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大秦福星崽被读心了》 第 1 章 赵王迁三年,九月初八,邯郸龙台宫。 一轮圆月悬挂于宫檐之上,皎洁清辉洒在大地,亮如白昼。 一颗同样灼灼耀眼的星宿,挂在月亮的东北方向。 大巫师身着青袍,负手立于丹墀之上,抬首望天,良久,神色莫幻离去。 孤星伴月主刑杀,自古被视为不祥之兆。更遑论,今日他用毕生绝学连占三卦,皆显示今日宫中新诞的小公子,乃千年难遇的天煞孤星。 此孤星以气运为食,轻则如惊雷摧木祸及至亲,重则如瘟神降世葬送一国气运,孤辰寡宿之大凶命格也! 小公子,要怪就怪你不该来这人世间。 ... 华丽的月华殿内,青铜镂空香炉里新换的安神熏香,散发出袅袅青烟,熏得人昏昏欲睡。 新换上一身大红斜襟软绸衣裳的赵不喜,软绵绵躺在床上,他这会儿有些烦恼,慢吞吞伸出小短手,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方才,他脑中有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抓住,左想右想,还是想不起来,他便索性闭上了眼睛,慢慢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又活过来了。还摇身一变,来到战国时期,成为赵王宫中新诞下的婴儿,看起来这辈子衣食无忧,日子很稳。 坏消息则是,由于他出生时,空中出现所谓孤星伴月的天象,巫师坚决声称他是灾星降世,愚昧的赵王登时怒不可遏,当即便命人将他按在木盆中,打算直接淹死他。 若非系统第一时间为他启动防溺保护措施,若非他刚生产完、颇得君王宠爱的“母亲”姜姬的奋力阻拦,恐怕赵不喜就会成为史上最惨的穿越者——刚来就被噶。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向来不太好? 据那个自称“心想事成”系统的家伙说,他可是世间罕见的、连续十世因救人而英年早逝的大福星(倒霉鬼)啊! 当时他就反问系统,“连续倒霉十辈子,这种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系统竟然一本正经劝他,“宿主请别担心,马上你就能得到一个惊喜奖励,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然后,搭救落水游客而溺亡的他就来到了赵国,喜提“再来一次溺亡体验”,这个奖励确实够惊喜的! 这时,那个赵王的声音再次传来,“爱姬,赵国是绝不会留灾星存世的,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要孩儿,你要识大体,勿令寡人失望...好了,你好些将养身子,勿再管那孽障..” 嘎吱一声殿门打开,随着赵王的离去,一阵凉风嗖嗖灌了进来,赵不喜无奈地睁大眼睛,有完没完啊,还想杀我? 仿佛过了很久,姜姬挪着脚步来到床前,正好与赵不喜的眼神对上,他不禁愣住。 她虽在流泪,但眼中却无半分温度,就这么淡漠地看着他。 赵不喜懵了,这眼神跟他现代那位母亲如出一辙。那刚才,姜姬为何要拼命从木盆中把他抢出来? 一名绿衣侍女上前,轻轻为姜姬披上外衣,柔声道,“夫人如今气血双亏,夜里凉,快些吃点东西入睡罢。” 姜姬居高临下盯着赵不喜,若有所思,“鸢,你看,污水盆里溺了一趟,他竟然还活着。一个才出生两个时辰就能睁眼,能握拳的孩子,哪有孩童会如此早慧?王上说,早慧之人必有妖,我若护他,便是为赵国埋下祸端。” 鸢扭头看了一眼襁褓,欲言又止。 “罢了,把他抱去偏殿吧,我乏了,让人端蜜水来。”不等她回答,姜姬便疲倦地挥了挥手。 鸢应声上前,抱起床上的襁褓走向门口,身后传来姜姬的声音,“等等!往后莫再管他。既王上不肯赐名,我便为他起个阴名,叫‘不喜’吧。” 姜姬说完,神色淡漠倚靠在床柱上。 她生于邯郸一户中等人家,与父母兄妹感情深厚,进宫也是为了给家人争份荣耀。 原打算有了这孩子,又有王上的宠爱,再徐徐图谋,保不准能让王上效仿先王,废嫡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如此一来,姜氏家族的荣耀,便能长长久久在赵国王宫生根发芽。 没想到,她生的这个竟是灾星。 那一刻,她恨不能掐死他。希望越大,失望和恨自然也就越深。 但她却必须在君王面前,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情的母亲。 因为,一个目睹亲子溺亡而无动于衷的女子,只会让人充满戒备。 而一个舐犊情深的柔弱母亲,为了家国大义被迫忍痛舍弃儿子,却会被王上和大臣们敬佩和怜惜。 凭借着他们这份怜惜,她才有机会为将来诞下的儿子笼络人心,寻求他们的支持。 至于赵不喜,他既是她诞下的,也是她从水里救出的。她给了他两条命,还给了他一个黄泉路上相伴的名字,便是彻底全了这场母子情分,再不欠他什么。 这时,被鸢抱着一路疾行的赵不喜,也在暗暗自嘲:有人果然无父母亲缘,两世为人,一样地遭人厌弃。 瞧,连名字都一样:不喜,永世不得父母欢喜。 嗐,什么福不福气的,不需要,真不需要,他现在只想活下去。 鸢很快绕过木雕屏风,把他放在湿冷的偏殿床上,就平静掩门离开了,赵不喜左等右等,竟然不管饭? 他只好在脑海中呼叫系统,“统统,在吗?我饿了,你那边有吃的吗?” 他刚恢复意识就被赵王下令溺于盆中,折腾到现在,一口吃的都没捞上。 系统应声而来,打开系统储物箱查看一番后,忧心忡忡道,“新手大礼包里有6瓶营养液可食用,服用1瓶可管饱30日,还可改善体质。可是,这样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你应该...” 赵不喜忙打断系统,让它先投喂自己喝了一瓶营养液,饱腹的感觉真好。 他摸了摸小肚子,这才慢条斯理道,“我知道,应该努力博取这些人的善意值,多多积攒积分,兑换奖励,为自己创造一个辉煌灿烂的人生。可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爹想杀了我,娘不想管我,连那个看起来善良的宫女也不愿怜悯我,我要怎么博取好感值?算了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做人一向很豁达的。” 系统:... 过了一刻钟左右,赵不喜的手脚开始一点点暖和起来,脑子也似乎比方才清晰多了,这营养液果然是好东西,吃了这营养液,能延年益寿吗... 脑中一道亮光袭来,他猛地想起来,对了,延年益寿,秦始皇! 当初他懵懵然飘离躯体之际,系统说会奖励他实现一个梦想,他记得自己说的梦想明明是:见秦始皇一面。 为何他最终却来到了赵国,成了赵王迁的儿子——还是个众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万人嫌灾星! 这就是系统口中“十世大福星”该有的福气? 赵不喜拿这个疑惑询问系统,系统这才期期艾艾坦白了,“那个,其实,我也是新手上路,兑换奖励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地点..呵呵呵选错了,额,本来宿主你十世福星积攒的福气,是可以兑换去咸阳宫圆梦的..” 赵不喜咬牙切齿道,“是么?照你这么说,我本该是秦始皇的儿子!?” 系统忙安慰道,“宿主别生气,你放心,我会努力弥补过错的!这一世你就算是要死,我也会帮你达成为救人而死的梦想,这样宿主你就会成为十一世连号大福星哦,会有大福气在后...” 赵不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怒吼道,“闭—嘴!我没什么想要再‘救人而死’的光荣梦想!” 这是个什么举世无双的蠢系统! ... 第二日,赵王听取宠臣郭开的建议,命人送信与山东列国结盟,打算将灾星赵不喜祸水西引,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头换面送去秦国王宫,一步步蚕食秦国气运。 于是,他派人将赵不喜抱去议政殿。 当看到宫人怀中抱着的婴孩时,他有点恍惚。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孽障才出生一日?而且滴米未进? 为什么他不但没饿哭,甚至还胖了一小圈?赵王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忙命宫人立刻抱着婴孩后退三里。 他遥遥指着被抱到殿外石阶下的赵不喜,心有余悸道,“诸卿请看,这孽障自生下后,未喝过一滴ru,未饮过一口水,不过短短一日功夫,他竟变得如寻常半个月的婴孩大小,何其可怖!大巫师所言分毫不差,此灾星果然以气运为食!” 赵国朝堂之上顿时人心惶惶,众臣纷纷垂首,连抬眼再看一眼赵不喜的勇气都丧失殆尽,生怕让灾星逮着机会把他们的好运吸走。 半晌后,有位老大臣颤巍巍站出来,质疑道,“王上,老臣今年八十八,一生遇事阅人无数,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之事,骨肉亲情,绝非一时能了断,若是那姜姬在悄悄喂食灾星...” 赵王立刻否决,“绝非如此!寡人命人一直在暗中监视,姜姬深明大义,并未再派人靠近过那孽障。” 他顿了顿,伸手捂住胸膛迅速回想一番,确定自己从未抱过赵不喜,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必,那孽障定是吸食了周边扫洒奴仆气运。” 老大臣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他转念一想,大喜过望,又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众臣见此场景,不免猜测他是不是也被灾星吃了气运,疯了?于是纷纷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离他远了些... 赵王见他这般,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大怒道,“朝堂之上,卿因何无状大笑?” 老大臣乐滋滋拜道,“王上啊,老臣在笑,笑那秦国快亡了!残暴贪婪的秦快亡了!” 赵王立刻一喜,“哦?爱卿此话怎讲。” 老大臣回道,“老臣认为,王上今日之计策,实乃上上之谋!这灾星降世不过一日,便有这般如飓风过境之威力,若将他送去咸阳宫中...” 他慢慢抚着白须,“假以时日,秦之国运必将一泻千里,大厦立时倾塌于转瞬之间!” 赵王亦抚须而笑,“正是如此。” 老臣一时悲喜交加,缓缓流下泪来,“自长平一战后,老臣日夜忧愁,唯恐赵国大仇不能报,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目睹秦亡于赵之手,实乃天佑我赵国啊!王上英明,姜姬仁义啊!” 郭开瞥了一眼赵王喜滋滋的面色,忙噗通跪下,“王上,待您灭了暴秦,再一统中原,从此天下归一,普天之下皆是王上的臣民,率土之滨皆是王上的疆土,您即将开创比武灵王更雄伟的赫赫功绩,定能威震四海!” 群臣越想越有道理,若把这等灾星移花接木,强秦焉能不灭国? 众人纷纷跪下恭贺,赵王被这通天马屁拍得乐不可支,连声命人赏赐群臣,一时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赵王名叫赵迁,其实他非嫡非长,又不学无术沉迷声色,按理是无缘继承王位的。 但他是先王赵偃最宠爱的妃子所生,在其母和郭开的多番运作下,赵偃废黜了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赵嘉,执意扶持赵迁继了位。 今日,那些往日暗嘲他是倡人之子、得位不正的大臣们,都在真心实意夸赞他,怎能不让他飘飘然? 这一刻,赵迁只觉得胸中壮怀激烈,荡漾着万丈豪情,他豪迈张开双臂,掷地有声的声音回荡在龙台宫, “诸卿且看,来日,我赵国铁蹄必将踏破咸阳宫!” ... 九月二十三,咸阳郊外。 随着被脚步踏起的黄土滚滚飞扬,一队披甲玄衣侍卫正执戟走来。 若有精通兵法之人在此,便能看出其中的玄妙——他们状似随意的站位,实际经过巧妙的列阵排序,以保证在行走过程中,可以最大限度护住中间那辆马车。 这是秦王政专属的王宫卫尉军,当今之世能让这支卫队随行保驾的,除了秦王本人,恐怕只有马车上的秦国长公子了。 这是一辆并不奢华的单辕轺车,车身以黑红二色彩漆装饰,顶部插着16根弯曲成半圆形的竹竿,套上细密的绸布制成了伞盖,其余并无未金银珠器等装饰。 此车四面通透,视野一览无余,很适合扶苏这样出门散心的人使用。 两月前,一场带着寒气的秋雨过后,扶苏的生母楚夫人突如其来病逝,扶苏自生下来从未离开过母亲,难免沉湎悲伤。 秦王政仍如往日一般宵衣旰食,操心于国事,无暇宽慰长子,但看着往日活泼的长子日渐消瘦,终是心中不忍。 前几日扶苏苦苦哀求,想去王陵祭奠母亲,因着渐渐入了冬,郊外更是林深风寒,秦王政便未同意,哪知今日出了太阳,是难得的好天气,他便下令让昌平君陪着扶苏出门。 自商君变法后,在严刑峻法和连坐制的双重威势之下,秦国境内治安堪称良好,但秦王政仍放心不下,派了一组卫尉军随行。 毕竟,扶苏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车内,年过三旬仍温文儒雅的昌平君,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温声道,“扶苏,你阿母今日吃到你亲手摘的酸枣,定会十分高兴。稍后回到宫中记得要笑一笑,大王不喜你过于沉溺悲伤。” 扶苏抬头看向这位母亲故国的亲人,眼睛又开始有点酸涩了,他急忙移开视线,看向车外道旁有些还没收割的金色农田,勉强笑了笑,“我晓得的,我只是...” 下一瞬,他忽然面色大变,大喊道,“停车!快停车!” 第 2 章 随着“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昌平君见状不免一头雾水,忙问,“扶苏,你这是要做...” 却惊诧看见扶苏飞快跳下车,往左侧道旁奔去,几名侍卫急忙跟了上去。 扶苏蹲下仔细看了一会儿,轻轻抱起草丛里的大红色襁褓。 一个穿着虎纹图样软绸薄绵小衣裳的婴儿,正安静地躺在襁褓里。 自从周王室衰微后,周公当年定下的宗室礼法,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一方面,诸侯行事多有不羁,比如废弃嫡长子继承制、改立宠爱的儿子这种事,几百年来已屡见不鲜。 另一方面,随着诸子百家的百花齐放,自由的风尚大开,民间富户对权贵的禁忌也渐渐打破了。 就如这婴童服饰花纹,从前只能周室王族特用的纹样,也悄然出现在富贵人家孩童的衣裳上。 如果是女婴,一般会绣凤鸟或舜英图案的纹样。 这些知识,都是楚夫人告诉他的。 想到母亲,扶苏的眼睛又有些酸涩,他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怀里的小家伙身上。 却见他满脸通红,双目紧闭。 他迟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婴儿肉乎乎的脸蛋,面色顿时一变,好烫! 他又摸了摸婴儿的脖颈和手,脸色越来越苍白,茫然抱着襁褓蹬蹬往回跑,一下撞在昌平君身上,对方清冷的声音传来,“扶苏,你捡了什么?” 扶苏忙托起手中的婴儿,惊慌道,“昌平君,这有个阿弟发热了,全身都好烫!我们快回宫里吧,快带他回宫里...” 昌平君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神色变幻,使了个眼色让身侧侍卫接过孩子,轻叹道,“此子来路不明,不能带回宫中,放回去吧。” 扶苏猛地睁大眼睛,“不行!他留在这里会死掉的!” 昌平君命侍卫把孩子放回草丛,牵过扶苏的手,慢慢往马车走,温声道,“扶苏,我想明确告诉你,大王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不必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惹大王不喜...” 扶苏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要带他回去,让夏无且为他诊治!” 他重新抱起襁褓飞快上了马车,催御夫快走,御夫嗫嚅着看向车外的昌平君。 昌平君立在原地,声音依然很平静,“扶苏,王宫绝不会收留来路不明之人。不把他放回去,我便不会上车。” 扶苏摸了摸婴儿依然滚烫的额头,连声哀求,“求你了,外翁,你答应过阿母,会好好照顾我的!求你快上来吧,他快死了,他真的快死了!” 昌平君犀利望向他,厉声道,“扶苏,正因为我答应你阿母要照顾你,才要阻止你这愚蠢的行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对得起你阿母临终的嘱托吗?乱世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就是人命,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去违抗你的君父吗?” 扶苏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咄咄逼人的昌平君,颤声道,“外翁...不,太傅,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上天有好生之德,仁者有爱人之心么?今日为何要这般无情?阿弟真的快死了,我若没遇到他就罢了,可我遇到了却见死不救,又与禽兽何异?你忘了吗,我阿母就是死在他们见死不救...” “噤声!”昌平君登时变了脸色,快步踏上马车,一把捂住他的嘴,以眼色施压卫尉,众人纷纷垂下头去。 他这才压低了声音,薄怒道,“扶苏,那件事大王已有定论,你日后休得再胡言乱语!” 扶苏抿着小嘴不再开口,热泪在眼眶里打了个圈,被野外的风一吹变得冰凉,又教他硬生生逼了回去。 阿母说过,小孩子可以随便哭泣,大秦的长公子却不能。 昌平君叹了口气,见扶苏情绪已渐渐平复,便放开了手,试图换个说法劝服他,“扶苏,你难道没想过,这孩子若放在此处,或许还有存活的机缘。你将他带回宫中,却是将他带向必死之路,大王他...” 哪知扶苏一听这话,顿时就怒了! 他一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伶牙俐齿地反驳道,“你胡说!我父王才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知道的,就连吕不韦,父王都不忍心杀他,他怎会杀一个并无过错的婴儿!不信我抱回去给你看,父王是绝对不会杀阿弟的,而且我会说服他收养阿弟!” 说完,他气咻咻跺脚大喊,“御夫,还不速速带本公子回宫!” 御者见昌平君已上车,不敢再有托词,忙道,“奴遵命。请公子坐稳了,小心勿摔。” 昌平君气得一甩衣袖,冷哼着坐到扶苏对面,闭目索性不再言语。 不撞南墙不回头。 御者扬鞭策马,在卫尉军的护送下,马车再次往城内驶去。 秦王政今日让昌平君陪伴扶苏出门,恰是因为昌平君与楚夫人的关系。 自宣太后掌权,楚系势力遍布秦国朝野,秦楚联姻也成了惯例。 当年,深得昭襄王器重的太子悼病逝,太子之位空置,而安国君最终能被立为太子,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他娶了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华阳夫人。 而华阳夫人的父亲,正是宣太后的同父胞弟,华阳君芈戎。 当上太子的安国君立刻投桃报李,不但独宠华阳夫人,还把她立为正夫人,这意味着,秦国未来的王后又是楚国人。 可惜命运弄人,这样一个家世、权势、美貌、盛宠,样样都有的女子,独独没有孩子。 这也是吕不韦不惜耗费万金,贿赂华阳夫人的姐姐和阿弟,将嬴异人送到华阳夫人跟前、认其为母的原因。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秦国除了几次偶然的兄终弟及,大多数时候都更倾向嫡长子继承制。 改名为嬴子楚的异人,虽非长子,却占了嫡子的名头,他是华阳夫人名下唯一的孩子,于是顺理成章在先王薨逝后,成了新一任秦王。 等到秦王嬴政即位之时,朝堂上的楚国势力,已被他的祖父和父王拔除得差不多,可惜殚精竭虑为后世谋划的秦国先君,终究无法替儿孙顾及身后之事。 同样是孤儿寡母的开局,秦国朝堂迎来同样的局面:走了一个权倾天下的楚国人魏冉,又来了另一个权倾天下的卫国人吕不韦。 天下之人只知相国,不知秦王。 吕不韦以嬴政年幼为名,手握相邦大权不肯放,到处安插党羽广纳门徒,独揽朝政大权。 这期间,嬴政走得可谓步步惊心,举步维艰。 秦国此时有三个太后,除了嬴政的生母帝太后赵姬,还有先王的生母夏太后及养母华阳太后。 赵姬忙着与假宦官嫪毐寻欢作乐,无心关心儿子的处境。 而来自韩国的夏太后,虽是嬴政的亲祖母,但她向来偏宠韩夫人所生的长安君成蟜,更无意为嬴政撑腰。 倒是华阳太后释放善意,三不五时的打发人过来,给幼君添置些衣物,送点别致的吃食,这一来二去的,这组秦楚势力又悄悄组成了同盟。 嬴政登基第三年,蝗虫蔽日,瘟疫横行,巫师断言,只有以秦王大婚之喜,才能冲走盘桓在秦国的瘟神。 这意味着,他要娶第一位夫人了,而且还是正夫人。 对方若一举诞下麟儿,便是秦国长公子,不出意外便是铁板钉钉的秦国继承人。 这一回,嬴政小心地迈出了反抗吕不韦的第一步,他选了华阳夫人推荐的人选——楚王熊悍的女儿。 而昌平君熊启,正是熊悍的同父异母兄长,也是这位楚夫人的伯父。 熊启为人谦逊低调,又有翩翩君子之风范,更因前几年那场战事,深得嬴政信任,便让他教导了扶苏两年。 所以,他既是扶苏的外翁,也是扶苏的老师。 马车上,扶苏担忧地看向怀中的婴儿,又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咦,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暗暗决定,待会回宫要多想几个办法,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求父王收留阿弟。 他觉得这孩子是世上跟自己最同命相怜的人,他失去了母亲,而这孩子也被父母抛弃了,还好他遇到了自己...扶苏把怀中的襁褓抱得更紧了。 ... 扶苏手中的婴儿,正是赵不喜。 先前赵迁与各国君王暗通款曲,如今定下计策后,便迫不及待动用各自在秦国布下的人手,辗转将赵不喜送到了秦国境内。 赵不喜前日子被赵迁安置到了另一个隐秘之处,除有人每日四趟送来挤出来的r汁外,再没有人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并不知晓自己即将被送去秦国。 当然,如果他早早获悉这个消息,一定会欣喜若狂,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怕被赵迁悄悄杀死。 古人对天象命格等鬼神之事的迷/信,简直令人大跌眼镜,别说赵迁这种草包君王深信不疑,就连秦皇汉武这样睿智的一代雄主,都免不了被神棍骗得团团转。 赵不喜百无聊赖独自躺在冷清的殿中时,就跟系统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说来说去还是古代文盲率太高,所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后来,有人趁着天黑,遮遮掩掩将他抱出宫门,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昏昏欲睡,精神萎靡不振,意识越来越模糊,到了最后连跟系统交流也无法实现了。 他被人下了药。 系统急得团团转,在又灌了两瓶营养液也无济于事后,这个糊涂蛋新手系统才在同事的提醒下,认真工作指南,这才知道:使用新手礼包的营养液,虽然可以增强体质,但并不能治病祛毒,最多不过吊着命罢了。 在这个系统里,真正无敌的是善意值。人物的能力值不同,相应的善意值也不一样,获得越多的善意值,宿主在商城可以兑换的物品就越多。 而得到强者的善意值,甚至会带来不可预测的附加惊喜。 可问题是,赵不喜目前拥有的善意值为0。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赵不喜来到这个时空后,还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善意。 系统很自责,赵不喜拿的本该是心想事成万人迷奖励,都怪它把事情弄砸了。 正在它一筹莫展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赵不喜获得了100点善意值,来自于那个捡起他的孩子——秦国长公子扶苏。 系统当场就想给扶苏磕个头,谢谢你,救苦救难的小朋友! ... 南倚秦岭的咸阳宫,位于渭水之北,泾水之南。 自秦孝公十二年迁都咸阳后,三代人边攒家底边营造宫室,至秦昭襄王时,宫殿已全部完工,大大小小的宫殿连绵交错,巍峨恢弘。 而当今秦王嬴政,则格外青睐章台宫。后世之人如果留心就会发现,章台宫在嬴政时代,已成为处理政事的主要宫殿。 据史书记载,秦灭六国之时,“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1) 实际上,从四年前扳倒吕不韦,独揽朝政大权开始,嬴政便在章台宫开启了“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生涯,作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年轻的他对朝政大事同样乐此不疲。(2) 眼下天光已暗,章台宫被灯烛照得如同白日,身穿玄衣纁裳的嬴政正端坐案前,左手执简,右手执笔书写,头也不抬地问道,“蒙恬,宣夏无且进来。” 七年前,蒙恬的祖父蒙骜在攻打汲城时,不幸战死沙场,嬴政感怀蒙骜虽是齐人,却在秦国忠心耿耿辅佐了三代君王,便下令提拔年仅十九岁的蒙恬进宫担任内史。 候在殿外的宫医夏无且急忙脱袜下拜,嬴政边批阅奏章边问,“那孩子如何了?” 夏无且回道,“回王上,老臣已为他灌下汤药退热,眼下已无大碍。” “善。下去吧。”嬴政放下批阅好的竹简,重新拣起一卷。 又过了半个时辰,嬴政放下笔和简,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蒙恬,你亲自去把扶苏找来。” 今日本想让长子出去散散心,哪知他竟捡了个婴儿回来,还非要留下来当阿弟。 眼看自己不许,他竟把宫中的公子公主召集起来,一堆小豆丁溜来殿门口嚎哭,边哭边喊什么“没爹娘的孩子就像根野草,哪个好大王来认我当块宝”... 想到这里,嬴政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长子自从母亲去世后,便性子大改,近日见了他总是规规矩矩的,再无半分从前的蓬勃生气,没想到这路边捡来的孩童,倒让他恢复了几分孩童纯真。 既如此,大秦也容得下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婴。 扶苏垂头丧气跟在蒙恬身后,抱着襁褓进了殿,正想着,该怎么把编好的长篇大论通通砸出来,说服父王认下这个孩子,就见嬴政大步踏下殿,接过他手中的襁褓! 扶苏努力仰起头,看向高大的父王怀中,被衬得像个小枕头的襁褓,慌忙抱住父王的长腿,哀求道,“父王,您不要扔掉他!留下他好吗,我想要他做我的阿弟,儿臣太孤单了...” 哪知嬴政伸手揉了揉扶苏的脑袋,柔声道,“好,寡人答应你。” 扶苏满肚子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便怔愣在场,仰起头,僵着舌头问,“什..什么?父王,您说什么?” 秦始皇看到儿子这般生动的表情,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十分正确。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怀中的婴儿,见他小小的眼皮一动一动的,似乎想努力睁开眼睛,便笑道, “既然吾儿扶苏执意要收养你,寡人便为你赐个名吧。诗经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有前路光明灿烂之寓意。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了,明赫。” 话音刚落,怀中的幼崽倏地睁开眼睛,歪着头盯着他打量。 片刻后,一双肉乎乎小短手用力扒拉着攀上嬴政的肩头,抬头吧唧一声,在他脸上留下了口水印,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嬴政父子二人脑中同时响起, “啊啊啊啊我被始皇大大抱抱了!始皇大大真的又高又帅!他还跟我贴贴了!我爹是秦始皇!我有好听的名字了!智者不入爱河,铁锅炖只大鹅,六国算个什么,我宣布,我嬴明赫要为始皇大大建设美丽大秦国!” 第 3 章 原来,自从方才进了章台宫,赵不喜的意识就开始一点点聚焦,回拢,他刚醒来,就听到系统狂喜到失真的尖叫,“啊啊啊!宿主得到这个时空人间最强者10点善意值,自带1000倍超强效力,宿主身上的毒被解开了!而且宿主你梦想成真了,你现在被扶苏抱回咸阳宫,真的见到秦始皇了!!” 赵不喜没想到自己前脚遭了一场罪,后脚就美梦成真了,一时被这惊天大馅饼砸得晕乎乎的,脑子反倒比往日慢了几分。 他慢吞吞回想着这段时间记忆里发生的一切,“噢,我来到了秦国?是扶苏救的我?怪不得赵国人要给我下药,扶苏这史书上大名鼎鼎的仁善公子,肯定会救一个重病的孩子...不对啊,赵国人又怎么能确定,我一定会被扶苏看到呢..” 正在他魂游天外恍恍惚惚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孩子了,明赫。” 赵不喜突然福至心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丰姿隽朗的面庞。只见此人目如丹凤,眸光幽邃而明亮,通身萦绕着一派气盖苍梧之势,气度矜贵,湛然若神。 赵不喜惊呆了,只一眼,他感应到这便是手握日月的人间王者!这便是他自幼的偶像老祖宗!呜呜呜,老祖宗不但要收养他,还给他起了一个寓意如此美好的名字,我那人美心善的老祖宗啊! 他心间翻来覆去冲荡着浪潮般汹涌的惊喜,甚至来不及思考,几个曾在别的史书上见过的词藻,便自然而然涌入了他的脑海,拿来形容始皇再应景不过了——君龙章凤姿,如天日之表! 想到这里,他又愤懑不平起来,该死的!史书上说尉缭因为得不到重用,就借着相面之说,到处造谣抹黑始皇大大,说什么“他鸷鸟一样的胸膛,豺狼一样的声音”,我呸! 他又悄悄目测了一眼自己离地面的遥远距离,添了一句:老祖宗身高一米九八,实不欺我也! 接着,赵不喜就使尽吃奶的力气,硬撑着强“吻”了嬴政! 系统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宿主,你真把自己当宝宝了吗?!” 赵不喜理直气壮反驳道,“我赢明赫这辈子本来就是没满月的宝宝!哪怕算上上辈子,我赢明赫也只是个刚满两百多个月的宝宝!一个宝宝,想跟几千年前的始皇大大贴贴,是很自然很应当的!” 说完,他开始在心中喜悦疯狂尖叫咆哮,兴奋到不能自已。 他压根想不到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心声就被人听了去。 嬴政听得心头巨震,飞快弯腰捞起扶苏,一手抱上一个孩子,下意识举目朝殿外看去,眼中闪过不解。 既然殿内只有扶苏一个孩子,那道陌生的稚嫩童声又是从何而来?还有,什么始皇大大贴贴...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渐渐晦暗起来,始皇?这是巧合么? 他原本想着,待一统四海后,便召集群臣走个形式,改换名号曰大秦始皇帝。 如今的嬴政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从他四年前独自掌控朝政开始,这位年轻的君王便雄心壮志地驾驭秦国这辆马车,朝着一统六国的梦想驶去。 他要的,不仅仅是打败六国,而是彻底灭掉六国!罢黜他们的君主,废除他们的公卿,将这片饱经战乱五百多年的土地彻底合而为一,使天下之民尽归于秦! 嬴政自信一定可以在十来年间实现这个梦想,届时这般前无古人的功绩,堪称德兼三皇,功盖五帝,若单是一个“皇”或“帝”,怎配与自己并肩而立? 所以究竟是何人,敢狂妄到把他为自己准备的帝号用掉了两个字? 神迹耶?妖邪耶?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向怀中的扶苏,见扶苏也正巴巴地抬头看向自己,眼中闪过恐慌。 看来他定然也听到了。 嬴政以眼神安抚扶苏,示意他先不要开口,再扭头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蒙恬,不动声色试探道,“蒙恬,寡人方才恍惚之间仿佛听见殿外有蛙声,你可曾听见?” 蒙恬一脸茫然,如今已进近初冬,蛙都躲进洞穴藏着了,王上这是...太累所以产生幻觉了? 他斟酌着回道,“回王上,臣除了陛下与长公子之言,未曾听见其他声响。不过为稳妥起见,臣即刻命人去殿外查看...” 嬴政得到想要的答案,便说了声不必,抱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案前。 他决定以静制动,那人既然没有主动出手伤害他们,便不必打草惊蛇激怒对方。 哪知,他刚把扶苏放到地上,再次听到那道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啊啊啊不要啊!始皇大大千万别把我也放下去!我虽然表面上是大学生,但实际上只是个离开幼儿园没久的宝宝,我要始皇抱高高!要霸气的始皇大大一直抱着我...” 扶苏脸色倏地发白,扑上来抱住父王的长腿,身体在隐隐发抖。 将闾上回告诉他,昆仑山有专门吃人的大妖,活了八千岁却声如孩童,当时他并不信,还笑将闾太幼稚。 可现在,他心里很慌。 蒙恬忙关切上前询问,“长公子怎么了?要不要臣去请医士...” 嬴政摆摆手让他下去,摸了摸扶苏的脑袋安抚,便把目光缓缓投向了怀中的襁褓。 是了,他方才疏忽了!这殿中除了扶苏,本就还有另一个孩童... 一个本来绝不可能说话的婴儿。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怀中的婴儿。此刻,这小儿正紧紧抓着他手肘处宽大的衣袍,两只白生生的小手看起来比鸡爪大不了多少,十分孱弱,似乎一捏便能碎成渣。 嬴政露出一抹微笑,轻轻抓住两只作乱的小手手放回去,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抚了抚婴儿的脸颊,像极了一位喜欢逗弄孩子的慈爱父王,声音又轻又温柔, “扶苏,你看!明赫一直在抓寡人的衣袍,许是这孩子有些认生,不喜待在寡人怀中。这样吧,你即刻把他抱回后宫,往后便交给云夫人养吧....”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正激烈地顺着他的话回嘴呢,“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明明最喜欢父王了,明赫不要云夫人养,我只要父王养我!哼,不管谁来,也绝不能把我从始皇大大身边夺走!” 嬴政的眸光更幽邃了,他这回可看得一清二楚,这孩子说了一长串话,可他的嘴型一直在发“咿咿呀呀”! 一个绝不该说话的婴儿说话了,这话还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这意味着什么? 眼下这般场景,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都早吓得魂飞魄散了。 幸好,嬴政不是寻常人。 扶苏这时也明白过来,猛地抬头看向父王,眼中满是惊慌,他捡来的阿弟竟有可能不是人!这么可爱的阿弟,他..会是吃人的大妖么? 见父王再次递来稍安勿躁的眼神,扶苏只好继续一言不发。 嬴政伸手,将再次紧抓自己衣裳扯来扯去的小手握住,声音变得更柔和了,“你这顽皮的小家伙,想来定是饿了。来人,将小公子抱去交给奶姆。” 在一长串不满的抗议童声中,很快有宫女进殿抱走了赵不喜...哦不对,他现在已经改名叫明赫了。 待宫女的身影一消失在殿门,嬴政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沉声命人立传老巫师进宫。 他低下头,看着扶苏那张汇集了自责、恐慌、纠结、困惑的小脸,便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耐心解释道,“扶苏,不必自责,今日你已做得很好,若换做宫中其他孩子,难保不会露出些马脚。” 扶苏满了六岁后,自觉是大孩子了,便不肯再撒娇求父王抱抱。如今日这般屡次被父王抱起来,如果换了往日他会有些害羞。 但今天不一样,父王宽阔的胸膛让他充满了安全感。 他紧紧楼住父王的脖子,轻声解释道,“对不起,父王,我那时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他那么小,又那么可怜..呜呜..不过,不管明赫究竟是什么人,他也并未害过人,对不对父王?别杀他,好吗?” 嬴政倒是赞同道,“放心,寡人不会杀他,习得异术之人也未必是妖邪,说不定有仙人降世助我大秦建功业也未可知。” 扶苏立刻惊喜道,“咦,若真是如此,孩儿岂非就能有个小仙童阿弟了?若他不是妖怪,父王便不会将他送走,对不对?” 嬴政点点头,又安慰了他几句,便让蒙恬派人送扶苏回殿休息,接下来,他难得地没有再争分夺秒批阅奏章,而是坐在案前沉思起来。 他方才判断,对方是习得腹语异术之人,但现在又飞快地否定了这个判断,反倒更倾向于对方来自仙山或妖海。 因为他曾命人搜罗秦国境内有异术的人才,最年轻的也有十来岁,因为习得一门异术是需要领悟和练习的。 而一个出生一两个月的凡人孩童,既无领悟的智力,也无练习的体力。 不管怎样,今晚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通过刚才的试探,他已经得到了五点重要信息: 第一,根据对方释放的善意,他明显感知到这孩子很喜欢自己。基于这一点,他推测对方约摸是仙界之人,大概率不会在咸阳宫乱开杀戒。 据古书记载,仙山神洞之人与世隔绝,大多本性纯良不识人间险恶,故而对人类并无防范之心,而妖邪之物却吸食人间恶念,最是贪婪邪恶。 第二,对方曾在一个名为“幼儿园”的地方修习,如今的身份是大学生。 遗憾的是,嬴政虽对鬼神修仙之事颇有兴趣,亦读过许多历代妖神典故,偏却从未听过诸如“幼儿园”“大学生”这般奇怪的词,一时也没有头绪。 不过,他猜测这两个词大约跟修炼等级有些关系。 第三,目前章台宫能听到这孩子说话的,似乎只有他和扶苏。至于刚才让人抱走孩子,一是为了支开他,二来则是为了试探宫中是否有其他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自信,宫人碰到这种神乎其神之事,很难不露出蛛丝马迹。 第四,据对方言下之意,那位“始皇大大”想来定是自己了。这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果然如他设想的一样,终结这场乱世的是秦国。 那么,此事又引申出他最重要的第五点:那孩童能预知未来之事。 作为君王,他的所思所想自然要比扶苏深远得多,他本性并非嗜血好杀之人,何况,一个能预知未来且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大学生”,若能留在秦国效力,自己岂非如虎添翼? 他暗下决心,只要巫师占出的卦象无碍大秦,他便会以上宾之礼,将此子长长久久地留在秦国。 再者,长子扶苏仁善,一片赤子之心,却毫无防人之心,日后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若他有这样一位神异的“兄弟”陪伴左右,未尝不是好事。 ... 另一边,被抱到后宫的明赫死活不肯喝r,奶姆也是第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慌得手足无措,正待再想寻个其他奶姆来商量,就见长公子走了进来。 原来,扶苏愁眉苦脸走到半路,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明赫,就百般纠结地过来了。 按理说,他本该离这个奇奇怪怪的孩子远一点,反正他已经在父王面前求过情了。 可扶苏不但仁善,还有极强的责任感。比如现在,虽然他坚信父王绝不会滥杀无父无母的弃婴明赫,但会不会杀一个会邪术的明赫呢?那就不好说了。 他觉得既然是自己把明赫带进宫的,就有义务护他周全,哪怕只能护这一晚。至少,明赫到目前为止并未行任何恶事。 一见到扶苏,刚才还一脸怏怏的明赫,就咯咯笑了起来,他激动地扑腾着小短腿,拼命张开两只胖手臂求他抱自己,奶姆在一旁看得都惊呆了,谁家个把月的婴儿动作会这般灵活?简直闻所未闻。 扶苏听着耳中一叠声的“扶苏你终于来了!扶苏你快把我抱起来!快送我去始皇大大那边,我想让大大抱我”,也是头疼不已,他故意板起小脸抱起明赫,边往外走假装教他认人,“小明赫,我是你的长兄扶苏哦,你认识我吗?要做一个懂礼的好孩子哦,记得要喊我阿兄,来,阿—兄...” 哎,赵不喜心道,扶苏既然这么喜欢当哥哥,那就满足他的愿望吧。 于是,扶苏在一连串的“阿兄”聒噪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不过这下他倒不担心了,因为他发现这小家伙不但毫无害人的心思,还很愿意听他的话呢!这便是极好的,往后只要好好教他做人之道,引导他往正道上走,定不会长成个害人精! 夜凉如水,遣散了众人的章台宫内分外宁静,偌大的殿内,只见秦国占卜最强的老巫师郑重收起龟壳,又开始摆弄起一堆蓍草,待占卜结果出来,他激动起身看向嬴政,颤声道, “王上,方才这三卦皆显示,此子乃天外福星,在多番因缘之下降临大秦,且自带天赐福泽!此泽中之水,顺天应时而生,可滋润万物,可化解灾厄,亦可扭转乾坤,助飞龙翱翔九天,乃千年难遇的上上之吉卦,臣恭喜王上喜得仙山麟儿!” 第 4 章 嬴政暗想,此子果然来自仙界,如此甚好。便赞道,“善!” 老巫师上前郑重道,“此事重大,事关秦国国运,望王上勿要声张,以免有心人打福星的主意。” 嬴政颔首,又问道,“大巫,卦中能否算出他究竟来自何处?” 老巫师闻言一顿,抬起宽袖抹去额间密密麻麻的汗珠,脸上现出几分疲态来,黯然摇首道,“王上请恕罪,臣才疏学浅,今日窥得天机已穷尽平生所学,若要一探此子之根源,恐怕要去大荒之门,寻访隐世两千年的巫咸大神...” 在上古传说中,大荒有丰沮玉门,乃人间日月出入之地,此地有一座灵山,住着巫咸、巫即等十位大巫之神,其中又以巫咸为首,以占卜之出神入化著称,能祈福疾、断生死、知未来、延寿命。 后来黄帝与蚩尤混战,巫咸不忍人世间生灵涂炭,便化身巫师降临人间,辅佐五帝造福百姓。 嬴政从前亦盼自己能得到巫咸大神认可,甚至动过派人寻访大神的念头,但难就难在,无人知晓大荒入口究竟在何处。 不过,如今既有福星降临,对方还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孩子,倒也不必舍近求远。 明赫既知晓他日后会一统六国,那么,一统六国之后的事呢? ... 明赫头一回睡了个香甜的整觉,醒来没看到扶苏,索性躺在床上慢慢打算接下来要做的事。 眼下他既然来到了秦国,是一定会奋力为偶像秦始皇提供助力的,虽说就算没有他,秦始皇也能一统六国建立不世之功勋,可秦始皇盛年而逝、秦国二世而亡、嬴氏全族被灭的结局,总归是他和无数后人的意难平。 再说了,秦始皇虽是一代威仪赫赫的雄主,但他终究不是神,按照后世很多史学家的说法,他虽有超出时代的超俗政治眼光和理念,却无法摆脱小农经济时代生产力的桎梏,在大步跨越的过程中,忽视了底层庞大的百姓为供养军队负重而行的艰辛,也无暇顾及六国之民背井离乡的悲愤——故而作为胜利者,他虽有明君之志,却被后世称作暴君。 更令明赫心痛的是,翻遍史书,后世君臣对秦始皇大多有偏见,他们不遗余力地宣传他的“暴虐”之名,却忽视了—— 秦始皇所实现的统一,不仅仅是地域概念上的统一,还实现了“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等包括思想文化、政治制度、货币经济、风俗习惯等方方面面的统一,极大地强化了华夏民族的精神认同感; 秦始皇让“统一”二字成为了刻在历代君王骨子里的梦想,成为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凡后世每陷入割据混乱之时,必有人站出来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为己任,力挽狂澜于天下危难之际,避免了华夏走向欧洲四分五裂的局面; 秦始皇看透王族宗室的寄生本质,为加强秦国中央集权,他以一人渺渺之身,首开先河废除世袭分封制,全面推行郡县制。 既是在向世人表明:他的心中只有国家公器,从无宗族私利; 也是在向天下英才承诺:无论你出生如何,来自何处,只要愿为秦国效力,献出你的真才实学,便能封侯拜爵逆天改命! 所以,家族世代为卑贱隐官的赵高,能以精通律法被他信任。曾为吕不韦效力的李斯,也因政治才能被他重用。连那个到处造谣抹黑他的尉缭,也被他封为军事最高长官——国尉。 试问,在两千年漫长的封建王朝里,还有哪个帝王能像他这样不分封宗族子女?明明是最兢兢业业、最公而无私的帝王,身前身后却一再被人背叛,更被后世抹黑千年.... 明赫越想越悲愤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他发誓:既然来了秦国,就一定要帮始皇大大扫除一切隐患,洗刷黑名,助他成为千秋万载帝王典范! 扶苏刚回到门口,就听到明赫哇哇哇的嚎哭声,忙冲殿内进去抱起他,急道,“你这是怎么了明赫?是饿了吗?阿兄抱你去找奶姆。”边说边抱起明赫奔跑。 明赫这会儿看到扶苏,简直是火上浇油,心头的火苗蹭一下窜得更高了,他挥着小拳头气呼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才不想吃东西!说起来,你扶苏也是个不省心的!净会犯二犯傻惹始皇大大生气,你这混小子,知不知道你爹到底有多爱你啊!你对得起大大对你的期待吗!幸好始皇大大这辈子有了我这个最贴心最聪明的好儿子,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惹他伤心一下下的!要不是你救了我,我都想打你了,气死我了...” 扶苏听完呆呆顿住脚步,几乎是脱口而出,“阿父怎会..” 对上明赫懵懂的眼睛,他猛地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不能露馅,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自言自语道,“阿父怎会这般喜欢你这小家伙,他让我来抱你过去呢...” 明赫一听,登时把扶苏自刎而死之事抛到九霄云外,在心中呐喊道,“啊啊啊啊我宣布,我嬴明赫,从此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马上又能见到我的亲亲父王始皇大大了...” 扶苏悄悄松了一口气,昨夜奶姆说明赫怎么也不肯进食,可急坏了他,不过现在看来,有异术者确实与凡人不同,不吃东西也依然精神十足...算了,先抱他去找父王吧。 他想到方才听到的内容,步伐渐渐沉重,心中愈发有了许多疑惑。 他后来真让父王失望了吗?父王最喜爱的孩子真的是他吗?可昌平君为何说,父王并不喜爱他,因为他的母亲是楚国人..还有,是什么坏人想骗他呢? ... 章台宫里早朝已过,嬴政正在跟昌平君和李斯等人商议国事,扶苏抱着明赫在一旁等着。 明赫也乖巧地没有出声打扰父王,只歪着小脑袋,边欣赏父王的侧脸,边在心头疯狂尖叫,“啊啊啊啊我爹真的好帅!我父王好帅帅!好担心自己配不上父王的盛世美颜,谁能抱我照照镜子啊!史官以后会不会记载‘秦始皇最喜爱的公子明赫是个丑八怪’这种话啊?好怕怕,我也是要形象的嘛...” 系统无语望天:... 扶苏哭笑不得,忙抓过他的小手手帮他转移注意力。 嬴政被吵得头疼,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额间,这傻孩子,恐怕确实半分也不知晓,自己的心事早已泄露在旁人耳中了吧? 若是换做深有城府之人,想来更会小心谨慎地维持神秘形象,达到利用心声异术传递真真假假关键信息、进而操纵秦国国事的目的,哪会这般毫无形象地胡言乱语? 如此也好,小儿赤子之心,倒省却了你来我往的尔虞我诈。 正在侃侃而谈的昌平君察觉到嬴政的动作,停下话头关切道,“王上可是头疼?” 嬴政挥挥手,“寡人无妨,你继续。” 实际上,熊启除了“昌平君”这个爵位,还担任着秦国右丞相之职,只不过他的爵位是昭襄王所赐,人们便照旧以昌平君称之。 说起来,自四年前罢免相国吕不韦后,嬴政便不再设相邦之位,只以左右丞相为相位。 昌平君能以楚国公子的身份得到君主信任,跻身秦国朝堂百官之首,缘由还要从嫪毐叛乱说起。 秦王政九年四月,嬴政在雍城行冠礼,这意味着成年的他要正式全盘接手秦国朝政了。 在仓促得到嫪毐纠结军队朝蕲年宫进攻的消息后,他下令让相国吕不韦、廷尉昌平君、昌文君速速集合人手应对。 那一夜,嬴政在血光剑影中看到一张张贪婪的脸:本该护卫秦王安全的王宫卫尉首领、掌控咸阳军政大权的内史、掌管宫廷内事的中大夫令、掌管弓射武器的左戈... 足足有二三十名朝廷高官。他们领着秦国先君用血和命攒下的国库俸禄,指挥着属于秦王的军队,听着一个假太监的指令,要杀了他! 当吕不韦带着援军姗姗来迟赶来,一直守在嬴政身旁、豁出命护着他的昌平君,已忍着箭伤奋战多时... 后来他查出吕不韦和嫪毐暗中勾结之事,便顺水推舟利索地罢了相,虽不再设相邦之位,但提拔昌平君当了万人之上的右丞相。 君投我以木桃,我报君以琼瑶,向来是他的为君做人之道。 “...故而,臣以为应当继续攻打赵国,趁桓猗去岁斩首十万之余威,彻底击垮赵军之斗志,则灭赵大计指日可待。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正该乘胜追击。”昌平君沉吟着,温声说道。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精光,垂头暗暗权衡一番打定了主意。 果然,嬴政跳过左丞相隗状,直接看向李斯,“李斯,此事你有何想法?” 比起有些迂腐保守的左丞相隗状,他素来更喜欢听取李斯大胆的建议。 李斯闻言,便知道让自己再次崭露头角的机会来了,他也不做惺惺谦虚之态,大大方方上前道,“王上,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桓将军去岁虽斩十万赵军,但归根结底是赵将扈辄无能,而如今秦国直面的敌人是赵将李牧,此人在边境多有奇策,绝非庸碌之辈。臣以为,与其浪费兵力继续与赵国僵持,不如转攻实力最弱的韩国,先灭韩以震慑列国... 明赫滴溜溜把目光投向李斯,只见他身形消瘦,面容清癯,约摸四十多岁,站得倒挺直的。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李斯敏锐地朝他瞥了过来,又迅速挪开眼睛,继续侃侃而谈。 他暗暗吐槽,“看什么看,你这个革命阵营的叛徒!讨厌你!” 然后他开始跟系统你一句我一句骂起胡亥赵高来,比起助纣为虐的李斯,明赫更厌恶胡亥和赵高那两个“纣”,简直坏透到骨子里去了,他们甚至连始皇大大剩下的那些毫无威胁的儿女,都要统统虐杀个精光! 权力一旦掌握在这种冷血变态手里,对世人而言绝对是个灾难,现在既然有他在,绝不会让那两个狗东西得逞! 明赫到现在仍不知道自己的心声尽数被嬴政父子听了去,在他们面前赤诚得连条底裤都没剩下——不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跟系统的对话,别人倒是听不见。 扶苏诧异看向父王,嬴政压下心中震惊,眸中迅速划过一道厉色,下一秒便转瞬即逝,暗道,莫非李斯..与吕不韦余孽暗中有所往来? 昌平君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斯,微微一笑,“世人皆知李廷尉儒法皆通,却未料到,廷尉于兵法之事也颇有见解。只不过,本相的看法正好与你相左,韩国不过区区弹丸小国,强秦若先灭韩,难保有人以为以强胜弱,难显秦军之威势,亦难震慑山东列国。何况韩地多山,土地贫瘠,所出产五谷不过只有菽麦罢了,远比不上赵国遍地沃野,于秦助力实在不大。” 他顿了顿,又提醒道,“再者,李廷尉莫要忘了,当年昭襄王采纳范雎丞相的建议,将出兵豫东伐魏的作战路线,改为进军豫北晋南伐赵的作战方针,自此,秦军开始将主力部署在河东河内一带,屡次与赵国开战,王上承继祖宗之伐赵大业,岂可半途而废?” 李斯也露出微笑,毫不畏惧地看向昌平君。 说起来,他这人既圆滑,又精明。圆滑之处表现在,大多数时候他很乐意奉承上级于无形之间,纵是政见不同,也绝不做正面硬刚的勇士。 而精明之处却在于,凭着与生俱来敏锐的政客直觉,他十分擅长揣摩君王的心思。而为了迎合君王的意志,他可以抛弃一切原则,也无惧得罪任何人——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清醒地明白,放眼整个咸阳宫,唯有秦王才是自己要攀附的大树,其余人等不过跟他一样,只是区区攀附大树的藤蔓罢了。 于是,接下来李斯一脸浩然正气地开口了,“昌平君所言差矣!乱世之中,胜者为王,若不能根据实际形势及时调整战略,岂非只能停在原地任人宰割?秦国要的是最后成功的结果,至于这过程之中,采用了何种行军路线和作战方略,实在是微不足道哉!若说非要秉承祖宗之法,那孝公当年又何必费尽周章助商君变法?我与君皆知,因为那是强国之法!此事正说明,为了达到目的,世间万事皆可变化!” “再者,便是秦国先君也在不停变化策略,今日伐魏,明日攻韩,过两日又与韩魏结盟攻楚,这是为何?天下熙熙皆为利驱耳!韩地虽贫瘠,却处于豫西通道之上,是去往山东各国最短的线路,此通道亦是兵家必争之地,君如何能说得韩无用?对王上而言,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土地是无用的!能先得赵地固然好,可如今李牧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继续与赵国纠缠,只会浪费秦军统一中原的时间。” 嬴政微微颔首,其实他今日抛出这个问题,便有将一部分秦军从赵地召回之意,据今日传回的前线急报来看,战事对秦军极为不利,胶着的时间越久,对秦军的士气打击便越大。 可放眼朝堂文武,能第一时间支持他改弦更张的,恐怕只有急于讨好他以冀站稳脚跟的李斯。 他颇有深意地赞道,“李斯之才识和胆量,一直很让寡人欣赏。” 李斯立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笑容,忙不迭道,“多谢王上谬赞!臣本是尘间一砂砾,幸得王上慧眼捡拾打磨,让臣得有今日之造化。” 左丞相隗状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李斯,此人一向谨慎,心机之深堪称步步为营,没想到他今日竟会公然跟昌平君唱反调。 昌平君面上似乎毫不在意被下属驳了面子,只抚掌笑道,“李廷尉果然口才过人,怪不得当年能得文信侯慧眼识珠,一路从舍人做到郎官,如今又得王上赏识,真乃大秦之福也。” 李斯心头立时一颤,下意识小心朝嬴政看去。文信侯,是一道隔在他和王上之间,也许永远也不会被填上的沟堑,熊启这厮其心可诛! 嬴政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倒也没接话,李斯松了一口气,暗暗把昌平君拉入心头藏好的待报复名单。 这时,明赫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嬴政耳中响起,“啧啧啧,这昌平君看起来如此温文尔雅,没想到还怪会诛心的咧,嘿嘿!他明知始皇大大对吕不韦的微妙态度,还故意提李斯的工作黑历史来扎他的心,哈哈哈哈,李斯真是个苦逼的二手打工人!不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这么有才华,竟然连打仗之法都懂,啧啧,怪不得我家大大重用了他一辈子..呸呸,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嬴政负手而立,用极度平静的表情掩饰了内心的不平静。 依明赫所言,李斯似乎并未跟吕不韦余孽勾结,那么,他后来究竟是做了何事,令这孩子这般不喜? 这时,稚嫩的声音再次带着疑惑响起,“咦,昌平君自称‘本相’,难道他现在是丞相?可我怎么记得除了吕不韦,始皇在位期间好像只有隗状、王绾、冯去疾和李斯当过丞相..奇怪,难道是史书记错了?还是说,始皇大大根本就不喜欢昌平君,故意把他的记录抹去了?咦,不对,除了嫪毐之乱那个错误的记录,我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昌平君这个名字,让我想想在哪里呢..” 嬴政倏地眯起了眼睛。 第 5 章 扶苏听得亦是一头雾水,父王向来信重昌平君,怎会故意将他在秦为相的记录抹去?他伸手轻轻戳了戳明赫的小脸墩,你这小淘气,整天就会胡乱猜测! 但凡换个时机,明赫都要趁机碰瓷嚎哭吸引嬴政来抱他,不过眼下他倒顾不上这个,正翻来覆去念叨回想着“昌平君”这个名字呢——万一这个名字是出现在跟赵高合谋的环节,他一定要提前帮始皇大大除去这个祸害! 想到这里,他又暗恨自己从前读史书不够认真,只把关于秦始皇的功绩部分背得滚瓜烂熟,其他人的生平事迹却大多读个囫囵吞枣。 能记得昌平君这个在史书上近乎透明的名字,还是因为史学家发现新证据,推翻了太史公那段记载,毕竟这种事着实不常见,他才返回去多读了几遍。 原来,在嫪毐发动蕲年宫政变那晚,史记上是这么记载的: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按这句话理解,当时的秦相是昌平君。但史学家们根据后世出土的秦朝铭文和诏书,推翻了这个谬误。 因为,嫪毐政变发生于秦王政九年,不管是史书还是后世出土文物,都清楚地指向同一个证据:秦王政元年到秦王政十年间,秦国的相国都是吕不韦。 而在秦始皇废除相邦制、改用左右丞相制之前,秦国的相国都只由一人担当。再结合韩魏等国的史料来看,当时秦王政年幼,秦国由吕不韦独掌大权,他也绝不可能再设置一位相国来与自己分权。 所以,史学家们认为这句话的谬误之处,或是后人誊抄过程中少写了一个顿号,它的原意本该是: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想到这里,明赫再次在脑海中搜寻起来,到底还有哪件事提到过昌平君呢? 系统忙提醒道,“宿主可以从商城购买史书大全哦!不过要2000点善意值…” 明赫略一盘算,果断决绝,“那可不行,我的善意值要留给始皇大大换东西的,不可能浪费在别人身上,再说了,万一昌平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过段时间就被大大贬出咸阳,我岂不是亏大...” 话还没说完,脑中顿时一道亮光闪过,他猛地想了起来。 不过似乎确实是明赫多心了,因为记忆里关于昌平君的记载同样平平无奇,对秦始皇并没有没什么威胁。 他顿时意兴阑珊,在心头嘀咕着,“嗐,让我白担心一场,昌平君确实没折腾过什么幺蛾子,他被始皇大大赶出咸阳八成是工作能力不行吧?嘿,就看现在吧,他竟然连个李斯都辩论不赢,大大这种卷王怎可能一直重用他...” 扶苏猛地打了个哆嗦,抱着襁褓的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连正在针锋相对的昌平君和李斯都有所察觉,双双停下看向扶苏。 明赫感受着他隔着襁褓抖个不停的双手,暗道,“扶苏这是咋了?他很冷么?唉,这才刚入冬呢,才站这么会儿工夫..这孩子体质也太差了,我以后得多带他跑跑步..” 嬴政不动声色上前一手接过明赫,一手摸了摸扶苏的额头,“寡人听说,你昨夜哄明赫入睡哄到了三更,想来有些困乏了。蒙恬,你送扶苏回去歇息吧,今日的功课也免了。” 不过是句托词罢了,扶苏向来是稳妥的孩子,眼下他定因明赫所言昌平君会被贬黜一事失了分寸,毕竟他对昌平君感情深厚,倒也不必非要留在此处如坐针毡。 再者,他虽深信天道酬勤之道,譬如宫里凡是年满四岁的公子公主,每日都要学读书识字之道。但扶苏丧母后意志消沉,两月里就病了两三场,他便特意吩咐太傅近日少给扶苏布置功课。在儿女们的健康和才学之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虽然他并不知晓,自己精心爱护的这些孩子,会在二十多年后被他们的亲兄弟屠杀殆尽。 扶苏顺水推舟轻轻道了一声,“谢父王,那儿臣先回宫歇息了。” 又踮起脚朝明赫挥了挥手,柔声道,“阿弟要乖乖的哦,阿兄晚点再来跟你玩。” 说完,他甚至没有勇气看一眼昌平君,就愁眉苦脸地跟着蒙恬走出了殿门,昌平君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掩饰心头疑云。 明赫看着他消失在殿前的背景,嘀嘀咕咕道,“快去吧快去吧,虽然你昨晚并没有哄我哄到半夜三更,但这个锅我还是背了吧,大大肯定担心你太冷了,找借口催你回去添衣服呢。唉,他对你的爱这么深,如果知道你自杀该有多伤心啊呜呜呜...” 明赫越想越难过,瘪了瘪小嘴无声地哭泣,眼泪一颗一颗流了下来。 已经离开章台宫的扶苏自然没听到自己的悲剧人生,可抱着明赫的嬴政听见了。 一阵巨恸伴随着数不清的疑惑涌上心头,剧烈冲击着他的理智,他稳下心神飞快推断——扶苏纯孝,敬父母为天,从骨子里认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绝不会做主动了断性命这种蠢事,这意味着,他必是受人胁迫而死! 因为他自信,自己就算晚年再愤怒、再昏聩,也绝不会逼死自己的儿女。 那么,究竟是何人胆敢绕过他这个君王,去害身为储君的长公子扶苏? 他目光沉沉,瞬间想到了昌平君,会是他么?不然自己为何要将他逐出咸阳?扶苏一向信他敬他毫无防备,昌平君若想害扶苏,机会足够多... 下一瞬,嬴政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不,扶苏的母族是楚国,不管华阳夫人还是昌平君,都只会盼着扶苏好好活着,成为下一任秦国君主。 再者,若自己查实确是昌平君害了扶苏,岂会让他有机会活着离开咸阳? 一时心念急转,脑中不断涌出新的人选,又不断否定,不过片息之间,久得像过了一年半载... 他强行收回心神,伸出修长的手指,为明赫揩去颊边的泪珠,微笑道,“寡人的明赫这是怎么了,是舍不得你阿兄离开么?” 明赫泪眼朦胧看向他,眼泪掉得更多了,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嬴政见他为自己父子的生死离别悲痛到如此地步,倒多了几分耐心,轻轻抱着襁褓哄着,看得三位大臣目瞪口呆。 昌平君虽猜到扶苏定能说服大王收下这孩子,但没想到大王竟似很喜爱这孩子,世上莫非真有阴差阳错之缘? 想到这里,他垂眸掩住了眼中的光芒。 李斯则一脸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起来一脸慈祥。 老好人隗状左看右看没人搭腔,便硬着头皮提醒道,“王上,老臣家中有小孙,故而粗略懂上几分养儿之法,这位小公子约摸刚满月,并不识得人,想来他哭是因为饿了。” 嬴政先前听宫人回禀这孩子不肯喝r,纵是挤出来放在碗里也不肯喝,倒猜测他身为天外福星,大约不用跟凡人一般进食。 不过,他仍是柔声问道,“明赫是饿了吗?若是想进食,就眨一眨左眼给父王看好不好?” 李斯看着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 明赫一听,急忙停下哭泣,拼命睁大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给父王看,生怕他要喊人把自己抱去喝奶。 嬴政点点头,“好,明赫既然不饿,就不必进食。” 隗状忍无可忍,又提醒道,“王上啊,一个月的孩童其实不能完全算是个人,由于婴童压根听不懂人话,与他们交谈仿若是对牛弹琴...” 明赫一听怒了,努力撑起身子,探头看向隗状,口中念念有词骂道,“你才不是人,你才是牛!你这愚昧的老黄牛!” 隗状见这婴孩玉雪可爱,正朝自己咿咿呀呀地喊着,一颗喜爱抱孙的心顿时又蠢蠢欲动,忙舔着脸问道,“王上,欸,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甚是可爱,老臣见他朝我嬉笑不止,想来他是想让老臣抱上一抱...” 明赫猛地缩回嬴政怀中,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后怕不已,这自作多情的老黄牛,休想将我从大大怀中要走! 嬴政没搭理隗状的痴心妄想,轻笑一声,小心将明赫转过身,面朝他们举了起来,笑道,“寡人倒忘了跟众卿介绍,这是寡人昨日收养的小儿,起名明赫,按排行是我大秦九公子。” 昌平君闻言,笑着将昨日扶苏捡到明赫之事,大致给另外二人说了一下,又贺道,“王上宅心仁厚,明赫这孩子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臣在此恭喜王上喜得麟儿!” 嬴政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隗状正要跟着祝贺几句,哪知李斯上前一步,神情激动地扯下腰间玉佩,毕恭毕敬举过头顶,满脸堆笑道, “原来这俊秀机灵的小公子是王上的九公子,怪不得方才臣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这公子福气丰沛!臣今日亲眼得见王上父子尽享天伦,实乃三生有幸!这块玉佩,乃臣几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一位世外高人所赠,数次为臣化解意外,想必是有些灵气在其间的,臣愿赠于九公子以护他平安喜乐,望王上不嫌臣粗鄙,代九公子收下此玉。” 隗状目瞪口呆看向李斯,不是,李斯你这...这马屁拍得也太明显了吧,不过是王上突发奇想认下的公子,至于么? 想到这里他又暗暗有些后悔,甭管是不是亲生的,王上既然特意给他们介绍了,自己便该早些取下玉佩送给这孩子,在王上心中也能得个“为人赤诚”的评价不是? 昌平君似笑非笑看着李斯,目中颇有深意。 嬴政倒真的有些高兴,人家福星崽不远万里从仙界来到大秦,此刻大秦臣子们若人人都没个表示,岂不有些失礼?便命人收下那块莹润的玉佩,也不怪他喜欢用李斯,人家确实会来事。 这时,明赫正在吐槽李斯是马屁精,脑中突然传来系统的声音,“咦,恭喜宿主,得到李斯10点善意值!” 明赫一惊,“什么,他不是在日常拍马屁吗?怎么可能对我真有善意值!” 系统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呀,反正就是有了。” 殊不知,此时的李斯颇有几分捷足先登的暗暗得意。 他也是楚国人,但出身远不如昌平君显贵,年轻时不过在老家上蔡郡,当个文书杂务小吏养家糊口,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 直到他一次无意间在打扫郡里的粮仓时,发现一只偷吃的硕鼠,长得又肥又胖,看到人来竟然也丝毫不惊慌,大摇大摆留在原地继续掏着麻袋里的粟米,全然不像平日在厕间吃脏污的老鼠那般胆小。 这一幕给他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老鼠的处境,岂不跟人的处境一般无二?人这一生能活成什么境地,全看你处于厕中还是仓中。 一辈子守着上蔡小郡,与厕中之鼠何异? 从那以后,他决然辞去小吏的工作,一边自学法家之术,一边前往赵国拜大儒荀卿为师,学帝王治国之道。 学成拜别荀卿后,他只身前往野心与实力最盛的秦国,渴盼游说秦王任自己为客卿,哪知他抵达秦国后,正巧遇上庄襄王嬴异人薨逝,此时朝政大权皆在国相吕不韦手中,他只好求到吕不韦门下,做了对方府中一位舍人。 四年前,正在帮秦国修建沟渠的郑国被揭穿间谍身份,秦国宗室大臣纷纷劝秦王驱逐列国客卿,以免养虎为患,于是随着一道驱逐诏书的发布,他想在秦国追求功名利禄的希望被砸了个粉碎。 他不甘心,昔日商君能被秦国接纳,张仪能被秦国接纳,范雎能被秦国接纳,他李斯为什么要被驱逐出境!他愤然写下一道劝秦王不要驱逐客卿的谏书递进秦宫,茫茫然离去。 没想到,正是这道谏书让自己意外得到秦王的赏识与重用,一夜之间从惶惶如丧家之犬,变成官位仅次于左右丞相的秦国廷尉,堪称飞黄腾达! 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功名利禄,也无比感激自己生逢其时、得遇明主,时时不忘揣摩王上的所思所想,力图能在第一时间为君王出谋划策。 正因为如此,今日他才能迅速通过王上的举动,窥见一层众人看不穿的涵义——王上非常重视这个收养的孩子。 因为,王上素来君威甚重,喜怒不形于色,更从未在这议政的章台宫,当着群臣的面抱过任何小儿,还露出那般慈爱的神色。 他在暗暗揣测这孩子真实身份的同时,也绝不会错过任何结下善缘的时机。 只要是王上喜欢的,他总不吝惜付出格外的善意去投其所好,因为他没有根基,没有同党,有的只是君王的信任。想要在秦国朝堂稳稳扎下根来,就要永远跟秦王站在同一条战线,喜秦王之所喜,恶秦王之所恶,做一个彻彻底底忠诚的纯臣。 想到这里,李斯心情极好地微微扬起唇角,世人多愚昧,岂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话音未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稚嫩之音,“唉,没想到李斯竟然能把马屁拍得这么真心实意,算了,大不了以后父王要杀他的时候,我为他说个情吧...” 李斯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忙悄悄往四处迅速看了看,并未看到有什么孩子,想到这来历不明的声音和此人所言,心头的恐惧霎时更深了,忍不住又抬头悄悄看向嬴政。 这时,蒙恬面色凝重走进来,径直来到嬴政身边,附身低语了一番。 嬴政听完,面上竟罕见露出欣喜之意,“哦,他今日已到了咸阳?速派人迎进宫来!” 第 6 章 说完,嬴政看向昌平君几人,“攻韩伐赵之事暂且议到此处,尔等先下去吧。” 李斯心头一凛,世间能得王上如此看重之人,莫非...是他? 果然,下一瞬他便听见嬴政说道,“韩非已抵达咸阳,寡人今夜将在六英宫设下筵席款待,此事交由李斯操办。” 李斯只觉一个惊天响雷在头顶炸起,早将方才那声童音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的“是他,真的是他,王上果然很器重他...”,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恭声道,“臣遵命。” 明赫同样大吃一惊,惊呼道,“什么!韩非现在还没被李斯毒死?这可太好了,我正好看看父王的白月光究竟长啥样。” 正在慢慢往殿外走的李斯身形微微一顿,心念急转间,倒也凭借一身演技,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待来到殿外他才惊觉后背早已湿透,藏在宽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今日种种,究竟是奇遇,还是王上寻来异术之士的试探? 殿内,嬴政的目光亦是一沉,直接跳过白月光这个新词汇,思忖起话中的重点信息——后来李斯竟杀了韩非? 不,李斯此人心思深沉,行事稳妥,事事以君王之令马首是瞻,绝不会擅断专行暗中毒杀韩非。 他垂下眼眸,注视着明赫那双清澈的眼睛,似在自言自语般问道,“可若是寡人下的命令呢?” 明赫张大嘴巴,心中疑惑不已,“啊?大大在说什么?他下了什么命令?我知道了!我家大大好可怜,肯定是熬夜加班累糊涂了…” 嬴政含笑轻轻为明赫擦去唇边流下的口水,心中已有了判断,他不知情,看来自己当时并未颁诏令以布告天下杀韩非。 但李斯亦绝不会私自谋杀韩王派来的使者韩非,想来是自己给李斯下达了秘密指令——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自己下此狠手? 莫非,韩非此番前来,拒绝了自己有心留他在秦国效力的邀约?不,就算如此,自己也并非动辄嗜杀之人,除非,有人在一旁挑拨浇火…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着李斯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死,李斯施得好一手借刀杀人之计! 到了此时,方才听闻韩非抵达咸阳的欢喜,已随之渐渐沉落了下去,他轻轻揉了揉明赫的小脸,继续自言自语道,“不过,如此倒也算不上错。一柄利刃,若不能为寡人所用,自然也不能落到旁人手里,你说对不对,小家伙?” 明赫也努力举起小手,摸了摸嬴政的下巴,暗道,“可怜的始皇大大,竟孤单到要跟一个小奶娃讨论事情,呜呜呜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不过,他这话到底指代的是什么呢?哎,不知道古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倒觉得,一柄利刃也有许多种用法,如果这种方法不行,就换种方法呗,比如利刃杀人不好使,就用它来砍柴呗...” 嬴政温柔刮了刮他的小额头,目光渐渐幽微起来。 ... 一身紫衣华袍的韩非缓缓上殿,面色端肃,揖拜道,“外..外臣韩..非,拜..拜见秦..王。” 没想到,这位写下《五蠹》《说林》等绝世名篇的韩非子,竟有口吃之疾。 嬴政并未介怀,疾步来到他身旁,感慨道,“先生不必多礼。寡人年幼之时有幸拜读先生之书,惊为天人,恨不能飞身拜于先生门下,今日能见先生一面,此生足矣!” 韩非起身致谢道,“秦王..过..过奖了。” 他看了一眼嬴政怀中的襁褓,暗叹一声,秦国实力傲视群雄,这位秦王抱着稚子迎见外使,无非是想给他个下马威。 这样想着,他觉得肩上的重任愈发沉了几分。 明赫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看着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原来他就是韩非。 眼前的韩非,既不是历史书上不修边幅、眼神涣散的中年落魄男,也不是后世动漫中俊美无双、桀骜不驯的翩翩少年郎。 只见他头戴冠玉,面容白皙儒雅,蓄着美髯,身材修长,举手投足之间风姿秀逸,气度跟昌平君颇有几分相似,到底是自幼在金银珠器堆中浸染的王族贵公子。 明赫快速回想了一下,韩非出生于公元前280年,眼下是公元前233年,都快五十岁了呢,怪不得始皇大大见到偶像要称上一句“先生”。 他盯着韩非的脸,跟系统连连感叹,果然不管在什么时代,锦衣玉食不事生产的上层阶级,看起来都不显老啊,金钱不是万能的,但它是千能的,所以要努力给始皇大大攒钱! 嬴政看着韩非,神采奕奕笑道,“先生今日来我秦国,可是心怀良禽择木而栖之意?若先生果有此意,寡人不胜欢喜,愿以先生为秦国之左丞相...” 韩非忙打断秦王的自作多情,“不..不是,外..臣今日..前来,是为..劝秦王存..存韩...” 明赫听得一阵头疼,怪不得韩非有治世之大才,却不得韩王重用,撇开其他原因不谈,就这样一个说话结巴的人,确实不太适合当动不动就要舌战群儒的文臣啊...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嬴政,见他面上倒是毫无不耐烦之意,顿时起了宠爹之心——如果不是因为始皇大大崇拜韩非,韩王也绝不会派他来秦国求情啊。 询问系统后,他拿出2点善意值在商城买了一个“金玉良言”道具,可以让人尽情大抒己见、口若悬河而不卡顿。 系统悄悄把道具无形扔进韩非身体后,明赫在心中嘀咕道,“看在你是我父王偶像的份上,才帮你这一次,好好珍惜这三天说话的机会吧韩非!” 嬴政听完,眼中闪过疑惑,“三天说话的机会”是何意? 下一秒,韩非的话为他解了惑,只见他突然不再口吃,滔滔不绝道,“吾王对秦王敬慕之至,特遣外臣送来金银美玉两车,彩绢五千匹,青铜鉴鼎一对...请秦王勿信他人挑拨之言,自当年伊阙之战,白起将军杀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人后,韩国已彻底沦为秦国之附属,不但对秦国纳贡,一举一动亦唯秦国马首是瞻,如此一来,韩国虽有国之名,实质不过是秦国一个县地罢了...” “秦国若留存韩国,则韩国会世世甘当秦国藩国,岁岁纳贡不断;秦王若执意要转而伐韩,则韩国必兴起反抗,届时必联魏联赵共同攻秦...鹬蚌相争,最后隔岸观火的楚齐两国反倒得了实惠...” 韩非说着说着,突然激动地停下了话头,不对啊,自己多年饱为口吃之疾所苦,寻遍列国名医亦无济于事,今日怎会...不药而愈? 怪哉! 嬴政瞥了一眼正在吐泡泡玩的明赫,原来如此。 他也不急着接韩非的话,静静看了韩非一瞬,突然又笑道,“秦灭六国乃上天之意,我大秦这咸阳宫便是龙兴之处,潜龙兴焉,岂可以区区人力阻断?此中玄妙,想必先生进宫片刻已有所领悟。先生与其逆势而为,不如与寡人携手,共成千秋大业。” 说着,便自纁裳宽袍之间伸出一只手来亲自邀约。 韩非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背后升起,听秦王的意思,自己的口疾突然痊愈,竟是源于咸阳宫的龙气? 不,世间绝不会有如此玄而又玄之事!他不断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巧合罢了,上天岂会如此厚待秦国? 他索性撇开了眼睛,不去看嬴政那双优雅矫健的手。 明赫被偶像这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额,原来始皇大大真的很迷信呐!天哪,这件事竟然能被他解释成龙气,怪不得他后来病重了不去寻名医,反而到处派人找仙药,被人骗来骗去,我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他不再迷信鬼神之事...” 嬴政又得到两个信息:自己以后约摸是病逝的;其他人根本找不到仙药。 嗯,眼下年富力壮的嬴政对仙药还没什么兴趣,但他相信世上确乎是有仙药的,毕竟明赫能让韩非的口疾不治而愈呢。 如果明赫也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哀嚎一声“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嬴政见韩非不搭理自己,倒也不恼,收回手掌淡笑道,“不过,秦国之龙气只能为先生救急一时,多则两三日,少则半日,先生之隐疾便会再次发作。若想长久解决隐患,兴许要一直待在咸阳...” 韩非见秦王竟有趁机要挟自己留秦之意,几乎是脱口而出拒绝道,“多谢秦王好意,但吾绝非为一己之私利而背弃韩国之人!” 嬴政缓缓收起笑容,傲然而立,“是么?恐怕先生有所不知,这天下之隐疾,亦只有秦国能根除,这便是上天赋予我大秦的使命!藩国?待一统中原,寡人连嬴氏亲族都不想分封,何况外姓之王族?” 韩非闻言一愣,脱口而出道,“秦王之意是...” 嬴政淡然看着他,“先生是聪明人,自能猜到寡人之意,秦国不养闲人。” 韩非怔怔愣在原地,他接到韩王安安排的任务后,精心准备了一大堆腹稿,又听闻当年与自己同师荀卿的李斯如今已是秦国廷尉,此人口才过人心思深沉,他担心与对方辩论之时,自己这口疾会吃大亏,还特意写了足足装下半车的策论拖来秦国,以期借此说服秦王,给韩国一丝残喘之机。 可现在,他的口疾突然好了,李斯亦并未在场,本是他说服秦王的最好时机,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眼前这位年轻的秦王,刚才在隐晦地暗示他:他若统一六国,将不再行分封制。 不只是不想分封韩国、魏国等六国之王室宗亲,亦不想分封自己的儿女宗亲。 兴许,秦王会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但总归是要为国家做事的,而非仅凭嬴氏子孙的姓氏,便能高枕无忧。 自夏启施行家天下以来,数千年间,哪一个君王不想为自己的宗族谋取私利?哪一个君王不分封自己的儿女? 他虽是韩国公子,亦有先王赐封的封地食邑,可他并不心安理得认为这是自己该得的。 这世间的土地食物是有限的,因出生而白白获得土地食物的人越多,因出生而要挨冻受饿的人也越多。 偏偏,前者一人富拥千百亩良田,后者一家贫无半尺立锥之地。 而秦王嬴政却要彻底打破这传统,如此一来,那些归于闲散勋贵名下的土地、奴仆,便能发给那些为国建功立业之人,国家岂能不强大? 虽然秦国的军功爵位制并非没有弊端,但韩非此时已无暇顾及,他胸膛间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不息,自年少时起,他便憧憬着能遇到这样一位执政理念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君王。 没想到蹉跎半生,在即将知天命之年,他竟真的遇到了这样的君王。 可偏偏,这个王不是他韩非的韩国之王,而是一心想灭韩的秦王! 天道残忍至此,呜呼哀哉! 嬴政又诚挚道,“寡人还记得,先生当年在《难势》一篇提出,‘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亦记得先生说过,‘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法不阿贵,何其高瞻远瞩!韩王庸碌,绝非明智之君,放眼天下,只有寡人的大秦能与先生一道,圆‘君无为,法不无为’之梦!” 韩非这回没有再辩驳,只抬首复杂看向嬴政,眸中神色变幻。 明赫激动嚷道,“韩非别守着那个蠢货韩王了,快答应我家大大留下来吧,我们共建和谐法制秦国!” 嬴政轻轻拨了拨他的小脸,倒是个爱操心的小崽。 但这份对怀中稚子的慈爱,在他再次将目光转向韩非时已稍纵即逝,再看不出半分端倪。转变不过瞬息之间,落在韩非眼里的,依然是那位渊渟岳峙的强秦之主。 只听他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第 7 章 韩非缓缓抬眼与嬴政对视,心头因对方欲“废分封”带来的震惊激动久久未平息,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蛊惑着他—— 去吧,去投奔秦王,他才是你寻觅多年不得的明君!放眼当今天下,只有在秦国的朝堂,你才可以尽情施展满腔抱负,不必担心小人进谗言,无须担忧君王朝三暮四,去吧... 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激烈反抗着:不,你韩非生是韩国之人,死是韩国之魂,绝不可为敌国而谋! 两道声音激烈地交战着,辩驳着,良久,在嬴政期待的目光中,韩非缓缓移开视线,掩下心间的万分豪情与千般遗憾,抬袖揖拜道,“韩非多谢秦王赏识之美意!只是外臣心有所系,实难割舍,故而无法应允此事,请秦王见谅。” 嬴政心道,果然如此,看来明赫心声所言“李斯杀了韩非”一事,确实是应合在此处了——想必自己深知韩非有治世辅君之大才,偏又对他求而不得,自不愿他为别国所用,才会在李斯的怂恿下怒而杀了他。 而现在面临同样的处境,相同的选择也摆在了他的面前:是杀之以除后患?还是放虎归韩国? 可这两个选项他都不想要。杀了韩非他会后悔,放走韩非亦会后悔。 明赫已经挥着小拳头,喋喋不休骂了起来,“韩非你这犟驴,非要把自己作死才高兴吗?啊对,你们古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讲究个忠贞死节,可一个昏庸无能又压根不听你劝谏的韩王,哪里就值得你誓死效忠了,啊?气死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满腹经纶,却不愿为百姓做点实事,心心念念的都是王族利益,秦统一六国是历史车轮的必然选择,到那时,韩国百姓不也就变成秦国百姓了吗?搞不懂你非要一意孤行守着个韩王做什么...” 嬴政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了决断,轻轻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你可真是父王的小福星呐。 他要选第三个也许本不存在的选项:激韩非,让他心甘情愿留在秦国效力。 想到这里,他淡淡开口,“如此说来,倒是寡人错看先生了。” 韩非再次拒绝秦王抛出的橄榄枝,心中本有些忐忑,担心对方不悦之下,本就无望的存韩一事彻底失去转机,哪知秦王并未气恼,眼下这莫名其妙的话,倒真让他有些疑惑了,不由反问道,“外臣愚钝,不知秦王此话何解?” 嬴政瞥了他一眼,摇头叹道,“寡人昔年读先生之书,见字字句句皆是治国、利民、除奸之良计,透过先生的高论,寡人仿佛看见一位忧国忧民、不畏权贵的圣人,故日夜莫不盼与先生促膝长谈。哪知今日一见,方知先生洋洋洒洒之策论,并非肺腑之言...” 韩非颤抖着伸出手,一张白皙俊脸早已涨得通红,秦王这一番话,不啻于当面指责他沽名钓誉、言不由衷! 这是在当面打他的脸、侮辱他的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非颤声怒斥道,“秦王实在欺人太甚!《五蠹》等书一字一句皆吾椎心泣血所成,绝无半句口是心非、危言耸听之言,君乃一国之君,岂可因我拒奔咸阳,便污蔑于我之人格...” 嬴政闻言,冷声抬高了声调,“是么?韩非,那寡人问你!尔心所系之人,究竟是天下万民,还是韩国君王?你一心留在韩国,是想以毕生所学造福韩地百姓,还是为效忠韩王甘为一枚弃子?这四海普天之民,可有一人因你韩子的高谈阔论而获益?待秦军铁蹄踏平韩都之日,你又能凭腹中才学救下几人?你既救不了韩国之民,又不肯救天下之民,何其可悲!” 韩非愣住了,面上愤怒的红潮已渐渐消去,此时虽有心辩驳,却又觉得对方所言,竟似字字皆有理。 是啊,他坚持不离韩入仕,是想将一身本领施展在韩国的土地上,秉承“法者,治之端”的原则,创建一个律法严明、贵族犯法与民同罪、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的社会,为天下庶民求得几分公平,可他留在韩国数十年蹉跎岁月,又何曾有机会真正为百姓做分毫益事? 一时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不,并非如此... “寡人原以为,你韩非心怀天下苍生,渴望辅佐明君共创法制治世,却不知你的志向仅仅是守护一个腐烂不堪的韩国王族罢了!早知如此,寡人又何必见你?” 韩非颤抖着唇,面色愈发苍白。 “蒙恬,派人送韩子回驿馆歇息!” 韩非恍恍惚惚跟着蒙恬出了章台宫,甚至忘了跟嬴政拜别。 明赫伸长脖子看着韩非踉踉跄跄的背影,心中有些遗憾又有些高兴,暗道,“哎呀,没想到大大竟然会跟偶像翻脸,不过这样也好,爱之愈深恨才愈切,大大现在既然已经对韩非失望了,应该无所谓他留不留在秦国了吧?正好韩非能捡条命回去...” 嬴政轻轻将他重新捉回怀里,转身回到案前,命宫人将今日的奏章呈上来。 一时章台宫热闹起来,十来个宫人热火朝天地将一摞摞竹简抱到案桌前,又有一名宫人上前研好墨,嬴政跪坐于案前,左手抱崽,右手执笔,慢慢批起奏章来。 由于怀中多了个小累赘,他便吩咐一名宦者立在一旁专门取放奏章。 殿内宫人无不暗暗心惊,原以为王上抱这孩童接见韩使已是额外的恩宠,没想到竟连批阅奏章都舍不得将人放下... 不少人顿时暗暗收起对明赫的轻视之心,原以为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就算得了长公子青眼而被王上开恩收养下来,也不过是给长公子当捧哏的小角色,没想到,王上竟这般重视新得的九公子! 只有蒙恬却隐隐有些不安。 蒙氏以武起家,家中儿孙人人皆要习武练剑习兵法,进宫后,王上命他私下教扶苏些兵法之术,蒙恬之父蒙武得知后很是欢喜。 当今秦国朝堂上,最得王上重用的武将有王、蒙两家,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未必没有暗暗较着劲。 原本,他们两家三代内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比谁差,谁也越不过谁去。 王氏有王翦老将军坐镇,蒙氏有上将军蒙骜挑梁,皆是朝中武将的中流砥柱。 王翦之子王贲的武学兵法天赋,虽说胜过蒙恬的父亲蒙武,但这一局,蒙氏靠出色孙辈的数量扭转过来了,蒙恬和其弟蒙毅文武双全,而王贲的儿子之中,只有王离算佼佼者。 可这个微妙的平衡,在七年前被打破了:蒙骜攻打汲城时不慎中箭而亡,蒙氏痛失家主。 按蒙武的意思,长公子扶苏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又深得王上重视,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蒙氏一族应牢牢抓住机会,将家族利益与长公子紧紧捆绑在一起。 如今才十九岁的蒙恬固然愿为家族谋划,但他生性纯善,待扶苏并非全是借势之心,倒颇有几分怜惜之情。 眼下突然冒出个孩子分走王上的父爱,蒙恬有些担心扶苏会难过。 当然,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懒洋洋打着哈欠的明赫,看着自家父王手上以竹管套上动物毫毛制成的简易毛笔,一时张大嘴惊诧不已。 他还以为这时代批改奏章是拿刀刻字呢,因为曾在一本后唐时期的杂记上看到,大约在公元前223年,蒙恬率军伐楚时用动物毫毛改良毛笔后,此物才开始普及起来的。 可现在是公元前233年,蒙恬也还在咸阳当内史呢。没想到现在就有了这种以动物毫毛制成的毛笔,更别提宫人手上那块墨带给他何等震惊。 倒也怪不得明赫孤陋寡闻,实际上许多后世人都带着傲慢和偏见,凭着本能的假想低估了前人的智慧,若不是考古学家孜孜不倦与黄土枯墓为伴,不知有多少历史真相会淹没在后人自大的臆测之中。 正因为如此,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才会以为先秦时代靠刻刀来书写,直到蒙恬改良毛笔后才开始大面积使用,其实不然, 比起纸复杂的制作工序而言,制作一支笔显然简单得多。 考古学家根据出土甲骨文上的朱笔墨书痕迹,和“聿”字状似握笔的写法而判断出,远在夏商时代,劳动人民就已经制造出原始形态的管状毛笔。 而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毛笔早已风靡各个诸侯国,但那时各地的制法有差异,发音也不一样,譬如秦国将它称作“笔”,楚国称之为“幸”,吴国则称为“不律”。 有笔就会随之制造出墨,除了天然的朱砂等,人们最常用的也是黑墨。 据说黑墨诞生于周宣王时代,一位叫刑夷的画师无意间被松炭染黑双手,从而得到启发,将松炭研磨成粉末,加入糯米浆调和后再加入灶台上的锅底黑灰,揉捏成条状后晒干而成墨块,加水研磨便能随用随取,十分便捷,人们为它起名为“松烟墨”。 而嬴政眼下使用的,就是经过改良后色泽更深、持久度更强的松烟墨,将松树枝烧成炭后,融和鹿胶、牛胶等天然黏合剂揉捏成型,在后世发掘的云梦睡虎地秦墓之中,就出土过这种丸状烟墨。 明赫看了看面前竹简堆成的小山,再看向嬴政跪坐在席上的双腿,还有那矮矮的案几,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开始不安分地在嬴政的臂弯里扭来扭去。 嬴政搁下毛笔,双手将他抱起来道,“怎么了明赫?是有些乏了么?” 明赫张着嘴咿咿呀呀,抬头朝蒙恬望去,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张开两只小手朝蒙恬挥舞着。 嬴政一怔,他为何竟不肯让寡人抱? 蒙恬也愣住了,他..这莫不是想尿尿了,但又不想尿在王上身上?天爷啊,才个把月的孩子就这么鬼精灵,扶苏以后怎么斗得过他哟! 他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问道,“王上,九公子许是想便溺...” 下一秒,便看见明赫朝他翻了个白眼。 蒙恬疑心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眼,得,人家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蒙恬的心情顿时更低落了,瞧瞧,有哪家这般小的婴儿会灵活翻身滚动、还会翻白眼的?这孩子简直是多智近妖,可怜的长公子! 他敢打赌,长公子来日定会后悔捡了这崽子回来。 嬴政耳边传来明赫气呼呼的童音,“你才要便溺!我来这里都没吃过五谷杂粮,哪里来的便溺!我是想要你抱我,这样我父王就可以轻松点了,不然他的手臂会累痛的!” 他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这崽子虽非他的亲子,但事事想着顾着他,是何等赤子之心! 他朝蒙恬招了招手,将明赫递到了对方手中,叮嘱他小心点,寻常这么大点的婴儿都是打横着抱,但明赫是非要竖着抱的。 蒙恬手忙脚乱接过襁褓,强笑着站在一旁,他才不想抱这个要跟长公子争宠的小妖精,心里苦哇! 明赫这才软乎乎趴在蒙恬身上,边欣赏着父王的俊逸容颜,边发愁地在心里嘀咕,“哎呀烦死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我不想当个行动不自由的奶娃..竹简太麻烦了,我要早点制出纸张来,这样父王改奏章就方便多了..还有,父王这么辛苦,竟然连张合适的桌椅都没有,我要赶紧帮他改善办公环境..” 嬴政的面色渐渐变得惊异起来,因为随着明赫的唠叨,他脑海中先是浮现一张张白细如雪的轻薄绢状物,接着,又出现一样比案几高上许多的四腿物什,和另一样同样有四腿、却是头一回看见的稀奇之物。 第 8 章 接着,那一张纸雪白之绢上布满了奇异符号,变成了厚厚一沓,有身穿异服之人垂足坐于那稀奇的四脚物什上... 他迅速反应过来,许是神画降世?那涂满符文的雪白之绢,想必就是明赫口中的纸?如此薄物,若能用来书写公文,则秦吏传递文书之便利性...他抬头看向明赫,神色渐渐变得狂热起来。 蒙恬偷偷看在眼里,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记得,上一回看见王上露出如此炙热的眼神,还是四年前。 是王上与李斯王翦等文武大臣,正式定下吞并六国计策的那日。 今日,王上不但屡屡在批阅奏章时为这小子分了心,这会儿又对着他流露出这般神色,莫非是越看这小童越喜爱,竟想将他列为储君人选? 若果真如此,让扶苏公子往后在宫中该如何自处? 蒙恬低头,幽怨看了一眼怀中睡着的小脑袋,和李斯如出一辙地,悄悄猜测着这小家伙的真实来历。 以王上的性子,是断不会让别人家孩子继承王位的,可若是王上突然发现,这小子其实是他遗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呢?想必,王上此刻已发觉,这孩子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吧? 很快,年轻的蒙恬内史在脑中为嬴政编织出一个浪漫动人的爱情悲剧:在某次出巡途中,年轻的秦王遇到某位貌美女子,二人一见钟情却难成眷属...如今,那女子想必已不在人世,所以王上是绝不会任由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这才安排心善的长公子出门祭拜,借机将这孩子放在长公子的必经之路被“捡”回宫中,再破天荒认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养子... 怪不得王上昨日答应得那么利索..可怜的长公子哟,竟亲手把即将夺走自己一切的“政敌”抱进了宫中! 想到这里,蒙恬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就算被父亲责骂,自己也绝不会背叛长公子。 嬴政又喊了一声,“蒙恬。” 蒙恬这才反应过来,忙抱着襁褓上前,“王上有何吩咐?” 嬴政先看了一眼他怀中确乎已沉睡的明赫,才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觉得那似雪之绢,究竟是用何物制成?” 蒙恬的内心是懵逼的,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圈,迟疑道,“王上指的,可是制作冠带衣履之绢?至于似雪之绢应为白色,臣虽未躬身养蚕,倒也在《诗》中见过:凡为织锦者,先染其丝而...” 嬴政挥挥手,若有所思打量着他,“行了,寡人已想起来了。对了,寡人未记错的话,你今年已有十九了吧?眼看就要行冠礼了,男大当婚,蒙武可有寻人为你伐柯?若喜爱稚子,早些生两个也好。” 蒙恬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惊住了,急忙强装镇定道,“多谢王上关心,家父近日已为臣寻了伐柯人,臣一定不负王上期待!” 嬴政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善。” 原来,他方才无意间瞥见蒙恬痴痴盯着明赫,便有几分怀疑蒙恬也能看到神画,不过此时倒确定蒙恬确实一无所知。 但心头到底升起一丝不悦,小仙童虽惹人怜爱,但蒙恬一直盯着他看做甚?既这般喜欢孩子,不如自己生去。 他重新凝神静气回想着脑海中的画面,他对纸的兴趣极其浓厚,奈何明赫认为当务之急是先改善桌椅,画面便久久停留在各式各样的四腿物什上。 嬴政其实对称之为“椅子”的器具并无甚兴趣,因为“垂足而坐”在这个时代,被视为是极其不雅的粗鄙姿势。 自周礼规定“五席”制度以来,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商贾庶人,皆遵循席地而坐的礼制,按身份与地位来使用“莞、藻、次、蒲、熊”等五种材质的坐席。 譬如在《礼记》中规定,只有天子与诸侯的身份,才可以使用五层厚的黑白相间斧形纹饰坐席。 而席地而坐的坐姿,也是有规定和讲究的。 最正式高级的坐姿叫跽,即曲腿而坐,臀部力量压在后脚跟之上,以宽大的外袍遮盖下半身,是上流社交场所最常见的正坐姿势。 更生活化、更放松一些的坐姿叫趺,也就是盘腿而坐,双腿好歹不用承载着上半身的力量。 而以臀部直接触地、双膝微曲、两条腿向前伸直分开的坐姿,被称为箕踞,是时人眼中极为失礼不雅的低俗坐姿。 春秋战国时期,虽然已有用土垒制的床和榻出现,但“足不下垂,股不离席”的礼仪,已根深蒂固融于上层社会的血液里,所以席依然广泛流行于各诸侯国间。 他作为接受过王族正统礼仪教育的秦王,自然不能接受那等胡乱的坐姿。 ... 待明赫再次醒来,已经被扶苏抱在怀里,走在前往六英宫参加晚宴的路上。 眼下秦国国力虽强大,但实际上低下的农作物产量、连年的战争投入、接连的天灾,整个社会依然处于“七十者方能食肉”的贫困水平,纵然是各国王宫,也远未达到后世经济繁荣王朝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的奢靡地步。 这时节,宫中操办一场丰盛的宴会请群臣喝酒吃肉,是值得史官郑重记录在案的,这样的宴会被称为“燕礼”。 而秦国的公子们,也走在了随父辈参加饭局的时尚前沿——嬴政煞费苦心,为让公子们观察学习大臣待人接物,每每会准许他们为自己的陪侍食者参加宴会并赐食。 眼下亦步亦趋跟在扶苏身后的,便有公子高,公子将闾及其同母昆弟公子壮。 比扶苏略矮但更壮实的将闾见明赫醒来,便情不自禁踮起脚尖,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蛋,惊叹道,“咦,他醒来竟然不哭的?这性子可比有的人好多了,咱们以后管他叫小九吧!” 说着,他就握住明赫的小手手,“小九你好呀,阿兄扶苏你已经认识了吧?我是你的二兄将闾哦,以后想不想跟二兄学武呀?” 公子高忙道,“小九,我是你的三兄子高,我可以教你识字哦...” 扶苏见他们也喜欢明赫,心里很高兴,但他到底惦记着正事,便劝道,“等明日好么?明日我把阿弟抱去给你们仔细看,现在快些走吧,父王今日宴请韩非子,迟到太过失礼了。” 孩子们这才慢吞吞围在扶苏身旁往前走,将闾嘟嚷道,“反正,韩国本来就打不过大秦,失不失礼有甚关系..” 扶苏边走正色道,“将闾,不可学那等势力之言。无论韩国实力如何,今日父王是主人,韩非是客人,天下岂有主人慢待客人的道理?快些走罢。” 明赫眨巴着眼睛趴在扶苏的小肩膀上,这辈子,始皇大大和他的孩子们就交给我来守护吧! ... 六英宫中,琴筑师弹奏着悠扬的郑卫之乐,群臣依次分案席地而坐。 在古代不同时期,对“左右”的尊卑秩序也不一样。在春秋时期,主人请客时,大多“虚左以待”,客人坐在左边的尊位。 而到了战国时期,又开始以右为长,譬如当年赵国蔺相如便因“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而惹来廉颇的不满。 秦国以军功立国,士兵作战时多以右手持枪矛杀敌,更崇尚以右为尊。 譬如秦军之中刚入伍的小兵,只能梳朝左的发髻,随着杀敌立功职位升迁,发髻开始梳到头部中上位置,接着梳到右上,最后到达头部正中央... 韩非作为被宴请的客人,此刻端坐于嬴政下首、昌平君的对面,酒尊摆放在左边。 在周礼对不同阶层制定的车马舆服规范中,大多数时候是以大为贵,但在饮食方面则反了过来,“天子一食,诸侯再”、“君子食不求饱”,所以贵族的酒器餐具讲究以小为贵。 在宴会之中,按照客人身份的高低不同,分别摆上三足酒尊或酒斛、酒爵等饮酒器物。 但在君王宴客时,则不再设斛爵之器,众人皆以尊饮酒,须将酒尊面朝君王以示尊敬,这就是所谓“惟君面尊”的细节。 有侍者鱼贯其间举壶依次添酒,当年商君认为酒为百药之长,使民冲动私斗、致病、误事,有百害而无利,便实行了严格的禁酒令,为进一步防止民众偷饮,又下令禁止私人酿酒。 比起动辄喝得酩酊大醉的燕赵游侠,在秦国便是公卿大夫,等闲也不敢贪杯纵酒。 侍者按惯例再次绕过了扶苏几位孩子,将闾眼巴巴望着大臣们的酒尊,一脸渴望。 明赫心道,“嗐,这种十来度的低度酒又浑浊又寡淡,食之无味,早知要来这里,我该找黄牛给父王买两瓶飞天尝尝的,保管他会喜欢的,唉可惜了..” 嬴政正起身带领群臣与韩非对饮,闻言暗想,“不知他口中黄牛所产“不浑浊不寡淡”的飞天,究竟是何种滋味?” 李斯再次听到这神秘声音,心中巨震,悄悄往扶苏身上瞄了一眼,聪明如他,上回没猜出的答案,现在顿时浮出水面——是九公子! 口中称呼着父王的、两次都在场的孩童,只有他。 他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听,一边跟着起身敬酒,心中纠结,九公子定然并非寻常婴儿,可他那却般得王上喜爱,究竟该如何将九公子的异状禀告给王上? 还有,为何九公子上回断言,王上将来会杀了自己?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既然自己能听到九公子的心声,那王上呢? 第 9 章 扶苏见小奶娃一天到晚的顾着关心自家父王,心头不由得更高兴了,忍不住乐滋滋在他的小脸颊上香了一口,“咱们小明赫可真是乖孩子!” 不过他心底也有个疑问——为何要找黄牛买酒?难道在明赫的家乡,售卖物品的店家不是人,而是牛? 在秦国君臣与韩非各怀心思的商业互吹中,宴会正式开始了,明赫打量着扶苏面前依次摆放的肉干、蒸肉、烤鱼等食物,不由得跟系统悄悄讨论了起来。 前世的他是美食爱好者,甚至还专门翻古籍寻找过古代的美食方子,在记忆中,战国时期,各国对菜肴的加工方式有蒸、煮、脍、烤炙、脯、腌等。 蒸煮之法跟后世差别不大,脍则是将新鲜的肉切成细丝,蘸上酱料生食。 烤炙类似后世的烧烤,又细分成三类:将肉类直接烤叫燔、裹着泥土烤叫炰、将肉类分割串烤叫炙。 脯则是将大型动物宰割成条状,再风干晒干而成,与之相对的还有腊,腊是把小型动物整个风干制作,比如腊鱼。 前面几种多用于肉食,而腌则主要用在蔬菜上,像“醢”这种以肉粒加入盐、酒曲腌制而成的肉酱,几乎是没有机会出现在普通百姓餐桌上的。 只有用蔬菜瓜果为原料,加入粗盐或发馊的饭食腌制而成的菹,才是这时期老百姓餐桌上的常见菜。 说到这里,他雄心万丈地感慨道,“既然我来了,就要给始皇耕耘出一个让底层百姓也能吃好穿好的真正盛世!” 系统提醒道,“虽然秦始皇和扶苏对你的善意值在增加,但我看了一下,宿主你目前也兑换不了多少高产农作物的种子,因为在古代搞基建种田的穿越者太多了,商城对接的供应商不愁客源,各种商品都开始坐地涨价了,比如一个100g的小土豆,竟然需要5000善意值...” 明赫一听顿时懵了,闷闷嘟囔道,“唉,为什么那些里的穿越者,别人去了古代后在商城里要啥有啥,还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积分,而我绑定的商城不但没优惠,甚至还要提价?愁死我了..” 系统忙解释道,“宿主别激动,你可以避开直接购买,去商城参与抽奖呀!奖品都是价格昂贵的物品,这样你只用付出少量善意值,就能抽取到各种种子和其他物品,抽一回只需要100点善意值哦。” 明赫摸了摸鼻子,“这是刮刮乐?额,我上辈子连个再来一次都没中过,你确定不是在忽悠我空耗善意值?” 系统提醒道,“宿主,我是心想事成系统,你是福星诶,我们强强联手就是无敌欧皇,中奖率肯定超高哒!说不定你喊一句‘我要自行车’,甚至就可以从抽种子的奖励里抽出一辆自行车呢,嘻嘻!” 明赫高兴道,“好。照你这么说,我真要去抽奖试试手气嘞!不过抽奖终究有不确定性,我要先给始皇大大兑换点他急需的物品,让我想想,我到底应该换点啥...” 下一瞬,嬴政、扶苏、李斯三人耳中便响起明赫的心声,“对,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我家大大一天到晚这样跪着,长此以往,脚后跟、双腿、膝盖、腰椎、颈椎..全都会出问题的!我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他后来为什么会被方士骗了,因为痛到极致只能饮鸩止渴。” 李斯情不自禁悄悄抬眼望向嬴政,他才不信,王上是他平生所见最英明神武之人,岂会被那些寻常术士所骗? 嬴政也似笑非笑看向李斯,看来,廷尉也能听到明赫的心声呢,呵! 倒是怪事,明赫明明不喜李斯的..难道说,能否听见明赫之心声,并非由他对此人的好感来决定的? 李斯也是浑身一震,他素来用心揣摩君王喜好,岂能看不出嬴政此刻微表情的涵义?暗暗惊道,莫非,王上也能听见九公子之心言? 明赫还在絮絮叨叨,“脊椎之疾,眼下的秦国医士肯定无计可施,但那些方士炼的丹药却添加了红铜、黑铅、硫磺等各种重金属和刺激神经兴奋的原材料,服完后让人燥热不已,能加快血液循环,岂不是凑巧能缓解大大久坐导致的脊椎疼痛?不行,当务之急是先改良桌椅...” 嬴政听完暗暗蹙眉,原来,自己将来会因坐姿之弊而饱受病痛的折磨?如此一来,岂不耽误国事? 他顿时觉得,试一试明赫说的桌椅也无妨,暗暗将方才画面中看到的桌椅样式回想了一遍,准备回头将其画出来,吩咐为秦国效力的墨家子弟制作。 但转念一想,不妥!垂足而坐虽对身体有益,但其不雅之姿与箕踞莽夫何异?实在过于伤风败俗... 杀伐果断的秦王,第一回陷入了矛盾的纠结。 明赫的心声再次传来,“不对,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这时代的古人不坐椅子,因为裤子不允许!眼下是战国时期,他们连条内裤都没有,王侯公卿们还穿着类似开裆裤的胫衣上朝呢,怪不得要跪坐,原来是为了遮羞..哎,看来我得先弄点内裤来孝敬父王!” 嬴政竟鬼使神差地猜到了内裤是何用之物,瞳孔骤然一缩,不必,寡人不需要,小崽别再说了,李斯也在听! 李斯也猜出来了,顿时一阵风中凌乱,慌忙垂首假装整理下半身的裳服。王上,臣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九公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扶苏第一次听到“内裤”一词,差点把“这究竟是何物”脱口问出来,还好话到嘴边又强吞了回去。 让嬴政暗松了一口气的是,明赫没再继续嘀咕什么“内裤”之类的不雅言辞,因为他的注意力,来到了面前金灿灿的餐具上。 嬴政虽然根据明赫的情况,猜出他身为仙界之人也许无须进食人间五谷,但他并非冷血之人,做不到任由稚子在席间巴巴旁观他人进食,所以便早早吩咐了宫人,给明赫蒸了一盅羊乳羹端上来。 眼下,乳白色的羊乳羹盛放在金灿灿的簋中,腾腾热气冒着蒸汽,煞是好看。 扶苏一手抱着明赫,一手拿着被称“匕”的银勺,正在轻轻为他吹着羊乳羹。 明赫盯着看了一会儿,冷不丁想起来,自己曾在一个博物馆的科普视频里,看到过AI还原出来青铜器逐渐变色的模样! 商周战国时期使用的青铜器,并不是后世人在博物馆中常见的青绿色,也不是博物馆中罕见的魅蓝、漆黑、粉红等颜色。 在这一时期,由于黄金产量有限无法满足需求,各国多将青铜称为“金”来使用。 这种以铜锡铅为主要原料的合成金,根据配比不同,软硬也不同,更呈现出金、橙、银灰等不同色泽。 所以在史记中,才有“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的记载。 而青铜器在漫长尘封于地下的岁月里,跟自身所处埋藏环境里的碳、氧、硫等气体发生化合反应,才变成了后世所见五花八门的颜色。 而含铜量越高的青铜器,制造出来后色泽越接近黄金的颜色,就跟眼前的餐具一模一样! 回忆到这里,明赫看着扶苏手中金光灿灿搅拌羊乳的“金勺”,暗道,“好险,我父王的好大儿明赫差点出师未捷就被青铜餐具荼毒了!唉,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金杯金盘,怪不得古代王公贵族大多短寿,八成跟青铜餐具酒杯里的铅、镉有关系,拿这玩意喝酒、高温蒸煮食物,日积月累的能不慢性中毒?对,我记得那视频里说,中科大做了个实验,拿青铜器来加热米酒,结果米酒里铅含量暴增了1000多倍...” 嬴政举着酒尊的手立时一顿,青铜?这金器竟会让人中毒? 李斯也觉得尊中的美酒一点也不香了,他虽无长生之妄念,但也不想中毒而短寿啊。 扶苏听完心里也很慌,霎时手中匕一晃,羊乳羹撒了些出去,急忙看了一眼明赫,他应该没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吧? 明赫还在嘀咕个不停,“..在殷墟一到四期的考古发现中,好像那些青铜器的铅含量都超过了25%..怪不得商和罗马会灭亡,那些王室贵族日日拿青铜器吃饭喝酒,没准早被铅中毒搞得集体降智了..” “而且,据说铅还会聚集在骨头里导致骨质疏松,怪不得出土的商周贵族墓穴里,那些经常使用青铜器的墓主人大多尸骨无存,反倒是殉葬的奴仆和动物尸骨保存完好,因为底层穷人只用得起陶器..不行,我得想办法提醒我家大大,快点下令禁止使用青铜餐具酒具,会重金属中毒的..” 李斯顿觉尊中之酒、盛酒之尊,愈发的烫手起来,悄悄朝嬴政望去。 嬴政面不改色放下金尊,吩咐在一旁的蒙恬道,“金器刺眼,寡人忽觉双目有些不适,换套玉制的来。” 殷商,这个距今已千年的遥远神秘时代,它的最后一任君主帝辛,在古书中被称作最后一任人皇。 据说待殷商气数尽,他于鹿台自焚后,便重返仙界归了仙班。 可若按明赫之言,殷商之没落并非气数已尽,而是君王朝臣皆中了被称之为“青铜”的金器之铅毒? 他面上凝重扫视一圈,又吩咐人搜寻来几套玉制餐具,将几个孩子的也换掉了,至于其他人的,暂时也凑不出那么多来。 他暗暗决定,待明日早朝,要立刻颁发诏令,在秦国全境禁止将金器用在餐具上,还得让墨家带工匠赶工烧制精美陶器,尽快将宫中和各豪富之家的金器餐具尽数换掉。 如此一来,不但能让秦人免却被“青铜”荼毒之苦,还可以让国内之人对金器生活需求降低,省出更多此物来制造兵器... 另一边,韩非见嬴政刚开宴就换了餐具,不免多想了几分,暗暗揣测起来,“秦王莫非在暗示我,今夜若再提起存韩之言,便让我从坚固的金器变成易碎之玉器?” 其实白天回驿馆后,他仔细了很久,越想越不敢承认,嬴政骂得没错,自己空有满腹才学却无用武之地,上不能报效君主,下不能为百姓做实事,这般枯守又有何用? 再者,韩国的百姓苦,赵国秦国楚国乃至普天之下的百姓就不苦了吗?他又何曾为他们做过半点实事?如此说来,自己与当年赵国的赵括纸上谈兵又有何不同! 正因这份不可与人言的愧疚,让他今夜并未主动开口再提存韩一事。 可看着嬴政手中晶莹的高足玉杯,他此刻反倒起了逆反之心——若要以此威胁我噤声,倒也太过小瞧我韩非了! 想到这里,韩非举起酒尊起身面朝嬴政,“请允许外臣再以酒敬秦王,多谢秦君今日盛情款待,韩非不胜感激!” 嬴政举杯轻笑,“韩子不必多礼,请诸君享用餐食。” 哪知韩非放下酒尊却并未就坐,仍是面朝嬴政而立,面无畏色直视这位英姿伟毅的强秦之主,扬声道,“用餐之前,外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望秦王答应存韩一事!” 嬴政垂眸掩去眸间晦色,又抬首看着他,淡笑道,“此事寡人白日已答复过你,不必再议。今夜之宴,寡人只想与诸君畅谈家事,不谈国事。” 秦国大臣面面相觑,谈家事?他们这位勤勉的王上如何舍得花时间与众人谈家长里短之事? 可今日的嬴政确实有些不一样,只见他朝下首跪坐席末的扶苏招了招手,“扶苏你过来,将明赫交与寡人抱!” 话音刚落,伴随着明赫哇哇兴奋大叫的心声,另一道稚嫩的声音在殿中骤然响起,“父王,这就是长兄捡来的新阿弟吗?我也要抱他!” 说话间,一个约摸一两岁的孩子无视众人的目光,早已麻溜从抱着他的宫人膝上跳下,蹬蹬蹬跑到扶苏面前,口中嚷着“你这个阿弟真可爱”,伸手便朝明赫的脸蛋摸去。 嬴政还来不及出声阻拦,便听见耳中传来明赫愤怒的咆哮,“啊,好痛!你这小孩有病啊,一来就用指甲抓我!麻蛋,没想到始皇大大后宫子嗣除了胡亥那个蠢货,竟然还有史书上不知名的熊儿子,好竹出歹笋,他可真倒霉啊...说到胡亥,要不是那狗东西现在还没出生,我真想把他推进粪坑淹死...” 下阶奔来的嬴政脚下一顿,明赫为何这般厌恶胡亥? 扶苏看着怀中明赫脸上被抓出的两串血珠,一向守礼的他心疼得甚至忘了场合,一把揪住那熊孩子留着尖利指甲的手,怒道,“胡亥,你这是疯了吗!” 明赫猛地放开护住脸蛋的小手,朝面前的孩童望去,满眼的不可置信,他竟然是胡亥? 按照历史记载,这时候胡亥明明还没出生啊! 第 10 章 明赫一时震惊不已,他当初听人说胡亥年纪小犯错在所难免,还特意跑去翻了史书——胡亥篡位登基时二十一岁,也就是本该出生于公元前230年! 他暗想道,“为什么胡亥现在竟会提前出生几年?难道因为我的到来会扰乱原本的历史轨迹?如果真是这样,帮始皇大大改革生产力的速度必须得加快进行了,以免夜长梦多又出现未知的变数…” 嬴政边疾走边想,“寡人竟不知胡亥是提前出生之人…那原本的历史轨迹又是何样?大秦一统六国后,这天下再无诸侯之乱,该能安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罢…” 这时,那被称作胡亥的小孩笑嘻嘻拍开扶苏的手,又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撒娇道,“阿兄,你做甚要生气嘛?我只是喜欢这个新阿弟一时不小心刮到他的,绝非有意哦。” 扶苏看了一眼殿中满堂朝臣,强忍着怒气不再搭理他,心头到底憋着一口气,低头吹着明赫的伤口,小胸脯气得起伏个不停。 一旁的将闾见胡亥又开始这般不要脸,连个小婴儿都要欺负,嗖地起身迈步想出去揍他,被其弟公子壮眼疾手快紧紧抓住衣襟,压低声音声音苦苦劝道,“阿兄你不要冲动啊,今日可是在宴席之上,父王见你胡闹定会生气的,到时你若被父王罚站,阿母又会哭了..” 将闾闻言,虽担忧伸长脖子看向扶苏怀中的明赫,到底还是重新坐下了,闷声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狠狠教训胡亥那坏东西的。” 旁边的公子壮为他递来一块炙过的鱼肉,悄悄道,“二兄消消气,父王是不会允许我们兄弟打架的。那小子一贯喜欢欺负姊妹,总扯她们头发,待人告到父王面前,他又作出可怜模样哭哭啼啼,说自己未做半点坏事,都是别人见父王宠爱他故意冤枉他的,向来狡诈得很..加之他年岁小,就算被人瞧个正着,总不过是罚站罚跪罢了,想来也长不了记性,还是别去招惹他了。” 将闾夹起鱼肉扔进嘴里,嚼得咬牙切齿,“且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帮阴嫚和小九他们报仇的!” 挨着公子壮的公子高隐约听到几句,没出声,只暗暗学着大人叹了一口气,胡亥的阿母离夫人仗着有太后庇护,加之父王日夜操劳国事,无暇分管后宫之事,胡亥自然被她们惯得愈发胆大妄为了。 嬴政大步走来接过扶苏手中的明赫,见他雪白小脸上赫然有两道抓痕,正在冒着细碎的血珠,顿时心中一沉。 他瞥了一眼还在笑嘻嘻的胡亥,边吩咐宫人跑去传医士,边轻轻为瘪着小嘴的明赫吹着伤口,声音不自觉更柔和了几分,“我们小明赫受苦了,放心,父王会为你讨回公道。” 说着目光沉沉看向慌张上前抱起胡亥的奶姆,对方噗通跪在地上,“王上恕罪,王上恕罪!是奴没看住八公子..” 胡亥边挣扎边朝嬴政伸出一只手,“儿臣只是也想要父王抱抱!” 明赫一听,急忙抬头吧唧亲了嬴政的下巴一口,然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扭头挑衅地看向胡亥,你想屁吃! 嬴政下意识扶好明赫的脖子,看也没看胡亥,冷声道,“蒙恬,给卫尉吩咐下去,往后宫中一切宴会胡亥均不得参加。来人,立刻将他送回去,以竹棍笞手心二十下。” 胡亥立刻鬼哭狼嚎起来,“父王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他赖我...” 殿外迅速涌入几名已卸下配剑的卫尉,在胡亥的踢打哀嚎声中,将他“请”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这一幕,也引得群臣纷纷看了过来,韩非见秦王无暇搭理自己,倒也识趣坐了下来。 他暗暗腹诽道,怪不得秦国历来被列国视为蛮夷之国。昔年被各国客卿视为明君的秦穆公,竟在临死前要求他极其看重的仲行、奄息等三位贤能大臣殉葬。而今日这秦国君臣与外使相聚的筵席之上,秦王政竟安排小儿上桌,世间岂有君王会允稚子陪餐?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话虽如此,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朝扶苏那边看去,谁不喜欢看热闹呢?可惜随着胡亥的离开,这场闹剧很快平息下来。 夏无且提着药袋急匆匆赶来为明赫上好药后,嬴政抱着明赫回到座上,面不改色一派磊落道,“寡人教子无方,倒让韩子见笑了。” 韩非虽不喜无教养的熊孩童,但面上还是真诚拱手道,“不过是稚子天真顽皮罢了,秦王不必介怀。” 明赫听见这话,心头十分不高兴,这种话他前世在网上时常看到,每回都要跟对方大战三百个来回! 他迅速把刚才被打断的思路续上,愤愤不平道,“胡亥天真顽皮?倒跟后世某些人夸他天真烂漫有异曲同工之处!忠于君父之命自刎的扶苏被骂作愚昧的傻子,杀光兄弟姐妹的胡亥被捧成天真无邪的稚子,真够魔幻的!” 嬴政骤然听闻晴天霹雳,登时心中大恸不已! 扶苏死于君父之命,所有儿女被胡亥尽数杀光?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他仿佛用尽平生所有自制力才保持住镇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悲怆万分。 历代雄主老年昏聩者不胜枚举,远有春秋霸主齐桓公,近有赵国英主武灵王,一世英明毁于旦夕。 难道自己来日也会步此后尘,为扶持胡亥那孽畜,亲自为他除去扶苏这绊脚石,而胡亥一旦如愿以偿,便露出凶残本性杀尽手足兄妹? 他轻扶明赫后背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寡人究竟会老糊涂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荒唐?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渐渐锐利起来,他坚信自己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儿女,更遑论亲自下诏逼死扶苏! 除非,那时自己神志早已彻底颠倒不清。那么,究竟是如殷商帝辛那般被金器之毒浸坏了脑子,还是被方士所制丹药所害? 此时九岁的扶苏听着听着也眼圈红了起来,他忍着心头的悲伤和恐慌,悄悄朝父王那边看去,心中天人交战,“原来昌平君所言不差,父王确实不喜阿母是楚国人,所以他并不希望我当太子..不,明赫阿弟明明说过父王很爱很爱我,他绝不会下令杀我的..” 一时又想到弟弟妹妹全被胡亥杀了,愈发悲从中来,身体哽咽着颤抖起来,旁边的将闾察觉到兄长的不对劲,忙放下筷箸,顺着扶苏的目光看向嬴政,转头摸着脑袋狐疑道,“阿兄这是怎的了?你不会也想跟小九抢父王吧?咦,你不是这种人呀.” 扶苏转头看向身旁的几位兄弟,想起宫中那些可爱的姊妹,渐渐愤懑起来,最后,他们都要跟自己一起做刀下亡魂的!这,难道也是父王默许的吗?不.. 泪眼朦胧中,他伸手朝衣襟摸去,摸索一番什么也没有,心情更低落了,会日日为他放好手绢的阿母走了,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了,连父王都想杀了他.. 将闾忙掏出自家阿母为他准备的丝质手绢,塞给扶苏,“给你擦泪,新崭崭的,我一回都没用过哦。”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小大人一样劝解道,“阿兄,我们可是最懂事的大孩子哟,你千万别跟胡亥学,跟小九那么小的奶娃娃抢父王,好丢人的哟。” 扶苏擦了擦眼泪,汲着鼻子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幼稚,我只是..有些想我阿母了。” 那么可爱的厉害的小明赫,他自己都想多抱抱呢。 两兄弟窃窃私语的时候,李斯也如遭雷劈一般愣坐席上,大脑急速运行着。 他的第一反应是,此事有诈! 王上对扶苏公子的深厚感情,他再清楚不过。 时人本就重视嫡长子,更何况是陪伴自己走过微时的嫡长子。就拿他自己来说,当年在家乡上蔡当低微小吏之时,时不时要受几回长官的窝囊气,每每能为他抚平心中愤懑不平重归宁静的,是傍晚回家之时,稚子由儿咿咿呀呀朝他扑来的亲热与童真。 李斯自忖,如自己这般冷心之人,尚且格外疼爱长子李由,王上岂非同样如此? 再者,世人皆以为秦王虎视眈眈,有豺狼之性毒虎之心,万分残暴。可经过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他认为这位王上对亲人和忠心大臣都是极好的,骨子里是一个极其重情之人,绝非那等过河拆桥的薄情寡恩之君。 正因为悟透了这一点,精明如李斯,才敢放开膀子在秦国兢兢业业地卖命,还打算将自家的根再扎牢固一点。 所以他也绝不相信嬴政会逼扶苏自刎,此事必有隐情! 昌平君见王上心不在焉,猜测他还在为胡亥大闹宴席之事不悦,便主动举起酒尊解围,面含微笑与对面的韩非对谈起来。 明赫恶狠狠盯着韩非看了片刻,继续咬牙切齿想着,“是啊,篡位时二十一岁的胡亥,只不过是几百个月的孩子,他又能坏到哪儿去呢?不过是在始皇病逝后,跟赵高李斯合谋矫诏篡位、逼死扶苏,登基后逼死蒙氏兄弟、杀光兄弟姐妹、逼死冯去疾父子、腰斩李斯父子,自毁秦朝栋梁、自灭嬴氏一族罢了!” “按他们的说法,秦朝倒行逆施是迟早要亡的,胡亥上位只不过踩了一脚油门,让一切早点尘埃落地罢了,秦王灭六国,胡亥灭第七国,他甚至还算是大功臣呢!让我想想啊,按这个逻辑,人到了最后总归都是要死的,别人捅他们几刀是助他们早日解脱呢,明明是在做善事,怎么能算是杀人犯呢..” 这一回随着他的絮絮叨叨,能听到心声的几人脑中,出现了相同的走马观花画面—— 早已被病痛和丹药折腾得气色极差的嬴政,在巡游途中病倒,自知来日无多的他,一面派蒙毅前往神山祈福,一面命人召回在上郡军营监军的扶苏,让他回咸阳准备丧事。 待嬴政一咽气,一位身材高大的宦者就立刻勾结随行的胡亥,又找到李斯威逼利诱,三人合谋拦下本该发给扶苏的诏书,一边以嬴政的印章捏造矫诏传给扶苏,一边以鲍鱼堆车掩盖嬴政死讯。 接着,扶苏不愿违抗君父之命,自刎于边境;交出兵权的蒙恬和其弟蒙毅被圈禁,先后死于牢中;胡亥和赵高在谈笑之间决定了嬴政儿女们的生死,展开对兄弟姐妹的残酷大屠杀;后来,屡屡劝谏君王的冯去疾父子自知走投无路,提剑自刎;同样因劝谏惹怒胡亥的李斯父子被斩于市。 再后来,连胡亥自己都被赵高杀了,又扶持成蟜的儿子子婴登基为傀儡,哪知子婴倒很有几分嬴氏骨气,带着儿子们密谋杀了赵高。 最后,遍地起义的军队杀进咸阳,巍峨雄伟的咸阳宫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嬴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幼统统成了刀下亡魂... 明赫回想一遍后,怒气腾腾总结道,“秦国历代先君呕心沥血传承五百年的基业,始皇大大宵衣旰食数十载成就的统一大业,被胡亥那玩意三年就折腾得灰飞烟灭了,让我家大大苦心建立的统一帝国,成为只有区区十五年国祚的短命王朝,更被后世黑子以此来攻击大大,气死我了!哼,还有脸抓我,人们都说三岁看老,将来的胡亥也只不过是坏小孩长大了而已..” 这时,将闾发现扶苏的面色似乎愈发苍白了,连唇上都没了血色,急忙低声安慰,“阿兄,勿要太过悲伤了,往后我把阿母分给你好不好?这样我们都有父王和阿母了。” 扶苏用力逼回泪水,颤声道,“好..” 原来父王真的没有下令杀他啊!这么好的父王,若知道他自己离世后,胡亥会那般疯狂嗜杀,还将大秦基业毁于一旦,该是多么的难过啊! 他担忧地看向依然在轻轻拍抚明赫的嬴政,心中第一次升腾起对一个人强烈的愤意,胡亥他该死! 李斯面色发青怔愣在场,方才神迹所示之事,再结合先前九公子“父王以后要杀李斯”之言,怎能不让他胆战心惊,一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自己竟成了王上最恨的背主之臣! 随着画面结束,李斯迅速瞥了面色依然如常的嬴政一眼,心头在飞快盘算着:若按神迹所示,自己虽有大错,但好在只参与了不敬王上遗体、制作矫诏两桩错事,并未参与虐杀王上诸公子公主之事,后来更是因劝谏昏君被满门抄斩,与大秦灭亡一事毫无干葛,如此说来倒也有转圜之机。 如今之计若想将功折罪,必须劝王上立刻杀了胡亥公子以绝后患,让王上看到自己冒死直言之耿耿忠心。 若无此人上位,后来的一切恶果便不会发生!纵是大秦这架马车来日跑偏一时刹不住车,也绝不会那么快土崩瓦解坠下山崖,如此一来,诸位公子公主不会死,嬴氏宗亲也绝不会落到被灭族的下场。 这样想着,他眯起眼睛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利光,胡亥,你既不仁休怪老夫不义,此番就算是死,老夫也要拉你垫背!对了,还有那个叫赵高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三人之中,目睹这些画面所受震撼最大的,自然是嬴政。 他九岁归秦,在父亲和老师的倾力教导下,时时以身为嬴氏子孙而自豪,放眼天下,又有哪个国家接连着出过几世明君的?只此一家! 他如饥似渴地认真学习一切礼仪和知识,认真记下大人的待人接物之道,因为他的老师吕不韦告诉他:他是父亲的长子,将来就是秦国的太子,最后会成为下一任秦王。 几百年来的乱世之中,强国只会愈强,弱国连苟且偷安都是奢望,秦国面前只有两条路:打败他们或被他们打败。 而他想做孝公那样任人唯贤的秦王,想做惠文王那样逐鹿中原的秦王,更想做昭襄王那样打败天下无敌手的秦王,他要继承他们的遗志,让大秦在自己的手上,变得史无前例地强大! 于是他勒令自己三更起来读书,五更起来练剑,无论严寒酷暑从不间断。若要大秦更强大,大秦的王也要更强大才配得上它。 现在,让这样一位把毕生全副心血尽数倾注于大秦的秦王,亲眼看着它在神画之中如何一步步地高楼塌,宾客散,至亲亡,最后付与一炬,成了焦土! 这是何等的摧心剖肝之巨痛! 换做任何别的君王,可能会当场失控暴怒悲痛,可嬴政本就不是寻常君王,他历经那么多背叛和危机而愈发强大,精神自控力远比众人想象的更强大,譬如此时,他正若无其事地与韩非交谈,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淡淡笑容,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李斯的心更凉了,王上便是如此,越是愤怒之时,便越会冷静万分。 而与秦王言笑晏晏的韩非这会儿也在琢磨着,对方既然省却了警告他的心思,他此时也不想再提存韩之事让秦王扫兴。 不过,此事终归还是要提的,且等时机吧,至少以秦王对他的宽容,他待在秦国一日,韩国兴许就能多安稳一日。 宴至中途,明赫喝了点羊乳羹很快又睡着了,这副稚嫩的身体着实承载不起过多的精神消耗,嬴政便抱着沉睡的他度过了整场宴会,让场下众臣心惊不已,原来,王上也有如此溺爱小儿的一面。 宴散后,昌平君奉命送韩非回驿馆,两位出生于六国王族的贵公子相对而坐,皆有彬彬君子之态,相谈甚欢。 过了一会儿,韩非一派推心置腹的样子,感叹道,“我在韩国之时,听闻秦王断情绝爱,半分也无心儿女私情,今日方知传言不实,能让一国之君在人前毫不避嫌宠爱备至的小公子,想必其母必是君王心爱之人,不知是哪国献来的夫人?” 他暗道,若是秦王坚决不应允存韩之事,兴许可以从他挚爱的后宫女子身上找到突破口,毕竟有成功的先例在前嘛,当年孟尝君以白狐贿赂秦昭襄王之宠姬,才得以顺利出逃回国,可见枕头风的力量自古便不容小觑。 昌平君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试探道,“先生果真不知此子来历?” 韩非这下是真推心置腹了,倾身压低声音道,“还请昌平君提示一二。” 昌平君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笑道,“原来如此,我倒误会先生,以为早找人打探清楚了。其实九公子并非我王的亲子,他是昨日扶苏公子在路上捡回来的,未想此子福气不浅,颇得王上喜爱。不过,依我王之心性,纵是再喜爱一个养子,也定不会让他绕过嫡长子去,先生不必费心了。” 韩非恍然大悟,抬袖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昌平君提醒!” 对方言下之意是在提醒他,若要秦王改主意,枕头风这招是行不通的。 另一边的章台宫中,李斯脱冠散发趴跪在殿中,一颗脑壳嗑得砰砰直响,凄声喊道,“王上,臣李斯万死难辞其罪,请王上赐臣死罪!” 第 11 章 第11章 早已挥退众人的空荡荡殿中,只回荡着李斯悲戚的声音和脑袋撞击地砖的声音。 宴会所见神画种种,这对君臣并未说出口,却心照不宣地确信对方必然也看到了。 此时,嬴政负手立于于殿中南向,良久,转身垂眸打量着他,静静不语。 李斯等了半晌,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王上若震怒骂他质问他,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说明君王尚未生气到极点,总归还想要个理由,这就意味着,他至少还愿意听自己辩解。 他方才在宴会上想了很多种办法,这才敢在宴散后借着议政事之名,一路死乞白赖跟来章台宫。更是打定主意,就算要面对君王的雷霆怒火,他也定然能见缝插针为自己和家人谋取几许生机。 毕竟,比起胡亥和赵高的肆意滥杀王嗣、祸害国家的罪大恶极,自己的罪名在君王这里,兴许是可以再商榷的。 但他没想到,王上不骂,不怒,亦不问。 君若不问,臣便不能答。 而似这般一言不发的沉默,他自来到秦国后,只在王上身上见过一回。 五年前嫪毐作乱,败后逃离咸阳,王上当日便回宫发布悬赏令:活捉嫪毐者赏金百万,砍其首级领功者,赏金减半。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嫪毐很快被活捉到咸阳。 那一日,王上召文信侯吕不韦进宫议事,他有幸以文信侯随从的身份跟着进了宫。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阳光和煦地铺洒在殿中,天气极好。 年轻的王上端坐于席上,神色也如今日这般平静无波,接着,卫尉押解着嫪毐来了,赵太后也哭哭啼啼来了,正在文信侯大惑不解之际,只见卫尉拎出两个哀嚎不止的孩子来到殿下。 那一刻,赵太后登时哭得更厉害了,颤声指着王上质问,“嬴政,你这是要做甚?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就这般冷血,连自己的至亲骨血也不肯放过吗..” 赵太后见王上无动于衷,又放软语气哀求道,“政儿,你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他们也是啊,你们本是同根兄弟...” 那时,王上也是异常平静地起身,神色淡然开口道,“今日寡人请诸位前来,是想借你们的眼睛看一看,这秦国的天下,究竟应当执掌在何人手中!” 他抬袖挥手,殿外王翦、蒙骜、桓猗众将身披铠甲而立,殿内卫尉手起刀落,两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那一日,亲眼目睹两个奸生子被杀的嫪毐,当场被拖出去五马分尸,灭其三族,而赵太后则被王上送去雍地□□。 走在出宫的路上时,李斯不经意间瞥见,文信侯藏于宽袖之中的手,一直在颤抖不已.. 想到这里,李斯已隐隐预感到,今日恐已凶多吉少,真乃天意也!枉这些年蝇营狗苟算计人心,却从未料到,第二次见识王上绝情封心之际,竟是那神画预言落在自己身上之时!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他目中闪过一抹阴霾,胡亥,你这害人之鼠! 虽君不问,臣便不能答——但今日既要踏上黄泉路,枉我李斯一生谨小慎微,在这临死前放肆一回又何妨! 他胸中顿时涌起无尽勇气,猛地抬起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膝行匍匐至嬴政身前,悲声道,“王上啊!臣能被世间最强大的君王亲自赐死,实乃此生之大幸,绝无半丝遗憾!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死前有一事斗胆恳请王上,请王上杀了胡亥公子以绝后患!长公子之死、列位公子公主之死、秦国二世而灭之祸,桩桩皆源于胡亥公子,请王上勿要养虎为患呐!” 凭着心头一腔愤懑驱使的孤勇一口气说完,李斯再次重重磕在殿上,默默等待下一刻被腰斩于市或五马分尸的厄运。 哪知等了片刻,头顶传来君王低幽的喟叹,“李斯啊,寡人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放肆。寡人方才本在想,是否寡人在这世间活着一日,你李斯便能忠心一日?如此看来,寡人似是又错了..” 李斯身躯一颤,心头刹时涌起一阵狂喜,正待要开口,嬴政已俯下身亲自将受他扶起,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缓缓道, “寡人今夜本想杀了你。因为,寡人视你如商君,料想你亦视寡人为孝公,岂料你竟敢在寡人甫一离世之际便叛变,此乃欺君之过也!可转念之间再想,你虽一步走错,却未步步错下去,若你选择与奸臣同流合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又何至沦落父子同赴黄泉的下场?你虽负了寡人,却终究未负大秦,死是世间最轻易之事,但死人是不能将功赎罪的。” “你纵然可一死解千忧,却也可选择继续活下去,助寡人一路扫平四海,为寡人守好这秦国朝堂,让神迹之预言永不发生,用行动证明,你李斯确确实实对寡人一片忠心!而机会,只有这一次。” 李斯颤颤巍巍抬起头,仰望着面前如神邸一般的君王,哽咽道, “臣李斯多谢王上不杀之恩!臣虽非忠贞死节之士,亦无颜再说赤胆忠心之言,但臣李斯愿以身家性命起誓:我李斯此生若负王上,负大秦,便让我五雷轰顶而死,死无埋骨葬身之地,永不能入轮回之所..谢王上给臣重生之机,臣定将功折罪报效大秦!” 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位年轻君王远超年龄的胸襟与手腕,确确实实比自己揣测到的还要多上许多,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恨不得立刻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以表忠心。 嬴政微微颔首,对于神画所展示的秦国来日之预言画面,他深信不疑,内心虽悲痛震怒不已,但自从少年时期接连经历一件又令他愤怒之事后,他便慢慢学会了独自排解情绪,如今早已习惯养成自然。 他深知,人愈在暴怒之时,愈容易被暴怒支配做出错误的决定,所以往往无能者才会动辄暴怒,因为无须动用智慧去控制它。 至于李斯,他一开始确实动了杀心,但一遍遍回想画中细节时,他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自己去世之时,李斯名义上虽为左丞相,统筹九卿之事,但那赵高竟一人身兼数职! 他通过此事敏锐地察觉到,来日统一后的秦国已暴露出一个弊端:开郡县制先河而无古例可循的统一帝国,将使皇帝的权力高度集中,远远凌驾于百官之上。 因此,画面中颇得自己欣赏信任的赵高,表面上行中车府令之职管理皇帝的出行车马,又兼行符玺事保管国之玉玺重器,可实际上,他还兼管着君王的安全保障与后勤、掌管皇宫宿卫、文书管理等职,俨然还是半个隐形的郎中令!(1) 表面看起来,当时李斯的丞相之职固然比赵高的职务要高上不少,但丞相管辖之事多为公事,且需得君王首肯才能施行。 而赵高却是君王身边的近臣,手握皇宫卫尉调动之兵权,又能利用宠信在君王身边收买人心安插势力,所以他这个宦官手上的实权,在关乎君王之事时,却远远大于只涉国事职务的李斯,毕竟自古“县官不如现管”。 换而言之,若把二人的处境换一下,假设李斯是野心勃勃的奸相,在出巡途中想劝忠臣赵高共谋篡位矫诏之事,想必当场又会是另一个结果了,因为他以丞相之职根本无法扣留诏书,也接触不到皇帝印玺,更遑论随行卫尉身为皇帝护卫,是绝不会听丞相调令的。 而此时的嬴政以旁观者的身份,清晰地意识到,不管是赵高犯法而免其处罚,还是他后来无限膨胀的隐形权力,都是自己这个君王滥用权力赋予他的! 而这一切意味着,秦国后来的制度有重大缺陷!君王发出的法令缺乏审核监督流程,才会让身边佞臣钻了空子。自己在世之时尚且如此,何况胡亥那草包? 这般前因后果一想,再加上李斯并无主动谋乱之心,又在神画中为坚守立场而下场悲惨,且结合他一贯出色的能力和忠心的表现,嬴政难免生出几分怜才之心。 至少他能断定,只要自己还活着一日,李斯便会老实一日,且先留着观察吧。 至于赵高,他前几日似乎听过这名字。 他瞥了一眼披头散发、哭得涕泪横流的李斯,道,“你且回去吧。” 李斯躬身犹豫道,“那胡亥公子之事..” “寡人自有安排。” 李斯又迟疑道,“王上,您与臣皆能听见九公子之心声,又能通过九公子之心声窥见神迹,不知他究竟..” 嬴政剑眉一挑,“明赫之事无须多想,你只需要记住,他是个极好的孩子。” 李斯心头一颤,“喏。” 待李斯走出殿门,嬴政这才又召蒙恬进来,边往案前走边回忆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寡人命各处抄习新律法,六尚曾呈来一份字迹极佳的抄本,寡人一时有些记不清了,那抄习之人可叫赵高?” 六尚源于秦,是专门服务君王的专属部分,分别有尚书、尚衣、尚席、尚冠、尚食、尚浴,尚言下之意便是“掌管”。(2) 蒙恬忙回道,“禀王上,臣记得的,那抄习者确是叫赵高,当日他还随尚书郎来殿外等候了,不过王上并未召见。” 嬴政缓缓跪坐,执起一卷竹简,蒙恬忙上前研墨,听君王状似随意问道,“哦,你既见过他,不妨说一说对此人的印象。” 蒙恬慢慢便碾动松烟墨条,边回忆道,“臣候在殿外时与他攀谈了几句,得知此人祖上是赵国宗室旁支,其母年轻时触犯律法乃戴罪之身,适逢长平之战赵国大败,向大秦献俘时便抓了些罪犯充数,赵高之母也在其中,来了秦国后被一并收进隐宫劳作,后来管理隐宫的小吏娶了这女子,才生下赵高及其弟赵成。” 嬴政头也不抬道,“那他便是出生于我秦国之人了?” 蒙恬生性本善,以为嬴政是想考核提拔赵高,有心为印象极佳的对方说上几句好话,便笑道,“是的,说起来他其实也算秦人。赵高此人十分刻苦勤奋,一开始在隐宫做杂役,后来他自学识字背律法,通过学室律法考核被授为史,以一手精妙的刀笔之文进入少府,担任尚书卒史。臣听尚书郎夸他不但精通狱法,书法一绝,骑射之术亦十分精湛。” 嬴政翻看着竹简,又问,“尚书郎那日既将他带来章台宫,便是有心在寡人面前举荐他了,你觉得,此人适合在何处任职?” 他说得随意,蒙恬却如临大敌,忙躬身道,“臣不敢僭越妄议此事..” “无妨,寡人恕你无罪,说吧。” 蒙恬这才斟酌再三,将磨好的墨推到嬴政右侧方,小心翼翼道,“臣当日观此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进退有度又忠善耿直,加之其善骑射,若能进中车府为王上驾御车马..” 嬴政提笔蘸墨,抬头深深看了蒙恬一眼,“你倒与寡人想的一样。” 也难怪扶苏后来会跟蒙恬走得近,皆因二人赤诚忠耿性子相近罢了,莫说此时年轻的蒙恬会被赵高的伪装所惑,便是神画之中的自己,岂非也被赵高之才华惊艳,又被其心机蒙蔽,才将他选到中车府又一路提拔至身边近臣,把接近君王权力核心的机要之事一步步授权给他? 他吩咐退到一旁的蒙恬道,“去吧,你带人亲自去将他找来,寡人要见他。” 咸阳宫一处偏僻矮屋里,赵高正在昏暗的烛光下与其弟赵成交谈,他压低声音道,“你我兄弟若想冲出这卑贱牢笼一飞冲天,便要比旁人付出更多千百倍的努力..秦王十分爱才、重才、惜才,想必我很快能凭借抄习的那份律法,一跃而进入秦王的视线,到时...”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赵高的话头,当天见到卫尉身后的蒙恬时,一颗心怦怦跳得都快飞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谋划多年,四处拉拢人心,逆天改命的机会终于来了! 一路上,他暗暗提醒自己,绝对要管控好表情,千万不能得意忘形,一定要让王上看到处变不惊的自己,愈发刮目相看之下才会起重用之心。 当他强掩欢欣、泰然自若地出现在端肃的君王面前,那道声音温和而详细地问他家中人口、亲属信息时,赵高更恨不能冲出去大声向天下人宣告:老子这辈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嬴政命蒙恬把信息记录下来,又温声问道,“你母亲虽在秦国并无亲眷,但在赵国想来是有亲人的?” 赵高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异样,暗暗思忖君王的话有什么暗示,却听嬴政又问了一遍,忙收拢心神道,“回王上,小人之阿母在赵国是有亲人的...” 待嬴政一五一十问完,便挥手道,“送他上路吧。” 赵高警觉一惊,上路?上什么路?不是王上赏识要提拔我吗? 一队卫尉军上前拖起他往殿外走去,赵高扭头大喊,“王上,小人冤枉啊!定是有人陷害小人..” 嬴政起身冷冷看着他,负手一言未发,神画之事虽还未发生,但一个身食秦禄、饱受国恩之人,不但不思报国忠君,竟敢行矫诏逼死储君,挟君王以诸群臣,如此谋朝篡位的狼子野心逆贼,不配苟活于世。 蒙恬惊疑不定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切,嬴政瞥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寡人收到密信,赵高竟与贼子勾结谋反,那日来章台宫是想行刺寡人。” 蒙恬闻言噗通跪下,后怕不已,“臣罪该万死,竟毫无察觉,请王上恕罪!幸好当日王上未召他进殿!” 嬴政重新坐下蘸笔批阅起来,“罢了,往后谨慎些便是。传令下去,胡亥品行不端,屡屡欺辱兄弟姊妹,实乃不孝不悌之子,明日一早就将他送去城北宜春行宫禁足教习,非寡人之令不得离开,多派些人手把守,若他母亲吵闹,便一同送去禁足。” 蒙恬忙应下,想起宴会上胡亥闹的那一出,暗忖王上这回是真生气了,可惜君王的怒火是为了维护那小妖精。 嬴政又道,“再暗中派人调查宫中后妃,尤其是来自六国的后妃。” 蒙恬立时一凛,莫非赵高刺杀一事与后宫还有干扯?他肃色道,“请王上恕臣愚钝,不知该着手调查哪些方面..” “一切。” “喏。” 嬴政方才思来想去,若此时严惩胡亥,恐会让明赫察觉心声泄露,再者据明赫所言,胡亥如今竟提前出生,是天意有异乎?若眼下除去胡亥,却让昏君之咒应在其他诸子身上,届时又当如何?不如先从诸子女的母族排查,再以静制动观其变。 ... 扶苏自母亲离世后常常病痛,嬴政命巫师的占卜得出殿中不吉的卦象,便让长子搬离了原来的宫殿。 如今扶苏的新殿位于咸阳宫东侧,在严格讲究等级的时代,这是一个仅次于南向的贵位,因为东方是太阳初升之地,昭示着古代人美好的寄托,可见嬴政有多重视这个儿子。 此刻,挤在扶苏大床上的明赫打着哈欠醒来,在脑中带着起床气不满地嘀咕道,“统统你乖一点,别吵我好吗?我现在只是个宝宝,是很需要多多睡觉的。” 系统兴奋道,“宿主宿主你别生气,我想到一个可以让你把信息传递给秦始皇的好办法啦!” 第 12 章 第12章 明赫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兴奋道,“真的吗?聪明统统,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系统高兴道,“我在商城翻到了造梦道具,你可以用它来给秦始皇托梦,把你想改造的事情告诉他呀。而且不贵哦,一次才消耗30点善意值。” 明赫听完愣住了,他想了想,迟疑道,“让我给大大托梦么?可他就算梦见我,应该也不会信我一个婴儿的胡说八道吧..再说,他很相信鬼神的哦,如果我频繁进入他的梦境,万一被巫师当成妖怪烧死,我岂不是再也帮不了始皇大大了?” 系统急忙吧嗒吧嗒说个不停,“嘿嘿别担心,我特意读过使用说明书,既然是造梦,就不一定要用你的真实面目出现呀,你可以把自己幻化任何形象哒,只要你买个换装道具就行了..噫算了,还是别买了要1000善意值,你把想要的形象提前画出来也行的..算了,你还太小了拿不动笔,还是我来帮你画吧。” 明赫急忙高高兴兴把他想要假扮的形象告诉了系统,开始拽着被子捂着嘴咿咿呀呀笑个不停,哪知扭头却看到扶苏揉着眼睛正要坐起来,便赶紧放平手脚闭上眼睛装睡,只有嘴角那抹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睡前特意留着的微弱烛光下,被明赫笑声惊醒的扶苏迷迷糊糊坐起身,转身把明赫踢开的小锦被重新给他盖好,又把被角严严实实掖好后,这才俯身轻轻啄了一口明赫的小脸蛋,看着他嘴角的微笑,悄声道,“小九要永远都这般开心哦,阿兄会保护你的,不要怕。” 说完,很快打着哈欠挨着明赫睡着了。 明赫忍着心中酸涩睁开眼,决定要立刻开启种田基建计划,守护他们这一家人和整个大秦! 他忙问系统画好没有,系统支支吾吾道,“画好了,不过我水平一般哦,宿主别生气哈!” 明赫喜滋滋道,“没关系的我们不需要专业水准,等我先去兑换点东西,再抽奖试试手气,咱们就可以开始造梦啦。” 系统顿时松了一口气,“好!” ... 嬴政自废吕不韦执掌大权以来,便夙夜不懈勤于政事,章台宫渐渐在君王处理政务之外,又成为他的起居之地。 此时夜已深,章台宫东侧殿中,藩国送来的几颗硕大随侯珠挂于墙上,将满室照得明明亮亮,嬴政披着外袍坐于榻上,正在翻看韩非所著《五蠹》一书,此卷书他已翻来覆去阅过数遍,可称倒背如流,却百看不厌。 李斯固然有治世大才,但此人太过在意利益得失,心弦绷得太紧,事事皆以投君王之所好为标准,他是一柄利刃,却也是一柄要君王始终握在手头指挥方向的利刃,终究失了几分肆意大胆的闯劲。 而韩非的性子却截然相反,他毫不在意得失,只愿固执己见秉持本心,若秦国能得韩非,便多了一支只需按目标射出去、就能任他自己决定飞多远的箭,兴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但一个人最大的优点有时偏偏又是他最大的缺点。李斯尚能被秦国以利而饵收入囊中,而韩非却不能,原因恰恰在于他太过固执。 正在他盯着书卷出神之际,脑中突然出现一片茫茫白雾,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嬴政,你可想求得长生?” 嬴政目光警惕地看着迷雾中走出的人,暗暗倒吸一口气,莫非如今人间鬼门大开,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越过诸神之界了? 只见来人身穿一件黑一团白一团的拖地长袍,矩形脑袋上披头散发,一只细如麻绳的手持着扫帚而来,一张血盆大口红得似血,鼻子小得只有一颗菽豆大小,一只眼睛大如拳头,另一只眼睛却小似指甲盖。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鬼蜮怪物! 嬴政不动声色盘算着,该如何驱赶这霸占自己身躯的鬼物,又听那怪物又开口了,“老夫乃天庭鸿钧老祖,见你骨骼清奇颇有明君之相,特来圆你长生之梦,你若想..” 嬴政冷声道,“寡人不想长生,请阁下速速归去..” 怪物急道,“不!你明明就想要长生不老!你听我说,老夫所言句句是天机,你一定要照做..” 嬴政不再言语,看了一眼靠在床边的龙渊剑,此剑是历代秦王流传下来的上古神剑,据说是当年黄帝大战蚩尤之际,命神龙以龙须投以凤凰真火铸造而成,可斩世间一切妖邪。 现在他想试试,但要先找到对方的真身。 他飞快以目光在殿中搜寻起来,正聚精会神之际,却听怪物又道,“你若想长生,第一步便是放弃用青铜器吃饭喝酒,喏,就是你们人间所谓的金器..” 嬴政倏地停下目光,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然后呢?” 只见那“怪物”在他脑中摇头晃脑道,“因为它有毒...总之,你们可以换成陶瓷或瓷器来使用。” 嬴政的声音更柔和了,“多谢仙人,寡人记住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嬴政脑海中恢复安宁,他看着榻上摆放的两个被对方称为“土豆”之物、一张被称为“桌椅”之物的图样、还有一大袋被称为“油菜籽”的黑圆小种子,轻轻笑了起来。 ... 扶苏寝殿中,明赫正在洋洋得意跟系统显摆,“怎么样?我可是按风靡全球的八七版《鸿钧老祖》形象装扮的,光这身扮相,走出去就是个活脱脱的真神仙!我父王那么迷信,一定会严格按照神仙的指示执行的,到时候秦国就会有土豆和菜籽油啦!统统,你快说说,我刚刚一身白衣仙风道骨的样子,是不是帅呆了?如果有个相机拍下来就好了..” 系统纠结道,“其实,好像也没那么帅吧..因为我的画工真的很一般啦。” 明赫无奈道,“我是人,你是统,人统殊途,你真的不必因为我太帅就睁着眼睛说假话哈!要当个诚实没有嫉妒心的好统统哦!” 系统想了想,懵逼点点头,“好的宿主,我会改哒!” 明赫再次意犹未尽地回想着,“你我的气运加起来果然无敌!没想到我没抽到内裤,倒抽到了油菜籽,这样一来,以后秦国老百姓都能吃到物美价廉的植物油了..唉,不过现在要改造桌椅,内裤也是刚需啊…还有,那两个发芽的高产抗病土豆,真能种活吗?真能抗晚疫病和高产么?据说建国初期我们土豆亩产也才一千多斤,这玩意快花光我的善意值了,不知道是不是买亏了..” 这时期的食材堪称乏善可陈,食用油更是昂贵的稀缺之物,由于原料和工艺的限制,这时的油脂主要来源于猪、羊、禽等动物,但这种被称为“脂”“膏”的动物油,是上流阶层才享用得起的。(1) 至于史书上最早榨取植物油的记载,则要等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被称为“胡麻”的芝麻以后了。 眼下有了油菜籽这种出油高的作物,明赫就盘算着,要想办法快点弄出榨油的工具.. 一人一统就这么说着说着,他很快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留下系统一个人在嘀咕,“可我怎么感觉..秦始皇刚才是醒着的呢?这次造梦到底成功没有啊..” 次日早朝后,嬴政便召来担任少府的墨家钜子五黑,叮嘱他立刻带人制作陶器餐具后,又将桌椅的图样郑重交到他手里,沉声道,“五黑子,此乃机缘巧合之下,天助我大秦之神物,寡人相信有了这图样,制作高桌高椅于墨家而言并非难事,但寡人还有另一桩任务交付于你..” 他指着五黑小心翼翼抚着的图纸,道,“若寡人猜得不错,此似绢非绢之物便是‘纸’,你看,纸上之图分毫毕现,远比绢丝清晰数倍,希望你能摸索参透它的制作之法。” 五黑拱手正色道,“臣定全力以赴,不负王命!” 其实秦国的强大,除了轰轰烈烈的商君变法,还有一道更温情的身影:秦墨的支持。 春秋之际百家争鸣各抒己见,但诸多学派之中真正肯为底层百姓争取利益的,是后人口中臭名昭著的“暴力暗杀组织”墨家。 墨家创始人墨子是宋国王族之后,因仰慕孔门儒学而拜以为师,但在学习过程中他却发现,儒学的目标是复礼——结束这礼崩乐坏的时代,恢复周礼。 而周礼的核心在于巩固阶层秩序,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不平等之礼,是假仁假义的虚伪之礼。 墨子怒而叛出师门,认为孔门儒学名气颇大,实际都是些早该淘汰的糟粕学说,于是他转而自立门派,宣扬兼爱,认为无论男女贵贱人人平等;他提出非命,鼓励人们通过积极的行动逆天改命。 墨家代表了广大底层穷人的利益,所以一时无数民间能人志士涌入墨门,形成春秋时期影响力最大的门派之一。 但墨子死后,战国时期的诸侯已扯下了“仁爱有礼”的面纱,随着统治阶层的刻意打压和内部的分歧,墨家分成了三个奔赴不同国家的流派:主张以武力解决争端的楚墨以邓陵子为钜子,渴望以学术救民的齐儒以相夫子为钜子,而更务实注重机关守城之术的秦墨则以相里勤为钜子。 早在秦献公废除活人殉葬后的几年,墨家就已经开始跟秦国合作了,他们帮秦国锻造武器,修筑城墙,强大的攻城器械和守城经验,更为秦国在秦惠文王东出的数次战争中,提供了巨大助力。 后来到了秦昭襄王时代,随着秦军的日渐强大和野心日增,不免跟墨家热爱和平的“非攻”理念背道而驰,很多墨者黯然离开秦国。 而选择留在秦国的少部分墨者,他们是赞同以统一换取和平的——只有结束诸侯割据纷争,世间百姓才能过上真正安稳不受战乱生离死别的日子。 如今的秦墨钜子五黑,便是这种观点的坚定拥护者,所以他带着几名弟子继续为秦国效力,譬如负责修建皇陵的,便是五黑的大弟子申芒。 等五黑收起图纸走出殿门,嬴政又传李斯进来,拿出两个不及巴掌大的发芽土豆递给他,“你可见过此物?” 李斯接过土豆左看右看,疑惑道,“臣愚钝,从不曾见过此物,敢问王上,这是...” 嬴政略微倾身向前,目光灼灼,“此物叫土豆,煮熟可食用,无毒,一年可种两季,亩产十钟以上。”(1) 李斯猛一抖手,赶紧将两个土豆拢在手心里,惊道,“十..十钟?!” 商君变法后的秦国非常重视农业,当年赵惠文王想攻打秦国,其弟平阳君赵豹便以秦“以牛耕地,以水通田”为由劝阻,因为在当时诸国之中,唯有秦国率先兴修水利、重视耕牛。 在秦律中,不但宰杀耕牛是重罪,喂养不好也会受罚,朝廷还下令在每年的四月、七月、十月、正月举行耕牛评比活动,根据耕牛的健康、体重等情况对啬夫、牛长进行奖罚。(3) 另一方面,早在秦昭襄王时代,蜀守李冰父子就在当地治理岷江,修建了都江堰以变水害为水利,让成都平原三百多万亩地尽享灌溉之利。正因为如此,前几年韩国“热心”派工匠郑国来为秦国修渠之时,秦国才会欣赏接受。 近年关中平原在郑国渠的支渠灌溉之下,辅以牛耕之力,黍麦产量已高达一钟,农者一人种百亩地,耕好田者一人能养九口之家!(4) 比之山东六国,秦国百年来倾尽所能发展农业,土地肥美,沃野千里,粮食产量已遥遥领先,仓中军粮储备十分充裕,所以才敢野心勃勃吹响灭六国的号角。 而现在,竟有亩产十钟的粮食横空出世,十钟啊,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斯小心翼翼试探道,“不知王上从何处得来的此物?臣着实孤陋寡闻,从未听说世间有如此高产之农物。” 嬴政淡淡一笑,“寡人相信你忠心无二,才将这要紧宝物交到你的手上,待你将它种出来,寡人或许会将天机告知于你。去吧,土豆喜凉喜干,须切块埋于地底,眼下正是冬季种植的好时机,你寻个隐秘之处妥善种植,待它紫花开罢、茎叶枯萎之时便是成熟之日,会在土中结出数个与它一般无二的果子。放眼天下此宝物也只得这两个,此事切不可泄露出去。” 说着,又叮嘱了要以沸水消毒刀具、每个切块至少要保留两个芽点等七七八八的注意事项,便让李斯退下了。 李斯捧着两个土豆茫茫然走出章台宫,双眼无神,莫非王上最后还是想杀他,却又不愿背负言而无信之名,这才随意找来两个野果让他埋于地下,生出亩产十钟的天方异谈果子来? 他抬头愣愣望着天,内心悲呼不已,“苍天呐,谁家的果子是埋在地下不腐败还能结果的!此果岂非预示天意要亡我,这就是叛臣的下场,悲乎!” 话虽如此,李斯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烈的,他揣着这两个烫手洋芋好不容易捱到下值,立马坐马车冲回家,连暮食都没顾得上用,便亲自动手在书房前的花囿处,刨掉那些观赏的花枝,亲手将土豆切好种下去,又吩咐两名家臣日夜轮流值守,绝不准任何人靠近此处一丈之内。 从此,廷尉府经常有下人看见,廷尉半夜趴在书房外的地上不知在找何物。 那两名值守的家臣被折腾得提心吊胆,每每见到李斯便双腿发抖,别人不知内情,他们却是知晓的——救命,哪个正常人会半夜不睡觉对着泥土亲昵唱曲,还让它快给他多生几个崽出来! 当天,嬴政又召来治粟内史,将手上称量过的、可一年两种油菜籽交到他手上,又把记下的具体方法传授给对方,命其在咸阳城郊农田之中,挑选土质疏松肥沃、排水良好之地,将种子泡发后进行播种。 安排好这一切,他正要命人去将明赫抱来,就见蒙恬疾步踏进殿中禀道,“王上,韩非不见了!” 第 13 章 第13章 嬴政目光倏地一沉,起身道,“何时的事?” 蒙恬急促道,“昨夜宴间他找到臣,说今日还会进宫拜见王上,托臣到时安排人将他领进宫来,臣想着这是分内之事便应下了,哪知方才派人去驿馆接他发现早已不知所踪!” 嬴政来回踱着步,“你可有派人四处搜寻?驿吏怎么说?” 蒙恬忙道,“臣知王上十分看重韩非,当即便命人在城中搜寻,还派出骑兵往咸阳出城各方向追寻,据驿吏所说,韩非昨夜戌时回到驿馆后,并未再出过门..” 嬴政目光犀利看向他,“并未再出过门?” 蒙恬心中一凛,心念急转,猝然惊道,“不对,驿吏说他是亥时闭馆歇灯睡下的,那韩非定是失踪于亥时至卯时之间..可臣想不明白,贼人掳他究竟图的什么?韩非虽是韩使,但韩国势弱,不管韩非在秦国遭遇了什么,韩国都不敢吱声,如此岂非多此一举..” 嬴政声沉如水,“掳走?寡人若没猜错,一夜之间从驿馆失踪的,除了韩非,恐怕还有他从韩国带来的御夫和随从吧?” 蒙恬忙道,“是,人都不见了,马车倒只少了两辆。” 说完,他瞳孔猛地一缩,惊道,“莫非竟是韩非自己带着人跑了..他..他这般反复无常,究竟想作甚?” 嬴政抬眼望向殿外,目光渐渐幽微,“以韩非之执拗,存韩一事寡人尚未松口,他定然不会就此死心…究竟会在何种情形之下,才会这般仓皇出逃?” 昨夜神画预示之事,让他有了一个逐渐清晰的想法:待秦国一统天下后,亟需擅长法求之道的韩非参与进来制定法度,比起喜好媚上而放弃原则的李斯,韩非的固执会让他无心迎合君王之所好,到时他在助自己收拢巩固君王权力之时,必会以“法”为根基,为君王的权力设上一道桎梏。 若放在以前,嬴政自然会十分反感这道桎梏。可如今已知晓秦二世而亡的他,因赵高一事深有感触,若能以制度为桎梏,保大秦江山不被奸臣窃权,他愿意让渡几分手上至高无上的君权。 虽然,此事需跟随灭六国的步伐而从长计议,但韩非他已势在必得。可现在,韩非不见了? ... 咸阳城外数十里,两驾马车正急速往新郑方向飞奔而去。 前一辆马车中,有随行的韩国谋士正在愤然怒骂,“此番来秦,我等见公子口疾痊愈,还以为咸阳真乃风水宝地,岂知秦国真乃蛮夷也!自古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诚不知那秦王前脚设宴款待公子,后脚便想谋害公子,豺狼之心昭然若揭!若非那位义士…” 韩非骤然抬手打断对方的牢骚,掀起车上竹帘大喊道,“停车! 他又转头,指着后一辆马车对谋士道,“速速上车随他们回新郑,尔等若见了王上,切记叮嘱他,万勿因我之死而得罪秦国。” 说完,他一把将谋士推下马车,对御夫道,“即刻掉头回咸阳!” 谋士大惊,慌乱抓紧车门揪住他的衣袍,惶惶然道,“万万不可啊!秦王既有杀公子之心,此番你回去岂非自投罗网?公子请快随我们一道归韩罢!” 韩非摇摇头,淡然一笑,“这一路我想了又想,秦王既已起意要杀我,我若这般失了分寸逃回新郑,岂非让韩国处境雪上加霜?此番来秦本就一事无成,存韩之事毫无商榷之机,如今若我为保全自身,而给韩国更早引来灭顶之灾,来日我韩非又有何面目,去见韩氏先祖与韩国万民?莫如我亲去咸阳宫引颈就戮,灭秦王之怒火!” 此时,挤在另一辆车里的随从谋士,已下来纷纷围在他的车前,众人悲戚万分,一时呜咽声四起,抬袖拭泪不止。 小国弱国之君王,在这乱世之中尚且要卑躬屈膝以求苟存,更何况他们? 况乎韩国如今的处境渊源,还要从春秋霸主晋文公说起。 当年晋献公诛杀诸子,其子重耳逃亡十九年后归国执政,不再信任宗族,亦不立儿子为公子,而重用跟随他流亡多年的六大护主忠臣,设立三军六卿之制,不但给他们分封土地,甚至还令其执管军队。 后来晋国君主因失去军权,彻底沦为六卿的傀儡,而六卿之中亦内讧不断,互相蚕食排挤。 后来,赵、韩、魏三卿联手,一举击败势力最大的智瑶一族,又趁机将晋国土地瓜分一空,从此晋国亡,得到周天子认可的赵韩魏三家,一举从卿族跃为诸侯,正式拉开赵国七雄并列的序章。 三家之中,韩国分得的疆域是最小的,地理位置也最差。看似身处平原,其实位于齐楚秦魏的包围圈中,又多山多丘,土地贫瘠。 战国以来七雄当中,魏国三代君主率先任用李俚变法,一跃身居强国,魏武卒名震天下。 秦国自商君变法一跃成西方大国,又居函谷关有退守优势,更有蜀地平原、关中平原保障粮仓。 赵国胡服骑射拓地千里,在骑兵铁蹄之下成为军事强国。 齐国变法后马陵一战打败魏国,又临海滨有盐渔之利。 楚国变法虽失败,却吞并周边若干小国,亦是南方湖泊遍地之庞然大物。 唯有韩国,初期虽灭了更小的郑国占其新郑为都,又有申不害变法清吏治、强弓弩,一时倒也让诸侯歇了欺凌之心。 奈何韩国饱受土地狭窄肥薄、四面强敌环伺、无力外扩之苦,又因与商鞅变法重视律令法规不同,申不害变法强调的是君王驾驭群臣之谋术,于是在韩昭侯死后,变法虽立时土崩瓦解,朝野之上却延续了申不害的权术之道,阴谋诡计之风盛行。 正因为韩国尔虞我诈的朝堂争斗,才会明明守着韩非这样的治国大才却不用,让他只能将满腔志向悲愤倾注于笔端之上,无意间又成为别国君王视为奇才之人。 韩非握紧手中的通关传符,抬袖朝众人一甩,怒道,“尔等莫非想陪本公子一同丧命于秦军刀下?还不速速归去!御夫,掉头回咸阳!” 话音落,只见黄土飞扬间,两辆马车就此分道扬镳,一辆逃向生门,一辆奔向死路。 ... 章台宫中,蒙恬蹙眉看了一眼硬闯进来的赵太后,见王上视若无睹抬手又取了一份竹简,微微叹着气识趣地带着众人退到殿外。 赵太后在重被接回甘泉宫那日,才恍然大悟:只有被偏爱的人,才能在嬴政面前有恃无恐,而她似乎已失去那份专属于自己的偏爱。 想到这里,她边哭诉着,边抬眼朝案前的嬴政看去,只见他依然正襟危坐翻看着手中的竹简,冷淡的疏离让如今的他看起来高不可攀。 赵太后掩泪继续哭诉道,“政儿,胡亥还那般年幼,你怎又忍心将他送去行宫禁足?他纵便有错,也绝非有心之过,不过是顽皮几分罢了...” 见嬴政虽然仍是头也不抬,但终究并未发作,她暗忖,无论怎样,母亲在孩子心中终究是不同的。 便大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道,“你已两月不曾踏足后宫,胡亥那孩子昨夜,未尝不是想借此吸引你多关注他几分,你既已命人笞肿他的手心,禁足一事还是免了吧...” “再者,你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嬴氏子嗣为重。如何能为个捡来的孩子,便这般重罚自家的孩儿?政儿,你该去后宫看看了,不如今日忙完政务,便去望夷宫安抚一番他们母子?胡亥此番真是被你吓着了..” 嬴政缓缓放下竹简,抬头目光平静看着赵太后,一字一句道,“母亲既然执意要听,寡人便说说吧。一则,明赫既与寡人成了父子,他便是我嬴氏之亲子,寡人绝不允任何人轻慢了他。二则,胡亥做了错事,自然当罚,此事不必再议。至于后宫之事,寡人至今已为嬴氏添丁九人,并不曾懈怠,但扶苏生母新逝,加之国事繁忙,寡人近日并无心思,此事母亲不必再过问。章台宫,母亲往后亦勿再来。” 赵太后听完,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取出丝帕擦拭泪水,哀戚道,“政儿,你非要与母后如此的生份吗?想当年,我与你在赵国相依为命,你我母子二人是那般情深,你是那般的孝顺懂事…可如今母后已许久不曾见到你了,政儿,我们是亲生母子啊…” 嬴政以指骨轻轻敲击着案,平静道,“可是母亲,您应当知道,若寡人真不顾念当年母子情谊,您如今又怎能在宫中锦衣华服颐养天年?但,你我之间也就止步于此了,五年前寡人便说过,既然母亲亲手斩了这母子情缘,你我此生无须再见。” 这一刻,赵太后积攒多时的怒气顿时喷涌而出—— 她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嬴政一世当主子,那两个可怜孩子一辈子为奴为婢?嬴政有为她考虑过吗? 她双眼发红盯着嬴政,“是吗?可你莫忘了,就算我再有错,也是你的亲生母亲!是我将你生下来,才教你有机会登上这秦王之位,你怎能如此绝情…” 蒙恬在殿外听着她厉声的质问,急得直想闯进去,想了想还是不妥,沉声警告周围卫尉及宫人,“今日殿中之事,尔等听完即刻忘掉,切不可泄出半句!” 众人忙垂首应下。 嬴政依然平静地看着赵太后,眼中无悲无喜,如波澜不惊。 他素来秉承“子不言父母过”的原则,从不愿就此事在人前人后点评些什么,绝口不提往日之事,不过是想替她在世人面前留份体面罢了。 赵太后见嬴政又是这般沉默,一颗心不免又渐渐沉落了下去,转而放软声音,掩面哽咽道, “听闻,当年郑庄公之母武姜,亦助其幼子夺兄位,事败后郑庄公怨恨其母,将其贬去颖城,誓曰“不及黄泉,不复相见”,可他后来在颍考叔的提醒下,终于反思自己为人子之过错,在宫中挖出一条黄泉隧道,与其母和好如初..同是犯了天下母亲都会犯的错,我的命为何这般苦,生下一个冥顽不化的儿子..” 说完,再次以帕拭泪。 嬴政摇头道,“若无齐人茅焦劝寡人效仿郑庄公,母亲又怎能从雍地回甘泉宫?所谓隧道之中‘其乐融融,掘地相见’,不过是郑庄公需仁孝之名、武姜要太后之尊,各取所需罢了。这世间,摔碎的陶器,岂有粘复如初者?”(1) 说完,他神色一肃,“母亲请回吧,擅闯章台宫之事,只可一,不可再一。” 赵太后心中一凛,又露出哀怨表情,“政儿,从前是母后对不住你,可稚子无辜,你若执意要罚胡亥,便让他在望夷宫禁足罢,何必要出宫..” 嬴政继续拣起一卷奏章,淡声道,“寡人说过,此事已不必再议,他母亲若舍不下可一同前去。若是母亲您舍不下,便换成您去宜春行宫,胡亥留在后宫禁足。寡人让他出宫受罚,正是为了避开您的庇护。” 当年嬴政迎娶楚夫人后,夏太后和赵太后也不甘示弱地先后为嬴政送来韩赵美人,胡亥生母离夫人,便是赵太后托母族从邯郸寻来的,是以她们的关系十分亲近。 离夫人进宫后曾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意外流掉了,多番寻医问巫后才在前两年诞下胡亥,平日便格外宠溺了几分。 此时赵太后还待再纠缠,蒙恬急匆匆进来行礼道,“王上,韩非回来了!此刻他正在宫门外求见。” 嬴政立即放下竹简起身,大踏步走至案前,“快,即刻随寡人去宫门接他。来人,将太后送回甘泉宫!” 说完疾步离去。 ... 韩非下车之时,从身上掏出一个半沉的缎面钱袋,连同他身为使者的通关传符,一同塞到御夫执着马鞭的手中,歉意道,“你本可随他们逃出秦国,却因送我重回险地,此事是我之过,这些银钱你收下。放心,待我见了秦王定会为你求情,想必他想杀的只有我韩非一人,并不会派人追杀你。” 御夫慌忙跳下车,连连推辞着要把钱塞回给他,“公子快请不必如此,小人承受不起呀!请公子快收回钱袋..” 韩非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墙,摇首道,“我之将死,留钱何用?你若能回到韩国,便用这些银钱好好活着,快走吧!” 说完抬袖挥挥手,头也不回朝咸阳宫走去,留下御夫在身后嚎啕痛哭不已。 韩非慢慢朝前走着,身影在稀薄的晨光中被拖得很长,往日被他忽视的通感在这一刻突然放大了,似乎想带着无限的眷恋去最后感受这人世间。 今日的风很轻,道旁的枯草散发着阳光的暖香,青墙黑檐下的宫门前,身穿玄衣胄甲的秦卫也很年轻。 一切都很好。 宫门缓缓打开,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秦王从里面走出来。 韩非停下脚步,看着疾行在队首的年轻帝王,笑了,他确实迫不及待啊。 这是他悲哀的笑,亦是他快意的笑,笑自己三十载活得窝囊被韩王弃如敝履,笑自己今日死得轰烈被秦王视作大患。 嬴政快步走到韩非面前,笑得欢喜,“先生果然回来了,寡人已等候多时!” 韩非俯身郑重施以揖礼,笑得坦然,“韩非确实回来了,多谢秦王惦记,外臣有一事相求,请秦王..” 嬴政上前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礼,快随寡人回宫详谈。” 韩非四处看了看,疑惑道,“秦王不是该送吾前去囹圄之中么?”(2) 嬴政手臂微微一顿,眸中寒光一闪,“囹圄?” 韩非讶异看着他,转而又笑了,“也罢,多谢秦王美意,请!” 说着便自顾自踏步朝宫道走去,原以为自己会丧命于刀剑之刑,未料到会是毒酒一杯,如此倒总比车裂腰斩要好,至少能留个全尸,看来秦王先前对他所诉的仰慕之言却也不假。 这时代,只有君王怀有怜惜之心的臣下,才有资格以一杯毒酒暗暗了结性命,免却了闹市之中被万人围观再屠杀之苦。 嬴政看着韩非的背影,沉声道,“蒙恬,再派人去细查昨夜究竟何人去过驿馆!” ... 待他们回到章台宫时,扶苏正好抱着明赫在殿外等候,他今日本想将阿弟抱去给姊妹弟兄们看的,但实在没办法,从这小崽早上起来后,“我要见父王”的心声便一直在扶苏耳中回荡个不停,吵得他练字都难以静下心来。 明赫笑嘻嘻朝伸出手求抱抱,嬴政笑着接过他,听到稚嫩的声音在嘀咕,“父王昨晚一定被我世外高人的扮相惊艳了吧,嘿嘿,可惜我看不见到底有多威风,也不知我交付给父王的事,他到底办好了没有..” 扶苏惊讶看向明赫,昨晚他一直在床上乖乖睡觉,什么时候去扮世外高人了?小崽崽不会把做梦之事当真了吧.. 嬴政想起昨晚那“世外高人”的悚然形象,轻轻抓住明赫的小手摇了摇,你呀你,好在寡人及时察觉是你这小崽所扮,不然真有几分如坐针毡。 韩非心惊地看向两个孩子,秦王这又是何意?莫非…… 可那位九公子是捡来的倒也罢了,扶苏可是嬴秦嫡亲的长子啊,难道,这令列国之君闻风丧胆的历代秦国君主之狼性,真是自小以这等方式培养出来的?唉,若果真这般,倒也怪不得六国如今皆是落了下风,试问世间,又有何人能与虎狼之君相较? 虽心头是这般想着,他终是有些不忍,主动开口道,“有劳秦王命人为外臣寻一处无人偏殿,将酒送来便可。” 第 14 章 第14章 扶苏和明赫齐刷刷抬眼,惊讶地朝韩非看去,他为何要去偏殿喝酒? 明赫在心头嘀咕道,“咦,这韩非可真行,大清早的跑进宫来讨酒喝?史书上可没写他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啊..我知道了,怪不得他死都不肯来秦国做官,除了愚忠以外,恐怕还因为秦国有禁酒令吧..” 韩非看着面前这两个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懵懂孩子,暗道,他们恐怕也是第一回被唤来,历练此等残酷之事…… 他在心头轻轻喟叹着,又开口道,“再者,外臣还有一事相求,吾之御者无过,请秦王切莫迁怒于他。” 这时,蒙恬走来侧身在嬴政身旁低语一番,嬴政心中的猜测此刻渐渐明朗起来,他看着韩非,反问道,“莫非先生以为,寡人要杀你?” 韩非一愣,秦王这是还要再演一番欲擒故纵之戏,给两位小公子做权谋之示范?真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 遂抬袖拱手道,“秦王不必再多费口舌,外臣既去而复返,便是想让阁下称心如意。但稚子无辜,还请秦王支开两位公子,或是为外臣寻一间空置偏殿,多谢!” 扶苏紧张又迷茫地看向父亲,父王历来推崇敬慕韩子,怎会杀他呢? 明赫也在抓狂,“这难道是我带来的蝴蝶效应?现在韩非才刚到秦国,就要被我家大大亲自下令杀了吗?别啊,大家都是社会主义领头人,动不动喊打喊杀多不好啊..大大啊,你应该用你的魅力去征服他,而不是杀了他啊,杀戮其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是,韩非你怎么还一副视死如归的大无畏表情啊?” 扶苏情不自禁头如捣蒜般点个不停,对啊父王,你是那般的敬仰韩子,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嬴政对蒙恬点了点头,蒙恬马上大踏步朝殿外走去,韩非静静站在殿中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嬴政慢慢走到他身前,再次解释道,“寡人并无伤害先生之意。” 韩非负手而笑,“秦王请速速送我上路吧。” 嬴政凝视着他,“如此说来,先生并不惧死?” 韩非淡淡笑道,“非也。昔日儒门孟子有言: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1) 嬴政看着他的眼睛,又问,“既要舍生取义,先前为何又要逃?可见生而为人,先生亦惧死。” 韩非对上他的视线,摇头,“若能以我一人之生死,换来韩地几载安宁,便可不惧死生,死而无憾!方才出逃是我以为,只有活着才能仰仗秦王之恩惠,为韩国博来一许生机。此番回来是已想通,秦王既然要杀我,那么韩非只有听话地死了,才不会让秦王之怒火殃及韩国..” 明赫脑中就是一个大无语,“我趣,韩非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家大大虽然很喜欢你,但他最爱的只有秦国!你韩非死不死,都不能改变他统一六国的脚步..就算你死了,韩王也不会在意你,他本来就把你当成一颗试探始皇的废子,而韩国百姓也不会有一人为你哀泣,因为你的死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啊啊啊这可真是块榆木疙瘩,快来个人敲醒他!” 扶苏悲悯抬头看向韩非,小九说得对,没有什么能阻止父王带领秦国前进的步伐!太傅说过,只有以战才能止战,五百年战火纷争只有秦国才能终结,从此天下百姓才能安生过日子。 嬴政忽而笑了,抬手指向殿门,“先生甘为救韩国而死,此人甘为救先生而死,先生尚未救下韩国一人,却要搭上此人的性命,值得吗?” 韩非猛然转过身,看向走在蒙恬身后的短褐御夫,登时浑身一片冰凉,颤着牙齿道,“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不待御夫回答,他又转身跪于地上,抬袖恳求道,“此人不过一介御夫,秦王何必派人追回?请您让守卫放他出城吧!” 御夫心急火燎地忙快跑几步,跟着跪趴在韩非身后,大呼道,“公子,是我自己回来的!我方才已想好啦,大不了随公子一起死在这咸阳城,也能给公子做个伴!” 韩非转身怒视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这般草率!我与尔素不相识,不过是因这出秦之机搭伴偶遇,何至于到让你生死相随的地步?快快回去吧..” 御夫将粗糙大手伸进衣襟,掏出锻布钱袋捧在手心,哽咽道,“小人这辈子奉命为许多贵人赶过车,只有公子一人关心小人之死活,还赠我许多钱财..若抛下公子逃命,小人与豕狗又有何异?就让小人陪公子一起死,到地下再继续侍奉公子吧!” 说完,便以头触地咚咚磕个不停。 明赫的心声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唉,古人这种动不动以命报答的事情明明很蠢啊,可我怎么有点想哭...” 韩非伸手一把夺过钱袋,“世人皆云老夫痴,未想你之痴癫更甚老夫!行了,现在你已不再欠我,快走吧!” 御夫继续咚咚地磕着地,“小人贪心不想当饿死鬼,想吃饱了再上路,方才已取袋中两钱,买了葵菜黍饼,所以…我必须追随公子!公子活我就活,公子死我就死..” 韩非气得捂住左侧胸.口,世间竟有这种冥顽不化之人!怒目斥道,“你纵随我一道死了,又有何用?快走!” 御夫不再说话,只咚咚咚磕个不停。 蒙恬实在看不下去了,转头瞄了一眼嬴政的面色,弯腰一把扯起壮实的御夫,“行了,我王殿前不得失礼!快起来,休将我咸阳殿的砖磕坏了。” 嬴□□视着韩非头顶的玉冠,缓缓道,“此人肯为报答先生而死,虽是忠义之举,先生却不胜其忿,这是为何?” 韩非抬首道,“外臣以为,此举不过匹夫之勇,死而不得其所!他活着上能奉养父母,下能体恤妻儿,他为我而死,却不过是枉添一条人命罢了。” 嬴政微微颔首,“那先生今日愿为韩国百姓死在秦国,同样是忠义之举,韩国百姓可会感激先生?此举岂非同样是匹夫之勇?” 韩非闻言怔住,直直看着嬴政的眼睛,迟疑道,“死固然是下下之策,若我活着,兴许还有机会逆转形势...可眼下,不是秦王想杀我么?与其让秦王一怒而流血千里,不如韩非主动奉上头颅。” 嬴政喟叹一声,将明赫递给一旁眼圈都红了的扶苏,亲自俯身挽住韩非的双臂,将他徐徐扶起,“先生误会寡人多矣!我欲与先生相知,又岂会害先生性命?先生所言不假,只有活着,才能在这乱世之中做点实事。” 韩非见秦王再三承诺并不想杀自己,一时有些狐疑,他扫了两个孩子一眼,目露不解看向嬴政,“秦王此言可当真?那你将二位公子叫来此处是..” 扶苏到底是个聪慧孩子,一下就想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他皱着小眉头道,“是我阿弟醒来想见父王,我才将他抱过来的。我父王十分仰慕韩子,又怎会要杀你?再说他又不是杀人魔头,今日若要在此处杀你,又岂会让我们看见?我父王是最爱孩子的父王,他是绝对不会让我们受到惊吓的!” 说完,他低头轻轻贴着明赫的脸蛋,宠溺道,“而且,父王更不可能让我们小九被吓到,因为小九是世间最可爱最聪明的孩子!” 明赫赶紧抬头凑上去贴贴阿兄,扶苏你也是世界上最可爱最聪明的宝宝哦,长大可别再气父王了。 蒙恬扭头眼含哀怨地看向这对好兄弟,长公子实在糊涂,这就叫养虎为患啊! 韩非方才虽不太信嬴政之言,此刻却相信了扶苏的话。因为他回驿馆后早在咸阳城中打听过,秦人对秦王十分敬畏不敢多提,但说到这位长公子却赞不绝口,因为他每回跟随秦王出巡之时,都会彬彬有礼地朝四处围观民众挥手致意,让大伙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十分欢喜。 是以在韩非的印象里,扶苏是一个好孩子,而品行好的孩子向来是不愿说假话的。想到这里,韩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秦王待捡来的孩子尚且如此温情,看来确非外界传言中的滥杀之人,如此一来固然是极好的——生命宝贵,能活着谁又愿寻死? 不过他的心转瞬又被揪起,既然如此,那人为何要用这个消息来骗自己? 嬴政看向韩非,目光灼灼,“只是有一事寡人不解,究竟是何人向先生透露的此不实消息?” 他承认,若无明赫之心声提前透露,自己纵是再敬慕韩非,恐怕也会在李斯的挑唆和自己的猜疑下杀了韩非,然后在后悔中遗憾一生。 可又是何人,能将他的心理揣测得分毫不差?对方为何要让韩非逃离咸阳? 韩非犹豫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嬴政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他。 思来想去,韩非还是开口了,“其实外臣亦不知究竟是何人,昨日夜半时分,有人用弓箭绑此布条射于房门之上..”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边缘不齐的褐麻布,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秦王要杀韩非以灭韩,速走皆安。 明赫忙用力撑着扶苏的手臂伸长脖子看,看完又悻悻趴了回去,嗐,不认识这些字。 他暗暗想着,“难道是李斯?不对,李斯如果猜到始皇大大要杀韩非,恐怕会高兴得蹦上三蹦,根本不会给他通风报信,到底是谁在中间搞鬼呢..” 蒙恬急忙接过布条检查,又递到鼻子下嗅了嗅,双手捧着递给了嬴政,沉声道,“王上,是咸阳百姓常穿的麻衣布料,用松木烧的炭所写。” 嬴政接过布条看了半晌,再次问韩非, “可还有其他东西?” 韩非摇头,“再无其他。” 嬴政将布条递还蒙恬,若有所思看着韩非,目光如炬,“以先生之智慧,岂会仅凭区区一张布条便信了对方?” 韩非迅速垂下眼眸,沉默一瞬后,缓缓答道,“外臣..其实愚钝不堪,让秦王失望了。” 这时,方才告诉蒙恬自己名叫“惊夫”的御夫,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大声嚷道, “咦,公子错了,还有这个啊!看我这狗记性,方才本想将此物交给秦王,证明公子是被奸人怂恿才逃跑的,好求秦王饶了公子..喏,就是这个,我方才在车厢吃饼捡到的..” 原来,惊夫刚才决定要陪韩非一同赴死后,想到自己赶了一辈子马车,却从未进过车厢,便壮着胆子将饼带进车厢,坐在柔软的锦垫上美美吃了一餐,待他吃完才发现地上有个东西... 他絮絮叨叨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泛黄的粗麻布,三两下便将里头包裹的物件揭开来。 突然,蒙恬也惊呼出声,“王上请看,这里有一处不同!” 第 15 章 第15章 惊夫揭开的粗布上,赫然躺着一枚铁质箭镞。 他又解释道,“当时我起来如厕,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响,忙提裤子跑出来,就看到公子门框上插着一支箭,我赶忙拍门喊醒公子..没想到又在马车上看到它,但箭杆已经不见了...” 韩非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早在对方刚提及在车厢捡到物品时,他便悄悄在身上摸了摸,这才惊觉藏起来之物早已不翼而飞。 蒙恬上前就着包裹的粗布接过箭镞,仔细观察了片刻,回禀道,“回王上,此箭镞无毒,不过却非我秦国所产。” 说着,他把粗布还给惊夫,将箭镞和手上那张写着字的布条一同递给嬴政,指着布条的字道,“王上您看,其他几个字皆是用秦篆所书,但这个‘安’字仔细看则不然..” 嬴政接过物品,凝视着布条上的“安”若有所思。 初时,在周天子灭纣而在沣水河岸建都镐京后,天子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诸侯虽有封地亦不敢妄自尊大,一举一动,一衣一食,皆奉周礼为圭臬。 按照周礼的要求,文字主要在贵族间以钟鼎铭文记录,规格也均匀划一,继承了殷商以来雄浑庄重的书写风格。 后来周王室衰弱,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开始自制青铜钟鼎,文字也依照各自地域习俗的不同而逐渐分化,形成或劲直峭拔、或雄浑古朴、或柔美圆润各种风格。 几百年间,文字的差异在强国吞并小国的进程中进一步加大,到战国七雄并列之时,除了韩赵魏三家因是晋国同源而文字略似,其他诸国之间,许多字的写法已渐行渐远,虽尚未达到互不能辨识的地步,但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面目全非而未可知。 这也是嬴政想尽快统一六国的重要原因,待同根同源的文字彻底消亡,秦国后世子孙纵是统一中原,管理各国故地故民的难度也会进一步加大。 蒙恬指着“安”字继续道,“王上,此字乍一看与秦篆相似,但在我秦篆之中,此字上方利如锋芒展露头角,右侧还有一截小竖守护其旁..” 嬴政忽然抬首看向韩非,笑道,“先生当时,竟也未认出此字乃韩篆所书?” 韩非指着蒙恬,亦笑道,“秦王果然太过于高看韩非!此时天光大亮,年轻的蒙内史耳聪目明,尚未能第一时间在混杂字间察觉此字非秦篆,当时天色未明,加之外臣老眼昏花,又岂能明察秋毫?” 蒙恬忙瞄了一眼嬴政,羞愧地垂下了脑袋,暗暗决定明日起不可再懈怠,定要多练箭以灵活双目。 嬴政颔首淡笑,又举起了那枚箭镞,“如此说来,想必先生也分不清韩国箭镞与秦国箭镞之不同?” 韩非暗暗后悔不已,当时,若不与那谋士拉扯多言,若不将钱袋赠与此御夫,何至于将此事泄露出来... 他硬着头皮答道,“当时情形紧急,人心浮动,外臣确未认出乃韩镞。” 据说上古之时,黄帝命人以弦将木条弯曲成弧,在两端分别系上绳扣制作成弓,再将树枝削成尖利之芒以为箭矢,世间便有了最简易的弓箭。(1) 后来天下纷争伐交频频,迫于生存压力而必须改进武器的各国,开始根据季节时令的馈赠,精挑细选出干、角、筋、胶、丝、漆这六种材料,耗费两三年的时间制造出弹性极佳的弓,再以各种树木辅以青铜或铁器制成坚韧不摧之箭。 从此,在整个冷兵器时代的三十六门军器和十八般武艺之中,弓箭俨然成为兵器之首,正如民间谚语所言:大将军不怕千军,只怕寸铁。(2) 而当今之列国,所用的弓箭从弓的材质到箭的造型,却又各不相同。 以箭来举例,魏赵燕三国的箭镞同样呈三角形,但其细节和效果却截然不同。(3) 魏国箭镞以模具铸造而成,箭杆为环圆状,射击时远而快。 赵国箭镞以手工打造,箭杆平直,甚至有时会在杆上加装靶子,专门用来对付敌国重甲骑兵。 而燕国箭簇的三角形不但更尖锐,其箭杆还多以昂贵的紫檀木来制作,穿透力极强。 而秦箭和韩箭的差别更是一目了然,秦箭讲究实用性,其三棱形箭镞短而粗,箭杆粗壮简洁,而韩箭的箭镞修长,箭杆造型优美繁复,还贴着羽毛等装饰物。 几百年来周王室虽已衰微,但周礼规定的君子六艺之道却被诸侯们承继了下来,其中射御更是各国贵族男子的必修之术。 果然,连扶苏这九岁孩子都不信韩非的托词,暗暗揣测道,“自来欲习箭术,先识箭矢,韩非是韩国公子,又岂会分不清韩镞与秦镞,想来是在替什么人掩饰..” 明赫也在飞速思考着,他关注的点又与扶苏不同,“韩箭?如今有韩国刺客潜伏在秦国?难道是张良?不对啊,张良是在韩国灭亡后才开始复仇的…唉,如果能帮大大把张良拉拢过来为秦国效力就好了,以张良的智商,如果他能早早认识我父王,应该能摆脱刻板印象意识到统一的重要性吧?” 惊夫却嘟嚷道,“这明明就是韩镞啊,我在新郑王宫经常看到贵人们背这种箭出门..” 韩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惊夫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嬴政心头飞快划过一丝幽光,目光却十分诚挚,“想必当时乱局之中,先生确实并未看清,既是如此,寡人便不为难先生了。今日令先生受惊,实乃寡人之过!驿馆之中,即刻会加派人手守卫,先生身边所缺随从,寡人也会从宫中抽调过去,望先生信我如我信先生,勿再听信他人谗言挑拨。” 韩非暗暗松了一口气,立马顺着台阶下坡,面上露出感激之意,“多谢秦王体恤!此事也是外臣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愚昧之举倒贻笑大方,万望秦王切莫在意。” 一时二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竟似今日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 出宫之时,惊夫喜滋滋搬着嬴政的赏赐放进车厢,他自忖,如今跟韩非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是顶顶亲近的关系! 于是一脸高兴地开口道,“公子,小人真没想到秦王这人还怪好的咧!他不但不杀我们,还送了这么多礼物呵呵真客气…哎呀小人今日可算是明白了,果然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呐,从前在新郑旁人口中凶神恶煞的秦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秦王...” 韩非皱起眉头看着这些赏赐,沉声打断道,“你不该将箭镞交给秦王的!” 惊夫满腔欢喜顿时僵在脸上,惊诧道,“公子,我若不把它交给秦王,您又如何证明自己是受了贼人挑拨?再者秦王都说了,他根本不想杀您啊!挑拨的贼人想害您得罪秦王,他就是该死!” 韩非顿觉一阵头疼,深深看他了一眼,掀开竹帘跨进去,“罢了,我倒看不懂你究竟是太傻还是太聪明,驾车吧。” 惊夫重新扬鞭策马,嘟囔道,“我应该算是聪明的吧?这下我们都不用死了,多好…” 韩非却在心头快速思考着,此事到如今看来,全然是自己误会了秦王,可那人,为何要设下此计逼自己离秦? 他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来,昨日昌平君送他归驿馆之时忽感胸口不适,正在他为对方打开车窗透风之际,却瞥见街上有人朝他挥了挥手... 正是那人在咸阳城如此巧合的出现,才让他下意识相信了这个讯息的真实性,否则仅凭韩字与韩箭,他并不会轻信对方所言。 因为,那人正是韩王身边的宠臣,姬槐。 他接到布条提示之时,脑中闪过许多猜测,最后归结为一条:秦王不愿自己继续存世,以耽误他灭韩大计,所以要杀了他,而得到消息的姬槐,才会特意现身通知自己。 当然,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韩非自作多情,而是出发前,韩王曾反复叮嘱于他——说秦王曾经直言“寡人若能与韩非相识,便是死而无憾了”,可见他在秦王心中分量极重。 也正因为如此,韩王才会破例提拔韩非,让他赴秦充当说客,以期利用韩非对秦王的影响而促成存韩一事。 所以韩非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尽快逃跑,可他出城后却想起一事:若自己在秦王心中并无世人以为的分量,反而因逃跑而让对方找到伐韩的理由,借机加快灭韩步伐呢?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韩非选择了顺从本心:既然秦王想要他死,他便回去送死,至于能不能以此让韩国多苟上几年,已非他能左右之事。 可他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秦王真的不想杀他,那问题又回到了另一个原点:姬槐为何要骗自己离秦归韩? 想到这里,韩非胸膛不免升起一腔火气,今日这番被自己人当成耗子耍弄,竟让他隐隐觉得,秦王此人虽有城府,但并非世人口中那般残暴不堪,两相对比之下,倒比韩国朝堂那帮整日勾心斗角之流磊落得多。 当然,韩非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此刻,乔装成女子的姬槐,正和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相坐对饮,而对方正在举杯感慨, “可惜,韩非此人太过冥顽不化。以我对秦王多年之了解,此子若不能为他所用,便一定会趁机除掉,但除完他又会后悔,届时满腔怒火便会发泄在韩国身上,原本在先灭赵还是先灭韩之间犹豫的决心,便会迅速转向韩国,迅速撤离赵地军马转而攻韩,韩国将成为第一个倒在秦军铁蹄下的国家,危矣!” 姬槐骨节发白紧紧捏住玉杯,“韩国势弱,而赵国有李牧用兵如神,秦军在李牧面前接连吃败仗,若秦持续攻赵则会僵持下去,消耗兵力军粮与钱财无数。若秦转而攻韩,则韩国毫无招架之力,豫西通道转眼落到秦军手中,届时山东列国亦尽数危矣!我王此番暗中派我前来咸阳,正是想请公子设法相助!” 那人轻笑一声,仰头喝尽杯中酒,“暂且莫慌,韩非一日不死,韩国便能暂时高枕无忧,况且赵王已定下计策,且静待成效吧。眼下我们最该防范之人是李斯,朝堂之上,唯有此人狼子野心,恨不得助秦王日夜兼程灭了六国..” 姬槐面上闪过狠辣,“反正,我们此番正好可以趁机除去李斯!” 那人点头,笑而不语。 片刻后姬槐离去,那人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冷笑,暗道,“区区一个韩非,岂能让嬴政停止攻韩?一国之君竟蠢到想派韩非来博取嬴政的恻隐之心,可笑至极!此番设局,不过是利用你们这帮蠢货助我将消息尽快带给那人罢了!” ... 章台宫中,有了危机感的扶苏已主动跑回去练骑射,蒙恬面色凝重走到抱着明赫的嬴政身边,肃声道,“王上,驿馆周边都查过了,有人说昨夜曾见过一家臣打扮的男子去找过韩非,臣命人根据这条线索查下去,发现那家臣是..李斯李廷尉府上之人。” 他方才听闻着实吃了一大惊,李斯此人精明算计,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师门情谊而背叛王上之人啊,怪哉! 明赫暗暗反对道,“李斯?我宁愿相信天上掉馅饼,都不信李斯会派人给韩非通风报信让他逃命!这事看来不简单啊..没想到史书上寥寥数语的灭六国,在真实的世界里有这么多波澜诡谲..不行,我要赶快帮秦国强大起来,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嬴政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脸蛋,小家伙想得倒挺美! 他抬眼对蒙恬道,“不会是李斯,此事不过是障眼法,不必急。既然有人主动跳了出来,便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与其殚精竭虑,不如以逸待劳。命人明日早朝后备好车马,寡人要去看看五黑的进展。” 明赫欢快的心声顿时响起,“啊啊啊终于可以出门见见世面啦!别忘了带上我哟大大!我是大大最乖巧的孩子哟..” 下一瞬,嬴政怀中的小团子努力抬头,又在他脸颊印上一滩小小的口水印,阿巴阿巴地欢快喊着。 蒙恬看得两眼发直,也就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妖精,敢这般在王上面前一再放肆! 第 16 章 第16章 这一夜,那模样怪异的“神仙”又出现了,这回他倒真来到了嬴政的梦境之中。 在送给嬴政一件名为“平角短裤”的东西后,“神仙”再三叮嘱道,“本上神今夜以仙术夜观星海,发现你那捡来的小儿子本是天上福星,此生因前世未尽之缘,特为你与你的大秦而来,切记,此子福泽深厚,你今后出门一定要带上他,他会为你带来好运的...” 待对方从梦境中消失后,嬴政有些头疼地起身看向床边,果然摆着一条造型奇特的..短裤? 他心情复杂地将此物拣起慢慢翻看,小崽子,你确实够孝的,整日关心寡人穿衣之事.. 不过,此物竟如此柔软舒适,摸起来并非丝绢,亦非麻葛,究竟是以何物织出? 他将平角短裤慢慢拿在身前比划着,暗道,倒可以让尚衣依此样式,制出贴身之物,方便秦人垂足而坐于椅上... 离开造梦幻境的明赫,这时也在跟系统兴冲冲交流,“有了神仙出面,大大明天一定会带上我的!还有啊,我刚才灵机一动,借着梦里神仙的嘴编了个身份先交个底,这样就算我身上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我家大大也是可以理解的叭?” 系统苦着脸回答道,“他肯定是能理解的吖,因为秦始皇很相信神仙的..但是我有点不理解,宿主你为什么要花1000善意值买条长绒棉平角内裤啊,好奢侈哦,你的善意值买完土豆后已经很少了,上回我们不是说好先不买奢侈品了嘛...” 明赫苦恼地捂住脑袋,“我当然知道我的善意值只剩很少了,可是我父王很快就要有椅子了,他到时总不能不穿内裤啊!好无奈,都怪那些可恶的黑心商家..” 善良的系统忙反过来安慰他,“宿主别担心!我们欧皇组合只要加快步伐改革,秦国让老百姓尽快过上好日子,他们的对秦始皇和百官的感激,就会转化成善意值汇集到你这边,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兑换更多东西,让大家都过上更好的生活啦!” ... 第二日早朝后,练完骑射的扶苏估摸着时间抱着明赫来到章台宫,候在殿中的李斯忙朝他行礼,蒙恬迎上来低声道,“长公子请稍候片刻,王上正在侧殿更衣。” 片刻后,明赫看着身穿交领黑金日月章纹玄袍、头戴通天冠、身佩长剑踏进殿中的嬴政,顿时眼前一亮,脑中涌现出一句前世背过的诗文来——日月光华,弘于一人。(1) 他兴奋地拼命蹦着小短腿笑嘻嘻朝他伸出手,内心在疯狂呐喊尖叫, “啊啊啊我嬴明赫的父王今天穿得好隆重好威严啊,他戴上通天冠好威风啊,真不愧是丰神俊朗禁.欲.系男神,好帅!第一帅的父王快把第二帅的明赫抱起来,牵上第三帅的扶苏出门吧,我们要去逛街啦...对了,父王今天到底有没有穿我送的内裤捏..” 李斯听到这里,慌忙垂下了脑袋,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地缝里去降低存在感。 嬴政嘴角含笑弯腰去抱他,扶苏赶忙抢先低头,在明赫左右脸颊各啄了一口,你这可爱的坏小子,怎的一天到晚比我阿母还关心父王穿什么! 系统无语望天,“亲爱的宿主宝宝,你可以稍微稳重一点点吗?比如,不要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 明赫趴在嬴政肩上得意回道,“不可以哦,我嬴明赫是我父王最小的宝宝,人家本来就很幼稚的啦..” 中车府早已为君王的出行妥帖备好车马,身强力壮的中车府令毕恭毕敬候于马,他要亲自上阵为秦国之主挽绳驾车。 当明赫被嬴政稳稳抱着,踏上远超出他想象的高大金灿灿马车时,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 因为,他曾见过与这辆马车相似的缩小版青铜安车,在秦始皇陵博物馆里。 那是让两千年后见识过各种高科技的后人也赞不绝口的青铜之冠,堪称古代集顶尖匠人技术之大成者。 他当时听完讲解,一直以为要等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遍寻天下匠人汇集于秦国,才能打造出这样融合了焊接、粘接、铆接、纽环扣接等各项高难度技术的青铜车。 没想到,在距离史书上秦统一六国十年之前,就已经有了这种车! 被嬴政特邀同行的韩非,也被安排着和李斯一道登上了身后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宫道出发了,扶苏掀窗左右张望半天,失望地坐回嬴政身旁,轻轻问道,“父王,昌平君今日不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嬴政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温声道,“昌平君前两日夜宴之上饮多了酒,身子有些不适,告假在府中休养。” 扶苏点点头,“那我晚点托人去看看他。” 嬴政点点头,眼中有幽光一闪而过。 而明赫正专注地看着前方驷马齐驱的开道高车,抓着嬴政衣裳的小手忍不住激动起来,不只是一辆,而是两辆记忆中的青铜车同时出现了! 这意味着当今的秦国,就已经汇集了一批世间罕见的顶级匠人,也意味着他接下来的改革将获得强大的助力,如此一来,秦国前进的步伐将比他设想中的还要快! 他不得不再一次感谢考古学家,是他们让华夏古代人精妙绝伦的技艺和丝毫不逊后人的智商,一一展现在世人面前,让后人收起狂妄傲慢之心,转而为祖先超凡的智慧而骄傲。 他暗暗发誓,这一回,不会再让发展科技的理工科好苗子匠人们,再被埋没于史书之中了! 明赫眼前这两辆车,虽然不是传说中始皇东巡的六驾金根车,但确实达到了后世八十年代出土那两辆彩绘陪葬车的水准,毕竟此时的嬴政还不是天子,所用的车马依然按照“天子驾六,诸侯驾五”的周朝礼制,所乘安车以五马驱动。 震惊的又何止明赫一人?与李斯端坐同一辆马车之中的韩非,也忍不住探出头打量着秦王出行的车辆,叹道,“历代君王显贵皆以奇木为车,以金银玉石为点缀,似这般通体以金器为车者,实在闻所未闻。” 看来秦王之骄奢,更在韩王之上啊。 李斯这老狐狸还能听不出他的潜台词? 于是,他笑眯眯解释道,“韩师弟有所不知,诸侯以木器为车,看似比我王以金器为车更简朴,却不知其间缘由。一则金车十分坚固耐用,你所见之安车与高车,我王已使用五载而崭然如新,不似诸侯动辄造新车、换金银珠玉之饰物,耗费实则更大。” 他笑着看向韩非,又拱手道,“二则嘛,这造车之法,便是齐楚之墨者尽数汇集,于巧工能匠之道亦不如秦墨多矣,他国之君王,便是有心想仿造我秦国之金车,寻常庸匠恐怕亦无能为力,呵呵,是以普天之下,唯有我王能享独一无二的金车,恰能展现我秦国举世无双的威仪与实力!” 韩非亦拱手笑道,“一别数年,通古兄依然口若悬河,令吾敬佩不已!”(2) 这是在嘲讽李斯巧舌如簧呢。 李斯马上谦虚道,“欸,一别数年,韩师弟如今滔滔不绝,堪称世间神迹啊!” 其实他不过是针尖对麦芒随意一怼,压根不知道韩非的口疾,是来到咸阳宫才好的,可韩非自己知道啊! 于是韩非根据怼李斯的了解,不免又多想了几分——听李斯这言外之意,他是在暗示自己,咸阳宫真有龙气神迹? 这样想着,他心头沉甸甸的责任感竟不知不觉减轻了几分,是啊,若诸国之中唯秦有龙气相护,那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逆改天意,螳臂当车,不死何为? 看来如今之计,也只能回到韩国后提醒王上尽快做好准备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斯,从前不喜此人一心汲汲名利,从未与他深交过,今日看来,此人竟颇顾念几分师门之谊... 遂真挚笑道,“通古兄实乃性情中人,从前是我误会你了,请包涵一二!” 李斯看着记忆中性子跟硬石头一样古怪的韩非,此时竟朝自己露出了和煦的笑容,顿时警觉起来——莫非,韩非是想收买我,让我帮他劝王上存韩?做梦吧!便是我无亡命之果背负在身,也绝不会背叛王上... 想到那些被切成块、埋进地里的催命果子,李斯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韩非可救我! 若换了从前的李斯,断然十万分不愿韩非留在秦国为官,当年同在师门之时,荀卿便对韩非赞不绝口,如今连王上也是韩非的拥趸者,他岂能看着劲敌在眼皮子底下蹦跶? 可如今又不一样了,一方面,他已知晓后来之事,万分确定王上是极其念旧情之人,纵便将来看重韩非,也绝不会冷落了自己。另一方面,自己虽因往日旧情,侥幸还能苟活几日,但王上命他种出亩产十钟之果子,确乎已有杀意,如今他命悬一线,若能以韩非之入秦,而换得君恩之怜惜... 以王上对韩非的重视,若能助他将韩非收入秦国囊中,至少死罪可免的吧? 想到这里,李斯立即真情实意地胡说八道起来,“昔年稷下学子众人之间,荀卿唯屡屡赞韩师弟满腹经纶,有王佐治世之大才!可惜,愚兄素日听闻韩王庸碌无为,韩国朝堂之上重用瓦缶之徒,却将韩师弟这般黄钟大鼎毁弃不用,愚兄每思及此,无不悲愤感慨万分!” 说着,抬袖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韩非见对方言语间十分真挚,竟颇有推心置腹之意,忙倾身拉着他的衣袖劝道,“请通古兄不必为韩非愤愤不平,如此这般,实乃韩非之命也!” 李斯顺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韩国这势弱地窄之小国,容不下韩师弟的巍巍才华!加之你乃先王之子,韩王安能不防范于你?放眼当今之天下,唯我秦王有一扫六合之威势,成就煌煌大业不过数年之间,若韩师弟能来秦国,与为兄一道辅佐秦王,既能让你一展所满腔抱负,又能让你我师门二人成为千古之美谈也...” 当马车来到热闹的咸阳街头,早有百姓避开大道,站在路旁争相行礼观看王族威仪,扶苏正温和对百姓们挥手,偶见有老媪不慎被挤跌倒,急忙探头出声提醒道,“阿姆小心些!”,引来老媪热泪盈眶感激不已。 明赫在嬴政怀中支起小腰小背,亦探头朝窗外看去,待看清城中景象,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这是他来到古代后,第一次真正地意识道:如今自己脚下所站的土地,是两千多年前的咸阳都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是一日吃饱两餐饭都是奢望的古代劳动人民。 眼前的街道很宽阔,容这样五马齐驱的马车绰绰有余,但路面并不似后世古装剧中那样豪华,这一时期虽然已能产出砖瓦之物,但这种耗时耗力的奢侈品,是贵族们用于私宅之间的,断然不会用来铺在大街上。 这路面是用随处可见的黄土夯制而成,其实别说路面,就连道旁的许多房屋,也是用黄土夹杂着芦苇或竹篾夯成的。 一路隐约见到少数占地极广的土墙青瓦大院,想必这就是公卿豪爵们的宅院。 一切都很简朴,远没有后世繁华朝代街市图里的奢靡盛况,可这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生产力贫瘠、又饱经了五百年战乱的时代啊! 他静静看着道旁面黄肌瘦的百姓,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寒风已渐起,可他们大多人还穿着单薄的粗麻短打布衣,在一个个消瘦的身躯之上,打着补丁的衣裤显得有些不合身的宽大。 可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小心翼翼的欢喜,因为他们看见王出巡了,更因为他们的公子朝他们挥手了——在这样一个等级严格而分明的时代,一个王族公子的善意,甚至足以让许多人为他赴死。 就像荆轲明知刺杀秦王必死无疑,仍要为太子丹的“礼贤下士”义无反顾奔赴秦国一样。 可明赫作为后世的普通老百姓,他不愿意看到这个时空的老百姓活得这样苦。如果说他一开始是想为秦始皇增添更多丰功伟绩而奋斗,那么此时他的目标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当务之急,他想让这天下的老百姓真正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不止是秦国的老百姓,还有六国即将因亡国归顺而来的老百姓。 以更快的步伐发展生产力,让秦国在征服六国的同时保障百姓衣食,是穿越者刻不容缓的使命! 众人来到城郊的烧窑场时,李斯正搀着韩非从车上下来,言语间竟十分亲热。 明赫趴在嬴政肩头,暗道不好,“李斯在搞什么幺蛾子啊,他不会又想悄悄毒死韩非吧?韩非那犟驴哎,你没事跟李斯那种长了几百个心眼的人混在一起干嘛?急死我了..不过,我家大大昨天说过不会杀韩非呢,李斯应该会听的吧?..” 扶苏赶紧看向嬴政,“父王..” 嬴政捏了捏他的小手,暗示他勿要担心。 他自信只要自己还是秦王,李斯就绝不会越界行事,加之预言一事虽已翻篇,但李斯仍感惴惴不安,想必更会抓住一切机会表忠心... 想到这里,他已明白李斯的意图,眼中透出隐隐笑意:若他真能让韩非心甘情愿为秦国效力,倒是一桩大功劳。 韩非见秦王今日盛装邀请自己出行,竟是来匠人烧窑之地视察,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慨:君子见客整衣齐冠,是以郑重之礼待之! ——秦王不但对自己这外使礼节十分周到,便是对待秦国之匠人工师,也同样秉承着君王看重臣下之礼啊,又岂是骄矜狂妄之人? 想到世间那些骂秦王是蛮夷野夫的传言,想到从来不会屈尊纡贵来这种地方的韩王,他唯有暗暗叹息… 这时,墨家钜子五黑已带着二弟子等人迎了出来,明赫见这几人并不似朝堂公卿长袍装扮,而是穿着方便干活的劲装胡裤,衣裤上、脸上和手上全都黑扑扑的,毫无形象可言。 五黑等人远远停在一丈之外,拜道,“臣等恭迎王上!请王上恕罪,臣等一身污浊,不敢..” 嬴政快步上前,腾出一手扶起五黑,“切勿多礼,快带寡人去看看,待过几日出炉之日,此次良品可有三成?” 五黑闻言顿时面露喜色,语气激动道,“臣正要向王上禀报此事!我等鸡鸣时分,便前往西山掘每,想以当年墨子地穴熏敌之法试之,哪知以每入窑穴之中,窑度骤然升高,原本要七八日之功才能成型的陶罐,此番竟四个时辰便成了!”(3) 嬴政眸光一亮,“每?此物竟有如此之火力?” 明赫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镁?每?霉?他们到底在说啥?” 下一刻,他脑中灵光一闪,骤然大惊,“火力?煤?!” 17第 17 章 第17章 他暗道, 如果他们说的真是后世人称呼的“煤”,真算得上神来之笔,可见天助大秦!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便伸出小短手轻轻拍打着嬴政的肩头,嘴上咿呀哦哦地喊个不停,心头一个劲地碎碎念,“父王快快走,快带宝宝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找到煤了,如果真是煤,我们大秦可就运气爆棚啦...” 李斯惊诧抬头看了明赫一眼, 煤?九公子指的莫非是煤炱?那东西可烧不了陶器啊... 韩非见此小儿这般调皮无状, 嬴政却丝毫未见气恼, 反倒含笑看了怀中稚子一眼,便加快步伐朝前疾步走去,逗得小儿咯咯欢笑不已。 不由再次暗暗感慨,“如此看来, 惊夫之言未尝没有道理,世人之言确也当不得真, 是老夫着相了!以我这几日亲眼所见,这位秦王虽于国事之上野心勃勃,但与人相处之时却颇有人情味。试问天下, 又有哪个君王会对捡来的孩子有如此温情, 如此之人, 岂能用残暴二字以蔽之?” 嬴政抱着欢喜蹦个不停的明赫往前走,边分析着捕捉到的几个信息:明赫想必识得“每”,而且此物有大用场,不过, 似乎仙界将它称作“煤”? 他和李斯会对称呼产生相同的疑惑,正因这时代“煤”字并非煤炭之意,而是专指黑黢黢的烟灰。(1) 而明赫口中的“煤”,在此时则被称作“每”。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在后世考古发现,煤在新石器时代就被做成工艺品、汉朝就被用于冶铁,但它实际上在隋唐以后,才真正作为取暖燃料进入千家万户,实际上在千年前的战国时期,确实没什么存在感。 而五黑这回提前发掘出以煤烧陶之法,究其原因,竟颇有几分宿命安排的阴差阳错。 正因为明赫来到了秦国,又给嬴政科普了青铜器做餐具的害处,秦国才会禁止以“金器”为食用器具。 如此一来,宫外那些惯用青铜餐具的显贵也总是要吃饭的,采买往日他们看不上的陶器,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商君变法后,秦国农具、日用品虽允许私营工坊存在,但这些品质较粗糙的价格低廉之物,自然入不了显贵们的眼。 而官办工坊则不同,“物勒工名”的标准化管理追责制,要求其间出产之物,大到一件兵甲,小到一个陶罐,制造工师都必须署名,以确保尽心尽力的品质。 在这种对比下,显贵们自然愿意高价从官办窑场采购,于是以最快速度赶制出大量陶器的任务,就落在了承担工师主力的墨者们身上。 但这时期烧陶多以起燃快、火焰大的松木竹枝等柴薪为主,窑工们需要日夜不停歇地一趟趟添柴,耗时久且成品率极低。 哪怕是经过墨者改良后的窑洞,烧一炉也需七八日,远远无法在短时间内满足宫内宫外的大批量需求。 偏偏此事又还拖不得,五黑接过任务后,便开始日夜不停歇地研究究竟该如何提升烧陶速度。 直到他昨日半夜福至心灵,突然想起祖师墨子《备穴》中曾记载一物,顿如醍醐灌顶! 他又翻出书卷,细细读了关键之处,当即断定:此物既能被木炭点燃冒烟,若再加大火势、再使其透风,约摸也能如柴薪般燃烧?再者他根据经验推测,品种不同的树木,燃烧的温度亦不同,若此物的温度比柴薪更高呢? 总之,在这一连串天时地利的巧合之下,煤的燃烧之力就这么被他提前解密了。 当明赫被抱进窑场院内,看着五黑拿出来那几块黑乎乎的石头时,顿时高兴得一把拽住嬴政的手臂,晃着脑袋往他脸上贴贴个不停, “啊啊啊是煤,竟然真的是煤!父王才是真是大秦的福星宝贝!怪不得父王今日出门要打扮得格外帅气,原来他早预料会有大惊喜哈哈..我好爱父王,好爱扶苏小哥哥,啊真的好开心..” 扶苏虽然不懂让明赫如此激动的石头究竟有何用处,但他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踮脚拉了拉明赫的小手,努力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李斯却愈发疑惑了,也不知这九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一再对王上毫无尊卑之礼仪,再者,他竟然知晓此物用处,莫非,我大秦真有神助之力... 想到这里,他忽而一滞,抬眼悄悄瞄了几下明赫,神色骤然端肃起来,心中悄悄有了新的猜测.. 嬴政伸出一手拣起一块黑石,叹道,“原来,这便是墨子书中所言之‘每’,果然通体皆黑,足见天地之玄妙无穷!” 扶苏也放开明赫的小手,上前抓起一块观察着惊异道,“可这么大一块黑石头,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它能被火点燃的?” 李斯上前也抓起一块,笑道,“长公子,若臣没记错的话,当年墨子尝试以火熏烧此物,发现其能冒毒烟,便在帮宋国守城之时,命人在城下挖掘地道,在地道中摆放炉子,装上数十斤“每”,让其密不透气,再放上木炭备用。”(2) “待准备妥当后,宋军假装往地道败逃,待敌军追来之时,被木炭引燃的每便释放毒烟,埋伏在外的士兵趁机堵住地道出口...” 韩非也从五黑手中取过一块,点头道,“是也。虽墨子之书早记载此物能以木炭烧之,但因其烟剧毒,虽可用于危机守城之时,却是两败俱伤之法,故而后人并不用此物。” 扶苏登时愁眉苦脸看向嬴政,道,“父王,这黑石头既然有毒,那五黑子他们在窑中可怎么办?” 五黑感激地看了扶苏一眼,面上却丝毫不慌,一派胸有成竹之态。 嬴政虽根据明赫和五黑的反应,判断出此物给秦国带来的利处,必会远远大于毒气之弊端,但仍是开口问道,“五黑子,寡人亦有此惑,此物烧出之毒气又当何解?” 明赫嘀咕道,“让它密不透风肯定不行的...” 只见五黑笑着让弟子拿来特制的铁铲,从炉中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煤放于地上,面带喜色道,“列位请看,初时我也担心投其进炉,会引来毒气侵体,便只投了几块进通风的炉中,又命众人以布裹口鼻,哪知它遇火竟迅速通体变红,其火势焰足,丝毫不逊于木竹之薪,甚至火温更高,燃烧的时间也更持久..” 韩非急忙凑前去看,顿时大惊失色,“五黑子先生实乃大才!若非亲眼所见,世间有何人敢信,如此一块黑石竟能被火通体点燃,从而产生威猛之火力,实在令人惊叹呐...” 李斯面上含笑点头,心中暗道,“王上今日让韩非同来,已有拉拢示恩之意,如今他又凑巧获知此事,想必一时半会是回不了韩国的...如此一来,我倒得了时机与他周旋,定要趁热打铁将他说服..” 这样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嬴政认真听完五黑之言,含笑赞道,“先生之墨门,真乃大秦之贤助也!若将此物用于铁矿冶炼,秦军威势必将增上数倍,只是不知此黑石,是否能如铁矿石那般采之不尽..” 明赫正在心中连连感叹,“这墨家可真牛啊!他既能发现煤能在通风下燃烧,又能制造出简易的防毒口罩,简直是古代版的技术大牛啊...” 此时听见嬴政的疑惑,他马上转移注意力嘀咕道,“放心吧大大,煤炭资源虽然对人类来说不可再生,但按照眼下的人口和生产力水平,华夏土地上的煤至少能可劲用个上千年吧...不过眼下想大规模开采恐怕也不现实,煤至少要挖好几百米深吧,而且又不是泥巴随地都能捡到..咦,那墨家的人又是在哪里挖到的?” 嬴政眸光一闪,煤的含量竟如此之丰富,况且不过是掘地数百尺罢了,此物寡人要定了! 这时系统提醒道,“宿主,这里是咸阳哦,它在现代也叫咸阳。” 明赫兴奋道,“我知道啊,这段历史我读过的!让我背给你听听——当年商鞅劝秦孝公迁都,选了这北山以南、渭水以北建了新都城,因为古人把山南称为阳,又把水北称为北,所以这个地方山水俱为阳,就被称为咸阳,“咸”者,解释为“全部”...” 系统无语凝噎,“宿主你背得真好,不过下回就不用背了..我是想提醒你,咸阳在后世是重要的煤炭产区哦!而且除了地底下,地面上也有很多浅层露天煤矿哒,像美国有个阿拉巴契亚煤田,最浅的煤层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陕西这边处于黄土高原,土质比较疏松,也许很多煤也掩埋得比较浅哦,毕竟还从没被人大力开采过嘛...”(3) 明赫一听,顿时兴奋得不能自已,边踩着嬴政的肚子蹦蹦跳,边好奇问道,“你们系统世界也要学人类学科吗?像你这种博学多才的统应该不多吧?” 嬴政见他如此兴奋,笑着将他的小腿捉在手中,你这小捣蛋鬼,力气倒不小。 哪知,系统哇的一声哭了,懊恼不已回道,“不是的宿主!是我太草率了,当时没看完造梦系统的说明书,怪不得它的价格这么便宜,因为还有个附加条件,要让我帮高中生刷题!我已经刷完两百套试卷了呜呜呜...” 明赫忙安慰,“哇,谢谢我们统子的默默奉献,不过也别太难过啦,我们也算免费赚到知识了嘛...” 眼下更让众人惊喜的是,这炉以煤烧制的陶器,开窑后成品率竟达到了五成以上,这意味着,若以此黑石用于金属冶炼,必将事半功倍。 此时,嬴政与韩非交谈了几句,不经意侧头淡淡看了一眼李斯,目光短暂一触之间,李斯顿时心领神会,忙上前拉住韩非道,“韩师弟,此乃我咸阳城中最大的窑场,想必你还没看过烧窑吧?走,愚兄带你四处转转...” 五黑朝二弟子孟牙使了个眼神,孟牙也忙笑着开口道,“请二人大人随我前来..”, 说着,二人便“热情”引着韩非朝另一间窑炉房走去。 五黑立刻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王上,此每乃臣前些日子,在西山寻矿石所遇,今日我等用铁铲挖地三尺许,便挖出一骡车之多,此事事关重大,请王上速速定夺。” 明赫忙在心里呐喊,“父王快多派点人去挖,咸阳有很多很多煤的...” 嬴政思忖道,“此物既以火为介,今后便叫它‘煤’吧,想必我秦境之内亦有许多煤,此事迟早会传入六国人的耳中,要尽快将能寻到的尽数收入囊中..五黑,你可有识别勘测之法?” 五黑回忆着数道,“此煤亦属矿藏,臣记得西山之处草木稀疏..其土露头处有黑苗..其山岩有旋回之状..若要寻煤矿,其三者或缺一不可,但臣尚不敢断言能以此法寻得煤矿...”(4) 明赫着急道,“三晋之地好像就是后世的煤炭大户山西?不行,这么靠玄学找下去不是办法..可别到时候秦国没挖到多少煤,赵韩魏三国倒闻风而动,借助地理优势先挖到很多,一下子来个生产力大扭转!而且,煤不只可以制热,还能炼油制钢,如果他们提前一步造出比铁硬度更高的钢材..” 嬴政顿时心头一凛,世间竟有比铁还坚硬之物?未想此区区一块煤石,竟有如此多妙用。 秦国能一举成为强国,在于商君变法将举国之力用来供养军队,秦军以兵甲之利,助长军心之威,若此事被六国知晓,早秦一步挖掘冶炼.. 他暗忖,今日带韩非同行,本想展示对他的信任,如今阴差阳错让他窥见煤之事,眼下,需得暂时将韩非留在秦国.. 但是,待秦国命人四处勘探开采之时,六国岂能不知晓此事?除非,秦国能比他们更快采掘到更多的煤,方能在此无烟之战中占得先机... 这时,明赫欢喜的心声传来,“嘿嘿,找到办法啦,这下秦国可以用最快速度采煤咯!” ... 待夜幕降临,嬴政破天荒地“早睡”了一回,果然,没多久那位“神仙”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对方神神秘秘道,“老夫今夜又观星海,见秦国有大运降世,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令人遗憾不已,幸好你们遇到了老夫,我决定动用仙力帮帮你们...” 说着,他掏出造型复杂的定位器交到“梦中”的嬴政手上,用左边那只小如指甲盖的眼睛看着对方,叮嘱道, “你让人绘制一张秦国境内的舆图,最好能详尽到山川郡县,再将此定位器置于舆图边缘,再按下这个按钮,凡它所至之处,定有黑煤藏于其间,需命人速速记下位置,但贪多嚼不烂,一开始最好不要把摊子铺太大,以免管理不过来,让人钻了空子...” 这是明赫在商城抽到的,他按照系统的吩咐,心中一直祈祷着“采煤”二字,抽到第五趟才得到这东西,虽然没有实现欧皇气运炸天的梦想,但倒也确实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 这玩意其实并不是专业的矿藏勘测器,而是一款可以上天入地、搜寻任何目标的顶尖黑科技定位器。 系统告诉他,只要输入“采煤”指令,它就可以在地图范围内标记出所有煤矿的位置,堪称搜捕神器,在商城一个要花5万善意值呢,可惜用完一次即作废。 明赫巴拉巴拉叮嘱一堆使用方法后,又拿出一本厚厚的书、一本略薄的书和一个口罩交给嬴政, “煤开采出来要将其灰尘杂质先去除,所以这有各种挖煤、洗煤、炼炭之法,你先拿着...挖太深万分危险,眼下宜先采浅层露天之煤,尘土伤肺,你可让人制作口罩,以后让采煤之人统统戴上,你们人间劳动力可是很宝贵的...” “还有,听说人间豆子..哦就是你们说的菽很多,但你们直接拿来煮豆饭使用,简直是暴殄天物啊,这个是制作改良版大石磨的方法,虽说以牛骡拉磨,比不上水墨,但日常用也无大碍…还有制作豆腐、豆皮、豆芽的方法,这些若做出来,不管平民还是贵族都能改善一下伙食了...” 嬴政沉默接过东西,深感分量之重,白日他虽料到明赫定会来梦中,却没想到,这孩子竟赤诚纯真至此,接连赠自己以惊世宝物,这是快把家底都掏光了吧? 明赫又继续喋喋不休,劝嬴政若挖出煤后要与民分点利,至少先要让秦国百姓安然度过这个寒冬,待他说完,转头便要走。 嬴政却一把抓住他以扫帚当拂尘的细手臂,关切道,“多谢上仙对大秦倾囊相授!不知上仙耗费这许多仙力换来法宝,可有损于你之修为?若此举伤身,还请上仙暂且勿要...” 哪知话音未落,却见对面的“神仙”顿时乱了分寸,慌慌张张挣脱他的手,叠声道,“多谢大...大王..秦王,我没事的,拜拜...” 说完,便从嬴政脑海中消失不见。 嬴政缓缓睁开眼,看着安静落于床间的物品,轻轻叹息一声。 而从梦境中感动得落荒而逃的明赫,此刻正在激动地跟系统分享心中喜悦, “统子你看到了吗?现在知道我们老祖宗有多好了吧!这世上还有哪个皇帝会像他一样,明明遇到了神仙,却不贪图神仙给他更多东西,明明想要长生,却绝口不提长生仙药,反而还担心神仙会折损修为...我的父王这么有爱,到底是谁把他胡编乱造成个面目可憎的暴君!我好气啊...” 系统忙赞同道,“可能正因为那些人没有真正接触过秦始皇,而秦朝又恰好二世而亡,所以他们才会脑补出他是暴君吧...至少,史书上的他对待身边人,真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帝王,起码不会心情不好就杀这个那个的...我刷题看到李信打了大败仗,不但没被他杀,还能继续做大将军呢...宿主你好有眼光哦!” 明赫心中咯噔一下,似有什么光亮在脑中飞快闪过,他喃喃回忆道,“好统子,你不说我倒忘了!在史记里,李信确实在攻楚时打了败仗,最后是我家大大请王翦出马才灭了楚国...这事我得找机会提醒一下大大...可我怎么记得在别的地方好像看过分析,说李信失败不是轻敌,而是腹背受敌,那到底是谁背刺了李信呢...” 系统也冥思苦想半天,“噫,可是我没刷过这道题,不知道答案呀..叛徒总不会是李斯吧?” 明赫摇摇头,他读史书的重点虽然在秦始皇身上,但李斯这种多次出现的人物,他还是大概记得清生平的,按理说李斯一辈子都是文臣,根本没管过军事。 前世他在网上,经常看到关于新旧唐书孰更真实的争论,在翻过很多史学家的解注后,他选择通过更接近秦朝的第一手资料史记,来了解秦始皇的事迹,偏偏李信这种在史记里只有寥寥数语的人,他并没有过多关注,此刻不免悔恨不已。 他只能暗暗揣测,能在战场上让李信腹背受敌的,应该只有武将吧?叛变之人究竟是谁呢? 王翦?绝不可能!蒙恬?也绝不可能。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想了半天没结果,忍着心痛跟系统商量,“我得尽快帮大大找出叛徒,花2000兑换一本史书,不算奢侈消费吧?” 系统打开商城看了一眼,叹气道,“不奢侈,可是最近各个时空,临时抱佛脚买史书的穿越者太多,不但价格涨到5000善意值,而且已经断货了,并且,不参与抽奖。” 明赫顿时风中凌乱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就是。少壮不努力,穿越徒伤悲! 他蔫了吧唧道,“可以预约到货预订吗?” 系统操作一番后,叹气道,“已预约人数1899999人,大约要等299年,而且,宿主你现在只剩2000多善意值了..” 明赫生无可恋道,“我去,这到底是哪来的奇葩商城?一会儿要涨价,一会儿又缺货,哪个穿越者比我更倒霉的?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我就想买本书,还得等到死了再排两三百年的队?这是要逼疯人的节奏啊...对了,韩非今天既然知道了煤的秘密,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吧,我得记着给他再兑换个‘金口玉言’,免得坠了我家大大吹出去的牛..” 困意很快袭来,他在无尽的悔恨和猜测中进入了梦乡。 ... 次日早朝后,嬴政留下朝中数位大臣,遣散殿中侍从宫人,命蒙恬关上殿门后,又令他取出前些日子新制作的巨幅舆图,徐徐铺于殿中,目光炯炯看向众人,并不开口。 众人一时心惊不已,暗暗各有揣测,但无人率先开口。 年近六十的王翦老将军深谙与嬴政的君臣相处之道,主打一个上了战场拼命、下了战场率性,他左右看了看,哼,你们不来,老夫来! 于是他率先发问道,“王上这是..打算让老臣等即刻整军出发,要全力围攻赵国了?” 他的疑惑,正与众人的猜测不谋而合。 当年穰侯魏冉执掌朝堂之时,秦国为切断燕赵与韩楚的联络、打通已占领的齐国几个城邑和豫西通道的连接,便将进攻主力集中在豫东,十年间数次伐魏、三次包围魏国都城大梁,可惜大梁城池固若金汤,又有燕赵之国纷纷起兵救魏,秦国以一敌多,纵是战神白起亲征,也落得个铩羽而归的下场。 后来昭襄王驱逐穰侯,拜范雎为相,开始实行远攻近交之策,弃魏而攻赵,以期打通豫北通道,进而数次展开与赵国的大规模交锋,至嬴政即位之时,也依然将赵国视为秦国东出的心腹大患。 嬴政前几日虽与李斯几人,商议过是否应转而攻取最弱小的韩国之事,但此事并未告知在场数人,故而众人依然将伐赵,视为秦国称霸天下的第一步。 嬴政本想郑重其事、向他们介绍煤之功用和定位器之事,但恰好王翦这时开口了,他转念一想,不如趁机以此舆图,试探众人对攻伐韩赵的态度,便反问道,“依王老将军之见,攻赵何如?” 王翦摇头,指着赵国一座城池道,“王上,请恕老臣多言!赵国虽北伐燕国失败,国力大衰,但赵军现有名将李牧挂帅,赵军士气空前高昂,若我大秦倾兵讨伐,两军胶着之下,山东列国必再行合纵之术,对秦军实施围攻...” “再者,眼下桓猗正在宜安与李牧激战,我等若轻举妄动,恐有误前线军心..老臣以为,在拿下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城池之前,我军皆不宜擅动。眼下莫说多线攻赵,便是攻韩亦不妥,全线东出之计,至少要再等两年,等李牧被换,等一个秦国一举必胜的好时机...” 李斯眼中闪过几许疑惑,前两日王上问韩赵之战时,分明是更倾向于自己的主张,想先把韩国拿到手再说..既如此,今日为何又反复? 莫非,王上真会为了韩非,而舍不得攻韩?不,王上在神画中以十年之力完成中原统一,魄力过人,如今定不会为一人而犯糊涂... 蒙武、李信忙跟着附和王翦,他们虽然很想趁灭六国之机建功立业,但以作战的战略眼光来看,眼下并非全面拉开战端的良机。 隗状急忙上前,面色凝重道,“王上,老臣虽不懂打仗,但自古兵家之事粮草先行,去岁全国大旱以致欠收,各地税赋至今尚未交齐,桓将军十万大军征伐这两年,已耗去粮仓小半之积,若贸然多线出兵,国内之青壮劳力尽数奔赴战场,老臣恐到时粮草供应不济...” 今日告假归来的昌平君眸光闪动,他看向一脸忧色的隗状,笑道,“左丞相不必太过忧心,以我大秦之国力,何至落魄至此?” 他继续侃侃而谈道,“关中沃野千里,这两年虽有大旱,但有河渠灌溉田地,其实于民生影响并不大,不过是各地多少有些刁民,不愿按数缴纳罢了..王上实乃宽仁之君,对那些庶民还是过于宽泛了...即便如此,我大秦荥阳之粮仓积谷,依然粟比沧海之水,倒不必长他人志气,而灭我军威风,毕竟几位将军还在这里..” 隗状忙向嬴政请罪道,“王上恕罪,昌平君误会了,老臣并无煽动军心之意啊...” 王翦掀眼看了一眼昌平君,并不多言。 蒙武垂首想了想,昌平君之言倒也有道理,秦军便是现在就对六国多线作战,倒也不至于要为军粮担忧。 李斯心头却划过一道精光,王上待庶民太宽仁?不,他深谙商君之法要富国,就要收缴天下之财富与粮食积于国库,正因如此,秦军才成为列国粮草保障最充裕的军队。 正如神画之中,各地民夫追随反贼杀进咸阳之时,喊的是“诛杀暴秦”,而非“缅怀仁君”...昌平君此时这番话语,是大有深意啊! 恰好,嬴政也是这么想的。 自那晚看过神画后,那些画面便反反复复在他脑中循环,仿佛在日夜提醒他:看,只要你再蹈覆辙,你的大秦依然会成为一个短命的后世笑话! 所以眼下的嬴政,不但打算将来舍李斯、而任韩非来设置国家法度,甚至还做好以后要对庶民们宽仁些的准备。 画中那场熊熊燃烧的火啊,它烧起那一刻,伴随着的,是逆贼们大声斥骂“暴秦终于亡了”的笑声。 可他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许比画里的自己看得还要清楚——若仅凭六国余孽那帮乌合之众,又岂能将大秦基业摧毁于旦夕之间? 何为逆贼?无路可退之庶民也! 也正因为如此,一直坚信法家之术可以让大秦无比强大的嬴政,生平第一次无奈地意识到——这世间除了掌握君权与军权的诸侯,泱泱庶民亦可颠覆朝纲! 民意如潮水,顺时可撑起泱泱大国,逆时便可将国与君顷刻淹没。 如何才能顺民意?他想到的,是明赫那句“让利于民,让他们先度过这个寒冬”。 至少,要让他们活得下去。 于是,昌平君之言在此时的嬴政听来,似乎..颇有几分怂恿他,变本加厉苛待庶民之意? 这个认知让嬴政很不满,虽然他眼中的昌平君性子随和、素来喜欢出言调侃同僚,此言恐怕也是无心之失... 但就是在这一刻,他敏锐地对昌平君生出一丝稀薄的防备。 若他不是无心之失呢?顺着这条从未想过的思路想下去,嬴政难免多往更深的地方想了几分。 如此一来,他立刻就改了主意:煤之事想必瞒不住人,但知晓煤矿位置之人,只能是绝对可靠之人。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李斯,倒不是他高估了李斯的人性之光,而是他了解李斯的趋利之心。 当李斯从神迹预言中获知,秦国来日必一统中原那一刻起,他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忠心地守护秦国、为助秦国摆脱二世而亡的命运、为排斥胡亥继位而努力,因为这样做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这样一来,李斯岂会犯蠢舍弃前途不可限量的秦国,转而跑去给六国通风报信? 接下来,是蒙恬和其弟蒙毅,至少在神画之中,他们也至死未投向奸臣,一生忠于他和大秦... 这样想着,他便平静听了半晌、大臣们关于“要不要现在就对赵国全面开战”的讨论,顺水推舟点头道,“言之有理,那便一切照旧,诸卿去忙吧。” 便挥挥手,让蒙恬收起了那幅巨大的舆图。 李斯跟着众人一同告退后,慢慢朝外走着,心中疑虑更深了,刚跨出殿门,便听蒙恬在身后道,“李廷尉请留步!王上特请您进殿,再议昨日之事。” 李斯急忙脱鞋重新迈进殿中,其余众人早习惯嬴政不时会单独留大臣议事,便目不斜视继续往丹墀外走。 待行至转角回廊处,见扶苏远远抱着明赫,念念有词朝这边走来,“孔子说‘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小九要跟阿兄一起好好学孝悌之道哦,万不可惹父王生气...” 众人见状不免驻足,王翦抚须感慨道,“唉,自楚夫人去后,长公子已许久不曾这般高兴过了。” 蒙武等人亦唏嘘不已,此事也让他们隐隐感知到一个信号:王上此番破天荒认下九公子,并对他百般恩宠,实则是在群臣面前,彰显对长公子的重视。 这几年来,随着吕不韦倒台、嬴政夺回朝政大权、却迟迟未立太子一事,朝中早已暗潮涌动。 自然,从大部分朝臣的本心而言,扶苏身为秦王长公子,又是嫡子,本就该是板上钉钉的秦国储君。 偏偏,扶苏的身份却有些尴尬——他的母亲出身于楚国王族。 其实,早在秦国第十任君主穆公时期,便与楚成王歃血结下“十八代诅盟”,双方约定“勠力同心,绊以婚姻”,虽然后来楚怀王背弃盟约,率诸侯联军攻打秦国,但秦楚联姻之事也成了惯例。(1) 但是,自武王前往周王畿举鼎而亡后,秦国朝政大权,便牢牢掌控在以宣太后为首的楚国外戚手中,相邦魏冉更是权倾朝野,待樗里疾去世后,嬴氏宗室便彻底沦为远离政治核心的边缘存在。 正因如此,范雎才能凭借“四贵擅权,卒无秦王”之危言,被昭襄王引为心腹,君臣联手夺回王权、将四贵逐出朝堂。 可楚国势力并未就此被清理干净,且不论穣侯等人回到封地安度晚年、扶持庄襄王即位的华阳夫人不容小觑,便是对当今秦王有救驾之功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亦是楚国王族中人。 所以,免不了有人暗中猜测,王上之所以迟迟不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恐是担忧将来秦国君王之权,再次旁落到楚国外戚手中。 如此这般,免不得有人暗暗打起主意来:公子高的母亲是秦国人,家世清白;公子壮的母亲是韩国人,母族式微;而公子胡亥的母亲出自赵太后的母国,胡亥又是幼子... 可如今明赫的横空出现,加上王上对他异乎寻常的宠溺,让众人恍然惊觉——也许,楚夫人的离世,反倒让王上对长公子卸去了大半疑虑之心,故而才以对九公子的态度来暗示群臣。 毕竟,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儿,若换做旁的公子捡回去,是绝不会被王上收养的。 看着扶苏渐渐走近,众人纷纷行了个礼,扶苏忙抱着襁褓回礼,“诸位请不必客气。” 昌平君名义上是长辈,又跟扶苏关系亲近,此时正眼含笑意打量着明赫,“那日倒没想到,你与他竟颇有缘分。” 说着,伸手轻轻刮了刮明赫的下巴,明赫怕痒地扭过头咯咯笑了起来,其他人见扶苏怀中的稚子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加上他如雪娃娃般的可爱之态,不免都生出了几分喜爱之心。 这时,系统高兴的声音接连响起,“恭喜宿主!得到王翦30善意值..蒙武30善意值..李信30善意值..隗状30善意值...” 明赫一听,还有这好事?立刻更卖力地张开没牙的小嘴嘻嘻笑个不停。 昌平君边笑眯眯逗明赫,边随口问扶苏,“听闻胡亥公子因那晚抓了这小家伙一事,被王上发落到宜春行宫禁足,此事可当真?” 扶苏想到神画中发生的一切,努力忍着悲愤点点头,“嗯,父王很生气..” “王翦善意值+20,李信善意值+30..”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回它喜滋滋播报完,却咦了一声,“奇怪!这些人里面,昌平君看起来最喜欢你,而李信看起来像块铁疙瘩面无表情,可为什么宿主你收到了李信的善意值,却没收到昌平君的善意值呢...”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李信”和“昌平君”放在一起的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劈进明赫脑海之中,终于将那层让他总也想不清、看不透的迷雾揭开,原来自己猜错了方向,不是武将! 下一秒,不知不觉传递出善意值的众人,便听到一声急促的童音响起,“啊啊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太可怕了,不行,我要赶快见大大...” 在隗状等人悚然一惊不知所措之时,王翦苍老的眼中霎时射出一道精光,直直朝突然哭闹不止的明赫看去,不过短短一瞬,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众人之中,唯有李信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扶苏匆匆告辞抱着襁褓奔跑的背影。 隗状表情怪异地看向众人,猜测道,“莫非..九公子也是听到那诡异之声,才会受惊哭闹起来?” 昌平君眸光一闪,“哦?不知左丞相听到了何种异声?” 李信垂眸掩饰心绪,隗状正要开口,王翦左看右看,哈哈笑道,“哪来的异声,老夫怎没听见?隗状你这老小儿,莫不是昨夜在家中偷吃了酒,神志有些颠倒了?哈哈,老酒鬼一个..” 他爽朗笑着,踏着大步朝前走去。 隗状气得满脸通红,颤手指着王翦的背影,跺脚道,“我何时偷饮酒了?这老家伙,仗着王上的放纵,整日戏弄人!你们帮老夫作证,方才是不是明明有个声音响起的?” 李信拱手笑道,“请左丞相勿恼,在下亦未听见什么声响,军中有事先行告退了。” 蒙武也一脸茫然说没听见,跟着李信一道走了,隗状忙疑惑拉过挚友王绾,“老绾头,此事..莫非只有文臣才能听到?你是听见的吧?” 王绾挥挥衣袖,边拉着他往前走,边嗔怪道,“你莫不是真老糊涂了?别整日疑神疑鬼的!此处是有我大秦圣明之君坐镇的咸阳宫,岂会有鬼怪之事?” 隗状顿觉得身子一软,边走边惊疑万分:如此说来,莫非只有自己被鬼物缠上了?天爷啊! 昌平君负手看着众人的身影,掩下心中疑惑。 扶苏抱着哭唧唧的明赫一路小跑来到殿外,喘着粗气吩咐道,“快去禀告我父王,说明赫哭着要找他!” 他猜测着,明赫方才心声提到了“好可怕”,想来定是被自己胡思乱想吓着了,谁让这是一个把做梦都当成现实的单纯孩子呀.. 章台宫内,与李斯密议采煤一事的嬴政, 已闻声走来接过明赫,亲自抱着他走进殿中,轻轻为稚子擦去眼泪,柔声安抚道,“小明赫可是饿着了?父王这就让他们热些羊乳来,可好?” 说着,他转身便要唤人,扶苏正要解释,明赫已急匆匆在心底自言自语,“不是的父王,我不饿,我是装哭引扶苏哥哥抱我过来...父王,我想起一个大秘密了!” 扶苏大松一口气,踮起脚尖极轻地刮了一下他的小手心,嗔道,“你这坏小九,急死阿兄了..” 嬴政脚步微微一滞,若无其事吩咐蒙恬,“去让人给明赫准备一碗羊乳。” 李斯听见“大秘密”三字,急忙眼巴巴看向嬴政,以眼神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 嬴政轻轻摇了摇头,李斯连大秦将来怎么亡的都知道了,何必再多此一举?明赫如此着急来见自己,这个秘密定与秦国有关。 却听明赫在自顾自地发愁,“晕死,我现在为什么还不能讲话啊啊,这下还怎么告诉大大啊?真希望现在就天黑啊..我一定要让父王赶紧知道昌平君的真面目!李信后来率军攻打楚国会惨败,正是因为昌平君从郢陈带着楚军在背后插刀,哼,这个叛徒,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斯骤然大惊,继而心头涌上狂喜,熊启深得王上信任,又因各种盘根错节的缘故,在秦国地位坚若磐石,自己本无撼动他半分的把握..哪知这厮竟会叛变?真是人心不足啊! 扶苏闻言身子猛地一颤,嬴政不动声色弯腰将他抱入怀中,明赫见状忙停下碎碎念,探身伸出小短手去摸扶苏苍白的脸,好冰啊! 他边用小手在扶苏脸上来回摩挲帮他取暖,边嘀咕道,“唉,可怜的扶苏,抱着我跑了一路竟然还这么怕冷,等寒冬来临他可怎么办哦..不过我们有煤,可以做火炉来取暖..咦,老百姓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取暖的..不过这样一来,就要加快冶铁速度了..” 扶苏轻轻握住明赫的手,努力忍着眼泪,挤出一丝笑来安慰他,“小九是想为阿兄取暖吗?阿兄不冷哦,我们小九好懂事啊..” 话到最后已带上一丝哭腔,他急忙放开手,转身趴在嬴政肩头,心头喃喃道,父王,父王,儿臣心头好难受啊,小九是定然不会撒谎的,那就代表昌平君后来真的背叛您了! 昌平君,是他除了父亲以外,最尊敬最敬仰之人,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背叛秦国,就像他不理解胡亥为什么要杀光兄弟姐妹.. 嬴政压下心头闪过的种种片段和猜测,柔声道,“冬日渐至,父王公事繁忙顾不上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每日衣食,勿让你母亲担忧。” 扶苏悄悄在嬴政肩上擦了擦眼泪,轻轻道,“儿臣知道,我还给小九也穿了两件里衣。” 嬴政轻轻低头把脸贴近他的脑袋,“父王知道,你向来是最懂事的好孩子。” 明赫兴奋地拍着小手,好耶,大大也要多抱抱扶苏小哥哥! 他熟练地朝蒙恬张开手臂,一个合格的大学生要主动帮始皇大大减负嘛。 蒙恬忙看了一眼嬴政,得到默许后这才趋步上前,接过这“头号小妖精”。 因手生的缘故,他难免有几分无措,一边僵硬地抱稳这孩子,一边不由在心中腹诽——李廷尉,眼下正是你的表现之机,你为何还不出场来抢他? 我真的没有带过孩子啊!! 扶苏被父王抱在怀里片刻,那些惶恐不安似乎慢慢消散不少,他整理好心情害羞挣扎着下地,这才发现殿里摆着一幅巨大舆图,不由奇怪抬头问道,“父王,您方才在跟李廷尉谈论兵法么?” 嬴政摇摇头,面色郑重道,“寡人有一宝物要展示,待它停留之时,李斯需立刻一字不漏记录于竹简之上。记住,此事尔等绝不可泄露半分!” 蒙恬和扶苏连连点头,李斯也急忙应下,取出置于案上的竹简,又将方才蒙恬研好的墨取来蘸笔备用。 明赫低着小脑袋看着这幅巨大的舆图,奇怪想着,“咦,我让父王放在秦国地图上使用,他拿的怎么是七国地图?” 在李斯和扶苏对这句心声的百般好奇中,嬴政打开案上的紫檀木屉,取出一个造型奇异之物,再几人惊讶的目光里,弯腰将它放在了舆图上。 明赫激动地在蒙恬怀里蹦蹦,刚才因昌平君之事带来的阴霾早一扫而空,兴奋念叨道,“快,父王快按我昨晚教你的方法:先按一下按钮把它打开,它每找到一处就会停下来,这时就要快点记录信息哦,如果没来得及记清楚,只要喊一句“再说一遍”,它就会复述啦,然后再按一下,它就能继续出发啦,最后我们大秦就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煤矿了!” 扶苏闻言差点惊呼出声,忙紧紧用牙齿抿住嘴唇,日常操作神奇之物,竟是小九给父王的?那小九..究竟是何人? 李斯眸光骤然变得精亮,面上却恭敬之色愈甚——九公子果然并非凡世之人! 接下来,他们在目瞪口呆中,见识到从不曾想象过的魔幻场景—— 当嬴政将此物放在舆图的“咸阳”之上,按了一下按钮,它竟闪烁着星光,开始自动前进逡巡! 待它停下来时,看呆了的李斯慌忙回过神来,认真看了一下舆图的方位,正待蘸墨抄录之时,竟听见此物发出一道清亮的女声,吓得他手中之笔差点掉地上去。 只听女声正慢速道,“发现目标煤矿。定位:咸阳城西三十里外。坐标:西山。可探测煤层厚度类型为:地下1.3m以下薄煤层,可开采总量为2亿3658吨;露天3.5m以下薄煤层,预计可开采...” 李斯再次从惊天巨震中回过神来,颤抖着手将此“人”说的信息刷刷记下。 一向谨言慎行的蒙恬,这会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他甚至兴奋得差点一把将手舞足蹈的明赫抛出去庆祝,幸好抛到一半,在嬴政的死亡凝视下堪堪收回了手,急忙目光炽热地解释道,“王上,臣只是太高兴了..不过秦国地域广大,臣担心李廷尉抄录不过来,想帮忙一起轮换着抄...” 明赫被举到半空的时候,心都吓得快飞出去了,差点以为他的到来又改变了历史,导致蒙恬黑化了!还好不是.. 他急忙朝嬴政伸出小短手拼命挥舞着,吓死个人了,还是父王的怀抱最有安全感! 嬴政立刻上前将明赫接过,竖着抱在怀中,低头看了一瞬舆图,萧疏轩举间,自有一派拿云揽月的不凡气度。 他抬头目光灼灼看向蒙恬,声音清朗有力,“也好。但你们要抄录的,不仅是秦国之煤矿,还要将列国境内的煤矿情况,统统抄录下来!”, 18第 18 章 升官发财之道 第18章 明赫疑惑仰头, 看着嬴政俊朗的下巴弧线,心中奇怪嘀咕道,“咦,父王为什么要做好人好事, 把六国的煤矿也帮他们找出来啊?” 蒙恬也有些讶异道, “王上,您这是要...” 李斯深谙一心二用之道, 正边抄录边侧耳听他们交谈呢, 闻言暗道:嘿,蒙氏小子如今还是嫩了点, 竟连这都没听出来。 他看了一眼嬴政的面色, 笑眯眯抬起头,对蒙恬解释道,“王上此计堪称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之外,不胜妙哉!如此一来, 待大秦并吞八荒之时,便是将这些煤矿尽数收入囊中之日..” 蒙恬闻言,顿时心中一凛,原来如此。王上果然厉害,目光看得如此深远, 真乃谋略深不可量也! 明赫立刻喜滋滋抓紧嬴政的臂膊,努力抬起脑袋叭唧啵了他一下——窝的天!始皇大大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千古一帝气势啊!大大你太帅了啊啊啊! 嬴政伸出有力的手掌轻轻扶住明赫的后颈, 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对他们点点头, “寡人确有此意。不过,如今陡然增加抄录六国煤矿的任务,你二人之力恐有不足。倘若寡人未记错的话, 李由与蒙毅似乎年岁相似,都已近弱冠之年?” 李斯心头乍然一喜,忙恭声道,“回禀王上,小儿李由今年已满十八!” 蒙恬亦喜道,“多谢王上挂念!臣之昆弟蒙毅只比臣小两岁,仲春便满了十七。” 明赫暗暗碎碎念道,“他们还是高中生,最多是大学新生,在这时代就已经成为青壮劳动力了…” 嬴政闻言不由猜测,莫非自己当日猜错了,仙界等级并非是以修为来划分,而是按年龄?年纪越大之仙人,等级便越高? 如此说来,自家小崽当初自称大学生,他仙界的年龄,岂非也才十八岁左右?想来梦境之中那位“鸿钧老祖”,并非他的真身.. 这个推断,登时让他素日隐隐的担忧骤然落了地——如此便好,寡人不必担心他那副怪异的形象,是滥用仙术而被反噬之故... 想到这里,嬴政心情极好地看着李斯二人,沉吟道,“这个年纪,倒也能学着做点有用之事了..明日起,汝等便带他们一同进宫抄录,今日先将秦国的整理出来,不过此事恐需耗上十来日,你们拿去右侧偏殿抄。” 李斯和蒙恬等到期待中的答复,早已喜不自胜,急忙拜道,“臣等多谢王上恩典!” 他们如此喜悦自然是有原因的,这还要从历代的封爵制度说起。 自夏商以来,贵族身份以血缘为纽带代代传承,从官爵到财富上形成世世垄断,平民几乎无出头之日。 虽然,到了西周时期,开始在宗法分封制的基础上,设定按功行赏的世袭“五等爵位制”,但在讲究“礼不下庶人”的周礼之中,君王亲近的,是有血缘或姻亲关系的人,尊重的是身居高位的人,按功行赏的对象也是权贵姻亲,跟普通老百姓照样没什么关系。 直到进入争霸白热化的战国时期,诸侯们为了能抢夺更多的利益,才开始把眼光瞄向了庶民群体——他们广发求贤令,实行授爵制,用利益驱使寒门出身之人为自己卖命,一时纷纷开启变法求强之路。 但各国变法只如昙花一现,那些平民出身的将相,在与本国贵族旧势力的角逐中黯然收场,连廉颇那样的名将也被逼得逃亡楚国。 诸国之中,只有秦国连出几代明君,一代人背负完成一个使命,坚定不移地沿着商鞅制定的“强国”之路前行。 而在实行军功爵位制的秦国,最有机会建功立业的地方,是战场之上。 连商鞅本人,当年也以文士之身率军亲征,以攻打魏国河西大捷之功,从左庶长而升至大良造。 当然,若要较真来论,在帝王权威远远大于律法威信的时代,无论是上战场镀金的商鞅、魏冉、吕不韦,还是无须上战场立功,便能位居卿位的范雎、李斯等人,其实都是通过自身卓越的政治价值,跳过真正的“军功”,直接封侯拜相的。 可放眼整个天下,这种能让君王另眼相看的大才,本就堪称凤毛麟角,至少对不再实行世袭制的秦国贵族子弟而言,这条路几乎行不通。 甚至,像蒙恬这样,因君王感怀其祖父侍奉三朝、为国战亡,而破格提拔至内史的情况,也是屈指可数。 绝大多数贵族子弟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路,嫡长子老老实实等着降级继承父辈的爵位,若其自身一事无成,只能等着爵位传到儿孙之时继续降爵,直到最后变成庶民——正常情况下,没人想选这条路。 第二条路,则是按秦律上战场立功,若斩首一名敌军前锋戴甲士兵,可获封第一级爵位公士,受赏田一顷,宅基地九亩,还能得到五十石粮食和一个庶子(仆人)...乍一看很美,但随着爵位的升高,获封的难度也逐步加大,子孙想要达到李斯和蒙氏如今的地位,也是极不容易的。(1) 而眼下,君王不但给了他们无尽的信任,还抛出一份额外的恩泽:煤之功用不可估量,若秦国按此图索骥,真能大量挖掘出此物,堪称收获巨大!以王上慷慨的性子,岂能不犒赏一番他们这些勤勤恳恳、负责前期关键工作的臣子? 前些日子,李由和蒙毅已按秦律向朝廷纳粟千石,被授爵为一级公士,若此番收获颇丰,求王上再为他们授上一级爵位...(2) 二人此刻已将舆图搬到偏殿,眼下也无心再猜舆图上那“奇物”的来历,立刻分工合作起来:记忆力极佳的蒙恬负责记录重点,书写速度飞快的李斯负责奋笔疾书... 这一夜,章台宫右殿灯烛通明,廷尉府上守护花囿家臣等了又等也没见李斯回来,竟暗暗替地里的野果松了一口气——总算没人催你们给他生崽了! ... 而早早跟着扶苏一起睡觉的明赫,正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过了不知多久,系统提醒道,“宿主,夜已深了,你想起来了吗?到底是什么很重要的大事呀?” 明赫双眼发直摇头,“还没有,先别吵我..快想起来了..” 说完,他继续接上脑中的被打断的线索——究竟是哪件事呢?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件与秦国战场有关之事,而触发这件事的人,在史书上也只有寥寥几笔,所以他当时才会囫囵吞枣一眼带过了... 但今天,为什么又会突然想起来呢?他确信,是因为见到了李信。 那么,此事跟李信又有什么关系呢...电光石火之间,明赫狂喜地对系统大喊一声,“我知道了,因为李牧!” 悬着随侯珠的章台宫左侧殿中,待“睡梦中”苦口婆心劝他解决昌平君的“老神仙”离去后,嬴政再次睁开眼缓缓坐起,眸光深幽。 按明赫的说法,等再过几年,秦国派李信攻打楚国之时,是昌平君从郢陈方向带领敌军从背后偷袭,导致李信只能被迫转身迎敌,在两队楚军的腹背夹击之下,无奈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若是换做旁的任何人来告诉他这件事,他都会疑心对方想陷害昌平君,就像有人告诉他胡亥会犯下那些罪孽、他亲手缔造的统一帝国只有十五年国祚一样,他全然不会相信半句。 可他是深信鬼神之道的嬴政,而一个知晓历史走向、有金手指的明赫在他眼中,是神,不是人。 再加上昌平君今日那番话——虽然在他当时看来,只觉得是自己因神画预言之事,许多想法已渐渐改变,而昌平君还鼓励他对民众严苛几分,让他不免生出几分不悦和一丝怀疑。可现在,再结合明赫的提醒来看,昌平君此举简直明晃晃地别有用心。 总之,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明赫说的“昌平君会谋反”之事——虽然眼下自己并未统一六国,但秦国数十年攻城略地,夺取六国城池无数,而郢都也在四十年前被白起攻破,早已是秦国之地。 但问题在于,昌平君身为右丞相,为何会离开咸阳去郢陈? 他结合明赫之前那句“他被父王赶出咸阳做官去了”,目光微凉——对方前往楚国旧地郢陈为官,真的是被自己“逐出“咸阳的么? 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找到契机,说服自己让一个楚国公子、前往楚国旧都为官? 莫非...是发生了叛乱,所以需要他前去安抚楚国旧民? 嬴政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看来这盘棋有人早已暗中布局,既如此,寡人也陪你们走上一局。 打定主意后,他又蹙起剑眉,思索起“老神仙”方才提醒的另一件事:桓猗此番攻打宜安,将仓皇大败而归,李牧会斩杀秦军十万人! ... 十多日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响起,在众臣眼中已是失踪人口的李斯父子和蒙恬兄弟,顶着蓬头垢面和黑眼圈从右侧殿开门走出,冷不防吓得殿外两名守卫猛的一个激灵,妈呀,乍一看以为见鬼了,仔细一看,一个个脸色乌青青的,比鬼还吓人! 李斯匆匆走在最前面,捧着定位器直奔主殿而去,通禀后嬴政很快让他们进去,几人进殿就跪,李斯见殿中并无旁人,顿时凄声道,“请王上恕罪!我等近日兢兢业业抄录舆图,严格按照王上的吩咐操作此神物,孰料...孰料...” 许是连日的不眠不休,许是长子会一同被问罪的担忧,让他彻底失去了以往的清醒,此刻只觉得胆战心惊,一时竟再说不话来,心中后怕不已,如此仙界神器,若砸在自己手中,岂非滔天灭族之罪? 嬴政面色微变,沉声道,“究竟发生何事?” 蒙恬忙一脸恍惚解释道,“回禀王上!我等方才将剩下六国的..全抄好后,此神物里的女子竟说‘任务已结束,请等待销毁’,李廷尉急忙扑上前捂住它,哪知过了片刻再试,已再无反应..但我等确实谨遵王上吩咐行事,绝没有故意损毁它,实在是无心之失,请王上责罚!” 说着,他看了一眼蒙毅,唉,此番本想为他博得一级爵位的... 哪知嬴政不但不怒,反而起身下席,走到他们面前挨个一个个扶起来,在他们受宠若惊的讶异中,笑着打趣道,“看来汝等此番着实累坏了,倒忘了那日寡人说过它只能使用一次,当此舆图上煤矿勘探任务完成之时,它便会失去效用么?” 李斯闻言,忙扭头看向一旁的长子,父子相视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太好了,全家的命保住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此神物竟只能使用一次,简直令人痛心疾首啊! 蒙恬迷迷糊糊忘了场合,竟高兴得一把抓住蒙毅的衣袖,“二弟,我们不用受罚了!” 蒙毅眼下虽还不是后来那个严肃的内史,但他年纪轻轻的,性子就比蒙恬沉稳多啦,此时一本正经扯回衣袖,肃色道,“阿兄勿要失礼,此事功过还需王上定夺。” 又拱手道,“王上,臣已复核一日一夜,无一字差错,请王上移步右殿查验。” 嬴政笑着点点头,迈步朝外走去,李斯跟在几人身后边走,心头边疑惑道,“怎么十多日没见,王上看起来比往日亲切了几分,莫非我大秦有什么好事发生?” 还别说,怪不得在满朝文武的认知里,李廷尉是最擅长琢磨君王心思的臣子,这回还真让他猜着了。 前几日在明赫的提醒下,为稳妥起见,嬴政将咸阳周边另外几处地方的勘探结果交给五黑,命他暗中带人前去挖掘查探。 今日一大早,五黑便带着三分震惊七分喜气进了宫,告诉他——那几处果然都挖出了煤! 这意味着,此“定位器”准头极高,大秦从此将能从土地之中,开采出无数堪比黄金的宝藏煤矿,让嬴政怎能不欣喜?明赫呀,果然是大秦的福星小崽! 宽阔的右侧偏殿中,整齐摆放着几人按国家和城池分类放好的竹简,几乎占去了大半个宫殿,嬴政边含笑随意取出几份查看,边暗暗遗憾:小崽给的那几本轻薄之书,竟能装下数百车竹简记载的内容,若五黑也能研制出“纸”,以后大秦众人记载诸事,又何须这般麻烦? 嬴政吩咐卫尉、任何人未得君令不可进此处,又重回章台宫主殿,看向眼前连着数个日夜通宵熬夜的几人,感慨道,“大秦有汝等股肱之臣,寡人甚感欣慰,你等四人此番于国有功,爵位各升一级,再各赏绸缎两百匹,诏书明日发布。” 四人惊喜不已,忙拜谢君王,李斯盯着蓬头乱发望向嬴政,王上,我..我竟也有份? 嬴政瞬间看懂他的眼神,笑着点头,“李由与蒙毅虽尚未入仕,但此番终究是在为我大秦朝堂效力,这份奖赏是他们该得的。至于你与蒙恬虽是朝堂官员,但此事并非你们分内之事,你二人亦夜以继日尽心尽力,寡人岂能厚此薄彼?尔等即刻回去歇着,寡人为你们放三日假,待回宫还有重要任务交给你们!” 众人忙纷纷致谢,告退出殿。 李斯一路上百感交集,既振奋不已,又添了几分安心,他虽早料到王上想必会为李由和蒙毅赐爵一等,却没想到自己和蒙恬也有份。 能遇如此明君,自己岂会起半分异心?便是韩非入仕秦国,王上也绝不会见异思迁! 到了此时他才开始有些相信,王上约摸真的快原谅他了... 如此一来,李由和蒙毅喜提二级公士爵位,可得良田三顷,岁俸100石。 秦国官、爵分离,李斯如今的官职虽位列九卿,是仅次于丞相的廷尉,但他并未上过战场攒军功,只靠政治业绩得到君王额外赏赐的爵位,是卿级爵位里最低的十级左庶长,今日荣升十一级右庶长,岁俸升至550石。 而蒙恬祖父的爵位虽然也是卿,但蒙骜去世后,他十四级的右更之爵,已降两级为左更,由蒙武继承,蒙恬先前凭借破获咸阳几件大案之功,得到五级大夫的爵位,如今便是升为六级官大夫,岁俸从250石变成300石,可得田七顷、宅基地七间。(3) 总之,虽这些日子他们夜以继日,抄得眼睛都快瞎了,但人人皆有称心如意的收获,出宫时四人皆是一脸喜色。 ... 嬴政负手颀身玉立于殿中,暗自思忖,既然神画之中预示,蒙恬将来有驻边抗击匈奴的本领,想来军事才能定然非凡,大秦如今亟需军事将领,是否应命他立刻进军中历练,转而让蒙毅取代其内史之职... 这时,殿外有卫尉朗声禀告,“禀王上,有前线战报!” 嬴政忙收回神思,扬声道,“快召进来!” 下一瞬,一个连日来回骑马疾驰、浑身风尘仆仆的信使,脱鞋快步进殿行礼后,双手举上信件, “禀王上,小人送信至宜安军营时,桓将军刚败下第一阵,还受了箭伤,若非王上的撤军令抵达,桓将军正准备再次整队与李牧对峙..” 那士卒望着嬴政不辨喜怒的脸色,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这才接着说道, “桓将军虽有再战之心,然对王命的遵从之心尤在首位,当即便整顿撤军了。” “只是...为免此番撤军给赵军留下我秦人胆怯的印象,桓将军想向王上请罪——他自作主张,给李牧送了一封信。”, 19第 19 章 第19章 萧瑟的北风中, 邯郸郊外行走着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这是前去驰援宜安的赵军主力。 执鞭缓缓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身穿胡服窄袖战袍的主将李牧, 塞外多年的风霜吹黑了他的肤色, 也为他英毅的面庞添上了几分硬朗。 同行的副将司马尚扭头看了他好几回, 见对方神色凝重, 终是开口问道,“李将军, 您还在想那封信?” 李牧点点头, 又摇头, “是, 也不是。” 他长期驻守雁门郡,与朝中众臣并不太熟悉,跟司马尚也是第一次搭档出征,彼此并不熟悉,是以不肯泄露心思。 正因如此,当初接到桓猗信件之时, 他便第一时间邀请司马尚一同观看, 以示自己坦荡之心。 哪知,司马尚左右看了一下,策马离他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此番秦国匆忙撤军,确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疑点太多,偏桓猗那厮又大张旗鼓给你送信...此事老夫已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外传, 免得若让王上知晓,或会被奸人借机挑拨...” 前些年李牧镇守雁门郡之时,每日宰杀牛羊厚待士兵,花大量时间教士兵骑马射箭,遇到匈奴来犯马上命人躲起来,几年下来,赵军倒也没什么损失。 其实,他不过借着麻痹匈奴人的时机,抓紧在训练军队的骑射之术。但朝中之人可不这么看,有人趁机向先王进谗,说李牧胆小怯战,不堪为将。 先王一怒之下将他召回撤了职,哪知李牧一走,新将领雄赳赳率兵跟匈奴人对打,每回都输得屁滚尿流,先王这才将李牧重新调回了边境。 当今之赵王虽已即位三年,但司马尚私心里偷偷认为,以今王沉迷酒色、亲近小人的作风而言,或许于国家大是大非之上,判断力还不如先王,故而他担心那封信会给李牧带来灾祸。 毕竟,李牧是赵国如今硕果仅存的挑梁大将,出则令匈奴人闻风丧胆,进则让秦军视为心腹大患,是以,他虽比对方大上十来岁,心中却对李牧暗暗敬仰不已。 李牧惊讶看向他,真心感激道,“多谢司马将军为我周全!” 顿了顿,他又道,“不瞒司马将军,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秦军究竟为何要突然撤军?以我对秦将的了解,桓猗于兵法一事远不如王翦,但此人胜负心极重。原以为,小败一局定能激起他的必胜之心,届时,我军再以调虎离山之计诱他入局,必能一举歼灭这支秦军,以此震慑秦人...” 司马尚亦沉思道,“确实如此,桓猗仗着秦国的实力,颇为狂妄自大,按理说,那支箭足以让他愤而再次发起进攻...除非,他有不得不撤的缘由..” 李牧面色一肃,喃喃道,“难道,是接到了秦王之令?” 司马尚抬首看向远处山丘,内心愈发迷茫道,“若真如此,那么问题又来了——那位秦王素来虎视眈眈,将我赵国视为第一块到嘴的肥肉,秦国兵强马壮,他又不知将军之战术谋划,为何会突然下达撤军之令?莫非秦国发生了内乱?” 李牧紧紧蹙起浓眉,低声反问道,“司马将军可信桓猗信中之言?” 司马尚坚定地摇首,愤慨道,“此人用心歹毒,故意以传信之举,挑拨李将军与王上的君臣之情,又岂会在信中吐露实情?再者,他说不想再打,是因为要带十万大军回秦国挖金矿,这...简直荒谬不堪!黄金珍贵缘于稀少,岂能有需要十万人一起挖的金矿?不过是托词罢了!” 李牧若有所思道,“是,我也不信,所以待进宫之后,我打算将此信交给王上,以表清白。” 司马尚惊呼道,“万万不可!” 他意识到失态,又急忙压低声音,“李将军常年驻守边关,想来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待我与将军细细说来...如今,郭开因拥立之功,甚得王上宠信,此人嫉贤妒能,极喜挑拨是非。” “李将军此番,若是成功引了桓猗入瓮、全歼十万秦军回朝,那么在王上眼中,将军之功劳,将是无上之喜!是洗刷去岁秦军在平阳斩我十万赵军之耻的复仇,是六国中给暴秦强力一击的独一份荣耀...以我对王上的了解,有了这天大的功劳在眼前,便是郭开出面,也拦不住王上想豪赏将军的喜悦之心,说不得还会大手一挥,直接拜将军为列侯,再赐您‘武安君’的名头,以此解长平一战之恨...” 李牧听到长平一战,顿觉心中一痛,黯然道,“此番你我本可重创这支秦军,岂料天不遂人意...” 司马尚边牵着缰绳缓缓又近了李牧一步,声音更小了几度,“可如今秦军突然撤退,宜安虽已无忧,但此事落在王上眼中,必会认为是秦军不战而逃..如此一来,将军带着大伙浴血奋战数月的艰辛,也变得不值一提,郭开为挫将军之威,必会趁机进谗,您手上这封信,将变成他攻讦您的武器..总之,李将军还需待时而动,至于秦军退兵一事,我亦会尽力配合将军,说桓猗是慑于将军威名才退了兵...拼着命出征一场,总要给兄弟们争一两分奖赏...” 李牧点点头,心中升起无限的失望与苍凉,叹道,“多谢司马将军一番良言,未料我赵国朝堂如今竟..罢了,但愿秦军果真能消停数日。” 待二人回到邯郸龙台宫时,早得到消息的赵迁,正邀请满朝公卿在举办宴庆功。 司马尚只觉得一阵感动涌上心头,莫非这么多年来,竟是自己错怪了王上?没想到此番归来,王上竟为他们设下庆功宴... 正在他自我感动之时,赵迁见被宫人引进殿来的二人满身尘土,一脸风霜,与这殿中美酒华服公卿格格不入,顿时升起几分被破坏了兴致的不悦。 他挥手叫停奏乐的乐工,厉声斥道,“尔等愚蠢武夫,既知寡人今日设宴,为何不先回府沐浴更衣再来朝见寡人?这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么?” 李牧一愣,正要开口解释,司马尚忙拉着他跪下,面上一派谄媚道,“王上请息怒!臣与李将军并非有意失礼,臣等是想第一时间进宫,好将秦军败退的好消息告知王上,实在是情难自控,感怀赵国数年的屈辱,终于在王上您的英明统领下被洗刷了!恳请王上恕罪!” 李牧亦马上心领神会,附和道,“正是如此,臣等喜不自胜,故而...” 赵迁此刻被他们捧得喜笑颜开,这才命人搬来坐席,抬袖和蔼道,“欸,既是如此,二位爱卿对寡人仰慕之至,又何罪之有?快快入座吧。” 李牧二人被引到靠近殿门的位上,有人忙摆上青铜酒尊为他们满上,司马尚暗叹一声,自己也就罢了,李将军这种国之栋梁,竟然也只能坐于卑位之上!看来今日之庆功宴,要奖赏的另有他人。 果然,片刻后,只见端坐主位的君王起身举尊,抬袖扬声道, “如今之世,暴秦无道,天怒人怨,却不能拿之奈何,令诸国苦不堪言!而此番秦军来犯我赵国城池,正值两军交战之时,秦军竟破天荒第一回不战而逃!如此看来,我赵国大计已成,天道站在我赵国这边!” “故而,寡人今日特意设下庆功宴,为相国与天师的奇策庆贺,天师之功在于占出灾星,相国之功在于设下西引之计,如今灾星吞噬秦国之国运,助我赵国之神威,岂不妙哉!来,诸卿与寡人共举尊,敬相国、敬天师!寡人决定,即日起封相国为武安君,封天师为定国侯,各享食邑三千户!” 李牧脑中有几分眩晕袭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殿中满朝文武,纷纷举尊起身,笑语盈盈恭维庆贺郭开和天师,只觉得此情此景,荒诞不经。 如今秦国以一国之力而制掣六国,赵国危如卵石,满朝公卿之安危,全仗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可今日,他们连士卒的功劳也要抢占? 司马尚见他怔愣,忙扯了扯他的衣摆,低声道,“李将军,快快随我等起身...” 话音未落,只见郭开似笑非笑远远看来,阴阳怪气道,“怎么,李牧将军这是不服?莫非你认为,此番秦军败退是尔等将士之功,天师与本相不配领此功劳?” 赵迁立刻怒目而视,“李牧!你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不敬相国与天师?” 作为这时代少见的从不信鬼神之人,李牧紧紧捏着金色青铜酒尊,骨节用力到泛白,他暗暗劝自己:今日之隐忍,非为赵国之昏君奸臣,乃是为了赵国之万民,小不忍则乱大谋,忍罢! 于是,他缓缓举尊起身,淡笑道,“相国误会了,李牧方才只是被相国与天师之神威所震惊,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请见谅,李牧以此酒敬二位!” 说完,将尊中之酒一饮而尽。 天师坐于上首,神色莫测,郭开则得意抚须而笑。 ... 章台宫中,嬴政疾步下殿,走向风尘仆仆赶回咸阳请罪的桓猗,双手亲自将他扶起,“桓猗,你为我大秦征战而负伤,何来的罪过?还不快起来!” 说完,他转身吩咐蒙恬道,“速命人传夏无且来为桓猗查看伤势。” “喏。” 满脸络腮胡的桓猗忙阻拦道,“蒙内史请快留步!王上,臣真的只有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说着,他当场大大咧咧扯开已卸下甲衣的战袍,露出肩胛骨下侧箭伤浅浅结痂处,咧嘴笑道,“王上,不信您看!上回臣攻下赵国平阳邑之时,您赏了臣一件软猬甲,嘿嘿,臣舍不得脱下,上了战场日日都贴身穿着,这趟才侥幸靠它躲过一劫!” 一旁被扶苏抱在怀里的明赫暗暗惊道,“噫,这长得像张飞的桓猗可真豪放,竟然敢在我家大大面前这般‘坦诚’!” 扶苏赶紧偷偷多看了桓猗几眼,谁是张飞? 其实明赫有所不知,秦国君臣的相处方式,与世人想象中的严肃场面有所不同,因为,嬴政实在算得上一位极其宽容的帝王,他既允许大臣们在朝堂上畅所欲言,也能接受性格跳脱的大臣展现率性的一面。 而百官之中,文臣毕竟讲究个矜持风度,在君王面前向来彬彬有礼。 但粗狂的武将就不一样了,王翦和蒙骜这对老冤家以前就经常在他面前,因作战谋略不合吵得脸红脖子粗,嬴政虽然自始至终隔岸观火,但从不曾为此训斥过对方。 正因如此,史书的记载中,才会留下嬴政亲赴王翦老家请他出山伐楚、而王翦却趁机故意多要田宅赏赐之事。 换个脾气暴躁的君主,便是像王翦这般厉害的名将,若敢当着君王之面恃宠而骄,恐怕也是要小心脑袋的。 而作为秦地平民出身,靠军功一步步升为将军的桓猗,比起王翦等人而言,在君王面前还要肆意几分。 缘由很简单,他认为自己能有今日荣光,全赖秦王英明所赐,若以他的出身,换到今日任何旁的国家,恐怕都没有出将入相的机会。 在桓猗心中,嬴政他的伯乐,是他的天,是他随时可以舍出性命守护的人! 如此一来,他心中的天秤倾斜得严重,难免对嬴政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亲近,故而于君臣相处之时,全然放下了武将厮杀战场的戒心。 也正因察觉这个情况,嬴政在与他相处之时,也更平易近人了几分。 蒙恬跟祖父学过包扎外伤之法,即刻上前仔细查看后,回禀道,“王上,箭伤不及一寸,伤口已愈合,再养上些时日便可痊愈,桓将军确无大碍。” 嬴政这才点点头,“如此便好!” 桓猗挠挠头,“王上,大巫师实在厉害,竟能占出臣受伤的日期,实在令人望而生畏!不过臣这点轻伤真的不必撤兵,若非您派人来送信,臣还准备与那李牧再拼上几百个回合,非把宜安攻下来不可..” 明赫暗暗嘀咕,“额,得了吧,你不会真的以为李牧是吃素的吧?除非你再找个关二爷跟你搭档,不然你是打不过李牧的,连命都会丢在他手里...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要怎么才能把李牧薅来秦国呢?” 嬴政不动声色记下关张的名字,对桓猗轻笑道,“如此说来,你这是在怪寡人?” 桓猗忙解释道,“不是的王上!臣实在是心中有愧,我军攻城数月至今颗粒无收,此番又灰溜溜退了军,臣自觉折了我军威风,无颜回宫见君...” 嬴政抬手打断他的话头,“行了,撤军之事寡人自有考量,非你之过,无须再在意。寡人听说,你走前给李牧送了一封信?” 桓猗闻言又噗通跪下了,“王上,臣方才正是为了此事请罪!臣之所以送出那封信,一是为挽回秦军颜面,二来,则是借此举,顺手在李牧和赵王之间放上一颗砂砾...王上请放心,臣与那李牧绝无半分首尾!” 嬴政点头,“起来吧,寡人既将统兵之权交与汝等,便从未疑心过你们的忠心。寡人此刻是想问你,你究竟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桓猗一听顿时乐了,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咧嘴笑道,“嘿嘿,臣告诉他,我大秦将士并非不能攻下宜安,只是要先回秦国挖金矿,这仗待明年再打!” 下一秒,嬴政父子耳中便响起明赫的哈哈大笑,因为他觉得桓猗好逗,扶苏轻轻捏着他的小手手,眨着眼睛——嘿嘿,我也觉得他很逗哦。 蒙恬同样心中一跳,挖金矿?那煤于大秦而言,不就是黑色的黄金?莫非..有人泄露了风声? 他急忙朝嬴政看去,却见君王面不改色轻笑道,“哦,原来爱卿此番出征,竟还为寡人寻得如此一个大惊喜?不知那金矿坐落于何处,你速速禀上来,于我秦国也是大功一件。” 桓猗又挠了挠后脑勺,旋即搓着手,尬笑道,“王上明鉴呐,臣只会耍刀弄枪,哪来本事发现这等宝藏?金矿…呵呵金矿其实是假的...不过,这般虚虚实实混淆的消息送去,正好可以将李牧那厮绕晕...” 他本做好被训斥胡闹的准备,哪知嬴政畅快大笑,道,“桓猗,你这封信着实送得妙极!真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助我大秦。” 桓猗这下是真懵了,急忙问道,“王上此言何意? 嬴政这才将秦国发现大量煤矿之事告诉他,并让他回去歇息几日,接下来便要带人前往各处采煤。 桓猗离开章台宫时,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边走边喃喃自语道,“天爷啊,可燃烧之黑石,石头竟然可以被火给点着..这般说来,它不就是黑色之金么?原来王上让我撤军,竟真是回来挖金矿的...真乃玄之又玄!” ... 说到采煤一事,嬴政前几日将昌平君打发去出使魏国,趁机将煤矿一事在朝堂公布,引来群臣震惊不已,但是压根没人信! 直到五黑奉命在殿外,亲自烧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煤,众人才瞠目结舌,接着个个涕泪横流朝着天空跪下,表达对神灵赐福大秦的万分感激。 嬴政顺势以“仙人托梦”之言,宣布要在境内开挖各地藏煤之地,如此一来,即便先停下骊山的皇陵工程,仅靠那些隶臣妾和刑徒,也远远达不到采煤需要的人手。 君臣反复商议后,决定还是先暂缓用兵,让士卒们一同上山下地采煤,尽快把目前能挖到的统统早日落袋为安。 毕竟,这是能用来冶炼金铁兵器的宝贝黑石啊! 如此一来,嬴政一边下通知各地郡县做好各项准备,一边将明赫给他的挖煤、搭建浅层煤窑、洗煤之法,命李斯等人誊抄数份,分发至郡守手中。 五黑也接到按照嬴政提供的“样品”仿制布口罩的任务,届时此物将由朝廷拨出专款,命各地依样制作出来分发给采煤之人。 嬴政还在明赫的心声絮叨之下,下令煤矿之事与民分利:凡此番被派出的采煤者,挖到50石煤矿,便可获得1石奖励,由他们自由支配。 高效的秦国大小官吏,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筹备妥当,至此,挖煤活动正式拉开帷幕。 而此时的邯郸城中,赵迁正在接待秘密来访的韩国使者姬槐。 姬槐激动问道,“此番秦国退兵,当真是因灾星之故?” 如今的赵迁十分意气风发,谈笑间颇为自信,他笑道, “那是自然,君不见,自暴秦四处征伐以来,有哪一次会不战而逃?唯我此番宜安城下与我赵军对垒也!哈哈,这就是我赵国的福气,寡人可真为嬴政送去了一个‘好儿子’!”, 21第 21 章 韩王的礼物 第21章 李斯心中一动, 如此说来,恐怕韩非归韩无望了,甚好! 他不动声色含笑上了马车, 坐在韩非对面的软垫之上, 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叹道, “眼下韩王来信, 想必是催韩师弟尽快回国云云..唉, 愚兄这几日, 一想到韩师弟即将离秦归韩,便夙夜难安。从此,你我师兄弟便如天间云.雨, 随风聚散漂浮, 此生再无缘相见, 待你我乞骸埋骨之时, 这段师门情谊或早已烟消云散..” 韩非闻言,急忙倾身安慰道, “通古兄请不必太过伤心,你我乃缟纻之交, 韩非纵是回到新郑,亦不会忘却今时通古兄的深情厚谊!待我归韩后,定会按时派人送来书信,与汝共叙师门之情!” 李斯抬袖拭了拭眼角,“韩师弟既有此心意, 愚兄便稍感心安!” 正在两人互诉别情之时,车外传来蒙恬的声音,“我王有要事相告, 有请韩子下车一叙。” 韩非料到必是信件之事,暗自叹息此番无功而返,想必韩王必会不悦,他深深朝李斯拱手,而后整衣下车,见嬴政挺拔的身姿已立于道旁,遂含笑拱手道,“敢问秦王,我王来信,可是催外臣早日归韩?” 嬴政快步上前,将绢帛亲自递给他,朗声道,“兹事体大,寡人想请先生亲自过目此信,一切悉听先生之意。” 韩非急忙躬身接过绢帛,徐徐展开后,面上笑容渐渐僵硬,只见这封盖着韩王印玺的绢帛上,写着—— 韩王安敬拜秦王:安近日喜闻秦王十分欣赏韩非,顿觉不胜荣幸,安愿以韩非为礼,欣然赠与秦国,以结两国之邦好,以祈秦王之欢心,恳请秦王收留韩非。安再次敬拜秦王。 韩非看完,只觉脑中一阵伴随着嗡嗡声的天旋地转之感,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赠与秦国?我韩非竟成了一份礼物? 他又细细看了几遍,确是韩王之印玺无疑,身子不由得晃了几晃。 刚下车的李斯急忙跑来搀住韩非,一脸关切问道,“韩师弟脸色怎的如此苍白,可是府上有事...” 韩非摇了摇头,快速将绢帛揉成一团塞进袖中,稳了稳心神,急切看向嬴政,“此中必有误会,外臣想尽快回新郑面见我王,以便澄清事实,实在不敢在秦国再多停留,失礼之处,还望秦王见谅!” 嬴政点点头,“如此也好,寡人即刻命人为先生备好车马。” 方才听扶苏轻声读出绢帛内容的明赫,此刻正同情地看着韩非,暗道, “韩非也怪可怜的,在韩国虚度了大半辈子光阴,结果韩王还要把他送人,啧啧,自古文人风骨宁折不弯,韩王虽是废物,倒挺会杀人诛心的呐...不过这样也好,嘿嘿,我家大大就能顺利得到韩非啦,真是从天而降的惊喜!” 李斯此时倒无心听明赫唠叨,他方才听闻嬴政之言,不免心中大惊,正诧异看向嬴政,一边揣测君王之意,一边语带双关提醒道,“王上,那臣是否要即刻前去备些礼物?韩王若见到韩师弟带回的礼物,定会欣喜万分。” 他特意把“韩王”和“礼物”几个字加重语气,意在提醒嬴政,韩非知晓的煤一事,便是足够让韩王欣喜的礼物。 韩非忙道,“韩非多谢秦王与通古兄的美意,但车马和礼物之事就不必了!我带来的御夫还在驿馆,有劳秦王派人送我去驿馆即可。” 李斯急得一直看嬴政,希望对方使个眼色给他,哪知嬴政根本没搭理他,干脆利落地命人为韩非备车前往驿馆。 临别之际,他真挚再三叮嘱道,“寡人虽万分敬仰先生,却不愿强先生所难,此番韩王举动反常,回国后先生定要万事小心!若韩国当真容不下先生,我秦国的咸阳城门随时为君敞开,请放心前来,寡人定感不胜荣幸之至!” 韩非感动不已,深深揖拜道,“多谢秦王关心,韩非都一一记下了,此番一别,望秦王亦多加保重!” 说完,他又匆匆朝李斯拱手,“通古兄,多谢你此番盛情款待,你我有缘再会,勿忘通音信!”话音刚落,他便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李斯望着黄土中奔驰的马车背影,不解地回头看向嬴政,低声道,“王上,臣愚钝,不知您为何明知他...” 嬴政眼中却早已盛满笑意,脸庞之奕奕华采,比阳光还要明亮几分,他笑道,“韩非此人性子倔,心不死,则道不生。放心,他会心甘情愿回我秦国的。” 明赫觉得有些困乏了,便朝嬴政伸出手要抱抱,被带着松木冷香的高大身躯搂在怀里后,他迷迷糊糊睡去,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韩王为什么要把韩非,送给自己的对手呢? ... 殊不知,此时的韩国新郑王宫,韩王也正在与宠臣姬槐议论此事。 他举起酒尊慢慢小酌,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殿中舞姬的轻歌曼舞,笑道,“如今赵国灾星一事已见成效,韩非那天天唠叨寡人的废物也送给秦国了,寡人实在觉得如今天大地大,无一刻不令人神清气爽!” 姬槐上前为韩王斟满酒,迟疑道,“不过,臣担心…韩非到底是王叔,王上这般公然将他赠与秦国,恐怕难免有人会说三道四..” 韩王漫不经心地笑道,“何人会说三道四?他韩非在我韩国王室,白吃白喝了近数十年,满口治国之道,整日自以为是地劝谏寡人,实际于国家无半分功劳,于祖宗无半点助力,如此尸位素餐之人,早就该自请离韩,谁看他不晦气?” “如今,反正秦国也快亡了,韩国无须再用他与秦王虚与委蛇,寡人将他赠与秦王,待六国踏破咸阳之日,他能与世间最欣赏他的昏君同归而尽,倒也是他的福气,哈哈哈!” 姬槐忙谄媚道,“王上英明!如此说来,确是臣多虑了。想必秦王如今已收到书信,臣在此提前恭祝王上大业早成!” 韩王一口饮尽尊中酒,缓缓转动着手中酒尊,道,“世人皆称,当今之世唯秦王为虎狼之君,那些蠢夫,又岂能知本王一鸣惊人的猛兽之心?说起来,秦王此番也算求仁得仁了。” 姬槐笑着绕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捏着肩膀,媚笑道,“我王以一石二鸟之计,既解决了韩非,又顺手卖了秦王一个人情,堪称高明之至!” ... 嬴政一行人来到郊外油菜地查看生长情况,周边蹲在田垄里拔草的农人忙手足无措拜见君王,他忙下令让众人各行其是,不必在寒风中多礼。 治粟内史站在道旁,指着田中约摸两尺高的菜杆,欣喜道,“臣按照王上的吩咐,挑选出这两亩无遮挡的向阳之地,又令人平整土地,划垄播撒泡发后的种子,命人按时除草,如今长势十分可观,此杆比水稻杆要高上许多...” 说话间,他见嬴政要迈腿跨入田中,急忙劝道,“王上不可啊,您乃君王之身,怎能躬行稼穑之事..” 话音未落,嬴政已笑着先将扶苏抱到田埂上,又长腿一迈,抱着明赫也站了下来,“无妨,今日暖阳融融,田间并无露水,寡人想让崽子们看看这庄稼究竟是如何长成的。” 李斯急忙跟着撩袍跳下来,学着蒙恬的样子蹲身快速拔去田垄里的野草,扶苏见状也跟着蹲下来拔,被李斯一把拉住,“长公子乃金尊玉贵之身,请快快起来!” 嬴政却赞赏地看向扶苏,“无妨,让他体验一番农夫之苦也是好事,秦国以农立国,扶苏虽小,也当知晓宫中一蔬一饭皆来自田间,王族之人亦不可忘本。” 扶苏高兴点点头,推开李斯兴奋地拔起草来。 治粟内史暗暗感叹不已,王上有神农亲试稼穑之心,仁君之风如渭水泱泱,怪不得仙女也对他念念不忘,再三为他送来仙界宝物... 田间的农人们虽然尽力低着头屏住呼吸,不敢冒犯君王,但都竖着耳朵在悄悄听呢,此番听闻扶苏也亲身下田与他们一道拔草,心头不由涌起百分干劲,拔得更快了——他可是拿金饭碗吃饭的王公子啊,王上竟也舍得让他脏污衣物与手脚亲自下地,可见我王果然最重视吾等农人! 嬴政抱着明赫走到一行田垄前,弯腰仔细查看油菜,他先前从未见过此物。 油菜杆确实与水稻粟米截然不同,它细长的杆上,一层层交错布满了片片嫩叶,也不知究竟会长到多高,以后,秦国百姓都能靠它吃上油荤了。 明赫也趁机伸长脖子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暗暗惊心道,“不对啊,这杆也太细了,这还怎么结油菜籽啊,我记得老家的油菜杆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比这个看起来粗壮多了,奇怪...” 嬴政眼眸微变,不动声色摸了摸油菜杆,其实在他看来,此杆已经比水稻杆粗壮了不少,原以为是丰收之兆.. 李斯暗道,我果然猜得没错,九公子的老家定然是仙界。 明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时候看外婆种地的场景,突然灵光一闪,惊道,“他们难道没施肥?对啊,这时候是不是压根没有施肥的概念啊?这样的话,油菜也许只会长高,但不能开花结籽呀..” 李斯心中一惊,忙抬起头来,正好见嬴政的目光淡淡瞥来,顿时心领神会,笑着问治粟内史,“吾观此田中油菜长势如此喜人,莫非你让农人为它开后门,多施了几遍肥?” 明赫眼睛一亮,急忙要扭头朝李斯看去,嬴政怕他伤到脖子,便起身将他抱着转了个方向,明赫蹬着小短腿雀跃不已,听李斯这话,原来在战国时期就开始施肥了? 果然,治粟内史忙解释道,“那倒没有,一来吾不懂此物生长之法,担忧肥力太过而烧其秉性,二来如今各处皆忙于春耕肥田,人畜之肥尤为不足,又因天气寒冷无法下河挖泥,故而农人十分吝惜肥力,只按往日经验,在播种之时撒了一遍草木灰,又在菜苗寸长之时淋了一遍粪肥,并未多施。” 李斯摸了摸油菜杆,感叹道,“如此说来,高杆便是其自身之特性了。” 明赫却在悄悄跟系统交流,“原来古人就懂得使用粪肥和草木灰了!对,还有河泥,我还以为古代农作物产量低,是因为他们不施肥的缘故。” 系统转身快速翻找试卷,边看边嘀咕,“这又是人类的傲慢与偏见了,我前几天刚刷过古代农业的题呢,你们华夏人的老祖先可是很聪明的..” 他翻出一张试卷题目念道,“比如,在西周时期,就根据土地的用途,划分出‘土’和‘壤’的区别了,壤是专指可以用来种农作物的土地...而且在《禹贡》中,你们的祖先还按照土壤的色泽、质地和肥力,划分出白壤、黑壤、黄壤等九州之土...” 他又翻开另一张试卷,“喏,看这道题目,诗经尔雅里就已经有熟荒耕地和土地轮种、垄作的方法记载了...还有吕氏春秋里,记载了大量灌溉、选肥、选种的方法...”(1) 明赫既为聪明的华夏祖先们感到自豪,又十分不解,“可既然有这么多系统的农业经验和方法,古代的粮食产量为啥还那么低?我能在商城买点肥料吗?” 系统飞快翻着试卷絮絮叨叨,“因为距离你前世几千年前的现在,还处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奴隶社会,种子低产,工具落后,天灾频繁,更重要的是,这时期人畜粪肥数量稀少,大范围普及的草木灰和淤泥等肥力又不够,毕竟,没有人能靠光嚼草根吃成个胖子嘛,植物也是一样哦,不过,这就是宿主你和我到来的意义呀...商城以前有过复合化肥,额,但据我同事说,这个已经断货几百年都没排到过了,连施肥方法书都断货了...” “宿主你别急哦,先稍等一下下,等我把这些题先存进记忆库,再找找怎么自力更生解决肥料问题,免费的知识不蹭白不蹭嘛..不过我好像记得刷过这题,再好的种子放在贫瘠的土地里,收成确实也会大打折扣的...” 明赫轻轻点头,不再打扰系统,只紧紧搂住嬴政的脖子,静静趴在他肩头,心情非常低落,因为他不懂施肥的法子。 他担心,就算高产油菜籽和土豆种了下去,最后也远达不到预计中的产量,到时始皇大大是不是会很失望?百官们因为此事,是不是会对无所不能的君王产生质疑? 都怪他搞砸了这一切!早知道这辈子要来古代,当初就该学农学的,别的穿越者恐怕都进入电气时代了,他却连让大伙吃饱饭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强国富民大计划?他应该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穿越者吧... 想到之前夸下的亩产海口,想到到时大臣们对父王失望的眼神...他心头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快速在脑中回忆起来,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眼前的困境呢? 嬴政久久未明赫接下来的心声,心头涌起一丝异样,这小崽平日是最喜欢嘀嘀咕咕不停的... 这般想着,他便轻轻分开明赫缠着自己颈脖的小手,将他打横抱到身前,见他果然神色恹恹的,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热,便柔声道,“明赫是冻着了么?父王带你回宫添衣好不好?” 明赫这才迷迷糊糊看向嬴政,愈发觉得愧疚不已,他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暗道,“父王,我还是想不起到底要怎么改进肥料,好担心到时不能丰收啊..” 嬴政心中一凛,莫非眼下的施肥力度,于这油菜而言还不够?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上多想,看着明赫眼中的愧疚,他心中涌起丝丝缕缕心疼,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明赫头上的小帽子,暗想,小崽切莫自责,你为大秦已做得够多了… 扶苏已匆匆放下手中的野草,焦急跑来问道,“父王,小九他怎么了!” 李斯等人闻言也急忙凑了上来,嬴□□首贴着明赫的小脸,大步朝道旁走去,“许是此处寒风让他有些不适,先随寡人回宫吧。” 治粟内史忙教人将特意挑来的井水挪来,让扶苏等人净了手,这才目送众人离去。 马车上,扶苏担心自己衣物有脏污会让明赫生病,特意坐到了对面去,仍是担忧地关注着父王怀中的明赫。 明赫趴在嬴政肩头蔫蔫看着窗外,突然发现道旁一闪而过的牛粪,眼中重新绽放出光采,惊喜不已,“哈哈哈这下我有办法了,可以跟李世民学那招!” 系统也在这时欢快喊道,“宿主宿主,我翻到啦,咱们可以跟宋朝学个储肥的好法子!”, 22第 22 章 肥田之法 第22章 明赫欢喜得在嬴政腿上直蹦蹦, 边蹦边在脑中跟系统交流着,“统子,我刚才见路上有许多牛粪, 一下子想到李世民组织大臣们卖马粪的故事,眼下秦国军队里肯定也有很多马, 马粪就是现成的好肥料啊!快说说,你刚才翻到了什么法子?” 系统兴奋道, “嘿嘿,我跟宿主大大果然心有灵犀!我看到的, 是宋朝有人在城市里设置免费公厕, 这样一来城市街道变得很干净, 农田也得到了大量粪肥...” 明赫高兴地蹦得更欢了, “原来是这个好办法!嗐, 怪不得大家都说当局者迷,我刚才确实没想到后世常见的公厕,还是我们统子厉害!” 系统忙安慰他,“没关系的嘛宿主, 主要是你生活那个时代已经有了化肥,很少有人会把公厕跟施肥联系起来,咱们现在有了两个好办法嘿嘿, 秦国的农作物产量不愁上不去了。” 嬴政原本听了明赫的心声, 正在暗暗思忖“李世民”是何人, 便发觉怀中小崽已恢复常态, 重新欢腾了起来,心中暗松一口气,轻轻揉了揉他喜笑颜开的小脸墩,你这傻孩子, 笑起来多好看,该日日欢笑再无愁恼。 扶苏见明赫扭头朝自己挤眉弄眼地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夜晚时分,“老神仙”又来到嬴政的梦境之中,故作深沉道,“老夫有个让秦国粮食丰收的法子,你可愿听?” 嬴政含笑道,“寡人愿洗耳恭听。” 明赫先将军队的马粪可用来肥田一事说了,又担心嬴政毕竟是贵族出身,不会上心这种不雅之事,又再三叮嘱道, “别看粪肥一事说起来不好听,但它可是难得的宝贝,对农家而言堪比黄金,在后世有个皇帝叫李世民,他登基的时候朝廷一穷二白,就是靠着收集军中马粪来售卖,才给国库攒了一笔银子,还因此被人称为马粪皇帝...总之,此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嬴政点头,原来李世民也是君王,倒是个不为名声所累的贤君,能这般另辟蹊径变废为宝,实在妙极! 不过大秦眼下国库充裕,倒也无须售卖马粪,命人划分好拉往咸阳周边郡县发放即可。 明赫又道,“其实不止马粪,乡间那些牛粪也是同样的道理,还有猪羊之粪,都是不可多得的肥田宝物...” 嬴政连连点头,提到猪羊倒让他想起,猪因其腥味不受欢迎,列国养者寥寥,如今既有了明赫的劁猪之法,猪肉也成为了一道鲜美的肉食,朝廷倒可以考虑,年底之时奖励各地农耕优良之家几口小猪,让百姓也能跟风养猪。 明赫还在滔滔不绝地叮嘱,“...而设置公厕,不但可让各地卫生得以改善,还能为农田积储粪肥,旱厕便是最简单的法子,只需挖个大土坑,其上再盖一间遮风挡雨的棚子,其实这种收集法子在后世王朝经常用到,地久耕则贱,一二十年间的肥力消耗,就足以让收谷一石的田地减为五斗,需及时为土壤补充肥力...再者,军中动辄数万人,其溺尿也不能浪费了,军营也可造一些旱厕..” 嬴政看着脑海中再次突然出现的神画,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猪溷么?不过,好像少了一层楼梯... 说得口干舌燥离开梦境的明赫,听到系统用神神秘秘的声调对他道,“宿主,你知道吗,其实在春秋时期,军队就有公厕了。” 明赫举起小手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我不知道啊,你刚才又没跟我说,好困啊统统...”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更奇怪了,“因为,我现在才翻到题目上有这个记载哦,我很想跟你分享哦,你要不要听啊宿主?” 明赫又张开小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好吧,那你说吧。” 系统马上调出记忆库里的试题,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关于古代军队厕所的最早记载,出现在《墨子》一书中,作为守城行家,墨子规定每隔五十步就要在城墙处建一座厕所,这就是最早的公厕...”(1) 明赫听得脑中愈发昏昏沉沉,眼看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却被系统骤然升高的音量惊得倏地睁开了眼, 只听系统格外兴奋地大声道,“宿主你知道吗,墨子设计的厕所是复式结构诶,有楼梯可以走上去,人在上面拉,猪在下面吃...” 啊啊啊啊,明赫听完想发疯!想揍系统一顿! 他暗暗发誓,在种出足够用粮食正儿八经喂猪之前,他一定不会吃猪肉,一定不会再眼谗扶苏的饭食! 可怜的明赫今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根本不知道的是,这时期的军营和平民之家,确实为了节约粮食,以猪溷结构来为猪提供口粮。 但实际上,人类驯服野猪的历史非常悠久,在墨子发明出猪溷之前,通常只有贵族之家能养猪,因为他们有多余的粮食来喂猪。 而秦国长公子扶苏吃到的猪肉,虽然在被骟之前确实腥臭难闻,但确确实实是以粮食喂养出来的“清白”猪。 第二日早朝,得了“老神仙”传授施肥秘诀的嬴政,又在朝中公布了一项让文臣们头疼的新政:朝廷要每日派人前往军营收集马粪,同时,还要在咸阳各处建公厕。 大臣们面面相觑,啥,粪肥?我们刚穿上王上下令统一更换的裤衩,就要准备折腾着掏粪啦? 眼下,朝中泰半官员被遣往各地监煤,此事只有他们亲自上场监督了,但身为朝中达官显贵,真没几人想跟这种最腌臜之事打交道。放眼其余六国,又哪有公卿之列管这些事的? 但众人也不是傻子,王上在大臣面前愿意展现自己亲和的一面,那是君恩浩荡,若谁真因此把王上看成软柿子,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所以,眼下众人都在观望,等着第一个勇士(傻子)站出来与君王讨价。 哪知,李斯却站出来情真意切道,“王上英明!大秦以军队征服四海,又以农养军,此法可将人畜之粪尽数用以肥沃土地,届时粮食必能丰收。眼下朝中人手难免有所不足,望王上允臣分担督造公厕一事!” 大臣们纷纷对他侧目而视,马屁精,你这般积极,让我们很难做人的! 王绾急忙跟着出列,一脸坚定道,“王上,臣也愿随李廷尉督造公厕之事!” 大臣们悄悄看向隗状,眼下昌平君不在朝中,左丞相可是百官之首,而且他素来迂腐,又喜欢表达不同意见...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隗状迈步出列,拜道,“老臣亦愿为秦国农业大计,献上督造公厕的绵薄之力!” 众大臣见状唯恐落后,忙争先恐后抢着揽下任务,秦国轰轰烈烈的公厕运.动和马粪运.动拉开了帷幕。 秦国官员的办事效率走在了时代的前沿,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一辆辆骡车驮着马粪前往周边肥田,名为公厕的免费旱厕在咸阳城中拔地而起,随着一道君王诏令,从此咸阳街道之上,再无人敢随地解决三急问题。 在明赫的提醒下,嬴政又抛出一道诏令:各地郡县皆用此法蓄肥,但生粪烧苗伤庄稼,需腐熟方能使用,朝廷即日将派官吏前往各地郡中,教导挖潭拌草灰窖粪之法。(2) 一时之间,秦国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但对底层百姓而言,他们朴素地得出一个结论:从古至今,诸侯天子都等着收缴税粮,从未有人亲自下达这种诏令,替庶民农人操劳粪肥之事,只有当今王上爱民如子。 寒风是刺骨的,但庶民的心是火热的,尤其那些靠近咸阳的郡县,在得到朝廷拉来的一车车马粪后,更是对君王感激涕零,他们满怀希望地盼望着,有了粪肥沃土的来年,定然会是一个大丰年,若朝廷不再加增税收,大伙就能多留点粮食了,这日子真有盼头啊! ... 靡靡丝竹之声绕梁的魏国大梁王宫,已离秦一个多月的昌平君,正在与魏王侃侃而谈。 他推开身旁的美人,端起玉杯喝了几口,满是无奈地劝道,“我王愈是贪得无厌,魏王便愈该感到高兴,本该趁机麻痹敌人,怎可这般出尔反尔?如今我已居大梁数日,若空手而返,恐怕我王心有不满,届时后果难料。” 早被酒色和丹药掏空身子的魏王,一身华服也掩盖不住瘦骨嶙峋和满脸蜡色,此时,他正搂着轻纱薄衫冻得打颤的美人,一改往日面对昌平君的谦卑之态,抚须笑道, “昌平君何必长他人之志气?依那日赵国传来的密报所言,如今灾星之威力已大折秦军之跋扈,竟让桓猗那莽夫仓促退兵,这般情形岂不让人振奋?如此一来,天下皆知秦军乃窜逃之鼠辈,待再观看些时日,诸国陈兵函谷关,秦国灭亡指日可待,寡人还送城邑与秦王做甚?这窝囊气,寡人早受够了。” 昌平君轻蹙眉头,缓缓放下玉杯,肃色道,“魏王此言差矣!桓猗此番虽败退,但其真实缘由尚未可知,此事疑点颇多...至少,在桓猗因临阵脱逃被我王斩杀之前,诸位都不可掉以轻心!所以,此番既然我王想要,这城邑就还得送给他。” 魏王冷哼一声,看着对方似笑非笑道,“昌平君,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你认为,秦军退兵是秦王设下的疑兵之计?你未免也太高看他了,那小子能走到今日,全仗着有几个好祖宗给他攒下厚实家底,若换了寡人当年有这福气,岂会一再忍气吞声!” “再者,此一时彼一时,列国数十年来被秦国吓破了胆,竟忘了当年我魏齐韩赵联军,将嬴秦打得龟缩函谷关以西的威风!寡人这些年追求长生之道,便是盼着有朝一日,亲眼看着魏武卒踏碎秦军的尸骸,一把火烧了那咸阳宫...” 昌平君冷哼一声,砸掉玉杯起身,厉声道,“魏王,请你清醒些,勿坏了你我大事!魏武卒?自你魏国一败再败,城池土地尽落秦国之手,还能拿何物来养魏武卒?你魏国早已朝中无能臣,军中无大将,而秦国蒙骜虽死,却还有王翦李信桓猗等一众将领,此番尘埃未落,你便公然违抗秦王之意,是想激怒他下令秦军早日踏平你大梁城么?” 魏王亦一把丢开美人击案而起,怒道,“怎么,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我魏国虽已落魄,但大梁城固若金汤,当年秦军几番攻打皆无功而返,便是白起亲征亦败仗而归,当今之世,能攻下我大梁之人还未出生!” 顿了顿,他面色一寒,目光锋利,“不过话说回来,寡人到了今日,竟有些看不明白了——你昌平君如今真正的身份,究竟是秦国昭襄王的外孙,还是楚国考烈王的长子?你左右逢源,襄助的究竟是六国,还是秦国?”, 23第 23 章 这香味有点熟悉? 第23章 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两名美人吓得花容失色,躲到角落瑟瑟不敢出声。 昌平君亦是目光一凛, “魏王此话是何意?” 魏王冷笑道,“罢了,若再说下去, 难免会伤了你我往日之情分,寡人今日便言尽于此。不过, 你此番费尽心思, 心心念念要助秦王, 白得我魏国一城, 无异于痴人说梦!秦国眼见已日薄西山, 寡人无意再与秦王虚情周旋, 昌平君还是早些归去吧,来人, 送客!” 说完,他冷哼一声,重新拂袖自顾自坐下, 神态倨傲看向昌平君。 昌平君闻他之言, 先是一愣,旋即气极反笑,慢慢俯身捡起席间一片碎玉杯片, 笑道,“魏王言下之意, 莫非是怀疑我反秦之决心?呵呵,君莫非并不知晓,我楚国与秦国之血海深仇, 比之列国,更要深上百倍?” 说着,他话锋一转,语调陡然升高,冷笑不已, “魏王可知,秦楚两国本有十八代诅盟,互为姻亲,互不相负,偏那嬴稷实乃无耻之徒,先以商於六里之地戏耍我楚国怀王,再将他骗去武关结盟,以致一代英主客死异乡!” “我的父王,以堂堂楚国太子之身在秦为质十年,受尽冷眼艰辛,连先王薨逝亦不得归国!若非春申君说服范雎,助我父王变装为使者逃出咸阳,我楚国社稷危矣!本公子恨不得将嬴稷挫骨扬灰,又岂会认贼为亲?”(1) 魏王闻言,顿时眼神闪了闪,楚国这段过往,他自然是知晓的。 昌平君口中的“先王”,便是其祖父楚顷襄王熊横,是楚怀王之子,也是一位少有的先昏后明之君。 楚顷襄王刚登王位之时,惨遭秦国发兵连夺楚国十五城,可接下来的数年间,他沉迷酒色昏聩不堪。 直到二十一年后,秦将白起率军攻下楚国都城郢都,楚顷襄王被迫逃亡迁都之时才幡然醒悟,大举任用贤能励精图进,又将太子熊元送去秦国为质,总算让离灭亡仅有一步之遥的楚国,获得了数十年的残喘之机。 身在秦国的太子熊元,则在春申君的斡旋下,娶了秦昭襄王之女,为其诞下熊启。 后来楚顷襄王去世,熊元逃回楚国即位,秦昭襄王怒不可遏,又怜惜被抛弃在国内的女儿与外孙,便破例为年仅九岁的熊启赐了爵,封为昌平君... 此刻,昌平君握着手中的碎玉片,笑着一步步朝魏王走来,“正因如此,几年前我才会瞄准时机与诸国结盟,精心设下这盘博天下之棋局,你我本该落子无悔,勠力同心以毒伺秦,待它衰弱之时一举攻破再斩草除根!可如今,一切才初见端倪,你这愚昧的昏君便以为稳操胜券,竟不再将我放在眼里,想提前坏了吾等大计...” 说着,他步步紧逼,魏王心惊胆寒,连连后退,面白如纸大声呼道,“护卫!护卫何在...” 可惜,他这副松垮的身子早被美色与丹药压垮,哪比得上常年练剑的昌平君?不过瞬息之间,便被对方制服在地。 殿外鱼贯而入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摸不着头脑,见此情景只得执刀缓缓移动,不敢贸然出手。 昌平君手下微微用力,一滴细微的血珠从魏王脖颈上慢慢浸出,吓得他仓皇求饶,“昌平君…昌平君手下留情啊!是寡人误会你了,都是寡人之错...” 昌平君看着殿下如临大敌的侍卫,笑了,“诸侯若一怒之下,纵然可将我斩于刀下。但我与魏王如今近在咫尺,你等若敢再前进一步,今日大梁王宫之上,恐将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明日,魏国上下皆着缟素...”(2) 魏王闻言马上惊恐抬起头,冲侍卫们歇斯底里大吼道,“尔等还不速速退下!快,都给寡人退下,快滚出去!” 侍卫长这才犹豫着带领众人慢慢倒退,昌平君转了转手中玉片,“魏王可想好了?是找座城邑赠与秦王,还是打发本公子空手走人?” 魏王哭丧道,“城池,寡人愿意送城池给秦王!一切但凭昌平君做主!” 昌平君这才慢慢放开他,温柔地替他斟上一杯酒,缓缓起身笑道,“魏王啊,你须时时记住,秦国之衰微虽指日可待,然则今日之秦国仍是天下间最强国,而本公子,如今也依然是秦国的右丞相,是秦王敬重的表叔,你若杀了本公子,秦王定饶不了你;你若将本公子与尔等的交易告知秦王,他必然不信,而山东五国之君亦饶不了你…” 魏王忙唯唯诺诺应下,下一瞬,便听对方的声音骤然变冷,“再者,大梁城固然易守难攻,但魏王莫忘了,当年信陵君早已说过,只要秦军冲破列国之防线,以挖渠渡水之计湮大梁,则你梁囿之麋鹿松鹤殆矣,魏国之基业尽亡矣!魏王啊,切莫再犯糊涂!” 魏王早被吓得头脑一片清醒,忙对昌平君恢复了往日的恭敬,恭声道,“多谢昌平君提醒,寡人今日险些酿下大错!” 说完,他隔着衣衫惊觉后背早已暗暗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后怕不已。 是啊,明面上他是君,熊启是臣。实际上呢?自己不过是奄奄一息的弱魏之君,熊启却是如日中天的强秦权臣。 眼下,只要秦国还在世间存在一日,只要昌平君还在秦国为相一日,他便不能得意忘形,忍,必须继续忍,忍到暴秦消亡那日! 这般想着,他重新将昌平君引为上宾,下令再次歌舞摆酒畅饮,又当即命人取来魏国舆图,反复权衡之下,决定挑出土地较为贫瘠的阳武邑赠与秦国。 ... 嬴政今日难得放下国事,在日头下山时分抽出时间,带着两个崽子前往华阳宫探视华阳太后。 华阳宫也在咸阳城中,但它位于渭水之南,虽与咸阳宫隔河相望,却要坐马车行上一段距离。 与前几次一样,君王金车所至之处,皆有民众远远躲在道旁小心翼翼行注目礼,扶苏坚持认为自己需要回礼,便一如既往坐到对面打开一侧车窗,朝道边庶民挥手执意,百姓们的神情果然很快雀跃起来,还有人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挥手。 裹得严严实实的明赫,躁动不安地蹦着小短腿非要往窗外看,嬴政只好将襁褓再紧了紧,把身侧的车窗也拉开一条缝,任由小家伙伸着脑袋欢欢喜喜往外凑热闹。 明赫欣喜地发现,在城中建旱厕果然很有用,眼下咸阳的黄土街道,虽然看起来依然寒碜的,各处也并未张贴通告,但街上再没有那些时而可见的便溺脏物,整体面貌整洁了不少,看来秦国法家之令行禁止,确实相当管用。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古人也有卫生意识,在殷商时期,乱扔垃圾的人要被砍手,而在商君变法后的秦国,把家中灶台灰烬丢弃于路边者,亦要被刺字于面。(3) 只是人有三急,秦律先前虽规定不得随手乱扔垃圾,却因缺乏城中公共厕所,此时亦无人意识到便溺传播细菌病毒的危害,故而并未明文约束这一事,眼下倒让明赫补全了。 说到法家,他不由得想起前世曾在史书上看过:按照商鞅制定的律法,秦国身高凡是超六尺五寸的男子和超过六尺二寸的女子,都要主动向官府登记名字,以承担一个成年秦国人的法定义务:服役。 第一次服役时间为期一年,通常是干点修城筑墙挖渠的杂役之事,如果是成年男子,有时还需前往军营接受战场专业培训。服役期间,朝廷会提供食宿,还会发放工钱,这一点在古代来说,还是有几分人性化温情的,可见,法家秦律之中亦不乏一些公平条款。 然而,商鞅立法之初心,是为“强国弱民”,是为驯服百姓安心事农,是为集举国之力供养军队。所以,总体而言,这些律法展现出来的,更多是让老百姓感到惧怕和无措的一面。 变法后的秦国严格打击商业,以农业为百业之首,因而在这片土地上最多的庶民群体是农人。 为防止农人四处流动以耽误耕种秋收,商鞅又设置了五户一伍、十户一什的户籍制度,百姓等闲不得离乡,若有要事离乡,需找村中里正和亭长开证明,再拿着以木刻成的身份证“验”和离乡证明“传”,才能顺利前往目的地,远不如燕赵游侠儿那般肆意自由。 除此以外,还有诸如“偷采不足一钱的桑叶,便要服役三十天”等涉及方方面面的严苛律法,秦国便以吏为师,让各郡县里正组织乡里百姓熟读日常法规,以免不慎触法被罚。(3) 自商鞅以竣法管教庶民后,秦国的百姓就成了诸国百姓之中,最为“乖巧”听话的,他们勤勤恳恳在八百里秦川平原上耕耘,为国家源源不断提供后援支持。 可是,在冰冷的史书记载中,这些秦人至死也没能过上一天安生的好日子:六国打完了,还要打匈奴,打百越…后来,始皇帝去世了,扶苏也死了,胡亥即位了,日子比从前更难熬了...再后来,连秦国也亡了,新的诸侯再次开启战火纷飞,他们的儿孙又要被拉去上战场了…… 想到这里,明赫不由得暗暗伤感,直在心头感慨个不停,“这个时代真的太难了!一个农民累死累活种一百亩地,一年到头的收成不过一两万斤,可秦军一个月消耗的军粮至少就要几万吨啊!偏偏这仗还不得不打,如果秦国不趁强盛的时候打败他们,就要被他们找机会再联手攻打,这样打来打去,这乱世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统一才是正道!可我家大大满腔雄心抱负的初心,根本不是为了让自己和子女过骄奢的世袭生活,不然他坚持郡县制做什么?他明明是想带老秦人占领更多疆土,种上更多粮食,让秦国人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啊!”(3) “可眼下,秦国没有足够坚实的经济基础,做什么都只能顾得上这头、又顾不上那头,不管怎么选都有牺牲者…正因为如此,我家大大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不能被世人理解,百姓不堪其重的悲哀也无法被他理解,明明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却都得不到各自想要的人生……我知道,要解开这个死结,只能铆足劲往前冲,拼命提高生产力,让老百姓不再成为牺牲者,而是都成为始皇大大雄心壮志下的获益者…嬴明赫,加油!” 伴随着明赫絮絮叨叨的心声,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嬴政高挺的眉骨之上,他抬头看向小奶娃的眼中满是温柔,如盛满和煦的春风。 他暗暗思忖道,明赫,你以仙人之尊来此人间,心甘情愿做了寡人的崽子,整日为大秦这般操心烦恼,寡人如今既已获此天机,又岂能让你失望,又岂能让追随我嬴氏之民,再无一日之安生? 扶苏也转头坐端,轻轻颤动睫毛看向嬴政,认真地憧憬道,“父王,儿臣每见车外之庶民,便觉十分难受,若我大秦一统六国后,能让咸阳街头、大秦境内之庶民,皆能在冬日穿上厚实的衣袍,家家户户皆能吃饱饭,那样的景象,便是上古尧舜之时的盛世吗?父王一定也会做到的,对吗?” 明赫忙扭头来看扶苏,暗暗跟系统感慨道,“原来,扶苏小小年纪就开始忧国忧民了呀,他确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明明是一个爹生的,为什么一个仁善到了极点,另一个又恶毒到了极点?” 系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慢吞吞道,“宿主,按照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个好像叫宿命论。就像农人播种之时,并不知道哪一棵苗最后会丰收,哪一棵苗会颗粒无收,甚至不知道哪一棵苗会染病,传染周边一大片…” 明赫点头叹口气,看向扶苏的眼神更怜爱了。 扶苏见状忙关上车窗,来挨在嬴政身旁坐下,边拉着明赫的小手亲昵地摇晃,边扭头看着父亲等待答案。 嬴政看着两个小崽期待的眼神,温和解释道,“便是尧舜盛世,恐也不能让天下人人都吃饱饭。一亩之田,收成不过一两石,如我大秦这般重视农耕之法,收成至多也不过五六石,而庶民还需缴纳赋税...若再遇上打仗,又或洪涝旱灾蝗灾之年,更是苦不堪言,故而,若能将疆土扩大,庶民才能有更多土地来耕种。勿要担心,寡人自会尽力。” 扶苏疑惑道,“那..若是朝廷不收取税赋,庶民不就无须种更多土地,也能吃饱饭了?” 嬴政暗想,看来扶苏确实于国事一窍不通,自己日后还需着意多提点他几句,以免再步空有仁心之后尘,遂耐心解释道,“自古列国皆需仰赖税赋,为朝廷上下官员发放俸禄,供养军中士卒与马匹,修理河堤水坝抑或赈灾,每日各地上呈诸多事务,落实到行动上都需朝中用钱粮来解决,否则,一国之君遇事拿不出法子,或将变成周天子那般的傀儡。” 扶苏急忙又问,“若是少收些税赋呢?” 明赫闻言,忍不住暗暗嘀咕道,“这题我知道答案,自古历朝历代,但凡舍得少收点税赋的皇帝,都会被百姓无比尊敬爱戴,奉他为仁君…世人都说汉承秦制,可汉朝做得最好的一点恰恰是秦朝没做到的:那就是,在天下安定之后休养生息,广施仁义于天下万民,有了民心所向,他们才在贫困的立国初期坐稳了江山...唉,可我家大大却是法家的忠实拥趸,我到底该想个什么法子劝他呢...” 嬴政不动声色听着明赫的心声,看着扶苏清澈纯真的眼睛,不由想到神画之中,父子二人因法儒之事生了嫌隙,扶苏被自己打发去上郡监军,未料从此便是生离死别... 他不免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己当日的坚持,又为秦国带来什么?待一朝身死道消,五百年基业便猝然二世而亡... 汉朝,便是在预言之中,将大秦取而代之的朝代吧?它的君王尚且能从大秦灭亡一事上,吸取教训而改弦更张,莫非自己这秦国君王既已知晓后事,还要重蹈覆辙不成? 想必,那时的自己便是忽略了这点:一统天下后,多年浸染商君之法的老秦人,尚能勉力接受法家之严格律令,可那些多年随性的六国遗民,也能接受吗? 若商君之道,真是利国利民之道,定会千秋万载被万民奉行而不舍丢弃,又岂会因自己一人身死而天下大乱? 罢了,既然商君变秦国祖先之法而得强国,汉朝君王变商君之法而得安定,待日后,天下定于大秦,寡人亦未尝不能再次变法… 他以一手抱好明赫,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扶苏的脑袋,轻声承诺道,“待大秦灭了六国,便无须再耗费如此多军粮,届时,寡人会为庶民减去部分税赋。” 扶苏和明赫闻言,眼睛都倏地亮了起来。 ... 当君王的五马金车抵达华阳宫时,早有侍从恭敬迎上来,有人忙着搬运君王带的礼物,有人将他们一路引到主殿之中。 明赫是第一次来此处,他乖乖趴在嬴政怀中,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座占地极大的宫殿,走道之间皆铺满青石地砖,殿中摆设无一处不精巧华美,其规格比扶苏的东殿还要胜上许多,可见这位华阳太后在秦国,确实地位超然。 前些日子,嬴政便命五黑为宫中各处打造高脚桌椅,将坐席桌案全部撤掉,除了章台宫以外,最早换上桌椅的便是华阳宫,此时他正抱着明赫坐在花梨木宽椅上等候。 金光闪闪的青铜凤鸟衔珠香炉里,一缕缕带着甜味的幽香袅袅随着青丝四处扩散,明赫闻到鼻间却觉得有些烦腻,接连“阿秋”“阿秋”打了几个喷嚏。 原本正襟危坐的扶苏急忙跳下座椅,来到嬴政身前,像小大人一样摸完明赫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受凉。奇怪,小九他从来不打喷嚏的,这是怎么了?” 这时,宫人扶着华阳太后从内间走出,嬴政忙把明赫交给扶苏,亲自上前搀扶她到主位坐下,满脸关切道,“朝中诸事繁杂,吾已半月未能前来请安,祖母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明细忙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华阳太后,只见她约摸四十多岁,长相大气又温婉,年轻时应该是极美的古典女子,可她眼下面色十分苍白,而苍白中,却夹杂着一丝不正常的红色,看着很虚弱。 华阳太后就着嬴政的搀扶慢慢坐下,语气嗔怪道,“政儿,你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眼下要管着偌大一个秦国,安能如寻常儿孙那般日日来请安?再者,你差夏无且隔三差五的来诊疗,药材流水般送来,本宫又怎不知你的心意?如今呐,只不过一日比一日困倦,倒也说不上甚大病,你切莫再心忧。” 说着,她又抬头和蔼看向扶苏手中的明赫,笑着问道,“这便是扶苏抱回宫那孩子吗?长得真好,一看便知有福气。” 扶苏忙抱着明赫起身行礼,高兴道,“回曾祖母,阿弟叫明赫,是父王给他起的名字,不过我们都喊他小九,小九确实极有福气呢!” 华阳太后笑着点点头,朝宫人招招手,“你去,将我为小九备下的见面礼取来。” “喏。” 明赫闻言,两只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暗道,“见面礼诶,我的小金库又可以进账了,会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礼物吗?嘿嘿。” 扶苏不由得暗暗好奇,小九想要的是哪种礼物呢? 华阳太后见他这般机灵活泼,心中喜爱不已,不免想抱上一抱,不过刚伸出手又放了下来,笑对嬴政解释道,“本宫眼下虽不是大病,到底怕过了病气给这孩子,今日就不抱他了,不过本宫瞧着,这孩子着实伶俐,十分惹人怜爱。” 嬴政笑得十分温和,“祖母仁善,自然看明赫样样都好。” 华阳太后摸着宽椅特制的扶手,感叹道,“你让五黑送来这奇形怪状的椅子,甚好。虽说垂足而坐无异于乡野村夫,万分于礼不合,可本宫眼下老了,往日正坐起身之时常有眩晕之感,如今坐此椅倒觉十分合适。” 说完,她又忍不住回忆往事感慨道,“当年,他们暗中嘲笑本宫样样都有,偏偏生不出孩子…不料到了最后,本宫有了政儿,却成了世间最有福气之人。” 嬴政闻言,心头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劝道,“祖母,无须耗费心神纠结旧事,您用着舒适便足矣,待吾回头将...” 话音未落,明赫忍不住又打了几个连环喷嚏,嬴政快步朝他走来,扶苏急忙把襁褓又裹紧了一些,担忧道,“该不会真在路上受寒了吧?” 嬴政接过明赫,仔细检查他的襁褓有没有漏风,松了一口气道,“应并未受寒。” 华阳太后急忙倾身道,“孩子太小,万事需谨慎,不如召个医士来看看…” 嬴政低头观察明赫,见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精神头看着也很好,遂抬首道,“祖母不必担忧,待回宫后,吾再召夏无且为他查看。” 这时,宫人端来一个雕花精美的木盘,倾身举到华阳太后身前,只见她从木盘里,取出一块光泽莹润剔透的鱼纹玉佩,轻轻递给嬴政,笑道, “这是本宫出嫁之时父亲特意从楚国寻来的美玉,又以香为礼请少司命驱过邪,眼下送给这孩子倒也相配。” 这便是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嬴政致谢后将玉佩塞到明赫襁褓里,却听怀中小人正在暗自嘀咕,“咦,我怎么总觉得…这香味好像有点熟悉?”, 24第 24 章 离夫人 第24章 他边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边皱着小鼻子吸气闻了又闻,心急如焚跟系统讨论道,“统子,你快帮我回忆回忆, 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闻过这香味啊?” 系统忙愧疚地解释道, “宿主, 对不起哦!我不是你们人类,是没有嗅觉感官的, 而且我刷的题里也没说过要怎么分辨气味, 抱歉,这回我帮不了你哦。” 明赫忙安慰他没关系,不由得转瞬陷入思索之中。他敢打包票——自己来到古代后, 确确实实闻到过这种味道,而这个香味让他下意识觉得非常不安,好像会带来什么危险… 嬴政听着他的心声, 暗暗垂眸掩盖眼中幽光, 接着, 他趁呼吸交换之际,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细细感受一番,很快放下心来:香料并无异常。 上古之时,人们认为焚香不但可驱除肉体凡胎之污垢, 还能以香为礼祭拜神明,借此得到神明的召见,所以每逢祭祀必焚香。 而到了战国时期,贵族阶层则将焚香的范围,从祭祀扩大到了日常生活, 他们用本地所产之草木,诸如兰草、香茅、桂皮等香料,或投于炭炉中焚烧,或置于布袋中制成香囊,以达到吸纳异味、驱虫辟邪之功效。(1) 眼下,秦国虽未达到后世大臣面见君王时,要“口含鸡舌香”以芬芬口气之境界,但各宫之中的姬嫔和国内富贵人家,也是喜爱日日焚香的。 嬴政暗忖,自己历来不喜兰蕙椒桂之靡靡香味,除却宫人可用松香为他烘烤衣物外,章台宫各殿之中并未熏香。 而扶苏因为从前跟母亲同住的缘故,素日也是闻惯熏香的,只是最近搬到东殿后,他担心明赫容易被呛到,便命人撤走了殿中各处香炉。 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华阳太后宫中今日点的熏香还添了辛夷、生姜等物,气味难免格外浓郁了些,但他闻出来,此炉香料之中,占大头的仍是兰桂香茅之草,跟其他诸宫的熏香之味差别不大。 莫非,是仙界之上并不时兴人间熏香之事,故而平日极少接触香料的小崽,才会对王室司空常见的香味格外好奇? 想来,必是扶苏抱他四处玩耍之时,他曾在将闾或子宫母亲的宫中闻到过此味,这才有熟悉之感。 而此时,扶苏听完明赫的心声,出于小孩好奇的天性,也悄悄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却渐渐涌起一丝奇异之感,于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华阳太后见素来最讲究礼仪的扶苏,正在皱着鼻子接连做吸气之举,不免有些惊讶,急忙问道,“扶苏,你这是在做甚?” 哪知扶苏又陶醉地深吸了几口殿中空气,口中喃喃道,“这味道…有些熟悉…我想起来了,是阿母生病前最喜的香料,它极淡极淡,又带着一丝丝甜意,如美梦一般...可曾祖母宫中怎会也有?” 嬴政眼眸微闪,不动声色看向扶苏,试探道,“扶苏,可寡人似乎记得,旁的夫人宫中,也是用的此款熏香,你怎知是你母亲喜爱之香?” 扶苏从属于母亲气味的缅怀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失落,“父王,您…莫非已将赠香一事忘了?阿母先前与我说过的,云夫人她们宫中之熏香,虽同样有兰桂椒芝之草料,却并未加入此款甜香,因为,这是郑国今岁送来的贡物,是您专程为她一人留下的...” 嬴政心中一凛,正待要开口,却听华阳太后“咦”了一声。 她斟酌着开口道,“扶苏,你再想想看,可是将此事记错了?…不过,若你母亲用的香料确跟本宫的一样,想必是她弄混了。本宫这些日子用的香料,皆是离夫人派人送来的…再则,若其果真是贡物,以你父王的孝心,断不会假他人之手赠与本宫...” 扶苏毕竟只是个孩子,眼下,他根本没听进华阳太后说的后半句,满脑子都是“原来,父王并没有送给曾祖母,而是送给离夫人了,阿母当日不知情,却是那般欢喜…” 还没等他捕捉到自己心中那丝微不可察的酸涩,便听嬴政淡声道,“扶苏,寡人并未赠过香料给任何人,今岁郑国藩地送来的贡品之中,也并无香料,你母亲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此香?” 扶苏听完这话,顿时有些搞不清眼前究竟是何状况,他一脸迷惘抬头看着父亲,眼中满是不解道,“自然也是离夫人送来的。她还让阿母不要声张,以免后宫夫人们对父王的偏宠有所不满..所以,阿母那些时日万分欢喜,却又无人可说,只能悄悄告诉我了…” 华阳太后闻言,眼中顿时凝上一层怒意,“好哇,本宫倒不知晓,她竟是这般挑拨离间之人!” 嬴政侧身打量着袅袅飘飘烟的香炉,若有所思道,“蒙恬,带人将此物端去熄灭,再让医士来查看香料可有不妥之处。” “喏!”,蒙恬应声后,急忙召来侍卫搬运香炉出殿。 扶苏茫然抬起头看向父王,华阳太后也有些疑惑不解,扶着宫人的手臂起身道,“政儿,你这是..” 嬴政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祖母,此事疑点颇多,此香料,总要命医士检查一番才可放心。” 华阳太后听完一愣,“你是说,离姬她...” 嬴政重新抱着明赫坐下,微微蹙眉道,“一时之间,吾还未理清头绪,不过,往后她再差人送东西来,您只管退回去。” 华阳太后轻轻点头,思索着这话中之意,二人又坐着聊了半晌家常话,华阳宫中豢养的几位医士轮番上场查看香料,最后来回禀称,炉中皆是宫中惯用的香料,并未发现有不妥之处,嬴政等人这才放下心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宫人端着以晶莹玉碗盛放的黑色汤药走来,恭声道,“太后,到时辰了,您该服药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将木盘里已扇得只剩温热的汤药呈上来,华阳太后点点头,亲自伸手接了过来,用匕舀着边吹边喝,姿态优雅。 接着,又有宫人端上一碗黄澄澄的黍米蜜水粥,华阳太后对扶苏笑道,“扶苏,这黍米加了蜜水,蒸煮后十分香甜软口,极易消食,你来试试。” 说着,命人为扶苏端水来净手,扶苏从善如流接过,放在身侧高桌上慢慢吃起来,他边吃边抬眼看明赫,暗暗可惜,可惜阿弟不能食这个,哎,当小婴儿好可怜,阿弟请快些长大罢... 明赫苦思半晌无果,又打了几个喷嚏,此刻正苦恼地在嬴政怀中扭来扭去,嬴政只好重新起身,抱着他慢慢踱步安抚,柔声问道,“明赫可是有些饿了?” 华阳太后放下玉匕,抬首笑着看向明赫,打趣道,“小九,可是本宫喝药,让你眼热了?傻孩子,药汁可不是好物。婴孩脏腑娇嫩,也吃不得这黍米粥。” 她扭头吩咐道,“去,给九公子热碗羊乳羹来。” “喏。” 嬴政亦看着明赫笑道,“多谢祖母,明赫倒是极爱食用羊乳...” 哪知话音未落,只见明赫猛然扭头看向华阳太后手中的药汤,急促的心声随之响起,“我知道了,是赵国人送我来秦国的路上!我记得,有好几回喝了他们端来的ru汁后没多久,都会闻到这种淡淡的甜香袭来,然后我就会很快睡着,直到后来越来越困乏,慢慢陷入昏迷状态…对,好像最后还发热了…如果不是扶苏救了我、又遇上始皇大大愿意收留我,我恐怕早没了...” 嬴政抱着他的手微微一顿,一时心念急转,又结合先前探子传回的“赵国灾星”之事,迅速得出两个结论——明赫确实来自赵国王族!这香味果然有问题! 扶苏闻言,手中的玉匕却哐当一声掉进碗里,双手止不住地轻轻抖动起来,原来..明赫当时不是发热,而是中了毒!怪不得,怪不得他当时的状况,跟阿母病重时那般相似... 华阳太后忙放下药碗,关切问道,“扶苏,你这是怎的了?可是黍米未炖透?” 说着,她忙唤宫人来查看扶苏碗中的黍米。 扶苏早已被这真相吓得魂出天外,慢慢摇了摇头,嬴政担忧看了一眼他,抱着明赫上前牵起他冰凉的手,对华阳太后解释道,“无妨,想来他今日穿得少,恐是有些冷了,吾这便带他回宫。对了祖母,您宫中可还有此香料?吾亦甚喜此味,想讨些回宫,祖母若不介意,便全赠与吾罢。” 华阳太后心头有些狐疑,依政儿的性子,应是不大会喜爱香甜之味,不过,他难得开口向她讨东西…许是讨去赠与喜爱的佳人亦未可知…若真如此,这孩子总算于情感一事开窍了... 心头千思百转不过一瞬之间,她已飞快笑眯眯点头道,“无妨,本宫这便让人取来。”说着便吩咐宫人去取。 明赫急得一直拿小手扯嬴政的衣襟,心中焦急得不行,“大大,不能要这个香料啊,它肯定有问题,也许是有毒的,最好把它全扔了...” 嬴政低头贴了贴他的小脸蛋,你且放心吧,乖崽子。 坐到回宫的马车上,扶苏的情绪也很低落,他蜷缩着身子紧紧挨着嬴政身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阿母根本不是因病而亡!她一定是被离夫人害死的... 回到章台宫用过暮食后,嬴政便让扶苏抱明赫回去休息,将襁褓递给扶苏之时,他状似无意地在扶苏手背上轻轻敲了下。 待孩子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他便起身沉声道,“蒙恬,立刻加派人手前往宜春行宫,将胡亥母子严加看管,无寡人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 蒙恬心中一凛,暗暗揣测王上如今这般,想来是要严惩离夫人以香料哄骗楚夫人和华阳太后之事,忙应下疾步出殿而去。 嬴政负手立于殿中,他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在此刻显得格外冷峻。 冬日的夜色很快像一张黑幕笼罩着整个大地,扶苏好不容易捱到将明赫哄睡,连忙悄声下床更衣,待吩咐宫人好生照看明赫后,他便迈着碎步朝章台宫奔去。 他猜测父王敲的那下,是让自己夜深人静之时去找他,今日之事,父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他的阿母讨回公道! 他边跑边抬袖擦泪,想着母亲往日的温柔,想着她临终前殷殷的叮嘱和不舍的眼神,心中悲愤交织,越跑泪越多。 阿母,身为大秦的长公子,孩儿自然不能哭,可现在,我只是一个想念您的小孩子… ...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有人同样在迎着寒风赶路,一辆马车正朝着咸阳方向驶来。 驾车的惊夫举着半路找农人买来的火把,一手执着两根缰绳,正在骂骂咧咧个不停,“该死的昏君,竟敢这般对待公子,真真可恶至极!活该教刺鬼把他抓去...” 刚骂完这句,一阵北风猛地刮来,险些将火把扑灭,惊夫悚然一惊,这才一个激灵意识到,此刻非白日,不可对鬼神不敬! 他急忙紧了紧新买的夹袄,催马稍稍加快赶路的速度,口中念念有词,“刺鬼大人在上,小人方才绝非有意冒犯您,实在是那韩王太可恶,对不住对不住,请大人勿要误会...” 车厢内窗户打开,韩非抱着一块牌位,呆呆坐在软垫之上,任由北风呼啸着吹进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原来,他此番急匆匆赶回韩国,却连新郑的城门都进不去! 守城的士卒虽敬重他同情他,却也不敢私自放他进城,只是悄悄告诉他,韩王前些日子发布诏令,称韩非是不忠不孝之徒,不但命人收走了他的田宅仆从,还将他从宗族谱牒之上除了名。 韩非如何肯信这番说辞?便带着惊夫在城门结结巴巴吵了半日,以希望有人将自己归韩一事告知韩王,好进宫当面解释清楚。 哪知,两人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迎来的却是姬槐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丢来一卷诏书:这封盖着韩王印玺的诏书,字字句句,皆与守城士卒之言一字不差! 和诏书一同扔到地上的,还有他母亲的牌位! 姬槐笑着告诉他,既然韩国再无“韩非”这位王叔,那宗祠的偏殿之中,自然也不可能再容纳“韩非之母”的牌位,又说韩王已命人将他母亲陪葬于先王皇陵的尸骸挖出来,让他统统带走。 说着,姬槐又拿出一个布袋,将遗骸躯骨抖落一地,笑道,“韩非,莫要辜负我王这一片仁善之心呐!” 此事,将韩非的怒火点燃到了极点,他冲上去捡起母亲的遗骸和牌位,失控怒斥道,“尔…尔等无耻…小人……” 姬槐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一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低贱庶民,还有何资格跟我威风?以为你韩非如今还是王叔么?抱歉,韩国宗室从此再无此人!还不速速滚出韩国!” 正因如此,韩非才带着惊夫怒气冲冲离开了新郑城。 这时代的人,极少有不信鬼神祭祀之事的,加之韩非七岁丧父,与母亲一路相依为命在嫡兄的冷眼下扶持走来,对生母的身后事难免更十分在意。 想着这里,韩非将牌位抱得更紧了些,红着双眼意识混沌地喃喃道,“母亲啊,是…韩非…不孝,让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孩儿…不争气,未能尽…尽孝于…亡母...” 一阵更刺骨的北风卷着道旁的枯草吹来,呼呼的风声,让这凄清的夜晚更添了几分悲怆。 不知过了多久,韩非垂首以宽袖轻轻擦拭着牌位,眼中有厉色一闪而过,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面庞之间犹如掺了冰渣,看起来,竟比车外的北风还要更寒上几分。 他在心中一字一句,许下锥心刺骨的诺言, “我韩非此生有眼无珠,以致识人不明,以拳拳之心视狼心狗肺之徒为至亲,白白蹉跎大半生之光阴…到头来,全然是对韩国王族错付了真心!母亲,孩儿不孝,但您勿要担忧,韩国虽容不下我母子二人,可天地之大,世间自有贤明之君,愿为您提供一个埋骨之地…” 我不过一枚逐乱世之波而身不由己之棋子,可忍竖子弃我如敝履之不平,可忍一腔抱负不得伸展之郁郁,亦可忍于异国被奸臣戏耍之憋屈,但尔曹贼子—— 竟敢毁吾母之遗骸令她泉下不得安息,又毁吾之身名府宅令我无家可归,将我母子二人赶尽杀绝以成游荡之孤魂野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争之世,我韩非来了!, 25第 25 章 一片奇怪的瓦当 第25章 第二日早朝过后, 嬴政刚打发走几位留下来议事的大臣,白发苍苍的大巫师便来求见,他急忙命人去宫门迎进来。 大巫师一迈进章台宫, 便取出昨日蒙恬送去让他甄别的香料, 面色凝重。 嬴政心中不由得一沉, 沉吟道, “大巫,香料可确有异常之处?” 大巫师应了一声“是”, 细细在香料中挑出一截截翠绿的纤细枝杆, 双手呈给嬴政, 压低声音解释道, “王上,此物也难怪夏无且等医士查不出问题...老臣少时随父拜师于楚国大巫, 因楚人惯用花草香物之故,便顺势跟楚巫学了分辨之法..此乃君影草之梗杆,此花通体雪白无暇, 气若悬兰甜香, 却花枝根叶皆有剧毒,它本不该出现于香料之中, 却因楚国后宫争斗不断,遂命楚巫以之与各种香草相混,炮制成杀人于无形之利器..” 顿了顿, 他又皱起苍老如松树皮的眉头,慢慢回忆道,“可老臣记得,当日楚巫曾提过,此毒要发挥作用, 还需搭配一物做引子..可惜年岁着实太过久远,我大秦咸阳宫中,又从未出现此等腌臜之事...是以,请王上恕罪,老臣确实已记不起来...” 说着便要拜身请罪,嬴政忙扶他起来,郑重道,“大巫能识出此物,已助我秦国多矣,勿要多礼!” 大巫师的话,让他心头闪过一丝怪异之感,只觉眼前迷雾重重。 原本,昨日通过明赫的心声,再结合探子传回的灾星之言,他已推测出,明赫确实是赵王宫中诞下的那名婴孩,赵国人为转移灾祸,才设计将明赫送来了秦国。 可若果真如此,赵国人既想让他来祸害秦国,却又在途中下毒杀他,这般自相矛盾是何故? 再者,扶苏母亲的香料是离夫人所赠,线索本该在赵国,为何此毒却产自楚国? 离夫人为何要杀楚夫人和华阳太后?她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此物? 大巫师拜别后,嬴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宜春行宫一趟,他见殿外苍穹之上乌云密布,本不欲携两个小崽同行。 怎奈明赫抓狂的心声,一直喋喋不休回响在他耳中,“啊啊啊我要疯了,大大为什么要去看胡亥那坏东西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啊?胡亥明明没我可爱,而且他还很坏...难道大大是想找胡亥的母亲约会?怪不得后世有人说,胡亥母亲是始皇大大最宠爱的妃嫔..大大啊,求您换个约会对象吧,胡亥可是害大秦二世而亡的孽障啊..不行,我得找个时机把这消息托梦给大大,绝不能让他把胡亥放出来...” 昨晚在章台宫与嬴政长谈半宿的扶苏,自然知晓父王此去所为何事,他耐心安抚着明赫,承诺待会自己温习完课业,就带他去找将闾玩。 他听着明赫的心声暗暗想着:后人怎有此等传言,称离夫人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子?但是,阖宫上下谁人不知,父王最宠爱的,分明是章台宫高桌前堆积如山的竹简... 嬴政刚从偏殿更衣出来,就见明赫仰起小脑袋朝自己望来,奶娃娃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惹人怜惜不已。 偏生他心头还在碎碎念个不停,“我嬴明赫的今天是被父王抛弃的一天,我被胡亥夺走了父爱,再也不会爱了呜呜呜...” 嬴政暗暗叹了一口气,小家伙来此人间门一趟。本就受够苦难,寡人岂能让他伤心? 这么想着,他便疾步走来,从扶苏手中接过明赫,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有点凉。 他转身吩咐道,“蒙恬,让人为扶苏和明赫各取一件厚氅来,寡人带他们一同前去。” “喏。”蒙恬欣喜不已,有了长公子和九公子同去,王上定不会被那对惯爱欺负人的母子哭得心软。 咦,这一刻他竟觉得,王上怀中的小妖精也是有些用处的嘛。 明赫闻言马上转忧为喜,急忙笑嘻嘻撑起脑袋,叭唧叭唧在嬴政脸上啵.啵.啵个不停,心中雀跃欢喜道,“好开心!父王果然最爱我和扶苏!我爱帅气的父王!小宝宝又可以出门玩了,噢耶...” 蒙恬急忙悄悄瞥了一眼嬴政,见他面上带着慈爱的微笑,又悄悄看了一眼扶苏,面上也带着高兴的笑容! 他无语地低下了头,暗暗发愁,这小崽子,一天天的比李廷尉还会拍马屁! 宜春行宫位于咸阳城以北二十里处,是一种依山傍水而建的王族宫苑,占地极广,别有一番后世富人追求的清幽适然之野趣。 今年秦川大地的冬日虽也极冷,但跟往年比起又更温暖了几分,至今尚未落下第一场雪。 是以,此时的行宫园囿之中,有红梅正迎着寒风傲然绽放,散发出阵阵清冽幽香。 后世常有人误会,认为春秋时期还没出现梅花,其实早在殷商之时,就留下关于梅的记载,“若做和羹,尔惟盐梅”,在距离现代文明太过遥远的奴隶时代,人们朴素地将野生梅树移植栽种,为的不是观赏它美丽的花朵,而是为了摘梅果以充饥。(1) 而到了生产力逐渐提升的春秋战国时期,终于有贵族阶层将目光看向梅树的花朵——据说当年楚顷襄王出游云梦泽之时,便被野外几株梅树上灼灼其华的花朵,迷得流连忘返。(2) 于是这一时期,不少贵族都将梅树移植到私家园囿之中,作为观赏之花。 行宫一角僻静的宫苑之中,青铜炉中的炭火将殿内烘得十分温暖,离夫人抱着胡亥跪坐在案前,听着窗外的风声与殿内烧炭的噼啪声接连响起,幽幽叹了一口气。 胡亥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啪地朝她脸上打了一巴掌,胡乱拍打踢着腿喊道,“都怪你,都怪你!害我不能回宫见我父王!我要回望夷宫!我要找祖母,祖母快来救我...” 离夫人并未气恼,反倒柔声安抚道,“亥儿勿要担心,你祖母定会设法救我们回宫的,别怕,阿母在呢...” 说着,轻轻将脸贴在胡亥的脑袋上,哪知胡亥粗暴地一把推开她的脸,“你去,你快去求父王!我今日便要回宫!” 离夫人依然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看着窗外喃喃道,“别急,儿亥别急,今年的梅花比往年开得更早了些,想来定是天象有异,未尝不是有利于我们...” 她一贯将胡亥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任他予取予求,便是胡亥打骂她,她亦不会如寻常母亲那般气恼,反倒觉得这是儿子与她最为亲近的表现。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似乎...离此殿越来越近了。 离夫人侧耳细细听了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亮光,这整齐划一的步伐,并非昨日新来的寻常侍卫,而是宫中卫尉的脚步声,是王上,定是王上想念胡亥了! 她急忙取过一旁的四山纹铜镜,拢了拢方才被胡亥拍乱的头发,抱着他匆匆往左侧殿门口走去。 走到一半,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阵寒气卷着风声朝殿内扑来,她急忙将胡亥抱得更紧了些,期待地抬眼望去,见一队腰佩长剑的卫尉军守在殿外丹墀之上,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君王踏进殿来。 他的身姿飒然倜傥,他的面庞英粹沉雅,他的雄心凌云万里,他的胸怀包罗四海,他或将踏平六国成为天下共主。 哼,可偏偏... 不过瞬息之间门她便生出这许多遐思,急忙掩饰眼中的闪过的厉色,胡亥却在她怀中惊喜喊道,“父王!父王您是想孩儿了吗?父王快抱抱我!” 嬴政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并未停下脚步,一手抱着明赫,一手牵着扶苏朝殿内走去,明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仰起头对他一通乱啃,啃完回头笑眯眯看着胡亥。 胡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离夫人抱着胡亥亦步亦趋走在后头,眸光幽幽看向明赫,眼中一抹杀机转瞬即逝。 由于此番惩戒胡亥母子的缘故,此殿之中并未配备高桌高椅,蒙恬为君王摆好座席后,识趣地关上殿门守在了外面。 胡亥从离夫人怀中挣扎下地,一改方才与母亲独处时的嚣张气焰,边哭边细声细气哀求道,“父王,孩儿真的已知错了,我往后定不会再欺负新阿弟,求父王原谅我好么?孩儿在此处日日皆是十分想念父王...” 嬴政抱着明赫跪坐于案前,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离夫人忙俯身跪于地砖之上,哀泣道,“王上,胡亥年幼无知,稚子顽皮难免有犯错的时候,请您宽恕他这回吧!” 扶苏盯着她的后背,眼中早已盛满快放不下的愤怒和哀伤,藏在案下的手和腿在止不住地发抖,连牙齿也在一个劲地咯吱咯吱打着颤。 胡亥急忙上前扶起离夫人,俨然一副懂事的小大人模样,“阿母快快请起哦,一切皆是孩儿之错,反是连累了阿母...” 离夫人感动得急忙探起身子一把搂住他,仰头看向嬴政,哭得梨花带雨,“王上,此处天寒地冻,胡亥还这般小,求求您将他带回宫中,妾愿独自在此替他赎罪...” 明赫死死盯住她,心中燃起怒火滔天,“是啊,胡亥如今还小,正好可以趁早死个干脆,不然,将来宫中的嫔妃和孩子,还有秦国的江山全会被他毁掉...好恨呐!” 嬴政冷眼看着他们母子的表演,只觉得眼前一切是如此荒谬不堪,若未亲眼窥见神画之预言,他恐怕至死都猜不到,这个素日在他面前最会撒泼讨巧的儿子,原来如此擅长伪装。 上月,他让蒙恬派人调查后宫之事,虽暂未查出姬嫔之异常,却获知一个意外消息:胡亥在望夷宫之时,经常对其生母大吼大叫,毫无孝悌之心。 而自己在场之时,他便会如眼下这般,展现出纯真和懂事,恐怕那日他会宴会失态,也是明赫的出现让他恼羞成怒,一时失控才会显露本性吧?毕竟,作为宫中最小的孩子,兄弟姐妹们惯常都是让着他的... 他眼中渐渐泛起更冰凉的冷意,如今,寡人既与他再无父子亲情羁绊,又岂会再被这蠢货迷惑? 忽而他就笑了,温声道,“胡亥,寡人若立你为秦国太子,你可愿意?” 明赫立马瞪大眼睛看着他,心头在疯狂尖叫,“什么!?” 扶苏虽然也讶异,倒比他要冷静得多,面上看来依然风平浪静的。 离夫人心头亦是一惊,立刻抬首看向君王,狐疑不安道,“王上,您这是...” 胡亥却起身走上前,面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纯真笑容,“父王既然选了孩儿,孩儿自然愿意呀!” 嬴政摸了摸怀中躁动不安的明赫脑袋安抚他,又看着胡亥叹道,“寡人确有此意,可惜,前些日子李斯来禀,你母亲欲以掺毒之香料谋害华阳太后,若此事当真,你身为谋害王室祖母的刑徒之子,恐被立为太子会遭大臣们反对,如今,寡人亦是左右为难。” 离夫人身子一顿,正要开口辩解,却听胡亥大声道,“父王恐是弄错了!我看得真真的,阿母的香料,当日已全赠给楚夫人了呀…” 扶苏含泪朝离夫人看去,牙齿打架得更厉害了。 离夫人忙扑上来捂住胡亥的嘴,慌乱解释道,“王上,妾冤枉啊!妾从未见过什么香料...望夷宫香料皆是宫中分发的...” 胡亥用力挣扎出来,蹬蹬蹬跑到嬴政身旁,指着离夫人道,“父王,阿母在撒谎!今年还在穿夏衣之时,我亲眼看见她将那一匣子香料,尽数交给楚夫人的,还说是父王您让她转赠的,她并未用香料害过曾祖母...” 嬴政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既如此,那你跟寡人说说,是哪一匣子香料?” 胡亥立刻往嬴政身旁靠了靠,得意地看了一眼正朝自己翻白眼的明赫,语气自豪道,“自然是...” 突然,离夫人猛地扑上来,将胡亥紧紧拥在怀中捂住他的嘴,泪流满面道, “王上!王上,胡亥可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您怎可以太子之位来蛊惑他!王上,求您饶了胡亥吧,妾确实给楚夫人送过一匣香料,但那些..皆是从宫中分发香料中,特意挑拣出来的上品,妾从未害过楚夫人,更不曾害过华阳太后,请王上明鉴呐...” 说着,她又看向怀中奋力挣扎的胡亥,啜泣道,“傻孩子,秦国立嫡立长,你样样都不占,你父王怎会立你为太子...” 胡亥用力咬了一口她的手,挣脱桎梏跑到嬴政身前道,“父王,她...阿母说的可是真的,您当真…不想立孩儿做太子?” 嬴政笑了笑,“这秦国的天下是寡人的还是你母亲的?寡人想立何人为太子,自可随心所欲。再者,你母亲本是赵国人,焉能不知当今之赵王便非嫡亦非长?寡人想要的太子,必须如你这般刚毅果敢。” 胡亥立马扭头看了一眼扶苏,高兴道,“好!那我这就告诉您,其实是...” 他要当大秦的太子,最后再当上父王那般威风的大秦之王,他才不想被这无能的母亲拖累——连做坏事都不知避开小孩,愚蠢至极! 哪知他话音未落,似有一重物骤然从头顶瓦片间门砸来,电光石火之间门,嬴政耳尖一动,来不及抬头看,便本能地一把抱着明赫、拉过扶苏从原地闪开。 然而,胡亥便没那般的好运和敏捷身手了,而他的母亲正在暗自哭泣,并未察觉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于是那自天而降的重物——一块夔纹大瓦当,就这么直直地砸在了胡亥身上! 瓦当何其之重,又挟裹着高空坠落的重力,岂是人之□□之躯所能承受的。 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这瓦当砸倒在地,头顶一时之间门血流如注,只觉得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胡亥极力想要伸手去触碰疼痛的位置,却发现自己头脑昏沉,而双手,竟也无法再如从前那般灵活。 这一瞬,天底下没有任何言语能描述他的慌乱无措。 他既无法大声呼救,让人速速传医士来为他查看伤势,也无法移动半寸,只能在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那一大二小的身影,明明就在距他不远之处,却像隔绝了遥不可及的天堑。 他只知道,那阵剧痛已渐渐加速混淆着他的意识,这个认知让他惶恐地意识到……他可能要死了。 死? 他怎么能死!他不可以死的! 有了父王的承诺,他马上就是秦国太子了,迟早能杀了扶苏和那个小野种解恨! 他要当秦王!他要杀光世间门所有让他不喜之人!他绝不该在此时匆忙死去! 可他现在,只能无声地独自感受着这份痛苦,渐渐的,所有的感官知觉、似乎都随着头顶流出的汩汩鲜血一并消失了,连带着他眼中的神采,也在逐渐消散…… 其实,胡亥死前被无限放大拉长的感知,在其他人看来,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罢了。 当嬴政回头看去之时,那孩子已半张着双眼,似乎在看向斜上方的屋顶大洞,再也没有了动静。 而与此同时,听到响声的蒙恬已带一组卫尉军飞快冲进殿来,众人拔剑大喊“有刺客,快护驾!”,另一组卫尉军则赶去追捕刺客。 蒙恬急忙将瓦当从胡亥身上搬开,仔细检查一番后摇摇头,“王上,胡亥公子已气息全无,可要派人速传夏无且...” 嬴政冷声道,“不必!此瓦当从何而来?” 蒙恬查看后,肃色道,“王上,此瓦当乃少府所制,应是取于行宫屋檐之上,臣这就带人上屋顶查探!”说着匆匆带人离去。 离夫人方才一片茫然,仿佛此时才从这惊变的打击中回转心神,急急奔至胡亥身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亥儿,亥儿,你勿要吓母亲呐,亥儿...王上,请王上快传医士救救亥儿...” 她跪着匍匐到嬴政脚下,凄声道,“王上,求王上快命人救救亥儿...” 扶苏看着她怀中血肉迷糊的胡亥,不禁冷得打了个寒战,明赫忙探着身子去拉他的手安慰,兄弟二人手拉着手,都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明赫边捂住眼睛边暗暗想着,“天啦,他真的死了!!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吗?不过,这样一个小小年纪,就能为了太子之位背弃生母的人,怪不得后来杀亲人杀得那么爽快…” 嬴政将冰凉的目光看向胡亥,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日宴会之中,一幕幕令他心神俱裂的人间门惨相: 扶苏接过那道矫诏,不顾蒙恬之劝,执意要遵从“君父”之命,含泪拔剑自刎; 将闾与他两个兄弟以“造反”之名被入狱中,悲喊“天乎,吾无罪!”,三人同日而死; 子高为替其母求得一线生机,主动上书求死; 十多名公子仓皇下跪求饶亦无济于事,被腰斩于咸阳闹市之中; 阴嫚带着十来位姐妹逃到杜县,仍未逃过被兄弟残杀的厄运,尽数被斩断手脚而死; 宫中未曾生育过的嫔妃,尽数被活埋殉葬... 胡亥,你杀尽寡人之骨肉,屠尽秦国之栋梁,任由奸臣篡夺嬴氏先祖打下的基业,罪行堪称罄竹难书,寡人顾忌你提前出生之异像,本不欲杀你,但今日看来,是天道要亡你! 离夫人抱着胡亥渐渐冷去的尸体,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她放下胡亥缓缓起身,指着地上的夔纹瓦当,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尖锐地喊道, “王上,您看呐,夔出世之时,其声如雷,其光如日月,必有风雨相挟,与您的大秦之威风何其相似!可惜啊,大秦很快将迎来如夔一般的命运,黄帝另有其人而并非王上,这天下,您永远也不会真正得到,哈哈哈哈...”(3) 扶苏想到神画中大秦灰飞烟灭的结局,慌忙抓紧明赫的小手,不,不会的,大秦如今有小仙童阿弟在,绝不会再如那般! 上古传说之中,夔生于东海之流波山,是一只形状如牛而无角之独腿怪兽,因时人慕其为夔龙,而刻于瓦当之上,以祈龙王风调雨顺之意。 但夔的结局却鲜有人提及:它被九天玄女命黄帝亲自斩杀后,被剥下其皮制成鼓面。 嬴政眼中闪过晦色,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冽,“寡人想知道,你为何要杀扶苏之母?此有毒之香料又从何而来?” 离夫人瞬间门从癫狂状态恢复,看向嬴政的清丽面庞满是怨毒,厉声道,“当年我与她前后脚进宫,又前后脚有了孩儿,本可各凭本事争个高下,但她为了她的孩子,竟命人暗中害了我的孩儿,我岂能不恨她入骨...” 扶苏带着哭腔喊道,“你胡说!我阿母最是善良,绝不会做这等恶事!” 离夫人将淬毒的目光投向扶苏,突然吃吃笑道,“可惜啊,若非香料不够,你这小东西,也该去黄泉路上找你母亲了,呵呵呵...” 嬴政心头一凛,不动声色试探道,“你与华阳太后又有何仇怨?你近日三番五次派人为她送去香料,香料又怎会不够?” 离夫人眼中渐渐恢复一丝清明,死死盯着他,反问道,“华阳太后?我何时给她送过东西?”, 26第 26 章 第26章 嬴政闻言, 剑眉微蹙,“你并未派人给华阳太后送过香料?” 离夫人突然慢慢挪着脚步,一步步朝他走来, 面上已是笑靥如花, 让人在恍惚之中,难免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胡亥被砸一事并未发生过。 留下来的卫尉立刻警惕拔剑对准她, 跟着她的步伐缓缓移动, 无声无息将君王所站之处纳入了保护圈。 扶苏看着先前还在嚎啕大哭、歇斯底里的离夫人,此刻竟是这般诡异的神色, 忍不住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嬴政察觉到他的不安, 便俯身将他也抱在了怀中,明赫忙伸出小手手, 重新握住了扶苏的手:别害怕哦扶苏。 此时, 嬴政早已从方才的惊诧中回神,面色淡淡看着眼前的离夫人, 声音清冽,“那些香料,你究竟从何而来?” 离夫人眼神温柔看着嬴政,声音却重新变得如往常般温柔起来, 喃喃道,“王上,您再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我就告诉您...” 明赫脑中突然闪现前世看过的影视剧画面,一愣,疯批女配?他慌忙着急地拉扯着嬴政的衣襟, 在心头一个劲大喊,“父王别过去啊!她现在很不对劲,她可能已经疯了...” 嬴政不动声色估算了一下卫尉军的站位,轻轻朝前迈了一步,朗声道,“赵离,香料之事..” 哪知,话音未落,离夫人却在听到这话的刹那之间,身子便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很快,她脸上再次出现不正常的癫狂之态。 她指着嬴政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后停下来,反问道,“赵离?这天下何人是赵离?哈哈哈..枉你秦军号称虎狼之师、战无不胜,孰料,那些饭桶连我究竟是何人都查不出来,哈哈哈哈...你杀了我父,我恨不得手刃你溅血于咸阳宫...你今日又害死我儿,我亦恨不得...咦?哈哈哈错了,错了,那也是你儿啊王上..嬴政,秦王,你杀的是你儿!你且等着,等着亲眼瞧见这秦国当会如何被覆灭,此乃你嬴秦一族过河拆桥之报应...” 她就这般痴痴颠颠地笑着、哭着、说着。 嬴政闻言,眸光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正想再试探一番,却见她飞身奔向左侧举着剑的卫尉,待对方更加警惕之际,她的身子已直直刺入锋利的剑刃之中! 那卫尉猛地打了个颤,慌忙扔下剑柄,跪地俯身语无伦次道,“王上饶命啊!小人绝非...绝非有意要杀离夫人啊...” 嬴政沉声命他起来,疾步来到离夫人身前,俯首看着她痛苦抽搐不停的脸庞,若有所思道,“死是世间最易之事,你为何不活下来揪出凶手?” 离夫人忍着胸口之剧痛,一字一句咬牙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休..想知道..真相..” 嬴政摇头,“寡人并未派人杀胡亥。” 她连连冷哼几声,慢慢缓了几口气,抬起眼睛看向嬴政怀中的扶苏,泪水顺着脸庞越流越多,声音里充满了比方才更浓烈的怨恨,“好..好恨呐...我…要报…” 随着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声音也愈来愈低,嬴政抱着孩子俯身仔细聆听,却听她正胡乱喃喃道,“我不.…为他生孩儿..他不配...你们都该..去死..阿父..阿父您别走…亥儿..” 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她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扶苏静静看着她,只觉得心头那些怨恨,似乎也渐渐随着她的死消散开了,母亲,害您之人已死,您且安心罢…原来可怜之人,确乎是有可恨之处的!可她究竟为何要那般恨父王?” 殿外,蒙恬急急迈着大步跨进来,“回禀王上,此瓦当确是取于行宫屋檐之上...” 话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惊觉离夫人倒在血泊之中,一柄利剑贯穿其身! 蒙恬稳了稳心神,迅速通过剑柄判断出,此乃卫尉之剑! 嬴政压下心间千丝万缕萦绕的猜测,抱着两个孩子直起身来,转身吩咐道,“蒙恬,派人将离夫人母子尸身收敛掩埋。” 蒙恬心中一凛,“喏。” 这便是不将他们葬入皇陵陪葬之意了,不知这对母子,到底犯了何等天大的禁忌? 嬴政举步缓缓朝殿外走去,园中一树树红梅在萧瑟的寒风中摇曳,刺目如血。 回到宫中后,他再次命人接来大巫师,亲自带着卫尉军,将整个后宫查了个底朝天,好在其他宫中并无异样,只在扶苏生母先前所住的宫殿隐蔽暗格中,搜出几截君影草残留的花梗来。 他结合明赫先前的心声、和大巫师所说的中毒症状,判断楚夫人确是死于此香料之毒。而据离夫人所言,她本来也想害扶苏的,只是香料不够。 嬴政想起扶苏在楚夫人去世后时常生病之事,暗暗庆幸不已,“此事一则巧在寡人为扶苏换了宫殿,二则巧在自明赫来后,扶苏再不肯在殿中熏香...不然,若赵离再从歹人处得到此毒,扶苏危矣!世事之无常莫测,谁又能知晓扶苏当日之善心,起初看似救了明赫,到最后却是救了他自己...” 思及此,为将旁国后宫之恶俗风气、彻底阻断于咸阳宫之外,他下了一道诏令晓谕六宫:凡以巫蛊下毒等腌臜诸事,祸乱秦国后宫、谋害他人性命者,与谋反同罪,一律腰斩于市,夷族,其子女逐出宫贬为庶人,永世不可进朝为官。 一时之间,后宫众人不免胆战心惊,便是有些想用母国秘法争争宠的姬嫔,也悄悄地歇了心思,毕竟好死不如锦衣玉食地赖活着。 再者,若细论起来,这咸阳宫又有什么宠好争的?何人能争得过章台宫那堆让人咬碎牙根的破竹简? 接着,嬴政又将宫中卫尉大换血,挑了许多关中良家子进宫任用,一时倒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又派大巫师带夏无且同去为华阳太后诊断,不出所料,华阳太后亦非生病,而是中了香料之毒,好在大巫师调配出一味解药,虽不能痊愈,却也能将毒排解大半。 如此雷厉风行整顿了几日,待他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各处蛛丝马迹,已隐隐有了些头绪... ... 几日后,出使魏国的昌平君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咸阳。 说来也巧,他竟在咸阳城外,又遇到了当日在此分道扬镳、各自出使列国的纲成君和昌文君。 昌平君将他们邀上自己宽敞华丽的四驾马车后,笑道,“不知二位此番前去周旋,战果如何?” 年过五旬的昌文君芈发闻言,不免摇头苦笑,“唉,自是无功而返。” 昌平君笑眯眯拉开一丝车窗缝隙,宽慰道,“此事确有难度,便是无功,却也无过错,再者你二人早已退出朝堂之事颐享天年,倒勿须心忧。” 心中却暗恼不已——那帮蠢货,竟敢临阵变卦,坏我大事! 瘦弱的纲成君蔡泽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蓄了一把长及胸口的雪白胡须,此刻,亦抚须无奈笑道,“老夫此番亦无功而返,若非秦国势大得罪不起,燕王恐要亲自下殿,拿扫帚将老夫赶出蓟城...” 芈发忙附和道,“正是如此!吾初至寿春之时,楚王待吾百般热络,又攀扯楚国宗亲故情,又以黄金佳人赠吾...怎奈我一开口,楚王面色当即就已绷不住,唉,倒使我白耗月余光阴..” 昌平君轻轻笑了笑,一如既往风度十足地为他们挽尊道,“王上年轻气盛,如今又大权在握,难免会任性几分,倒是难为二位了。” 这话纲成君听在耳中,心下却十分不满。 他蔡泽年轻之时,虽胸有沟壑又能言善辩,偏样貌奇丑,在继承周天子礼仪而格外讲究仪容的战国时代,他的求官之路堪称十分坎坷——求贤若渴的大大小小诸侯,却都嫌他太丑,没人肯因他的才华而收留他。(1) 他前往赵国求官被赶了出来,又前往韩国魏国求官,仍是被赶了出来——这一趟,甚至连煮饭的锅鼎都被贼人抢走了。 正值走投无路之时,他来到世人眼中的蛮夷秦国,经过一番谋划后,顺利得到秦相范雎的接见,后来又得范雎请辞让贤、推举为相——虽然,他知道自己空降高位,恐得罪太多人将招来横祸,很快便辞去了秦相之职,但秦王仍封他以爵位,让他此生再不必颠沛流离担忧生计。 燕地多游侠,燕人重义气,蔡泽蒙受秦王知遇之恩,岂能不感激涕零? 是以,昌平君这话,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一个臣子该说之言! 虽则,昌平君亦是半个秦国王室之人,名义上亦是王上之表叔,但他以臣子身份,在同僚面前自视为王上之尊长而非议君王,真乃小人之举。 纲成君暗暗思忖着,此人早年可不似这般得意忘形,许久未见,变化颇大啊... 但他面上仍是笑眯眯道,“不知昌平君可有收获?” 昌平君心中飞快盘算着,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将魏国献的舆图拿出来。 他接到任务时虽疑虑万分,却仍在路上派人送出急信,让燕楚两国皆献城以麻痹嬴政。 毕竟,那位年轻的强秦君王,自五年前罢免吕不韦后,心思便愈发深沉,举止间竟有胜过其祖父之手腕与风采。便是他,如今亦再难摸透君王之所思。 譬如上回,他猜到嬴政会为了扶苏而收留那灾星,却未猜到,嬴政竟会那般喜爱那孩子。 又譬如这回,以嬴政素日之秉性,绝不会提出“空口要城池”之荒唐要求。 但昌平君此人遇事总喜欢多想上几分——自古以来,世间由英明转昏聩之君王,不胜枚举,若嬴政这两年也因独揽大权而膨胀改变,亦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他愿意迎合嬴政的虚荣心,更愿以利引诱嬴政继续膨胀,直到他如齐桓公那般彻底失去理智... 孰料,此番献城之事,非但魏王反复无常,那头的燕楚国君亦出尔反尔,生生将他的计划打乱,以致此刻陷入两难之地——如今人出使,只他一人带回城池,着实有些显眼,难免令人生疑;然则,若人皆未带回城池,他又担心嬴政一怒之下,下令立即攻打其中任一国。 如今燕魏两军皆无顶梁大将,若直面强大的秦军,并无几分招架之力。而楚国虽有项燕,但在此时开战并非良机,只会消耗楚国数年之积累,百弊无利。 便是今日之列国再联手,无论是士气还是粮草物资,亦扛不住强秦之压,何况,如今诸侯们各自打着如意算盘,恐怕,并无人肯如从前那般联手抗秦... 而眼下,秦国若要再次整军出击,让秦军继续与赵国李牧之军持久胶着消耗力量,对楚国而言,是最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上上之策。 打定主意后,他面上的笑意更谦逊了几分,从身旁取出舆图印玺等物传给二人观看,温声道,“吾此番前去魏国,倒是比二位侥幸许多,那魏王沉迷炼丹修仙,其太子甚喜獒犬,吾便命人寻来许多丹药和獒犬,将这父子二人笼络得十分欢喜,加之少许威逼利诱,便得到这阳武邑。” 昌文君诧异地举着印玺翻来覆去看,口中称赞个不停,“昌平君此番竟能不负王命,真拿到魏国之城,实乃举世无双之大才也,某自愧不如!” 纲成君亦点头,拱手赞道,“老夫原以为此番任务绝不能完成,不过是消耗些时日,戏耍一番诸侯,为他们添上几分堵...未料昌平君之才堪比张仪,竟真能要到城池,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他心中却冷笑不止,昌平君果然有问题! 前些时日,王上打发他们前去各国空口讨城,他百般揣测,亦看不明白此计究竟目的何在。 王上年轻有为,绝非昏庸之君,岂会不知:纵使六国之君再昏聩无能,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给秦国献城!千百年来,城池皆靠千军万马踏血踩尸夺得,绝不是以口舌之利便能轻易得到的。 便是张仪口灿若莲,以六里之地充做六百里诈得楚怀王签订盟约,此事亦为后来五国联军攻秦埋下隐患。 而昌平君纵横之才,远在张仪之下,魏王岂能这般轻易给了他一座城?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待人来到章台宫时,完成课业的扶苏正抱着明赫坐在一旁,两小只都乖巧安静地看父王批阅奏章。 嬴政见昌平君人归来,忙从高桌案前起身亲自迎接,开口便问,“诸卿可将城池要来了?” 纲成君尴尬指了指卫尉扛进殿的黄金,满脸愧色道,“请王上恕罪,老臣此番使燕,只得燕王赠这黄金千两,臣每每谈起城池之事,燕王便顾左右而言其他,故而...臣实在有负王上的信任呐!” 昌文君忙跟着指了指身旁的几袋奇珍异宝,拜道,“请王上恕臣无能!此番臣前往楚国讨要城池,楚王支支吾吾并不肯答复,一日臣回驿馆之时,竟有刺客前来谋杀...幸好楚王派侍卫将臣救下...臣不敢再空耗时日,便告辞归来,这些珍宝乃临别之时楚王所赠...但城池...” 城池肯定是没有的! 昌文君心里苦哇,他因体弱,本已告老回封邑含饴弄孙,哪知王上前些日子派人来请他进宫,说他是楚国人,正好此番可出使一趟楚国,帮秦国要座城池回来! 天爷啊,这事想都不用想,任秦国再强大,楚国也绝不可能凭着自己一个芈氏宗亲的身份和一张嘴,便白白拿座城池送他吧? 但他是臣子,岂敢开口骂王上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不成? 那几日他过得实在提心吊胆,翻来覆去回想自己究竟何处惹了王上不悦,直到出城之时,恰遇纲成君与昌平君,一打听才知晓,他二人也接到了同样的任务。 还别说,知道自己并非独一份领此“殊遇”之人,他反倒放下心来。 嬴政随意瞥了一眼那些财物,冷声道,“如此说来,楚王与燕王竟敢公然藐视寡人!” 纲成君快速瞥了一眼嬴政的面色,忙附和道,“王上所言极是!我大秦肯问他们要城池,乃是给他们莫大的颜面,此二君如此不识好歹,实在可恶!” 昌文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可..为何我觉得人家不肯给,才是人之常情呐。 奇怪,记忆中王上并非贪图小利之人,为何如今却这般... 昌平君在一旁静静听了几句,笑劝道,“王上请息怒,二位大人亦是运道不佳,遇上的君王比不得魏王昏庸,臣倒是为大王要来一座城池..” 说着,他取出舆图和印玺等物交付与嬴政。 嬴政接过看了看,这才畅快笑道,“昌平君之于寡人,不啻于张仪之于惠文王,君实乃我大秦朝中第一人也!” 扶苏悄悄抬头,看向正与父亲言笑晏晏的昌平君,眼中有悲伤,有愤怒,还有失落和释怀。 父王前些日子便细细同他解释过,此番让位大臣出使国、行空口讨城之事,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年白起领军南征北战,死了那么多秦卒,踏平那么多尸骨,才千辛万苦夺下一座座城池。 诸国若无好处可拿,又无火烧眉毛之存亡危急,怎肯轻易献出城池? 而昌平君带回城池,即意味着,魏王认为,他能拿回比此刻献出一座城更多的东西,那是何物? 扶苏首先想到的,便是明赫那日心声所言:“李信带着二十万大军腹背受敌”。 昌平君领着秦国的俸禄爵位,享受着父王的信任尊重,所谋的,果然是我大秦数百年之基业!, 27第 27 章 何人是黄雀? 第27章 若换了从前的扶苏, 在被告知昌平君所谋之事后,定然很难会相信,甚至会质疑父王是被奸臣所误导、而冤枉了昌平君。 可如今, 他对父王的信任和依赖早已与日俱增, 加之,昌平君带回一座绝不可能带回的城池、和明赫先前的心声预示,他此刻倒很快就接受了昌平君叛秦之事实。 比起被信任尊重的亲人背叛带来的失望和伤心,他心头更多的是愤怒——自曾祖父昭襄王起, 我秦国三代君王皆不曾薄待过昌平君,未曾想,他竟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这时, 他听见明赫气咻咻的心声也传来, “这个叛徒能从魏王那儿拿回一座城池, 就意味着他早跟魏王勾搭上了,肯定承诺对方将来会送他很多秦国城池,不然, 魏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献城!真不要脸啊, 昭襄王当年给他无功而赐爵, 我父王又封他为右丞相, 秦国哪里亏待过他半分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可耻...” 扶苏感动地低下头, 轻轻啄了啄他圆嘟嘟白生生的小脸蛋, 可爱的小九啊,连想法都与阿兄一般无二! 我好高兴有你这般好的阿弟,幸好你提醒了我们,若非如此,我和我父王来日被背叛才知晓真相, 定会十分难过… 明赫急忙也抬头,用小脸脸贴贴他的脸颊,担忧地想着,“我差点忘了,还有扶苏...扶苏那么喜欢昌平君,以后大大如果惩罚昌平君,扶苏会不会跟他闹啊?不行,我该想个法子...” 扶苏轻轻贴着明赫软乎乎的脸蛋,阿弟,你勿要担心,我已不再难过。阿母说过,小孩一旦长大,便要学会独自面对人生之艰难险阻,我如今有父王和你陪伴,并不惧怕长大... 这时,只听嬴政意气风发地扬声道,“昌平君此番不费一兵一卒,以一人之力而为我秦国带回城池一座,假以时日,我大秦未尝不能不战而夺尽六国之城,寡人今日十分高兴!蒙恬,即刻拟诏——” “为昌平君晋爵两级,赏黄金千两!” “喏。” 蒙恬今日本就察觉嬴政有些说不上的奇怪,此番闻言,不得不边研墨,边诧异地暗中疑惑,晋爵两级? 昌平君幼年被昭襄王破格赐为十一级右庶长,前几年又因平定嫪毐之乱有功,被王上晋升两级为十三级中更,比李斯如今的右庶长爵位还要高出两级。 而秦国的爵位晋升制度,其难易程度可谓天壤之别——第一级到第四级的士爵是最容易获取的,只需杀敌斩首便能按人头升爵;而第五级到第九级的大夫爵,则需依靠团队合作,依照规则转换后才能按功受封;至于从十级起的卿爵之高位,只有为秦国立下浩然大功的文臣武将才有机会获得。 比如武安君白起,在为秦国打下大大小小数百场战争后,按功受封的爵位也不过是十二级左更,直到伊阙之战他率军彻底击垮韩魏之精锐,夺取大片城池土地,才以军功连升四级成为大良造。 可昌平君如何能跟战神白起相提并论,眼下他若再连晋两级,便是仅次于大良造之下的少上造! 所以蒙恬才会为此困惑,王上并非糊涂昏君,岂会仅因一座魏城,便为昌平君连升两级? 跟他一般震惊的还有昌文君,他暗暗算了算,一座小城之功,能晋升一级已是君王之恩,如何能连晋两级?王上他... 昌平君亦被嬴政这赏赐惊到了,不过旋即便转为惊喜——一个贪婪愚蠢的秦王,可比一个冷静英明的秦王好得多! 看来,自己这位表侄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如今,吕不韦教他那点唬人的计俩,想必早已用完,他终于忍不住得意忘形起来...呵,论起治国韬略,嬴政到底差了嬴稷那狡诈老家伙一大截。 吾今日将魏国之城献出来,果然是走了一步好棋... 他含笑拜道,“多谢王上褒奖,臣此番不过占了气运之利,实则受之有愧,但为不辜负王上之厚望,臣这便却之不恭了!” 一直笑眯眯旁观的纲成君,突然朝嬴政拱手,义正严词道,“王上,昌平君之气运,看得老臣实在眼红不已,臣亦想再碰碰运气,为我不争气的蔡氏儿孙保个卿爵..” 蒙恬立刻将诧异的目光转向昌平君,碰什么运气?您老人家已是左庶长,再往上,可不是提刀杀敌一甲就能晋升的,再者,您这小身板...年轻之时都能被贼人抢走锅,如今拿什么杀敌? 明赫嘀咕道,“额,虽然我父王只是在演戏,但以纲成君的智商,当初不是能把范雎那老狐狸都唬得胆战心惊吗,怎么老了反而变糊涂了?昌平君那是奸气不是运气,换成正常人谁能骗来一座城?唉,人老了果然容易老年痴呆,我得多让父王吃点核桃预防一下..对了,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核桃...” 却见嬴政似笑非笑地看向纲成君,“哦?不知爱卿想碰何种运气?” 昌文君悄悄扯了扯纲成君的衣袍,掩耳盗铃地压低声音道,“蔡兄且听我一句劝,吾等已老矣,切勿再学年轻人逞强...” 哪知纲成君一把甩开他的手,急急上前一步,以殷切的眼光看向嬴政,“王上,此番臣使燕失利,乃运道不佳,非臣无能也!臣斗胆,恳请王上再给臣一个出使诸国之机会,臣定能不负您的期望,也为大秦拿一座城池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用更火热的眼光看向面露惊喜的君王,老脸渐渐涨红起来,期期艾艾道,“呵呵,臣家中儿孙不孝,至今一事无成...届时,希望王上也看在臣对大秦一片忠心的份上,赐臣连升两级爵位...” 昌平君先是一惊,继而会心一笑,含笑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鄙夷,口中却附和道,“王上,纲成君一片拳拳为国建功之心,实在令人感动不已!” 嬴政心中暗赞,纲成君真乃妙人也,难怪当年祖父与范雎皆称他是当世奇才! 他面上立刻露出大喜之色,笑道,“寡人竟不知纲成君有这般老骥千里之志向,好!实在好极!你的请求,寡人允了!能为我大秦要回城池者,皆重重有赏!我秦军秣兵历马,是为攻下诸国之城,然则军中人马花销巨大,战场之上也免不了损兵折将,寡人实在烦忧不已,但若诸卿能不费兵卒而得诸国之城,实乃上上之策也!” 纲成君急忙颤巍巍跪下,“多谢王上恩典!老臣已垂垂老矣,活一日便少了一日,为免夜长梦多生出事端,请王上恩准老臣明日便出发,早日为秦国立下功劳,以了却一桩心愿!” 昌平君暗暗嗤笑,二十年前多智善辩的纲成君,如今约摸只剩下善辩了...你这老匹夫纵是跑上十回八回,诸国亦不会分你半寸土地,真乃痴人说梦! 昌文君见状却觉心中酸涩不已,暗暗警醒道,“待回到封邑后,老夫定要严格约束子孙读书习武,督促他们早日成材,以免老夫来日为了他们的前程,亦要步纲成君之后尘...” 哪知嬴政突然含笑来回看向他和昌平君,若有所思道,“先前,寡人下令让桓猗退兵,改武力攻打为使臣谈判之策,隗状王绾却屡屡劝谏阻拦,认为寡人撤退秦军、派尔等出使讨城,乃痴心妄想之计!但今日,昌平君为我大秦拿到阳武邑,纲成君年过花甲而有必胜之心,恰恰证明寡人此计乃妙计,绝非庸计也!想必二位,亦有纲成君之同感...” 昌平君闻言,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原来秦国退军之事便是应在此处了,看来,灾星的到来,改变的不是秦军的战斗力,而是秦王的脑子... 他已经预感到嬴政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 只见大秦这位英姿伟毅的年轻君王,眼中燃起贪婪的熊熊烈焰,以一种罕见的激昂神态朗声道,“所以,寡人想请二位明日与纲成君一道,再去齐赵韩走上一番,为我大秦再带回三座城池!” 昌文君心中一凛,正整理着措辞打算以老迈多病请辞,便见纲成君着急道,“欸,王上,此番无须再劳烦他二位同行,老臣一人便能往返齐赵韩三国...” 嬴政笑着打断他的话头,“纲成君此言差矣,便是汝一人能往返三国,至多也不过得三城,若你三人皆往返三国甚至六国,此番我大秦,便可一举而得九城乃至十六城!寡人决心已定,尔等速速回府歇息,明日速速出发!” 说完,便不由分说要将三人打发出殿,昌文君住得最远,急忙匆匆告辞而去,纲成君亦慢悠悠离去,一时只剩昌平君在殿中,与嬴政聊该派朝中何人去接手阳武邑之事。 蒙恬揉了揉眼睛,又偷看了一眼君王,有些疑心自己今日究竟是不是还在梦中,王上,王上怎么会是此等痴心妄想之人? 扶苏早顾不得再想昌平君的事,只万分仰慕地呆呆看向嬴政,满脑子都是——先前我还忧心父王会露馅,哪知,他竟把一个贪婪的昏君,扮得这般惟妙惟肖,父王真乃世间最博学多才的男子,我亦要多跟他学上几分... 扶苏的这番神色,落在暗暗观察的昌平君眼里,却变成了“目瞪口呆”之意,他一时心念急转,迅速升起几丝先前未想到的疑虑:若嬴政对灾星的到来已有所察觉呢?那今日岂非在惺惺作态?莫非正因如此,扶苏才会难掩惊讶之色... 想到这里,他笑着上前几步,以长辈戏言的语气试探道,“扶苏,你这般专注看你父王做甚?莫不是你到今日才发现,你父王除了是大秦的王上,还是一位巍巍若玉山的美男子?”(1) 往日,他亦不时会跟嬴政说上几句戏谑之言,君王的性子本就温和沉稳,肯包容臣子们迥异的性格,平日更对这位表叔多了几分宽容。 所以,嬴政闻言并未恼怒,倒听出对方言语间的试探之意,他想了想,决定先以静制动,趁机观察扶苏会如何应对。 但明赫不知道呀,他听着这话很生气!他站在扶苏怀中朝昌平君瞪大眼睛,在心里咆哮道,“大胆奸臣,我父王虽然确实最帅,但你竟敢用这种轻佻语气说我父王,哪有半点秦国臣子的模样?我敢打包票,你在历史上如果能活到胡亥登基,一定会是第二个赵高!” 扶苏先轻轻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安抚他,再抬起头,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一脸无辜道,“外翁,并非如此,是我方才听父王的计谋,觉得实在厉害至极!如此一来,秦国士卒便不会再死在战场之上,而秦国亦能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六国,父王愈发英明神武,令我心中羡慕不已...”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腼地低下头,“故而,我..日后亦想成为父王那般聪慧之人。” 嬴政含笑看着自己的长子,进步神速,孺子可教也! 昌平君亦含笑看着扶苏,“那是自然,普天之下,唯有秦国有此威力,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父王此计甚妙!” 他此时已彻底放下心来,嬴政的真实心思固然难以揣摩,但扶苏这傻孩子,他却能一眼看透——这是一个永远学不会坦然撒谎的实诚孩子。 他又多看了几眼扶苏不雅的坐姿,讶异道,“此是何物,你今日为何要垂足而坐?” 嬴政轻笑着解释,“这是五黑前些日子新送来的椅子。” 昌平君忙夸了几句,心中却不以为意,五黑那种乡野村夫,也就会折腾这等有伤风化的粗鄙之物来邀功,也亏嬴政不害臊,竟堂而皇之摆在殿中。看来,灾星确将嬴政之气运吞噬了许多,他往后,恐怕能干出更多荒唐之事... 想到这里,昌平君的心情更愉悦了,他满脸怜爱地逗了一会儿咿咿呀呀的明赫,才心满意足离去。小子,难得嬴政这般喜爱你,继续好生“孝顺”你父王罢... 嬴政负手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收起面上的笑容,眸色幽邃间隐有寒光乍现。 尔辈乱臣贼子,自以为频频翻手覆掌间,便能搅弄这乱世之风云,却不知,寡人已以身入局——今朝卿侯任君挑,待收官之日,寡人腰间之宝剑,定当白刃斩春风! ... 黄昏时分的华阳宫正笑语盈盈,若嬴政此时也在,便会惊诧地发现,前几日刚被他尽数拿走的君影草香料,此刻正在凤鸟衔珠熏炉中燃起袅袅烟雾。 华阳太后端坐椅上,慈爱笑道,“难为你这般有心,一回咸阳便来看本宫,若本宫的父亲还在,见芈氏子孙这般贤孝,定会万分欣慰。” 昌平君忙笑道,“小子与您乃同族同宗之人,总比旁人多了些亲热,岂能不多上心几分?明日我又将远行,担心姑母香料不够,夜间睡得不安稳,这才特意送了过来。”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信口开河,华阳太后的父亲芈戎,与楚怀王是异母兄弟,而昌平君的祖父楚顷襄王,便是楚怀王之子。 华阳太后含笑点头,温和赞道,“本宫无子,素来将你当至亲孙辈抚养,你这份孝心,确是宫中独一份的,便是政儿那孩子亦比不上你。” 顿了顿,她又好奇道,“你此番刚回咸阳,又要去何处?” 昌平君笑道,“王上先前撤兵,改行讨城之妙计,我等明日还将再出使列国,继续讨城大计。” 华阳太后蹙眉缓缓起身道,“如此儿戏之法,岂有诸侯真愿献城?政儿如今怎会这般糊涂?不行,他年轻不懂事,本宫又岂能任他胡闹,你快随本宫进宫劝他...” 昌平君忙上前扶住她,解释道,“太后勿担忧!您有所不知,此番我果真从魏国讨来一座城池,可见秦国自伊阙一战后威势之盛,而诸侯惶惶欲断尾求攀附之心亦盛,故而我以为王上此计,实乃利国之妙计,王上一向英明,胸中自有韬略,断不会胡来。” 华阳太后这才重新坐下,“也罢,你是子楚临终前亲自选定的托孤大臣,又是政儿的表叔,有你在一旁看着大秦的朝堂,本宫便安心了。” 说着,她又迟疑道,“对了,胡亥母子之事,政儿可有告诉你?” 昌平君惊诧道,“王上并未与我提起过他们,不知究竟是何事?” 华阳太后轻轻喟叹一声,面露不忍之色,“听说宜春行宫前几日进了刺客,这母子二人...齐齐殁了,听说那刺客身手十分了得,便是蒙恬亲自带着卫尉亦未追上...” 昌平君心中一沉,面上却悲戚道,“原是如此,这母子倒是可怜人。” 该死的蠢货,竟敢趁本公子不在,坏我大事! 半个时辰后,待他坐着马车一离开,华阳太后脸上的笑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朝身侧宫人淡淡使了个眼色,宫人急忙上前合力抬起熏炉至园中,将香料尽数倒掉… ... 夜幕如期而至,扶苏原以为,今日彻底看清昌平君的真面目,看在信任喜爱他多年的份上,多少会有些伤心悲愤辗转难眠,没想到,他在床上逗明赫玩了一会儿枕头躲猫猫,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反倒是明赫举起小胖短手,给自己擦了擦额头玩疯的细细汗珠,高兴地跟系统报喜,“统子,好消息好消息,我终于把傻乎乎的扶苏小朋友哄睡了,快出来唠个五毛钱的嗑!” 今天的系统却忙得有些不可开交,它急忙道,“宿主你先等等啊,我先统计一下数据,忙完马上就来!” 明赫同情道,“你现在每天到底要刷多少题啊,还得统计数据吗,要不要我帮你做一点?” 系统却兴奋道,“不是啊宿主,这是你的善意值!你突然增加了很多处善意值,我们可以继续开启基建种田大业啦!等我先统计完..” 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顿时把明赫砸得晕乎乎的,他从惊喜中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理智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善意值啊?我家大大和扶苏两人,哦不,再算上李斯,也不至于是‘很多处’啊...” 这回等了好半天,系统才喜滋滋回道,“噢耶我终于忙完啦!这些善意值是秦国老百姓给的!他们对秦始皇和官吏们的感激,自动转化成给宿主你的善意值呀!所以才会来自很多地方,需要我来统计一下,嘿嘿今天累并快乐着!” 明赫顿时虎躯一震,喜出望外问道,“是不是挖煤一事有大收获了?!”, 28第 28 章 快乐挖煤工 第28章 明赫没猜错, 这些突然猛增的善意值,确实来自被分配去各地挖煤的古代“挖煤工”。 秦国如今这支分散各地的庞大挖煤队伍,主要由刑徒与兵卒组成。 秦国行“以农养军”之策, 为保障农作物正常春耕秋收,并不会频繁征用庶民服役, 所以,犯了作刑的刑徒, 便成了维持各地行政职能运转的主要劳动力来源。 当各地郡县需要人手从事杂役时,必须先派遣刑徒,直到无刑徒可派, 才能征召庶民。(1) 在秦国当刑徒也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朝廷不但会免费给他们发放衣物,还按日发放口粮, 他们不用靠天吃饭, 也无须被征税:成年女子和身高未达成年标准的刑徒, 每月可食一石二粟,而成年男子能食两石。 可即便如此, 也无人愿意放弃庶民身份去当刑徒——谁不想逮住机会或是抓获盗贼、或是斩首敌军, 立下功劳挣得个爵位, 为家人挣上一份好日子?而刑徒,是被排除在规则之外的异类!纵便吃得饱上几分, 也是身份最卑贱的罪犯,看不到生活的半分希望。 所以, 当各地刑徒接到采煤命令时,内心是麻木而无波澜的。 可接下来嬴政颁发的诏书, 让他们眼中开始迅速焕发出狂热的光芒,尤其是离开骊山皇陵被发配前往各地的刑徒,往日走得拖拖拉拉, 还时常有人半路逃跑,此番非但无一人逃窜,还个个脚程都跑得飞快,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因为管理刑徒的小吏早告知他们了,那“煤”是黑金,王上说了,每采50石奖励1石,汝等可自由支配! 正因如此,每个刑徒心中都燃起欢欣的希望:如此一来,我采得越多,便能得到越多奖励,那可是黑金呐,纵是无法将它带回家,亦能换成钱财带回家中! 是以当这些刑徒抵达各郡县后,展现出十二分的热情,郡守百将们还没将偷懒、逃亡之受罚律法宣读完,他们就在下面急吼吼道,“大人,勿要再耽误时辰,请速速带吾等前往煤山吧!” 这份热爱挖煤的干劲,看得各地官员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后,忙命他们将准备好的工具带往煤场进行培训,当日便热火朝天开启了挖煤大业。 而被将军们带往各地的士卒,也经历了类似的心路历程——尤其跟桓猗从赵国撤回的十万士卒,一开始是有些暗暗不满的,因为他们为打仗亦投入了财产。 军中虽会为士卒发两季衣物,但打仗极易划破弄脏衣物,士卒们需要自备换洗衣物,而这年头,一件葛麻衣物对庶民而言,是极宝贵的财产,甚至能直接当现钱流通贩卖。(2) 士卒个个盼着杀敌立功一趟回本,眼看就能斩敌攻城立军功了,忽然把我们喊回来挖煤? 当然,士卒们的不满,也随着嬴政那道诏书的颁布烟消云散,继而转而化成了惊喜——这时节一担柴薪尚且值上好几钱,更何况一石比柴薪更耐烧数倍的煤? 自商君实行由朝廷“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后,众人便只能在规定的时节上山,砍伐规定数量的木柴,不得再随意伐木取薪,故而富贵人家每在冬日,便会拿出银钱在官办木材坊采购柴薪。 眼下正值凛凛寒冬,士卒们皆是家中青壮劳动力,力气比男女老少不一的刑徒大上许多,若能铆足劲多得几石奖励,无论是将奖励的煤留下取暖还是卖给富人,都算得上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数十万秦军士卒,也拿出上阵杀敌的拼命势头,你争我抢地,在各地煤场展开了激烈的挖煤竞争。 秦川大地的冬日原是极冷的,但今年的冬日,大伙的心是滚烫的。 很快,一些看得眼热的庶民也趁着农闲时节,加入了挖煤大军——各地郡县长官对这种情况是喜闻乐见的。 作为官场修炼多年的人精,他们在接到来自咸阳的诏令之时,便敏锐地察觉到,此黑石将成为一种颠覆性战略物资,秦国若能提前大量掌控此物,不但能继续拉大与六国的实力差距,还足以震慑边境那帮匈奴人。 反过来,一旦秦国动作稍缓、列国却闻风而动迅速行动,则,当今天下之格局,恐怕亦会被颠覆! 是以,收到嬴政下达“尽快将露天浅层煤矿采攫入囊”密令的各地郡守,不得不将此事视为今冬最要紧之事。 这一回,面对庶民们的跃跃欲试,他们破天荒未以“农人只得务农,商贩只得经商,不能越位行事”之秦法来斥责对方,反而十分和蔼地命人为庶民发放口罩,又召集他们进行一系列工序流程培训后,便让庶民也涌入煤场成为挖煤工。 秦法之细致,甚至将洗煤等额外工序不能产生挖煤收益也考虑进去了——于是,郡守命众人按天轮流参与这些工序,人人皆要轮到,倒也算得上十分公平了。 不得不说定位器“眼光”之精准,一个月时间门里,各地煤矿皆是大丰收,开采出来的煤堆满一座又一座官办库房,每天都有人轮流喜滋滋得到奖励的一石黑煤,大部分人选择卖给郡县设置的回收棚——这是嬴政基于保密的考虑,特意为想将奖励换成银钱之人准备的法子,如此一来,他们连挑子都不必挑离煤场,当场便能卖给官府换到现钱。 而众人做梦也没想到,一石煤竟能在官府处卖出300钱的高价! 这时期,依据各地物价和丰年荒年的差异,一石粟米的价格在四十到一百钱左右浮动,300钱,足够众人买上好几石粟米。 而对大多庶民而言,一家人在田间门辛劳忙上一整年,一月能赚到的口粮,也不过一人一石粟米罢了,让众人怎能不对官吏们感恩戴德,怎能不将他们的君王视为天神降世? 此番得到煤石之利的老秦人,皆在悄悄欢喜地奔走相告:我老秦人这些年的苦没白吃,如今总算熬出头啦,当今王上贤德,要带吾等过好日子啦! 而那些数年前被秦国占领的韩魏赵城池,也有不少煤矿埋藏之地,山东旧民们原本苦于秦法之苛刻,暗暗怀念旧国、叫苦不迭,并不真正将自己当成秦国之民。 此番挖煤一事,让他们也挣到少则几石、多则数十石的黑金奖励,他们换成数千枚秦半两,缠在腰间门哗啦啦地响着,人人皆是眉开眼笑,这声音一听呐,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谁还敢说秦王是不顾庶民死活的虎狼之君?我呸,不要脸的白眼狼,众人都能吐唾沫星子淹死他! 自古以来,只有朝廷朝老百姓伸手要粮要钱的,为官府干活,是连半块草皮都带不走的!有哪个君王,会如秦王这般仁善爱民,雇庶民干活竟还发奖励?那可不是半块草皮,是一石价值300钱的黑金啊! 便是翻遍古往今来所有君主,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的王上了! 老百姓的情感就是这般朴素,谁对他们好,让能他们挣到银钱吃上饭,谁便是好君、好官、好人! 其实,非但刑徒士卒庶民这般想,便是各地郡守官吏,亦悄悄将对嬴政的膜拜提升到了最高等级——试问,天下间门还有何人,能坐在咸阳宫掐指一算,便算出此黑石能燃烧?还能准确无误算出荒山之间门,有如此多煤矿?绝非人力所能为,唯神耳! 我大秦之君,乃是被天道选中,要亲手结束这乱世的天命君王! 正因这番前因后果,明赫才得到了这些从天而降的巨额善意值,足足有200多万呢,发达了!他高兴得急忙跑去商城兑换种子,结果一看——我趣,表脸商城又全线小幅涨价了! 系统当机立断地劝他,立刻把善意值全兑换成高产抗倒伏的春小麦种子,以免夜长梦多! 明赫本想兑换今年就能播种的冬小麦种子,可系统告诉他,即便商城里的种子来自科技远超二十一世纪的黑科技时代,这些种子能在抗病高产留种等方面有非常卓越的表现,但科技只能改良种子本身,却无法操纵植物生长过程中的温度。 眼下已是农历十一月,北方寒冷的气温并不适合小麦出苗,如果硬要兑换成冬小麦种子,产量至少会减少至四成左右。 明赫一听,立马乖乖兑换了240斤系统推荐的春小麦种子,是的,黑心商城的小麦种子,已经涨价到1万善意值1斤了! 明赫又把这个月的十次抽奖机会用掉了五次,终于抽到梦寐以求的榨油机...制造方法,是的,仅仅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如何制造榨油机的工具书,这就是所谓欧皇气运?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因刷题而变得博学的系统告诉他,这种榨油机不是汉朝那种费时费力的撞杆式,而是商业发达的宋朝时期的卧式楔子榨油机,在省力和出油率方面都算古代榨油机的佼佼者了,这才让明赫焦虑的心情好受了几分,他相信五黑一定能造出来。 说起来,这商城物品也实在神奇,比如书本上的汉字,他看在眼里明明是熟悉的简体字,但五黑等人看在眼里,却成了他们熟悉的秦篆,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明赫是不会花时间门烦恼这种问题的:因为,他能来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本身就够神奇的。 同时,作为工具书的赠品,他还得到一本薄薄的榨油操作手册和一大袋菠菜种子。 翻看操作手册时才惊喜想起来,自己竟忘了黄豆也可以榨油!不过,眼下菽是老百姓的主粮之一,等大伙能痛痛快快吃上白米饭和白米面之时,他一定要让大家也能吃上大豆油! 至于菠菜种子,系统看过说明书后告诉他,菠菜耐寒,在零下七八度都能存活,现在就可以浸泡播种啦! 更让他没想到的好消息是,秦国若是换个时间门挖煤,潜伏在咸阳的六国探子定会闻风而动,跑去持续跟踪观察,偏偏前些时日,先是六国合伙给秦国送了个灾星,再是桓猗放出“秦人撤军是为挖金矿”之言,接着嬴政下诏时故意含糊道“凡挖50石金者奖励1石”,让探子们顺着这思路看走了眼。 探子们先前见无数秦人扛着铁铲从咸阳出发,急忙四处打听情况,又跟着大队伍跑到半路,见他们确实是往山间门赶路,索性便不再跟了,皆悄悄折返写信禀告本国君王:赵国灾星确已吞噬秦国气运,秦人倾巢而动上山寻金,秦王与秦人皆疯,秦亡指日可待! 数十万人荒废劳作,上山找金矿,岂非已疯? 正因如此,接到密报的六国君主才愈发相信,灾星一事成效甚好,秦国确乎已陷入失序的疯狂前奏之中。 ... 当昌平君坐在前往邯郸的马车上,再一次想起昨日听见的嬴政下令“挖50石金、奖1石”之事,身姿优雅地靠在华丽软垫上,嗤笑嬴政被灾星克到失心疯之时,韩非的马车已缓缓来到咸阳城门。 如今的韩非并非韩使,已无通关符传可直接进城,原想找守城士卒通融一番,请对方找人前去替自己传报。 哪知他前脚刚踏出马车,守城的几名士卒就惊喜上前拜道,“韩子先生总算来了!请快快入城!” 韩非诧异不已,正要开口,惊夫却对自家公子先前在新郑城门,因口疾被姬槐嘲笑一事耿耿于怀,忙抢先满脸堆笑问道,“小兄,敢问吾等此番,为何无须符传..” 士卒正在吩咐同袍速去禀报此事,待交代清楚,这才笑着大声道,“我家王上有令,无论韩子先生何时来咸阳,皆可随意入城!” 韩非闻言顿时眼眶一红,只觉冰凉的心间门霎时涌入丝丝暖流,脑海中不禁浮现那日咸阳宫一别,嬴政殷殷切切承诺“我秦国咸阳城的大门,随时为先生而开”的画面,秦王待吾,言出必行也! 惊夫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可诸位如何分辨何人是我家公子?如此一来,岂非引来贼人浑水摸鱼?” 韩非忙点点头,惊夫所言极是,若因自己之故引发咸阳治安之弊病,实在让他于心不安。 方才开口的士卒闻言,乐呵呵从衣襟间门掏出一张帛布,小心翼翼展开递给他,笑道,“此乃我家王上亲手所画,吾等日日瞻仰熟记,岂敢记不清先生之样貌,让贼人钻了空子?” 韩非忙含笑致谢,待接过惊夫传给他看的画像,心头愈发感动——秦王乃堂堂当世雄主,想招揽何等人才招不到?我韩非于秦国并无尺寸之功,他竟会躬身为我周全这等小事...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 告别士卒后,惊夫驾着马车往咸阳宫慢慢驶去,心中暗暗为韩非高兴不已,他喜滋滋打量着比上回更干净整洁的咸阳城,扭头大大咧咧朝车厢喊道,“公子,小人上回并未说错吧?秦王这人还怪好的咧,比韩王好上一万头骡子!” 韩非揉了揉眉心,撩开竹帘道,“何来..的一..万头骡子?” 惊夫嘿嘿笑道,“小人的意思是,韩王连一头骡子都不值!” 韩非慢慢放回竹帘,摸了摸身边的布袋,里面装着韩母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残骸,目光渐渐冰冷起来。 待马车行至咸阳宫前,韩非再次踏上脚下的秦宫土地,感受这道旁的枯草寒香,看向青墙黑檐下的年轻秦卫之时,心境却与上回迥然不同。 母亲,您勿再思乡,待儿追随秦王平定六合四海之日,韩国之地也就成了秦国之邑,此处,便成了你我之故乡。 正在他感慨后举步缓缓走向宫门,打算托侍卫代为通传之时,只见宫门再次缓缓打开,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蒙恬抱着明赫急急走来。 而那位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年轻君王,正衣袂翻飞走在最前方,他疾步上前,一把扶起上前欲拜的韩非,笑得真心实意的欢喜,“先生果然回来了,寡人已盼先生多时!” 明赫急忙跟系统道,“统子,快用剩下的善意值,帮我多买几瓶‘金玉良言”投喂韩非,别破坏我父王在他心中的形象!” 系统忙道,“好嘞宿主,马上就好。” 韩非缓缓抬首,深深望向眼前风姿伟毅的君王,多日未曾落下的热泪,终在这一刻簌簌而下,“秦王,韩非确实回来了!今日吾已至穷途末路,恳请秦王收留!” 话音一落,他心中骤然一惊,我之口疾... 原来,秦王那日并未骗我,咸阳宫果然于诸侯之中独占龙气啊! 嬴政慢慢扶着韩非起身,郑重道,“今日能邀先生为寡人肱股之臣,实乃大秦之幸。寡人欲揽八荒入怀,又欲加威于海内,明德于天下,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韩非看着君王明亮的眼睛,同样郑重道,“韩非愿尽平生所能,以法度为箭,助秦王澄清宇内,安定四海,以得天下太平!”, 29第 29 章 君臣之约 第29章 待几人回到章台宫后, 嬴政听完他回韩后的诸番遭遇,唏嘘不已,当即下令赠韩非一套咸阳府邸并良田数亩, 又命奉常即刻命巫师寻一处风水宝穴,以将韩母之遗骸入土为安,引得韩非更觉感激万分。 世间何谓雪中送炭?正如秦王这般是也! 如今韩非入秦,嬴政本想委他以高官重任,奈何刚开口提起此事,便被韩非义正严词推辞了, 他道, “王上今日肯收留韩非, 实乃您之仁德,是臣之荣幸!可臣一于大秦社稷无半分功劳,二于朝政之事无实操经验, 岂敢初来乍到便忝居高位?臣此番在路上已想好,愿先前往秦地郡县学习秦吏之道, 请王上允准!” 嬴政负手笑道,“自古人往高处走,世间官员皆以进朝为官为目标, 以先生之大才,何故这般反其道而行之?” 韩非抬起头来看向君王, 神色凝重,“王上有所不知,臣在韩国数年间, 所入耳之秦国传言,竟无一句夸赞之词,朝堂市井之间, 人人皆称秦法严酷无情,秦君残暴无道,是以,秦虽强大,世人却并不向往!也正因此传言,臣先前才会对王上产生诸多误解。如此一来,纵是秦国来日征服列国,亦难征服列国旧民之心!” 嬴政眸中有微光闪过,“如此说来,依先生之意,该当何解?” 韩非起身,郑重深深揖拜,“请王上恕臣僭越!臣此番欲前往郡县,亦是想体察秦国之基层民情,若秦法之严苛果与传言相同,臣便会上书,劝王上..变法!”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猛然一颤,变法?! 明赫也奇怪地扭着小脑袋看向韩非,“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韩非不是应该很赞同商鞅之法吗?” 嬴政慢慢收起面上的笑容,目光沉沉看向韩非,“听先生言下之意,是嫌我秦法过于严苛?这般说来,倒与先生《五蠹》诸书之言截然不同。我大秦,正因世代奉行商君之法而强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骤然深沉起来,“汝岂可在我大秦朝堂之上,妄言变我秦法之胡言乱语!” 韩非却面无惧色,直直对上嬴政锐利的目光,再深拜道,“请王上息怒,暂听韩非深思之言!当年之秦国乃边陲贫寒之小国,出则无大将,入则无贤相,正因如此,献公才会亲征河西以致中箭身亡,当此之时,秦之南面有强楚,北面有强魏与强齐,西面还有义渠虎视眈眈,实乃国弱民穷之危境也!若无孝公一纸求贤令引来商君入秦,君臣二人携手同心变法,则秦之基业,早被兴起变法之列国吞并一空!” 蒙恬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你韩非既知我大秦之强,正是强于商君之法,那么,你究竟又是存了何等龌龊心思,要劝王上变法? 韩非继续侃侃而谈道,“及至惠文王继位,秦国虽已收复河西之地,却仍在西垂边地打转,若废弃商君之法,则东出之计永无实现之日!故而,惠文王杀商君而留商君之法,列代秦军坚守商君之法,皆因,宽政无以救急世之国与民也。” 嬴政点点头,“正是如此,列国变法皆半途而废,唯我秦国代代君王,将商君之法奉为圭臬,才有今日大秦之强!” 明赫皱着小脸发愁地看向嬴政,“唉,我父王果然是商鞅的忠实粉丝,愁死我了,我得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他转变思想,灭了六国后可要想办法休养生息了...” 哪知韩非话锋一转,又道,“可世间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之秦国,农耕乃诸国之中最富之国,兵士亦诸国之间最强之国,早非当年之贫国弱国!如今国已富强,民却贫穷,岂可再以商君之‘强国弱民’之法而治之?” “再者,王上既欲一统天下,那么韩非想问:待天下安定后,您又当如何?若再以商君之道而治天下,秦人尚且能忍,但六国之民定忍无可忍!届时,秦国以数代之积累而打下的万里江山,恐怕很快会覆灭于六国万民之手...” 嬴政自知晓秦国命运的预示后,早有变法之意,但他本以为,要说服韩非在坚持律法公平的基础上,改变商鞅定下的严苛律法,恐怕要找机会徐徐图之,哪知韩非今日一来,便主动提起此事! 若说,方才他还对韩非观念的突然转变、存有几分试探犹疑之心,那么此刻他只剩下震惊和欣喜——这般坚持因时因利而合于制宜的韩非,这般不畏惹怒君王而执拗于道的韩非,才是他心中的当世法家第一人! 蒙恬却怒不可遏,他对秦国忠心耿耿,哪听得进半点这等不啻于诅咒的言论?顿时失了往日的理智,忍不住暴喝一声,“韩非大胆!我王数番以上卿之礼待你,你竟为韩国之利不惜危言耸听,以诱我王摒弃商君之道,好毒的计策!” 明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身子一抖,又急忙探着脑袋期待地看向嬴政,暗道,“父王,韩非这话很有道理啊,您快听听,千万别把他赶走啊...不是,啊,我怎么离父王越来越远了!蒙恬你疯了吗,父王快救救我!” 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将蒙恬举到半空的明赫抱下来,柔声安抚了小崽一番,又沉声斥道,“蒙恬,你这是在作甚?” 蒙恬早已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王上请恕罪!臣...臣方才一时激动,错把九公子当随身配剑了...” 王上,臣虽然忘了殿中不可配剑,可臣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明赫吓得更加紧紧地抱住父王,你把我当成配剑了?下一秒,就想把我扯成两半拔出来么...好可怕,珍爱生命,远离蒙恬! 嬴政转头看了一眼韩非,假意感叹道,“寡人昔日读先生之书,每每猜想,若商君在世,必将先生引为知音...未料,昔日韩国之韩非,与今日秦国之韩非,秉持的法家之道却截然不同,请先生先行回府歇息吧。” 孰料,韩非却上前一步,“王上,既然您开口问了,今日便是蒙内史当真要拔剑杀了臣,臣亦非说不可!” 蒙恬警惕按向腰间并不存在的剑,“韩非,你还不速速出宫?休得再妖言惑众!” 韩非却朝影响噗通跪下,坚持道,“王上,臣坚持的法家之道,乃是健全律法制度、以法度治国教民之道。而昔年,臣于韩国数十年间所著之书,皆是有感于韩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之现状,如此君纲不振、国家贫弱之朝堂,自当以商君之酷法权术整顿一新..” “可秦国今日之朝堂,君王睿智、朝政清明、国家强盛,若臣再用振兴韩国之旧法、施加于秦国朝堂之上,便是对王上恩将仇报之举,非愚则诬!故而,世异则事必异,请王上允许臣前往郡县亲探亲为,臣定于数年间,为大秦找出一条新的合时合世之道!” 明赫听得眼泪都快出来,韩非对不起,我以前误会你了,你真棒!这么会说就赶紧多说点吧,快把我家大大说服。 蒙恬却急得不行,也跟着噗通跪下,恳求道,“王上,此番韩非被韩王驱逐定是他们设下的苦肉计!目的便是利用您对韩非的敬重和信任,来毁我大秦社稷,请王上明鉴呐!” 韩非怒目而视,“蒙内史,我韩非虽不才,此生却行得端坐得直,岂是那般卑劣小人!” 嬴政看着眼下还不足二十岁的蒙恬,眼前却浮现神画之中,自扶苏死后,一夜便白了鬓角、胡子拉渣在狱中被逼死的蒙恬,心中感慨万分。 他虽不知,那时的大秦若能得韩非,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但他知道,今日自己能得韩非入朝,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当年孝公变祖宗之法,尚且招致朝中轩然大波,国内反对之声如沧渊迭起,来日若要变商君之法,满朝因商君之法而获利的公卿大臣,又有几人会支持自己? 甚至,他敢笃定,到时连李斯亦会站出来反对——除非自己向他承诺,大秦虽欲变商君之酷法,但李斯的地位并不会因此而被儒生取代。因为朝廷依然会坚持以法家之律法、而非儒家之虚无缥缈的道德感来治国,此次变法,只是将严刑酷法,改为让利于百姓生存之法罢了。 眼下,这一个新的征程,能有韩非这般无藏私之心的大才与寡人并肩作战,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蒙恬,韩子乃寡人于当世大才之中,最为敬仰之人,汝休得无礼!往后,你若再失了分寸,这内史便换蒙毅来做吧!” 蒙恬委屈抬首道,“王上...” 臣是怕韩非害了我大秦啊,您莫要嫌弃臣呀! 嬴政抱着明赫来到韩非身前,俯身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诚挚道,“寡人此番倒是记起,早在《五蠹》之中,先生便写下‘宋人有耕田者,因释其耒而守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之言,先生‘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之道从未变过,这便是善弈者谋于势也!是寡人误会先生了,快快请起!”(1) “至于郡县之事,寡人倒与先生想法不同,盖因寡人知晓,商君之法放在眼下,却是有些苛待庶民了,先生倒不必耗时耗力再去亲探此事...” 韩非急得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嬴政又道,“不过寡人近日新得魏国一城,先生可愿前去此地,以数年之时试行新法,看看那魏国百姓,究竟如何才肯死心塌地当我秦民?若此法可行,待寡人一扫六合之日,便在天下推行先生之新法。” 韩非心中一震,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秦王不但接受了自己变法的建议,而且想让我即刻着手筹划新法! 他这才激动地搭着君王的手缓缓起身,郑而重之道,“多谢王上信任!臣必孜孜为大秦寻太平治世之道,韩非此生绝不负君!” 嬴政用力握紧他的手,“寡人此生,亦绝不负先生!” 他当场命蒙恬拟诏,任命韩非为新设的阳武郡郡守,将新制的秦吏印玺和魏国旧印玺交给对方后,殷殷叮嘱韩非暂且将新法之事保密,又召来侍卫护送韩非前往、早就按公卿规格备好的府邸。 蒙恬见此事这般快就敲定,原本心情十分沉重,若果真变了商君之法,我大秦将来岂非会步魏赵之后尘?王上近日行事,愈发让人看不清了... 不过他这人向来不爱钻牛角尖,很快便转念一想:近日秦国诸多喜事,皆非人力所为,我大秦之王是天上仙人都肯出手襄助的明君,又岂会被韩非骗到?再者,我不过一介武夫愚人,岂敢随意置喙王上的主张?想来,王上如此决策,定有他的考量! 这样一来,他对韩非和变法一事的不满倒很快消散了,因为他无比信任嬴政的决断力。 嬴政无意就此事过多叮嘱他,亦是出于信任——蒙恬此人心性正直而不喜搬弄是非,若无自己的命令,是绝不会将新法一事泄露出去的。 而毫不知内情的明赫此时正撒开小短腿,兴奋地在嬴政怀中蹦个不停,“好耶,果然得韩非出马劝父王才有用,只要让老百姓获益的新法出来,秦国统一后就能长久得天下民心了!韩非子,你即将改变秦朝的历史走向啊,你的功劳配享太庙啊!” 为了犒赏韩非给秦国立下的大功,他让系统从自己剩下的4000多善意值里,拿出2000给韩非兑换了永久性“金玉良言”,这样他去任职才不会因为口疾被嘲笑嘛。 嬴政却含笑看着怀中幼崽天真的笑容,为他理了理襁褓,又摸了摸明赫的小脸,暗道,“寡人若非借着你这小崽之心声、得以窥见秦国之天机,又岂会想着要变法安民?吾儿明赫,才是我大秦最大的功臣。” ... 几日后,待韩非安置好母亲遗骸牌位之事,便带着朝中安排前去协助收城顺便驻扎的守备队,在清晨踏上了前往阳武郡的路途。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前来送别的李斯却困惑不已。 他暗忖,当日自己因谏书而得王上重用之时,直接被提拔为九卿之廷尉,而以王上对韩非的重视,事情本应是这般进展的——君王先不动声色将隗状的爵位升上一级,隗状接到暗示,必定会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之事,如此顺水推舟,韩非便能坐上左丞相之位。 自古以来,为官者皆以接近权力中枢为毕生之梦想,而一国权利中枢之所在,便是君王。离君王越近者,其君恩则越浓,前途与权势则越不可估量。 这便是神画之中,赵高那厮以中车府令之低位、而胁迫他左丞相之高位背叛君王的缘由。 在秦国寻常郡县之中,爵位列于八级公乘者,已算得上是当地极其显贵之人,堪称凤毛麟角。然而放到咸阳城中一比,便是九级的五大夫,亦遍地都是! 一个郡县之三品长官,放在咸阳简直不值一提,为何韩非竟只得了这官职? 他暗中试探了好几回,韩非屡以“吾不敢初来乍便忝居高位”解释,一时倒让他有些分不清,此事究竟是王上别有深意的安排,还是韩非这榆木疙瘩犯犟执意求来的。 李斯摇摇头抛开疑团,罢了,眼下也没心思再细想此事,便转身上了身后的马车,吩咐道,“速速回城!” 如今武将前往各处监管采煤,朝中暂时只有文官顶着,旱厕虽已落地,军营马粪施肥一事亦有其他大臣负责,但他仍是很忙的——咸阳城中的几处煤场,五黑一人监管不过来,蒙武虽前往南郡负责挖煤大军,其子蒙毅却也在咸阳负责一处煤场,王上亦钦定他和长子李由负责一处煤场之统计回收监管事宜。 是以,他每日忙完官署之事,便要立刻赶往煤场连轴转,今日前来为韩非送行,还是特意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天不亮便起身的,此番正急着赶回官署。 虽然如此一来,要比往日更繁忙数倍,但李斯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干劲——自己以文臣之身,能与蒙氏等武将族人有幸共同负责此等机要大事,正代表着王上对他父子忠心的认可和褒奖,岂能辜负君恩! 哪知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听身后隐约有人在大喊,“廷尉大人!廷尉大人!请等等小人呐...” 李斯掀起车帘一角望去,遥遥有一辆无顶骡车扬尘而来,他认出这似是自己府中之车,便令御者停下马车等待。 待那骡车在黄土中渐渐驶近,他登时眼睛一亮,驾车之人,乃是自己安排值守土豆的家臣! 他极力压住心中的激动,探头问道,“何事这般惊慌?” 家臣胡乱抬袖擦了脸上的黄土尘埃,咧嘴笑道,“禀大人的话,方才,小人见那地果的茎叶之间已开出紫白小花,便遵大人的吩咐前去官署找您,但侍卫说您出城了,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李斯闻言不由抚掌大笑,“好!当真开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急切道,“御夫,速速调头回府!”, 30第 30 章 有刺客! 待御夫“吁”的一声扯紧缰绳, 马车缓缓再廷尉府门前停下,李斯便如狡兔一般风驰电掣冲了进去,看得身后御夫目瞪口呆——大人素日...不是最讲究君子仪容端庄的吗? 却不知, 李斯眼下哪还顾得了这个?他此刻早已蹲在书房外的花囿处, 小心翼翼地挨个抚着土豆茎叶间、还沾着露珠的紫白花骨朵, 清癯的脸上满是欢喜笑容。 亩产十钟的宝贵土豆终于开花了!这意味着,短则一月, 多则月半, 他就能亲手为大秦培育出第一批土豆种,是何其之荣耀! 他依依不舍抚摸了土豆花许多, 这才挽起宽袖, 一边念叨着“快快为老夫将崽子养胖些”,一边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吩咐,飞快掐起土豆花来。 王上当日叮嘱过,土豆一旦开花,便意味着地下的果子进入了快速膨大生长期,需要从土地中吸取大量养分。 而花朵则会在此期间,拼命与地下的果实争夺养分,最后结出植株之上的浆果——花结出的浆果越多,土豆的产量便越低。 若掐去土豆花,便足足能多出两成的产量, 让他如何能不急着赶回来掐花? 也是他运气好,今年咸阳至今未下雪,暖阳颇多,若遇上阴雨绵绵飘雪的天气,免不得还要再耽误些时日,因为晴日掐花方能让茎叶间的伤口快速愈合, 最大程度保障植株的健□□长。 如今阖府皆知,这囿中之地果是家主的心头肉,他每在此处柔情蜜意干活时,家臣们只能站在一丈外远观——夫人多次趁家主上值悄悄来此处蹲守,却未曾守到过半个化形的精怪美人,最后,众人不得不相信,家主恐是得了一种依恋地果的怪病。 李斯盯着掐下的土豆花感慨,果然是来自仙界之果,连花都这般娇艳多姿,急忙吩咐人拿一半去送给夫人后,又拿起一旁的铁铲,开始第三次培土——王上说过,土豆喜欢疏松的土质,多次培土不但能提高产量,还能预防有毒的青绿皮果形成。 待他命人将早前在家中沤好的肥提来,认真追了一遍肥后,终于恋恋不舍洗手更衣,找来一块帛布捧着剩下的土豆花,兴冲冲赶往章台宫。 哪知行至半道,便遇到浩浩荡荡的君王出行卫尉队,他急忙命御者停车,捧着土豆花朝蒙恬打招呼,蒙恬疾步回禀后,将他带至金车前。 李斯站在车旁,喜滋滋道,“回禀王上,您交给臣的土豆开花了!” 说着,便双手举着帛布递至车窗前。 蒙恬忙接来递给车内的君王,嬴政接过细细打量这美丽的花朵,亦是十分喜悦。 世间作物大多先开花后结果,当日明赫所扮的老神仙”将土豆交给他时,亦叮嘱此物会在开花之时、快速在地底之下结果,他原本有些隐隐担心,此仙界神物来到大秦的土地上,是否会因水土不服而不开花?今日看来,真乃丰收之兆也! 君臣二人交谈几句后,李斯便匆匆赶往官署忙公务,而嬴政则抱着明赫前往郊区农田——他没想到,如今连番遭受打击的扶苏,竟未回到丧母之时的郁郁寡欢之中,反而将满腔失望,转化成了刻苦念书习武的动力。 是以,眼下扶苏还未完成今日的课业,带孩子的任务便落在了君王身上——他近日忙于政务,方才在明赫的嘀咕中乍然惊觉,小家伙这是...想出宫看油菜?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难怪小崽惦记着油菜,人家前几日才刚赠给自己一份“卧式楔子榨油机”制作书,这是在盼着油菜丰收呢! 是以,下朝后,他特意带小崽往郊区走一趟。 这回,治粟内史倒是跟着车队一道来的,待君王抱着襁褓下车后,他急忙跟上去,边走边解释道, “王上,欸,先前由于肥料不足,这油菜播种之时基肥便不够肥沃,加之臣又不懂其习性,以为长得够高便能收获颇丰,故而才出现您上回看到的细杆,实在是臣的失职...但王上请看,臣先前见腊月将至,便命人又以马粪混杂沤肥,为它认真追了一遍重肥,如今,其杆果然粗壮了许多,再者,粪肥亦能为油菜提供抽薹开花期之养分,还可助它保温防冻...” 寒风中,身姿挺拔的嬴政边听边点头,将大氅轻轻覆了一半在襁褓之上,慢慢举步朝油菜田走去,待看清田中油菜,面上顿露惊诧:治粟内史所言不虚,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其茎杆竟已粗壮一倍不止,高度竟足达三四尺! 他怀中的明赫也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看了半天,待确认眼前的油菜杆,跟前世在外婆家见过的杆差不多粗细,这才松了一口气。 治粟内史又带他来到靠近山坳的一处地势,指着另一片整齐划一的光秃秃农田,恭声道,“王上请看,前几日您给的菠菜种子,臣已命人浸泡后撒了下去,如今田地皆用马粪与沤肥先施过的,此物定能丰产,待留种再广泛播撒,我大秦便多了一样菜蔬...” 说话间,他看向嬴政的双眼之中,满是仰慕之情:我大秦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幸得仙女垂青的伟岸君王,得赠如此多仙界宝物! 嬴政颔首叮嘱道,“待留种之时,切莫混淆分辨雌雄植株之法。” 治粟内史忙道,“王上放心,臣已熟记于心!” 若换了其他诸国之君王,倒不见得有耐心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农事,但秦国的君王不一样。 在秦孝公之前,有数名秦君曾亲自上阵战死沙场;从秦孝公开始变法后,历代秦君便格外重视农耕。 秦律之中明确规定,全国各地必须按亩、定期向朝廷汇报当地农业情况:何种作物种了多少面积,耗费多少肥料,庄稼长势如何,可有遇到旱涝蝗灾... 所以,这些在列国君王看来污秽不堪的田间地头之事,却是嬴政日常的工作内容之一。 明赫见油菜长势喜人,只觉前些日子的担心顿时一扫而空,他高兴地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在心中大声唱起歌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土豆开花油菜长大了,我的菠菜也下地了!我家大大,马上能享受丰收的喜悦啦...” 秦之惠文王与昭襄王,皆是极喜爱音律乐器之人,嬴政亦遗传了这份雅好,秦宫之中,甚至设有派赴采集各地歌谣的乐府。故而,此刻他听明赫用稚嫩的童音唱着这两句,倒觉得颇有几分陌生的活泼野趣。(1) 哪知,越听越觉得有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免有些失望:仙界之乐,确与人间之乐大不相同。 他不知道的是,系统正在明赫脑中苦苦哀求,“宿主,咱别唱了好吗?你已经从‘千里之外’,跑调跑到‘山路十八弯’去了...” 明赫却惊讶道,“可是我明明在唱‘好日子’呢!不信你听...” 说着,又开始深情地在心头唱起来,“嘿,我们马上能带百姓过好日子...” 系统只觉得这诡异的咆哮唱腔,让它的脑电波都震荡了起来,它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突然眼前一亮,“对了宿主,你想看看自己帅气的鸿钧老祖照片吗?前几天我帮你偷拍的哦,这几天事有点多,就忘了给你...” 话音未落,鬼哭狼嚎的歌声顿时停了下来,明赫欣喜道,“好呀,是我和大大的合照吗?快给我看看!” 一秒后,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张合照:身穿玄衣宽袍的秦始皇是如此的丰神俊朗,而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黑白垃圾抹布长袍、一只细竹竿手提着扫把、一只眼睛大如拳头另一只眼睛小如指甲盖、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他乍然被吓了一大跳,震惊道,“什么,我来的这个时空竟然是有鬼的?统子,你怎么不早提醒一下我啊,快帮我兑换点驱鬼符文,我要塞到大大身上...” 系统疑惑道,“不是啊宿主,那个人不是鬼啊,就是帅帅的鸿钧老祖,也就是你的造梦里的样子啊!虽然我画功不太好,不过上回宿主你提醒后,我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审美,其实你这样也很帅哦...” 明赫顿觉脑中一片空白,这鬼样...鸿钧老祖?这就是我在始皇大大面前的神仙形象?这仅仅叫画功不算好吗?不,这简直是鬼画符!! 随着一阵“啊啊啊啊”的心声骤然在耳中响起,嬴政怀中的幼崽突然扑在他肩头,“哇”地一声伤心大哭起来。 嬴政急忙将襁褓裹紧一些,抚了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明赫这是怎么了?” 其实无人知晓,在秦国这段时间,是明赫前世今生过得最为安稳的日子,也是第一回体验到父爱的幸福日子,而眼前的父亲,还是他最仰慕的千古一帝秦始皇! 所以,很多时候他在嬴政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忘记前世大学生的身份,而无比投入地当秦始皇家的幼崽,连系统都时常吐槽他太幼稚,但他却不以为耻,反而甘之如饴。 可现在,他想到自己屡屡在最想留下好形象的大大面前、以那般丑陋恐怖的形象,像跳梁小丑一样上蹦下跳装神弄鬼那么久,实在感觉太丢人,太羞耻!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悲从心来,索性把心头的无措借着这具婴儿之身哭着发泄出来,反正他这辈子只是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啊,婴儿偶尔嚎哭几声也是无人指责的… 嬴政静静等了一瞬,却没听到他的心声,心头渐感不妙起来,往常自己只要跟小崽讲话,他一定会在心头欢快回答,眼下之情况从未发生过。 再者,方才小崽还在欢乐唱曲,究竟是何事,让他这般反常? 系统急忙问道,“宿主你这是怎么了嘛?是被寒风冻到了吗?这田野上的风本就够冷了,旁边那山上还有大风吹来...要不要给你兑换一份抗冻保暖剂啊?” 明赫一听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不,我的心被你冻伤了... 治粟内史在一旁手足无措,忙劝道,“王上,山间风大,想必九公子被冻得有些不适,您快带他回宫吧!” 嬴政颔首,疾步抱着明赫朝马车走去,治粟内史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岂知几人刚离开几步,便听身后一声“轰”的巨响传来。 嬴政猛地顿下脚步,全身肌肉紧绷之下,本能地一手迅速抽剑转身,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停止了哭泣,一脸茫然。 而此时,站在一丈外的蒙恬已带着卫尉军冲上来,一队拔剑将君王与治粟内史团团护住,另一队则大喊着“有刺客”朝一侧的山上追去。 原来,方才君臣二人所站之处,竟从天而降一块足有数尺大小的巨石! 若二人再晚数息之间离开,则后果不敢想象! 治粟内史思及此,顿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连双腿都有些忍不住打颤。 这时,许多农人听见声响,亦举着挑粪用的扁担从田间奔来,追着卫尉的步伐朝山上跑去。 他们这般积极追捕刺客,一是有心报答为农田提供免费马粪的君王,二则,在秦法之中,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必尽的法定义务。 自商鞅变法后,秦国便禁止乡民私斗,而鼓励众人积极公战,见义勇为亦算在公战之列。 按照律法,秦国虽对杀人越货的盗贼处罚极严,但也规定了路人的义务:若有人在道路上抢劫或是行凶,道旁百步以内的秦人,不及时上前出手相助,将会“赀二甲”。(1) 赀是以财务自赎其罪之意,在秦律中通常会出现“赀甲”或“赀盾”的惩罚,而盔甲远比盾要贵,一副盔甲通常要花上千钱购置。 这意味着,拒绝见义勇为在秦国是重罪,要向官府缴纳两千多钱的罚金。 既然有罚,自然也有赏,若见义勇为者抓住一名杀人或抢劫的盗匪,便能从官府得到三千多钱赏金。 而若盗匪是五人以上团伙作案,抓捕者的赏金将翻倍至八千多钱——堪称一笔十分丰厚的报酬。 当然,此乃商鞅当年为整顿秦人私斗之风、稳定秦国境内治安,所立下的法规,朝廷高额赏金之下,打击的犯罪对象主要是秦国人。 如此一来,若罪犯是六国之人,则无论人数与死活,皆只赏一千钱出头。 是以,在见义勇为和连坐法的双重施压下,秦人成了最遵纪守法的良民,秦国成了治安最好的国家。纵便后来发生在秦国的历史著名刺杀事件,谋划者和行动者亦皆是六国之人。 明赫看着在嬴政的吩咐下,两名卫尉合力挪开巨石、露出被砸出来的大深坑,又想到史书上三番五次经历的刺杀案,不由感到一阵后怕,立刻紧紧搂住嬴政,闻着他身上的松木冷香,暗暗发誓,“有我赢明赫在,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父王!” 系统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声夸道,“宿主,原来你这十世福星转世之身,还自带预示危险的祥瑞之气啊,好厉害哦!” 嬴政目光沉沉,缓缓放回配剑,轻轻拍着明赫的后背安抚,暗道,怪不得小崽方才会突然大哭,原来,他预知到了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这才以哭,来提醒寡人尽快离开此处! 这是何等的赤子之心! 蒙恬命卫尉速速护送君王回到马车上,又命御者将马车赶至远离山体的一侧,这才立于车窗前,压低声音回禀道, “王上,臣方才抱石一试,此石竟有数百斤之重,此贼人既能将它从山上掷下,又能控制落地点与目标一致,可见他极擅弓弩之事,臂力过人,为免贼人再有埋伏,请王上允臣立刻护送您和九公子回宫!” 嬴政抬眼望了一瞬山上,点头沉声道,“传令下去,抓活的。” 蒙恬一惊,“喏!” 当君王回到章台宫数个时辰后,正抱着明赫收心敛神批阅奏章之时,蒙恬急急从殿外走来拜道,“禀王上,刺客已抓到!” 他看了一眼君王骤然停下的笔触,急忙飞快补充道,“经卫尉军仔细查看,那贼人虽无同党,但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原本眼看就要追上,又教他跑掉了...幸得农人熟悉山间荆棘小路,带他们抄近道才逮住贼人。” 嬴政心头倏然划过一丝警觉,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前些日子,似乎也在何处听过这句话... 他立刻放下手中毛笔,抱着明赫起身,沉吟道,“将刺客带来!再吩咐下去,参与追捕之人,除赏金外,再奖给他们每人两石煤!” 蒙恬忙喜道,“喏!”说着匆匆转身离去。 原本昏昏欲睡的明赫被蒙恬的声音惊醒,半眯着眼睛听他说完,不免猜测道,“那刺客能把一百多斤的石头扔下来,想来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大力士,是屠夫?不会是樊哙吧...不对,樊哙现在应该还没出生..” 嬴政暗暗记下他提到的名字,又迅速将近日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思忖着它们之间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蒙恬带着两名卫尉押着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进来。 嬴政抬眼冷然望去,却发现对方并非明赫猜测中的壮士,而是一个精瘦的黝黑少年。, 第 31 章 第31章 明赫也惊得瞪大了乌溜溜的圆眼睛,就这撑死十六七岁的小身板,他能抱得动百斤重的巨石,还能精准投掷到目标地点?别是抓错人了吧... 深知人不可貌相的嬴政却不这么认为,他深深打量着殿中被五花大绑却满脸桀骜不逊的少年,冷声道,“何人派汝行事?” 少年抬起头,硬朗的脸上很快浮起不屑的嘲讽,冷哼一声。 蒙恬怒不可遏,若照他的心思,当场就想将这胆敢谋害王上之逆贼杀掉,如何能忍这贼子当众藐视君王? 他疾步上前,一脚踢向对方右侧的膝盖后窝,喝道,“大胆狂贼,还不速速跪下回话!” 少年猝不及防被踢得朝前扑倒在地,很快挣扎着挺直上身,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站着的冷静君王,嚷道,“要杀便杀,废甚么话!” 明赫气咻咻瞪着他,暗道,“我趣,这中二病中毒不浅啊,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这样还挺威风的吧?敢来行刺我家大大,自己作死就算了,还要连累家人受罚,呸!” 蒙恬正想再上前给他几下子,被嬴政抬手制止了,只见君王抱着明赫慢慢踱步下殿,来到少年身前数丈停下。 少年昂首挑衅地看他一眼,便扭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作出拒不配合的强硬姿态。 哪知,他面前那矜贵的君王再度开口时,问的却是,“昌平君苦心隐忍数十载,所谋甚大,想必,他并不愿汝二番两次、行这般莽夫之举。你莫非以为,自己竟是在帮他?” 蒙恬心中一震,只觉心中疑团愈来愈大,刺客竟是昌平君派来的?那王上..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这样想着,他不动声色以防备姿态,走到君王左侧一丈之地站立,以防贼子偷袭君王。 少年闻言,猛地转头看向嬴政,怒气腾腾道,“是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我本想报恩,那日才会出手为他解决后患,哪知...” 下一秒,他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紧紧抿嘴了嘴唇,狠狠瞪了嬴政一眼,再不肯往下说什么。 嬴政却暗嗤,这少年人果然心无城府,倒让自己试探出来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朝那少年走近一步,沉声道,“那日行宫之中,你见寡人即将问出,与离夫人合谋之人是昌平君,这才情急之下将瓦当砸下,若寡人所料不差,你之目标并非胡亥,而是寡人!” 蒙恬眼中顿时射出尖锐的锋芒,直直对准殿中的少年,原来,他就是那日逃脱的凶手! 好哇,尔贼竟敢接二连二谋刺我王! 谁知那本不欲开口的少年却立刻破了功,露出得意的冷笑,嗤道,“啧!若是当日我想杀你,你这昏君,又岂能逃过我钟离眜手上的准头!” 明赫倏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暗道,“钟离眜?怎么会是他?!嚯,怪不得他能成项羽手下四大名将之一,原来年纪这么小力气就这么大了...咦,倒是可以把他留下来给大大立军功赎罪,他可是让刘邦从荥阳大败而 归的猛人…不对啊,史书上,他可没刺杀过始皇大大...” 嬴政不动声色再次暗暗打量自称“钟离眜”的少年,得出一个结论:项羽是何人他眼下还不知晓,但眼前这人,将会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 大秦接下来要攻打六国,来日还要北击匈奴与诸戎,朝中将帅之才远远不够。 思及此,他迅速收回心头欲斩杀眼前刺客的决定,看向对方道,“那你今日,为何又要杀寡人?” 钟离眜冷哼一声,“自是为了报恩!总之,此事与昌平君无关,我钟离眜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你便!” 他是新楚国人,祖上曾是南边干国的开国大将,可惜在数百年大诸侯吞并小诸侯的战争中,家族过往的显赫荣光,也随着干国被楚国吞并而渐渐败落,从此,钟离氏后裔便成了楚国伊芦乡一户寻常富户。(1) 钟离眜自幼在父亲的亲自教习下,学习弓弩刀剑等武学之法,他十二岁那年,双亲双双病故,宅田亦被乡里豪强联合官府夺走。 走投无路之下,他从家乡前往都城寿春城谋生,原想找个机会进军营发挥才能,哪知都城谋生艰难,半月过去耗光盘缠后,只得寻了个帮屠夫档子杀猪的活计,却因刀法太过精妙,引来城中顽劣纨绔少年结伴挑衅殴打,正寡不敌众即将被群殴致残之时,被前来寿春出使办差的昌平君看到,派出几名持剑侍卫将他救下,从此将他带回咸阳扮做府中杂役,实则时常命他出城四处传递消息。 昌平君出使魏国前,得知胡亥母子被贬去宜春行宫,便命他前去暗中监视。 岂料,当日他趴在屋顶偷听之时,愤然于胡亥卖母求荣、要出卖昌平君之举,便折断屋檐一角瓦当,当场将他砸死后迅速溜走,自认为帮昌平君除去一个后患,颇为自得。 哪知,昌平君从魏国归来获知此事,非但不嘉奖他,反倒怒骂他误了大事,不由分说命家臣把卖身契还他,将他逐出丞相府,并勒命立刻离开秦国。 他守在后院门口恳求半晌,却引来家臣们一顿棍棒乱打,这才彻底明白,昌平君是真的要赶走自己。 钟离眜倒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反之,他行事自有一番格外独特的逻辑——他想着,要在临走之前最后再做一件事,来报答对方当年的救命之恩,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他思来想去,觉得昌平君此番生气的原因,是自己那日不该杀胡亥,而该杀了秦王,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帮昌平君除去嬴政,这才每日躲在咸阳街头打听消息,终于等到今日秦王出行的好时机。 因他祖传的刀剑,二年前早被寿春城的贼人骗走,如今买不起铁刀铁剑,便设计想用巨石将对方砸死。 没想到,原本一切都谋算得刚刚好——偏偏秦王在最后关头走开了! 嬴政颔首道,“可此番你刺杀寡人失败,恩情未得报便要赴死,你当真甘心?你便不想再杀寡人一回?” 钟离眜却一脸莫名其妙,像看怪人一样瞪着他,粗声粗气道,“他虽救 了我,却对我并无再多恩情?[(,我杀你之计虽未成功,却因此身陷囹圄即将身死,我以性命还他救命之恩,你岂能说我恩情未报?我钟离眜下辈子自是不再欠他隔夜恩,既然无须再报恩,我为何又要再来杀你?没想到你这秦王,倒是个怪人!” 明赫目瞪口呆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暗暗惊叹着,“窝的天,这大哥的逻辑怎会如此清奇?怪不得他要突然搞个刺杀,原来是为了报恩...不过这样一来,我竟然突然有点理解,他后来为什么会一听完韩信的理由,就干脆利落地拔剑自杀、让韩信拿自己的人头去找刘邦请罪了,因为这大哥确实是个怪人...不过,我家大大接下来要收复六国,还得打多少场仗啊,良将多多益善,这人虽比不上韩信,但他上战场很能打、也是经过史书盖章认可的...” 嬴政摸了摸小崽可爱的小脑袋,暗道,如此说来,此人肯为报恩赴死,又肯为救友赴死,品行倒是磊落,他将“打仗更厉害的韩信”这名字记下,忽而笑道,“若你不必死呢?” 明赫顿时一喜,急忙仰头看向父亲俊朗的下巴,蒙恬却心中一跳,急忙劝道,“王上,此贼人按律当腰斩于市,夷二族...” 钟离眜不屑地朝蒙恬撇撇嘴,“我家祖宗十八代如今只剩我一人,要杀便杀,休再啰嗦!” 反正莫说秦国,便是放在楚国,弑君亦是必死之罪,他愿赌服输,压根不想奴颜屈膝求饶。 他又看向嬴政,慢慢答道,“自然是何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为何人卖命。” 嬴政点头,“如此说来,寡人此番若饶你不死...” 蒙恬面色大变正待再劝,却见钟离眜已瞬移跑到嬴政身前噗通跪下,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秦王若饶我性命,我钟离眜此生便愿为秦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人多谢秦王不杀之恩!” 此时,两名押解的卫尉正在茫然面面相觑,而方才捆绑对方的数条绳索,已尽数断于地上! 蒙恬心中大惊,急忙奔至他的身前挡住君王,做出蓄势待发的防御姿势——以此人之力,恐怕能开十石之弓,其臂力犹在自己之上,若是想于殿中行刺,幸好方才搜过他的身... 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了一跳,担心有诈,急忙让系统在商城用重金兑换一个真诚度测试剂,投在钟离昧身上,一看不由得暗暗惊呼,“好家伙,他真没撒谎,眼下对我父王的忠诚度竟然是最高值,100分!” 啧,这可真是个怪人呐! 嬴政听完这心声不由得心中大喜,抬手挥退卫尉后,转手将明赫递给蒙恬,亲自俯身将钟离眜扶起,笑道,“壮士快快请起,寡人早看出你乃当世勇士也!你既有此神力,又功夫了得,方才为何不挣脱绳索逃生?” 钟离眜这才起身,挠头笑了笑,“方才,若秦王一心想杀小人,小人便是挣得脱绳索,亦逃不出这弓弩刀剑密布的咸阳宫,与其被捅成窟窿,倒不如死个痛快。但此时,您已褪去杀我之心,小人方敢斗胆一试。” 说着 ,他又把自己的身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郑重深深一拜,“多谢秦王宽宏大量,小人愿为秦王做牛做马来将功折罪!” 他这话并非虚言,而是此刻真心实意地觉得秦王此人很不错——自己想杀他,他却要放了自己,这样的怪人,这样的好人,他此生只遇到这一个! 嬴政却暗赞道,此少年心思看似拙朴,却又在拙朴之间,暗含兵家因时因利而合之诡道,明赫所言不虚,此人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在军中磨练数年,来日至少可比肩桓猗。 想到这里,他朗声道,做牛做马倒不必了,不过,你除去一身神力与轻功,想必亦擅弓弩之事,不知,你可愿前往我大秦军营为士卒,为寡人上阵杀敌??” 钟离眜双眼倏地一亮,“军..营?我愿意!小人万分愿意当秦卒!” 如此一来,不但能圆自己的战场之梦,还有机会在秦国建功立业,重振家族荣耀,秦王真乃当世第一大善人也! 蒙恬急得差点要跺脚了,“王上啊...” 明赫却仰慕地歪头看着嬴政,“父王好聪明哦,他从钟离眜的武力值里,就能判断出他会是个厉害的将军!而且,他的胸怀是那么的宽广,能饶恕一个刺客,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父王更智慧的君王了...” 蒙恬只好奉命带钟离昧前往战场安置,章台宫其余宫人卫尉虽惊叹王上之宽宏,却无人敢因此而生出半丝谋逆之心——我们可没吃熊心豹子胆! ... 几日后,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悠悠而至,韩非却在风雪中坐着惊夫驾驭的马车,极速滚动着车轮碾碎风雪,日夜兼程抵达阳武郡。 城池交接事务比他设想中还要顺利,对方官员当日就将户籍、账簿、典籍等与民生相关的如数呈上,待一切核对无误后,带去的数百秦卒便取代离开的魏卒,作为当地常备军在阳武军营驻扎下来。 阳武在魏国本是一个县,如今嬴政出于为韩非的官阶考虑,才将它破格设为郡——着实是眼下秦国地盘最小的郡。 此地虽是魏王精挑细选出来的较贫瘠之地,却有济水、官渡水等河流经过,若非中原战乱不休饱受战争之害,又临邻黄河之北时常闹水灾,本该是水草丰茂的鱼米之地。 据说上古之时,仓颉便出生于此地,后来登临阳墟山与天神通灵,得窥白玉京之玄妙,便趁此机缘为人间造出文字,待他得长生之道升天之时,亦将肉身留于此地利乡之南,故而,此亦人杰地灵之地。(2) 显然,韩非也听过这个传闻,正与前来拜访的当地豪族,请教在当地招揽人才一事。 今日提着礼物来登门拜访之人,乃是户牖乡豪族张氏之族长张负,而他之所以第一个来找新郡守攀附交情,乃是因其游历在外的侄子张苍的缘故。 当年荀况于稷下学宫收徒讲学,其门下学子除了浮丘伯、陆贾、陈嚣等人,还有韩非与李斯,巧的是,张苍也是荀子的弟子,算起来是韩非的师弟。 正是因着这层缘由,张 氏才敢壮着胆子,代表如今焦虑观望的魏国阳武豪族来探探口风。 韩非对张苍赞不绝口,“张师弟不但极通音律文书,还对算筹之道颇有研究,堪称世间罕见呐!” 说着,他看向眼前虽白发苍苍却神采极其高大的张负,再次明晃晃暗示道,“若张师弟愿前来协助本郡,想必这阳武诸多旧事定能尽快理顺,此等治郡之功绩,必能换来我王亲自为张氏赐下的爵位。” 临行之前,王上交给他一份阳武煤矿地图,眼看接下来还有一堆需要细细筹算之事,朝中派来的郡丞尚未到位,他如今单枪匹马,急需算术极好的张苍来搭把手。 张负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韩非言下之意,便是...秦王愿意重用魏国旧民了? 须知魏国之法与秦国截然不同,便是先前张氏算有些底蕴,放在秦国的军功爵位面前,简直屁都不是,户牖乡豪门张氏,如今翻遍全族,找不出一个最低等级的公士! 在秦律面前,没有爵位的士伍,不过是最底层的平头百姓,当务之急,张氏继续投靠秦国换取爵位! 想到这里,张负暗暗叫苦不迭,他如何会不懂韩非的言下之意?可偏偏张苍此人向来随性肆意,莫说眼下不在郡中,便是此刻就坐在韩非面前,他亦不敢打包票料定张苍会欣然点头前来郡衙任职! 他发愁地思来想去,族中子弟除了张苍,再无佼佼之辈,若贸然将他们送来引韩非不满,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到前些日子遭到儿子激烈反对之事,那贫寒青年不卑不亢的模样,此刻再次浮现在眼前,他顿时心一横,张苍之事老夫不便擅自做主,但此事今日必须定下! 想到这里,他遂满脸堆笑道,“韩郡守,老朽眼下倒真有一名乡邻交口相赞的人才,正是家中女孙之未婚夫婿,此番想斗胆推荐给您。”! 第 32 章 第32章 听闻张氏除了张苍还有其他俊才,求贤若渴的韩非虽觉有几分惊喜,更多的,却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若换了旁的秦国官吏初来乍到,兴许只会将张氏视作寻常乡县豪强,但韩非身为韩国王族公子,却深谙这张氏一族的底细。 细说起来,这张氏的先祖,还是一位令他素来仰慕的春秋奇才。 当年,晋国末年四卿乱政之时,智氏一家独大,十分嚣张跋扈,他以赵襄子不割让土地给自己为由,联合韩氏与魏氏率军前来攻打,企图三家一同灭掉赵氏以分其土地。 当此危机之时,赵氏家臣张孟谈挺身献策,他先劝服赵襄子率人弃城,逃往城池坚固的晋阳防守,三年后,他又孤身深入敌营,利用韩魏两家忌惮智氏势大的心理,以巧舌如簧之辩才,成功说服他们倒戈与赵氏暗中结盟,三家联手击败智氏,这才有了韩赵魏三足鼎立的局面。(1) 而张孟谈之奇,却奇在他不居功自傲的清醒淡泊。待三家分晋大局已成,君主论功行赏之时,他却不顾赵襄子的百般挽留,以“世间从未有功高盖主而能善终的臣子,臣以为前事不忘实乃后事之师”为由,急流勇退辞去官职、退还封地,带着家人前往天龙山下负亲之丘耕种。 后来,因韩魏齐燕联军攻打赵国一事,赵王请张孟谈再次出山,其派妻子与三个儿子前往列国行离间之计,从此,张氏子孙便逐渐分散在韩魏齐诸国。(2) 有此多智之先祖,张氏子孙之中自然有惊才卓绝之人,除却定居魏国这一支的张苍才华惊人,定居于韩国五世为相的张氏,其长子张良亦有王佐之才。想来,张氏为家中女孙伐柯之时,亦会格外重视男方之才能。 想到这里,韩非赞道,“阳武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宝地,只张氏一族便人才济济,善!不知令孙婿是何方贤才,可否让本官前去拜访一番?” 说着,他看了看院外天色,今日雪已停,便从席间起身,竟有亲自前往之意。 张负慌忙受宠若惊地跟着起身,激动解释道,“吾孙婿名叫陈平,不过是一低微乡间农家子,岂敢让郡守大人您亲自屈尊降贵去见他?您请稍候片刻,吾这便回乡将他带来...” 韩非却上前搀扶着张负,慢慢往院外走去,吩咐一番惊夫后,又温和细细讲道,“吾常遗憾当年在稷下之时,与张师弟交游甚少,此番有幸来贵地任职,便从咸阳带了些贽礼,正好要去拜访一番族长...” 他眼下想要的贤才,可不仅仅是一个张氏孙婿,通才张苍他亦势在必得,这才拿出李斯当日对待自己的热乎劲来,誓要将张苍笼络入囊。 再者,韩非从前碍于口疾,并不擅与人交流争执,亦无实际为官做使的经验,先前才会屡屡被秦国君臣套路,但他毕竟长于宫中,早见识过人性之恶,又是聪慧之人,早年能将韩国朝堂之勾心斗角分析得鞭辟入里,如今归秦途中细细想了数日,自然很快就明悟官场之弯弯绕绕。 譬如, 他推测秦国此番虽得了阳武之地,但以六国坊间的恶名,眼下,自己这秦吏在魏国众人眼中,恐怕并非什么父母之官,而是吃人的秦国暴吏。 秦军虽强,如今随自己前往阳武做守备军的却不过数百人,若一个不慎与此地乡民发生冲突,必会酿成数万人大□□,届时岂不让秦王失望? 故而,他若想在此地有所作为,必须先笼络在当地势力根深蒂固、威望甚重的豪强大族,以利驱使对方为秦国效力,张氏,便是一个最合适的拉拢对象。 反过来,张负也因他的态度心花怒放不已,眼下阳武正值新旧政权交接之际,各乡豪族皆在虎视眈眈观望,而自家所在的户牖乡,虽是人口过万的富庶大乡,但似这般的大乡在阳武便有济阳、外黄等数十个,如今,哪家能早一步得到新统治者的青睐,哪家便有机会在郡中得到超然的隐形地位。 若换了旁的秦吏,张氏未必敢先来走这一遭,如今正因自家子侄师门之故,他才敢厚颜前来与秦吏套近乎,未料,新郡守韩非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视师门之谊。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疑能否劝服张苍,那么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张苍愿意与否,自己都会以族长身份命令他必须为家族利益,接住秦国抛来的示好! 不过,他暗暗又有些遗憾,按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那年轻人眼下虽落魄,却比张苍之外的其他族中子弟更有才华,若能得到自家以钱财声名扶持助他铺路,来日前途定不可限量,偏偏长子以“魏王从不喜任用低贱庶民”为由,劝他打消念头... 眼下,郡守要同去,他连派人先回去跟陈平通个口风都不能,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女孙与陈平的婚事先定下,唉,竖子不足与谋... 就这样,各怀心思的二人在表面和谐的氛围中,各乘一辆马车前往户牖乡。 当马车停在陈氏破败的茅屋门口时,听到动静的乡邻急忙纷纷出门张望。 倒也不怪他们八卦,这年头,坐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此地是户牖乡最穷的里闾,而陈氏的家境,便是放在此地亦算得上顶顶贫困之家——怎会有富贵老爷来他家?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悄悄指给家人看,“前一辆黑色马车似是张氏老爷家的...” 果然,待众人定睛一看,先下车的果真是本乡最有威望的豪族族长,一个个吓得急忙缩回门缝里——自家可租种着张氏农田,半点得罪不起他家族长! 张负此刻并无心管他们,他先躬身将韩非迎下车后,便急急亲自上前,朝安静的茅屋中气十足地喊道,“陈伯,陈平,尔等可在家?还不速速出来拜见郡守大人!” 乡人们一听更加害怕,他们虽不知郡守是个什么官,却知晓,能让张族长亲自恭敬领路带来的定是大官! 也不知陈家这究竟是惹上大事了,还是要发达了... 张负喊了半晌无人应答,家仆急忙跟上去继续喊,这时,左侧一户茅屋的户主害怕再躲下去会惹火烧身,这才推开家中嘎吱响的 木门,揭开外面挡风的草席,战战兢兢站到路旁,局促又紧张看着他们,回道,“小人…好教张翁知晓,陈伯一家方才出门了...” 这农人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张负才听明白,原来,陈伯之妻素日嫌恶陈平只读书不事劳作,口舌间不免多了些不中听之言,偏生陈伯又是个护弟狂兄,每听到一回,便要与妻子吵上一回。 今日,因陈嫂出门洗衣之时,听乡间几个婆子在河边悄悄嚼舌根,说陈平那小白脸从不下地,一个穷酸庶民不但学富家子弟买书,还养得细皮嫩肉的,定是与其嫂有些纠葛,陈嫂才会由着他折腾不闹分家...(3) 气得陈嫂当场便将那捏造谣言的婆子推到水里,又拿着捶衣棒气咻咻回家将陈平追着打了一顿,偏赶上陈伯拔草回来,顿时怒不可遏,直言要休妻,便扯着陈嫂前去寻里正了,而陈平也追去劝阻了,是以,此刻他家中并无一人。 张负着实未料到,此番会当着韩非的面,丢这么大个脸,顿觉老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拿着拐杖将长子暴揍一顿,老夫前脚才在郡守面前夸下海口,说乡人皆对陈平赞不绝口呐! 陈家这事别人不知道,他还看不明白?陈平那风姿秀雅、暗藏大志的青年,岂会与陈嫂那貌若四十的无盐老妇有甚首尾? 陈伯愿一人种两百亩地,起早贪黑挣银钱供陈平读书,皆因陈家父母早逝,陈平尚在襁褓之中便由他一力拉扯长大,此二人之情分名为兄弟,实为父子啊! 今日这一遭,说到底皆是因穷而起,若自己当日早早将陈平定为孙婿,又岂会招来这盗嫂之污言秽语? 他急忙派随从前去里正处请人,又愧疚朝韩非行礼,硬着头皮解释道,“请郡守切勿听信乡间之粗鄙谗言啊!陈平志向远大,品行高洁,又与吾家中女孙年貌相当,男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请郡守相信老朽,他绝不会行盗嫂之污秽事...” 韩非忙将他扶起,“张族长之言本官自然是信的,快快请起。” 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实则心中有些疑虑,“听方才乡人所言,陈平似乎并未与张氏女孙订婚,若不然,以这些乡邻对张负的惧怕,坊间定然无人敢传出这等闲话。既是如此,张负为何要谎称陈平是自己之孙婿?” 二人在马车中避寒等待一番后,接到消息的里正匆匆领着陈平几人过来,一见身穿玄衣官服的秦国郡守下车,吓得双腿打颤噗通跪在湿漉漉的雪地之中,身材佝偻的陈伯夫妇亦吓得站在一旁直打哆嗦。 张负暗骂一声没出息,便与仆从一道上前挡住这三人狼狈的身影,不动声色看了陈平两眼,向韩非笑着介绍道,“郡守大人,这位便是与吾女孙订下婚约的陈平,您可考上他一番。” 韩非抬眼看去,眼前那位穿着寒酸却身如翠竹的俊美青年,已不卑不亢上前他施了个标准的揖礼,朗声道,“户牖乡左闾庶民陈平拜见郡守大人!我乡里正与家兄家嫂,均是平生第一回见识大秦之官吏,不免被大人之英姿威仪折服,这才一时失了礼数,恳请大人勿要责怪。 此地风大,若蒙大人不嫌,请随小民前往家中稍避寒风。” 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他虽疑惑张族长口中的“婚约”,却并不会傻到当面拆穿对方。 里正急忙朝他感激看了一眼,张负亦抚须笑起来,这般进退有度,不愧是吾看中的年轻人。 韩非亦觉眼前一亮,趁机看向四处,大声道,“如此甚好,请诸位勿再多礼!如今,阳武既成了我秦国之郡县,本官又蒙秦王嘱托前来治理此地,从此便是诸位的父母之官,我秦国官吏以执法公道严明为己任,即日起,本官将在阳武郡废除魏国旧律,颁发秦国新法,届时还请里正与张翁多多与乡邻宣读!” 躲在草席门帘里的乡民一听,顿觉担忧不已,新律法?便是传闻中那吃人不吐骨的秦律吗?到时,也不知缴完税赋,我们能剩下几石粟米,唉... 待韩非在茅草屋中接连询问陈平数十个治政之道,见他一一对答如流,这才欢喜说明来意:他想邀请陈平前往郡衙给自己担任文书,每月支付对方4石粟米为报酬。 话音刚落,陈嫂便激动喊道,“4石?!” 要知道,陈氏一家分得30多亩薄田,又找乡中富户张氏租了100多亩,可因魏国并不似秦国那般重视农耕,更无灌溉牛耕之利,200亩收成再减去税赋地租,算下来一年到手不过60来石粟米,加之陈平还要买书,日子过得比乡邻更艰辛。 眼下,若陈平能接下这差事,家中一年便能多上数十石收入,让她如何不欣喜若狂! 也是在此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读书原来不是虚度时日,读书人一朝起飞,便可抵农人一年之收入! 张负转头不满地瞪她一眼,“此处岂是你这乡野妇人说话之地?”又看向陈平,“你意下如何?” 陈平心头同样惊喜不已,又见韩非态度诚恳,毫无骄矜戏耍之态,便连忙致谢应了下来,但面上并无半分得色之色,看得张负愈发满意。 陈平知道,自己顶着乡间种种流言,坚持在贫寒的家境中读书,是因为比任何人都明白,若只靠出卖力气种田,自己永远无法拉扯兄嫂,一起走出这底层苦苦挣扎的泥潭——只有才学,可以让他一家人在这乱世真正衣食无忧。 也是在此时,他才明白方才张负婚约之言究竟是何意,原来,对方想将自己当成投靠秦国的探路石。 想到张氏那位连丧几任丈夫、被视为克夫的女孙,他却毫无半分惧怕,生死天定,岂是人力所能决定的?若非如此,张氏这棵大树又岂会看上自己这寒门小子? 他陈平怕的从不是鬼神,是贫穷,是身处贫穷之时被人肆意践踏的卑微!譬如今日这盗嫂之污名,若自己是富家子弟,可有一人敢这般随口污蔑?故而,能做这张氏之孙婿,他甘之如饴。 果然,等几人目送韩非的车马离去,张负便将两家结亲之意说了,又提点他方才那位新郡守是韩非,陈平听完暗暗震惊不已,连大名鼎鼎的法家大才、忠心耿耿的韩国公子韩非都已投秦,可见自己所料 不差! 于是,他不顾兄长的极力担忧反对,毫不犹豫答应了这门亲事。 他冷眼旁观数年,推断列国之中,唯有秦君行事雷厉风行又善坚守之道,来日这天下,皆会变成秦国的天下,届时朝中官吏必定紧缺,如今韩非投秦一事,更让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 他看着茅草屋外萧瑟的枯树,暗道,“文书虽不过只是门客幕僚,但秦国扫荡六国之战,想来已近在眼前,我不抓住这难得机遇的早早入局,更待何时?” ... 数日后,当韩非喜滋滋把自己招揽到两名魏地大才的消息,命人快马传回咸阳之时,咸阳城中仍是大雪纷飞,宫外陆续有马车往宫中送煤。 扶苏抱着明赫,看着匠人们在连通偏僻小门的地方,将煤填充到宫殿几道中空的墙里,将其点燃后,殿中便温暖了许多——明赫这才知道,战国时期还有火墙这种保暖方式,只不过未发现煤以前,烧的是柴薪。 正在他惊叹之时,系统却告诉他,自己在刷题时看到过,火墙在战国时期,是宫中和豪爵之家才消耗得起的奢侈取暖方式,因为普通人根本买不起这么多柴。 取暖的炭盆要在唐朝才会在民间盛行,便宜保暖的棉花棉絮普及更要等到宋朝了,这时期的老百姓,能有一件价廉的羊裘或是狗皮小褂,已算得上小富之家。 而更多老百姓,只能穿着柳絮缝制的麻布“棉衣”,身上再多缝上几个口袋,往里面塞满做饭时顺便烤热的沙子,就这么躺在稻草上、盖着一层层稻草,靠命大熬过一个个冬天。 当系统叹着气告诉他,“如果熬不过,他们就再也等不到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明赫当时就想到了杜甫那句“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是啊,就算到了千年后的唐朝,底层穷苦人家也还在饱受冬寒之苦,更何况这生产力极其低下时期的老百姓? 可他作为穿越者,机缘巧合来古代这一趟,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又有百姓在这个冬天悄无声息冻死吗?不是的! 好在,他让系统重新统计了一下,各地民众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感激涌向嬴政等人,所以眼下又有了140多万善意值,他毫不犹豫兑换了上回嫌太贵的“高产抗寒抗病铃大可留种”棉花种子——就问这商城黑不黑,140多万善意值,只买到了200斤种子! 他决定,接下来要持续购买棉花种子,让这种后世平民毫不费力就能买得起的好东西,种遍大秦的土地,让这里的人们再也不用忍受冬日严寒! 他和系统商量后,又用剩下的2000零头,兑换了一本“东北火炕技术通典”,这才心中稍定。 当天夜里,他思来想去,系统画的”鸿钧老祖”虽然丑得像鬼,但眼下再贸然换个形象,未必能继续得到他家大大的信任,只好一咬牙,又顶着那副奇奇怪怪的尊容来到梦中,将棉花种子交给了嬴政。 他来之前,还跟系统商量了一通试图说服封建帝王的说辞,趁机肃色叮嘱道,“老夫虽不太懂 人间之事,但观这世间诸国之争,却发现无论是战场厮杀还是军粮保障,样样皆离不开一样至关重要的资源——人!而秦国之人口,如今至多不过数百万,若在冬日冻死一农夫,看似不起眼,与朝廷并无干系,实则秦国一年将减少百亩之地高达数百石的收成,若此农夫可耕作三十年,则秦国的损失将增加至数万石,若冻死数十数百乃至数千农夫,则损失亦与之俱增!” “故而老夫以为,要想减少财物损失,必须先减少人口损失,如今寒风凛冽,秦王应出钱助贫苦百姓修葺房屋,再将我这火炕之法授之与民,且在冬日放开山林禁令,任由百姓砍伐足够一家数口维持过冬的柴薪,让他们能安稳度过寒冬,待开春之时,百姓感恩秦王体恤生民之心,定会尽心尽力为秦国多耕地种粮...” 哪知,他精心准备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嬴政便温声道,“好,寡人定会谨遵仙人之言,明日便下诏办理。” 嬴氏.鸿钧老祖.明赫宝宝顿时怔愣当场,心道,“啊,大大这就答应啦?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少说也要劝他十七八回才有希望呢,原来,始皇大大竟然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他好善良啊...” “梦中”的嬴政宠溺地看着呆呆出神的“老神仙”,含笑暗暗摇首,作为一国之君,若要立志成为明君,则需时刻蓄势收神,与秦国内外之力斗智斗勇,若只凭心中一腔仁善,是做不成一个好君王的,是以,寡人并非是你这小崽子所想的大善人。 但你费尽心思助我大秦基业,又让寡人知晓大秦数十年后灭亡之因果,今日所言亦十分有理——分利于民,保民生存,一时之间看似是朝廷亏了,从长远看来,却能为朝廷保住更多劳动力,让更多人死心塌地守护秦国社稷,想必,这亦是那取秦而代之的汉朝君王想到的吧。 自夏商周以来,再算上这乱世五百年,诸王诸侯皆亡于贵族刀剑之间,从无一国是亡于庶民“起义”,可我大秦偏就这么亡了。 多谢小崽,让寡人意识到“民心”的分量,得民心之君,方可守得住天下! 嬴政连夜命人抄录火炕制作图纸,第二日果然下了诏令:由各地乡里郡县统计需要修葺的房屋,经核查后即刻派人修葺,一应费用由朝廷支出;同时,各县挑选冬日赋闲劳动力300人,至郡中学室统一学习盘炕之法,另挑300人挖取黄泥备用,待前者学成后立即开始盘炕;再者,产煤之地按每户发放10石火炕之煤,不得转让售卖,至于不产煤之地,则允许庶民进山砍伐柴薪。 当然,这扶贫规则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秦国户籍登记十分严格,其中包括家家户户的人口、职业、财产等方面,此规则只适用于官府处登记的、人均收入折合每月三石米以下庶民家庭。 别看排除了富贵人家,实则朝廷亦要支出一笔不菲的开支——因为,人均每月一石粮食的贫寒庶民之家,才是秦国大地上人数最多的。 当然,嬴政早朝此诏一出,便招致部分大臣的不满,认为这般浪费朝廷之力扶持庶民,实乃暴殄天物,而且 有违商君“不与民富”之法。 但直率的武将不在,众人依然不想当出头鸟,个个都等着素日最保守的左丞相出来说话呢。 偏生,隗状见嬴政方才又拿出仙界新种子,正高兴盘算着来年播下后的收成呢,再者,他如今认定“反正我王有仙女帮衬,大秦往后有享不尽的富贵,眼下不打仗国库又充裕,今日这点小恩惠,王上要施便随他吧”,竟比李斯还更快地站了出来力挺嬴政。 王绾见状也急忙站了出来,李斯倒被他俩的神速衬托得看起来有点怠工了,不过他此刻倒不在意这个,而在胆战心惊地想另一桩大事,“王上此举,莫非有舍法家而趋儒家之意?” 总之,不管众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在君王意志大于一切的时代,嬴政的诏书随着盘炕之法,很快被快马送往全国,一时之间,高效的秦吏们开始谨遵君王的意志,紧锣密鼓地安排为庶民们修屋、盘炕、发煤、量柴。 如此一来,每日跑去面朝咸阳方向咚咚磕头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多地方的乡间小道之上,一到日暮时分便乌泱泱跪满了百姓,竟有后世朝圣者之壮观景象——淳朴的庶民们啊,是在以这种方式感恩他们的好君王! 这一年冬日,许许多多老秦人流着幸福的眼泪坐在炕间,为自家刚出生的婴孩起名为“敢”“守”“恩”,是为了提醒他们——汝等要永远感恩王上的恩德,在敌人来犯时要第一时间冲上去,勇敢地守护大秦! 而那些原属六国之地的新秦人,也在铺着稻草的温暖炕上,不时殷殷提醒子孙,“尔等虽出生于旧国之土地,但旧国之君于吾家,除却年年收税,并无半分恩惠,家中一蔬一饭皆是吾等从地里刨出来的!尔等莫要忘了,今日之暖炕来自何人,这天下间呐,只有秦王这位好善君,才惦记着我们这些低贱庶民的死活!记住,尔等从今便是秦人,切勿辜负秦国!” 嬴政和明赫都没想到,受尽战乱剥夺之苦的老百姓,只尝到了一点点君王施舍的恩惠,便感激地在大秦的土地上,在一颗颗稚嫩的心灵之中,自发地撒下了“忠秦君,报秦国”的种子。! 第 33 章 第33章 与此同时,在阳武组织人手筹备煤场的韩非,也等来了君王施恩于民的诏令,随之同来的,还有一辆迎接张苍入朝为御史的二驾马车。 原来,韩非自知以张苍的家世和才华,绝不可屈居于自己这郡守手下,眼下囿于无合适人手,才想着先委屈上他一段时日,待助自己理清郡中事务后,便要向王上推荐他入朝为官。 哪知,此番他没等到张苍归郡,倒先迎来了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陈平,韩非顿觉狂喜不已——此人确是自己急需的人才! 如此一来,他便在呈给君王的信中,将张苍与韩相张氏一族的关系、与自己同出荀卿师门的渊源、乃当世难得的全才一事皆告诉了嬴政,还顺便将自己收了阳武当地庶民陈平为文书之事也禀告了君王。 按秦律,为避免官员上下笼络勾结的人情现象出现,所有官员皆由朝廷下诏任免调动,官职再大也不能插手任职之事,而官员调动之时,亦只能带走属于自己的私人财产和奴仆,下属一应人等并不会如后世朝代那般跟着调动。 而秦国除以军功爵位制选拔官员,还有针对各地大儒奇才的“征召”破格提拔制度,此番,出自荀卿门下的张苍就符合“征召”名目,而师出无名的陈平则不符合。(1) 所以,韩非想收下陈平这人才,只能按照战国时期盛行的门客制度,将他收为自己的幕僚行文书之事,待他日后做出功绩,再如实禀告朝廷论功行赏,倒也算为庶民身份陈平留下一条往秦国官场靠拢的路子。 另一方面,阳武众人皆在提心吊胆等待新上任的郡守公布严苛秦法,哪知,却等来韩非公布秦国要扶持贫民安然过冬的消息,各乡各里顿时炸了锅——并不是其他各地欢喜的炸锅,而是众人担忧剧增,根本无人肯相信! 因为这些魏国百姓之中,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踏出过脚下的土地。 他们对秦国的印象,来自于魏国一场场被秦军击溃的战役,来自于乡间退伍老卒絮絮叨叨的渲染,一心认定秦卒定然凶残嗜血、秦君定然暴虐无道,暗暗庆幸这一切暂时离自己很遥远。 哪知不过一夜之间,自己的家乡阳武县被君王送给了秦国,他们也被迫成了秦国阳武郡人,成了世人眼中最可怜的秦人,心中怎能不深藏万分的惶然不安。 而眼下,那秦君竟无缘无故要帮他们渡过寒冬,何人敢信? 再者,莫说是恶名在外的秦君,便是魏王亲自下这个诏,他们也不会信:数十年艰难的劳作和饥寒,早已让他们坚信,这天下,绝不会有这般好心的君王! 连陈平亦有些疑心,历来六国之人,除却有才能而出身贫寒想博官爵者,皆谈秦而色变,正如魏国大儒所言“世间万民皆不愿前往秦国,因为秦国士卒过得无比悲戚、庶民活得万分悲苦也”,秦国历来以酷法驭民,岂会突然这般善心? 这...莫不是秦王为试探阳武豪族而放出来的假消息? 果然,张负 等各乡豪族巨富也想到了这层,很快便纷纷站出来迎合新君,主动表示要大力支持秦王的仁善之政,各家捐出1000——3000石粟米不等。 然而,随着韩非真在郡中挑出600赋闲青壮,组织盘炕技能学习和挖黄泥,又命人上山伐竹为乡民修葺房屋、将挖出的煤发放给贫民、按照诺言发放采煤奖励时,大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秦王竟然真的要帮他们,秦王根本不是传闻中的暴君,而是世间少有的仁君! 这一来,惊喜又激动的乡民们高兴得不顾严寒,纷纷跑去主动帮忙——没想到,传闻中生吃人的秦卒,每日竟还为他们提供一石半的糙米伙食和一碗菽苗汤! 在阳武郡庶民们感恩戴德的欢喜氛围中,原本暗暗有些不满的豪族们,也收到了巨大的惊喜。 秦王从咸阳再次派人传来诏令:为朝廷捐粮千石之人皆可授爵一级,除此以外,还以捐粮的数量为准绳,赐封这些豪族为本乡掌管税役的乡啬夫、或是掌管教化的乡三老。 如此一来,眼红心焦又夹杂着不满的豪族们,顿时变得喜气洋洋,再无心与庶民争那点他们本就看不上的小利。 眼下有了爵位和乡里官职,便意味着自家得到了秦国朝廷的认可,无须再担忧在这改朝换代之际,自家财产田地仆从尽数被秦军清算一空! 而且,一级公士之爵位固然很低,却也及时为自家摆脱秦国庶民身份的束缚,可从地位上再次与乡里那些低贱庶民划开界限,只要往后督促族中子弟继续为秦国卖力,还怕不能继续往上晋爵? 这个冬天,整个阳武郡,除了那些退伍老卒还会絮絮叨叨抱怨秦人,其余众人无论贫富,皆再无半分心思继续忧伤缅怀“魏地旧民”的身份,秦君的仁慈恩惠,让他们很高兴地接受了成为秦人的现实。 韩非受此情景启发,开始着手拟定一套管理阳武郡的新律法。 ... 在风雪交加中,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明赫一大早从烧着火墙的寝殿醒来,扶苏就拿来崭新的玄衣厚袍与貂绒小氅衣为他穿戴好,又喂他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乳羹后,便抱起他出门,一路絮絮叮嘱道,“小九今日要乖乖哦,父王今日大腊八,已鸡鸣时分便随大巫师早早出宫了,阿兄带你跟蒙恬同去参加腊祭哦...”(2) 这番话直把明赫听得迷迷糊糊的,怎么他觉得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完全不懂呢?什么大腊八?腊祭?烤腊肉的祭祀? 他把这问题抛给系统,系统也一脸懵圈道,“宿主对不起,我还没刷到过这道题啊,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等我先翻题目搜一搜...” 带着这个疑惑,直到扶苏喊上同样打扮得格外隆重的将闾阴嫚几个孩子、抱着他在蒙恬带着卫尉军的护送下,来到站满人山人海的咸阳城中,一处摆着整头牛羊野猪、与稻黍麦豆等若干祭祀物品的祭坛旁,明赫才恍然大悟:原来,还真是一项盛大的祭祀仪式,只不过不是用腊肉为祭品!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个腊 祭,其实就是战国人民的岁首庆祝活动——春节。 上古之时有六种历法,岁首之日各有不同,其中以夏朝推行的夏历对后世影响最大。因为,它首次科学地以十二地支为参照,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以此对应不同的农时,由此成为华夏农历的基础。 ?江南知微的作品《穿成大秦福星崽被读心了》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夏历以每年的一月为正月,一月初一为岁首,但根据“天改命则帝改历”的古代风俗,取而代之的商朝以每年十二月为正月,十二月初一为岁首,待周朝建立后,又推行以“十一月为正月,十一月初一为岁首”的周历。(3) 虽然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认为各国历法不一,会影响农耕与税赋征收,便推行以“十月为正月,十月初一为岁首”的颛顼历法,但眼下,还处于战国时期的秦国与大多诸侯国一样,使用的是商历——以十二月初一为岁首。 但眼下,大多数百姓平日连饭都吃不饱,自然不可能有余钱买酒肉来特意庆祝春节,所以今日这场腊祭,便是君王代表全国之民,在秋收之后的新年佳节,以丰盛的谷物和牲畜猎物祭拜祖先与神灵,在庆祝丰收的同时,祷告上苍继续保佑秦国来年风调雨顺的盛大仪式。 在这一天,咸阳都城中万人空巷,众人皆会穿上最好的衣物,来亲眼见证君王对神祗的承诺和祈祷,顺便庆祝新年的到来,算是一年中难得的闲暇轻松时光。 所谓大腊八,原是周朝设定的天子祭祀之礼,后来被战国诸侯所采用——大者,君王也;腊者,辞旧迎新也;八者,掌管四方的农业八神也。表示君王举行春节祭祀大礼之意。 明赫探着小小身子往祭坛望去,只见嬴政装扮与往日全然不同:他身穿素服、头戴通天冠、腰系葛带,正手持礼香,口中朗声祷告道,“天垂象,地载物,我大秦历代君民取法与天,取财与地,深受天地之恩泽与先祖之庇护,政与万千臣民不胜感激,请诸神诸仙诸祖飨用秦人回馈之万物黍谷,愿我大秦之境内,自今日起到来年岁首,皆能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草木归其泽....”(4) 待说完一长串的祷告之词,他便缓缓持香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依次敬拜,围观众人面色无不肃然,他们无比地相信,经过君王这番祷告,来年秦国一定能风调雨顺大丰收,一时全场鸦雀无声。 待君王祭拜完毕,胡子雪白的老巫师便领着一百四十名童子,带着木头面具、披着熊皮、举着桃木剑举行开始驱疫行傩仪式,以祈求神灵助秦人逐疫迎春。 而宫人则上前恭敬呈给君王一条榛杖指天,无数穿着绿红黄各色衣物、戴着各色角冠的农夫涌出来,扮演着上古神话中的夔牛等神兽,随着君王挥杖而跳起上古流传的祈祷之舞《韶》,大声附和着歌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5) 这时,四周的百姓也如潮水般跟着涌动大声吼唱起来,“昆虫毋作,箫韶九成,百兽率舞,护我纠纠老秦...” 将闾早已迫不及待带着阴嫚几人,跟着在有序挪动的百姓人群,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扶苏抱着明赫倒没下场跳舞,只专注地随着众人的歌声轻轻哼唱,而他怀中的明赫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平日看起来麻木小心的秦人,今天怎么变得能歌善舞起来啦? 他急忙悄悄问系统,“统子,查到了吗?这到底是个什么重大节日啊,我一开始以为是祭祀,现在看来不像啊,能让始皇大大亲自与民同乐的...不对,人这么多,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系统立刻购买道具查探了一番周边环境,安抚道,“宿主别担心,四周埋伏着了许多弓弩手和暗卫,秦始皇身边围绕的那些农夫,其实是身手高强的卫尉,而且,我刚刚在几张试卷上翻到关于古代的春节题目,这个‘大腊八’其实就是秦国的春节啊!这是咸阳一年中最重大的祭祀节日,如果有人敢趁机行刺,估计会被愤怒的咸阳群众撕成碎片的,别担心哈!” 明赫惊诧道,“这是春节吗?可现在才刚到十二月啊!原来,在古代唱歌跳舞也属于祭祀的..” 系统急忙用现学的知识,给他普及了这时期的腊祭习俗和岁首历法,感慨道,“战国时期人类社会的春节,其实只有富贵人家会吃一餐丰盛食物、刻桃符来驱邪庆祝,跟普通老百姓并没什关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财来庆祝,都城百姓算是幸运的,能跟着加入驱邪仪式唱歌跳舞祈祷,他们坚信,自己和君王一起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祭祀祈福,来年自家就一定可以五谷丰登,不再遭受各种灾害而减产...” 明赫听着这话,抬眼望向那些密密麻麻面带虔诚喜悦的百姓,只觉得心口一下子被一块巨石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光是史书中寥寥的秦国历史记载里,便会三两年遇上一回旱灾、洪灾、蝗灾或是地动,这些百姓们,在这个后世合家欢聚吃香喝辣的日子里,只能顶着寒风怀着满腔挚诚恳求虚无缥缈的天意保佑,然而却从未被保佑过。 他轻轻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古人才能过上后世那样热闹的春节?” 系统急忙掏出试卷上的大题,念道,“在汉朝时期春节开始流行烧爆竹来驱邪,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上流阶层开始流行春节守岁、拜年、放花灯等习俗,在后蜀时期出现第一幅春联,在唐朝时期春节放假七天,老百姓开始放鞭炮、喝屠苏酒、采买年货,在宋朝时期不论贫富,百姓都能在开封府各处店铺,参与商家的关扑抽奖大促销年货活动...”(6) 明赫听完,愈发憋着小嘴闷闷不乐,还要等到一千多后的唐宋时期,辛苦一年的华夏老百姓,才能过上一个丰衣足食的热闹春节! 可是一千年太久了,他想让秦国的老百姓也有机会过上这样热闹的春节。 他又望了几眼密密麻麻祈福的百姓,紧紧抓住扶苏的玄色红边衣袍,暗道,“接受祭祀的诸神不会赐予他们好日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善意值被动的限制,能让我用主观能动性加快基建的步伐,至少先帮他们实现马斯洛最底层的需求?” 沉浸在祈福歌中的扶苏,听着这心声不免暗暗奇怪,他低头为明赫理了理小氅,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可是,他怎么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听不懂这话呢? 这时系统却兴奋地声喊道,“宿主!咸阳百姓们在祭祀之时对秦始皇涌入大量感激,你获得的善意值总数已经达到500万,可以开启主动挣善意值权限了!” 明赫急忙转悲为喜问道,“你快告诉我要怎么挣?” 系统大声道,“你可以主动帮助秦始皇开疆拓土,届时将获得高额善意值!” 明赫皱着他的小眉头紧紧思考,开疆拓土...惊呼道,“打仗?”! 第 34 章 第34章 系统急忙喜滋滋道,“是的宿主,比如,帮秦国灭掉六国得到更多土地和人口,就可以得到奖励!” 明赫一听,顿时更苦恼了,“可我眼下…只是三个月大的婴儿,等我长大,不还得再等十多年?而且实不相瞒,别说什么武术兵法了,我连骑马都不会...” 系统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解释道,“不是的宿主,你误会了,不是让你亲自上阵打仗,而是让秦始皇派人一步步灭了六国...” 明赫却难得冷静地分析道,“可统子你是知道的,就算我不来,始皇大大也可以用十年时间灭掉六国啊!如果我不亲自上场杀敌,还能对开疆拓土提供什么帮助吗?到时候,系统规则真会突发善心,把我父王和将士们的功劳,算在我身上给我发善意值奖励吗?” 系统一想也是,急忙翻出规则,仔细又看了一遍,提醒道,“不对,其实是这样的!比如秦国原本在开拓疆土的过程中,要花十年时间,要消耗五百万吨粮食,要损失几百万人口,而宿主你通过努力帮秦国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减少损失或者增加收益,系统规则都会视作是你为秦国开疆拓土的贡献,到时咱们拿到奖励,就可以兑换很多刚需物品来改善生产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啦!” 明赫听得乌溜溜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咦,这个规则倒是很有良心! 嘿嘿,六国昏君不好意思哦,从现在起,为了让天下百姓都能早点过上热闹富足的春节,我必须想办法帮我家大大早点灭掉你们啦! ... 这一日,纲成君来到邯郸城龙台宫后,便按照计划,在接风宴上提起了秦王索城的要求。 按照惯例,六国君王自然不会献城,但对秦王该有的体面恭敬,还是不会落下的。 哪知,他话音刚落,原本意气风发的赵迁听完,立刻就变了脸色,一把将手中金尊砸在地上,起身指着他怒斥道,“你这贼子,凭甚让寡人白送你秦国一座城?怎么,秦王这是把我赵国也当成魏国那软柿子捏了?滚,立刻给寡人滚出邯郸!” 他不屑暗道,“昌平君那吃里扒外的玩意,前几日竟派人送来急信,让寡人随意赠一座城给秦使,用以暂且迷惑秦君,简直可笑至极!秦国如今日薄西山,昌平君莫非以为自己还是强秦之相么?竟敢对寡人颐指气使!献城?哼,待占了秦国,寡人下一个要灭的便是楚国…” 纲成君见他这般张狂跋扈,亦不免有些动怒。 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年轻的赵王,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前往赵国求官之时,遇到的那一任赵王——对方嫌他貌丑,命人将他直接丢出了邯郸城。这赵国君王的脾气,倒真是一脉相承啊! 但是,三十年前的赵王狂傲尚能理解,毕竟,那时的赵国尚未经受长平一战之打击,国力仍颇为强大,而那时的自己亦不过一无名小卒,被扔出来也不丢人! 然而如今,赵国不过是一苟延残喘之弱国,而他蔡泽,却是最 强国之上卿! 他作为使臣,代表的是秦王之威严——正因畏惧秦君之威,当今诸侯接见秦国来使之时,无不百般小心如履薄冰。 哼,区区一个赵王,焉敢这般辱我秦国! 想到此处,纲成君亦起身,猛一用力砸下手中金尊,大声抚掌冷笑道,“赵王勇气可嘉,这话问得好哇!我王凭甚要赵王献城?自然是凭长平之战我军大胜而归,凭当今之七国唯我秦国有精兵勇将!赵王若不服,待外臣归秦后,便即刻禀告我王,让秦军亲自前往邯郸让赵王心服口服,如此可好?” 哪知听完这话,赵人并未如他意料中那般惊慌失措,倒是那赵相郭开,竟离席来到他身旁,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后,神情倨傲昂首道,“怎么,你秦将之勇,便是勇在临阵脱逃,桓猗那小子中了一箭后,带着十万秦人一齐回去挖金矿么?” 此言一出,满堂赵国公卿皆哈哈大笑起来,秦国定是被我赵国灾星折腾得穷疯了,才开始病急乱投医,派这丑老头来空口讨城吧? 简直是白日做梦,想得美! 但是,离秦前接到君王密信而获悉煤一事的纲成君,闻言却心中一跳,赵人…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在故意套话? 正在他暗暗掩下心中惊疑,与郭开你来我往、唇舌相讥之时,笑得十分畅快的赵迁,回身重新跪坐于黑白斧纹席上后,突然也乜着眼睛看向纲成君道,语气重新热情起来,“纲成君,莫非你秦国此番果真挖到了许多金矿,也想来买我赵国春耕之菽种?若是如此,放心,寡人是十分大度之人,只要肯出钱,寡人定不会计较你方才之失礼无状!” 纲成君细细思索一番,霎时把心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若这赵王,当真知晓秦国所挖之金是黑金,定不会这般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移到种子身上去,而是会百般试探寻煤之法,看来他们并不知实情。 但是,赵王眼下冷不丁提起种子,还有这个“也”字,倒十分耐人寻味呐... 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不再将话题绕回献城之事,而是挪步离开铺着蒲草的垫席间,甩袖冷哼一声, “哼,我秦国农耕发达,沃野千里,黍麦多产,岂需借用贵国之菽种?多谢赵王一番美意,但我大秦用不着!既然此番与赵王话不投机半句多,外臣自是不便继续在贵地叨扰,这便回驿馆取符节返秦...” 说着,便假意拱手告辞,转身就要走。 果然,郭开急忙伸臂拦住他,边给殿上的赵迁使眼色,边收起方才的倨傲之色,换成了笑眯眯的脸色,热切道, “我王今日虽拒绝了秦王的献城要求,但仍有以秦为尊之心呐,怎敢让纲成君空手而归,继而惹怒秦王?秦国农耕虽强,但我赵国沃野千里,亦是多产之地,去岁,我朝中农官精心培育出高产之菽种,亩产可达四钟,实乃惊人之罕见呐!我王愿以此为礼,赠送二十车给秦王,以表赵国无法献城之歉意和尊秦之心,请纲成君万万要收下啊!” 赵迁也急忙下殿走来,热情地拍了一把纲 成君的瘦弱肩膀,笑道,“正是如此!此乃寡人惦记秦赵两国同宗之情,又因未能献城而愧疚,特想借此献上一番心意,请纲成君一定要将此高产之种带给秦王,以祈秦赵两国今岁皆粮仓丰收!” 纲成君暗暗冷笑,面上却转怒为惊喜,惊喜道,“竟是亩产四钟之种?!赵王竟愿送与我秦国,真乃仁义之君呐!既然如此,外臣就不客气了,请赵王命人速速送来驿馆!唉,此番有菽种带回咸阳,倒也能稍稍弥补我讨城失利之过了…多谢赵王,外臣这便回驿馆静候佳音!” 说着,便急急告辞离开龙台宫,待坐上马车,才冷哼一声,暗道,“呸!这任赵王和他那臣子,莫非都是傻子?还是说,他们将老夫当成了愚蠢之货?前倨后恭,君臣搭台唱戏,演技拙劣,一代不如一代!若真有亩产四钟之菽种,赵国岂会上赶着送与我秦国?想必,是减产之劣种罢了...不过,听赵王话中之意,想必山东诸国之中,竟有蠢货找他买了菽种?怪哉...” 纲成君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虽古人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但实际上在农耕时代,每个国家真正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是从播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农业活动,而农业活动中,最重要的环节包括留种和选种。 纵是遭受荒年无路可走,各国亦会选择留下粮种春耕,转而寻求借粮维持生存——除非灾荒严重到连种子也颗粒无收,不然,绝不会有君王,会选择向他国借粮种或是买粮种。历代大国君王收纳贡品之时,亦不肯收取农种,而只要金银丝绢珠器之物。 因为,一旦对方提供的种子有问题,便是待出芽之时发现,也错过了靠天吃饭的宝贵农耕节气,农人至多从颗粒无收变成减产过半,届时境内不但会迎来饿殍遍野的饥荒,朝堂也将面临一整年无粮可收的困局,严重之时甚至将迎来亡国危机。 是以,纲成君认为,这赵王君臣脑子不大灵光,企图拿这劣等种子忽悠秦国也就罢了,但若真有昏君糊涂到找赵国买了种子,秦国倒可趁机将此事捅出来离间该国人心。 想到这里,他回到驿馆立刻写信让人快马加鞭将情况传回咸阳,让君王尽快派出探子往各国查探一番。 但纲成君没想到的是,他写出的信尚未送到咸阳,有人却先一步呈了密信给嬴政。 而明赫也同样做梦都没想到,他想寻的机会,竟会以迅雷之势来到秦国面前。 章台宫中,长身玉立的君王将手中的信物和绢帛,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才看向李斯,沉吟道,“寡人有些不解,这南阳假守为何要送这信?” 李斯心中顿时一颤,麻溜跪下俯首解释道,“王上请明鉴,臣确确实实与那南阳假守素不相识啊!此印玺和信皆是臣方才出府之时,在马车中发现的,臣不敢擅自做主,这才急忙进宫禀告给您...” 蒙恬怀中的明赫方才伸长脖子、滴溜着眼睛看了半晌,也没看懂绢帛上的字究竟是什么鬼画符,正竖着耳朵认真听呢,此刻闻言便朝李斯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道, “李斯,你到底是装的呢,还是装的啊?我父王明明不是在怀疑你跟那郡守有往来,而是在疑惑郡守为什么要送信给他,你可真会见缝插针表忠心...咦,我的理解能力最近好像提高了一点点呀,真是近朱者赤啊,看来还是要跟父王多待一待,可以让人明智...” 李斯听得不免有些耳热,暗道,“九公子啊,您固然并不知晓心声之事,但您的絮絮之心声听在王上耳中,也是在见缝插针表忠心啊,可见此乃官场生存之道...” 嬴政暗赞小崽说得对,慢慢转动着手中方宽形的韩国郡守印玺,他方才细细查看过,按照各国王宫的统一规制与用料,此印玺并非伪制。 假守者,代理郡守也,虽非正式之官职,却可以在任期持有郡守印。 而以一郡长官之印玺为信物,不但意味着,此信确实来自韩国宁腾之手,还代表宁腾已经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他叛韩归秦之决心。 他淡声道,“起来吧,寡人并未疑你,至于宁腾降秦之心,明眼人皆能看出,天下间唯有我大秦可终结乱世,他弃暗投明亦是常人之举。可他为何这般笃定,寡人会借粮种与南郡之民?” 他没说出口的是:便是无须查看探子传回的情报,他亦知晓数十年来“秦君”二字,在列国官民心中是何等不堪之名声,至少,与仁慈并无半分干系。 所以,宁腾凭何认定自己会同意这笔交易? 明赫急忙竖起小耳朵认真听,李斯心思急转,快速答道,“王上,臣猜测,约摸是您下诏助庶民过冬一事,无意间传到了宁腾的耳中,他认定您乃仁善之君,这才当机立断,决定以降秦来换取粮种...” 嬴政思索片刻点点头,“姑且便这般认为罢。李斯,你来拟一封密信,就说寡人允了,南阳郡今岁春耕所需之菽种谷种,秦国皆会足额赠与他。但你将这印玺退回去,告诉宁腾,作为交换条件,寡人要他堂堂正正带着南郡万民投奔我大秦,待此捷报传来之日,咸阳将立即派出秦军护送农种前往南郡!” 李斯这才缓缓起身应下,暗赞不已,王上何其英明! 此南阳,并非是昭襄王时代从楚国夺来的宛地南阳县,而是位于洛水以北、拱卫韩都新郑之军事重镇南阳郡,亦是西拒秦国的门户要塞,正因如此,南阳假守宁腾手中握有数万之军马。 他忙道,“如此一来,不管宁腾究竟暗藏何计,我大秦皆能迎刃而解!王上果然深思熟虑,臣自愧弗如!”说完,便前往高桌研墨写信。 方才亦看过密信的蒙恬,站在一旁抱着明赫,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可臣担心那南阳假守之言并非实情啊!那宁腾手上既有兵马,必是熟读兵法之人,兵者不厌诈乎,他此番或有旁的阴谋亦说不定。再者,菽种若有问题,他本该第一时间禀明韩王更换种子啊!世间岂有君王会自毁社稷?” 嬴政笑了笑,“韩王自毁社稷一事,倒是最无须多虑的。” 蒙恬一脸懵然,怔怔道,“王上,请恕臣愚钝,臣实在不知 ...这是何故?” 嬴政含笑举步上前,接过趴在蒙恬肩头昏昏欲睡的明赫?_[(,掏出丝帕为小崽擦了擦口水,便将他伏趴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幼崽的后背哄睡,一时并未再开口。 李斯则心领神会接过话头,边研墨边抬头笑道,“请问蒙内史,您认为韩王此人如何?” 蒙恬蹙眉道,“韩王放着韩非这般的大才数十年不用,反要拱手赠与我王,自然是昏君。” 李斯笑着摇首,“此话不尽然也。” 蒙恬疑惑拱手道,“敢问李廷尉,此话何讲?吾以为,便是昏君亦不会糊涂至这般田地啊!” 李斯细细研着烟松墨条,为眼前这年轻武将分析道,“若韩王虽是昏君、却是聪明人,便绝不会夺走韩非的名分与田宅,更不会挖掘韩非之母骨,世人皆知,韩非为韩国忠心数年蹉跎岁月,便是无功,亦绝无半分过错...可偏生韩王就这般做了,可见他不但为政昏聩,更是极其愚钝之人,如此一个君王,若在奸臣挑唆之下,做出发放煮过之菽种来取乐之事,也并非不可能...” 明赫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煮熟之菽种”几字,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暗暗惊道,“拿煮过的种子来忽悠老百姓播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心肠这么狠毒的人啊…” 嬴政闻言,心头却倏地一动,忽然想到数百年一事,便将小崽挪到他素日喜欢趴的一侧肩头,目光幽幽看向李斯,慢慢开口道,“寡人忽然想到,兴许方才想错了方向。那韩王约摸并不知菽种之实情,恐怕亦是中了旁人绝粮灭国之毒计,眼下,只不知施此毒计者究竟是何人...” 此计,确称得上歹毒之至,然身为一国之君,竟于国之大事这般草率轻信,亦堪称愚钝之至。! 第 35 章 第35章 明赫一听更气了,挥舞着小手暗骂道,“能想出这种恶毒主意的东西,真够不要脸的,这是要断绝百姓的活路啊!呸,跟那些屠杀几十万平民的小樱花有什么两样,这狗德行...” 李斯听着他罕见的骂骂咧咧心声,暗暗回忆了一番,这小樱花又是何人,竟会这般骇人的凶残暴虐?我倒从未听过... 不过,他的面色依然渐渐凝重起来,九公子此言倒不假,想出这等毒计之人确实太过恶毒。 须知,眼下虽已战乱五百年,但春秋时期多是先咏诗歌、点到为止的“循德”之战,便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各国亦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荀子《议兵篇》“王者城守而不攻..不屠城”之理念,即便施行法家之术的秦国君王亦不例外。(1) 因为平民,意味着农耕时代最宝贵的劳动力,意味着一个国家生生不息的希望,在这个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的时代,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笑到最后,但留得青山在总有机会卷土重来,所以大家都在暗留一条不被斩草除根的后路:今日留下他国之平民,来日他国亦会留下吾国之平民。 故而两军交战之际,虽阴谋不限于战场之上,但归根到底,左不过是些离间朝堂文臣武将的阴谋,极少有人会将诡计扩大到平民身上。 这是信奉鬼神祭祀的战国诸侯们,在乱世之中最后的坚守:战场之上对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卒绝不会心慈手软,但战场之下,屠杀之手不可伸向平民。 如此一来,纵是上了战场就红着眼斩首、以期立下军功的秦国士卒,亦不敢屠杀敌国手无寸铁的平民来滥竽充数。 因为按照秦律,秦军杀敌领功要过层层严格的监督流程:士卒五人为一伍,行连坐监督之法;所斩之首级,必须露出脖子根部的喉结,防止杀女性和孩子领功;战争结束后,还需在军法吏的监督下,暴首二日来验查伤口、喉结、发髻和头饰等,若杀良民冒功,不但无赏,还将接受重罚。 李斯最是清楚不过,眼下各国纵是占了他国之城池,待战事结束,最多也不过与该国商议、将城中老弱病残人口遣返回去,几百年来,并无诸侯会丧心病狂到下达屠城之令。(2) 想到此处,他急忙提醒道,“王上,若韩王确受人蒙蔽而不知情,这便意味着,有人已彻底撂开为君者仁义之底线,开始把毒计引向六国之平民,我大秦需得早做准备啊!” 蒙恬蹙眉道,“若果真如此,岂非与当年管仲以鹿制楚一般无二?两国争霸各凭实力,城中老弱之民何其无辜?如此赶尽杀绝之毒计,真乃禽兽之举!” 他坚信,自家王上来日纵是灭了六国,亦绝不会将六国之民赶尽杀绝,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明赫忙问系统,“统子,你刷过这道历史题吗?我知道管仲帮助公子小白成为春秋霸主的故事,但以鹿制楚我怎么记不清了...” 系统忙在记忆库搜了一遍,念道,“是这样的,齐桓公想成为春秋 霸主,首先要解决的敌人是最强大的楚国。于是管仲想出一条计策,让齐桓公派商人前往楚国,以千金之高价四处收购活鹿,楚成王非但不阻拦,还下令鼓励全国百姓制作工具加入捕鹿。” 明赫不解,可是,楚成王难道就不担心,楚国百姓会因捕鹿耽误农业生产吗???[” 系统叹息道,“因为楚成王认为,通过卖鹿给齐桓公,挣到的钱远比种地多得多,到时楚国手上有大把钱,还会买不到粮食吗?但他没想到,等年底颗粒无收、百姓无粮可食的时候,楚国拿着钱四处买粮食才发现,齐国早就将各国多余的粮食收购一空了!”(3) 明赫喃喃道,“原来如此,接下来齐国肯定不再花钱收鹿,也不肯卖一颗菽黍给楚国...” 系统忙道,“宿主真聪明,就是这样的,最后楚国只扛了二年就被打败了!除了这个,管仲还想出衡山之谋、服帛制鲁梁等类似的招数,一举击倒众多荒废农耕的敌国,被称为华夏最早的贸易经济战鼻祖...” 明赫前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如今成了秦国的九公子,也无法真正将自己代入诸侯公卿的角色,他沉默了很久,咬牙道,“在这些阴谋之下,达官贵人们有余粮顶着,失去的只不过是富贵,可那些年年无一口余粮的百姓,却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现在这个想害南郡百姓种下熟种的人,却比管仲的心肠更歹毒百倍,恶贼子真该去死啊!” ... 但龙台宫中的赵迁却不这么认为,他命人将二十车熟菽种送去驿馆后,便早早散掉那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来到月华殿中,在姜姬面前得意吹嘘了一番自己天衣无缝的妙计。 姜姬跪坐在赵迁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额头,含笑柔声道,“王上真乃世间最英明之君王,若能将此种依计送给山东四国,赵国必将不战而胜六国,在您的手上再现昔年鼎盛之状,真令人心驰神往之至啊!” 赵迁意气风发侧身将她揽入怀中,冷笑道,“眼下秦国之病急乱投医之乱象,皆源于寡人大义灭亲,牵头将那灾星孽障送给了出去,按照当日之约定,待灭秦后,我赵国之功劳最大,理应成为超然于山东列国之盟主,偏偏他们不安分,承了我赵国之恩情竟想着过河拆桥!” 姜姬娇笑道,“正是如此。那秦国暴君痴心妄想也就罢了,那昌平君竟敢两次二番让您献城给秦国,以为以王上之睿智,会看不出来他是想借秦君之手,趁机削弱我赵国实力...” 赵迁摸着她光洁的脸颊,笑道,“所以,相国再二以管仲削弱列国之计来劝寡人,要在灭了秦国之时,顺手将五国给收拾掉,届时,这天下只会存在一个国家,一个王族之姓氏,便是我赵氏之国!” 他又转而叹道,“可惜,眼下除了秦国与韩国,其余五国皆回绝了寡人赠送农种之事,哼,把我赵国当贼一般防着,可恶至极!” 姜姬忽然娥眉轻蹙,提醒道,“王上,可这菽种既然煮过,便与生种骤然不同,若被秦韩之人看出异常..” 赵迁 再次得意笑着挑起她的下巴,“爱姬勿忧!寡人并未下令将它下锅炖煮成菽饭,而是命人装袋后,用沸水烫过几回再晒干,外观看去与生菽并无差别,寡人料定,他们绝看不出此种有异。” 姜姬顿时重新绽放出美丽的笑容,奉承道,“王上之神机妙算,绝非妾之愚所能及也!” 待赵迁心满意足离开月华殿,姜姬这才面无表情地吩咐鸢找来绢帛,跪坐于案前,用左手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楚篆,封好后递给她,“让人悄悄送去给昌平君,此番交换的条件是...待六国来日攻进咸阳之日,他要替赵不喜收尸立墓,好生掩埋。” 鸢却不肯接绢帛,跪下压低声音劝道,“夫人,您勿要一错再错再犯糊涂啊!待赵国一统天下之时,凭王上对您的宠爱和愧疚,待您再生下一位小公子,定能获得比当今太后更尊贵的尊荣,亦能助姜大人他们更进一步,不如,奴帮您拿去烧掉...” “闭嘴!”姜姬红着眼眶低吼道,“他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腹中掉下的肉,你未曾做过母亲,又岂会明白我日夜煎熬的滋味!只恨当日未饿死他,亦未让那药毒死他,...我好恨,当日为何不让王上溺死他!” 若早早死了,这孩子便不会在秦国那暴君手中,日复一日忍受虐待的煎熬... 他出生那日,她原本已决心舍弃他,安心再生个孩子为家族谋利益——可谁知晓,一个素来冷静的女人做了母亲,原来会像发了疯一样,无法自抑地、日复一日惦记起那个小生命,无比清晰地记起他亮晶晶望向自己的乌黑眼睛,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挺翘小鼻梁,只觉得心中涌起无尽爱意。 在娘家和孩子之间,她心中的天秤渐渐朝后者倾斜,在得知赵不喜并未被毒死、而是顺利被秦国长公子抱回秦宫后,她便同意暗中为昌平君传递赵国消息——以换取他传来那孩子的消息。 每当她想到,秦王一旦知晓是赵不喜吞噬了秦国气运,不知要用何等酷刑让他生不如死,便会猝然从梦中惊醒。 当她从一封封咸阳来的密信中,得知秦王十分厌恶赵不喜,不但命人将他送去偏僻隐宫居住,还任由秦国公子公主虐待他之时,那个曾被她深深厌恶的孩子,早成了她锥心蚀骨的痛苦牵挂——他才二个月啊,她宁肯他早早死掉,也不愿这苦命的孩子活在世上,一生忍受天煞孤星命格的煎熬。 鸢急忙匍匐上前安慰她,“夫人息怒,奴不该多事的!奴这便拿去让人送出去,您勿要担忧。” 说着,她急忙接过封好的绢帛,匆匆迈着碎步走出殿门,只要自家主人能高兴起来,她什么都肯做。 姜姬慢慢坐回床边,翻出藏在被褥下赵不喜出生之日穿过的大红斜襟软绸小衣裳,捧在手中认真看起来。 远在赵国的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孩子不但从未被秦王虐待过,甚至还是咸阳宫中,唯一能跟秦国长公子待遇相同而无人嫉妒的孩子——谁让他是人见人爱的可爱聪明崽崽呢。 姜姬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这会儿,秦王正温柔地抱 着他亲自喂完一碗羊乳羹呢。 今日章台宫侧殿的餐桌上,出现了两道往日不曾出现的新菜:豆腐菠菜汤和肉羹炖葑。 其中,菠菜苗是明赫先前得到的赠品,如今已长成嫩苗,虽是用来留种的,但治粟内史仍是特意采摘了一些送给君王品鲜。 而葑这种植物,明赫前世只在诗经中见到过,“采葑采葑,首阳之东”,当时,他压根不知这是一道菜,直到今天看到宫人端上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葑就是前世曾在网上见过的蔓菁,其根叶形状都与白萝卜十分相似,但远不如白萝卜细嫩多汁,后世通常丢弃其叶,将大头根部切来腌制榨菜。 而现在,摆在君王面前的葑,却是连叶带根放在陶器中炖烂的,无论是卖相还是口感都好不到哪去,明赫睁大乌溜溜的眼睛同情地看着嬴政和扶苏,愁眉苦脸想道, “每天看着父王这一国之君,吃穿住行都比不上后世老百姓的小康水平,我这心里真着急啊!君王尚且如此,百姓的食材只会更贫乏无助...不行,既然有新的机会,我得赶快找机会帮父王灭掉其中一国,看看究竟能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奖励...如果可以一步到位解决农业问题就好了,老百姓餐餐都能吃上白米饭,餐桌不时出现鸡鸭猪牛鱼,父王和扶苏也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我也总算是达成一个小目标了...呸呸呸,我这福星倒霉蛋,偏偏就遇到这么个黑心商城,涨价涨价我让你再涨...” 他不知道的是,随着自己的念叨,一些奇怪的画面,开始出现在嬴政父子的脑海之中:许多短发异服的男女老少,分别坐在不同的餐桌前,捧着精美的餐具,尽情享用着一碗碗雪白的稻米饭,每一家的餐桌上,都摆着色彩斑斓的精美菜肴,除却那些做法更诱人、一看便喷香的鸡鸭鱼肉,还有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的菜... 扶苏低头看了一眼陶碗中褪去外皮的白米饭,父王说,它是列国之中最好的粮食,只有王公贵族才可享用。 在五黑前些时日发现、大石磨可以将小麦磨成雪白的面粉之前,诸国之人早就认定,五谷之中,白生生的稻米饭最为软糯香甜。 然而,大秦虽有关中千里平原,又有九水十八池环绕,本是耕采丰美之良地。 可坐拥众多河流的秦国,早年间并未依靠本土农业成为富庶之地,盖因秦国无灌溉之沟渠利用河流,而秦岭以北又雨水太少,饱受旱灾之苦,所以,秦人历来最崇尚水德水运。 关中除却关南河谷,并无太多优质水田,历来以耐旱耐贫的黍谷为主要耕种作物,老百姓日常食用的,多是只褪去第一层外壳的粗糙黍米粥饭。 所以,先前韩国以疲秦之计,送来郑国修筑一条联通诸条水系的沟渠时,嬴政虽知他是间者,却也大度地宽恕了对方,还以他的名字命名郑国渠,皆因此渠于关中而言如同天降的甘霖,大大提升了农地灌溉的便利性,让关中农业创造出亩产一钟之功绩。 但秦国在尝试小范围试验后,立刻放弃了在关中大规模种植水稻的梦想,改而大面积种 植产量比黍谷高出数倍的小麦。 原来,除却灌溉之水源,温度与土壤也会大大影响水稻的产量,在秦岭以南的巴蜀平原,在李冰父子都江堰的灌溉之下,成了大秦眼下最丰饶的水稻产区,亩产可达四石,可同样的稻种快马运来后,播撒在秦川大地却只能亩产两石——秦国着实无法承担粮食减产的风险。(4) 而巴蜀之地距离咸阳路途遥远,又多山多陡坡,并不良于车马同行,一路运来抛洒无数,便是咸阳宫中,稻米饭亦非日日都能吃上的,有时需以精舂的黍米为主食。 扶苏夹了一口菠菜苗,鲜嫩清甜,还有一种葵没有的淡淡香味,他珍惜地慢慢嚼着,暗道,“神画中莫非就是仙境么?那些神仙想必亦非大官,他们的吃食真比父王的午食还丰盛许多,真令人万分羡慕...小九若是长大了,会因不喜秦国的食物而回仙界么?我好想快点长大,帮大秦种出很多很多好吃的,让小九安心留下来...” 嬴政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就是明赫口中的“后世老百姓”,这并不是仙界,而是上回那般预示未来的画面,这世间,竟有一个地方的物资会丰盛到如此地步,让庶民皆能吃上比他这君王更奢侈的菜肴! 如此令人神往的煌煌盛世,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定不会相信的。 再者,明赫所提灭六国与奖励之事,莫非便是他此番下凡转世之任务?完成任务后,他会离开吗? 他暗道,“吾儿勿要着急,待南阳郡宁腾捷报传来,寡人便要伺机将六国逐个击破,想来,至多不过十年之间,天下便可尽归于秦。届时,望吾儿还愿留在大秦,亲眼看着寡人将这天下变成你想要的治世...” 大争之世过后,我大秦当有大治之盛世!! 第 36 章 第36章 数日后,一封盖着秦王印玺的密信,秘密送至南阳郡衙之中,假守宁腾看完信,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暗暗感慨秦王确实足智多谋,以本国君王之蠢,便是五匹马拖着亦赶不上半分。 嬴政君臣先前的猜测没错,宁腾此番密谋降秦以换菽种,确是一位能吏在韩国的走投无路之举。 宁腾出身韩国望族,从未躬亲于田间农事,按理说,他原本并不会知晓,朝廷今冬发下来的菽种有问题。 但韩国自推翻申不害变法新政后,官场便频频出现官员拉帮结派、随意提拔任免下属之举。 如此一来,秩比一千石的南阳假守的宁腾亦不能免俗,为弥补自身不懂农稼之事的缺憾,便提拔了一位庶民出身的门客为郡丞,专门辅助自己处理各县乡呈上来的事务。 而那位张姓郡丞平日办事虽勤恳,却有一个早年间挨饿养成的习惯——无论收粮还是收种,皆会暗地抓一把藏来生吃。 正是在这般机缘之下,半夜吃出菽豆不对劲的张郡丞这才惊恐万分,再顾不上掩饰颜面,连忙将事情竹筒倒豆一般如数禀告给宁腾——菽豆是煮过的,虽未熟透,却已是农家日常舍不得柴薪的半熟之豆,是绝不可用来播种的! 宁腾亦是震惊不已,即刻命人装上一袋豆子,连夜快马加鞭赶往新郑王宫,欲向君王禀告此事。 哪知待他进宫后,在那宠臣姬槐的百般阴阳怪气挑拨下,韩王一口坚称此菽乃赵王所赠之高产优种,绝对没问题。 宁腾只得当堂抓起一把菽豆嚼碎咽下,以向君王证明,若此豆是生的,以自己世家子弟的出身,绝无可能将之下咽。 偏生,那奸贼姬槐也跟着尝了一粒菽豆,随后便吐了出来,一口咬定此乃生种,绝非熟豆! 无奈之下,宁腾只得恳求韩王亲尝菽种以辨生熟,却引来韩王怒不可遏的一顿训斥,不但下令将他逐出新郑王宫,还扬言,过些日子要撤去他的假守一职。 回南郡的路上,宁腾在风雪中愤怒疾驰着骏马,不断回想起韩王那句“便是此菽真乃熟种,无非也就是来年寡人国库的之中,少了些税粮,你这大胆佞臣,竟敢让寡人生食低贱之菽豆,看来这假守之位你是不想要了”,一时只觉心寒不已,满腔炽热振兴韩国之心,尽数在寒风中逝去。 当初三家分晋之时,韩国土地本就最为狭窄贫瘠,又多山多石,五谷之中不产稻不产谷,唯最不挑土壤肥力的菽豆种得最多,韩国百姓日常所食,左不过是豆饭糟糠,吃得甚至还比不上律法严苛却农耕强盛的秦民。 韩国今岁遇上大旱,本就粮食减产许多,这昏君不但不救灾,还数次下诏要求各郡如数征税,劝百姓“再忍忍”,如今,他连粮种都不肯拨付给郡县春耕,偏要拿赵王“好心”赠送的熟种,来害大伙来年继续连粗糙的豆饭都食不上… 宁腾不怕被撤职,只怕等到果真颗粒无收之际,昏君又会将南郡饥荒一事怪在自己头上,推自己为 替罪羊平息民愤,继而赔上宁氏一族之前途与性命。 他一路上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位有大才而被昏君荒弃数十年、最后反被抄家除牒的韩非,又比如同样有大才,却被君王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起用的前相之子张良… 所以,他几乎是一回到南郡便做出了决定:小罚则受,大罚则走,连王叔韩非都被他逼得反目事秦,我宁氏又岂能白白为这昏君殉葬? 至于朝中热议的所谓“灾星已吞噬秦国气运”一事,宁腾并不太相信,因南郡紧邻秦国之故,他前几日曾暗中派心腹前往边境查探,发现秦人竟兴高采烈从山中挖一筐筐黑石! 他当日前往新郑王宫之时,本欲顺道禀奏此事,但被韩王一通怒骂之后,他立刻改了主意,与其被君王视为唱反调之奸臣,当场杀而后快,倒不如不再管分外之事,韩国之朝堂,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悄悄瞒了下来。 但他揣测,世间庶民本就活得艰难,岂会冬日上山服杂役还能笑得出来?能让那么多庶民冒着严寒而面带笑意劳作之国,岂有半分日薄西山之景象?所以,虽然秦军从赵国仓皇退兵,沦为六国朝堂之笑柄,但他还是谨慎地判断,秦国如今依然是七国之中实力最强者。 其实,做下投秦的决定后,他并无几分说服秦君赠粮的把握。毕竟,对方虽然会想要城池,但秦国历代君王皆以狼子之野心闻名于诸国,而秦律更以残苛待民而臭名远昭,若要秦君白白赠数万石粮种给韩国旧民,恐并非易事。 但身为韩国朝堂罕见的文武全才之能吏,他深知满郡数十万人口,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何其宝贵的资源,实在不忍生民葬身于韩王的蠢毒之下,如此一来,才有他深思熟虑后,以印玺密信送往咸阳求粮种之事。 他在信中,押下了一个定然能打动秦君的赌注:若秦王愿以粮种相赠,他赠城之时,必让南郡数万青壮男子不再逃窜,届时,秦国接手的不再是只剩老弱病残之空城,而是一个有大量劳动力从事农耕、韩人真心归秦的热闹城池。 以一年之粮种,换数十年之劳动力,对秦国而言,堪称百利无弊。 他寄去的信,虽字字未提降秦后自己的官职安排一事,秦王却在回信中给了他保证:待南郡起事之日,秦军不但会送来粮种,还会带来秦国所刻之南阳郡郡守印玺。 想到这里,宁腾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王上,臣确实不想再做这韩国之南阳假守了,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 当秦国派出的马车将张苍迎到咸阳之时,嬴政正抱着明赫牵着扶苏前往工坊,观看五黑新造出的水磨。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五黑近日原本要研造的是卧式楔子榨油机,怎奈,随着他改良以牛拉磨的大石盘、又发现石磨除做豆腐亦可研磨小麦粉,君王便颁发了一份前所未闻的小麦粉食谱。 如此一来,有钱人家便可按此食谱,以小麦粉混合各色丰盛材料,蒸制出“包子”“面条”“烧饼”“水饺”,而平民亦能以雪 白的面粉,制作出无须耗费额外材料的“馒头”,一时咸阳城中,官府设在各处的石磨,便罕见地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还累死了一头耕牛! 要知道,牛可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在丰年,秦国各地一石粟米不过40—50钱,但一头耕牛至少却要2000钱。(1) 若是极其强壮健康的耕牛,其价格甚至要4000钱,堪比三件盔甲之巨额售价。 而咸阳之中的石磨,本就是嬴政在明赫的建议下,为改善民众饮食而设,富人之家10石以内象征性收取2钱,而庶民来磨菽麦,则不收取费用。 先前,朝廷虽早已公布以菽豆制作豆腐之法,但精打细算的老百姓们尝试一两回后,便回家细细算了一笔账:一斤菽豆虽能制出两三斤豆腐,但豆腐全是水分,两三斤豆腐远不及半斤豆饭抵饿。所以,百姓将豆腐视作奢侈之物,极少来使用石磨。 但麦粉则不一样,一斤小麦可出八两粉,且与麦饭一般抵饿,口感却比麦饭好上数倍,吃完还不会胀气难受,所以,每日都有百姓前来排队磨麦粉。 当监管那处磨坊的小吏,哭成泪人回来禀报耕牛累死之时,五黑不但自掏腰包为对方赔上了耕牛款,还立即决定停下手头卧式楔子榨油机的工作,把再次改良石磨提上了日程。 秦墨堪称一群清心寡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秉承着祖师爷墨子立下的苦行僧原则,虽为秦国提供了诸多帮助,但坚决不肯接受高薪厚爵。 譬如五黑虽在秦王的一再诚邀之下,做了主管少府之官员,但他执意只领取五品郡丞六百石俸禄。 此番赔付一头耕牛,便花去了五黑大半的积蓄,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因为,以牛拉磨之法,是他向君王提出来的。 他当初按照君王提供的仙界图纸,制作出圆盘大石磨后,一开始根据拉磨隶臣力气的不同,一日可磨菽豆一斗半至三斗,后来他又改成以驴拉磨,每日可磨菽豆一石,前些日子他发现石磨亦能磨小麦后,再次换用老弱耕牛拉磨,每日可磨小麦两石。 而现在,五黑近日晒得黝黑的脸上,正露出喜悦的笑容,滔滔不绝为君王讲解着眼前沟渠中的水磨□□,“...臣又命人以煤锻铁,发现此铁之质地更坚硬数倍,便根据那榨油机的法子,用煤煅之铁制磨轴,又将磨盘圆面设为4人宽,如此一来□□之面便为16尺宽,一日之间,可磨十一石小麦粉....” 身披大氅的嬴政本想走近细看一番,又担心怀中幼崽被飞扬的水花溅到受寒,便停在两丈外观察着流水带动的磨盘,待听完五黑的介绍,赞道,“如此一来,我大秦之民当尽享小麦之利,再无人需忍受麦饭啮檗吞针之口感,今岁春播便可继续扩大麦种之播撒范围,待秋收之时,不但敖仓能多得数万石税粮,庶民亦能多留些粮食。五黑子真乃当世之奇才也!” 秦国关中主粮一直以黍谷为主,也就是小米,此物虽耐旱,产量却有限,亩产不过一石多。郑国渠开通后,秦国粮食可达亩产一钟 ,是因为有了灌溉水源后,开始在关中大面积种植小麦。 但小麦产量虽比黍米高,却粒大而粗糙,无论是煮粥还是做饭,皆不如黍米细滑润喉,且食用后,百姓极易发生腹胀不适之疾,如此一来,秦国只得放缓扩种小麦之步伐。 如今将小麦制成面粉,口感骤然变得爽滑味美起来,又有效率如此之高的水磨,想必民众对小麦的需求会迅速提升,扩种小麦便成了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五黑肃色拱手道,“此乃王上之功也!如今列国之君皆视我墨家为奇技淫巧之雕虫小技,唯王上肯一如既往重用臣等,臣定当竭尽全力。我大秦境内有大小数条河流通行,此水磨若能在全国推广,必将获益无穷。” 嬴政俊朗的面庞早挂满了笑意,那便有劳五黑子,尽快教习一批通晓水磨制作的匠人,届时,寡人便命他们随邦司空之匠,尽快前往大秦各处制作水磨。?_[(” 顿了顿,他又诚挚道,“以你为大秦接连做出的贡献,理应升至上卿之爵,赏金万两,秩三千石,请五黑子勿再推拒!” 五黑忙拱手道,“王上,您言重了!当年墨子推拒诸侯之高官厚禄,是为向善护弱之心,不被华服美食折服,臣如今任职秦国少府,已是违背祖师之志,岂敢再妄受君恩?请王上快快收回成命!” 嬴政轻叹一声,“墨者远离世俗烦忧之志,让寡人良心何安?” 他怀中的明赫早被眼前的巨大水磨惊呆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老天啊,这可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水磨,墨家果然是大秦的最强外挂!看看,人家能从楔子榨油机得到启发,直接跳过若干步骤,一步到位搞懂水磨的动力原理! 他腾出小短手摸着胸口噗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果把秦国的生产力提升到明清时期水平,凭借墨家开挂的理工思维和动手能力,是不是能直接把华夏的科技水平,提升到工业革命前夕?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搂着嬴政的脖子边蹦边亲他,扭着小脑袋在心头疯狂喊道,“我希望五黑学孔子,多收点学生,从战国时期开始,让技术人才遍布华夏的每一个角落!这样一来以后开启工业革命的就是华夏,是大秦,是我父王!哈哈哈到时,我们就能一直遥遥领先,再也不会因为落后被列强按着打了...” 嬴政忙伸手托好他摇摆的脖子,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扭歪的小氅,暗道,“工业革命是何物?列强按着打?莫非待我大秦亡后,匈奴竟伙同诸戎一同欺负汉朝?” 想到这里,他眸中幽光渐渐锐利起来,汉朝之民,亦是我大秦之旧民,岂容野蛮胡人欺负!待寡人灭了六国,还需伺机将北边的胡人解决掉... 不过,小崽的心愿,寡人倒能帮他实现。 于是,他继续劝了几句五黑,五黑仍是坚决不肯接受,但听君王话锋一转,“不如寡人与五黑子各退一步,寡人愿设匠人学室,广招天下喜爱匠术者为史子。你不妨将这些钱粮收下,届时,可挑选一些看得上的品 学兼优之人为弟子,以此给他们发放奖励,既可解你担心墨门来日后继无人之忧,亦能鼓励更多人前来学习墨家之术,为我大秦培养更多匠术人才,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何?” 五黑还怔愣没反应过来,明赫倒欢喜得拱着小脑袋在嬴政怀里蹭啊蹭,一直碎碎念个不停,“父王好棒啊,他不像有些君主那样歧视工匠,这主意真好啊!这样一来,大秦不但有专门学律法的学校,还有专门学技术的学校,以后等我找到造纸的法子,再把科举制实行起来,会涌现更多的人才,好幸福啊,我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父王...” 嬴政温柔地把他拱歪的小帽子戴回去,含笑暗道,小崽,你这是恨不得把整个仙界都搬来送给寡人呐。 这时,反应过来的五黑噗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扬声道,“臣遵命,多谢王上赐我墨门不绝之恩!待学室招生之后,臣定知无不言,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他们!” 墨门如今已日渐式微,以他为钜子的秦墨,如今只有三名弟子,剩下的少府匠人,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工匠户籍而成为匠人,并无几人真心热爱匠术,是以,大多只肯跟他们学些浅显技艺、而不肯拜入墨门。 又由于墨门从多年前开始,便是让诸国君王警惕的存在,为了避嫌,若无人主动登门拜师,五黑是不便四处招揽弟子的。 正因如此,此事一直是他最大的隐忧,他不懂政治,不懂为何除了秦国,列国皆视墨者为异类。但身为虔诚的墨门钜子,他不愿看到祖师爷留下来的百般技艺,尽数失传于自己这一两代人手中,这是在作孽啊! 秦国以法家之道强国,遵循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通过律法考核能入学者,便改籍为史子,以四年时间专攻秦律之道,在此期间还能免除徭役安心读书。 如今,王上愿为匠人也设置学室,还允许墨者从中挑选弟子,怎能让他不惊喜? 而嬴政此番突发奇想,一是被明赫心声提醒,意识到匠人之术来日或能打败匈奴,一则是信任墨者的人品,世间肯入墨门者,皆是严于律己、一心沉迷技艺之人,并无玩弄权术之心。 虽然五黑不肯要名利,但嬴政并非寡恩薄情之君,眼下,将五黑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他,又能为大秦培养出更多匠人,倒也算是双赢之计。 正在他怀中的明赫高兴得快找不着北的时候,五黑突然面色大变,看了一眼嬴政,欲言又止,嬴政爽快笑道,“五黑子可是有何难处?在寡人面前不必拘泥,直说便是!” 五黑忙拜道,“王上,臣之言许有些不吉…” 嬴政笑着看他,“寡人在五黑子眼中,便是那般在意凶吉之昏君?只要于我秦国有利之言,无论凶吉,但说无妨。” 五黑面色严肃道,“臣方才记起祖师当年断言,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之异象,大秦去岁大旱,臣以为王上需尽早为防涝做准备。” 明赫歪着小脑袋听着听着,脑中突然清晰闪过前世听过的“大旱之后必有地震”之言,心中一时惊恐不已,在脑海里大声呼喊道,“统子,我想起来了,秦国这回不会遇到洪灾,但会发生地震!”! 第 37 章 第37章 系统闻言,急忙翻开记忆库飞快回想起来,“地震?我记得在题目里确实提到了秦国地震,但好像是秦国灭完韩国才发生的,还有好几年,我们现在着急也没用啊...” 明赫慌忙摇头道,“不对,我记得在此之前还有一次地震,好像就是发生在今年的,在此之前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先等等,让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时间里,他时常试图回忆上辈子读过的史书内容,尤其是与秦国有关的部分。 可惜人的记忆力毕竟有限,加之他如今是个很容易困乏的婴儿,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很难聚精会神短时间想起前世的所有细枝末节。 但他坚信,能让自己记住的事,必定有其特殊之处... 明赫一点一点慢慢地理着思路,系统静静在记忆库中查看着试题,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明赫扬声道,“统子,我想起来了!就是今年!历史上的今年,桓猗再次带军与赵国死磕,最后死在了李牧手上...这一年又是战败又是地动,对秦国局势如此不利,我当时看这段很难受,绝对不会记错!” 系统这时也拿着一张还没开始做的试卷,惊呼道,“宿主,你记性真好!秦国果然在公元前232年有一场地震,天啦,还好你想起来了!不然秦国不但要因此遭受人力物力的损失,而且,以后鸿钧老祖在秦始皇心中的神仙形象,肯定也会大打折扣,我们就不方便再继续发展基建了...” 明赫心急如焚,“对啊,我得赶快提醒父王,今晚就提醒他尽快把百姓先转移出来...统统,快帮我查一下古代有哪些预防地震的措施...等一下,你快查查具体是秦国什么地方发生地震啊?” 系统飞快翻动着试题,喃喃道,“奇怪,找不到,这几张题目都没写具体地名...” 明赫听着它苦恼的声音,突然想起来,前世看过的史记原文里,压根就没记载具体的地名! 他想了想,决定先抽奖碰碰运气,可他祈祷的是“我想要高科技地震预测仪”,等连着把这个月十次抽奖机会用完后,却只得到五千多斤先前买的高产抗伏春小麦种子! 虽然这个结果也算得上天大的惊喜了,可这惊喜它解决不了地震一事啊! 系统挠着脑袋疑惑不解,“我们这欧皇气运,到底算好运还是不好运呢?” 明赫按下喜忧参半的心情,跟它商量道,“咱们昨天兑完棉花,到现在还剩3万多善意值,应该足够买几十个地震预测仪了,要不你看看商城有没有地震预测仪器之类的...” 话音未落,系统已经风风火火打开商城界面,搜索一通后,声音激动到变形道,“有!只剩下黑科技时代最新款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最后一个,一次性的,要不要?” 明赫看了一眼价格,惊得目瞪口呆,“3万5,这么贵?!果然在这个商城,通货膨胀永远能再创新高!算了,管他变不变形,先抢到手再说吧!” 如 果不知道地震的具体方位,就根本没法转移人口和财产?_[(,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万一阴差阳错把人全转移到灾区去了,怎么办?这善意值花得再肉疼,也得兑换它啊... 这样想着,他摸了摸快要长牙的地方,好痛啊,心痛牙也痛,这婴儿真不好当! 第二日早朝后,当治粟内史喜滋滋让人运走卫尉搬来的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后,嬴政留下李斯、隗状、王绾三人,命人关上殿门后,将昨夜“老神仙”给的第二样东西拿来放在高桌案上——这是一个造型复杂的黑色盒子。 隗状与王绾惊奇地打量上下着它,完全不知这是何物。 李斯和抱着明赫的蒙恬却心头一喜,类似的仙界之物他们见过,正是那件自我销毁的寻煤矿神物。当时,李斯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弄坏了它,平生头一回在人前惊慌失态! 此物一出,岂非意味着,仙人又要助大秦开采宝物了? 知情的李斯故作不经意、瞄了一眼正抓着小磨牙木啃个不停的明赫,眼中满是慈爱,九公子对王上真乃一片赤诚至孝之心! 他暗暗决定,回头要亲自为九公子打磨两个磨牙木。 但嬴政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们美好的幻想,“寡人今日将诸卿留下来,是想商议地动迁移民众之事。” 几人闻言俱是瞳孔一缩,心中悚然一惊,地动? 对这时期的古人而言,人类无能为力的山崩、地裂、河竭之事,均是天道对昏君降下的惩罚,乃是亡国之兆! 譬如周幽王之时,正是地动引来百川沸腾,致使岐山崩塌,泾河洛三川断流,接着干旱连年,无一不预示着周王室衰微之像,果然,后来幽王死于戎狄之手,平王被迫迁都洛邑,庞大的西周就此没落。(1) 而眼下大秦兵强马壮,有明君镇守庙堂,又有仙人相助,岂会有地动之亡国异像? 隗状忙颤巍巍提醒道,“禀王上,我大秦并无地动之怪事发生啊!” 王绾亦疑惑道,“王上啊,今冬咸阳城中并未听见惊雷,各处上呈天象之事亦无异状,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蒙恬也不解看向嬴政,李斯却又看了明赫一眼,“如此说来,便是九公子再次为我大秦预示灾祸之事了...” 嬴政看向案上的定位器,面色比以往端肃了几分,“仙人昨日夜观星象,发现我大秦境内将有地动发生,因涉及泄露天机之秘言,仙人不便直言,这才赠寡人此物以勘察具体地点,是以今日回去,诸位便要着手准备该地迁移之事。” 隗状几人听完顿时敬畏不已,不敢再多看那黑盒一眼。 照王上之言说来,此仙物岂非能未卜而先知何处会发生地动?仙界之事,果真玄之又玄呐... 蒙恬见怀中的明赫边流着口水、边探出小身子去看高案之上的黑盒子,急忙调转身子反了个面,心中碎碎念个不停,“仙人请勿怪罪,九公子流涎乃是磨牙之故,绝非有意冒犯仙物啊..” 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喜欢 这小家伙,此刻却惊觉,若九公子因触怒仙人被惩罚,自己定会十分难受,毕竟,他只是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孩子啊... 这时,明赫听到系统的声音传来,“宿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终于得到蒙恬那老铁树60善意值了!” 明赫:... 嬴政按“老神仙”的提醒将地震定位器开机后,黑盒子立刻出现无数条闪动着红绿蓝紫的细微光束,接着,开始以人眼目不暇接的速度自动“唰唰”变形起来,原本的黑色盒子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隗状和王绾哪见过这般可怖场景?不由得双腿一软瑟瑟发抖跪趴于地,大喊着仙人饶命,李斯上回虽见识过仙物,此番也难免有些心惊胆跳,但他见蒙恬已满脸戒备冲上去护在君王身前,急忙也跟着跑了上去。 而嬴政则第一时间将明赫接来抱在怀中,神情淡定地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神物,心中并无半分惧色,他的淡定,来自对明赫毫无猜疑的信任。 若明赫心怀不轨,凭着他出神入化的仙界本领,早就能悄无声息取走自己首级、颠覆大秦朝纲,又何必多此一举? 明赫也看得张目结舌,忙问系统,“你确定咱们抢的这玩意,真是地震预测仪吗?” 系统忙翻出说明书,“我确定的,宿主!你要不要再来听一遍它的介绍:这是一款由豌豆博士在5088年最新研发出来的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以高阶面波成像技术结合密集地震台阵技术,实现对地下断层精细结构和应力分布的分析,本仪器可在三十分钟内行走于一百万平方公里,检测出最近一年内即将发生地震的精准位置与震源深度,当然,可爱的豌豆博士为了增加用户使用的趣味性,将本盒子设定为随机变形任何形象....” 接下来的话,明赫已经没兴趣再听了,因为殿中,多了一只触角冒着各色光波的钢铁八爪鱼,正在哗哗哗地扭来扭去跳舞,瞧,隗状和王绾被吓得面白如纸,李斯被吓得肩膀在微微发抖,这豌豆博士可真会制造“惊喜”! 系统也被这通骚操作惊呆了,喃喃道,“八爪鱼?我记得刷过这题,要等到三国时期,东吴一位叫沈莹的太守才会留下关于它的记载…不对,这商家也玩得太过分了吧,这种造型,不怕吓死一堆没见过章鱼的古人吗...不行,我要去帮宿主维权!” 说着,系统的声音飞快消失在明赫脑海之中。 明赫急忙伸出因为穿得厚重而显得愈发短的小手臂,轻轻拍着嬴政的后背安慰,心中念念有词道,“父王别害怕哦,这是一个后世科学家发明的恶趣味变形机器人地震检测仪,这八爪鱼身体里的指令都是提前输入的,不会对人类造成任何伤害....” 嬴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吾儿勿要操心,寡人虽惊诧此异物之长相,却并不惧怕。 李斯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身子立刻不抖了。 隗状却抖得更厉害了,心中叫苦不已,“老夫怎么又听到那稚子之声了,按理说,这章台宫有王上之龙气镇压,不该 闹鬼邪之物啊...”。 他身旁的王绾倒渐渐淡定下来,此刻偷偷拉着他的袖子,在他手心写了个“九”字,隗状心中大惊,忙惊恐睁眼看向嬴政怀中的明赫,九公子竟是妖邪! 王琯一眼便看出这老家伙想歪了,担心他当堂发癫跑去王上面前胡言乱语得罪了神灵,急忙狠狠拧了老友一把:以九公子心声之言,他,便是那仙人啊! 而此时最震惊的还要数蒙恬,他警惕地看了一圈,似乎...只有自己听到了童声? 而童声所说的“父王”“地震检测仪”,让他不得不把怀疑的目光,定格在嬴政怀中的明赫身上。 蒙恬身为后来的秦国大将,眼下虽有些单纯,却并非蠢人,有了眼下这条蛛丝马迹,他便迅速回想起先前种种反常之处,立刻得出结论:九公子,便是暗中为大秦提供诸多帮助的神仙! 这一刻,他想到往日对九公子的暗中不喜,羞愧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众人心思各异的片刻之间,那八爪鱼已停止扭动,发出“嘀”一声后,一道机械声音传来,“八爪鱼地震CT探测仪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说出您要探测的地点!温馨提示,我会根据当前实时疆域自动检测工作范围,当我工作的负荷面积在一百平方公里以内时,探测结果精准度为98%,每超出一千平方公里,精准度将降低10%....” 这个问题,明赫昨天就跟系统仔细计算过,怎么才能把这巨资兑换的探测仪最大化利用起来。 史书中,秦朝在统一六国、北击匈奴、收服南越后,疆域面积达到三百四十万平方公里,但眼下六国并未统一,齐楚疆域又十分广阔,他们算来算去,还是要拉上离秦国最近、面积又最小的韩国一起测最划算。 待嬴政说出“秦国和韩国”后,八爪鱼眨眼之间便从殿中消失了,约摸短短一炷香出头的功夫,君臣又看着它重新出现在殿中,李斯急忙将准备好的竹简摊开准备记录,只听那样貌怪异的神物大声念道, “任务已结束,请确认检测结果。秦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秦王政十五年四月初,三川郡伊水一带将发生5.7级、震源110公里中源地震;秦王政十七年一月中,上党郡将发生6.2级、震源60公里浅源地震,汇报完毕。韩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韩王安七年二月初,韩国梁城将发生8级、震源15公里的浅源地震,汇报完毕。本次任务已完成,机器人自动销毁中,请勿靠近....” 话音一落,只见那神物立时化为一堆粉末,簌簌落在殿中,隗状顿觉身子一软,再也顾不上往日的公卿礼仪,一下子瘫靠在王绾身上,天爷呀,仙人派来的神物也忒碜人了些! 蒙恬则暗暗惊道,“难道这就是上古圣人所言‘大旱之后必有地动山崩’之兆?如此一来,我秦国之地动发生在今年和后年,韩国地动发生在今年,但赵国去岁也大旱了,不知是否也有地动…” 嬴政抱着明赫回到桌案前坐下,他虽从未接触过现代科学,却凭借直觉推断出,5 .7级地动兴许要比6.2级略轻微一些,只是,任他昨夜猜测半宿,亦未料到地动之处,竟是三川郡... 当年秦国一年而逝两王,韩魏趁机联合东周攻打秦国,却遭秦庄襄王雷霆还击,之后,秦军灭了东周占领都城洛阳,又连夺韩国成皋、荥阳之地,设立三川郡,是秦国最重要的陆运、水运之地,亦是守护都城咸阳的防御要塞之地。 而其中荥阳敖山因靠近黄河,交通四通八达,在此地尚属魏国之时,便成为六国攻秦之粮草中转站,后来,秦国夺下此地亦设敖仓存粮,眼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预言,倒让嬴政陷入两难之地,三川郡之民有近百万之众,若是要连粮仓一同搬走,又该暂存于何处?实在是来回运粮耗费人力、极易抛洒... 他扫了一圈殿中几人,目光灼灼看向最为冷静的李斯,问道,“依照神物之预言,三川郡地动近在眼前,虽未波及荥阳,但敖山有我大秦数百万石粮仓,为防万一,可要一并迁走?” 李斯忙上前一步,肃色拜道,“王上,臣以为,三川郡是我秦国诸郡之首,有丝毫风吹草动,皆会被诸国诸郡看在眼里,届时,便是只有伊水一带发生地动,荥阳百姓亦必会闻风而恐慌逃窜,这般乱局之下,恐六国有人会趁机发兵夺取敖仓之粮!” “故而臣以为,既然要迁移民众财物,便该趁机重新选址,待地动平复后再将诸民遣返,但敖仓之粮,则不必再运回去...” 王绾惊道,“李廷尉此言是何意?” 李斯瞥了一眼王上怀中发愣的明赫,语带双关暗示道,“我认为,既然咸阳五十年间无地动之患,王上便可下令,将咸阳粮仓再扩大数倍,以存放敖仓之粮以及日后大秦丰产之粮,至于敖仓之库,待地动一事平息后,亦可继续运送税粮至其处...” 蒙恬不禁疑惑道,“可我大秦何来如此多粮食存放...” 说到一半,他急忙咬住话头,不对,王上早朝才发放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给治粟内史,如此说来,有九公子这小仙童在,大秦保不定真要扩大粮仓! 嬴政摸了摸怀中幼崽的小手手,暗道自己关心则乱,竟也将这茬忘了,便含笑道,“李斯之法极好,寡人允了!但粮仓可在咸阳扩建,三川郡数百万之民,咸阳城中却装不下,该如何安置他们,又如何准备防灾诸事,还需诸卿拿出个章程来...” 在君臣们讨论防灾一事之时,明赫早已静悄悄陷入了沉思,他当时听探测仪的播报,先是为秦国能提前避过两场地震而欣喜,接着心中又猛地咯噔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前世,他外公跑回去救孩子而丧生那场汶川地震,就是8级大地震! 因为自幼听着外婆对外公的回忆长大,他考上大学后,还专门在电脑室搜了一下地震的相关知识:震级的高低,来自于震源释放的能量大小,别看7.5级和6.5级地震之间只有一级的差别,其实前者释放出来的能量比后者要高32倍。 而震源的深浅,又决定了地震的破坏力和波及范围,与人们的惯性认 知相反的是,实际上,震源越浅的地震,给地面带来危害越大,因为距离太近了。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汶川地震的震源就是14公里,这意味着,韩国今年二月,将爆发一场跟汶川地震破坏力相同的超级大地震!可是,连秦国两场震级低很多的地震都有记载,为什么韩国这场大地震却在史书里杳然无踪? 他伸出小手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脏,忙在脑中呼喊系统,“统子,统统?你回来了吗?你说,那地震探测仪到底准不准啊?我记得史书上记录,过几年赵国也有地震,可并没有关于韩国地震的记载呀...” 这回等了好一会儿,系统的喜滋滋的声音才传来,“嘿嘿宿主,我找系统法庭维权成功了,商家赔了我们…” 明赫急忙打断它的话头,问它有没有看到过关于韩国地震的记录,系统又飞快翻找了一遍脑中的试题,甚至还翻到了几段关于韩国的史记原文,它嘀咕道, “奇怪,真的找不到..不过宿主你看哦,史记上的韩国,不但没有地震的记载,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天灾的记载!但它紧邻着秦国赵国,怎么可能年年风调雨顺独善其身,而不发生洪灾旱灾蝗灾呢?你再看看韩王如今干的那些缺德事,也许,他逼史官把地震的记录抹去了也说不定,反正韩国朝堂现在也没什么好官出来劝谏…” 明赫听完认真一想,倒也是,这作风确实很韩王! 再说,探测仪既然能准确预测出秦国的两场地震,想来对韩国的预测也没出错,他喃喃道,“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救下韩国那些百姓呢?” 他敢打包票,就是让韩王知晓了消息,那蠢货也绝对不会像自家父王一样,提前疏散转移百姓! 系统却灵机一动,急忙提醒道,“宿主,这可是一个既能帮秦国灭掉韩国,又能救下梁城百姓,还能让你拿到奖励的大好时机啊!”! 第 38 章 第38章 明赫大惑不解,“统子,秦国这回如果要趁地震之乱灭了韩国?_[(,又怎么会愿意出手帮韩王救百姓呢?再说,我又没做什么贡献,不可能有奖励啊。” 系统却神秘道,“宿主,你可以劝秦始皇把顺序反过来,这样一来就能实现一箭三雕!比如,宿主可以劝秦始皇派人把韩国地震的消息放出去,必然会造成韩国人心惶惶,但是,按照韩王那缺德到家的性子,他八成不愿意提前疏散百姓...” 明赫眼睛一亮,立刻兴奋地接过话头,“这样一来,秦国就可以一边放出口风,接收愿意提前逃出来避祸的韩国百姓,一边派人密切关注梁城动态,在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去救人,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韩王定会人心尽失,秦国趁机灭韩轻而易举,而我也能因为提供预言、帮助减少秦军伤亡的功劳而得到奖励,对不对?爱学习的统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你这计谋这智商,都快超过我这种普通大学生了!” 系统捂嘴笑道,“嘿嘿,谢谢宿主夸奖哦,知识也是系统进步的阶梯嘛!对哒,按照这个计划,可以实现多方共赢,我觉得秦始皇肯定会同意的。” 当天晚上,明赫扮成“老神仙”再次来到嬴政的梦境之中,把这法子告诉了他,君王略一思索,果然爽快答应了。 心满意足离开梦境的明赫并不知晓的是,嬴政自知悉韩国二月即将暴发地动那一刻起,便生出顺势搭救韩民、以舆论引导韩国人心向背之计,如此一来,秦国虽要耗费些粮食,却能以最小的军事代价一举灭掉韩国。 再者,他也想借机验证明赫“得民心者得天下”之言,亲眼看看比起秦军的铁蹄来,民心之威势究竟如何,是以,此番他准备下一道新令:接纳列国流民入秦,趁早为秦国一统大计笼络天下人心。 第二日早朝,嬴政目光炯炯看向群臣,不动声色试探道, “昨日地动之预言,寡人采纳诸卿之言,欲将三川郡数百万之众分散各地安置,但如此一来,今年三川郡一地春耕必然无望,纵是民众在各地开荒垦地亦难饱腹,恐要朝廷开仓赈些粮食贴补一二,诸卿认为此事如何?” 那些昨日临时被召进宫告知地动一事的官员,急忙纷纷垂首假装思索起来,开仓赈粮?我大秦从无此先例啊! 隗状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第一个站出来拜道, “王上,老臣以为,秦国此番欲为南阳郡提供数万石粮种,已是有违商君‘备战不备荒’之法度!故而此番迁移三川郡之民,朝廷只需为他们择地划田而居,再发放些农具用以耕地,如此一来,民众便可自救谋生,无须朝廷开仓赈粮。” 王绾上前道,“臣赞同左丞相之言,大秦接下来还有数场硬仗要打,仅是与赵国李牧那硬骨头对峙,每月便要耗费数十万石军粮啊,请王上再做决断!” 武将桓猗夜里正好从上党押送黑煤回到了咸阳,按照律法,押送人员可自行休整两日再返程,但他挂念着君王,天不亮就起身来 早朝了。 听完王绾之言,他不满地大声反驳道,“呵,王御史倒不必过分担忧此事,李牧那小子何足惧哉?王上,待臣完成这趟差使,请王上允臣带兵一举踏破赵国邯郸!” 嬴政含笑点头,心中却叹道,在李牧被大秦拉拢前,桓猗啊,还是继续待在煤场更让寡人放心。 一旁的李斯原想按本意附和隗状之言,但他照例谨慎暗瞥一眼君王后,心念急转间,想到君王先前施行的扶贫新政,心中的不安愈发加深——若王上不欲开仓放粮,便根本不会提及此事,可王上如今,却愈发地倾向仁政之道... 他压下心间杂念,再三权衡后,上前掷地有声道, “王上,臣赞同您的看法!三川郡之民乍然去往各地,并无良田可耕,即便王上明日就下令迁移,待他们抵达各地、开出数亩贫瘠荒地之时,亦早已错过最佳春耕时节,届时,若因粮食短缺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不但会重新国内引发私斗之风,亦无人会感激王上提早疏散之苦心呐!” “如此一来,待地动平复后,百万之民即便重新迁回三川之地,亦会与朝廷离心离德,故而,不如在此时雪中送炭,贴补他们一些粮食...” 隗状怒得胡子都在颤抖,气咻咻道, “李廷尉,你此番殷殷劝王上贴补粮食,可知朝廷究竟要贴补多少进去?三川郡数百万之民,若按一人一石贴补,朝廷便要耗费数百万石之粮!如此一来,待我大秦将士再次征伐之时,还能拿何物与六国争斗?这不是遍布漫山遍野之煤石,这是一年才能产出一季之粮食啊...” 他心痛啊!先前,王上颁发以煤赠庶民之诏也就罢了,他那时不站出来反对,是知晓煤长在地里,只需耗费人力挖出来便能收获,既然君王年轻气盛想收买庶民之心,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王上糟蹋煤石了。 可粮食不是弯腰就能从地里捡到的啊,南阳郡那数万石粮种,已足够让他心情郁郁一段时日了,哪知王上如今竟开口就要开仓赈粮!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王绾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转身劝道, “王上啊,商君变法之精髓,便是削民力而富国库,而秦军最为震慑六国之处,正在于秦国粮草之源源不绝,纵是持久战亦无军粮短缺之忧啊,若此番开仓,实在于秦国不利啊,求王上三思啊!” 原本就不同意的文臣们纷纷跪下附和,桓猗看在眼里,心头颇不是个滋味,他虽然也不赞同嬴政开仓赈粮,但他更见不得众人这般咄咄逼人逼迫君王! 想到这里,他立刻大喝一声,“王上既然这般决定,自有他的道理!王上,臣也赞同您的看法!” 嬴政点点头,轻笑道,“桓猗所言极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秦眼下忙于采煤一事,冶铁之事亦在着手进行,寡人今年无意兴兵,故而,诸卿无须忧心军粮。眼下,既然文臣武将皆支持寡人为三川郡民开仓赈粮,此事便这般定下来了...”(1) 文臣们面面相觑后,猛地齐刷刷 看向李斯和桓猗,文臣武将皆支持王上?就他俩? 众人还没缓过一口气暗松之时,嬴政又收起笑容,肃声道, “但寡人不欲兴兵,不代表大秦不想夺城,眼下三川郡地动一事,于我大秦而言固然损失颇大,但韩国地动之事,寡人却认为,此乃我秦军兵不血刃灭韩最好之时机...” 待他将自己与明赫不谋而合的计策娓娓道来后,李斯忙第一个站出来附和,此确乃妙计,但它只能由君王自己提出来。 暗暗后悔方才附和王上而中计的桓猗见状,不由怒道, “李廷尉,你身为朝廷重臣,岂会不知我大秦看似家大业大,实则去岁大旱收成锐减,又何来余粮帮扶那起子六国灾民?” 李斯笑着朗声道,“桓将军真乃一叶障目也!您熟读兵法,焉能只看到秦国的付出,却看不到秦国若施此攻心之举,能为朝廷省下多少军粮,能少牺牲多少将士,能开垦出多少荒地,又能得到多少劳动力?” 桓猗嗤道,“勿扯这些无影之事!我且问你,我大秦既得仙人襄助早获此天机,为何要将消息透露给韩王?若那厮早做准备迁走梁城之人,我秦国此番设局,岂非白忙活一场?” 李斯斩钉截铁道,“吾敢断言,以韩王之智谋与心性,纵是得了消息,亦绝不舍耗费半分人力物力助梁城众人迁移,若运作得当,王上之计必成!” 隗状伏地而跪劝道,“王上,纵是此计可灭韩,至多也只能接收韩地灾民,我大秦绝不可开关隘放六国流民入秦啊,届时,韩魏赵失地之民,亦尽数涌入我大秦境内,我秦国人又该如何立足?” 桓猗亦拜道,“正是啊王上!我关中老秦人数百万,又岂能让出耕地与六国之人?商君变法之道,是为强我秦人而非助益六国之人呐...” 方才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再次纷纷附和劝谏君王,唯有李斯站于殿中岿然不动,以示对君王的支持。 王上此举,亦有笼络六国人心之深意,这意味着,王上极有可能动了变商君之法的念头! 若非如此,秦国素来只讲战场之实力,何时会在意民心? 这般一来,李斯陡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他学过儒家,也学过法家,年轻时在家乡甚至还学过黄老之学,无论哪一门学说,对他而言都不是执念。 他背井离乡前往秦国,是认准秦国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而舍儒就法,只不过是因为秦王喜欢法家之道。 对李斯而言,只要能得到君王的重用,一切过去的原则与坚守皆可抛。 可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在君王心中,已俨然是法家之忠实拥趸!若是这样,在君王欲再次变法之时,便会毫不犹豫带着防备之心,将他踢出秦国新法的核心队伍! 所以,他必须从现在开始,用实际行动打消君王的固有印象,用无上的忠心向君王证明——他李斯在世间忠心的不是诸子百家,而是秦王一人。秦王要行何道,李斯便会第一时间支持何道! 只有这样,依附君王 而生的李廷尉,才能牢牢在秦国朝堂立于不败之地。 再者,李斯当日亦曾在夜宴之上,亲眼见到神画中秦国与自己那般悲惨的下场,今日这满朝文武,嬴氏之王族宗亲,到最后竟无一人生还,岂能不让他心有戚戚焉? 作为世间顶尖的聪明人,李斯又如何不知晓,若一统六国后再行法家之峻法,绝非守天下之良策? 可他不是出身优渥、行事任性的韩非,而是汲汲顺应君王之心的臣子,若王上不主动提变法之事,李斯绝不会如韩非那般与君王直言变法,而只会接下来的数年间,旁敲侧击引导君王稍行仁政以存国祚。 总之,李斯此刻的心情称得上是喜忧参半。 嬴政起身负手缓缓下殿,拍了拍李斯的肩头,挨个看了一遍地上跪着的大臣们,来到桓猗面前,冷声道, “依尔等之见,待我大秦灭了六国,六国之民,难道便不算作是秦人了?” 桓猗垂首粗声粗气嘟哝道,“纵便皆是秦人,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我老秦人在关中辛苦耕耘百年,又岂能让那些六国人抢了先?” 嬴政不由气得笑斥一声,“依寡人之计,六国无家可归之民,届时不过在我大秦分些荒地开垦,又能抢你何等好事?” 桓猗不服气道,“可眼下他们并非秦人,凭甚吃我秦国之粮?要臣说,韩国地动死上些人,与我秦国何干?到时臣趁乱带军抢下新郑便完事了,何至于要秦国来替韩国安置灾民...” 隗状等人暗暗点头,还是桓将军敢说啊,王上年轻气盛却是过于冲动了些,秦国与六国历来势如水火,凭甚要耗费秦国之粮之田地安置六国之民? “桓猗!”嬴政收起笑容,缓缓抬首看向殿外,声音中蓦地升起几分苍凉, “诸卿呐,尔等果真以为,我秦军靠刀剑枪戟打下天下,秦国便能从此无忧了吗?” 桓猗双眼放光地看向君王,“臣以为,自是如此!自周王室衰微后,这天下间曾有数百个诸侯国,到了后来无一不被强国吞并,到如今,中原大地更只剩七国并列,待臣等为王上打下六国,王上再下令收缴天下之金,使其尽聚于咸阳,届时,大秦基业固若金汤,天下间又岂能再出现新的诸侯威胁朝廷?” 李斯闻言心中却骤然一痛,固若金汤?尔等又怎会知晓,辉煌了百年的强秦,在打败六国后,只存活了区区十五年呐! 嬴政轻阖双目掩饰眸中悲色,待睁开之时,眸光再次变得清明起来,他转身看向众人,语无波澜地问道, “那么,依尔等之见,待寡人平定四海,世间再无诸侯起事,我大秦国祚又能绵延何载?” 隗状急忙颤巍巍抬首道,“欸,老臣以为,夏启立国而传十四代,国祚有四百七十年,商汤代夏而传十七代,国祚有五百五十年,姬发伐纣而传三十二代,国祚更有八百年,若以此而论,我大秦君王当传百代,国祚至少有一千六百年呐...” 桓猗不满大吼道,“隗状,你这老匹夫是何意?以王上之无上英 明,我国中又有仙人襄助,大秦岂会只有区区百代千年之国祚?” 这话听在桓猗耳中,不啻于是诅咒大秦短寿的不祥之言,他气咻咻道,“我坚信,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 嬴政摇首道,“民心所向者,方能长存于世。” 正在众人茫然不解之际,窝在蒙恬怀中补觉的明赫骤然惊醒,他鸡鸣时分跟着扶苏一道醒来后,怎么也不肯再睡,赶着念书的扶苏只好命人将他送来章台宫,待他在嬴政怀中重新睡着后,才被交到了蒙恬手上。 眼下,他一时还没搞清自己在何处,赶紧睁眼四处看,哪知刚好听到桓猗那句“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和嬴政“民心所向”之言,顿时暗暗叹息一声, “万世?唉,杜牧有句话真没说错啊,‘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啊!’,父王说得对,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呐,只有得民心者,才能守得住天下...”(2) 话音刚落,先前给过他善意值而能听见心声的几位大臣顿时如遭雷劈,什么,小仙童说…我巍巍大秦灭完六国后,竟只传了三世,只有区区百年之国祚?悲呼!呜呼哀哉!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不,他不信!他早就做好打算,待昆弟蒙毅学上一年律法,他便会主动请缨上战场,为大秦四处征战,待灭完六国后再逐匈奴! 他相信,有蒙氏儿L孙忠心守护大秦疆土,大秦绝不会三世而亡! 明赫急忙将两只小手按在他的大手上,试图为他驱寒,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暗道, “蒙恬不是武将吗,怎么也会跟扶苏一样冷得发抖?看来古人营养不良有点严重啊,我得赶快种出很多粮食来养猪,给大伙加餐加肉...” 蒙恬闻言,赶快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对,小仙童九公子说得对,要得民心才能守住天下,王上要救韩国灾民和六国流民,都是笼络民心之举啊,王上果然比我等想得长远多了!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明赫,若非九公子的到来,王上和自己又岂能窥见大秦预言?若无九公子带来许多高产粮种,王上又岂会这般快实施拉拢六国人心之事? 九公子,真乃我大秦福星也! 待隗状与王绾回过神来,已霎时想通嬴政为何要做这个决定,连神仙都在提醒他们要笼络人心才守得住天下呀! 二人顿时转念一想,对啊,我大秦眼下有神仙护佑,各种高产之种源源不绝,待再过两年,大秦缺的恐怕不再是粮食,而是土地和人手! 王上此举堪称高瞻远瞩啊!如此一来,既能收拢六国大批流民之心,亦能为我秦国开出更多耕地。 流民原本也是良民啊,若让他们有地可耕,有黍麦可食,转眼便能成为秦国劳动力! 于是,在官员们惊诧的目光中,二人转而掉头支持君王,与李斯一道商议出与安置三川郡秦民不同的细则出来。 毕竟,虽要得天下人心,亦必安抚国 内民心,在六国流民于秦国无耕种之功前,绝不可将他们的待遇等同于秦人。 而一脸懵然不解的桓猗,则在退朝后被君王留了下来,当嬴政将神画预言中,大秦只有十五年国祚之事告诉他后,这个素来信奉流血不流泪的壮汉,头一回在君王面前嚎啕哭成了泪人... 明赫紧紧搂着父王的脖子,看着桓猗边抬袖拭泪边走出殿门的背影,只觉得眼眶也有点发酸。 ... 一时之间,除却日常政务和采煤之事,隗状还要忙着安置三川郡众人的迁移安置,王绾则负责搬运敖仓粮食、扩建咸阳粮仓事宜,五黑亦在筹备匠人学室之事,朝中官吏皆忙得不可开交。 嬴政思来想去,最适合给韩王“暗中”传递地动预言之人,非韩非莫属,只有韩非将这条讯息“悄悄”传回韩国,韩国人才绝不会生出疑心,于是他派人往阳武郡送了一封信。 韩非收到信后思忖半晌,立刻唤来陈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命人送来一套体面的裳服,让他代表自己前往新郑王宫一趟,再三叮嘱他一定要“让他们知晓本官身在秦国心在韩的苦衷、和对韩国王室的顾念”。 陈平在史书中,本就是一个极擅阴谋之人,待听完韩非之言,岂能猜不出秦王之意? 这是要用郡守的“忠心”为饵垂钓,所钓之鱼却非韩王,而是韩国之民。 既如此,他深知此事最要紧之处在于“快”,在命御者快马加鞭往新郑赶之前,他决定助韩非往这堆干柴上,再添上一把火。 当韩王亲派的马车,载着陈平一路往王宫驶去之时,陈平只觉得这韩国之事荒唐不已,王叔韩非进不了新郑的城门,自己这韩非的门客,倒能凭借秦国郡守之通关符节,得到韩王的热情款待。如此昏君,不亡而何! 正在与昌平君畅饮的韩王,待看到被宫人带进殿中的陈平,登觉双眼一亮,亲自下殿去迎陈平。 昌平君见状勾起了嘴角,这韩王倒无甚龙阳之好,只是格外喜欢好看的人和物,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愚蠢... 他想到被赶走的韩非,又想到赵国传来的密信,不由暗暗嗤笑,这天下七国之君,个个皆是酒囊饭袋,待本公子大业成,定能成为千古明君。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被韩王热情带上前的陈平,只见对方面如冠玉,却无半分轻浮之态,进退之间自有一派不卑不亢的风度,倒有些暗暗赞叹。 只见陈平取出一份绢帛密信,笑道,“韩王请看,此事乃秦国大巫师连占三卦而测,秦王本欲趁贵国地动之际,发兵灭韩,但我家郡守虽处秦国,却无时不惦念着韩国宗室之安危,他知晓此事后忧心不已,这才派在下暗中送来此信,请韩王速速将梁城之百姓,迁移至安全之处...” 姬槐有些警惕地接过陈平手中的绢帛,见确是韩非字迹,这才递给韩王,只见信中写着,“二月,韩国梁城有剧烈之地动,望贤侄速转移城中人口与财物。” 韩王看完密信,顿时有几分得意地感慨道,“唉,没 想到韩非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我韩国,寡人十分后悔,当日竟一时冲动将他赶走了!” 陈平顿时笑得十分惊喜,如此说来,韩王有重迎我家郡守归韩之意?如此甚好,若韩王愿修一封书信,让在下带回交与郡守,料想他定会很快回来...?[(” 韩王暗嗤一声,寡人要那呆子回来做甚?就似眼下这般好好待在秦国,为寡人传些消息回来,也算他为我韩国做了点事... 他面上却难为情道,“唉,如此一来,秦王便会知晓王叔与我韩国暗通款曲一事,寡人虽十分想念王叔,亦不敢为他添乱,只好暂且先委屈王叔了。此番,还有劳先生在新郑先住上些时日,待寡人为王叔多备些礼物...” 陈平笑着推辞道,“在下定将韩王之心意带到,不过还请韩王恕罪,我家郡守担心事情泄露,叮嘱在下送完信便即刻返回秦国,在下这便告辞了。” 昌平君一直在暗中观察陈平,见他与韩王虚以委蛇之间,颇有一番手段,有心将此人收为幕僚,便漫不经心笑道,“以你之才,何至于前往偏僻之阳武郡谋生?不如在此地逗留几日,待吾回咸阳之时同行,韩非那处你勿须再忧心,吾自会派几名有才之士前往。” 陈平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上位者对下的轻慢,若是在遇到韩非之前,他为摆脱困境,可能会接住对方的招揽,但如今与韩非一比,他觉得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十分傲慢。 于是他露出惊诧之色,不解道,“不知大人是...” 韩王忙介绍道,“此乃秦国右相昌平君!” 陈平忙揖拜道,“多谢昌平君赏识!不过在下乃阳武当地人氏,家人皆在此地有所照应,恐怕有负您的厚望!” 昌平君原以为,对方知晓他是何人后,便会迫不及待踹开韩非那书呆子,没想到,此人倒有几分风骨,这下,他倒真想从韩非手上夺来了... 他矜持地笑了笑,便不再开口,陈平再次行礼,拜道,“在下这便告辞了,请韩王不必相送。” 韩王闻言突然灵光一闪,此人既然是昌平君看中的,日后指不定有几分大造化,不如趁机先拉拢一番,忙道,“先生来我韩国一趟,寡人尚未设宴款待,十分过意不去,眼下唯有寡人亲自相送,方能彰显我韩国之诚意...” 说着,便不由分说劝着陈平,亲自以君王五马之车载着韩非出城,一路与陈平谈笑风生,十分惬意。 他不知道的是,待自己一走,陈平进城之时藏在马车中的探子,便分头走向韩国酒肆街坊,到处往人多的地方扎,一脸神秘道,“你们知道方才与王上同车之人是谁吗?方才我在城门不小心听到几句,其实那人呐,是王叔韩非派来提醒王上的...” 街上众人忙好奇道,“提醒何事呀?” 探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是秦国巫师占出,我梁城二月将会出现有十分剧烈之地动,王叔这才派人前来提醒,嘘,此事王上定有决策,尔等勿要告诉他人...” 众人忙答应着,一边暗赞王叔高义,纵是被王上赶出韩国亦还惦记着国人,一边四处悄悄传递着这则消息... 时人万分信任巫蛊之事,加之,韩非在韩民心中口碑甚好,所以并无人怀疑这秦卦的真伪。 待浑然不知此事的韩王回到宫中,却听昌平君笑问道,“二月眼看便将至,不知韩王打算如何安置梁城之万民?” 韩王让姬槐为自己倒满金尊,边喝边感叹, “唉,纵便韩非传来这卦象是真的,寡人亦无能无力。韩国势弱啊,若梁城今岁春耕无望,朝廷又能从何处得到余粮来安置他们?若迁移那些庶民至各地,不但费时费力,待粮食缺乏之时,恐怕他们会跟各地乡民打起来,反给朝堂添许多乱子…” “罢了,寡人只能忍痛,先苦一苦梁城那些百姓了,待他们捱过地动过后,诸事皆会好起来...” 昌平君却笑道,“韩王此言差矣!你与其苦恼那些贱民、操心该将哪座城池献给我王,倒不如就地取材...” 姬槐大喜道,“您是说..将梁城献给秦国?” 韩王亦眼睛一亮,放下金尊,笑道,“昌平君此计甚妙!”! 江南知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27.第 27 章 何人是黄雀? 第27章 若换了从前的扶苏, 在被告知昌平君所谋之事后,定然很难会相信,甚至会质疑父王是被奸臣所误导、而冤枉了昌平君。 可如今, 他对父王的信任和依赖早已与日俱增, 加之,昌平君带回一座绝不可能带回的城池、和明赫先前的心声预示,他此刻倒很快就接受了昌平君叛秦之事实。 比起被信任尊重的亲人背叛带来的失望和伤心,他心头更多的是愤怒——自曾祖父昭襄王起, 我秦国三代君王皆不曾薄待过昌平君,未曾想,他竟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这时, 他听见明赫气咻咻的心声也传来, “这个叛徒能从魏王那儿拿回一座城池, 就意味着他早跟魏王勾搭上了,肯定承诺对方将来会送他很多秦国城池,不然, 魏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献城!真不要脸啊, 昭襄王当年给他无功而赐爵, 我父王又封他为右丞相, 秦国哪里亏待过他半分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可耻...” 扶苏感动地低下头, 轻轻啄了啄他圆嘟嘟白生生的小脸蛋, 可爱的小九啊,连想法都与阿兄一般无二! 我好高兴有你这般好的阿弟,幸好你提醒了我们,若非如此,我和我父王来日被背叛才知晓真相, 定会十分难过… 明赫急忙也抬头,用小脸脸贴贴他的脸颊,担忧地想着,“我差点忘了,还有扶苏...扶苏那么喜欢昌平君,以后大大如果惩罚昌平君,扶苏会不会跟他闹啊?不行,我该想个法子...” 扶苏轻轻贴着明赫软乎乎的脸蛋,阿弟,你勿要担心,我已不再难过。阿母说过,小孩一旦长大,便要学会独自面对人生之艰难险阻,我如今有父王和你陪伴,并不惧怕长大... 这时,只听嬴政意气风发地扬声道,“昌平君此番不费一兵一卒,以一人之力而为我秦国带回城池一座,假以时日,我大秦未尝不能不战而夺尽六国之城,寡人今日十分高兴!蒙恬,即刻拟诏——” “为昌平君晋爵两级,赏黄金千两!” “喏。” 蒙恬今日本就察觉嬴政有些说不上的奇怪,此番闻言,不得不边研墨,边诧异地暗中疑惑,晋爵两级? 昌平君幼年被昭襄王破格赐为十一级右庶长,前几年又因平定嫪毐之乱有功,被王上晋升两级为十三级中更,比李斯如今的右庶长爵位还要高出两级。 而秦国的爵位晋升制度,其难易程度可谓天壤之别——第一级到第四级的士爵是最容易获取的,只需杀敌斩首便能按人头升爵;而第五级到第九级的大夫爵,则需依靠团队合作,依照规则转换后才能按功受封;至于从十级起的卿爵之高位,只有为秦国立下浩然大功的文臣武将才有机会获得。 比如武安君白起,在为秦国打下大大小小数百场战争后,按功受封的爵位也不过是十二级左更,直到伊阙之战他率军彻底击垮韩魏之精锐,夺取大片城池土地,才以军功连升四级成为大良造。 可昌平君如何能跟战神白起相提并论,眼下他若再连晋两级,便是仅次于大良造之下的少上造! 所以蒙恬才会为此困惑,王上并非糊涂昏君,岂会仅因一座魏城,便为昌平君连升两级? 跟他一般震惊的还有昌文君,他暗暗算了算,一座小城之功,能晋升一级已是君王之恩,如何能连晋两级?王上他... 昌平君亦被嬴政这赏赐惊到了,不过旋即便转为惊喜——一个贪婪愚蠢的秦王,可比一个冷静英明的秦王好得多! 看来,自己这位表侄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如今,吕不韦教他那点唬人的计俩,想必早已用完,他终于忍不住得意忘形起来...呵,论起治国韬略,嬴政到底差了嬴稷那狡诈老家伙一大截。 吾今日将魏国之城献出来,果然是走了一步好棋... 他含笑拜道,“多谢王上褒奖,臣此番不过占了气运之利,实则受之有愧,但为不辜负王上之厚望,臣这便却之不恭了!” 一直笑眯眯旁观的纲成君,突然朝嬴政拱手,义正严词道,“王上,昌平君之气运,看得老臣实在眼红不已,臣亦想再碰碰运气,为我不争气的蔡氏儿孙保个卿爵..” 蒙恬立刻将诧异的目光转向昌平君,碰什么运气?您老人家已是左庶长,再往上,可不是提刀杀敌一甲就能晋升的,再者,您这小身板...年轻之时都能被贼人抢走锅,如今拿什么杀敌? 明赫嘀咕道,“额,虽然我父王只是在演戏,但以纲成君的智商,当初不是能把范雎那老狐狸都唬得胆战心惊吗,怎么老了反而变糊涂了?昌平君那是奸气不是运气,换成正常人谁能骗来一座城?唉,人老了果然容易老年痴呆,我得多让父王吃点核桃预防一下..对了,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核桃...” 却见嬴政似笑非笑地看向纲成君,“哦?不知爱卿想碰何种运气?” 昌文君悄悄扯了扯纲成君的衣袍,掩耳盗铃地压低声音道,“蔡兄且听我一句劝,吾等已老矣,切勿再学年轻人逞强...” 哪知纲成君一把甩开他的手,急急上前一步,以殷切的眼光看向嬴政,“王上,此番臣使燕失利,乃运道不佳,非臣无能也!臣斗胆,恳请王上再给臣一个出使诸国之机会,臣定能不负您的期望,也为大秦拿一座城池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用更火热的眼光看向面露惊喜的君王,老脸渐渐涨红起来,期期艾艾道,“呵呵,臣家中儿孙不孝,至今一事无成...届时,希望王上也看在臣对大秦一片忠心的份上,赐臣连升两级爵位...” 昌平君先是一惊,继而会心一笑,含笑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鄙夷,口中却附和道,“王上,纲成君一片拳拳为国建功之心,实在令人感动不已!” 嬴政心中暗赞,纲成君真乃妙人也,难怪当年祖父与范雎皆称他是当世奇才! 他面上立刻露出大喜之色,笑道,“寡人竟不知纲成君有这般老骥千里之志向,好!实在好极!你的请求,寡人允了!能为我大秦要回城池者,皆重重有赏!我秦军秣兵历马,是为攻下诸国之城,然则军中人马花销巨大,战场之上也免不了损兵折将,寡人实在烦忧不已,但若诸卿能不费兵卒而得诸国之城,实乃上上之策也!” 纲成君急忙颤巍巍跪下,“多谢王上恩典!老臣已垂垂老矣,活一日便少了一日,为免夜长梦多生出事端,请王上恩准老臣明日便出发,早日为秦国立下功劳,以了却一桩心愿!” 昌平君暗暗嗤笑,二十年前多智善辩的纲成君,如今约摸只剩下善辩了...你这老匹夫纵是跑上十回八回,诸国亦不会分你半寸土地,真乃痴人说梦! 昌文君见状却觉心中酸涩不已,暗暗警醒道,“待回到封邑后,老夫定要严格约束子孙读书习武,督促他们早日成材,以免老夫来日为了他们的前程,亦要步纲成君之后尘...” 哪知嬴政突然含笑来回看向他和昌平君,若有所思道,“先前,寡人下令让桓猗退兵,改武力攻打为使臣谈判之策,隗状王绾却屡屡劝谏阻拦,认为寡人撤退秦军、派尔等出使讨城,乃痴心妄想之计!但今日,昌平君为我大秦拿到阳武邑,纲成君年过花甲而有必胜之心,恰恰证明寡人此计乃妙计,绝非庸计也!想必二位,亦有纲成君之同感...” 昌平君闻言,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原来秦国退军之事便是应在此处了,看来,灾星的到来,改变的不是秦军的战斗力,而是秦王的脑子... 他已经预感到嬴政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 只见大秦这位英姿伟毅的年轻君王,眼中燃起贪婪的熊熊烈焰,以一种罕见的激昂神态朗声道,“所以,寡人想请二位明日与纲成君一道,再去齐赵韩走上一番,为我大秦再带回三座城池!” 昌文君心中一凛,正整理着措辞打算以老迈多病请辞,便见纲成君着急道,“欸,王上,此番无须再劳烦他二位同行,老臣一人便能往返齐赵韩三国...” 嬴政笑着打断他的话头,“纲成君此言差矣,便是汝一人能往返三国,至多也不过得三城,若你三人皆往返三国甚至六国,此番我大秦,便可一举而得九城乃至十六城!寡人决心已定,尔等速速回府歇息,明日速速出发!” 说完,便不由分说要将三人打发出殿,昌文君住得最远,急忙匆匆告辞而去,纲成君亦慢悠悠离去,一时只剩昌平君在殿中,与嬴政聊该派朝中何人去接手阳武邑之事。 蒙恬揉了揉眼睛,又偷看了一眼君王,有些疑心自己今日究竟是不是还在梦中,王上,王上怎么会是此等痴心妄想之人? 扶苏早顾不得再想昌平君的事,只万分仰慕地呆呆看向嬴政,满脑子都是——先前我还忧心父王会露馅,哪知,他竟把一个贪婪的昏君,扮得这般惟妙惟肖,父王真乃世间最博学多才的男子,我亦要多跟他学上几分... 扶苏的这番神色,落在暗暗观察的昌平君眼里,却变成了“目瞪口呆”之意,他一时心念急转,迅速升起几丝先前未想到的疑虑:若嬴政对灾星的到来已有所察觉呢?那今日岂非在惺惺作态?莫非正因如此,扶苏才会难掩惊讶之色... 想到这里,他笑着上前几步,以长辈戏言的语气试探道,“扶苏,你这般专注看你父王做甚?莫不是你到今日才发现,你父王除了是大秦的王上,还是一位巍巍若玉山的美男子?”(1) 往日,他亦不时会跟嬴政说上几句戏谑之言,君王的性子本就温和沉稳,肯包容臣子们迥异的性格,平日更对这位表叔多了几分宽容。 所以,嬴政闻言并未恼怒,倒听出对方言语间的试探之意,他想了想,决定先以静制动,趁机观察扶苏会如何应对。 但明赫不知道呀,他听着这话很生气!他站在扶苏怀中朝昌平君瞪大眼睛,在心里咆哮道,“大胆奸臣,我父王虽然确实最帅,但你竟敢用这种轻佻语气说我父王,哪有半点秦国臣子的模样?我敢打包票,你在历史上如果能活到胡亥登基,一定会是第二个赵高!” 扶苏先轻轻摸了摸明赫的小脑袋安抚他,再抬起头,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一脸无辜道,“外翁,并非如此,是我方才听父王的计谋,觉得实在厉害至极!如此一来,秦国士卒便不会再死在战场之上,而秦国亦能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六国,父王愈发英明神武,令我心中羡慕不已...”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腼地低下头,“故而,我..日后亦想成为父王那般聪慧之人。” 嬴政含笑看着自己的长子,进步神速,孺子可教也! 昌平君亦含笑看着扶苏,“那是自然,普天之下,唯有秦国有此威力,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父王此计甚妙!” 他此时已彻底放下心来,嬴政的真实心思固然难以揣摩,但扶苏这傻孩子,他却能一眼看透——这是一个永远学不会坦然撒谎的实诚孩子。 他又多看了几眼扶苏不雅的坐姿,讶异道,“此是何物,你今日为何要垂足而坐?” 嬴政轻笑着解释,“这是五黑前些日子新送来的椅子。” 昌平君忙夸了几句,心中却不以为意,五黑那种乡野村夫,也就会折腾这等有伤风化的粗鄙之物来邀功,也亏嬴政不害臊,竟堂而皇之摆在殿中。看来,灾星确将嬴政之气运吞噬了许多,他往后,恐怕能干出更多荒唐之事... 想到这里,昌平君的心情更愉悦了,他满脸怜爱地逗了一会儿咿咿呀呀的明赫,才心满意足离去。小子,难得嬴政这般喜爱你,继续好生“孝顺”你父王罢... 嬴政负手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收起面上的笑容,眸色幽邃间隐有寒光乍现。 尔辈乱臣贼子,自以为频频翻手覆掌间,便能搅弄这乱世之风云,却不知,寡人已以身入局——今朝卿侯任君挑,待收官之日,寡人腰间之宝剑,定当白刃斩春风! ... 黄昏时分的华阳宫正笑语盈盈,若嬴政此时也在,便会惊诧地发现,前几日刚被他尽数拿走的君影草香料,此刻正在凤鸟衔珠熏炉中燃起袅袅烟雾。 华阳太后端坐椅上,慈爱笑道,“难为你这般有心,一回咸阳便来看本宫,若本宫的父亲还在,见芈氏子孙这般贤孝,定会万分欣慰。” 昌平君忙笑道,“小子与您乃同族同宗之人,总比旁人多了些亲热,岂能不多上心几分?明日我又将远行,担心姑母香料不够,夜间睡得不安稳,这才特意送了过来。”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信口开河,华阳太后的父亲芈戎,与楚怀王是异母兄弟,而昌平君的祖父楚顷襄王,便是楚怀王之子。 华阳太后含笑点头,温和赞道,“本宫无子,素来将你当至亲孙辈抚养,你这份孝心,确是宫中独一份的,便是政儿那孩子亦比不上你。” 顿了顿,她又好奇道,“你此番刚回咸阳,又要去何处?” 昌平君笑道,“王上先前撤兵,改行讨城之妙计,我等明日还将再出使列国,继续讨城大计。” 华阳太后蹙眉缓缓起身道,“如此儿戏之法,岂有诸侯真愿献城?政儿如今怎会这般糊涂?不行,他年轻不懂事,本宫又岂能任他胡闹,你快随本宫进宫劝他...” 昌平君忙上前扶住她,解释道,“太后勿担忧!您有所不知,此番我果真从魏国讨来一座城池,可见秦国自伊阙一战后威势之盛,而诸侯惶惶欲断尾求攀附之心亦盛,故而我以为王上此计,实乃利国之妙计,王上一向英明,胸中自有韬略,断不会胡来。” 华阳太后这才重新坐下,“也罢,你是子楚临终前亲自选定的托孤大臣,又是政儿的表叔,有你在一旁看着大秦的朝堂,本宫便安心了。” 说着,她又迟疑道,“对了,胡亥母子之事,政儿可有告诉你?” 昌平君惊诧道,“王上并未与我提起过他们,不知究竟是何事?” 华阳太后轻轻喟叹一声,面露不忍之色,“听说宜春行宫前几日进了刺客,这母子二人...齐齐殁了,听说那刺客身手十分了得,便是蒙恬亲自带着卫尉亦未追上...” 昌平君心中一沉,面上却悲戚道,“原是如此,这母子倒是可怜人。” 该死的蠢货,竟敢趁本公子不在,坏我大事! 半个时辰后,待他坐着马车一离开,华阳太后脸上的笑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朝身侧宫人淡淡使了个眼色,宫人急忙上前合力抬起熏炉至园中,将香料尽数倒掉… ... 夜幕如期而至,扶苏原以为,今日彻底看清昌平君的真面目,看在信任喜爱他多年的份上,多少会有些伤心悲愤辗转难眠,没想到,他在床上逗明赫玩了一会儿枕头躲猫猫,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反倒是明赫举起小胖短手,给自己擦了擦额头玩疯的细细汗珠,高兴地跟系统报喜,“统子,好消息好消息,我终于把傻乎乎的扶苏小朋友哄睡了,快出来唠个五毛钱的嗑!” 今天的系统却忙得有些不可开交,它急忙道,“宿主你先等等啊,我先统计一下数据,忙完马上就来!” 明赫同情道,“你现在每天到底要刷多少题啊,还得统计数据吗,要不要我帮你做一点?” 系统却兴奋道,“不是啊宿主,这是你的善意值!你突然增加了很多处善意值,我们可以继续开启基建种田大业啦!等我先统计完..” 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顿时把明赫砸得晕乎乎的,他从惊喜中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理智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善意值啊?我家大大和扶苏两人,哦不,再算上李斯,也不至于是‘很多处’啊...” 这回等了好半天,系统才喜滋滋回道,“噢耶我终于忙完啦!这些善意值是秦国老百姓给的!他们对秦始皇和官吏们的感激,自动转化成给宿主你的善意值呀!所以才会来自很多地方,需要我来统计一下,嘿嘿今天累并快乐着!” 明赫顿时虎躯一震,喜出望外问道,“是不是挖煤一事有大收获了?!” 28.第 28 章 快乐挖煤工 第28章 明赫没猜错, 这些突然猛增的善意值,确实来自被分配去各地挖煤的古代“挖煤工”。 秦国如今这支分散各地的庞大挖煤队伍,主要由刑徒与兵卒组成。 秦国行“以农养军”之策, 为保障农作物正常春耕秋收,并不会频繁征用庶民服役, 所以,犯了作刑的刑徒, 便成了维持各地行政职能运转的主要劳动力来源。 当各地郡县需要人手从事杂役时,必须先派遣刑徒,直到无刑徒可派, 才能征召庶民。(1) 在秦国当刑徒也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朝廷不但会免费给他们发放衣物,还按日发放口粮, 他们不用靠天吃饭, 也无须被征税:成年女子和身高未达成年标准的刑徒, 每月可食一石二粟,而成年男子能食两石。 可即便如此, 也无人愿意放弃庶民身份去当刑徒——谁不想逮住机会或是抓获盗贼、或是斩首敌军, 立下功劳挣得个爵位, 为家人挣上一份好日子?而刑徒,是被排除在规则之外的异类!纵便吃得饱上几分, 也是身份最卑贱的罪犯,看不到生活的半分希望。 所以, 当各地刑徒接到采煤命令时,内心是麻木而无波澜的。 可接下来嬴政颁发的诏书, 让他们眼中开始迅速焕发出狂热的光芒,尤其是离开骊山皇陵被发配前往各地的刑徒,往日走得拖拖拉拉, 还时常有人半路逃跑,此番非但无一人逃窜,还个个脚程都跑得飞快,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因为管理刑徒的小吏早告知他们了,那“煤”是黑金,王上说了,每采50石奖励1石,汝等可自由支配! 正因如此,每个刑徒心中都燃起欢欣的希望:如此一来,我采得越多,便能得到越多奖励,那可是黑金呐,纵是无法将它带回家,亦能换成钱财带回家中! 是以当这些刑徒抵达各郡县后,展现出十二分的热情,郡守百将们还没将偷懒、逃亡之受罚律法宣读完,他们就在下面急吼吼道,“大人,勿要再耽误时辰,请速速带吾等前往煤山吧!” 这份热爱挖煤的干劲,看得各地官员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后,忙命他们将准备好的工具带往煤场进行培训,当日便热火朝天开启了挖煤大业。 而被将军们带往各地的士卒,也经历了类似的心路历程——尤其跟桓猗从赵国撤回的十万士卒,一开始是有些暗暗不满的,因为他们为打仗亦投入了财产。 军中虽会为士卒发两季衣物,但打仗极易划破弄脏衣物,士卒们需要自备换洗衣物,而这年头,一件葛麻衣物对庶民而言,是极宝贵的财产,甚至能直接当现钱流通贩卖。(2) 士卒个个盼着杀敌立功一趟回本,眼看就能斩敌攻城立军功了,忽然把我们喊回来挖煤? 当然,士卒们的不满,也随着嬴政那道诏书的颁布烟消云散,继而转而化成了惊喜——这时节一担柴薪尚且值上好几钱,更何况一石比柴薪更耐烧数倍的煤? 自商君实行由朝廷“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后,众人便只能在规定的时节上山,砍伐规定数量的木柴,不得再随意伐木取薪,故而富贵人家每在冬日,便会拿出银钱在官办木材坊采购柴薪。 眼下正值凛凛寒冬,士卒们皆是家中青壮劳动力,力气比男女老少不一的刑徒大上许多,若能铆足劲多得几石奖励,无论是将奖励的煤留下取暖还是卖给富人,都算得上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数十万秦军士卒,也拿出上阵杀敌的拼命势头,你争我抢地,在各地煤场展开了激烈的挖煤竞争。 秦川大地的冬日原是极冷的,但今年的冬日,大伙的心是滚烫的。 很快,一些看得眼热的庶民也趁着农闲时节,加入了挖煤大军——各地郡县长官对这种情况是喜闻乐见的。 作为官场修炼多年的人精,他们在接到来自咸阳的诏令之时,便敏锐地察觉到,此黑石将成为一种颠覆性战略物资,秦国若能提前大量掌控此物,不但能继续拉大与六国的实力差距,还足以震慑边境那帮匈奴人。 反过来,一旦秦国动作稍缓、列国却闻风而动迅速行动,则,当今天下之格局,恐怕亦会被颠覆! 是以,收到嬴政下达“尽快将露天浅层煤矿采攫入囊”密令的各地郡守,不得不将此事视为今冬最要紧之事。 这一回,面对庶民们的跃跃欲试,他们破天荒未以“农人只得务农,商贩只得经商,不能越位行事”之秦法来斥责对方,反而十分和蔼地命人为庶民发放口罩,又召集他们进行一系列工序流程培训后,便让庶民也涌入煤场成为挖煤工。 秦法之细致,甚至将洗煤等额外工序不能产生挖煤收益也考虑进去了——于是,郡守命众人按天轮流参与这些工序,人人皆要轮到,倒也算得上十分公平了。 不得不说定位器“眼光”之精准,一个月时间门里,各地煤矿皆是大丰收,开采出来的煤堆满一座又一座官办库房,每天都有人轮流喜滋滋得到奖励的一石黑煤,大部分人选择卖给郡县设置的回收棚——这是嬴政基于保密的考虑,特意为想将奖励换成银钱之人准备的法子,如此一来,他们连挑子都不必挑离煤场,当场便能卖给官府换到现钱。 而众人做梦也没想到,一石煤竟能在官府处卖出300钱的高价! 这时期,依据各地物价和丰年荒年的差异,一石粟米的价格在四十到一百钱左右浮动,300钱,足够众人买上好几石粟米。 而对大多庶民而言,一家人在田间门辛劳忙上一整年,一月能赚到的口粮,也不过一人一石粟米罢了,让众人怎能不对官吏们感恩戴德,怎能不将他们的君王视为天神降世? 此番得到煤石之利的老秦人,皆在悄悄欢喜地奔走相告:我老秦人这些年的苦没白吃,如今总算熬出头啦,当今王上贤德,要带吾等过好日子啦! 而那些数年前被秦国占领的韩魏赵城池,也有不少煤矿埋藏之地,山东旧民们原本苦于秦法之苛刻,暗暗怀念旧国、叫苦不迭,并不真正将自己当成秦国之民。 此番挖煤一事,让他们也挣到少则几石、多则数十石的黑金奖励,他们换成数千枚秦半两,缠在腰间门哗啦啦地响着,人人皆是眉开眼笑,这声音一听呐,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谁还敢说秦王是不顾庶民死活的虎狼之君?我呸,不要脸的白眼狼,众人都能吐唾沫星子淹死他! 自古以来,只有朝廷朝老百姓伸手要粮要钱的,为官府干活,是连半块草皮都带不走的!有哪个君王,会如秦王这般仁善爱民,雇庶民干活竟还发奖励?那可不是半块草皮,是一石价值300钱的黑金啊! 便是翻遍古往今来所有君主,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的王上了! 老百姓的情感就是这般朴素,谁对他们好,让能他们挣到银钱吃上饭,谁便是好君、好官、好人! 其实,非但刑徒士卒庶民这般想,便是各地郡守官吏,亦悄悄将对嬴政的膜拜提升到了最高等级——试问,天下间门还有何人,能坐在咸阳宫掐指一算,便算出此黑石能燃烧?还能准确无误算出荒山之间门,有如此多煤矿?绝非人力所能为,唯神耳! 我大秦之君,乃是被天道选中,要亲手结束这乱世的天命君王! 正因这番前因后果,明赫才得到了这些从天而降的巨额善意值,足足有200多万呢,发达了!他高兴得急忙跑去商城兑换种子,结果一看——我趣,表脸商城又全线小幅涨价了! 系统当机立断地劝他,立刻把善意值全兑换成高产抗倒伏的春小麦种子,以免夜长梦多! 明赫本想兑换今年就能播种的冬小麦种子,可系统告诉他,即便商城里的种子来自科技远超二十一世纪的黑科技时代,这些种子能在抗病高产留种等方面有非常卓越的表现,但科技只能改良种子本身,却无法操纵植物生长过程中的温度。 眼下已是农历十一月,北方寒冷的气温并不适合小麦出苗,如果硬要兑换成冬小麦种子,产量至少会减少至四成左右。 明赫一听,立马乖乖兑换了240斤系统推荐的春小麦种子,是的,黑心商城的小麦种子,已经涨价到1万善意值1斤了! 明赫又把这个月的十次抽奖机会用掉了五次,终于抽到梦寐以求的榨油机...制造方法,是的,仅仅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如何制造榨油机的工具书,这就是所谓欧皇气运?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因刷题而变得博学的系统告诉他,这种榨油机不是汉朝那种费时费力的撞杆式,而是商业发达的宋朝时期的卧式楔子榨油机,在省力和出油率方面都算古代榨油机的佼佼者了,这才让明赫焦虑的心情好受了几分,他相信五黑一定能造出来。 说起来,这商城物品也实在神奇,比如书本上的汉字,他看在眼里明明是熟悉的简体字,但五黑等人看在眼里,却成了他们熟悉的秦篆,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明赫是不会花时间门烦恼这种问题的:因为,他能来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本身就够神奇的。 同时,作为工具书的赠品,他还得到一本薄薄的榨油操作手册和一大袋菠菜种子。 翻看操作手册时才惊喜想起来,自己竟忘了黄豆也可以榨油!不过,眼下菽是老百姓的主粮之一,等大伙能痛痛快快吃上白米饭和白米面之时,他一定要让大家也能吃上大豆油! 至于菠菜种子,系统看过说明书后告诉他,菠菜耐寒,在零下七八度都能存活,现在就可以浸泡播种啦! 更让他没想到的好消息是,秦国若是换个时间门挖煤,潜伏在咸阳的六国探子定会闻风而动,跑去持续跟踪观察,偏偏前些时日,先是六国合伙给秦国送了个灾星,再是桓猗放出“秦人撤军是为挖金矿”之言,接着嬴政下诏时故意含糊道“凡挖50石金者奖励1石”,让探子们顺着这思路看走了眼。 探子们先前见无数秦人扛着铁铲从咸阳出发,急忙四处打听情况,又跟着大队伍跑到半路,见他们确实是往山间门赶路,索性便不再跟了,皆悄悄折返写信禀告本国君王:赵国灾星确已吞噬秦国气运,秦人倾巢而动上山寻金,秦王与秦人皆疯,秦亡指日可待! 数十万人荒废劳作,上山找金矿,岂非已疯? 正因如此,接到密报的六国君主才愈发相信,灾星一事成效甚好,秦国确乎已陷入失序的疯狂前奏之中。 ... 当昌平君坐在前往邯郸的马车上,再一次想起昨日听见的嬴政下令“挖50石金、奖1石”之事,身姿优雅地靠在华丽软垫上,嗤笑嬴政被灾星克到失心疯之时,韩非的马车已缓缓来到咸阳城门。 如今的韩非并非韩使,已无通关符传可直接进城,原想找守城士卒通融一番,请对方找人前去替自己传报。 哪知他前脚刚踏出马车,守城的几名士卒就惊喜上前拜道,“韩子先生总算来了!请快快入城!” 韩非诧异不已,正要开口,惊夫却对自家公子先前在新郑城门,因口疾被姬槐嘲笑一事耿耿于怀,忙抢先满脸堆笑问道,“小兄,敢问吾等此番,为何无须符传..” 士卒正在吩咐同袍速去禀报此事,待交代清楚,这才笑着大声道,“我家王上有令,无论韩子先生何时来咸阳,皆可随意入城!” 韩非闻言顿时眼眶一红,只觉冰凉的心间门霎时涌入丝丝暖流,脑海中不禁浮现那日咸阳宫一别,嬴政殷殷切切承诺“我秦国咸阳城的大门,随时为先生而开”的画面,秦王待吾,言出必行也! 惊夫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可诸位如何分辨何人是我家公子?如此一来,岂非引来贼人浑水摸鱼?” 韩非忙点点头,惊夫所言极是,若因自己之故引发咸阳治安之弊病,实在让他于心不安。 方才开口的士卒闻言,乐呵呵从衣襟间门掏出一张帛布,小心翼翼展开递给他,笑道,“此乃我家王上亲手所画,吾等日日瞻仰熟记,岂敢记不清先生之样貌,让贼人钻了空子?” 韩非忙含笑致谢,待接过惊夫传给他看的画像,心头愈发感动——秦王乃堂堂当世雄主,想招揽何等人才招不到?我韩非于秦国并无尺寸之功,他竟会躬身为我周全这等小事...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 告别士卒后,惊夫驾着马车往咸阳宫慢慢驶去,心中暗暗为韩非高兴不已,他喜滋滋打量着比上回更干净整洁的咸阳城,扭头大大咧咧朝车厢喊道,“公子,小人上回并未说错吧?秦王这人还怪好的咧,比韩王好上一万头骡子!” 韩非揉了揉眉心,撩开竹帘道,“何来..的一..万头骡子?” 惊夫嘿嘿笑道,“小人的意思是,韩王连一头骡子都不值!” 韩非慢慢放回竹帘,摸了摸身边的布袋,里面装着韩母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残骸,目光渐渐冰冷起来。 待马车行至咸阳宫前,韩非再次踏上脚下的秦宫土地,感受这道旁的枯草寒香,看向青墙黑檐下的年轻秦卫之时,心境却与上回迥然不同。 母亲,您勿再思乡,待儿追随秦王平定六合四海之日,韩国之地也就成了秦国之邑,此处,便成了你我之故乡。 正在他感慨后举步缓缓走向宫门,打算托侍卫代为通传之时,只见宫门再次缓缓打开,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蒙恬抱着明赫急急走来。 而那位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年轻君王,正衣袂翻飞走在最前方,他疾步上前,一把扶起上前欲拜的韩非,笑得真心实意的欢喜,“先生果然回来了,寡人已盼先生多时!” 明赫急忙跟系统道,“统子,快用剩下的善意值,帮我多买几瓶‘金玉良言”投喂韩非,别破坏我父王在他心中的形象!” 系统忙道,“好嘞宿主,马上就好。” 韩非缓缓抬首,深深望向眼前风姿伟毅的君王,多日未曾落下的热泪,终在这一刻簌簌而下,“秦王,韩非确实回来了!今日吾已至穷途末路,恳请秦王收留!” 话音一落,他心中骤然一惊,我之口疾... 原来,秦王那日并未骗我,咸阳宫果然于诸侯之中独占龙气啊! 嬴政慢慢扶着韩非起身,郑重道,“今日能邀先生为寡人肱股之臣,实乃大秦之幸。寡人欲揽八荒入怀,又欲加威于海内,明德于天下,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韩非看着君王明亮的眼睛,同样郑重道,“韩非愿尽平生所能,以法度为箭,助秦王澄清宇内,安定四海,以得天下太平!” 29.第 29 章 君臣之约 第29章 待几人回到章台宫后, 嬴政听完他回韩后的诸番遭遇,唏嘘不已,当即下令赠韩非一套咸阳府邸并良田数亩, 又命奉常即刻命巫师寻一处风水宝穴,以将韩母之遗骸入土为安,引得韩非更觉感激万分。 世间何谓雪中送炭?正如秦王这般是也! 如今韩非入秦,嬴政本想委他以高官重任,奈何刚开口提起此事,便被韩非义正严词推辞了, 他道, “王上今日肯收留韩非, 实乃您之仁德,是臣之荣幸!可臣一于大秦社稷无半分功劳,二于朝政之事无实操经验, 岂敢初来乍到便忝居高位?臣此番在路上已想好,愿先前往秦地郡县学习秦吏之道, 请王上允准!” 嬴政负手笑道,“自古人往高处走,世间官员皆以进朝为官为目标, 以先生之大才,何故这般反其道而行之?” 韩非抬起头来看向君王, 神色凝重,“王上有所不知,臣在韩国数年间, 所入耳之秦国传言,竟无一句夸赞之词,朝堂市井之间, 人人皆称秦法严酷无情,秦君残暴无道,是以,秦虽强大,世人却并不向往!也正因此传言,臣先前才会对王上产生诸多误解。如此一来,纵是秦国来日征服列国,亦难征服列国旧民之心!” 嬴政眸中有微光闪过,“如此说来,依先生之意,该当何解?” 韩非起身,郑重深深揖拜,“请王上恕臣僭越!臣此番欲前往郡县,亦是想体察秦国之基层民情,若秦法之严苛果与传言相同,臣便会上书,劝王上..变法!”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猛然一颤,变法?! 明赫也奇怪地扭着小脑袋看向韩非,“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韩非不是应该很赞同商鞅之法吗?” 嬴政慢慢收起面上的笑容,目光沉沉看向韩非,“听先生言下之意,是嫌我秦法过于严苛?这般说来,倒与先生《五蠹》诸书之言截然不同。我大秦,正因世代奉行商君之法而强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骤然深沉起来,“汝岂可在我大秦朝堂之上,妄言变我秦法之胡言乱语!” 韩非却面无惧色,直直对上嬴政锐利的目光,再深拜道,“请王上息怒,暂听韩非深思之言!当年之秦国乃边陲贫寒之小国,出则无大将,入则无贤相,正因如此,献公才会亲征河西以致中箭身亡,当此之时,秦之南面有强楚,北面有强魏与强齐,西面还有义渠虎视眈眈,实乃国弱民穷之危境也!若无孝公一纸求贤令引来商君入秦,君臣二人携手同心变法,则秦之基业,早被兴起变法之列国吞并一空!” 蒙恬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你韩非既知我大秦之强,正是强于商君之法,那么,你究竟又是存了何等龌龊心思,要劝王上变法? 韩非继续侃侃而谈道,“及至惠文王继位,秦国虽已收复河西之地,却仍在西垂边地打转,若废弃商君之法,则东出之计永无实现之日!故而,惠文王杀商君而留商君之法,列代秦军坚守商君之法,皆因,宽政无以救急世之国与民也。” 嬴政点点头,“正是如此,列国变法皆半途而废,唯我秦国代代君王,将商君之法奉为圭臬,才有今日大秦之强!” 明赫皱着小脸发愁地看向嬴政,“唉,我父王果然是商鞅的忠实粉丝,愁死我了,我得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他转变思想,灭了六国后可要想办法休养生息了...” 哪知韩非话锋一转,又道,“可世间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之秦国,农耕乃诸国之中最富之国,兵士亦诸国之间最强之国,早非当年之贫国弱国!如今国已富强,民却贫穷,岂可再以商君之‘强国弱民’之法而治之?” “再者,王上既欲一统天下,那么韩非想问:待天下安定后,您又当如何?若再以商君之道而治天下,秦人尚且能忍,但六国之民定忍无可忍!届时,秦国以数代之积累而打下的万里江山,恐怕很快会覆灭于六国万民之手...” 嬴政自知晓秦国命运的预示后,早有变法之意,但他本以为,要说服韩非在坚持律法公平的基础上,改变商鞅定下的严苛律法,恐怕要找机会徐徐图之,哪知韩非今日一来,便主动提起此事! 若说,方才他还对韩非观念的突然转变、存有几分试探犹疑之心,那么此刻他只剩下震惊和欣喜——这般坚持因时因利而合于制宜的韩非,这般不畏惹怒君王而执拗于道的韩非,才是他心中的当世法家第一人! 蒙恬却怒不可遏,他对秦国忠心耿耿,哪听得进半点这等不啻于诅咒的言论?顿时失了往日的理智,忍不住暴喝一声,“韩非大胆!我王数番以上卿之礼待你,你竟为韩国之利不惜危言耸听,以诱我王摒弃商君之道,好毒的计策!” 明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身子一抖,又急忙探着脑袋期待地看向嬴政,暗道,“父王,韩非这话很有道理啊,您快听听,千万别把他赶走啊...不是,啊,我怎么离父王越来越远了!蒙恬你疯了吗,父王快救救我!” 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将蒙恬举到半空的明赫抱下来,柔声安抚了小崽一番,又沉声斥道,“蒙恬,你这是在作甚?” 蒙恬早已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王上请恕罪!臣...臣方才一时激动,错把九公子当随身配剑了...” 王上,臣虽然忘了殿中不可配剑,可臣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明赫吓得更加紧紧地抱住父王,你把我当成配剑了?下一秒,就想把我扯成两半拔出来么...好可怕,珍爱生命,远离蒙恬! 嬴政转头看了一眼韩非,假意感叹道,“寡人昔日读先生之书,每每猜想,若商君在世,必将先生引为知音...未料,昔日韩国之韩非,与今日秦国之韩非,秉持的法家之道却截然不同,请先生先行回府歇息吧。” 孰料,韩非却上前一步,“王上,既然您开口问了,今日便是蒙内史当真要拔剑杀了臣,臣亦非说不可!” 蒙恬警惕按向腰间并不存在的剑,“韩非,你还不速速出宫?休得再妖言惑众!” 韩非却朝影响噗通跪下,坚持道,“王上,臣坚持的法家之道,乃是健全律法制度、以法度治国教民之道。而昔年,臣于韩国数十年间所著之书,皆是有感于韩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之现状,如此君纲不振、国家贫弱之朝堂,自当以商君之酷法权术整顿一新..” “可秦国今日之朝堂,君王睿智、朝政清明、国家强盛,若臣再用振兴韩国之旧法、施加于秦国朝堂之上,便是对王上恩将仇报之举,非愚则诬!故而,世异则事必异,请王上允许臣前往郡县亲探亲为,臣定于数年间,为大秦找出一条新的合时合世之道!” 明赫听得眼泪都快出来,韩非对不起,我以前误会你了,你真棒!这么会说就赶紧多说点吧,快把我家大大说服。 蒙恬却急得不行,也跟着噗通跪下,恳求道,“王上,此番韩非被韩王驱逐定是他们设下的苦肉计!目的便是利用您对韩非的敬重和信任,来毁我大秦社稷,请王上明鉴呐!” 韩非怒目而视,“蒙内史,我韩非虽不才,此生却行得端坐得直,岂是那般卑劣小人!” 嬴政看着眼下还不足二十岁的蒙恬,眼前却浮现神画之中,自扶苏死后,一夜便白了鬓角、胡子拉渣在狱中被逼死的蒙恬,心中感慨万分。 他虽不知,那时的大秦若能得韩非,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但他知道,今日自己能得韩非入朝,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当年孝公变祖宗之法,尚且招致朝中轩然大波,国内反对之声如沧渊迭起,来日若要变商君之法,满朝因商君之法而获利的公卿大臣,又有几人会支持自己? 甚至,他敢笃定,到时连李斯亦会站出来反对——除非自己向他承诺,大秦虽欲变商君之酷法,但李斯的地位并不会因此而被儒生取代。因为朝廷依然会坚持以法家之律法、而非儒家之虚无缥缈的道德感来治国,此次变法,只是将严刑酷法,改为让利于百姓生存之法罢了。 眼下,这一个新的征程,能有韩非这般无藏私之心的大才与寡人并肩作战,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蒙恬,韩子乃寡人于当世大才之中,最为敬仰之人,汝休得无礼!往后,你若再失了分寸,这内史便换蒙毅来做吧!” 蒙恬委屈抬首道,“王上...” 臣是怕韩非害了我大秦啊,您莫要嫌弃臣呀! 嬴政抱着明赫来到韩非身前,俯身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诚挚道,“寡人此番倒是记起,早在《五蠹》之中,先生便写下‘宋人有耕田者,因释其耒而守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之言,先生‘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之道从未变过,这便是善弈者谋于势也!是寡人误会先生了,快快请起!”(1) “至于郡县之事,寡人倒与先生想法不同,盖因寡人知晓,商君之法放在眼下,却是有些苛待庶民了,先生倒不必耗时耗力再去亲探此事...” 韩非急得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嬴政又道,“不过寡人近日新得魏国一城,先生可愿前去此地,以数年之时试行新法,看看那魏国百姓,究竟如何才肯死心塌地当我秦民?若此法可行,待寡人一扫六合之日,便在天下推行先生之新法。” 韩非心中一震,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秦王不但接受了自己变法的建议,而且想让我即刻着手筹划新法! 他这才激动地搭着君王的手缓缓起身,郑而重之道,“多谢王上信任!臣必孜孜为大秦寻太平治世之道,韩非此生绝不负君!” 嬴政用力握紧他的手,“寡人此生,亦绝不负先生!” 他当场命蒙恬拟诏,任命韩非为新设的阳武郡郡守,将新制的秦吏印玺和魏国旧印玺交给对方后,殷殷叮嘱韩非暂且将新法之事保密,又召来侍卫护送韩非前往、早就按公卿规格备好的府邸。 蒙恬见此事这般快就敲定,原本心情十分沉重,若果真变了商君之法,我大秦将来岂非会步魏赵之后尘?王上近日行事,愈发让人看不清了... 不过他这人向来不爱钻牛角尖,很快便转念一想:近日秦国诸多喜事,皆非人力所为,我大秦之王是天上仙人都肯出手襄助的明君,又岂会被韩非骗到?再者,我不过一介武夫愚人,岂敢随意置喙王上的主张?想来,王上如此决策,定有他的考量! 这样一来,他对韩非和变法一事的不满倒很快消散了,因为他无比信任嬴政的决断力。 嬴政无意就此事过多叮嘱他,亦是出于信任——蒙恬此人心性正直而不喜搬弄是非,若无自己的命令,是绝不会将新法一事泄露出去的。 而毫不知内情的明赫此时正撒开小短腿,兴奋地在嬴政怀中蹦个不停,“好耶,果然得韩非出马劝父王才有用,只要让老百姓获益的新法出来,秦国统一后就能长久得天下民心了!韩非子,你即将改变秦朝的历史走向啊,你的功劳配享太庙啊!” 为了犒赏韩非给秦国立下的大功,他让系统从自己剩下的4000多善意值里,拿出2000给韩非兑换了永久性“金玉良言”,这样他去任职才不会因为口疾被嘲笑嘛。 嬴政却含笑看着怀中幼崽天真的笑容,为他理了理襁褓,又摸了摸明赫的小脸,暗道,“寡人若非借着你这小崽之心声、得以窥见秦国之天机,又岂会想着要变法安民?吾儿明赫,才是我大秦最大的功臣。” ... 几日后,待韩非安置好母亲遗骸牌位之事,便带着朝中安排前去协助收城顺便驻扎的守备队,在清晨踏上了前往阳武郡的路途。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前来送别的李斯却困惑不已。 他暗忖,当日自己因谏书而得王上重用之时,直接被提拔为九卿之廷尉,而以王上对韩非的重视,事情本应是这般进展的——君王先不动声色将隗状的爵位升上一级,隗状接到暗示,必定会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之事,如此顺水推舟,韩非便能坐上左丞相之位。 自古以来,为官者皆以接近权力中枢为毕生之梦想,而一国权利中枢之所在,便是君王。离君王越近者,其君恩则越浓,前途与权势则越不可估量。 这便是神画之中,赵高那厮以中车府令之低位、而胁迫他左丞相之高位背叛君王的缘由。 在秦国寻常郡县之中,爵位列于八级公乘者,已算得上是当地极其显贵之人,堪称凤毛麟角。然而放到咸阳城中一比,便是九级的五大夫,亦遍地都是! 一个郡县之三品长官,放在咸阳简直不值一提,为何韩非竟只得了这官职? 他暗中试探了好几回,韩非屡以“吾不敢初来乍便忝居高位”解释,一时倒让他有些分不清,此事究竟是王上别有深意的安排,还是韩非这榆木疙瘩犯犟执意求来的。 李斯摇摇头抛开疑团,罢了,眼下也没心思再细想此事,便转身上了身后的马车,吩咐道,“速速回城!” 如今武将前往各处监管采煤,朝中暂时只有文官顶着,旱厕虽已落地,军营马粪施肥一事亦有其他大臣负责,但他仍是很忙的——咸阳城中的几处煤场,五黑一人监管不过来,蒙武虽前往南郡负责挖煤大军,其子蒙毅却也在咸阳负责一处煤场,王上亦钦定他和长子李由负责一处煤场之统计回收监管事宜。 是以,他每日忙完官署之事,便要立刻赶往煤场连轴转,今日前来为韩非送行,还是特意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天不亮便起身的,此番正急着赶回官署。 虽然如此一来,要比往日更繁忙数倍,但李斯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干劲——自己以文臣之身,能与蒙氏等武将族人有幸共同负责此等机要大事,正代表着王上对他父子忠心的认可和褒奖,岂能辜负君恩! 哪知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听身后隐约有人在大喊,“廷尉大人!廷尉大人!请等等小人呐...” 李斯掀起车帘一角望去,遥遥有一辆无顶骡车扬尘而来,他认出这似是自己府中之车,便令御者停下马车等待。 待那骡车在黄土中渐渐驶近,他登时眼睛一亮,驾车之人,乃是自己安排值守土豆的家臣! 他极力压住心中的激动,探头问道,“何事这般惊慌?” 家臣胡乱抬袖擦了脸上的黄土尘埃,咧嘴笑道,“禀大人的话,方才,小人见那地果的茎叶之间已开出紫白小花,便遵大人的吩咐前去官署找您,但侍卫说您出城了,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李斯闻言不由抚掌大笑,“好!当真开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急切道,“御夫,速速调头回府!” 30.第 30 章 有刺客! 待御夫“吁”的一声扯紧缰绳, 马车缓缓再廷尉府门前停下,李斯便如狡兔一般风驰电掣冲了进去,看得身后御夫目瞪口呆——大人素日...不是最讲究君子仪容端庄的吗? 却不知, 李斯眼下哪还顾得了这个?他此刻早已蹲在书房外的花囿处, 小心翼翼地挨个抚着土豆茎叶间、还沾着露珠的紫白花骨朵, 清癯的脸上满是欢喜笑容。 亩产十钟的宝贵土豆终于开花了!这意味着,短则一月, 多则月半, 他就能亲手为大秦培育出第一批土豆种,是何其之荣耀! 他依依不舍抚摸了土豆花许多, 这才挽起宽袖, 一边念叨着“快快为老夫将崽子养胖些”,一边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吩咐,飞快掐起土豆花来。 王上当日叮嘱过,土豆一旦开花,便意味着地下的果子进入了快速膨大生长期,需要从土地中吸取大量养分。 而花朵则会在此期间,拼命与地下的果实争夺养分,最后结出植株之上的浆果——花结出的浆果越多,土豆的产量便越低。 若掐去土豆花,便足足能多出两成的产量, 让他如何能不急着赶回来掐花? 也是他运气好,今年咸阳至今未下雪,暖阳颇多,若遇上阴雨绵绵飘雪的天气,免不得还要再耽误些时日,因为晴日掐花方能让茎叶间的伤口快速愈合, 最大程度保障植株的健□□长。 如今阖府皆知,这囿中之地果是家主的心头肉,他每在此处柔情蜜意干活时,家臣们只能站在一丈外远观——夫人多次趁家主上值悄悄来此处蹲守,却未曾守到过半个化形的精怪美人,最后,众人不得不相信,家主恐是得了一种依恋地果的怪病。 李斯盯着掐下的土豆花感慨,果然是来自仙界之果,连花都这般娇艳多姿,急忙吩咐人拿一半去送给夫人后,又拿起一旁的铁铲,开始第三次培土——王上说过,土豆喜欢疏松的土质,多次培土不但能提高产量,还能预防有毒的青绿皮果形成。 待他命人将早前在家中沤好的肥提来,认真追了一遍肥后,终于恋恋不舍洗手更衣,找来一块帛布捧着剩下的土豆花,兴冲冲赶往章台宫。 哪知行至半道,便遇到浩浩荡荡的君王出行卫尉队,他急忙命御者停车,捧着土豆花朝蒙恬打招呼,蒙恬疾步回禀后,将他带至金车前。 李斯站在车旁,喜滋滋道,“回禀王上,您交给臣的土豆开花了!” 说着,便双手举着帛布递至车窗前。 蒙恬忙接来递给车内的君王,嬴政接过细细打量这美丽的花朵,亦是十分喜悦。 世间作物大多先开花后结果,当日明赫所扮的老神仙”将土豆交给他时,亦叮嘱此物会在开花之时、快速在地底之下结果,他原本有些隐隐担心,此仙界神物来到大秦的土地上,是否会因水土不服而不开花?今日看来,真乃丰收之兆也! 君臣二人交谈几句后,李斯便匆匆赶往官署忙公务,而嬴政则抱着明赫前往郊区农田——他没想到,如今连番遭受打击的扶苏,竟未回到丧母之时的郁郁寡欢之中,反而将满腔失望,转化成了刻苦念书习武的动力。 是以,眼下扶苏还未完成今日的课业,带孩子的任务便落在了君王身上——他近日忙于政务,方才在明赫的嘀咕中乍然惊觉,小家伙这是...想出宫看油菜?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难怪小崽惦记着油菜,人家前几日才刚赠给自己一份“卧式楔子榨油机”制作书,这是在盼着油菜丰收呢! 是以,下朝后,他特意带小崽往郊区走一趟。 这回,治粟内史倒是跟着车队一道来的,待君王抱着襁褓下车后,他急忙跟上去,边走边解释道, “王上,欸,先前由于肥料不足,这油菜播种之时基肥便不够肥沃,加之臣又不懂其习性,以为长得够高便能收获颇丰,故而才出现您上回看到的细杆,实在是臣的失职...但王上请看,臣先前见腊月将至,便命人又以马粪混杂沤肥,为它认真追了一遍重肥,如今,其杆果然粗壮了许多,再者,粪肥亦能为油菜提供抽薹开花期之养分,还可助它保温防冻...” 寒风中,身姿挺拔的嬴政边听边点头,将大氅轻轻覆了一半在襁褓之上,慢慢举步朝油菜田走去,待看清田中油菜,面上顿露惊诧:治粟内史所言不虚,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其茎杆竟已粗壮一倍不止,高度竟足达三四尺! 他怀中的明赫也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看了半天,待确认眼前的油菜杆,跟前世在外婆家见过的杆差不多粗细,这才松了一口气。 治粟内史又带他来到靠近山坳的一处地势,指着另一片整齐划一的光秃秃农田,恭声道,“王上请看,前几日您给的菠菜种子,臣已命人浸泡后撒了下去,如今田地皆用马粪与沤肥先施过的,此物定能丰产,待留种再广泛播撒,我大秦便多了一样菜蔬...” 说话间,他看向嬴政的双眼之中,满是仰慕之情:我大秦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幸得仙女垂青的伟岸君王,得赠如此多仙界宝物! 嬴政颔首叮嘱道,“待留种之时,切莫混淆分辨雌雄植株之法。” 治粟内史忙道,“王上放心,臣已熟记于心!” 若换了其他诸国之君王,倒不见得有耐心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农事,但秦国的君王不一样。 在秦孝公之前,有数名秦君曾亲自上阵战死沙场;从秦孝公开始变法后,历代秦君便格外重视农耕。 秦律之中明确规定,全国各地必须按亩、定期向朝廷汇报当地农业情况:何种作物种了多少面积,耗费多少肥料,庄稼长势如何,可有遇到旱涝蝗灾... 所以,这些在列国君王看来污秽不堪的田间地头之事,却是嬴政日常的工作内容之一。 明赫见油菜长势喜人,只觉前些日子的担心顿时一扫而空,他高兴地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在心中大声唱起歌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土豆开花油菜长大了,我的菠菜也下地了!我家大大,马上能享受丰收的喜悦啦...” 秦之惠文王与昭襄王,皆是极喜爱音律乐器之人,嬴政亦遗传了这份雅好,秦宫之中,甚至设有派赴采集各地歌谣的乐府。故而,此刻他听明赫用稚嫩的童音唱着这两句,倒觉得颇有几分陌生的活泼野趣。(1) 哪知,越听越觉得有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免有些失望:仙界之乐,确与人间之乐大不相同。 他不知道的是,系统正在明赫脑中苦苦哀求,“宿主,咱别唱了好吗?你已经从‘千里之外’,跑调跑到‘山路十八弯’去了...” 明赫却惊讶道,“可是我明明在唱‘好日子’呢!不信你听...” 说着,又开始深情地在心头唱起来,“嘿,我们马上能带百姓过好日子...” 系统只觉得这诡异的咆哮唱腔,让它的脑电波都震荡了起来,它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突然眼前一亮,“对了宿主,你想看看自己帅气的鸿钧老祖照片吗?前几天我帮你偷拍的哦,这几天事有点多,就忘了给你...” 话音未落,鬼哭狼嚎的歌声顿时停了下来,明赫欣喜道,“好呀,是我和大大的合照吗?快给我看看!” 一秒后,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张合照:身穿玄衣宽袍的秦始皇是如此的丰神俊朗,而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黑白垃圾抹布长袍、一只细竹竿手提着扫把、一只眼睛大如拳头另一只眼睛小如指甲盖、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他乍然被吓了一大跳,震惊道,“什么,我来的这个时空竟然是有鬼的?统子,你怎么不早提醒一下我啊,快帮我兑换点驱鬼符文,我要塞到大大身上...” 系统疑惑道,“不是啊宿主,那个人不是鬼啊,就是帅帅的鸿钧老祖,也就是你的造梦里的样子啊!虽然我画功不太好,不过上回宿主你提醒后,我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审美,其实你这样也很帅哦...” 明赫顿觉脑中一片空白,这鬼样...鸿钧老祖?这就是我在始皇大大面前的神仙形象?这仅仅叫画功不算好吗?不,这简直是鬼画符!! 随着一阵“啊啊啊啊”的心声骤然在耳中响起,嬴政怀中的幼崽突然扑在他肩头,“哇”地一声伤心大哭起来。 嬴政急忙将襁褓裹紧一些,抚了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明赫这是怎么了?” 其实无人知晓,在秦国这段时间,是明赫前世今生过得最为安稳的日子,也是第一回体验到父爱的幸福日子,而眼前的父亲,还是他最仰慕的千古一帝秦始皇! 所以,很多时候他在嬴政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忘记前世大学生的身份,而无比投入地当秦始皇家的幼崽,连系统都时常吐槽他太幼稚,但他却不以为耻,反而甘之如饴。 可现在,他想到自己屡屡在最想留下好形象的大大面前、以那般丑陋恐怖的形象,像跳梁小丑一样上蹦下跳装神弄鬼那么久,实在感觉太丢人,太羞耻!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悲从心来,索性把心头的无措借着这具婴儿之身哭着发泄出来,反正他这辈子只是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啊,婴儿偶尔嚎哭几声也是无人指责的… 嬴政静静等了一瞬,却没听到他的心声,心头渐感不妙起来,往常自己只要跟小崽讲话,他一定会在心头欢快回答,眼下之情况从未发生过。 再者,方才小崽还在欢乐唱曲,究竟是何事,让他这般反常? 系统急忙问道,“宿主你这是怎么了嘛?是被寒风冻到了吗?这田野上的风本就够冷了,旁边那山上还有大风吹来...要不要给你兑换一份抗冻保暖剂啊?” 明赫一听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不,我的心被你冻伤了... 治粟内史在一旁手足无措,忙劝道,“王上,山间风大,想必九公子被冻得有些不适,您快带他回宫吧!” 嬴政颔首,疾步抱着明赫朝马车走去,治粟内史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岂知几人刚离开几步,便听身后一声“轰”的巨响传来。 嬴政猛地顿下脚步,全身肌肉紧绷之下,本能地一手迅速抽剑转身,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停止了哭泣,一脸茫然。 而此时,站在一丈外的蒙恬已带着卫尉军冲上来,一队拔剑将君王与治粟内史团团护住,另一队则大喊着“有刺客”朝一侧的山上追去。 原来,方才君臣二人所站之处,竟从天而降一块足有数尺大小的巨石! 若二人再晚数息之间离开,则后果不敢想象! 治粟内史思及此,顿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连双腿都有些忍不住打颤。 这时,许多农人听见声响,亦举着挑粪用的扁担从田间奔来,追着卫尉的步伐朝山上跑去。 他们这般积极追捕刺客,一是有心报答为农田提供免费马粪的君王,二则,在秦法之中,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必尽的法定义务。 自商鞅变法后,秦国便禁止乡民私斗,而鼓励众人积极公战,见义勇为亦算在公战之列。 按照律法,秦国虽对杀人越货的盗贼处罚极严,但也规定了路人的义务:若有人在道路上抢劫或是行凶,道旁百步以内的秦人,不及时上前出手相助,将会“赀二甲”。(1) 赀是以财务自赎其罪之意,在秦律中通常会出现“赀甲”或“赀盾”的惩罚,而盔甲远比盾要贵,一副盔甲通常要花上千钱购置。 这意味着,拒绝见义勇为在秦国是重罪,要向官府缴纳两千多钱的罚金。 既然有罚,自然也有赏,若见义勇为者抓住一名杀人或抢劫的盗匪,便能从官府得到三千多钱赏金。 而若盗匪是五人以上团伙作案,抓捕者的赏金将翻倍至八千多钱——堪称一笔十分丰厚的报酬。 当然,此乃商鞅当年为整顿秦人私斗之风、稳定秦国境内治安,所立下的法规,朝廷高额赏金之下,打击的犯罪对象主要是秦国人。 如此一来,若罪犯是六国之人,则无论人数与死活,皆只赏一千钱出头。 是以,在见义勇为和连坐法的双重施压下,秦人成了最遵纪守法的良民,秦国成了治安最好的国家。纵便后来发生在秦国的历史著名刺杀事件,谋划者和行动者亦皆是六国之人。 明赫看着在嬴政的吩咐下,两名卫尉合力挪开巨石、露出被砸出来的大深坑,又想到史书上三番五次经历的刺杀案,不由感到一阵后怕,立刻紧紧搂住嬴政,闻着他身上的松木冷香,暗暗发誓,“有我赢明赫在,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父王!” 系统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声夸道,“宿主,原来你这十世福星转世之身,还自带预示危险的祥瑞之气啊,好厉害哦!” 嬴政目光沉沉,缓缓放回配剑,轻轻拍着明赫的后背安抚,暗道,怪不得小崽方才会突然大哭,原来,他预知到了即将到来的未知危险,这才以哭,来提醒寡人尽快离开此处! 这是何等的赤子之心! 蒙恬命卫尉速速护送君王回到马车上,又命御者将马车赶至远离山体的一侧,这才立于车窗前,压低声音回禀道, “王上,臣方才抱石一试,此石竟有数百斤之重,此贼人既能将它从山上掷下,又能控制落地点与目标一致,可见他极擅弓弩之事,臂力过人,为免贼人再有埋伏,请王上允臣立刻护送您和九公子回宫!” 嬴政抬眼望了一瞬山上,点头沉声道,“传令下去,抓活的。” 蒙恬一惊,“喏!” 当君王回到章台宫数个时辰后,正抱着明赫收心敛神批阅奏章之时,蒙恬急急从殿外走来拜道,“禀王上,刺客已抓到!” 他看了一眼君王骤然停下的笔触,急忙飞快补充道,“经卫尉军仔细查看,那贼人虽无同党,但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原本眼看就要追上,又教他跑掉了...幸得农人熟悉山间荆棘小路,带他们抄近道才逮住贼人。” 嬴政心头倏然划过一丝警觉,腿脚功夫十分了得?前些日子,似乎也在何处听过这句话... 他立刻放下手中毛笔,抱着明赫起身,沉吟道,“将刺客带来!再吩咐下去,参与追捕之人,除赏金外,再奖给他们每人两石煤!” 蒙恬忙喜道,“喏!”说着匆匆转身离去。 原本昏昏欲睡的明赫被蒙恬的声音惊醒,半眯着眼睛听他说完,不免猜测道,“那刺客能把一百多斤的石头扔下来,想来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大力士,是屠夫?不会是樊哙吧...不对,樊哙现在应该还没出生..” 嬴政暗暗记下他提到的名字,又迅速将近日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思忖着它们之间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蒙恬带着两名卫尉押着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进来。 嬴政抬眼冷然望去,却发现对方并非明赫猜测中的壮士,而是一个精瘦的黝黑少年。 31.第 31 章 他要报恩 第31章 明赫也惊得瞪大了乌溜溜的圆眼睛, 就这撑死十六七岁的小身板,他能抱得动百斤重的巨石,还能精准投掷到目标地点?别是抓错人了吧... 深知人不可貌相的嬴政却不这么认为, 他深深打量着殿中被五花大绑却满脸桀骜不逊的少年,冷声道, “何人派汝行事?” 少年抬起头,硬朗的脸上很快浮起不屑的嘲讽, 冷哼一声。 蒙恬怒不可遏,若照他的心思,当场就想将这胆敢谋害王上之逆贼杀掉, 如何能忍这贼子当众藐视君王? 他疾步上前,一脚踢向对方右侧的膝盖后窝, 喝道,“大胆狂贼, 还不速速跪下回话!” 少年猝不及防被踢得朝前扑倒在地,很快挣扎着挺直上身, 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站着的冷静君王, 嚷道,“要杀便杀, 废甚么话!” 明赫气咻咻瞪着他, 暗道, “我趣,这中二病中毒不浅啊,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这样还挺威风的吧?敢来行刺我家大大,自己作死就算了,还要连累家人受罚,呸!” 蒙恬正想再上前给他几下子, 被嬴政抬手制止了,只见君王抱着明赫慢慢踱步下殿,来到少年身前数丈停下。 少年昂首挑衅地看他一眼,便扭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作出拒不配合的强硬姿态。 哪知,他面前那矜贵的君王再度开口时,问的却是,“昌平君苦心隐忍数十载,所谋甚大,想必,他并不愿汝三番两次、行这般莽夫之举。你莫非以为,自己竟是在帮他?” 蒙恬心中一震,只觉心中疑团愈来愈大,刺客竟是昌平君派来的?那王上..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这样想着,他不动声色以防备姿态,走到君王左侧一丈之地站立,以防贼子偷袭君王。 少年闻言,猛地转头看向嬴政,怒气腾腾道,“是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我本想报恩,那日才会出手为他解决后患,哪知...” 下一秒,他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紧紧抿嘴了嘴唇,狠狠瞪了嬴政一眼,再不肯往下说什么。 嬴政却暗嗤,这少年人果然心无城府,倒让自己试探出来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朝那少年走近一步,沉声道,“那日行宫之中,你见寡人即将问出,与离夫人合谋之人是昌平君,这才情急之下将瓦当砸下,若寡人所料不差,你之目标并非胡亥,而是寡人!” 蒙恬眼中顿时射出尖锐的锋芒,直直对准殿中的少年,原来,他就是那日逃脱的凶手! 好哇,尔贼竟敢接二连三谋刺我王! 谁知那本不欲开口的少年却立刻破了功,露出得意的冷笑,嗤道,“啧!若是当日我想杀你,你这昏君,又岂能逃过我钟离眜手上的准头!” 明赫倏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暗道,“钟离眜?怎么会是他?!嚯,怪不得他能成项羽手下四大名将之一,原来年纪这么小力气就这么大了...咦,倒是可以把他留下来给大大立军功赎罪,他可是让刘邦从荥阳大败而归的猛人…不对啊,史书上,他可没刺杀过始皇大大...” 嬴政不动声色再次暗暗打量自称“钟离眜”的少年,得出一个结论:项羽是何人他眼下还不知晓,但眼前这人,将会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 大秦接下来要攻打六国,来日还要北击匈奴与诸戎,朝中将帅之才远远不够。 思及此,他迅速收回心头欲斩杀眼前刺客的决定,看向对方道,“那你今日,为何又要杀寡人?” 钟离眜冷哼一声,“自是为了报恩!总之,此事与昌平君无关,我钟离眜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你便!” 他是新楚国人,祖上曾是南边干国的开国大将,可惜在数百年大诸侯吞并小诸侯的战争中,家族过往的显赫荣光,也随着干国被楚国吞并而渐渐败落,从此,钟离氏后裔便成了楚国伊芦乡一户寻常富户。(1) 钟离眜自幼在父亲的亲自教习下,学习弓弩刀剑等武学之法,他十三岁那年,双亲双双病故,宅田亦被乡里豪强联合官府夺走。 走投无路之下,他从家乡前往都城寿春城谋生,原想找个机会进军营发挥才能,哪知都城谋生艰难,半月过去耗光盘缠后,只得寻了个帮屠夫档子杀猪的活计,却因刀法太过精妙,引来城中顽劣纨绔少年结伴挑衅殴打,正寡不敌众即将被群殴致残之时,被前来寿春出使办差的昌平君看到,派出几名持剑侍卫将他救下,从此将他带回咸阳扮做府中杂役,实则时常命他出城四处传递消息。 昌平君出使魏国前,得知胡亥母子被贬去宜春行宫,便命他前去暗中监视。 岂料,当日他趴在屋顶偷听之时,愤然于胡亥卖母求荣、要出卖昌平君之举,便折断屋檐一角瓦当,当场将他砸死后迅速溜走,自认为帮昌平君除去一个后患,颇为自得。 哪知,昌平君从魏国归来获知此事,非但不嘉奖他,反倒怒骂他误了大事,不由分说命家臣把卖身契还他,将他逐出丞相府,并勒命立刻离开秦国。 他守在后院门口恳求半晌,却引来家臣们一顿棍棒乱打,这才彻底明白,昌平君是真的要赶走自己。 钟离眜倒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反之,他行事自有一番格外独特的逻辑——他想着,要在临走之前最后再做一件事,来报答对方当年的救命之恩,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他思来想去,觉得昌平君此番生气的原因,是自己那日不该杀胡亥,而该杀了秦王,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帮昌平君除去嬴政,这才每日躲在咸阳街头打听消息,终于等到今日秦王出行的好时机。 因他祖传的刀剑,三年前早被寿春城的贼人骗走,如今买不起铁刀铁剑,便设计想用巨石将对方砸死。 没想到,原本一切都谋算得刚刚好——偏偏秦王在最后关头走开了! 嬴政颔首道,“可此番你刺杀寡人失败,恩情未得报便要赴死,你当真甘心?你便不想再杀寡人一回?” 钟离眜却一脸莫名其妙,像看怪人一样瞪着他,粗声粗气道,“他虽救了我,却对我并无再多恩情,我杀你之计虽未成功,却因此身陷囹圄即将身死,我以性命还他救命之恩,你岂能说我恩情未报?我钟离眜下辈子自是不再欠他隔夜恩,既然无须再报恩,我为何又要再来杀你?没想到你这秦王,倒是个怪人!” 明赫目瞪口呆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暗暗惊叹着,“窝的天,这大哥的逻辑怎会如此清奇?怪不得他要突然搞个刺杀,原来是为了报恩...不过这样一来,我竟然突然有点理解,他后来为什么会一听完韩信的理由,就干脆利落地拔剑自杀、让韩信拿自己的人头去找刘邦请罪了,因为这大哥确实是个怪人...不过,我家大大接下来要收复六国,还得打多少场仗啊,良将多多益善,这人虽比不上韩信,但他上战场很能打、也是经过史书盖章认可的...” 嬴政摸了摸小崽可爱的小脑袋,暗道,如此说来,此人肯为报恩赴死,又肯为救友赴死,品行倒是磊落,他将“打仗更厉害的韩信”这名字记下,忽而笑道,“若你不必死呢?” 明赫顿时一喜,急忙仰头看向父亲俊朗的下巴,蒙恬却心中一跳,急忙劝道,“王上,此贼人按律当腰斩于市,夷三族...” 钟离眜不屑地朝蒙恬撇撇嘴,“我家祖宗十八代如今只剩我一人,要杀便杀,休再啰嗦!” 反正莫说秦国,便是放在楚国,弑君亦是必死之罪,他愿赌服输,压根不想奴颜屈膝求饶。 他又看向嬴政,慢慢答道,“自然是何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为何人卖命。” 嬴政点头,“如此说来,寡人此番若饶你不死...” 蒙恬面色大变正待再劝,却见钟离眜已瞬移跑到嬴政身前噗通跪下,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秦王若饶我性命,我钟离眜此生便愿为秦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人多谢秦王不杀之恩!” 此时,两名押解的卫尉正在茫然面面相觑,而方才捆绑对方的数条绳索,已尽数断于地上! 蒙恬心中大惊,急忙奔至他的身前挡住君王,做出蓄势待发的防御姿势——以此人之力,恐怕能开十石之弓,其臂力犹在自己之上,若是想于殿中行刺,幸好方才搜过他的身... 明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了一跳,担心有诈,急忙让系统在商城用重金兑换一个真诚度测试剂,投在钟离昧身上,一看不由得暗暗惊呼,“好家伙,他真没撒谎,眼下对我父王的忠诚度竟然是最高值,100分!” 啧,这可真是个怪人呐! 嬴政听完这心声不由得心中大喜,抬手挥退卫尉后,转手将明赫递给蒙恬,亲自俯身将钟离眜扶起,笑道,“壮士快快请起,寡人早看出你乃当世勇士也!你既有此神力,又功夫了得,方才为何不挣脱绳索逃生?” 钟离眜这才起身,挠头笑了笑,“方才,若秦王一心想杀小人,小人便是挣得脱绳索,亦逃不出这弓弩刀剑密布的咸阳宫,与其被捅成窟窿,倒不如死个痛快。但此时,您已褪去杀我之心,小人方敢斗胆一试。” 说着,他又把自己的身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郑重深深一拜,“多谢秦王宽宏大量,小人愿为秦王做牛做马来将功折罪!” 他这话并非虚言,而是此刻真心实意地觉得秦王此人很不错——自己想杀他,他却要放了自己,这样的怪人,这样的好人,他此生只遇到这一个! 嬴政却暗赞道,此少年心思看似拙朴,却又在拙朴之间门,暗含兵家因时因利而合之诡道,明赫所言不虚,此人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在军中磨练数年,来日至少可比肩桓猗。 想到这里,他朗声道,“做牛做马倒不必了,不过,你除去一身神力与轻功,想必亦擅弓弩之事,不知,你可愿前往我大秦军营为士卒,为寡人上阵杀敌?” 钟离眜双眼倏地一亮,“军..营?我愿意!小人万分愿意当秦卒!” 如此一来,不但能圆自己的战场之梦,还有机会在秦国建功立业,重振家族荣耀,秦王真乃当世第一大善人也! 蒙恬急得差点要跺脚了,“王上啊...” 明赫却仰慕地歪头看着嬴政,“父王好聪明哦,他从钟离眜的武力值里,就能判断出他会是个厉害的将军!而且,他的胸怀是那么的宽广,能饶恕一个刺客,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父王更智慧的君王了...” 蒙恬只好奉命带钟离昧前往战场安置,章台宫其余宫人卫尉虽惊叹王上之宽宏,却无人敢因此而生出半丝谋逆之心——我们可没吃熊心豹子胆! ... 几日后,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悠悠而至,韩非却在风雪中坐着惊夫驾驭的马车,极速滚动着车轮碾碎风雪,日夜兼程抵达阳武郡。 城池交接事务比他设想中还要顺利,对方官员当日就将户籍、账簿、典籍等与民生相关的如数呈上,待一切核对无误后,带去的数百秦卒便取代离开的魏卒,作为当地常备军在阳武军营驻扎下来。 阳武在魏国本是一个县,如今嬴政出于为韩非的官阶考虑,才将它破格设为郡——着实是眼下秦国地盘最小的郡。 此地虽是魏王精挑细选出来的较贫瘠之地,却有济水、官渡水等河流经过,若非中原战乱不休饱受战争之害,又临邻黄河之北时常闹水灾,本该是水草丰茂的鱼米之地。 据说上古之时,仓颉便出生于此地,后来登临阳墟山与天神通灵,得窥白玉京之玄妙,便趁此机缘为人间门造出文字,待他得长生之道升天之时,亦将肉身留于此地利乡之南,故而,此亦人杰地灵之地。(2) 显然,韩非也听过这个传闻,正与前来拜访的当地豪族,请教在当地招揽人才一事。 今日提着礼物来登门拜访之人,乃是户牖乡豪族张氏之族长张负,而他之所以第一个来找新郡守攀附交情,乃是因其游历在外的侄子张苍的缘故。 当年荀况于稷下学宫收徒讲学,其门下学子除了浮丘伯、陆贾、陈嚣等人,还有韩非与李斯,巧的是,张苍也是荀子的弟子,算起来是韩非的师弟。 正是因着这层缘由,张氏才敢壮着胆子,代表如今焦虑观望的魏国阳武豪族来探探口风。 韩非对张苍赞不绝口,“张师弟不但极通音律文书,还对算筹之道颇有研究,堪称世间门罕见呐!” 说着,他看向眼前虽白发苍苍却神采极其高大的张负,再次明晃晃暗示道,“若张师弟愿前来协助本郡,想必这阳武诸多旧事定能尽快理顺,此等治郡之功绩,必能换来我王亲自为张氏赐下的爵位。” 临行之前,王上交给他一份阳武煤矿地图,眼看接下来还有一堆需要细细筹算之事,朝中派来的郡丞尚未到位,他如今单枪匹马,急需算术极好的张苍来搭把手。 张负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韩非言下之意,便是...秦王愿意重用魏国旧民了? 须知魏国之法与秦国截然不同,便是先前张氏算有些底蕴,放在秦国的军功爵位面前,简直屁都不是,户牖乡豪门张氏,如今翻遍全族,找不出一个最低等级的公士! 在秦律面前,没有爵位的士伍,不过是最底层的平头百姓,当务之急,张氏继续投靠秦国换取爵位! 想到这里,张负暗暗叫苦不迭,他如何会不懂韩非的言下之意?可偏偏张苍此人向来随性肆意,莫说眼下不在郡中,便是此刻就坐在韩非面前,他亦不敢打包票料定张苍会欣然点头前来郡衙任职! 他发愁地思来想去,族中子弟除了张苍,再无佼佼之辈,若贸然将他们送来引韩非不满,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忽然,他灵机一动,想到前些日子遭到儿子激烈反对之事,那贫寒青年不卑不亢的模样,此刻再次浮现在眼前,他顿时心一横,张苍之事老夫不便擅自做主,但此事今日必须定下! 想到这里,他遂满脸堆笑道,“韩郡守,老朽眼下倒真有一名乡邻交口相赞的人才,正是家中女孙之未婚夫婿,此番想斗胆推荐给您。” 32.第 32 章 忠君报国 第32章 听闻张氏除了张苍还有其他俊才, 求贤若渴的韩非虽觉有几分惊喜,更多的,却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若换了旁的秦国官吏初来乍到,兴许只会将张氏视作寻常乡县豪强, 但韩非身为韩国王族公子, 却深谙这张氏一族的底细。 细说起来, 这张氏的先祖,还是一位令他素来仰慕的春秋奇才。 当年,晋国末年四卿乱政之时, 智氏一家独大,十分嚣张跋扈,他以赵襄子不割让土地给自己为由,联合韩氏与魏氏率军前来攻打, 企图家一同灭掉赵氏以分其土地。 当此危机之时,赵氏家臣张孟谈挺身献策, 他先劝服赵襄子率人弃城,逃往城池坚固的晋阳防守, 年后, 他又孤身深入敌营, 利用韩魏两家忌惮智氏势大的心理, 以巧舌如簧之辩才,成功说服他们倒戈与赵氏暗中结盟, 家联手击败智氏, 这才有了韩赵魏足鼎立的局面。(1) 而张孟谈之奇, 却奇在他不居功自傲的清醒淡泊。待家分晋大局已成,君主论功行赏之时,他却不顾赵襄子的百般挽留, 以“世间从未有功高盖主而能善终的臣子,臣以为前事不忘实乃后事之师”为由,急流勇退辞去官职、退还封地,带着家人前往天龙山下负亲之丘耕种。 后来,因韩魏齐燕联军攻打赵国一事,赵王请张孟谈再次出山,其派妻子与个儿子前往列国行离间之计,从此,张氏子孙便逐渐分散在韩魏齐诸国。(2) 有此多智之先祖,张氏子孙之中自然有惊才卓绝之人,除却定居魏国这一支的张苍才华惊人,定居于韩国五世为相的张氏,其长子张良亦有王佐之才。想来,张氏为家中女孙伐柯之时,亦会格外重视男方之才能。 想到这里,韩非赞道,“阳武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宝地,只张氏一族便人才济济,善!不知令孙婿是何方贤才,可否让本官前去拜访一番?” 说着,他看了看院外天色,今日雪已停,便从席间起身,竟有亲自前往之意。 张负慌忙受宠若惊地跟着起身,激动解释道,“吾孙婿名叫陈平,不过是一低微乡间农家子,岂敢让郡守大人您亲自屈尊降贵去见他?您请稍候片刻,吾这便回乡将他带来...” 韩非却上前搀扶着张负,慢慢往院外走去,吩咐一番惊夫后,又温和细细讲道,“吾常遗憾当年在稷下之时,与张师弟交游甚少,此番有幸来贵地任职,便从咸阳带了些贽礼,正好要去拜访一番族长...” 他眼下想要的贤才,可不仅仅是一个张氏孙婿,通才张苍他亦势在必得,这才拿出李斯当日对待自己的热乎劲来,誓要将张苍笼络入囊。 再者,韩非从前碍于口疾,并不擅与人交流争执,亦无实际为官做使的经验,先前才会屡屡被秦国君臣套路,但他毕竟长于宫中,早见识过人性之恶,又是聪慧之人,早年能将韩国朝堂之勾心斗角分析得鞭辟入里,如今归秦途中细细想了数日,自然很快就明悟官场之弯弯绕绕。 譬如,他推测秦国此番虽得了阳武之地,但以六国坊间的恶名,眼下,自己这秦吏在魏国众人眼中,恐怕并非什么父母之官,而是吃人的秦国暴吏。 秦军虽强,如今随自己前往阳武做守备军的却不过数百人,若一个不慎与此地乡民发生冲突,必会酿成数万人大□□,届时岂不让秦王失望? 故而,他若想在此地有所作为,必须先笼络在当地势力根深蒂固、威望甚重的豪强大族,以利驱使对方为秦国效力,张氏,便是一个最合适的拉拢对象。 反过来,张负也因他的态度心花怒放不已,眼下阳武正值新旧政权交接之际,各乡豪族皆在虎视眈眈观望,而自家所在的户牖乡,虽是人口过万的富庶大乡,但似这般的大乡在阳武便有济阳、外黄等数十个,如今,哪家能早一步得到新统治者的青睐,哪家便有机会在郡中得到超然的隐形地位。 若换了旁的秦吏,张氏未必敢先来走这一遭,如今正因自家子侄师门之故,他才敢厚颜前来与秦吏套近乎,未料,新郡守韩非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视师门之谊。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疑能否劝服张苍,那么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张苍愿意与否,自己都会以族长身份命令他必须为家族利益,接住秦国抛来的示好! 不过,他暗暗又有些遗憾,按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那年轻人眼下虽落魄,却比张苍之外的其他族中子弟更有才华,若能得到自家以钱财声名扶持助他铺路,来日前途定不可限量,偏偏长子以“魏王从不喜任用低贱庶民”为由,劝他打消念头... 眼下,郡守要同去,他连派人先回去跟陈平通个口风都不能,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女孙与陈平的婚事先定下,唉,竖子不足与谋... 就这样,各怀心思的二人在表面和谐的氛围中,各乘一辆马车前往户牖乡。 当马车停在陈氏破败的茅屋门口时,听到动静的乡邻急忙纷纷出门张望。 倒也不怪他们八卦,这年头,坐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此地是户牖乡最穷的里闾,而陈氏的家境,便是放在此地亦算得上顶顶贫困之家——怎会有富贵老爷来他家?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悄悄指给家人看,“前一辆黑色马车似是张氏老爷家的...” 果然,待众人定睛一看,先下车的果真是本乡最有威望的豪族族长,一个个吓得急忙缩回门缝里——自家可租种着张氏农田,半点得罪不起他家族长! 张负此刻并无心管他们,他先躬身将韩非迎下车后,便急急亲自上前,朝安静的茅屋中气十足地喊道,“陈伯,陈平,尔等可在家?还不速速出来拜见郡守大人!” 乡人们一听更加害怕,他们虽不知郡守是个什么官,却知晓,能让张族长亲自恭敬领路带来的定是大官! 也不知陈家这究竟是惹上大事了,还是要发达了... 张负喊了半晌无人应答,家仆急忙跟上去继续喊,这时,左侧一户茅屋的户主害怕再躲下去会惹火烧身,这才推开家中嘎吱响的木门,揭开外面挡风的草席,战战兢兢站到路旁,局促又紧张看着他们,回道,“小人…好教张翁知晓,陈伯一家方才出门了...” 这农人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张负才听明白,原来,陈伯之妻素日嫌恶陈平只读书不事劳作,口舌间不免多了些不中听之言,偏生陈伯又是个护弟狂兄,每听到一回,便要与妻子吵上一回。 今日,因陈嫂出门洗衣之时,听乡间几个婆子在河边悄悄嚼舌根,说陈平那小白脸从不下地,一个穷酸庶民不但学富家子弟买书,还养得细皮嫩肉的,定是与其嫂有些纠葛,陈嫂才会由着他折腾不闹分家...(3) 气得陈嫂当场便将那捏造谣言的婆子推到水里,又拿着捶衣棒气咻咻回家将陈平追着打了一顿,偏赶上陈伯拔草回来,顿时怒不可遏,直言要休妻,便扯着陈嫂前去寻里正了,而陈平也追去劝阻了,是以,此刻他家中并无一人。 张负着实未料到,此番会当着韩非的面,丢这么大个脸,顿觉老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拿着拐杖将长子暴揍一顿,老夫前脚才在郡守面前夸下海口,说乡人皆对陈平赞不绝口呐! 陈家这事别人不知道,他还看不明白?陈平那风姿秀雅、暗藏大志的青年,岂会与陈嫂那貌若四十的无盐老妇有甚首尾? 陈伯愿一人种两百亩地,起早贪黑挣银钱供陈平读书,皆因陈家父母早逝,陈平尚在襁褓之中便由他一力拉扯长大,此二人之情分名为兄弟,实为父子啊! 今日这一遭,说到底皆是因穷而起,若自己当日早早将陈平定为孙婿,又岂会招来这盗嫂之污言秽语? 他急忙派随从前去里正处请人,又愧疚朝韩非行礼,硬着头皮解释道,“请郡守切勿听信乡间之粗鄙谗言啊!陈平志向远大,品行高洁,又与吾家中女孙年貌相当,男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请郡守相信老朽,他绝不会行盗嫂之污秽事...” 韩非忙将他扶起,“张族长之言本官自然是信的,快快请起。” 他嘴上虽这般说着,实则心中有些疑虑,“听方才乡人所言,陈平似乎并未与张氏女孙订婚,若不然,以这些乡邻对张负的惧怕,坊间定然无人敢传出这等闲话。既是如此,张负为何要谎称陈平是自己之孙婿?” 二人在马车中避寒等待一番后,接到消息的里正匆匆领着陈平几人过来,一见身穿玄衣官服的秦国郡守下车,吓得双腿打颤噗通跪在湿漉漉的雪地之中,身材佝偻的陈伯夫妇亦吓得站在一旁直打哆嗦。 张负暗骂一声没出息,便与仆从一道上前挡住这人狼狈的身影,不动声色看了陈平两眼,向韩非笑着介绍道,“郡守大人,这位便是与吾女孙订下婚约的陈平,您可考上他一番。” 韩非抬眼看去,眼前那位穿着寒酸却身如翠竹的俊美青年,已不卑不亢上前他施了个标准的揖礼,朗声道,“户牖乡左闾庶民陈平拜见郡守大人!我乡里正与家兄家嫂,均是平生第一回见识大秦之官吏,不免被大人之英姿威仪折服,这才一时失了礼数,恳请大人勿要责怪。此地风大,若蒙大人不嫌,请随小民前往家中稍避寒风。” 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他虽疑惑张族长口中的“婚约”,却并不会傻到当面拆穿对方。 里正急忙朝他感激看了一眼,张负亦抚须笑起来,这般进退有度,不愧是吾看中的年轻人。 韩非亦觉眼前一亮,趁机看向四处,大声道,“如此甚好,请诸位勿再多礼!如今,阳武既成了我秦国之郡县,本官又蒙秦王嘱托前来治理此地,从此便是诸位的父母之官,我秦国官吏以执法公道严明为己任,即日起,本官将在阳武郡废除魏国旧律,颁发秦国新法,届时还请里正与张翁多多与乡邻宣读!” 躲在草席门帘里的乡民一听,顿觉担忧不已,新律法?便是传闻中那吃人不吐骨的秦律吗?到时,也不知缴完税赋,我们能剩下几石粟米,唉... 待韩非在茅草屋中接连询问陈平数十个治政之道,见他一一对答如流,这才欢喜说明来意:他想邀请陈平前往郡衙给自己担任文书,每月支付对方4石粟米为报酬。 话音刚落,陈嫂便激动喊道,“4石?!” 要知道,陈氏一家分得30多亩薄田,又找乡中富户张氏租了100多亩,可因魏国并不似秦国那般重视农耕,更无灌溉牛耕之利,200亩收成再减去税赋地租,算下来一年到手不过60来石粟米,加之陈平还要买书,日子过得比乡邻更艰辛。 眼下,若陈平能接下这差事,家中一年便能多上数十石收入,让她如何不欣喜若狂! 也是在此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读书原来不是虚度时日,读书人一朝起飞,便可抵农人一年之收入! 张负转头不满地瞪她一眼,“此处岂是你这乡野妇人说话之地?”又看向陈平,“你意下如何?” 陈平心头同样惊喜不已,又见韩非态度诚恳,毫无骄矜戏耍之态,便连忙致谢应了下来,但面上并无半分得色之色,看得张负愈发满意。 陈平知道,自己顶着乡间种种流言,坚持在贫寒的家境中读书,是因为比任何人都明白,若只靠出卖力气种田,自己永远无法拉扯兄嫂,一起走出这底层苦苦挣扎的泥潭——只有才学,可以让他一家人在这乱世真正衣食无忧。 也是在此时,他才明白方才张负婚约之言究竟是何意,原来,对方想将自己当成投靠秦国的探路石。 想到张氏那位连丧几任丈夫、被视为克夫的女孙,他却毫无半分惧怕,生死天定,岂是人力所能决定的?若非如此,张氏这棵大树又岂会看上自己这寒门小子? 他陈平怕的从不是鬼神,是贫穷,是身处贫穷之时被人肆意践踏的卑微!譬如今日这盗嫂之污名,若自己是富家子弟,可有一人敢这般随口污蔑?故而,能做这张氏之孙婿,他甘之如饴。 果然,等几人目送韩非的车马离去,张负便将两家结亲之意说了,又提点他方才那位新郡守是韩非,陈平听完暗暗震惊不已,连大名鼎鼎的法家大才、忠心耿耿的韩国公子韩非都已投秦,可见自己所料不差! 于是,他不顾兄长的极力担忧反对,毫不犹豫答应了这门亲事。 他冷眼旁观数年,推断列国之中,唯有秦君行事雷厉风行又善坚守之道,来日这天下,皆会变成秦国的天下,届时朝中官吏必定紧缺,如今韩非投秦一事,更让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 他看着茅草屋外萧瑟的枯树,暗道,“文书虽不过只是门客幕僚,但秦国扫荡六国之战,想来已近在眼前,我不抓住这难得机遇的早早入局,更待何时?” ... 数日后,当韩非喜滋滋把自己招揽到两名魏地大才的消息,命人快马传回咸阳之时,咸阳城中仍是大雪纷飞,宫外陆续有马车往宫中送煤。 扶苏抱着明赫,看着匠人们在连通偏僻小门的地方,将煤填充到宫殿几道中空的墙里,将其点燃后,殿中便温暖了许多——明赫这才知道,战国时期还有火墙这种保暖方式,只不过未发现煤以前,烧的是柴薪。 正在他惊叹之时,系统却告诉他,自己在刷题时看到过,火墙在战国时期,是宫中和豪爵之家才消耗得起的奢侈取暖方式,因为普通人根本买不起这么多柴。 取暖的炭盆要在唐朝才会在民间盛行,便宜保暖的棉花棉絮普及更要等到宋朝了,这时期的老百姓,能有一件价廉的羊裘或是狗皮小褂,已算得上小富之家。 而更多老百姓,只能穿着柳絮缝制的麻布“棉衣”,身上再多缝上几个口袋,往里面塞满做饭时顺便烤热的沙子,就这么躺在稻草上、盖着一层层稻草,靠命大熬过一个个冬天。 当系统叹着气告诉他,“如果熬不过,他们就再也等不到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明赫当时就想到了杜甫那句“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是啊,就算到了千年后的唐朝,底层穷苦人家也还在饱受冬寒之苦,更何况这生产力极其低下时期的老百姓? 可他作为穿越者,机缘巧合来古代这一趟,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又有百姓在这个冬天悄无声息冻死吗?不是的! 好在,他让系统重新统计了一下,各地民众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感激涌向嬴政等人,所以眼下又有了140多万善意值,他毫不犹豫兑换了上回嫌太贵的“高产抗寒抗病铃大可留种”棉花种子——就问这商城黑不黑,140多万善意值,只买到了200斤种子! 他决定,接下来要持续购买棉花种子,让这种后世平民毫不费力就能买得起的好东西,种遍大秦的土地,让这里的人们再也不用忍受冬日严寒! 他和系统商量后,又用剩下的2000零头,兑换了一本“东北火炕技术通典”,这才心中稍定。 当天夜里,他思来想去,系统画的”鸿钧老祖”虽然丑得像鬼,但眼下再贸然换个形象,未必能继续得到他家大大的信任,只好一咬牙,又顶着那副奇奇怪怪的尊容来到梦中,将棉花种子交给了嬴政。 他来之前,还跟系统商量了一通试图说服封建帝王的说辞,趁机肃色叮嘱道,“老夫虽不太懂人间之事,但观这世间诸国之争,却发现无论是战场厮杀还是军粮保障,样样皆离不开一样至关重要的资源——人!而秦国之人口,如今至多不过数百万,若在冬日冻死一农夫,看似不起眼,与朝廷并无干系,实则秦国一年将减少百亩之地高达数百石的收成,若此农夫可耕作十年,则秦国的损失将增加至数万石,若冻死数十数百乃至数千农夫,则损失亦与之俱增!” “故而老夫以为,要想减少财物损失,必须先减少人口损失,如今寒风凛冽,秦王应出钱助贫苦百姓修葺房屋,再将我这火炕之法授之与民,且在冬日放开山林禁令,任由百姓砍伐足够一家数口维持过冬的柴薪,让他们能安稳度过寒冬,待开春之时,百姓感恩秦王体恤生民之心,定会尽心尽力为秦国多耕地种粮...” 哪知,他精心准备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嬴政便温声道,“好,寡人定会谨遵仙人之言,明日便下诏办理。” 嬴氏.鸿钧老祖.明赫宝宝顿时怔愣当场,心道,“啊,大大这就答应啦?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少说也要劝他十七八回才有希望呢,原来,始皇大大竟然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他好善良啊...” “梦中”的嬴政宠溺地看着呆呆出神的“老神仙”,含笑暗暗摇首,作为一国之君,若要立志成为明君,则需时刻蓄势收神,与秦国内外之力斗智斗勇,若只凭心中一腔仁善,是做不成一个好君王的,是以,寡人并非是你这小崽子所想的大善人。 但你费尽心思助我大秦基业,又让寡人知晓大秦数十年后灭亡之因果,今日所言亦十分有理——分利于民,保民生存,一时之间看似是朝廷亏了,从长远看来,却能为朝廷保住更多劳动力,让更多人死心塌地守护秦国社稷,想必,这亦是那取秦而代之的汉朝君王想到的吧。 自夏商周以来,再算上这乱世五百年,诸王诸侯皆亡于贵族刀剑之间,从无一国是亡于庶民“起义”,可我大秦偏就这么亡了。 多谢小崽,让寡人意识到“民心”的分量,得民心之君,方可守得住天下! 嬴政连夜命人抄录火炕制作图纸,第二日果然下了诏令:由各地乡里郡县统计需要修葺的房屋,经核查后即刻派人修葺,一应费用由朝廷支出;同时,各县挑选冬日赋闲劳动力300人,至郡中学室统一学习盘炕之法,另挑300人挖取黄泥备用,待前者学成后立即开始盘炕;再者,产煤之地按每户发放10石火炕之煤,不得转让售卖,至于不产煤之地,则允许庶民进山砍伐柴薪。 当然,这扶贫规则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秦国户籍登记十分严格,其中包括家家户户的人口、职业、财产等方面,此规则只适用于官府处登记的、人均收入折合每月石米以下庶民家庭。 别看排除了富贵人家,实则朝廷亦要支出一笔不菲的开支——因为,人均每月一石粮食的贫寒庶民之家,才是秦国大地上人数最多的。 当然,嬴政早朝此诏一出,便招致部分大臣的不满,认为这般浪费朝廷之力扶持庶民,实乃暴殄天物,而且有违商君“不与民富”之法。 但直率的武将不在,众人依然不想当出头鸟,个个都等着素日最保守的左丞相出来说话呢。 偏生,隗状见嬴政方才又拿出仙界新种子,正高兴盘算着来年播下后的收成呢,再者,他如今认定“反正我王有仙女帮衬,大秦往后有享不尽的富贵,眼下不打仗国库又充裕,今日这点小恩惠,王上要施便随他吧”,竟比李斯还更快地站了出来力挺嬴政。 王绾见状也急忙站了出来,李斯倒被他俩的神速衬托得看起来有点怠工了,不过他此刻倒不在意这个,而在胆战心惊地想另一桩大事,“王上此举,莫非有舍法家而趋儒家之意?” 总之,不管众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在君王意志大于一切的时代,嬴政的诏书随着盘炕之法,很快被快马送往全国,一时之间,高效的秦吏们开始谨遵君王的意志,紧锣密鼓地安排为庶民们修屋、盘炕、发煤、量柴。 如此一来,每日跑去面朝咸阳方向咚咚磕头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多地方的乡间小道之上,一到日暮时分便乌泱泱跪满了百姓,竟有后世朝圣者之壮观景象——淳朴的庶民们啊,是在以这种方式感恩他们的好君王! 这一年冬日,许许多多老秦人流着幸福的眼泪坐在炕间,为自家刚出生的婴孩起名为“敢”“守”“恩”,是为了提醒他们——汝等要永远感恩王上的恩德,在敌人来犯时要第一时间冲上去,勇敢地守护大秦! 而那些原属六国之地的新秦人,也在铺着稻草的温暖炕上,不时殷殷提醒子孙,“尔等虽出生于旧国之土地,但旧国之君于吾家,除却年年收税,并无半分恩惠,家中一蔬一饭皆是吾等从地里刨出来的!尔等莫要忘了,今日之暖炕来自何人,这天下间呐,只有秦王这位好善君,才惦记着我们这些低贱庶民的死活!记住,尔等从今便是秦人,切勿辜负秦国!” 嬴政和明赫都没想到,受尽战乱剥夺之苦的老百姓,只尝到了一点点君王施舍的恩惠,便感激地在大秦的土地上,在一颗颗稚嫩的心灵之中,自发地撒下了“忠秦君,报秦国”的种子。 33.第 33 章 如此春节 第33章 与此同时, 在阳武组织人手筹备煤场的韩非,也等来了君王施恩于民的诏令,随之同来的, 还有一辆迎接张苍入朝为御史的二驾马车。 原来,韩非自知以张苍的家世和才华, 绝不可屈居于自己这郡守手下,眼下囿于无合适人手, 才想着先委屈上他一段时日, 待助自己理清郡中事务后, 便要向王上推荐他入朝为官。 哪知, 此番他没等到张苍归郡, 倒先迎来了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陈平, 韩非顿觉狂喜不已——此人确是自己急需的人才! 如此一来, 他便在呈给君王的信中, 将张苍与韩相张氏一族的关系、与自己同出荀卿师门的渊源、乃当世难得的全才一事皆告诉了嬴政, 还顺便将自己收了阳武当地庶民陈平为文书之事也禀告了君王。 按秦律,为避免官员上下笼络勾结的人情现象出现, 所有官员皆由朝廷下诏任免调动,官职再大也不能插手任职之事,而官员调动之时,亦只能带走属于自己的私人财产和奴仆, 下属一应人等并不会如后世朝代那般跟着调动。 而秦国除以军功爵位制选拔官员,还有针对各地大儒奇才的“征召”破格提拔制度,此番,出自荀卿门下的张苍就符合“征召”名目,而师出无名的陈平则不符合。(1) 所以,韩非想收下陈平这人才, 只能按照战国时期盛行的门客制度,将他收为自己的幕僚行文书之事,待他日后做出功绩,再如实禀告朝廷论功行赏,倒也算为庶民身份陈平留下一条往秦国官场靠拢的路子。 另一方面,阳武众人皆在提心吊胆等待新上任的郡守公布严苛秦法,哪知,却等来韩非公布秦国要扶持贫民安然过冬的消息,各乡各里顿时炸了锅——并不是其他各地欢喜的炸锅,而是众人担忧剧增,根本无人肯相信! 因为这些魏国百姓之中,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踏出过脚下的土地。 他们对秦国的印象,来自于魏国一场场被秦军击溃的战役,来自于乡间退伍老卒絮絮叨叨的渲染,一心认定秦卒定然凶残嗜血、秦君定然暴虐无道,暗暗庆幸这一切暂时离自己很遥远。 哪知不过一夜之间,自己的家乡阳武县被君王送给了秦国,他们也被迫成了秦国阳武郡人,成了世人眼中最可怜的秦人,心中怎能不深藏万分的惶然不安。 而眼下,那秦君竟无缘无故要帮他们渡过寒冬,何人敢信? 再者,莫说是恶名在外的秦君,便是魏王亲自下这个诏,他们也不会信:数十年艰难的劳作和饥寒,早已让他们坚信,这天下,绝不会有这般好心的君王! 连陈平亦有些疑心,历来六国之人,除却有才能而出身贫寒想博官爵者,皆谈秦而色变,正如魏国大儒所言“世间万民皆不愿前往秦国,因为秦国士卒过得无比悲戚、庶民活得万分悲苦也”,秦国历来以酷法驭民,岂会突然这般善心? 这...莫不是秦王为试探阳武豪族而放出来的假消息? 果然,张负等各乡豪族巨富也想到了这层,很快便纷纷站出来迎合新君,主动表示要大力支持秦王的仁善之政,各家捐出1000——3000石粟米不等。 然而,随着韩非真在郡中挑出600赋闲青壮,组织盘炕技能学习和挖黄泥,又命人上山伐竹为乡民修葺房屋、将挖出的煤发放给贫民、按照诺言发放采煤奖励时,大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秦王竟然真的要帮他们,秦王根本不是传闻中的暴君,而是世间少有的仁君! 这一来,惊喜又激动的乡民们高兴得不顾严寒,纷纷跑去主动帮忙——没想到,传闻中生吃人的秦卒,每日竟还为他们提供一石半的糙米伙食和一碗菽苗汤! 在阳武郡庶民们感恩戴德的欢喜氛围中,原本暗暗有些不满的豪族们,也收到了巨大的惊喜。 秦王从咸阳再次派人传来诏令:为朝廷捐粮千石之人皆可授爵一级,除此以外,还以捐粮的数量为准绳,赐封这些豪族为本乡掌管税役的乡啬夫、或是掌管教化的乡三老。 如此一来,眼红心焦又夹杂着不满的豪族们,顿时变得喜气洋洋,再无心与庶民争那点他们本就看不上的小利。 眼下有了爵位和乡里官职,便意味着自家得到了秦国朝廷的认可,无须再担忧在这改朝换代之际,自家财产田地仆从尽数被秦军清算一空! 而且,一级公士之爵位固然很低,却也及时为自家摆脱秦国庶民身份的束缚,可从地位上再次与乡里那些低贱庶民划开界限,只要往后督促族中子弟继续为秦国卖力,还怕不能继续往上晋爵? 这个冬天,整个阳武郡,除了那些退伍老卒还会絮絮叨叨抱怨秦人,其余众人无论贫富,皆再无半分心思继续忧伤缅怀“魏地旧民”的身份,秦君的仁慈恩惠,让他们很高兴地接受了成为秦人的现实。 韩非受此情景启发,开始着手拟定一套管理阳武郡的新律法。 ... 在风雪交加中,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明赫一大早从烧着火墙的寝殿醒来,扶苏就拿来崭新的玄衣厚袍与貂绒小氅衣为他穿戴好,又喂他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乳羹后,便抱起他出门,一路絮絮叮嘱道,“小九今日要乖乖哦,父王今日大腊八,已鸡鸣时分便随大巫师早早出宫了,阿兄带你跟蒙恬同去参加腊祭哦...”(2) 这番话直把明赫听得迷迷糊糊的,怎么他觉得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完全不懂呢?什么大腊八?腊祭?烤腊肉的祭祀? 他把这问题抛给系统,系统也一脸懵圈道,“宿主对不起,我还没刷到过这道题啊,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等我先翻题目搜一搜...” 带着这个疑惑,直到扶苏喊上同样打扮得格外隆重的将闾阴嫚几个孩子、抱着他在蒙恬带着卫尉军的护送下,来到站满人山人海的咸阳城中,一处摆着整头牛羊野猪、与稻黍麦豆等若干祭祀物品的祭坛旁,明赫才恍然大悟:原来,还真是一项盛大的祭祀仪式,只不过不是用腊肉为祭品!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个腊祭,其实就是战国人民的岁首庆祝活动——春节。 上古之时有六种历法,岁首之日各有不同,其中以夏朝推行的夏历对后世影响最大。因为,它首次科学地以十二地支为参照,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以此对应不同的农时,由此成为华夏农历的基础。 夏历以每年的一月为正月,一月初一为岁首,但根据“天改命则帝改历”的古代风俗,取而代之的商朝以每年十二月为正月,十二月初一为岁首,待周朝建立后,又推行以“十一月为正月,十一月初一为岁首”的周历。(3) 虽然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认为各国历法不一,会影响农耕与税赋征收,便推行以“十月为正月,十月初一为岁首”的颛顼历法,但眼下,还处于战国时期的秦国与大多诸侯国一样,使用的是商历——以十二月初一为岁首。 但眼下,大多数百姓平日连饭都吃不饱,自然不可能有余钱买酒肉来特意庆祝春节,所以今日这场腊祭,便是君王代表全国之民,在秋收之后的新年佳节,以丰盛的谷物和牲畜猎物祭拜祖先与神灵,在庆祝丰收的同时,祷告上苍继续保佑秦国来年风调雨顺的盛大仪式。 在这一天,咸阳都城中万人空巷,众人皆会穿上最好的衣物,来亲眼见证君王对神祗的承诺和祈祷,顺便庆祝新年的到来,算是一年中难得的闲暇轻松时光。 所谓大腊八,原是周朝设定的天子祭祀之礼,后来被战国诸侯所采用——大者,君王也;腊者,辞旧迎新也;八者,掌管四方的农业八神也。表示君王举行春节祭祀大礼之意。 明赫探着小小身子往祭坛望去,只见嬴政装扮与往日全然不同:他身穿素服、头戴通天冠、腰系葛带,正手持礼香,口中朗声祷告道,“天垂象,地载物,我大秦历代君民取法与天,取财与地,深受天地之恩泽与先祖之庇护,政与万千臣民不胜感激,请诸神诸仙诸祖飨用秦人回馈之万物黍谷,愿我大秦之境内,自今日起到来年岁首,皆能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草木归其泽....”(4) 待说完一长串的祷告之词,他便缓缓持香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依次敬拜,围观众人面色无不肃然,他们无比地相信,经过君王这番祷告,来年秦国一定能风调雨顺大丰收,一时全场鸦雀无声。 待君王祭拜完毕,胡子雪白的老巫师便领着一百四十名童子,带着木头面具、披着熊皮、举着桃木剑举行开始驱疫行傩仪式,以祈求神灵助秦人逐疫迎春。 而宫人则上前恭敬呈给君王一条榛杖指天,无数穿着绿红黄各色衣物、戴着各色角冠的农夫涌出来,扮演着上古神话中的夔牛等神兽,随着君王挥杖而跳起上古流传的祈祷之舞《韶》,大声附和着歌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5) 这时,四周的百姓也如潮水般跟着涌动大声吼唱起来,“昆虫毋作,箫韶九成,百兽率舞,护我纠纠老秦...” 将闾早已迫不及待带着阴嫚几人,跟着在有序挪动的百姓人群,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扶苏抱着明赫倒没下场跳舞,只专注地随着众人的歌声轻轻哼唱,而他怀中的明赫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平日看起来麻木小心的秦人,今天怎么变得能歌善舞起来啦? 他急忙悄悄问系统,“统子,查到了吗?这到底是个什么重大节日啊,我一开始以为是祭祀,现在看来不像啊,能让始皇大大亲自与民同乐的...不对,人这么多,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系统立刻购买道具查探了一番周边环境,安抚道,“宿主别担心,四周埋伏着了许多弓弩手和暗卫,秦始皇身边围绕的那些农夫,其实是身手高强的卫尉,而且,我刚刚在几张试卷上翻到关于古代的春节题目,这个‘大腊八’其实就是秦国的春节啊!这是咸阳一年中最重大的祭祀节日,如果有人敢趁机行刺,估计会被愤怒的咸阳群众撕成碎片的,别担心哈!” 明赫惊诧道,“这是春节吗?可现在才刚到十二月啊!原来,在古代唱歌跳舞也属于祭祀的..” 系统急忙用现学的知识,给他普及了这时期的腊祭习俗和岁首历法,感慨道,“战国时期人类社会的春节,其实只有富贵人家会吃一餐丰盛食物、刻桃符来驱邪庆祝,跟普通老百姓并没什关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财来庆祝,都城百姓算是幸运的,能跟着加入驱邪仪式唱歌跳舞祈祷,他们坚信,自己和君王一起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祭祀祈福,来年自家就一定可以五谷丰登,不再遭受各种灾害而减产...” 明赫听着这话,抬眼望向那些密密麻麻面带虔诚喜悦的百姓,只觉得心口一下子被一块巨石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光是史书中寥寥的秦国历史记载里,便会三两年遇上一回旱灾、洪灾、蝗灾或是地动,这些百姓们,在这个后世合家欢聚吃香喝辣的日子里,只能顶着寒风怀着满腔挚诚恳求虚无缥缈的天意保佑,然而却从未被保佑过。 他轻轻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古人才能过上后世那样热闹的春节?” 系统急忙掏出试卷上的大题,念道,“在汉朝时期春节开始流行烧爆竹来驱邪,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上流阶层开始流行春节守岁、拜年、放花灯等习俗,在后蜀时期出现第一幅春联,在唐朝时期春节放假七天,老百姓开始放鞭炮、喝屠苏酒、采买年货,在宋朝时期不论贫富,百姓都能在开封府各处店铺,参与商家的关扑抽奖大促销年货活动...”(6) 明赫听完,愈发憋着小嘴闷闷不乐,还要等到一千多后的唐宋时期,辛苦一年的华夏老百姓,才能过上一个丰衣足食的热闹春节! 可是一千年太久了,他想让秦国的老百姓也有机会过上这样热闹的春节。 他又望了几眼密密麻麻祈福的百姓,紧紧抓住扶苏的玄色红边衣袍,暗道,“接受祭祀的诸神不会赐予他们好日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善意值被动的限制,能让我用主观能动性加快基建的步伐,至少先帮他们实现马斯洛最底层的需求?” 沉浸在祈福歌中的扶苏,听着这心声不免暗暗奇怪,他低头为明赫理了理小氅,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可是,他怎么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听不懂这话呢? 这时系统却兴奋地声喊道,“宿主!咸阳百姓们在祭祀之时对秦始皇涌入大量感激,你获得的善意值总数已经达到500万,可以开启主动挣善意值权限了!” 明赫急忙转悲为喜问道,“你快告诉我要怎么挣?” 系统大声道,“你可以主动帮助秦始皇开疆拓土,届时将获得高额善意值!” 明赫皱着他的小眉头紧紧思考,开疆拓土...惊呼道,“打仗?” 34.第 34 章 风雨欲来 第34章 系统急忙喜滋滋道, “是的宿主,比如,帮秦国灭掉六国得到更多土地和人口, 就可以得到奖励!” 明赫一听,顿时更苦恼了,“可我眼下…只是三个月大的婴儿,等我长大, 不还得再等十多年?而且实不相瞒, 别说什么武术兵法了,我连骑马都不会...” 系统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解释道,“不是的宿主, 你误会了,不是让你亲自上阵打仗, 而是让秦始皇派人一步步灭了六国...” 明赫却难得冷静地分析道, “可统子你是知道的, 就算我不来,始皇大大也可以用十年时间灭掉六国啊!如果我不亲自上场杀敌,还能对开疆拓土提供什么帮助吗?到时候, 系统规则真会突发善心, 把我父王和将士们的功劳,算在我身上给我发善意值奖励吗?” 系统一想也是,急忙翻出规则,仔细又看了一遍,提醒道, “不对,其实是这样的!比如秦国原本在开拓疆土的过程中,要花十年时间, 要消耗五百万吨粮食,要损失几百万人口,而宿主你通过努力帮秦国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减少损失或者增加收益,系统规则都会视作是你为秦国开疆拓土的贡献,到时咱们拿到奖励,就可以兑换很多刚需物品来改善生产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啦!” 明赫听得乌溜溜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咦,这个规则倒是很有良心! 嘿嘿,六国昏君不好意思哦,从现在起,为了让天下百姓都能早点过上热闹富足的春节,我必须想办法帮我家大大早点灭掉你们啦! ... 这一日,纲成君来到邯郸城龙台宫后,便按照计划,在接风宴上提起了秦王索城的要求。 按照惯例,六国君王自然不会献城,但对秦王该有的体面恭敬,还是不会落下的。 哪知,他话音刚落,原本意气风发的赵迁听完,立刻就变了脸色,一把将手中金尊砸在地上,起身指着他怒斥道,“你这贼子,凭甚让寡人白送你秦国一座城?怎么,秦王这是把我赵国也当成魏国那软柿子捏了?滚,立刻给寡人滚出邯郸!” 他不屑暗道,“昌平君那吃里扒外的玩意,前几日竟派人送来急信,让寡人随意赠一座城给秦使,用以暂且迷惑秦君,简直可笑至极!秦国如今日薄西山,昌平君莫非以为自己还是强秦之相么?竟敢对寡人颐指气使!献城?哼,待占了秦国,寡人下一个要灭的便是楚国…” 纲成君见他这般张狂跋扈,亦不免有些动怒。 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年轻的赵王,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前往赵国求官之时,遇到的那一任赵王——对方嫌他貌丑,命人将他直接丢出了邯郸城。这赵国君王的脾气,倒真是一脉相承啊! 但是,三十年前的赵王狂傲尚能理解,毕竟,那时的赵国尚未经受长平一战之打击,国力仍颇为强大,而那时的自己亦不过一无名小卒,被扔出来也不丢人! 然而如今,赵国不过是一苟延残喘之弱国,而他蔡泽,却是最强国之上卿! 他作为使臣,代表的是秦王之威严——正因畏惧秦君之威,当今诸侯接见秦国来使之时,无不百般小心如履薄冰。 哼,区区一个赵王,焉敢这般辱我秦国! 想到此处,纲成君亦起身,猛一用力砸下手中金尊,大声抚掌冷笑道,“赵王勇气可嘉,这话问得好哇!我王凭甚要赵王献城?自然是凭长平之战我军大胜而归,凭当今之七国唯我秦国有精兵勇将!赵王若不服,待外臣归秦后,便即刻禀告我王,让秦军亲自前往邯郸让赵王心服口服,如此可好?” 哪知听完这话,赵人并未如他意料中那般惊慌失措,倒是那赵相郭开,竟离席来到他身旁,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后,神情倨傲昂首道,“怎么,你秦将之勇,便是勇在临阵脱逃,桓猗那小子中了一箭后,带着十万秦人一齐回去挖金矿么?” 此言一出,满堂赵国公卿皆哈哈大笑起来,秦国定是被我赵国灾星折腾得穷疯了,才开始病急乱投医,派这丑老头来空口讨城吧? 简直是白日做梦,想得美! 但是,离秦前接到君王密信而获悉煤一事的纲成君,闻言却心中一跳,赵人…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在故意套话? 正在他暗暗掩下心中惊疑,与郭开你来我往、唇舌相讥之时,笑得十分畅快的赵迁,回身重新跪坐于黑白斧纹席上后,突然也乜着眼睛看向纲成君道,语气重新热情起来,“纲成君,莫非你秦国此番果真挖到了许多金矿,也想来买我赵国春耕之菽种?若是如此,放心,寡人是十分大度之人,只要肯出钱,寡人定不会计较你方才之失礼无状!” 纲成君细细思索一番,霎时把心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若这赵王,当真知晓秦国所挖之金是黑金,定不会这般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移到种子身上去,而是会百般试探寻煤之法,看来他们并不知实情。 但是,赵王眼下冷不丁提起种子,还有这个“也”字,倒十分耐人寻味呐... 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不再将话题绕回献城之事,而是挪步离开铺着蒲草的垫席间,甩袖冷哼一声, “哼,我秦国农耕发达,沃野千里,黍麦多产,岂需借用贵国之菽种?多谢赵王一番美意,但我大秦用不着!既然此番与赵王话不投机半句多,外臣自是不便继续在贵地叨扰,这便回驿馆取符节返秦...” 说着,便假意拱手告辞,转身就要走。 果然,郭开急忙伸臂拦住他,边给殿上的赵迁使眼色,边收起方才的倨傲之色,换成了笑眯眯的脸色,热切道, “我王今日虽拒绝了秦王的献城要求,但仍有以秦为尊之心呐,怎敢让纲成君空手而归,继而惹怒秦王?秦国农耕虽强,但我赵国沃野千里,亦是多产之地,去岁,我朝中农官精心培育出高产之菽种,亩产可达四钟,实乃惊人之罕见呐!我王愿以此为礼,赠送二十车给秦王,以表赵国无法献城之歉意和尊秦之心,请纲成君万万要收下啊!” 赵迁也急忙下殿走来,热情地拍了一把纲成君的瘦弱肩膀,笑道,“正是如此!此乃寡人惦记秦赵两国同宗之情,又因未能献城而愧疚,特想借此献上一番心意,请纲成君一定要将此高产之种带给秦王,以祈秦赵两国今岁皆粮仓丰收!” 纲成君暗暗冷笑,面上却转怒为惊喜,惊喜道,“竟是亩产四钟之种?!赵王竟愿送与我秦国,真乃仁义之君呐!既然如此,外臣就不客气了,请赵王命人速速送来驿馆!唉,此番有菽种带回咸阳,倒也能稍稍弥补我讨城失利之过了…多谢赵王,外臣这便回驿馆静候佳音!” 说着,便急急告辞离开龙台宫,待坐上马车,才冷哼一声,暗道,“呸!这任赵王和他那臣子,莫非都是傻子?还是说,他们将老夫当成了愚蠢之货?前倨后恭,君臣搭台唱戏,演技拙劣,一代不如一代!若真有亩产四钟之菽种,赵国岂会上赶着送与我秦国?想必,是减产之劣种罢了...不过,听赵王话中之意,想必山东诸国之中,竟有蠢货找他买了菽种?怪哉...” 纲成君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虽古人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但实际上在农耕时代,每个国家真正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是从播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农业活动,而农业活动中,最重要的环节包括留种和选种。 纵是遭受荒年无路可走,各国亦会选择留下粮种春耕,转而寻求借粮维持生存——除非灾荒严重到连种子也颗粒无收,不然,绝不会有君王,会选择向他国借粮种或是买粮种。历代大国君王收纳贡品之时,亦不肯收取农种,而只要金银丝绢珠器之物。 因为,一旦对方提供的种子有问题,便是待出芽之时发现,也错过了靠天吃饭的宝贵农耕节气,农人至多从颗粒无收变成减产过半,届时境内不但会迎来饿殍遍野的饥荒,朝堂也将面临一整年无粮可收的困局,严重之时甚至将迎来亡国危机。 是以,纲成君认为,这赵王君臣脑子不大灵光,企图拿这劣等种子忽悠秦国也就罢了,但若真有昏君糊涂到找赵国买了种子,秦国倒可趁机将此事捅出来离间该国人心。 想到这里,他回到驿馆立刻写信让人快马加鞭将情况传回咸阳,让君王尽快派出探子往各国查探一番。 但纲成君没想到的是,他写出的信尚未送到咸阳,有人却先一步呈了密信给嬴政。 而明赫也同样做梦都没想到,他想寻的机会,竟会以迅雷之势来到秦国面前。 章台宫中,长身玉立的君王将手中的信物和绢帛,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才看向李斯,沉吟道,“寡人有些不解,这南阳假守为何要送这信?” 李斯心中顿时一颤,麻溜跪下俯首解释道,“王上请明鉴,臣确确实实与那南阳假守素不相识啊!此印玺和信皆是臣方才出府之时,在马车中发现的,臣不敢擅自做主,这才急忙进宫禀告给您...” 蒙恬怀中的明赫方才伸长脖子、滴溜着眼睛看了半晌,也没看懂绢帛上的字究竟是什么鬼画符,正竖着耳朵认真听呢,此刻闻言便朝李斯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道, “李斯,你到底是装的呢,还是装的啊?我父王明明不是在怀疑你跟那郡守有往来,而是在疑惑郡守为什么要送信给他,你可真会见缝插针表忠心...咦,我的理解能力最近好像提高了一点点呀,真是近朱者赤啊,看来还是要跟父王多待一待,可以让人明智...” 李斯听得不免有些耳热,暗道,“九公子啊,您固然并不知晓心声之事,但您的絮絮之心声听在王上耳中,也是在见缝插针表忠心啊,可见此乃官场生存之道...” 嬴政暗赞小崽说得对,慢慢转动着手中方宽形的韩国郡守印玺,他方才细细查看过,按照各国王宫的统一规制与用料,此印玺并非伪制。 假守者,代理郡守也,虽非正式之官职,却可以在任期持有郡守印。 而以一郡长官之印玺为信物,不但意味着,此信确实来自韩国宁腾之手,还代表宁腾已经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他叛韩归秦之决心。 他淡声道,“起来吧,寡人并未疑你,至于宁腾降秦之心,明眼人皆能看出,天下间唯有我大秦可终结乱世,他弃暗投明亦是常人之举。可他为何这般笃定,寡人会借粮种与南郡之民?” 他没说出口的是:便是无须查看探子传回的情报,他亦知晓数十年来“秦君”二字,在列国官民心中是何等不堪之名声,至少,与仁慈并无半分干系。 所以,宁腾凭何认定自己会同意这笔交易? 明赫急忙竖起小耳朵认真听,李斯心思急转,快速答道,“王上,臣猜测,约摸是您下诏助庶民过冬一事,无意间传到了宁腾的耳中,他认定您乃仁善之君,这才当机立断,决定以降秦来换取粮种...” 嬴政思索片刻点点头,“姑且便这般认为罢。李斯,你来拟一封密信,就说寡人允了,南阳郡今岁春耕所需之菽种谷种,秦国皆会足额赠与他。但你将这印玺退回去,告诉宁腾,作为交换条件,寡人要他堂堂正正带着南郡万民投奔我大秦,待此捷报传来之日,咸阳将立即派出秦军护送农种前往南郡!” 李斯这才缓缓起身应下,暗赞不已,王上何其英明! 此南阳,并非是昭襄王时代从楚国夺来的宛地南阳县,而是位于洛水以北、拱卫韩都新郑之军事重镇南阳郡,亦是西拒秦国的门户要塞,正因如此,南阳假守宁腾手中握有数万之军马。 他忙道,“如此一来,不管宁腾究竟暗藏何计,我大秦皆能迎刃而解!王上果然深思熟虑,臣自愧弗如!”说完,便前往高桌研墨写信。 方才亦看过密信的蒙恬,站在一旁抱着明赫,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可臣担心那南阳假守之言并非实情啊!那宁腾手上既有兵马,必是熟读兵法之人,兵者不厌诈乎,他此番或有旁的阴谋亦说不定。再者,菽种若有问题,他本该第一时间禀明韩王更换种子啊!世间岂有君王会自毁社稷?” 嬴政笑了笑,“韩王自毁社稷一事,倒是最无须多虑的。” 蒙恬一脸懵然,怔怔道,“王上,请恕臣愚钝,臣实在不知...这是何故?” 嬴政含笑举步上前,接过趴在蒙恬肩头昏昏欲睡的明赫,掏出丝帕为小崽擦了擦口水,便将他伏趴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幼崽的后背哄睡,一时并未再开口。 李斯则心领神会接过话头,边研墨边抬头笑道,“请问蒙内史,您认为韩王此人如何?” 蒙恬蹙眉道,“韩王放着韩非这般的大才数十年不用,反要拱手赠与我王,自然是昏君。” 李斯笑着摇首,“此话不尽然也。” 蒙恬疑惑拱手道,“敢问李廷尉,此话何讲?吾以为,便是昏君亦不会糊涂至这般田地啊!” 李斯细细研着烟松墨条,为眼前这年轻武将分析道,“若韩王虽是昏君、却是聪明人,便绝不会夺走韩非的名分与田宅,更不会挖掘韩非之母骨,世人皆知,韩非为韩国忠心数年蹉跎岁月,便是无功,亦绝无半分过错...可偏生韩王就这般做了,可见他不但为政昏聩,更是极其愚钝之人,如此一个君王,若在奸臣挑唆之下,做出发放煮过之菽种来取乐之事,也并非不可能...” 明赫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煮熟之菽种”几字,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暗暗惊道,“拿煮过的种子来忽悠老百姓播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心肠这么狠毒的人啊…” 嬴政闻言,心头却倏地一动,忽然想到数百年一事,便将小崽挪到他素日喜欢趴的一侧肩头,目光幽幽看向李斯,慢慢开口道,“寡人忽然想到,兴许方才想错了方向。那韩王约摸并不知菽种之实情,恐怕亦是中了旁人绝粮灭国之毒计,眼下,只不知施此毒计者究竟是何人...” 此计,确称得上歹毒之至,然身为一国之君,竟于国之大事这般草率轻信,亦堪称愚钝之至。 35.第 35 章 以鹿制楚之计 第35章 明赫一听更气了, 挥舞着小手暗骂道,“能想出这种恶毒主意的东西,真够不要脸的, 这是要断绝百姓的活路啊!呸, 跟那些屠杀几十万平民的小樱花有什么两样, 这狗德行...” 李斯听着他罕见的骂骂咧咧心声, 暗暗回忆了一番,这小樱花又是何人,竟会这般骇人的凶残暴虐?我倒从未听过... 不过, 他的面色依然渐渐凝重起来, 九公子此言倒不假, 想出这等毒计之人确实太过恶毒。 须知,眼下虽已战乱五百年,但春秋时期多是先咏诗歌、点到为止的“循德”之战,便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各国亦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荀子《议兵篇》“王者城守而不攻..不屠城”之理念, 即便施行法家之术的秦国君王亦不例外。(1) 因为平民, 意味着农耕时代最宝贵的劳动力, 意味着一个国家生生不息的希望,在这个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的时代,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笑到最后, 但留得青山在总有机会卷土重来, 所以大家都在暗留一条不被斩草除根的后路:今日留下他国之平民, 来日他国亦会留下吾国之平民。 故而两军交战之际, 虽阴谋不限于战场之上,但归根到底,左不过是些离间朝堂文臣武将的阴谋, 极少有人会将诡计扩大到平民身上。 这是信奉鬼神祭祀的战国诸侯们,在乱世之中最后的坚守:战场之上对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卒绝不会心慈手软,但战场之下,屠杀之手不可伸向平民。 如此一来,纵是上了战场就红着眼斩首、以期立下军功的秦国士卒,亦不敢屠杀敌国手无寸铁的平民来滥竽充数。 因为按照秦律,秦军杀敌领功要过层层严格的监督流程:士卒五人为一伍,行连坐监督之法;所斩之首级,必须露出脖子根部的喉结,防止杀女性和孩子领功;战争结束后,还需在军法吏的监督下,暴首日来验查伤口、喉结、发髻和头饰等,若杀良民冒功,不但无赏,还将接受重罚。 李斯最是清楚不过,眼下各国纵是占了他国之城池,待战事结束,最多也不过与该国商议、将城中老弱病残人口遣返回去,几百年来,并无诸侯会丧心病狂到下达屠城之令。(2) 想到此处,他急忙提醒道,“王上,若韩王确受人蒙蔽而不知情,这便意味着,有人已彻底撂开为君者仁义之底线,开始把毒计引向六国之平民,我大秦需得早做准备啊!” 蒙恬蹙眉道,“若果真如此,岂非与当年管仲以鹿制楚一般无二?两国争霸各凭实力,城中老弱之民何其无辜?如此赶尽杀绝之毒计,真乃禽兽之举!” 他坚信,自家王上来日纵是灭了六国,亦绝不会将六国之民赶尽杀绝,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明赫忙问系统,“统子,你刷过这道历史题吗?我知道管仲帮助公子小白成为春秋霸主的故事,但以鹿制楚我怎么记不清了...” 系统忙在记忆库搜了一遍,念道,“是这样的,齐桓公想成为春秋霸主,首先要解决的敌人是最强大的楚国。于是管仲想出一条计策,让齐桓公派商人前往楚国,以千金之高价四处收购活鹿,楚成王非但不阻拦,还下令鼓励全国百姓制作工具加入捕鹿。” 明赫不解,“可是,楚成王难道就不担心,楚国百姓会因捕鹿耽误农业生产吗?” 系统叹息道,“因为楚成王认为,通过卖鹿给齐桓公,挣到的钱远比种地多得多,到时楚国手上有大把钱,还会买不到粮食吗?但他没想到,等年底颗粒无收、百姓无粮可食的时候,楚国拿着钱四处买粮食才发现,齐国早就将各国多余的粮食收购一空了!”(3) 明赫喃喃道,“原来如此,接下来齐国肯定不再花钱收鹿,也不肯卖一颗菽黍给楚国...” 系统忙道,“宿主真聪明,就是这样的,最后楚国只扛了年就被打败了!除了这个,管仲还想出衡山之谋、服帛制鲁梁等类似的招数,一举击倒众多荒废农耕的敌国,被称为华夏最早的贸易经济战鼻祖...” 明赫前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如今成了秦国的九公子,也无法真正将自己代入诸侯公卿的角色,他沉默了很久,咬牙道,“在这些阴谋之下,达官贵人们有余粮顶着,失去的只不过是富贵,可那些年年无一口余粮的百姓,却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现在这个想害南郡百姓种下熟种的人,却比管仲的心肠更歹毒百倍,恶贼子真该去死啊!” ... 但龙台宫中的赵迁却不这么认为,他命人将二十车熟菽种送去驿馆后,便早早散掉那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来到月华殿中,在姜姬面前得意吹嘘了一番自己天衣无缝的妙计。 姜姬跪坐在赵迁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额头,含笑柔声道,“王上真乃世间最英明之君王,若能将此种依计送给山东四国,赵国必将不战而胜六国,在您的手上再现昔年鼎盛之状,真令人心驰神往之至啊!” 赵迁意气风发侧身将她揽入怀中,冷笑道,“眼下秦国之病急乱投医之乱象,皆源于寡人大义灭亲,牵头将那灾星孽障送给了出去,按照当日之约定,待灭秦后,我赵国之功劳最大,理应成为超然于山东列国之盟主,偏偏他们不安分,承了我赵国之恩情竟想着过河拆桥!” 姜姬娇笑道,“正是如此。那秦国暴君痴心妄想也就罢了,那昌平君竟敢两次番让您献城给秦国,以为以王上之睿智,会看不出来他是想借秦君之手,趁机削弱我赵国实力...” 赵迁摸着她光洁的脸颊,笑道,“所以,相国再以管仲削弱列国之计来劝寡人,要在灭了秦国之时,顺手将五国给收拾掉,届时,这天下只会存在一个国家,一个王族之姓氏,便是我赵氏之国!” 他又转而叹道,“可惜,眼下除了秦国与韩国,其余五国皆回绝了寡人赠送农种之事,哼,把我赵国当贼一般防着,可恶至极!” 姜姬忽然娥眉轻蹙,提醒道,“王上,可这菽种既然煮过,便与生种骤然不同,若被秦韩之人看出异常..” 赵迁再次得意笑着挑起她的下巴,“爱姬勿忧!寡人并未下令将它下锅炖煮成菽饭,而是命人装袋后,用沸水烫过几回再晒干,外观看去与生菽并无差别,寡人料定,他们绝看不出此种有异。” 姜姬顿时重新绽放出美丽的笑容,奉承道,“王上之神机妙算,绝非妾之愚所能及也!” 待赵迁心满意足离开月华殿,姜姬这才面无表情地吩咐鸢找来绢帛,跪坐于案前,用左手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楚篆,封好后递给她,“让人悄悄送去给昌平君,此番交换的条件是...待六国来日攻进咸阳之日,他要替赵不喜收尸立墓,好生掩埋。” 鸢却不肯接绢帛,跪下压低声音劝道,“夫人,您勿要一错再错再犯糊涂啊!待赵国一统天下之时,凭王上对您的宠爱和愧疚,待您再生下一位小公子,定能获得比当今太后更尊贵的尊荣,亦能助姜大人他们更进一步,不如,奴帮您拿去烧掉...” “闭嘴!”姜姬红着眼眶低吼道,“他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腹中掉下的肉,你未曾做过母亲,又岂会明白我日夜煎熬的滋味!只恨当日未饿死他,亦未让那药毒死他,...我好恨,当日为何不让王上溺死他!” 若早早死了,这孩子便不会在秦国那暴君手中,日复一日忍受虐待的煎熬... 他出生那日,她原本已决心舍弃他,安心再生个孩子为家族谋利益——可谁知晓,一个素来冷静的女人做了母亲,原来会像发了疯一样,无法自抑地、日复一日惦记起那个小生命,无比清晰地记起他亮晶晶望向自己的乌黑眼睛,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挺翘小鼻梁,只觉得心中涌起无尽爱意。 在娘家和孩子之间,她心中的天秤渐渐朝后者倾斜,在得知赵不喜并未被毒死、而是顺利被秦国长公子抱回秦宫后,她便同意暗中为昌平君传递赵国消息——以换取他传来那孩子的消息。 每当她想到,秦王一旦知晓是赵不喜吞噬了秦国气运,不知要用何等酷刑让他生不如死,便会猝然从梦中惊醒。 当她从一封封咸阳来的密信中,得知秦王十分厌恶赵不喜,不但命人将他送去偏僻隐宫居住,还任由秦国公子公主虐待他之时,那个曾被她深深厌恶的孩子,早成了她锥心蚀骨的痛苦牵挂——他才个月啊,她宁肯他早早死掉,也不愿这苦命的孩子活在世上,一生忍受天煞孤星命格的煎熬。 鸢急忙匍匐上前安慰她,“夫人息怒,奴不该多事的!奴这便拿去让人送出去,您勿要担忧。” 说着,她急忙接过封好的绢帛,匆匆迈着碎步走出殿门,只要自家主人能高兴起来,她什么都肯做。 姜姬慢慢坐回床边,翻出藏在被褥下赵不喜出生之日穿过的大红斜襟软绸小衣裳,捧在手中认真看起来。 远在赵国的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孩子不但从未被秦王虐待过,甚至还是咸阳宫中,唯一能跟秦国长公子待遇相同而无人嫉妒的孩子——谁让他是人见人爱的可爱聪明崽崽呢。 姜姬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这会儿,秦王正温柔地抱着他亲自喂完一碗羊乳羹呢。 今日章台宫侧殿的餐桌上,出现了两道往日不曾出现的新菜:豆腐菠菜汤和肉羹炖葑。 其中,菠菜苗是明赫先前得到的赠品,如今已长成嫩苗,虽是用来留种的,但治粟内史仍是特意采摘了一些送给君王品鲜。 而葑这种植物,明赫前世只在诗经中见到过,“采葑采葑,首阳之东”,当时,他压根不知这是一道菜,直到今天看到宫人端上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葑就是前世曾在网上见过的蔓菁,其根叶形状都与白萝卜十分相似,但远不如白萝卜细嫩多汁,后世通常丢弃其叶,将大头根部切来腌制榨菜。 而现在,摆在君王面前的葑,却是连叶带根放在陶器中炖烂的,无论是卖相还是口感都好不到哪去,明赫睁大乌溜溜的眼睛同情地看着嬴政和扶苏,愁眉苦脸想道, “每天看着父王这一国之君,吃穿住行都比不上后世老百姓的小康水平,我这心里真着急啊!君王尚且如此,百姓的食材只会更贫乏无助...不行,既然有新的机会,我得赶快找机会帮父王灭掉其中一国,看看究竟能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奖励...如果可以一步到位解决农业问题就好了,老百姓餐餐都能吃上白米饭,餐桌不时出现鸡鸭猪牛鱼,父王和扶苏也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我也总算是达成一个小目标了...呸呸呸,我这福星倒霉蛋,偏偏就遇到这么个黑心商城,涨价涨价我让你再涨...” 他不知道的是,随着自己的念叨,一些奇怪的画面,开始出现在嬴政父子的脑海之中:许多短发异服的男女老少,分别坐在不同的餐桌前,捧着精美的餐具,尽情享用着一碗碗雪白的稻米饭,每一家的餐桌上,都摆着色彩斑斓的精美菜肴,除却那些做法更诱人、一看便喷香的鸡鸭鱼肉,还有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的菜... 扶苏低头看了一眼陶碗中褪去外皮的白米饭,父王说,它是列国之中最好的粮食,只有王公贵族才可享用。 在五黑前些时日发现、大石磨可以将小麦磨成雪白的面粉之前,诸国之人早就认定,五谷之中,白生生的稻米饭最为软糯香甜。 然而,大秦虽有关中千里平原,又有九水十八池环绕,本是耕采丰美之良地。 可坐拥众多河流的秦国,早年间并未依靠本土农业成为富庶之地,盖因秦国无灌溉之沟渠利用河流,而秦岭以北又雨水太少,饱受旱灾之苦,所以,秦人历来最崇尚水德水运。 关中除却关南河谷,并无太多优质水田,历来以耐旱耐贫的黍谷为主要耕种作物,老百姓日常食用的,多是只褪去第一层外壳的粗糙黍米粥饭。 所以,先前韩国以疲秦之计,送来郑国修筑一条联通诸条水系的沟渠时,嬴政虽知他是间者,却也大度地宽恕了对方,还以他的名字命名郑国渠,皆因此渠于关中而言如同天降的甘霖,大大提升了农地灌溉的便利性,让关中农业创造出亩产一钟之功绩。 但秦国在尝试小范围试验后,立刻放弃了在关中大规模种植水稻的梦想,改而大面积种植产量比黍谷高出数倍的小麦。 原来,除却灌溉之水源,温度与土壤也会大大影响水稻的产量,在秦岭以南的巴蜀平原,在李冰父子都江堰的灌溉之下,成了大秦眼下最丰饶的水稻产区,亩产可达四石,可同样的稻种快马运来后,播撒在秦川大地却只能亩产两石——秦国着实无法承担粮食减产的风险。(4) 而巴蜀之地距离咸阳路途遥远,又多山多陡坡,并不良于车马同行,一路运来抛洒无数,便是咸阳宫中,稻米饭亦非日日都能吃上的,有时需以精舂的黍米为主食。 扶苏夹了一口菠菜苗,鲜嫩清甜,还有一种葵没有的淡淡香味,他珍惜地慢慢嚼着,暗道,“神画中莫非就是仙境么?那些神仙想必亦非大官,他们的吃食真比父王的午食还丰盛许多,真令人万分羡慕...小九若是长大了,会因不喜秦国的食物而回仙界么?我好想快点长大,帮大秦种出很多很多好吃的,让小九安心留下来...” 嬴政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就是明赫口中的“后世老百姓”,这并不是仙界,而是上回那般预示未来的画面,这世间,竟有一个地方的物资会丰盛到如此地步,让庶民皆能吃上比他这君王更奢侈的菜肴! 如此令人神往的煌煌盛世,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定不会相信的。 再者,明赫所提灭六国与奖励之事,莫非便是他此番下凡转世之任务?完成任务后,他会离开吗? 他暗道,“吾儿勿要着急,待南阳郡宁腾捷报传来,寡人便要伺机将六国逐个击破,想来,至多不过十年之间,天下便可尽归于秦。届时,望吾儿还愿留在大秦,亲眼看着寡人将这天下变成你想要的治世...” 大争之世过后,我大秦当有大治之盛世! 36.第 36 章 君逼臣反 第36章 数日后, 一封盖着秦王印玺的密信,秘密送至南阳郡衙之中,假守宁腾看完信,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又暗暗感慨秦王确实足智多谋,以本国君王之蠢, 便是五匹马拖着亦赶不上半分。 嬴政君臣先前的猜测没错,宁腾此番密谋降秦以换菽种,确是一位能吏在韩国的走投无路之举。 宁腾出身韩国望族,从未躬亲于田间门农事, 按理说,他原本并不会知晓,朝廷今冬发下来的菽种有问题。 但韩国自推翻申不害变法新政后,官场便频频出现官员拉帮结派、随意提拔任免下属之举。 如此一来, 秩比一千石的南阳假守的宁腾亦不能免俗, 为弥补自身不懂农稼之事的缺憾, 便提拔了一位庶民出身的门客为郡丞,专门辅助自己处理各县乡呈上来的事务。 而那位张姓郡丞平日办事虽勤恳,却有一个早年间门挨饿养成的习惯——无论收粮还是收种, 皆会暗地抓一把藏来生吃。 正是在这般机缘之下, 半夜吃出菽豆不对劲的张郡丞这才惊恐万分, 再顾不上掩饰颜面, 连忙将事情竹筒倒豆一般如数禀告给宁腾——菽豆是煮过的,虽未熟透,却已是农家日常舍不得柴薪的半熟之豆,是绝不可用来播种的! 宁腾亦是震惊不已,即刻命人装上一袋豆子, 连夜快马加鞭赶往新郑王宫,欲向君王禀告此事。 哪知待他进宫后,在那宠臣姬槐的百般阴阳怪气挑拨下,韩王一口坚称此菽乃赵王所赠之高产优种,绝对没问题。 宁腾只得当堂抓起一把菽豆嚼碎咽下,以向君王证明,若此豆是生的,以自己世家子弟的出身,绝无可能将之下咽。 偏生,那奸贼姬槐也跟着尝了一粒菽豆,随后便吐了出来,一口咬定此乃生种,绝非熟豆! 无奈之下,宁腾只得恳求韩王亲尝菽种以辨生熟,却引来韩王怒不可遏的一顿训斥,不但下令将他逐出新郑王宫,还扬言,过些日子要撤去他的假守一职。 回南郡的路上,宁腾在风雪中愤怒疾驰着骏马,不断回想起韩王那句“便是此菽真乃熟种,无非也就是来年寡人国库的之中,少了些税粮,你这大胆佞臣,竟敢让寡人生食低贱之菽豆,看来这假守之位你是不想要了”,一时只觉心寒不已,满腔炽热振兴韩国之心,尽数在寒风中逝去。 当初三家分晋之时,韩国土地本就最为狭窄贫瘠,又多山多石,五谷之中不产稻不产谷,唯最不挑土壤肥力的菽豆种得最多,韩国百姓日常所食,左不过是豆饭糟糠,吃得甚至还比不上律法严苛却农耕强盛的秦民。 韩国今岁遇上大旱,本就粮食减产许多,这昏君不但不救灾,还数次下诏要求各郡如数征税,劝百姓“再忍忍”,如今,他连粮种都不肯拨付给郡县春耕,偏要拿赵王“好心”赠送的熟种,来害大伙来年继续连粗糙的豆饭都食不上… 宁腾不怕被撤职,只怕等到果真颗粒无收之际,昏君又会将南郡饥荒一事怪在自己头上,推自己为替罪羊平息民愤,继而赔上宁氏一族之前途与性命。 他一路上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位有大才而被昏君荒弃数十年、最后反被抄家除牒的韩非,又比如同样有大才,却被君王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起用的前相之子张良… 所以,他几乎是一回到南郡便做出了决定:小罚则受,大罚则走,连王叔韩非都被他逼得反目事秦,我宁氏又岂能白白为这昏君殉葬? 至于朝中热议的所谓“灾星已吞噬秦国气运”一事,宁腾并不太相信,因南郡紧邻秦国之故,他前几日曾暗中派心腹前往边境查探,发现秦人竟兴高采烈从山中挖一筐筐黑石! 他当日前往新郑王宫之时,本欲顺道禀奏此事,但被韩王一通怒骂之后,他立刻改了主意,与其被君王视为唱反调之奸臣,当场杀而后快,倒不如不再管分外之事,韩国之朝堂,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悄悄瞒了下来。 但他揣测,世间门庶民本就活得艰难,岂会冬日上山服杂役还能笑得出来?能让那么多庶民冒着严寒而面带笑意劳作之国,岂有半分日薄西山之景象?所以,虽然秦军从赵国仓皇退兵,沦为六国朝堂之笑柄,但他还是谨慎地判断,秦国如今依然是七国之中实力最强者。 其实,做下投秦的决定后,他并无几分说服秦君赠粮的把握。毕竟,对方虽然会想要城池,但秦国历代君王皆以狼子之野心闻名于诸国,而秦律更以残苛待民而臭名远昭,若要秦君白白赠数万石粮种给韩国旧民,恐并非易事。 但身为韩国朝堂罕见的文武全才之能吏,他深知满郡数十万人口,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何其宝贵的资源,实在不忍生民葬身于韩王的蠢毒之下,如此一来,才有他深思熟虑后,以印玺密信送往咸阳求粮种之事。 他在信中,押下了一个定然能打动秦君的赌注:若秦王愿以粮种相赠,他赠城之时,必让南郡数万青壮男子不再逃窜,届时,秦国接手的不再是只剩老弱病残之空城,而是一个有大量劳动力从事农耕、韩人真心归秦的热闹城池。 以一年之粮种,换数十年之劳动力,对秦国而言,堪称百利无弊。 他寄去的信,虽字字未提降秦后自己的官职安排一事,秦王却在回信中给了他保证:待南郡起事之日,秦军不但会送来粮种,还会带来秦国所刻之南阳郡郡守印玺。 想到这里,宁腾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王上,臣确实不想再做这韩国之南阳假守了,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 当秦国派出的马车将张苍迎到咸阳之时,嬴政正抱着明赫牵着扶苏前往工坊,观看五黑新造出的水磨。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五黑近日原本要研造的是卧式楔子榨油机,怎奈,随着他改良以牛拉磨的大石盘、又发现石磨除做豆腐亦可研磨小麦粉,君王便颁发了一份前所未闻的小麦粉食谱。 如此一来,有钱人家便可按此食谱,以小麦粉混合各色丰盛材料,蒸制出“包子”“面条”“烧饼”“水饺”,而平民亦能以雪白的面粉,制作出无须耗费额外材料的“馒头”,一时咸阳城中,官府设在各处的石磨,便罕见地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还累死了一头耕牛! 要知道,牛可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在丰年,秦国各地一石粟米不过40—50钱,但一头耕牛至少却要2000钱。(1) 若是极其强壮健康的耕牛,其价格甚至要4000钱,堪比三件盔甲之巨额售价。 而咸阳之中的石磨,本就是嬴政在明赫的建议下,为改善民众饮食而设,富人之家10石以内象征性收取2钱,而庶民来磨菽麦,则不收取费用。 先前,朝廷虽早已公布以菽豆制作豆腐之法,但精打细算的老百姓们尝试一两回后,便回家细细算了一笔账:一斤菽豆虽能制出两三斤豆腐,但豆腐全是水分,两三斤豆腐远不及半斤豆饭抵饿。所以,百姓将豆腐视作奢侈之物,极少来使用石磨。 但麦粉则不一样,一斤小麦可出八两粉,且与麦饭一般抵饿,口感却比麦饭好上数倍,吃完还不会胀气难受,所以,每日都有百姓前来排队磨麦粉。 当监管那处磨坊的小吏,哭成泪人回来禀报耕牛累死之时,五黑不但自掏腰包为对方赔上了耕牛款,还立即决定停下手头卧式楔子榨油机的工作,把再次改良石磨提上了日程。 秦墨堪称一群清心寡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秉承着祖师爷墨子立下的苦行僧原则,虽为秦国提供了诸多帮助,但坚决不肯接受高薪厚爵。 譬如五黑虽在秦王的一再诚邀之下,做了主管少府之官员,但他执意只领取五品郡丞六百石俸禄。 此番赔付一头耕牛,便花去了五黑大半的积蓄,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因为,以牛拉磨之法,是他向君王提出来的。 他当初按照君王提供的仙界图纸,制作出圆盘大石磨后,一开始根据拉磨隶臣力气的不同,一日可磨菽豆一斗半至三斗,后来他又改成以驴拉磨,每日可磨菽豆一石,前些日子他发现石磨亦能磨小麦后,再次换用老弱耕牛拉磨,每日可磨小麦两石。 而现在,五黑近日晒得黝黑的脸上,正露出喜悦的笑容,滔滔不绝为君王讲解着眼前沟渠中的水磨□□,“...臣又命人以煤锻铁,发现此铁之质地更坚硬数倍,便根据那榨油机的法子,用煤煅之铁制磨轴,又将磨盘圆面设为4人宽,如此一来□□之面便为16尺宽,一日之间门,可磨十一石小麦粉....” 身披大氅的嬴政本想走近细看一番,又担心怀中幼崽被飞扬的水花溅到受寒,便停在两丈外观察着流水带动的磨盘,待听完五黑的介绍,赞道,“如此一来,我大秦之民当尽享小麦之利,再无人需忍受麦饭啮檗吞针之口感,今岁春播便可继续扩大麦种之播撒范围,待秋收之时,不但敖仓能多得数万石税粮,庶民亦能多留些粮食。五黑子真乃当世之奇才也!” 秦国关中主粮一直以黍谷为主,也就是小米,此物虽耐旱,产量却有限,亩产不过一石多。郑国渠开通后,秦国粮食可达亩产一钟,是因为有了灌溉水源后,开始在关中大面积种植小麦。 但小麦产量虽比黍米高,却粒大而粗糙,无论是煮粥还是做饭,皆不如黍米细滑润喉,且食用后,百姓极易发生腹胀不适之疾,如此一来,秦国只得放缓扩种小麦之步伐。 如今将小麦制成面粉,口感骤然变得爽滑味美起来,又有效率如此之高的水磨,想必民众对小麦的需求会迅速提升,扩种小麦便成了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五黑肃色拱手道,“此乃王上之功也!如今列国之君皆视我墨家为奇技淫巧之雕虫小技,唯王上肯一如既往重用臣等,臣定当竭尽全力。我大秦境内有大小数条河流通行,此水磨若能在全国推广,必将获益无穷。” 嬴政俊朗的面庞早挂满了笑意,“那便有劳五黑子,尽快教习一批通晓水磨制作的匠人,届时,寡人便命他们随邦司空之匠,尽快前往大秦各处制作水磨。” 顿了顿,他又诚挚道,“以你为大秦接连做出的贡献,理应升至上卿之爵,赏金万两,秩三千石,请五黑子勿再推拒!” 五黑忙拱手道,“王上,您言重了!当年墨子推拒诸侯之高官厚禄,是为向善护弱之心,不被华服美食折服,臣如今任职秦国少府,已是违背祖师之志,岂敢再妄受君恩?请王上快快收回成命!” 嬴政轻叹一声,“墨者远离世俗烦忧之志,让寡人良心何安?” 他怀中的明赫早被眼前的巨大水磨惊呆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老天啊,这可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水磨,墨家果然是大秦的最强外挂!看看,人家能从楔子榨油机得到启发,直接跳过若干步骤,一步到位搞懂水磨的动力原理! 他腾出小短手摸着胸口噗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果把秦国的生产力提升到明清时期水平,凭借墨家开挂的理工思维和动手能力,是不是能直接把华夏的科技水平,提升到工业革命前夕?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搂着嬴政的脖子边蹦边亲他,扭着小脑袋在心头疯狂喊道,“我希望五黑学孔子,多收点学生,从战国时期开始,让技术人才遍布华夏的每一个角落!这样一来以后开启工业革命的就是华夏,是大秦,是我父王!哈哈哈到时,我们就能一直遥遥领先,再也不会因为落后被列强按着打了...” 嬴政忙伸手托好他摇摆的脖子,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扭歪的小氅,暗道,“工业革命是何物?列强按着打?莫非待我大秦亡后,匈奴竟伙同诸戎一同欺负汉朝?” 想到这里,他眸中幽光渐渐锐利起来,汉朝之民,亦是我大秦之旧民,岂容野蛮胡人欺负!待寡人灭了六国,还需伺机将北边的胡人解决掉... 不过,小崽的心愿,寡人倒能帮他实现。 于是,他继续劝了几句五黑,五黑仍是坚决不肯接受,但听君王话锋一转,“不如寡人与五黑子各退一步,寡人愿设匠人学室,广招天下喜爱匠术者为史子。你不妨将这些钱粮收下,届时,可挑选一些看得上的品学兼优之人为弟子,以此给他们发放奖励,既可解你担心墨门来日后继无人之忧,亦能鼓励更多人前来学习墨家之术,为我大秦培养更多匠术人才,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何?” 五黑还怔愣没反应过来,明赫倒欢喜得拱着小脑袋在嬴政怀里蹭啊蹭,一直碎碎念个不停,“父王好棒啊,他不像有些君主那样歧视工匠,这主意真好啊!这样一来,大秦不但有专门学律法的学校,还有专门学技术的学校,以后等我找到造纸的法子,再把科举制实行起来,会涌现更多的人才,好幸福啊,我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父王...” 嬴政温柔地把他拱歪的小帽子戴回去,含笑暗道,小崽,你这是恨不得把整个仙界都搬来送给寡人呐。 这时,反应过来的五黑噗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扬声道,“臣遵命,多谢王上赐我墨门不绝之恩!待学室招生之后,臣定知无不言,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他们!” 墨门如今已日渐式微,以他为钜子的秦墨,如今只有三名弟子,剩下的少府匠人,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工匠户籍而成为匠人,并无几人真心热爱匠术,是以,大多只肯跟他们学些浅显技艺、而不肯拜入墨门。 又由于墨门从多年前开始,便是让诸国君王警惕的存在,为了避嫌,若无人主动登门拜师,五黑是不便四处招揽弟子的。 正因如此,此事一直是他最大的隐忧,他不懂政治,不懂为何除了秦国,列国皆视墨者为异类。但身为虔诚的墨门钜子,他不愿看到祖师爷留下来的百般技艺,尽数失传于自己这一两代人手中,这是在作孽啊! 秦国以法家之道强国,遵循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通过律法考核能入学者,便改籍为史子,以四年时间门专攻秦律之道,在此期间门还能免除徭役安心读书。 如今,王上愿为匠人也设置学室,还允许墨者从中挑选弟子,怎能让他不惊喜? 而嬴政此番突发奇想,一是被明赫心声提醒,意识到匠人之术来日或能打败匈奴,一则是信任墨者的人品,世间门肯入墨门者,皆是严于律己、一心沉迷技艺之人,并无玩弄权术之心。 虽然五黑不肯要名利,但嬴政并非寡恩薄情之君,眼下,将五黑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他,又能为大秦培养出更多匠人,倒也算是双赢之计。 正在他怀中的明赫高兴得快找不着北的时候,五黑突然面色大变,看了一眼嬴政,欲言又止,嬴政爽快笑道,“五黑子可是有何难处?在寡人面前不必拘泥,直说便是!” 五黑忙拜道,“王上,臣之言许有些不吉…” 嬴政笑着看他,“寡人在五黑子眼中,便是那般在意凶吉之昏君?只要于我秦国有利之言,无论凶吉,但说无妨。” 五黑面色严肃道,“臣方才记起祖师当年断言,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之异象,大秦去岁大旱,臣以为王上需尽早为防涝做准备。” 明赫歪着小脑袋听着听着,脑中突然清晰闪过前世听过的“大旱之后必有地震”之言,心中一时惊恐不已,在脑海里大声呼喊道,“统子,我想起来了,秦国这回不会遇到洪灾,但会发生地震!” 37.第 37 章 地动预言 第37章 系统闻言, 急忙翻开记忆库飞快回想起来,“地震?我记得在题目里确实提到了秦国地震,但好像是秦国灭完韩国才发生的, 还有好几年,我们现在着急也没用啊...” 明赫慌忙摇头道,“不对,我记得在此之前还有一次地震, 好像就是发生在今年的, 在此之前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先等等, 让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时间里, 他时常试图回忆上辈子读过的史书内容, 尤其是与秦国有关的部分。 可惜人的记忆力毕竟有限, 加之他如今是个很容易困乏的婴儿, 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很难聚精会神短时间想起前世的所有细枝末节。 但他坚信, 能让自己记住的事,必定有其特殊之处... 明赫一点一点慢慢地理着思路,系统静静在记忆库中查看着试题,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明赫扬声道, “统子,我想起来了!就是今年!历史上的今年, 桓猗再次带军与赵国死磕, 最后死在了李牧手上...这一年又是战败又是地动, 对秦国局势如此不利,我当时看这段很难受,绝对不会记错!” 系统这时也拿着一张还没开始做的试卷, 惊呼道,“宿主,你记性真好!秦国果然在公元前232年有一场地震,天啦,还好你想起来了!不然秦国不但要因此遭受人力物力的损失,而且,以后鸿钧老祖在秦始皇心中的神仙形象,肯定也会大打折扣,我们就不方便再继续发展基建了...” 明赫心急如焚,“对啊,我得赶快提醒父王,今晚就提醒他尽快把百姓先转移出来...统统,快帮我查一下古代有哪些预防地震的措施...等一下,你快查查具体是秦国什么地方发生地震啊?” 系统飞快翻动着试题,喃喃道,“奇怪,找不到,这几张题目都没写具体地名...” 明赫听着它苦恼的声音,突然想起来,前世看过的史记原文里,压根就没记载具体的地名! 他想了想,决定先抽奖碰碰运气,可他祈祷的是“我想要高科技地震预测仪”,等连着把这个月十次抽奖机会用完后,却只得到五千多斤先前买的高产抗伏春小麦种子! 虽然这个结果也算得上天大的惊喜了,可这惊喜它解决不了地震一事啊! 系统挠着脑袋疑惑不解,“我们这欧皇气运,到底算好运还是不好运呢?” 明赫按下喜忧参半的心情,跟它商量道,“咱们昨天兑完棉花,到现在还剩3万多善意值,应该足够买几十个地震预测仪了,要不你看看商城有没有地震预测仪器之类的...” 话音未落,系统已经风风火火打开商城界面,搜索一通后,声音激动到变形道,“有!只剩下黑科技时代最新款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最后一个,一次性的,要不要?” 明赫看了一眼价格,惊得目瞪口呆,“3万5,这么贵?!果然在这个商城,通货膨胀永远能再创新高!算了,管他变不变形,先抢到手再说吧!” 如果不知道地震的具体方位,就根本没法转移人口和财产,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万一阴差阳错把人全转移到灾区去了,怎么办?这善意值花得再肉疼,也得兑换它啊... 这样想着,他摸了摸快要长牙的地方,好痛啊,心痛牙也痛,这婴儿真不好当! 第二日早朝后,当治粟内史喜滋滋让人运走卫尉搬来的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后,嬴政留下李斯、隗状、王绾三人,命人关上殿门后,将昨夜“老神仙”给的第二样东西拿来放在高桌案上——这是一个造型复杂的黑色盒子。 隗状与王绾惊奇地打量上下着它,完全不知这是何物。 李斯和抱着明赫的蒙恬却心头一喜,类似的仙界之物他们见过,正是那件自我销毁的寻煤矿神物。当时,李斯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弄坏了它,平生头一回在人前惊慌失态! 此物一出,岂非意味着,仙人又要助大秦开采宝物了? 知情的李斯故作不经意、瞄了一眼正抓着小磨牙木啃个不停的明赫,眼中满是慈爱,九公子对王上真乃一片赤诚至孝之心! 他暗暗决定,回头要亲自为九公子打磨两个磨牙木。 但嬴政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们美好的幻想,“寡人今日将诸卿留下来,是想商议地动迁移民众之事。” 几人闻言俱是瞳孔一缩,心中悚然一惊,地动? 对这时期的古人而言,人类无能为力的山崩、地裂、河竭之事,均是天道对昏君降下的惩罚,乃是亡国之兆! 譬如周幽王之时,正是地动引来百川沸腾,致使岐山崩塌,泾河洛三川断流,接着干旱连年,无一不预示着周王室衰微之像,果然,后来幽王死于戎狄之手,平王被迫迁都洛邑,庞大的西周就此没落。(1) 而眼下大秦兵强马壮,有明君镇守庙堂,又有仙人相助,岂会有地动之亡国异像? 隗状忙颤巍巍提醒道,“禀王上,我大秦并无地动之怪事发生啊!” 王绾亦疑惑道,“王上啊,今冬咸阳城中并未听见惊雷,各处上呈天象之事亦无异状,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蒙恬也不解看向嬴政,李斯却又看了明赫一眼,“如此说来,便是九公子再次为我大秦预示灾祸之事了...” 嬴政看向案上的定位器,面色比以往端肃了几分,“仙人昨日夜观星象,发现我大秦境内将有地动发生,因涉及泄露天机之秘言,仙人不便直言,这才赠寡人此物以勘察具体地点,是以今日回去,诸位便要着手准备该地迁移之事。” 隗状几人听完顿时敬畏不已,不敢再多看那黑盒一眼。 照王上之言说来,此仙物岂非能未卜而先知何处会发生地动?仙界之事,果真玄之又玄呐... 蒙恬见怀中的明赫边流着口水、边探出小身子去看高案之上的黑盒子,急忙调转身子反了个面,心中碎碎念个不停,“仙人请勿怪罪,九公子流涎乃是磨牙之故,绝非有意冒犯仙物啊..” 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喜欢这小家伙,此刻却惊觉,若九公子因触怒仙人被惩罚,自己定会十分难受,毕竟,他只是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孩子啊... 这时,明赫听到系统的声音传来,“宿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终于得到蒙恬那老铁树60善意值了!” 明赫:... 嬴政按“老神仙”的提醒将地震定位器开机后,黑盒子立刻出现无数条闪动着红绿蓝紫的细微光束,接着,开始以人眼目不暇接的速度自动“唰唰”变形起来,原本的黑色盒子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隗状和王绾哪见过这般可怖场景?不由得双腿一软瑟瑟发抖跪趴于地,大喊着仙人饶命,李斯上回虽见识过仙物,此番也难免有些心惊胆跳,但他见蒙恬已满脸戒备冲上去护在君王身前,急忙也跟着跑了上去。 而嬴政则第一时间将明赫接来抱在怀中,神情淡定地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神物,心中并无半分惧色,他的淡定,来自对明赫毫无猜疑的信任。 若明赫心怀不轨,凭着他出神入化的仙界本领,早就能悄无声息取走自己首级、颠覆大秦朝纲,又何必多此一举? 明赫也看得张目结舌,忙问系统,“你确定咱们抢的这玩意,真是地震预测仪吗?” 系统忙翻出说明书,“我确定的,宿主!你要不要再来听一遍它的介绍:这是一款由豌豆博士在5088年最新研发出来的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以高阶面波成像技术结合密集地震台阵技术,实现对地下断层精细结构和应力分布的分析,本仪器可在三十分钟内行走于一百万平方公里,检测出最近一年内即将发生地震的精准位置与震源深度,当然,可爱的豌豆博士为了增加用户使用的趣味性,将本盒子设定为随机变形任何形象....” 接下来的话,明赫已经没兴趣再听了,因为殿中,多了一只触角冒着各色光波的钢铁八爪鱼,正在哗哗哗地扭来扭去跳舞,瞧,隗状和王绾被吓得面白如纸,李斯被吓得肩膀在微微发抖,这豌豆博士可真会制造“惊喜”! 系统也被这通骚操作惊呆了,喃喃道,“八爪鱼?我记得刷过这题,要等到三国时期,东吴一位叫沈莹的太守才会留下关于它的记载…不对,这商家也玩得太过分了吧,这种造型,不怕吓死一堆没见过章鱼的古人吗...不行,我要去帮宿主维权!” 说着,系统的声音飞快消失在明赫脑海之中。 明赫急忙伸出因为穿得厚重而显得愈发短的小手臂,轻轻拍着嬴政的后背安慰,心中念念有词道,“父王别害怕哦,这是一个后世科学家发明的恶趣味变形机器人地震检测仪,这八爪鱼身体里的指令都是提前输入的,不会对人类造成任何伤害....” 嬴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吾儿勿要操心,寡人虽惊诧此异物之长相,却并不惧怕。 李斯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身子立刻不抖了。 隗状却抖得更厉害了,心中叫苦不已,“老夫怎么又听到那稚子之声了,按理说,这章台宫有王上之龙气镇压,不该闹鬼邪之物啊...”。 他身旁的王绾倒渐渐淡定下来,此刻偷偷拉着他的袖子,在他手心写了个“九”字,隗状心中大惊,忙惊恐睁眼看向嬴政怀中的明赫,九公子竟是妖邪! 王琯一眼便看出这老家伙想歪了,担心他当堂发癫跑去王上面前胡言乱语得罪了神灵,急忙狠狠拧了老友一把:以九公子心声之言,他,便是那仙人啊! 而此时最震惊的还要数蒙恬,他警惕地看了一圈,似乎...只有自己听到了童声? 而童声所说的“父王”“地震检测仪”,让他不得不把怀疑的目光,定格在嬴政怀中的明赫身上。 蒙恬身为后来的秦国大将,眼下虽有些单纯,却并非蠢人,有了眼下这条蛛丝马迹,他便迅速回想起先前种种反常之处,立刻得出结论:九公子,便是暗中为大秦提供诸多帮助的神仙! 这一刻,他想到往日对九公子的暗中不喜,羞愧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众人心思各异的片刻之间,那八爪鱼已停止扭动,发出“嘀”一声后,一道机械声音传来,“八爪鱼地震CT探测仪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说出您要探测的地点!温馨提示,我会根据当前实时疆域自动检测工作范围,当我工作的负荷面积在一百平方公里以内时,探测结果精准度为98%,每超出一千平方公里,精准度将降低10%....” 这个问题,明赫昨天就跟系统仔细计算过,怎么才能把这巨资兑换的探测仪最大化利用起来。 史书中,秦朝在统一六国、北击匈奴、收服南越后,疆域面积达到三百四十万平方公里,但眼下六国并未统一,齐楚疆域又十分广阔,他们算来算去,还是要拉上离秦国最近、面积又最小的韩国一起测最划算。 待嬴政说出“秦国和韩国”后,八爪鱼眨眼之间便从殿中消失了,约摸短短一炷香出头的功夫,君臣又看着它重新出现在殿中,李斯急忙将准备好的竹简摊开准备记录,只听那样貌怪异的神物大声念道, “任务已结束,请确认检测结果。秦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秦王政十五年四月初,三川郡伊水一带将发生5.7级、震源110公里中源地震;秦王政十七年一月中,上党郡将发生6.2级、震源60公里浅源地震,汇报完毕。韩国五十年内地震预测情况如下:韩王安七年二月初,韩国梁城将发生8级、震源15公里的浅源地震,汇报完毕。本次任务已完成,机器人自动销毁中,请勿靠近....” 话音一落,只见那神物立时化为一堆粉末,簌簌落在殿中,隗状顿觉身子一软,再也顾不上往日的公卿礼仪,一下子瘫靠在王绾身上,天爷呀,仙人派来的神物也忒碜人了些! 蒙恬则暗暗惊道,“难道这就是上古圣人所言‘大旱之后必有地动山崩’之兆?如此一来,我秦国之地动发生在今年和后年,韩国地动发生在今年,但赵国去岁也大旱了,不知是否也有地动…” 嬴政抱着明赫回到桌案前坐下,他虽从未接触过现代科学,却凭借直觉推断出,5.7级地动兴许要比6.2级略轻微一些,只是,任他昨夜猜测半宿,亦未料到地动之处,竟是三川郡... 当年秦国一年而逝两王,韩魏趁机联合东周攻打秦国,却遭秦庄襄王雷霆还击,之后,秦军灭了东周占领都城洛阳,又连夺韩国成皋、荥阳之地,设立三川郡,是秦国最重要的陆运、水运之地,亦是守护都城咸阳的防御要塞之地。 而其中荥阳敖山因靠近黄河,交通四通八达,在此地尚属魏国之时,便成为六国攻秦之粮草中转站,后来,秦国夺下此地亦设敖仓存粮,眼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预言,倒让嬴政陷入两难之地,三川郡之民有近百万之众,若是要连粮仓一同搬走,又该暂存于何处?实在是来回运粮耗费人力、极易抛洒... 他扫了一圈殿中几人,目光灼灼看向最为冷静的李斯,问道,“依照神物之预言,三川郡地动近在眼前,虽未波及荥阳,但敖山有我大秦数百万石粮仓,为防万一,可要一并迁走?” 李斯忙上前一步,肃色拜道,“王上,臣以为,三川郡是我秦国诸郡之首,有丝毫风吹草动,皆会被诸国诸郡看在眼里,届时,便是只有伊水一带发生地动,荥阳百姓亦必会闻风而恐慌逃窜,这般乱局之下,恐六国有人会趁机发兵夺取敖仓之粮!” “故而臣以为,既然要迁移民众财物,便该趁机重新选址,待地动平复后再将诸民遣返,但敖仓之粮,则不必再运回去...” 王绾惊道,“李廷尉此言是何意?” 李斯瞥了一眼王上怀中发愣的明赫,语带双关暗示道,“我认为,既然咸阳五十年间无地动之患,王上便可下令,将咸阳粮仓再扩大数倍,以存放敖仓之粮以及日后大秦丰产之粮,至于敖仓之库,待地动一事平息后,亦可继续运送税粮至其处...” 蒙恬不禁疑惑道,“可我大秦何来如此多粮食存放...” 说到一半,他急忙咬住话头,不对,王上早朝才发放五千多斤高产春麦种给治粟内史,如此说来,有九公子这小仙童在,大秦保不定真要扩大粮仓! 嬴政摸了摸怀中幼崽的小手手,暗道自己关心则乱,竟也将这茬忘了,便含笑道,“李斯之法极好,寡人允了!但粮仓可在咸阳扩建,三川郡数百万之民,咸阳城中却装不下,该如何安置他们,又如何准备防灾诸事,还需诸卿拿出个章程来...” 在君臣们讨论防灾一事之时,明赫早已静悄悄陷入了沉思,他当时听探测仪的播报,先是为秦国能提前避过两场地震而欣喜,接着心中又猛地咯噔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前世,他外公跑回去救孩子而丧生那场汶川地震,就是8级大地震! 因为自幼听着外婆对外公的回忆长大,他考上大学后,还专门在电脑室搜了一下地震的相关知识:震级的高低,来自于震源释放的能量大小,别看7.5级和6.5级地震之间只有一级的差别,其实前者释放出来的能量比后者要高32倍。 而震源的深浅,又决定了地震的破坏力和波及范围,与人们的惯性认知相反的是,实际上,震源越浅的地震,给地面带来危害越大,因为距离太近了。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汶川地震的震源就是14公里,这意味着,韩国今年二月,将爆发一场跟汶川地震破坏力相同的超级大地震!可是,连秦国两场震级低很多的地震都有记载,为什么韩国这场大地震却在史书里杳然无踪? 他伸出小手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脏,忙在脑中呼喊系统,“统子,统统?你回来了吗?你说,那地震探测仪到底准不准啊?我记得史书上记录,过几年赵国也有地震,可并没有关于韩国地震的记载呀...” 这回等了好一会儿,系统的喜滋滋的声音才传来,“嘿嘿宿主,我找系统法庭维权成功了,商家赔了我们…” 明赫急忙打断它的话头,问它有没有看到过关于韩国地震的记录,系统又飞快翻找了一遍脑中的试题,甚至还翻到了几段关于韩国的史记原文,它嘀咕道, “奇怪,真的找不到..不过宿主你看哦,史记上的韩国,不但没有地震的记载,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天灾的记载!但它紧邻着秦国赵国,怎么可能年年风调雨顺独善其身,而不发生洪灾旱灾蝗灾呢?你再看看韩王如今干的那些缺德事,也许,他逼史官把地震的记录抹去了也说不定,反正韩国朝堂现在也没什么好官出来劝谏…” 明赫听完认真一想,倒也是,这作风确实很韩王! 再说,探测仪既然能准确预测出秦国的两场地震,想来对韩国的预测也没出错,他喃喃道,“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救下韩国那些百姓呢?” 他敢打包票,就是让韩王知晓了消息,那蠢货也绝对不会像自家父王一样,提前疏散转移百姓! 系统却灵机一动,急忙提醒道,“宿主,这可是一个既能帮秦国灭掉韩国,又能救下梁城百姓,还能让你拿到奖励的大好时机啊!” 38.第 38 章 秦王之策 第38章 明赫大惑不解, “统子,秦国这回如果要趁地震之乱灭了韩国,又怎么会愿意出手帮韩王救百姓呢?再说, 我又没做什么贡献, 不可能有奖励啊。” 系统却神秘道, “宿主, 你可以劝秦始皇把顺序反过来,这样一来就能实现一箭三雕!比如, 宿主可以劝秦始皇派人把韩国地震的消息放出去,必然会造成韩国人心惶惶, 但是, 按照韩王那缺德到家的性子,他八成不愿意提前疏散百姓...” 明赫眼睛一亮,立刻兴奋地接过话头,“这样一来,秦国就可以一边放出口风, 接收愿意提前逃出来避祸的韩国百姓,一边派人密切关注梁城动态,在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去救人,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韩王定会人心尽失,秦国趁机灭韩轻而易举, 而我也能因为提供预言、帮助减少秦军伤亡的功劳而得到奖励,对不对?爱学习的统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你这计谋这智商,都快超过我这种普通大学生了!” 系统捂嘴笑道,“嘿嘿, 谢谢宿主夸奖哦,知识也是系统进步的阶梯嘛!对哒,按照这个计划,可以实现多方共赢,我觉得秦始皇肯定会同意的。” 当天晚上,明赫扮成“老神仙”再次来到嬴政的梦境之中,把这法子告诉了他,君王略一思索,果然爽快答应了。 心满意足离开梦境的明赫并不知晓的是,嬴政自知悉韩国二月即将暴发地动那一刻起,便生出顺势搭救韩民、以舆论引导韩国人心向背之计,如此一来,秦国虽要耗费些粮食,却能以最小的军事代价一举灭掉韩国。 再者,他也想借机验证明赫“得民心者得天下”之言,亲眼看看比起秦军的铁蹄来,民心之威势究竟如何,是以,此番他准备下一道新令:接纳列国流民入秦,趁早为秦国一统大计笼络天下人心。 第二日早朝,嬴政目光炯炯看向群臣,不动声色试探道, “昨日地动之预言,寡人采纳诸卿之言,欲将三川郡数百万之众分散各地安置,但如此一来,今年三川郡一地春耕必然无望,纵是民众在各地开荒垦地亦难饱腹,恐要朝廷开仓赈些粮食贴补一二,诸卿认为此事如何?” 那些昨日临时被召进宫告知地动一事的官员,急忙纷纷垂首假装思索起来,开仓赈粮?我大秦从无此先例啊! 隗状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第一个站出来拜道, “王上,老臣以为,秦国此番欲为南阳郡提供数万石粮种,已是有违商君‘备战不备荒’之法度!故而此番迁移三川郡之民,朝廷只需为他们择地划田而居,再发放些农具用以耕地,如此一来,民众便可自救谋生,无须朝廷开仓赈粮。” 王绾上前道,“臣赞同左丞相之言,大秦接下来还有数场硬仗要打,仅是与赵国李牧那硬骨头对峙,每月便要耗费数十万石军粮啊,请王上再做决断!” 武将桓猗夜里正好从上党押送黑煤回到了咸阳,按照律法,押送人员可自行休整两日再返程,但他挂念着君王,天不亮就起身来早朝了。 听完王绾之言,他不满地大声反驳道,“呵,王御史倒不必过分担忧此事,李牧那小子何足惧哉?王上,待臣完成这趟差使,请王上允臣带兵一举踏破赵国邯郸!” 嬴政含笑点头,心中却叹道,在李牧被大秦拉拢前,桓猗啊,还是继续待在煤场更让寡人放心。 一旁的李斯原想按本意附和隗状之言,但他照例谨慎暗瞥一眼君王后,心念急转间,想到君王先前施行的扶贫新政,心中的不安愈发加深——若王上不欲开仓放粮,便根本不会提及此事,可王上如今,却愈发地倾向仁政之道... 他压下心间杂念,再三权衡后,上前掷地有声道, “王上,臣赞同您的看法!三川郡之民乍然去往各地,并无良田可耕,即便王上明日就下令迁移,待他们抵达各地、开出数亩贫瘠荒地之时,亦早已错过最佳春耕时节,届时,若因粮食短缺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不但会重新国内引发私斗之风,亦无人会感激王上提早疏散之苦心呐!” “如此一来,待地动平复后,百万之民即便重新迁回三川之地,亦会与朝廷离心离德,故而,不如在此时雪中送炭,贴补他们一些粮食...” 隗状怒得胡子都在颤抖,气咻咻道, “李廷尉,你此番殷殷劝王上贴补粮食,可知朝廷究竟要贴补多少进去?三川郡数百万之民,若按一人一石贴补,朝廷便要耗费数百万石之粮!如此一来,待我大秦将士再次征伐之时,还能拿何物与六国争斗?这不是遍布漫山遍野之煤石,这是一年才能产出一季之粮食啊...” 他心痛啊!先前,王上颁发以煤赠庶民之诏也就罢了,他那时不站出来反对,是知晓煤长在地里,只需耗费人力挖出来便能收获,既然君王年轻气盛想收买庶民之心,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王上糟蹋煤石了。 可粮食不是弯腰就能从地里捡到的啊,南阳郡那数万石粮种,已足够让他心情郁郁一段时日了,哪知王上如今竟开口就要开仓赈粮!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王绾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转身劝道, “王上啊,商君变法之精髓,便是削民力而富国库,而秦军最为震慑六国之处,正在于秦国粮草之源源不绝,纵是持久战亦无军粮短缺之忧啊,若此番开仓,实在于秦国不利啊,求王上三思啊!” 原本就不同意的文臣们纷纷跪下附和,桓猗看在眼里,心头颇不是个滋味,他虽然也不赞同嬴政开仓赈粮,但他更见不得众人这般咄咄逼人逼迫君王! 想到这里,他立刻大喝一声,“王上既然这般决定,自有他的道理!王上,臣也赞同您的看法!” 嬴政点点头,轻笑道,“桓猗所言极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秦眼下忙于采煤一事,冶铁之事亦在着手进行,寡人今年无意兴兵,故而,诸卿无须忧心军粮。眼下,既然文臣武将皆支持寡人为三川郡民开仓赈粮,此事便这般定下来了...”(1) 文臣们面面相觑后,猛地齐刷刷看向李斯和桓猗,文臣武将皆支持王上?就他俩? 众人还没缓过一口气暗松之时,嬴政又收起笑容,肃声道, “但寡人不欲兴兵,不代表大秦不想夺城,眼下三川郡地动一事,于我大秦而言固然损失颇大,但韩国地动之事,寡人却认为,此乃我秦军兵不血刃灭韩最好之时机...” 待他将自己与明赫不谋而合的计策娓娓道来后,李斯忙第一个站出来附和,此确乃妙计,但它只能由君王自己提出来。 暗暗后悔方才附和王上而中计的桓猗见状,不由怒道, “李廷尉,你身为朝廷重臣,岂会不知我大秦看似家大业大,实则去岁大旱收成锐减,又何来余粮帮扶那起子六国灾民?” 李斯笑着朗声道,“桓将军真乃一叶障目也!您熟读兵法,焉能只看到秦国的付出,却看不到秦国若施此攻心之举,能为朝廷省下多少军粮,能少牺牲多少将士,能开垦出多少荒地,又能得到多少劳动力?” 桓猗嗤道,“勿扯这些无影之事!我且问你,我大秦既得仙人襄助早获此天机,为何要将消息透露给韩王?若那厮早做准备迁走梁城之人,我秦国此番设局,岂非白忙活一场?” 李斯斩钉截铁道,“吾敢断言,以韩王之智谋与心性,纵是得了消息,亦绝不舍耗费半分人力物力助梁城众人迁移,若运作得当,王上之计必成!” 隗状伏地而跪劝道,“王上,纵是此计可灭韩,至多也只能接收韩地灾民,我大秦绝不可开关隘放六国流民入秦啊,届时,韩魏赵失地之民,亦尽数涌入我大秦境内,我秦国人又该如何立足?” 桓猗亦拜道,“正是啊王上!我关中老秦人数百万,又岂能让出耕地与六国之人?商君变法之道,是为强我秦人而非助益六国之人呐...” 方才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再次纷纷附和劝谏君王,唯有李斯站于殿中岿然不动,以示对君王的支持。 王上此举,亦有笼络六国人心之深意,这意味着,王上极有可能动了变商君之法的念头! 若非如此,秦国素来只讲战场之实力,何时会在意民心? 这般一来,李斯陡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他学过儒家,也学过法家,年轻时在家乡甚至还学过黄老之学,无论哪一门学说,对他而言都不是执念。 他背井离乡前往秦国,是认准秦国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而舍儒就法,只不过是因为秦王喜欢法家之道。 对李斯而言,只要能得到君王的重用,一切过去的原则与坚守皆可抛。 可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在君王心中,已俨然是法家之忠实拥趸!若是这样,在君王欲再次变法之时,便会毫不犹豫带着防备之心,将他踢出秦国新法的核心队伍! 所以,他必须从现在开始,用实际行动打消君王的固有印象,用无上的忠心向君王证明——他李斯在世间忠心的不是诸子百家,而是秦王一人。秦王要行何道,李斯便会第一时间支持何道! 只有这样,依附君王而生的李廷尉,才能牢牢在秦国朝堂立于不败之地。 再者,李斯当日亦曾在夜宴之上,亲眼见到神画中秦国与自己那般悲惨的下场,今日这满朝文武,嬴氏之王族宗亲,到最后竟无一人生还,岂能不让他心有戚戚焉? 作为世间顶尖的聪明人,李斯又如何不知晓,若一统六国后再行法家之峻法,绝非守天下之良策? 可他不是出身优渥、行事任性的韩非,而是汲汲顺应君王之心的臣子,若王上不主动提变法之事,李斯绝不会如韩非那般与君王直言变法,而只会接下来的数年间,旁敲侧击引导君王稍行仁政以存国祚。 总之,李斯此刻的心情称得上是喜忧参半。 嬴政起身负手缓缓下殿,拍了拍李斯的肩头,挨个看了一遍地上跪着的大臣们,来到桓猗面前,冷声道, “依尔等之见,待我大秦灭了六国,六国之民,难道便不算作是秦人了?” 桓猗垂首粗声粗气嘟哝道,“纵便皆是秦人,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我老秦人在关中辛苦耕耘百年,又岂能让那些六国人抢了先?” 嬴政不由气得笑斥一声,“依寡人之计,六国无家可归之民,届时不过在我大秦分些荒地开垦,又能抢你何等好事?” 桓猗不服气道,“可眼下他们并非秦人,凭甚吃我秦国之粮?要臣说,韩国地动死上些人,与我秦国何干?到时臣趁乱带军抢下新郑便完事了,何至于要秦国来替韩国安置灾民...” 隗状等人暗暗点头,还是桓将军敢说啊,王上年轻气盛却是过于冲动了些,秦国与六国历来势如水火,凭甚要耗费秦国之粮之田地安置六国之民? “桓猗!”嬴政收起笑容,缓缓抬首看向殿外,声音中蓦地升起几分苍凉, “诸卿呐,尔等果真以为,我秦军靠刀剑枪戟打下天下,秦国便能从此无忧了吗?” 桓猗双眼放光地看向君王,“臣以为,自是如此!自周王室衰微后,这天下间曾有数百个诸侯国,到了后来无一不被强国吞并,到如今,中原大地更只剩七国并列,待臣等为王上打下六国,王上再下令收缴天下之金,使其尽聚于咸阳,届时,大秦基业固若金汤,天下间又岂能再出现新的诸侯威胁朝廷?” 李斯闻言心中却骤然一痛,固若金汤?尔等又怎会知晓,辉煌了百年的强秦,在打败六国后,只存活了区区十五年呐! 嬴政轻阖双目掩饰眸中悲色,待睁开之时,眸光再次变得清明起来,他转身看向众人,语无波澜地问道, “那么,依尔等之见,待寡人平定四海,世间再无诸侯起事,我大秦国祚又能绵延何载?” 隗状急忙颤巍巍抬首道,“欸,老臣以为,夏启立国而传十四代,国祚有四百七十年,商汤代夏而传十七代,国祚有五百五十年,姬发伐纣而传三十二代,国祚更有八百年,若以此而论,我大秦君王当传百代,国祚至少有一千六百年呐...” 桓猗不满大吼道,“隗状,你这老匹夫是何意?以王上之无上英明,我国中又有仙人襄助,大秦岂会只有区区百代千年之国祚?” 这话听在桓猗耳中,不啻于是诅咒大秦短寿的不祥之言,他气咻咻道,“我坚信,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 嬴政摇首道,“民心所向者,方能长存于世。” 正在众人茫然不解之际,窝在蒙恬怀中补觉的明赫骤然惊醒,他鸡鸣时分跟着扶苏一道醒来后,怎么也不肯再睡,赶着念书的扶苏只好命人将他送来章台宫,待他在嬴政怀中重新睡着后,才被交到了蒙恬手上。 眼下,他一时还没搞清自己在何处,赶紧睁眼四处看,哪知刚好听到桓猗那句“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和嬴政“民心所向”之言,顿时暗暗叹息一声, “万世?唉,杜牧有句话真没说错啊,‘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啊!’,父王说得对,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呐,只有得民心者,才能守得住天下...” (2) 话音刚落,先前给过他善意值而能听见心声的几位大臣顿时如遭雷劈,什么,小仙童说…我巍巍大秦灭完六国后,竟只传了三世,只有区区百年之国祚?悲呼!呜呼哀哉!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不,他不信!他早就做好打算,待昆弟蒙毅学上一年律法,他便会主动请缨上战场,为大秦四处征战,待灭完六国后再逐匈奴! 他相信,有蒙氏儿孙忠心守护大秦疆土,大秦绝不会三世而亡! 明赫急忙将两只小手按在他的大手上,试图为他驱寒,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暗道, “蒙恬不是武将吗,怎么也会跟扶苏一样冷得发抖?看来古人营养不良有点严重啊,我得赶快种出很多粮食来养猪,给大伙加餐加肉...” 蒙恬闻言,赶快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对,小仙童九公子说得对,要得民心才能守住天下,王上要救韩国灾民和六国流民,都是笼络民心之举啊,王上果然比我等想得长远多了!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明赫,若非九公子的到来,王上和自己又岂能窥见大秦预言?若无九公子带来许多高产粮种,王上又岂会这般快实施拉拢六国人心之事? 九公子,真乃我大秦福星也! 待隗状与王绾回过神来,已霎时想通嬴政为何要做这个决定,连神仙都在提醒他们要笼络人心才守得住天下呀! 二人顿时转念一想,对啊,我大秦眼下有神仙护佑,各种高产之种源源不绝,待再过两年,大秦缺的恐怕不再是粮食,而是土地和人手! 王上此举堪称高瞻远瞩啊!如此一来,既能收拢六国大批流民之心,亦能为我秦国开出更多耕地。 流民原本也是良民啊,若让他们有地可耕,有黍麦可食,转眼便能成为秦国劳动力! 于是,在官员们惊诧的目光中,二人转而掉头支持君王,与李斯一道商议出与安置三川郡秦民不同的细则出来。 毕竟,虽要得天下人心,亦必安抚国内民心,在六国流民于秦国无耕种之功前,绝不可将他们的待遇等同于秦人。 而一脸懵然不解的桓猗,则在退朝后被君王留了下来,当嬴政将神画预言中,大秦只有十五年国祚之事告诉他后,这个素来信奉流血不流泪的壮汉,头一回在君王面前嚎啕哭成了泪人... 明赫紧紧搂着父王的脖子,看着桓猗边抬袖拭泪边走出殿门的背影,只觉得眼眶也有点发酸。 ... 一时之间,除却日常政务和采煤之事,隗状还要忙着安置三川郡众人的迁移安置,王绾则负责搬运敖仓粮食、扩建咸阳粮仓事宜,五黑亦在筹备匠人学室之事,朝中官吏皆忙得不可开交。 嬴政思来想去,最适合给韩王“暗中”传递地动预言之人,非韩非莫属,只有韩非将这条讯息“悄悄”传回韩国,韩国人才绝不会生出疑心,于是他派人往阳武郡送了一封信。 韩非收到信后思忖半晌,立刻唤来陈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命人送来一套体面的裳服,让他代表自己前往新郑王宫一趟,再三叮嘱他一定要“让他们知晓本官身在秦国心在韩的苦衷、和对韩国王室的顾念”。 陈平在史书中,本就是一个极擅阴谋之人,待听完韩非之言,岂能猜不出秦王之意? 这是要用郡守的“忠心”为饵垂钓,所钓之鱼却非韩王,而是韩国之民。 既如此,他深知此事最要紧之处在于“快”,在命御者快马加鞭往新郑赶之前,他决定助韩非往这堆干柴上,再添上一把火。 当韩王亲派的马车,载着陈平一路往王宫驶去之时,陈平只觉得这韩国之事荒唐不已,王叔韩非进不了新郑的城门,自己这韩非的门客,倒能凭借秦国郡守之通关符节,得到韩王的热情款待。如此昏君,不亡而何! 正在与昌平君畅饮的韩王,待看到被宫人带进殿中的陈平,登觉双眼一亮,亲自下殿去迎陈平。 昌平君见状勾起了嘴角,这韩王倒无甚龙阳之好,只是格外喜欢好看的人和物,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愚蠢... 他想到被赶走的韩非,又想到赵国传来的密信,不由暗暗嗤笑,这天下七国之君,个个皆是酒囊饭袋,待本公子大业成,定能成为千古明君。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被韩王热情带上前的陈平,只见对方面如冠玉,却无半分轻浮之态,进退之间自有一派不卑不亢的风度,倒有些暗暗赞叹。 只见陈平取出一份绢帛密信,笑道,“韩王请看,此事乃秦国大巫师连占三卦而测,秦王本欲趁贵国地动之际,发兵灭韩,但我家郡守虽处秦国,却无时不惦念着韩国宗室之安危,他知晓此事后忧心不已,这才派在下暗中送来此信,请韩王速速将梁城之百姓,迁移至安全之处...” 姬槐有些警惕地接过陈平手中的绢帛,见确是韩非字迹,这才递给韩王,只见信中写着,“二月,韩国梁城有剧烈之地动,望贤侄速转移城中人口与财物。” 韩王看完密信,顿时有几分得意地感慨道,“唉,没想到韩非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我韩国,寡人十分后悔,当日竟一时冲动将他赶走了!” 陈平顿时笑得十分惊喜,“如此说来,韩王有重迎我家郡守归韩之意?如此甚好,若韩王愿修一封书信,让在下带回交与郡守,料想他定会很快回来...” 韩王暗嗤一声,寡人要那呆子回来做甚?就似眼下这般好好待在秦国,为寡人传些消息回来,也算他为我韩国做了点事... 他面上却难为情道,“唉,如此一来,秦王便会知晓王叔与我韩国暗通款曲一事,寡人虽十分想念王叔,亦不敢为他添乱,只好暂且先委屈王叔了。此番,还有劳先生在新郑先住上些时日,待寡人为王叔多备些礼物...” 陈平笑着推辞道,“在下定将韩王之心意带到,不过还请韩王恕罪,我家郡守担心事情泄露,叮嘱在下送完信便即刻返回秦国,在下这便告辞了。” 昌平君一直在暗中观察陈平,见他与韩王虚以委蛇之间,颇有一番手段,有心将此人收为幕僚,便漫不经心笑道,“以你之才,何至于前往偏僻之阳武郡谋生?不如在此地逗留几日,待吾回咸阳之时同行,韩非那处你勿须再忧心,吾自会派几名有才之士前往。” 陈平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上位者对下的轻慢,若是在遇到韩非之前,他为摆脱困境,可能会接住对方的招揽,但如今与韩非一比,他觉得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十分傲慢。 于是他露出惊诧之色,不解道,“不知大人是...” 韩王忙介绍道,“此乃秦国右相昌平君!” 陈平忙揖拜道,“多谢昌平君赏识!不过在下乃阳武当地人氏,家人皆在此地有所照应,恐怕有负您的厚望!” 昌平君原以为,对方知晓他是何人后,便会迫不及待踹开韩非那书呆子,没想到,此人倒有几分风骨,这下,他倒真想从韩非手上夺来了... 他矜持地笑了笑,便不再开口,陈平再次行礼,拜道,“在下这便告辞了,请韩王不必相送。” 韩王闻言突然灵光一闪,此人既然是昌平君看中的,日后指不定有几分大造化,不如趁机先拉拢一番,忙道,“先生来我韩国一趟,寡人尚未设宴款待,十分过意不去,眼下唯有寡人亲自相送,方能彰显我韩国之诚意...” 说着,便不由分说劝着陈平,亲自以君王五马之车载着韩非出城,一路与陈平谈笑风生,十分惬意。 他不知道的是,待自己一走,陈平进城之时藏在马车中的探子,便分头走向韩国酒肆街坊,到处往人多的地方扎,一脸神秘道,“你们知道方才与王上同车之人是谁吗?方才我在城门不小心听到几句,其实那人呐,是王叔韩非派来提醒王上的...” 街上众人忙好奇道,“提醒何事呀?” 探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是秦国巫师占出,我梁城二月将会出现有十分剧烈之地动,王叔这才派人前来提醒,嘘,此事王上定有决策,尔等勿要告诉他人...” 众人忙答应着,一边暗赞王叔高义,纵是被王上赶出韩国亦还惦记着国人,一边四处悄悄传递着这则消息... 时人万分信任巫蛊之事,加之,韩非在韩民心中口碑甚好,所以并无人怀疑这秦卦的真伪。 待浑然不知此事的韩王回到宫中,却听昌平君笑问道,“二月眼看便将至,不知韩王打算如何安置梁城之万民?” 韩王让姬槐为自己倒满金尊,边喝边感叹, “唉,纵便韩非传来这卦象是真的,寡人亦无能无力。韩国势弱啊,若梁城今岁春耕无望,朝廷又能从何处得到余粮来安置他们?若迁移那些庶民至各地,不但费时费力,待粮食缺乏之时,恐怕他们会跟各地乡民打起来,反给朝堂添许多乱子…” “罢了,寡人只能忍痛,先苦一苦梁城那些百姓了,待他们捱过地动过后,诸事皆会好起来...” 昌平君却笑道,“韩王此言差矣!你与其苦恼那些贱民、操心该将哪座城池献给我王,倒不如就地取材...” 姬槐大喜道,“您是说..将梁城献给秦国?” 韩王亦眼睛一亮,放下金尊,笑道,“昌平君此计甚妙!” 39.第 39 章 山崩地裂 第39章 言毕, 他又急忙命人取来梁城印玺与舆图,热切道,“如此一来, 还有劳昌平君速速启程前往咸阳, 将此物交与秦王!” 昌平君笑得别有深意,“韩王莫急, 韩非既言秦王打算趁地动之时攻韩,你不妨将计就计, 须知, 秦军之剑虽可杀人, 世人之流言亦可杀人...” 韩王不解倾身道,“还请昌平君为寡人解惑!” 昌平君道, “你先将梁城已赠与秦国一事泄露出去, 我则在新郑再待上些时日, 掐着地动即将发生之时返秦,如此一来,我王虽知梁城有地动, 却并不知晓,此城已是韩人眼中的‘秦城’, 定会按原计划发兵攻城。” “届时, 梁城甫一归秦,便‘不期然’爆发地动, 在世人眼中,就成了上天对秦王无道之惩诫;而值此山崩地裂、百姓尸骨遍野之时,秦王还想趁危攻打韩国,更让天下人看清秦暴虐无道之面目。待不利秦之流言,如火苗四起之时, 秦王又岂敢再逆天而行攻打新郑?” “再者,城中惨死之人并非战场士卒,而是刚被秦王“接收”之百姓,秦王这般见死不救,天下人又会如何想?燕赵多游侠,楚墨重信义,咸阳一时之间必会涌入众多令秦王头疼的刺客,他自顾且不暇,焉能再灭韩?” 韩王听得激动不已,急忙起身拜道,“昌平君技高一筹,着实令寡人敬佩不已!” 殿中三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而陈平带来的探子行动亦十分迅疾,在一通乔装打扮后,又马不停蹄赶往韩国各地,传播地动将至之事。 韩人此番暗暗感激韩非之恩情,担心此事若被秦王知晓,将为韩非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悄悄守护着这公开的秘密,如此阴差阳错之间,刻意隐瞒消息的新郑王宫之中,竟无人知晓百姓早已得知地动之事。 梁城之中,无论富户官吏还是普通庶民,如今更是天□□着城门方向翘首以盼,盼着他们的君王尽快下道诏令,寻个地方暂且安置他们,好在秋收刚过,便是庶民家中亦还有些余粮,倒能暂时顶上数月。 哪知,众人静悄悄等了好几日,各郡县终于接到韩王的诏令,待郡守们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这样一道荒唐的诏令:诸位须知,寡人已将梁城献与秦国,即日起,此地与韩国再无干系,各地需守好关隘,勿再与梁城往来交通! 韩国各地百姓待听完官府之布告,不由得愤懑万分:王叔何等宅心仁厚,不顾先前与君王的旧怨,此番冒着被秦国暴君发现后斩首的风险,派人将地动预言一事传回韩国,便是想让王上提前迁移百姓,拯救梁城数万民众之性命啊。 谁能想到,当今王上知晓此事后,非但不思救民,绝口不提地动之事,反要顺势将梁城送与秦国嫁祸,就这般轻易抛弃韩国数万之民,真乃绝情之昏君! 如此一来,梁城众人即便已提前知晓地动一事,亦只能眼睁睁等着厄运的降临——甚至,王上还以一道诏书,拦住了他们逃往韩国各地投奔亲友的退路! 韩王此举,让很多人心中闪过隐隐不安的念头:王上今日能抛弃梁城众人,来日若再遇上旁的灾祸,岂非也会这般薄情寡义地抛弃我们?一时韩国愈发人心惶惶。 而梁城之内,突然接到君王诏令的官吏百姓,更是立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地动快来了,可韩国不要他们了!他们的土地,财物,甚至是生命,都会尽数埋葬于在此地,等着被崩塌的山陵压垮,被裂开的地缝吞噬! 逃?眼下虽可随意出城,却进不去韩国其他城邑,他们还能往何处逃? 周边虽有秦赵魏之国,但当今之乱世,又有哪个国家愿意接收他们这些被母国所抛弃之民? 再说,即便他们成功逃离梁城,但无论去到何处,都将成为没有土地、食不果腹之流民,那是万人所指之暴徒流民呐! 沉甸甸的阴霾犹如猝然降临的夜幕,将众人笼罩在无边黑暗之中。但同时,也有不少贫寒人家在筹划着,该如何逃离这恐怖之城,他们本就无甚辎重财产,便是当流民,也比在此处等死要好,至少能多几分活下去的机会。 在宁腾趁机再次给秦王寄出密信,加快谋划反韩一事之时,一辆从城外驶来的马车正急急往新郑王宫驶去。 车中披着月白大氅的温雅俊朗青年,正是韩国前丞相张平之子,张良。 韩国自废除申不害变法后,便恢复了世袭官爵制,原本按照惯例,年满二十岁的张良应当被韩王征召入朝为官,但当今韩王最宠信的大臣姬槐,本就对相位虎视眈眈,又听闻张良有贤才,便时常在君王面前百般挑拨,以至张良一直待在封邑未能出仕。 但张良本就淡薄名利,于此并无怨怼,只在封邑庄园恬淡度日。再者,他认为自己之祖父,自韩昭侯一朝起,便以韩相之身侍奉三代君王,他的父亲亦在两代君王治下担任相国一职,张氏在韩国五世为相,本就饱受君王之厚恩,又何以生怨? (1) 此番他前往新郑,正是想进宫劝谏君王,当日听闻地动传言后,出于谨慎考虑,他亦暗中占了一卦,确占出于韩国大不利之卦象,这才相信秦国巫师并未虚言惑众。 如今二月近在眼前,无论梁城是否已被献给秦国,他都会劝君王应尽快打开各处城门,疏散梁城百姓至安全之地。 想到这里,张良暗叹一口气,他虽从未参与过朝中之事,但深知,韩国之处境危如累卵,君王正该收拢人心,与韩国百姓齐心协力共抗强秦,怎能行这般让民众心寒之举?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劝谏之言刚出口,便被韩王笑着打断了,“子房啊,寡人前几日已将梁城印玺交于昌平君,如今此地已是秦国之城,你又何必特意前来为秦人操心?” 张良心头一凝,只得再次拜身恳求道,“王上,即便梁城已献与秦国,但梁城数万民众,实乃我韩国祖辈居住之故民,请王上下令,先将民众迁出来...” 昌平君似笑非笑看着他,暗道,“若将梁城之民迁走,本公子这计策还有何用?天下人岂会对一座遭遇地动之空城,生出半分怜悯之心?只有梁城尸横遍野,才能让世人对秦国生出仇恨之心。” “如此一来,秦国前有灾星,后有世人入骨之怨恨,一朝败落,岂能再有翻身之日?这般难得的借刀杀人之计,岂能让你一个毛头小子打乱?” 想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瞥了一眼身旁的姬槐,姬槐立刻心领神会,冷笑道,“韩国之民?张子房啊,看来你之才智,远不及你父多矣!这梁城,乃我韩国灭郑国而得,细论起来,梁城之民从前是郑国之民,眼下是秦国之民!你岂能仗着祖辈之功绩,威逼君王耗费国家之力,以拯救他国之民?” 张良正欲再解释,哪知韩王亦收起笑容,淡淡道,“子房啊,寡人今日允你进宫,是看在已故张丞相的面上,张丞相父子二人皆对我韩国忠心耿耿,你岂能辜负他们的厚望?你且回去好生反省吧!” 说着,便挥袖命人将张良送出了王宫。 张良无奈回到封邑,正打算着手安排三百家臣暗中前往梁城救人之时,并不知晓,秦王一道“求民令”已借探子之口,如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梁城,给绝望的梁城官民带来一丝生的希望。 秦王所颁之求民令,接收列国失去土地之流民,流民一旦在秦地傅籍,从此便为秦民,需严格遵守秦法,届时,各郡县将为他们安置住处,划分荒地,分发农具与农种,免两年税役。 而在今岁秋收前,他们的吃食问题,可通过为秦国郡县做杂役来解决,无论男女老幼做工,官府每日皆管两餐饭,午食分发三分之一斗糙米,暮食分发三分之二斗糙米。 这是嬴政君臣再三商议后定下来的方案,如此一来,秦国虽终是逃不过开仓济粮一事,但令六国流民以劳动换饭食,既能与三川郡秦人的直接贴补粮食之法区分来,免却了本国民众之不满,亦能为开荒、采煤、冶铁、水磨等各处提供更多劳力。 诚然,对种地的成年壮劳力而言,这点饭食固然填不饱肚子,但秦国这政策针对的,是原本连一日一餐饭皆无着落的流民——秦国不但安排落脚处,还发农具与种子,每日还能换上两餐安稳的饭食,待全家齐心多开荒种田,熬到秋收时节交完赋税,这日子可不就慢慢安稳下来了? 世人皆惧怕流民,觉得他们是吃人的野兽,可流民本身并非恶徒,而是走投无路的灾民,若有条长久的活路,他们又有谁想当偷抢的恶徒? 一时韩国各地民众关起门来,皆在悄悄感慨:前脚自家君王才将梁城这包袱甩出去,后脚秦王就开始接收流民,没想到口碑极差的秦王,实乃仁义之君啊! 自然,随着这个消息的蔓延,也有不少经历数次秦韩之战的老韩人,万分质疑秦国突然“良善”的动机,暗暗叮嘱自家子孙,“秦君乃虎狼之君,连秦人亦吃不饱饭食,岂会乍然变得这般好心?” “我猜呐,定是秦国今冬冻死了不少人,秦君担心春耕人手不足,这才想将吾韩人骗去秦国,待春耕一结束,立刻将韩人掩埋地中当肥料,尔等切勿轻信此消息!” 但也有少数叛逆而暗暗慕强的年轻人,赌气般地反驳长辈,“眼下吾等已是秦国之民,秦王管我们本就是他的本分,除了韩王,还有哪个君王会不管本国之民?在我眼里,秦王比韩王要好上一百倍!” “听闻秦国大巫活了八百岁,所占之卦向来是顶灵验的,与其守在梁城等死,不如去秦国碰碰运气...” “卫鞅当年可是在秦国徙木立信的!我听嫁去阳武的阿姊写信说过,秦法虽严苛,但奖罚言出必行。秦王总不能为骗吾等当肥料,失信于天下人吧?再者,秦王眼下要招天下之流民,又岂会不要吾等秦人?” “哼,留下来是死,离开亦是死,既然韩王已将吾等当泥团扔出去,纵便要死,吾亦不愿死在韩国!” 当天,梁城编有人家连夜收拾细软之物,动身赶往边境,亦有许多人惧怕此乃秦国之阴谋,犹犹豫豫留了下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天后陆续又有人悄悄前往秦国,梁城郡守叹息一声,让妻儿带着财物往异乡逃命后,自己依然留下来守护城中百姓。 拜韩王与昌平君的毒计所赐,眼下的梁城已是三不管地带,就算城中之人尽数跑光,恐怕新郑王宫也浑然不觉。 更巧的是,若无韩王早早下诏宣称已将梁城赠秦,恐怕很多人顶着韩人的身份,倒还不敢跑——然而,既然他们眼下已是秦人,前往秦国也算名正言顺。 当秦国求民令迅速传遍六国之时,新郑王宫的韩王和昌平君自然也知晓了。 韩王担心秦王此举是想搭救梁城之民,急忙派人前往梁城查看。 但他派去的人担心地动会提早到来,便远远站在城门外眺望了一番,见城中守卫仍在,便急忙回宫禀告君王:梁城一切安好。 昌平君如今却已认定,嬴政被灾星吸走了王者气运,荒唐之举一步接一步,瞧吧,先是又派他们此处讨城,接着,任用韩非那纸上谈兵的废物为郡守,如今招募流民,不过是他变本加厉沦为昏君之庸举罢了。 他还笑着安慰韩王,“韩王且放宽心!我如今尚在韩地,秦王又如何能知晓、韩国要将梁城赠与他之事?秦王此举并非针对梁城,而是兴之所至,想当个拯救天下流民的‘救世君主’,以嬴氏君王之薄情,岂会如此之仁善?由此可见灾星一事对他之心性影响颇大,你我只消隔岸观火便是。流民?我王真是心怀天下之君呐,连流民都敢收,呵!” 韩王这才放下心来,安心享受歌舞之乐,其他诸如赵王、魏王之君,亦与昌平君有同样的喜悦之心,皆认为秦王一反常态之举,恰恰说明灾星之威力巨大。 秦孝公当年发布求贤令,尚称得上明君之举,看看当今秦王在折腾什么幺蛾子,求民令?那些命贱如尘的流民,是要求他们去吃光秦国之粮仓、与秦人日日殴斗么? 六国之君,如今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笑骂一句——嬴政实乃无能之昏君,可怜秦国先祖数代基业,尽要丧于他之手上咯! 暗爽到飞起的六国君王,恨不得秦王此番将本国流民一并收走。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时代,各国君王再如何祭祀祈福,也求不来真正风调雨顺的年头,每岁皆免不了些大大小小的洪旱灾患。 而列国皆跟秦国一样,将粮食视为最宝贵的战略物资,朝廷并无赈灾制度,没有国君愿意开仓,将宝贵的粮食白白赠与灾民。 如此一来,各地郡县一到年底,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备失去土地与房屋的灾民四处流窜哄抢粮仓,仅是韩国今春报上来,被官府斩杀的流民,就有上千人之多。 六国之君怎能不欢喜?秦王若将这摊子麻烦事揽过去,等着瞧吧,秦国离亡国约摸只有一步之遥了! 为此,六国这些时日特意心照不宣地“配合”秦王,下令放宽出城禁令,只要是想出城的,便是半夜亦要打开城门让他们滚蛋! 实在活不下去的六国流民,亦未辜负君王们的“厚望”,在听闻秦国探子四处散播讯息的当日,他们便满怀希望地在寒风刺骨的冬日,光着脚踩过冰坑,跨过水塘,拄着木棍一步步朝秦国走去。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苦苦支撑:去了秦国,便有机会活过这个冬天。 ... 一月初,韩国梁城逃地动的灾民最先抵达秦地之时,冰雪仍未融化,原本忐忑不安的他们没想到,甫一抵达边境,传说中凶神恶煞的秦国士卒便笑眯眯为他们登记了户籍。 接着,又用马车将他们拉到附近县中,当韩人坐在秦人新搭建的、烧着火炕的暖烘烘安置点中,捧着热气腾腾的昂贵姜药汤和糙米粥之时,许多人都忍不住低声哭起来。(1) 他们被自己的君王弃如敝履,被迫舍弃故土,背井离乡来到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秦国,却得到这半个多月来最温暖的待遇! 这一刻,所有韩人都自发地默念道:还好我们来了,此生做个秦国人也很好。 随着一批批各国流民的前后到来,秦国各地郡县也忙碌个不停,他们要帮暂时住在集中安置点的流民们,搭建新草屋,盘火炕,又按君王的吩咐为他们足额分发了煤、柴薪和十日的粮食,十日后,他们便要开垦荒地准备春耕,以及为郡县做杂役来挣口粮。 如此一来,被列国君王视为大患的流民们无人不感激涕零,看着眼前的火炕,自觉眼下这日子,比没失去家园前还有希望——往年的冬日,又哪来官府为咱们盘炕送柴? 一时之间,来自各国的数万流民总算安顿了下来,免不了时时互相提醒一番:往日跟官府抢粮食是没办法,眼下只要踏踏实实在秦国干活,跟着里正认真学秦国之法,不做违法之事,这日子就能安稳过下去,切莫生事,定要安分守己! 他们更会经常悄悄感慨:未料秦君之仁善,半分不逊上古尧舜之君,先前那些诋毁秦君之言,乃世人狗眼不识泰山呐! 六国君王没想到,他们期待的流民扰乱秦国之事并未发生,数万新的劳动力到来,反而为秦国开垦出数十万亩秦人无暇顾及的荒地。 另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也随之降临——这些原本铁定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六国流民,对秦王和各地官员救了自己一家性命的感激之情,来得比先前的秦人更猛烈许多,根据系统的统计,这些新秦人竟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为明赫提供了2000多万善意值! 如此一来,加上原本的秦人源源不断提供的善意值,明赫在一月份,竟得到3000多万善意值,堪称天降横财! 他迫不及待将这些善意值,大部分买了高产春小麦种和棉花种,又担心梁城有人不肯逃来秦国,特意买了些救灾防疫的药材,没想到,这回挥金如土的大手笔消费,不但享受到了vip9折优惠,还得到商城奖励的800斤土豆,收获颇丰。 明赫暗暗算了一笔账,这系统商城的规则,还怪嫌贫爱富的捏,善意值少的时候买东西一毛不拔,善意值多的时候总会额外送些赠品。就拿这土豆来说,现在商城的售价可是8000善意值一个。 这商城果真深谙后世奸商之道——善意值越多的穿越者,享受到的隐形福利就越多! 明赫又想了想,长牙齿真的太痛啦!痛得他时常感觉心情异常烦躁,五黑和李斯送来的磨牙木,虽打磨得十分光滑,但他经常能啃出一嘴木屑... 于是他又忍痛把剩下的3000善意值,兑换了两个后世常见的硅胶磨牙圈,当个宝宝可真不容易啊,他不因长牙之剧痛而哭泣,已是一个大学生为了面子最后的坚守。 第二日早朝上,当嬴政把数千斤高产春小麦种、数千斤棉花种和800斤土豆命人抬给治粟内史之时,大臣们激动得当场跪下,直呼天佑大秦! 其他种子究竟高不高产,目前大臣们并不知晓,他们激动的是——又有如此多土豆了。 李斯前些日子,欢天喜地将花囿收获的土豆,端来章台宫给君王察看时,满朝文臣与君王皆是万分震惊。 两个巴掌大的土豆种下去,数枚植株之下,竟扯出47个大小不一的土豆果子出来,最大的亦有男子手掌大小! 如此来说,此物亩产十钟实乃指日可待,正因如此,嬴政身为君王亦舍不得食用半个,只命治粟内史按李斯之法,待春日,再将47个土豆如数切块抹灰种下去。 眼下又得如此多土豆,大臣们岂能不感激神仙之助力? 按照王上之言,此物乃仙界抗病高产之果,可在春、秋、冬三季种植,虽说为谨慎起见,只能三年轮种。但大秦如今有六国之民起早贪黑开荒,多的是土地可供轮种。如此一来,秦国人人吃饱饭的日子真不远啦... 能听到明赫心声的几位大臣,皆知晓那位神秘的“仙人”,正是君王怀中正在奋力啃仙界圈环之稚童,顿时暗暗朝他送去感激的眼神。 他们暗暗想道,“看来,爱民者,亦能得到仙人之奖赏啊!” 嬴政亦含笑看向怀中的明赫,明赫急忙从嘴里拿开磨牙圈,开心地朝父王露出笑容,一笑,口水就跟着流了下来。 明赫有些难为情地伸出小短手挡住小脸墩,好丢人啊,长牙期的婴儿为什么会不停流口水? 嬴政却轻轻拉开他的小手,掏出丝绢宠溺为他拭去嘴角的口水,认真打量着怀中重新笑嘻嘻的小崽,暗道,“眼下虽不知收留六国之流民,能否为大秦笼来人心,但此举,定能让小崽十分高兴。” ... 一月下旬,当昌平君踩着点、拿着梁城印玺离开韩国后,嬴政亦派驻守咸阳煤场的蒙武带着五万将士离开了咸阳。 二月初一,韩国,戌时,在民众们多日以来忐忑的侥幸中,多地惊雷乍响,怪风大作,空中传来轰隆巨响,各地众人惶惶大惊之时,却不知梁城之中,已是房屋树木城墙皆倒塌,一些未逃走之民被压于梁下树下,哀嚎不已。 郡守带着自愿留下来的士卒救出数人,却听地下传来马车疾奔之声,顿时目眦欲裂,一把推开士卒数人,大喊道,“快跑!尔等速跑...” 话音未落,他脚下所站之地,霎时裂出一道如黝黑大口之缝,在远处众人的尖叫及哭嚎声中,将他及身侧一名士卒一并吞下,不过眨眼之间,裂缝又再次合上,仿佛一切只是众人的幻觉。 但躁动恐慌的人群看着方才合缝之时,被甩上来的郡守断臂,无人不觉万般悲伤惊惧,待反应过来后,众人顿时争先恐后拼了命地往城外方向逃跑,但随着更多房屋树木倒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了山崩地裂的咆哮声中。 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们出来。 这一刻,他们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不跟着邻人亲戚逃往秦国,为何不跟张大善人派来的人走,为何要留下来守护家园… 守不住的啊,王叔传回预言本就是为了救他们,人,又怎能与天为敌?是他们错了! 二月初二,当各地一切异响异动平复后,张良亲自带着三百家臣赶往新郑,求韩王派人前去救援梁城灾民,无果,他只能带着家臣们策马急奔前往梁城。 待他们抵达梁城之时,城中尸骸枕藉,腥血薰沾,死者之状无不令人触目惊心,众人在口鼻处围上一块白布后,急忙下马取出水粮,救出那些在废墟中呻.吟/不止的伤者,将他们扶到城外数里安全之处。(2) 转眼就是黄昏时分,张良正要去检查横梁之时,突然面色大变,起身竖耳聆听一番后,猛地回身喊道,“不好!地动又来了!快跑!” 一时众人忙做鸟兽散状,纷纷往城外跑去,待来到安置伤者处,却听见那万马齐奔之声更近了,俱是一默,未料此番风平浪静后,新的地动转眼便至,眼下逃无可逃,这便是命吧! 张良苍白着面色朝众人深深揖拜,“良此生负诸位多矣!” 家臣们忙来扶他安慰,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不怕死的豪言壮语,忽然惊觉,地动为何还未到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张良猝然惊喜地回首望去,只见一片乌泱泱的军队,正往此处压来。 可他再仔细一看,那随风而扬的黑旗猎猎,那令人胆寒的玄衣黑甲,骤然将他心中的惊喜砸得粉碎——不是王上派来的救援之军! 而他手下三百家臣和被救出的梁城伤者,见此情景,顿时又如方才担心地动来临那般,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高高悬了起来——是秦军!是嗜血的秦军来了! 40.第 40 章 意想不到的救人者 第40章 寒咧的北风中, 众人皆望向远处那浩荡走来的队伍,惶然不安地猜测着:梁城虽已被君王赠与秦王,但地动之事本就是秦国巫师所占出, 秦军又怎会趁着如今地动之际,冒险前来接收城池? 莫非,果如王上所言,秦军此番想趁梁城之乱攻打韩国?定是如此! 众人的脸色愈发惨白起来,呜呼, 我等之宿命, 不是死在山崩地裂之中, 便要死于秦军刀剑之下,真乃天要亡我矣! 这时, 随着铺面而来的寒风和“吁”的一声, 一匹率先疾驰而来的黑色骏马,在众人身前骤然停下。 马背之上, 威风凛凛执鞭的中年秦军将领, 以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众人,声音洪亮喊道,“敢问诸位可是梁城之人?不知城中可还有伤者?” 众人久闻秦军凶名,此刻又正心寒胆战, 岂有人敢与这秦将搭话?他们只纷纷嗫嚅着悄悄抬眼去看张良, 一时只剩下重伤之人连绵不绝的呻.吟.声响起。 张良一言不发看向面前的秦将, 飞快盘算着, 要如何才能带着这些伤者, 从秦军手中全身而退。 秦将等了半息见无人打理自己,只得翻身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狐疑地绕过坐于地上的伤者, 逡巡一圈毫发无损的张氏家臣后,将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张良,拱手道, “我乃秦将蒙武,奉我王之命前来搭救梁城之民,未料义士已先行一步,敢问城中眼下情势如何?” 众人闻此言,登时神态面色各异,是来搭救我们的?有人不免愈发警惕,认为秦王绝不会这般好心,亦有流血不止之人压根顾不得这些,在寒风中眼巴巴望着那将领,只求秦军快些医治自己。 张良听完亦是惊疑不定,心情复杂地看向面前的蒙武,此人之父蒙骜,向来是秦君手中之利剑,视列国为眼中钉,当年韩国便被他接连夺走数座城池。 按理说,子肖其父,蒙骜死在攻赵之战争,蒙武必会愈发仇视列国。梁城虽已献与秦王,但以列国君王之心,他们要的只有城池和壮劳力,岂会派军跋涉来救城中伤民?即便秦王有所图,蒙武又怎会真心襄助敌国之民? 他暗叹一口气,以眼神安抚身旁众人后,勉力笑了笑,朝对方拱手道,“在下韩人张良,因家中薄有资产,便召集家臣前来拯救城中伤者,准备将他们带回敝处医治一番,不过,城中伤者并未救完,方才吾等误以为地动又至,这才奔跑出城...” 话音刚落,乌压压的秦军已近在眼前,蒙武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过身目光炯炯看向秦军,以丹田之气吼道, “众将士听令!戴好口罩,前锋与踵军即刻进城搜救生者,后卫速在城外平坦处搭棚生火,中军立刻随本将转运伤者至棚中,分卒负责熬药分发!稍后若有捡拾金银贵物,待离城后交由军法吏统计,走!” 其实,蒙武虽恨不得君王尽快灭掉六国,以报亡父中箭之仇,但他在接到“先救梁城韩民再攻韩”任务之时,蒙恬便奉命,将王上之意与九公子乃仙童降世一事,悉数告知自家父亲,如此一来,蒙武对朝中之事心中有数,自不会对君王之令阳奉阴违,如今一到梁城,便抛开往日诸国战场之仇恨,为拯救韩民而忙碌起来。 话又说回来,秦国虽要搭救先前不肯逃走的灾民,但并不会搭上秦卒的性命去营救,出发之时,嬴政便叮嘱过,救援一事尽力而为,秦军须先保全自身。 是以,几日前,蒙恬抵达紧挨梁城的秦国边境后,因不知地动究竟何时到来,便在边境扎营等候,派人每日附耳于地面听音,直到昨日,才听见韩境传来山崩地裂之声。 蒙恬亦提醒过他,按仙界神物之预言,韩国地动只会发作一趟,并不会反复。所以,待今日异响平复后,他才带军奔驰进城,一路竟未遇到半个韩军。 “喏!”,随着秦军震彻云霄的应答声,他们齐刷刷掏出一个个白色奇怪之物掩住口鼻,随着蒙武的动作,大部队立刻有条不紊四散开来。 众人见秦军竟真的朝城中疾步奔去,还有秦卒奔往于山间开始伐木,震惊得目瞪口呆之余,心头又情难自禁地、升起些许微弱而复杂的安全感。 对失去一切财产、身逢绝处的梁城百姓而言,他们虽感激张良和他手下的家臣先来救人,可众人心知肚明,以张大善人一人之力,即便他家财万贯,能救得他们一时,亦无法为数千人提供衣食屋田。 今日活下来,只是众人艰难人生的第一步,沦为流民,恐怕是迟早之事。 想到这里,许多人又忍着身上的伤痛,暗暗哭泣起来,早知地动真会来,当初为何不跟着他们逃啊... 张良怔然半晌,这才仿若如梦初醒般急忙带着家臣,跟着秦军的队伍,冲进城中继续抢救伤者,有少数跑得早而未受伤的梁城百姓,也继续跟了上去。 眼下秦军反常之举,不免让梁城众人又惊又喜、又怕又疑地猜测着,看这架势,秦军似乎竟真要救他们? 从理智上来说,人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如今名义上虽是秦人,实则并未给秦国缴纳过一粒税粮,连供养了一辈子的韩国王室,此番都不肯搭救他们,秦王又怎会做这门亏本买卖? 可对身处绝境之人而言,但凡有一线生机在眼前,又岂能忍着不去牢牢抓住它? 很快,伤者中就有一个额头流血的老妇人,抱着怀中因疼痛哀嚎不止的孩童,壮着胆子迈出步子,扑到留下来看管他们的秦卒面前,凄声哭喊道,“军爷,快救救我女孙吧!吾等如今俱是秦人,求军爷救她一命呐!” 商君变法后,秦国实行耕战制度,国家并不会供养职业士卒,而是从各地征召百姓轮流参战,这些往日在战场上与对手杀红眼的士卒,其实大多也是出身贫寒的庶民,而此番君王下达的任务,是救人,而非杀人。 如此一来,他们便头一回在异国的土地上,流露出怜悯之心。 这名秦卒急忙扶起老妇人,指着那处正搭棚挖灶忙得热火朝天的秦军,宽慰道, “阿嬷勿要急,我王此番命我等带来许多防疫药材与伤药,待灾棚搭好,便会为汝等包扎救治,再熬点糙米粥让大伙暖和身子,如今天寒地冻,汝等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听完这话,顿觉心头一松,竟立刻就将眼前的秦卒当成了主心骨,抱着怀中孙女又哭又笑道,“好,好...还有药汤,还有粥吃,果然还是秦人好,还是做秦人好啊!那天杀的昏君,那该死的昏君呐...” 旁的梁城人闻言同样惊喜不已,暗道秦国士卒并非传言那般不堪,百闻不如一见呐,心间紧绷的弦也随之松懈下来,一时众人纷纷跟着老妇人,边庆幸自己如今是秦人,边骂起了韩王来。 放在往日,即便心中对朝廷有怨言,他们亦不敢非议半分,更遑论这般谩骂君王之大逆不道的举动。但如今,是秦军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此这般,不过是百姓们依从本能,朴素地讨好秦军之举。 但另一名精明些的士卒,则快速察觉到他们言语间的异常,惊讶道,“汝等为何口口声声自称秦人?梁城乃是韩国之地,何时成了我秦国的?” 至少,眼下还不是。 梁城百姓一时懵然面面相觑,只觉惊诧不已,他此话又是何意? 有老汉托着受伤的手臂,壮着胆子问道,“军爷呀,我梁城虽被赠与秦国之时日尚短,但秦王自是将吾等视为秦民,才会派你们前来搭救啊,我等往日虽是韩人,如今确实是秦人呀!” 待两边厢迷糊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这才发现口风对不上——韩人称,韩王上月便通告境内之民,已将梁城赠与秦国。而秦卒却称,秦人压根不知晓此事! 秦韩两国,乃六国之中离得最近之国,新郑往咸阳送舆图印玺,一月时间已足够往返两趟有余,韩王上月初便公布赠城之事,若此事当真,秦王早已收到梁城舆图印玺。 而按照惯例,列国若新得城池,皆会尽快下诏通过国人,以免生出不必要之事端,如此一来,秦卒岂会至今毫不知情? 待细细一想,秦卒立时愤怒不已:好哇,韩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这般打着我秦国大旗来欺瞒民众,好一个无耻之徒! 而梁城百姓本就暗暗怨恨韩王抛弃他们,如今更是愤怒不已,心头好不容易平复的恐慌,又重新涌了上来,如此说来,自己其实还是韩人,而非秦人?不,不行,他们要当秦人! 连对待他国之民,亦肯伸手慷慨相助的秦王,又岂会是世人口中的虎狼之君?相比之下,呸,韩王才是真正的暴君,天下之大,竟有君王无赖至此!一时唾骂之声不断。 这时,一个方才被郡守从树下救出的城中富户,自觉已窥透其中更深的阴谋,想到为救民而死的郡守,不由悲从中来,含泪怒吼道, “尔等有所不知,那昏君四处假称梁城已赠与秦国,又不许我梁城人前往韩国各地,摆明了,是要借地动一事,以我城中数万人之性命,来败坏秦王之名声啊!届时,列国皆知梁城一旦到了秦国手里,便会发生地动死伤无数,天下人岂不视秦王为暴虐之君,认为是我城中之人,替他挡了天谴?如此一来,秦王即便恼怒万分,却忌惮天意,又岂会真来讨要梁城?韩王设下此番杀人诛心之计,好一副歹毒之心!” 此言一出,最近采煤挣了不少奖励的秦卒,俱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赶去新郑王宫,砍下那无耻韩王之首级。 敢陷害我王者,该死! 待蒙武与张良率众将城中剩下的伤者抬到木棚之时,先前那些喝完汤药与黍粥的梁城伤者,总算喘了一口气,一待秦卒为他们包好伤处后,便七嘴八舌将韩王所做之龌龊事,说给新救来的梁城百姓听,众人听完惊惧不已,又齐刷刷恳求蒙武允许自己当秦人。 蒙武许下承诺后,心中亦感慨万分,他幼时随父亲在齐国长大之时,入耳之言,无一人夸赞秦国、羡慕秦民,世人皆称秦王是冷血之人,只知驱使奴役秦人,从不肯施舍半分恩情。 后来他随父来到秦国后,屡屡战场所见,六国之人无不对秦国咬牙切恨,有一回,他见一名魏国俘将有摆阵奇才,便欲为王上收入囊中,哪知对方唾了他一口,骂道“吾此生绝不入你恶秦之门”,骂完便咬舌自尽了。 可见,秦国虽强,却历来不得人心,他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一群韩国人哭着喊着要当秦人,若六国之民皆能如此,待秦国一统天下之后,又何愁大秦三世而亡! 想到蒙恬“国祚十五年”之言,蒙武暗叹一口气,对待这些韩民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 列国手无寸铁之庶民,果真能颠覆社稷么? 而今日,本就遭受秦国“仁义”暴击的张良,待默默听完众人之言后,很快便悲哀地推测出真相——韩王恐怕确想将梁城赠与秦王,却又不想让秦王及时知晓此事,如此一来,便可利用两国之信息差,以城中数万百姓之生死为筹码,将秦王置于无义无道之境地。 这一瞬,张良只觉得失望至极,亦愤怒至极——他的父亲与祖父,皆为韩国鞠躬尽瘁而死,他亦做好了打算,自己虽无力阻止秦国灭韩,但定会倾尽身家性命,以毕生之力杀了秦国那暴君,以报历代韩王对张氏知遇之恩。 可今日,因秦军的猝然到来,他以往的认知彻底被颠覆了:原以为是暴君的秦王,实际上是世间罕有的仁善之君;而他宁肯誓死效忠的韩王,才是暴虐无义的豺狼之君。 这梁城数万百姓,是年年岁岁以税粮供养韩国王室的子民啊,就这么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偌大的木棚之中,那些险些死于韩王算计之下、如今却妥善得到安置的梁城百姓们,正热切而亲热地笑着望向蒙武和秦卒,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再无先前的死气沉沉。 是了,如此之国,如此之君,梁城百姓岂会再愿做韩国之民! 这一刻,张良竟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站出去劝阻蒙武莫要攻韩。 忠臣妄图存韩之心,与万民渴盼灭韩之心,孰轻孰重?我张氏所忠心的,又究竟该是韩国王族,还是韩国万民? 梁城数万秦军的行动力之高效,远远超出了城外众人的预期,待他们将城中活口尽数救出后,天黑时分,秦军已举着火把将地面死者尽数掩埋。 冬日虽不易爆发疫病,但秦军接下来要一举灭韩,梁城从此便是秦国之地,蒙武不愿因这些尸体再生不必要之事端,便索性一趟在城外挖坑埋了。 待葬完丧者,次日清晨,秦军又取出大巫师为此行特意准备的灭疫熏草药,在梁城各处焚烧起来。 袅袅烟雾之中,那些在地动中侥幸活下来的数千梁城百姓,愈发对秦军感激涕零不止——他们与我韩国之民非亲非故,堪称素昧平生,此番不但驱驰前来救助生者,还肯助死者入土为安,秦军是何其仁义也! 休整几日后,蒙武留下五千士卒,与张良一道看顾受伤的百姓,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马,在梁城百姓的祈福目送中,雄赳赳赶往韩国旧都——阳翟。 张良知道,这意味着秦国的灭韩之战,彻底拉开了帷幕。 41.第 41 章 第41章 他目送着秦军的队伍在尘土飞扬中离去, 心间不免涌起些许伤感。 当年,自己这支张氏先祖由赵国迁居韩国之时,前路一片渺茫, 是韩国五代先王之赏识, 才让祖辈在韩国站稳了脚跟, 堪称于张氏一族有伯乐之恩… 可当他转头,看向满脸期待目送秦军的百姓时, 那些伤感, 又渐渐化为了释怀。 当今韩王昏聩至此, 如今失去的,又仅仅是梁城一城之民心? 罢了, 君贤则民少祸,若让承了秦王大恩的百姓来选, 他们自然更愿做秦人吧。 只可怜,如今战事一起, 不知有多少韩国士卒,将丧生于秦军刀剑之下... 但他不知晓的是,蒙武带着军队一离开梁城, 便按照君王的吩咐,便寻了妥善之处安营扎寨,静待宁腾的消息传来。 而另一边,韩王其实早就接到了五万秦军前往梁城的消息,他还特意派出心腹姬槐亲自去打探消息,哪知,姬槐并未亲自前往。 他担心,万一地动再次来袭,若是撤退不及, 便要同那些贱民一道葬身梁城,索性在离开新郑后,乔装躲在城外别苑饮酒作乐,又派出自己的心腹换上他的衣袍,前往梁城打探。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也没料到,自己派出的心腹其实也在城外躲了几日,待估摸往返时日差不多之时,才来到别苑向他胡乱禀告: 不但梁城人全死在了地动之中,城中断壁颓垣处也四散着秦军的尸体,想必亦是赶上了第二趟地动啦! 他粗略数了数,秦军至少死了好几万。 翘首等到姬槐喜滋滋传回消息的韩王,顿时高兴地歇了让韩军整队迎战的消息——这自投罗网的秦军,实在来得妙极啊。 届时,他们的死亡,反而更可让韩国向天下人证明:梁城百姓遭此噩运,皆因秦王豪夺此城而导致;而秦军罔顾人命趁乱攻韩、却葬身于梁城地动之事,愈发能证明秦王无德,触怒天颜! 是以,当他如今再次听到秦军前往阳翟的消息后,甚至都懒得搭理了,暗道,就秦军剩下那几千散兵游勇,我新郑有几万兵卒,一人一口唾沫亦能将之淹死,寡人又何惧之有? 再者,秦人若要攻打新郑,便要先过南阳郡那关,宁腾性子虽较真了些,才能却是有的,新郑可高枕无忧矣。 韩国如今只需以逸待劳,等着风波过后,垂手笑看秦国迎来六国汹涌之仇视民意即可。 正如昌平君所言,如此一来,秦亡之日,便是嬴氏一族永无翻身之时。 这样一想,韩王不由得生出许多从前不敢有的妄念。 眼下,除了赵国以外,韩国是为灭秦做出最大功劳之国,那么待六国重分天下之时,韩国岂能再做赵国之藩国? 以韩国之功劳,理应分到秦国一半之土地,届时再迁都咸阳,函谷关便成为庇护韩国王宫之天险。 他越想越激动,还特意下了一道诏书:近日寡人有疾,早朝暂免,任何人不得进宫,亦不得往宫中传递消息,违者杀无赦。 这下,他只留下姬槐宿于宫中,二人绞尽脑汁密谋,到时该如何才能从赵王手中,多瓜分些秦国之城池... 也正因如此,当两日后南阳郡传出那则令人颤栗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飞遍韩国之时,却未能飞进新郑的王宫之中。 朝廷百官也实在无计可施,他们数趟去求见君王询问真相,都被拦在了宫门之外,而侍卫宫人亦无人愿冒险,为他们将消息传给君王。 而从南阳郡所传让韩国众人惶恐难安的消息是——他们的君王发到郡中春耕的菽种,乃是熟豆! 为表坦荡,南阳郡假守宁腾还下令,将郡中粮种立即分发至各县,县尉们则开仓将菽种摆于县衙门口,任由百姓们亲自查看究竟是生种还是熟豆。 一时之间,豪强和郡中各地百姓,亦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各地郡衙询问,恐慌的情绪在持续往各处蔓延。 各地郡守难免有些疑心,眼下并未到开仓发粮种之时,那南郡宁腾为何会早早开仓?这般诡异之举,恐是宁腾本有反韩之心,才故意将菽种煮熟来引发民众恐慌。 因而,面对郡中百姓愤怒的质疑和殷切的眼神,郡守们一边派人往都城传信,一边派守备军将百姓驱逐回去。 然则,粮种一事,关乎百姓一年之生计,对家无余粮的庶民来说,更关系到一家人生死存亡,在没得到明确的答复之前,他们岂是能被武力驱赶得尽的?一时,各地民众与军卒冲突不断。 这般在寒风中僵持了两日,终有一位正直的陈姓郡守于心不忍,擅自下令提前打开本郡之粮仓,当众取出菽种亲自查验,并命士卒挨个传给民众观看。 当众人看到色泽并无异常的菽豆之时,终于放下心来,纷纷跪下笑郡守致谢。 然而,陈郡守为彻底打消南郡流言之隐患,顺势揭发宁腾之居心叵测,他并没有在展示结束后命人将菽豆收起来,而是含笑让百姓起身,接着拣出一颗放进口中。 可待他嚼碎之后,面上的笑容开始渐渐消失了,百姓们的心也再次跟着提起来。 待他面上笑容褪尽,阴沉着脸命士卒接连打开第九袋菽种,随机取出第九颗菽豆嚼碎咽下之时,百姓们的脸上已再无半分血色——郡守这般做派,分明意味着,这菽豆真是熟的! 陈郡守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震得呼吸都有几分艰难,他抬眼望向面前乌压压一片紧张期待的百姓们,心中大恸不已。 转眼便是春耕之时,若非宁腾突然捅出此事,待吾郡之民,将这熟种辛劳种下再发现,悔之晚矣。 若换成良田千亩之秦赵,即便长到抽苗之际才发现种子有问题,亦有法子补种其他晚些收获的主粮,可我韩国本就位于贫瘠之山地,若错过二三月菽豆与小麦播种之时令,便再也种不活旁的主粮了! 可话说回来,眼下提前发现粮种有问题,就有办法免除百姓饥荒之苦了吗? 也没有! 按今王改革的收粮之法,每岁各郡收来的税粮,除留下足够供养郡县官吏与士卒一旬之口粮外,其余皆要悉数运往新郑上交。待下旬将至,君王才会将各地所需之口粮,下发至各郡粮仓,而粮种则在十二月腊祭过后发放。 而列国为了尽量提高粮食产量,每岁所备之粮种,皆是百姓从一粒粒种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颗粒最饱满的上品,连晾晒与保管之法亦与口粮大不相同。 眼下,即便郡中粮仓有足够多的口粮来替换这熟种,那些被挑拣剩下的口粮,种下去亦至少减产过半。 更何况,郡中只剩一月之口粮,离数万石粮种之数相去甚远,他与这城中万民,又能从何处寻得足够的粮种? 苍天呐,又有哪国的君王,会昏聩到以熟种自灭一国之民的地步? 思及此,陈郡守顿觉头痛欲裂,大呼一声“昏君误国矣”后,便一边安抚百姓,一边下令将本郡粮种也是熟种之事传至各郡,以让同僚尽早做好准备。 如此一来,两个大郡同时出现熟种一事迅速传遍各地,其他郡守这才慌慌张张开仓验粮——果然,都是熟菽! 这下,熟种一事在韩国传得沸沸扬扬,农人们大哭一场后,纷纷丢下耘田耕地的活计,回家扛起木棒与扁担朝郡县衙门冲去,既然发熟种,我们还准备春耕做甚?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随着快马加鞭赶往新郑、恳求君王发放新种的官吏无功而返,各郡县官员为安抚汹涌的民意,只好发文号召各乡县豪强,将家中粮食捐出来应急春耕,如此一来,到时哪怕只能收获三四成,亦能平息民众之怨气。 但地头蛇豪强,从来不是这般好说话的冤大头。再者,韩国土地肥力不足,粮食收成乃列国之中最低的,一个乡里,能拿出千石之粮的豪强亦屈指可数,还想让他们补出数万石粮食来播种?简直是痴人说梦。 在长官们的再三催促下,豪强们索性心一横,昏君,你要害我倾家荡产,我便让你坐不成王位! 于是,他们反过来为乡民每户提供一两石粮食后,便出资提供锄头镰刀等铁具,怂恿乡民朝新郑王宫冲去——王宫里肯定有大批粮种!(1) 如此一来,一些农人留下跟郡县官吏硬抗,另一些则义愤填膺往新郑冲去。 至此,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间,韩国竟成为史上第一个爆发民众起义的国家。 各地郡县长官,均对仿若人间消失了的韩王恼恨至极:无耻昏君,分明是你发的熟种,竟要吾等来背负万民之怒火,简直可恶至极。 正在一团乱哄哄之时,对韩国王室彻底死心的张良,早暗中派出家臣奔赴各地,将韩王假意献城、与秦军义薄云天、拯救梁城灾民之事宣扬了出去。 事到如今,他对韩国王室那点剩余的情义早已灰飞烟灭,当此之时,他认为,应该让韩民主动归附秦国,以此减少韩民士卒之伤亡。 正在韩民对韩王愈发恨得咬牙切齿、对秦军印象骤然改观之际,南阳郡又适时传出了另一个消息—— 假守宁腾为给百姓寻一条生路,不惜背负叛君之骂名,亲自前去拦截前往阳翟的秦将蒙武,在得到秦国不杀一降民和赠数万石粮种的承诺后,带着南郡数万之民,反韩投秦了! 这消息一出,登时让原本万念俱灰的韩国众人,生出了无限希望——是啊,秦王既如此仁善,秦国亦如此富庶,我们为何不学南阳郡之人主动投靠秦国?如此一来,秦王定也会赠我们粮种的。 亡国叛君?众人如今根本无暇在意这微不足道的问题,只要投降了,秦军就不会杀他们,算什么亡国?至于他们的君王,究竟是韩王还是秦王,姓赵还是姓嬴,又有什么干系? 百姓只在意能不能顺利春耕,能不能顺利活下去。 于是,待蒙武的军队“终于”抵达阳翟之时,郡守早已欢天喜地、守在大开的城门迎接,城中站满了捧着箪食壶浆热情迎接秦军的百姓,他们的喜气洋洋的表情,如同在迎接凯旋归来的王师,满脸的振奋和仰慕。 当阳翟也得到蒙武许诺的赠粮消息传来,各地郡守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有粮种了!毕竟,众人往日纵是再惧怕秦国,亦不能否认其强大的实力,眼下,它解决韩国举国之粮种根本不成问题。 郡守们开始日日与满城百姓一起,眼巴巴站在城门口候着,盼着,只盼秦军快快来“攻打”自己这座城池。 而冲往新郑的农人半路听到消息后,亦快速把他们此行的目标,从“抢粮种”转变为“活捉韩王献与秦王”。 民愤民愤。 世人皆言,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可当成千上万的匹夫似这般含怒而发之时,便是一支再不容任何人忽视的破城利刃! 二月二十一,韩王终于跟姬槐商量出几条可以瓜分到更多秦国城池的妙计,待他神清气爽命人打开宫门,准备在百官面前显摆一通之时,宫外骤然冲进乌泱泱的农人! 他们举着铁锄镰刀,将宫中侍卫扑倒在地后,高喊着“活捉昏君”往宫中冲去。 乍然听侍卫奏禀此事的韩王怒不可遏,“大胆!宫外数万守卫,竟拦不住一群贱民?” 侍卫忙嗫嚅道,“王上,宫外守卫...全..全去投奔秦军了!” 韩王猛地一抖身子,什么?他怒道,“为何不来禀报寡人?速去传众臣与宗亲前来王宫护驾!” 侍卫又一言难尽地看向他,禀道,“王上,您当日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宫,亦不许递信,所以小人不敢进殿禀告…还有,大人们也投奔秦军了..宗亲们早跑光了…” 说完,侍卫竟也麻利地一溜烟跑了,仿佛面前暴跳如雷的,根本不是他的君王。 韩王登时吓得面白如纸,寡人不过数日未早朝,这...韩国究竟是怎么了? 姬槐见状,忙主动请缨道,“王上,臣愿携剑,前往宫门为王上驱赶贱民。” 韩王感动不已,忙哆嗦着手,取下随身配剑赠与他,许诺此事平息后,定会赏他韩相之位。 说完,他则在殿中四处奔跑,急急寻找着藏身之处。 姬槐一出殿门,便见宫人侍卫四处乱窜,急忙拖一名落单的侍卫到隐蔽处,挥剑杀了对方,脱下他的衣物换上,急急往宫门逃去,韩相之位再好,也不及命宝贵。 韩王想来想去,最后寻来他特意命人打造的黄金大恭桶,将它费力提到寝宫帷帐之后,便抖抖索索躲了进去,得亏他身材瘦小,倒是刚刚装得下,他想着,此藏身处足够出乎意料,料想那些贱民定找不到。 他边盼着姬槐带回好消息,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寡人的守卫和大臣们,这是疯了吗?好好的,怎会被几千秦军吓破了胆? 还没等他想明白,很快,闯进寝宫的农人便直扑金光闪闪的恭桶,顺手将他拎了出来——笑话,虽然他们不敢在秦军眼皮子底下胡乱哄抢,但金灿灿的恭桶近在眼前,谁不想抢回去换钱! 接着,农人们掏出带着牛粪味的绳索,将韩王五花大绑起来,拎着恭桶,推着他往殿外走去。 韩王浑身抖个不停,边走边哀声恳求道,“寡人是汝等之君父啊,安敢如此虐待寡人?” 身后一个暴脾气的农人闻言,顿时怒从心生,狠狠一脚踢在他臀上, “昏君!害死梁城万人之时,你怎不说你是君父?为我等发放熟种之时,你怎不说你是君父?呸,我等即刻便能当上秦人,秦人的君父自然是秦王,与你有何干系?” 另一堆农人忙上前将他扶起,齐声朝他责怪道,“小心些,你怎的这般莽撞?若将这昏君摔死了,我等拿甚向蒙将军交差?昏君是秦王之战利品,岂能任由我等将他摔死?若秦王一怒之下不肯收你做秦人,莫要连累我等...” 说着,众人絮絮叨叨拉着韩王朝宫外走去,行至宫门时,韩王惊恐地看见姬槐毫无生机躺在地上,身上正插着自己赠他那把配剑。 如此一来,秦军未费一兵一卒,而尽得韩国之城池与人心,蒙武带着张良、押着韩王离开新郑那日,韩国民众带着对粮种的期盼,纷纷上街夹道欢送他们离去,韩国亡。 接着,秦王发下诏令:设韩国旧地为颍川郡,韩国旧民仍居其间,任命内史宁腾为颍川郡守,今岁颍川郡粮种皆由秦国朝廷供与。 秦王果然言出必行,与印玺一道送来的,还有数十万石优质的菽种与麦种,颍川众人怀着对秦王的无上感激,终于安心地开始了春耕。 同一时间,被押送往咸阳的韩王安,一路上听着秦军绵绵不绝的嘲讽,终于想明白了一事:赵王赠与他的高产菽种,果真是煮熟了的! 他心头顿时涌起无尽的仇恨——当日,若无昌平君在一旁推波助澜,寡人又岂会以十万石韩国之菽种,与赵王换那六十万石赵国之熟种?尔等贼子竟敢害我! 在咸阳游街结束后,韩王便被蒙武押进了章台宫,当他看向殿中威仪不凡的秦王时,便知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他要用那贼子的性命,换取一个蛰伏的机会,待秦灭之时,再重振旗鼓报仇雪恨。 思及此,他再也顾不上曾是一国之君的体面,噗通跪趴于地,以臣服的姿态俯首,哭喊道,“臣安拜见秦王,请秦王饶臣一命呐!臣…臣要告发昌平君之阴谋,以助秦王清除逆臣!” 嬴政眸中飞快闪过一道异色,抱着明赫缓缓走向韩王,高大的身躯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声音清冷而自信,“哦?不知寡人的昌平君何处得罪韩王了?” 明赫拍着肉乎乎的小短手,看向地上如丧家之犬的韩王,暗道,“嚯,真不巧,我父王早就知道昌平君是叛徒了,韩王,别耽误我们秦国开庆功大会!” 42.第 42 章 第42章 韩王见秦王似乎不信自己之言, 急忙匍匐至嬴政脚下,仰头急切道,“秦王误会了, 臣与昌平君并无半分恩怨!只是,臣往日知晓些诸国之密谋, 又素来对秦王仰慕不已,如今既有缘到了咸阳, 能亲见秦王之尊颜,又岂敢再隐瞒真相,坐视奸臣误君误国?是以, 臣愿亲自揭发昌平君之叛秦行径!” 蒙武见他伸手要去抱君王之腿,登时怒喝道, “大胆!休得对我王无礼!” 韩王吓得急忙收回手, 又跪着后退几步,眼巴巴看着秦王。 嬴政居高临下审视他片刻,意味深长道, “韩王这是想以计, 离间我秦国君臣?尔莫非不知晓, 昌平君之母乃我大秦公主,他的身上, 流有一半秦人血脉,岂会叛我秦国?” 韩王一听急了, 忙提醒道,“秦王勿忘了,他身上亦有一半楚人之血脉啊!” 嬴政心中冷笑,面上却佯怒道,“放肆, 昌平君对我大秦一片忠心,岂容你这外人诋毁?当年嫪毐叛变,若无昌平君率先赶来相助,寡人恐已是刀下游魂!韩王,你今日百般挑唆我君臣之谊,莫非以为,如此便能寻得复韩之机?” 明赫闻言,急忙笑嘻嘻探起脑袋吧唧了他一口,父王样样都好,连演技都出神入化! 韩王闻言一时却更急了,他虽有心蛰伏,却不愿被秦王早早看出这份野心,急忙举起手指发誓道, “请秦王明鉴啊,臣如今已是秦国阶下之囚,在秦王之巍巍威仪面前,臣深知自己德不配位,以致天怒人怨,绝不敢再生出半分复韩之心!” 说到这里,他又趁机暗示道,“不过,若是秦王能看在...臣为秦国揪出奸臣的份上,赐臣一块小小封地,让臣能以藩王之体面度此余生,臣定感激不尽...” 明赫一听这话,急忙扭过脑袋去瞪他,你差点害得韩国百姓遭遇□□,还想做藩王? 我父王的案头,近日可堆满了颍川各地送来的奏章,据说韩国旧地百姓们再三前往郡县请愿,都盼着父王能早日杀了你这祸国殃民的昏君呢。 这时,系统出声提醒道,“宿主,韩王在说谎,你要提醒秦始皇别信他!你还记得史书上,昌平君在郢陈反秦那事吗?我刷题的时候看到过,秦始皇他一开始根本不想杀韩王,还让他去郢陈肴山居住,郢陈虽然是楚国的故都,但跟秦国和韩国边境都接壤,韩王趁机暗中拉拢韩国贵族,煽动民众在新郑爆发叛乱!也正因为这样,秦始皇才会派出昌平君去安抚民众,镇守郢陈,赐死韩王,他没想到的是,后来昌平君也叛变了...”(1) 明赫听完,只觉得一些以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开始渐渐明朗了起来,暗道,“哼,原来是这样!” 蒙武状似无意看了一眼蒙恬,他前些日子忙着监管煤场,许久未进宫,出征前听蒙恬告知才知晓,暗中襄助大秦的并非甚仙女,而是九公子。 怪不得当日他们能听见九公子之心声,原来他是神呐。 嬴政低头贴了贴怀中小崽软软的脸墩,暗笑,这崽子一天天的,这副凡世之躯明明只有几个月大小,倒比寡人还操心。 可是,待他听完明赫接下来的一连串心声后,面色渐渐冷肃起来,怪不得,寡人先前在小崽所说的“史书”中,会派遣本该避嫌的楚国公子,前往楚国旧都郢陈,原来是这般缘由。 看来,昌平君为了这一天,果然处心积虑谋划了多年。 他略一思索,便飞快在脑中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自己并非嗜杀之人,若按照本意,待灭了六国之后,是定然不会屠杀六国君王贵族的,昌平君得他信任多年,岂会窥不透君心? 那么,在群臣商议如何该处置被俘的韩王之时,昌平君定会以方便监管为由,一力劝服自己,将对方送去秦楚韩三国交界处的郢陈。 如此一来,既能方便韩王联络韩楚两国的反秦势力,又能在韩王的谋划暴露后,保证昌平君顺理成章地接管此地。 毕竟,当事态发展到万民叛乱之时,若派秦国人前去,恐怕只会加剧韩楚故地民众的不满,而这位流着先楚王血脉的楚国公子,便在这个最好的时机,成为秦国众臣之中,最合适的人选。 真乃一箭双雕之连环计——打前锋的韩王若是成功了,昌平君自然会继续留在咸阳宫,当一个“忠心”的秦臣;韩王若不成功,昌平君便能亲自前往,掌控反秦势力,在秦国毫不设防之时,给予秦军致命一击! 韩王见嬴政听完自己一番“忠心”之言,竟半晌未开口,不由得愈发恐慌忐忑起来,心中闪过许多杂乱的念头: 莫非秦王被灾星吞噬气运后,脑子确实已不大灵光,还真信昌平君那贼子忠心耿耿...不对,若是如此,那我韩国为何又莫名被他灭了...等等,他莫非是铁了心要杀我,不行,我要尽快抛出筹码... 想到这里,他飞快地提高声调道,“秦王,昌平君确是狼子野心之贼人啊!秦国文信侯吕不韦,便是他联合列国君王以计逼死的!这般一来,六国就四处宣扬您过河拆桥、妒贤嫉能之名,盼着再无六国人才涌入秦国..再者,吕不韦一死,吾..他们便能利用安插在秦宫之中的吕不韦女儿,从后宫布局而起,伺机将秦国朝堂这潭水彻底搅浑...” 话音未落,只听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赵离?” 蒙武又惊诧看了蒙恬一眼,离夫人?这又是何事,怎的从未听这小子提起过? 韩王茫然抬起头,“啊?对,对,正是那赵国找来的女子!” 明赫也抬头去摸了摸父王俊逸的脸庞,恍然大悟,原来是离夫人,怪不得她前言不对后语的,又一副恨极了父王的样子... 嬴政目光复杂看向韩王,文信侯,已许久未曾有人,敢在寡人面前提起他了。 他缓缓道,“可据寡人所知,吕不韦膝下诸子,并无女儿,再者,吕不韦与赵离并不相识...” 韩王忙道,“您有所不知,吕不韦当年护送秦国先君逃离邯郸之时,他府中一位貌美歌姬已有了身孕...此事,前些年被赵相郭开无意间发现,待昌平君从赵王处知晓后,便利用赵太后为您从母国选姬嫔之机,将那歌姬所生之女改头换面,谎称是赵国商户之女,送进了咸阳宫...是以,吕不韦虽不知他有一女,此女却知其父是吕不韦。” 嬴政细细回忆了一番,又问道,“如此说来,尔等莫非以为,寡人会被妇人之美色蛊惑,以致昏庸亡国?” 韩王忙拼命摇头,“并非如此!因秦国有芈太后掌权之先例,昌平君便打算撺掇那心怀仇恨的女子、伺机谋取秦国王后之位,再扶持她的孩子为秦国太子,任由那女子将对嬴氏一族之仇恨、耳濡目染传承给那孩子,如此一来,即便吾...不,即便他们之弱秦谋划全盘皆输,秦国最终仍会灭掉六国,亦能在那女子与那孩子身上,留下一丝灭亡秦国之希翼....” 韩王这话着实说得不明不白,但明赫结合历史上发生的一切,竟然很快就听懂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胡亥,哼,仇恨?也许吧。 反正他有一种直觉,即便没有离夫人这层关系,胡亥也是个天生坏种,换了正常小孩,谁会一见面,就嘴上笑嘻嘻地把别人的脸抓出血? 不过,没想到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昌平君,竟会利用身处秦国朝堂的近水楼台之便,早早煞费苦心设下一个个连环局。 可他皱起小眉头再细想,不对啊,扶苏的母亲是楚国公主,又是正夫人,即便父王要立后,又怎么可能轮得到离夫人来做王后? 嬴政亦再次想到神画中,那令他屡屡回想便觉肝肠寸断的画面,轻轻阖上了双眼掩饰眸中怒火。 莫非胡亥屠兄杀姊之骇人癫狂,竟是应在了此处? 但据他那日的试探,胡亥小小年纪,便能为太子之位出卖其亲生母亲,足以窥见其残忍之天性,反不如赵离这棋子,对其父尚有一片濡慕之心... 罢了,总归世上再无此人,寡人此生必尽心竭力,绝不再让大秦步入那般境地! 想到这里,他压下起伏的心绪,倏地睁眼,淡淡问出另一个明赫根本没注意到的问题,“但赵离进宫之时,吕不韦乃我大秦独揽大权的相国,连寡人亦要惧他三分,彼时,她对我嬴氏之恨意又从何而来?” 韩王忙谄媚道,“秦王有所不知,郭开寻到那歌姬母女后,其母因数年操劳累垮了身子,很快便去了,正在那女子悲痛之时,昌平君安排‘知情人’告诉她,若非庄襄王当年拿剑逼吕不韦护他离赵,她的母亲便不会过得这般辛苦,她亦不会尚在腹中便失去父亲...是以,那女子心中先埋下了痛恨秦国王族的种子,这才进的宫...” 嬴政缓缓点点头,想到离夫人对“父亲”极深的执念,接过他的话头,若有所思道,“但想来,这般旧怨在她心中,远不能与吕不韦这活着的父亲相提并论,所以...吕不韦必须死。” 明赫越听越迷糊,韩王却猛地抬头,神情夸张附和道,“秦王真乃盖世英明之君!确实如此,那女子进宫后,见吕不韦在秦国呼风唤雨过得极好,竟渐失复仇之心...昌平君岂会容她成一招废棋?便散发‘嫪毐之子比秦王更贤’之传言,挑拨那假宦官生出日益膨胀之野心,又在事发当晚,派人将那女子乔装接出宫,与吕不韦相认...所以,接到诏令的吕不韦顺利被拖住了脚程,而做足准备的昌平君,则能第一时间赶去救驾...” 韩王越说越兴奋,恨不得一口气将当日六国君王与昌平君的密谋,统统告诉秦王,昌平君当日是何其趾高气昂,每想出一计,便递出密信与吾等细细炫耀,呸! 赵迁,昌平君,尔等奸诈小人,且给寡人等着! 他继续滔滔不绝道,“后来,秦王您果然因吕不韦之姗姗来迟生疑,派人细查之下,查出他与嫪毐勾结的‘证据’,如此一来,昌平君不但一举除去两大盘踞秦国朝堂之势力,亦成为您的救命恩人,成功取代吕不韦,成为秦国最得君王信任重用之人...” “但他见秦王顾念旧情,只将吕不韦贬回封地而不忍杀之,便又使出一个毒计...” 嬴政扶着明赫后背的手,情不自禁加重了些许力度,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这一计,便是让六国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前往列国任相,是也不是?”(2) 韩王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按照昌平君之计划,若六国齐齐相邀吕不韦为相,您必会万分震怒,愈发认为他果然不忠于秦,进而怒而杀之。哪知秦王之心胸宽阔至此,您竟只下诏责骂了他一通,仍旧不欲杀之,还下令将吕不韦全家迁至巴蜀!昌平君愤怒之下,只得又生一计,他暗中让人给吕不韦传话,假称秦王表面大度,实际要灭他满门,不如主动了断为家人求条生路...” “如此一来,吕不韦本就因六国挂相之事被逼得惶惶不安,便信了那贼人之言,连夜喝下毒酒自戕,昌平君又命人四处告知其门客家臣,称他乃被秦王逼死,一时之间,秦王残暴、吕不韦冤枉之流言传遍秦国,想来,您这才耐心丧尽忍无可忍,雷霆处置了那些门客家臣...” 嬴政想起那位如师如父、亦如敌如对手的文信侯,心间不免涌起几丝怆然。 蜀道虽难行,巴蜀之地却有比关中更肥沃之千里平原,绝无缺粮之患,昔年长平之战秦赵粮草皆乏,我大秦正是得来蜀中运粮,解了燃眉之急——身为大权在握的君王,若要杀个臣子,寻个“相国擅自专权不敬君王”的由头便能灭他满门,又何必让他举家迁至富庶之地,安度晚年? 寡人又岂会因吕不韦之狂骄,而忘却昔日他于秦国之贡献?昭襄王不杀范雎口中“天下人只识穰侯,不识秦王”的魏冉,寡人同样不愿杀吕不韦。 昌平君此计,堪称杀人诛心! 他看了一眼韩王,颔首道,“如此一来,赵离必将桩桩件件皆算在寡人头上,倒能遂了那贼子之意。” 明赫听得怒火嗖嗖往上直窜,咬着嘴巴气愤不已,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隐情,该死的昌平君,后世史书上逼死功臣吕不韦的骂名,可全让始皇大大背了! 但是,世人却没有想过,以我父王的性子,他若想杀谁,便会像杀嫪毐一样,痛痛快快地下旨杀了,还有功夫跟对方来来回回绕弯? 他如果是为了名声而惺惺作态之人,还能被后世有心人找出那么多“证据”,称为暴君? 吕不韦,确确实实是被六国逼死的! 一旁的蒙恬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将那昌平君抓来碎尸万段,四代秦君的信任,反倒为那贼子在秦国布局提供了便利... 嬴政看着神情愈发兴奋的韩王,目光灼灼问道,“寡人不解的是,若这般诸事真出于昌平君之谋划,寡人的正夫人,既是楚国之公主,亦是昌平君之侄女,他为何要费如此之周折舍近求远?” “这...”,韩王急忙蹙眉思索着,可又不是他设下的计策,如何知晓其中缘由? “本宫知道是为何!”,随着一道女声的响起,宫人扶着华阳太后慢慢走进殿来。 嬴政大惊不已,急忙将明赫递给蒙恬,大步亲自去搀扶,柔声道,“外面风大,祖母怎进宫来了?往后您吩咐人来说一声,吾派人前去接您...” 华阳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沉沉看向韩王,打断了嬴政话头,“好孩子,此番你不声不响灭了韩国,今日蒙武又将韩王押来咸阳城绕了一圈,本宫这是特意赶来章台宫为你庆贺,我还有样礼物,要送与你。” 说着,在嬴政不解的目光下,她拍了拍手,华阳宫的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还用麻袋套着脑袋的人进来。 韩王见状不,由得略微挺直了身子,还好,寡人的境遇再狼狈,也总比这家伙好上几分,不算太过丢人。 待侍卫走近,华阳太后红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一脚踢在那人膝盖上,颤抖着揭开麻袋,指着他怒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子,还不速速跪下!” 43第 43 章 猎人收网 第43章 随着她将此人头上的麻袋揭开, 往日儒雅清贵的昌平君,就这般狼狈不堪地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明赫一脸好奇地来回打量着华阳太后和昌平君,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华阳太后怎会把他给绑来了?昌平君眼下可是秦国右相呢.. 嬴政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便想到了方才那问题的答案。 他平静看了一眼昌平君后,便转头看向满脸怒气、抱着明赫准备上前的蒙恬,头疼地抬袖将他挥退下去,莫再将寡人的小崽当成刀剑来劈! 韩王眼中立刻现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贼子,你也有今日! 他正想趁机继续揭发昌平君的种种谋划,却被嬴政突然瞥来的淡淡眼神,震得一时不敢再开口。 若换了往日, 他定会纳闷反问一句“秦王看寡人做甚?”,但如今阶下囚的身份, 竟让他为数不多的脑力开始转动起来,飞快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秦王想让我闭嘴。 华阳太后转头看向嬴政, 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抖个不停,“政儿,此贼子...想逃离秦国,被本宫派在城外蹲守的侍卫给抓回来了, 这便是本宫要赠与你的礼物!” 嬴政忙为华阳太后抚背顺气,侍卫则在他的示意下,将塞在昌平君嘴里的一大团麻布取了出来。 昌平君骤然咳嗽了几声后,这才不疾不徐下跪后, 看向嬴政,摇首苦笑道,“请王上明鉴, 今日太后着实是冤枉臣了啊!王上委臣以重任,臣待大秦之心日月可鉴,又岂会在此普天同庆之际逃离秦国?臣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呐...” 说着,他目光状似无意地缓缓左移,待对上蒙恬怀中稚子好奇的清澈大眼睛之时,眸色便暗了几分。 他此番归秦才发现,这一趟讨城,依然只有自己带着城池回到咸阳,纲成君只得到赵王打发的几十车菽豆,昌文君得到齐王赠送的几十车海盐,齐赵之昏君竟敢再次食言,让他置于危险之境地! 待他伺机与城中权贵们试探周旋几回后,便警惕地察觉不对,而他在得到派去打听的人回禀的消息后,心中愈发焦躁难安——秦国如今一切都不对劲。 若说,嬴政下诏用五黑折腾出来的高桌高椅、取代流传千百年的坐席,勉强称得上是他心血来潮,那咸阳城风靡的男女平角裤,又从何而来? 豪贵之家为何要撤掉金餐具,更换粗鄙之陶器?那些朝廷免费帮庶民搭建的、权贵纷纷跟风的火炕,那些火炕中熊熊燃烧的黑石,又是从何而来? 直到这时,一种超出他预料之中的失控感,一时想不出对策的无力感,才如同山间浓雾一般,迅速铺散蔓延而来。 昌平君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遇事总爱多想几分,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之时,只觉后背冒出一身冷汗——这些凭空冒出来的、当今诸国皆不曾听闻的新物件,竟全部悄悄出现于自己出使六国期间! 换而言之,他竟然每一次都十分“巧合”地错过了。 若再往深处一想,岂非意味着,君王不再信任他,这才特意将他支使了出去? 可昌平君自认并非愚钝之人,若是如此,他应该早早就察觉到的。 如此一来,他花了半月之时,将过往之事一一复盘,终于将怀疑的目光,定格在扶苏抱回宫那灾星身上。 无论是秦国诸多新物件的出现,还是桓猗突然撤军,胡亥母子这条线突然作废,嬴政突然让他们出使六国空口讨城,全发生在灾星来到秦国之后! 而他,也是在灾星到来后,才浑然不觉地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和警惕,竟将嬴政的种种反常之举,视为被吞噬气运后的“昏庸癫狂”! 赵王愚蠢不堪,以致误我大计,该死! 想到这里,他对明赫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眸中却有晦色一闪而过。 明赫被他这表情看得有点发慌,急忙伸出小手搂紧了蒙恬,昌平君你礼貌吗?好渗人! 待蒙恬警惕朝昌平君看来之时,对方已收回视线,又一脸无奈地看向华阳太后,解释道, “臣实在惶恐,不知何事无意得罪了太后,竟要劳烦您这般劳心劳力,此乃臣不周之过,还望太后能明示一二!” 明赫闻言暗道,这人脸皮之厚,心机之深,怪不得历史上,他能在秦国朝堂蛰伏多年,一举成功背刺秦军。 华阳太后满脸怒容正要开口,嬴政却拍了拍她仍在发抖的手臂,朝昌平君淡淡笑了笑,“如此说来,不知爱卿暗中出城是为何事?” 昌平君匆匆抬首看了一眼明赫,一脸为难道,“王上,此事...与九公子身世有关,还请屏退旁人。” 嬴政眸光微闪,竟从善如流看向蒙武道,“蒙武,寡人已命李斯筹备猪羊之物,明日,寡人带上群臣,亲去大营与将士们庆功,你且先带将士们回营歇息,告诉他们,此番我大秦未损一兵一卒,人人均有赏!” 蒙武惊喜万分,忙拱手道,“喏!臣先替将士们谢过王上了!” 他原就有些忐忑,按照军功制,战场之上要斩首杀敌才能有赏,可此番有了九公子之助力、与王上之神策,灭韩一战竟未有刀剑之狭路相逢,如此一来,岂非将士们白跑了一趟? 虽则,近几月采煤之事,让大伙都用奖励之煤,换到了不少半两钱,众人虽猜到灭韩之后并无功可封,亦格外顾念王上之恩德,无一人因无赏而松懈。 但未料到,竟是人人有赏!这下大伙还不定多高兴,吾王真乃世间最为慷慨之君呐... 想到这里,他忙喜滋滋告退离去,急着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将士们。 嬴政又命人为昌平君松绑,又悄声吩咐了蒙恬几句,蒙恬神色一凛,疾步抱着拼命往后伸脑袋的明赫走出殿中。 一时,殿中只剩下摸不清状况的韩王和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见嬴政被昌平君三言两语就哄得信以为真,气得脸色发白,政儿这般聪慧,怎就偏偏看不清他这表叔的真面目?真是急煞个人!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赌气上殿往君王案桌右侧的高椅上一坐,冷哼道,“你莫要劝本宫,任你这所谓表叔说得再天花乱坠,本宫也不会走!待这贼子说完,本宫也有话要说!” 嬴政笑着上前安抚道,“方才,祖母一踏进章台宫,吾便觉殿中暖和了几分,祖母若也要出去,岂非要留政儿在此处冻僵?” 华阳太后这才嗔笑着歇了几分怒气,又忧心忡忡拉过他的手背连着拍了两下,恨恨瞪了昌平君几眼,叹道,“政儿啊,本宫虽与嬴氏并无血缘之亲,但在本宫心中,你便是嫡亲的孙儿,你莫要被人哄了去...自这贼子此番返回咸阳之日,本宫便派人盯着他,他今日...” 昌平君顿时心中一凛,忙喊道, “王上,臣今日擅自出城,实乃情有可原!自长公子捡回九公子后,臣见王上几番派出暗卫皆无功而返,不免忧心不已,这才暗中托往日相识的游侠诸儿多番打听,今日未至鸡鸣时分,臣接到游侠亲至城外之讯,这才来不及禀告王上匆匆出了城,待臣惊闻九公子之身世,正准备回宫禀告向王上请罪之时,却被突然扑出的侍卫捆了起来...” 华阳太后冷笑道,“你既是去接人,又何须带上满满数十车金银珍器往城外跑?” 韩王急忙又瞅了瞅嬴政,正好对方也淡淡向他看来,他霎时又懂了:还是要继续闭嘴。 昌平君轻叹一声,“世人皆知,昔年齐魏赵强大之时,孟尝君、信陵君与平原君皆仗义疏财,竞相礼贤下士,动辄一掷千金酬谢列国之人,颇有为国求贤而轻财之意,臣为之仰慕不已,此番亦想在列国游侠面前,为我强秦造求贤之声势,这才拉来几十车珍器重宝,打算赠与对方...” 韩王恨不得跳上去一巴掌扇烂他的嘴,几十车?呸,哪国公卿会为求贤而倾家荡产?寡人当日,便是被他这舌灿莲花的伶牙俐齿给骗惨了。 嬴政负手静静听了一瞬,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头,“吾儿明赫究竟是何等身世?” 昌平君心中一喜,面上却沉重万分,俯身叩首道,“王上啊,那赵国游侠托人四处打听,方知晓九公子竟是赵王之子,且有天煞孤星之命格,实为灾星降世,他出现于秦国,实乃赵王祸水西引之毒计...” 韩国灭亡一事传来之时,他便万分确信那所谓的灾星,实则是秦国气运之助力。加上秦王不知何时对他生出的防备,此地,已不宜再待下去。 于是,他决定效仿他父亲当年之举——跑为上策! 在暗中筹备转移财物逃离秦国之时,他亦做好了第二手准备:若逃亡之时被秦人追上,便抛出灾星身世之事来转移视线。 华阳太后猛地起身,“什么?小九岂会是赵王之子?还是个灾星?熊启,你休要胡言乱语挑拨君王父子!” 昌平君心中却更喜了几分,忙抬首痛心疾首道,“臣之言句句当真,此子实在留不得,还请王上速速解决这隐患!” 嬴政上前扶着华阳太后重新坐下,这才反问道,“此事可有凭证?” 昌平君恭敬取出一份绢帛,呈给君王道,“请王上明鉴,此事乃那游侠买通赵相郭开府中家臣才得知...” 嬴政接过绢帛,却笑了,“不过是市井游侠哄骗悬赏之言,又岂能当真?爱卿确是多虑了,明赫是极好的孩子。” 寡人耐着性子陪你演这一出,不过是想借机让扶苏好好看看,他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算计。 凡事不破则不立,吾儿扶苏,这一遭彻识人心之诡异多变后,必将如寡人当年那般,迎来脱胎换骨之蜕变。 华阳太后也接过绢帛看了看,点头道,“正是,一道并无赵王印玺之信,人人皆可写,如何能证明小九是赵王之子?荒唐!” 章台宫东侧烧着火炕的偏殿内,被蒙恬匆匆从学堂喊来的扶苏,正抱着迷糊睡去的明赫,侧耳听着殿中之人的对话。 若说上回亲眼见昌平君讨回城池,他只有满心的失望和愤怒,那么这次亲耳听见昌平君将明赫推到风口浪尖,他除了愤怒以外,还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前因后果。 因为父王前些日子告诉他,身为秦国长公子,若想扛起与生俱来的重担,就必须要学会窥透人心之善恶深浅。 他不想辜负父王的厚望,此刻正在学着认真推测:昌平君今日之所以逃亡,是他已察觉到父王的不信任。而他想除去明赫,则是已察觉到明赫的不寻常...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还好明赫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听到这话,难免会有些伤心——即使他实际是小仙童,也不会喜欢被亲生父母抛弃。 扶苏将怀中已长高一大截的小崽抱得更紧了几分,想到那日秋风中命悬一线的瘦弱小奶娃,心疼不已:小九别担心,父王早就知晓此事了,他会一直一直很爱你的哦,我也是,你赵国的坏父王不要你,我们亦不稀罕他! 昌平君一愣,嬴政这般维护那崽子,莫非已窥出他能为秦国带来好气运一事?不行,眼下我既然一时逃不掉,那就必须让这臭崽子在嬴政眼中,成为赵国毒计的“果子”,让他每每见到此子,便心生不悦! 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臣忽然想起,九公子之相貌,与赵王确有七分相似啊,王上不可不防赵国之阴谋...” 嬴政一听这话,心中便十分不喜,脸色也淡了下来,所谓近朱则赤,寡人一手养大的仙界小崽子,岂会与赵迁那鼠辈有七分相似?吾观铜镜之中,吾儿明赫分明与寡人有五六分相似! 往日倒不知,昌平君竟这般口无遮拦。 他估摸着扶苏已被蒙恬接到偏殿了,再无心思与昌平君继续周旋,便冷声道,“世间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岂能以此来断定血缘?此事,休得再在寡人面前提起。” 昌平君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勿再提此事?有此孽障在,岂不是可以继续助秦国兵不血刃,一举灭掉列国? 连日不安的焦躁,此刻无望除去“灾星”的打击,让他心头不免方寸大乱,本该细思的话也登时脱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似赵王,臣初见九公子之时,便觉他与那赵王宠妃姜姬亦有八分相似...” 华阳太后闻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儿,这下你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韩王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嘴,贼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发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君王看去,嬴政却转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于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么?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赵国,竟还能见到赵王的后宫姬嫔?” 如今列国待客之道一贯延续周礼,君王接待诸国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会有歌姬以丝竹管弦之乐舞助兴,绝不会令后宫姬嫔现身于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晓赵王之姜姬是何模样,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与那女子本就相识。第二,他在赵国地位超然,赵王丝毫不将他当成“外臣”对待。 若是前者,则意味着,昌平君早就知晓明赫与姜姬相貌相似,却将此事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后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敌之嫌疑——试问世间何样之使臣,才会让异国之君以“内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苏,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渐渐冰凉了起来,他将脸贴在明赫的襁褓上,慢慢感受着这份温暖——初见之时,便是他极力反对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来,昌平君在那时,便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是赵国“灾星”。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谁丢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为何要再三劝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确实一个能颠覆秦国社稷的“灾星”,他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王... 扶苏慢慢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你设局的一环,原来,你非但对昭襄王与父王毫无感情,连对我亦毫无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脉啊...那阿母呢?” 蒙恬于心不忍,忙压低声音劝道,“长公子...” 扶苏摇摇头,又飞快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我是父王的孩子,我来日还要守护嬴氏一族,守护天下万民,这点欺骗,击不垮我! 章台宫中,昌平君已从自觉失言的恼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听嬴政之言,便知大势已去。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慌了,边慢条斯理自顾自站起来,边怡然理了理衣襟,这才举步慢慢往前踏出几步,一如既往温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国之时,想必就猜到些什么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从前信任他之时那般,颔首道,“赵离母子,钟离眜,吾儿明赫,吕不韦,还有,你将于郢陈之地叛秦。” 华阳太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发白的骨节仿佛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韩王心头更是悚然一惊,忙悄悄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秦王早就知晓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来,自己透出这些“筹码”岂非一文不值? 秦王与寡人差不多年纪,为何有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头亦是大震,他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遗风,当年,是臣坚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阶,面上依然噙着笑意,“如此说来,表叔当年那一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将昌文君也绊住,再晚上半个时辰姗姗来迟,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偿所愿。” 昌平君轻轻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臣纵有悔亦晚矣!” 嬴政轻蹙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与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来之残羹冷炙,臣实在食之难安呐!” 华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斥道,“熊启,当年你祖父为讨好秦国,主动将你父送来为质,后来他又凭借黄歇之谋逃离秦国,昭襄王怜惜你母子二人无人可依,这才让你小小年纪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从无一人负过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国登上大位,便从此绝口不提要接你母子归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国?” 第44章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后此言差矣!您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质子之苦,又岂懂我父之难处?他那时即便开口了,嬴稷那老贼便愿放我母子归楚么...” “熊启,休要放肆!”,嬴政罕见地在人前动了怒气,厉声打断他的话,面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纵便晚年受人挑拨负了武安君,亦未曾负过你熊启半分!你此生受尽昭襄王庇护,享尽嬴氏王族之尊荣,竟敢在寡人面前对昭襄王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双手,漫不经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该知晓的,臣若不胆大,又岂敢在这咸阳城中、秦王眼下,设下这一环又一环之计策?可惜啊,赵王愚蠢不堪坏我大计...” 华阳太后含怒指着他,“熊启,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断她的话,“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国考烈王之嫡长子,而非秦国昭襄王之外孙!若无嬴稷那老贼步步紧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带着我与母亲回到楚国,届时,我熊启绝非区区一个秦国昌平君,而是楚国之太子,来日之楚王!是他,亲手毁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韩王见状,忙往无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几步,边隔岸观火,边暗暗祈祷,“快打起来,尔等快打起来,最好两个一起去死...如此一来,寡人也算一日而灭两大当世之枭雄了哈哈哈...对了,韩非在秦国做郡守,没准寡人还能在他的扶持下,在这咸阳宫原地称王,也算是一报嬴政灭我韩国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极致之时,反会愈发地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昌平君,并不言语。 华阳太后却在宫人的搀扶下,冷笑着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着昌平君,“楚国之太子?呵呵!熊启,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当楚国太子的,并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寿春后纳李园之妹诞下的熊悍呐!他宁愿顶着无子的名声,宁愿立一个身世存疑的婴孩当太子,都不肯要你这长子...”(1) 华阳太后这番话,终于击溃昌平君竭力维持的体面,他平生最难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亲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当年楚国坊间隐有传闻——熊悍并非楚王之子,而是黄歇之子。 可即便如此,楚王仍是义无反顾将李园之妹立为王后,将她的孩子立为太子,仿佛彻底忘了秦国那对母子。 数年来,昌平君虽然时时提醒自己,父王是世上最爱他之人,可熊悍的存在,终究如一根长长的利刺扎在了他心中,让他不能不怨恨! 平日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下,他面色扭曲地红着眼,怒看向华阳太后,“熊悍身世再如何存疑,他皆是春申君心腹之妹所生,而我却是秦国公主所生,父王自会亲疏有别...此事亦是嬴稷老贼之过!” 嬴政面无波澜站在一旁,负手不语,暗暗思忖着该将昌平君车裂,还是腰斩于市。 竖子无需再费口舌,若无我秦国之公主,世间又岂会有你熊启降生? 昌平君却再次厉声道,“华阳太后,你是我楚国威王之女孙,身为楚人却背弃母国,这般尽心尽力当秦国的太后,又有何道义来指责我?” 华阳太后本被他先前一通歪理气得直喘大气,眼下听完这话,倒气笑了, “熊启,本宫与你之境遇可谓截然不同!以周礼而论,男子称氏而女子称姓,可我父虽是威王之子,却要与姑母一同称芈姓,楚国王室待他可有半分恩情?”(2) “而我父此生,功劳是在秦国立下的,爵位是得秦王封赏的,秦国对我父之恩远胜楚国,本宫为何要学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巴巴去报效于薄情寡义的楚国?” 昌平君疾言厉色,还待再指责华阳太后叛国,却听见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为何不找寡人的正夫人芈绾合谋,而要费尽心思布下赵离这颗棋子?” 偏殿的扶苏急忙竖起了耳朵,芈绾,是他母亲的名字。 此言一出,华阳太后便觉心头一痛,猝然用力抓紧宫人的手臂,凄声道, “政儿,你有所不知,芈绾虽是楚国公主,却未得到过熊悍的喜爱,她与本宫说过许多回,在咸阳宫这几年,是她活得最适意之时...她万分珍惜当下之时光,又岂会为了帮扶楚王而亲手毁掉秦国?再者,芈绾看似柔弱,实则性子执拗,熊启恐怕说破天、亦无法说服她为虎作伥...” 嬴政忙上前扶着她安慰道,“哀伤易伤身,祖母须注意些身子。” 昌平君冷冷勾了勾唇角,嬴政却倏地将目光射向他,“所以,你早在十年前,便试探出芈绾绝不会与你同谋,这才安排了赵离这条线,还设计害死赵离腹中胎儿,栽赃给芈绾...” 隔壁的扶苏抬起袖袍,把眼泪硬生生挡了回去,我绝不信阿母会杀离夫人的孩子! 昌平君却仰头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臣害死赵离腹中之子?王上啊,您莫非还不知晓,那孩子是赵离自己寻人配药流掉的?可笑她来到咸阳宫后,见吕不韦位高权重,竟斗志丧尽,擅自滑胎...您看呐,后来嫪毐叛变了,吕不韦也死了,既助臣除去最大的绊脚石,又重新让赵离燃起复仇之志...可惜,胡亥生得晚了些...” 嬴政凝视着他,缓缓开口,“而后来,你见寡人已将灭六国之事提上日程,便认为立后一事,也将势在必行,故而设计让赵离除去芈绾,为她日后成为秦国王后铺路,再以此为把柄,将她母子二人牢牢操纵在你手中?” 扶苏闻言,只觉得心脏都漏了一拍,灵魂仿佛出窍停滞了半瞬,才缓缓反应过来,阿母,我阿母竟是昌平君指使离夫人害的... 韩王此刻,突然后知后觉生出了一丝不妙之感:秦王为何要毫不顾忌当着我的面,将他秦国后宫之丑事全捅了出来? 他暗暗揣测,难道...秦王一朝被蛇咬,便不肯再任用那等奸滑之徒,打算除掉昌平君后,竟打算让老实忠厚的寡人来当这秦国右相,这才骤然将我视为心腹? 不行,寡人虽然打算蛰伏起来复国,但并不想在嬴政眼皮子底下当臣子,我得寻个时机委婉劝劝嬴政... 昌平君漫不经心道,“她既是熊悍之女,臣又岂能信得过她?再者,芈绾此人心慈手软,怎配与秦王并肩而立?秦国王后之位,还是让位给赵离更妥...” 华阳太后狠狠看着他,泪水簌簌而下,牙齿咯吱作响道, “你这贼子!本宫在扶苏搬离到东殿那日,才听从前侍奉芈绾的宫人暗中前来禀报,原来她发作之日,离夫人借胡亥突发喘疾危在旦夕为由,将夏无且等一干医士全请了去,那时政儿你又去了蓝田大营巡视,扶苏哭着去请云夫人,待云夫人将医士请来之时,芈绾那好孩子已经去了...正因如此,本宫才会心生警惕,带人大搜芈绾宫殿,在暗格中,发现了楚国宫闱奸妃专用之君影草,那时,本宫便断定,此事不但与赵离有关,还有熊启的手笔!” 嬴政迅速想起,当日他虽因此事训斥赵离,却以为胡亥那时喘疾发作乃无奈之巧合...又那段时日自己国事繁忙,无暇抽身宽慰因丧母而郁郁寡欢的扶苏,竟安排昌平君多陪伴他... 如今看来,非但只是芈绾的性命,连扶苏的心思,亦早在昌平君的算计之中。狼子野心,何其可恨! 昌平君听见华阳太后这话,猛然抬头看向她,目中射出怨毒的光,“是你!原来你早察觉此事与赵离有关,这才将她母子二人暴露于王上视线之中...但你从未在楚国王宫生活过,又如何知晓君影草香料一事?” 华阳太后接过嬴政递来的丝绢,拭了拭泪,冷笑道,“本宫不但知它有毒,还知道必须搭配羊乳饮用,才会与血相融...没想到你贪心不足,前脚害完芈绾,后脚竟又给华阳宫送来此香料,本宫怎可辜负你的心意?便顺势以身为饵,在焚香之时喝下羊乳...” “以政儿的孝心,必会亲自前来探望,到那时,只需设法让政儿发现香料有异,再将此事引到赵离身上,你自然会伺机而动...没想到扶苏那孩子,竟先一步闻出香料是芈绾所喜爱的...此番阴差阳错,竟让那母子二人再也走不出宜春宫,这便是报应...”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灌进殿中,韩王最先举目朝殿门望去,只见寒光一闪,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快成一道残影闯进殿来。 只不过倏忽之间,昌平君震怒的声音传来,“扶苏,你要做甚?你安敢刺我!” 他急忙抬眼望去,只见在急急追来的侍卫身前,那个被唤作“扶苏”的十来岁孩子,正手执一把长剑,剑锋直直要刺向昌平君! 韩王吓得急忙往角落又爬了几步,秦人果然野蛮凶残,连半大的孩子亦敢杀人,太可怕! 昌平君迅速朝殿外冲去,却被持剑的卫尉团团逼了回来。 华阳太后见状心如刀割,哭着上前抱住扶苏道,“乖孙呐,何苦要脏了你的手,此等贼子,让人拖去凌迟便可...” 嬴政却跃身上前,制服试图挣扎的昌平君,单手将他反扭着拽至扶苏面前,一把夺过扶苏手中之剑,反手飞快刺了进去。 扶苏急忙大喊道,“父王手下留情,勿要杀他!” 昌平君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扶苏对我仍有几分孺慕之心... 却见扶苏从华阳太后怀中挣脱出来,来到嬴政面前,仰头大声道,“父王,他害死了儿臣的阿母,请父王允许儿臣亲手了结他!” 说完,便噗通跪下叩首恳求,昌平君闻言,登时猝然色变。 嬴政料到扶苏经此一事,定会迅速成长蜕变,却着实未料,他竟敢持剑杀昌平君! 他沉声道,“可你小小年纪,如何能..” 扶苏抬首,眼神无比坚定,“父王,儿臣本可在阿母的庇护下,再多做几年纯真小儿,可熊启害我没了母亲,儿臣只好快一些成长,今日,十岁的我敢手刃杀母之仇人,来日,我大秦何愁无嬴氏猛将,亲自披甲赶走四方夷敌!” 华阳太后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昌平君,孽畜,你把我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儿,竟逼成这般模样! 嬴政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且先起来,此事你不后悔?” 扶苏从善如流起身,“儿臣绝不后悔!” 嬴政点点头,到底还是担心此事会给扶苏留下阴影,便将剑柄递到扶苏手中,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剑锋再推进几寸,柔声道,“要这般运力..” 原来,扶苏方才骤然听闻,母亲竟是死在了昌平君的算计里,更可恨的是,从她进了秦宫开始,对方就早早设好了她必死的结局,岂能不肝肠寸断? 而杀母之元凶,却还在章台宫安然无恙,胸膛那团挥之不去的怒火,让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亲手杀了他,为阿母报仇! 即便会让父王不喜,即便被贬为庶人,即便世人皆称公子扶苏心狠手辣,吾亦无悔矣! 身为人子,若不能手刃仇人,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苟活于世又有何用? 所以,他将明赫递给蒙恬后跑出偏殿,飞快夺下殿外一名侍卫的配剑,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刺了这一剑,可惜刺歪了... 此刻,得到嬴政允许的他,只觉得胸中涌起源源的勇气,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下来。 昌平君深吸一口气,忍痛露出往日那般温和的笑容,用蛊惑的语气道,“扶苏啊,你今日究竟是怎的了?楚幽王已逝,我乃你母亲在这世间血缘最亲之人,若她知晓你...” 话还未说完,扶苏便在嬴政的辅力下,飞快抽出再刺进去,眼中虽有泪珠在打转,但他的声音,却比往日更响亮了几分, “闭嘴,你这奸贼,我阿母在这世间的血缘至亲,是我!我才是她最亲的人!若她泉下有知只会十分高兴,因为,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不再被你蒙蔽!” 随着汩汩鲜血的涌出,昌平君痛得面色渐渐惨白起来,他边握住剑刃试图拔它出来,边急促喘着粗气道,“扶苏...你莫要听信他人挑拨..赵离..你阿母是离夫人所害啊..王上,救我...” 他痛得蜷缩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扶苏,又抬高眼看向更加高大的嬴政,这一刻,父子二人的面容在他眼中渐渐重叠,他竟恍惚从扶苏的脸上,看到与嬴政如出一辙的神态! 当剑刃的寒光再次映入他眼中时,昌平君头一遭感到胆寒心惊,他预感到,自己这回真要死了! 在大脑陷入混沌状态的一刻,他在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剑,为了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为了逃过一劫的二十万秦军..”之言时,便噗通倒在了地上。 韩王早吓得捂住了双眼,秦人实在太过彪悍,我要回韩国,我不想再待在秦国... 扶苏看着晕厥过去的昌平君,茫然看向被嬴政用力握住剑柄、堪堪停在半空的剑刃,疑惑道,“父王?” 华阳太后急忙扑上来抱住扶苏,哭得涕泪连连,“我苦命的孙儿啊,这无妄之灾都是熊启造的孽啊...” 嬴政一手将大半剑柄握在手中,一手摸了摸他的苍白的脸色,柔声道,“吾儿今日刺出这一剑,已足够勇敢,你母亲在地下定会欣慰万分,可是,你当真想让他这般轻易死去吗?他作下如此多罪孽,害了如此多人命,若悄然死在这章台宫,岂非太过轻松?世人对此毫不知情,日后,恐怕还会将滥杀之名泼在你身上,你母亲,会愿意你为这样一个奸贼,搭上自己的名声吗?” 扶苏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滚落下来,他慢慢放开手中的剑柄,慢慢道,“父王说得对,他该受尽秦国万民之唾骂而死,如此一来,便是万民帮我一起报了这仇。” 嬴政点点头,让华阳太后将扶苏带回东殿歇息后,便命人将昌平君戴上枷锁送往城中游街,亲手写下昌平君之罪名,派人即刻传往各郡县。 办完这一切,他搁下毛笔,走向恨不得钻进墙中的韩王。 韩王抖索着身子道,“秦..秦王,臣..臣此番虽有为秦国锄奸之大功,但臣才疏学浅,着实不适合当秦国之丞相,请秦王另寻高明...” 嬴政脚步一滞,丞相?他倒真敢想啊! 他笑了笑,“寡人打算遣你去个好地方。” 一个韩国万民为你求来的好地方。, 44第 44 章 第45章 昌平君浑浑噩噩中做了一场梦, 一场他筹划半生的美梦。 梦中的他耐心布局多年,终于寻得时机与韩王那蠢货里应外合,利用新郑韩国王族叛变一事, 如愿被嬴政派往郢陈故都就职抚慰楚韩旧民, 从此天高任鸟飞! 后来, 他与项燕合力大败李信大军,又在楚王负刍被俘后,被项燕推举为新任楚王... “楚王!本公子终于是楚王了...”,随着他心中极速涌起的万千惊喜,意识终于悠悠被唤醒, 可登基的场景, 却迅速化为青烟飘散... 他虽暂时无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不受身躯束缚的心念,却伴着疑惑缓缓升起:此时究竟是何时?我又究竟在何处?这到底是地府之下, 还是寿春王宫? 被扶苏刺死的噩梦..回楚国即位的美梦..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随着意识缓慢的恢复, 他耳边似乎...传来一阵人声? 很快, 耳旁的人声渐渐愈发鼎沸喧嚣起来,他心头登时大喜不已, 只想尽快睁开眼看看这楚宫盛况——此乃新君登基大典, 绝不会错! 他曾接连亲历嬴异人父子的登基大典, 对这万民同贺的场景印象格外深刻。 不,今日是寡人的登基大典, 岂能再沉睡下去,让百官与子民失望?不! 想到这里,昌平君拼尽全力运行丹田之气,猛地撑开了眼, 一阵亮光骤然映入眼中,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又迅速堆起笑容,想如千百次设想的那样,展臂向众人示意,却发现——两只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等眼睛适应光线后,他急忙向左边手臂看去,沉重的木枷锁!他又不敢置信地扭头朝右侧手臂看去...终于,待看清自己身处囚车之时,待胸口的剧痛再次清晰传来,他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这时,耳边嘈杂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呸!叛国贼,不要脸!” “就是!吃我秦国的,用我秦国的,老秦王还封他做大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昌平君颤抖着身体,缓缓抬眼望去,果然,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寿春王宫,没有什么百官跪贺、万民同庆的场面,这里是咸阳街上,道旁站满的,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秦人! 这些秦人的眼中,腾腾冒着恨不得把他撕碎的火焰! 他又看了一下胸膛的剑伤,暗暗升起一丝侥幸——扶苏啊,一辈子都是扶不起的软泥,嘴上说得再激烈,事到临头竟也不忍将那一剑刺下,如此甚好... 突然,道旁有个屠夫指着他大喊,“这狗贼果然在装死!大伙快看,他醒了...” 一时,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往囚车挤,在更杂乱的谩骂诅咒声中,众人离囚车越来越近,不断有人捡来烂树皮和泥土朝他砸去。 烂鸡蛋烂菜叶是不可能有的,这年头别说老百姓不舍得把鸡蛋和蔬菜放烂,便是路上捡来的枯树枝,也只有百姓庆贺韩国被灭之时才舍得砸给韩王,叛国贼?配不上大伙用枯树枝砸! 此趟负责押送昌平君的,是卫戍咸阳治安的中尉军,见状,中尉们忙齐刷刷横戟上前,大声喝道, “此人乃朝廷重犯,尔等只可远观,不得靠近!” 百姓这才不甘心地推搡着往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有胆大的屠夫冒着被砍头的罪命,大声吼道,“军爷,你们怎的还护上他了?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勾结六国贼子害秦国、害咱们大王,不就是想毁了我老秦人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这种没良心的狗东西,就该咱一人一口唾沫把他淹死!” 百姓们闻言,胆气也跟着重新涌上来,纷纷再次推着往前挤向囚车,大喊道,“就是!我老秦人盼了几代人,好不容易盼来这般好的大王,盼来这般有嚼头的日子,若不是大王此番灭了韩国,韩王才将这狗贼的谋划全招出来,这满肚子坏水的狗贼,保不准就成功了!到那时,六国君王岂会对我老秦人这般好,岂会拿我等当人看,岂会不杀尽尔等?” 众人边嚷着,四面站在前排的人忙趁乱,接过后面的人递来的泥块石块朝囚车扔去,昌平君的伤口难免被砸中,一时重新渗出鲜血。 他见面前的中尉军根本招架不住那么多暴.民,便忍痛暗暗运了一番气,声厉色荏大喝道, “还不快快住手!本公子眼下虽不再是你秦国右相,却永远是老秦王的外孙,是秦国公主之子,亦是当今秦王的表叔,尔等卑贱庶民,岂敢对本公子动手!” 他见那群如蝼蚁的贱民被此话镇住,果然迟疑地缓缓后退,停下了扔砸的动作,不由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嬴政杀他的诏令还没下来,一切皆有转机——至少,宫中还有个不忍对他下死手的扶苏。 如此一来,本公子又岂能死在这群贱民手中? 想到这里,他决定趁热打铁,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便露出倨傲神情道,“尔等贱民又岂知我王族之礼仪?按周礼,即便本公子有罪,秦王亦不能以晚辈之身下令杀我,否则,他便会被列国君臣视为不孝不悌之异类,这也是老秦王不杀其舅父穰侯与华阳君之故...” “非但如此,待本公子寿终正寝之时,秦王还要恭恭敬敬将我葬于北邙山之中..秦王尚且如此,尔等安敢对本公子不敬...” 中尉士卒闻言,不由得狐疑地看向长官,听父辈所言,昭襄王当年确实未杀四贵,只将他们赶回封地,莫非王上此番未下诏诛杀昌平君...真有王族周礼缘故? 中尉长官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祖辈父辈皆为秦国上战场拼过命,他并非王族之人,同样不知对方口中所谓“王族礼仪”之真伪,只觉得这话听来十分刺耳。 北邙山?你这厮也配! 便沉着脸怒斥道,“熊启,噤声!身为叛我秦国贼子,你何来的颜面说这番话?” 百姓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若真将那狗贼砸出个好歹,王上岂非会被我等拖累名声? 可想到王上遭此背叛,还要忍气吞声为那狗东西立墓供奉?呸,王上凭甚要忍此屈辱,他们不服!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诸位可知,北邙山是埋葬何人之地?” 众人急忙回头去看,见一长相俊朗的华服锦衣青年挤在人群之中,忙边问边自发地让出一条窄道来,招呼那青年快到前排来站。 青年拱手道,“多谢诸位好意,在下这便却之不恭了。”说着,便跻身来到前排,意味深长打量着囚车中的人。 昌平君看清此人面貌,登时愣住了,竟是那日在韩宫见到的张良! 他想到这些贱民说的韩王招供之言,下意识升起几分警惕,此人出现在此,究竟心怀何意? 张良笑了笑,并不拆穿他这惑众之谎言,反而转身看向民众,顺着这话题,继续滔滔不绝道,“当年周公旦为镇抚殷商王公旧臣,便选了南临洛水、北靠郏山的祥瑞之地,营建出一个可与镐京媲美的繁华洛邑供他们居住,后来周幽王死于骊山脚下,周平王迁都洛邑后,便将此山改称邙山,其中,位于大秦川郡这一段,便是北邙山...” “此地龙气充沛,拥山环水,实乃上上之灵穴宝地,自周王室以来,能安葬于北邙山者,无一不是安邦镇国之君王与良将...” 这下莫说是中尉军,连不懂什么王族纠葛的百姓亦不满起来,既然北邙山是如此贵重之地,这狗贼有何资格埋骨其间! 昌平君顿时涌起一阵恐慌,暗道,此贼子想坏我大事... 他心念急转间,厉声斥道,“张良,你一介韩国忠臣之后,做甚来我秦国胡言乱语!” 众人一听张良是韩国人,面色顿时冷淡了几分,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良却抱拳笑道,“良虽是韩人,却分得清是非善恶,此番秦军救我韩国灾民,秦国又为韩地万民慷慨赠种,我韩人从此便是秦人,又岂敢不时时惦记秦王之大恩?” 他见众人面色好看了几分,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世人皆赞老秦人爱憎分明,各位可甘心让这等逆臣贼子安然活到古稀之年,再被葬入此赫赫风水宝地...” 话音未落,人声再次鼎沸起来,“不甘心!他该立刻被恶鬼撕去啃掉!” “这狗贼有甚资格葬我秦国的风水宝地?呸!” “可恨!我王仁善,却要白白忍这狗贼数十年,真乃人善被人欺啊,可恨!” 张良见被昌平君压制下去的民愤已再次起来,便展开双臂以手势安抚众人,待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又故作迟疑道,“可是,此人虽是秦王之表叔,却并非诸位之表叔...” 昌平君心头大惊,此人要借刀杀人! 他怒喊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公子既是秦王之表叔,尔等岂敢不敬不重...” 张良却视若无睹,继续道,“诸国之君臣,虽可指名道姓责骂一国之君,却不能责骂一国之众民...” 中尉军长官顿时心中一亮,招了一名士卒过来,朝他耳语了几句,士卒急忙欢喜地挤出人群。 百姓们却你看我,我看你,此话究竟是何意? 方才那大胆的屠夫再次嚷起来,“嗐,你这韩人磨磨蹭蹭的,要说何话直说便是!这姓熊的狗贼虽是大王的表叔,但我等冬日多番蒙受大王的好处,岂能不报恩...你就直说有甚法子罢!”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外侧想起,“我知道了!若按着狗贼的说法,大王若杀他,便要被山东之国、借机编排大王不敬尊长,大王若不杀他,便要忍气吞声善待这狗东西...如此一来,何不让我等替大王解决这狗贼?这狗贼是大王的尊长,又非我等之尊长,山东列国还能骂我秦人不敬尊长不成?嘿嘿,我等壮举,却是为国除害啊...” 屠夫眼睛一亮,粗声道,“是也!商君之法要求我等不得有违法乱国之举,但没要求我等不能敬君爱国哇,如此岂不正好?” 在昌平君声嘶竭力的谩骂声中,前排的百姓举起手中的家伙就卖力砸去,而后排的百姓则兴高采烈地,弯腰捡起更多石块泥块递上前,他们高兴啊,总算能为世间最好的大王做点事了! 溜出去脱了甲胄的士卒趁机悄悄穿好,回到“奋力”阻拦民众的中尉军队伍中。 张良最后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昌平君,悄悄离开了人群。 此人方才有一句倒是不假,若秦王亲自下令杀他,山东五国必将趁机散播秦王残暴之流言,我此番顺势除去此人,既是报秦王之恩,亦是报韩国被他挑唆亡国之仇,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着铺天盖地的石块接连砸来,昌平君在浑身剧痛的气息奄奄之际,终于不甘心地确认了一件事:他快死了。 他没死在扶苏手上,却即将死在这群贱民的手中! 在黑暗彻底笼罩他的神志之前,他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没想到,我跟胡亥的结局竟然一样,都是被活活砸死啊... ... 待傍晚时分,消息传到章台宫后,嬴政对此早有预料,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抱着明赫的扶苏,颔首下令道,“扔去乱葬岗吧。” 他特意观察了一瞬,扶苏听完蒙恬说到“熊启已死于百姓之手”时,眼中刹那间便迸射出灼灼的亮光。 暗道,想必吾儿经此一遭,必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哄骗,此乃一国之储君必备之心志。可怜芈绾命运多舛,不能亲眼看着这深爱她的孩子长大... 蒙恬应答后,又迟疑道,“可百姓们信了熊启自称会被葬于北邙山之言,担心您会下令将他埋入那风水宝地,让他来世享尽后福,便当场一把火连人带车烧干净了…中尉此刻正在殿外请罪,还有,百姓当街纵火行凶之事...王上可要依律治罪...” 嬴政暗暗感慨,中尉乃都城卫戍之精锐,岂会真拦不住手无寸铁之庶民?看来,这便是熊启作恶多端,引来人心向背啊。 无论是韩国百姓开门献城,还是秦国百姓当街锄奸,皆是小崽一直强调的民心,原本,一民之心虽如星星之火,众民之心却可来势汹汹,燎原万里。 早已醒来的明赫,已将今日之事约摸听了个大概,闻言急忙伸出小短手,学着父王的样子,探起身子去薅扶苏的头发安慰他。 暗道,“能把我们性子最温和的扶苏逼到要杀人,可见熊启有多过分。不过,眼下熊启落得个扬灰挫骨的下场,扶苏应该能放下了吧?希望他能赶快解开这心结呀...” 扶苏此刻确实心情大好,他身为相信来世和地府的古人,亦十分在意亡者身后之事。 这时期王公贵族死后,家人会为他们准备许多殉葬品一同埋于地下,以祈求到了地府能继续保持生活水准,同时能有点趁手之物贿赂地府神仙,来世能投个好胎,这就是所谓“事死如事生”。 即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朝廷也准许其家属捡拾其尸骨掩埋,可见古人对入土为安深入骨髓的执念。 扶苏执着于要杀掉昌平君,也是因为时人相信,人若遭遇横死,便会不瞑目,永世不能入轮回。 而他早先以为凶手离夫人已死,母亲可以安心前往来世,才释然了此事,如今知晓背后真相后,是一定要为母亲除去昌平君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转世。 而在古人看来,如昌平君这般尸身被烧得灰飞烟灭,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永世磨难的。 如此一来,压在他心头的重石自然卸了下来。 他抚了抚被小家伙毫无章法、乱薅一气的头发,心情极好地往明赫的小脸蛋上,左右各香了一口,暗道,“你放心呀小九,眼下熊启永世不得超生,我阿母却大仇得报,定能顺利入轮回了,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学离夫人那般,一辈子带着仇恨生活?我还有世上最好的父王和最好的阿弟你呢...” 明赫见扶苏终于露出笑脸,不由得也放心跟着咯咯笑起来,高兴得站在扶苏身上蹦个不停。 他乍然听闻扶苏持剑刺人之时,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生怕因为自己的到来,提前揭开了昌平君的阴谋、大大又顺藤摸瓜查出那么多隐秘之事,反让扶苏因仇恨而黑化。 很好,眼前的扶苏还是以前那个善良可爱的扶苏,咸阳百姓这“火葬”之法真乃神来之笔,劳动人民的智慧和魄力果然是强大的! 这般想着,他也往扶苏左右脸颊各吧唧了几口,心情快乐得像荡秋千一样,悄悄呐喊着,“好开心!扶苏没变黑,扶苏还是父王的好大儿,还是我们的好阿兄,剧情没走崩,我果然是福星哈哈哈...” 扶苏虽然听不懂他这话是何意,但也高兴地起身抱着明赫玩闹起来,小福星阿弟,你最可爱了! 嬴政挑了挑眉,他方才与明赫一样,料到熊启葬身火海定能让扶苏放下此事,但没料到,扶苏竟会立刻就被小崽哄得高兴起来。 看着两个开始咯咯哒哒笑个不停的孩子,他也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暗叹,这普天之下啊,能精准拿捏扶苏心情的,恐怕只有这个整日嘀嘀咕咕的小崽。 蒙恬见状,也终于放下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头,他今日,是真的很担心长公子一怒之下,做出出格之举啊... 嬴政心情大好之下,对他笑道,“我老秦人路遇贼人而诛之,正合我秦律,又何罪之有?熊启这等佞臣,寡人本也是要下令诛杀的。你来拟诏,赏中尉军明日加餐两百头羊,再为咸阳城中百姓,每户发上陶簋碗具六副、铁锄一把,以表彰他们一腔忠君爱国之心。” 蒙恬喜道,“喏。” 扶苏忙捉住明赫继续薅他头发的小手,抱着他来到父王身旁,认真地请求道,“父王,儿臣也想替阿母答谢咸阳百姓,他们帮了儿臣一个大忙!我想拿出私库银钱,为他们每户赠上几只鸡鹅,太傅说过,鸡鹅不用喂粮食也能养活。” 嬴政抬手为他顺了顺凌乱的发丝,温和笑道, “吾儿果然懂事了许多,你既要替母行孝,寡人便命廪牺令去筹办此事,王宫禽苑便有许多鸡鹅。若私库不够,寡人替你补上。蒙恬,将扶苏赏的鸡鹅也一道颁发下去。” 扶苏忙喜道,“多谢父王!” 蒙恬高高兴兴便研墨,边提醒道,“长公子,臣之祖母亦会在后院养鸡,故而知晓几分,这家禽若只吃蛋吃肉,几趟就造没了,要选上公鸡混着养,母鸡才会孵出小鸡,如此,城中百姓才会源源有蛋肉吃!” 扶苏高兴道,“好,那我便赠他们公母鸡鹅各一对!” 明赫一脸慈爱地薅着他的头顶,暗自嘀咕道,“好有爱心的扶苏小朋友啊,我也要努力为大秦发家致富了,不过,还不知道这回灭韩的奖励到底是什么呢...” 扶苏一言难尽地轻轻捉住他的小手,张开嘴“嗷呜”一声,假装要把这胖乎乎的小手吃下去,明赫急忙配合地哈哈大笑不止。 嬴政看得欢喜,忍不住摸了摸明赫肉嘟嘟的小脸,又接过他在怀中细细打量了一番,暗道,“寡人的小崽,确乎越长大越与寡人相似,与那赵王何干?” 这般想着,便心情愉悦地低头亲了亲怀中小人儿的额头,引来小崽马上激动地送上一滩口水印。 ... 第二日,原本忐忑担心着要被处罚的咸阳众人,竟因“路遇贼人而诛”之律,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君王奖赏,一时满城皆在喜气洋洋奔走相告。 多年的战乱,列国底层百姓都活得十分不易,许多庶民家中,碗具缺几个大口也舍不得换新的,更别提多买一把铁锄了,除了家中最身强力壮的顶梁柱有铁锄,妇孺老弱皆是用石锄干活,而饭都吃不饱的时代,谁又有余钱去买鸡鹅? 可他们仁善的君王,今日却为他们发来崭新的陶器和昂贵的铁锄—— 汉子们扛着锄头拎着陶器回家,一路上交口赞道,“便是上古那些尧舜君王,也不会比我大秦的王上更好了!” 妇人们宝贝地捧着沉甸甸的鸡鹅,喜滋滋地憧憬着,“那是自然,王上教子有方啊!长公子从无骄矜之色,今日还特意为我等赏下鸡鹅,今年,我们也能吃上几口蛋肉了,待母鸡孵出小鸡,母鹅孵出小鹅,我们就有只鸡鹅了...” 另一人纠正道,“不对,至少有六只...” 欢声笑语洒满咸阳的街道的千家万户之时,韩王却在侍卫的押送下,哭丧着脸踏上了返韩的路程。 他原以为自己此番立下的大功,便是不做秦国丞相,也能另得一份重任,哪知道,秦王为他安排的新职务——竟是去梁城服劳役,当刑徒!, 43.第 43 章 猎人收网 第43章 随着她将此人头上的麻袋揭开, 往日儒雅清贵的昌平君,就这般狼狈不堪地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明赫一脸好奇地来回打量着华阳太后和昌平君,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华阳太后怎会把他给绑来了?昌平君眼下可是秦国右相呢.. 嬴政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便想到了方才那问题的答案。 他平静看了一眼昌平君后,便转头看向满脸怒气、抱着明赫准备上前的蒙恬,头疼地抬袖将他挥退下去,莫再将寡人的小崽当成刀剑来劈! 韩王眼中立刻现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贼子,你也有今日! 他正想趁机继续揭发昌平君的种种谋划,却被嬴政突然瞥来的淡淡眼神,震得一时不敢再开口。 若换了往日, 他定会纳闷反问一句“秦王看寡人做甚?”,但如今阶下囚的身份, 竟让他为数不多的脑力开始转动起来,飞快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秦王想让我闭嘴。 华阳太后转头看向嬴政, 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抖个不停,“政儿,此贼子...想逃离秦国,被本宫派在城外蹲守的侍卫给抓回来了, 这便是本宫要赠与你的礼物!” 嬴政忙为华阳太后抚背顺气,侍卫则在他的示意下,将塞在昌平君嘴里的一大团麻布取了出来。 昌平君骤然咳嗽了几声后,这才不疾不徐下跪后, 看向嬴政,摇首苦笑道,“请王上明鉴, 今日太后着实是冤枉臣了啊!王上委臣以重任,臣待大秦之心日月可鉴,又岂会在此普天同庆之际逃离秦国?臣绝无半分不轨之心呐...” 说着,他目光状似无意地缓缓左移,待对上蒙恬怀中稚子好奇的清澈大眼睛之时,眸色便暗了几分。 他此番归秦才发现,这一趟讨城,依然只有自己带着城池回到咸阳,纲成君只得到赵王打发的几十车菽豆,昌文君得到齐王赠送的几十车海盐,齐赵之昏君竟敢再次食言,让他置于危险之境地! 待他伺机与城中权贵们试探周旋几回后,便警惕地察觉不对,而他在得到派去打听的人回禀的消息后,心中愈发焦躁难安——秦国如今一切都不对劲。 若说,嬴政下诏用五黑折腾出来的高桌高椅、取代流传千百年的坐席,勉强称得上是他心血来潮,那咸阳城风靡的男女平角裤,又从何而来? 豪贵之家为何要撤掉金餐具,更换粗鄙之陶器?那些朝廷免费帮庶民搭建的、权贵纷纷跟风的火炕,那些火炕中熊熊燃烧的黑石,又是从何而来? 直到这时,一种超出他预料之中的失控感,一时想不出对策的无力感,才如同山间浓雾一般,迅速铺散蔓延而来。 昌平君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遇事总爱多想几分,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之时,只觉后背冒出一身冷汗——这些凭空冒出来的、当今诸国皆不曾听闻的新物件,竟全部悄悄出现于自己出使六国期间! 换而言之,他竟然每一次都十分“巧合”地错过了。 若再往深处一想,岂非意味着,君王不再信任他,这才特意将他支使了出去? 可昌平君自认并非愚钝之人,若是如此,他应该早早就察觉到的。 如此一来,他花了半月之时,将过往之事一一复盘,终于将怀疑的目光,定格在扶苏抱回宫那灾星身上。 无论是秦国诸多新物件的出现,还是桓猗突然撤军,胡亥母子这条线突然作废,嬴政突然让他们出使六国空口讨城,全发生在灾星来到秦国之后! 而他,也是在灾星到来后,才浑然不觉地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和警惕,竟将嬴政的种种反常之举,视为被吞噬气运后的“昏庸癫狂”! 赵王愚蠢不堪,以致误我大计,该死! 想到这里,他对明赫扯了扯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眸中却有晦色一闪而过。 明赫被他这表情看得有点发慌,急忙伸出小手搂紧了蒙恬,昌平君你礼貌吗?好渗人! 待蒙恬警惕朝昌平君看来之时,对方已收回视线,又一脸无奈地看向华阳太后,解释道, “臣实在惶恐,不知何事无意得罪了太后,竟要劳烦您这般劳心劳力,此乃臣不周之过,还望太后能明示一二!” 明赫闻言暗道,这人脸皮之厚,心机之深,怪不得历史上,他能在秦国朝堂蛰伏多年,一举成功背刺秦军。 华阳太后满脸怒容正要开口,嬴政却拍了拍她仍在发抖的手臂,朝昌平君淡淡笑了笑,“如此说来,不知爱卿暗中出城是为何事?” 昌平君匆匆抬首看了一眼明赫,一脸为难道,“王上,此事...与九公子身世有关,还请屏退旁人。” 嬴政眸光微闪,竟从善如流看向蒙武道,“蒙武,寡人已命李斯筹备猪羊之物,明日,寡人带上群臣,亲去大营与将士们庆功,你且先带将士们回营歇息,告诉他们,此番我大秦未损一兵一卒,人人均有赏!” 蒙武惊喜万分,忙拱手道,“喏!臣先替将士们谢过王上了!” 他原就有些忐忑,按照军功制,战场之上要斩首杀敌才能有赏,可此番有了九公子之助力、与王上之神策,灭韩一战竟未有刀剑之狭路相逢,如此一来,岂非将士们白跑了一趟? 虽则,近几月采煤之事,让大伙都用奖励之煤,换到了不少半两钱,众人虽猜到灭韩之后并无功可封,亦格外顾念王上之恩德,无一人因无赏而松懈。 但未料到,竟是人人有赏!这下大伙还不定多高兴,吾王真乃世间最为慷慨之君呐... 想到这里,他忙喜滋滋告退离去,急着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将士们。 嬴政又命人为昌平君松绑,又悄声吩咐了蒙恬几句,蒙恬神色一凛,疾步抱着拼命往后伸脑袋的明赫走出殿中。 一时,殿中只剩下摸不清状况的韩王和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见嬴政被昌平君三言两语就哄得信以为真,气得脸色发白,政儿这般聪慧,怎就偏偏看不清他这表叔的真面目?真是急煞个人!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赌气上殿往君王案桌右侧的高椅上一坐,冷哼道,“你莫要劝本宫,任你这所谓表叔说得再天花乱坠,本宫也不会走!待这贼子说完,本宫也有话要说!” 嬴政笑着上前安抚道,“方才,祖母一踏进章台宫,吾便觉殿中暖和了几分,祖母若也要出去,岂非要留政儿在此处冻僵?” 华阳太后这才嗔笑着歇了几分怒气,又忧心忡忡拉过他的手背连着拍了两下,恨恨瞪了昌平君几眼,叹道,“政儿啊,本宫虽与嬴氏并无血缘之亲,但在本宫心中,你便是嫡亲的孙儿,你莫要被人哄了去...自这贼子此番返回咸阳之日,本宫便派人盯着他,他今日...” 昌平君顿时心中一凛,忙喊道, “王上,臣今日擅自出城,实乃情有可原!自长公子捡回九公子后,臣见王上几番派出暗卫皆无功而返,不免忧心不已,这才暗中托往日相识的游侠诸儿多番打听,今日未至鸡鸣时分,臣接到游侠亲至城外之讯,这才来不及禀告王上匆匆出了城,待臣惊闻九公子之身世,正准备回宫禀告向王上请罪之时,却被突然扑出的侍卫捆了起来...” 华阳太后冷笑道,“你既是去接人,又何须带上满满数十车金银珍器往城外跑?” 韩王急忙又瞅了瞅嬴政,正好对方也淡淡向他看来,他霎时又懂了:还是要继续闭嘴。 昌平君轻叹一声,“世人皆知,昔年齐魏赵强大之时,孟尝君、信陵君与平原君皆仗义疏财,竞相礼贤下士,动辄一掷千金酬谢列国之人,颇有为国求贤而轻财之意,臣为之仰慕不已,此番亦想在列国游侠面前,为我强秦造求贤之声势,这才拉来几十车珍器重宝,打算赠与对方...” 韩王恨不得跳上去一巴掌扇烂他的嘴,几十车?呸,哪国公卿会为求贤而倾家荡产?寡人当日,便是被他这舌灿莲花的伶牙俐齿给骗惨了。 嬴政负手静静听了一瞬,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头,“吾儿明赫究竟是何等身世?” 昌平君心中一喜,面上却沉重万分,俯身叩首道,“王上啊,那赵国游侠托人四处打听,方知晓九公子竟是赵王之子,且有天煞孤星之命格,实为灾星降世,他出现于秦国,实乃赵王祸水西引之毒计...” 韩国灭亡一事传来之时,他便万分确信那所谓的灾星,实则是秦国气运之助力。加上秦王不知何时对他生出的防备,此地,已不宜再待下去。 于是,他决定效仿他父亲当年之举——跑为上策! 在暗中筹备转移财物逃离秦国之时,他亦做好了第二手准备:若逃亡之时被秦人追上,便抛出灾星身世之事来转移视线。 华阳太后猛地起身,“什么?小九岂会是赵王之子?还是个灾星?熊启,你休要胡言乱语挑拨君王父子!” 昌平君心中却更喜了几分,忙抬首痛心疾首道,“臣之言句句当真,此子实在留不得,还请王上速速解决这隐患!” 嬴政上前扶着华阳太后重新坐下,这才反问道,“此事可有凭证?” 昌平君恭敬取出一份绢帛,呈给君王道,“请王上明鉴,此事乃那游侠买通赵相郭开府中家臣才得知...” 嬴政接过绢帛,却笑了,“不过是市井游侠哄骗悬赏之言,又岂能当真?爱卿确是多虑了,明赫是极好的孩子。” 寡人耐着性子陪你演这一出,不过是想借机让扶苏好好看看,他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算计。 凡事不破则不立,吾儿扶苏,这一遭彻识人心之诡异多变后,必将如寡人当年那般,迎来脱胎换骨之蜕变。 华阳太后也接过绢帛看了看,点头道,“正是,一道并无赵王印玺之信,人人皆可写,如何能证明小九是赵王之子?荒唐!” 章台宫东侧烧着火炕的偏殿内,被蒙恬匆匆从学堂喊来的扶苏,正抱着迷糊睡去的明赫,侧耳听着殿中之人的对话。 若说上回亲眼见昌平君讨回城池,他只有满心的失望和愤怒,那么这次亲耳听见昌平君将明赫推到风口浪尖,他除了愤怒以外,还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前因后果。 因为父王前些日子告诉他,身为秦国长公子,若想扛起与生俱来的重担,就必须要学会窥透人心之善恶深浅。 他不想辜负父王的厚望,此刻正在学着认真推测:昌平君今日之所以逃亡,是他已察觉到父王的不信任。而他想除去明赫,则是已察觉到明赫的不寻常...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还好明赫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听到这话,难免会有些伤心——即使他实际是小仙童,也不会喜欢被亲生父母抛弃。 扶苏将怀中已长高一大截的小崽抱得更紧了几分,想到那日秋风中命悬一线的瘦弱小奶娃,心疼不已:小九别担心,父王早就知晓此事了,他会一直一直很爱你的哦,我也是,你赵国的坏父王不要你,我们亦不稀罕他! 昌平君一愣,嬴政这般维护那崽子,莫非已窥出他能为秦国带来好气运一事?不行,眼下我既然一时逃不掉,那就必须让这臭崽子在嬴政眼中,成为赵国毒计的“果子”,让他每每见到此子,便心生不悦! 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臣忽然想起,九公子之相貌,与赵王确有七分相似啊,王上不可不防赵国之阴谋...” 嬴政一听这话,心中便十分不喜,脸色也淡了下来,所谓近朱则赤,寡人一手养大的仙界小崽子,岂会与赵迁那鼠辈有七分相似?吾观铜镜之中,吾儿明赫分明与寡人有五六分相似! 往日倒不知,昌平君竟这般口无遮拦。 他估摸着扶苏已被蒙恬接到偏殿了,再无心思与昌平君继续周旋,便冷声道,“世间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岂能以此来断定血缘?此事,休得再在寡人面前提起。” 昌平君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勿再提此事?有此孽障在,岂不是可以继续助秦国兵不血刃,一举灭掉列国? 连日不安的焦躁,此刻无望除去“灾星”的打击,让他心头不免方寸大乱,本该细思的话也登时脱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似赵王,臣初见九公子之时,便觉他与那赵王宠妃姜姬亦有八分相似...” 华阳太后闻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儿,这下你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韩王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嘴,贼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发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君王看去,嬴政却转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于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么?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赵国,竟还能见到赵王的后宫姬嫔?” 如今列国待客之道一贯延续周礼,君王接待诸国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会有歌姬以丝竹管弦之乐舞助兴,绝不会令后宫姬嫔现身于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晓赵王之姜姬是何模样,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与那女子本就相识。第二,他在赵国地位超然,赵王丝毫不将他当成“外臣”对待。 若是前者,则意味着,昌平君早就知晓明赫与姜姬相貌相似,却将此事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后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敌之嫌疑——试问世间何样之使臣,才会让异国之君以“内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苏,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渐渐冰凉了起来,他将脸贴在明赫的襁褓上,慢慢感受着这份温暖——初见之时,便是他极力反对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来,昌平君在那时,便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是赵国“灾星”。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谁丢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为何要再三劝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确实一个能颠覆秦国社稷的“灾星”,他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王... 扶苏慢慢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你设局的一环,原来,你非但对昭襄王与父王毫无感情,连对我亦毫无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脉啊...那阿母呢?” 蒙恬于心不忍,忙压低声音劝道,“长公子...” 扶苏摇摇头,又飞快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我是父王的孩子,我来日还要守护嬴氏一族,守护天下万民,这点欺骗,击不垮我! 章台宫中,昌平君已从自觉失言的恼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听嬴政之言,便知大势已去。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慌了,边慢条斯理自顾自站起来,边怡然理了理衣襟,这才举步慢慢往前踏出几步,一如既往温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国之时,想必就猜到些什么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从前信任他之时那般,颔首道,“赵离母子,钟离眜,吾儿明赫,吕不韦,还有,你将于郢陈之地叛秦。” 华阳太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发白的骨节仿佛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韩王心头更是悚然一惊,忙悄悄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秦王早就知晓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来,自己透出这些“筹码”岂非一文不值? 秦王与寡人差不多年纪,为何有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头亦是大震,他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遗风,当年,是臣坚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阶,面上依然噙着笑意,“如此说来,表叔当年那一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将昌文君也绊住,再晚上半个时辰姗姗来迟,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偿所愿。” 昌平君轻轻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臣纵有悔亦晚矣!” 嬴政轻蹙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与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来之残羹冷炙,臣实在食之难安呐!” 华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斥道,“熊启,当年你祖父为讨好秦国,主动将你父送来为质,后来他又凭借黄歇之谋逃离秦国,昭襄王怜惜你母子二人无人可依,这才让你小小年纪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从无一人负过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国登上大位,便从此绝口不提要接你母子归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国?” 第44章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后此言差矣!您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质子之苦,又岂懂我父之难处?他那时即便开口了,嬴稷那老贼便愿放我母子归楚么...” “熊启,休要放肆!”,嬴政罕见地在人前动了怒气,厉声打断他的话,面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纵便晚年受人挑拨负了武安君,亦未曾负过你熊启半分!你此生受尽昭襄王庇护,享尽嬴氏王族之尊荣,竟敢在寡人面前对昭襄王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双手,漫不经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该知晓的,臣若不胆大,又岂敢在这咸阳城中、秦王眼下,设下这一环又一环之计策?可惜啊,赵王愚蠢不堪坏我大计...” 华阳太后含怒指着他,“熊启,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断她的话,“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国考烈王之嫡长子,而非秦国昭襄王之外孙!若无嬴稷那老贼步步紧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带着我与母亲回到楚国,届时,我熊启绝非区区一个秦国昌平君,而是楚国之太子,来日之楚王!是他,亲手毁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韩王见状,忙往无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几步,边隔岸观火,边暗暗祈祷,“快打起来,尔等快打起来,最好两个一起去死...如此一来,寡人也算一日而灭两大当世之枭雄了哈哈哈...对了,韩非在秦国做郡守,没准寡人还能在他的扶持下,在这咸阳宫原地称王,也算是一报嬴政灭我韩国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极致之时,反会愈发地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昌平君,并不言语。 华阳太后却在宫人的搀扶下,冷笑着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着昌平君,“楚国之太子?呵呵!熊启,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当楚国太子的,并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寿春后纳李园之妹诞下的熊悍呐!他宁愿顶着无子的名声,宁愿立一个身世存疑的婴孩当太子,都不肯要你这长子...”(1) 华阳太后这番话,终于击溃昌平君竭力维持的体面,他平生最难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亲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当年楚国坊间隐有传闻——熊悍并非楚王之子,而是黄歇之子。 可即便如此,楚王仍是义无反顾将李园之妹立为王后,将她的孩子立为太子,仿佛彻底忘了秦国那对母子。 数年来,昌平君虽然时时提醒自己,父王是世上最爱他之人,可熊悍的存在,终究如一根长长的利刺扎在了他心中,让他不能不怨恨! 平日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下,他面色扭曲地红着眼,怒看向华阳太后,“熊悍身世再如何存疑,他皆是春申君心腹之妹所生,而我却是秦国公主所生,父王自会亲疏有别...此事亦是嬴稷老贼之过!” 嬴政面无波澜站在一旁,负手不语,暗暗思忖着该将昌平君车裂,还是腰斩于市。 竖子无需再费口舌,若无我秦国之公主,世间又岂会有你熊启降生? 昌平君却再次厉声道,“华阳太后,你是我楚国威王之女孙,身为楚人却背弃母国,这般尽心尽力当秦国的太后,又有何道义来指责我?” 华阳太后本被他先前一通歪理气得直喘大气,眼下听完这话,倒气笑了, “熊启,本宫与你之境遇可谓截然不同!以周礼而论,男子称氏而女子称姓,可我父虽是威王之子,却要与姑母一同称芈姓,楚国王室待他可有半分恩情?”(2) “而我父此生,功劳是在秦国立下的,爵位是得秦王封赏的,秦国对我父之恩远胜楚国,本宫为何要学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巴巴去报效于薄情寡义的楚国?” 昌平君疾言厉色,还待再指责华阳太后叛国,却听见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为何不找寡人的正夫人芈绾合谋,而要费尽心思布下赵离这颗棋子?” 偏殿的扶苏急忙竖起了耳朵,芈绾,是他母亲的名字。 此言一出,华阳太后便觉心头一痛,猝然用力抓紧宫人的手臂,凄声道, “政儿,你有所不知,芈绾虽是楚国公主,却未得到过熊悍的喜爱,她与本宫说过许多回,在咸阳宫这几年,是她活得最适意之时...她万分珍惜当下之时光,又岂会为了帮扶楚王而亲手毁掉秦国?再者,芈绾看似柔弱,实则性子执拗,熊启恐怕说破天、亦无法说服她为虎作伥...” 嬴政忙上前扶着她安慰道,“哀伤易伤身,祖母须注意些身子。” 昌平君冷冷勾了勾唇角,嬴政却倏地将目光射向他,“所以,你早在十年前,便试探出芈绾绝不会与你同谋,这才安排了赵离这条线,还设计害死赵离腹中胎儿,栽赃给芈绾...” 隔壁的扶苏抬起袖袍,把眼泪硬生生挡了回去,我绝不信阿母会杀离夫人的孩子! 昌平君却仰头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臣害死赵离腹中之子?王上啊,您莫非还不知晓,那孩子是赵离自己寻人配药流掉的?可笑她来到咸阳宫后,见吕不韦位高权重,竟斗志丧尽,擅自滑胎...您看呐,后来嫪毐叛变了,吕不韦也死了,既助臣除去最大的绊脚石,又重新让赵离燃起复仇之志...可惜,胡亥生得晚了些...” 嬴政凝视着他,缓缓开口,“而后来,你见寡人已将灭六国之事提上日程,便认为立后一事,也将势在必行,故而设计让赵离除去芈绾,为她日后成为秦国王后铺路,再以此为把柄,将她母子二人牢牢操纵在你手中?” 扶苏闻言,只觉得心脏都漏了一拍,灵魂仿佛出窍停滞了半瞬,才缓缓反应过来,阿母,我阿母竟是昌平君指使离夫人害的... 韩王此刻,突然后知后觉生出了一丝不妙之感:秦王为何要毫不顾忌当着我的面,将他秦国后宫之丑事全捅了出来? 他暗暗揣测,难道...秦王一朝被蛇咬,便不肯再任用那等奸滑之徒,打算除掉昌平君后,竟打算让老实忠厚的寡人来当这秦国右相,这才骤然将我视为心腹? 不行,寡人虽然打算蛰伏起来复国,但并不想在嬴政眼皮子底下当臣子,我得寻个时机委婉劝劝嬴政... 昌平君漫不经心道,“她既是熊悍之女,臣又岂能信得过她?再者,芈绾此人心慈手软,怎配与秦王并肩而立?秦国王后之位,还是让位给赵离更妥...” 华阳太后狠狠看着他,泪水簌簌而下,牙齿咯吱作响道, “你这贼子!本宫在扶苏搬离到东殿那日,才听从前侍奉芈绾的宫人暗中前来禀报,原来她发作之日,离夫人借胡亥突发喘疾危在旦夕为由,将夏无且等一干医士全请了去,那时政儿你又去了蓝田大营巡视,扶苏哭着去请云夫人,待云夫人将医士请来之时,芈绾那好孩子已经去了...正因如此,本宫才会心生警惕,带人大搜芈绾宫殿,在暗格中,发现了楚国宫闱奸妃专用之君影草,那时,本宫便断定,此事不但与赵离有关,还有熊启的手笔!” 嬴政迅速想起,当日他虽因此事训斥赵离,却以为胡亥那时喘疾发作乃无奈之巧合...又那段时日自己国事繁忙,无暇抽身宽慰因丧母而郁郁寡欢的扶苏,竟安排昌平君多陪伴他... 如今看来,非但只是芈绾的性命,连扶苏的心思,亦早在昌平君的算计之中。狼子野心,何其可恨! 昌平君听见华阳太后这话,猛然抬头看向她,目中射出怨毒的光,“是你!原来你早察觉此事与赵离有关,这才将她母子二人暴露于王上视线之中...但你从未在楚国王宫生活过,又如何知晓君影草香料一事?” 华阳太后接过嬴政递来的丝绢,拭了拭泪,冷笑道,“本宫不但知它有毒,还知道必须搭配羊乳饮用,才会与血相融...没想到你贪心不足,前脚害完芈绾,后脚竟又给华阳宫送来此香料,本宫怎可辜负你的心意?便顺势以身为饵,在焚香之时喝下羊乳...” “以政儿的孝心,必会亲自前来探望,到那时,只需设法让政儿发现香料有异,再将此事引到赵离身上,你自然会伺机而动...没想到扶苏那孩子,竟先一步闻出香料是芈绾所喜爱的...此番阴差阳错,竟让那母子二人再也走不出宜春宫,这便是报应...”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灌进殿中,韩王最先举目朝殿门望去,只见寒光一闪,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快成一道残影闯进殿来。 只不过倏忽之间,昌平君震怒的声音传来,“扶苏,你要做甚?你安敢刺我!” 他急忙抬眼望去,只见在急急追来的侍卫身前,那个被唤作“扶苏”的十来岁孩子,正手执一把长剑,剑锋直直要刺向昌平君! 韩王吓得急忙往角落又爬了几步,秦人果然野蛮凶残,连半大的孩子亦敢杀人,太可怕! 昌平君迅速朝殿外冲去,却被持剑的卫尉团团逼了回来。 华阳太后见状心如刀割,哭着上前抱住扶苏道,“乖孙呐,何苦要脏了你的手,此等贼子,让人拖去凌迟便可...” 嬴政却跃身上前,制服试图挣扎的昌平君,单手将他反扭着拽至扶苏面前,一把夺过扶苏手中之剑,反手飞快刺了进去。 扶苏急忙大喊道,“父王手下留情,勿要杀他!” 昌平君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扶苏对我仍有几分孺慕之心... 却见扶苏从华阳太后怀中挣脱出来,来到嬴政面前,仰头大声道,“父王,他害死了儿臣的阿母,请父王允许儿臣亲手了结他!” 说完,便噗通跪下叩首恳求,昌平君闻言,登时猝然色变。 嬴政料到扶苏经此一事,定会迅速成长蜕变,却着实未料,他竟敢持剑杀昌平君! 他沉声道,“可你小小年纪,如何能..” 扶苏抬首,眼神无比坚定,“父王,儿臣本可在阿母的庇护下,再多做几年纯真小儿,可熊启害我没了母亲,儿臣只好快一些成长,今日,十岁的我敢手刃杀母之仇人,来日,我大秦何愁无嬴氏猛将,亲自披甲赶走四方夷敌!” 华阳太后恶狠狠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昌平君,孽畜,你把我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儿,竟逼成这般模样! 嬴政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且先起来,此事你不后悔?” 扶苏从善如流起身,“儿臣绝不后悔!” 嬴政点点头,到底还是担心此事会给扶苏留下阴影,便将剑柄递到扶苏手中,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剑锋再推进几寸,柔声道,“要这般运力..” 原来,扶苏方才骤然听闻,母亲竟是死在了昌平君的算计里,更可恨的是,从她进了秦宫开始,对方就早早设好了她必死的结局,岂能不肝肠寸断? 而杀母之元凶,却还在章台宫安然无恙,胸膛那团挥之不去的怒火,让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亲手杀了他,为阿母报仇! 即便会让父王不喜,即便被贬为庶人,即便世人皆称公子扶苏心狠手辣,吾亦无悔矣! 身为人子,若不能手刃仇人,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苟活于世又有何用? 所以,他将明赫递给蒙恬后跑出偏殿,飞快夺下殿外一名侍卫的配剑,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刺了这一剑,可惜刺歪了... 此刻,得到嬴政允许的他,只觉得胸中涌起源源的勇气,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下来。 昌平君深吸一口气,忍痛露出往日那般温和的笑容,用蛊惑的语气道,“扶苏啊,你今日究竟是怎的了?楚幽王已逝,我乃你母亲在这世间血缘最亲之人,若她知晓你...” 话还未说完,扶苏便在嬴政的辅力下,飞快抽出再刺进去,眼中虽有泪珠在打转,但他的声音,却比往日更响亮了几分, “闭嘴,你这奸贼,我阿母在这世间的血缘至亲,是我!我才是她最亲的人!若她泉下有知只会十分高兴,因为,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不再被你蒙蔽!” 随着汩汩鲜血的涌出,昌平君痛得面色渐渐惨白起来,他边握住剑刃试图拔它出来,边急促喘着粗气道,“扶苏...你莫要听信他人挑拨..赵离..你阿母是离夫人所害啊..王上,救我...” 他痛得蜷缩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扶苏,又抬高眼看向更加高大的嬴政,这一刻,父子二人的面容在他眼中渐渐重叠,他竟恍惚从扶苏的脸上,看到与嬴政如出一辙的神态! 当剑刃的寒光再次映入他眼中时,昌平君头一遭感到胆寒心惊,他预感到,自己这回真要死了! 在大脑陷入混沌状态的一刻,他在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剑,为了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为了逃过一劫的二十万秦军..”之言时,便噗通倒在了地上。 韩王早吓得捂住了双眼,秦人实在太过彪悍,我要回韩国,我不想再待在秦国... 扶苏看着晕厥过去的昌平君,茫然看向被嬴政用力握住剑柄、堪堪停在半空的剑刃,疑惑道,“父王?” 华阳太后急忙扑上来抱住扶苏,哭得涕泪连连,“我苦命的孙儿啊,这无妄之灾都是熊启造的孽啊...” 嬴政一手将大半剑柄握在手中,一手摸了摸他的苍白的脸色,柔声道,“吾儿今日刺出这一剑,已足够勇敢,你母亲在地下定会欣慰万分,可是,你当真想让他这般轻易死去吗?他作下如此多罪孽,害了如此多人命,若悄然死在这章台宫,岂非太过轻松?世人对此毫不知情,日后,恐怕还会将滥杀之名泼在你身上,你母亲,会愿意你为这样一个奸贼,搭上自己的名声吗?” 扶苏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滚落下来,他慢慢放开手中的剑柄,慢慢道,“父王说得对,他该受尽秦国万民之唾骂而死,如此一来,便是万民帮我一起报了这仇。” 嬴政点点头,让华阳太后将扶苏带回东殿歇息后,便命人将昌平君戴上枷锁送往城中游街,亲手写下昌平君之罪名,派人即刻传往各郡县。 办完这一切,他搁下毛笔,走向恨不得钻进墙中的韩王。 韩王抖索着身子道,“秦..秦王,臣..臣此番虽有为秦国锄奸之大功,但臣才疏学浅,着实不适合当秦国之丞相,请秦王另寻高明...” 嬴政脚步一滞,丞相?他倒真敢想啊! 他笑了笑,“寡人打算遣你去个好地方。” 一个韩国万民为你求来的好地方。 44.第 44 章 第45章 昌平君浑浑噩噩中做了一场梦, 一场他筹划半生的美梦。 梦中的他耐心布局多年,终于寻得时机与韩王那蠢货里应外合,利用新郑韩国王族叛变一事, 如愿被嬴政派往郢陈故都就职抚慰楚韩旧民, 从此天高任鸟飞! 后来, 他与项燕合力大败李信大军,又在楚王负刍被俘后,被项燕推举为新任楚王... “楚王!本公子终于是楚王了...”,随着他心中极速涌起的万千惊喜,意识终于悠悠被唤醒, 可登基的场景, 却迅速化为青烟飘散... 他虽暂时无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不受身躯束缚的心念,却伴着疑惑缓缓升起:此时究竟是何时?我又究竟在何处?这到底是地府之下, 还是寿春王宫? 被扶苏刺死的噩梦..回楚国即位的美梦..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随着意识缓慢的恢复, 他耳边似乎...传来一阵人声? 很快, 耳旁的人声渐渐愈发鼎沸喧嚣起来,他心头登时大喜不已, 只想尽快睁开眼看看这楚宫盛况——此乃新君登基大典, 绝不会错! 他曾接连亲历嬴异人父子的登基大典, 对这万民同贺的场景印象格外深刻。 不,今日是寡人的登基大典, 岂能再沉睡下去,让百官与子民失望?不! 想到这里,昌平君拼尽全力运行丹田之气,猛地撑开了眼, 一阵亮光骤然映入眼中,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又迅速堆起笑容,想如千百次设想的那样,展臂向众人示意,却发现——两只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等眼睛适应光线后,他急忙向左边手臂看去,沉重的木枷锁!他又不敢置信地扭头朝右侧手臂看去...终于,待看清自己身处囚车之时,待胸口的剧痛再次清晰传来,他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这时,耳边嘈杂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呸!叛国贼,不要脸!” “就是!吃我秦国的,用我秦国的,老秦王还封他做大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昌平君颤抖着身体,缓缓抬眼望去,果然,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寿春王宫,没有什么百官跪贺、万民同庆的场面,这里是咸阳街上,道旁站满的,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秦人! 这些秦人的眼中,腾腾冒着恨不得把他撕碎的火焰! 他又看了一下胸膛的剑伤,暗暗升起一丝侥幸——扶苏啊,一辈子都是扶不起的软泥,嘴上说得再激烈,事到临头竟也不忍将那一剑刺下,如此甚好... 突然,道旁有个屠夫指着他大喊,“这狗贼果然在装死!大伙快看,他醒了...” 一时,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往囚车挤,在更杂乱的谩骂诅咒声中,众人离囚车越来越近,不断有人捡来烂树皮和泥土朝他砸去。 烂鸡蛋烂菜叶是不可能有的,这年头别说老百姓不舍得把鸡蛋和蔬菜放烂,便是路上捡来的枯树枝,也只有百姓庆贺韩国被灭之时才舍得砸给韩王,叛国贼?配不上大伙用枯树枝砸! 此趟负责押送昌平君的,是卫戍咸阳治安的中尉军,见状,中尉们忙齐刷刷横戟上前,大声喝道, “此人乃朝廷重犯,尔等只可远观,不得靠近!” 百姓这才不甘心地推搡着往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有胆大的屠夫冒着被砍头的罪命,大声吼道,“军爷,你们怎的还护上他了?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勾结六国贼子害秦国、害咱们大王,不就是想毁了我老秦人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这种没良心的狗东西,就该咱一人一口唾沫把他淹死!” 百姓们闻言,胆气也跟着重新涌上来,纷纷再次推着往前挤向囚车,大喊道,“就是!我老秦人盼了几代人,好不容易盼来这般好的大王,盼来这般有嚼头的日子,若不是大王此番灭了韩国,韩王才将这狗贼的谋划全招出来,这满肚子坏水的狗贼,保不准就成功了!到那时,六国君王岂会对我老秦人这般好,岂会拿我等当人看,岂会不杀尽尔等?” 众人边嚷着,四面站在前排的人忙趁乱,接过后面的人递来的泥块石块朝囚车扔去,昌平君的伤口难免被砸中,一时重新渗出鲜血。 他见面前的中尉军根本招架不住那么多暴.民,便忍痛暗暗运了一番气,声厉色荏大喝道, “还不快快住手!本公子眼下虽不再是你秦国右相,却永远是老秦王的外孙,是秦国公主之子,亦是当今秦王的表叔,尔等卑贱庶民,岂敢对本公子动手!” 他见那群如蝼蚁的贱民被此话镇住,果然迟疑地缓缓后退,停下了扔砸的动作,不由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嬴政杀他的诏令还没下来,一切皆有转机——至少,宫中还有个不忍对他下死手的扶苏。 如此一来,本公子又岂能死在这群贱民手中? 想到这里,他决定趁热打铁,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便露出倨傲神情道,“尔等贱民又岂知我王族之礼仪?按周礼,即便本公子有罪,秦王亦不能以晚辈之身下令杀我,否则,他便会被列国君臣视为不孝不悌之异类,这也是老秦王不杀其舅父穰侯与华阳君之故...” “非但如此,待本公子寿终正寝之时,秦王还要恭恭敬敬将我葬于北邙山之中..秦王尚且如此,尔等安敢对本公子不敬...” 中尉士卒闻言,不由得狐疑地看向长官,听父辈所言,昭襄王当年确实未杀四贵,只将他们赶回封地,莫非王上此番未下诏诛杀昌平君...真有王族周礼缘故? 中尉长官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祖辈父辈皆为秦国上战场拼过命,他并非王族之人,同样不知对方口中所谓“王族礼仪”之真伪,只觉得这话听来十分刺耳。 北邙山?你这厮也配! 便沉着脸怒斥道,“熊启,噤声!身为叛我秦国贼子,你何来的颜面说这番话?” 百姓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若真将那狗贼砸出个好歹,王上岂非会被我等拖累名声? 可想到王上遭此背叛,还要忍气吞声为那狗东西立墓供奉?呸,王上凭甚要忍此屈辱,他们不服!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诸位可知,北邙山是埋葬何人之地?” 众人急忙回头去看,见一长相俊朗的华服锦衣青年挤在人群之中,忙边问边自发地让出一条窄道来,招呼那青年快到前排来站。 青年拱手道,“多谢诸位好意,在下这便却之不恭了。”说着,便跻身来到前排,意味深长打量着囚车中的人。 昌平君看清此人面貌,登时愣住了,竟是那日在韩宫见到的张良! 他想到这些贱民说的韩王招供之言,下意识升起几分警惕,此人出现在此,究竟心怀何意? 张良笑了笑,并不拆穿他这惑众之谎言,反而转身看向民众,顺着这话题,继续滔滔不绝道,“当年周公旦为镇抚殷商王公旧臣,便选了南临洛水、北靠郏山的祥瑞之地,营建出一个可与镐京媲美的繁华洛邑供他们居住,后来周幽王死于骊山脚下,周平王迁都洛邑后,便将此山改称邙山,其中,位于大秦川郡这一段,便是北邙山...” “此地龙气充沛,拥山环水,实乃上上之灵穴宝地,自周王室以来,能安葬于北邙山者,无一不是安邦镇国之君王与良将...” 这下莫说是中尉军,连不懂什么王族纠葛的百姓亦不满起来,既然北邙山是如此贵重之地,这狗贼有何资格埋骨其间! 昌平君顿时涌起一阵恐慌,暗道,此贼子想坏我大事... 他心念急转间,厉声斥道,“张良,你一介韩国忠臣之后,做甚来我秦国胡言乱语!” 众人一听张良是韩国人,面色顿时冷淡了几分,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良却抱拳笑道,“良虽是韩人,却分得清是非善恶,此番秦军救我韩国灾民,秦国又为韩地万民慷慨赠种,我韩人从此便是秦人,又岂敢不时时惦记秦王之大恩?” 他见众人面色好看了几分,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世人皆赞老秦人爱憎分明,各位可甘心让这等逆臣贼子安然活到古稀之年,再被葬入此赫赫风水宝地...” 话音未落,人声再次鼎沸起来,“不甘心!他该立刻被恶鬼撕去啃掉!” “这狗贼有甚资格葬我秦国的风水宝地?呸!” “可恨!我王仁善,却要白白忍这狗贼数十年,真乃人善被人欺啊,可恨!” 张良见被昌平君压制下去的民愤已再次起来,便展开双臂以手势安抚众人,待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又故作迟疑道,“可是,此人虽是秦王之表叔,却并非诸位之表叔...” 昌平君心头大惊,此人要借刀杀人! 他怒喊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公子既是秦王之表叔,尔等岂敢不敬不重...” 张良却视若无睹,继续道,“诸国之君臣,虽可指名道姓责骂一国之君,却不能责骂一国之众民...” 中尉军长官顿时心中一亮,招了一名士卒过来,朝他耳语了几句,士卒急忙欢喜地挤出人群。 百姓们却你看我,我看你,此话究竟是何意? 方才那大胆的屠夫再次嚷起来,“嗐,你这韩人磨磨蹭蹭的,要说何话直说便是!这姓熊的狗贼虽是大王的表叔,但我等冬日多番蒙受大王的好处,岂能不报恩...你就直说有甚法子罢!”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外侧想起,“我知道了!若按着狗贼的说法,大王若杀他,便要被山东之国、借机编排大王不敬尊长,大王若不杀他,便要忍气吞声善待这狗东西...如此一来,何不让我等替大王解决这狗贼?这狗贼是大王的尊长,又非我等之尊长,山东列国还能骂我秦人不敬尊长不成?嘿嘿,我等壮举,却是为国除害啊...” 屠夫眼睛一亮,粗声道,“是也!商君之法要求我等不得有违法乱国之举,但没要求我等不能敬君爱国哇,如此岂不正好?” 在昌平君声嘶竭力的谩骂声中,前排的百姓举起手中的家伙就卖力砸去,而后排的百姓则兴高采烈地,弯腰捡起更多石块泥块递上前,他们高兴啊,总算能为世间最好的大王做点事了! 溜出去脱了甲胄的士卒趁机悄悄穿好,回到“奋力”阻拦民众的中尉军队伍中。 张良最后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昌平君,悄悄离开了人群。 此人方才有一句倒是不假,若秦王亲自下令杀他,山东五国必将趁机散播秦王残暴之流言,我此番顺势除去此人,既是报秦王之恩,亦是报韩国被他挑唆亡国之仇,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着铺天盖地的石块接连砸来,昌平君在浑身剧痛的气息奄奄之际,终于不甘心地确认了一件事:他快死了。 他没死在扶苏手上,却即将死在这群贱民的手中! 在黑暗彻底笼罩他的神志之前,他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没想到,我跟胡亥的结局竟然一样,都是被活活砸死啊... ... 待傍晚时分,消息传到章台宫后,嬴政对此早有预料,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抱着明赫的扶苏,颔首下令道,“扔去乱葬岗吧。” 他特意观察了一瞬,扶苏听完蒙恬说到“熊启已死于百姓之手”时,眼中刹那间便迸射出灼灼的亮光。 暗道,想必吾儿经此一遭,必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哄骗,此乃一国之储君必备之心志。可怜芈绾命运多舛,不能亲眼看着这深爱她的孩子长大... 蒙恬应答后,又迟疑道,“可百姓们信了熊启自称会被葬于北邙山之言,担心您会下令将他埋入那风水宝地,让他来世享尽后福,便当场一把火连人带车烧干净了…中尉此刻正在殿外请罪,还有,百姓当街纵火行凶之事...王上可要依律治罪...” 嬴政暗暗感慨,中尉乃都城卫戍之精锐,岂会真拦不住手无寸铁之庶民?看来,这便是熊启作恶多端,引来人心向背啊。 无论是韩国百姓开门献城,还是秦国百姓当街锄奸,皆是小崽一直强调的民心,原本,一民之心虽如星星之火,众民之心却可来势汹汹,燎原万里。 早已醒来的明赫,已将今日之事约摸听了个大概,闻言急忙伸出小短手,学着父王的样子,探起身子去薅扶苏的头发安慰他。 暗道,“能把我们性子最温和的扶苏逼到要杀人,可见熊启有多过分。不过,眼下熊启落得个扬灰挫骨的下场,扶苏应该能放下了吧?希望他能赶快解开这心结呀...” 扶苏此刻确实心情大好,他身为相信来世和地府的古人,亦十分在意亡者身后之事。 这时期王公贵族死后,家人会为他们准备许多殉葬品一同埋于地下,以祈求到了地府能继续保持生活水准,同时能有点趁手之物贿赂地府神仙,来世能投个好胎,这就是所谓“事死如事生”。 即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朝廷也准许其家属捡拾其尸骨掩埋,可见古人对入土为安深入骨髓的执念。 扶苏执着于要杀掉昌平君,也是因为时人相信,人若遭遇横死,便会不瞑目,永世不能入轮回。 而他早先以为凶手离夫人已死,母亲可以安心前往来世,才释然了此事,如今知晓背后真相后,是一定要为母亲除去昌平君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转世。 而在古人看来,如昌平君这般尸身被烧得灰飞烟灭,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永世磨难的。 如此一来,压在他心头的重石自然卸了下来。 他抚了抚被小家伙毫无章法、乱薅一气的头发,心情极好地往明赫的小脸蛋上,左右各香了一口,暗道,“你放心呀小九,眼下熊启永世不得超生,我阿母却大仇得报,定能顺利入轮回了,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学离夫人那般,一辈子带着仇恨生活?我还有世上最好的父王和最好的阿弟你呢...” 明赫见扶苏终于露出笑脸,不由得也放心跟着咯咯笑起来,高兴得站在扶苏身上蹦个不停。 他乍然听闻扶苏持剑刺人之时,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生怕因为自己的到来,提前揭开了昌平君的阴谋、大大又顺藤摸瓜查出那么多隐秘之事,反让扶苏因仇恨而黑化。 很好,眼前的扶苏还是以前那个善良可爱的扶苏,咸阳百姓这“火葬”之法真乃神来之笔,劳动人民的智慧和魄力果然是强大的! 这般想着,他也往扶苏左右脸颊各吧唧了几口,心情快乐得像荡秋千一样,悄悄呐喊着,“好开心!扶苏没变黑,扶苏还是父王的好大儿,还是我们的好阿兄,剧情没走崩,我果然是福星哈哈哈...” 扶苏虽然听不懂他这话是何意,但也高兴地起身抱着明赫玩闹起来,小福星阿弟,你最可爱了! 嬴政挑了挑眉,他方才与明赫一样,料到熊启葬身火海定能让扶苏放下此事,但没料到,扶苏竟会立刻就被小崽哄得高兴起来。 看着两个开始咯咯哒哒笑个不停的孩子,他也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暗叹,这普天之下啊,能精准拿捏扶苏心情的,恐怕只有这个整日嘀嘀咕咕的小崽。 蒙恬见状,也终于放下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头,他今日,是真的很担心长公子一怒之下,做出出格之举啊... 嬴政心情大好之下,对他笑道,“我老秦人路遇贼人而诛之,正合我秦律,又何罪之有?熊启这等佞臣,寡人本也是要下令诛杀的。你来拟诏,赏中尉军明日加餐两百头羊,再为咸阳城中百姓,每户发上陶簋碗具六副、铁锄一把,以表彰他们一腔忠君爱国之心。” 蒙恬喜道,“喏。” 扶苏忙捉住明赫继续薅他头发的小手,抱着他来到父王身旁,认真地请求道,“父王,儿臣也想替阿母答谢咸阳百姓,他们帮了儿臣一个大忙!我想拿出私库银钱,为他们每户赠上几只鸡鹅,太傅说过,鸡鹅不用喂粮食也能养活。” 嬴政抬手为他顺了顺凌乱的发丝,温和笑道, “吾儿果然懂事了许多,你既要替母行孝,寡人便命廪牺令去筹办此事,王宫禽苑便有许多鸡鹅。若私库不够,寡人替你补上。蒙恬,将扶苏赏的鸡鹅也一道颁发下去。” 扶苏忙喜道,“多谢父王!” 蒙恬高高兴兴便研墨,边提醒道,“长公子,臣之祖母亦会在后院养鸡,故而知晓几分,这家禽若只吃蛋吃肉,几趟就造没了,要选上公鸡混着养,母鸡才会孵出小鸡,如此,城中百姓才会源源有蛋肉吃!” 扶苏高兴道,“好,那我便赠他们公母鸡鹅各一对!” 明赫一脸慈爱地薅着他的头顶,暗自嘀咕道,“好有爱心的扶苏小朋友啊,我也要努力为大秦发家致富了,不过,还不知道这回灭韩的奖励到底是什么呢...” 扶苏一言难尽地轻轻捉住他的小手,张开嘴“嗷呜”一声,假装要把这胖乎乎的小手吃下去,明赫急忙配合地哈哈大笑不止。 嬴政看得欢喜,忍不住摸了摸明赫肉嘟嘟的小脸,又接过他在怀中细细打量了一番,暗道,“寡人的小崽,确乎越长大越与寡人相似,与那赵王何干?” 这般想着,便心情愉悦地低头亲了亲怀中小人儿的额头,引来小崽马上激动地送上一滩口水印。 ... 第二日,原本忐忑担心着要被处罚的咸阳众人,竟因“路遇贼人而诛”之律,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君王奖赏,一时满城皆在喜气洋洋奔走相告。 多年的战乱,列国底层百姓都活得十分不易,许多庶民家中,碗具缺几个大口也舍不得换新的,更别提多买一把铁锄了,除了家中最身强力壮的顶梁柱有铁锄,妇孺老弱皆是用石锄干活,而饭都吃不饱的时代,谁又有余钱去买鸡鹅? 可他们仁善的君王,今日却为他们发来崭新的陶器和昂贵的铁锄—— 汉子们扛着锄头拎着陶器回家,一路上交口赞道,“便是上古那些尧舜君王,也不会比我大秦的王上更好了!” 妇人们宝贝地捧着沉甸甸的鸡鹅,喜滋滋地憧憬着,“那是自然,王上教子有方啊!长公子从无骄矜之色,今日还特意为我等赏下鸡鹅,今年,我们也能吃上几口蛋肉了,待母鸡孵出小鸡,母鹅孵出小鹅,我们就有只鸡鹅了...” 另一人纠正道,“不对,至少有六只...” 欢声笑语洒满咸阳的街道的千家万户之时,韩王却在侍卫的押送下,哭丧着脸踏上了返韩的路程。 他原以为自己此番立下的大功,便是不做秦国丞相,也能另得一份重任,哪知道,秦王为他安排的新职务——竟是去梁城服劳役,当刑徒! 45第 45 章 冯氏一族的秘密 第46章 深夜暮色深沉, 倒春寒依然冰冷刺骨,接连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的李斯, 正和长子李由一道坐在回府的厚毡马车上。 李由如今与蒙毅一同在将作少府任职,分管咸阳城外不同的煤场,每日天不亮便要赶去当值,也只有这下值的路上,才能与父亲说些府中朝中之事。 今夜,二人说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灭韩与昌平君叛国之事。 别看李斯素日算盘打得精明, 实则口风极牢, 但凡君王不曾公开宣布的消息,他都会守口如瓶,即便在家人面前也不会泄出半分——除非得到君王的准许。 是以, 昌平君有叛秦之心一事, 李斯虽早已借助明赫的心声知晓, 李由却毫不知情,这会儿正翻来覆去的疑惑呢, “阿父,昌平君五年前还对大秦忠心耿耿, 那场叛乱他还为王上挡着一箭,这...怎会突然就叛秦了?莫不是他前往六国出使之时, 被那些人灌了迷魂汤?” 李斯听闻昌平君被焚于市后,并无多大狂喜, 从他知晓对方有叛秦之举那刻开始, 便将之视为必死之人了。 眼下见长子之城府,比起蒙恬那小子还是要逊色两分,他不免叹气道, “莫说堂堂秦国右相,即便是为父前去出使山东列国,君王们都要恭敬款待,轻易不敢得罪,你可知这是为何?” 李由立刻接道,“自然是因为,秦国实力乃诸侯中最强者!” 李斯笑道,“既然如此,诸侯又能以何物,给他这位极人臣的秦相灌迷魂汤?” 李由却犹豫着压低嗓音道,“可若是他担心,保不住这秦国相位呢?儿先前读楚国策论,有‘代代秦王负秦相’之言,细想之下不觉骇然,卫鞅死于惠文王之手,张仪老死故国之乡,魏冉被迫回到封地,范雎与吕不韦亦是...” 李斯眼中闪过一道怒光,压低声音,怒吼道,“闭嘴!此等不堪谬论,不过是六国学子为离间秦国君臣而传,你岂能无脑当真?卫鞅固然是殉道者,但其余众人,皆有盘根错节之因果,又岂能以结局而一以概之?” 他暗叹道,在那神画预言里,君王病重离世之时,自己也安稳当着秦国的左丞相,可见他李斯遇到的这位秦王,更是史无前例的重情重义之人。 他见李由嘴上唯唯诺诺,实则神情并不服气,便沉声道,“你可知冯毋择与冯去疾身为韩将冯亭后人,又未为国立功,为何能身居秦国朝堂之高位?” 李由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首道,“儿不知这些老家伙之事。” 李斯瞪他,“那你可知冯亭是何人?又做过何事?” 李由眼睛一亮,“这我知道!三十年前,秦国攻韩之际,野王城郡守招架不住降了秦,就在相邻的上党十七城也即将被秦国收入囊中之时,郡守冯亭却将上党拱手献与赵国,从此叛韩,得赵王封他为华阳君..后来长平之战爆发,冯亭战死长平...” 李斯紧追不舍,“既然如此,冯氏不但于秦国无功,还有助赵伐秦之劣迹,为何却能一门两子皆居秦国九卿之爵?” 李由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挠了挠头,茫然看向李斯,“儿还是不知。” 李斯倾身上前,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且问你,当年冯亭献城与赵之时,赵国朝堂是何态度?” 李由急忙捡起史书内容,干脆利落道,“赵孝成王与平原君皆惊喜不已,认为即便出动百万大军,亦难攻下一城,如今能空手而得十七城,实在是天降的好事。”(1) 李斯点点头,“还有呢?” 李由又道,“可平阳君却不赞同,他认为无缘无故的利益是祸害,秦国兵强马壮又有农耕之利,若赵国接下此城,便是公然与秦国为敌。”(2) 在车中幽暗的青铜脂烛灯中,李斯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那么,你若站在赵国之立场,会选何人之计?” 李由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先接收上党,再命良将廉颇坚守防御,坚决不中秦人的离间计,如此一来,白起再厉害也冲不破廉颇的防线...” 李斯闻言轻叹一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怪不得神画之中,蒙恬能四处征伐赶匈奴,你这小子只能凭着为父的几分薄面,守着咸阳边上的三川郡... 子不肖父也! 他恨铁不成钢地“奖励”了李由一颗爆炒栗子,提醒道,“当此之时,秦国有雄心万里的昭襄王,有谋计百出的范雎,有以一敌万的白起,有远胜列国的耕牛铁铧,...如此强敌若要攻韩,明智之人只会退避三舍,以免烈火灼身,岂会主动凑上去?” “再者,以赵王之多疑心性,不是今日用赵括换下廉颇,便是明日用李括换下廉颇,总归是抵不过白起的,又岂能为守上党之城池,而奉上赵国之土地?” 李由吃痛地揉着脑袋,忙道,“阿父,我懂了...” 李斯总算欣慰抚须而笑,“孺子可教...” 话音未落,却听李由问道,“阿父,不是在讨论冯氏之事么,怎的又绕到赵国去了,此事跟冯氏有何干系?” 李斯无语望向车顶,老夫今日总算明白,神画中,王上将长公子罚去上郡监军时的心情了——苍天呐,为何吾儿不类我! 他估摸着这会儿也快到府中了,夜深了,他老人家想早点歇息了,今日实在懒得再枉费心神提点这小子,便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飞快道, “你且仔细听着:当时,上党原郡守靳黈,本力主与秦军决一生死,但韩桓惠王暗中派阳城君前去笼络范雎,承诺要将上党献与秦国,哪知靳黈不从,韩王这才怒而换了冯亭为郡守,那冯亭上任不过一月,便暗中派人前去承诺赵王,愿将城献与赵国...”(3) “世间岂有这般凑巧之事?故而,按范雎的计策,秦国真正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弱小的韩国,而是更具威胁的赵国!冯亭虽是韩将,却早已被秦国收买,献城一事是假,为秦国寻得名正言顺伐赵之机是真!” 李由大惊追问道,“既是如此,冯亭为何要为赵国战死沙场?” 李斯冷笑道,“冯亭一死,便成了赵国眼中为国死战之忠臣,也成了秦国眼中为国忍辱之忠臣,如此一来,不论是他迁去赵国的子孙,还是留在上党成为秦人的子孙,皆可世世为侯,享尽人间富贵。”(4) 他又想到预言之中,冯去疾父子一人身居右丞相高位,另一人则是大将军,感慨地总结道, “所以,你看冯氏一族的境遇,只要他们对秦国忠心耿耿,不惹出什么幺蛾子,王上便能终身不负昭襄王许给冯亭的诺言,让他一族在秦国世代享受公卿之尊荣!如此君王,又岂是六国学子所谓‘代代秦王负秦相’之人?你往后,休得再看那些妖言惑众之恶书!老夫此生入秦,早已孤注一掷,唯有忠君爱国方能保我李氏不倒。” 李由恍然大悟,这才点头如蒜,“阿父我知道了...” 他又疑惑道,“阿父,你不懂占卜相面之术,又怎知王上终身不会负冯氏一族?” 御者“吁”的一声停下了马车,轻声唤道,“廷尉大人,到了。” 李斯头也不回打开车门朝院内踏去,没好气地大吼道,“自然是仙人给老夫托的梦!” 气死人也,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偏要问! 其实,随着昌平君的落幕,他心中也暗暗升起一丝遗憾:如此一来,朝中便空出一个右丞相之位,隗状接上去后,又会是何人来接任左丞相一职? 他虽位列九卿之高位,却非板上钉钉的顺位人选——秦国三公之文臣,除却丞相,还有御史大夫。 而如今,御史大夫有冯去疾与王绾二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想到这里,李斯颇暗道,与其让这两个老滑头上去,不如让韩非上去,后者与他尚有几分交情,算得上是半个同党。 想到韩非,他边走边蹙起了眉头,以王上对他的信重赏识,一个丞相之位本是逃不掉的,究竟是何缘故,王上才舍得让韩非前往阳武郡? 回到书房,他掬起一捧备好的冷水抹了抹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的同时,脑海中猝然闪过一道灵光——仁政? 王上如今隐有变法之心,莫非是要用韩非这支利箭,暗中试行改弦更张之策? 可是,韩非为人执拗,必会坚守“法不畏权贵”之道,又岂肯行儒家“刑不上大夫”之术? 他擦干脸上的水珠,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此事若宗亲不愿为、群臣不敢为、韩非不肯为,我李斯必会紧紧追随于王上身后! ... 果然不出李斯所料,第二日早朝之上,君王便公布了新的官职变动: 昌平君因勾结六国叛秦,褫夺在秦一切官职爵位,并夷三族;隗状升任右丞相,王绾升任左丞相,张良任长公子东殿太傅,张苍改任将作少府丞。 实则,嬴政从明赫心声中得知张良有大才后,便一直惦记着,昨日召见,见他果然谈吐不俗,确有运筹之才,便许以御史大夫之位,力邀张良为秦国效力。 怎奈对方百般推辞,直言自己于朝堂无寸功,不敢忝居三公高位,言语之间,竟有想归颍川故地隐居之意。 以嬴政爱才如渴的性子,岂能任由这等人才沦落于山野之间? 正在他心念急转之时,扶苏抱着明赫来到章台宫,谁料竟对张良一见如故,扶苏不但大方地把明赫“分享”给对方抱,还破天荒跟他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嬴政一见计上心来,顺势以扶苏如今缺一位太傅为由,诚邀张良留下,并以公卿之爵,赠他咸阳府邸并田地。 如此一来,张良看着扶苏满脸期待的表情,果然许下了一年之约。 他此番拒绝在秦国为官,乃是担心自己身为韩相之后,难免惹来秦国朝臣不满,加之他自幼体弱,注重养生之余不免淡泊名利,着实无意卷入朝堂功名之争枉费心神。 但这位纯真诚挚的秦国长公子生母已逝,秦王又有巍巍明君之相,想来东殿太傅一职勾心斗角甚少,倒可暂且一试。 而原本被征召为御史、掌管四方文书的张苍,因对五黑制造的水磨大感兴趣,昨日在张良走后,竟主动寻到君王,恳请辞去御史之职,自愿降职前往匠人学室为师,借机研习墨家实用之术。 嬴政平生第一回遇到这般落拓不羁的大臣,原本正在犹豫。 哪知扶苏怀中的明赫得知对方是张苍之时,便开始嘀咕个不停, “怎么办呐,父王会同意吗?这可是重文轻理的古代啊,匠人的地位又那么低...他可是编出涉及几何代数的《九章算术》张苍啊,张苍虽然博览群书,但他真正的兴趣根本不是文学,而是理工科!如果能让他的理论知识、跟墨家的理工实践结合起来,华夏的科学技术说不定能提前迈出大大的一步...” 能与最善工匠之技艺的秦墨合作多年,可见秦国君王本就不是一味重文的迂腐之人,明赫此话自然更让嬴政心中一动,于是,他顺水推舟假意拒绝了张苍几回,最后“拗不过对方的坚持,勉为其难同意了”。 待傍晚时分批阅完两百斤奏章后,嬴政便如约带着百官,前往蓝田大营为灭韩的将士们庆功。 无论韩王安何等庸碌无为,张良对祖辈效力多年的韩国确有感情,不忍前去参加这样一场灭韩的盛宴,便寻了要打理府邸的托词婉拒,嬴政并非多疑苛责之君,自然理解他的复杂心情,欣然应允。 军营庆功宴在露天大坝举行,嬴政担心这乍暖还寒时候,明赫一同参加会受凉,便将他交给了留在东殿温习课业的扶苏。 今日,咸阳宫内外皆是一片欢天喜地,可到了夜间,明赫捱到扶苏睡着后,却苦恼地睁开了眼,皱起小眉头呼唤系统, “统子,现在收到我的奖励了吗?韩国都灭了半个月了,庆功宴今天也举办了,按理来说奖励早该发给我了吧?秦国这回无一人伤亡,按规则功劳最后会算到我头上吧,他们这是要赖账吗?现在秦国要多养韩国近百万人口,只靠这点被动获取的善意值,来兑换各种种子,远远不够啊,怎么办我要疯了!” 早把余额和储物室,翻来覆去检查了千百遍的系统,急忙回复道,“真的没收到啊宿主,你这半个月收到的3000多万善意值,是各地百姓们对秦始皇和官员们的感激转化来的,已经全兑换成小麦种和棉花种了,现在余额没有增加,储物室的物品也没有增加...不过宿主你别着急,我问过同事了,他们说通常十天内奖励就会到账,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保证肯定是会发的,系统规则是在诚信友善和谐的基础上...” 明赫用力朝空中蹬着愈发有力的小腿,气愤挥舞着小手道,“啊,诚信的系统规则当然会言出必行,奖励是一定会发的,不过现在发也是发,等一百年后发也是发,等一千年再发下来,还可以撒在我的坟头养草喂牛呢...系统规则,快发奖励,我要奖励...” 这时,一道仿佛来自天外的女声,突然在明赫和系统耳中响起,“系统规则已接到您激活兑换奖励的指令,请选择您想获取的奖励类型..” 明赫这才反应过来:这奖励,竟然需要手动激活才发放!如果我没有阴差阳错激活它,岂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到奖励?系统规则确实很“诚信”呐... 女声仍在继续,“本题为单选,系统规则将根据您的选项,随机掉落该范畴内的奖励物资——A.衣食住行B.国防军事C.科学技术D.海洋与航天....” 不等她说完,一人一统就毫不犹豫抢着点了A,自古民以食为天,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共识! 在古代农业社会的大前提下,如果不能彻底老百姓解决最基本的吃饭问题,整再多高大上的工业基建项目,其实都无法真正被实施。 因为一切劳动,最终都需要人力去完成,而人体在消耗大量体力的同时,如果不能及时补充足够的食物能量,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只能眼睁睁被强大的劳动强度活活拖垮身子,这也是古代平均寿命非常低的主要原因。 想到这里,明赫决定等会要先托梦提醒嬴政:眼下大伙还吃不饱,挖煤的人们又无法像农人,时不时还有个农闲时节,所以要暂时停下挖煤的步伐,让全国挖煤工先痛快歇上一月半月。 这时,随着“嘀”一声后,女声继续道,“您已选了A项衣食住行,请稍后,即将为您准备奖励物资...”, 46第 46 章 寡人想找赵魏借点人 第47章 于是, 一人一统满怀期待地等了约摸十分钟,又等了十分钟... 可乌龙的是,接下来那道女声再也没有响起。 明赫刚刚因惊喜而升起的满腔喜悦, 便在这静寂的等待中,渐渐沉落了下去, 这是个什么状况? 他又等了十多分钟, 索性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 一动不动躺着装睡,这会儿心中已十分怀疑:我期待了许久的开疆拓土大奖励, 到底真的存在吗?哪个正经的奖励会有这么多套路? 算了,他悄悄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无所得的心理准备,也许,这只是一个来自系统规则的恶趣味玩笑,作为一个被“它”操作一切的凡人, 还能怎么去抗议、去表达愤怒? 而且,就算最后突然又真能得到奖励, 按系统规则这大大不靠谱的样子, 他也有理由深深怀疑——所谓的奖励, 可能只是两个土豆, 或者一颗大白菜...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吧! 系统此时跟他的想法一样,只觉得羞愧交加, 正躲在角落面壁, 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一言不发低低哭泣,明赫急忙安慰他,“这跟你不是你的错, 统子,别自责了,所有你能做到的事,每回都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系统这才稍稍释怀了几分,反过来哄明赫快睡,在明赫差一点点就要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时,耳边突然再次响起那道女声,“恭喜您,已备货完毕,请接收奖励!欢迎再接再厉为秦国开疆扩土,努力挑战下一步奖励,建设美好大秦家园,再见!” 明赫猛地睁开眼,正想问系统到底是什么奖励的时候,系统疯狂的尖叫声已经在他脑中响起,“啊啊啊啊啊宿主我们发了!秦国这回发了发了发了...” 明赫脑子乍然清醒起来,急忙以意念进入系统界面,一看,顿时被系统规则的大手笔震惊了!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长长的一大串奖励物资,“高产全优抗病春水稻种50万斤”、“高产春糯米种30万斤”、“高产抗病春玉米种子50万斤”、“高产抗病抗伏春小麦50万斤”、“高产抗病多铃棉花种50万斤”.... 除此以外,还有几万斤后世常见的大白菜、茄子、胡萝卜、莴笋、西红柿、黄瓜、苹果等几十种常见的蔬菜水果种子。 也有花生、芝麻等可以榨油的种子,连辣椒、胡椒、八角、茴香、孜然、大蒜等常见的香料都有! 甚至还有一本《母猪母牛的产后护理及多胎繁衍技术》! 系统规则还贴心地在界面打上一行大字,提醒他签字:A套餐总价值100亿善意值物资已发放,以上农作物均可留种,请宿主确认并签字。 明赫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颤抖着手歪歪扭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而系统已彻底失控,正兴奋地在储物空间里奔来奔去,边查看满满当当的物资,边骄傲挺起并不存在的小胸膛,高兴喊道,“怎么样宿主,你最好的伙伴我没骗你吧?我们系统规则很讲诚信的,千年老店,口碑第一,主打一个童叟无欺!” 它越说越激动,“眼下,算上颍川郡那百来万韩国旧民,秦国人口最多也不超过七百万,这么多高产种子趁着今年春耕播种下去,等到秋收到来,秦国很多百姓都能一日吃上三餐饭了...再留下这些种子继续播种,秦国就能收获更多高产作物,最慢五年之内,我们就能帮老百姓实现‘吃饱’的小目标啦!有饭有菜,顿顿吃饱!啊我真的好高兴啊宿主...” 明赫也高兴地连声附和着,这么大方到失控的系统规则,是真的很令人万分惊喜啊!惊喜大礼包实至名归啊! 他已经激动得牙齿疯狂打颤,根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啦!只好在心中念念有词道,“世上最慷慨最大方的系统规则,您好!对不起,刚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道歉和感激...” 等两人把沉甸甸的奖励统计完、把各种种子的种植说明书整理好,已是三更时分,明赫迫不及待利用造梦道具,进入了嬴政的“梦乡”。 身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嬴政眼下虽然真的睡着了,但他在梦境之中,亦端坐于章台宫正殿批阅奏章,“老神仙”兴冲冲出来后,待絮絮叨叨给他交待一番,便从储物室将东西全取出来,一股脑塞给了嬴政。 因为明赫从系统储物空间拎个五万斤的麦种出来,就跟提着五斤的土豆一样轻松,所以他一直以为,系统商城的东西,要比真实世界的轻几百倍... 临走之时,爱操心的“老神仙”还没忘了叮嘱嬴政,要记得给煤工休假之事。 其实在古代,休假制度向来跟靠天吃饭的农人没什么关系,连官员也要等到汉朝,才开始有明文规定的“休沐”制度。 眼下莫说官员和百姓,便是嬴政自己都在坚持日日勤政,休假这个词,通常只出现在君王犒赏辛勤的大臣、或是大臣主动请假之时。 其实眼下是秦国最重要的春耕时节,各地煤场上报回家务农的士卒与庶民亦有大半,煤场之中,仅剩下刑徒和图利的商贩在继续劳作。 但明赫小崽既然提醒了,梦中的嬴政便认真将此事记了下来,今日庆功宴上,他陪将士们多喝了几杯黍米酒,加之连日的操劳,眼下十分困倦,并未再多想便继续沉睡了。 次日起床更衣后,第一时间来到正殿、准备上早朝的他,站在丹墀处,看着从殿中一直堆到殿外阶下数里之远的粮种菜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守在殿外的卫尉急忙跪下告罪,“王上,臣等半夜见这些巨物从天而降,担心是仙人所赐,故而无您之令不敢擅自做主...” 而被这些种子拦在阶下的隗状等人,正远远地喜滋滋朝他喊道,“王上啊,此数十万石之仙种,可亦是仙人赠与我大秦的?” 嬴政含笑点头,他昨夜听小崽说了一大堆粮种名称,却不知数量竟有如此之巨,这护家的小崽呀! 他当下吩咐蒙恬调来大批人手车马,将这些粮种菜种全搬去咸阳新建的大粮仓之中,只留下种植说明书和猪牛护理繁衍手册。 待东西全部运走后,天光已大亮,站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的君臣们,心中却是欣喜若狂的,尤其是知晓内情的隗状几人,更暗暗决定要善待九公子。 待进殿早朝之时,嬴政便将种植说明书交与治粟内史,让他将适合春耕的种子尽快播撒下去。 治粟内史全程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激动接过那一沓薄薄的纸张,脑中已经浮现出秦国今年秋天的丰收盛况。 先前的仙种,李斯种出来的土豆产量惊人,而他全程盯管那两亩油菜,亦在开花后,在枝头结出沉甸甸的细长果荚,再过一两月收获之时,亩产想必至少有两三钟。 如此一来,若这些仙种同样高产,则意味着,秦国的粮食产量,很快便会超过五国之总和,真乃天佑大秦也! 新上任的左丞相王绾,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不得不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先前的数万斤小麦与棉花仙种,已播于关中肥田之中,如今要再种下如此多种子,至少需准备数十万亩田地,但我大秦境内虽广袤,良田却只有三成,山泽荒地亦占了三成之多,眼下除却休耕之处再无闲田,若要变出数十万亩土地,便只能再分些山头来开荒...” “可如今正是春耕时节,秦国向来重农,各处并无闲人,连蓝田大营之士卒,大半亦要回乡忙活春耕...再者,因近日将作少府新设匠人学室,各地涌入近千多青壮男女入学,免却他们三年劳役后,人手愈发地紧张...即便先前新涌入的六国流民,亦家家户户安居于郡县忙着开荒垦地,着实再抽不出人手了...” 众臣闻言,喜悦的笑容顿时一滞,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王绾此言不假啊。 如今三月春耕已开始,朝廷早已将粮种下发各地,按照往年惯例,农人们已按里正的要求将菽麦之种尽数浸泡,又因先前王上颁发的底肥之法,待种子浸泡至合适的程度,农人在播撒之前,还会再将它们外层裹上一层沤过的熟粪,这样便能多得一道肥力,多收几斗粮食。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若要在现有的田地里,以仙界粮种菜种来取代部分秦国粮种,这些经过特殊处理的秦国粮种就无法再放进粮仓食用,只能白白地浪费掉。 而若要继续播撒秦国之粮种,今岁,便绝不可能得到众人期待中的高产丰收——依照他们的推测,仙种至少亩产两三钟起步啊,比秦国引以为荣的亩产一钟还要高出不少,若能尽快种下,朝廷和百姓皆能多得许多粮食。 可眼下举国庶民尚填不饱肚子,满堂公卿并非不食肉糜之庸臣,谁又能狠下心来,劝君王丢弃精挑细选的秦种,换用高产之仙种?那可是数十万石粮种啊! 日夜盼着多收点粮食的大秦官员门,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廷竟会烦恼粮种太多、土地与人手不足,而导致无法顺利耕种! 这一刻,嬴政看着满面愁容的大臣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老神仙”那句话——人口,才是列国最宝贵的资源。 拿眼下的困境来说,在数代君王的开拓下,秦国土地之广袤,是列国中仅次于楚国的存在,然而囿于粮食亩产值的低下,只能靠本国农人多种地来提高总产值。 所以在昭襄王时代,秦军占领各国城池后,皆是只收城池、不要城民。因为同样的土地,原本只需一万老秦人铆足了劲耕种,若再新增一万列国之人,还需耗费多养一万人之口粮,所以先前秦国收留六国流民时,诸侯才会觉得他在胡闹。 而现在这批陡然猛增的粮种,让他意识到:在粮食充裕高产的时期,人口越多,才能开垦出越多的土地耕种,如此一来,一个农人种出的粮食,会远远超出他留下的的口粮,堪称皆大欢喜。 故而,秦国不但要笼络民心,还要珍惜使用民力,如此,劳力才不会入不敷出,正是管子所言“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惮”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昨夜梦中小崽的嘱托,甚觉有理,若接连辛劳数月的民众累死在煤场,岂非得不偿失? 君王当即便让蒙恬拟招,下令各地郡守让煤场众人歇息半月,武将先回咸阳。 群臣目瞪口呆看向他,眼下处处都缺人,王上怎还让煤场之人歇息? 但这位年轻的君王并未在意群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转念一想,若长此以劳作几月、歇息半月之法,恐怕众人身体亦会过于损耗,届时,本就紧缺的人手,便会愈发捉襟见肘... 于是,嬴政思来想去后,又颁发了一道开先河的新律法:全国各处劳力及杂役工坊,每六日歇息一日,刑徒亦然。 后来,史书上最早的保护体力劳动者单休制度,便在今日诞生。 当然,在工作狂.秦王嬴政眼中,他自己和满朝文武一样,都算不上是“劳力者”,自然无须遵循此制度。 大臣们不解君王为何在春耕人手紧缺之时,莫名下这道诏令,但李斯却愈发肯定,王上来日还会颁布更多爱民之举。 思及此,他站出来铿锵有力道,“王上,臣家中有二十名傅籍之家臣,愿将他们借与朝廷垦荒!” 王绾飞快颇有深意瞟了他一眼,也站出来道,“王上,臣家中亦有四十来名家臣,愿效仿李廷尉为国解忧之举。” 大臣们见状,纷纷站出来跟着献出家臣。 嬴政起身慢慢下殿,负手沉吟道,“只靠家臣这点人手,仍是远远不够...当年攻打近邻赵魏城池之时,大秦曾返之数十万百姓,想必赵魏如今正苦于地少人多之患,既然如此,寡人打算暂问他们‘借民’,先解眼下燃眉之急,众卿以为如何?” 隗状忧心忡忡上前道,“王上,我秦国刚从六国引入流民不久,如此一来,岂非又要贴补赵魏之人许多粮食?” 李斯暗叹他迂腐,整日盘算那点粮食,便解释道,“隗丞相,若能以半年之粮,为秦国引入劳力开垦增产之荒地,堪称一本万利。只不知这韩王与魏王肯不肯借人...” 素来随大流旁观而不发言的冯去疾,亦出声道,“李廷尉所言极是,流民有地为饵,自然一引便来,可眼下列国皆在春耕之时,赵魏之君岂会让百姓丢下唾手可得的收成,跑来替秦国开荒?” 王绾思索道,“再者,赵王前番以熟菽赠纲成君,已有不敬我王之意,想来定会百般寻借口,不肯借人...” 嬴政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若是直言借,他们定然不肯,但若以利相诱...赵魏休耕轮种,春耕愁的是有人无地,若寡人向赵魏之君提出合作,由赵魏出人,秦国出荒地与粪肥、粮种,待秋收之时,我秦国不但不收一粒税赋,还如数返还赵魏之民今岁之收成,再按此多赠他们一倍粮食,此计,他们可还会拒否?” 王绾心中大惊,王上如此笃定,莫非仙界之种,收成远不止亩产两三钟? 李斯可是亲自把两个土豆、种出几十个硕果的人,对明赫提供的仙种是信心十足的,立刻便附和道, “王上此计着实高明!赵魏田税虽用鲁国之法,十之税一,看似比秦国低了不少,但他们繁复的税赋加起来,百姓亦要缴纳超六成之粮,如此一来,赵魏之王虽明知秦国得了垦出之地,却舍不得这大利之诱饵,甚至,为了多收税赋,他们必会派出大批民众前来秦国开荒种地...” 隗状想了想,又劝道,“王上,如此我大秦便要贴上粮种与两倍之粮食啊!再者,若赵魏趁机让士卒混入其中,在各地制造混乱又当如何?” 嬴政目光湛湛看向他,“订下盟约之时,寡人自会补充以下细则:一则,他们的一应农具吃住由我秦国提供,进城之人必要搜身。二则,城门派人根据赵魏给出的通关符传,登记名册为他们临时傅籍,若有作奸犯科者,奖励秦民扭至官府依律而罚。三则,前往各乡里开荒最多、收成最高之民,秦国将以乡为划分,选出前三之户,再奖他们几石粮食。” 他如今根据煤场奖励一事,已渐悟出奖与罚的区别:若按往日商君之法,一味以未达成目标而惩罚,民众虽会完成任务,却暗有怨言;而采煤满50石奖励1石的标准,却让众人高高兴兴起早贪黑盼着多干活,非但毫无怨言,还会超出既定目标。 由此看来,奖比罚更能约束人心。 大臣们垂首暗暗盘算一番,恩威并施,算无遗策,此计确实可行! 当他们纷纷表态附和后,再看向眼前风姿华采的年轻君王时,眼中已盛满比往日更隆的敬畏。 无怪乎仙人会选我大秦之王而辅之,如此年轻便将人心拿捏得炉火纯青之君,着实世间罕见呐! 嬴政满意地负手快步走回殿上,他确信,明赫小崽给的仙界之粮种,至少能亩产五钟,所以,今岁必须将其尽数播撒在秦国现有的肥田里,剩下田地再播种秦国之菽黍麦。而那些菜种与调料对土地的需求没那么多,倒也可以从宫中抽出人手,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 而等赵魏之民来到秦国后,他们开荒出来的土地上,便可播撒秦国先前发到各郡县后、被仙种取代而多出的粮种,如此一来,既能让那些因土地不足、而粮食严重短缺的赵魏之民得到些收获,亦可避免这些粮种的浪费。 而秦国看似损失了粮种与两倍之粮,实则赵魏民众的收成,是用这批面临丢弃的粮种播撒出来的,秦国只需再付出与他们收成相等的粮食,便能得到了大量新垦的土地,这便是眼前小利与身后大利之差别。 待秋收过后,便可埋粪肥田,来年春耕之时,立刻就能调集煤场众人,前去播撒仙界高产之粮种。 李斯看着君王此刻变得格外柔和的面庞,脑中却精明地闪过另一个念头:王上此番仁政之下,指不定到时还能留下不少、不肯再归赵魏之“流民”。, 47第 47 章 多生孩子多养猪 第48章 嬴政当即下令, 让治粟内史和太仓令负责将适合春耕的粮种与棉花种,运往各处土壤肥沃之地先播种,又派出隐宫中的隶臣, 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菜种。 待众臣离去后, 他才撩起袖角亲手执笔蘸墨, 命人给赵魏两国各送出一封盖了秦王印玺的结盟国书, 以示诚意。 考虑到派韩非前往阳武郡的目的,他又特意吩咐, 将这些种子给阳武也运去数万石, 这才放下心来批阅各地呈上的奏章,静等赵魏君王上钩。 午间与扶苏吃饭之时, 他抱着明赫喂羊乳羹时,突然发现小崽牙床正下方, 冒出一个尖尖的小白点, 心中不由一咯噔, 准备传夏无且来查看之时, 明赫却兴奋地笑嘻嘻伸出小手摸了摸, 又用那小白点抵住陶匕,愉快的心声随之传来, “我终于长牙啦!我马上就长成大孩子啦,终于快能吃饭吃肉了,嘿嘿好馋啊…” 扶苏一喜,正想放下筷子跑来看, 嬴政这才恍然惊觉,吾儿原来长牙了?原来婴童这般小就开始长牙,而长出的牙齿亦是这般的小… 也不怪他不太懂稚子生长之事。自他登基以来,先是列国对秦虎视眈眈, 接着国内天灾不断、朝中各派势力争权夺势,待他好不容易从吕不韦手中夺过大权,又要面临灭六国的筹谋,加之每日各郡县大小事务奏呈不断,永远有忙不完的朝政大事,废寝忘食以致和衣而眠,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身为父母之爱皆有缺失的人子,他自然无比渴望尽责做一个好父亲,可身为宵衣旰食、想终结这乱世的君王,他每日要操劳的国事实在太多,又何来更多时间关心后宫私事?故而,平日也只能尽力在物质上弥补孩子们一番。 前些年,即便扶苏身为对他意义最不同的长子,大多时候也只能十来日见到父亲一面,直到这孩子丧母后日渐消沉,君王才特准他可随时前往章台宫寻自己。 如今,正是因为明赫这意外降临的机缘,嬴政才有了数月来跟两个崽子朝夕相处的机会,他着实很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 他看着边淌口水边笑的明赫,凤目中涌起了无限欣慰,眸光在这一刻灿若星辰:寡人竟亲手将那般小的奶娃娃,养到长出第一颗牙了。 ... 与父子三人其乐融融画面不同的是,山东列国君臣这些日子以来,因秦国灭韩一事寝食难安。 在他们眼中,秦国固然是一头凶狠的野狼,但这头狼喜欢追逐撕咬群羊,即便数趟把羊咬得遍体鳞伤,也并不会真的将某只羊咬死,如此,狼与羊也算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让人不至于太过忧愁。 加之灾星一事,他们原本笃定,秦国这头狼会日渐衰老惨败,在这场逐鹿天下的对局里,攻守之势将被天道强行逆转,届时,秦国而羊而六国为环伺之群羊,定要将它咬碎连骨带皮吃得渣都不剩。 可现在,秦国既然已被灾星吞噬了气运,怎么就能不声不响地把韩国给灭了! 眼看“奄奄一息”的病狼又精神抖擞起来,还一反常态开始吃羊了,怎能不让他们提心吊胆? 正因这般,近日五国派遣密使频频奔波,君臣们都在心急如焚商量着对策:究竟该对韩国之事袖手旁观,还是要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灭了秦国? 可惜,五国虽因祸水西引而结盟,却也非铁板一块,反是各有各的算计—— 魏国君臣难免有些质疑“灾星”一事,若它真能吞噬秦国之运道,岂会任由韩国被灭?加之左右逢源的昌平君一死,魏王暗恨被秦国白白拿去一城,便想趁机借四国之力,发兵攻秦夺回阳武县。 赵王虽惊诧灭韩之事,却在昌平君叛国的罪名传来之时,判断是这狗贼出卖了韩王,要不,怎么他前脚离开新郑,秦军后脚就跑去梁城了?他和郭开都坚信,秦国早晚会被灾星折腾光气运,韩国这事乃一场意外。 楚王也认为灾星有些用,不然先前桓猗也不会仓促退兵,此番定是韩王胆小怕事,暗中勾结秦人自卖其国,顺手把昌平君也卖了,正因如此,秦人攻城之时,韩人才会开门迎敌。他坚持四国君王应该联手,一鼓作气势如虎打进咸阳城。 至于燕齐君王,许是与秦国相距较远的缘故,面上看着虽也焦急,但每每谈及攻秦之势,便顾左右而言其他,颇有几分稳坐山中观虎斗的算计。 在他们于信中来回拉扯,还没商量出对策之时,正在大梁王宫饮酒解闷的魏王,却先一步收到了秦王命人快马送来的国书。 他虽有怂恿列国攻秦之意,却绝无单挑秦国之心,乍然以为是秦国突然下的战书:秦国灭了韩国,下一个就要灭我魏国了么? 一时只觉三魂七魄都吓得飞了出去,差点当场去世。 好在太子魏假在场,急忙放下玉杯一把扶住了他,待魏王悠悠回魂之时,却听魏假哈哈大笑,拿着拆开的国书兴奋道,“父王勿忧!赵国那灾星还是有点用处的,您看,秦王脑子确实不太好使了,竟要与我魏国结盟...” 魏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结盟?他也顾不上挑儿子话中的瑕疵,急忙夺过国书,一目十行看完秦篆所书内容,暗暗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一丝冷笑, “秦王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言,不过是想借我魏国之民前去为他开荒,算哪门子结盟?秦国粮食越多,于我魏国越不利,寡人岂会上秦王之当?” 魏假此人的爱好,在这时代显得有点“奇特”,他既不像祖父那般贪恋美色,也不像父亲这般痴迷长生。 战国之初魏国实力超强,魏武卒名动天下,那时魏王为训练公子们骑射弓马之术,特意设置了一个娱人署,以猎狗来培训魏国公子的血性和作战本领。 魏假前几年接手娱人署后,深感魏国之不振,便精挑细选几十只蹲地四尺高的大型獒犬,配出一款极其忠诚又凶猛的魏獒,还特意为它们建了一座獒宫,将全副心神寄托放在了这些獒犬身上。 这会儿,他想到那些等着大把砸银钱备肉的獒犬,忙凑过来,苦口婆心劝道, “父王,秦王此举并非仗势欺人,您看呐,不收税赋,收成全归魏人,再赠与收成相当的粮食,依儿臣看来,这倒是一笔公平的买卖,您大度帮他一帮也未尝不可!” “再者,若我魏国此番多派些人前去耕种,假设,秋收时节能收二十万石粮食,再算上秦国所赠的二十万石,岂非白白得了四十万石粮?届时,朝廷只按二十万石征税,剩下的二十万石直接收进国库,如此一来您就能得三十多万石粮食啊,而且,这数到时恐怕还不止...” 他早就摸透了自家父王的性子,向来知晓如何才能说服他,比如眼下,举例子把这巨大收益直观摆出来,父王定然会同意的。 果然,魏王飞快在心中算了一笔账,此事若答应下来,秦国固然得到了好处,可无论怎么看,都是魏国占的便宜更大。 表面看来,魏国只得到了几十万石粮食,实则粮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农具、耕牛、粪肥,桩桩件件落实下来,都得朝廷掏钱...而且,那不是几石粮食,是几十万石呐!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魏国被打得土地锐减,朝廷便是舍得花钱置办农具,亦无多余的地可耕... 魏假悄悄观察了一番魏王的面色,见他有松动之色,急忙又趁机加了一把火, “父王,您近日因春耕之事烦忧不已,儿臣亦想为您分担些忧愁啊!听昨日丞相之言,我魏国如今耕地少而人口众,今年又有两成之地要休耕...那帮子抱怨土地不够耕的贱民,日日跑去县衙哭嚎,实在让人烦不胜烦,如此下去,亦有碍您的长生之道哇..” “您想啊,反正是秦国管吃住、掏粮种、出本钱,既然那群贱民如此喜欢耕地,何不让他们去秦国耕个痛快?如此空手便能为朝廷挣许多税赋...若再命他们一人至少垦出一百亩荒地,到时朝廷收到的粮食,定会超过三十多万石...” 魏王简直越听越心动,这样看来,秦王此举,确是为魏国解了燃眉之急啊。 罢了,寡人终归是要修仙飞升之人,哪管得了百年后凡尘之事,往后诸事,就让后世儿孙自行操心去吧。 想到这里,他便笑道,“吾儿近日长进了不少,寡人甚是欣慰,这魏国的天下,将来便要交到你的手上了,待国库收上那几十万石粮食,寡人便命人取出一半,去找那乌孙国之商人,为你多换些鲜嫩牛犊如何?” 魏假登时大喜过望,急忙绕到魏王身后为他捶肩,喜滋滋承诺道,“多谢父王惦记着儿臣的魏獒!儿臣要用秦人的粮食换来的牛肉,将魏獒培养成我大魏最厉害的士卒,待秦魏两军再次于战场相逢之时,便用他们去击破秦军的行阵,打败秦军的锐气!” 魏王抚须而笑,吾儿谋略深远,如此甚好,寡人日后便可安心飞升了。 他当即下令,国中所有田地不足四十亩之户,立即将春耕事宜交与乡里统一安置,马上动身前往秦国开荒。 两日后,同样收到结盟国书的赵王,在郭开喜出望外的支持下,坚信此乃灾星再次发力,秦王才会慌不择路、想出此等赔本昏计,既然眼下有大便宜,赵国自然要占,遂下达了同样的诏令。 三月下旬,浩浩荡荡的赵魏平民抵达秦国开荒,春耕顺利进行。 ... 阳武郡也接收了两千魏国百姓前来开荒,如此一来,郡守韩非便将秦国黍菽麦种赠给他们,又将咸阳日夜兼程送来的各种高产种子,发给本地百姓浸泡裹肥后,播撒在养了一个冬季的肥田中。 作为君王派来试行新政的探路人,这数月以来,韩非在坚持法治之道的前提下,结合商鞅之法里公正的条款和君王几道仁诏的效果,在将改革内容送去咸阳、得到嬴政的支持后,待春耕一过,他便在郡中公布了几项新的奖励性律法—— 首先,他改革了商鞅变法后制定的税赋:取消向成年男子征收户赋,同时将原本的泰半六成之田税,减至三成; 其次,取消轻罪重罚,比如劓鼻、刖、黥刑等肉刑。 再有,根据商君之法,秦国适龄男女若不婚嫁,不但当事人要受罚,其父母亦要被牵连,而现在,为从源头解决列国均应重视的人口问题,韩非拟定了新的条文: 郡中成年男女初次婚嫁之时,郡中奖励黍米五斗、酒一坛、鸡一只;再婚男女则奖励黍米两斗; 凡每户诞下一名婴儿,无论男女,皆可在婴儿满月当日,领取黍肉粥一簋、小猪一头,每月再发放粮食五斗为抚养费,待该婴儿长至八岁之时,还可一次性领取秦半两2000钱,多生则可多得,上不设限,孩子成年后,依然按商鞅之律分发官田。 虽说在秦国施行的商君之法中,对婚姻的约束原本就极为严厉,秦人婚嫁离合皆要到官府登记。(1) 但为防有恶男寻多女生子,借机套粮钱牟利,韩非特意补充了一个更明确的条款:凡已婚男性家暴、弃子和外遇,皆要面临斩首之刑。 如此一来,媾和生子以图盈利之事,一旦被人察觉举报,便会性命不保,但反过来,夫妇若同心协力养大生下的孩子,则能安稳获得官府的奖励。 从新律法颁布之日起,郡衙门口就络绎不绝、迎来一批批跪谢新郡守和秦王的百姓,对身无余粮的他们而言,这是眼下唯一能表达感激的方式。 减轻肉刑之事他们倒不太关心,经过数月的亲身体验,这些魏国旧民终于相信:在大小事一律有明文规定的秦法之下,确实罕有刁民。 往日阳武还属魏国之时,拦路抢劫的强盗不时出没,他们有时去旁的乡办点事,都难免要一路胆战心惊,至于家中进贼偷粮之事,更是时有发生。 但自从秦国接收此地后,韩非先是命各乡里熟背秦律乡间管理之法,接着,守备军又雷厉风行斩了几个胆大挑衅的贼匪,如此一来,阳武郡治安骤然好转,再无公然作奸犯科者。所以大伙认为,那些肉刑原本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身为奉公守法的庶民,他们最高兴的当然是减税!家家户户不但能省下数百钱户赋,还可多留三成粮食!如此一来,税赋可比魏国轻多了。 再者,时人本就讲究多子多福,当今之世,庶民大多只生两三个孩子,不是他们不想生,而是实在养不起更多孩子。 眼下,生孩子不但有钱有米有肉拿,官府还每月给这孩子发粮食,替老百姓养孩子,对有强烈生育愿望的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他们的祖祖辈辈在魏国活了多少年,从未遇见过这等好事,眼下自己竟在秦国碰上了,怎能不欣喜若狂。 那些来阳武开荒的魏人知晓此事后,在万分羡慕之余,又暗暗遗憾愤恨不已:这就是我王告诉大伙的:秦法严苛、秦王残暴、秦国吃人不吐骨头?呸,欺负我等穷人未见过世面呢! 这两千魏人中大半都在嘀咕:人家秦国又发粮又减赋的,明明是大善之国...唉,若当初被我王献给秦王的,是我等之城池该有多好! 这天黄昏时分,从前因供养陈平读书而家贫负债、不敢生养孩子的陈伯夫妇,也喜滋滋扛着些黍米来到郡上找陈平,告诉他:他们也准备生孩子了! 陈平闻言,登时大喜过望,连声鼓励他们多生几个。 前些日子,韩非亲自担当证婚人,还自掏财物,为陈平置办了些体面的聘礼,助他在户牖乡众人面前一改穷酸形象,风光迎娶了张氏女孙张媛。 如此一来,张氏一族在乡邻间挣足了颜面,又见陈平深得郡守大人看重,便决定顺势打蛇上棍,牢牢笼络住他! 族长张负当即便当机立断,花了万钱巨资在郡中郡衙不远处,为这对新婚夫妇置办了一套两进的宅院,这般既能让陈平搬出赁简陋的茅屋、有个体面的住处,又能让女孙安生跟在他身旁,免得夫妻分离生出些不该有的意外事端,张负还顺便在郡中为他置办了数亩良田。 说来也巧,陈平在张氏伐柯之时,虽说毫不介意张媛五嫁之身,但亦做好了与对方无甚感情的准备,哪知新婚之时一见,他当即便对貌美温婉的妻子极为钟意,而张媛亦十分倾心这容貌俊美的夫君,小两口倒把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的。 如今陈平手头阔绰了不少,在与妻子商量后,决定每月将俸禄分2石给兄嫂,以资助他们早些生两个孩儿。 哪知陈伯却坚决不同意,他将一手养大的昆弟视作亲子,如今陈平刚得了郡守文书之职,又娶了豪强之女,眼看就过上了舒心的好日子,他又怎肯对方因帮自己、被岳家看扁了去? 如今,郡守颁布了生子奖励之法,他才与妻子兴冲冲地决定生几个孩子,有官府贴补肉粮,也不愁养不活孩子了,言谈间,陈伯夫妇二人对韩非和秦王自是千恩万谢。 没说几句话,陈伯夫妇便急忙放下黍米要走,他们担心自己这低贱的穷人,留在此处会招来弟媳嫌弃,在陈平夫妇的百般挽留下,仍是坚持要回去。 张媛便给陈平使了个眼色,让他拉住陈伯,自己则匆匆回内室,取出一大包早就缝制好的新衣鞋裳,两人推来推去塞了半天,才硬塞给了陈嫂。 送走陈伯夫妇后,张媛见陈平回到院内,便罕见地露出了激动欣喜的神情,忙问他怎么了。 陈平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眼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兴奋道,“我所学为黄老之道,讲究的是君王清静无为,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可秦国施行的是法家之道,我虽投靠郡守,亦不免隐隐有些担忧...” 张媛轻轻靠在他肩上,柔声道,“良人虽与我身在山野,心中却有鸿鹄之志,莫非,你是担忧所学之道,不能融入秦国朝堂,进而无法得重用?” 陈平抚着她的青丝,笑道,“媛娘聪慧,此乃一忧,另有一深忧,则是秦国来日之路。即便秦王最后能一统天下,但若再施卫鞅劳民之酷法,恐怕这社稷也将坐得不稳当,届时,天下又将陷入乱世之中...” 说到这里,他愈发激动起来,“可今日郡守这几条新律一出,阳武郡将有千千万万如兄嫂这般的赤贫之民,将对秦王、对秦国感恩戴德!” 张媛猜测一番后,迟疑道,“莫非,秦王欲将此法在全国推行?以秦人历代君王坚守卫鞅之法而言,这...也太过不合常理了些..” 陈平爽朗笑道,“这便是我高兴的缘由啊,当今之秦王,与以往之秦王、与列国之诸侯不同!他不但有睥睨四海之心,亦有体察民德之意,他想当的乃是太平盛世之君!连郡守这等韩国法家之翘楚,都肯为秦王改弦更张探行仁政之道呐,如此,秦王为社稷煊赫百世,而在秦国全面推行这爱民之新法,又有何不合常理?” 若天下之民,皆对秦王心怀感激,皆视秦君为仁善之君,这世间还有何人,能推翻秦国统一的天下? 他与秦国共进退之决心,在今日,彻底安放下来。, 48第 48 章 第49章 数日后, 第一颗牙齿终于变成方形的明赫小崽,被完成课业的扶苏兴冲冲抱去给将闾几人炫耀,兄妹几人小心翼翼哄小阿弟张开小嘴, 认真观察了半天他嘴里的小白牙, 俱是兴奋不已! 明赫乖巧地保持张大嘴的动作,好让兄姊们能看得更清楚, 大家见他这样,忍不住都揉了揉他圆乎乎的脸蛋,好乖的阿弟啊。 等看完明赫那颗可以刚冒头牙尖尖, 每个孩子都很自豪:自己亲自照顾的小崽崽, 总算要长大啦,很快就能跟他们一起玩啦! 比起只顾着张嘴傻笑的阿兄们, 始终是阿姊要更细心些,在阴嫚回忆阿妹幼时饮食的提醒下,早已忘了养育婴儿流程的云夫人, 这才恍然大悟,命人给明赫熬了一点黍米粥。 半个时辰后,来到这时空整整六个月的明赫,终于吃到了第一口羊乳以外的食物。 跟民间只去掉第一层壳的糙米不同,宫中所用的,是反复舂过好几遍的精米,这粥看起来与后世的小米粥完全一样。 甚至,大概因为古代没有化工污染土壤的缘故,这碗烂熬得烂乎乎的粥, 比起后世他吃过的还要更香甜几分。 他爱吃,他早就天天眼谗父王和扶苏的吃食了! 于是,在大伙的兴高采烈围观中, 只见他一口一匕吃得飞快,嗯,还本能地用并不存在的‘两排牙齿’,将粥嚼上几口再咽下。 阴嫚刚喂完上一口,下一匕还没来得及舀来,小崽便迅速把小嘴张大成O形,眼巴巴等着阿姊再喂他一口... 若是换成精细粉状辅食喂养的后世,云夫人定会因他“嚼食”这个举动而生出疑心,可这世代,婴儿做出嚼食的行为,在世人看来实在再寻常不过。 因为先秦时期,在孩子第一颗牙长好后,父母便会依从人类的生存直觉,认为孩子已经可以咀嚼食物了,通常会准备些块状食物,让他们抓着啃咬。 如此一来,既能锻炼孩子的手指抓取能力,又能锻炼他们的咀嚼和吞咽能力,而孩子也能借着食物对感官的本能诱惑,主动化身小吃货,将自己吃饱喂大。 凑巧的是,系统悄悄告诉明赫,商城的营养液只对奶娃提供生长必需的营养,在他现在长出第一颗牙后,就无法再依赖营养液维持生存需求了。 明赫闻言立刻吃得更香了,这下,就可以正大光明跟父王一起吃饭喽! 直到他把那一小陶碗粥彻底吃完,才心满意足地伸出小胖手,摸了摸圆鼓鼓的小肚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品尝父王和扶苏的美味晚餐了! 果然,今日章台宫侧殿的暮食,嬴政特意命人,为他加了两道炖得格外软乎的菜:豆腐炖肥猪肉,姜丝蒸河鱼。 至于为何是肥肉而非瘦肉,其实也跟生产力有关,别说在这两千年前的秦国,即便是整个封建时代,猪牛羊的肥肉也远比瘦肉更精贵,因为肥肉油水充足,食之顺滑,能带给食材匮乏时代的人们更满足的味觉享受。 譬如,在周礼之中,便有“冬右腴,夏右鳍”的待客规则,意即:冬天鱼肚子上肥肉最多,应将鱼肚朝向客人,而夏天鱼脊之处肥肉最多,要将鱼背朝向客人。 连经济最为发达的宋朝,达官显贵们设宴之时,也“常恐其肉不肥”而怠慢了客人,所以“膏”“脂”这种词,向来是与富贵沾边的。 正因如此,柴米油盐四件事对古代底层百姓而言,油最为昂贵难得。 嬴政方才在扶苏将明赫抱回来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去过——小崽谗了许久我大秦食物,眼下终于能吃进口中,为父甚悦! 他含笑抱着明赫,亲自动手给他分了些肥肉和鱼肉到碗中。 食物热腾腾的香味飘散在屋内,扶苏也喜滋滋接过宫人分好的食物,夹起一块肥肉吃得津津有味。 还别说,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赵不喜确实不喜肥肉,但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婴儿嬴明赫,此刻看着碗中的肥肉,却不争气地流下了三尺长的口水。 对好几个月没吃过一口肉菜的孩子来说,肥肉,它也是肉哇! 这般想着,不待嬴政用匕将肥肉分小一些,他怀中的小崽已情不自禁伸出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一块肥肉... 嬴政与扶苏见状,皆觉得稚子十分可爱,不由笑出了声,哪知,明赫快将肥肉送进嘴里之时,却猛地停了下来,他的心声也随之传来, “完了,差点忘了,据说古代的盐是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多苦...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难题...不行,我要赶快解决盐的问题...” 扶苏疑惑地又咬了一口碗里的菜,不苦呀! 嬴政心中一动,莫非小崽有解决苦盐之法? 盐乃天藏之物,功用无穷,而众人一日不可缺之,实乃国之大事,正如齐桓公所言“国无海不王”,临近海盐之国,很难不富庶。 正因如此,秦国历代君王皆十分重视此事,因为秦国不临海,亦缺乏可供举国源源消耗之大盐池。 当年献公、孝公两代君王执意发动河东之战,正是为了从魏国手中夺取安邑盐池,为让秦国安民之命脉将不受他人挟制。 后来惠文王千里兴兵,占领偏远之蜀地,除了看中其间广袤的平原,亦是因为蜀地盛产井盐。 如此一来,秦国就有了两大产盐之地,可安邑之盐产量虽大,卤水中却含硝太多,杂质繁多,食之涩苦难咽,只能充作贫寒庶民食用。 故而君王所食用的,是从西陲犬戎地区所供之饴盐,此言味道甘美,并无半分苦味。(1) 他见小崽边流口水、边一脸纠结地抓着肉不敢入口,心中实在不忍,便假意尝了一口,故意放下筷子,对扶苏道,“难怪小崽不肯吃,今日这肉食似乎有些苦味。” 扶苏一脸茫然,啊?他又低头咬了一口,细细嚼着,疑惑道,“父王,此肉半点也不苦啊,饴盐并非苦盐,自然不会有苦味...” 话音未落,明赫果然一把将煮得烂乎乎的肥肉塞进嘴里,用力抿了一口味道,眼睛立刻亮起来,用牙床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快乐的心声响起,“是土猪肉,好香的土猪肉味!这盐真的不苦,好香啊...” 嬴政正在思索,该怎么让小崽帮忙解决秦国的苦盐问题,就听他的心声再次传来, “不过,既然扶苏说了‘苦盐’这个词,就说明它确实存在..看来这种没有苦味的盐,只有金字塔顶层的人可以享用,苦盐肯定是老百姓吃的...看来我得想办法帮百姓解决盐的问题...” 嬴政轻轻松了一口气,含笑低头,亲了一口怀中小崽圆嘟嘟的脸墩,暗叹道,吾这小儿满腔爱民忧民之心,为父自当效仿之。 ... 而同一时刻的赵国龙台宫,气氛就没这么温馨了。 赵王迁神色倨傲跪坐于殿上,听完二人之言,先冷漠扫了一眼李牧,又看着面前的魏无知,笑着反问道,“照公子之言,寡人该下令,将我赵国庶民召回来?” 年轻的魏无知深深拜道,“外臣正有此意,恳请赵王即刻下令撤回前往秦地开荒之民,如此一来,我王必能洞察赵王之深意,随之下令撤回我魏国之民..” 李牧目光凝重看向君王,他并不敢确定这昏君会听魏无知之劝,可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搏。 赵王漫不经心听完,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公子何至于如此杞人忧天?我赵魏此番虽出了些庶民为秦国开荒,但如此一来,获益良多,寡人与魏王,皆能得巨额之粮,这世间,再找不到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魏无知一怔,胸中的热血渐渐凉了下来,只觉失望不已:原来,这一位赵王与我王,并无甚不同,悲呼! 可他仍是再次恳切劝道,“请赵王三思啊!秦国之强,正强在粮仓充足、良田遍布,若我赵魏为秦国之小利而奴役,前去为强秦开出数十万亩良田,岂非是亲手助强敌如虎添翼?再者,外臣听坊间流言,秦国近月在各地四处开采黑石,尚不知究竟有何作用,赵魏不得不防啊...” 赵王蹙起眉头,不悦道,“公子这话便有点托大了!此番我赵国派出两万之民,若一人开出五十亩之荒地,按亩产一石算,再加上秦王加倍所赠,则秋收之时,秦国将掏出两百万粮食,如此一来,寡人拱手坐于邯郸,便能收得一百二十万石税赋!如此巨大之数额,岂是小利?” 说到这里,他又兴奋地笑道,“至于那甚么黑石,想必便是秦军临阵脱逃、回去采的金矿了?呵,寡人倒正好看看,他们要如何将黑石变为金石,妙哉!” 寡人的好儿子,真乃秦国之“神助”也! 李牧无心重提那荒谬的金矿之言,他听到赵王派出的人手后,便觉心中一颤,出声确认道,“王上,您派去了两...两万之民?” 赵王得意颔首,又颇为遗憾道,“是也!只可惜,我赵国也正值春耕之时,不如,寡人还能派出二十万之民,将秦国之山泽,统统为他开成天地,届时,秦国各地粮仓之存粮,将源源运来我赵国!寡人便能趁机亲征,率军陈兵函谷关,将数百万秦人困于境内,活活饿死,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而能得秦人之地...” 说着,他还警惕地瞟了魏无知一眼,满脸假笑道,“不知魏王派了多少庶民前去?” 魏无知心情复杂地与李牧对视一眼,艰难道,“我王派出一万之人...” 他暗暗遗憾,若早知赵王比自家王上还荒唐,此番就不来了。 赵王立马抚掌大笑,“寡人与魏王心有灵犀也!” 心中却高兴不已,那老家伙嗑多了丹药,确实不如寡人英明,我赵国,果是灭秦之当之无愧第一国... 李牧暗叹一声,撩袍跪下劝道,“请王上收回成命,即刻下令召回我赵民!秦人此番大肆开垦新地,所图何者?多产粮而一举灭我诸国矣!如今有韩国前车之鉴,我赵魏又岂能助秦王称心如意?待秦人借力而大扩粮仓之时,恐是我列国危如卵石之际,臣以为...” 赵王一听,气得猛一拍案桌,“李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我赵国有亡国之危!韩亡之事,乃熊启借地动一事出卖之故,你莫非不知晓,这机不可失的开荒之事,乃我赵国灾星之功?若无他出力,秦王岂会白出几倍粮食与我赵魏之国?” 李牧悲怆叩首道,“王上!秦国有了地,何愁不能以数年之力,再产出超过今日数倍之粮...” 赵王气咻咻跑下殿,狠狠踢了他一脚,“你这武夫懂个甚?双倍,秦国是给我赵国双倍之粮!再者,待我赵魏之民一离秦,秦国来年,又何来多余的人手耕耘那些土地?秦王如何会想到,他耗费巨量之粮换来的地,实则只能闲置一旁...” 李牧闻言,心头却猛地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秦国垦出荒地后,还需要足够的人手... 还未等他出声,魏无知便猝然大喊道,“以粮买民,有去无回,国之将亡,悔之晚矣...” 赵王登时更怒了,绕到魏无知面前,咬牙切齿指着他道,“闭嘴!你...你竟是专程来我邯郸诅咒赵国的,是魏王那老东西派你来的吧?气死寡人也!若非看在信陵君的份上,寡人眼下,便会下令砍了你!滚,立刻滚出我赵国...” 说着,他怒气冲冲抬袖让侍卫上前,命他们将神情癫狂的魏无知丢出宫去。 若换了旁的人,他定要不管不顾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愤恨,偏偏,这魏无知他却杀不得。 因为,魏无知是信陵君魏无忌之孙,而魏无忌对赵国,实有匡扶社稷之大恩! 当年,长平一战赵国惨败后,秦军乘胜围攻邯郸,赵国存亡眼看危在旦夕。 赵惠文王走投无路之下,让其弟平原君劝其夫人写信回娘家求援。 魏安厘王接到其姊的求援信后,瞻前顾后之下,还是派出大将晋鄙率十万大军赶往邯郸,哪知秦国得知后,派出使臣到各国放话,“敢救赵国者,秦国攻下邯郸后,即刻率兵攻之!”。 如此一来,魏王害怕惹火烧身,急忙派人命晋鄙在边疆邺城原地驻扎,按兵勿动。 千钧一发之时,再三劝魏王无果的信陵君,以为魏王宠妃报杀父之仇为恩,让她偷出虎符,接着前往边境杀掉晋鄙,亲自统率十万大军前往赵国击退了秦军,因此还得罪魏王流亡于赵国多年。(2) 如此天大的恩情,赵王纵是再糊涂,亦知若杀了魏无忌之孙,必将引来赵魏满朝之不满。 他恨恨甩了一把衣袖,又踱到跪着的李牧面前,冷哼道,“你这武夫,净会给寡人惹麻烦!那魏无知居心不纯,你是如何与他勾搭上的,快快从实招来!” 李牧抬首无奈道,“王上,臣并不认识魏国公子,只是今日外出之时,见他在与司马错拉扯,这才知晓此人是信陵君之子孙,此番是想让司马错为他引荐进宫见您一面..” 赵王又一脚踢到他身上,“蠢货!连司马错都知晓避开这魏国人,你倒好,巴巴将他带进宫来,当着寡人的面胡言乱语...” 李牧解释道,“王上,信陵君不但对我赵国有恩,当年召集五国联军攻打秦国,一战而胜,臣对他敬仰不已,这才不忍...” 赵王瞪圆眼睛道,“闭嘴!马上给寡人滚,立刻滚回雁门郡去!” 李牧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劝道,“王上,臣眼下不能离开邯郸呐!秦国已迈开灭六国之步伐,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边疆匈奴,而是秦国!臣须留在邯郸加速操练兵卒,演练战事,以防秦军突然来袭...” 赵王冷笑道,“不必,秦国气数将尽,邯郸有司马错压阵足矣!你留下来,莫不是想今日带魏无知、明日带李无知,来我龙台宫献计气寡人?可笑你一介武夫,不过凭侥幸胜了秦军几回,竟敢野心勃勃嫉妒起相国、操心起朝廷之事?滚,今日内离开邯郸城,不然,休怪寡人拿你妻儿开刀!” 说着,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返回殿上,四名戴甲侍卫疾步上前来架起李牧,李牧又悲又怒,猛地运力甩开这几名侍卫,暗暗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臣遵命!” 用不着这些人将他送出去,他自己有腿会走!想到这里,李牧起身头也不回朝殿外走去。 可他虽然走得果断,在踏出殿门那一刻,双目之中仍是忍不住蒙上了一层悲色。 秦王深谋远虑步步紧逼,我赵王却如此荒唐做派,毫无半分警觉之心,同样是君王,为何天差地别? 百姓何辜,竟要被这昏君连累! 赵国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啊!, 45.第 45 章 冯氏一族的秘密 第46章 深夜暮色深沉, 倒春寒依然冰冷刺骨,接连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的李斯, 正和长子李由一道坐在回府的厚毡马车上。 李由如今与蒙毅一同在将作少府任职,分管咸阳城外不同的煤场,每日天不亮便要赶去当值,也只有这下值的路上,才能与父亲说些府中朝中之事。 今夜,二人说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灭韩与昌平君叛国之事。 别看李斯素日算盘打得精明, 实则口风极牢, 但凡君王不曾公开宣布的消息,他都会守口如瓶,即便在家人面前也不会泄出半分——除非得到君王的准许。 是以, 昌平君有叛秦之心一事, 李斯虽早已借助明赫的心声知晓, 李由却毫不知情,这会儿正翻来覆去的疑惑呢, “阿父,昌平君五年前还对大秦忠心耿耿, 那场叛乱他还为王上挡着一箭,这...怎会突然就叛秦了?莫不是他前往六国出使之时, 被那些人灌了迷魂汤?” 李斯听闻昌平君被焚于市后,并无多大狂喜, 从他知晓对方有叛秦之举那刻开始, 便将之视为必死之人了。 眼下见长子之城府,比起蒙恬那小子还是要逊色两分,他不免叹气道, “莫说堂堂秦国右相,即便是为父前去出使山东列国,君王们都要恭敬款待,轻易不敢得罪,你可知这是为何?” 李由立刻接道,“自然是因为,秦国实力乃诸侯中最强者!” 李斯笑道,“既然如此,诸侯又能以何物,给他这位极人臣的秦相灌迷魂汤?” 李由却犹豫着压低嗓音道,“可若是他担心,保不住这秦国相位呢?儿先前读楚国策论,有‘代代秦王负秦相’之言,细想之下不觉骇然,卫鞅死于惠文王之手,张仪老死故国之乡,魏冉被迫回到封地,范雎与吕不韦亦是...” 李斯眼中闪过一道怒光,压低声音,怒吼道,“闭嘴!此等不堪谬论,不过是六国学子为离间秦国君臣而传,你岂能无脑当真?卫鞅固然是殉道者,但其余众人,皆有盘根错节之因果,又岂能以结局而一以概之?” 他暗叹道,在那神画预言里,君王病重离世之时,自己也安稳当着秦国的左丞相,可见他李斯遇到的这位秦王,更是史无前例的重情重义之人。 他见李由嘴上唯唯诺诺,实则神情并不服气,便沉声道,“你可知冯毋择与冯去疾身为韩将冯亭后人,又未为国立功,为何能身居秦国朝堂之高位?” 李由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首道,“儿不知这些老家伙之事。” 李斯瞪他,“那你可知冯亭是何人?又做过何事?” 李由眼睛一亮,“这我知道!三十年前,秦国攻韩之际,野王城郡守招架不住降了秦,就在相邻的上党十七城也即将被秦国收入囊中之时,郡守冯亭却将上党拱手献与赵国,从此叛韩,得赵王封他为华阳君..后来长平之战爆发,冯亭战死长平...” 李斯紧追不舍,“既然如此,冯氏不但于秦国无功,还有助赵伐秦之劣迹,为何却能一门两子皆居秦国九卿之爵?” 李由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挠了挠头,茫然看向李斯,“儿还是不知。” 李斯倾身上前,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且问你,当年冯亭献城与赵之时,赵国朝堂是何态度?” 李由急忙捡起史书内容,干脆利落道,“赵孝成王与平原君皆惊喜不已,认为即便出动百万大军,亦难攻下一城,如今能空手而得十七城,实在是天降的好事。”(1) 李斯点点头,“还有呢?” 李由又道,“可平阳君却不赞同,他认为无缘无故的利益是祸害,秦国兵强马壮又有农耕之利,若赵国接下此城,便是公然与秦国为敌。”(2) 在车中幽暗的青铜脂烛灯中,李斯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那么,你若站在赵国之立场,会选何人之计?” 李由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先接收上党,再命良将廉颇坚守防御,坚决不中秦人的离间计,如此一来,白起再厉害也冲不破廉颇的防线...” 李斯闻言轻叹一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怪不得神画之中,蒙恬能四处征伐赶匈奴,你这小子只能凭着为父的几分薄面,守着咸阳边上的三川郡... 子不肖父也! 他恨铁不成钢地“奖励”了李由一颗爆炒栗子,提醒道,“当此之时,秦国有雄心万里的昭襄王,有谋计百出的范雎,有以一敌万的白起,有远胜列国的耕牛铁铧,...如此强敌若要攻韩,明智之人只会退避三舍,以免烈火灼身,岂会主动凑上去?” “再者,以赵王之多疑心性,不是今日用赵括换下廉颇,便是明日用李括换下廉颇,总归是抵不过白起的,又岂能为守上党之城池,而奉上赵国之土地?” 李由吃痛地揉着脑袋,忙道,“阿父,我懂了...” 李斯总算欣慰抚须而笑,“孺子可教...” 话音未落,却听李由问道,“阿父,不是在讨论冯氏之事么,怎的又绕到赵国去了,此事跟冯氏有何干系?” 李斯无语望向车顶,老夫今日总算明白,神画中,王上将长公子罚去上郡监军时的心情了——苍天呐,为何吾儿不类我! 他估摸着这会儿也快到府中了,夜深了,他老人家想早点歇息了,今日实在懒得再枉费心神提点这小子,便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飞快道, “你且仔细听着:当时,上党原郡守靳黈,本力主与秦军决一生死,但韩桓惠王暗中派阳城君前去笼络范雎,承诺要将上党献与秦国,哪知靳黈不从,韩王这才怒而换了冯亭为郡守,那冯亭上任不过一月,便暗中派人前去承诺赵王,愿将城献与赵国...”(3) “世间岂有这般凑巧之事?故而,按范雎的计策,秦国真正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弱小的韩国,而是更具威胁的赵国!冯亭虽是韩将,却早已被秦国收买,献城一事是假,为秦国寻得名正言顺伐赵之机是真!” 李由大惊追问道,“既是如此,冯亭为何要为赵国战死沙场?” 李斯冷笑道,“冯亭一死,便成了赵国眼中为国死战之忠臣,也成了秦国眼中为国忍辱之忠臣,如此一来,不论是他迁去赵国的子孙,还是留在上党成为秦人的子孙,皆可世世为侯,享尽人间富贵。”(4) 他又想到预言之中,冯去疾父子一人身居右丞相高位,另一人则是大将军,感慨地总结道, “所以,你看冯氏一族的境遇,只要他们对秦国忠心耿耿,不惹出什么幺蛾子,王上便能终身不负昭襄王许给冯亭的诺言,让他一族在秦国世代享受公卿之尊荣!如此君王,又岂是六国学子所谓‘代代秦王负秦相’之人?你往后,休得再看那些妖言惑众之恶书!老夫此生入秦,早已孤注一掷,唯有忠君爱国方能保我李氏不倒。” 李由恍然大悟,这才点头如蒜,“阿父我知道了...” 他又疑惑道,“阿父,你不懂占卜相面之术,又怎知王上终身不会负冯氏一族?” 御者“吁”的一声停下了马车,轻声唤道,“廷尉大人,到了。” 李斯头也不回打开车门朝院内踏去,没好气地大吼道,“自然是仙人给老夫托的梦!” 气死人也,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偏要问! 其实,随着昌平君的落幕,他心中也暗暗升起一丝遗憾:如此一来,朝中便空出一个右丞相之位,隗状接上去后,又会是何人来接任左丞相一职? 他虽位列九卿之高位,却非板上钉钉的顺位人选——秦国三公之文臣,除却丞相,还有御史大夫。 而如今,御史大夫有冯去疾与王绾二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想到这里,李斯颇暗道,与其让这两个老滑头上去,不如让韩非上去,后者与他尚有几分交情,算得上是半个同党。 想到韩非,他边走边蹙起了眉头,以王上对他的信重赏识,一个丞相之位本是逃不掉的,究竟是何缘故,王上才舍得让韩非前往阳武郡? 回到书房,他掬起一捧备好的冷水抹了抹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的同时,脑海中猝然闪过一道灵光——仁政? 王上如今隐有变法之心,莫非是要用韩非这支利箭,暗中试行改弦更张之策? 可是,韩非为人执拗,必会坚守“法不畏权贵”之道,又岂肯行儒家“刑不上大夫”之术? 他擦干脸上的水珠,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此事若宗亲不愿为、群臣不敢为、韩非不肯为,我李斯必会紧紧追随于王上身后! ... 果然不出李斯所料,第二日早朝之上,君王便公布了新的官职变动: 昌平君因勾结六国叛秦,褫夺在秦一切官职爵位,并夷三族;隗状升任右丞相,王绾升任左丞相,张良任长公子东殿太傅,张苍改任将作少府丞。 实则,嬴政从明赫心声中得知张良有大才后,便一直惦记着,昨日召见,见他果然谈吐不俗,确有运筹之才,便许以御史大夫之位,力邀张良为秦国效力。 怎奈对方百般推辞,直言自己于朝堂无寸功,不敢忝居三公高位,言语之间,竟有想归颍川故地隐居之意。 以嬴政爱才如渴的性子,岂能任由这等人才沦落于山野之间? 正在他心念急转之时,扶苏抱着明赫来到章台宫,谁料竟对张良一见如故,扶苏不但大方地把明赫“分享”给对方抱,还破天荒跟他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嬴政一见计上心来,顺势以扶苏如今缺一位太傅为由,诚邀张良留下,并以公卿之爵,赠他咸阳府邸并田地。 如此一来,张良看着扶苏满脸期待的表情,果然许下了一年之约。 他此番拒绝在秦国为官,乃是担心自己身为韩相之后,难免惹来秦国朝臣不满,加之他自幼体弱,注重养生之余不免淡泊名利,着实无意卷入朝堂功名之争枉费心神。 但这位纯真诚挚的秦国长公子生母已逝,秦王又有巍巍明君之相,想来东殿太傅一职勾心斗角甚少,倒可暂且一试。 而原本被征召为御史、掌管四方文书的张苍,因对五黑制造的水磨大感兴趣,昨日在张良走后,竟主动寻到君王,恳请辞去御史之职,自愿降职前往匠人学室为师,借机研习墨家实用之术。 嬴政平生第一回遇到这般落拓不羁的大臣,原本正在犹豫。 哪知扶苏怀中的明赫得知对方是张苍之时,便开始嘀咕个不停, “怎么办呐,父王会同意吗?这可是重文轻理的古代啊,匠人的地位又那么低...他可是编出涉及几何代数的《九章算术》张苍啊,张苍虽然博览群书,但他真正的兴趣根本不是文学,而是理工科!如果能让他的理论知识、跟墨家的理工实践结合起来,华夏的科学技术说不定能提前迈出大大的一步...” 能与最善工匠之技艺的秦墨合作多年,可见秦国君王本就不是一味重文的迂腐之人,明赫此话自然更让嬴政心中一动,于是,他顺水推舟假意拒绝了张苍几回,最后“拗不过对方的坚持,勉为其难同意了”。 待傍晚时分批阅完两百斤奏章后,嬴政便如约带着百官,前往蓝田大营为灭韩的将士们庆功。 无论韩王安何等庸碌无为,张良对祖辈效力多年的韩国确有感情,不忍前去参加这样一场灭韩的盛宴,便寻了要打理府邸的托词婉拒,嬴政并非多疑苛责之君,自然理解他的复杂心情,欣然应允。 军营庆功宴在露天大坝举行,嬴政担心这乍暖还寒时候,明赫一同参加会受凉,便将他交给了留在东殿温习课业的扶苏。 今日,咸阳宫内外皆是一片欢天喜地,可到了夜间,明赫捱到扶苏睡着后,却苦恼地睁开了眼,皱起小眉头呼唤系统, “统子,现在收到我的奖励了吗?韩国都灭了半个月了,庆功宴今天也举办了,按理来说奖励早该发给我了吧?秦国这回无一人伤亡,按规则功劳最后会算到我头上吧,他们这是要赖账吗?现在秦国要多养韩国近百万人口,只靠这点被动获取的善意值,来兑换各种种子,远远不够啊,怎么办我要疯了!” 早把余额和储物室,翻来覆去检查了千百遍的系统,急忙回复道,“真的没收到啊宿主,你这半个月收到的3000多万善意值,是各地百姓们对秦始皇和官员们的感激转化来的,已经全兑换成小麦种和棉花种了,现在余额没有增加,储物室的物品也没有增加...不过宿主你别着急,我问过同事了,他们说通常十天内奖励就会到账,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保证肯定是会发的,系统规则是在诚信友善和谐的基础上...” 明赫用力朝空中蹬着愈发有力的小腿,气愤挥舞着小手道,“啊,诚信的系统规则当然会言出必行,奖励是一定会发的,不过现在发也是发,等一百年后发也是发,等一千年再发下来,还可以撒在我的坟头养草喂牛呢...系统规则,快发奖励,我要奖励...” 这时,一道仿佛来自天外的女声,突然在明赫和系统耳中响起,“系统规则已接到您激活兑换奖励的指令,请选择您想获取的奖励类型..” 明赫这才反应过来:这奖励,竟然需要手动激活才发放!如果我没有阴差阳错激活它,岂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到奖励?系统规则确实很“诚信”呐... 女声仍在继续,“本题为单选,系统规则将根据您的选项,随机掉落该范畴内的奖励物资——A.衣食住行B.国防军事C.科学技术D.海洋与航天....” 不等她说完,一人一统就毫不犹豫抢着点了A,自古民以食为天,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共识! 在古代农业社会的大前提下,如果不能彻底老百姓解决最基本的吃饭问题,整再多高大上的工业基建项目,其实都无法真正被实施。 因为一切劳动,最终都需要人力去完成,而人体在消耗大量体力的同时,如果不能及时补充足够的食物能量,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只能眼睁睁被强大的劳动强度活活拖垮身子,这也是古代平均寿命非常低的主要原因。 想到这里,明赫决定等会要先托梦提醒嬴政:眼下大伙还吃不饱,挖煤的人们又无法像农人,时不时还有个农闲时节,所以要暂时停下挖煤的步伐,让全国挖煤工先痛快歇上一月半月。 这时,随着“嘀”一声后,女声继续道,“您已选了A项衣食住行,请稍后,即将为您准备奖励物资...” 46.第 46 章 寡人想找赵魏借点人 第47章 于是, 一人一统满怀期待地等了约摸十分钟,又等了十分钟... 可乌龙的是,接下来那道女声再也没有响起。 明赫刚刚因惊喜而升起的满腔喜悦, 便在这静寂的等待中,渐渐沉落了下去, 这是个什么状况? 他又等了十多分钟, 索性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 一动不动躺着装睡,这会儿心中已十分怀疑:我期待了许久的开疆拓土大奖励, 到底真的存在吗?哪个正经的奖励会有这么多套路? 算了,他悄悄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无所得的心理准备,也许,这只是一个来自系统规则的恶趣味玩笑,作为一个被“它”操作一切的凡人, 还能怎么去抗议、去表达愤怒? 而且,就算最后突然又真能得到奖励, 按系统规则这大大不靠谱的样子, 他也有理由深深怀疑——所谓的奖励, 可能只是两个土豆, 或者一颗大白菜...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吧! 系统此时跟他的想法一样,只觉得羞愧交加, 正躲在角落面壁, 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一言不发低低哭泣,明赫急忙安慰他,“这跟你不是你的错, 统子,别自责了,所有你能做到的事,每回都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系统这才稍稍释怀了几分,反过来哄明赫快睡,在明赫差一点点就要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时,耳边突然再次响起那道女声,“恭喜您,已备货完毕,请接收奖励!欢迎再接再厉为秦国开疆扩土,努力挑战下一步奖励,建设美好大秦家园,再见!” 明赫猛地睁开眼,正想问系统到底是什么奖励的时候,系统疯狂的尖叫声已经在他脑中响起,“啊啊啊啊啊宿主我们发了!秦国这回发了发了发了...” 明赫脑子乍然清醒起来,急忙以意念进入系统界面,一看,顿时被系统规则的大手笔震惊了!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长长的一大串奖励物资,“高产全优抗病春水稻种50万斤”、“高产春糯米种30万斤”、“高产抗病春玉米种子50万斤”、“高产抗病抗伏春小麦50万斤”、“高产抗病多铃棉花种50万斤”.... 除此以外,还有几万斤后世常见的大白菜、茄子、胡萝卜、莴笋、西红柿、黄瓜、苹果等几十种常见的蔬菜水果种子。 也有花生、芝麻等可以榨油的种子,连辣椒、胡椒、八角、茴香、孜然、大蒜等常见的香料都有! 甚至还有一本《母猪母牛的产后护理及多胎繁衍技术》! 系统规则还贴心地在界面打上一行大字,提醒他签字:A套餐总价值100亿善意值物资已发放,以上农作物均可留种,请宿主确认并签字。 明赫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颤抖着手歪歪扭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而系统已彻底失控,正兴奋地在储物空间里奔来奔去,边查看满满当当的物资,边骄傲挺起并不存在的小胸膛,高兴喊道,“怎么样宿主,你最好的伙伴我没骗你吧?我们系统规则很讲诚信的,千年老店,口碑第一,主打一个童叟无欺!” 它越说越激动,“眼下,算上颍川郡那百来万韩国旧民,秦国人口最多也不超过七百万,这么多高产种子趁着今年春耕播种下去,等到秋收到来,秦国很多百姓都能一日吃上三餐饭了...再留下这些种子继续播种,秦国就能收获更多高产作物,最慢五年之内,我们就能帮老百姓实现‘吃饱’的小目标啦!有饭有菜,顿顿吃饱!啊我真的好高兴啊宿主...” 明赫也高兴地连声附和着,这么大方到失控的系统规则,是真的很令人万分惊喜啊!惊喜大礼包实至名归啊! 他已经激动得牙齿疯狂打颤,根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啦!只好在心中念念有词道,“世上最慷慨最大方的系统规则,您好!对不起,刚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道歉和感激...” 等两人把沉甸甸的奖励统计完、把各种种子的种植说明书整理好,已是三更时分,明赫迫不及待利用造梦道具,进入了嬴政的“梦乡”。 身为史上最勤政的君王,嬴政眼下虽然真的睡着了,但他在梦境之中,亦端坐于章台宫正殿批阅奏章,“老神仙”兴冲冲出来后,待絮絮叨叨给他交待一番,便从储物室将东西全取出来,一股脑塞给了嬴政。 因为明赫从系统储物空间拎个五万斤的麦种出来,就跟提着五斤的土豆一样轻松,所以他一直以为,系统商城的东西,要比真实世界的轻几百倍... 临走之时,爱操心的“老神仙”还没忘了叮嘱嬴政,要记得给煤工休假之事。 其实在古代,休假制度向来跟靠天吃饭的农人没什么关系,连官员也要等到汉朝,才开始有明文规定的“休沐”制度。 眼下莫说官员和百姓,便是嬴政自己都在坚持日日勤政,休假这个词,通常只出现在君王犒赏辛勤的大臣、或是大臣主动请假之时。 其实眼下是秦国最重要的春耕时节,各地煤场上报回家务农的士卒与庶民亦有大半,煤场之中,仅剩下刑徒和图利的商贩在继续劳作。 但明赫小崽既然提醒了,梦中的嬴政便认真将此事记了下来,今日庆功宴上,他陪将士们多喝了几杯黍米酒,加之连日的操劳,眼下十分困倦,并未再多想便继续沉睡了。 次日起床更衣后,第一时间来到正殿、准备上早朝的他,站在丹墀处,看着从殿中一直堆到殿外阶下数里之远的粮种菜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守在殿外的卫尉急忙跪下告罪,“王上,臣等半夜见这些巨物从天而降,担心是仙人所赐,故而无您之令不敢擅自做主...” 而被这些种子拦在阶下的隗状等人,正远远地喜滋滋朝他喊道,“王上啊,此数十万石之仙种,可亦是仙人赠与我大秦的?” 嬴政含笑点头,他昨夜听小崽说了一大堆粮种名称,却不知数量竟有如此之巨,这护家的小崽呀! 他当下吩咐蒙恬调来大批人手车马,将这些粮种菜种全搬去咸阳新建的大粮仓之中,只留下种植说明书和猪牛护理繁衍手册。 待东西全部运走后,天光已大亮,站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的君臣们,心中却是欣喜若狂的,尤其是知晓内情的隗状几人,更暗暗决定要善待九公子。 待进殿早朝之时,嬴政便将种植说明书交与治粟内史,让他将适合春耕的种子尽快播撒下去。 治粟内史全程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激动接过那一沓薄薄的纸张,脑中已经浮现出秦国今年秋天的丰收盛况。 先前的仙种,李斯种出来的土豆产量惊人,而他全程盯管那两亩油菜,亦在开花后,在枝头结出沉甸甸的细长果荚,再过一两月收获之时,亩产想必至少有两三钟。 如此一来,若这些仙种同样高产,则意味着,秦国的粮食产量,很快便会超过五国之总和,真乃天佑大秦也! 新上任的左丞相王绾,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不得不担忧地提醒道,“王上,先前的数万斤小麦与棉花仙种,已播于关中肥田之中,如今要再种下如此多种子,至少需准备数十万亩田地,但我大秦境内虽广袤,良田却只有三成,山泽荒地亦占了三成之多,眼下除却休耕之处再无闲田,若要变出数十万亩土地,便只能再分些山头来开荒...” “可如今正是春耕时节,秦国向来重农,各处并无闲人,连蓝田大营之士卒,大半亦要回乡忙活春耕...再者,因近日将作少府新设匠人学室,各地涌入近千多青壮男女入学,免却他们三年劳役后,人手愈发地紧张...即便先前新涌入的六国流民,亦家家户户安居于郡县忙着开荒垦地,着实再抽不出人手了...” 众臣闻言,喜悦的笑容顿时一滞,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王绾此言不假啊。 如今三月春耕已开始,朝廷早已将粮种下发各地,按照往年惯例,农人们已按里正的要求将菽麦之种尽数浸泡,又因先前王上颁发的底肥之法,待种子浸泡至合适的程度,农人在播撒之前,还会再将它们外层裹上一层沤过的熟粪,这样便能多得一道肥力,多收几斗粮食。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若要在现有的田地里,以仙界粮种菜种来取代部分秦国粮种,这些经过特殊处理的秦国粮种就无法再放进粮仓食用,只能白白地浪费掉。 而若要继续播撒秦国之粮种,今岁,便绝不可能得到众人期待中的高产丰收——依照他们的推测,仙种至少亩产两三钟起步啊,比秦国引以为荣的亩产一钟还要高出不少,若能尽快种下,朝廷和百姓皆能多得许多粮食。 可眼下举国庶民尚填不饱肚子,满堂公卿并非不食肉糜之庸臣,谁又能狠下心来,劝君王丢弃精挑细选的秦种,换用高产之仙种?那可是数十万石粮种啊! 日夜盼着多收点粮食的大秦官员门,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廷竟会烦恼粮种太多、土地与人手不足,而导致无法顺利耕种! 这一刻,嬴政看着满面愁容的大臣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老神仙”那句话——人口,才是列国最宝贵的资源。 拿眼下的困境来说,在数代君王的开拓下,秦国土地之广袤,是列国中仅次于楚国的存在,然而囿于粮食亩产值的低下,只能靠本国农人多种地来提高总产值。 所以在昭襄王时代,秦军占领各国城池后,皆是只收城池、不要城民。因为同样的土地,原本只需一万老秦人铆足了劲耕种,若再新增一万列国之人,还需耗费多养一万人之口粮,所以先前秦国收留六国流民时,诸侯才会觉得他在胡闹。 而现在这批陡然猛增的粮种,让他意识到:在粮食充裕高产的时期,人口越多,才能开垦出越多的土地耕种,如此一来,一个农人种出的粮食,会远远超出他留下的的口粮,堪称皆大欢喜。 故而,秦国不但要笼络民心,还要珍惜使用民力,如此,劳力才不会入不敷出,正是管子所言“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惮”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昨夜梦中小崽的嘱托,甚觉有理,若接连辛劳数月的民众累死在煤场,岂非得不偿失? 君王当即便让蒙恬拟招,下令各地郡守让煤场众人歇息半月,武将先回咸阳。 群臣目瞪口呆看向他,眼下处处都缺人,王上怎还让煤场之人歇息? 但这位年轻的君王并未在意群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转念一想,若长此以劳作几月、歇息半月之法,恐怕众人身体亦会过于损耗,届时,本就紧缺的人手,便会愈发捉襟见肘... 于是,嬴政思来想去后,又颁发了一道开先河的新律法:全国各处劳力及杂役工坊,每六日歇息一日,刑徒亦然。 后来,史书上最早的保护体力劳动者单休制度,便在今日诞生。 当然,在工作狂.秦王嬴政眼中,他自己和满朝文武一样,都算不上是“劳力者”,自然无须遵循此制度。 大臣们不解君王为何在春耕人手紧缺之时,莫名下这道诏令,但李斯却愈发肯定,王上来日还会颁布更多爱民之举。 思及此,他站出来铿锵有力道,“王上,臣家中有二十名傅籍之家臣,愿将他们借与朝廷垦荒!” 王绾飞快颇有深意瞟了他一眼,也站出来道,“王上,臣家中亦有四十来名家臣,愿效仿李廷尉为国解忧之举。” 大臣们见状,纷纷站出来跟着献出家臣。 嬴政起身慢慢下殿,负手沉吟道,“只靠家臣这点人手,仍是远远不够...当年攻打近邻赵魏城池之时,大秦曾返之数十万百姓,想必赵魏如今正苦于地少人多之患,既然如此,寡人打算暂问他们‘借民’,先解眼下燃眉之急,众卿以为如何?” 隗状忧心忡忡上前道,“王上,我秦国刚从六国引入流民不久,如此一来,岂非又要贴补赵魏之人许多粮食?” 李斯暗叹他迂腐,整日盘算那点粮食,便解释道,“隗丞相,若能以半年之粮,为秦国引入劳力开垦增产之荒地,堪称一本万利。只不知这韩王与魏王肯不肯借人...” 素来随大流旁观而不发言的冯去疾,亦出声道,“李廷尉所言极是,流民有地为饵,自然一引便来,可眼下列国皆在春耕之时,赵魏之君岂会让百姓丢下唾手可得的收成,跑来替秦国开荒?” 王绾思索道,“再者,赵王前番以熟菽赠纲成君,已有不敬我王之意,想来定会百般寻借口,不肯借人...” 嬴政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若是直言借,他们定然不肯,但若以利相诱...赵魏休耕轮种,春耕愁的是有人无地,若寡人向赵魏之君提出合作,由赵魏出人,秦国出荒地与粪肥、粮种,待秋收之时,我秦国不但不收一粒税赋,还如数返还赵魏之民今岁之收成,再按此多赠他们一倍粮食,此计,他们可还会拒否?” 王绾心中大惊,王上如此笃定,莫非仙界之种,收成远不止亩产两三钟? 李斯可是亲自把两个土豆、种出几十个硕果的人,对明赫提供的仙种是信心十足的,立刻便附和道, “王上此计着实高明!赵魏田税虽用鲁国之法,十之税一,看似比秦国低了不少,但他们繁复的税赋加起来,百姓亦要缴纳超六成之粮,如此一来,赵魏之王虽明知秦国得了垦出之地,却舍不得这大利之诱饵,甚至,为了多收税赋,他们必会派出大批民众前来秦国开荒种地...” 隗状想了想,又劝道,“王上,如此我大秦便要贴上粮种与两倍之粮食啊!再者,若赵魏趁机让士卒混入其中,在各地制造混乱又当如何?” 嬴政目光湛湛看向他,“订下盟约之时,寡人自会补充以下细则:一则,他们的一应农具吃住由我秦国提供,进城之人必要搜身。二则,城门派人根据赵魏给出的通关符传,登记名册为他们临时傅籍,若有作奸犯科者,奖励秦民扭至官府依律而罚。三则,前往各乡里开荒最多、收成最高之民,秦国将以乡为划分,选出前三之户,再奖他们几石粮食。” 他如今根据煤场奖励一事,已渐悟出奖与罚的区别:若按往日商君之法,一味以未达成目标而惩罚,民众虽会完成任务,却暗有怨言;而采煤满50石奖励1石的标准,却让众人高高兴兴起早贪黑盼着多干活,非但毫无怨言,还会超出既定目标。 由此看来,奖比罚更能约束人心。 大臣们垂首暗暗盘算一番,恩威并施,算无遗策,此计确实可行! 当他们纷纷表态附和后,再看向眼前风姿华采的年轻君王时,眼中已盛满比往日更隆的敬畏。 无怪乎仙人会选我大秦之王而辅之,如此年轻便将人心拿捏得炉火纯青之君,着实世间罕见呐! 嬴政满意地负手快步走回殿上,他确信,明赫小崽给的仙界之粮种,至少能亩产五钟,所以,今岁必须将其尽数播撒在秦国现有的肥田里,剩下田地再播种秦国之菽黍麦。而那些菜种与调料对土地的需求没那么多,倒也可以从宫中抽出人手,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 而等赵魏之民来到秦国后,他们开荒出来的土地上,便可播撒秦国先前发到各郡县后、被仙种取代而多出的粮种,如此一来,既能让那些因土地不足、而粮食严重短缺的赵魏之民得到些收获,亦可避免这些粮种的浪费。 而秦国看似损失了粮种与两倍之粮,实则赵魏民众的收成,是用这批面临丢弃的粮种播撒出来的,秦国只需再付出与他们收成相等的粮食,便能得到了大量新垦的土地,这便是眼前小利与身后大利之差别。 待秋收过后,便可埋粪肥田,来年春耕之时,立刻就能调集煤场众人,前去播撒仙界高产之粮种。 李斯看着君王此刻变得格外柔和的面庞,脑中却精明地闪过另一个念头:王上此番仁政之下,指不定到时还能留下不少、不肯再归赵魏之“流民”。 47.第 47 章 多生孩子多养猪 第48章 嬴政当即下令, 让治粟内史和太仓令负责将适合春耕的粮种与棉花种,运往各处土壤肥沃之地先播种,又派出隐宫中的隶臣, 前往咸阳郊外开荒播撒菜种。 待众臣离去后, 他才撩起袖角亲手执笔蘸墨, 命人给赵魏两国各送出一封盖了秦王印玺的结盟国书, 以示诚意。 考虑到派韩非前往阳武郡的目的,他又特意吩咐, 将这些种子给阳武也运去数万石, 这才放下心来批阅各地呈上的奏章,静等赵魏君王上钩。 午间与扶苏吃饭之时, 他抱着明赫喂羊乳羹时,突然发现小崽牙床正下方, 冒出一个尖尖的小白点, 心中不由一咯噔, 准备传夏无且来查看之时, 明赫却兴奋地笑嘻嘻伸出小手摸了摸, 又用那小白点抵住陶匕,愉快的心声随之传来, “我终于长牙啦!我马上就长成大孩子啦,终于快能吃饭吃肉了,嘿嘿好馋啊…” 扶苏一喜,正想放下筷子跑来看, 嬴政这才恍然惊觉,吾儿原来长牙了?原来婴童这般小就开始长牙,而长出的牙齿亦是这般的小… 也不怪他不太懂稚子生长之事。自他登基以来,先是列国对秦虎视眈眈, 接着国内天灾不断、朝中各派势力争权夺势,待他好不容易从吕不韦手中夺过大权,又要面临灭六国的筹谋,加之每日各郡县大小事务奏呈不断,永远有忙不完的朝政大事,废寝忘食以致和衣而眠,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身为父母之爱皆有缺失的人子,他自然无比渴望尽责做一个好父亲,可身为宵衣旰食、想终结这乱世的君王,他每日要操劳的国事实在太多,又何来更多时间关心后宫私事?故而,平日也只能尽力在物质上弥补孩子们一番。 前些年,即便扶苏身为对他意义最不同的长子,大多时候也只能十来日见到父亲一面,直到这孩子丧母后日渐消沉,君王才特准他可随时前往章台宫寻自己。 如今,正是因为明赫这意外降临的机缘,嬴政才有了数月来跟两个崽子朝夕相处的机会,他着实很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 他看着边淌口水边笑的明赫,凤目中涌起了无限欣慰,眸光在这一刻灿若星辰:寡人竟亲手将那般小的奶娃娃,养到长出第一颗牙了。 ... 与父子三人其乐融融画面不同的是,山东列国君臣这些日子以来,因秦国灭韩一事寝食难安。 在他们眼中,秦国固然是一头凶狠的野狼,但这头狼喜欢追逐撕咬群羊,即便数趟把羊咬得遍体鳞伤,也并不会真的将某只羊咬死,如此,狼与羊也算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让人不至于太过忧愁。 加之灾星一事,他们原本笃定,秦国这头狼会日渐衰老惨败,在这场逐鹿天下的对局里,攻守之势将被天道强行逆转,届时,秦国而羊而六国为环伺之群羊,定要将它咬碎连骨带皮吃得渣都不剩。 可现在,秦国既然已被灾星吞噬了气运,怎么就能不声不响地把韩国给灭了! 眼看“奄奄一息”的病狼又精神抖擞起来,还一反常态开始吃羊了,怎能不让他们提心吊胆? 正因这般,近日五国派遣密使频频奔波,君臣们都在心急如焚商量着对策:究竟该对韩国之事袖手旁观,还是要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灭了秦国? 可惜,五国虽因祸水西引而结盟,却也非铁板一块,反是各有各的算计—— 魏国君臣难免有些质疑“灾星”一事,若它真能吞噬秦国之运道,岂会任由韩国被灭?加之左右逢源的昌平君一死,魏王暗恨被秦国白白拿去一城,便想趁机借四国之力,发兵攻秦夺回阳武县。 赵王虽惊诧灭韩之事,却在昌平君叛国的罪名传来之时,判断是这狗贼出卖了韩王,要不,怎么他前脚离开新郑,秦军后脚就跑去梁城了?他和郭开都坚信,秦国早晚会被灾星折腾光气运,韩国这事乃一场意外。 楚王也认为灾星有些用,不然先前桓猗也不会仓促退兵,此番定是韩王胆小怕事,暗中勾结秦人自卖其国,顺手把昌平君也卖了,正因如此,秦人攻城之时,韩人才会开门迎敌。他坚持四国君王应该联手,一鼓作气势如虎打进咸阳城。 至于燕齐君王,许是与秦国相距较远的缘故,面上看着虽也焦急,但每每谈及攻秦之势,便顾左右而言其他,颇有几分稳坐山中观虎斗的算计。 在他们于信中来回拉扯,还没商量出对策之时,正在大梁王宫饮酒解闷的魏王,却先一步收到了秦王命人快马送来的国书。 他虽有怂恿列国攻秦之意,却绝无单挑秦国之心,乍然以为是秦国突然下的战书:秦国灭了韩国,下一个就要灭我魏国了么? 一时只觉三魂七魄都吓得飞了出去,差点当场去世。 好在太子魏假在场,急忙放下玉杯一把扶住了他,待魏王悠悠回魂之时,却听魏假哈哈大笑,拿着拆开的国书兴奋道,“父王勿忧!赵国那灾星还是有点用处的,您看,秦王脑子确实不太好使了,竟要与我魏国结盟...” 魏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结盟?他也顾不上挑儿子话中的瑕疵,急忙夺过国书,一目十行看完秦篆所书内容,暗暗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一丝冷笑, “秦王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言,不过是想借我魏国之民前去为他开荒,算哪门子结盟?秦国粮食越多,于我魏国越不利,寡人岂会上秦王之当?” 魏假此人的爱好,在这时代显得有点“奇特”,他既不像祖父那般贪恋美色,也不像父亲这般痴迷长生。 战国之初魏国实力超强,魏武卒名动天下,那时魏王为训练公子们骑射弓马之术,特意设置了一个娱人署,以猎狗来培训魏国公子的血性和作战本领。 魏假前几年接手娱人署后,深感魏国之不振,便精挑细选几十只蹲地四尺高的大型獒犬,配出一款极其忠诚又凶猛的魏獒,还特意为它们建了一座獒宫,将全副心神寄托放在了这些獒犬身上。 这会儿,他想到那些等着大把砸银钱备肉的獒犬,忙凑过来,苦口婆心劝道, “父王,秦王此举并非仗势欺人,您看呐,不收税赋,收成全归魏人,再赠与收成相当的粮食,依儿臣看来,这倒是一笔公平的买卖,您大度帮他一帮也未尝不可!” “再者,若我魏国此番多派些人前去耕种,假设,秋收时节能收二十万石粮食,再算上秦国所赠的二十万石,岂非白白得了四十万石粮?届时,朝廷只按二十万石征税,剩下的二十万石直接收进国库,如此一来您就能得三十多万石粮食啊,而且,这数到时恐怕还不止...” 他早就摸透了自家父王的性子,向来知晓如何才能说服他,比如眼下,举例子把这巨大收益直观摆出来,父王定然会同意的。 果然,魏王飞快在心中算了一笔账,此事若答应下来,秦国固然得到了好处,可无论怎么看,都是魏国占的便宜更大。 表面看来,魏国只得到了几十万石粮食,实则粮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农具、耕牛、粪肥,桩桩件件落实下来,都得朝廷掏钱...而且,那不是几石粮食,是几十万石呐!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魏国被打得土地锐减,朝廷便是舍得花钱置办农具,亦无多余的地可耕... 魏假悄悄观察了一番魏王的面色,见他有松动之色,急忙又趁机加了一把火, “父王,您近日因春耕之事烦忧不已,儿臣亦想为您分担些忧愁啊!听昨日丞相之言,我魏国如今耕地少而人口众,今年又有两成之地要休耕...那帮子抱怨土地不够耕的贱民,日日跑去县衙哭嚎,实在让人烦不胜烦,如此下去,亦有碍您的长生之道哇..” “您想啊,反正是秦国管吃住、掏粮种、出本钱,既然那群贱民如此喜欢耕地,何不让他们去秦国耕个痛快?如此空手便能为朝廷挣许多税赋...若再命他们一人至少垦出一百亩荒地,到时朝廷收到的粮食,定会超过三十多万石...” 魏王简直越听越心动,这样看来,秦王此举,确是为魏国解了燃眉之急啊。 罢了,寡人终归是要修仙飞升之人,哪管得了百年后凡尘之事,往后诸事,就让后世儿孙自行操心去吧。 想到这里,他便笑道,“吾儿近日长进了不少,寡人甚是欣慰,这魏国的天下,将来便要交到你的手上了,待国库收上那几十万石粮食,寡人便命人取出一半,去找那乌孙国之商人,为你多换些鲜嫩牛犊如何?” 魏假登时大喜过望,急忙绕到魏王身后为他捶肩,喜滋滋承诺道,“多谢父王惦记着儿臣的魏獒!儿臣要用秦人的粮食换来的牛肉,将魏獒培养成我大魏最厉害的士卒,待秦魏两军再次于战场相逢之时,便用他们去击破秦军的行阵,打败秦军的锐气!” 魏王抚须而笑,吾儿谋略深远,如此甚好,寡人日后便可安心飞升了。 他当即下令,国中所有田地不足四十亩之户,立即将春耕事宜交与乡里统一安置,马上动身前往秦国开荒。 两日后,同样收到结盟国书的赵王,在郭开喜出望外的支持下,坚信此乃灾星再次发力,秦王才会慌不择路、想出此等赔本昏计,既然眼下有大便宜,赵国自然要占,遂下达了同样的诏令。 三月下旬,浩浩荡荡的赵魏平民抵达秦国开荒,春耕顺利进行。 ... 阳武郡也接收了两千魏国百姓前来开荒,如此一来,郡守韩非便将秦国黍菽麦种赠给他们,又将咸阳日夜兼程送来的各种高产种子,发给本地百姓浸泡裹肥后,播撒在养了一个冬季的肥田中。 作为君王派来试行新政的探路人,这数月以来,韩非在坚持法治之道的前提下,结合商鞅之法里公正的条款和君王几道仁诏的效果,在将改革内容送去咸阳、得到嬴政的支持后,待春耕一过,他便在郡中公布了几项新的奖励性律法—— 首先,他改革了商鞅变法后制定的税赋:取消向成年男子征收户赋,同时将原本的泰半六成之田税,减至三成; 其次,取消轻罪重罚,比如劓鼻、刖、黥刑等肉刑。 再有,根据商君之法,秦国适龄男女若不婚嫁,不但当事人要受罚,其父母亦要被牵连,而现在,为从源头解决列国均应重视的人口问题,韩非拟定了新的条文: 郡中成年男女初次婚嫁之时,郡中奖励黍米五斗、酒一坛、鸡一只;再婚男女则奖励黍米两斗; 凡每户诞下一名婴儿,无论男女,皆可在婴儿满月当日,领取黍肉粥一簋、小猪一头,每月再发放粮食五斗为抚养费,待该婴儿长至八岁之时,还可一次性领取秦半两2000钱,多生则可多得,上不设限,孩子成年后,依然按商鞅之律分发官田。 虽说在秦国施行的商君之法中,对婚姻的约束原本就极为严厉,秦人婚嫁离合皆要到官府登记。(1) 但为防有恶男寻多女生子,借机套粮钱牟利,韩非特意补充了一个更明确的条款:凡已婚男性家暴、弃子和外遇,皆要面临斩首之刑。 如此一来,媾和生子以图盈利之事,一旦被人察觉举报,便会性命不保,但反过来,夫妇若同心协力养大生下的孩子,则能安稳获得官府的奖励。 从新律法颁布之日起,郡衙门口就络绎不绝、迎来一批批跪谢新郡守和秦王的百姓,对身无余粮的他们而言,这是眼下唯一能表达感激的方式。 减轻肉刑之事他们倒不太关心,经过数月的亲身体验,这些魏国旧民终于相信:在大小事一律有明文规定的秦法之下,确实罕有刁民。 往日阳武还属魏国之时,拦路抢劫的强盗不时出没,他们有时去旁的乡办点事,都难免要一路胆战心惊,至于家中进贼偷粮之事,更是时有发生。 但自从秦国接收此地后,韩非先是命各乡里熟背秦律乡间管理之法,接着,守备军又雷厉风行斩了几个胆大挑衅的贼匪,如此一来,阳武郡治安骤然好转,再无公然作奸犯科者。所以大伙认为,那些肉刑原本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身为奉公守法的庶民,他们最高兴的当然是减税!家家户户不但能省下数百钱户赋,还可多留三成粮食!如此一来,税赋可比魏国轻多了。 再者,时人本就讲究多子多福,当今之世,庶民大多只生两三个孩子,不是他们不想生,而是实在养不起更多孩子。 眼下,生孩子不但有钱有米有肉拿,官府还每月给这孩子发粮食,替老百姓养孩子,对有强烈生育愿望的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他们的祖祖辈辈在魏国活了多少年,从未遇见过这等好事,眼下自己竟在秦国碰上了,怎能不欣喜若狂。 那些来阳武开荒的魏人知晓此事后,在万分羡慕之余,又暗暗遗憾愤恨不已:这就是我王告诉大伙的:秦法严苛、秦王残暴、秦国吃人不吐骨头?呸,欺负我等穷人未见过世面呢! 这两千魏人中大半都在嘀咕:人家秦国又发粮又减赋的,明明是大善之国...唉,若当初被我王献给秦王的,是我等之城池该有多好! 这天黄昏时分,从前因供养陈平读书而家贫负债、不敢生养孩子的陈伯夫妇,也喜滋滋扛着些黍米来到郡上找陈平,告诉他:他们也准备生孩子了! 陈平闻言,登时大喜过望,连声鼓励他们多生几个。 前些日子,韩非亲自担当证婚人,还自掏财物,为陈平置办了些体面的聘礼,助他在户牖乡众人面前一改穷酸形象,风光迎娶了张氏女孙张媛。 如此一来,张氏一族在乡邻间挣足了颜面,又见陈平深得郡守大人看重,便决定顺势打蛇上棍,牢牢笼络住他! 族长张负当即便当机立断,花了万钱巨资在郡中郡衙不远处,为这对新婚夫妇置办了一套两进的宅院,这般既能让陈平搬出赁简陋的茅屋、有个体面的住处,又能让女孙安生跟在他身旁,免得夫妻分离生出些不该有的意外事端,张负还顺便在郡中为他置办了数亩良田。 说来也巧,陈平在张氏伐柯之时,虽说毫不介意张媛五嫁之身,但亦做好了与对方无甚感情的准备,哪知新婚之时一见,他当即便对貌美温婉的妻子极为钟意,而张媛亦十分倾心这容貌俊美的夫君,小两口倒把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的。 如今陈平手头阔绰了不少,在与妻子商量后,决定每月将俸禄分2石给兄嫂,以资助他们早些生两个孩儿。 哪知陈伯却坚决不同意,他将一手养大的昆弟视作亲子,如今陈平刚得了郡守文书之职,又娶了豪强之女,眼看就过上了舒心的好日子,他又怎肯对方因帮自己、被岳家看扁了去? 如今,郡守颁布了生子奖励之法,他才与妻子兴冲冲地决定生几个孩子,有官府贴补肉粮,也不愁养不活孩子了,言谈间,陈伯夫妇二人对韩非和秦王自是千恩万谢。 没说几句话,陈伯夫妇便急忙放下黍米要走,他们担心自己这低贱的穷人,留在此处会招来弟媳嫌弃,在陈平夫妇的百般挽留下,仍是坚持要回去。 张媛便给陈平使了个眼色,让他拉住陈伯,自己则匆匆回内室,取出一大包早就缝制好的新衣鞋裳,两人推来推去塞了半天,才硬塞给了陈嫂。 送走陈伯夫妇后,张媛见陈平回到院内,便罕见地露出了激动欣喜的神情,忙问他怎么了。 陈平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眼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兴奋道,“我所学为黄老之道,讲究的是君王清静无为,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可秦国施行的是法家之道,我虽投靠郡守,亦不免隐隐有些担忧...” 张媛轻轻靠在他肩上,柔声道,“良人虽与我身在山野,心中却有鸿鹄之志,莫非,你是担忧所学之道,不能融入秦国朝堂,进而无法得重用?” 陈平抚着她的青丝,笑道,“媛娘聪慧,此乃一忧,另有一深忧,则是秦国来日之路。即便秦王最后能一统天下,但若再施卫鞅劳民之酷法,恐怕这社稷也将坐得不稳当,届时,天下又将陷入乱世之中...” 说到这里,他愈发激动起来,“可今日郡守这几条新律一出,阳武郡将有千千万万如兄嫂这般的赤贫之民,将对秦王、对秦国感恩戴德!” 张媛猜测一番后,迟疑道,“莫非,秦王欲将此法在全国推行?以秦人历代君王坚守卫鞅之法而言,这...也太过不合常理了些..” 陈平爽朗笑道,“这便是我高兴的缘由啊,当今之秦王,与以往之秦王、与列国之诸侯不同!他不但有睥睨四海之心,亦有体察民德之意,他想当的乃是太平盛世之君!连郡守这等韩国法家之翘楚,都肯为秦王改弦更张探行仁政之道呐,如此,秦王为社稷煊赫百世,而在秦国全面推行这爱民之新法,又有何不合常理?” 若天下之民,皆对秦王心怀感激,皆视秦君为仁善之君,这世间还有何人,能推翻秦国统一的天下? 他与秦国共进退之决心,在今日,彻底安放下来。 48.第 48 章 第49章 数日后, 第一颗牙齿终于变成方形的明赫小崽,被完成课业的扶苏兴冲冲抱去给将闾几人炫耀,兄妹几人小心翼翼哄小阿弟张开小嘴, 认真观察了半天他嘴里的小白牙, 俱是兴奋不已! 明赫乖巧地保持张大嘴的动作,好让兄姊们能看得更清楚, 大家见他这样,忍不住都揉了揉他圆乎乎的脸蛋,好乖的阿弟啊。 等看完明赫那颗可以刚冒头牙尖尖, 每个孩子都很自豪:自己亲自照顾的小崽崽, 总算要长大啦,很快就能跟他们一起玩啦! 比起只顾着张嘴傻笑的阿兄们, 始终是阿姊要更细心些,在阴嫚回忆阿妹幼时饮食的提醒下,早已忘了养育婴儿流程的云夫人, 这才恍然大悟,命人给明赫熬了一点黍米粥。 半个时辰后,来到这时空整整六个月的明赫,终于吃到了第一口羊乳以外的食物。 跟民间只去掉第一层壳的糙米不同,宫中所用的,是反复舂过好几遍的精米,这粥看起来与后世的小米粥完全一样。 甚至,大概因为古代没有化工污染土壤的缘故,这碗烂熬得烂乎乎的粥, 比起后世他吃过的还要更香甜几分。 他爱吃,他早就天天眼谗父王和扶苏的吃食了! 于是,在大伙的兴高采烈围观中, 只见他一口一匕吃得飞快,嗯,还本能地用并不存在的‘两排牙齿’,将粥嚼上几口再咽下。 阴嫚刚喂完上一口,下一匕还没来得及舀来,小崽便迅速把小嘴张大成O形,眼巴巴等着阿姊再喂他一口... 若是换成精细粉状辅食喂养的后世,云夫人定会因他“嚼食”这个举动而生出疑心,可这世代,婴儿做出嚼食的行为,在世人看来实在再寻常不过。 因为先秦时期,在孩子第一颗牙长好后,父母便会依从人类的生存直觉,认为孩子已经可以咀嚼食物了,通常会准备些块状食物,让他们抓着啃咬。 如此一来,既能锻炼孩子的手指抓取能力,又能锻炼他们的咀嚼和吞咽能力,而孩子也能借着食物对感官的本能诱惑,主动化身小吃货,将自己吃饱喂大。 凑巧的是,系统悄悄告诉明赫,商城的营养液只对奶娃提供生长必需的营养,在他现在长出第一颗牙后,就无法再依赖营养液维持生存需求了。 明赫闻言立刻吃得更香了,这下,就可以正大光明跟父王一起吃饭喽! 直到他把那一小陶碗粥彻底吃完,才心满意足地伸出小胖手,摸了摸圆鼓鼓的小肚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品尝父王和扶苏的美味晚餐了! 果然,今日章台宫侧殿的暮食,嬴政特意命人,为他加了两道炖得格外软乎的菜:豆腐炖肥猪肉,姜丝蒸河鱼。 至于为何是肥肉而非瘦肉,其实也跟生产力有关,别说在这两千年前的秦国,即便是整个封建时代,猪牛羊的肥肉也远比瘦肉更精贵,因为肥肉油水充足,食之顺滑,能带给食材匮乏时代的人们更满足的味觉享受。 譬如,在周礼之中,便有“冬右腴,夏右鳍”的待客规则,意即:冬天鱼肚子上肥肉最多,应将鱼肚朝向客人,而夏天鱼脊之处肥肉最多,要将鱼背朝向客人。 连经济最为发达的宋朝,达官显贵们设宴之时,也“常恐其肉不肥”而怠慢了客人,所以“膏”“脂”这种词,向来是与富贵沾边的。 正因如此,柴米油盐四件事对古代底层百姓而言,油最为昂贵难得。 嬴政方才在扶苏将明赫抱回来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去过——小崽谗了许久我大秦食物,眼下终于能吃进口中,为父甚悦! 他含笑抱着明赫,亲自动手给他分了些肥肉和鱼肉到碗中。 食物热腾腾的香味飘散在屋内,扶苏也喜滋滋接过宫人分好的食物,夹起一块肥肉吃得津津有味。 还别说,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赵不喜确实不喜肥肉,但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婴儿嬴明赫,此刻看着碗中的肥肉,却不争气地流下了三尺长的口水。 对好几个月没吃过一口肉菜的孩子来说,肥肉,它也是肉哇! 这般想着,不待嬴政用匕将肥肉分小一些,他怀中的小崽已情不自禁伸出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一块肥肉... 嬴政与扶苏见状,皆觉得稚子十分可爱,不由笑出了声,哪知,明赫快将肥肉送进嘴里之时,却猛地停了下来,他的心声也随之传来, “完了,差点忘了,据说古代的盐是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多苦...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难题...不行,我要赶快解决盐的问题...” 扶苏疑惑地又咬了一口碗里的菜,不苦呀! 嬴政心中一动,莫非小崽有解决苦盐之法? 盐乃天藏之物,功用无穷,而众人一日不可缺之,实乃国之大事,正如齐桓公所言“国无海不王”,临近海盐之国,很难不富庶。 正因如此,秦国历代君王皆十分重视此事,因为秦国不临海,亦缺乏可供举国源源消耗之大盐池。 当年献公、孝公两代君王执意发动河东之战,正是为了从魏国手中夺取安邑盐池,为让秦国安民之命脉将不受他人挟制。 后来惠文王千里兴兵,占领偏远之蜀地,除了看中其间广袤的平原,亦是因为蜀地盛产井盐。 如此一来,秦国就有了两大产盐之地,可安邑之盐产量虽大,卤水中却含硝太多,杂质繁多,食之涩苦难咽,只能充作贫寒庶民食用。 故而君王所食用的,是从西陲犬戎地区所供之饴盐,此言味道甘美,并无半分苦味。(1) 他见小崽边流口水、边一脸纠结地抓着肉不敢入口,心中实在不忍,便假意尝了一口,故意放下筷子,对扶苏道,“难怪小崽不肯吃,今日这肉食似乎有些苦味。” 扶苏一脸茫然,啊?他又低头咬了一口,细细嚼着,疑惑道,“父王,此肉半点也不苦啊,饴盐并非苦盐,自然不会有苦味...” 话音未落,明赫果然一把将煮得烂乎乎的肥肉塞进嘴里,用力抿了一口味道,眼睛立刻亮起来,用牙床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快乐的心声响起,“是土猪肉,好香的土猪肉味!这盐真的不苦,好香啊...” 嬴政正在思索,该怎么让小崽帮忙解决秦国的苦盐问题,就听他的心声再次传来, “不过,既然扶苏说了‘苦盐’这个词,就说明它确实存在..看来这种没有苦味的盐,只有金字塔顶层的人可以享用,苦盐肯定是老百姓吃的...看来我得想办法帮百姓解决盐的问题...” 嬴政轻轻松了一口气,含笑低头,亲了一口怀中小崽圆嘟嘟的脸墩,暗叹道,吾这小儿满腔爱民忧民之心,为父自当效仿之。 ... 而同一时刻的赵国龙台宫,气氛就没这么温馨了。 赵王迁神色倨傲跪坐于殿上,听完二人之言,先冷漠扫了一眼李牧,又看着面前的魏无知,笑着反问道,“照公子之言,寡人该下令,将我赵国庶民召回来?” 年轻的魏无知深深拜道,“外臣正有此意,恳请赵王即刻下令撤回前往秦地开荒之民,如此一来,我王必能洞察赵王之深意,随之下令撤回我魏国之民..” 李牧目光凝重看向君王,他并不敢确定这昏君会听魏无知之劝,可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搏。 赵王漫不经心听完,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公子何至于如此杞人忧天?我赵魏此番虽出了些庶民为秦国开荒,但如此一来,获益良多,寡人与魏王,皆能得巨额之粮,这世间,再找不到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魏无知一怔,胸中的热血渐渐凉了下来,只觉失望不已:原来,这一位赵王与我王,并无甚不同,悲呼! 可他仍是再次恳切劝道,“请赵王三思啊!秦国之强,正强在粮仓充足、良田遍布,若我赵魏为秦国之小利而奴役,前去为强秦开出数十万亩良田,岂非是亲手助强敌如虎添翼?再者,外臣听坊间流言,秦国近月在各地四处开采黑石,尚不知究竟有何作用,赵魏不得不防啊...” 赵王蹙起眉头,不悦道,“公子这话便有点托大了!此番我赵国派出两万之民,若一人开出五十亩之荒地,按亩产一石算,再加上秦王加倍所赠,则秋收之时,秦国将掏出两百万粮食,如此一来,寡人拱手坐于邯郸,便能收得一百二十万石税赋!如此巨大之数额,岂是小利?” 说到这里,他又兴奋地笑道,“至于那甚么黑石,想必便是秦军临阵脱逃、回去采的金矿了?呵,寡人倒正好看看,他们要如何将黑石变为金石,妙哉!” 寡人的好儿子,真乃秦国之“神助”也! 李牧无心重提那荒谬的金矿之言,他听到赵王派出的人手后,便觉心中一颤,出声确认道,“王上,您派去了两...两万之民?” 赵王得意颔首,又颇为遗憾道,“是也!只可惜,我赵国也正值春耕之时,不如,寡人还能派出二十万之民,将秦国之山泽,统统为他开成天地,届时,秦国各地粮仓之存粮,将源源运来我赵国!寡人便能趁机亲征,率军陈兵函谷关,将数百万秦人困于境内,活活饿死,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而能得秦人之地...” 说着,他还警惕地瞟了魏无知一眼,满脸假笑道,“不知魏王派了多少庶民前去?” 魏无知心情复杂地与李牧对视一眼,艰难道,“我王派出一万之人...” 他暗暗遗憾,若早知赵王比自家王上还荒唐,此番就不来了。 赵王立马抚掌大笑,“寡人与魏王心有灵犀也!” 心中却高兴不已,那老家伙嗑多了丹药,确实不如寡人英明,我赵国,果是灭秦之当之无愧第一国... 李牧暗叹一声,撩袍跪下劝道,“请王上收回成命,即刻下令召回我赵民!秦人此番大肆开垦新地,所图何者?多产粮而一举灭我诸国矣!如今有韩国前车之鉴,我赵魏又岂能助秦王称心如意?待秦人借力而大扩粮仓之时,恐是我列国危如卵石之际,臣以为...” 赵王一听,气得猛一拍案桌,“李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我赵国有亡国之危!韩亡之事,乃熊启借地动一事出卖之故,你莫非不知晓,这机不可失的开荒之事,乃我赵国灾星之功?若无他出力,秦王岂会白出几倍粮食与我赵魏之国?” 李牧悲怆叩首道,“王上!秦国有了地,何愁不能以数年之力,再产出超过今日数倍之粮...” 赵王气咻咻跑下殿,狠狠踢了他一脚,“你这武夫懂个甚?双倍,秦国是给我赵国双倍之粮!再者,待我赵魏之民一离秦,秦国来年,又何来多余的人手耕耘那些土地?秦王如何会想到,他耗费巨量之粮换来的地,实则只能闲置一旁...” 李牧闻言,心头却猛地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秦国垦出荒地后,还需要足够的人手... 还未等他出声,魏无知便猝然大喊道,“以粮买民,有去无回,国之将亡,悔之晚矣...” 赵王登时更怒了,绕到魏无知面前,咬牙切齿指着他道,“闭嘴!你...你竟是专程来我邯郸诅咒赵国的,是魏王那老东西派你来的吧?气死寡人也!若非看在信陵君的份上,寡人眼下,便会下令砍了你!滚,立刻滚出我赵国...” 说着,他怒气冲冲抬袖让侍卫上前,命他们将神情癫狂的魏无知丢出宫去。 若换了旁的人,他定要不管不顾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愤恨,偏偏,这魏无知他却杀不得。 因为,魏无知是信陵君魏无忌之孙,而魏无忌对赵国,实有匡扶社稷之大恩! 当年,长平一战赵国惨败后,秦军乘胜围攻邯郸,赵国存亡眼看危在旦夕。 赵惠文王走投无路之下,让其弟平原君劝其夫人写信回娘家求援。 魏安厘王接到其姊的求援信后,瞻前顾后之下,还是派出大将晋鄙率十万大军赶往邯郸,哪知秦国得知后,派出使臣到各国放话,“敢救赵国者,秦国攻下邯郸后,即刻率兵攻之!”。 如此一来,魏王害怕惹火烧身,急忙派人命晋鄙在边疆邺城原地驻扎,按兵勿动。 千钧一发之时,再三劝魏王无果的信陵君,以为魏王宠妃报杀父之仇为恩,让她偷出虎符,接着前往边境杀掉晋鄙,亲自统率十万大军前往赵国击退了秦军,因此还得罪魏王流亡于赵国多年。(2) 如此天大的恩情,赵王纵是再糊涂,亦知若杀了魏无忌之孙,必将引来赵魏满朝之不满。 他恨恨甩了一把衣袖,又踱到跪着的李牧面前,冷哼道,“你这武夫,净会给寡人惹麻烦!那魏无知居心不纯,你是如何与他勾搭上的,快快从实招来!” 李牧抬首无奈道,“王上,臣并不认识魏国公子,只是今日外出之时,见他在与司马错拉扯,这才知晓此人是信陵君之子孙,此番是想让司马错为他引荐进宫见您一面..” 赵王又一脚踢到他身上,“蠢货!连司马错都知晓避开这魏国人,你倒好,巴巴将他带进宫来,当着寡人的面胡言乱语...” 李牧解释道,“王上,信陵君不但对我赵国有恩,当年召集五国联军攻打秦国,一战而胜,臣对他敬仰不已,这才不忍...” 赵王瞪圆眼睛道,“闭嘴!马上给寡人滚,立刻滚回雁门郡去!” 李牧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劝道,“王上,臣眼下不能离开邯郸呐!秦国已迈开灭六国之步伐,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边疆匈奴,而是秦国!臣须留在邯郸加速操练兵卒,演练战事,以防秦军突然来袭...” 赵王冷笑道,“不必,秦国气数将尽,邯郸有司马错压阵足矣!你留下来,莫不是想今日带魏无知、明日带李无知,来我龙台宫献计气寡人?可笑你一介武夫,不过凭侥幸胜了秦军几回,竟敢野心勃勃嫉妒起相国、操心起朝廷之事?滚,今日内离开邯郸城,不然,休怪寡人拿你妻儿开刀!” 说着,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返回殿上,四名戴甲侍卫疾步上前来架起李牧,李牧又悲又怒,猛地运力甩开这几名侍卫,暗暗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臣遵命!” 用不着这些人将他送出去,他自己有腿会走!想到这里,李牧起身头也不回朝殿外走去。 可他虽然走得果断,在踏出殿门那一刻,双目之中仍是忍不住蒙上了一层悲色。 秦王深谋远虑步步紧逼,我赵王却如此荒唐做派,毫无半分警觉之心,同样是君王,为何天差地别? 百姓何辜,竟要被这昏君连累! 赵国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啊! 49第 49 章 炼钢之法 第50章 赵王阴森森盯着李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前, 暗怒不已,看来相国所言不差,这李牧, 着实心术不正呐。 一则, 他借镇守雁门之机大肆收买人心,令我赵国边关之民、只知李牧而不知赵王。 二则, 先前因秦军攻打赵国之危,朝廷才将他召回中原,可眼下秦军早已撤军, 他却迟迟不提回雁门之事, 不但继续在邯郸收买人心, 还妄图以秦国再次发兵之危言、掺和列国之朝政。 眼下是形势所迫,寡人不得不忍着,待来日灭了秦国, 寡人定要除去他…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方才魏无知所言、秦国采黑石之事,脸上总算重新露出了笑容——秦王果然有“先见之明”,待秦国粮仓被赵魏搬空后, 他便可带着秦人,慢慢啃那些黑色“黄金”充饥... 真乃大快人心之举! 不过他难得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按秦王之狡诈, 秦国耗费如此人力挖那些破“金矿”, 莫非...是早为今日开荒而布局, 准备到秋收之时,拿那些被他称作“金矿”的破石头, 来忽悠我赵魏白白出力? 为慎重起见,他立刻唤来宫人吩咐道,“即刻派人前往秦国, 言明我赵国今岁秋收之后,只拿秦王承诺之粮食,不要任何黄金珍器,得到秦王承诺之信方可回来。” 魏王那老东西被骗便随他去了,寡人定不会上当! ... 在李牧一腔悲愤再次奔赴雁门之时,秦国派往各地挖煤的将领,也陆续快马加鞭赶回了咸阳。 前些日子,他们获悉秦国不战而先灭了韩国之事,在万分惊喜之余,又不免生出种种揣测,眼下回到宫中,难免想问个明白。 按理说,此番回宫,众人该先向君王叙职,说说自己所在煤场的情况,但桓猗是个急性子,起身后便急急问道,“王上,那韩国众人,究竟为何要开门献城?” 嬴政看着比往日更黝黑许多的众将,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将宁腾叛变借粮种、地动预言、韩王与昌平君的借刀杀人之计,一一说给他们知晓。 桓猗听完,恨不得将牙齿咬碎,“气煞我也!狗日的熊启,受我秦国这般多恩惠,竟敢背叛王上?我等纵便养条狗,都比他忠诚数百倍!” 隗状忙蹙眉提醒道,“桓将军,此乃朝堂之上,君王在上,岂可污言秽语...” 桓猗此刻正在气头上,闻言顿时觉得隗状也颇有几分像卖国贼,遂怒目道,“我等军营武夫,自然不如尔等文绉绉的满嘴仁义道德,但我大秦武将,对王上的心是亮堂堂、干干净净的!” 隗状岂能听不出他言下之意?顿时颤巍巍指着他道,“你这话说得..莫非我大秦文臣,对王上之心便不亮堂了?老夫侍奉四代秦王,对秦国之心,日月可鉴...” 文臣们闻言倒并不介意,因为这桓猗是个直爽性子,平日里并非计较之人,唯有涉及秦国与君王之事,方可戳他命门让他蹦起三尺高,此刻,他定因熊启叛君一事怒火攻心,这才顺着隗丞相的话迁怒文臣... 王翦父子与李信等人忙出来劝解了一番,无果,最后嬴政肃色批评了他几句,桓猗这才立刻歇了怒火,朝隗状和文臣们道了歉,一场风波总算歇了下来。 而诸将之中,最冷静想得最多的是王翦,身为秦国当今武将第一人,性格沉稳的他,凡事讲究个“先谋而后动”。 譬如此刻,他并未如长子王贲和桓猗那般,当真相信大巫能预测出地动。 而是第一时间门,便将秦国轻松灭韩之事,想到了数月前莫名听到的稚子之声身上——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国近半年得到的反常之好处,实在太多了,甚至连君王接连下的数道诏令,都隐然有与商君之法、背道而行之深意... 当然,身为智谋双全的武将,既有军功爵位制倚仗,王翦便无意掺和朝堂律法细则之事,只暗暗揣测:上古传说之中,邪者为妖,正者为仙,若果真是妖物,岂会这般好意? 他很快就猜出,暗中帮助大秦的仙人:必是九公子无疑! 一则,当日在场之人,唯有九公子是稚童;二则,他是长公子道旁捡来的,身世不明;三则,大秦的一切反常,都是从九公子进宫开始的。 如此一来,他不得不想到另一件事:按照秦国先前的军事计划,是先灭掉赵国再攻韩,如今,既然韩国提前灭了,君王突然召他们回咸阳,是否要准备再次攻赵之事? 想到这里,他便正色道,“王上此番召臣等回宫,可是要趁着如今军心大振之际,待春耕后便要着手伐赵?” 他其实并不太倾向于立即伐赵,尤其在桓猗接连被李牧打败后,他便知晓,秦国若要伐赵成功,必须先除掉硬骨头李牧,不然,纵是出兵,亦只能落个两败俱伤。 他正想劝君王先定下计策除李牧、再行攻韩之举,桓猗却兴奋道,“伐赵好哇!王上,臣愿请缨率我秦军,再与那李牧大战八百来回,定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您!” 嬴政却摇首道,“李牧既是御匈奴之良将,杀之着实可惜。再者,眼下秦国各处人手皆不足,寡人前些日子,刚朝赵魏借了些庶民来开荒,此时不宜兴兵,伐赵一事且待明年再议。” 王翦与李信闻言,眼中皆有亮光一闪,看来,王上有收拢李牧之意? 他们的激动是有原因的,莫说这一时期,即便到了后世数千年,中原王朝的边疆,亦时常被匈奴犬戎屡屡骚扰,不胜其烦。 中原诸国打仗多是步兵出击,即便以马代步长途跋涉,到了战场之上,也要下马对打,不然很容易被对方击杀,究其根源,还要从马的稀贵说起。 马虽然与牛一样是食草动物,但马只有单胃,无法像四个胃的牛那般反刍,故而食量更大,而中原历来是农耕之地,水草本就不如塞外丰茂,到了秋冬缺乏草料的时节,只能用粮食来喂马。 所以,这年头能养得起马、学习骑射之术的,只有极少数的贵族子弟。而出身平民阶层的普通士卒,如果上马后,能保持奔驰之间门不摔下马背,已称得上骑术良好。 但低头便能见牛羊马匹的草原各国却不同,那些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士卒,仗着一身娴熟的马背打仗技术,在边境抢完杀完就跑,机动性远胜过列国步兵,让中原列国无可奈何。 至于追出去击杀对方,更是可能性微乎其微、又九死一生之难事,偌大的草原无边无际,并不像中原有固定的行军大道,待骑兵一哄而往四处散开后,本就不擅骑术的中原士卒,此刻面前只有两条路可选:分兵追击,被对方突然冲出来斩杀于马上;或是原路撤退,无功而返。 当年,赵武灵王施行胡服骑射,也正因为赵国与匈奴大片土地接壤,百年间门多次爆发战事,故而诸国之中,赵国将士对匈奴作战最有经验。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擅长步兵作战的王翦李信,非但不担心李牧的到来会威胁自己,反倒盼着这位震得匈奴十多年不敢侵犯雁门边地的李将军早日入秦,好向他讨教训练骑兵之法——毕竟,赵国很快也会变成秦国之地,届时,秦军将直面游牧骑兵。 相比之下,桓猗倒没想这么深远,他虽然很想宰了李牧报战败之仇,但他最大的优点,是很听嬴政的话。既然王上说了不杀,那就不杀,王上说先不攻赵,那就不攻呗! 但他对借赵魏之民一事颇疑惑不解,便急忙问道,“王上,那赵王与魏王怎会这般好心,莫不是有诈?” 嬴政含笑看了李斯一眼,李斯急忙上前将此中缘由一一说来,桓猗更疑惑了,“三万之民...若他们垦出土地越多,收成便能越多,届时,我秦国要贴补同等之收成,粮仓岂非要被他们搬走大半?再说,我秦国还要再耗数十万石粮种播种..若赵魏再趁机攻秦...王上,莫如下令,限制每人只能开垦二十亩之荒地...” 李斯却笑道,“桓将军此言差矣,王上自是盼着他们多垦地,才会额外专为赵魏百姓设置收成之奖励。” 桓猗用力挠了挠脑袋,看向隗状,这老夫子竟然也不反对?莫非我听漏了什么.. 王翦李信等人却露出喜悦的了然之色,看来,王上定然又得到了许多粮种,天佑我巍巍大秦也! 众人退朝正往外走之时,见五黑兴冲冲捧着一把未开刃之剑走来,刚到殿门便激动喊道,“王上,王上!铁坊匠人经过数日反复锻炼,照着张少府丞琢磨出的法子,果然炼出了韧度更高之铁!请王上亲自过目...” 嬴政心头一震,疾步下殿迎上前,大臣们亦震惊不已,急忙折身返回殿中,齐齐围观这所谓熟铁。 自春秋之时列国掌握冶铁工艺后,便将之以柴薪融烧,铸造成各种农具及少量兵器。 但囿于技术条件的限制,这时只能冶出表面粗糙而厚重、又极易生锈的生铁,虽硬却脆,远无法与后世精炼铁媲美,所以就算到了战国时期,主流的兵器依然是青铜制成。 但就算是青铜兵器,在两军短兵相接之时,亦极易折断,故而消耗极大。 原本,要等到西汉时期,人们发现煤可以燃烧、从而用来冶铁、接着发现炒钢技术后,借助空气里的氧碳化生铁里的碳,从而得到了介于生铁和熟铁之间门的“钢”。 随着这一技术的横空出世,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坚固数倍的钢化铁刀、长矛、铁铠甲开始大批量出现,为汉武帝攻打匈奴,武装出一个尖兵利器的铁甲军团。 而眼下,随着煤的燃烧功能被五黑提前解锁,有墨家强大的实践能力、又得到张苍这超级理工脑的加入,导致钢这一产物,提前出现在了战国末年的秦国。 五黑激动将钢剑举过头顶,蒙恬急忙接过,嬴政稳稳取过这把剑,它看起来比寻常铁剑更光滑许多。 他以交战时兵刃相撞的力度折了折,此剑只随着力度而弯曲,并未断裂! 他又试了几回,依然未断,便笑着将此剑递给跃跃欲试的大臣,让他们传着试一试。 他又看向五黑赞道,“此果乃上上之铁剑,汝等究竟是以何法而锻出?” 五黑兴奋道,“王上,此番机缘堪称天助大秦也!张少府丞喜好美食,尤喜王上所发食谱中各色面食,那日他下值回府饥肠辘辘,守在庖屋等吃羊肉水饺,见庖厨将麦粉和水后,再三摔打揉搓,这才得了启发...” 嬴政回想了一番这剑身的柔韧,惊叹道,“原是如此!若铁身如麦团,麦粉以水而稍聚,以灌揉为紧聚,如此便麦中有筋骨,百折而不断...” 李斯猛然惊呼道,“莫非,此铁乃百锻而成?” 五黑急忙敬拜解释道,“正是!吾等据张少府丞之言,将生铁以煤石加热后锻打,但所得之铁依然易断,待将其融数回后,终于寻得其间门诀窍——改良窑炉的聚火性能,待其半融之时再以大火加热,反复搅拌,再以草履覆其上不停锻打...在火候、搅拌趟数、锻打次数皆恰好吻合之际,便能得到此铁...但此法目前仍在反复尝试中,吾等忙活数日只得出这一把剑,眼下产量极少..”(1) 风采过人的君王欣然含笑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无妨,能寻出此法寡人已十分满意!凡事熟能生巧,汝等安心炼制便是,寡人能得五黑子与张苍双璧,实乃大秦之幸!此番,你二人于大秦有大功,寡人想赏...” 五黑猝然色变,惊慌道,“王上,臣位列公卿已违背祖师之道,绝不可再贪图名利,请王上只赏张少府丞即可!” 嬴政笑眯眯拍了拍他的手安抚,“既如此,那寡人便不勉强你。蒙恬,即刻拟招,张苍于国有功,爵位升一级,官职擢为将作少府令,五黑子...” 五黑一听,心头都快哭了,忙苦苦用眼神哀求道,王上,臣真不想升官进爵,真的! 嬴政笑了,“五黑子的赏赐,折算为每月2000石黍米,以他的名义为匠人学室众学子提供补贴,至于铁坊的匠人们此番亦有苦劳,每人赏200钱。” 五黑一听,差点眼泪就掉出来了,慌忙扭头在衣袍上蹭了蹭,秦国有如此重情义之君王,何愁天下一统后庶民无休养之日? 祖师爷啊,您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我们来秦国效力,唯有这位君王以战终结乱世,天下万民才能再得数百年之安稳! 秦王多番打着我的名义笼络学室之人,更是想为我墨门留下些苗子... 他突然想到张苍的叮嘱,扭捏一番后,终是开口道,“王上,臣进宫时,张少府丞正忙于调试火候,他说此番您定有赏,他想要...” 桓猗一听,立刻不满地嚷道,“噫!那张氏据说是阳武望族,怎这般不懂礼数,自来是君王赏何物,臣子便接何物,还有反过来的?” 此言说得五黑的黑脸,顿时变成了红脸,确实从无人主动讨要奖赏。 嬴政却抬手拦下桓猗接下来的话,笑道,“无妨,你且说说他想要何物?” 隗状见状,不免抚须揣测,莫非张苍..想要老夫这右丞相之位? 不过,此人初来乍到,便能为大秦制出如此利器,老夫这位置,似乎坐得是有些不安稳了… 李斯也忍不住暗暗吐槽着,张苍算起来也是他的师弟,当年在稷下学宫之时,此人便颇有几分桀骜洒脱之性,也不知他今日到底在打何主意... 五黑见众人神色各异看着自己,慌忙答道道,“他说一生唯爱美食,请王上赏他些新的食谱,还有,待大秦一统后,希望王上允他额外再参与历法制定一事....” 桓猗闻言,神情复杂地砸了砸嘴,不骂吧,这厮的举动实在太荒唐,骂吧,这厮的请求,又确实算不得过分... 嬴政本做好了张苍恃才自傲、提出怪异请求的准备,哪知,对方的请求如此简单,不过是一为吃食,二为大秦? 作为工作狂君王,他自然欣赏工作狂臣子,不免暗叹道,未料当日为调虎离山,而使出的“空口讨城”之计,竟让大秦得到张苍这位智力超群的全才,甚妙! 小崽为我大秦带来如此多巨变,寡人绝不辜负他的期待。 他笑道,“你去告诉张苍,寡人统统都允了。” 五黑见君王毫不介怀臣子僭越之事,这才放下心来,急忙告辞离去,他想尽快为秦国生产出更多优等之铁,以报君恩。 王翦宝贝地轻轻抚着剑身,笑眯眯道,“王上,若来日军中皆能配上此铁所制兵器,臣敢断言,我大秦一统天下之日,必将比您先前预计的,还要再早上几年。” 说着,他将剑递给了李信,向来冰块脸的李信试完后,难得豪放地笑起来,赞道,“有了此等利器,莫说为王上尽早收服列国,便是匈奴之地,我等亦敢肖想三分!” 桓猗亦狂喜道,“如此甚好,甚好!到时,我等便可将那些夷狄赶出个几百里,将雁门郡外,大片水草丰美之草原,尽数为王上收入囊中!这般一来,我大秦便有了大片养马之地,天下何人能敌...” 王贲和一些文臣也急忙乐滋滋附和着,仿佛明日,大秦的军马就能打败匈奴人、呼啦啦占领整个草原。 王翦神色复杂看向他们,年轻人就是冒进呐,若要打稳妥的胜仗,又岂能只仗兵刃之利?匈奴与中原大不同,若要拿下养马之地,秦人首先便要善马、善骑... 殊不知,嬴政亦有此同感,他正暗暗思忖着,“待李牧入秦后,寡人便将蒙恬丢到他身边,来日,我大秦必将训练出一支威震草原的铁甲骑兵!”, 50第 50 章 我有制盐之法 第50章 君臣们按捺住心中因“强铁”而生出的无限憧憬, 重新将心思放回眼前的政务上来。 据众将回禀,依据朝廷制定的管理之法,眼下士卒虽有大半回乡春耕, 但各处煤场也留了数千人驻守,以防有枉法之人私自窃煤生事。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此,而是运输之难,秦墨先前为拉煤之事,虽改良出加大货斗的敞篷大运载车,但因各郡县煤场多在山上, 道路之平坦宽敞远不如咸阳周边,很多崎岖小路甚至连骡车都无法容纳,煤只能靠人力背至山下开阔处, 再倒进等候的骡车马车中,如此一来,不但采煤的速度慢下来,运回的行程也慢了许多。 李斯偷偷看了一眼君王微微拧起的眉头, 暗暗揣测,王上此刻必是想大刀阔斧修整路面, 但大秦眼下所有的困局, 都明晃晃指向了同一个问题:人手不够啊! 往年,秦国朝廷进项不多, 百姓只需安安分分忙活分内之事, 农人只管操劳田地, 匠人只管忙活竹木活计, 商贩只管贩卖些朝廷允许的东西,至多再加上征召服役一事,连刑徒也只能安安分分完成杂役之事, 谁也不能越过身份界限半步。 可从九公子来到大秦开始,一切都悄然改变了。 先是煤场要大量人手,不但把修皇陵的数十万刑徒全腾去干活,连士卒农人商贩也被奖励吸引去了,甚至他们这些文臣武将,能抽得出身的全都去了。 在这事上,朝廷和郡县官员的态度头一回变得暧昧起来:在这般重大的进项面前,管你甚么士农工商户籍,统统都可以来,只要有力气就行! 后来,由于春耕种子太多,不但秦国要全民上阵挖地播种,王上还以利相诱朝赵魏借了万人手,这放在从前,大伙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不然惠文王、昭襄王攻城后,何必要把人口遣返回去? 想到这里,他也跟着蹙起了眉头。 唉,进项少时,愁粮食太少养不活太多人,进项多时,又愁人口太少干不完太多活,真乃人生一世,必有忧患也! 明赫这小家伙可不知晓秦国君臣们甜蜜的烦恼,他被抱来吃暮食时,听嬴政给扶苏讲起张苍之事,不由得为古人的智慧惊叹不已,想必这种不容易断裂的铁,就是汉朝才会出现的钢吧? 同时,他又不免有些惋惜:不知有多少原本可以改造生产力的理工人才,因为古代朝堂这种重文机制,被迫泯然于众人之间了... 他前几天刚听系统科普过:这时期没有铁锅不仅是因为铁昂贵,最主要的是冶炼技术不成熟,无法实现将铁融化成水脱模铸造,所以行军打仗之时,辎重车上装的做饭家伙也是大鼎陶锅,此物不但非常重,而且陶器在磕碰或热胀冷缩下,极易破裂。 所以,各国的士卒出征前,为防无法埋灶做饭的突发状况,都会在身上挎一个柳条编的“箪”,备些耐储放的干粮在身上。 而平民之家备得起的干粮,只有“糗”,也就是拿些小麦、菽豆、黍米等炒熟后,放在石臼里擂碎,再加点水,把粗细不一的颗粒揉搓成团,晒干后就能带在路上随时吃了。 当时,明赫还以为这干粮是后世香喷喷的炒米,但系统告诉他,“糗”其实是硬邦邦的锅巴,士卒们吃干粮时,若能得到几口热水,已是莫大的幸运... 他欢喜地在嬴政怀中扭来扭去,暗道,“这样一来,铁锅很快就能有了,不但百姓炒菜更方便,而且这样一来,行军吃饭问题也方便得多了...” 随着他的心声,铁锅的样式在嬴政和扶苏脑海中出现,有后世常见的单柄家用小铁锅,也有柴火灶合用的无耳大铁锅,还有适合行军打仗的足双耳铁锅... 嬴政飞快记下这些样式,笑着喂怀中小人吃了几口鸡蛋羹,暗道,“当日吾儿刚来我大秦之时,便念叨着想吃铁锅炖大鹅,待过些时日此铁产量上来,寡人便让五黑试着打出一只铁锅,满足小崽这小小的心愿。” 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家伙,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原来养崽,也别有一番蓬勃的乐趣。 喂完一小陶碗鸡蛋羹后,他原以为小崽已经饱了,哪知小人儿又倾身向前,飞快伸出一只小手,从他碗里抓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边奋力用牙床砸吧着啃,边皱着小眉头一脸不满,抱怨的心声嘀嘀咕咕传来, “今天这羊肉着实太硬了,我咬不动,唉只能吸点汤汁了,给厨师差评...我该怎么才能让父王知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半岁大的婴儿,但我的胃口真的很好啊,那一点点东西我吃不饱啊,好饿,再啃啃,呜呜呜啃不动,好饿啊...” 嬴政一惊,他为小崽饮食一事,昨日还特意去后宫询问了有喂养经验的姬嫔,得知半岁大的婴孩定要清淡饮食,每餐不可多食,更不可餐餐大肉,不然极易闹腹痛。 为此,他便特意叮嘱膳厨按“老神仙”给的食谱方子,将鸡蛋搅拌后放入少许羊油与盐,蒸出来给小崽吃,满心以为这一碗便足够了,哪知,竟让小崽饿着了? 谁也不知道,世人眼中杀伐果决的君王,竟在此刻,头一回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困境:寡人究竟该命人再为小崽熬些黍米粥,还是不熬?熬?担心他撑坏了肚子,不熬?担心他饿坏了肚子... 不过他的犹豫刚刚升起,就被好大儿解决了:只见宠弟狂魔扶苏,已经端起他自己还没开动的那碗蛋羹,绕过来站在桌旁,哐哐喂起明赫来! 嬴政见大的心疼得眉头紧蹙,小的吃得眉开眼笑,罢了,寡人还是不做恶人了,先传夏无且来候着吧。 万幸的是,吃了满满两陶碗蛋羹的明赫,虽然小肚鼓得把衣裳都撑起来了,但他到了夜间也依然活泼灵活,并无半分不适,章台宫育儿生疏的年轻父亲,才暗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夜里,待扶苏睡着后,明赫摸了摸自己终于吃饱的小肚子,又想到此前饭桌上的苦盐一事,急忙问奋笔疾书的系统,“统子,你有刷到关于制盐的题了吗?” 自从得到灭韩那笔大礼包后,他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起码,不必再日日盘算凑善意值买粮种了,而且每日都有些百姓的善意值源源进账,这样一来,他原以为买个制盐法再容易不过了。 哪知,系统却告诉他,因为买制盐书籍的穿越者太多,商城开启了禁购模式,根据它提交的预约登记,已经排队到五十年后去了! 明赫简直都快被气笑了,行吧,这商城不管做出任何神奇的操作,都已经不太让他吃惊了... 他能做的,就是迅速把手上的善意值,全兑换成了各种物资放进储物空间备用,以免商城作妖以后又买不到。 趁此机会,系统还劝他兑换一些中药材种子,这时代虽然医者已从巫士中分离,会使用针灸、中草药等方法治病,但医者们对药草的认知毕竟十分有限,很多后世常见的药材也还没出现。 于是,明赫又囤了几千斤正在做促销的各色药材种子。 如此一来,制盐法的事,就只能把希望彻底寄托在系统身上了,明赫忍不住开启了每日十问模式。 今天系统的沉默有点久,明赫正以为又要失望入睡之时,却听它兴奋的声音传来,“找到了,我找到了宿主!这张大题上,介绍了五步制盐法!” 明赫忙灵活滚着翻了个身,激动道,“统子,你果然是好样的!这方法适如果用于内陆盐池就更好了..” 秦国并不临海,靠近咸阳的安邑盐池是湖盐。 系统骄傲提醒道,“宿主,我办事你放心呀,这个制盐法子,本身就是适合山西运城盐池的后世改良版呢..” 明赫闻言大喜不已,因为他知道,这大名鼎鼎的山西运城盐池,正是秦国的河东安邑盐池! 他前世曾看过史学家的推论,山西运城盐池,为华夏文明的延续,串起了一条长长的线索—— 无论黄帝与炎帝爆发的阪泉之战,还是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抢夺一样宝贵的战略资源——盐,而阪泉与涿鹿,恰好位于运城盐池附近。(1) 后来,尧定都山西平阳,舜定都山西蒲坂,禹定都山西安邑,皆是出于保卫盐池的考虑。 正因如此,舜当年视察盐池之时,才会感慨歌曰“南风兮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以表达对南风吹走池中水分的感激。 春秋时期这盐池落入晋国版图,被改名为解县盐池,再后来家分晋,这盐池成了魏国的河东安邑盐池,直到它落入秦国之手... 听完系统介绍的方法后,明赫很快就进入了嬴政的梦境,他将药材种子交给又在梦中改奏章的父王后,开始絮絮给他讲解制盐的方法, “老夫今日御剑游至你秦国安邑盐池,见其制盐以采集卤水煎熬而成,这可不好!这般得来之盐,不但耗费柴火,而且色泽杂乱,并不能除去其中杂质,故而味苦,且有毒...” 嬴政理了理纁裳起身,含笑来到“老神仙”身旁,语气十分温柔,“如此说来,还请老神仙为寡人解惑。” 明赫见到父王熟悉的表情,不由得本能地充满了幸福感,只差一点点,他就扑上去抱着父王啃了! 幸好,手才堪堪伸出一半,他瞄到一长一短的两只怪手,立刻就及时反应了过来,暗道,“不对,这是在梦里,我现在是个怪古稀奇的丑神仙,不是父王的可爱小宝宝!” 嬴政扬起嘴角温和地看着他,唔,虽不知吾儿为何喜爱扮做这番模样,但寡人只要知晓这“老神仙”是吾儿,他便怎样都是极好看的。 明赫局促地迅速收回手,为了掩饰自己这不合常理的伸手动作,他只得举着手中的破扫帚,往面前的空中神经质地挥了几下,这才轻咳一声,强行挽尊道,“咳咳..此地有些热..老夫先施法送些风来..” 边说,边举起扫帚又认真挥了几下。 嬴政默默看了片刻他怪异的挥扫举动,忽然恍然大悟——寡人倒是忘了,近日春寒已渐散尽,莫非吾儿不肯直言,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寡人,莫要忘了为他准备几身夏衣? 想到这里,他看向“老神仙”的眼神又含上了几分叹息:小崽没个母亲在身旁照顾,扶苏那孩子纵是再懂事,今岁也不过将满十岁,又如何能事事想得这般周全?寡人便是再忙,也当抽出时间,为小崽事事再多想几分... 明赫为早点逃离眼前的尴尬,急忙正色道,“罢了,老夫有个制出精盐的大概法子,过程较为繁复,你且认真记下...” “此法第一步,先挖畦建池,以咸水与淡水不同之比例,配置出盐度不同的种卤水,将它们在不同池子间不断输送去杂...待如此四到六趟过箩后,便能在七天内凝结为纯净之盐粒,待将其铲出,便大功告成...” “苦盐含硝,长期食用将会毒积体内,望秦王尽快将此法所制之盐,以苦盐之廉价售与各地之民,如此一来,不会再有百姓偷买苦盐,秦国也不会因百姓缺盐而损失劳动力...”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嘀咕,“但是,古代的苦盐价格也很高,在历朝历代,盐税都是朝廷与官员牟取暴利的重头戏…对了,我看过科普,那个曹寅家里,一年光是听戏就花两千两银子,钱又从哪里来?江宁织造府利润虽高,但朝廷管得严,根本捞不到多少油水,但他还当着巡盐御史,就有个光明正大捞外快的收入——羡余!每年仅这个进项就有十万两银子。。。可怜古代老百姓,活得比老黄牛还苦还累,吃穿住行,本就样样不如人,却还要样样都被有钱的贵人们算计,可恶!” “谁又能想到,后世一包300克的食盐,只需要两块钱就能买到呢?但是这样能让老百姓吃饱喝足的时代,国家实力反而更强大了!哼,等我想到办法提高产量后,一定要把盐变得跟后世一样物美又价廉...如果大大老祖宗率先开启平价卖盐的先河,后世那些想立明君人设的君王,还好意思高价卖盐嘛…” 他嘀咕完又匆匆交代了注意事项,就离开了梦境,独留嬴政在梦中沉思不已。 自管仲当年首创“官山海”政策后,商君便在此基础上,“以一山泽之源”,将山泽所产之盐铁全部垄断,由朝廷统一经营,同时寓税于价,仅是百姓所食之苦盐,成本不过15钱,售价却高达每石103钱,成为国库税收的重要来源。 纵他天纵英才,亦无法凭空想象中千年后之景象,不由得他暗暗惊诧——小崽提到的前一个后世朝代,竟能富庶到区区一个管盐之官员,每岁便能从中牟利十万两银子的地步?那它究竟有多少人口,盐价又有多高? 而小崽说的另一个后世朝代,却反其道而行之,低价售盐与民,为何朝廷不但未崩塌,反倒还更富庶了? 梦中的他极想知晓,这朝廷既然无非依仗盐铁之暴利,那它究竟靠何等营生来收取税赋、维持国家运转的? 若秦国也能寻得此致富之路,朝廷再无税赋之忧,他也想尽早低价售盐,让利于民。 ... 五月柳絮漫天飞舞,在吹面不寒的暮春晚风中,一辆四马所驱的华贵马车,正由举着火把的御者快速驾驶着,在夜色中朝着咸阳方向奔驰而来。 车中金光闪闪的青铜油灯下,身着华丽春袍的圆脸青年,面色却阴沉如水,眼中闪过浓郁的愤恨——命运是何等不公! 昔年,我与他本是天涯落魄之人,但今日他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我,却要沦为他的阶下囚徒! 这车上之人,正是燕国太子姬丹,而他此番昼夜疾驰,正是奉了燕王之命,“自愿”前往秦国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