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美人渣了太子后》 初遇 春寒料峭,入夜的漕县下起滂沱大雨,寒意更甚,刺入肌骨。 雨夜萧瑟,往日人头攒动的枫桥巷只剩寥寥人影。巷如其名,两侧种枫香,护城河水横亘巷中,在狭长的巷子间架起一座青石桥。 青石被雨浸湿,几分深色。一把缁色竹骨绸伞丝毫不倾斜,平缓地出现在桥上。 执伞的是位靛衣小童,明明年纪不大,却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老气横秋。 伞下还有位穿着一袭月白色云纹袍衣袖领口镶绣银丝的郎君,腰间缀着一枚白玉佩,他身量高些,被伞沿遮住脸,只露出隽秀而完美的下颌。 “噼——啪——” 巷角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石砖上累积的雨水迸溅而开的清脆。动静越来越大,向着青石桥而来。 桥拱之上,白衣郎君顿足。 小童也跟着立在原地,满眼防备地看向巷角,一只手已经向腰腹处伸去,随时准备抽出短剑。 一息,两息。 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却不是刺客,而是个惊慌凌乱的女子。 那女子俨然被雨淋了许久,满发青丝如乌黑瀑布一般悬垂在半空中,斜斜插着一只金钗,被雨淋得完全看不出发髻样式。 她穿着一身露骨的绯红纱衣,在雨霖之中紧紧贴在身上,衬出姣好的女子曲线,玲珑有致。亦拓印出红得艳俗的小衣,更显妖娆媚态。 一看便知是从附近勾栏里逃出来的女子。 小童见状,立马偏过头去,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李思筠赤着脚,满是血污。一路仓惶跑过,小腿以下遍布细长的刮痕,脚上尤甚。在她踩过的石砖上留下几缕血色,很快被雨水冲淡,最终晕散开。 疼,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紧紧揪住,每次呼吸都似用刀狠狠刮过脖颈。 她吃力地跑着,顾不得脚上的红肿,清醒的思绪在竭力的逃亡中变得发昏。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 若她被抓回去,必定清白不保。她宁愿自刎也不愿传出姜国公主在异国青楼被凌.辱的丑闻。 桥上的两人一伞映入李思筠眼帘,越发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迈不开的步伐提醒着她,已至绝路。 那两人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天不随人愿。 李思筠刚踏上青石桥,就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青石,雨中青苔格外强韧湿滑。 “啊——”,女子惊呼声响起,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李思筠深呼吸,忍着右腿断裂般的疼痛,以匍匐在地上的不堪姿态,艰难地仰起头。在连绵的银丝之中,她看清了面前的郎君。 如墨发丝用玉冠束起,眉如墨画,其下是一清亮黑沉的眸,映着微薄月色,冰清玉粹,君子如玉,宛如神邸。 “救我……” 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沙哑异常,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甘霖顺着伞骨流下,汇成一大滴再落下,砸在了李思筠的鸦青的卷翘长睫之上,刺得她不自觉眯了下眼。 郎君垂眸,淡漠疏离地睨着地上衣不蔽体,楚楚可怜的李思筠,“凭什么?” 他的语气缓慢而温和,面容若神邸般清隽温润,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一旁的小童闻言,同情地闭上了眼,殿下是不会随意发善心的。 一声闷雷在天穹之中突兀炸响,毫无防备,耳朵中传来阵阵轰鸣声。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她在那,快追!”凶狠的喊声穿过雨帘清晰入耳。 李思筠浑身颤抖,是青楼的打手追来了,这声音对她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郎君见状转身,准备带着小童一齐离去,不沾这杂污事。 李思筠倏地伸出纤细却满是青紫的手,用力抬高,紧紧攥住一角男子衣袍。她的手上混杂着沙砾和血污,染脏了干净的月白色。 郎君侧首,未言。 明明是宛如神邸一般的人物,眼中却没有一丝怜悯,充满袖手旁观的漠然。 李思筠忍着心中的惧怕,艰难吐出几个字,“求你……救救我,什么报答都可以……” 六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追了上来,已至桥下,看见这一幕想要上前,却被伞下人的气势所威慑,踌躇不前。 李思筠察觉身后的动静,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充满期盼。 生死关头,公主的矜贵自持被撕碎,她苦苦哀求着身前的公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从嗓间溢出的零零碎碎的恳求话语,“求求你,只要救下我,我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简短的话语被人仔细琢磨。 李思筠咽下嗓中的苦意,艰难应了一声,“对……” 雷声轰隆而下,天色煞白一瞬。一瞬之间,她看清了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眼中浓浓的嘲讽意味。 霎时,以往的自尊好似被人揉皱,丢掉,李思筠浑身发抖,不愿见这样的目光。 可身后人提醒她正处于绝境中,身前之人让她心中迟来的不堪似波涛般涌起。 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逐渐喘不过气,像是搁浅的鱼,一呼一吸都痛到极致。 连绵的雨丝不断,青石上逐渐蓄起了雨水,坑坑洼洼,或明或暗。雨水愈发大了,无伞遮蔽,砸得人睁不开眼。 李思筠费力,才能勉强眯着眼睛,她手上发皱,伤口被雨水浇得有些刺痛。 桥下的青楼打手已经失去了耐心,更何况,老鸨特意嘱咐过这个女子一定要带回去,不论生死。他们都举起手中的刀,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 李思筠用力攥紧,扯了扯那一角男子衣袍,几乎肯定他不会出手,破罐子破摔,她威胁道:“若你不救我,以后……” 她顿了顿,没注意到沈昭听到此处,才垂头仔细看她,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以后、我一定会……捉到、然后狠狠折磨你。” 沈昭闻言笑了,“何名?” “伊伊……郑氏伊伊。” 他定眼看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那样的眼神就是怀疑。 李思筠又抬头,直视他,没有退缩,“没骗你……真的是,伊伊。”伊伊是她小名,郑从母姓,倒也没错。 打手逼近桥上之时,李思筠心中绝望,急得要哭出来了。沈昭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来,“救你。” 他话音刚落下,暗处又出来几人,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打手,留下一地哀嚎,就连反应快往回报信的打手也没能躲过。 沈昭接过子弦手中的伞,独自立着。 而子弦冒着雨,将李思筠扶了起来,他和李思筠亲弟差不多大,让她倍感亲切,干哑地道了声,“多谢。” 雨势太大,子弦搀着李思筠,三人到了就近的破庙处,暂时避雨。 李思筠蜷缩在角落,靠在稻草堆上,她心中的弦松懈下来,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虽然这个郎君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相由心生,能长成这个模样,又救了她,应当也算心善。 破庙外有人轻扣门,沈昭带着子弦出去,应是他们自己人,外面迟迟没有动静。 老鸨天天虐待李思筠,她又困又饿,睡觉也不敢睡踏实,生怕睡梦中被人加害。 一朝获救,她身心俱疲。 等着、等着,还没人回来,她意识昏昏沉沉,倚着墙侧,渐渐睡熟了。 一墙之隔,风雨淹没了谈话声。 罗南是太子侍中,他浑身湿透,面色焦急,方才动用了暗卫,殿下踪迹泄露,大皇子已然知晓,原本客栈无法再住。 沈昭却依旧平淡,静听着罗南的提议,“客栈被围,殿下万不可再归。宫中都知殿下失踪,更有传言……殿下已坠崖身亡,未防生乱,如今之计,殿下应当速速归京。” 子弦虽小,但幼时便开始跟着沈昭,对此不是毫无所知,觉罗南的话有理,可还有忧虑,“回京的路,并不容易,大皇子定会在路上设伏,我们也联络不上京中人……” 罗南平常负责贴身保护沈昭,他消息灵通,知身处漕县,他们的人不多,回京危险,却不是难事。 沈昭却平淡道:“无碍,在漕县呆上几月罢,南下为赈灾,水灾已平,便不急了。” 罗南大惊失色,“殿下,那京中——” “由他们折腾罢,左右……也不会更糟。”即使身处险境,沈昭似乎也并不在意。 主子不急,下面的人却忧心得不行,尤其是罗南。他出身贵族,罗氏已与太子一派紧紧联系起来,他阿姊与沈昭定下婚约,他身为近臣,更怕沈昭落败。 但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陛下不喜太子,甚至……纵冯后和大皇子打压殿下,另立储君之兆明显。 若不是殿下在民间声望极好,比那个性情乖僻、下手毒辣的大皇子好上许多。这太子之位,恐怕早就换人来坐了。 恐怕,他们太子一派最后也要造反的。如今确实……不必太在意京中。 既如此,身为殿下亲近的郎官,罗南尽职地提出在漕县安稳躲避风头的法子,“殿下届时可扮做高家郎君,暂居民巷。高家经商,其子经常四处游历,殿下略加掩饰,躲过县衙盘查便可,等赈灾一事彻底结束,方可回京。” 沈昭颔首:“善。” “可……”罗南说完就有些后悔,对不起阿姊,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见沈昭又望过来,他心虚道:“这高家郎君……风流名声在外,每到一处,就要置上一房,千娇百媚的外室。” 高郎有情又无情,处处添香,美事一桩。 沈昭:“……” 身边人皆知太子向来避着女子走,若遇人投怀送抱,掩饰得再好,他眉眼间的厌恶也遮盖不住。京中甚至有传言太子好男风才迟迟不成婚,是唯一有损太子声望的事。 不敢直对沈昭发凉的视线,当初也是罗南粗心,没想到殿下踪迹会泄露得如此快。 暂时寻不到旁的法子,方才听下面的人仔细讲高家,他才知道这回事,支支吾吾道:“不想惹人怀疑,殿下也需添上一房……” “假的也可!”罗南赶紧替自己找补,得了子弦一个“这用你说”的眼神,但如今重要的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去寻个女子啊?” 几人齐齐沉默。子弦回头,往向庙里看了一眼。 这倒是,正好有一个。 还是殿下发善心救的,为此动用藏匿的暗卫,不幸暴露了踪迹。 * “女娘,女娘——” 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李思筠几分清醒,却仍不愿醒来。 她希望这都是一场梦魇,被丢进青楼,逃出来又被羞辱都是假的。一睁眼,她又能回到姜国寝殿。 “既叫不醒,就将她丢出去。” 清透的男子声线,说话语气亦是平淡,却遮不住几丝嫌恶,让李思筠一瞬惊醒,她睫毛扇动,睁开了眼。 静谧漆黑的夜,破庙外冷风嚎叫,扯动庙前的布帛。身后靠着冷硬的墙壁,稻草堆旁的李思筠认清处境,她缩成一团,扯了扯勉强避体的衣裳,盖严自己。 她抬眼,郎君站在庙中,他衣衫单薄,即使身处破败腐朽中,因着一路逃亡衣摆处染尘,却仍身姿挺直,芝兰玉树。 长得确实很合李思筠心意,差点就晃了她的眼。但态度太差,也不好惹,她连忙垂头。 相比之下,小童看起来就很顺眼了,李思筠移开目光,动了动干涩的唇,“有水吗?” 子弦才十三岁,半大少年,还很有同情心,抱歉地看了一眼李思筠,“女娘,逃了一路,水囊全洒了。” 李思筠点点头,可喉间实在干渴,她又问了,“什么时候才能有水?” 比子弦更先说话的是沈昭,他转过头,看着李思筠,“寄人篱下,就不要过多要求。” 沈昭又往前走了几步,掀开眼帘看着李思筠,将她往后退的动作收进眼底,没在意,只道:“因救你之故,泄露踪迹,连累我二人逃亡。” “那……你本来就被人追着,也不能全怪我吧?”李思筠逃出来,放松心弦,也没了方才低声下气的模样,牙尖嘴利地小声反驳着。 破庙狭小,她声音飘在空中,那边两人全听清了。 沈昭:“……” 子弦瞅瞅那边可怜巴巴,却倔强的李思筠,又看看身前面容冷硬的沈昭。不好劝架,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事已至此,沈昭问:“家住何方?” 李思筠不想回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缓缓道:“家在南边小镇,被……阿父的妾室卖了,不知所处何地,如今想离开……往东南地界走。” “假话,你犹豫了。”沈昭断言。 “没有!”李思筠再次直视他,虽然这人气场很有威慑力,但她是公主,不会被人吓怕。 沈昭未再言语,她算是过了这关。 李思筠丝毫不心虚,她要回国,姜国国都宛地就在东南面,也没错。 “喂——”她也不怕沈昭,“你呢?” 沈昭望了她许久,子弦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殿下就要让他把这个女娘拖出去。 “高君安。”他开口。 明显是骗人的,但李思筠也不好戳破他的谎言,只能再次垂头,抱紧双腿企图抵御风寒。 这俩气氛剑拔弩张,子弦出声,“女娘。” 李思筠抬头,子弦瞅了眼沈昭,见其根本没有解释的心思,子弦提议得心虚且艰难:“我们郎君,还缺个外室,不然……女娘报救命之恩,替上?” 殿下没编个由头,为了避免麻烦,也是不信任这个女娘,万一她在外说漏了嘴,就全完了,所以子弦只能如此说。 “外室?”李思筠不敢置信,她一个公主,举国郎君随意挑选,世家贵族皆争抢入她眼,如今要给人做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坚定道:“我不同意。” 子弦为难,“女娘……” 李思筠仰头,理直气壮,“无名无分,你们置女子名节于何地?更何况……”,她气愤地扭过头,“挟恩图报,非君子之举。” 沈昭黑眸停在李思筠脸上,女子面有薄土,几分凌乱却坚定,他启唇:“要么同意,要么死。” 明明白白的威胁话语,李思筠厌烦被人胁迫。她已被囚禁半月,羞辱偷生,被教导了许多腌臜东西,和原本的生活大相径庭,如今又被如此折辱。 李思筠突然爆发,她站起身来,向沈昭大步走去,不服输道:“那你杀了我算了!” 她不相信,都费力将她救了回来,他还能下得去手杀她。干脆让将她丢在这里好了!躲着后面的人,她也能逃回国。 天色煞白一瞬,透过腐朽只余半扇的窗棂,整个破庙都被晃得彻亮。 伴着轰隆雷声,剑出鞘的刺耳声响被掩盖住,锋利的剑刃紧紧贴在女子纤细的脖颈上。 剑带来的凉意不起眼,但在死亡边缘游离的感觉让李思筠忍不住颤栗。 对面持剑之人手上用力几分,淡漠道:“如你所愿。” 胁迫 李思筠不敢动,脖颈微微颤动,刺痛过后皮肉破开,压出一条剑痕,鲜血溢出,沾染剑沿,随其滑下。 她视线下望,看清了那血,抬眸也见清了沈昭眼中的狠厉,他当真要杀了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她一国公主,不能在此白白丢了性命。 “郎君,别这样哈,一切都好说……”李思筠倏地软了态度,伸出的手纤细白皙,却有伤痕,她试探地窥着沈昭面色,将剑往远处推了推。 沈昭不为所动,眸中深沉,李思筠专注看他,一时忘了手上的力道,“嘶……”她指尖亦被剑刃割破。 十指连心,四个手指尖被割破,钻心的疼,加上脖子上的痛意,李思筠从未被这样威胁过。 一步远处是真要杀她的陌生郎君,方才还为她说话的小童也没了动静,低头不言。 如今男子皆有随身佩剑的习惯,那剑质地上好,李思筠不顾疼痛去推,根本推不动,也可能是持剑之人根本没想放过她。 她已经没了方才的勇气,那时是觉得这位郎君面相和善,施恩不图救,也不会真的让她做什么。她允诺金银,寻个安全时机离开就好。 没想到,她根本就是从虎窝里面逃出来,又遇上了豺狼。 “我同意、同意还不行么?”李思筠的语气放得很轻,委屈得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她来东淮,本是为使臣,若行事顺利,此刻就应在东淮的皇宫被设宴款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威胁,还无法反抗。 一滴泪落下,非李思筠所愿,她极短地抽噎一声,随后偏头几许,匆匆掩饰好情绪,不愿让人见到。 那滴泪直直落下来,砸在了剑上,沈昭看清了,“你……” 他虽然开口,但全然没有被女子的可怜所打动,只觉此女甚是麻烦,方才一副坚定模样,如今又自顾自委屈上了,他语气依旧冷硬,“救你,便是因你说,如何都可。说过便要履诺,不要做出这副委屈样子。” 李思筠听后不言,默默垂头。他已经同意,沈昭便收回了剑。侧眼瞥见上面的女子血泪,他微微蹙眉,心中生厌,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干净。 李思筠见他又有动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生怕他反悔,却瞧见他在擦剑。 若她不知那上面是什么,就要赞上一句郎君高洁了。逃亡路上,被人追杀,还能有闲心如此,但这明显就是很嫌弃她。 罗南一进破庙就见到这种场景,那女子捂着脖颈侧,血蜿蜒而下,而殿下则提着剑,俨然是准备杀她。 这可不行啊! 此处不可久留,他们身上没有多少银子,再不动声色找个女子过来,难上加难。 如今天赐良机,殿下怎如此想不开。 “殿……郎君不可!她长得不错,千万别杀她啊!”罗南大声嚷着,冲到沈昭和李思筠中间,张开双臂拦住沈昭。 沈昭已经习惯了罗南的聒噪多疑,他又看了李思筠一眼,见其乖顺,便转身离开,到了庙的另一侧,虽然没有稻草,但木板之上,也能勉强歇息。 罗南呆立原地,还未搞清状况,他左看看、右看看,却没人理他,连小子弦都不说话。 李思筠嫌他来的太晚了,也没搭理他。若他早些到,劝架及时,或许她不用受此皮肉之苦。 子弦撕下一条干净衣角,递给了李思筠,李思筠道谢后接过。轻微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她不会包扎,就直接用布条紧紧捂住了脖子。 李思筠也沉默走回另一侧,去稻草旁边休息。她方才在庙中看了一圈,她这处确实是休息的最好位置。 她坐下来,捂住脖侧,埋首膝间,却仍抵挡不住刺骨的风。 短短一月有余,她就从嫡公主沦落成出逃的青楼女子,她自己都有些发懵,觉得万般不真切。 姜国皇后郑氏早逝,留下李思筠与弟弟阿浓,为了母后遗愿,她担起了扶持弟弟继位的重任。 可姜国除了太子,还有赵姬所出的二皇子。赵姬有野心,妄图让儿子取代太子,李思筠当然不同意。 她开始与赵姬明争暗斗,一个为了弟弟,一个为了儿子。为了不让赵姬势力更大,李思筠处处阻挠她成为继后。 皇帝亦偏宠李思筠这个长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有李思筠在,姜国后宫主位空置了近十年,她母亲永远是郑后,而不是已故的元后。 赵姬恨得牙痒痒,明明她距皇后之位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因为李思筠却变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此行来东淮,原本被二皇子揽下,但又被李思筠搅合黄了,她亲自去。在姜国民间能增添公主声望,她亦希望与东淮太子打好关系,方便日后行事。 她随姜国使臣一同赴东淮,忍了一月的风餐露宿。可还未至东淮国都——阙城,负责随行护卫的昭武副尉冯章便神色凝重的找到她,说有要事禀报。 来之前,李思筠便仔仔细细的调查过冯章,家世清白,只一老母。而且,他向来衷心依附于太子一派。 自己人,她便没有多想,屏退左右,召其来见。没想到还是她年纪太小,算有遗策。 她被打晕,喂了迷药。再次醒来,她完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从旁人口中探知自己被卖进了一个偏僻小城的青楼里,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消失了。 她被软禁起来,也联系不上暗卫。对方算准了她好面子,不会在青楼大声喧嚷出自己是姜国公主。 没直接杀掉,反倒送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去青楼,这样阴狠毒辣的法子,除了恨她入骨的赵姬,别无他人。 李思筠暗暗发誓,等她回国,赵姬没有好果子吃。 冷风瑟瑟而过,将李思筠吹得清醒,赤着的脚凉如冰且伤痕累累,挤到一处也无法取暖。她开始害怕,到底何时才能回去? 说到底,她也才刚及笄,往日身份尊贵,任性妄为,是有父皇给她收拾烂摊子,她还是头一次,过这样委屈的日子。 极小的女子呜咽声响起,刻意压制,却也能听出伤心意。罗南听清后,眼神直往沈昭身上扫,他好奇极了方才到底发生何事。 沈昭也听到了,但闭目养神,并未理会,但对面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扰人心神。 刚开始还有些克制,但后来李思筠哭得抽噎几声,声音定然被对面听到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是姜国人,所以李思筠开始放声大哭。 她这般难受,那他也别想好好休息。 “女娘……” 李思筠听出是方才那个小童在唤她,虽然他方才没出言帮她,但和她弟弟差不多大,而且方才还扶了李思筠,她抬头望去。 子弦递给她一个月白色的外袍,外袍散落开,冬日雪间的松木香气,清冽干净,又糅杂些许清苦意。李思筠将其接过的动作顿了顿,但最后,还是拿过来了。 同时,道谢也不打算再说,这件衣物显然是那个要杀她的郎君身上的。刚才,两人离得很近,她闻到了,他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子弦完成任务便离开了,李思筠将外袍展开,外袍极长,足够将她整个人裹住,原本赤着的脚也踩在衣袍边缘,有了些许暖和意思。 她靠着稻草堆和墙角,用外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发顶来,很快就睡熟了。 烦人的女子声音无了,罗南只觉终于安静了,但看着围着殿下外袍的女子,总感觉他家殿下过于好心了。 他又侧头,看了看身着单薄,闭目的殿下,心中倏然充满警惕。阿姊和殿下还未成亲,为了阿姊以后,绝对不能让这两人过多牵扯。 这两人应当也不会生出什么、落难互生真情的烂俗戏码吧? 同住 次日,天刚有些亮意,李思筠就被子弦叫醒了。 子弦和李思筠小声解释,他们郎君行商,继母觊觎家产,妄图害死郎君,所以,要在漕县暂避几月风头。 因着睡前哭过,李思筠眼睛微肿,但醒后已经接受现实,只想着能好好保住性命。 她在心中疯狂盘算,行商就意味着有钱。姜国对商者宽和,后嗣亦可为官,不受歧视,故而,从商者甚多,国富有余。 可她听闻东淮商者为贱,子孙不得入官场,甚至衣着配饰都有所限制。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商者离农本,四处游历,按照子弦所言,他们一行人只会在此呆几个月。 这时外室的好处便显然出来,几月后,她留在此地,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李思筠又偷偷瞄了一眼静静立于窗边的沈昭,昨晚月色昏暗,看得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如今仔细去看,他长得算是可以。 身姿欣长,宽肩窄腰,他面庞线条亦柔和,气质干净,瞧着是个温润好脾气的郎君。 昨日,也是这点给了李思筠错觉,看他好说话才求上他,她以为这样的郎君不会太过为难人。 但今日细细看来,虽然装得温和,但眸中时而翻涌的阴沉是无法骗人的,他定然心机颇深,手段狠辣。 沈昭侧头,黑眸正好与偷摸打量他的李思筠对上,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赶紧转头,认真听着子弦的话。 她心中默念,算了,算了,几月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万一遇见了来寻她的人,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 落在他手里,起码比在青楼应付那些肥头大耳、亏空身子的油腻男子强。 子弦说,他们最近都要住在民巷中,李思筠想想就觉杂乱,但这郎君是商者,不能明面奢靡也没办法。 李思筠站起身,没人服侍,她只好自己动手理了理外袍。 往日她的贵重蚕服、深衣穿都穿不过来,更别提沾上尘土的男子衣物,但此刻,李思筠直接将昨日的外袍披在身上,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罗南无法忍受,只觉李思筠不要脸面,虽然还回来,他们殿下也不会再要,但对方根本没打算还,还理所应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出言,“喂,那边的。” 李思筠闻声四处看了看,这处除了她们四个没有旁人,她这才确定,对面这个浓眉大眼,高大方正看起来傻乎乎的人是在叫她。 外袍逶迤托地,将整个人都罩得严严实实,李思筠也没了昨晚的委屈,境遇一改,没有生死的危机,往日的矜贵又出来了。 有人这样没礼貌地喊她,她已经有些许不悦,但在此处也只能忍下这群粗鲁之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微微仰头,“何事?” 问完,她站在门口,转头正对着庙门,远眺着,只余一个侧脸。 罗南突然有种平常殿下问话的错觉,他顺着李思筠的视线往外望,黑黢黢一片,只有几盏破旧的灯笼被风扯着晃,完全没有一点值得看的景色。 若不是她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稻草,罗南都要以为这是从何处出来的贵人了。 而李思筠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就直接转身走了过来,步步皆优雅,若忽略穿着的话,当真是仪态万千。 罗南不知她为何走得那么近,往后退了几步,李思筠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了沈昭身前,到两人只有半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最重要的谈判,她想要有些气势,但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沈昭却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估摸错了距离,李思筠给仰着头才能看清沈昭。 失了些许气势,但此刻往后退,更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她抬头,没顾面前郎君不适的神色,直白问道:“我同意了,郎君就不会杀我?” 沈昭稍微低下头,近距离看清了李思筠。 她昨日面上的脂粉都已被冲无,素面却肤白胜雪,尖俏的鹅蛋脸,眸潋滟有神采,微挑的眼尾透着骄矜。 倒是如昨日罗南说的那样,长得不错。 但那股子无意透露出的骄纵的劲头让沈昭厌恶,他讨厌自负傲气的人。但他更讨厌麻烦,所以颔首。 李思筠在心中嗤了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小人行径。 不过没关系,过了一夜,她彻底想开了,就当被条好看的狗咬了几口便好。想起昨日,这是个不能硬来的郎君,她装得可怜,“既如此……郎君也会保护我的吧?” 若得知她跑了,赵姬是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人来抓她的,还是活命更要紧些。 沈昭身侧的手,稍微攥紧些,忍着将她丢出去的冲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李思筠心满意足,部下定会来寻她的,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又补上一句,“那郎君记得,要对我好一些。” 此女定然被殿下记恨!罗南怕殿下同样记恨让其忍受这女子的他,立即站出来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李思筠转过身来,并未理会罗南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他下属?” 罗南原本是想让其知些分寸,但被李思筠拐带得先应答了一下,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李思筠就快嘴道:“白日帮我买些衣裙鞋袜,要料子柔软,贵重些的,敷面的薄粉也带上一些,香膏也要,暂时就这些,麻烦。” 使唤完人,李思筠看了眼沈昭,随后重新走回庙门口往外看。 罗南方才呆呆点了头,不知为何,下意识就听了她吩咐。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语气不善,“我为何要听从你的吩咐?” 李思筠:“你不是他下属么?” 罗南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李思筠的逻辑,他是是殿下的下属,如今这女子成了殿下的外室。 那么,那么他也就成了她的下属,当然要听从她的吩咐。 罗南都要被气笑了,罗家何等大族,其下子弟在朝中多为重臣,就连他,等殿下继位,姐姐为后,也会被封侯,如今为何要听一个来路不明女子的话,他上前,“你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不过这回打断他的是沈昭,沈昭不耐道:“都住嘴,早些走。” * 李思筠与子弦走在前面,不与罗南为伍。她脚下都被磨破了,即使痛极,也要端正地走着。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个狭小的民巷,罗南上前,从袖间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映入李思筠眼帘的,是干净但小得不得了的院子,大概只有一进。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李思筠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沈昭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李思筠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沈昭:“何事?” 李思筠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李思筠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李思筠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沈昭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李思筠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罗南也不是一点礼让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只是觉得李思筠冒犯了沈昭,怕睚眦必报的殿下也记恨上他。 但他见沈昭毫不在意,放下了心,却也有些担忧殿下真的被此女蛊惑。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多看着两人。 门扉之中又传来女子声音,“子弦,我要热水。” “来了!”子弦跑去小柴房烧水,又将烧好的水放在门口,李思筠又拿了进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许久,李思筠才走出来,外面却罩着宽大的男子衣袍。 见清样式,罗南心头咯噔一下,对着沈昭尴尬解释道:“没备女子的衣物……”而且看样子,此女挑的还是……他给殿下准备的。 他气急,质问李思筠,“子弦同你差不多高,你怎得不选小些的?”该不是看殿下气度不凡,故意选这个,准备顺势勾引殿下的吧? 李思筠坦然道:“这个料子更好啊,别的不舒服。” “算了,”沈昭抬眼望着李思筠,“会煮饭么?”只有粮食和水,还有一些不易坏的青蔬,一行人都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都有些饥饿。 李思筠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个公主,为何要会这些? 场面凝滞许久,李思筠咬死了不会,甚至连灶都不会起,沈昭更不会亲自做这些,子弦年纪小,也不会。最后由罗南去做。 主仆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这时不必太过注重尊卑,惹人生疑,子弦好心地将屋内休息的李思筠叫了出来。 李思筠也饿了,但她走近,见清是混成一团、像是烧糊了,黑乎乎还带着汤水的东西。她十分嫌弃,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鬼东西?像泥水一样。” 沈昭动作一顿,“这是麦饭,不愿吃便不吃。” “哦,”李思筠转身就走,又小声嘀咕着,也回答了沈昭,“宁缺毋滥,吾不食。” 子弦为难地回过头去,亲眼见着沈昭面色难看,放下筷子,碗里是李思筠口中的泥,他已经用了半碗…… 罗南对着沈昭抱怨道:“她以为她是谁?我做的东西,殿下都没说什么,她还宁缺毋滥,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闭嘴。”沈昭忍无可忍。 罗南开始闷头吃饭,心中却吐槽着沈昭,怎么不斥责那个女子,莫不是看人家好看? 李思筠一直呆在东厢房,三人到了西厢房商议,正好避着李思筠,也算安稳地过了一日。 天色已晚,沈昭走后,罗南回想起这一日的憋屈,对着子弦道:“等着吧,殿下一定会把那个女子,丢出去,让她睡柴房的。” 不同于罗南的幸灾乐祸,子弦却很担忧。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找了个小院子,一个通畅的堂屋连着东厢房,西厢房已经住了罗南和子弦。沈昭又不喜与人一起住,更何况是个女子,那便只剩那个破旧的小柴房了。 * 沈昭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香气向他袭来,他眉心紧锁。 但随即,他想到了这挑剔的女子都没有衣物换,此处也没备脂粉,应当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味道。 可厌烦并未减少,他忍下,再次抬步,绕过屏风,走近内室。 纵使已在宫中多年,养成了喜怒不动于色的性子,但此刻,沈昭见清内室情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并不算大,上面坐着个女子,穿着罗南给他准备的寝衣,发丝简单挽起来,已经铺好了被褥,俨然是准备睡了。 她明显,得寸进尺至极、对自身境遇没有一点清醒的认知。 他冷声,“从上面滚下来。” 李思筠很清醒,若她现在滚下去,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抱紧被子,又开始委屈,“郎君……我是个女子,外面好冷,寒风刺骨,恐会伤身。若郎君不嫌弃的话……同我挤一挤?” 她明知他十分嫌弃她。 这一天,她都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每次出言都会偷偷瞄他的面色,举止过界,却踩在他发怒的边缘,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知道他不会,又用这些小聪明算计他。 沈昭已经忍了她一整天的僭越,此刻忍无可忍,怒极反笑。她在试探,他亦在观察,对此女有所了解,她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他抬步走近,李思筠一开始还毫不在意,直到沈昭越走越近,已经逼近了床榻。 她抱着被子往床边小幅度往后挪着,却仍不愿认输,“你、你做什么!?” 沈昭就坐在她边上,微微俯身,凑近已经靠在床边的李思筠,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在李思筠惊恐的目光中,他抬手,轻抚上她脸庞。 他平静直视李思筠的眼,视线随着手往下滑,长睫逐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眉宇间几分阴鸷,声音生寒,“你如此嚣张,不会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做些别的吧?” 怜惜 其实,李思筠当真是如此想的。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沈昭是见色起意。但后来,她渐渐发觉,不是如此。再如何遮掩,他看她时,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甚至不愿意离她太近,在李思筠路过他时,会侧身稍稍避开,生怕她碰到他一片衣角。 在她扯他衣袖时,眼神像是要砍了她的手。经过一天的试探,李思筠发觉,他当真不喜她。 李思筠将此归咎于他眼瞎,让她当外室或许也是有什么阴谋。他都避着她走,当然也不愿意有身体上的触碰,这可再好不过了。 再联想起子弦一开始的话,他们郎君缺个外室,是缺、而不是看中她了,这当然有很大的差别。 但李思筠再次错看了沈昭。 此刻,她退无可退,垂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脸庞滑下,最后停在她脖间。 他手微凉,在她脖间若即若离地划着,手指细细抚过昨日红肿的剑痕,似是略有疼惜。有些许痒意,但李思筠不会觉得他是在欣赏她美色。 他认真打量的神色,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猛然下手,狠狠掐住她脖颈。 想清这茬,李思筠霎时沁出一身汗来,更是害怕,仍然往后退,冷不防从床上掉下来,带着被子重重摔在地上。 顾不得丢脸,李思筠抬头见清沈昭垂眸睨她的淡泊眉眼,又一次感觉,他比她想得可怕多了。 她匆忙站起来,抱着被子一起,将他要杀她、折磨她的意思曲解为亲近,装糊涂,略有羞意道:“那个……郎君咱们还不太熟,有些亲密的事,还是以后再做吧。床让给你,我先走了哈。”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赶紧离开,当真是呆不下去了。 只余沈昭,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蹙眉,又回头,见床上空空荡荡。 她将上面的被子全抱走了。 他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厚颜无耻的女子。 * 昨日李思筠脚便受伤了,又从榻上摔了下去,如今腿上也痛,定然磕得一片青紫。 她拖着被子,只出了内室,外面那么冷,她绝对不会去住脏污杂乱的柴房。 她的目光在空荡简陋的房中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屏风前的案几上。 次日天还未亮,沈昭就起来了。昨晚他以为那女子应当会去寻罗南,子弦,将他们两个赶出去,还要闹上一阵儿。 却没想到,她根本没出去,房里很快没了声响,他懒得去管。 他刚出内室,就见正堂换了样式,昨日是食案小几上置花瓶,屏风在后,也有些典雅意。 如今屏风被挪到了前面,歪歪斜斜的放着,透过薄纸样式的屏风,能见清案几上依稀躺着个长条被团子。 沈昭脚步稍停,但他并没有窥探旁人如何去睡的癖好,视线移开,他径直走出门外。 关门的声音响起,李思筠才从被子团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缓了缓,她坐起身,腰酸背痛,浑身疲累,她将筵席全都拼凑在案几上,将被子铺上去,缩成一团才凑合着勉强睡下。 即使这样憋屈,不得伸展腿脚,她也不会在地上睡的! 算起来,她已有一天一夜都没用过膳了,如今饿得不行,浑身都没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在用晨食之时,罗南端上煮饭的釜,发觉石桌上多了个人,是垂着头,怏怏的李思筠。 他暗暗称奇,女子变化是真快,仅仅过了一晚,她便一改昨日的嚣张,安分坐着等吃饭。 只不过,罗南早起时,柴房并没有人。那么,此女昨晚没被赶出来,是在东厢房住的,今日变化就如此大,莫不是,殿下他…… 子弦咳嗽几声,唤回了罗南八卦的思绪,但他看李思筠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愤,心中更对不起阿姊了,是他考虑不周,才引狼入室! 李思筠面前也多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她闭上眼睛,才能忽略其难以下咽的外表,依稀闻到几丝麦的香气。 复又睁眼,她一鼓作气,拿起勺挖了一小口。 粗粝的口感,她有些咽不下去,索性又挖了一大勺,全都送进了嘴里,混着汤汁勉强一口咽了下去。 麦饭,磨麦合皮而炊,连带着麸皮一起煮,是家中贫苦、或是贪图简单省事才如此做。 其粗粝难吃不言而喻,李思筠贵为公主,从来都食细致之物,头一次咽下带皮的麦。 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几下,即使青楼供得也是干饼,比这精细些。 旁边三人都愣住了。都觉她昨日过于颐指气使和跋扈,是故意挑挑拣拣。但此刻才知,她当真吃不惯这样的东西。 姜国虽没有东淮兵强马壮,但民间富裕,过得比东淮滋润许多,也不常食麦饭的。 李思筠转过头,很饿,但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食不下去,看着沈昭小声,可怜巴巴道:“我想吃饵饼。” 那才是姜国人吃惯的东西。姜国人喜食饼,即使贫民也食饼。 而饵是稻米磨成粉,最后蒸熟的饼子。据李思筠所知,东淮的街上,也有将饵饼当成小食来卖的摊子。 女子美眸中盈盈带泪,是方才干呕所至,稍微抿着唇,神色略有拘谨又带着些许期盼,很难不让人心软。 沈昭张口,刚想说话,却有咳意涌起。他偏头,掩唇轻咳几声,随后道:“明日不用给她备饭。” 罗南以为殿下是心软了,准备给她买饵饼。虽然不喜此女,但也不能看着她饿死,他点头,今日出去买东西时记着。 但对面的女子闻言,却直接埋头大口吃起了麦饭,眼瞧着几滴泪落在饭里。昨日挑挑拣拣的人,今日几大口便把整碗都用完了。 她起身,说了一句食好了,便忍着脚痛快步走回房去,只余桌上的摆得端正的碗筷。 还不用给她备饭。李思筠明白沈昭就是威胁她,人死了就不用备饭了。 对啊,死了就不用吃东西了。罗南再看沈昭时,表情充满敬佩,当真是郎君无情,有了肌肤之亲,都不会有一丝心软。 连个饼子都不给买,那他也就放心了。 而沈昭未再出言。 因为对李思筠有些许怜悯,白日罗南给她送了几套布裙回来,虽然料子不够好。但起码有穿的了,李思筠勉强接受。 只剩她和子弦在家,李思筠深知子弦就是被留下来看着她的,但子弦听她的话,也不算太糟。 可子弦被沈昭嘱咐过,不论李思筠如何问,子弦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能透露几人底细的话,她只得作罢。 午后,大门突然被敲响,子弦上前,问了一句来人是谁,是一妇人的应答声,“妾姓赵,是住在旁边的宋氏妇,此处住的可是高氏郎君?” 在子弦的示意下,李思筠打开门,她只露出去一个脑袋,点了点头。 赵孺见清李思筠,觉得传言果然没错,即使只是个外室也如此貌美,她被惊艳几瞬,这小脸白嫩的,可比巷头卖豆腐的女儿好看多了。 李思筠察觉到对方露骨的打量,有些许不适应,但因赵孺是女子,她也能忍着,看着对面妇人富态的脸,她问,“何事?” 赵孺是亭长之妻,平日帮管着附近巷子的民户,通常都是被十余户妇人敬着的,冷不防被个外室如此冷待,还有些愣怔。 但李思筠长得过好,又与赵孺刚嫁到旁县的女儿差不多大,赵孺思女,也就没多计较,“女娘,附近的娘子们听闻来了新妹妹,都想聚上一聚,不知女娘明日可有空?” 李思筠果断摇头,“甚忙,你们聚吧。” 等了一会儿,她见赵孺还站在门口,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她又有礼节地问了一句,“请问还有事么?” 赵孺摇摇头,随后,李思筠向其颔首,表示有缘再见,就将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关上了。 赵孺看着禁闭的大门,觉得这个外室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具体哪怪,她只能边琢磨边着往家中走。 * 苍穹挂着稀薄的云,天色沉黑时,沈昭与罗南才回来。 李思筠如今尽量避着两人,那难以下咽的麦饭,她也是能不吃就不吃,她留着一口气,能撑到回国就行。 外面三人应当在用膳,过了一会儿,子弦又进屋来,将李思筠叫了出去。 猜到是有事,李思筠也学聪明了,不主动说话,等着旁人开口问。 果然,沈昭问她:“为何不答应赵氏?” 明显是子弦通风报信,将今日事逐一告诉了沈昭。 李思筠垂头道:“我不愿意。” 沈昭又追问:“为何?” 李思筠:“我讨厌姓赵的人。” 东淮为了民间安稳,实行连坐制,民户间互相监督,能有效抓到藏匿的逃犯。 如今他们顶了高家郎君的身份,就需和邻居打好关系,才不会引人怀疑。 沈昭并未说话,只是视线又停在李思筠身上。她当然注意到了,他又是那副,恨不得杀掉她的样子。 已找到应对他的办法,李思筠眸中又开始蓄泪,看着沈昭道:“卖我来此的人,是我阿父的妾室……赵氏想当我的后母,就处处苛待我……” 她说到这儿,仔细瞄了沈昭一眼,他果然神色略有愣怔,看她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凶了。 一滴泪落下,李思筠伸手擦掉,复又垂眸,沈昭能看见她长睫上星星点点的泪,又见女子瘦弱肩头微微颤抖,“为了富贵,她将我迷晕,卖到那样腌臜的地方……” 子弦更是同情李思筠,本就觉得她心肠不坏,如今说的这些经历又和殿下相似。恐怕以后,殿下也会手下留情几分。 罗南是个缺心眼的,罗家和睦,听出李思筠身世悲惨,但根本理解不了,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那你阿母呢?” 似是伤疤被人扯开,李思筠紧紧抿着唇,眼眸抬起,看着沈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落下,她哽咽道:“我阿母……早就没了。” 方才李思筠是随便扯个由头,故意装着哭。可说到这儿,她想起了年幼时,母后温柔地抱着她喊伊伊,还有母后身亡时,身下全是血的情景。 她到底何时才能回国?她还有弟弟阿浓。 她还没像母后期盼的那样,帮阿浓继位,之后做整个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女子满面是泪,梨花带雨,没了昨日的高傲,惹人怜惜,“我阿父应当还不知我丢了,郎君……伊伊如今、很想回家……” 沈昭亲眼看着,她哭得愈发伤心。生母早逝、继母刁难的相似经历,让他略有触动。 他亦看出,李思筠说的是真话,对母亲的怀念神色,还有提起阿母二字,颤动的纤细脖颈,她是真的伤怀。 罗南还是没琢磨明白,又直白问道:“那你哭便哭,为何要一直盯着我们郎君?” 李思筠哭声陡然一顿,抬眸与沈昭四目相对。方才哭得太过投入,此刻乍然停下,她没控制住打了一个哭嗝。 隐忍 沈昭立马清醒,此女满嘴谎话,即使方才所言几分为真,但目的性极强,明显是计谋。 李思筠:“……” 好不容易取得些成效,感觉再说说就能惹对方怜惜,放她回家了。全被这个罗南给毁了,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此刻停下更显方才像做戏般,李思筠哭得停一下,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罗南。 之后她埋头,哭得更伤心了。 子弦局促,不知怎么去劝,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沈昭。而罗南满脸无辜,摸了摸鼻尖,偏开了头。 沈昭:“无论如何,你都给同赵氏打好关系,不然——” 他看着李思筠不再动弹的头顶,还有没了的哭声,明显就是在仔细听他说话,等着他的反应。 他移开视线,接着说:“不然,就将你扔出去。” 李思筠闻言猛然抬头,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好事? 她眼中一瞬间的惊讶没能藏住,沈昭从中看住喜意,他心下更是确定,她方才说那番话,就是在骗他,他态度更冷淡,“扔回枫桥巷。” 就是丢回青楼的另一个说法。 李思筠又埋头小声啜泣,只是轻声应了一下。 若他是人,有一点良心的话,都不该再这样威胁她。可惜他没有。 晚间,子弦在李思筠的请求下,来到东厢房,帮着李思筠将屏风后面的案几紧紧拼凑在一块。 子弦好心,又将他和罗南屋里的案几搬过来,都拼在一起,将他自己的被子也搬过来一床,给李思筠铺上。 虽然简陋,但也算有了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李思筠摸了摸子弦的头,这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没被他主子带歪。 同时,来给沈昭送被子的罗南见此,嘲讽道:“勾引郎君就算了,不要再勾引我们小子弦。”他想明白了,此女方才就是在引诱殿下。 而且,一日过去,她计谋更胜一筹,昨日殿下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今日态度就软了一些,若这样过几月,那还得了!? 但他这一句话,将其余三个人全都得罪了一遍。 沈昭往这边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而子弦没被女子如此对待过,害羞地垂头,脸色涨红。 李思筠理都没理罗南,又摸了摸子弦的头,想起了独自留在姜国的阿浓,父皇向来不喜阿浓,她又不在,阿浓定会被被赵姬母子各种刁难。 近日都和子弦相处,李思筠知道子弦从小就没了父母,温柔道:“子弦以后把我当姐姐吧,我会保护你的。” 子弦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李思筠也稍微有些开怀,虽然被困在这里,但起码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前路茫茫,为了阿浓,她还是给想办法,早些回去。 旁人都走了,李思筠也往屏风后面走,她往内室扫了一眼,见沈昭床上多了被子,冷哼一声,他也知道没被子会冷,却要让她睡地上! 当真是个毫无风度的卑鄙小人。 走过屏风,她恍然瞥见,小食案上多了个装着吃食的纸袋子。 别处不放,偏偏放在她床边,那就别怪她打开看看了。 里面是几个饼子,李思筠凑过去仔细看看,干巴巴的。 想到白日,这应当是给她买回来的,李思筠咬了一小口,实在有些噎人,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之后小声嘟囔着:“这根本不是饵饼,饵是用米磨的,这是干饼,用麦磨的,还硬邦邦的,好难吃……” 沈昭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不吃便扔出去。” 李思筠哦了一声,但她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就凑合地啃着。虽然有点难吃,但总比带皮的麦饭好多了,起码是磨成粉后蒸熟的。 吃完了饼,李思筠连困带饿了多天,终于吃饱,也有了能睡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 * “哐哐哐——”翌日清早,剧烈的敲声一直在响。 李思筠平生最讨厌被吵醒,作为姜国唯一的公主,她有偌大的宫殿,成群的宫人侍奉。清晨若她不起,宫殿内静得连根针落的声响都无。 如今她梦中迷茫,下意识恼怒道:“是哪个不要命的?” 站在屏风后的沈昭黑着脸,“是我。” 李思筠瞬间就清醒过来,和他同住,虽说他好像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人心最不可度量。故而,她都是和衣而睡,此刻一骨碌就坐起来。 有了前几天的教训,命和骨气比起来,当然是命更重要,她一下子就变了调子,柔声道:“郎君,有什么事么?” 沈昭不愿意陪她演戏,并未回答,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如此不尊重人,李思筠恨得咬牙切齿。她深呼吸,闭上眼安慰自己,没关系,再忍上几月。 等她回了姜国,一定要派人来东淮,将他捉回去,同样折磨一番。 李思筠刚平复好的心情,在走出门外,见清面前的木盆后,破碎一地。 里面放着厚厚一摞男子衣物,俨然是几人昨日换下的,罗南说了一大通,但李思筠只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让她去浣衣。 李思筠双手攥拳,心中对沈昭的恨意更上一层,但她转头,对着沈昭假笑,“郎君,我不是个外室么?为何要去浣衣,若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沈昭的眸子就盯着李思筠看,看清了她掩饰下去的愤恨,却不以为然,他挑眉,不在乎道:“外室又如何?” 他在提醒李思筠,两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他也不会对她有一点怜惜。 李思筠咬着牙,才能维持住表明的平和,为了不浣衣,她又豁出去,带着点嗔意撒娇道:“郎君~咱们高家又不是没钱?为何要我亲自做?” “咳咳……”罗南咳了几声,有些心虚,当然是接触的陌生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此女日后利用完,杀掉就解决了,多来人还要多费心威胁,他们殿下嫌麻烦。 见无人回答,李思筠便直接说:“我不会。” 这和煮饭不同,即使不会也能做。罗南主动递给李思筠一个十寸左右的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回答,“这是捣衣砧,你将衣物拖到溪水中,用此物捶打便好。” 罗南如今见李思筠吃瘪就开心,对李思筠呲着牙笑,“很简单,快去吧。” 李思筠挨个瞪了一遍,就连沈昭都没放过,子弦抱起木盆跟在李思筠身后,两人就打算走了。 “就这样去?”沈昭问。 “那还要怎样!?”李思筠回头,有些没控制住声音。她也是忍够了,让一个公主去浣衣,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能忍下都已经是为了回国屈辱服输了。 沈昭指了指那边的蔽膝,“穿上。” 东淮女子劳作时,无论贫民还是贵族,都会着蔽膝,避免弄脏衣裙,也表贤良恭谦。 让李思筠去浣衣,也是做个样子,让旁边几家打消疑心。 李思筠扭过头,“我不会穿。” 子弦年纪小,也不会。罗南倒是会,但他与李思筠向来不对付,若是他来,李思筠不会同意。 虽然李思筠不知那是何物,但观察几人面色,知是此地习俗。 既然穿不了,就干脆不洗算了。但为了沈昭不起疑,李思筠也解释道:“我家中有些富贵,从来不做这些。” 沈昭也没质疑,只是拿起蔽膝,向李思筠走去。 她心中顿觉不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合,这人该不会还想着杀掉她吧? 这回威胁杀她的方式,是用这个黑布模样的东西捂死她? 但沈昭走近,垂下头,伸出修长的手,将蔽膝在李思筠腰间系好,随后对愣怔的李思筠说:“这样就好了,去吧。” 李思筠气愤地转身离开,为了让她去浣衣,他都能忍着嫌弃给她穿蔽膝。当真是商户,为了省几两银子买侍女而不择手段。 只有罗南知道,沈昭对李思筠的忍耐过多,而且两人距离也太近了些。 罗家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殿下一直不冷不热,如今更是危险。所以,他找个出去了联络暗卫的由头,避开了沈昭,追上了李思筠。 他又支开了子弦,对李思筠警告道:“我告诉你,离我们郎君远些。” 李思筠真看不懂,为何一个下属要管这么多的事,她知其中定有秘密,故意反问道:“凭什么?我不是你们郎君的外室么,光明正大,何谓勾引?” 罗南被此女的无耻激到,下意识反驳道:“你还正大光明?我同你说,郎君是我——”他说到这儿,想起沈昭对婚事的厌烦,阿姊二字被含糊隐下,最后只留下一个尾音。 他完全没想到这半截话,给李思筠带来了何等误解。 郎君是我的。 李思筠:“?”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误解 李思筠收了嚣张神色,垂眸仔细思索这番话的含义。 罗南是怕她在沈昭面前告状,拖累阿姊,所以才急急止了话音儿。但他差点就被激得说出来了,此刻哼了一声,“若你再如此狐媚,我便杀了你。” 在此处被威胁杀掉的次数多了,李思筠已经见怪不怪。 她爽快地答应下来,目睹着罗南走远,心中却窦疑频生,思量着几人异常,有种猜测,但又不大确定。 阳春三月,落英缤纷,似溪水流霞,水声亦悦耳。正午赤日当空,与早晚的冷寒不同,热意满盈。 李思筠却被晒得有些发晕,她还在溪边捶着衣物,思绪越来越乱,关系也理不清了,只越想越气,她为何要在此浣衣? “女娘,你这样洗,衣物都坏了。” 李思筠闻声回头,见到了昨日的赵夫人。她沦落到此境地,不愿与旁人打交道。 但子弦就在旁边,昨日沈昭又嘱咐她要与其交好,所以她应了一声,但手上的动作并没停。 一点儿往下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李思筠确实没什么礼貌,但赵孺习惯了往日惯着女儿,对此适应良好。 高家郎君到此一事,已经被几条巷子的妇人聚在一起谈论许久,从来只听闻过其浪荡名声,如今见到李思筠这个外室,自然好奇。 赵孺仔细窥李思筠面色,发现她洗得不情不愿,下手的力道也重,毫无技巧,瞧着将那略有贵重的衣裳敲得有些破了。 赵孺八卦地凑过去,猜测道:“女娘,高家郎君苛待你么?” 这样问着,赵孺也想着女儿,生怕女儿在夫家也被如此对待。虽事实如此,可沈昭嘱咐过不要到处乱说,所以李思筠摇摇头。 但她哽咽着说:“……没有。” 那这便是有了。 同为女子,赵孺当然心疼李思筠。高家郎君名声并不好,每到一处,都要置上个外室。 离开后,根本不会带上女子,到时,此女会被舍下,余生孤寡或是被人觊觎抢夺,当真是让人不忍。 赵孺又试探性地问,“女娘,了解高家郎君么?” 李思筠又摇摇头,眼里开始雾蒙蒙的,轻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害怕地止住了。 赵孺见状就知不对,她善心地将高家郎君有许多外室的事告诉李思筠,而且让她有些准备,别死心眼,被男人的皮囊蛊惑。 处处有外室,而且还不带走,李思筠听得迷糊,他的表现明明不好女色,不然也不会对她如此绝情,为何会传出这样的名声? 两个女子蹲在河边,嘀嘀咕咕在说悄悄话,子弦不方便听,只看两人关系越来越好,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很好奇为何女子间的情谊来的如此之快。 溪边,李思筠掩面泣道:“除了方才说的这些,还有就是……郎君身旁,有个下属,总不许我离郎君太近,而且处处为难我。” 赵孺闻言大惊,想到时下风气,在李思筠耳边惊呼出一句,“该不会,这俩人是断袖吧?” 李思筠下意识道:“不会吧……” “那他可曾碰过你?” “……没有。” “那他可曾对女子温和过?” “……也没有吧。” 女子不分年龄,能唠到一处,便是姐妹,如今又有了共同话题,根据传言,两人将整个事情理得清清楚楚。 原本李思筠心中只有三四分相信,但听赵孺分析,东淮此风甚重,但明面上不容于世,所以沈昭和罗南结伴出行。 每到一处都要纳个外室来掩饰两人的关系,而且,罗南亦看着那个外室女子,不许她勾引。 每个外室都只能如她一般,整日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成双入对的来回。 李思筠明悟了,已然有七八分相信。 说了太久的话,回去时就已天黑了,只余夕阳残照。李思筠在前,子弦抱着木盆跟在后面,里面装着湿淋淋的衣物,李思筠也不会拧,捶完就算了,子弦抱得有些吃力。 她回头看着虽然年幼,但已能看出以后是个俊俏郎君的子弦,李思筠拍了拍他肩膀,“子弦……苦了你。” 这么多年,要替主子保护秘密,还有,她又嘱咐道:“以后注意些安全。”别被沈昭再看上。 子弦莫名其妙,但阿姊的话也给听的,所以乖巧点了点头,看得李思筠心中不忍,下定决心,以后等她回国,会派人将子弦救出来的。 再次回到小院,李思筠也有些坦然,沈昭喜欢男子,当然会厌恶她,她对此表示理解。 李思筠也开始暗暗观察,进屋正好见罗南在给沈昭铺床,她心中的七八分相信,变成了十分。 “郑伊伊。”看着直勾勾盯着他这边发呆的李思筠,沈昭出声喊了一下她。 幸亏,往日溜出皇宫玩时,李思筠用得都是郑伊伊这个名字,所以此刻很自然地就答应了一声。 沈昭:“过几日,要去县衙家赴宴,你同我一起去。” “哦……”李思筠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如今两个人都威胁着要杀掉她,她存在的意义就是遮掩他断袖的事实。 也是,总不出门,若有她部下来寻,也找不到这个偏僻小院,所以李思筠主动开口,“但郎君,伊伊想出去逛……” 很明显,若是允许她出去逛,她就会乖巧听话地跟着他,沈昭说:“可以。” 李思筠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易,又试探性地问道:“后日可以么?” 方才,赵孺又和李思筠说,后日就是上巳节,到时洛水旁会很热闹,人很多。 虽说可能被赵姬的人发现,但同样,或许也会被她的人找到。 李思筠受不了在这处的苦日子了,除了子弦,其他两个人,尤其是沈昭,被她记恨至深。 “也可。”沈昭又同意了,而且他起身,缓步走来,放在食桌上一个纸袋,放完便回了内室。 原来昨日也是他放的。 喂猫儿似的。 但里面还是热腾腾的,香气丝丝散出来,李思筠没忍住,过去拿了起来,是白胖胖、圆溜溜的饼子。 咬一口,微软带着甜味儿,饼里湿润,米香在弥漫在口里,绵密热乎,味道熟悉却有不同。 这才是她习惯吃的饵饼。 上巳 将期待放在了上巳节,李思筠打算趁乱四处走走,或许还有逃走之机,所以这两日她都很安分。 前几日有些冷,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也凑合着能吃饱了,她也能勉强安稳入睡。 李思筠也改了从前对赵孺的躲避,每日都到旁边宋家呆一会儿,两人逐渐交心,李思筠挑着说,又将被迫成为外室的事,告诉了赵孺。 赵孺对沈昭和罗南两人的印象坏透了,有龙阳之好并不算大事,此时风气开放,人们对此也是尊重。 但为何要蹉跎李思筠一个妙龄女子的大好年华,还如此貌美,真是造孽!但在李思筠的劝说下,她并没将此事告诉亭长。 赵孺家中也不算富裕,但是夫君是亭长,也有微薄的俸禄,赵孺又善厨,所以总邀李思筠留下用饭。 虽然比不上从前,但干净的热汤,偶尔还能食羊肉,李思筠每日都留下吃饭,赵孺又邀子弦一起。 李思筠和子弦天天都能吃饱,晨食不用、晚饭也不吃,引起罗南怀疑,但子弦被李思筠说服,谁也没说出来,只看着沈昭和罗南用饭而暗笑。 赵孺还给李思筠支了招,她可以装作对高郎情深,他们最怕女娘如此纠缠,说不定就会直接将她赶走了。 李思筠觉得有道理。 到了上巳那日,万民都要祓除衅浴,用香料药物沐浴除去身上的晦气,之后于河边祈福。 往年,李思筠贵为公主,当然不会与普通民众一齐在河边洗濯。但皇帝一家也会带着贵族前去逛逛,美名其曰与民同乐。而李思筠通常都在姜国最高处的塔楼,看众人欢聚。 薄暮冥冥,只余微光,四人都坐在桂花树下,李思筠托腮等着出去,完全没想到沈昭还要看着她,和她一起去。 听闻沈昭和李思筠要一起出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罗南。 上巳是何等节日,往年,殿下都在京中洛水处与民齐聚。 东淮皇帝向来不屑做这些,大皇子亦将他父皇骨子里的阴狠、残暴学了个十成十,视民众为蝼蚁。只有太子温润有礼,待人亲和,赢了朝中支持还有民心。 上巳节要除去晦气,祈祷万事顺遂,除此之外,更有“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的习俗。 都是奔者不禁的大好时日,小女娘和年轻郎君有情人相互会面的大好时机,殿下从未邀他阿姊一同出去过,怎么能让此女和殿下一起去? 沈昭都已经答应了李思筠,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慌,罗南前几日还威胁要杀掉她,所以此刻李思筠并未出声,只是稍微又往沈昭旁边挪了挪。 她用湿漉漉的眼怯怯地看了沈昭一下,之后害怕地垂下头,卷翘的长睫颤动,不敢看罗南。 如此矫揉做作! 罗南如此想。但明显,沈昭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罗南在院中来回转了许久,最后对着两人说:“那我也要去。”他给去看着,不能让此女有可乘之机。 李思筠:果然没错啊…… 目前看来,罗南更喜欢他家郎君,她再努力痴缠些许,让两人都相信她对高郎情深不移,这样极有可能早些归家。 大门被敲响,桂花树下,四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赵孺的声音响起,“郑娘子、郑娘子?” 是特意来寻李思筠的,李思筠深觉和赵孺相处,可比在此处与男子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强多了。 她连忙起身,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出去了,却许久都没回来。 罗南如今恨不得时刻都在沈昭面前抹黑李思筠,对着沈昭告状,“殿下,瞧瞧、瞧瞧,这可才几日,就同外面打好关系了。周围都已认识了她,殿下可得将她看住了,今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万一此女趁乱跑走,又该如何是好?” 子弦默默反驳,“……伊伊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想家了,再说……上巳节,旁人家的女娘早就出去玩了。” 子弦这小子原本跟着殿下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如今不知被那个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罗南刚要问问子弦,就被沈昭打断了。 沈昭抬眼看他,已有不悦,他语气淡淡,“罗南,你僭越了。她——” 他说话声音突然止住,挨训的罗南有些莫名其妙,顺着沈昭视线向门口望去。 是一艳姝女娘立于大门旁,眉间一点绯色梅花钿,披玉红纤罗裙,长袖舞衣,云鬓挽成飞仙髻,上面却只簪一木头簪子。 容华缅貌,恍若神仙妃子。 沈昭看着李思筠:“……为何打扮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罗南,罗南后知后觉,只觉此女心机颇深。 怕此女魅惑殿下,他都让成衣坊的掌柜选最朴素的衣裳。没想到,此女竟然还有旁的法子。 李思筠笑着走到沈昭身侧,知道她走得太近,他又会不适,就在他一米远之处,转了个圈,余芳散开,诱人深究。 “是赵夫人女儿的,女子在上巳都要穿新衣的啊,郎君没给我买,赵夫人就给我找了一身。” 沈昭移开目光,她无非是在提醒他,对她一点儿都不好,连新春装都没有。 见没人接茬,李思筠忍了忍,又对沈昭笑道:“郎君,走么?” 罗南心想,这回必须给跟上,他还将不打算去的子弦也拽上了,美名其曰保护郎君。 但李思筠知道其在瞎扯,上次都见到暗处有人随行保护了,但她也能理解罗南的心。 困在小巷中许多日,李思筠近日去的最远之处,就是院后百步远的小溪了,还是为了浣衣,当真是苦不堪言。 如今跟着沈昭,李思筠终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大街上。 往年此刻,她有时和阿浓一起,但更多时,是她一人目睹下方语笑喧阗。 如今她就身处喧闹的大街上,街两旁放置着错落的灯盏,似华灯火树,如白昼。来往行人如织,一家一家走着,遇到认识的人还会互相问好,气氛很是和睦。 李思筠专注看街上众人,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她前面的沈昭,她捂着额头,有些痛,但已经从心底怕了沈昭,所以又赶忙道:“郎君,我不是有意的。” 看着眸中痛得已有雾气,但小声道歉的李思筠,沈昭觉得她学乖了,可她如此惶恐,怕他的反应,似乎……也没有让人很开怀。 而李思筠已经习惯了沈昭不理她,道完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处吸引过去,那应当是洛水。 这条大河横跨三国,此处偏僻小县,洛水也是小小一条,虽然如此,洛水边的人却依旧是最多的。 洛水边,篝火燃尽墨色,水上映着火光。女娘们皆着新春装,衣饰鲜艳,妆容娇媚。 其中亦有许多郎君,不分男女,载歌且舞,看对眼、或是有情的男女互赠花草,若是心有意,携手离开去偏远处也不会被人指责。 在她痴迷于喧哗热闹时,方才落下队的罗南匆匆赶上,在沈昭耳旁急禀道:“殿下,漕县潜入了一批姜国人,不知原因。” 姜国……沈昭垂眸,长睫遮挡住眼中的万般思绪。 他的好哥哥,因冯姬成了继后,如今成了嫡长子的沈鄞,与姜国人暗中勾结上,企图置他于死地。 姜国人此刻恰好出现漕县,其中定然有鬼。 他抬眸,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去捉,严刑审问,之后杀掉,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喏。”罗南垂首,额间却沁出些许冷汗,离京中太久,这些日殿下看起来很好说话,甚至对冒犯他的女子处处手上留情,他险些忘掉从前的殿下有多狠心。 此刻,他怀疑殿下不是回不去京中,而是不想回。即使太子不在,京中却仍因他掀起腥风血浪,甚至陛下与冯后生隙,连带着大皇子都受牵连,被陛下厌弃。 同样流着东淮皇室偏执的血脉,沈昭却能更深的隐藏起来。看着倒比……大皇子更可怕。 “你们吵架了么?”李思筠倏然从沈昭旁边冒出来,看着两人之间严肃的气氛,有些好奇地问道。 罗南白了李思筠一眼,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子弦想暗暗撮合两人,所以也跟着罗南走了。 他们商量的事,从来都不告诉李思筠,李思筠也懒得去问,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方才是为了让两人更烦她,她看着沈昭,装作天真道:“郎君,咱们去那处吧?” 她手指之处,是洛水边,许多有情人互赠花草之处。 沈昭往年都在其中掩饰,即使不愿,面对那些愚昧平民也要笑得温和,此刻厌烦至极,眉心微蹙,“为何?” 那处都是一对又一对有情人,或是寻觅良缘的年轻男女,他为何要陪着她去? 李思筠回道:“我不是郎君的外室么?” 沈昭被怼得无可反驳,“……你适应得倒快。” 逃跑 除了笑,李思筠不知该如何反应。 虽然如此,但在李思筠插科打诨之下,沈昭还是跟着她,往那边走了。 洛水旁都是有情人,携手而来,李思筠觉得这个要求就算了,即使装样子,也不必提。 情之所至的男女,不光牵手,有些还在亲吻,李思筠看得匆匆别过脸,但偶然一瞥,看向前面,沈昭却面不改色,径直往前走,毫不避让。 他脸皮是真的厚。 两人很快就到了洛水边上,沈昭看了一圈四周,随后道:“已经到了,如今回去?” 李思筠感觉他甚是无趣,与旁人格格不入,但也能理解,只有两人是假的。 还有便是旁的女娘和郎君手中拿着花草,其中代表情意的兰草居多,而两人手上空空。 大多是心意相通才会互赠兰草,也有俊俏郎君或是娇美的女娘抱了一大把兰草,遇到顺眼的便给出去一根。 两人一路走过来,也有许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将花草塞到他俩手中,但是前面的沈昭冷着脸,李思筠在后面紧紧跟着,都不敢向两人靠过去。 李思筠今日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外面多呆上一阵子,若这么早就回去,岂不是功亏一篑。 在这黑心郎君的压榨之下,她下次出来不一定是何时。 李思筠也发觉了两人为何和旁人不同,她对着沈昭笑得腼腆,眸子微弯,带着些许真诚,反问道:“郎君,我去采些兰草过来,可好?” “你不会是想趁乱逃走吧?”沈昭闻言转过头,看着李思筠,语调轻缓,似笑非笑地问着。 确实,但需有良机。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若逃跑,岂不是在寻死? 那些威胁她的话,从罗南口中说出,还像是单纯的威胁。但沈昭说的,无论是要将她丢到青楼,或是杀掉她都是真的。 回想起破庙初见,李思筠刚刚养好的脖颈还有些许痛意。 她立即面色正经地回应道:“怎会?如今伊伊只想伴在郎君身侧,去寻兰草,也是因为……这处的兰草长得不大好。” 洛水旁边水土肥沃,沈昭看着她身后,距离两人不到两米处,长势极好的兰草,有些沉默。 但他也想看看李思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所以笑着点头,声音亦是温和,“那便去吧,伊伊……” 他嘴唇只简单地翕动,伊伊二字说得极轻、极缓,似是从唇齿间辗磨后,才说出来的呢喃话语。 李思筠听得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万分后悔,当初为何要把她的小字说出来,被他如此喊出来,她觉得很怪异。 就连她脸上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那郎君,我先走了。” 得到应许后,李思筠连忙转身,笑容也随即消失,她抬起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的脸颊,沿着洛水往远处走。 她知道沈昭一定在后面看着她,所以她还像模像样地打量着两侧的兰草。 洛水旁边的人又开始唱起了歌谣,有些善舞的女子也随之起舞,吸引了更多的人聚集在洛水旁。 李思筠有些惧水,被人挤了一下后,她怕掉下去,所以离洛水远了些。 但她甫一回头,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包围了她。 她,看不到沈昭的身影了。 李思筠心跳如雷,本来是打算惹他们厌烦,赶她走的,但此刻,好像……真是一个逃走的好时机。 但他会这样容易地放过她么?他会不会就在某处,暗中看着她,等她提起裙角、跑远时,出来逮住她。 李思筠有些焦躁,目光四处打量了一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却都没见到沈昭。 她想跑,但一想到方才沈昭的语气,又有些不敢。 她的头转回几分,目光停在一个小摊子上,那处坐着一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方士,此刻他闭眼打坐,旁边挂着一个条幅——占卜凶吉,寻医问药。 此时,巫术蛊术盛行,这些通鬼神之人被尊待,李思筠也是有几分相信的,姜国皇宫中也养了许多方士,出行前更要占卜凶吉。 想当初,她来东淮前,也占卜了出行,结果为凶,她有些犹豫,毕竟是不吉之兆。 但转念又想,这是人为而测,万一方士被赵姬收买,那她岂不是失了良机? 所以李思筠来了东淮。结果呢,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连国都回不去了,正巧应了凶字。 所以她又上前,和方士说明来占卜出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方士拿出随身携带的龟壳,开始占卜。 最后方士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字——大凶。 李思筠看着大凶两字就止不住的心慌,来东淮她都这么惨了,也不过一个凶。 若是现下离开,批语为大凶,那她会惨成什么样子? 李思筠想象不到。 占卜过后,方士便重新闭目。但几瞬已过,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眯着睁开眼,见面前美得令人心折的女娘,觉得她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抚上白髯,咳了一声,郑重道:“女娘,占卜钱。” 这点当真为难到李思筠了,她身无分文。 但她见这方士年过半百,一看便是和善,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的方士,主动提起占卜钱,也是因为浪费气运,要些金银气压住。 她思绪乱成一团,四处打量,仍然没有熟悉的身影。 人总想逆反,若沈昭方才不问她,李思筠或许还会安分留下,但此刻不走,仿若真怕了他。 李思筠突然觉得这大凶二字也不能全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对着方士匆忙道:“仙道,我今日未带钱财,来日若有相见之机,必定百倍相还。” 话音慌忙落下,李思筠提起裙角就向着人群密集跑,身后方士的呼喊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歌舞声渐渐远去,李思筠已经想好了以后。 这些日子过去,李思筠考虑得也周全些许,若想安全,她应当寻一户老实的人家,许诺银钱,住上一晚,顺带打听姜国使臣具体到了何处。 她估摸着使臣已经到了阙城,那就没有追上去的必要,只需在使臣归国的路上,寻一就近的县城等待即可。 虽然可能很艰苦,但为了回国,为了阿浓,李思筠可以忍。 如此多的想法,短短几瞬,李思筠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甚至,她已经想象到与阿浓重逢时的欣喜。 “郑伊伊。” 字字清晰,熟悉带着些许怒气的男子声音,让李思筠倏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跑不掉了。 他已经看到了她,她就没法接着跑了。 方才的幻想都成了一场虚妄,李思筠站住,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她手上还拿着一把,被路过郎君塞过来的兰草。 “郎君,”李思筠笑着回头,脸色还有些红,纤纤玉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朵兰花,那是郁郁葱葱一片兰草中仅剩的一个, “我想送郎君一朵、兰花。” 追上来的沈昭就那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俨然是不相信她的话。 他眸中晦涩不明,定定看着她,阴恻恻道:“郑伊伊,骗我,你想死么?” 李思筠喉间咽了咽,方才逃跑的仓促和慌张才匆匆压了下去,她知他根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在沈昭的注视下,她走了过去,摘下了最后一朵兰花,动作很快,似乎怕被其他人抢走。她却没直接将兰花递给他。 跑过来一路,李思筠也看到了许多女娘,她们都会给心上人跳舞,甚至还会邀请心上人共舞,这个李思筠倒是不敢。 不过,她将兰花与方才收到的一把兰草同攥在一个手心中。 虽然李思筠从没亲自参与过上巳节,但此时女子皆擅舞,她身为公主,更甚。只不过,鲜少在人前跳而已,没有她值得用舞取悦之人。 但此刻,李思筠以花草作扇,踮脚起舞。她今日所穿衣裙为长袖带襟带,正合适。 她扬起长袖,袖中带香,从沈昭面上飘过,是他已经略为熟知的香气。随着飘逸的袖子滑落,随后她作折腰之舞,蹑蹀为步于他旁。 时人好细腰,轻盈身段,这些李思筠都有,而且是各中翘楚。 翩跹却轻盈的舞姿,勾人的纤细腰肢,随着动作甩动、在空中画出圆满弧线的长袖,没有相配的鼓乐声。 却有越来越多的人,齐聚此地,将两人围住。 更有兴致者,以埙声为奏,更给舞姿添了灵动柔美,随着愈发快的咏唱声,漼似漼折,腰肢的弯曲程度令围观众人发出惊呼声。 广袖轻舒,身影如燕,姝色引人盼。 洛水对面,一郎君目光被那抹玉红吸引过去,不自觉走了神,未专心做手中事,姜国人喜舞亦善舞,纵他一男子,也想过去随之一舞。 但当那女子翘袖随音,垂眸侧首时,郎君却倏地双目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一抹侧脸。 “喂!发什么呆?” 他被身旁女子重重拍了下后背,却感觉不到痛意,他惊到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那、那不是、我们公主吗!?” 欢愉 “什么!?”一听到公主二字,赵净君也连忙转过头去看。 她们公主已经丢了快一月了,她那个娇纵得可爱,受不了一点委屈的公主竟然被赵姬丢了! 纵使赵姬是赵净君的亲姑母,赵净君也不耻其争权夺势,暗下杀手的种种恶行,更是一心向着李思筠。 可李思筠不信,赵姬才是赵净君的嫡亲姑母,血浓于水,怎会平白偏帮她一个外人? 确实,身为赵姬的侄女,赵净君总能更快打探到赵姬身边的消息,在李思筠丢后第二日就得知此事,她立即动身,赶来东淮。 她又买通了赵姬的侍女,打探到李思筠大概被丢在漕县这片。 但很可惜,折袖只是一瞬的动作,待赵净君望过去时,李思筠已经转过了身。 赵净君见背影也很熟悉,毕竟那是她的公主,就与凌徵立于原地,仔细看下去。 与旁人相比,李思筠未戴翡翠,未珥明珠,但体貌轻洁,立于洛水边。风至衿带起,于沈昭侧,飘摇不可止。 她渐近沈昭旁边,舞姿已停,在众人的歌声中,俯身牵住了沈昭的手,将兰花及兰草放入他手中,随后,盈盈而笑。 像最平常的女娘,邀心悦的郎君那般,李思筠言字轻柔,“郎君,可否共赴欢愉?” 女娘兰情蕙盼,明眸善睐,言论却大胆,令人……心旌摇荡。 一瞬就晃了人眼。 许多人围着,见此纷纷笑着起哄,民风和乐,小娘子都如此主动邀约,郎君怎能羞羞答答的。 很快就有好事、胆大的郎君嚷了一声,“快些回答我们女娘,此处还有许多心悦女娘的人等着呢。” 沈昭抬眸,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对方被其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但今日万民同欢,不分贵贱,所以很快就有更多这样的声音涌出来。 他亦看清了,果真如方才那男子所言,李思筠此举吸引了不少目光,有惊艳、亦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沈昭又看李思筠,她笑得甜甜,站在他一步远处,稍稍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等着他回答,眸中细碎透露着丝丝戏谑。 天真得有些傻了,不知人心险恶。 他走上前,将李思筠拉到身后,遮住了那些觊觎的视线,众人纷纷欢呼,此处变得热闹极了,又有新的小娘子起舞邀心上的郎君一同。 两人渐渐被挡住,洛水对面也望不见李思筠身影了。 赵净君压根就没见到女子面容。 洛水本来隔得就远,水旁的灯笼还扰人视线,她只模糊地见到跳舞女子心上郎君的样貌,长得倒合她们公主心意。 但她们公主与温郎君才是一对,郑后还在世时,公主就与温郎君定下了娃娃亲。 赵净君也知,公主对温郎君没什么情谊,但温郎君是温相的独子,为了她弟弟,太子的位置能稳固,没拒绝过温郎君的示好。 虽然李思筠不大信任赵净君,但两人差不多大,李思筠也没什么玩伴儿,她还是公主伴读呢。 所以赵净君知晓,她们公主其实喜欢这种气质温雅端净的男子,每次遇到这类型的都会多看两眼。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公主才不会如此随意。往日李思筠还曾经与赵净君吐槽过,这般不矜持的邀约,有失风度。 公主亦不喜上巳人多聚在一起的习俗,只觉杂乱无章,万一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公主玉体,又如何是好。 故而,赵净君转头,看身旁的凌徵,“你说……那是咱们公主?” 凌徵也觉不像,隔得这么远,其实他看得也不算真切,此刻搔了搔头,对赵净君笑得心虚,“好姐姐,应是我看错了。” 就是这小子心不诚,没好好找,被她抓到了,才胡诌出个由头。 赵净君伸手就是一下。 “诶呦!”凌徵捂着被狠狠打过的脑袋,又听耳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亏你个小兔崽子,还是伊伊亲自提拔上来的暗卫,连个人影都能看错,能不能上点心?咱们公主已经丢了一月了!” 一月,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属实有些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失落,凌徵也真心忏悔,垂着头,呐呐道:“公主……到底何时才能找到啊……” 他年纪确实小,此刻想起李思筠,全然忘记了她不好伺候,对他要求甚多的坏。只记得她将他捡回来,又提拔他的恩情,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然后,他又被赵净君打了一下,“有功夫在这儿矫情,还不快接着和我一起找!?” “哦……”凌徵捂着头,跟着赵净君走远,离开洛水前,他转过头,又往姝丽女娘那处望了一眼。 那一瞬的侧脸,真的很像公主。 但他们公主尊贵,是万万不会邀旁人共欢,也不会背叛温郎君的。 姜国皆知“郑公主当配温氏子”,两人郎才女貌,一定会成婚的。 * “郎君、郎君走得太快了,等等伊伊!”李思筠一手拖着过长的裙角,步子快挪着,才能勉强追上她身前的沈昭。 他自己走得快也就罢了,方才从人群走出来时还要扯着她的胳膊,也不松开,用得力气有些大了,李思筠不得不跟着他往前快走。 他下手的力道很重,李思筠感觉,手腕上一定会红一片。 但她发觉沈昭吃软不吃硬。一开始,她宁死不屈,他就真的要杀了她。可后来,她哭了哭,他就给她改善了伙食,还答应带她出来。 再加上,赵孺给她提出的法子,李思筠越发有底气,娇滴滴又带着些许哀怨地喊了声,“郎君,人家手上痛~” 沈昭只想尽快离开,此刻走出人群,又听见那声娇柔的郎君,心头异样顿起,和方才在洛水旁一样的微妙感。他猛然停下脚步,同时,也松开了李思筠的手。 李思筠认为已经找到了能尽快离开的法子,她也没有那么害怕沈昭了,小步往他身边挪了挪,看见他面无表情,甚至微微抿紧的唇。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 那就对了。 如此作弄一个女子的真心,明明喜欢男子,还非要胁迫她报恩当他的外室,此等恶举,他心情不好,那她就放心了。 像是落入情网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心悦的郎君,愿意为其放弃一切般,李思筠又往沈昭旁边挪了几步,差点就要抱住他胳膊,被他下意识躲避开。 但李思筠恍若不觉,又凑到他身边,仰着头,真诚地问沈昭,“郎君家中,可有子嗣?” 心动 两人如今已经远离喧闹的洛水,沈昭又抬步,随着人潮一起走,李思筠当然也跟上,却一直望他,等着他回答,她是真的十分好奇此事。 “没有。” 说出这两字,沈昭便后悔了,他也不知高家郎君到底有没有,但此刻,下意识就说了实话,也不想说有来骗她。 没错,果然没错…… 瞧他差不多过了成冠之礼,竟然连个子嗣都没有。李思筠更是肯定他是断袖,既如此,之后的话也就好说出口了,反正都是假的。 她笑道:“那郎君与伊伊一起,去郊禖祈福,可好?” 沈昭停下,回过头来,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子,目光沉沉。 郊禖也于水滨旁,也是一种祈福的仪式,但与洛水旁小娘子和郎君的春嬉不同。 那里,是夫妻的求子之处。 他喉间滚动,子嗣,他厌恶子嗣,就如他母后厌恶他那样,许多先郭后对他恶毒的咒骂响起。 “你身上的血是脏的,就是个杂种、不配活着,是你、是你毁了我!” 缠绵病榻的皇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早就失了名动两国的美貌,阴毒地盯着她的儿子,仿若那是最痛的附骨之疽,“若能选择,我绝不会生下你。” 沈昭呼吸变得些许乱,尽力才能忘记从前万般过往,他看着李思筠,沉声道:“为何,为何要与我一起去?” 李思筠发觉他的异常,但不知为何,话已说出口,为了彰显诚意,她顺着说道:“因为我是郎君的外室啊,自然情愿与郎君一起。” 沈昭喉间呵出一声,根本不相信,他视线却从未移开李思筠面容上,要看清她面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转瞬,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感到嘲讽至极,看着李思筠,他嘴角勾起几分,轻蔑地笑道:“情愿?我强迫于你,你竟然能说出情愿二字?倒是……可笑。” 李思筠为了离开,当真是付出良多,此刻闻声,面上维持得再好,笑得也有几分尴尬。 强迫?他倒也知是强迫,但她恍若被如此伤人的话语,刺激到,言语也滞涩起来,“因为……伊伊心悦郎君,才会情愿。” 一切像是真的般。沈昭盯着她,不冷不热地说出两个字,“骗子。” 说罢,他便朝着小院的方向大步离开,李思筠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但总觉再努力一下就能离开了,所以追着跑上去,“郎君、郎君,你年岁也不小了,当真不去求求么?” 两人回到小院时,罗南子弦还没回来。自从李思筠说完那番话,沈昭就没再给过她一个正眼,甚至倒比原来更避着她了。 李思筠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因为心中有着那个怀疑,所以将他所作所为都往上推测。 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遇到个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女子,有些许心虚亏欠。 所以李思筠压根没管沈昭情绪不对,自顾自就去歇着了。这一日乏累,那舞跳起来好看,但属实累人。 趁着罗南他们回来,沈昭去西厢房时,李思筠又赶忙简单洗漱了一番。 回国有望,她放下心来,在小榻上睡着了。她睡得有些熟,幼时记忆纷至沓来地入梦。 可那都是些不算好的回忆。 还没到十岁的李思筠跪倒在她母后的榻前,昨日还笑着摸她头的女子,如今面无生机地躺在榻上,显露出微隆的小腹。 郑后身下全是血,从榻上流了下来,沾到李思筠身上的新宫装,蔓延开出了朵朵血色花。 见是李思筠来了,中毒濒死的郑后握住了她稚嫩的手,“伊伊、伊伊答应阿母,一定要帮阿浓……”说着,她口中又呕出一口紫红的血,溅到李思筠面上。 “阿母、阿母……”尚且年幼的李思筠只能哭着回握住郑后的手,答应下来,又声声恳切地求她,不要死,不要丢下伊伊。 “若不成王,阿浓他、他会死的啊……还有伊伊,我们伊伊啊……”郑后仰面于榻上,呼吸急促而艰难地说着,“一定要嫁个相爱的好夫君……” 一滴泪从郑后眼旁滑落,她随之阖上了眼,口中最后逸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要做、最尊贵……没人能欺辱的……女子……” 随后,她生气尽散,结束了困于情爱,步步皆错的一生。 李思筠尚且年幼,不懂上无太后,她母后明明是姜国权力最大的女子,却要如此说。 她也想不到没有郑后的日子,哭着握住郑后垂落在床榻边的手。 * 沈昭方归来,方才罗南说没找到姜国人踪迹,还有今日生出的许多事就已让他不悦,刚走近正屋就听到女子哭声,呜呜咽咽地屏风后传出来。 此女甚为狡猾,惯会装可怜骗人,说出来的就没几句是真话。如今,可能又是有何要求,故意如此哭,方好引他过去。 沈昭本不想理会,她哭一会儿,没人搭理也就不会再哭了,他与仍单纯心软的子弦不同,若他有些许的仁慈,是万万活不到这般大的。 但已经踏入内室的步子,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风前。 她如此哭,他亦休息不好,是应当警告她一番,他非心善之人,不要妄图惹他怜悯。 “你……”他绕过屏风,开口说出一字后,便停住了话音。 案几拼凑成的低矮简陋榻上,女子蜷缩成一团,额间全是冷汗,沾湿了发丝,面容上有苦痛之色,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嘴唇动弹。 一声又一声,她喊着,“阿母、阿母别走……别留伊伊一人……” 看出她不是故意如此,沈昭面容稍微缓解些,听她梦中都这样说,伊伊应当是真名了,他想离开,却见她似乎深陷梦魇。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猛然惊呼,“阿浓、别怕!长姊、长姊会保护你的。” 他已经走近,看着被扯成一团、大半落于地上的被子,心中非常不适。如此邋遢,若她明日醒了,又要嚷着要买床新被子。 所以沈昭将被子拾起来,扔到榻上,本想就这样离开,他的手却被女子的手抓住,又紧紧握着。 纤柔滑腻、柔弱无骨,他蹙眉,想要将她的手甩开,却听她又急切地道了句,“别走!再陪陪伊伊……” 他愣住,看着一滴泪沾湿她长睫,蜿蜒从鬓角滑下,落在木枕上,许久之后,才浸入其中,一点深色蔓开。 郎君再如何绝情,冷硬的心亦不知不觉间动摇,抵不过万般柔情,此刻被牵着、颤动一瞬。 养病 次日,外面吵吵嚷嚷,李思筠依稀听见了罗南那个烦人精的声音,她头晕有些发沉,勉强睁开眼。 迷迷糊糊地发觉她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粽子似的,她第一日怕冷才这样睡。 但如今一日热过一日,她睡的地方虽然简陋至极,但也不冷,她是不会傻到再团着睡的。 可这处只有她一人,或许是后半夜她觉得冷了,睡梦之中才做傻事。 李思筠将身上包裹严实的被子扯开,只觉阵阵发晕,浑身被汗浸湿,里衣紧紧黏在肌肤上,很是难受,但此处不便沐浴,只能作罢。 她坐起身,又清醒几分,回忆起昨日的梦,虽是梦魇,但她又见到了阿母,也不算坏事。 想起阿母临终前对她的嘱托,独自在姜国的阿浓还在等她,李思筠撑着榻沿站起来。她得回去,而且是尽快回去。 她推开门,见他们三人又围在一起,余光瞥见那熟悉木盆,不会还打算让她去浣衣吧? 她开口,嗓子有些许干哑,“怎么了?” 经了昨日沈昭的警告,罗南也没像往日那样与李思筠争论,反倒是对沈昭抱怨,“郎君,衣物全被洗坏了。” 上次李思筠去河边洗的衣,子弦在院中晾了几日,方才干透。罗南早上去收时,发现外衣全都被打烂了,这给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衣服洗坏。 李思筠也瞧见了衣物破烂处,想像往日那样回嘴,却眼前发黑,扶住一旁的窗沿,才能站稳。 子弦不知道沈昭和李思筠昨晚去了何处,但见她面色发白,和往日不太一样,有些担忧地问道:“阿姊,是受凉了么?” 李思筠摇摇头,看着罗南和沈昭,态度不大好,“上次我便说了,我不会。” 场面僵持住,李思筠已经做好准备,沈昭八成又要威胁她怎样怎样。 但他却说:“不会便不做,难受就回去休息,以后都不必再做这些。” 李思筠不知他是否真如此好心,但他向来都是那一种表情,她看不出来,今日也不愿去猜,所以转身回屋了,像是听了他的话。 “子弦,去趟医馆,寻坐堂的疾医来。”沈昭也看出李思筠面色确实不大好,她应当没受凉,不知为何会生病。 子弦应了一声,连忙往出跑,今日无事,沈昭也没走,也回了屋。 只有罗南看着那一盆衣物,方才在青楼查探的消息传回来,殿下已知此女身份不明,举止又怪异,明明已起疑心,却连问都没问。 也不应该让外人来小院子,万一走漏风声,情况很糟糕。但这个女子,殿下先是带着她出去,随后又让外人来。 真是色令君昏,不可多留。 疾医很快便来了,看过李思筠之后,说她是梦魇中受惊,体热又没散出去汗,硬生生被捂得发起热来。 不过,不要紧,用几副汤药便好。 内室中的沈昭也听到了疾医的话,面色些许尴尬。他只觉,女子如此麻烦,而她更甚,娇气极了,凉不得,热不得的。 疾医又言李思筠需要静养,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在床上躺着。 邻里邻居住着,李思筠生病这件事,住在旁边的赵孺也得知了,她不忍李思筠病重还要被家中郎主虐待,所以赵孺亲自端了饭菜过来看望。 沈昭和罗南这才知道,为何李思筠和子弦一到用膳时,便说不饿,原是早已聪明地同邻居打好关系,用上了小灶。 赵孺走后,沈昭也打算出去,路过屏风斜角处,他往里望了一眼,李思筠正低头,拿着勺子小口喝着赵孺送来的鱼汤。 她脸色如霜有倦意,却因起热,又食热汤透着层红,眼皮微肿,他知她昨晚梦中哭了许久,握住他的手许久才止住哭意。 此刻,她一人独坐着,垂着头喝汤,小小一团,失了盛气凌人的娇纵,面容笼着轻愁,周身透着脆弱和孤独。 沈昭脚步停下,站在那里,透过屏风缝隙,看了她许久。 李思筠养了几日的病,每日赵孺都送饭过来,也没人和她对着干,她深觉如此甚好。 待到沈昭要去县衙府上时,其实李思筠早就好全了,但她一直蔫蔫的,从屏风后拖着步子走出来,看着沈昭,有气无力道:“郎君,伊伊实在病重,要不然,郎君独自前去?” 沈昭仔细打量了她的面色,白里通红,唇都由前几日的干白变得粉润,养得很不错,他说:“子弦,再去请疾医过来。” 子弦压根就没看出来李思筠早就好了,听沈昭这么说,当即便往外跑,李思筠不想再喝那苦得想吐的汤药,只得喊住他,“子弦!” 在沈昭的注视下,李思筠朝他笑了一下,缓慢温顺道:“还是陪郎君赴宴更重要,伊伊病还没好全,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会陪郎君一起去的。” 李思筠不是不想履诺,而是见的都是达官显贵,万一被赵姬的人先打听到了,沈昭护不住她可怎么办? 还有便是,她不愿以一个外室的身份见许多人,委曲求全,实在太过丢脸。 但最终还是得去,唯一让李思筠有些欣慰的是,可能是为了出去撑面子,沈昭颔首后,子弦搬过来一箱衣裙。 每件都精致,料子亦柔软,最下面一层还放着锦盒,里面还有许多与之相配的金玉首饰,还有各式耳珰。 李思筠心想,这都是为了他自己,而且非要她同意去后,才将衣物首饰拿出来,很是小气。 但见到好看衣裙,她也生不起气来。 她自己选,换上了一身粉霞芙蓉散花的曳地襦裙,又去旁边寻赵孺帮忙,梳起双环髻,用压纹的金长簪简单固定住。 她便跟着沈昭一同赴宴了,子弦扮做小厮,依旧与两人一起。 讨人厌的罗南不知去了何处,但李思筠没问,也不想见到那个总同她争风吃醋的男子。 两人名义上是郎君与外室,当然要在同个马车上,两人对坐,沈昭旁边有子弦,显得李思筠孤零零的。 她倚着车窗,怏怏开口,“郎君,你觉不觉得,如今咱们家缺个人?” 沈昭警告她:“不要再提子嗣一事。” 他确实缺个子嗣来堵住宗室的嘴,但绝不会联姻生子,只为血脉繁衍的男女媾合令人作呕。 她无权无势,他对她反感亦少些。若她再提,他恐怕真的会将她带回京,关起来,为他一人所有。 赴宴 坐在沈昭边上的子弦闻言震惊地呆住,抬头,眼神在李思筠和沈昭脸上瞄来瞄去。 子嗣?什么子嗣,因为先郭后,殿下对娶妻一事很是抵触,也没有子嗣,这点就落后于已儿女双全的大皇子。 李思筠亦发觉沈昭变得古怪的面色,她一时语塞,内心有些奇怪,她说的真这么容易引人误会吗? 她又重新说,头也探过去,离沈昭更近一些,语气柔和带着点撒娇意味,“郎君,你看,咱们家也有些名气吧,伊伊虽然是个外室,但好歹也是郎君的人,对吧?” 沈昭因着方才猜错面色微僵,但听她这么说,他也差不多知道她要说何事了。他稍偏头,望着她的眸子黑亮,李思筠从中看出些许质疑。 什么时候是他的人了? 但她选择视而不见,接着往下说,“外出时也代表着郎君的脸面,与旁家女眷相比,伊伊显得孤零零的……” 沈昭点头,“我明白了,你想要个侍女,对吧?” 李思筠见他如此上道,心情甚好,如今没了什么失身或被杀掉的风险,看他简直愈发顺眼,又凑过去一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郎君,可以么?” 她眼中亮晶晶的,眼型很好看,睁圆时候带着些许稚气,瞧着单纯极了,没了气人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沈昭又点头,允了。 李思筠得偿所愿,高兴地坐了回去。已经过了这么久自食其力的日子,倒不是要一个侍女来伺候她。子弦虽听话,毕竟是个男子,总有些不便。 如果有个侍女,那就能在她沐浴时,帮她望着风了。虽然沈昭是个断袖,但她也有点放心不下。 对他,还是要说话好听些,才有好日子过。李思筠看着沈昭笑了,嘴甜道:“郎君对伊伊真好。” 沈昭:“……”他不知,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这几日变得愈发怪了。 * 很快便到了县衙府上,他们赴的是午后的飨宴,刚下马车,便有府上的小厮出来迎着。 县丞和县衙都是县令下面的副官,只不过一文一武。县衙为武副官,主管一县治安。 虽然高家从商,地位地下,甚至不得着华衣,但谁能与钱过不去,县衙邀高家郎君来此,一为职责所属,勘察其身份,二是有事相商,为其钱财。 今时以东为尊,县令未至,县衙便携其夫人坐在上方,宴席之上还有尉史、游徼、亭长这样的郡县吏官。 商户为贱,即使有金银,但身份也低于这些几百石俸禄的偏县小吏。沈昭也从容降了身份,进门便向上方行作揖之礼。他身旁的李思筠也被迫随着他行礼。 此刻场面还算和睦,众人微微起身还了一礼,侍女上前,引着两人到了门旁,距离主位中后远的位置。 一人或两人一案,室内众人皆跪坐于席,李思筠亦跪坐于沈昭身旁。两人第一次凑得这般近,她已经答应了沈昭,便作乖顺状,垂头不言。 众人皆没见过高家郎君,但也知其风流名声,走到何处都要带上个外室,皆以为这定是个猥琐放荡之徒。 完全没想到这高郎竟是高雅之相,举手投足间有风流意,亦有名士洒脱气度,见过真人,便能理解为何那么多女子愿意扑上去了。 还有,漕县少美人,众人以为高郎初来乍到,也寻不到什么貌美的外室,都没想到,这外室竟能美貌至此,又小鸟依人躲在郎君身旁,羞羞怯怯,惹人怜惜。 孰能不爱美色,见此有几位好色的官吏在心中暗暗后悔,漕县不算大,怎么没早些遇见此女,反倒被一外县人看中了。 也没关系,待高郎走后,又有良机。 不过此刻,娇艳女娘和温润郎君同坐一案,倒是有些般配,看起来也养眼。 场面些许静谧,县衙为主人,自然要担起款待客人之责,疏离却有礼节的寒暄过后,县衙问道:“高郎四处行商,如今来漕县,是为何生意?” 这些明面的说辞,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沈昭缓声笑道:“某听闻漕县安稳,慕名前来,家中有批新布,希望能运到此处贩卖,多赚些银钱。” 虽是不卑不亢的回答,但也暗戳戳奉承了一番县衙治下有方,治安极好,好得连离漕县这么远的高家都能听闻。 果不其然,沈昭这番话说完,县衙脸上的笑容都真切几分,对待沈昭也少了几分蔑视。 县衙心中琢磨着,他治下的名声传得如此远,看来明年朝廷考察后,升官有望。 场面开始相互恭维,众小吏也开始奉承着长官如何,将县衙捧得有些飘飘然。 这样的场面甚为无趣,沈昭旁边的李思筠只负责做一个花瓶便好,她也不便四处打量,只娇羞地垂头。 气氛和睦之时,外面又有粗哑的男子大笑声传来,小厮快步上前,俯耳县衙几句。 县衙听后亦笑,只不过笑意有些勉强,李思筠也看出其有些许不虞,听他道:“是冯令史到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着墨绿华服,头上还带着金冠,长得却肥头大耳,油腻极了。 令史不过是县丞下面百石俸禄的小吏而已,但堂内众人对其十分敬畏,一个令史,气派看着比县衙更足。 李思筠看清来人,心中一惊,知大事不妙。她偏头向堂内,同时伸手抱住沈昭,将头埋在他肩胛处。 笑声早已止住,冯令史走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了李思筠,他喜怒无常,拉下脸来横眉竖目,有些骇人,伸出肥腻的手,向着李思筠,“你这贱人,竟在此处!?” 演戏 众人不知缘由,沈昭伸出手揽住李思筠的腰做保护之态,让她脸庞紧紧靠在他肩膀上,又察觉到她真有些怕,他的手握紧她细腰,冷声,“令史慎言。” 虽然不明所以,但县衙为主人,也不想乱子发生在自己场上,所以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圆场,“或是冯弟看错了,这是高郎君的妾室。” 冯令史面目狰狞,大声嚷着:“这有什么可错的!这个贱人的脸爷记得很清楚,爷花了百金去买,最后在路上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再劝。 站在两人身后的子弦知道,这冯令史所言,应当为真,当初他们见到李思筠时,她确实是逃出来的,而且很狼狈。 李思筠却知千万不能认下来,万一沈昭惧怕其权势,将她送过去可怎么办,所以她抱紧了沈昭精瘦的腰,头往下,埋在他胸膛里,“郎君,妾真的不识他,妾害怕……” 县衙的夫人姓赵,从身将家,年轻时也是位女中豪杰,认为男女无甚不同,那个小外室身份低,但也不应被折辱,大庭广众之下被两人争夺,不算美事。 赵夫人起身,走到县衙身旁,看着这场闹剧。 其实,冯令史和高家郎君都有好色浪荡的名声,但一看相貌,还是高家郎君更值得信任些。 冯令史仗着不知多远的裙带关系,平日没少为非作歹,也可能是看中高郎妾室的美色,所以故意出言诋毁。故而,她冷面皱眉道:“若依令史所言,这女娘性子烈极,不愿委身,同样给人当妾室,变化怎会如此大?” 似与赵夫人的话相呼应,李思筠往沈昭胸膛里又蹭了几下,似乎害怕得不得了。她心中如今也真的惶恐,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被她抱住的沈昭稍微有些僵硬的身躯。 虽然有些许不适,但他并未厌烦,反倒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青丝,似是安抚。 郎情妾意的场面,冯令史看得心间火更大,“还能为何?不就是因为他这副小白脸相貌?” 此话一出,除了最前面的县衙夫妇还有李思筠几人,其余人都暗暗发笑,这两人对比太过强烈,也能理解那个女子。 说妾都是好听了,同样是无名无分,她宁愿跑了都不愿跟着为官的冯令史,反倒心甘情愿,陪上高郎君几月。 牡丹花下死,似乎也适用于女子。 场面有些难看,冯令史仍咄咄逼人,但县衙不断给他使眼色,他眯着眼打量着沈昭和李思筠,也给了退路,“这贱人就当白送你睡半月,今日跟爷离开,这桩事便罢了。” 李思筠虽然想离开沈昭,但她是想回国,不想被送去旁人府上为玩物,他虽然对她冷言冷语还威胁她,但似乎不会真动她。 退一步来说,就算必须失身,她还是宁愿被沈昭咬。 所以她紧紧抱着沈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恳切求他,“伊伊害怕,不要将伊伊送走。” 如今互赠妾室也不算大事,有时还会被称为一桩美谈。 商户面对官身向来无底气,若是为了藏匿,此刻处处置外室的名声已经有了,也不必再找一个,还平息了事端,不会闹大被人发现。 若罗南在此,一定会劝沈昭将李思筠送出去。 “伊伊心悦郎君……” “再陪陪伊伊……” “郎君对伊伊真好。” …… 虽知她所说大多是假话,但沈昭也没有一瞬考虑过,将李思筠送走,他大手扶住她肩头,对着门口凛声道:“某没有此好。她是我的人,不会拱手相让。” “你——”冯令史怒极,后被县衙拉了一把,县衙示意其稍安勿躁,虽然商户低贱,但如今高氏还有用处。 “呵,既如此,百金给我,这贱人便送你了。”为了大计,冯令史只得让步,但要不回来人,钱财总给要的。 沈昭平淡道:“既然令史非说她眼熟,某也无法,只能奉上百两金。” 李思筠听到这儿,知她彻底安全了,在他怀里悄悄抬起头,从她这个角度,只能仰视见清他一侧的面容,仍然温和,却有不可反驳的气势。 让她有点安心。 明明是他们不占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这种黑白颠倒的话,听起来很是可信。 县衙算是冯令史的上属,却邀着他往前走去,态度也是恭敬。路过李思筠和沈昭时,冯令史一声冷嗤,“娼妓与贱户,倒也相配。” 李思筠:“……” 她又往沈昭身上靠了靠,内心恨恨地想着,这个贪官给她等着,等她回国,一定会派人来弄死他的。 沈昭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冯令史,一点被侮辱的怒气都没有,没理会,随后低头看着紧紧抱住他,表情愤恨的李思筠,他幽幽道:“还抱着我做什么?” “哦……”李思筠坐直了身子,抱他还不是怕他把她丢出去,难不成,她还能愿意抱着他? 众人皆坐好,沈昭才言,“若论祖上,冯氏不过一窃墓者而已。” 时今宗室为重,盗墓这种刨人祖坟的缺德事,可谓极损阴德,朝廷也严令禁止,为重罪。 众人垂头,不敢多言,虽然沈昭说的是真话,但因冯后一人得势,整个冯氏鸡犬升天,就连冯令史这个沾着远亲的小吏都能嚣张至此,京中情况可想而知。 冯令史再次拍桌而起,却不敢承认,那是比商户更令人低贱的身份,只大喊,“竖子小儿,休得胡沁!” 他又了悟,故意提声道:“莫不是,你对冯后与大皇子心怀不敬,才如此大逆不道?” “不敢,”沈昭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盏,小抿了一口,随后风轻云淡接了句,“说实话而已。” 县衙又连忙站起来打圆场,“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不看祖上,若得良机,诸位都是豪杰……也是冯弟先有不对,就此罢了,罢了。” 良机,何谓良机。沈昭置于食案上的手,指节轻叩着,心中已然有几分猜测。 而李思筠随意一瞥,见到了他拇指上清澈如水的翡翠扳指,他的手,五指修长白皙,清瘦的手背上还有明显的青筋。 她目光停得稍久,反应过来后,立刻转头不多看。 他绝不像表面显露的那样简单,仅仅是个想赚钱的商户子而已。 哪有商户这样善武,而且他很有野心,她离得近,看清那翡翠扳指质地上好,是身份尊贵之人才能佩戴的。 宴已开,歌女舞姬嫚步而来,于堂内,轻歌曼舞,满室香味。 接下来又是相互奉承,李思筠听得索然无味,但面前食案上的膳食还算可以,尤其是用小碟所盛的羊脍,对许久只吃素的李思筠来说很是美味。 她和沈昭共用一个食案,上面的食物水果都是单份的,但沈昭表现得不感兴趣,李思筠就自顾自地吃。 许多人都奇怪地打量两人,李思筠抬起头,扫了一圈众人,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旁人大多是带夫人或美妾来赴宴的。 正室的夫人还好,也能用上几筷子,但美妾或被看上搂进怀里的舞姬,都是自己不食,专门伺候郎君的,只她专注着一个人吃,看起来有些怪异。 虽然李思筠心中也不大愿意,但她差不多用好了,反观沈昭还没怎么动筷,她目光在食案上扫了一圈,见有碗鲫白羹还未动。 她端起来,用瓷勺挖了一勺,送到沈昭唇边,娇声道:“郎君,尝尝这羹汤。” 许多人都看着,沈昭也只能陪着她做戏,对着李思筠笑得几分温柔宠溺,用了这一勺她递过来的东西。 入口之后,他面色微僵,喉间动了下,还是将其咽了下去,随后转头对李思筠说:“这羹汤不错,伊伊也尝尝。” 语毕,他揽起袖子,拿起一旁未动的瓷勺,同李思筠方才那般,也给她弄了一勺,送至她唇边。 还没尝过,李思筠就不想张嘴,她刚瞧着这羹汤就寡淡无味,所以才迟迟未动。但沈昭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他递过来,看她未动,还稍抬了抬瓷勺,更贴近她的唇。 李思筠望着沈昭的眼,看他眼神清亮,嘴角含笑,应当是想与她演。 “多谢郎君。”像是调情般,她羞赧地垂眸笑了,而后,稍稍张开嘴,在沈昭的注视下,含下了这勺鲫白羹。 已经凉了,带着一股儿肉的腥气,简直是难吃得不得了,但众人皆看着,李思筠还是勉强地咽了下去,但没控制住瞪了沈昭一眼。 她也不知道能难吃到这个地步,他吃后也就算了,还非要她也吃上一口,当真是坏透了! 沈昭这才转头,放下那盏羹汤,拿过一旁的酒盏抿了一口,将鲫白羹的味道压了下去。他目视前方,未看李思筠,嘴边却有淡如云雾的笑意。 若是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余孽 酒过几巡,县衙往下挥挥手,歌女和舞姬都垂首下去,来时是十位,回去就变成了九个,其中一个被冯令史揽了过去。 县衙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了今日的正题,“漕县小地,咱们今日聚在此处不论身份,不分你我……在京中官员看来,都是不足道的人物。” “如今,有个泼天的富贵摆在眼前,不知诸位,可敢一试?” 县衙已经抛出了话头,但显然,这处只有沈昭一个外人,其他人是早就知情的,只是配合着演戏罢了,还未问清便不合常理地纷纷应和着。 县衙时不时往沈昭这边瞄一眼,见他面不改色,有些心急,可也不好主动提议。 其他人都表过一番誓要追随的态度后,沈昭才笑着开口表态,“某只一落魄商户,无权无势,家中些许糟粕金银,如大人们不嫌弃,某也可掺和一番。” 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县衙笑得真诚,声声高贤弟、贤弟地喊他。 方才冯令史的退步也是为此,不然沈昭抢了他买的娼妓而且还对冯氏无礼,他早就动怒了,为了高家的金银,他才忍下来。 他色眯眯地打量着正在挑葡萄吃的李思筠,当真貌美,内里还是个野性子,等高家的兔崽子走了,再将她抢回来就好了。 明晃晃恶心的黏腻眼神,沈昭先发现了,他将李思筠往后扯了扯,用身形完全遮挡住她,这样,冯令史再怎么看,也只能见到一抹粉白衣角。 冯令史哼了一声,随后仰面朝天,他也算是冯家人,这些关键事自然要由他来说,倨傲道:“冯后和大皇子如今广招贤士,漕县虽小,但也能勉强入眼……此等好事,大家好好想想罢。” 虽然说是想想,但此时,问的只是沈昭一人,县衙这行人已经将高家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只想要其钱财。 “那太子……”沈昭装作大惊,话只说了一半,所有人却已明白了他的话下之意。太子仍在,谈及此事岂不是算造反? 冯令史不屑道:“呵,太子又算什么?先郭后曾是楚国王后,楚国亡了,她被陛下收入后宫时还大着肚子,谁知太子血脉真假。” 两人后面的子弦垂头默立,窥见沈昭仍笑,眼神却是冷的。他便知,这位冯令史好日子过到头了,殿下已经动怒了,先后是禁忌。 县衙却回道:“冯弟莫要胡言,太子乃先郭后第二子,前面还有如今的娥阴公主,太子血脉无错,最开始那个带着楚国血脉的余孽,听闻是被打掉了。” 县衙虽然想攀上冯后,但也不愿诋毁名声甚好的先后和太子。只是现下大皇子胜算更大,他不想违心,才说了几句公道话,却在无意中救了自己性命。 余孽、余孽,沈昭想笑。 在天下人看来,那个流下来时,已经成型的男胎是余孽。可在他母后心里,他这个有沈氏血脉的儿子,才是最该死的杂种。 李思筠没想到,她没能去成阙城,在此地也能听到东淮皇室的八卦。来东淮前,为了更好地与皇室打好关系,她曾仔细地了解过东淮皇室。 这县衙所言为真,先郭后原来是楚国的王后,东淮皇帝攻下楚国,城破日,楚王自刎。 楚王情深,只有一后,再无妃嫔,怀孕的楚后被楚国人视为复国的希望,被余下的残兵护着逃走。 却被东淮皇帝捉到了,他打下楚国,按照习俗,也将怀孕的郭氏收入后宫。孩子被打掉,出人意料的是,郭氏直接被封了皇后。 可多年后,她疯掉了,亲手掐死了刚出生的小女儿,清醒后,她放了场大火,抱着小女儿自焚而亡。 应是恨极,她原本有即将出世的孩子,相融以沫的夫君,却全被沈氏给毁了。 但留下的一女一子无错。 李思筠本就是皇后嫡女,她弟弟是太子,下意识就反感如今蹦跶极欢的冯后。 还有这个冯令史,仗着和冯后有一点关系,就如此作恶,那看来,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冯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歪头,看沈昭面色认真,好似在思索是否可行。虽然两人没什么关系,不久后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但她莫名不想看他误入歧途,去帮扶东淮恶名昭著的大皇子。 那个被算计的可怜太子让她想起了阿浓,说不定,如今姜国境内,赵姬也是这样拉拢人去帮扶她儿子的,那可怎么办? 所以李思筠扯了扯沈昭的衣袖,他的视线飘向她,眉梢微挑,等着她说话。 李思筠四处看了看,食案都隔得很远,若她小声说,旁人是听不到的。 她往上够了够,像是夫妻间说悄悄话那样,用手掩着唇,但还是不够近,所以她朝着沈昭眨眨眼,示意他也过来一点。 沈昭知道她是要说什么,她举止向来出乎他意料,他有些好奇,也稍微俯下身听着。 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飘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耳边的热气,他刚想推开她,却察觉到肩头有柔软紧紧靠了上来。 他随意地侧头,瞥过去一眼,却倏地愣住,即使坐下,他还是比李思筠高一些,两人的距离又很近。 她今日穿的是束胸外披薄纱,因她往前俯身的动作,衣襟前面也下滑,不甚严实。 略微的弧度,缚于纱裙下,昏昏暗暗,引人探寻,其上一点,为红痣。 沈昭呼吸乱了几分,随后赶忙移开视线,这一切全怪这女子狡猾,总对他言语轻浮,才惹人遐想。 可又有女子娇气的声音在贴在他耳边响起,“郎君~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太子才名正言顺,咱们站太子哈。” 沈昭转头,正望着李思筠,心中似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搔过,带着痒意,再看她那自作聪明的模样,也再无厌烦之意。 他敛起笑意,专注看她,郑重问:“为何呢?” 她不怕被人发现,那他胆子更大,竟然直接问了出来,吸引了旁人好奇的目光。 李思筠有些心虚,她好像是在策反沈昭,她怕再大声说,就惹人注意了。 所以,她娇笑着抱住了沈昭的胳膊,声音柔得都能掐出水来,从前在青楼学到的矫揉做作也有了用武之地,她声音故意稍大了些,“郎君,不要这么急么?咱们回家慢慢说。” 冯令史狠狠揉了一把怀里女子的腰,指桑骂槐地斥道:“果真是贱妇!” 沈昭垂眸,看着李思筠转瞬就变得气鼓鼓的样子,有些想笑,缓缓伸出手来,最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轻掐了一下。 软乎乎的。 同时,他也笑着配合道:“好啊,伊伊。” 被掐了一下脸的李思筠愤愤不平,也不敢反抗回去,这人演戏演上瘾了不成,竟然亲昵掐她的脸,掐一个公主的脸! 旁边却有小官羡慕道:“高郎君同小夫人的感情真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隐忍,所以李思筠对着旁边出声的小官和善地笑了一下,表示已经接受到对方的好意。 沈昭瞥了一眼,她倒还真是会装,对谁都能笑出来。 他冷下脸,将李思筠推开,让她自己坐好。如此,他的身形又遮住了李思筠的身影,让人看不到她。 倒是像极了,对待旁人都好脾气,与外室恩恩爱爱,护着她,见一个深爱一个的风流郎君。 但有时也分不清,是假意的敷衍,还是掩藏在旁人身份中,无意袒露出来的真心。 见沈昭没有正面回答,一直与外室腻歪,县衙也知,这样的事对方也不敢直接答应下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还未许诺利益,高家是有钱,但也不能白白搭进去黄金白银。 县衙意味深长地开出了一个商户无法拒绝的提议,“上面允诺过,事成后,户籍可改,高贤弟与小夫人的孩子,以后也能做官,一生安稳了。” 沈昭笑了,似乎对此很满意,他向着上方举起杯,室内的官员就此共饮了一杯。 县衙旁边的赵夫人却觉夫君做得有些过了,说得太明显。即使太子下落不明,大皇子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如此明目张胆,还是有些过分。 她心中止不住地担忧,所以拽了一下县衙的胳膊,示意其说话含蓄些,不要暴露更多。 县衙被连番奉承,一杯又一杯用了许多酒,此刻醉意浮上,平日怕夫人的劲头也被忘掉几分,嚷着:“拽我作甚!本就如此,天高皇帝远,谁能将这些话传进京中!传进下落不明的太子耳中!” 子弦抬头,将在场众人的脸都记住,心中腹诽,算他们倒大霉了。 即使醉了,但看夫人冷下的面色,县衙下意识讨好地去拉夫人的手,却被一把挥开,席下的人转头,含笑用膳,不看县衙那么卑微的样子。 沈昭又伸手,给往他这边偏头,好奇瞧上边热闹的李思筠一个脑瓜崩,“安分些,别乱看。” 李思筠撇着嘴,嘟囔着应下了。 宴散,沈昭本要带着李思筠离开,但县衙带着夫人出来,要留两人在府上住。十分不便,沈昭自然拒绝。 但是赵夫人拉着李思筠的手,心疼得握着,又热情地挽留。主人家如此邀约,再拒绝的话,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两人只得同意住下。 县衙还有事同沈昭说,李思筠被赵夫人送去了后院厢房中。 县衙也没同沈昭说些旁的,只带他到了庭院拐角的一个偏僻地,“高贤弟,你……”刚开了个头,县衙富态的脸就皱着,满脸为难。 沈昭温和道:“大人有何事,直接与某言便好。” “就是……”被夫人使唤来问这事的县衙十分不愿,两个大男人在此讨论这些,冷风一吹,尴尬得他又清醒了几分。 但想起夫人的殷切嘱托,县衙将视线移向远处的风景,清了声嗓子,这才问出了口,“贤弟,你是否有……难言之好啊?” 怀疑 “嗯?”沈昭真没反应过来,脑海中迅速思索起,他到漕县之后做了些什么,应当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 见如此说不通,县衙咬咬牙,直接问了出来,“就是龙阳之好。”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瞧着沈昭僵硬的神色,也知贸然发问是冒犯,解释的话也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近些日子,夫人间不知为何流传起这事,都说贤弟你喜好……男子,外室是假的,只是为了掩盖——” 县衙说到这处,余光一扫,见沈昭面无表情。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咽了咽唾沫,再也说不下去。 沈昭却倏地笑了起来,但县衙总觉他此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些怕人,又见他敛下笑意,平淡道:“大人多虑了。”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如此回答便是变相的否认。虽然对方身份不及自己,但毕竟是县衙出言不逊,他连连赔笑着,之后的话也没法说了。 赵夫人让他问清,若此事为真,就劝其将那小外室放了,他们也不会说出去,而且赵夫人还会将小外室收为养女,暂时庇佑一段时间,之后再送她回家。 但此事为假,县衙连忙告退,回去给夫人通风报信了。 两人单独谈话,就连子弦都走得有些远,此刻见县衙走远,子弦才走近,“郎君,四处无人。” “嗯。”沈昭面上的闲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许阴沉,回想起宴席上的一幕幕,看着县衙走远的背影,他冷声:“姓冯的,不能活过今日,让他死得好看些。至于县衙……先留着罢。” 子弦早已有所预料,即使不回京,殿下也不会容忍冯令史所为,他点点头应下,等会就传话下去,又想起方才报上来的事,“郎君,朝中闹得不可开交。” 沈昭猜到了。 他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去,冯后定会坐不住,沈鄞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定会趁着他不在,搞些小动作。 可笑的是,那些迂腐从前对他各种挑剔的宗室,更不愿让沈鄞当太子。若有沈鄞那样独断的储君,总妄图插手皇家事的宗室岂会有好日子过? 皇帝亦迟迟未松口改立太子,甚至派出身旁大半亲卫去找沈昭,这个他从前视若不见的儿子,让冯后更心惊。 “再乱一乱吧,等他彻底坐不住时,我们便回去。”沈昭如此道。 子弦垂头,知道这日不远了。 * 前有县衙府上的小厮引着,沈昭缓步走在后面,心中思索着京中形式。 冯后母子所作所为,他都能猜到,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他名义上的父皇。 沈昭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听闻他失踪,父皇为何会惊怒,因为他母后?因为他是两人的孩子? 他回想起郭后临死前的疯癫,对他恶毒诅咒的模样,心中戾气顿生。 转过弯,到了厢房外院,又有吵闹声传来,更让人心烦。 “小夫人,再往右边一点!”一堆侍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吵耳朵,前面的小厮停下了脚步,这便是客居的地方了。 子弦也知沈昭定会嫌弃,东宫内的宫人,平常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走路都是轻悄悄的,说话稍微大声都会被拉下去治罪。 但这是在旁人家,沈昭步子稍顿,之后仍然往前走,转过廊庑,院中光影斑驳,他看清了,罪魁祸首是李思筠。 她满脸兴致,站在树下,面上泛着鲜活明亮的光,右手拿着一只箭,是在投壶。 她身后围着一堆加油助威的侍女,纷纷给口中的小夫人打气。 沈昭停在楹柱旁,子弦随之停下,顺着沈昭的目光,看向院中。 李思筠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放松了,虽然遇见了猪狗不如甚至还骂她的冯令史,但也结识了好心的县衙夫人,怕她无聊,还让人把投壶的物件搬了出来。 投壶,还是幼时母后教她的,那时总和阿浓一起玩,后来母后过世,也就没了玩闹心思,如今乍然重拾,有些手生 ,失了准头。 铜制的莲花纹投壶旁已有三四支横七竖八的弓箭了,李思筠却觉得下一个一定能投中。 她身子稍微向前探出去一些,拿着箭的右手抬高,袖口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手腕,可她恍若不觉,神色专注,用力向前一掷。 那只聚着众人目光的箭在空中划出个弧度,最后直直嵌入地下,李思筠呆住不敢置信,后面的侍女们想笑又不太敢,毕竟是客人。 沈昭:“真笨。” 李思筠闻声,稍微转过头,见到立于楹柱旁的沈昭,他嫌弃得理所当然。 他这话一出,她身后的侍女也都笑了起来,就连子弦也捂着嘴偷笑。 李思筠向来好面子,此刻向沈昭那边微仰着头,骄矜地反驳道:“那你来啊。” 她猜沈昭是不会上前争这口气的,方才李思筠邀县衙夫人一起玩都被拒了。 但沈昭直接走了过来,旁边有眼色的侍女又回去取了一筒新的箭。他拾起了一个,全然不像李思筠方才那样的郑重,就抬手随意一丢。 站在他旁边的李思筠紧紧盯着,这箭到了她手里就一点也不听话,可在他手里,就格外乖巧,一下正入壶中。 输了不好嘲笑,可客人赢了,侍女们开始欢呼庆贺,李思筠不服输地嚷着,“不行,你再来一个。” 沈昭没拒绝,抬手又捡起一个,一扔又进去了。 李思筠:“……再来一个。” 这番重复上演,那筒箭逐渐空了,子弦和侍女们看得有些倦,由激动变得无精打采,这位郎君投壶确实很厉害,不知小夫人为何如此倔强。 极其轻的脚步声混在喧闹声中,沈昭稍侧头,见廊庑转弯处有衣角,有人藏在那里,暗中观察这边。 他又转头见李思筠垂着脑袋,一股子丧气样,似乎无法接受自己比旁人弱这么多。他也想不通,为何她好胜心如此强。 他扬了扬头,“我教你?” 李思筠看着他的脸,儒雅有礼,但绝对不是一个善心的人,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也不想再求他,所以摇头。 她却被一只手揽住腰,强势地拖了过去。她被沈昭虚抱在怀里,在她恼怒挣脱之前,他稍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被怀疑了。” 他呼吸间热气都洒李思筠耳边,他离她那么近,她耳朵有点痒。但听这话,她已经向后伸出去推他的手,又弱弱地缩了回来,她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可李思筠又察觉腰上有热度,低头望去,见是他左手握在她腰上,手指修长瘦削,拇指上有扳指,因着稍用力显露出筋骨来,是方才宴席上她观察的那只手。 她倏然有些脸热。 “专心些。”沈昭又在她耳边说。 争抢 沈昭说话时用另一只手拨正了她的头,让她目视前方,能看清他的动作。 子弦默契地将箭筒中最后一支箭拿起来,递到了沈昭手中。 沈昭扶着李思筠腰侧的手松开,又将那只箭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抬高,想起方才她执着的模样就想笑,“要捏住前面,投的时候也要专心,好好学学……小夫人。”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支箭也落入壶中,十发十中。 但李思筠全然没学到,耳边全是那声小夫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回头看沈昭依旧从容,甚至他还问:“再来一个?” 她明白了,方才那声小夫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嘲讽,他的意思是她一个假的,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尊敬喊为小夫人? 李思筠小小哼了一声,推开了他,随后转身往房中走了,而沈昭跟在她后面几步远处,面上带笑。 他门二人走远后,赵夫人才从廊庑旁走出来,虽然县衙着脖子解释,高郎断袖一事只是流言,但赵夫人还是不相信。 她那个傻夫君属实不靠谱,这么隐秘的事,高氏郎君已经隐瞒了许久,怎么会轻易告诉旁人真相? 赵夫人的远房堂姐就是赵孺,若论亲缘,两人关系很远,但嫁得近,平日联络也多些。 赵夫人最近听赵孺说了不少郑娘子的可怜事,她十分不忍,听完夫君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就过来亲眼看看。 男女间情谊这种东西,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怎么会有郎君对待心爱的女子是这样恶劣的态度,非要与其争个高下。 从县衙夫人这个角度看两人背影,此刻倒像是一对了,骄纵的小女娘还有纵着她的郎君,不像是妾室和郎主,反倒有几分像年少不知如何相处的夫妻。 但她又觉些许不对劲。 用完宴,便已有些晚了,又闹了一番,窗外日影沉下。将至夏,也渐渐热了起来,李思筠方才又在外面投壶,出了一身的汗意。 县衙夫人给两人准备的厢房不算太大,但李思筠看了一圈发现后面带着的净室非常不错,而且还有个莲花池。 许久都没在汤池中沐浴了,李思筠难免有些心痒痒。 她特意出来,小心地打量了几眼沈昭,毕竟两人还在一间屋子里,隔着珠帘,她见他在书架旁拿起一本古籍,看得专注,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净室。 但她还是出门叫了两个小侍女进来。一个在净室前看着人,另外一个则跟她进了净室。 在小侍女的服侍下,李思筠泡得十分舒服,赵夫人准备的也很周到,连寝衣都给李思筠备好了,料子柔软舒服。 一须臾过去,走出净室时,她外披松垮的寝衣,浓密半干的青丝披散开,如玉的面庞带着些潮气,周身带着闲适与散漫,屋内无人,沈昭不知又去了何处。 李思筠有些倦了,发现这处当真比小院中的东厢房好多了。起码,如果她被沈昭赶下床,这里有个美人榻可以睡。 两人在外面是外室和郎君,当然会同床共枕,所以下面的人只准备了一床被子。 趁着沈昭不在,李思筠将侍女们都遣了下去,她把床上的被褥都抱了起来,直接铺到美人榻上,她躺了上去,盖好被,果然舒服不少。 她很自觉,在床上也会被赶下来,如今关系好不容易有些进展,还是不要再惹他了。 他不在,独自睡就是安心,李思筠很快就睡熟了。 意识混混沉沉,她却察觉身上有凉意袭来,伴着凉飕飕的风,温暖瞬间没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回来的沈昭站在她榻前,面无表情。 这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他手上扯着她的被子。 李思筠下意识就伸手去拽,可沈昭并未松手,她内心气愤,怎会有如此小气的男子。但表面上,她坐起来,仰头疑惑问他,“郎君,为何要把我的被子拿走?” 沈昭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上,这次她更过分,连个褥子都没给他留,全都搬过来了,他说:“你都搬走了,我怎么办?” 李思筠:“郎君去寻人,再要一床就好了啊?” “如今旁人都在怀疑你我二人为假,我若再去要被子,岂不是坐实了猜测?”沈昭始终没松手。 李思筠觉他甚是小气,虽然说的有理,但她还是不想就此让步,她有预感,如果盖着被子睡,她今晚会睡得极好。 想到他不喜女子,所以,她又笑着看他,“那郎君和伊伊一起睡就好了啊。” 沈昭盯着她,李思筠理直气壮,又歪了歪头,眯着眼睛笑得很甜,显得愈发诚恳了。 没想到,下一瞬,她整个人连带着被子全被他抱了起来,往床那边走去。 引诱 李思筠一声惊呼,完全没想到他来真的。 美人榻就在床的一侧,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扔到了床上,李思筠的下一声惊呼就湮没下去。 这个狗男人! 床上没了褥子,他直接将她扔上去,和被扔到地上,没有任何区别,她痛得咬牙切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 心中愤恨不已,等她回国以后,派人来杀那个姓冯的杂种时,一定要顺带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随意欺辱一个公主的下场! 可还未等她畅想完,身上就压了个人,以后事李思筠都想不起来了,此刻连装都忘记装了,双眸不可抑制地睁大,眸中倒映出来沈昭的面容。 他、他来的真的啊!? 是女子下意识的直觉,李思筠觉得有些危险,理智仍在,她紧张地咽了咽,大气都不敢喘。他明明不喜女子,如此突然,她张开口,试探地小声道:“……郎君?” 沈昭捂住她的嘴,随后俯身,在她耳边说:“有人蹲在窗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原来是为了应付别人,不是真的要和她一起睡。 李思筠霎时放心,呼出一口气来,但随即整颗心又高高提起。他的手还在她嘴上,她方才的动作,像是故意往他手心吹气,似乎是在有意引诱! 沈昭面色也有几分僵硬,默默将手拿开了,再看李思筠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怪异。 难不成,她是真的心悦他?所以才会遇到机会便这般……勾引他。 若真的如此,他确实缺个小夫人,沈盈已经儿女双全,他也需要有个后嗣。 若生母是她,虽然有点笨,但好像也不错…… “郎君……”李思筠出声,想要解释一番,可她刚鼓起勇气唤出一声郎君,沈昭又轻声,“叫几声。” 李思筠:“?” 她没懂,但知晓如果有人在窗下听的话,不适合说话,所以疑惑地看着沈昭。 他也顿了一下,神色不太自然,接着说:“你在青楼呆过几日,没听到过么?” 原本还不知晓,但听到青楼二字,李思筠瞬间就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也回想起了她被关在青楼的时日。 老鸨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碍了后母的眼,被送来的贵族女娘,对她严加看管。 她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旁边就是花魁们接客的地方,污言秽语还有各种动静自然听到过不少,回想起那些声音,李思筠十分嫌恶。 同时深觉沈昭就是在侮辱她,她气愤地扭过头去,不直视沈昭的眼,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来,“我不会。” 沈昭:“……” 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此刻两人都没说话,都听清了声响,李思筠也知道应当做戏给外面看。 但这就是折辱,所以她并没应答,为了不被压迫着屈辱答应,一直侧着头。 沈昭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如白玉,仔细能看清皮下骨肉,美丽而脆弱,仿若轻轻一折,便会碎掉。 隐隐约约的痒。 上方有他幽幽的声音传来,“真不会?” 李思筠将头扭得更偏,非常坚决,她才不会做如此有辱身份的事。 下一瞬,她脖侧有温热的气息凑近,是沈昭直接倾身过来了,还未等她察觉他到底要做什么,极薄的皮肉被齿叼起,引起一阵颤栗酥麻。 轻微的痛意,但更多的是陌生感,李思筠下意识就“啊”了一声,轻轻的、娇娇的。 ……他竟然咬她! 李思筠喊完,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咬她,他竟然敢咬她的脖子,而且方才她的声音……当真是羞耻至极。 沈昭从她脖侧抬头,准备起身离开,“就这样。” 李思筠连羞带气,她一个公主被折辱至此,一时连人在屋檐下都忘记了,抬起脚便往他身上踢。 沈昭自幼习武,反应当然快,半起的身子被迫停下,跪坐在床尾,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蹙眉望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 李思筠知外面有人,虽然不说话却压不住满腔的愤怒,又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但也被握住了。 她恼怒,脚用不上还有手,挣扎撕扯着,又起身抬起手去打他。 沈昭不知缘由,也只下意识去拦,但手都用完了,只得用腿压住她的脚,随后伸出胳膊去捉她的手。 如此闹腾,两人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沈昭又压在了她身上,刻意压制着声音,“郑伊伊,你做什么?” 将近夏,两人都着寝衣,本就单薄,此刻来回拉扯,都弄得松松垮垮,尤其是李思筠,被气得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着。 沈昭视线向下,偶然又瞥见了那一点红,方才宴上,那红痣隐于衣衫下,如今完全显露出,于白皙的锁骨下沿,微起的弧度前,偏右处。 李思筠想要骂他,却突然停下,整个人愣住,察觉到了异样。她亦往下望,见自己衣衫松开,小衣都露了出来,而沈昭正盯着她胸前看,还有,她腿侧…… 她猛然便伸手推他胸膛,将他推倒在床侧,紧接着又拿腿去用力蹬他。 沈昭确有愣神,躲避不及也未躲,李思筠用得力气也大,一时不察,他从床侧滚了下去,亦是重重的落在地上,一声闷哼响起。 李思筠连忙坐起来,之后抱起被子,挡住自己胸前。纵使从前不谙世事,但在青楼呆了半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见到了。 虽然方才很是胆大,但此刻她看着站起来的沈昭,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莫名阴郁,她深觉不妙。 往日他都能威胁着要杀掉她,如今被她踹下床,这样丢脸,岂不会直接杀了她?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而沈昭见她眼中泛起的雾气,微微往下撇的嘴角,如此熟悉的举动,他便知道,她又要开始哭了。 他如今不想听她哭,不论真情还是假意,在她哭声出来前,他伸手掐住了她的脸,他的手足够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按在她脸颊两旁。 沈昭垂头仔细瞧她,她额头间还有个微不可查的小红印子,是方才宴席之上,他弹的那个脑瓜崩。 李思筠不知他要做什么,她的嘴被掐着,哭不出声,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他都上手了,会不会直接掐死她?说不定,杀之前还会拿她泄欲。 气氛一片寂寥,安静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她不敢动作,只能睁着水雾盈盈的眼,尽量可怜兮兮地看着沈昭。 沉默许久,他抿了抿嘴角,像是忍不住般,突兀地轻笑出声。 心虚 沈昭突兀地笑了,眸中都带着轻松略有愉悦的笑意,嘴角勾起,问她,“你哭什么?” 他松开了手,李思筠也非常疑惑,笑,他为何要笑? 但他阴晴不定,她要先回答他的问题,哭,她为何要哭?当然是因为,他欲要对她不轨。想到这处,李思筠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 除了没自身经历过,她什么都懂了,想起方才,她脸色涨红,“你、你——” 他分明喜欢男子,又怎会对她?似乎为了确定,她又低头,眼神还没落上,沈昭又伸手过去,抬着她的下颌,不让她看。 李思筠确定了,一撇嘴,又要哭了出来。 沈昭喉间动了动,本不想和她谈论此事,但她难缠,没个答案不会罢休,只无奈道:“我是个正常男子。” 正常?李思筠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望过去。 方才两人折腾出了声响,床吱呀作响,外面的嬷嬷已经离开回去答话了,说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沈昭倏地发现其中不对经的地方,想起蛛丝马迹,故意道:“如今漕县有我喜好男子的流言,因此才引来县衙怀疑、县衙夫人的试探。” 李思筠有些心虚,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这事上,如今她已知道他并不喜欢男子,但那个流言,或许……是她传出去的。 沈昭右手仍然在她下颌处,此刻见她面色不对,眼神左右乱瞟,他抬高手,盯着她的眼睛,略有玩味道:“这不会……和你有关吧?” “当然没有。”李思筠与他对视,立刻反驳,这可千万不能承认。但她内心明白八成是她和赵孺说的话,被其说了出去,因着几分心虚,她也没追究方才之事。 沈昭见她神情,缓缓道:“……最好与你无关。” 他又松开了手,虽然并未追问,但已经察觉了,若她在其中没起到一点作用,那是不可能的。 不然,就她那个有理不松口的傲慢劲头儿,说什么也还要闹上一阵子,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安安分分。 沈昭看着紧紧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恨不得连脑袋都缩进去的李思筠,又说:“那一起睡吧。” 不光说,他亦知道她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不被逼到绝境绝对不会松口,所以他又往前,是要上去和她一起睡的动作。 从前李思筠得寸进尺,一开始是因为他不喜她,后来则以为他喜欢男子,所以不会对她怎样,才敢胡言乱语。 但如今,李思筠已知真相,他不喜男子,甚至……或许看上她了。 她怎么还敢逗他?立刻连滚带爬下了床,连被子都不与他抢了,立刻往美人榻上跑。 “你不是说,要与我有个子嗣么?”沈昭立在她身后,冷冷出言。 她果真在骗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李思筠的脚步停在原地,如今进退两难,不能否认她从前的话,但这个情况恐怕也不能贸然答应下来。 她匆匆将前襟拉好,回头笑得有些干巴巴的,“郎君……我觉得如今,还未到时机,听闻那个、父母情浓之时生出来的孩子才好看,所以……”她编的自己都有些心虚,所以最后一句话说的有气无力,“咱们还是,再等等哈。” 沈昭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言论,这一听就是假的,若按她所言,那他应该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所以他冷笑一声,“我不信。” 李思筠就没见过如他一般不好说话的人,但保命要紧,他上次说过骗他就会死,都凑合了一月,想来再忍忍,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他看她的眼神愈发凛冽,俨然是一点都没相信她的话。前些日的欺骗还有今日将他踹下床的奇耻大辱,都让李思筠胆战心惊。 只犹豫几瞬,她便想开了,为了活命,如今牺牲一点点色相也是可以的。 她下定决心,攥紧双拳向沈昭走去。 沈昭有些警惕,但也不相信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他怎么样,所以只随意地等着。 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唇上的稍纵即逝的柔软。 李思筠抬脚,够着亲完他便跑了,迅速躲到了美人榻上,面朝着里面,心好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虽然没往后看,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生怕沈昭仍然不相信或许还说要弄死她。 而方才实在过快,沈昭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唇,身周好像还萦绕着她身上的味道,再抬头,望向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子身影。 心中生出些许微妙感,似苦又像甜,方才被欺骗的愤然全都无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意。 他依然执着妄图想清心间的异样,那个轻轻带着些甜的吻,似乎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更能扰乱他的心。 再无法质问她,沈昭先离开了这里,在净室呆了许久,也想不清。回去时,他没控制住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她已经睡熟了,梦中无意识地缩成一团,手脚都有些凉意。 * 果然和李思筠想的一样,这晚睡得极好,次日清醒时,她迷茫地坐起身来,还有些许惺忪,身上的锦衾滑落下来。 她又扯了扯被子,然后回想起昨日的事,才感到些许诧异,被子不是被他抢走了吗。 昨晚,她还等着他的反应,却许久都没声响,她再一回头,人没了。本来想等他回来,却睡着了。 李思筠扭过头,往床上看了一眼,依旧是空荡荡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晚上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冻着。 当真甚是怪异,平白无故对她好了一些,李思筠暗暗琢磨着,又将被褥都抱回床上。 流言为假,倒不重要,最危险的是她,若他知道传言是她说的,而且之前所说都是假的,那么她恐怕要完蛋了,能不能活到回国都是个事。 还有,她骗他心悦一事,当真是愁。 在此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就要离开,当然要吃完早膳再走,和昨日晚宴差不多丰盛,但李思筠吃得食不知味。 尤其是她吃到一半的时候,沈昭回来了,她立马埋头。 有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往日熟悉的味道此刻带着些许凉意,丝丝缕缕飘过来,勾得李思筠没控制住地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见沈昭右手执一瓷白的汤勺,虽说勺子比他的手白一些,但李思筠觉得他的手更好看。 只看一眼,她就控制不住的想起这手昨日按在她腰间的热度。 她立刻垂头,连着喝了几大口的粥。 瓷勺沉落到碗底,相撞的清脆声音响起,沈昭看着李思筠恨不得埋到碗底的脑袋,开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说话?” 往日嘴都停不下来。 李思筠一点都不敢再说了,她怕被他看上。 虽然一开始做好了失身的准备,但后来过了这么久安稳日子,清白也不算特别重要,但不必要的纠缠麻烦还是避免一下才好。 她当然不敢说话,但他都问了,她再低头装鹌鹑就显得有些胆小了,所以抬头看着沈昭,眼神相对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才磕磕绊绊道:“有些……困。” “嗯,等会去告别县衙及其夫人,我们就回去。”沈昭道。 虽然他的语气依旧淡淡,但李思筠看他举动都有些许轻松感,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浅的笑意。 她没控制住地开口问道:“郎君,是有喜事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尤其是对她说,沈昭:“再过些时日,就可离开此处了。” 李思筠听得心中一喜,早上醒来后发现他给她盖被子的忐忑都散去了大半。 他走了,那她就可以离开了。但她的人还没找到她,远在姜国的父皇和阿浓或许还不知道她丢了。 若此时被留在这里,还有那个烦人的冯令史,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这么一想,原本的那几丝喜意都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忧愁。 沈昭说完话,眼眸便一直停驻在李思筠的面容上,看她眉尾下压,那双骄矜的眸子再无盛气凌人之态,反而长睫垂下,瞧着有些落寞。 她应当是怕被丢下。 沈昭并未告知她,其实准备带着她一起走,只是嘴角稍微翘起些许弧度。 其实,如今随时都可以回去,已经试探出了他那位薄情父皇的心意,朝中局势也尽在掌握中。 只不过,越晚回去,只越让冯后母子忧心而已。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有点想要她,将她带回去便好。 这般想着,沈昭都觉对面的李思筠看起来顺眼许多。他余光一扫,见满桌的早膳还未怎么动,只有一碗鱼糜粥稍微用了些。 告别完县衙夫妇,沈昭便带着李思筠离开了,李思筠就跟在他半步远处,再与来找她的人碰头之前,她都决定要安分一些。 只顾看着地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砖,她又一个没注意撞到了前面,她捂着头,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无法苛责沈昭为何突然停下,只能在心中暗暗埋怨,为何他后背那般硬。 却又被一只大手拽得踉跄,往前走了一大步,李思筠捂着头,歪过去疑惑看他,她又没得罪他,这样大力拽她作甚。 沈昭将她拽到身旁,就又松开了手,“你到底做了什么亏欠我的事,才会如此心虚,一直躲着我?” 世仇 李思筠当然不能说实话,“就在你旁边,什么时候躲你了,就是有些累,走不快。” 沈昭闻言拽着她衣袖,拖着她一起快步往前走,李思筠反抗不了,只能跟着。 她这才抬头,四处望了望,却发现附近没有马车,走到了一个陌生人很多的巷子。 她疑惑问:“郎君,为何来此处?” 沈昭:“你不是想要个侍女么?前方便是闾巷。” 闾巷只是一个代称,里面是集市,亦是各种交易场所,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人。 这些李思筠都知道,但她没想到会直接到这里来,顺便逛逛也不错。但她不想一直被人拽着袖子,所以往前几步,沈昭也顺势松开手。 往日,他走得有些快,所以她等会儿就会被落在后面,但他今日好像特意慢下来,总是与她一齐的。 李思筠很少与人这样齐步走着,从前在姜国时,她身份尊贵,旁人与她这样走便是僭越。 她悄悄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尾有些尖,若是不笑,眼眸便显得寡淡凌厉,整个人瞧着也不近人情。 可若是稍微笑一下,微微弯起,整个人温朗,风情月明般。 再者,便是此刻的模样,虽然未笑,但透着淡淡的慵懒,沈昭适时偏头,矜贵却又有些轻佻,“你为何偷看我?” 虽然确实如此,但李思筠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转过头去,郑重道:“我才没有。” 沈昭轻笑未出声。 而李思筠打定主意,不再看他,所以眼神直视前方,一直专注看路。 前方便应该是闾巷了,人愈发多了,有如两人这般,是来闾巷逛逛的,也有许多人是来卖东西的。 更有甚者,李思筠的视线停住,见一中年男人,着麻布的短袍加长裤,后面跟着手都被麻绳绑着的白衣人,看着便令人不适。 最后面还跟着个瘦弱头发凌乱的女子,白衣上处处有血痕,和前面几人很明显不同。 李思筠也知道,那名中年男子应当是贩子,贩卖奴隶的人,可最后那个待遇也太差了。 她下意识就上前,“你站住!”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见是李思筠,看起来应当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娘,来此可能也是买人的,他面色好了一些,问:“女娘,是相中了哪个?” 他所言,就令李思筠蹙眉,国与国之间习俗亦不同,姜国虽也有许多人卖身为奴,但不会被如此苛待,她看着最后一个女子问:“为何要这样对她?” 中年男子略有不虞,既然不是来买人的,那就纯粹是耽搁时间,为了不得罪贵人,他还是解释道:“这是前楚国的宫女,最为低贱,随意打杀都可,女娘不要多管闲事。” 奴的地位本就低于庶人,这又是从前楚国的宫奴,楚国国破,就连王公贵族都沦为阶下囚,更何况这些宫人。 若往前追溯百年,姜国和楚国一样,都只是小国而已,那时两淮便已势强。 这些小国为了生存,黄金白银、奇珍异宝、美人不知送出去多少。若不是姜国地形有利,后来历任的国君又有谋略,恐怕也会像被东淮吞并的楚国一样被践踏。 李思筠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姜国与此不同,早已没有了地位如此底下、与牲口无异的奴隶,所以她道:“即使如此,但她是人,也不应该被如此虐待。” 那男子明白了,这就是个来挑事的,对面只有两人,他唾道:“那我可不管,贱奴就是如此,你不服的话,去改律法啊?” 李思筠当真被气到了,来东淮之前,她都是说一不二的,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鄙夷的眼神看着她,她冷声,“那若依你所言,只要身份高于你,便也能欺辱于你了?” 男子已不想与她争论,扯着绳子,转身便走,嘴里还骂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妇!” “你!”李思筠气得用手指着他,却没被理会,她回头,见沈昭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看热闹,一点儿想要上前帮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拖起裙角就跑到了沈昭身侧,同时又指着那个中年男子,大声道:“郎君,他欺负我,给他点教训看看!” 沈昭:“……” 他再次看着微仰着头,满脸骄矜的李思筠,他当真搞不懂,为何从始至终,她都是很有底气的样子,到底是如何养出来的。 他并未抬步往前走,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随后对着中年男子开口,“道歉,之后滚。” 中年男子被其气势所慑,这两人都不似普通人,锦绣里堆出来的傲气,惹不得,只小声不情不愿地道了句歉,之后嫌此地晦气,立刻就走。 李思筠看着最后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同她一样,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异国人,她心有不忍,所以道:“把人留下。” 即使被欺压,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中年男子怒气冲天,转头刚要开口骂。 沈昭不想生事,抬手便扔了一块金子在地上。 中年男子见到一点金色,连忙改了模样,闾巷多贫苦人,见此便都上前抢夺,场面一片混乱。 他这不是挺有钱的么,还能当街洒金子?那从前为何对她那么抠搜,李思筠在心中抱怨。 最后那个女子一直垂着头,却麻木地走了过来。 她受了伤,李思筠没有那样无耻,让一个伤重的人当侍女,所以说:“你走吧,去寻你认识的人。” 女子声音哑得很难听清,“国灭时都死了……没有地方能去。” 沈昭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拜李思筠所赐,如今又多了个麻烦,他直接转身走了,留她自己善后。只有子弦还站在原地,等着李思筠。 李思筠转头,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句,当真阴晴不定,也不是个好人。而且还出尔反尔,侍女一事也泡汤了。 她平静下心情,先问,“你名字……?” “……奴无名。” 李思筠沉默,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玉扶,你以后就唤玉扶,先跟着我回去,养养伤吧。” 女子年龄不大,楚国灭国时,她还很小,冷不防听到这两个字,还有些发愣,她跟在后面走,却犹豫,“玉字贵重,奴……担不起。” 李思筠闻言停下了脚步,她说:“没有什么担不起,贵重又如何?” 她身份倒是尊贵,一朝落难,还不是困于此地? 玉扶应下了,她挪着步子跟着,见救了她的女娘小跑着向前,追上前面的冷面郎君。 李思筠平常是个话多的人,往日身边有与她情同姐妹的侍女曲素,还有与她差不多大,勉强算是好友的赵净君。 赵净君的兄长赵蔼也总同她吵架,后宫中还有每日与她争锋相对的赵姬,所以李思筠嘴停不下来,也闲不下来。 如今,子弦性子闷,和阿浓有些像,都只听她说,不回嘴。至于罗南,他说话太难听了,李思筠不愿意搭理他。 这般对比下来,沈昭虽然寡言,且说话刻薄些,当真算是个能说话的人。 虽不想与沈昭过多纠缠,但此刻她还是没忍住,追上沈昭后,在旁边问他:“东……太子也算楚国血脉吧,那为何不废了此律法?” 当真聒噪,而且八卦。 沈昭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好奇,神色认真,没有一点儿试探的意思,是真因为方才那件事,才有疑问的。 沈昭未答,思绪却开始发散,他为何要去救这些楚国人? 年幼时,楚国仍有势力残余,不少人认为他是奸生子,是他们王后受辱的耻辱,刺杀他的人有许多。 那些楚国余孽从来不认为他有楚国血脉,甚至以他为耻,那他为何要费心去救? 他未答,李思筠也没接着问,她问出口便知不该如此问,他就是东淮人,不能说太子的坏话,也不知皇室辛密。 她想了想,顿悟道:“我明白了。” 这倒是引起了沈昭的好奇,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李思筠自己琢磨的,“毕竟只是个太子啊,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以后继位就好了。” “呵……”沈昭冷嘲一声,那是她想多了,但还有昨日的事,他都发觉,她对太子的印象不错。 想到这处,他内心竟有些对自己的嘲讽,民心所向,皆认为他仁善,正是他想要的。他忍着恶心,整日挂着笑,不就是为了这个名声么? 他又问:“你想进东宫么?想去的话,可以帮你一把。” 天下皆知太子还未择妃,即使皇帝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罗氏,可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还有那么多嫔妇的位置。她如此嫌贫爱富,应当也想身份更高些吧。 可李思筠闻言,震惊地看向沈昭,他没病吧?这是要将她送出去谋富贵? 她,进东宫?简直是笑话一场。 若论祖上,那时的姜国仍然弱小,和亲这样的屈辱之策没少使,她的姑祖母就嫁去了东淮皇室,最后被磋磨至死,尸骨都没送回来。 后来姜国逐渐势大,即使一直没与东淮闹掰,但绝对不会再与其联姻了,宁可与没仇的西淮。 国恨家仇另论,若是东淮女子,应当很想进东宫,但李思筠方才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改回去,有些奇怪。 她顺嘴糊弄道:“我才不呢,我心中只有郎君一人。” 沈昭往前走,步伐轻快,却抛下一句,“胡说八道。” 后面的李思筠看着他的背影沉思,这个反应……他应当没相信吧? 殷勤 李思筠又追上沈昭,接着问,几个人,前前后后走着,逐渐远离了闾巷。 街角处,两个黑衣人在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年龄稍小些的视线盯着李思筠的背影,展开了手中的画卷,低头看画上立于莲池边,眉眼秾丽,神情冷淡的女子,他有些犹豫,“是这个吧?怎么不大像呢。” 他身旁的男子面上一道狰狞的伤痕,从额头右边划过鼻梁,平庸的的面容上添了戾气,“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杀掉再说。” 年轻的黑衣人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这单给的报酬极其丰厚,先弄个脑袋回去交差。 * 走到了小院前,李思筠才恍然想起,她回头看着后面的玉扶,有些发愁。 没有地方睡了,如果玉扶没伤的话,还能再像她那样再拼一个小榻出来,就在她旁边。 “郎君,你先回去吧,我去旁边阿姊家一趟哈。”李思筠看着沈昭的背影喊了句,沈昭只脚步稍停,根本没回头搭理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李思筠已经有些习惯了,她敲响了旁边宋家的门,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赵孺见是李思筠,还没问何事,就将她拉进了屋子。 李思筠一边跟着她往里走,一边说明了来意,又把玉扶带进来了。 自从得知李思筠过得不大好,赵孺便提议她可以到旁边来住,她女儿住的小厢房还一直空着。 李思筠知道沈昭不可能让她过去,但还是没彻底拒绝,万一有机会呢,但如今玉扶来了,身上还带着伤,正好先在宋家住上一阵子。 赵孺也让人放心,但李思筠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能帮她望风的侍女,等玉扶伤养好了,她估计也要走了,高家行商也不会很久,这都一月多了。 赵孺心善,比李思筠表现得更明显,见玉扶年纪也不大,却这样瘦小身上又带着伤,所以心疼地拉着玉扶。 李思筠也知一直麻烦赵孺,宋家家中也不富裕,她吃了不少宋家的饭,半大的子弦吃得也不少。 为了撑场面,沈昭前几日给她买了不少首饰,她从头上取下来一个嵌珠金簪,塞进赵孺手中,“阿姊,麻烦帮我照顾着玉扶,膳食带上她一份,就不必管我了,让她在此处呆到养好伤吧。” 家中粮食确实没剩多少,所以赵孺没推辞,但有些不好意思收下。 李思筠觉这都是应当的,非亲非故,赵孺实在是个好人,能照顾她这么久。 赵孺右手还拉着玉扶,所以李思筠极其自然地挽住了她左胳膊,跟着一起去看赵孺女儿从前住的小厢房。 虽然都在民巷,不怎么繁华,但赵孺只一独女,所以闺房都尽量用最好的,床榻旁边垂着藕荷色的绞纱帐子,前有刺绣屏风,即使女儿已经嫁出去,小几上的花瓶中,赵孺依旧放上了应季的兰花。 很是典雅温馨,虽然李思筠从前住的宫殿万分豪奢,是这个小厢房的百倍大,但她仍有些羡慕赵孺的女儿,处处都有母亲的心意。 看着宽敞的床,她也羡慕即将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的玉扶。 房里只有三人,也没什么可忌讳的,赵孺迫不及待地和李思筠说起了八卦,“伊伊,我同你讲,县中那个仗着冯家名头为非作歹的冯令史,你知道吧?” 李思筠点点头,昨日还见过呢。 听她认识,赵孺说得更起劲了,“他被杀掉了!伊伊应当在县衙家见过他。” 李思筠听闻他死了有些呆,昨天还张牙舞爪,嚣张至极的人,今日便死掉了? 赵孺能这么快得知冯令史死了,还是因为深夜,她家夫君被同僚慌慌张张叫走去查案了。 这半天,除了家中打下手的老妪,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赵孺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听闻被杀时,他人在回府路上,同行的歌伎被吓傻了,但幸好没被一起杀掉,算是捡回一条命。” 赵孺声声道好,只说是冯令史得罪的人太多了,最终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脑袋还被割走,在城门上挂了一夜,当真是死得极其难看。 李思筠却觉巧合,昨日冯令史只狠狠得罪了沈昭与她,还有那个据说失踪且失势的太子。 她与沈昭都在县衙府上,他隐藏踪迹,而且一个商户,估计也不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么狠辣且不留情面的手段,估计是昨日他们密谋造反的举动太过嚣张,太子是失踪不是死了,走漏风声,手下人先弄死个蹦跶得欢的。 有些解恨,但她脑海中莫名浮现起昨日宴上,坐于她身旁的沈昭,他明明在笑,眼神却是冷的。 她下意识觉得与他有几分关系,但又没有证据。 这事在李思筠心中留下些怀疑,但目前更重要的是,沈昭好像还对她有那么些许想法,她赶紧将此事与赵孺说了。 再回想起以前,她与赵孺好像猜测得太牵强了,但罗南的态度确实很奇怪,其中定有蹊跷。 在赵孺的追问之下,李思筠也不好意思具体描述当时的情况,只道目前怀疑他或许喜欢她。 赵孺道:“伊伊你长得如此貌美,那高家郎君心动也很是正常的。男子啊,总会对心上的女子多些忍让,或许你可以试探一下。” 李思筠听得似懂非懂,心中只记得试探二字,将玉扶留在赵孺家中,她放下心,独自回了狼窝。 那棵桂花树前几日还是含苞待放,她只一晚没回来,似乎一夜就开了花,馥郁的香气弥散在整个院子中。 李思筠从前嫌弃桂花香腻人,但此刻却感觉轻轻浅浅萦绕的香气,好像也不错。 她回了东厢房,也没向沈昭解释,玉扶去哪了。 但即使她不说,沈昭也能猜出来。她心肠不坏,反倒有股子傻劲儿,说话不好听,但善事也没少做,却一点儿好名声也没有。 和他完全是两个极端。 今时,只有皇室贵族一日才用三餐,像这条巷子,大多是平民,其中零星有几个像赵孺夫君一样的小吏,但大家都用两餐。 晨食随便吃上一口,午后用得才是正餐,是要正经吃的。 李思筠一直躲在屏风后面,避免与沈昭见面。但她病都好了,不能再蹭旁边的饭,所以子弦进来叫她,她只好凑合着去和沈昭一起吃。 她垂着头,等着子弦盛饭,许多日都不曾与他们一起吃,在李思筠的印象里他们吃的还是难以下咽黑漆漆的麦饭。 却没想到,有丝丝甜味儿飘过来,香喷喷的,随之,一碗鱼糜粥递到她面前。米梗看起来炖的软烂,里面混着嫩白的鱼肉,看起来很干净。 李思筠不知何时竟改了伙食,他们偷偷吃得这么好,她没见到罗南古怪的神色,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鱼糜粥,放进嘴里。 原料就是米梗与鱼肉,应当只加了些许盐巴调味。虽然简单,但鱼肉是新鲜的,很是鲜甜软乎。 虽然关系不大好,但毕竟吃人嘴短,李思筠夸道:“罗南,没想到你手艺提高得这么快,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比麦饭强多了。”说罢,她又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 罗南:“……这是郎君做的。” 李思筠突然呛住,“咳——”她偏过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沈昭做的。 君子远庖厨,就连罗南去下厨也是无奈之举,不会有郎主亲自做这些的。 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抬起头时,措不及防对上了沈昭的视线,他揽起袖子,伸手向她面前,看着是要把她那碗拿走。 她早上没吃什么,如今很饿,这鱼糜粥做的人不太对,但属实很合她心意,匆匆伸出手去遮挡,又解释道:“莫拿走,吾甚喜。” 沈昭一愣,随后明白了李思筠的想法,没忍住笑了一下。 就连往都站在李思筠这边的子弦,也没控制住,笑出声来。罗南简直不懂她脑子是怎么想的,他们殿下还能同她一个弱女子抢一碗粥不成? 可他不知道,这两人连被子都抢过几次。 他们都这般反应,李思筠当然发觉是她误会了,一时有些尴尬。 沈昭拿过李思筠用了大半的碗,又给她添了些粥,随后放回她面前。 李思筠顿时面色涨红,实在是太过丢脸,只能埋头接着吃,同时亦在心中反省自己,这才几月过去,怎么就变得如此小气,为何要护着一碗粥。 她一边吃一边愤愤想,一大半都怪设计她沦落此地的赵姬,剩下的就全怪沈昭!他总与她抢这,抢那的。 甚至连被子都不给她,虽说后来也给她盖上了…… 李思筠心中突然一惊,种种迹象表明,他该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试探 想清后,李思筠简直是坐立难安,回想起沈昭态度的变化,确实比一开始对她好了太多。 无心去吃,但这鱼糜粥炖得确实不错,往日只能吃上一碗的李思筠,今日断断续续吃了两碗,吃完便溜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听着沈昭回来的脚步声,李思筠心中想起了试探两字,可到底该如何试探? 她的手按在有些硬的床榻上,不自觉便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孺女儿的闺房,那么宽敞。 虽然底气不足,但为了试探,李思筠鼓起勇气,站起来,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内室的门口。 沈昭当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方走到内室中间,闻声回头,看着犹犹豫豫,欲语还休的李思筠,挑眉问道:“有事?” 李思筠有些紧张得攥着袖子,但在心中坚定试探的想法,她可是公主,为何要怕他?所以稍仰着头,但并没直视沈昭,视线略有飘移,她心虚道:“那个,我想住里面。” 沈昭回想起昨晚她对他的避之不及,为了推脱,孩子好不好看这事都被扯出来了,他十分好奇她怎么一下就变了主意。 还未等他发问,李思筠就又接着说:“这床太小了,两人不大舒服,所以……” 那她的意思便是,让他出去,她住在里面。 沈昭不知她的胆子怎么这样大,但此女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他也没有太过吃惊,只觉好笑,反问道:“那你……想让我出去睡?” 反正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都已经决定试探,就不能半途而废,李思筠坚定地点点头,同时道:“没错。” 此刻,她心中还想着,一定是误会,给她盖被是因为他体热不需要,熬粥是他自己喜欢喝。 他这么小心眼,当初因为床都能与她吵,定然不会同意让床给她的。他拒绝倒好,起码证明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她说完,沈昭都没思索,甚至连原因都没问,直接颔首,笑着说:“好啊。” 李思筠不可控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竟然答应得这么轻易!? “但也有条件……”沈昭看着她说:“你备一顿膳。” 李思筠:“……”当真是小心眼,他准备了一顿,便也想让她也做一顿。虽然答应了,但还有要求,当初她可是说了她根本就不会做。 如今他这样说,莫不是明知她不会,故意刁难?也好显得他仁善一些,对女子谦让,不是他拒绝,而是她没做到? “嗯?” 如今一听他这似笑非笑的声音,李思筠便有些别扭,匆忙应付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哈。” 说完,她便忙着往外跑,甚至出内室,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地上。 李思筠甚觉丢脸,他说不定会在后面笑话她笨,脸上红红的回了屏风后面。 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难不成他如此说,只是笃定了她定然不会做? 若是一开始只是试探,但被人如此低看,反倒激起了李思筠的好胜心。她什么学不会,怎么可能会被准备一顿膳食这么简单的活计所难倒。 不就是准备早膳么?很是简单。 * 次日,沈昭卯时便醒了,走出内室时,他总会向屏风后面望过去那么一眼。 此刻光线昏暗,外面的天还没亮,但他透过纸似的屏风见后面似乎并没有人影。 他轻声喊,“郑伊伊?” 话音落下,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他走过去,果然榻上空荡荡的,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旁边还放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裙首饰。 若是她正常起来,他不至于反应迟钝,定会被她收拾,走路的声音吵醒。 他对她的防备心还没有那么低。 那便是,她很早起来了,走路估计匿了声音,怕被他发现。可他也不知为何,没发觉她走了,想到此处,他心中莫名焦急烦躁。 他并没想对她如何,离开漕县时,可给她一个归家的机会。他并没有强迫女子的想法,绝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卑鄙。 可她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么,不管她跑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回来。 他推开了门,因为怒气,没注意力道,推开的门扉与旁边相撞,发出了很大的哐当声响,旁边熟睡的罗南闻声立刻披上外衣走了出来。 却只看到沈昭大步走过桂花树的身影,“殿下!”罗南喊道。 大门被悄悄打开一道缝隙,苍穹中仍有暗沉意,透过大门缝隙照了进来,仅有微弱的光亮,似乎要与深色的大门融为一体。 她当真跑了。 沈昭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往日,是她愿意,而且亲口说的心悦。 他面容隐有寒意,刚迈出门口,便见到旁边宋家大门前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看那衣裙颜色样式当真眼熟得紧,还是他亲自选的。 “郑伊伊!滚回来。”他强忍着怒意,几大步上前,抓住了她手腕。 如今确实天还没亮,李思筠睡熟时讨厌被旁人吵醒,此刻同样也不想吵醒旁人,所以走路都是悄悄的。 沈昭这么大声喊她,她被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见到沈昭,下意识疑惑回了句,“郎君?”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可她眸中有亮意,此刻睁圆透着讶然,微张的唇,如此下意识的反应她应当没想跑。 也是,她没有那么蠢,如果跑的话早就走出很远,断断不会仍在门口徘徊,沈昭已知是他误会了,深呼吸几瞬,说话时声音还是有些大,语气也有些生硬,“你去了何处?为何起得这般早?” 李思筠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是他说让她备膳的么?怎么如今反倒问她。 再说,她不会,罗南看起来也不会好心教她,正好赵孺每日都会起来很早准备早膳,她才去赵孺家学的。 她起来得这么早也不容易,天没亮时走到院中时还有些困,最后硬是被院中冷风吹醒了。 但目前只能忍耐,李思筠挤出来一个笑,“我给郎君准备早膳啊。” 在她说话的时候,沈昭便开始打量她,方才只顾找她,没得仔细去看,如今才看出,她面上还蹭着些后厨的黑灰,格外明显。 而且……他垂头,见到了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小食盒,这都证明了她说的是实话,当真是起早,为了准备早膳。 沈昭没接着说话,李思筠也反过来打量着他的面色,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想到方才他喊着的话,还有问她的…… 李思筠灵光一闪,有些吃惊地反问道:“郎君是以为……我走了么?” 虽然她之前真的在跑的时候被他抓到了,但今日真是个误会,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反应。 直白 沈昭不愿承认,心仍不安跳动着,他见李思筠好奇甚至见他失态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冷冷扫了她一眼,随后转身便走。 好不容易见到了他的窘态,李思筠小步快走,接着跟上,在他旁边嘟囔个不停,“郎君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此不信任伊伊,真让人伤心啊……” 两三步就回了小院,罗南依旧后知后觉站在西厢房的门口,李思筠见院中有人,下意识就望过去一眼,见到罗南将不友善都写在了脸上,她突然想起了当初罗南警告她的话。 若是离他们郎君太近,就要杀掉她。 李思筠也将罗南记恨上了,当初若不是他瞎说话,说什么郎君是他的,她和赵孺不会相信沈昭是个断袖,也绝对不会出此下策,走到如今两难的境地。 若是罗南当初说的直白一些,李思筠当真会听他的话,尽量安安分分,远离沈昭,但前几日为了做戏,没少黏着沈昭,已然无法补救。 再加上,方才沈昭因为她失踪而生气的模样,李思筠愈发有底气,在沈昭旁边假装害怕道:“郎君,伊伊是绝不会主动离开的,若是什么都没说,就莫名失踪,那……” 罗南闻言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昭倏地停住脚步,回头冷声,“那怎么?” 李思筠小心窥了他面色,抿着嘴,随后怯怯地看了一眼罗南,又移回了眼神,知道沈昭没什么耐心,最好不要让他问第二句。 她垂头小声说:“定是罗南将伊伊杀了……” 沈昭转瞬便想明了其中缘由,罗南一向针对她,也确实有理由杀她,两人独处时,定威胁过她。 他知道,罗南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那个胆子阳奉阴违,但他还是转过头,警告地看了罗南一眼。 罗南被沈昭那个绝情的眼神看得心头梗住,恨不得将李思筠直接丢出去,更是后悔为何图简单省事,找了个这样的麻烦精回来。 他没想到殿下对此女很是不同,被勾得五迷三道,大早上以为她丢了,便急匆匆自己出去寻。 沈昭复又抬步往前走,李思筠转头看了眼罗南,他那有些难看的面色,再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挤兑,她小仰着头就跟上了沈昭。 子弦也被这样的动静吵醒,这时候的天白得很快,一点光亮为引子,顷刻过去,天便彻底亮了。李思筠也早就准备好了晨食,众人便索性早些用膳。 人都到齐了,李思筠才将食盒郑重地提了出来,放在石桌之上,随后掀开。 沈昭没想到她动作这般快,昨天晚上还说考虑一下,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他抬眸扫了一眼。 他本以为女子即使不善厨,做出来的东西也不会很难看,因他昨日亲自动手,做出来的鱼糜羹也算不错。 但此刻,他看着食盘上那一摞黑漆漆的饼子,有些沉默,当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李思筠也没想到场面会这样尴尬,饼子都放在锅边,炉中燃得火大了,饼子有些烤糊了。 刚出锅时,瞧起来还是不错的,麦的醇厚香气散开,能让人忽略这不大好的卖相。但那时是热腾腾的,凉得快,如今香味都消散得差不多了,瞅着,确实有些干巴且糊。 可这毕竟是她做的,一个公主亲手烙出来的饼子,她将食盘往对面沈昭那处推了推,语气也像饼子那样干巴巴的,没什么说服力,“郎君,吃啊。” 罗南也探头过去,瞄了一眼里面的饼,随后坐好,撇嘴嫌弃道:“这和我当初做的有什么区别?我看还不如我煮的麦饭呢。” 李思筠不服气地横他一眼,这能一样么? 地域风俗不同,她习惯了用饼食,所以难吃些的饼,也能接受。 而沈昭他们恰好相反,用惯了饭食,偶尔落难,亦不重口腹之欲,简陋的麦饭也能勉强入口,但这饼实在没法吃。 李思筠已经能很好得将罗南的话当成耳旁风,反倒眨眼,期待地盯着沈昭,像是在邀他尝尝。 沈昭已经后悔让她准备了,看未动碗筷的李思筠,问:“……你怎么不吃?” 李思筠更心虚了,是赵孺在准备辰食时,教她烙饼的,两人做出来的东西一对比,李思筠当然要尝尝赵孺做的,如今已经有七八分饱了。 但她不能如此说,说出来像她多嫌弃自己做的饼似的,所以委婉道:“我还不饿……” 僵持之时,没人搭理的罗南深觉无趣,他当真是饿了,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大口,随后便觉像是口中、喉间都堵了一口泥,还带着糊巴的苦味。 贵族子弟,做不出不雅之举,没地吐,他拿过水壶,又灌了一大口水,这才咽了下去。他感觉嗓子都被这饼弄得难受,边咳边说,“郎君、别吃、这饼有毒。” 此女上次还说他做的是泥水,那她做的就是干泥巴了,更加难以下咽! 好歹也是李思筠第一次亲手做的,阿浓都没享受到的待遇,却被如此嫌弃,一时自尊有些受损,她站起来,轻哼了一声,“不吃算了。” 说完,她就回了房。管他们吃不吃,反正她不饿。 “郎君,我还是去买些吃食回来罢。”罗南确确实实尝了一口,这真不是人吃的东西,顾及沈昭,所以他起身出去,买些早食。 罗南走后,沈昭看着那一摞饼子,拿起一块,咬下去,嚼得很平常,没像罗南那样一惊一乍,吃完一口,又接着咬下去。 虽然饼子卖相不好看,但子弦有些怀疑方才是罗南故意挑刺,毕竟殿下都能神色如常地吃,所以他也拿起一块,吃了一口。 罗南当真没说谎。子弦又看着沈昭,不知他为何如此,为难道:“郎君……” 沈昭摇了摇头,示意无事,接着用这饼,其实并不好吃,他也知道。 但很真实,让他莫名想起幼时。 宫中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子有冯姬这个亲生母亲疼着,冯姬善厨,没少往皇帝那送各种羹汤糕点,学堂的大皇子也有一份。 他虽为太子,可郭后厌烦他,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当然不会亲自照顾。没人管他,他吃着膳房精致可口的膳食,总觉缺了些味道。 长大以后,端着亲手做的羹汤来献殷勤的女子不是没有,但眼神却是那样直白丑陋,满是对权势的渴望,毫无真情。 他母后厌恶的东西,却是她们趋之若鹜的东西,何其可笑。 口中微糊的饼子虽然不好吃,但,起码是她亲手做的。 * 试探还没个结果,李思筠白日就在旁边呆着。宋亭长近日都在忙着查冯令史被杀一案,很是忙碌,女儿嫁了出去,赵孺有些孤单。 如今有了李思筠,还有玉扶在,宋家院子又热闹起来。有伤也不能总闷着,玉扶被带出坐在窗沿下,穿着李思筠的衣裙晒太阳。 李思筠坐在小木凳上,吃着剥好的杏仁,一只手托腮,认真听着赵孺说巷东边张家丢了一只鹅,王婆子和陈家媳妇吵了一架,昨晚大半夜不是谁家孩子在哭,嚎得整条街都听见了。 这些很琐碎的事,李思筠却觉得很有意思。人与人之间不是针锋相对,邻里之间有事就吵,吵完了还是和和睦睦的,淳朴又和善。 和她从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 听了大半天,李思筠一回厢房便发现,沈昭定然是回来过,原因很简单,她那张简陋的小榻上,被子换了,不是她当初死皮赖脸才费力抢走的那个。 “郎君?”她喊了一声,房间内无人应答,四处找了找,也没有人影。 既然如此,李思筠直接进了内室,眼神直直往床里面扫,果然,那便是她的被子。 看来是他还有些良心,承认了她做的饼子,她躺在床上面滚了一圈,果然软软乎乎还宽敞,比她睡的硬邦邦的小榻强多了。 但他在这处住了许久,即使换了床褥,也染上些许他身上的味道,李思筠一下坐起来,脸有些红,躺不得坐不得的。 正巧此刻,沈昭也走了进来。 试探成了真,李思筠不喜欢这种拉拉扯扯,说不太清的状况。他是看上她了,但不知是欲,还是为情,让人整日去猜,也猜不清。 这几日他的纵容也让她胆子稍微大了些,她说:“郎君,我能问个问题么?” 沈昭看向她,“你说。” 李思筠略一思索,还是直白问道:“郎君是,心悦我么?” 故人 悄无声息,有些安静。 心悦,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问他,是不是心悦。 这幼稚的两字。此刻他亦发觉,他对待床上的女子在意过多了,甚至清晨时,以为她丢了,他心中是那样的急躁,还有被骗的怒气。 沈昭认为他只是对她特殊一点。毕竟她不知他,只以为他是个身份低下的商户子,还说心悦他,愿意和他一起。 他并未回答,眉尾稍压了下去,正看着她,平淡地反问到:“为何会这样想?” 他正经地问,李思筠亦正经地开始说:“从前郎君并不让我住里面,还曾威胁过要杀我,如今将床让给了我。赵家阿姊说,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容忍。” 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诸多容忍。沈昭没回答心悦与否,他不知心悦为何,但确实见她欣喜,便又问:“然后呢?” 李思筠愣了一下,心悦之后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她其实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问问他。 可成婚生子这话显然不能再说,看他平常精明,此刻却单纯的模样。为了离开,她缓慢试探地说:“就会,对她很好很好,把她当做重要的人,听她的话……让她回家。” 后面几句全被沈昭忽略掉了,看着李思筠的面庞,只一句入了心,她会成为重要的人。 对他们这样步步皆险的人,重要之人便是软肋,可以用来威胁,令他退步的软肋。 他只想要权势,就不会有软肋,也不会心悦一个人。 这样想,他没了方才同她闲聊的兴致,理智瞬间告诉他,应当把她送走,离她远些。但他不太想深究此事,反倒向床那边走去。 李思筠下意识便抱着被子想要往后躲一躲,她退到角落处,总觉此刻有些熟悉,在这儿住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是这样威胁她的。 她已经退到了床脚处,当真是左右为难,如果接着往外挪,那她或许就会直接掉下去,像第一个晚那样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往相反的方向去退,那样就会被逼迫到最里面,退无可退。 如今已经知道他确实对她有些不同,她担心孤男寡女,他趁机对她做些什么。虽然她此刻没跑,僵持坐着,但压迫感还是有的。 在他俯身时,李思筠连忙偏过头,怕他来亲她。 沈昭:“……”他不知她为何举止这般奇怪。 但趁着她没注意,他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腰肢,另外的手探向裙裾,气息都包裹住李思筠周身,让她心中倏然重跳了一下。 她仓促地转头,慌乱间却估摸错了距离,柔软的唇擦过他高挺俊秀的鼻梁。 赵孺用不上那些鲜艳的脂粉,闲来无事就打扮李思筠和玉扶。她今日涂了月季花的口脂,在他鼻梁上画出一小条粉红印子来。 隐隐约约,深深浅浅,勾得人眼神都要黏进去,两人动作都停了一瞬,李思筠呼吸都轻了。 小几上一盏烛火映出影来,窗外昏暗,里面也不甚亮堂,视线相对时,李思筠余光中的那抹红,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沈昭面色紧绷,垂眸不再多看她,手上用力,又将她连带着那床被子一齐抱了起来。 整个人都是悬空的,为了不掉下去,李思筠只好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往他那边靠了靠。他只一俯身将她抱起来后,就又站直了身子。 不是要扑她,但李思筠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早就应当质问的话,这才说出口,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沈昭完全没搭理她,稳稳抱着她往外面走,出了内室,又过了屏风,将她放在了小榻上。 他动作很轻,扶着她的腰,在小榻上落稳时,他才松开手。 随后,他拿起了原本的被子,却对她冷冷道:“不要自作多情。” “郎君,我错了!”李思筠还在榻上,虽然沈昭并没明说,但根据他的动作,她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就因为她方才猜测,让出床是他因为心悦她,所以,他就又将她扔了回来。 顾不得再试探心悦不心悦的,李思筠满心都是宽敞的床,过去拽住了沈昭的衣袖,仰头却看见了他鼻梁上的那抹红。 总觉这红毁了他清冷皮囊,他此刻面色正经却显得莫名放荡,满是风流意,似是刚从脂粉堆回来,被轻薄了的郎君。 李思筠忍着笑,却不打算告诉他,主动认错,眨眼看着他,声音委屈巴巴的,“郎君,我再也不瞎说了,是我心悦你,苦苦单恋你,好不好?咱俩还是换回来吧,我一个女子,总住榻上……不大好。” 沈昭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将被子扯了回来,李思筠也是用了真力气的,她险些被扯下床,听他走之前道了一句,“我看你好得很。” 生龙活虎,整日胡说八道,力气也不小,折腾还爱闹。 已经到身下的床就这样没了,李思筠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十分后悔,为何不先睡一晚上再问。 但他也有责任,没有心悦,那直接否认一下就好了,非要如此极端的证明。 还心悦?会有心悦,家财万贯的郎君同心上女子抢床住么? 似乎不会。 但……他也太过反常,平日冷言冷语或阴阳怪气,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冷静自持的。方才却像被人戳中了痛处,可不就是明显的气急败坏么。 他也没直接说没有,李思筠翻了个身,侧着睡,他好像是有点喜欢她的,只是嘴硬,不承认而已。 但这和她没关系,她不会在此久留的,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就结束了。 她强迫自己睡去,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同他置气。快了,快了,他都说了很快便要走了。 知道她曾经在青楼的冯令史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杀掉了,那被留此地的她也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很快,她也能逃走了。 就要分开了。 * 白日没什么事情,李思筠又去旁边和赵孺一起呆着,还有玉扶,其实她受得都是皮外伤,不算大事,只是一直拖着,养养,伤就好了六七分,渐渐也愿意搭话了。 玉扶原本穿赵孺或是李思筠的衣裙,但赵孺对她的来说有些宽大,李思筠又比她高些,穿起来都不怎么合适。 还是应该上街去比量,买一套完全合身的衣裙,左右闲来无事,听闻赵孺要带着玉扶一出去,李思筠便跟着两人一起。 沈昭对李思筠放下些戒心,也不吩咐子弦要一直盯着她了。再说,三个女子出去,子弦跟着也不方便,所以只有她们三人。 隔远跟了几个保护她的人,却也没当回事,一个普通柔弱的女子而已,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赵孺和玉扶进成衣铺去挑衣物,李思筠却觉得里面实在太过拥挤,人挤人的,势必要同陌生人有身体触碰,看着就不舒服,她便道:“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们就好。” 漕县治安一向好,赵孺也是放心的,也知李思筠不喜陌生人,所以她点点头,嘱咐李思筠别走远了。 李思筠知道,沈昭不会那么好心直接放她自己出来,远处定是跟了人的,她也没想跑。 当初在青楼时,身上值钱的物件都被搜走了,就连联系暗卫的信物也没了,也没碰到找到她的人。 现在跑毫无退路,明显是在寻死。万一被沈昭抓回来,如今相安无事的局面也毁了。 她便安安分分站在门口旁,在遮阴的棚子里等。挑衣很慢,最开始她还端庄站着,可有些累了,她就学着旁边人抱胳膊站着。 看着成衣铺前人来人往,李思筠有种世事无常之感,从前完全没有想过她一个公主,会在异国民间,过着和大家毫无区别的简单日子。 当真世事难料。 一个身上破破烂烂,脏得看不出颜色,就连头发都打结的小童拿着边缘破损的小碗向棚子这边走过来。 许多人都露出嫌弃的表情,李思筠没注意到,还沉浸在思绪中,但闻到一股酸臭的异味。她低下头,才发现小乞丐站在她旁边,那样矮小,大概只有六七岁,见她低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距离有些远,她属实没听清,但看小乞丐拿个小碗,她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在他亮亮的眼神中,稍弯腰,放在了小碗里。 空敞的小碗瞬间便被填了半满,稀里哗啦的声音喜人,小乞丐口音很重,这回小声,缓慢地说了句,“女娘,那边有人找你。” “说是远方故人。” 故人……李思筠闻言惊喜,心如擂鼓般跳动,异国他乡,并没有几个人认识她,是故人,还是远方,应当是从姜国来的人。 她控制不住的欣喜,弯下腰,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在哪儿?” 小乞丐往偏僻的巷角指了指,确实那处人最少,往里拐便是狭长的贫苦民巷,的确是个不被人注意到的好去处。 但当她再低头,想问问故人是男是女时,小乞丐抱着碗,一溜烟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遇险 李思筠有些犹豫。故人不一定是好人,姜国也有恨她入骨,伺机杀掉她的人。 那里或许是想救她的人,也有可能是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李思筠站在原地,周围人声嘈杂,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仅仅几瞬而已,她最终攥紧手,下定决心要去一趟。 但她先回头,往成衣铺门口走了几步,拦下一个往里走的老妪,“大娘,可否在此等我一盏茶,若我未归,就去告知里面……” 她隔远往里指了指,赵孺正好在哪儿,“那个棕色衣裙的妇人一声,让她回去寻高郎君。” 老妪觉得李思筠莫名其妙,不想理会,可下一瞬,李思筠又从荷包抓出一把银子来,塞进了老妪手中。 她笑得真诚,“麻烦了。” 老妪满腔牢骚都被压了下去,谁能嫌银子多?更何况李思筠态度也不错,万一真是有什么要事呢? 所以她点点头,应下了。 虽然这样麻烦,即使跑,等会儿还要回来一趟,但李思筠却放心不少。她拖着裙角,靠着墙边走,小心翼翼躲开了那些看着她的人,向着民巷走。 愈发近了,她心也跳得愈发厉害。可拐过弯,却见民巷中空无一人,明明是白日,但却因杂物遍地,巷子幽深而有些恐怖。 她警惕地往里走了两步,脑袋往前够着,小声喊,“有人吗?有——” 话还没说完,脖后便是剧烈的痛意,被人狠狠打了一下,她眼前一黑,随即天晕地转。 在倒地,晕过去的前一瞬,李思筠想,幸好没直接跑,不然就完了。 * 她倒在地上,身后巷角处站着两个男子,一个手里拿着一幅画,另外一个面有刀疤,正是上次闾巷两人。 年轻些的那个朝着刀疤男赞叹道,“大哥此计甚妙!” 刀疤男并未理会,只斥道:“动作麻利些,别被人看见。” “大哥放心。”年轻的将李思筠扛起来,从小道走了。 两人都是杀手,知晓此地治安极严,若有人失踪,很快便会有官署派人来找,附近亭长们也会逐户排查,躲不了多久。 也幸好,雇主的要求不是将这个女子带回去,而是将她杀掉,而且必须是死无对证,尸骨不能被找到。 年纪轻的那个就是漕县本地人,带着刀疤男走了近路,到了最近的山崖处,有百丈深,下是滚滚洛水,将人只直接扔下去,五成会死。 所以,为了以防另外五成,还要补上几刀。 即使背上是女子,但在两人看来,这也不过是个即将要赴黄泉的怨魂,随便带个耳朵或手回去,就能交差换金子了。 李思筠被随便扔在地上。 她的头磕在一块岩石上,剧烈的痛意,脑后一阵眩晕,石头上洇开鲜血。 李思筠被疼醒了,她眯着睁开眼睛,便见上方是长剑,日光晃在上面,泛着冷寒且刺眼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身上砍来。 几乎是求生的本能,她费力向一旁躲,那剑砍在了岩石上,崩开的小碎石划过她脸颊,浅浅的伤痕却出了血。 她手撑着往后退,同时抬头见清了那两人,一个凶神恶煞,刀疤骇人,另一个看起来懦弱几分,但也非善类。 她强装镇定,仰起头,大声质问:“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刀疤男即将砍下的剑被他身旁年纪轻的拦住了。她未醒也就算了,已经醒了,总觉得如此貌美的少女,直接杀掉有些可惜了。 刀疤男却转头,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因为一时的色心,失了那么多金子,他转头对着李思筠,乡音浓重,“不必打探背后人,你必须死。” 李思筠已经撑着坐了起来,想要站起来,身上却因为方才的惊险而无力。她知道这定然是赵姬派来的人,但看样子是贩夫走卒之类,应当只是单纯的□□。 为了拖时间,她又故意反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但今日,是你死期。”刀疤男面露狠色,握紧了手上的剑。 李思筠全心观察,也见到了他这微小的动作,心知,这人一定也不知赵姬的身份,八成是拿人钱财办事。 她大声,“我给十倍的佣金,今日放我离开!” 刀疤男闻言,往前的脚步停下,握着剑的手松了几分,皱起眉,显得更骇人了。杀人便是为钱。虽然有规矩,接了活儿就给办成不能反悔,可十倍真有些诱人。 偏偏年轻的那个见他犹豫,心中也觉如此不错,这么好看的女子,杀死可惜了,所以便小声劝。 但何等关键时刻,万分寂静,三人都听见了,他说:“对啊,大哥,放过她吧,小弟愿意看着她几日,绝不会走漏风声的。” 原本刀疤男确有几丝心动,但听小弟这样说,只觉麻烦。太容易坏事,不如稳妥些直接杀掉,所以他目露凶光,再次提起剑来。 李思筠只想骂人,但目前的情况不允许,她好不容易站起来,连连摆手劝道,“兄台,真不必这样,我给你佣金,百倍也可……” 但不管她如何再说,刀疤男都无动于衷,李思筠小步挪着,却也退无可退。 她踩到了山崖的边上,险些滑落,侧头看了一眼,翻涌的洛水,似是吞噬人的野兽。 她向来怕水的,心都要提到嗓子了,但回头,便见刀疤男已经高高举起了剑,正朝她砍来,不想血溅当场的话,她只能躲。 却也无处可躲,她一脚踩空,失重感向她袭来,掉了下去。 “郑伊伊!” 呼啸而过的风刮过她脸庞,惊呼声被风扯散,她毫无办法,依稀听到了沈昭惊慌的声音,但也模模糊糊,只有一瞬,恍若幻听。 她闭上眼,只想到一件事,完了,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没人能救她了。 赵孺急匆匆地回去找人,沈昭听说李思筠不见了,赶忙打听消息往这边赶。尽了全力,他也只能远远见着她被逼迫到了最边上,最后落了崖。 心中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有一种很茫然的无措感,像是,十岁时他看着未央宫燃起的熊熊大火。 一样的恨,那时恨无权无势,如今恨无能为力,都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眼前。 见到来人,刀疤男立刻转身持剑相对,来不及惋惜的年轻男子也抽出短剑,对着来人。 沈昭没空理两人,将腰间的长剑抽出,向为首的刀疤男掷去,他动作极快,力道极大。 虽未致命,但狠狠嵌入刀疤男的胳膊上,将他手上的剑打落,再无反手之力,只能痛苦地跪坐在地上,哀嚎着伸手捂住伤口。 余下的年轻男子见状,拿着短剑的手都颤颤巍巍,虽然对着沈昭,但已经没有能下去手的胆子。 沈昭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径直走过,到崖边,下方云雾濛濛,再无李思筠的身影。洛水在上巳时虽美,寓意虽好,但平常凶险,又何况是这样崎岖之处。 若他猜得没错,她不会且怕水,上巳那晚,他一直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即使蹦蹦跳跳地走路,她也要离洛水远一些,遇见那些玩闹得高兴的小娘子和郎君,她都躲着他们走,生怕被撞到。 即使她自己跳舞,也都是远着洛水的。 她应当,很害怕。 罗南和子弦也很快赶了上来,压制住了刀疤男,年轻男子几乎直接跪倒,不再反抗。 罗南伸手擒住刀疤男的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怕他再有暗器。罗南也很奇怪,不知这是什么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后,没刺杀沈昭,竟然去杀李思筠。 他想要问清是将其捉回小院,自己审问,还是让暗卫带走,他转头去看沈昭,下一瞬便目眦欲裂,惊喊一声,“殿下——” 濒死 李思筠也不知她为何会怕水,宛地四周都是水,但她一见水便害怕,从前上巳节不近洛水也是因为这个。 水花迸溅开来,李思筠被卷进其中,口鼻之中霎时便呛入水,窒息感上来,呼吸不了。 洛水太深,她又不会水,挣扎间渐渐地往下沉,睁眼便是滞涩感。 她很不甘,为何要在此白白丢了性命,死后被人发现时,可能面容都肿胀得看不出模样了,死得一点都不好看。 对于命运,李思筠向来似信非信,从前占卜也只是求一个心安。但此刻,她心中竟有荒谬之感,难不成她一直怕水,是冥冥之中这辈子要溺死么? 掉下来时李思筠听见了沈昭的声音,也有几分期盼着他来,但她知道恐怕不会。 连一个床,他都不肯让给她。他们两个是毫无关系的人,明日,他睡醒后能来打捞一下她的尸骨,就算有情谊的。 但他多半还会嫌麻烦。 她呼吸不得,鼻腔呛得发疼,只希望阿浓会好好的,即使她不在。她放弃挣扎,闭上了眼,委屈得落下泪,融入洛水中。 算了、算了,若是能重来,她绝对不会再争强好胜来东淮的,委屈求全过了两月有余,最后还是要死掉。 水下听不见声音,人亦说不了话,窒息的劲头儿已经有些过了,却倏然有很大的力气向她袭来,她的胳膊被猛然拽住。 原本便不想死的李思筠睁开眼,水下昏暗,青丝如水草般在水中飘荡着,纷乱中,她惊讶地看着拽着她的人,是沈昭。 他带着她往上,她也想要用力,但无法呼吸,整个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动弹不得,一点儿力都使不上。 沈昭伸手抱住了她,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脸庞,探过身,他的唇贴过去,她适时配合地张开口,被他渡过来几口气。 李思筠费力地睁着眼睛,咫尺间便是沈昭的面容,他专注认真,腰间抱住她的手用力,似乎是……怕她死掉。 见她好了一些,沈昭又接着带她向岸边游。他不是特别精通水,一人在水中还能好上一些,但又带着一个人,也不轻松。 洛水又湍急,他带李思筠到了水稍微浅些的地方,一口气游不到那么远的岸边,他时不时浮上去换气,又回来给李思筠渡几口。 来来回回,两人折腾得都要脱力,但那只拽着她的手,始终都没松一分。 李思筠被掳走之时便已到了黄昏,又倒腾了这么久,两人好不容易才到了岸边,沈昭将李思筠拖了上去。 而李思筠根本起不来了,只得躺着,呼吸困难,转头便呕出来一大口水,紧接着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沈昭也没比她好上多少,弯腰掩唇亦是咳,不过他好歹比李思筠强一些,一会儿就好了不少。 他却见她越咳越严重,恐怕会伤肺,他掩唇的手放下,因着方才的咳嗽声音有些哑,语气无奈,“真是笨死了。” 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但他却走了过去,蹲下,扶着李思筠,让她坐起来。又伸手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咳得更方便些。 这样好受不少,李思筠咳了许久,才有些缓过来一些。她抬起头,洛水上方是最后一抹晚霞,粼粼水光上接瑰丽的紫,如梦似幻,衬得方才的遇险濒死若一场大梦。 她好多了,回头将手搭在了沈昭的胳膊上,示意他不用再拍了。她亦仔细瞧他,他浑身湿透,就连发冠都是歪的,面上布着水珠,面色苍白凌乱。 李思筠突然笑了起来,又牵动了胸腔,好不容易止住的咳意又开始了,她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笑。 沈昭看着方才憋得脸都有些紫了,此刻头上顶着一坨水草,像是女鬼却笑个不停,咯咯咯的李思筠,他没好气地问了句,“你笑什么?” “咳、咳——”大难不死的李思筠心情很不错,再看沈昭,因为他救了差点就溺水身亡的她,也能勉强原谅他从前对她的冒犯。 还有便是……他这张脸当真是合她心意啊,这么狼狈都不难看,所以她笑着看沈昭,“郎君,咱们、咳、算不算共患难了呀。” 沈昭下意识便想反驳,是他救了她,哪里来的什么共患难,都是拜她这个笨蛋所赐,才会折腾这么久才上来。 但她笑得眉眼弯弯,稍歪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水沾湿,眸中亮晶晶的,灵动又狡黠,带着点点温柔,他将原本嘴里不好的话咽了下去,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勉强算是吧。 李思筠更开怀,却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沈昭先站了起来,随后将仍然在笑的李思筠也拽了起来,等她站稳后才松手,“别高兴得太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说罢,他便转身在前面走,李思筠快步跟了上去,“郎君,那咱们要去哪啊?不沿着洛水往回走么?” “此处太远……”两人身上都湿透了,他说话时转头,看冷得有些发抖的李思筠,这样走回去势必又要着凉,他又四周打量一圈,“此处没有人家,先寻个山洞生火取暖罢。” “郎君当真聪明。”如今李思筠奉承他很顺嘴,之前养成了习惯,嘴甜,这些话张口就来。 她就跟在沈昭身边,看他顺眼极了,感觉他也不是很坏。 但到了山洞前,李思筠便后悔了,里面黑黢黢的,如今天色彻底暗下来,里面更是可怖,她在沈昭身后,根本不敢往前走。 沈昭在地上寻了几块石头,往里面扔进去,只有回响的声音传回来,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动静传出。 他偶然转头,见李思筠好奇地往里面瞄,觉她当真有些笨了点儿,一点儿常识都没有。 他又解释道:“是看里面多远,有无野兽。” 李思筠明悟地点点头,沈昭伸手往后,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直接往里面走去。 冷不防进了山洞,眼前都是暗的,什么都看不清,因为沈昭方才的话,她很怕有虎熊之类的野兽冒出来。 脚下突然有东西冲过去,李思筠低头只见一道黑影,影子不大但动作极快。她吓得惊呼一声,同时整个人蹦起来,抱住了沈昭,挂在了他身上。 沈昭下意识的反应也是揽住她的腰,抱稳,防止她掉下去。两人同时回头,齐刷刷望向门口,洞口模模糊糊映出来一只猫影来。 李思筠放松地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鬼,原来竟是一只黑猫,她还以为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沈昭道:“还不下去?” 李思筠当然只是没反应过来,又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再说,他也没少占她便宜呢。 她闻声立刻便松手,站回地上。但前面不知还要走多远,即使她不想离他太近,但真的害怕。 所以,她靠他近近的,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小步往前挪。 沈昭回头瞥了一眼抱他胳膊的李思筠,瞧着像是有些在意,不喜她碰他。 李思筠当真觉他甚是小气,不是断袖,但也保不齐有什么毛病。 “在心中编排我什么呢?” 李思筠一惊,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怎么这样了解她? 偷亲 李思筠不光这么想,也顺嘴问了出来。 听她这么问,沈昭有些好笑,他看她那个不服气的表情就猜到几分,他说:“当然,你不是我外室么?” 李思筠突然怔住,只愣愣地稍张嘴,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这好像是她一贯的话术。 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这笑话当真有些冷。 七拐八拐,差不多到了最里面,转弯之处,上方隐隐约约有些光亮照进来,倒比前面瞧着更安全。 这处不错,安全隐蔽,他松开了手,对着李思筠道:“你在此等着,我去寻些干柴来。” 两人身上如今是湿漉漉的,需要在里面生个火堆来取暖,但李思筠却说:“不要,我要与你一起去。” 她自己留在此地害怕,沈昭只得又带着她一起去。不过两人也没走多远,在山洞前,他用鸣镝传了声响。 之后,两人又在旁边捡拾了些干柴,他捡时,李思筠就紧紧站在他旁边,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他提醒后,两人才一起捡,只不过李思筠怕碰伤手,都是小心翼翼,一小块一小块地捡。 后来,沈昭也觉得算了,指望她不如他多捡一点儿,捡够还能早点回去。 李思筠今日格外黏着他,她从没被逼迫到这个份上,也没和一个男子朝夕相处过这么多日。 山洞里,两块打火石碰了许久,才出来一点点火星。幸好这几日外面没下雨,柴都是干的,他又往里掺了些杂草和叶子,火缓缓燃起来,最后窜高,也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对坐在火旁,等着衣裳被火烘干。 沈昭抬眸,看着对面缩成一团,垂着脑袋,肩膀发抖的李思筠,莫名想起了破庙时,她便是如此,他说:“郑伊伊。” 李思筠闻声,从胳膊中抬头,看过去,眼中雾蒙蒙的,有些呆,脸上泛红,不知是火光映在她脸上,还是发热了。 “伊伊,过来。”他说。 顾不得这是有多亲密的称呼,李思筠的脑袋又晕乎乎的,听话地走了过去,站在沈昭旁边,等着他说话。 沈昭抬起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将她带得坐了下来,就在他旁边。 “干什么?”李思筠转头看他。 火光赫赫,沈昭将手伸过去,放在她额头上,暖黄色的光也映在他的脸上,往日的冷寒融化。他眼眸中落着点温柔的光,李思筠见清,其中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无奈道:“又热起来了……郑伊伊,你怎么这样弱啊。” 李思筠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眼中有点潮气,滞涩感来得莫名其妙,也没什么值得感动的。 确实是有些暗了,沈昭没看清她的情绪,回想起她的种种,似乎家中还有个弟弟妹妹,小名叫阿浓。为了让她提起精神,他问:“你是想回家么?” “嗯。”李思筠闷闷应下,又听旁边有声音问道:“为何呢?” 这很明确,答案也很简单,在失去母后的每个孤独日子里,她都将此当做信念,她说:“还有弟弟,他不能没有我。” 沈昭:“弟弟?几岁了,五六岁有么?” 李思筠不知他为何将阿浓猜得这样小,她回嘴道:“哪里有那么小?阿浓只比我小一岁,已经快满十五了。” 沈昭突然笑出了声,李思筠觉他很是奇怪,也不太怕他了,她问道:“笑?有什么好笑的。” “十五啊……”他敛了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语气淡淡,有几分嘲讽:“你如此担心,我还以为是蹒跚学步的小童呢。” 听到这,李思筠抬头看他,想要反驳一下。 但他接着问:“既然都这么大了,那为何要你去保护他?你不过大他一岁,你一心为他,谁为你忧?”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来音儿,移开了目光,不直视他,才缓缓道:“……我为何要别人担心?” 沈昭:“因为伊伊很弱,还爱生病。”正对上李思筠转回来的目光,他又将手放在她额头上:“喏,如今就病了。” 李思筠不知该说些什么,手紧紧攥住袖口,她倏然明白,方才为何会有些怪异感了。 因为……母后过世后,没人再伸手探过她额头了,就连阿浓,好像也因生于皇室,对她有点疏离。 还有便是,母后让她嫁去温家,保护弟弟,却没说,她以后该怎么办。姜国皇帝不止有一个儿子,虽然对女儿多娇宠,但也只是要什么都有而已。 大多时间,都是她自己孤独呆在宫殿里。 李思筠从前一直以为是赵姬可恶,如今突然又有了另一种解释。那便是,没人保护她,她自己疏忽一刻,就沦落此地,也迟迟没人来寻。 沈昭是故意的。他觉得她傻,但也有几分嫉妒,同样是生母早逝,他姐姐可没这样护着他,所以恶劣地挑拨两人关系。他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能对母亲的偏心毫无感触。 但李思筠似乎偏是来克他的,整理好心情,已经想通了,阿浓好不就是她好么?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李真继位,那赵姬不就成了太后? 她从小便讨厌赵姬,若没有赵姬,她父皇母后就是令人羡慕的眷侣,也同样讨厌李真这个证实她父皇母后关系有隙的弟弟。 她懂事起就开始挤兑赵姬了,现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要阿浓继位。 所以李思筠抬头对着沈昭,坚定说:“那又如何,我与阿浓血浓于水,我会一辈子都护着他的。” 沈昭幽幽问了句,“一辈子?嫁人了还怎么护着?” 李思筠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她早就规划好的,顺嘴便道:“我又不远走,当然能啊。” 但她说完之后,迟迟没有回声,她稍仰头,与沈昭的黑沉的眸子对上,满是试探的眼神,才知她一时迷糊,说漏嘴了。她立刻补救道:“郎君,那以后咱们尽量离得近一点……哈。” 沈昭没同她计较,从前她是如何想的,也不必再过多追问。过了这么久,他救了她两次,以后,一定要将她留在身旁。 他将她的头按在他肩膀处,“休息一会儿罢,很快就有人来了。” 李思筠本想反抗,靠在他旁边,她更休息不好。但被按过去,靠在他肩膀上的感觉,也还不错,也反抗不了,她就顺从地嗯了一声。 她病了,但沈昭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更好受一些,只能让她先睡一会儿。 李思筠意识昏沉着,但太冷了,睡也睡得不安稳。她的头往下,一点一点地沉,沈昭伸出手托住,没用力气,反而随着往下垂的力道,最后整个脑袋都落在他怀里。 他轻轻地揽住李思筠,她闭眼时,没了平常的娇纵,很乖巧恬静,在他怀里,只是他一人的。 这般想,她就变得如此惹人怜爱。 她面色并不好看,脸颊浮着不正常的红,往日莹润娇嫩的唇瓣,如今干涩发白,瞧着很脆弱。 他低下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仅仅是下意识的,轻轻贴上她的唇,只是做了想做的而已。 李思筠没睡熟,缓缓睁开眼,便见他放大的面容,即使这么近距离看,他依旧俊俏,没有瑕疵,像是白玉做成的人,心也一样的冷,不知是否有温凉之时。 她可能真的有些发热,脑子也不太清醒,在他察觉她醒后起身时,抬起双手,环在他脖子上,不让他走。 她容色过于秾丽,美得太艳,此刻盈盈望着他,似是勾人的狐狸,声音无力,却带着蛊惑意味,“郎君口口声声说不心悦我……那为何要偷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