖母乔氏在生前悄悄塞给她的珠宝首饰,也不知能值多少,够不够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门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走了好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茶寮,殷琬宁难得休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车的心思。 但……她虽无经验,直觉却想来,似乎有些问题。 就在犹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见她神色迟疑,张口便是自来熟:“这位小哥,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要去哪里?” 殷琬宁见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坏,还是保有一份戒心,哑着嗓子反问:“你……又是要去哪里?” “雍州,”对方回答干脆,“据此也不过百里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经之路,殷琬宁不疑有他,略略点了点头。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人雇车的话太贵了,咱们这些口袋里没几个铜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叹了口气,又指着不远处几个围在一起的马车,和正在四下里张望的车夫们,说起话来十分熟稔:“不如……我去问问,要是多几个人,咱们拼车,大家都少出点钱。” 拼车,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可殷琬宁毕竟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拼车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准。 只见那人走了过去,似乎在讨价还价,又频频点头,说了好一会儿后,又向她走了过来。 “小哥,”正在那人马上要和她再次说上话的时候,后面又上来了一个人,叫住了他,“我们这边去雍州,已经拼好了一个车,刚好差你一人,上来的话,立刻就能走。” 刚刚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又特意转头回来,目光落在了殷琬宁脸上。 殷琬宁呆了一下,还没及说话,那人已经做了决定,转身和后面追上来的人一并走了。 不行,若这样放他们几个拼车走了,留她一个人,要怎么想办法早点到雍州? 背上包袱,殷琬宁快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急急说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个?” 她身材娇小,一边走一边说,喘了好几口大气。 而那后来的人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也面露难色:“马车很小,三个人坐刚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说完,还上下打量了殷琬宁一眼。 殷琬宁捂住朱唇,热气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丝虚汗。 只见那人又走到刚刚马车围着的地方,又过了片刻,才回来,说他们十分勉强,还是带着她一并同乘去雍州。 等到殷琬宁上了车,她才发现那马车确实是很小很挤。三个大男人,加她一个体格娇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强也能挨过。 但她包袱里还带着银钱和祖母留给她的珠宝首饰,可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车上的人倒也照顾她,说她看着就像第一次出远门,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钱,一路不用担心。 马车上是对坐的两排,因为体格问题,殷琬宁只能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在一处。 与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紧绷心弦的。可奈何马车一路行进,从长安出来的疲惫席卷全身,她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睡着了。 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 飞鹏走后,林骥唤来了另一个手下,名叫灰鹰。 昨日跟随林骥上殷府的飞鹏,已经被林骥打发入了宫,灰鹰先前没有露过面,林骥淡淡吩咐,重新备了车。 灰鹰正要领命离开,又听见自己主人补充了一句: “记住,从此之后,在外只能称呼本王为公子,绝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则,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鹰愣了一下,赶忙应下。 他跟了林骥十余年,一向最清楚自己这个主子的行事做派。 诚然,因为身份特殊,林骥绝少在外表露;但这一次,灰鹰却觉得,林骥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鹰自然不会质疑主人的任何决定和命令,很快备好了马车,他便做了车夫,马不停蹄带着林骥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过第一个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容易,就上了骗子的当了。” 茶寮邻座,一个满面皱纹的商旅,突然叹了口气。 “劫财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夫人 007 听到邻座的发言,灰鹰直觉不妙,竖起了耳朵。 他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林骥,也突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冷光寒澈,灰鹰纵是见惯了,却仍是不由得一激灵。 片刻之间,邻座上的两人不知这边变动,继续刚刚的对话。 “老哥刚刚说的,这是为何?” “这几个骗子都是一伙的,时常在这附近活动,专门挑那俊俏小哥一样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叹息,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单独雇车走太贵了,一般负担不起。那几个骗子分工明确,有人先装作想要一起拼车,另一个人上来说车刚拼满,被骗的人以为拼车的机会难得,本来还在犹豫的,就这样稀里糊涂上去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话一说完,却见灰鹰已经立于那邻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劲装,高大挺拔,日头斜照的阴影,将邻座上的两人完全笼住。 “敢问两位,刚才谈论的骗子团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虽然从小迎来送往,见识广博,但灰鹰这样身形的青年,还是很少见。 何况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肃、衣着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刚刚听到了的,他们才出发不多久。” 灰鹰点了点头,正要言谢,却又听到对面说起: “不过,那帮骗子一向会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话,要找到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不仅摇晃得太厉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来越热。 实在是受不了了,殷琬宁突然睁开了眼,微微一动,却发现那与她挨着坐的大汉,肥臂弯曲,已不知不觉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怪不得这么热呢,又热又臭。 这是个大汉,是外男啊。 就连殷俊,她从小和他也不亲,更不用说那两个只会欺负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稍稍抬起眼皮,对面那两个原本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着她。 眼神让她不舒服,加上身边的大汉,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这,这位大哥,”说了第一个字,她才压低了嗓音,“这车厢里本来就闷,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觉得好热好热,能不能稍微,拿开一点?” 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汉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都那样说了,却还是收拢了那条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车挤,本来就是这样,你也别太不识好歹,本来我们三个人坐车刚好,是你非要挤上来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殷琬宁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她说话,稍稍往前一点,轻咳一声: “你看我这一身的臭汗……” 话音未落,她头顶却一阵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块布,突然松开了! 从昨晚收拾东西跑出来,一路辗转到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整理那玩意。原本以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危险紧张的关头,突然松开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对几个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儿身,恐怕下场只会凄惨无比。 殷琬宁赶紧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死紧,躬下./身子,努力装成无事发生,镇定自若。 那大汉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反而爽朗一笑,将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门在外谁还臭讲究,我们都闻惯了——” “他./妈了个巴子,你他./妈的会不会驾车?” 伴随着这声殷琬宁从没听过的怒骂,整辆马车急停,车厢内四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差一点就要挤作一团。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处,就是看到三个人骂骂咧咧从座位下抽出长刀来的时候,没有被吓得哭出来。 长刀寒光四射,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睛。 当然,图穷匕见,她像小鸡仔一样,被那个大汉拎下了车。 马车是被人截停的,而从对面那马车上下来的,却是那个早上将她送出城的“好心人”,来自潞州的公子。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殷琬宁心跳如雷,脑子里刚刚被撞出的一团浆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彻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着包袱,弯着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错。 林骥悠然下车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被四个悍匪包围的殷琬宁。 追人其实不难。 骗子团伙四人,会有一人扮作马车车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车的,再加上殷琬宁,那破旧的马车自然跑不快。但赶车的人肯定想快点到达偏僻无人的位置,因而必然会比平常的车夫更加卖力赶马。 仅凭这一点,加上灰鹰超凡的车技,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灰鹰只须装作马受了惊的样子,朝着那辆马车冲过去,而那马夫也并非泛泛之辈,作势躲开,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实在抱歉,我的马突然受惊失控,冲撞到了各位。” 话虽谦恭,林骥却只负手而立,态度很是倨傲。 几个悍匪互相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辆马车豪华异常,前面驾车的和说话的公子,俱是衣着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钱的东西。 是直接开抢,还是再试探试探? 可谁知他们还在犹豫,那被他们骗过来、刚刚拎下车的待宰羔羊,却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说抱歉就可以了吗?刚刚停车那一下,马车都要翻过来了,我差点把舌头咬断呢!” 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殷琬宁悄悄抬眸,与那潞州公子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先前那样看她那么冷了。 两边都令她害怕,比较起来,至少潞州公子不会拿那明晃晃的刀来吓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站出来吗? 为了强调自己的怒意,殷琬宁还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已经垮到了腰间,便只能悻悻缩了回去。 这一下,几个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样放大了声量,对林骥说道: “对,道歉就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林骥给灰鹰递了个眼神,灰鹰便掏出一张银票,脚下却未动,没有交过去的意思。 “我赔给各位的,完全可以买下一辆比这好上十倍的双驾马车。” 大汉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过银票再说。 “但这张银票不止用来赔了马车,”只走了一步,又听林骥说道,“我有多余的条件,要你们手下这个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殷琬宁身上。 那开始将殷琬宁骗上车的悍匪,立刻将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将她骗走,不就是为了劫财又劫色。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他们虽不知其底细,却也绝对不想轻易放过: “他是我们一路同行的小兄弟,与阁下何干?” 谁知殷琬宁急了,冲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凉,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辩驳咽了回去。 “看上去,几位好汉似乎还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却丝毫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开口: “你们口中的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厮。他拐走了我夫人刚为我生下的孩儿,我全家心急如焚。我亲自他抓回去,一是为了找回我孩儿的下落,二是要将他移送官府处置。” 殷琬宁瞪大了双眼,动也不敢动。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个,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变成拐人的那个了? “各位好汉一看便是良家,与这拐卖婴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们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语诓骗。不过,”潞州公子顿了顿,眉头突然皱起: “我的孩儿生来就带热毒,极容易传染给旁人。这拐子抱走我孩儿,势必要接触一段时间,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热毒。” “现在你们看不出来,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经生了不少烂疮,你们可能,早已被他传染上了。” 颠簸 008 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殷琬宁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殷琬宁却只在回味刚刚林骥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殷琬宁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殷琬宁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殷琬宁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殷琬宁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名子骥。”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陆,陆公子,”殷琬宁只看着陆子骥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陆子骥没有动。 “陆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陆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陆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殷琬宁自顾自说下去, “陆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陆子骥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陆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陆子骥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殷琬宁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陆子骥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殷琬宁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陆子骥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殷琬宁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殷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陆子骥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陆子骥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陆子骥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殷琬宁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陆子骥说过的,他和殷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陆子骥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陆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殷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殷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殷琬宁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陆子骥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林骥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殷琬宁,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 ——“呜呜呜,林骥你是个大坏蛋。”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林骥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林骥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殷琬宁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那,那殷府大小姐也是实在可怜,从小在家中被孤立,没人真心对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虽然,虽然她强迫我男扮女装供她消遣是不对,但她对我很好。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被拐了卖到殷府的,她可怜我的身世,鼓励我跑出来,还把自己的首饰送给我,充作了路费。”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殷琬宁”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陆子骥面前保住“殷琬宁”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子骥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殷琬宁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陆子骥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殷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道: “既是殷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殷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殷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陆子骥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陆子骥跪了下去,“陆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陆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殷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陆子骥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卖身 009 尽管还在跪着,殷琬宁却开始认真思考起,陆子骥的这个问题。 钱,银两。 虽然不知道陆子骥给那几个贼人的银票价值多少,但既然他们那样干脆就放了她,银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笔。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和珠宝首饰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还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还在陆子骥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来了。 虽然她很喜欢它,从前也经常戴着。 耳环珍贵,又是祖母乔氏专门为她打的。乔氏又是卫远岚去世之后,殷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无须如此麻烦。”良久,陆子骥才淡淡说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实殷琬宁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赔给陆子骥。 幽州山长水远,路上用到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都赔给陆子骥了,她以后怎么办? 都怪自己蠢,这么容易就被人骗。 殷琬宁抬手,轻轻挠了挠耳屏前的小窝。 有点痒。 “我……可我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碾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车轮辗转,也吞下了她说的,那最后的几个字。 “以身相许”。 不知道陆子骥有没有听见。 但愿没听见吧,她真的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就后悔了。 那改变一切的梦境里,她记得的,禽兽林骥仗着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紧逼,她口不择言,便说了“以身相许”四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她难堪。 说起来,陆子骥可不像那林骥一样,陆子骥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更不会随意动手动脚。 也是正常,陆子骥有妻室有孩子,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个正派君子。 陆子骥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现在是男儿身。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被她一个男子说出来报答另一个男子,似乎更加不对劲。 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龙阳之癖。 从小到大,她都被关在府上,几乎甚少出门,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径便是书本。除了那些时人经学图仕读的四书五经,她最爱看的便是话本子。 龙阳之癖,也就是两个男子谈情说爱。 陆子骥这样的矜贵公子,与另一个男子搂搂抱抱,那画面闪过脑海,都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殷琬宁猛地摇了摇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陆公子,你也知道,我不过一介小奴,那些钱,光是买下我,都,都绰绰有余。” “嗯?”陆子骥尾音上扬,长指微曲,“所以,我这是亏了?” 亏了? 陆子骥是生意人,考虑是否赚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说买下她这个“奴仆”,就是她殷琬宁本人,从小到大,殷俊养活她,恐怕也没有花费太多吧。 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钱。 如果真有人出钱,找殷俊买她,殷俊会同意吗? 反正梦里,殷俊只顾享受她成了皇后、太后的种种好处,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却只想与她割席。 “我,我,”她实在不知陆子骥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想怎么办吧?” “这一路出来仓促,”陆子骥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贴身小厮,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殷琬宁又躬下了身子。 他说过他来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陆子骥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从长安出发,此处还不算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别别……”车厢不算很大,刚刚跪着的时候,她离陆子骥还有半步距离,眼下她着急,不管不顾,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结实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无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种小厮……”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这一次,陆子骥似乎有些恼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扬: “我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花了大价钱,你不知恩图报,竟然还反过头来,挑三拣四?” “平白无故,污蔑我有‘龙阳之癖’。” “是谁给你的胆子?那个帮了你的殷府大小姐吗?” 这都能赖到“殷琬宁”头上? 他这个人看着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无论怎样,必须要在外人面前,保住“殷琬宁”的声誉。 她赶忙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不……” “陆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厮,哪种小厮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种,一种小厮!” “先起来。”陆子骥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这也是那殷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边服侍,不准再用了。” *** 殷琬宁哪里敢辩驳。 别说她现在女扮男装出门逃难,就算是平日在殷府上,她也从来不用香露。 何况一路连滚带爬,她还和那几个贼人同居一室,那么长时间,身上不臭已经是万幸,又怎么可能会有香味? 没想到,陆子骥长得这么好看,鼻子却是坏的。 实在可惜了。 不过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对他“龙阳之癖”的猜测,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胸前的波涛晃得她有些心烦,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紧,也学着陆子骥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实。 马车进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雍州距离长安并不远,几乎是西进长安的必经之地,自然也跟着长安沾光,十分繁华富庶。 殷琬宁连长安城都没好好逛过,听见马车之外的人声鼎沸,也忍不住掀开马车的侧帘,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张望。 街上卖艺的、小商贩、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乐呵,晃眼,却似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 回头,见陆子骥也醒着,犹豫了片刻,殷琬宁还是开了口: “仔细想想,那几个贼人倒是便宜他们了,白得你的一大笔钱,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陆公子,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吗?” 陆子骥敛了眉,清朗俊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说道: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虽心中有些愤愤,但陆子骥的话也没错,放下侧帘,殷琬宁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叫什么?”陆子骥好像才想起来问她。 “我姓卫,单名一个郊字。” 在四岁那年殷俊给她改名换姓之前,她确实名叫“卫娇”,听祖母说过,这个名字是卫远岚起的。 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如今她一人远离故土,取“郊”这个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时车已经停了下来,陆子骥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与我同住,灰鹰会告诉你,该如何伺候。” 小厮 010 殷琬宁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 陆子骥和灰鹰主仆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驾车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实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她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陆子骥这条大腿也不错。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壮了。 马车停在兴泰客栈门口,似乎灰鹰在刚刚,已经向客栈老板交代过了。她只报了陆子骥的大名,便被那老板毕恭毕敬亲自领着,上了楼,去了整个兴泰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 兴泰客栈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栈。 打开门之前,殷琬宁还抱有一丝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给她这个“小厮”的,会不会有单独的床呢? 事实令她失望。 这间上房的结构,和她在殷府里的闺房一样。里间宽敞明亮,还连着一个能望见繁华街市的阳台。 而外间窄小,只放了一张软榻。 这才是她该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来,她也将那不听话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价格她没问,反正她现在是陆子骥的小厮,花多少,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殷琬宁这才慢悠悠地,开始思考陆子骥留给她的那句话。 ——今晚,她与他同住。 ——灰鹰知道该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问灰鹰。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又震又碎。 口中含着的桂花酒酿丸子和灯影牛肉,瞬间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厮的职责,他睡里间,她睡外间。 但……灰鹰呢? 早在陆子骥与那几个贼人谈判的时候,殷琬宁便偷偷打量过灰鹰,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为先见过了陆子骥,她可以说,灰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陆子骥,灰鹰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气度,都差了一截。 这样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陆子骥用来服侍他自己,殷琬宁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殷琬宁又夹了一口酸菜鱼,慢慢挑出细细的鱼刺。 陆子骥明明否认过,他没有龙阳之癖,他有妻有子。 从前在殷府,冉氏对她两个弟弟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备。 因为冉氏,原本是殷琬宁的外祖母买来,充作殷俊和卫远岚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两个儿子身边,有和她一样心怀不轨的人。 故而,从小到大,殷琬宁两个弟弟身边只有小厮,没有婢女。 小厮像婢女一样,贴身负责主子的饮食起居。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鱼肉。 不过有惊无险,她也算顺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陆子骥粗壮的小腿,看上去,能让她少了许多路上的磋磨。 懒得再多想。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先叫水进来,好好洗个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让她十分难受,现在浸在水里,殷琬宁看着那颗红痣随着水面起伏若隐若现,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嘲笑她是早产儿外,两个弟弟还说过,她不长脑子,吃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长到了胸上。 殷府上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仆,会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过平日里她少活动,倒也不觉得太过碍事。 她只要当看不见,逃避惯了。 但这次出逃,不一样。 裹胸布再细软,毕竟不是专业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难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时间,她都被勒得难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长一段路,她常常喘不过气来。 但是另一半的时间,因为那裹胸布的突然罢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胆,一路弓着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还是腰。 殷琬宁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气不大,但光是这样,作用也算聊胜于无。 但梦里的林骥,力气可就不止这点了……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反复回忆那心惊胆寒的噩梦,从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没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这下她洗干净了,陆子骥应该不会,再嫌弃她了吧。 *** 太阳落山之前,林骥抵达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钱庄。 灰鹰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钱庄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却也不敢问周王殿下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记的银票,来你这里支取现银?”灰鹰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开门见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摇了摇头,立刻回答。 无他,那种银票特殊贵重,他们虽少见,但那东西身系皇家,他们根本不可能怠慢。 银票分为两种。 一种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钱庄都可兑换; 而另一种,则是有皇家背书,有特殊印记,只能在乾元钱庄中支取的银票。 乾元钱庄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两种银票,很难被人发现细微的差别。 “殿下,”灰鹰看向一言不发的林骥,“现在已经快到闭店的时辰,今日那几个贼人,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林骥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殷琬宁的耳环捏紧,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特殊银票是皇室为藩王提供的特权,他就藩十余年,几乎从未使用过。 使用那种银票,便意味着告知身在长安大明宫的皇帝林驰,他不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处游历。 林骥虽心系庙堂,但在与林驰的关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历是为遍访名医方士,他几乎从来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观,韬光养晦。 同时,暗中与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来。 否则,前世里林驰在与殷琬宁大婚当晚暴毙,权宦仇元澄趁机作乱,他林骥不会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宫,还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银票。 他对殷琬宁没有感情,却不能容许有人企图玷污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错,那四个贼人得到这张巨额银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银,一刻也不能耽误。 灰鹰驾车技术一流,即使追赶不上那四人的破烂马车,也必不会被落下太多。 乾元钱庄,又恰好隐匿在雍州城不太显眼之处。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会先就近找寻钱庄兑换,多碰几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会告诉他们这种银票只能在乾元钱庄兑换。 以逸待劳,最是稳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钱庄的掌柜佯装检查银票的真伪,实际给他们上了有蒙汗药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谨慎的人,都会越来越暴躁。 何况这些骗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绝伦。 将他们拿下之后,林骥还十分耐心,等待他们苏醒。 明月渐渐升起的时候,林骥将手中的耳环放入怀里,才抽出了灰鹰递来的宝剑。 “……是你?”第一个醒来的大汉,看见了林骥寒光凛冽的双目。 林骥的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凹痕,并不答话。 “我就说这银票可能有问题,”大汉被双手反绑,只能狠狠啐上一口,“这几个孬种财迷心窍,非要抢着今天来这兑换。” “是你们心术不正,杀人放火抢劫越货,落到我们手上,是应得的下场。”灰鹰在一旁,冷冷说道。 “心术不正?”那大汉低低笑了一下,满脸都是嘲讽,“若不是我们被官府逼到走投无路,谁还会做这些勾当?你们倒好,出身高贵,生来嘴里就金饽饽,哪里会懂,被迫卖地卖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感受?” 灰鹰只看了身旁的林骥一眼。 林骥神色肃穆,仿佛面前如犬狂吠之人,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但大汉所说的,灰鹰并不同意。 灰鹰与飞鹏同龄,从小便是乡里的邻居,一起玩泥巴长大。他们几岁时,一场瘟疫带走了所有的亲人,他们只能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还差点被高门大户的嚣张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们,为他们起了新的名字,给了他们体面的身份,带他们入了武门,成为只忠心于周王一人的贴身护卫。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只有作奸犯科这一条路可以走得通的。 还在思索间,却见林骥迅雷不及掩耳,只用单手,便已拧断了那大汉的脖颈。 “咔嚓”一声,清脆明晰。 倒地时的灰尘,溅在了大汉身旁,那驾车马夫的身上。 此时马夫已醒,眼见林骥出手极狠,也知自己求饶无用,下场只会更惨。 “既然你武功这么高强,在路上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对我们动手?” 马夫转头,发现另外两个同伙也已醒来,“哦~” 故意拉长了尾调:“原来是顾及那哥被我们骗来的娘们,对不对?” “那娘们嘛,长得倒是标致得很,”另一个贼人咂咂嘴,拉碴的络腮胡跟着动了动,“即使是女扮男装,也照样骗不过我。” “这样的娘们,我们做这行久了,倒是见过不少,”马夫也跟着□□一声,猥琐至极,“也尝过不少,我看她清纯得很,肯定还是个雏儿。” 灰鹰拳头紧握,若不是一早就被林骥嘱咐,他起先就会出手,让这几个大放厥词的贼人闭嘴了。 但林骥说,他必须亲自动手解决,灰鹰便只好忍耐了下来。 “那可不,”此时,剩下的一个贼人也开了口,“这位公子宁愿冒着把我们放跑的风险,也要保那娘们毫发无损,恐怕,还没破她瓜吧。” “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马夫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们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尝了那娘们身子,今天也不会这么麻烦,还专门给我们做这个局了。” “那娘们胸大腰细,脸也好看,一双细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骑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说不出话,会是怎样销魂——唔!” 剩下的淫词浪语,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林骥的剑,已经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咙。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脏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边两个人,也并未来得及惊讶,林骥已抽出腰间短刀,将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则生生被林骥的掌风,震碎了头骨。 粉褐色的脑浆,从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 血腥气瞬间弥漫,灰鹰递上巾帕,林骥慢条斯理,擦拭着指间沾染的点点血迹。 他其实很少杀人。 不是出于仁慈,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时,自然也要藏锋。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阴暗角落里埋着的那个人,便会被他杀死一次。 从六岁起,他只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姓甚名谁,身在何方,他从未探听过。 但他一心想让那人消失,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寒鸦飞过头顶,夜风吹拂,血腥气淡了些,林骥也觉得头隐隐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欢的感觉。 “处理干净些。”吩咐了灰鹰,林骥正要转身走人,却听灰鹰急道: “殿下,属下有一事未明,实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刚刚在钱庄掌柜面前,灰鹰就叫错了口,他必须要纠正过来。 “哦,公子,”灰鹰抿了抿嘴唇,“若那卫小姐问属下,究竟要怎样服侍您,属下……该如何回答?” 既然那几个贼人都直说了,那他灰鹰也不再顾忌,称了她“卫小姐”。 他虽然不懂为何林骥不愿袒露身份,但林骥为了卫小姐大费周章惩治贼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于为什么要逼卫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厮,他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整个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林骥身边不仅没有婢女仆妇,就连服侍的小厮太监,都几乎没有。 听周王府里的老人说,先前周王的生母、跟着林骥到潞州就藩的德宗皇帝贤妃范氏,无数次想给他身边塞人,林骥被弄得烦了,便连贴身服侍的小厮都遣散了干净。 这几年来,谁都没有近过林骥的身。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回应。 灰鹰微微抬首,林骥眸光凛冽,紧抿的薄唇未动,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属,属下失言了……”额头一凉,是他出的虚汗。 主子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卫小姐看起来天真纯洁,美丽又善良,应该也是个好骗的,到时候她真的问起,还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殷,是御史中丞殷俊的长女,殷琬宁。” 灰鹰轻轻沾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听到林骥出声。 殷氏女——那岂不就是昨日里林骥带着飞鹏,亲自登门拜访的那家? 当时他和飞鹏都觉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来低调稳重,怎么突然说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这完全违背了林骥日常处事的原则。 联想到林骥执意隐瞒身份的行为,灰鹰恍然大悟 ——为什么飞鹏好端端的、并未犯错,会被林骥打发入了宫,不让他跟他们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为,飞鹏昨日在殷府露过面,说不定,还被殷小姐看见过。 原来如此。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灰鹰和飞鹏都一致认为,就算贤太妃娘娘再怎么着急,殿下都绝不会沾染女色的。 却不料,一朝碰见心动之人,殿下竟然变了副模样。 只是殿下先前,为了能让殷小姐毫发无损从那几个贼人手里脱困,编了谎言说自己已经成家生子,那殷小姐完全信以为真。 殿下现在可是主动追求,这种有碍发展的谎话,恐怕还要好好圆。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殿下,为了哄殷小姐,会说出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反正,虽然现在接触还不深,但灰鹰很喜欢这个未来周王妃。 *** 留灰鹰一人处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林骥先独自回了兴泰客栈。 入了厢房的里间,第一眼,便看见殷琬宁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应该属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还有水迹,她应该是沐浴过了。 但明显,她身上的香味并没有被洗干净,反而越来越浓郁。 一闻到那阵异香,林骥便喉头发紧,莫名烦躁。 上一世也是这样,异香害人。 林骥大步上前,走到床榻边,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吩咐听进去。 指间只差一寸,快要触碰到殷琬宁微颤的长睫时,她突然一个嘟囔,说了梦话: “林骥你走开,不许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来的孩子,是私生子……” 林骥的大掌,骤然僵住了。 脏的 011 从浴桶里恋恋不舍出来,殷琬宁想了想,还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须把胸裹好。 陆子骥的那张床,香香软软,诱惑力极强。 已经两日没有沾过床的殷琬宁,只犹豫了一霎,便脱了鞋,径直躺上去了。 现在躺一会儿,在陆子骥回来之前恢复原貌,应该问题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睡着了,因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梦里的她,也出现在了凤藻宫的宽敞浴池之内。 那是她被林骥强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林骥折腾了她一整晚,大明宫的晨钟响起,他神清气爽,毫无芥蒂,直直出了宫门。 而那一整天,殷琬宁都恹恹的,不顾床单上还落了红,只一直蜷在凤榻上,时不时掉下许多粉泪。 做皇后、做太后怎么这么难,她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落到了禽兽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宫上下,都知道她和林骥的事情了。 叔嫂乱./伦,她是个笑话。 她是林驰的未亡人,却与林驰的亲弟林骥犯下了这样羞耻的大错。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点,刚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点点红痕,林骥又回来了。 凤藻宫是太后的寝宫! 林骥怎么能如此不顾廉耻,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样,出入自由? 此时的殷琬宁□□,纵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许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旧十分明晰。 林骥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连腰间玉带的暗纹,都精致华贵,尊靡无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终空间有限。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泪水,就在这一进一退里,盈了她满眼。 浅瞳蒙上薄雾,每一次眨眼,都写满了害怕。 直到她退无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殷琬宁只好背过身去。 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水珠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听见了池水响动的声音。 是林骥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将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殷琬宁惊醒过来。 自己还睡在陆子骥的床上,满头大汗,气息纷乱。 她拍拍不断起伏的胸脯,瞪着朦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见街市的阳台上,陆子骥侧着,长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笔挺的鼻梁更加丰劲有力。 听到她这边的动作,陆子骥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仓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泛着光泽,俊朗的面部和笔直的脖颈,因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梦里的林骥,身形一模一样。 殷琬宁打了个哆嗦,不由曲了膝盖,往后退了一点。 后面却是冰凉的墙壁。 再也退无可退。 “你,你不要过来……”她蒙住双眼,以为看不见,便不会发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而陆子骥并不说话,只移开灯罩,掏出火折子,将他面前那张檀木小几上的烛火点亮。 殷琬宁从指缝里悄悄探出视线。 陆子骥冷峻的面庞,已经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他不是林骥。 说来也怪,梦见林骥好几次,她却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机会,也被她碰巧错过了。 不过,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摆脱前世的结局,知道林骥的长相,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林骥和陆子骥,根本就是两个人。 要是面前是林骥那个禽兽,即使她刚刚睡死过去,恐怕也早就被剥光了…… “对,对不起……”明白自己失态的殷琬宁,一面连连道歉,一面连滚带爬,从陆子骥的床上下来。 “我实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头,就,就睡着了。” “陆公子你放心,这张床,我帮你试过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谎话拙劣,她垂着头,不敢接他那凌厉的目光。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殷府大小姐教你的?” 陆子骥只冷冷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墨黑的眸子边缘,斑驳着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为什么总爱拿“殷琬宁”说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 难道因为陆子骥今天和殷府做了生意,也道听途说了关于她的流言,对“殷琬宁”印象奇差,甚至讨厌?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没有没有,”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殷小姐大方得体,知书达理,怎么会教我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自作主张!” “你刚刚说,不能让我得逞?”陆子骥剑眉微蹙。 “啊……”殷琬宁轻掩朱唇,这才想起自己将陆子骥错认成林骥一事,“是我看错了,胡言乱语,陆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卫郊,”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这是我说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林骥右手拇指,胡乱摩挲腰间佩环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该稍稍让步,给她近身的特权的。 “陆公子,可是我仔细闻过了,我身上,明明没有气味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砌词狡辩。 就像前世里她没了他连小命都不保,他只不过要她换个姿势回报他,她就扭手扭脚,满口都是拒绝。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气味,以后决不允许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来,我要沐浴,”林骥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辩驳,越听越火大,“马车的包袱里有我的寝衣,一并拿上来。” 他需要泡个冷水澡,压压火。 眼见着殷琬宁逃也似地离开,林骥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这卧具里里外外都换了,我不习惯睡脏的。” *** 殷琬宁转身就跑,匆匆下楼。 陆子骥说她脏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过澡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没换衣服,这一身,今天还钻过他早上坐的那辆马车的座椅,脏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楼柜台,迎面碰见了灰鹰,似乎正准备上楼。 “灰鹰老哥,”看久了,她觉得灰鹰可比陆子骥和善多了,至少看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卫……卫小哥,”灰鹰轻咳一声,“不要这么客气,叫我‘灰鹰’就好了。” 他可不敢让未来的周王妃对他如此客气。 她应该刚刚洗过澡,身上气息清冽,干净纯粹,一双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颜色虽浅,却也写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时候,因为女扮男装的关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张脸有些发黄。眼下洗过澡,她大约是忘了,面颊白里透粉,像一朵待开的娇花。 灰鹰下意识侧了侧身子,垂下眼帘,再也不敢正视面前少女的脸。 “灰鹰,”殷琬宁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叫我‘卫小哥’了,太生分,叫我‘卫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围往来的嘈嘈切切骤停,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卫郊……卫娇…… 从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卫郊,”灰鹰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问我,直说就好了。” “呃嗯,”灰鹰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着他群青色劲装上,那精致的暗纹: “你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尽管与陆子骥算是相处了一天,可她对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卫郊,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看殷琬宁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殷琬宁声音小小,“穿着身脏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着了。” “这样啊,”灰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他有洁癖,这一点确实麻烦。但,我跟随他十余年,他平日里为人冷淡疏离,很少给人好脸色,今日为了你热心,也是难得。” 替林骥把好话说完,灰鹰似乎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身上有个隐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万别碰到。” 隐秘 012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殷琬宁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陆子骥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殷琬宁”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陆子骥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殷琬宁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陆子骥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陆子骥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殷琬宁在殷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陆子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殷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殷琬宁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殷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殷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殷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殷琬宁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陆子骥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殷琬宁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殷琬宁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陆子骥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殷琬宁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陆子骥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陆子骥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殷琬宁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殷琬宁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陆子骥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陆子骥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殷琬宁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 陆子骥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殷琬宁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陆子骥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陆子骥的声音,一冷一热。 殷琬宁将屏风摆好,看向了陆子骥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陆子骥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殷琬宁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陆子骥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陆子骥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殷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殷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殷琬宁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殷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陆子骥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殷琬宁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陆子骥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殷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殷琬宁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殷琬宁”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子骥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殷琬宁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陆子骥,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殷琬宁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陆子骥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殷琬宁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殷琬宁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林骥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殷琬宁,不能让陆子骥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陆子骥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殷琬宁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陆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陆子骥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殷琬宁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殷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殷琬宁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陆子骥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殷琬宁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林骥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殷琬宁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陆子骥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殷琬宁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殷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殷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殷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殷琬宁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殷琬宁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陆子骥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殷琬宁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陆子骥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陆子骥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殷琬宁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陆子骥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相抵 013 陆子骥的表情,像个教书的先生。 循循善诱,传道授业。 似引领了她入门,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听话,一教就会,”他勾了勾唇角,满意继续: “以后,为我上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殷琬宁朱唇微张,连去拿桌面上那红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颤抖的。 盖好之后,她又听见他说:“药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复了许多清明,赶忙拒绝:“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要不起。” 谁知陆子骥大掌一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出来,幽幽说道: “刚刚,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捡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间,那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趟出来,投奔生父谈承烨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两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时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来的。 没想到被他捡到了。 殷琬宁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陆子骥却眼疾手快,并未让她得逞: “这也是殷府大小姐,送给你,充作路上运费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显急了,“这是我爹给我的,你还给我。” 他即使坐着,人也很高,只微微握着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够不到了。 但她实在是很想要拿回来。 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前倾,腰胯相贴,她只顾着她的玉佩。 却不想触碰的身子越来越热。 林骥咳了一声,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捏了一把。 还是熟悉的手感。 几乎半倚在他怀里的少女这才意识到场面过火,羞红了脸,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像是炸开的炮仗一般。 从前她被他轻咬时,小脸比现在红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像之前那样让他难受了。 这让他的愉悦又多了一分。 “这枚玉佩就押在我这里,用来交换,你自然会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药。” 一只耳环,一枚玉佩,就可以让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是个划算的买卖。 林骥看着殷琬宁气鼓鼓又毫无办法的鹅蛋脸,莫名身心舒畅。 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殷琬宁也和他一样,在外间那张软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没有再梦见林骥。 她醒来的时候,陆子骥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又站在阳台处,迎着早晨不算浓烈的光线,闭目养神。 她悄悄松了口气,他没有强迫她服侍他。 灰鹰恰好在此时来敲了门,和兴泰客栈的小二们一道,送了早点上来,服务周到。 这顿饭显然是给陆子骥一个人准备的。 殷琬宁心下一动,转头问灰鹰:“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鹰心虚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却见林骥一脸冷淡,只好实话实说:“我自己会到楼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吗?”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单独和陆子骥在一处而已。 灰鹰犹豫了。 未来的周王妃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经很知情识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们。 两个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应该升温的呀。 可是未来周王妃半侧着对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家主子不会哄人不成,却弄巧成拙了吧? 灰鹰又悄悄看了一眼林骥,林骥却已经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只用银筷漫不经心、夹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动作间,殷琬宁当是默许,已经先出去了。 楼下的饭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想到昨晚那气氛诡异的“上药”,和灰鹰语焉不详的提醒,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你听说了吗?今天一大早,官府报了个大案,说是有四个骗子团伙落了网。”隔壁桌却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骗子团伙?” “那四个人一直盘踞在长安到雍州这一路上,专门找一人上路的单纯好骗下手,劫财劫色,还要灭口。” 听到这里,殷琬宁心下一动,竖起了耳朵。 “这么缺德?幸好已经落网了!” “是啊,听说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们出的手,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好汉。那四个人是被好汉杀了之后报送的官府,每个人死状都不一样,惨得很呢。” “你说那四个人是吧?”又有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我好早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了。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每一个被那四个骗子骗走的人,都直接失踪。官府应该早就想抓他们,却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多亏那义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倒是好奇,那四个贼人,长什么样?” “外面官府已经把画像贴出来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殷琬宁早就把刚刚想要问灰鹰的东西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胡乱吃了几口后,好奇心越来越强,就说要去看看官府贴出来的告示。 告示贴出来,是为了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仰头一看,黄榜上被众多百姓指指点点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个贼人。 听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骗走人后,不仅会劫财劫色,还会直接杀人灭口。 若不是陆子骥带着灰鹰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她现在恐怕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是万幸。 但—— 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她刚被人救下,后脚这几个官府一直头痛的贼人,就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楼下遇见灰鹰时,他身上有隐隐的血腥气味。 一定是灰鹰终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贼人逍遥法外,这才悄悄出手,将他们都杀了。 陆子骥说着作壁上观,决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还不如自己的护卫有侠肝义胆。 而跟在殷琬宁身后暗中保护她的灰鹰,却突然发现,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显的钦佩之色。 殷琬宁将灰鹰悄悄拉到了一旁的无人之处,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声音,问他: “灰鹰你老实告诉我,那四个贼人,是你瞒着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鹰却觉得胸口有莫名的凉意。 其实昨晚,林骥只吩咐了他,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并没有让他多此一举,将他们报送给官府。 是灰鹰自己,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四个贼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临头竟然还贼性不改,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与这种小人计较,但灰鹰深受周王大恩,却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无论人怎么死的,必须要报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惩恶除奸。 他虽然将此事做得足够小心隐秘,决没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风险,但他依旧不能直接告诉未来的周王妃,其实一切行动计谋,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则,不听命令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下只能硬着头皮,冒领主子的功劳了。 “卫郊你好聪明,我以为我很小心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殷琬宁还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仅能扛能打,还良心未泯。” 灰鹰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尴尬一笑: “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会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说好话了,”殷琬宁却执着得很,一脸轻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应该根本不会武功吧,他除了长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误会越来越深,灰鹰再不解释,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吸气,却天降一物,刚好砸到他微张的双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鹰还是稳稳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绣球,大红色底子,几个角上都坠有彩色的流苏,很是喜庆。 两人都有点发懵,还未反应,身旁却乌泱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几乎都是长相各异的男子,正对着还在看绣球的灰鹰,指指点点。 “这好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看他也不过长得平平无奇,怎么那个绣球不长眼,砸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我的头上?”——“你也不看看你这副猪头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亏我为了今天妙荷姑娘这场抛绣球招亲,还特意准备了好久,结果全部没有用!” 抛绣球招亲? 七嘴八舌里,殷琬宁终于抓到了关键词。 刚想开口问,却又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妇女,携了好几个清秀小丫鬟过来。起先围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们来,自觉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那妇女自称崔妈妈,见到灰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先是满口称赞。 而后又转为恭喜,说她家姑娘,是花艳楼头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抛绣球招亲,那绣球落在了灰鹰的手上,灰鹰就是妙荷未来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还在花艳楼等着呢,请公子跟我们过去吧。” 灰鹰攥着那绣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声反驳: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这件事。这所谓招亲,我不会接受,请你们重新来吧。” 可崔妈妈却丝毫没有让步: “我家妙荷抛绣球招亲一事,整个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过话,这一次听天由命,无论绣球抛到谁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对方已有妻室。这位公子,请问你成亲了吗?” 灰鹰下意识回答:“没有。” 崔妈妈坦然一笑: “这不结了?公子你若拒绝了她,她这一次便没脸再见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寻短见。我看公子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个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开口拒绝,崔妈妈却已经指挥着手下那几个小丫鬟,簇拥着灰鹰离开,往不远处的花艳楼方向去了。 刚刚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着走了,一时又从热闹转为了安静。 只留下殷琬宁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看到的,灰鹰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已经走出了几步,还回头,无奈看了她一眼。 他这是被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愿意。 殷琬宁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回兴泰客栈,找陆子骥商量。 而此时的林骥,正在阳台上肃立,端详着殷琬宁的那枚玉佩。 黄紫相间,莹润通透。 虽不是多么名贵的上品,她却万分重视。 上一世里,他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说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哪个父亲? 她既然死活要离开长安,这枚玉佩必然不是殷俊所给。 只能是她的生父,谈承烨。 但,殷琬宁前世入宫做皇后的时候,并不知晓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来趁他离宫巡视神策军的机会出逃时,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离开长安这番作为,像是已经知道了前世事一样。 比如昨晚,她的梦话里,直接叫了林骥的大名。 还是那个愤恨的语气,又急迫又可怜。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却不知道,他陆子骥,就是林骥。 听到殷琬宁推门而入,林骥不动声色将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满脸淡漠。 殷琬宁缓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灰鹰莫名被招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但陆子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态度令她无名火起: “灰鹰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为他十几年的主子,就一点都不想帮他?” “既然是青楼头牌招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心中欢喜,只是不愿当着众人表现罢了。” 此时的陆子骥,刚好坐在阳台内外分隔的区域里。 夏日的阳光总是爱骗人,初出清凉,让人误会没有恶意,却不知会在哪一个时间点,突然露出狰狞的爪牙。 陆子骥完美无缺的脸,在夏日逐渐浓烈的阳光里,半明半寐。 这使得殷琬宁更加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可是招婿,是成亲。以后,灰鹰就这样留在雍州了。你也没有别的护卫,去幽州的路上,万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贼人,又怎么办?” 他却眸色一凛,声音也凌厉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热烈奔放,也烘不热他眼底的凉意。 殷琬宁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还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质问: “你这么凉薄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鹰在昨晚上,把那四个贼人收拾了,还送去了官府,现在外面都还贴着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陆子骥拢了拢修长的臂膀。 见他不回应,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那四个贼人的刀,有那么长,” 说着,她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几把刀,昨日是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鹰单枪匹马,就能把他们拿下,你有这样的护卫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贼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陆子骥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这一次,殷琬宁理直气壮,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鹰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会碰上贼人。” 反正她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陆子骥依旧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下线条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环,不要了?” 他总是不忘要挟她。 “既然你也说了,灰鹰的武功高强,如果他自己想要从那花艳楼里出来,就算是剑圣在世,恐怕也拦他不住。” 殷琬宁一口气憋在嘴里,气鼓鼓的,却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到今晚的酉时之前,如果灰鹰自己回来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环,一并还给你。” 有这等好事? 她浅色的瞳孔里快速闪过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鹰真如你所说,不回来了呢?” 总要想着坏处。 陆子骥眸色一沉,语带从容: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绝我。” 见识 014 高挂的艳阳,突然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日光热烈灼人,殷琬宁被刺到闭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挡住。 她还在回味陆子骥的提议。 若是她打赌输了,就要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亲口承认了,没有龙阳之癖。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殷琬宁默默转身,将阳台的那几扇门,一扇一扇,缓缓关上了。 阳光可以透过干净无尘的玻璃照进来,却因为多了一层遮挡,再也无法张牙舞爪。 这下满室冷静,她也可以冷静下来。 若陆子骥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装,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应该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这里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么?”背靠在门上,头顶有被玻璃折射过的温暖阳光,给了她一点点底气。 “你先说,赌不赌。”这使得陆子骥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殷琬宁实在很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耳环,玉佩。 她在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和寄托,耳环是祖母乔氏留给她的遗物,玉佩是与生父谈承烨相认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陆子骥拿捏。 拿回来了,她才能掌握主动,若是哪天实在受不,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自己随时都可以跑路。 再说,即使陆子骥是灰鹰的主子、自诩对灰鹰了无智障,她也不一定会输。 阳光照得她浅发暖融融,殷琬宁点了点头,最终同意了。 去叫客栈的人送午饭上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楼下大堂里,几个人讨论妙荷姑娘的事。 花艳楼,是雍州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青楼。 而妙荷姑娘,自从挂牌出山以来,便很快成为整个雍州城内勾栏瓦舍身价最高的姑娘。许多豪门贵胄、脂粉常客,一掷千金,都只为博美人一笑,与美人共度良宵。 但几天之前,花艳楼里突然传出风声,说妙荷已经自己攒够了赎身的银两。 她平生所愿只为脱籍,许一良人为妻,所以决定以抛绣球的方式招亲,绣球不管被谁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来的夫婿。 之后,无论是盛大的婚礼、婚后的所有开销,都由她来出资,唯一的要求,只是他们的孩儿跟她来姓,其他种种,俱是无须考虑。 殷琬宁向陆子骥转述这些的时候,陆子骥正在慢条斯理用着午饭。 开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七寸六分长的银筷,方头烧蓝的梅竹双清纹饰,卡在他修长的指节里,为他更添了几分清冷。 她想,银这个东西虽冷,却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气质。 但他偏偏又是个商人,最应该沾染金银铜臭。 “抛绣球招亲,实在猎奇,我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见到过,没想到今天,也能眼见为实。” 陆子骥却另起了话头:“话本子?你识字吗?” 殷琬宁点了点头。 “噢?”他却放下了那双银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当然的脸上,“是谁教你识字的?” “殷府大小姐?” 他们明明在讨论灰鹰和妙荷姑娘的事,怎么又被他转到“殷琬宁”头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经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穷苦的出身,如果说她小时候就读过书,更容易露出破绽。 殷琬宁无奈点点头。 “这个殷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陆子骥顿了顿,“教人识字,是为了让他不被人骗,她怎么还让你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 提起话本子,殷琬宁不由胸中一热,这可是她过去孤独生活的快乐源泉,她容不得陆子骥这样污蔑。 “殷府大小姐就喜欢看话本子,她教我识字,把那些话本子给我看、给我讲,又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许是她的小脸涨得通红,陆子骥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回响清脆。 他让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用饭。 “以后用饭,不必和灰鹰一起。” 殷琬宁拿过桌上另一副备用的碗筷,却并未开动。 “抛绣球招亲,此事风险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头脑清楚,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轻易托付终身。” 陆子骥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除非,她有难言之隐。” 开水白菜汤底浓郁,夹起一片菜叶,滴滴答答挂着。 她听了他的分析,不由地点了点头。 “既然她有难言之隐,以灰鹰的优秀,她见到灰鹰,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 “你与灰鹰相识不过两日,连你都说,灰鹰心肠热,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诉难处,他难道还能坐视不理?所以,你输定了。” 一番分析,结论是她必不会赢。 殷琬宁用筷子捻了一点沾着肉松的豆腐,细白嫩滑,像她的皮肤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断是真的,妙荷姑娘确有难言之隐,灰鹰也想帮妙荷姑娘,却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艳楼这一条办法,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陆子骥把视线从她的鹅蛋脸上移开,声音沉沉: “花艳楼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楼,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灰鹰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女子,难保不会乱了心智。” 豆腐沿着喉咙,经过胸腔,再缓缓滑入脾胃。 殷琬宁享受完极致的口感,这才发问: “你对青楼,十分了解,看来肯定是经常去的。” 陆子骥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问道: “你呢?你觉得呢?” 她轻咬嘴唇,决定先不尝那勾引了她许久的果木烤鸭,直视他略显轻漫的眼: “你那么有钱,长得又好。话本子里都写了,你这样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国色天香、完美无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风流无处发泄,不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时常流连秦楼楚馆,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林骥不曾想,她这小小的、漂亮的脑袋瓜,竟会装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从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独的,不然也不会看那么多话本子。 不想多费口舌,他只用三个字来否定:“你错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反驳,圆腮鼓起,长睫微张: “嘴长在你那里,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不承认就算了。” 而生平不爱言语的林骥,却也鬼使神差多了几分好胜之心,难得端正,一字一句说道: “我陆子骥,敢作敢当。”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对青楼,这么了解?”果木烤鸭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樱唇上,鲜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压住胸中躁动,林骥依旧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时走南闯北——” 客栈的小二却在此时敲门进来,说有一封从花艳楼寄来的信,要亲呈陆公子。 待陆子骥接过信,客栈的小二适时离开,他才展开那染了脂粉香气的信纸,略微扫读。 “灰鹰请我晚上去一趟花艳楼。” “所以,我们两人的打赌,你输了。” 殷琬宁嘴里的烤鸭顿时不香了: “我输了……行吧,那你准备让我,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却不想陆子骥云淡风轻,将那封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还没想好,先欠着。” 这东西还有欠着的一说? 拖久了,他会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办? 她果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刚刚还掷地有声的质问,一眨眼,殷琬宁只觉得一股委屈弥漫,压得她心口发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帘,任眼泪上涌,浸湿了那双可怜巴巴的鹿眼。 陆子骥却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一份: “既然你对青楼这么感兴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艳楼。” *** 出乎意料,陆子骥专门为她重新准备了一套成衣。 殷琬宁身材娇小,普通的成衣尺码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还是陆子骥出了三倍的价钱,让客栈的小二用一整个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终于买回了合适的。 潞绸的坦领外袍,窄袖修身,葱黄底配以如意云暗纹,穿在殷琬宁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贵公子之气。 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将发丝放了下来,准备重新梳一下发髻。 垂头小心通发的时候,她暗暗想到,刚刚自己又重新将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万不能再掉了。 林骥却在此时突然进门。 殷琬宁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也同样闯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发色很浅,今日在阳光照射之下,泛着更加柔嫩的光晕。 前世里他们相见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来后的那晚,他为她也通了发。 她那时一贯天真单纯,还把他当成是“林公公”。 但没有哪个公公,会像他那样真正疼她。 尽管他不爱她。 她胸前的红痣,有和她的天真单纯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皇后才能睡的凤榻,她这样想要划分他们的泾渭。 林骥的父亲德宗皇帝、长兄林驰和另外几个已经早逝的兄长,都是天生发色浅,瞳色也浅。 她的发色和瞳色,比他们的,还要浅上几分。 而拥有着这样珍贵特质的殷琬宁,此时穿着他为她准备的男儿装,已将男子发髻重新梳好,正对着铜镜,看来看去。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迷惑之时,陆子骥悄然走到她身后,长指微曲,亲手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发簪。 应该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贵的公子弯腰俯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佩环,又亲手在她腰间系上。 夕阳西下,除了燥热的日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一呼一吸,连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脸,她以为他是林骥。 “这样,才配得上做我身边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专属于陆子骥的疏离。 殷琬宁却红了双耳。 “殷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头舒展,眸色微动。 “嗯?”她一时并不明白。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早已过了酉时,两人步行,行至距离兴泰客栈并不远的花艳楼。 天色渐暗,夜色还不深,花艳楼所在的后罗街,此时却已经华灯初上。 后罗街是雍州城内秦楼楚馆的密布之处,勾栏瓦舍纵横,两人还未走近,已看到无数衣香鬓影。 耳边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纵调笑之声,还有笙歌燕语,丝管纷纷。 陆子骥的步伐很快,殷琬宁需要专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脚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萦绕在周围的各类脂粉和无数香气,便更加迫不及待,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说道。 从来没有在这么香的地方待过。 但见陆子骥表情依旧淡漠,她还是生了点不满: “你总说我身上有香露的气味,可是我明明就没有用!” “现在,这里这么香,你怎么就不说了?” 却不想陆子骥面带疑惑: “有吗?可我还是只能,闻到你身上的气味。” 他没救了,鼻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不过,这多闻了一天,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说话间,陆子骥已经停在了花艳楼前,正抬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殷琬宁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艳楼的门前,无论是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还是门口迎宾的姑娘们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们路过看到的那些,要讲究体面几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艳楼,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点,恐怕会有更多贪欢之人,趋之若鹜。 一进门,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迎了上来,打扮艳而不俗,说话语气软软糯糯,先是将他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着问他们,是要吃茶还是要过夜。 殷琬宁自然不敢忘记来此的目的,张口便想说找灰鹰,却听旁边的陆子骥,已经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间?” 一看就是熟客。 那妇女摇了摇手里的花绢,精致的口脂满满都是讨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静瑶姑娘弹琴,雅间一早便被订满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坐大堂。” “或者,楼上几个包厢还空着,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几个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当是我水玲珑自掏腰包,私人请你们的。” 陆子骥却不为所动:“不用,大堂就好。” 两人坐定,几乎同时就上了茶,青花瓷盘里的点心精致名贵,只是卖相,就已经胜过昨日和今日,殷琬宁吃到的兴泰客栈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两个茶盏都是建盏,曾经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将建盏捧在手里,自己的这只,挂着金属光泽的油滴釉,小至针孔;而陆子骥面前的那只,盏上纹饰像兔子的毛发,被称为“兔毫盏”,玄黑色底釉,毫纹细长柔韧。 殷琬宁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盏中盛的茶。 “碧潭飘雪虽好,但在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陆子骥听闻,转头看她:“何以见得?” “碧潭飘雪产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顶级绿茶与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寻常清淡的环境之中,茉莉花香与绿茶的浓香交融一体,原本是香气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现在嘛……第一,碧潭飘雪颜色较深,你我的茶盏也都是黑底,茶水与茶盏混淆,饮用之人恐怕都难以分清;” “第二,现在这满室凝香醉人,碧潭飘雪又以茉莉花香气见长,两味相冲,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一口气说完,殷琬宁的拇指与建盏光润的杯口摩挲,颇有些得意。 花艳楼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财力雄厚,距离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终还是差了一截。 陆子骥闻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样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呷了口凉了一分的碧潭飘雪之后,才幽幽说道: “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不仅仅是会识字、看话本子的。” 直到此时,殷琬宁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编造的那个出身,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只能赶紧先为自己找补: “都,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陆公子你的面前,班门弄斧。” 但她确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从前在殷府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又哪里会有人肯听她卖弄呢? 不过,幸好刚刚她留了一手,并没有卖弄建盏的知识,不然,估计真的就要圆不回来了。 陆子骥语音淡淡: “这些,也都是那殷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阶已经铺好,殷琬宁连忙拼命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还赶紧拿了筷子,根本没握稳,就夹了一口瓷盘里的莲蓉水晶糕,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作为大家闺秀,平日里的饮食她一向自控,细嚼慢咽,绝不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门贵女的做派。 这样,陆子骥就更不会怀疑她在说谎了吧。 却不想她还被那莲蓉水晶糕噎着,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陆子骥却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点点糖精,沉声道: “说说看,她还教了你什么?” 离地 015 陆子骥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殷琬宁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林骥,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殷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陆子骥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殷琬宁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陆子骥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殷琬宁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陆子骥。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殷琬宁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殷琬宁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林骥,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殷琬宁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陆子骥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陆子骥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殷琬宁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子骥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陆子骥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陆子骥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殷琬宁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子骥,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殷琬宁却听到陆子骥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陆子骥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殷琬宁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陆子骥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殷琬宁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殷琬宁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殷琬宁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陆子骥,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殷琬宁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陆子骥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陆子骥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陆子骥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殷琬宁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林骥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殷琬宁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林骥与殷琬宁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殷琬宁,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殷琬宁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陆子骥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陆子骥面无表情,殷琬宁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陆子骥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殷琬宁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陆子骥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殷琬宁错愕。 可陆子骥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陆子骥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殷琬宁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陆子骥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殷琬宁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林骥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林骥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 衣柜 016 房间明明很大,灰鹰却觉得听完林骥的话,一瞬间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没有按照林骥的吩咐,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不留痕迹,而是报送了官府。 这件事被未来的周王妃殷琬宁知道了,便误会,认为从杀掉那四个贼人到报送官府,从头到尾都是他灰鹰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的行动。 不仅如此,她还联想丰富,除了认为周王殿下铁石心肠任贼作乱外,甚至还误会殿下,是一个丁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了了,要在未来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吗? 他灰鹰也不能任由这个误会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误会还不深,赶紧认错吧。 话到了嘴边,灰鹰又觉得不太妥帖。 早上,还没接到那绣球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向未来的周王妃承认,那四个贼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当着周王的面反悔,殷琬宁恐怕会觉得,他灰鹰是碍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这样只会加深误会,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殷琬宁哪里又知道灰鹰的纠结,也懒得去仔细思考,为什么陆子骥能如此准确知道,这就是灰鹰所在的房间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因为那四个贼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陆子骥。 他身上那紧实壮硕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无用处嘛。 但她不过是调侃质疑他几句,陆子骥却这么急于证明他自己的武功,难道是因为,她刚刚在他面前,卖弄了对茶叶的理解? 实在弄不明白。 转头看向灰鹰,灰鹰也神色诡异,殷琬宁问道: “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间吗?” 灰鹰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间,在隔壁。” 而陆子骥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让我们过来,不是仅仅为了炫耀你被大青楼的头牌相中,要招为赘婿一事的吧?” 语气轻漫,是有明显的调侃。 殷琬宁很难得听到陆子骥这样说话。 ——纵使灰鹰跟随周王多年,也很难听到,霎时就变了脸色,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垂头又抬起,嗫嚅着,才让林骥二人坐下。 刚刚灰鹰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又没吃完的菜肴,菜色丰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还有两幅都被人使用过的碗筷,两个空了的酒杯,和一壶青瓷的酒。 很显然,在他们进来之前,灰鹰是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饮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这里,再蠢笨,殷琬宁也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了,她不该跟陆子骥说那样的话。 灰鹰明显已经对妙荷动了心,招亲一事,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他们两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觉得,这种事也挺好的。 从前的话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这样的可怜女子,不甘一世为风尘下贱女子,拼尽全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只是不知道灰鹰叫他们来,是不是早已有了万全的打算,还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暂沉默时,忽然,门外却有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女子在说话: “鹰哥哥,妾可以进来了吗?” 那把嗓子又娇又柔,像是软成了一滩水。 而听到妙荷的声音,灰鹰脸上的羞红更甚,又羞又急,用气声,对林骥和殷琬宁说道: “我……我……” “如果她进来看见你们,恐怕会很尴尬。” 而殷琬宁纵然满脸不解,却也学着灰鹰那般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问道:“尴尬什么?” 灰鹰哪里敢承认,他就是怕妙荷见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会移情别恋到林骥身上。 原因不能说出口,他灵机一动,将林骥和殷琬宁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个木制衣柜里。 关上门前,满脸羞愧,用气声说,他现在慌得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先让他们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一躲吧。 而那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妙荷,已经自己打开了房门。 *** 这个衣柜比较窄小,殷琬宁倒是还好,可陆子骥身材高大,只勉强挤进衣柜里,要从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着身子。 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这里到底空间狭小,殷琬宁虽然是不需要弯腰的,但也只能把半个身子,都放在陆子骥那高大的怀抱中。 殷琬宁只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刚刚,陆子骥揽着她,把她提着带上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的怀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这一次,两个人被迫紧紧挤在了一起,她却觉得潮湿闷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陆子骥因为弓着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软软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动不了。 陆子骥那灼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一来一回,只让她觉得更加潮湿闷热。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越来越尴尬的境地,殷琬宁只好收敛心神,仔细去听,衣柜之外的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陆子骥,在灰鹰的眼里,难道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 她现在虽然处境落魄,但也没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听别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动静,也让她渐渐懂了。 只听轻柔的脚步声近,应该是妙荷进来了:“鹰哥哥,妾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灰鹰的语气也透着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别的不说,光是妙荷这一声声“鹰哥哥”叫的,连殷琬宁这个女子,一听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这衣柜门并不算严丝合缝,在殷琬宁的这个高度,刚好能通过那浅浅的缝隙,看到外面两个人的一点点动作。 妙荷很美,仅仅透过这一条窄缝里能够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也足以惊心动魄。 她穿着一条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内里的月白抹胸轻盈,浅浅包裹着翕动横波。浅雪一般的丝质长绔,腰间宽而繁复的洋红色腰带瞩目,配上反绾玲珑的双刀髻上精致不张扬的流苏,果然是花艳楼头牌,艳而不俗。 殷琬宁感慨之间,又听妙荷语音婉转,似有委屈不诉: “妙荷知道鹰哥哥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更遑论留恋花丛……” 瘦弱的肩膀抽搭,横波微颤: “要鹰哥哥放弃良家淑女,委屈娶妾为妻,是妾高攀了。” 这样的低眉顺眼我见犹怜,灰鹰哪里扛得住? 只见他又心疼又着急,握住妙荷还在颤动的香肩,赶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聪明,只是前半生飘零不幸沦落风尘,是灰鹰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语,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壶酒,款款行了几步,引着灰鹰去了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较于餐桌,那个软榻的位置着实有点偏僻,殷琬宁透着那个缝看,甚是勉强。 这一下,便只能看见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听妙荷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温柔的讨好: “刚刚与鹰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还是觉得,在这里卧着舒服一点。鹰哥哥,咱们继续,好不好?” 灰鹰却是轻咳一声,语带犹疑,似乎更加难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说的那个惩罚……我,我刚刚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谁知妙荷轻笑一声,又道: “鹰哥哥可是觉得,输掉的人除一件衣衫,这个惩罚太过粗俗?觉得这是我们风月场里玩惯的把戏,实在不适合,鹰哥哥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大好男儿?” 输掉的人就要脱一件衣衫?殷琬宁闻言,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开眼界。 妙荷输了倒还好,即使殷琬宁是个软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万一灰鹰输了,她这样明目张胆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鹰,也连连否认:“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妙荷嗓音娇柔,却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说了,明明刚刚的几轮,是妾在输,妾已经脱了两件外袍和罩衫了,鹰哥哥你却一次未输过。妾不想那么快缴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纱衣,鹰哥哥不会怪罪妾,说妾作弊吧?” 灰鹰只能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的妙荷又语带乖巧:“那我们继续,好不好?” 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殷琬宁只能见到榻上的两人双腿交叠,穿着蜀锦绣鞋的玉足稳稳倚在灰鹰略显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经坐在了灰鹰的怀里。 殷琬宁喉咙发紧,衣柜里明明是闷热潮湿的,她却只想喝水。 驱赶脑中不断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滞了呼吸地当下,外面的两人,一个娇娇柔柔,一个紧张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输了。 只见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娇嗔着: “鹰哥哥好厉害,从前妾与别的客人行酒令,从来都没有连输三局的时候呢。刚刚妾提议要行酒令那会儿,鹰哥哥还百般推辞,却不想,鹰哥哥是个隐藏的高手呢。” 又听灰鹰羞愤难耐,满是局促: “我,我只是运气好,碰巧罢了。妙荷你不必当真,你……你不脱,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脱那可不行,妾虽是风月场上的女子,却也不愿被小看,不会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妾愿赌服输。” 接着,殷琬宁便透过那条缝隙,看到刚刚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轻轻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两人交叠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鹰哥哥,再来吧。” 灰鹰迟疑:“还……还来吗?” 明显还在犹豫。 妙荷声音娇柔,内容却毫不让步:“鹰哥哥与妾之间,还尚未分出胜负呢,鹰哥哥就这么快,认输了?” 而灰鹰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担心你。” 话音未落,妙荷又开始新一轮的酒令,灰鹰无法,便也只能仓促应战。 这一次,终于轮到了灰鹰败下阵来。 妙荷得意轻笑:“鹰哥哥,你输了,你可要履行诺言,脱一件衣裳哦。” 灰鹰十分为难,连嗓子都沙哑了好几分,差一点听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现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脱,我这也不好脱呀。” 妙荷也学着灰鹰,放低了音调,柔柔嫩嫩,像是小猫咪的爪子在挠: “鹰哥哥不羞,脱衣服多简单,让妙荷来帮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之后,又有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顺着那窥视半爿的缝隙,低低切切地,流进了殷琬宁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两人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比之前缠得更紧了。 她再蠢笨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唇齿交缠,是不是就不能顺畅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听到那样的声响,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发烫,心口猛跳。 他们不会要…… 突然,殷琬宁的耳廓一热,潮湿的、带着几分愠怒的话语,随着陆子骥喷薄的热息,一点一点传得清晰: “卫郊,你的那位殷府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非礼勿视?” 躲藏 017 殷琬宁倒吸了一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经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圣人对君子的规劝。她饱读诗书,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现在做的事,确实一点也不“君子”。 无论是身为一个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寄人篱下、低贱困苦的贫弱小厮。 但她就是听了,就是看了,况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应过来的殷琬宁,胸口憋了一股闷气,只低声反驳陆子骥: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陆子骥不动声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我对别人的床笫之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何况现在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殷琬宁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劳阻止他的钳制: “现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样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外面这样的香艳情景,让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梦里。 梦里和林骥的。 做梦,和亲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是一样很模糊的东西。 梦里,不仅仅林骥的面貌是模糊的,还有林骥开始不管不顾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会像妙荷这样,陡然失了心智,主动去吻林骥吗? 还是会学妙荷这样,尽管千般不愿,也还要帮林骥脱衣服? 她统统看不清,也统统记不清。 她只记得,林骥最喜欢反复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简直爱不释手。 就在殷琬宁头皮发麻的当口,灰鹰一声粗重的喘./息传来,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停止了亲密的动作。 喘./息……喘./息…… 身后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陆子骥,似乎也在轻喘,呼吸浓重。 灰鹰连声音都是滚烫的: “妙荷,妙荷,你别这样……” 可妙荷却似天真烂漫: “鹰哥哥,你说哪样呀?” 灰鹰哽了哽,更是无地自容一般: “我、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样……” 妙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却是娇柔的嘶哑: “鹰哥哥,你嘴上说着不嫌弃妾出身低微,不嫌弃妾人尽可夫、下贱卑劣,不嫌弃妾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你现在的种种行为,却还是在实实在在地拒绝妾……” 后面的那几句话,明显带着哭腔,就连搭在灰鹰小腿上的那双足,也开始跟着抽抽搭搭。 娇软美人落泪,任谁都顶不住。 就算是殷琬宁这样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对妙荷又多了几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娇花媚又如何,灰鹰如果说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泪,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殷琬宁一个,灰鹰也软了语气,连连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说。我灰鹰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已经将你视作了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妙荷不语,只还在抽抽搭搭。 灰鹰有些慌了,只见他双腿微收,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哄住面前被伤透了心的美人: “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经认定了你。抛绣球招亲这样荒谬,却还是让那绣球砸在了我这个无关之人的手上,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见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鹰继续说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为你我即将正式成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轻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动,只低低“嗯”了一声,娇娇柔柔,断断续续: “鹰……鹰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鹰一下便紧张了起来: “心口痛?怎么回事?刚刚我们行酒令时,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夹着嗓子,嘶了一声,羞羞答答: “这里……这里……鹰哥哥,妾心口好痛,你来帮妾揉揉,好吗?” 听到此处,殷琬宁脑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响。 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却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鹰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儿…… 殷琬宁前臂微抬,下意识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动,刚刚头顶炸响的春雷,变成了惊涛骇浪—— 她在离开客栈之前,反反复复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这个极其关键又极其尴尬的时候,松了…… 松了! 虽然身处黑暗,但她此时脸色惨白,如同失了好几天的鲜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陆子骥花了三倍价钱、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才买回来的合身的外袍,坦领、潞绸,布料是轻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问题,也勉强可以遮挡。 更令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因为她在衣柜里关着,后面还站了个压迫感极强的陆子骥,听着外面的、念着自己的,她精神紧绷,那裹胸布不仅是松了,甚至已经垮到了腰间,捞也捞不回来。 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衣柜门外的风云激荡,她心神不宁,又哪里顾得上反应。 殷琬宁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却被身后的陆子骥反剪手腕,力道极大,动弹不得。 陆子骥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郊,你要是再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怒入骨髓,极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陆子骥的唇贴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甚至下意识认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耳朵,咬下来一般。 殷琬宁闭上了双目。 尽管这两日的接触,她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这也是陆子骥第一次,用如此骇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气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着。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陆子骥冷漠,又时常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但细究起来,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两次。 她虽然被迫做了这个小厮,但没有哪家的小厮,能像她这样,做得这么舒服吧。 可现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际,难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气急败坏露出狰狞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陆子骥?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副吃人的嘴脸,让殷琬宁又一次想起了林骥。 尽管她费劲心思,从殷府里出逃、躲了梦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为了躲开林骥,但她又在这个途中,反复深陷与林骥的纠缠。 梦里,与林骥做那些有违纲常之事; 白天,总是不合时宜想起林骥。 那个她只见过背影、只虚虚听过他说的八个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他呢? 林骥,你这个大坏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乱想还在继续,第一场梦的后来,林骥在她的凤藻宫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强要她的第一晚。 林骥对她下手极狠,殷琬宁虽然是在是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纯白的、崭新的、为了给林驰服丧才穿的真丝寝衣,被林骥撕成了一块一块。 寝衣和她的下场一样,凄惨无比。 现在的她,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陆子骥身形高大,武功高强,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就锁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让她抖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泪,也倾泻而下。 冰凉的泪水,滴到了林骥紧锁她胯的手上,是湿的。 林骥被这衣柜里莫名的处境弄得心烦气躁,这几滴泪,似是浇熄了他冲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冲出去,把灰鹰这个小子给撕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灰鹰和飞鹏,两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他。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这两个人又俱是优秀懂事,也学着他,根本不近女色。 林骥原本想着,等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了,周王风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事毕,他就给灰鹰和飞鹏两个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让他们都成家立室,从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绣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条颇为奇异的轨道。 看灰鹰那不值钱的样子,明显对那妙荷动了情。 本来,林骥与殷琬宁到花艳楼找灰鹰就算是正事,灰鹰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让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听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林骥居然默认了灰鹰这荒诞而离谱的做法,还跟他并不喜欢的殷琬宁一起,挤在了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门的缝隙,只在殷琬宁那个高度上可以看见外面。他虽然看不见灰鹰和妙荷之间发生的事,但光是听那欲盖弥彰的声音,闻着被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为他已经逐渐适应的、殷琬宁身上那独有的香露气息,他已经快要疯了。 偏偏这始作俑者之一的殷琬宁并不老实,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在他的半个怀抱里,她还老是要动来动去。 他只是心烦气躁,按住她,让她别乱动而已,她怎么还哭了? 女人就是麻烦,幸好他不爱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钱的灰鹰一样,绞尽脑汁,用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肉麻话,低低地哄。 那个灰鹰也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衣柜里躲着,怎么这么不知收敛,真要当着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场活./春./宫吗? 殷琬宁胆子小、不谙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这一次,先扣掉灰鹰半年的俸禄和所有休沐吧。 此时,衣柜之外的两人又传来了暧昧的声响,林骥眉头紧皱,狠狠咬了咬牙。 给灰鹰扣两年,两年以内一分钱都别想他发,也别想休息。 而让林骥近乎失控的声音,自然也被殷琬宁听见了。 压抑沉闷的空间、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愤的暧昧,还有身后,陆子骥毫不讲理、粗暴又严厉的对待—— 都让殷琬宁觉得,委屈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从前天那个梦开始,原本尚算平静生活的她,都不一样了。 她为了躲避与林骥的不合时宜的见面,躲在了殷府上那个堆放卫远岚遗物的房间内一次。 在有惊无险逃出了殷府之后,她在马车上,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陆子骥。 今天,这是莫名其妙,和陆子骥在这个狭窄闷热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间还夹杂着被贼人诓骗,上了贼车,差一点就要被劫财劫色、死无葬身之地的惊险经历。 她的命,怎么会这么惨? 梦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宫,克夫守寡,还成了摄政王林骥的玩物; 梦醒后,为了逃避那可能发生的大难,她抛家傍路,独自出逃,但却不想,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越想越委屈。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陆子骥的威胁还犹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全身都在颤抖。 她太想大哭一场了。 但却听到陆子骥似乎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问她: “哭什么?” 语调轻柔,跟刚刚恶狠狠在她耳畔威胁她的,判若两人。 殷琬宁呆住了。 她不善言辞,也想为自己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时开口说话,露出哭腔,恐怕会被衣柜外的两个人听到吧。 “呜呜……”只能变成了简单的呜咽。 而下一瞬,殷琬宁却感觉到,陆子骥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减弱了。 但他没有松开。 她试探着抬起手,陆子骥的手,也跟着她的,一并抬了起来。 殷琬宁顿了顿,继续动作,将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呜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这里空荡荡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陆子骥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没有把握好距离,陆子骥还握着她的手腕,坚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软的地方。 殷琬宁霎时汗毛倒竖,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绷得死紧。 陆子骥的声音适时传来: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让我给你揉揉?” 尴尬 018 一来一回,折腾了小一会儿,衣柜里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潮湿,闷热,陆子骥在她身后,依旧喜怒无常,让她首鼠两端。 她曾以为他是君子。 毕竟她抓过他的腿、靠过他的腰、摸过他的耳垂,还撑开过他的眼皮。 他完全不为所动。 但眼下,外面春和景明,他们被迫挤在这窄小的空间里,他道貌岸然,竟然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调./戏是什么? 而他刚刚似乎碰到了她,就在那时,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她原来是女扮男装了? 原来她过去的担心,一直都是对的。陆子骥确实没有龙阳之癖,又确实只对女子感兴趣。 那一句“帮你揉揉”差点掀翻了她的天灵盖,等到殷琬宁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堪堪收了眼泪,决定反击。 抬脚,向后,拿捏着距离,狠狠踩了陆子骥一下。 “嘶……”陆子骥吃痛,话从舌尖里蹦出来,“卫郊,你这是做什么?” 殷琬宁的回击,则不自觉带了几分娇憨: “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林骥对这莫名的攻击十分不悦,正欲回击,却不想他与殷琬宁在衣柜之内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榻上,正在纠缠的两人。 此时的妙荷,全身已经只剩下了鹅黄色的小衣和与长绔同样纯白的亵裤,那小衣的系带完全松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缩在了灰鹰的怀里。 而灰鹰也自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那上半身的交领劲装,早就被妙荷打开。妙荷柔荑细长无骨,又涂了艳红的蔻丹,在灰鹰那宽厚紧实的胸膛游移,若有似无。 衣柜以内的异响传来,妙荷的手停住,只娇娇问了灰鹰一句: “鹰哥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灰鹰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迟早要有个了断,刚刚自己是被美色和谷欠望乱了心智,那几声异动,让他也恢复了不少清明。 灰鹰看着妙荷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避开与她的四目相对,垂头,说道: “妙荷,其实,其实有件事……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妙荷双眼无辜,娇嗓也透着难得的纯真:“鹰哥哥,这是怎么了?” 灰鹰却不答她,从那软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妙荷掉落在地上的纱衣。又回身,将她小衣的系带认真而仔细地系好,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整理自己的上衣,拉好,走到了那被他亲手关上的,衣柜的门前。 灰鹰打开衣柜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背对着他、抱着林骥的殷琬宁。 一头雾水的妙荷见状,尖叫一声:“鹰哥哥,他们,他们是谁?” 灰鹰自知羞愧,满面通红,嗫嚅了片刻,才对妙荷说: “这是陆子骥陆公子,我的主人。” 妙荷的面色凝住。 灰鹰只能继续: “我今日初见你时,已将身世托出。妙荷你知道的,我从小家破人亡,是陆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卑微,救了我,给了我机会。” “与你的婚事,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主,但到底我不能目中无人,我也需要征求陆公子的同意。” “中午的时候,我便写了封信,让陆公子过来花艳楼。却不想,他到的时候,你我刚刚在行酒令,我……我也实在不好扫你的兴,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让陆公子先委屈了一下,躲在了衣柜里。” 说完,灰鹰稍稍松了口气。 当然,这只是他明面上,给林骥、给妙荷的一个说法。 在林骥和殷琬宁来之前、行酒令的时候,他只当妙荷有心玩玩情./趣,所以把他们两人塞到衣柜,也只想着另一件事。 早上的时候,就在看了那四个贼人的黄榜之后,殷琬宁对他说了那么几句话。 未来的周王妃对周王有很深的误会,也对周王似乎没有什么好感。 眼下情况紧急,他把这两个人塞到衣柜里,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好好增进一下感情。 这样一来,周王还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感激他灰鹰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妙荷行为大胆,举止暧昧,眼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酒令,最后要演变成不堪入目的苟且…… 而此时的妙荷,早已在灰鹰说话的时候,悄悄穿戴了整齐。 她走到了衣柜的面前,对着还抱着殷琬宁的林骥,袅袅娜娜施礼,丝毫不露尴尬: “陆公子安好,妙荷这厢有礼了。” “妾早就听鹰哥哥讲起过陆公子,对陆公子一直都心生敬仰,如今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但林骥对这样的恭维显然并不领受,只面色铁青,半抱着殷琬宁,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妙荷这才开始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器宇轩昂的公子,那怀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男装,梳的也是一丝不苟的男子发髻,虽然身材娇小弱不禁风,却应该也是个男人。 原来这位陆公子,好男风? 妙荷心下一动,不解问道:“这位是……?” 灰鹰看到这一幕,更是觉得尴尬无比,不由看向了他的主子林骥,林骥的眼神里,写满了“把他吃掉”这四个大字。 灰鹰轻咳一声,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这,这位是我家公子的小厮,叫卫郊。” 听到这里的殷琬宁,才稍稍转过脸,依旧不肯正对着她身后、刚刚被自己窥视的两人,只勉强打了个招呼。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被陆子骥抱在怀里的,只是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无论被谁看到了,都会产生极大的误会。 就在此片刻之前,在灰鹰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里,殷琬宁慌了神,又急又恼。 她总不能一直双手捂胸、欲盖弥彰吧。 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她只能先转过身去,背对外面。 而转过身去的结果,就是面对陆子骥。 她与他隔了一点,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身上。 而等到灰鹰走近,将那衣柜的门打开,室内明亮又暧昧的光线彻底照进来的时候,殷琬宁才悄悄看清。 原来陆子骥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难看到了极点。 身后的灰鹰自然不知这衣柜里的几番春秋,只瞄到殷琬宁那张半露的灰败小脸,关心问道: “卫郊,你这是怎么了?” 殷琬宁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妙荷见林骥面色不睦,温温柔柔打了个圆场: “困在这衣柜中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们了,无论怎么样,先赶紧出来吧。” 殷琬宁只稍稍往边上挪了挪,轻声对林骥说道:“你先走,把我挡住。” 林骥一滞,叹了口气,还是率先迈了步子,走出了衣柜。 殷琬宁则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出来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妙荷,这才看清了这位小厮的容貌。 眉清目秀,鹿眼樱口,皮肤白皙,这小哥长得如此标致,看上去也十分纯情无辜,还被陆公子这样宠溺,可真是好福气。 想到自己早早便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妙荷依旧笑道: “早先,妾听鹰哥哥说起陆公子。陆公子收养鹰哥哥、培养鹰哥哥成才,妾就知道,陆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 “如今,亲眼见到陆公子这样温柔对待自己的小厮,更加坚定了妾的想法,鹰哥哥有陆公子这样的主子,真是他的福气。” 灰鹰却在这时插嘴: “我家公子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只是对卫郊那样而已。” 殷琬宁本来快放松下来了,突然头顶发麻。 妙荷想到陆子骥好男风,明知故问:“鹰哥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却听陆子骥声音一沉,对妙荷正色道:“妙荷姑娘,我与灰鹰有事要谈,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虽是询问,但话语里满是不容拒绝。 妙荷阅人无数,当然知道陆子骥这气派绝非善类,欣然同意,对陆子骥施施然行了个礼,又冲着灰鹰嫣然一笑,这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转身离开了房间。 等到妙荷关好门,灰鹰这才回过神,关切询问殷琬宁: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面,灰鹰请林骥再次坐下,而殷琬宁摇了摇头,依旧不肯露面,只是还躲在林骥的身后,背对他。 灰鹰还想调侃,却听林骥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凌厉: “还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什么话都敢说。” 灰鹰表情暧昧,一心觉得自己得逞,小声嘀咕:“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林骥眼刀横飞:“实话什么?” 灰鹰缩了缩脖子,变了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该先斩后奏,应下这个从天而降的招亲。” 林骥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转头,却发现殷琬宁早已经背过身去,根本没有在看他们。 “早上吵着要关心灰鹰的人是你,现在漠不关心的人还是你。卫郊,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听的话,自己先回客栈去。” 殷琬宁哪敢自己走,她现在这副样子,必须要陆子骥的帮忙,才好不被人发现。 陆子骥明显有怒气,她也知道自己行为反常,想了想,稍稍转过了身,走到陆子骥背后,小手微微搭在他双肩,半扑在侧,怯生生说道: “你们说,我听着就好。相信有陆公子的英明果决,灰鹰这件事,一定能有个完满的收场。” 这话听着,越听越像是在挖苦和讽刺。 但林骥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弓起的后背、隐约而无意的触碰、她那张红得透彻的小脸。 她有了变化,而那一处,也是他前世的迷恋所在。 她满脸无辜,没有帮到他什么忙,又是那样惹他心烦。 一股无名火起,林骥冷冷质问: “哪有小厮一直躲在主人身后的道理?” 殷琬宁委委屈屈:“对不起……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陆子骥不依不饶:“你在殷府大小姐面前,也这样?” 他为什么总爱提“殷琬宁”,一次,两次,无数次? 这是在针对她卫郊,还是针对她殷琬宁? 殷琬宁胸口闷得很,不自觉提高了语调: “对,就这样。她对我可好了,绝对不会忽冷忽热的。” 却听陆子骥似乎冷嗤一声: “嘴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殷琬宁气鼓鼓: “现在是在说灰鹰的事,我人在哪里,跟灰鹰的事没有关系吧。” 陆子骥:“有。” 殷琬宁:“有什么关系?” 陆子骥:“你总提殷府大小姐。” 啊? 还能这样? 这个人脸皮厚和倒打一耙的能力,着实让殷琬宁叹为观止。 她怒极反笑,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 “陆子骥,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明明一直在跟我提殷府大小姐的人是你。” “我已经忍了两天了,现在我也不想管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爱提她?”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才嫉妒我和她关系亲密,老是这样为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