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觉醒[西游]》 傲来国 东胜神洲,傲来国的山野小路上,一个年轻僧人持着锡杖踽踽而行。路边的大树上,一只蝉儿正在缓缓蜕皮,层叠的枝丫后面,螳螂静静地等待着。正午的阳光被树叶分割得斑驳陆离,在蝉儿挣脱冗壳,轻颤翅膀的那一刻,螳螂蓄势而发,它后足一蹬,锋利的前足像利剪一般夹向蝉儿。 年轻的僧人弯了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他轻轻一扬,树叶飘摇之上,堪堪挡住了进击的螳螂。螳螂将绿油油的脑袋转了180度,瞪了僧人好一会儿,还是默默掉头放弃了这次捕食。 僧人正要举步继续前行,那个之前孱弱的蝉儿却在瞬间长大了数倍,它振动着铁片一样坚硬锋利的翅膀,三只血红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僧人:“哪儿来的多管闲事的臭和尚!坏我好事!” 蝉妖扇动了几下翅膀,顿时狂风大作,疾风卷起地上的沙石直直向着僧人袭来。 僧人径自前走,只轻轻拂了下宽袖,一阵更为强劲的气流凭空而生,硬是把那散卷的沙石生生逼向了蝉妖。蝉妖见势头不对,急用双翅抵挡,却还是被碎石击中。它看着自己有些破损的翅膀,气急败坏道:“你这和尚太不讲理!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你凭什么管我!” 僧人一笑:“我做事只看心情。”言罢,他不再回头,仍是手持锡杖,一步一步沿着小路远去。 “呵,去花果山?真是自寻死路……”蝉妖化了原形,又变成原来大小,懒洋洋趴在树上静等着其他猎物…… 陈家庄,花果山下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日渐西斜,落日将余晖洒向大地,庄外小路上,缓缓走过来的僧人停了步,侧头望着那火红的落日,他神色专注,引得三三两两浣衣归庄的村妇看痴了眼。 “小师傅,你打哪儿来?这是要去哪儿?”村妇们聚拢了过来,一个两个好奇的问着。 他微微一避,略一颔首:“打来处来,往去处去。” 村妇们见他这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也不再巴结,悻悻然互相招呼着准备回庄。她们都走了挺远,其中一个清秀的姑娘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回头冲着他高喊:“小师傅,天色已晚,你要不就跟我们回庄吧!” 他眉头微皱,思忖片刻,迈开步跟了上去。 直到进了庄,他才发现了些许异常。庄内多得是老人、小孩和妇女,青壮男子倒是所见无几。还不待他询问,一同走着的村妇们就又叽叽喳喳说开了。 “哎,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都去了三四日了,这不让人操心吗?” “什么操心呀,我看你是嫌被窝冷了吧!” “说的什么呀你们,没看见人家小师傅还在这儿呢!” 妇女们说说闹闹,渐自归去。最后就剩那个名叫莲儿的清秀姑娘,在众人的调笑中,红着脸带着僧人回了家。 夜已黑尽,庄子最里头的一处小院内,灯火融融的亮着。莲儿开了门,将僧人带进前厅。 “小师傅,你要吃些斋饭吗?” 他就近落了座,轻言道:“不用。这家里只你一人吗?” 莲儿瞬间红了脸,咬着下唇轻声说:“还有哥哥嫂嫂,和我义姐……咱们回来晚了,他们应该都各自休息了。”她纤细的手攥着衣角,一边说话一边还不时看看僧人:“你真不吃点什么吗?” “不用,你,可以带我去歇息吗?” 姑娘的眼中有些许失落,幽幽望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言,将他带到了客房。 夜半时分,他沉在梦中忧思难解,朦朦胧胧中似是听到了院子里莲儿的惊呼。他刚一睁眼,便见窗外火光漫天,还未下床,莲儿就满手是血,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小师傅……怎么办?怎么办?着火了……我哥哥死了……” 庄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围拢了过来帮忙救火,但男丁有限,当大火终于被妇女们扑灭时,她们从房内抬出的只是一具烧焦的女尸。 “嫂嫂……”莲儿几近崩溃,在众人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站立。 他沉默地走向柴堆,那里躺着的是莲儿已经被挖心掏肺的兄长的尸体。男人光裸着上身仰躺在血水中,伤口处爬满了嗜血而来的蝇虫。 “天呐,这是造了什么孽!” “是不是那个小妖精?他们夫妻俩在花果山救回来的那个女人?只有她不见了!” “花果山有妖精?那咱们的男人咋办?他们这么久不回来,会不会也被那妖精杀了……” 一传十,十传百,陈家庄的女人们彻底乱了,哭喊声,求救声,呼号漫天。短短一夜,恐惧就这样蔓延在众人心头。 莲儿像是失了神魂,呆呆地瘫坐在哥嫂的尸体身边,口中还喃喃着:“义姐……怎么是她!怎么是她……” 他手持着锡杖,在一片废墟中,郑重对着陈家庄的女人们承诺:“如果此妖真在花果山,我去擒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海上升起,僧人站在半山腰,眺望着远处广阔无垠的海面,隐隐听到山林深处有呼号的声音。他寻着音迹慢慢前行,走过那些遮天翠木时,还在暗暗叹息:如果不是五百年前的浩劫,这花果山当真能算得上是神仙府邸了。 可惜,可惜。 他刚慨叹完,便见着了那个呼救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个少年,被紧紧绑在一棵老树上,正有气无力、有一搭没一搭地喊着救命。 他弯了下嘴角,加快了速度,走到少年跟前。 “救你的人来了。”他站在树底,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求救人。 少年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是落满了星辰。他审视了眼前这个小和尚好一会儿,最终撇了撇嘴:“唉,你救不了我,还是自己逃命吧!” 僧人的眼底有了笑意:“为何?” 少年哭丧着脸,垂头丧气道:“抓我的可是一只百年野猪精,老厉害了,你打不过它的!算了算了,你快走吧!” 僧人上前为少年解开绑在身上的树藤,看着他一屁股坐在树底慢悠悠地活动着手腕,不禁问道:“你难道不跟我一起逃吗?” 少年一耸肩,无奈叹了口气:“那猪精太执着了,他一会儿还要回来吃我呢,我要跟你一起走不就连累你了嘛!” 僧人将锡杖放置一边,紧挨着少年坐下:“那它现在在哪儿?” “回窝睡觉去了……” 僧人注视着少年,良久才开口:“我是捉妖僧,你信吗?” “信,当然信!”少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脚下的野草,他看着有些诧异的僧人,笑得阳光灿烂:“普通人哪有你这么傻,都说了有妖精还赖着不肯走。” “你知道猪窝在哪儿吗?带我去!”僧人站起了身,拍了拍僧袍上的草屑,向少年伸出了手。 少年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但还是一拍大腿,扶着僧人的手起了身。他挺直了身板,郑重拍了拍僧人的肩膀:“小和尚……啊不,大师!如果你真能降了那猪精,小弟绝对拜你为师!”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五百年前的这里是妖王的洞府,五百年后竟然已经沦落成了猪窝。僧人跟着少年熟络地穿过了瀑布,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了水帘洞。 “嘘,那猪妖机警的很,咱们得小心点。”少年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带路,还不忘回头提点下僧人。 洞内空间很大,他们绕了七八绕,终于听到了轰隆隆的打鼾声。他们两人互相使了下眼色,轻手轻脚地循着声音向内摸去。 洞的深处有些昏暗,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石床上躺着个庞然大物。 僧人正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着猪精,为了防止发出声响,他听了少年的建议,早早就将锡杖放到了远处。 其实对付一只妖精,于他来说真是小菜一碟,但若是两只、三只呢?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就听见脑后一声闷响,头上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僧人记得五百年前,他就是用手中的锡杖将反天的妖王打落了云霄,如今真是一场轮回。 他被五花大绑捆在水帘洞内的石柱上,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也不知是哪一只好心的妖精,撕了他一片僧服,还给他胡乱包扎了一下。他睁开眼,就见之前那个少年正蹲在他面前,两手托腮笑眯眯望着他。一个身穿紫衣的妖娆女人在不远处悠闲荡着秋千,她的身边站着个大肚子男人,正有一搭没一搭为她摇着秋千。 那个叫紫鸾的女妖笑望着僧人:“小师傅,你给我们个建议吧,你觉得自己是蒸着好吃还是烧着好吃呢?” 僧人还真是认真考虑了良久,这才开口:“这些做法都不行,一片一片切着生吃,才是最好的吃法。” “哟,胆儿还挺大!老朱我就接受你的建议!” 僧人看着面前的三只妖,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刚才是你拿锡杖打得我?” 少年一耸肩,笑得纯真无害:“不好意思,本来没想打你。谁让你把我们紫鸾姐姐的水帘洞说成了猪窝呢,我是替姐姐打你。” 朱阳春笑呵呵道:“看见没,就是这个小妖精把你骗来的,我跟紫鸾呀最多只是分你几块肉吃,你死后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找阎王告状也要找对人知道吗?” 僧人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孙笙见他实在傻得可怜,不忍心再逗他,从怀中取了竹刀,开始思考从哪儿下手,才能让这小和尚少受点苦。 “我头上的伤是你包扎的吗?” “嗯,血流的多了,肉就不嫩了……”孙笙一边认真选着开刀的位置,一边还不忘接僧人的话。 “你叫孙笙……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嗯,说吧,好歹咱们也算有缘,希望你来世投个好胎,要是做了妖精,咱们就可以愉快做朋友了!” “我叫江流……” 他话说得郑重,让孙笙不禁愣了一下。 一旁的朱阳春看得不耐烦了:“孙笙你磨磨唧唧干啥呢,紫鸾姐姐和我都等得饿了……”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江流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正一手持着禅杖,一手握着孙笙拿刀的手。 紫鸾脸色一急,手在虚空中一抓,一条紫鞭凭空而生,她飞身上前,手中的鞭子狠狠朝着江流挥去。江流不慌不忙,用锡杖一挡,那鞭子竟然从紫鸾手中震脱了出去。紫鸾眸中一暗,原本纤细的手瞬间变成了利爪,径直向江流心口挖去。 “原来是你这妖孽!”江流将孙笙推向了一边,一只手紧紧抓住紫鸾已经变形的利爪:“我问你,陈家庄的陈大,是不是被你剖心挖肺的?” 紫鸾挣脱不过,眼看江流的手劲儿越来越大,她疼得冷汗直流。 “和尚你放了她!这么对待一个小姑娘算什么男人!”朱阳春急得团团转,实在没法儿,只能朝着江流大骂起来。 “说,是不是你!” 三只小妖 紫鸾眼看已经支持不住,却见孙笙悄悄挪到了江流的背后,她眸珠一转,轻飘飘地说:“小和尚,我这么个弱女子,怎么会做那么残忍的事?你肯定弄错了!” 孙笙手握着竹刀,狠狠地扎向江流,江流牵制着紫鸾,微侧了身,堪堪避过,手中的锡杖顺势一捞,将孙笙也桎梏在怀中:“偷袭的次数多了,还会管用吗?” “你这臭和尚,快放开我们!”孙笙一边骂一边去掰江流的手,江流看着他那狼狈样,索性放了两人,在一旁的石凳上正襟危坐。 “说吧,陈家庄的陈大是不是你杀的?” 紫鸾眼中冒火,拿着鞭子就要再打,被孙笙使劲儿抱着才拦了下来。 “是我又怎样!你到陈家庄的那天夜里,我就在他们家。陈大色心不改、死有余辜!” 江流看向紫鸾:“就因他调戏你,所以就被你掏心挖肺?” 紫鸾靠在石柱上,冷冷一笑:“我本来只是下山闲玩,那陈家妇人见了我,还以为我是孤零零的弱女子,硬是好心把我接到家中。可那陈大,表面看起来老实持重,背地里却下流得很,我之前警告过他很多次,只是没想到那夜,他竟色胆包天敢撬门来非礼我!” 她眼中透着寒意,继续说道:“他被我骂走后,我不甘心,准备再去教训教训他,可是你知道我后来看到什么了吗?” 那夜的火烧得不大,却彻底让她看清了人性之恶。 她原以为陈妇房间的火是意外,便施法护了全身,进到火屋里想把他们夫妻俩救出来。可当她见到人时,真的傻眼了:那女人被蒙在被子里,早已经被烧成了火人儿,而陈大却不知去向! 她回天乏术,出了屋子,终于在柴堆边找到了瑟瑟发抖的陈大。却原来是陈大被妻子发现恶行,索性杀妻,一把火毁尸灭迹…… 紫鸾悲愤交加,便挖了他心肝,以祭那可怜的女人。 “和尚,你说,他是不是死有余辜?我惩恶扬善也有错吗?” 江流垂下了眼睑:“阿弥陀佛。只是可怜了那个孤女莲儿……” 提到莲儿,紫鸾的脸上也有了歉意:“她那死鬼哥哥的事与她无关,她是我义妹,我自会照应她……” “恐怕事情不会如你所愿。陈家庄的人不仅认为陈大夫妻之死是你所为,还推测那些久未归庄的男人们也是遭了你的毒手。” 江流说的平静无波,紫鸾气得牙根痒痒:“放屁,老娘没事杀那么多臭男人干吗?” 孙笙一手托腮,一手敲着石桌:“我说小和尚,这就真不关我紫鸾姐姐的事了,除了她溜去陈家庄那一次,其余时间我们三个可都是形影不离……我们虽然是妖,但也是有原则的妖,无辜的人是绝对不杀的!” 江流认真地看了他好久,直把孙笙看得如坐针毡。孙笙讨好道:“这次骗你,完全是误会,我们以前真没干过这事儿,只是最近闲得无聊……不过真没想到小和尚你如此强悍!果真真人不露相啊……哈哈……” 江流不再理他,接着问道:“那你们可有见过那些男人吗?这花果山还有其他妖怪吗?” 孙笙说的随意:“花果山妖怪多了去了,数不完的……” 朱阳春荡着秋千,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几天前倒是见他们上过山,吆吆喝喝说是来寻宝的,可往后就再没见着了……” 江流思忖片刻,持着锡杖,起了身,定定看着三人:“既是如此,我就告辞了。” “大师好走!” “大师不送!” “大师有空再来水帘洞玩奥!” …… 他们这三只妖精笑眯眯地恭送着江流,可等了老半天,见他还是一派自在的站着。 紫鸾妖娆地走过来:“小师傅……你怎么还不走?” 江流看着他们暗自好笑:“贫僧,尚需要一位徒弟,来助我捉妖。” “啊,男女授受不亲,为了小师傅的名声,我还是算了吧……”紫鸾闪到一边。 “老朱我又笨又懒,为了大师的捉妖大业,我也算了吧……”朱阳春跟着紫鸾也闪到一边。 “我……我”孙笙还没来得及说句完整话,就见江流笑着看向他:“好,就你了。” 崎岖的山道上,江流手持锡杖,走得淡定从容。孙笙跟在他身后一脸的不情愿。 “你与那两个小妖是怎么认识的?”江流放缓了脚步,等着孙笙赶上来。 “其实也就刚认识一年,紫鸾姐姐一直就在水帘洞,我醒了没多久就认识她了,小朱是随后加入的……”孙笙回答得漫不经心,想起水帘洞里那两个安逸的小妖精,就气得牙痒痒。 江流停下了步,回头看他:“醒了没多久是什么意思?” 孙笙笑嘻嘻地跟上他:“师父,其实徒弟我妖力是很浅的,一年前我才刚刚能化成人形!能一下子杀了那么多男人的妖怪肯定非比寻常,所以,您老人家要不再收个别的徒弟吧……” “无妨,为师不会嫌弃你。” 于是,孙笙只能无语问苍天了。 眼看月影婆娑,白雾浓起,白日里生机盎然的花果山,此时已是一片寂静,偶尔几声虎啸狼鸣,更是显得阴森恐怖。 孙笙紧紧跟在江流身边,看他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便扯了下江流的衣袖小声说:“师父,这夜里的花果山其实还是很可怕的……咱要不然先找个舒服的地儿,睡一晚再走吧!” “捉妖,夜里方便。” 孙笙撇撇嘴,只能在心里把这小和尚狠骂一顿。 江流仍在悠然地走着,山间的雾已经越来愈浓。 “徒弟,你若累了……”他一开口才觉出了不对,孙笙哪儿去了?他不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吗?”江流四下观望,却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孙笙!”他在满天的浓雾中摸索前进,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那慌乱的心跳,像是又走进了那个纠缠他五百年的梦。 “师父我在这儿……师父快过来……” 孙笙的声音自后方不远处传来,他心绪稍宁,循着那声音慢慢前进。离他不远处的大树后面,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透过浓雾静静看着他:往前……再往前…… “孙……”江流脚下一空,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他如坠九霄,身下是浓的化不开的雾气。他闭了眼,在快速下坠的同时,还在想:当年妖王被自己打落云霄时,也是这般感受吗? “师父……小和尚……醒醒,醒醒……”孙笙坐在一块大石上,江流昏睡着躺在他旁边。他拍着江流的脸,一边拍一边欣赏这崖底的凄凉夜景。 江流很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毕竟在梦里,五百年前的那只猴子尽管泼皮顽劣,但还是活蹦乱跳的。无奈他的小徒弟太锲而不舍,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被拍得麻木。如果不是看见孙笙的眼里确实有一点点担忧的意思,他绝对会一手掰折了这只小竹精。 “可以了,为师已经被你拍醒了。” “哎哟师父,你不是法力无边吗?怎么从这小悬崖上掉下来就昏了这么长时间?我看咱俩还是各回各家,别找什么妖精了!”孙笙殷勤地把江流扶着坐了起来,又好心地为他捶捶肩、捏捏腿。 “师父,你看徒儿这也算伺候了你,不枉咱们师徒缘分一场。等天亮了我就送您老人家下山,你看行不?” 江流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孙笙拨弄着他锡杖上的九个金环,一脸认真的说:“你这小和尚明显法力不济呀,以后还是回寺庙里好好敲钟念佛,别出来溜达了!” 江流轻笑,刚想回他一句,却见远处似乎有点点火光。他径自从巨石上跳下,朝着那火光走去。 孙笙看他越走越远,并没有要等自己的意思,只能急忙跳下去,追着他走。 “我说师父,这大晚上的,你就不能歇歇吗?”孙笙撇着嘴,跟在江流后面,踩着他的影子一蹦一跳。 江流忽然停了步,转身看着孙笙:“刚才是你在崖底喊我?” 孙笙没防备,一头撞到他怀里。 “哎哟……疼……”他揉着脑袋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明明是你在喊我呀!我是跟着你的声音过来的,雾太大,一不小心踩了空,摔得我老腰都快断了!” 远处的火光还在幽幽亮着。江流拿起了锡杖,将一头递给孙笙:“抓紧了,这地方不简单。” 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看清了火光的来源。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二三十个中年男人正三三两两地围着火堆,他们也不说话,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倦怠。 “喂!前面的大哥,借个火吧!” 江流还未来得及阻止,孙笙就屁颠儿屁颠儿跑进了人群中。他一点都没有尴尬的意思,就近找了个火堆坐下,就在那儿笑眯眯地招呼江流过去。 “大哥你好,劳烦腾个地儿,我师父一会儿坐这儿!”孙笙冲旁边的男人笑得灿烂,那男人看了他一眼,也不气恼,果真就往一旁挪了挪。 众人的脸都被火光映得发亮。孙笙被烤得暖烘烘的,没过一会儿就身子一歪,靠在江流肩膀上美美地睡了过去。 “和尚,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记得来时的路吗?”众人慢慢聚拢过来,把江流和孙笙围在了中间。 江流淡然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不记得,但我徒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等他明日醒了,我们自会离去。” “那就太好了!”这帮中年汉子的眼睛皆是一亮。 “小和尚,我们也不是小气的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来寻宝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人,跟其他人有了短暂的眼神交流后,拍了拍江流的肩膀,一脸神秘的说出了他们的秘密。 “我知道。”江流眼中无波。 “哦?你从哪儿听的?”络腮胡子满脸诧异,其他人看向江流的眼中也有了明显戒备。 “我来花果山,路遇陈家庄。” “这么说,你见到了我们的娘儿们?”这些汉子的表情瞬间变得柔软,原本紧绷的脸也有了松动。 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从人群中走出,笑嘻嘻地坐到了江流身边:“小和尚,既然我们今日遇见,就说明咱有缘分!我们明天就能找到藏宝地了,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吧!” 江流一笑,显然是同意了他们的计划。那些人像是逢了什么好事,他们一扫阴霾,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迷失 明明已经到了白天,可崖底却起了浓雾,漫天的白雾遮挡着阳光,他们一行人只能举着火把,小心地摸索前进。 孙笙和江流被这帮汉子夹在了中间,只能没头没脑地跟着他们走。 “师父,咱们怎么突然就要跟着他们去寻宝了?”孙笙扯了扯江流的衣袖,小声嘟囔。 江流并不答话,只是牵过了他的手:“雾大人多,跟紧点。” 孙笙无意间瞅见前方那个络腮胡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冷得他打了个寒颤,赶紧握紧了江流的手,乖乖闭嘴不再说话。 他们在崖底转了好久,终于在一条小溪边停下。 “就是这里,咱们之前见过它发光,这溪水里绝对有金子!走,下水去!”为首的那个胖子一声令下,这些汉子们都脱了外衣,一个个毫不迟疑地跳入了水中,只剩那个络腮胡留在岸边,看管着江流和孙笙。 “你俩放心,找到了金子绝对有你们一份!”络腮胡眼睛望着水面,一脸的期待。他见孙笙懒懒地坐在了岸边,突然开口问道:“小兄弟,你那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从哪儿学的?教教哥哥呗!” “啊?”孙笙一脸茫然,他瞧见江流给他使的眼色,便信口胡诌起来:“我有心无力呀,这是天生的,教不了……” 络腮胡显然对孙笙有了兴趣,他搓了搓手,坐到孙笙旁边:“小兄弟,要不一会儿等他们上来,咱们两个也下水玩玩去?” “呵呵……大哥不好意思,我不会水……”孙笙暗暗给了他个白眼儿,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到了江流身边。 那络腮胡还想说话,却见水面波动,下水的汉子们一个个都露了头,垂头丧气地爬上了岸。 “奶奶的!又是一场空……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胖子顶着一身的肥肉,也不穿衣服,赤着上身就破口大骂起来。 “胖哥,要不咱回去吧!这……这真的太奇怪了……” “就是呀,咱出来时可跟家里都说好的,两天就回,这都过了五六天了,娘儿们该着急了!” 众人吵吵嚷嚷,大家的情绪也越来越急躁。 络腮胡走到了胖子跟前,小声说:“胖哥,眼看金子就到手了,咱能这样空手回吗?正好来了个认路的,咱也不用慌着回去,就再找找吧!” 胖子一脸严肃,想了好久才止住了大家的话音:“没事儿,别自己吓自己……咱就地歇会儿,等大家缓过劲儿来,继续下水找!奶奶的,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众人默默生了火,围在火堆边取暖。浓雾漫天,他们甚至看不到彼此的脸。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周围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江流自始至终都握着孙笙的手,他的九环锡杖在轻轻地响着,不出意外,这次他遇到的将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妖。 浓雾中,日夜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 “师父,我觉得有些不对……”孙笙靠着江流小声说道:“我怎么觉得周围安静的可怕……像是……只剩我们俩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另一边摸索,他记得自己的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可是,他摸了好久,却什么都没有!孙笙慌忙站起,朝四下里大喊:“喂!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他跟江流面面相觑,两人的脸色都沉重的很。 “我们找找看。” 他二人互相搀扶着,在浓雾中摸索前进。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前方不远处见到了火光。孙笙急急地朝前奔去,当他看到那群男人正一脸倦怠,三三两两围着火堆取暖时,绷紧的神经瞬间松了下来。 “喂,大哥,拜托腾个地儿,我师父一会儿坐这儿!” 他身旁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果真向旁边挪了个位置。 江流走了过来,在孙笙一旁坐下。 融融的火光将孙笙照得昏昏欲睡。江流掐了掐他的脸,小声道:“不想死就别睡。” 孙笙被他唬得猛然一惊,睡意全无。 “喂!和尚,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记得来时的路吗?”众人慢慢聚拢过来,把他俩围在了中间。 “我不记得,但我徒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孙笙看着江流,这才恍然大悟。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他们又要被邀请一起去寻宝了是吗? “小和尚,我们也不是小气的人,实话告诉你……” 络腮胡拍了拍江流的肩膀,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流打断:“我知道。” 众人皆是一脸疑惑。胖子笑眯眯地对着他二人问:“知道什么?” “你们是去找金子。你们迷了路,所以想让我们师徒二人加入,等找到了金子,好让我们带你们出去。”江流说的云淡风轻,那些大汉却都慌了神。 “你……你怎么知道?你们到底在装神弄鬼什么?” “胖哥,他们是跟踪我们的吧?” “绑了他们!这两个人不能留!” 众人的暴躁情绪瞬间被点燃,一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江流和孙笙。 胖子的脸色已经明显变黑,他从腰间拔出了刀,慢慢逼近他们二人。 江流眼中无波,说出的话却透着冷意:“我们并非装神弄鬼,而你们,则已经是鬼。” “奶奶的!你找死!”胖子眼中一狠,直接拿着刀刺向江流。其他人见胖子动了手,也都拔出了刀向两人砍去。 孙笙慌得在怀里找他的竹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唉,死了死了……这么多人怎么打得过!” 江流伸出手,就着胖子的刀轻轻一划,随即将手中的血向众人撒去。当孙笙终于找到了刀,准备浴血拼杀时,他眼前的那些人早已没了踪影,而他们周围的浓雾也在渐渐消散。就在他们前方不远,溪水淙淙地流着,原来,从昨夜到现在,他们走了那么多路,竟然一直都在这条溪的旁边! 孙笙握着竹刀,一脸懵逼地看着江流。 江流持着锡杖,缓缓走至溪边,阳光洒了下来,小溪的深处隐隐泛着金光。他将锡杖交给了孙笙,然后在孙笙惊讶的目光下开始脱起了衣服。 “师……师父……你难不成也想下水去寻宝?” 江流看了看他,孙笙觉得他那眼中绝对是含着鄙视的! 他刚想在心里吐槽几句,就见江流光着上身,大手一挥,将他的僧袍扔到了溪水中。僧袍入水,像是在瞬间支起了一道巨大的屏障,竟将上游来的水流堪堪阻断,江流两手用力一推,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夹带着其余的溪水快速褪去,片刻就形成了几十米长、深近一丈的干涸河床。 那河床的底部,乱石堆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二三十具溃烂变形的尸体…… “这……这是他们?”孙笙趴在岸边,他其实真没想到,之前还跟他俩好好说着话的人,竟然早已经这样惨死河底了。 江流收了僧袍,随手披在身上,他静默坐在河边,看着那上游的溪水奔腾而下,逐渐将河床淹没。 他想起几天前的夜里,他曾在一片废墟中向陈家庄的那些女人们承诺,如果可以,会将她们的男人带回来。那些女人们殷殷期盼的目光,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楚。 孙笙挪到他旁边,看着他手上的伤口还在向外晕着血,就扯了他的袍子,本想撕下一片,转而想到这袍子之前的神力,就讪讪然松了手。他从自己的衣服上找了干净的一角,用竹刀一割,然后将江流的手放到了膝上,开始认真给他包扎起来。 江流静静看着孙笙,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徒弟,收的确实不亏。 孙笙包扎完了之后,先是一脸得意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自己的作品,然后捧着江流的手,真挚地望着他:“师父!徒弟知错了!您老人家神通广大,大人有大量,徒弟之前说的屁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以后一定好好抱您大腿……啊不,好好伺候您!” 江流无奈一笑,默默在心中吐槽自己结论下得太早。 溪水径自流去,在阳光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孙笙仰躺在溪岸边的草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优哉游哉地看着天上的白云从东飘到西,又自西游向东。 “师父,这雾都散了,咱啥时候回去?” “再等等。”江流坐在一旁,静看着那匆匆流去的溪水。这水里发光的会是什么?陈家庄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们的死是偶然还是有人预谋?那只妖,什么时候会再出现? 月光清冽,顷洒在崖底。江流微闭着眼睛,在月下打坐。孙笙躺在他旁边,望着月亮上的斑斑阴影,禁不住浮想联翩。传闻太阴女神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凡间女子,邂逅了下凡巡视的玉帝,因而一步登天、位列仙班。人仙之间的界限竟然就这样被轻易打破,那为何后来的菩提祖师,还有他们的妖王,就不被天地所容呢? “师父,你听过五百年前的伐异之战吗?你们的菩提祖师到底是因为什么,会被佛仙两界围剿?” “前尘已远,我如何能知道。” 孙笙支起了身,看着月光下江流好看的侧脸:“是不是因为他的徒弟是妖呢?可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还有这么大胆子,敢收我这个小妖精做徒弟?” 江流并不理他。孙笙索性盘腿坐了起来,也学着江流,装模作样开始了打坐:“师父你放心,我就是一只小小的妖精,怎么着也不会连累你的!” “孙笙,你真认为是妖王连累了他师父吗?”江流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妖王是好的,他师父肯定也是好的!你说为什么大家都仇视妖精呢?我们就算什么坏事都没做,也会被讨伐!就说陈家庄的那个陈大,他难道不比妖更可怕吗?唉,这世道,好不公平!” 孙笙重重叹了口气,随手捡了颗石子就往溪水中丢去。他本想再丢一颗发泄下情绪,却见那潺潺流动的溪水中突然起了漩涡,一只只溃烂变形的手挣扎着从水中伸了出来,层层的白雾从水面上泛出,不一会儿就覆盖了崖底的一切。 浓雾中,那些从河底翻身上来的腐烂尸体,正一具一具面无表情地从江流和孙笙面前走过。 他们慢慢行至河边的一处空地,开始三三两两分散开坐下。凭空而生的篝火幽幽地亮着,照着他们毫无生气的脸,片刻之后,这些早已死透的尸体,竟渐渐又有了人气,他们如活人般静默地坐着,又要开始再一次的寻宝之路…… 孙笙诧然地望着这诡异的一幕,他想喊下江流,可转头却发现,他的师父竟然不知所踪了! “师父?和尚?江流儿?” 山魈 孙笙一面提防着那群死尸,一面在浓雾中摸索。他轻声唤着江流,却听不到任何回应,就在他感到无望时,一个黑影倏地从他身边窜过,他着急着去追,但脚下的杂草就像长了手一般,疯狂地拽着他向下拉。他感到地面像是裂了开,汹涌的水流从地底涌上来,他动弹不得,只能任自己被迅速淹没…… “孙笙!抓住!”就在他的意识逐渐涣散的那刻,一只熟悉的手从水面伸了下来,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抓江流的手,却在即将握住时,被疯狂的藤草缠住了胳膊,无边无尽的水灭顶而来,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眼睛已经张不开,只能没有方向的胡乱挣扎,胸腔被水压挤得生疼,他忍不住咳嗽,却让更多的水灌进了肚里…… 完了,要死了。还是这种可怕的死法! 他被藤草拽向深渊,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突然地下一道金光亮起,缠绕他的杂草像是受了惊吓,快速地后退。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至近,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紧紧抱住了他…… 原以为这一切只是一场离奇诡异的梦,可孙笙醒来后经历的才更让他惊讶。浓雾没有散,他被江流抱在怀中,快速地在雾中穿行。 “师父,咱怎么走的这么快?” 江流顾不上看他:“不是走,是飞。” “我……我天……师父你太牛逼了!” “当心!”江流不由分说把他的头按向怀中,整个身体倾斜了极大的角度,才堪堪避过前方大树那张牙舞爪的枝丫。 孙笙后怕地探头一看,就见浓雾中,到处是突然袭击的怪树乱石,他从怀中取了竹刀,向着身后狠狠甩出,那柄翠绿的刀瞬间分化成数百把,像是有了意识般,灵活的阻挡着各路袭击。 孙笙松了口气,无意向下瞥了一眼,他和江流正踩在那把锡杖上凌空而行,悬崖下原本的空地早已被这无边大水淹没,他们的前方是无尽的浓雾,后方是穷追不舍的无数精怪。 江流微皱了眉头,他一边对付着前方不断涌现的怪树,一边把另一只手上的包扎咬开,伸到孙笙面前:“划开,我需要血。” 孙笙放出的刀子已经明显抵挡不了那无休止的攻击,他收了竹刀,眼睛一闭,在江流那只伤手上划了一下,江流握紧了手,待血液积满后,向着四周猛地一挥:“孙笙!看清楚!” 鲜血所到之处,浓雾快速的退后,那些原本凶恶无比的精怪,原来只是悬崖下的普通大树,就在他们四周的树上,几十只山魈在快速的跳蹿,无数的碎石正从它们的手里射出。 他们两人互看了一眼,快速调转了方向,朝着山魈中正在指挥的那两只飞去。孙笙的竹刀利索地射出,瞬间分成两把,将那两只山魈从树上打落了下来。他和江流人手一只,将它们拽到了锡杖上。其余的山魈见首领被擒,都停止了扔石头,聚拢在一起虎视眈眈地与江流和孙笙对峙。 他们落到了一颗大树的枝杈上,孙笙一手一刀,抵着那两只山魈的喉咙,它们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毫无恐惧,只是不断示意着对面的小山魈们,莫要轻举妄动。 “马崩大王!崩马大王!” “快放了我们家大王!” 那些小山魈叽叽喳喳,在对面树上着急的乱蹦乱跳。 孙笙听清了它们话,笑着瞅了瞅刀下的两只老猴儿:“马崩和崩马?哈哈……这名字起得妙!” 两只老山魈恶狠狠地呲着牙,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孙笙:“你这小妖怪!竟敢嘲笑我们!” 它们说话的语气腔调皆是一模一样,逗得孙笙又是心中一乐。 “之前在崖顶,诱我们下来的是你们?”江流漠然地看着他们。 “是又如何!你们不自量力、多管闲事,活该遭这份罪!”它们话音刚落,就见孙笙笑眯眯地将两把竹刀顶进了一分,吓得对面那些小山魈又是一阵慌乱。 “我在花果山呆的时间不算短,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们这类妖怪……你们是什么时候流窜到这儿害人的?”孙笙问得轻飘飘,手中的刀却丝毫未松动。 对面的小猴子们又乱叫起来,这两只老猴儿同时朝它们摆了摆手,这才平息了那边的骚乱。 “什么流窜!这花果山本来就是我们的!你们占了我们的家,还在这儿逞凶,真是不要脸!”两只老猴儿说得理直气壮,倒让孙笙更觉得好笑了。 一直沉默的江流突然开了口:“五百年前……你们就在这里吗?” “哼!你这和尚还算有点见识。” 孙笙见这两个家伙竟然如此傲娇,连他神通广大的师父都不放在眼里,顿时心中就有了气,他将它们压到树干上,恶狠狠地说:“原来你们曾经是妖王的手下?难道仗着这点就可以滥杀无辜吗?妖界的规矩,不能随便扰乱人道,你们不知道吗?” 那两只山魈听了此话,身体竟然开始颤颤发抖:“什么滥杀无辜!我们怎么会滥杀无辜!明明是我们的猴子猴孙死得凄惨,我们为什么不能报仇?这些人死得活该!” 它们因为激动,脖子上的伤口被刀划得更深,鲜血将周围的黑色毛发染湿了大片。孙笙心中一紧,不知为何,竟撤下了竹刀,只用刀柄虚虚的顶着他们。 他的举动被江流看在眼里,江流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妖王死后,这里发生了什么?” “妖王死后……” 两只老山魈低声说着,话语中是难以忽视的悲凉凄惨,丑陋的面容因为悲戚的情绪而更加扭曲,两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曾经的花果山钟灵毓秀,这里诞生了妖界的第一个王,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统领着群妖,与仙、佛两界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那时的妖界一派繁盛,而它们作为妖王的直系下属,是多么风光无限。 然而自从诛魔之战,妖王被佛仙两界围攻致死后,妖界的境遇已经一落千丈,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五百年过去,妖界风云再起,谁还会记得它们这些曾经的小喽啰? 诛魔之战时,猴子们几乎被绞杀殆尽,它们东躲西藏才逃过一劫,苟延残喘几百年,无风无雨,无悲无喜,原以为余生也就这样了了,可十年前,一场浩劫再次席卷而来。 神女瑶姬下凡私通杨氏,被天帝镇压在桃山下,数百年不见天日,瑶姬之子杨戬作为曾经诛魔之战的主力,凭借一身神力劈山救母,却奈何不了天帝派出的十只金乌,可怜的瑶姬被晒死在了桃山之上。 这原本应该只是仙界的一桩丑闻,可十日当空,神女尚无力抵抗,何况人间的那些凡夫俗子?正值春种,遭逢了大旱,河水枯竭,土地干涸,几月之后,整个东胜神洲颗粒无收、饿殍遍地…… “花果山紧邻东海,又有妖法相护,你们还会怕这十日当空?”孙笙忍不住插话。 两只老山魈颤颤巍巍,话语中满是愤怒:“十只金乌又有何惧?可怕的是那些饿得没了理智、没了心肝的人呐!” 它们的眼中满是惊惧,那些恐怖的画面任谁再回想起来,都是心肝俱碎。 一群群饿红了眼的人,疯了般扑向花果山,瓜果抢完了,就开始残杀生灵。法力强大的妖精们,施个障眼法就可以躲得无踪,而他们这群猴子,空有长寿之能,却无万千变化,只能任人宰割,被人剥皮拆骨、果腹充饥…… “要不是我们老哥俩拼死相护,这花果山的猴子,就真的一只也不剩了!” 两只老山魈说的凄惨,孙笙收了刀,撇过脸不忍再去看它们。对面树上,那一群小山魈也停止了喧嚣,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这边。 “按你们所说,陈家庄的这些男人,莫不就是十年前害你们差点灭族的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佛尚不能避祸,何况这些精怪和凡人? “为了躲避追捕,我们带着孩儿们东躲西藏,要不是遇到了……”两只老山魈明显一顿,彼此互看了一眼,生生把将要说的话咽下了下去。 孙笙看了看身旁的江流,又瞅了眼这讳莫如深的老哥俩,他微皱眉头,心思一转,换了话题:“我们之前听见这群人……奥不,这群鬼,说是来崖底寻宝,这怕是你们故意设的陷阱吧?” “这是我们大王有灵,特意给我们报仇啊!”山魈说着,眼睛也亮了起来。 “就在一年前,这崖底的溪水中突然莫名其妙开始时有时无地发光,这群人之前已经来过好几次,他们几乎翻遍了全山,最终还是找到了崖底,走上这条死路!他们自己见财起意,我们不过是在这群人下河后,顺带在河底拉了他们一把而已!” 它们的脸上尽是大仇得报后的快意,江流默默地看着,他锡杖上的九只金环还在轻轻作响,他们的四周是浓浓不散的白雾,将他们包围在中间,却不再有攻击之势。 他留意着白雾中的动静,心中也在考量:看来此妖现在并不想露面,刚刚也只是吓唬我们。如果这样,我还要不要穷追不舍? “师父,我看它们对咱没恶意,只是怪咱多管闲事罢了,看样子他们背后明显还有一只更可怕的妖,要不咱就说说好话,能脱身就脱身吧!”孙笙拽了拽江流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 “可以!只要你们别再动什么歪脑筋,它会放你们走的!” 孙笙不高兴了:“哟,我们说悄悄话呢,你们怎么偷听……” “哼,我们老是老,耳朵可是灵得很,别再动什么歪心思了……闭上眼,就在这原地数到二十,你们就能出去了!” 他们两人这会儿也老实,果真闭了眼,只听耳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是那些山魈已经趁机纷纷离去了。他们候足了时辰,等睁开眼,果然已是月明星稀,一派风光霁月。 妖都信使 耳边是鸟鸣虫啼,身旁是深藏不漏的小和尚,孙笙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此时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白雾缭绕,仙峰翠谷之间,一个白衣仙人斜躺在巨石上饮酒。孙笙知道,他又入梦了。他急匆匆地穿过白雾,站在巨石下,满脸笑意地仰望着仙人:“你怎么不等我呢?” 仙人看了他一眼,朝他勾了勾手指,孙笙就身体一轻,像朵云彩般慢悠悠飘到了巨石上。他爬到仙人身边,两手拨着眼前的浓雾:“我怎么总看不清你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酒杯递到他面前,孙笙邪邪一笑,也不接过来,而是将嘴凑了上去。 仙人看着他慢慢将酒喝完,孙笙的眼睛亮亮的,满是笑意,他感觉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柔抚着自己头发,温柔地让他想睡过去。 “以后……我不会再来你的梦中了……” “你别走!别走……”他从梦中惊醒,凉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怔怔然望着那广阔无垠的天空,心中难受的很: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就再也不来看我了呢?你到底是谁…… 因临近东海的缘故,花果山的清晨来得极早。江流刚睁开眼,就看见了孙笙那张贴的极近的脸,他稍稍向后侧了侧身,不动声色问道:“醒的好早?” “呵呵,根本没睡好吧!”孙笙蹲在树枝上,苦着一张脸:“看见我这黑眼圈没?快走吧,再待下去,我就真精神失常了。” 江流默默起了身,一手持着锡杖,一手平静地向孙笙递了过去。 孙笙呆呆看着他的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走呀,我带你上去。” 孙笙一喜,立马抓住了他的手:“哎呀!小和尚!你真是……” 江流将锡杖扔出,揽着孙笙跳了上去,孙笙紧紧抓着江流的手,眼见他们越升越高,真是如履平地一般。 “小和尚你太厉害了!有你这个师父,我还愁什么呢?”孙笙一面笑嘻嘻地说着,一面低头看着匆匆而过的崖底风光。那条小溪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简直亮瞎了他的眼,他碰了碰江流,疑惑地问:“这溪水里到底有什么呢?你说那些死人,在咱们走后还会继续无休止的去寻宝吗?” 江流看他一眼,低声道:“不会了,昨夜我已为他们超度。” 五百年后的花果山早已没有了当年妖王在世时的繁盛。江流默默地在山路上走着,他看着孙笙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活蹦乱跳,有时竟会失了神。 耳边已经传来隆隆的瀑布声,他们离水帘洞不远了,送他回去后,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下去呢? 两人到了水帘洞口,远远就瞧见一高一矮两个小妖正在瀑布下来回踱着步。 “明、明明闻到有、有妖气呀?怎、怎么找……不到洞府呢?”高个儿的妖精皱着眉,高仰着头望着那飞流直下的瀑布,结结巴巴说着。 “都怪你吧,大王可是有命令,三日之内,必须把消息传达够三十个山头以上,这才是咱的第一站地儿唉!况且,就你这个结巴样,绝对活脱脱降低咱的效率!”小个儿的妖精越说越气,刚巧就瞧见孙笙和江流正往这边走。 “你们是这花果山的新主人?”两只小妖迎上来,雀跃问道。 孙笙瞄了眼水帘洞,看这俩小妖在这晃悠了这么久都不见里面人出来,紫鸾和小朱一定有事外出了。他煞有介事地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哎呀!可算没白跑一趟!” 一高一矮相视一笑,轻轻往空中一抛,一副闪着金光的卷轴凭空而出,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大字: “花果山众妖接旨:五百年前,义弟被仙界李聃焚成一滩血水,我日日忍受锥心之痛。如今仙佛两界纷争频频,正是为妖王报仇、重振我妖界雄风的大好时机。我以代妖王之名,在此许诺,谁能寻得我义弟昔年遗落的法宝,同时手刃李聃,谁就是我妖界的新妖王!” 落款处,一颗牛头印鉴熠熠生辉。 矮大刚摇头晃脑地宣了妖旨,高小就结巴道:“这、这是咱们牛、牛魔王的旨意,你们明、明白了吧!最好赶、赶紧动身,要不就被、被别的妖精抢、抢先了……” “你们记好,要寻的法宝散落在两界山一带,只有收集齐了妖王的芭蕉扇、紫金葫芦和羊脂玉净瓶,才能彰显你们继承妖王大志的宏愿、证明你们有手刃妖界仇敌李聃的能力!一年以后妖都火焰山将举行聚宝大会,到时咱们再会!” 矮大话音一落,纵身一跳便趴到了高小的背上。 “走走!赶紧去下个地儿!” 两妖冲着孙笙和江流摆了摆手,便化作一阵妖风消散无踪。 水帘洞内,孙笙一边荡着秋千,一边瞅着端坐在一旁的江流:“师父,你说这聚宝大会,咱要不要去?” “怎么?你想做妖王?”江流静静看着孙笙。 孙笙眼中一亮,欢脱地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坐到江流身边:“当然啦!不想当妖王的妖才不是好妖呢!师父你想呀,要是我当了妖王,您老人家不就是妖王师父了吗?多威风是不是?” 这时紫鸾风风火火地进了洞,她的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朱阳春。 “阿笙,阿笙!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听说了吗?妖都来信了,即将选举新妖王!” “嗯嗯!”孙笙猛得点头,望着紫鸾一脸期待:“姐姐,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紫鸾眼中一暗,硬是挤出了几丝笑容:“我一个小小的鸟妖,还是不去了……况且,这水帘洞是我的家,我得守在这儿……” 朱阳春将孙笙拉到一边,低声说:“咱们兄弟俩虽然仅相识了一年,但感情是没的说是吧?天下这么大,咱们当然不能只待在这小小的傲来国花果山呀!可现在问题是,紫鸾不愿意跟我们走……” 他见孙笙低头不语,又继续说道:“你知道花果山下那个陈家庄吧?紫鸾在那儿有个义妹,我跟她这些天就是去看她那个妹子了,唉,简直吃了无数的闭门羹……她不走,估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和尚,你听到了吧,我们紫鸾可不是忘恩负义的妖,这年头呀,人比妖可要冷漠的多呢!”朱阳春朝着江流喊了一声,却招来紫鸾一记嗔怒的眼神,他讨好地朝紫鸾笑笑,又暗暗戳了戳孙笙。 “紫鸾姐姐,你真不跟我们走?”孙笙眼巴巴瞧着她。 “撒娇这招儿对我没用,你们呀,赶紧收拾收拾上路吧!姑娘我终于可以过一个人的自在小日子了……”紫鸾潇洒地坐上了她的秋千。 孙笙和朱阳春互看了一眼,都是重重叹了口气。 水帘洞洞口,倾盆瀑布下,孙笙一脸哀怨地望着紫鸾,朱阳春也是沉着一张脸,出奇的沉默。 紫鸾看着这两人,尽管已经告诫了自己无数次,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她牵着孙笙的手走到了朱阳春面前:“小朱,阿笙我就拜托给你了……” 她倾身向前,温柔地抱了抱朱阳春;“谢谢你……在这里陪我这么久……” 朱阳春原本失落的情绪瞬间没了踪影,他有些惊讶地望着紫鸾:“你……你知道……” “你对我好,我当然知道!”紫鸾温柔一笑,却似春风化雨,让朱阳春整个人都喜滋滋了起来。他豪气地扯过孙笙的手,狠狠拍了两下,一脸诚挚的看向紫鸾:“你放心!他就交给我了!” 孙笙被他拍得龇牙咧嘴,还不好意思发火,只能默默在心中咒了这呆子好一阵。 两人一步三回头,慢慢离了水帘洞,江流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好一阵后,孙笙实在耐不住性子,跑到江流跟前气鼓鼓地问:“和尚,干嘛跟着我们?” “当然是去捉妖。”江流回答的一本正经。 朱阳春笑呵呵地说:“阿笙,你这师父老谋深算呀,咱们这一路可是去往妖都,大大小小的妖怪可不够他抓嘛!” 江流微笑:“正是。” 水帘洞内,紫鸾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她从头上拔下三根发丝,口中轻轻吹了口气,那头发就悠悠燃了起来。清烟袅袅,穿过顷洒的瀑布,径自飘向九重天外…… 仙界三十三天离恨天的兜率宫中,琼楼玉宇此起彼伏,楼台仙阙高不见顶。缭缭仙雾中,队队仙鹤在其中翩跹飞舞。 有一行人缓缓出了宫殿,为首的男子宽袍长袖、仙衣飞扬,头上一顶莹白玉冠熠熠生辉,冰蓝色的长袍随着他的走动而泛着荧光,他伸手向着空中招了招,一只火红的凤凰携着流霞飞来,他站在无尽的台阶上轻轻一笑,看着那凤凰虔诚而乖巧地亲吻着他的手。 “凰儿,走。”他轻拍了下凤凰的头顶,踏着祥云飞到了凤凰的背上,那凤凰扭头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清亮悠扬的鸣叫,而后振动着双翅,缓缓飞向云霄,五彩的凤尾在空中留下绚丽的流光。 “恭送师祖!”余下的仙人施然而拜,久久不曾抬头。 九重天上的灵霄宝殿内,金光环绕、金雕玉柱,两条巨龙高高盘绕其上,光华流转、不怒而威。天帝坐在玉龙盘旋而成的龙椅上,笑看着对面正饮着琼酿的李聃。 “听闻牛魔王已在整个妖界下了命令,谁能杀了你,就可以继任新妖王。” 李聃看了下天帝,从容一笑:“这牛魔王,真是不可小觑……话说,我前几日收到了万寿山镇元子的请帖,邀我一年以后前往五庄观参加草还丹大会……” 天帝手扶着玉龙的龙角,若有所思:“你可是杀他义弟的凶手,此番赴约怕是危机重重。” 玉龙轻晃着头颅,微微蹭着天帝的手,天帝轻叨了下龙角,继续道:“不过这也是难得的机会,如今佛界势力日益壮大,仙佛之战怕是在所难免,你若趁机能拉拢镇元子,也算为仙界备下了砝码。” “镇元子清高自傲,之前又与佛界走的近,此事……我只能尽力而为。”李聃放下了玉杯,笑着说道。 天帝满意地看着他:“你说的尽力而为,在我看来,就是一定能成了……” 走出凌霄殿,李聃招来凤凰架着流霞而去,在飞至瑶池时,忽听得下方有人在轻唤。 “道祖请留步……”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仙女云鬓高悬、袅袅立于浩渺瑶池之上。 他轻抚了下凰儿的头,那凤凰便悠悠然向下方飞去。 “仙子何事?” 青鸟站在瑶池的巨大荷叶上,手扶着碧绿的荷茎,笑望着李聃:“自五百年前,道祖除魔之后几乎未出过兜率宫,今日怎么来九重天了?” 李聃一笑:“可是王母相问?” 青鸟轻言道:“您是娘娘的师叔,她确实想念您……道祖风华天地间难有,姐姐曾经能侍奉您左右,也算不枉此生……” 李聃的眸光暗了暗,那凤凰便低了头,轻轻吻着他的手。 “诛魔之战时,姐姐惨死在妖王手下,若非道祖手刃那邪佞,我青鸟的余生都将在仇恨中度过……为此,我应该谢您……” “仙子多礼了。劳烦代我向娘娘问个好,我就不去见她了。”李聃言罢,便乘着凤凰翩翩而去,独留青衣仙子怔怔然望着那远逝的云霞。 刘伯钦 花果山下的陈家庄,白幡飘扬,纸钱翻飞,整个庄子的人几乎都白衣素服、神色怆然。瑟瑟秋风中,莲儿哀戚的立在庄外,望着从花果山延伸下来的小路发呆。 “傻妹子,你还在等那个和尚吗?”一个农妇走了过来,看着她无奈说道:“那和尚不是凡人呐,又岂是你能留得住的?前一日,我家那胖子托梦给我,说是他已经死在了花果山,多亏一个大师超度,才送他去了轮回……谁知今早醒来,庄里的姐妹都说昨夜梦到了她们的男人……唉,咱这陈家庄,真快成寡妇庄了……”农妇越说越难过,最后终于泣不成声,掩着面又哭起了她那早死的男人。 落日余晖下,荒原上缓缓走来三个人。孙笙裹着件黑色披风,一声不吭地只顾低头往前走。江流持着锡杖,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朱阳春摇晃着一身肥肉,有气无力地挪着步,他看了看前方越走越远的那两人,气得往地上一坐,两手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朝前怒吼道:“不走了!我老朱走不动了!” 孙笙听了步,回过头看了眼那瘫成一团的朱阳春,接着便直愣愣地看向了江流。 “我早说过了,三个人太重,这锡杖载不动。”江流朝他摊了摊手。 “那上午路过陈家庄时,它怎么就载动咱三个了呢?还是和尚你跟人家小姑娘余情未了、舍不得她受离别之苦?” 这番话一说出口,孙笙就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他打着哈哈从江流身边跑过,照着后面的朱阳春就是一记狠拍:“小朱,看见了吗?不是兄弟我不爱你,是那和尚太狠心了!咱这才刚出了傲来国,所幸离得不远,你要真受不了,就早点回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给紫鸾姐姐打个下手,做个饭呢!” 孙笙佯装要走,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就被朱阳春紧紧地抱着,他委屈着一张脸,悲悲切切道:“孙笙,你可不能不管我!走的时候,紫鸾可是让你照顾我的!” 孙笙无奈地和江流对视一眼,戳着朱阳春的肥脑袋,咬牙切齿道:“服了你!” 江流看着他们那模样,轻咳了一下:“徒弟,你看前方不远有炊烟升起,咱这是运气好,赶上人家做饭了,还不赶紧走!” 顺着江流手指的方向,果然见荒原上的不远处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朱阳春瞬间有了精神,两手捧着肚子,便火急火燎向着那村庄奔去。 等他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地儿,还来不及喊人,就见离他最近的那户院落内,枯叶满地,一派萧索,一个满脸胡茬、衣衫破烂的男人,神色艾艾地靠在树下,见人走近也无反应,活像个死人一般。 “哎!你家做饭了吗?”朱阳春大剌剌地探过栅栏,高声询问。 孙笙和江流刚好走到,他冲着朱阳春的后脑就是一拍:“傻呀你!这家一看就是个破落户,他自己吃饭估计都难,招待不了咱的。” 孙笙话音刚落,一个提着野兔的中年猎户顺道而过,见了他们三人凑在这门口,便走上前拍了拍江流的肩膀:“小师傅,你们跟我走吧。” 夜已黑尽,荒原上秋风呼号。 农家小院里,烛火轻轻地摇着,江流三人盘腿坐在炕上,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猎户的婆娘往炕上的小桌中一盘盘上着饭菜: 煮的稀烂的白粥里夹杂着些许红萝卜屑,一颗颗晶莹剔透、亮的可爱。白生生的馒头还冒着热气,米面的清香直直地往他们鼻子里钻。 一盆白菜豆腐上桌,馋的他们简直就要流口水,朱阳春拿起筷子,迅速从盆中夹了一块软糯的白豆腐,吹都来不及吹,就径自放进嘴里,烫的他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流,还舍不得吐了嘴里的吃食。 那中年农妇见他们一个个馋的可爱,禁不住笑起来:“不用客气,你们先慢慢吃,还有一盆兔肉马上就来……”她刚说完,看了看炕边靠着的锡杖,又连忙赔起了不是:“小师傅,不好意思,我是见你们吃得开心,也就差点忘了你的忌讳……你放心吃,这白菜炖豆腐也好吃的紧呢!” 江流嘴里还嚼着米饭,他一边连连朝农妇点头,一边不忘跟朱阳春和孙笙抢豆腐吃。 农妇乐呵呵地去催她老头上兔肉了,朱阳春放下筷子,冲着江流一顿好笑:“我说和尚,这豆腐呀,我跟阿笙让你了……可怜呀,谁叫你们这么多清规戒律呢!” 不一会儿,那中年猎户端着一大盆热腾腾的兔肉上了桌,他热情地冲着孙笙和朱阳春说:“两位久等了,赶紧吃吧,这肉呀,我炖得烂,绝对好吃!” 他俩人默契地向江流投上一记同情的目光,之后便再顾不得其他,争前恐后地夹着肉大快朵颐起来。 江流扭过了脸,忽略他俩的丑相,他见那猎户已经落了座,开始吃起了饭,便问道:“之前的女施主去哪了呢?” 那猎户叹了口气:“她呀,去给她外甥送饭去了。唉,真是可怜呐!” “此话从何说起?”江流停了筷子,一脸疑惑。 “傍晚你们见得那人,是我们的外甥,名叫刘伯钦,这孩子呀,本来是我们庄数一数二的好猎手,人聪明又勤奋,一年前刚娶了亲,本来这日子该是过的红火的……可气呀!后来庄里路过个从南瞻部洲来的人,趁我那外甥出门打猎,就把他的婆娘拐跑了!伯钦本来就气,再加上庄上人的闲言碎语,这孩子就颓废成这样了……” 秋风萧瑟,刘伯钦怔然坐在床上,望着桌上摆着的饭菜出神。可怜了他姑姑和姑丈,一把年纪还要再照看他,可他能怎么办?谁能告诉他,他的宝钥到底去哪儿了? 月光朦胧,他望着窗外的无边黑夜轻声呼唤:“宝钥,宝钥……你要是可怜我,就回来吧!” 这边儿朱阳春蒙着被子正呼呼大睡,偶尔有一两只秋蚊子在他耳边骚扰,他睡眼朦胧中大手一挥,也不管蚊子死了没死,就继续扯起了呼噜。 孙笙睡得安稳,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江流默默看着他,一只蚊子悄悄飞过来,落在了孙笙的鼻头,江流凑到他面前轻轻一吹,那蚊子就被迷得五迷三道,晃晃悠悠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们三人又美美地蹭了顿早饭,这才心满意足地辞别了猎户夫妇,踏上前往南瞻部洲的路。 “师父,咱能飞着去吗?”孙笙和朱阳春互相搀扶着,冲着前方不远的江流喊道。 “刚吃过饭,三人太重,飞不动。” 他两人望着江流那挺拔俊直的背影,皆暗暗赏了他个白眼。 “问问后面那人,跟着我们何事?” 听了江流的话,他两人这才扭头,果然见身后约十米距离,有个年轻男人默默跟着他们,这会儿见他们停了步,男人也驻足不走了。 “喂!你是谁?”孙笙朝着那男人大喊。 那男人抬起步,快速走到他们面前,他双手抱拳诚恳说道:“昨日我们见过,我是刘伯钦。” 孙笙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朱阳春拽着往前跑。 “哎,干嘛干嘛!” 朱阳春跑得气喘吁吁:“傻呀你,他肯定是来讨债的,咱白吃白喝他姑姑家两顿饭,他受不了了呗!” “仙人留步!我并非讨债,但确实有所求。还望三位念在我姑姑好心招待的份上,带我一起去南瞻部洲吧!” 刘伯钦急急地追了上来,直接跪在了他们三人面前:“一年前,我的妻子就是被南瞻部洲的人所骗,至今杳无音讯。我曾无数次想去找她,可山高路远,我一人能力实在有限,如今得遇三位仙人,你们都说了可以在天上飞,定是法力无边,求你们带上我吧!” 他一遍一遍地叩头,只把额头磕得红肿一片。孙笙和朱阳春互看了一眼,又望向江流,只见江流微倾了下身,稳稳扶起刘伯钦。 “好。” 那俩人本来也无所谓,见江流答应的痛快,也凑了过来,拍拍刘伯钦的肩膀,一副欢迎入伙的得意模样。 旭日高升,秋高气爽,果然又是难得的人间一日…… 因为有凡人的加入,孙笙和朱阳春也不再随口就是妖来妖去的了,他们四人一路走走停停,路途虽远,倒也没有什么妖魔邪佞,毕竟离妖都还远着呢。 等终于到了南瞻部洲,已是初冬季节。 天都盛景果真非同凡响,酒旗飘摇,画舫参差,宝马香车,行人如织。初冬时节,天气已冷得厉害,他们四人投了客栈,又到裁缝铺,各加了件冬衣,这才觉得适应了长安的干寒天气。 傍晚时分,天上落起了小雪,一粒粒如白沙般掉在地上沙沙作响。四人回了客栈,头上身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他们互相拍打干净,这才发现客栈的一角早已坐满了人,大家围着炭火、温着小酒,正热热闹闹地侃天说地。他们一问,才知道一会儿有个说书的袁先生要来,那讲故事可是一绝。 没一会儿,客栈的门又开了。冷风夹杂着飞雪袭来,白衣的清俊少年恭敬地搀着一位老先生缓缓走进客栈,红衣少年背着木箱随后而入。 “哟!袁先生来了!快请快请!”跑堂的伙计连忙将他们三人引过来,众人自觉地让了条道,看着他们慢悠悠走到了人群中间。 那袁先生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随手交给了立于左侧的红衣少年,他舒服地往座椅上一靠,那站在右侧的白衣少年立刻倒了杯温酒,端至他面前。袁先生饮下了这杯酒,这才环视一周,见众人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终于悠悠开口:“这个月,不知大家想听什么故事?” “什么都行!能赶上袁先生来,我们还挑什么呢!”众人笑呵呵地回应。 “去,再给大家温几壶酒,算我请各位的!”客栈的老板也在其中,他话音一落,众人都是一阵鼓掌叫好。跑堂伙计立马小跑着出了人群,生怕错过了开场。 那老板对着袁先生拱了拱手,笑道:“袁先生可是为圣上说过书的人呐,整个南瞻部洲谁人不晓您的大名!在座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旅,大家相聚在我这小店,就是缘分,如今四海升平,咱这安稳日子过惯了,倒也想听听奇闻怪录,不知先生可否赏脸呀?” 那红衣少年唇红齿白,微微俯身听着袁先生吩咐,随即嘴角轻笑,眼中流光溢彩:“我家先生今日心情颇好,就给大家讲一段仙侠故事如何?” 他与那白衣少年相视一笑,两人伸手在四围一绕,一张泛着流光的白色屏幕在空中浮现,将四周的人与他们堪堪隔开。 江流和孙笙他们几人坐在外围,好奇地瞧着那流光溢彩的白屏,袁先生还未开讲,一众人都屏息而待,跑堂的伙计匆匆端来几壶酒,就立马搬了个马扎,坐在江流他们的旁边,伸着脖子往里看。 朱阳春等得不耐烦了,嘟嘟囔囔道:“怎么还不开始?只弄个白屏算什么?这么故弄玄虚怕是沽名钓誉吧!” 伙计觑了他一眼:“可别乱说,袁先生神通广大,他那两个徒弟也是人中龙凤,在南瞻部洲,敬仰他们的人多了去,你再乱说可小心烂了舌头!” “切!”朱阳春撇了撇嘴,小声对着江流他们三人道:“什么讲故事呀,我看倒像是非法布教的,还什么‘敬仰他们的人多了去’……难道不是被洗脑了吗……” “你这呆子,人家好歹有那本事,你与其在这儿瞎逼逼,还不如老老实实听着呢!”孙笙白他一眼,不再理他。 五百年前 屏幕内围,红衣少年于箱中取了火烛,轻吹了口气,而后双手一抛,那些火烛就莹莹地亮着火光,依次有序地悬在空中,白衣少年从桌上拿起一杯酒,手指在杯中轻撩了几滴酒水,洒在那箱中摆在最上层的几个彩色纸影儿上,那些纸影儿便晃晃悠悠、轻飘飘地站了起来,凌空飞到了幕布跟前…… 原本空无一物的白屏立刻就成了活色生香的画卷:香烟寥寥,明霞散彩,仙松翠柏,万仞修竹。阵阵白鹤翩飞其间,一只火凤带着五色霞光从画布上飞出,惊得众人都慌忙躲避,后来才发现原来只是一阵彩烟……一座洞府隐隐而出,十米高、三米阔的硕大石碑上,十个大字清绝俊逸: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白衣仙人登坛讲道,道骨仙风。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台下三千弟子中,一只小猴儿摇头晃脑、睡得不亦乐乎…… 袁先生的声音自白屏内缓缓而出:“这五百年前,一只猴子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石头中蹦出,后来在海外西牛贺洲的仙山上,拜了佛教异类菩提老祖为师。猴子学成出世,到仙界混了个末流仙位,但他离经叛道、泼皮难驯,跟他师父是一样的德性,他不被仙界所容,竟反下天到妖界自立为王……” 白幕上,猴王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肩抗一根如意金箍棒,乐悠悠地在花果山享受万妖朝拜。 “养不教师之过,仙界无法容忍叛逃之辱,竟与佛界联合,发起了伐异之战,讨伐的对象,当然就是妖王的师父、佛门的异类——菩提祖师……等猴王得了消息,赶到三星洞,他师父早就在佛仙两界的围剿中灰飞烟灭了……可怜那猴子,天上地下也就只有菩提这一个亲人,死了师父之后便毁天灭地、彻底成了魔。于是,这浩浩荡荡的诛魔之战就此拉开……” 南天门外,广目天王金盔金甲、盘龙托塔,正与妖界牛魔王率领的大小群妖鏖战;灵鹫山上,金蝉子身披袈裟、手持宝仗,周身虹霓夺目、霞光万彩,二郎神架鹰牵犬、纵风引雨,稳稳站在一条巨龙背上,那猴王在他们的包围中浑然不惧,翘着二郎腿懒懒坐在云端。 “轻敌的下场,历来只有惨败……那猴子被金蝉子一仗打落了云头,最终在李聃的八卦炉里被炼成一滩血水……此后妖界地位一落千丈,佛界渐渐在东部崛起。云起云落,花开花谢,故事,终了……” 雪夜旷野上,江流踏着锡杖在落雪中飞行,月色下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在他前方半空中不远处,一只巨大的金毛吼正踏云远去,在它背上,一身乌黑貂裘的俊逸男子侧身而坐,他的两侧亭然而立着一红一白两个少年。 “师父,小师叔追过来了怎么办?”白衣少年看了眼身后的江流,轻声问着那男子。 “本来咱们就是来提醒他莫忘了自己的任务,他来了咱就再好好说说呗!”红衣少年一脸的无所谓。 黑裘男子看了红衣少年一眼,轻飘飘地说:“既是如此,木吒跟我回落伽山。红孩儿就留在这儿暗中跟着他们吧!到时正好还可以去妖都见你父亲一面。” 红衣少年的脸色瞬间变了:“师父,我……” 白衣少年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闭了嘴不再说话。 “师兄!留步!”江流一边喊一边朝这边飞来,可明显已经拉了一大截距离。 黑裘男子远远看着他笑了笑,说出的话声音虽轻,却重似千斤:“金蝉子,人世繁华却也虚无,莫忘了本心才是。你如今法力受限,还是自忖自度,顾好自己吧。” 他轻拍了下身下的金毛吼,那庞然大物抖了抖身上的毛发,无数根金针闪着亮光向江流射来。江流被那亮光刺得眼睛发疼,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射成了刺猬,可当那些金针碰到他身体时,竟然全都化作了屡屡烟霞。江流无奈地笑笑,等他再看前方,那三人早就已经消失无踪了。 客栈里,火炉里的炭火已经烧尽,一众看客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孙笙一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发呆。江流一身寒气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孙笙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突然涌起了酸意。他将两只凉手往孙笙的脖子中一放,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冷吗?” “冷。”孙笙低声道。 “可以回魂了吗?” “……”孙笙愣愣看着他,却不答话。 “可以回房睡了吗?”他继续问道。 直到看见孙笙点头如捣蒜,江流这才收了手。他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孙笙紧走几步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二楼房间。夜色深沉,客栈的伙计正裹着厚被子,窝在柜台后面的靠椅中呼呼大睡,一阵阴风从门缝中钻进来,贴着地面,轻飘飘顺着楼梯向二楼蜿蜒而去。 白雾弥漫,孙笙急急切切地走着,在他前方不远处,白衣仙人衣袂翩飞,背向他而立。 “等等……”孙笙慌忙赶上去,可那人却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他小跑着追了一路,终于见仙人走进了一座洞府,府外的硕大石碑上,十个大字在白雾中依稀可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孙笙颓然跪在那石碑前,望着紧闭的府门湿了眼眶:“你果然不愿见我……你果然不再见我吗?” 客房内没有点灯,孙笙怔怔地望着床顶的帐幔,梦中的一切又在他眼前回现。 他是当年伐异之战中死去的妖王师父?那为什么会一直在我的梦中?我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头痛难忍,便使劲儿蹬了下被子。床的内侧,江流的声音冷冷传来:“再不睡我就把你扔到隔壁,让你好好听朱阳春打呼噜去。” 孙笙仗着在黑暗中他看不到,恶狠狠瞪他一眼,直接蒙了被子不再说话。 窗外,雪沙沙地落着。红孩儿一身火红狐裘悠然坐在积着落雪的树枝上,他一手托腮,静静望着江流和孙笙的房间,一抹冰冷的笑意浮上脸颊。 寂静的客栈二楼,那缕阴风在一排客房前慢慢地转悠着,终于在听到江流说话后有了目标,它在房门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贴着地面从缝隙中飘了进去。 江流已经入睡,孙笙在被子里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心中又生起气来:这算什么,这小和尚最近态度严重有问题啊! 他掀了自己的被子,正打算好好搅扰一番江流,却见一团黑漆漆的阴影正伏在床帐顶端,那团影子慢慢飘了下来,汇成个人形,堪堪压在孙笙身上。孙笙惊得一身冷汗,想用手去推,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弹不了,想喊一旁的江流,可喉咙却像被封住一般,发不出丝毫声响。那鬼影阴森森趴在孙笙的身上,它低了头,张开黑洞洞的大口贴近孙笙的嘴…… 一股阴凉之气瞬间袭遍孙笙全身,他感觉自己的精魂正一缕一缕从体内溢出…… 天哪,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办? 正在他欲哭无泪之际,江流醒了。 江流原本是在做梦。 五百年前的灵鹫山上,佛光普照、明霞万里。妖王一副惫懒模样,斜倚在彩云之上。 金蝉子周身笼着佛光,看着面前这个反天反地的妖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和尚,你不在如来跟前好好念经,瞎凑什么热闹呢?” “你这妖物!连佛界的金蝉子都不认识,还坐井观天自称妖王?孙悟空,你若早早投降,本神君还能饶你一命,要是再冥顽不灵,这灵鹫山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二郎真君杨戬,天帝的亲外甥,诛魔之战中当之无愧的天界主力,将孙悟空从花果山追到灵鹫山,一丝一毫都不曾懈怠。他脚踩一条白色巨龙,一身战甲,气宇轩昂,双目灼灼地盯着云端的妖王。 “呵,杨戬,你好大的口气!你那舅舅本来不是不认你的吗?现在看你有用了,就把你差出来使唤是吗?小心他卸磨杀驴呀!” 妖王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用他手里绣花针大小的金箍棒掏着耳屎,他瞄了杨戬一眼,轻笑一声:“你说你,这从东飞到西得十几万里吧,你倒是乐得清闲,就不心疼下你脚下那小家伙吗?人家可是西海三太子,就这样被你骑了这么久,你说这到底是不是真爱呀!” 杨戬脚下的白龙早已气得浑身发抖,硕大的龙尾在空中飞舞着,卷起漫天的云雾。杨戬摸了下龙角,安抚着那白龙,并随即放出了手中的一犬一鹰。 那哮天犬一声长啸,空中风云突变,连妖王身下的云彩都抖了三抖。不过瞬间,那原本骨瘦如柴的黑犬已经大得让人瞠目,它一张嘴,犬牙参差,一颗颗皆如小山般大小,一团团黑烟从它口中吐出,直直朝着妖王袭来。 孙悟空扯了披风往身前一挡,那黑烟尽数被挡下,他用手弹了弹披风上残存的烟雾,笑得阳光灿烂:“呦呦呦,你这小狗,果真跟你主子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哎……”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觉得手中一痛,刚才接触过那黑烟的手指,瞬间已经被腐蚀地脱了皮,再看他手中的披风,也早已成了破烂一摊…… 杨戬一声冷笑,一个眼神示意,那哮天犬又张开大口,一团团黑雾再次袭来。孙悟空闪身一避,躲过了第一次袭击,但黑雾接二连三涌来,还是让他猝不及防。他急急后退,却猛然觉得背后一凉,他扭头一看,那只硕大无比的苍鹰正伸着利爪,一脸阴鸷地瞪着他。他随手一记金箍棒甩过去,眼看就要打死那苍鹰,却被一把锡杖堪堪拦住。 “臭和尚,你再拦我,可别怪我不念旧情!”妖王冷冷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为何还是不懂?” “假仁假义!全是伪善!你佛界要真是干净,我师父怎么会枉死?”一抹异红闪过妖王的眼瞳,他周身瞬间卷起强大的气流,那一鹰一犬都险些站立不稳。 杨戬急急催促:“金蝉子,别跟他废话,他这显然是又要魔化,我们再不动手,就难治住他了!” 哮天犬和苍鹰一起扑上,白龙大口一张,喷出一团团烈火,阻住妖王的去路,杨戬伸出二指在额间一抹,他的第三只眼立马射出道道金光,直向妖王袭去。 孙悟空的眼瞳已完全变得火红,他身上滚烫,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杀杀杀! 他不再管金蝉子,转身去对付杨戬他们,还未来得及使出金箍棒,两只金色的小虫突得从身后窜入他的耳中,瞳孔慢慢涣散,他回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和尚……你……” 金蝉子将身上的锦斓袈裟往四围一挡,状似无意地拦下那袭过来的万千仙法。他手握着锡杖,朝妖王肩上一挥,那妖王在空中晃悠了好一阵,最后直直坠下云霄…… “多谢金蝉子相助!我这就带这妖物返回天界!”杨戬朝他拱手一拜,召唤了一犬一鹰,携着白龙飞身下界而去。 两只虫子轻灵的飞回他的手中,他浑然不觉,只是怔怔望着身下那无尽的云海,耳边回荡着他最后的那句话:和尚……你…… 原以为他只是被仙界捉回去小惩大诫,却未想……竟真的断送了他的性命…… 妖道还是仙道 江流久久不愿醒来,这个梦他做了太多次,他无数次想在梦中改变这个结局,可每一次都是枉然。 “孙悟空……你恨我吗?”他置身梦中的万千佛光中,轻轻询问。可天地之大,却再没有人肯给他回应。 “师父,救我……和尚,救我……”一声声呼救从虚空中传来,他回转了神,这才辩明那声音是孙笙…… 他手持锡杖,向身下的万千云海中深望了一眼:我该走了…… 江流刚睁开眼,那原本趴在孙笙身上的鬼影立刻撤身而去,瑟瑟躲在床脚。它因吸了些许精气,原本虚幻的影子也慢慢有了实感,甚至连面目都显现了出来。 孙笙只觉冷得厉害,其他倒无什么感觉。他坐起身来,抱着被子裹成一团,瞪着那床脚的小鬼,直恨得咬牙切齿。 “小爷哪儿对不起你了?你……阿嚏……你大半夜跑来膈应我?”孙笙打着喷嚏,冷得发抖,一想到刚刚这死鬼贴着自己那冰凉的触感,他就一阵恶寒。 “我、我、我……”那鬼影身形很单薄,之前还看不出,如今有了实体,再一细看,简直就是一副病鬼模样,他脸颊凹陷,双目浑浊不堪,浑身枯黄,周身散发着阵阵腐败之气。 “哼!现在怎么这么胆小了?你这明显欺软怕硬!”孙笙不满的又一嘟囔。 那鬼被他吓得一阵瑟瑟发抖,急急地跪在床脚向孙笙和江流磕着头:“仙人,我不是有意的……我形魂难聚,若是没有你们的精气,不久就要灰飞烟灭了……” 孙笙一脚向他蹬去,却扑了个空,他气得握住拳头,正想狠揍他几拳,又被江流轻轻挡住。 “你呀,他不就吸了几口气,对你没什么影响的。” 孙笙给他一记白眼:“你说的好听,他吸得可不是你……” 江流无奈,看了眼那鬼,他立马就缩成一团,离得更远;“大师……我有点怕您……” 眼见没了危险,孙笙也不再理那病鬼,索性一蒙被子,就想继续睡觉,但转念又一想,跟这么一只阴惨惨的鬼同床,他就是再心大也受不了。他一阵扑腾从被子里钻出来,见那鬼仍是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便没好气道:“精气你也吸完了,我不计较,算送你了。怎么着,还不走呀?” 那鬼一听,就又开始连连磕起了头:“大师,我家人危在旦夕,你们救救他们吧!我灰飞烟灭不要紧,可我舍不得我那老父老母惨死家中啊……” 江流与孙笙对视一眼,沉沉问道:“为何会来找我们?” 那鬼怯懦道:“我悠悠荡荡,在旷野中曾求助一位红衣小仙,他说求他还不如来找您……” 孙笙一头雾水,江流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家住何处?” “长安城西三十里……” 第二日一大早,他们四人就匆匆结了账,走出了客栈。雪落了一夜,早上才刚刚放晴,整个长安城都是一片冰雕玉砌。地上积了层雪,一脚踩下去,就是个颇深的脚印。 他们在路上走着,远远就见前方十字路口处,被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怎么了这是?”他们找了个围观者询问。 “有仙人马上就要施展仙术了,大家都等着看呢!” 孙笙心思一转,突然皱着眉头喊了起来:“哎呀,我的钱掉了!” 他这一喊,离得近的那些围观者都撤了出来,只顾低头找钱,他们四人暗暗一笑,轻而易举地就挤到了内层。 这下可算看清了那传说中的仙人,只是一个一身道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术士而已。 那术士端坐在长桌后,桌上摆着个香炉,炉里香烟霭霭,香炉前是一个铺着红布的金盘,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个带盖儿的竹筐放在术士身边,也不知它究竟有何用处。 术士见人已经聚的差不多,他捋了把山羊胡,这才慢悠悠张口:“本仙名为游方子,原本只是个无名小道,却在数年前游历时,得遇仙界道祖,他老人家见我勤恳好学,就随便教了我几法……” 众人一阵热烈叫喊捧场,孙笙和朱阳春也在其中跟着瞎起哄。 那游方子满意的笑了笑,继续道:“昨日,道祖托梦告知我,今天是仙界王母召开蟠桃会、大宴群仙的好日子,他呀,要邀我上天一叙,顺便再尝尝那仙桃的滋味……” “那您赶紧上去呀,最好再带下来两三个仙桃,让咱们也尝尝鲜是吧?”众人一阵鼓掌,接着又是催促。 游方子冷笑一声,慢悠悠掀了他身旁的竹筐:“我可是去赴道祖之约,哪能不备点厚礼呢!这能不能得见仙迹,就得看大家的诚意了……” “哼,真当大家是傻子……”孙笙轻嗤一声,却被那游方子听了个正着。 他也不恼,只是照着那竹筐轻轻拍了三下,那盖子竟然轻巧地被推开了,一个巴掌大的、胖嘟嘟白生生、眉间一点朱砂红的小男孩从里面巴拉着跳了出来。 众人看得都是一惊。 游方子用手勾了勾,那小男孩就轻飘飘地飞到了桌子上,虔诚地朝着他拜了三拜。 “我修仙已晚,尚是凡胎,只能寄神魂在这小童的身上,才能到达仙界。这时辰已经不早,再耽误下去可就要错过蟠桃会,惹怒道祖了!” 游方子一派从容地瞧着众人,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那竹筐前,向里大把大把投着钱币、元宝,他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孙笙戳了戳一旁的朱阳春:“朱哥,你咋不去?咱就算假意先跟那李聃攀个交情呗!” 朱阳春一脸不屑,小声嘟囔道:“算了吧,那么个狠辣人物,咱还是慢慢找够了宝贝,等当上妖王,再与人家一搏吧!” 眼看那竹筐已经被钱堆满,游方子轻轻对着一吹,原本正常大小的筐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小拇指般高低。 游方子闭着眼睛,将手轻搭在小童的脑袋上,一缕金光从他身体中流出,弯弯曲曲注入那小童身上。 接着那小童就轻飘飘地背起了小竹筐,纵身一跳到了香炉上,他回过头朝着众人摆了摆手,而后竟撅着屁股,顺着那青烟,一步一步向天上直直爬去……众人的目光随着他往上、往上,等到脖子都仰得酸了,那小童真就径入云霄、消失不见了…… 围观的人们都是一副见了活神仙的表情,那游方子闭着双目,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仿佛神魂真随着那小童进了天界参加蟠桃盛会了。 朱阳春斜睨了游方子一眼,不屑道:“仙界真有那么好进?当四大天王是摆设吗?” 一旁的刘伯钦疑惑问道:“朱兄,何出此言?依我看,这道士怕是有些真本事的。” 孙笙拍拍刘伯钦的肩膀,一脸同情:“这呆子就爱说大话,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眼见香炉中已经青烟散尽,可那游方子却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意思,围观的人都渐渐开始急了,孙笙他们倒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就在众人越来越焦躁的时候,天上突然冷不丁掉下来一个东西,直溜溜落进游方子的怀中。 那游方子这才缓缓睁了眼,虔诚地将怀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的金盘里。这下,大家看分明了,那盘子竟然装着一颗硕大的仙桃,红艳艳、水灵灵,周身散发着金光,只把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 “我已将大家的供奉交给了道祖,这颗仙桃便是他从王母蟠桃会上讨过来,赠与我的。道祖说了,只要是奉上礼金的人,今年都会心想事成、万事皆顺。大家可以放心了!”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众人喜滋滋地四散而去。 孙笙他们也随着出城的人流离开了长安城,一路径自向西走去。 眼见已日薄西山,庄子还未见到,坟墓倒是见了一大片。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坟茔连绵不尽,在落日余晖下,显得苍凉至极。 天尽头是火红的云霞,碧蓝的天空上已经点缀着几颗寒星。更深露重,北风卷地,等夜已黑尽时,他们终于走到了传说中的照家庄。 这是个不小的村落,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很宽,除了他们四人之外没有一个人影。 “师父,那病鬼什么时候再来找咱们?” 孙笙双手环抱,冷得瑟瑟发抖,他躲在江流的身后,想着法儿地去躲避吹刮过来的冷风。 “该来的时候,他自会出现。”江流的冬衣外面还罩着一件厚厚的斗篷,他的脸埋在宽大的帽子下面,让人看不分明。 “那咱现在该去哪儿?这庄子怎么看着阴森森的,怪吓人的!”朱阳春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棉衣里,他趁着月色东瞅西看,越看越觉得这庄子慎得慌。 刘伯钦本来走在最后,听了他的话,默默地小跑几步到了孙笙跟前,也学着他紧紧跟在江流身后。 他们一行人在寂寥的街道上走着,脚踩在积雪上是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就在其他人快要走的不耐烦时,江流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座老宅,门前的两个红灯笼闪着幽若的灯光,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匾额上“照宅”两个字在烛火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隐隐绰绰。 “就是这儿,照宅。”江流回过了头,看着那三人道。 “有人吗?有人吗?快开门!” 朱阳春走上前,哐哐一顿敲。 “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后探头探脑地出来个年轻家仆,他一脸防备地看着朱阳春四人,没好气地说:“大晚上的,敲什么敲,不知道装神弄鬼的会吓死人吗?” 江流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劳烦你去通报一声,我们是照香川的故人。” 恶鬼还是冤魂 江流他们跟着那个家仆走到了前院,明明四面都是围墙,可冷意却丝丝入骨。 “老爷,夫人!咱们有救了!”那仆人领着他们四人刚进客厅,就是一顿呼号。 照老爷和照夫人正一脸愁苦,听他这话,不禁问道:“照大,这四人?” 看着厅内众人疑惑的表情,江流上前一步,微微颌首:“日前,有一病鬼名为照香川,托我四人前来解厄。” “什么?香川?我的儿!”那老夫人一听此言,立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众丫鬟的搀扶下走到他们面前:“你说是我的香川……让你来救我们的?” “是的是的!夫人,刚才在门口,这几位仙人说的就是少爷……托梦请他们来的!”照大连忙搀住了老夫人。 “我的香川啊……爹娘为你受的罪可太多了……”那老夫人一直在哭,弄得孙笙等人也不免同情。 照老爷将照夫人引回了座位,又命人招待他们四人坐下,这才问起了前因后果。 “我们原本就是要向西行,权当多做一件善事,只是可否请二位详细说下,此间作祟的到底是何方妖孽?” 听了江流的发问,这老两口彼此看了看,几番犹豫后终是开了口:“那……那作祟的……是我们的儿媳……她,怨恨我们老两口,这几天来一到了晚上,就跑到我家院子来哭,我们晚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她那阴惨惨的模样……仙人呐,你快除了她,还我们安稳日子吧!” “咦?听你们这么一说,难道你的儿媳是妖精不成?”孙笙抄着手,笑眯眯问。 “哪是什么妖精,她呀!是鬼!” 那照老夫人话音刚落,突然一阵阴风扫过,厅内的香烛摇摇曳曳、忽明忽暗,那些丫鬟家仆都缩到了江流等人的身旁,颤巍巍道:“少夫人……少夫人又来了……” “呜呜……呜呜……”厅外的黑暗处,一声声凄惨的低诉幽幽传来,瘆人得很。 江流与孙笙对看了一眼,两人起身走到了客厅口,只见院落内,地面上之前被扫成堆的积雪,竟被阴风吹得纷纷扬扬。 月影婆娑,一株红梅后,一个红色的鬼影飘飘荡荡,万千发丝在阴风中张牙舞爪。 孙笙被吓的一惊,江流镇静地看着那鬼影,将手中的九环锡杖摇了三响,口中轻念:“南无阿弥陀佛。” 一道金光从锡杖中射出,直直袭向那红梅后的鬼影。 “呜呜……呜呜……”那鬼影被金光击中,发出一阵怪异的哭声。朵朵梅花纷纷飘落,红衣女鬼收了阴风,瞬间消失无踪。 眼见厅外已经风平浪静,客厅里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快,快给仙人们备好客房,烧好暖炉,咱们这一夜呀,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照老夫人一通吩咐,几个丫鬟纷纷出了厅堂忙碌起来。 江流和孙笙回到大厅内落了座,照老太爷殷切问道:“仙人,那恶鬼,打死了吗?” “没有,她被我的金光所伤,今夜府内无事。” “这……”老爷子和老夫人脸上又有了惊惧:“仙人呐,您只是赶走了她,赶明儿你们一走,我们不就又没法安生了?” “先歇一晚,明日自有办法。” 第二日晌午,他们四人正在客厅里陪着照老爷两口吃饭,朱阳春闷声不吭,只顾着到处扒拉好吃的菜,全然不顾那老两口的愁云惨淡。 刘伯钦也是径自吃饭,可自昨夜他们到了照家之后,他一直无来由地心绪不安,他隐隐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老爷!夫人!我把老仙人请来了!”一声清亮的喊声从院外传来,一个身穿素白棉服的年轻小厮,小跑着到了客厅门口,他累得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掐着腰,气喘吁吁道:“老爷!夫人!老仙人来了!” “哎呀!太好了!照二,快把老仙人请进来!快请快请!”这老两口真是一扫阴霾,全没了刚才的惨淡模样。 没一会儿照二已经殷勤地领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到了院内。 照老爷和照夫人慌忙离了座,在丫鬟的搀扶下亲自走到院内迎接。 院子里,昨夜被女鬼扰乱的积雪已经被家丁们清扫干净,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照着,院内的那株红梅愈发鲜亮了。 那人就站在红梅树下,他慢悠悠撤了斗篷,露出一身道服,再仔细一看,不是长安城中那个中年道人还是哪个! “游老仙人!我们可算把您找来了!”照夫人简直是喜极而泣,就差给游方子下跪了。 “呵呵,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老仙人啊,我还以为是谁呢!”孙笙看着游方子那得意样,很不顺眼。 游方子看了他一眼,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吐槽,但也不恼。他神情严肃地捋了捋山羊胡,幽幽说道:“我听那小厮说,她竟然破了我的符咒……” “是呀,老仙人!她对我们怀恨在心,这半月来是天天夜里都来,闹得鸡犬不宁,再这样下去,我们照家真就被她毁了……”老妇人拿着绢帕轻擦眼泪,话语中满是惊惧与憎恶。 “哼!一个孤魂野鬼又有何惧!等着吧,今夜就是她灰飞烟灭之时!” 游方子话音未落,转念又一思索,不禁问道:“不过她好歹也算是你照家的儿媳,你们真舍得弃了她?” 照老爷未及多想,立刻应道:“弃!当然弃!当初我们要她,不就是想让她替我们到下面伺候香川,哪想她竟然怨气化鬼,还敢找我们寻衅报复!这样不守妇道、乱了纲常的儿媳,要她何用!” 游方子听了深深一笑:“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月色凄迷,照家庄不远处的那片坟茔中,鬼火飘飘荡荡,一阵阵阴风凄厉厉地吹刮着,从地上漫卷起白纸枯钱。 一个鬼影从坟茔中艰难地爬出,她的身上是已经破烂不堪的红色嫁衣,已成枯骨的双手呈弯曲状,森森然僵在胸前。她呆呆站在漫天飘飞的白纸中,褪色的嫁衣在风中翻飞。 照家庄卧室里,里里外外贴满了符咒,照老爷和照夫人颤巍巍缩在床上,一脸戒备地望着窗外吹刮的阴风。 烛火摇曳,窗外一个凄瘦的身影若隐若现。 “呜呜呜呜……”女鬼在门外飘飘荡荡。 “来了来了!她来了!”照夫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照老爷看了眼窗外的鬼影,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她进不来……游仙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她纵是化身厉鬼,也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呜呜呜呜……”女鬼的情绪越来越暴躁,可嘴里发出的一直都是无声调起伏的呜呜声。 她一再想跨过房门,却总被门上的道道金符阻挡开来。 阴风阵阵,雨雪纷纷,纷飞的长发遮挡了她的脸,她枯骨般的双手在胸前的虚空中乱抓,仿佛这样就可以撕掉那些符咒。 “哼,区区小鬼,还能破我仙法?”游方子自梅树后面从容走出,他捋着山羊胡,一派镇定地看着那女鬼。 他的声音似乎有某种魔力,那女鬼听了浑身竟然颤抖不已,她愕然回身,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一双怨毒悲愤的眼睛。 “呜呜呜……”她的情绪异常激动,不停地望着四处,行动很是慌乱,却终究将目光牢牢锁定在游方子身上。 “想逃?” 游方子笑着摇了摇头:“命该如此,你这样闹下去,可就连鬼都做不成了……念在昔日你赠我一碗水的情分上,我还是一招解决了你,免得你痛苦。” 言罢,他眼中一狠,双手在胸前画了个法咒,轻飘飘往前一推,那法咒就径自向女鬼身上砸去。女鬼一个闪身躲了过去,那法咒荡悠悠落到地上,却引起轰然巨响,直接将地面砸了个深坑。 照家老两口正躲在屋内看着这场恶斗,丫鬟小厮们也都被响声惊醒,一个个裹着被子,趴在门缝中瞧,却不敢出来。 江流、朱阳春和刘伯钦都到了院中,那女鬼和游方子斗得正急,她挥着利爪,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吼,像闪电般直直朝游方子袭来,在距离他只有几步远时,女鬼猛一甩头,她那纷飞的长发便如根根铁丝一样,急急地袭向游方子。 游方子一声冷笑,不仅不躲,反而飞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女鬼的头发,他丝毫不手软,拖拽着女鬼绕着整个院子飞行。 “呜呜呜呜……”女鬼被游方子施了禁身咒,只能任他拖拽,她凄厉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剜着刘伯钦的心。 他看着那个凄惨的鬼影,看她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最终被游方子用法术牢牢钉在院中的红梅树上。 破落的红嫁衣在风雪中飘摇,长发翻飞遮挡了她清瘦的脸。刘伯钦压抑着去拨开她乱发的冲动,因为他怕…… 那日清晨,红日初上,他照常出门打猎,新婚的妻子宝钥,细心给他包裹了馒头熟肉,再三叮嘱他:莫要逞强,早去早回。 可待日薄西山,他满载猎物回家时,他的宝钥却不知所踪,再也找不到了。 红梅树下,游方子自得地捋着山羊胡,他斜睨了眼不远处的江流等人,一声冷笑后,眼中冰冷更甚,一只手抓住女鬼那纷飞的乱发,将她拉到跟前,轻声说:“你我本无怨,我也不过是个讨生活的……你若要恨,便恨这世道吧!” 她是谁 游方子眼中一狠,话音刚落,便将手中的长发绕着女鬼的脖子狠缠了两圈,最终狠命一拉…… “宝钥!”一声呼号伴着阴风扫过,那病鬼照香川终于现了形,此刻正双手护着那女鬼的脖颈,与游方子对峙着。 刘伯钦的心在胸腔内通通乱跳,他极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轻声问一旁的江流:“他……他刚喊得是什么……” 江流这才了然:“这个宝钥……莫不是?” 刘伯钦像是丢了三魂七魄,怔怔地向着红梅树上那个女鬼走去,他抬手碰了碰女鬼垂在半空中已成枯骨的手,仰着脸轻声问:“宝钥?” 那枯骨竟然动了动,随即便是一阵狂风刮过,被钉在树上的女鬼又开始垂死挣扎。 江流飞身上前,护着刘伯钦闪在一旁。 “游大师,你放过她吧!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吗?”照香川将宝钥护在身后,面对着面前的游方子,却终是放不得狠话。 “香川我儿!”照老爷夫妇俩也开了房门,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香川!你说什么傻话,这女鬼,她要害你爹娘呀!” 老两口走到了红梅下,想去碰一碰照香川,却还是有些害怕。 “游老仙人,你别听这孩子说浑话,这厉鬼,你可得捉呀!” 眼见老两口哭哭啼啼,游方子撇一撇嘴,看了眼江流和刘伯钦,又看了看已经半死不活的女鬼宝钥,索性收了定身咒。 “游老仙人,你怎么把她放了!”那老两口一边埋怨一边躲得远远的,想来还是怕极了这女鬼。 宝钥似一片残叶,从红梅树上跌落下来,落在照香川的怀中。照香川本想好好看看她,可自己的手还未抚上她的脸,就被她生生躲过。 “宝钥……我们照家……对不起你……可我们已是夫妻,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上,原谅我爹娘吗?”照香川的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深情望着怀中的女子,可宝钥给他的回应却只是颤抖地摇头,以及更加凄厉的呜呜声。 刘伯钦正欲上前,却被江流拦下。江流按下了他的手,抬目望着院中的众人:“照老爷,照夫人……还有这位游大师。眼下这番情形,你们可有何要说?” “呵呵……江仙人说的哪儿的话,我们没什么好说的……”照夫人言辞闪烁,明显是有事隐瞒。 宝钥听她此言,腾得从照香川怀中挣脱,枯骨般的手眼看就要袭向照夫人,照香川慌了神,只得用双手拘着宝钥的胳膊:“宝钥,你安下心好不好……你安下心好不好……” 照夫人惊吓地连忙躲到了游方子的身后,看着那恶鬼宝钥,仍是心有余悸:“游老仙人,你怎么不收了她!任这般厉鬼在世,要害多少人呐!” 游方子两手揣在袖中,冷笑一声,语气凉薄:“你们若当真信得过我,又何须再去请别人?况且,当初可是你们万般央求的我,如今看这样子,反倒像是我做了恶人?既然这小师傅问起了缘由,咱就不妨把这前因后果好好捋一捋,您说是不是?” “这……这……”照老爷和照夫人,支支吾吾,脸色难看的紧。 闲站一旁的朱阳春本想上前插个话、凑个热闹,却突然发现,这么好的一场戏,孙笙竟然没在场! 不行,太可惜了!他瞧着眼下情景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大冲突了,就一路小跑溜出了院子,准备把孙笙也叫出来。 这边,刘伯钦见自己昔日温婉的妻子,已成了这般厉鬼,本就悲愤难当,又见这病鬼照香川口口声声说和宝钥是夫妻,一时急火攻心,竟然呕出血来。 宝钥挣脱了照香川,一路跌跌撞撞走向刘伯钦。 她看看自己的残败模样,突然蹲下身,捧起了地上的落雪,慌张地往身上、脸上涂抹,可那一双眼睛,仍是直直地、深情又怯弱地望着他。 刘伯钦缓缓走至她身边,慢慢蹲下身子,试图去握宝钥的手,却堪堪抓了个空。宝钥的双手横在胸前,无助又绝望地摇着,口中发出的仍是无声调的呜呜声。 刘伯钦手足无措,他回头看向江流,眼中是无尽的悲痛。 江流冷冷道:“这位游大师,你的话是不是未说完?这女子本是东胜神洲人士,她一介女流,是如何千里跋涉到了这南瞻部洲?她原是好端端一个人,是如何成了这照家上下人人皆惧的哑巴厉鬼?你若不原原本本地说,今夜怕是难走出这院子!” “哟,小师傅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我说也没什么,贫道修仙之人,一向红尘看透,慈悲待人。我原以为自己做的好事,成全了这照家老两口的心愿,哪成想,现在倒真落得里外不是人了。” 游方子两手揣在棉袖中,一派从容立在院中,他看着瘫坐在雪地上渐渐化为虚影的宝钥,心中突然有那么一瞬,在怀疑自己:他所做的真错了吗?可他前前后后活了几十年,谁又教过他对错?纵然错了,那又如何! “一年前贫道游历到长安,恰遇照小公子因病离世,照老爷和照夫人疼惜小公子孤单无依,便央求贫道为小公子配一门婚事……” 刘伯钦牙关紧咬,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他:“所以,你就干了这泯灭人性的事!将我家宝钥骗来与他配阴婚?” 游方子斜眼瞧了瞧他,一脸的无动于衷:“凡事还得两面看,你这‘泯灭人性’一词,用得也太重。我为照家二老圆了心愿,为他们减少了父子阴阳相隔之痛,在他们看来我可是做了好事一件。” “厚颜无耻!”刘伯钦气得从雪地中爬起,正想给那游方子一拳,却被一旁的江流拦了下来:“听他继续说。这账,才好算得清。” “呵呵……贫道好歹也是修仙之人,我派道祖高风亮节、大德无形,我自然是要遵从他老人家的德行。照家夫妇以重金再三委托与我,我怎能辜负了这番盛情?于是只好行遍四洲,为小公子谋个好人选……在旅途劳顿、饥饿难忍之际,恰好遇到了这宝钥。原本她于我有一碗水的薄情,但怎奈……” “怎奈如何?” “怎奈,我之前曾许下承诺,若有路人肯略施小惠,我定涌泉相报,可遇到的都是凉薄之辈,宝钥赠我那碗水之际,正是我刚下决心,对世人失望透顶之时,所以无论所遇是谁,也就是她了……宝钥只是恰好撞上,所以是天命,又怨得着谁?” 游方子看了眼殷殷望着宝钥的照香川,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况且,赵小公子家境殷实,婚配之后又对宝钥一往情深,这不也算得上是好姻缘吗?” “我呸!你这丧尽天良的恶道人!任你说的天花乱坠,也是你害了我妻性命!你害得我们夫妻阴阳相隔,害得我饱受相思之苦、流言煎熬,如今你就来偿命吧!” 刘伯钦挣脱了江流,径直向游方子扑来,在贴近游方子的那一瞬,倏地从袖中抽出了尖刀,便往游方子心口戳去。 游方子一声冷笑,手指轻轻一弹,那尖刀就从刘伯钦手中脱落掉在了雪地上。刘伯钦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游方子一掌推过来,眼看就要落在他胸口,却在即将打到他时,被一支禅杖堪堪挡住。 “伯钦,退下。” “哼,不知好歹的和尚!先前你们几次三番瞧不起我,今日便让你看看道爷的法力!” 游方子双手合十立于胸前,口中默默念了几句术语,随后伸手在虚空中一抓,一柄拂尘便出现在他手中,他飞身往后退了几步,用手中拂尘在地上轻轻一撩,瞬间卷起漫天飞雪,径往江流等人身上招呼而去。 江流将手中禅杖在众人身前一挡,一道泛着金光的屏障立时出现,将飞雪尽数收拢在金光中。 游方子被江流的法术惊了一着,他一咬牙,再念几句术语,那拂尘竟然瞬间长了许多,他倾尽全力往江流身上挥去,却见江流凛然立于金光之中,伴随他轻飘飘的一声“去”字,那被收拢的飞雪竟如龙卷风一般袭向游方子。 “咣当”一声,拂尘落地。 游方子直直地撞在红梅树上,口中一股腥甜,五脏六腑都像被绞在了一起。 江流手持禅杖,步步紧逼,看样子倒是像要立即结果了游方子。 “和尚!和尚!你快去看看孙笙!”朱阳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着急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江流收了眼中杀意,看向朱阳春。 “他……他……他没气了!他……” 朱阳春话还未尽,就见江流已一阵风般出了小院,直奔厢房而去。 床榻上,孙笙蜷缩在被中一动不动。江流坐到床边,小心将他揽到怀中,这才发现他身上冰冷,已没有丝毫热气。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阿笙……” 江流轻拍了拍孙笙的脸,小声叫着他。 “叫不醒了,早就没气了……”朱阳春和其他人随后而至,眼下正蹲在床边,看着孙笙默默流眼泪。 “阿笙,我是师父……” 可是任江流如何唤他,孙笙却始终双目紧闭,没有半分反应。 江流闭上眼,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小朱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我看你们斗得正欢,就想这么激烈的场面哪能没有孙笙呀!我跑到房里来找他,喊了一声却不见他答话,本想着这家伙大概是睡得熟了,就到床边来摇他,却看见一个蚂蚁大小的东西从他耳朵里钻了出来……我吓得不轻,再仔细一看,那东西正慌慌张张地往窗口边跑,我追到窗边才看清了他,可他已经变大飞走了……” “是谁?” “一个巴掌大小、胖嘟嘟的小孩儿……”朱阳春回忆着,突然灵光一闪,大叫起来:“和尚,我想起来了!他跟那臭道士是一伙儿的!就是之前咱们在长安街头看到的那个小孩!他额间还有一个红痣!哎呀妈呀,肯定是孙笙当时笑话了他们几句,他们怀恨在心,就来把孙笙给杀了……” “那道士呢?” 江流的一句话问得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跑出一看,院里哪还有什么游方子的影子…… 鬼域酆都 雪夜的照家庄,寂寥无人。天上寒星数点,地上几家灯火。 江流一身素袍站在庄口,定定然望着无垠的夜空。 沙沙声响起,一身火红衣裘的红孩儿踏着琼珠碎玉从远处荒野上走来,他走得从容不迫,倏然间就到了江流跟前。 “小师叔。”红孩儿坐在庄口的老树干上,一手托腮,一手玩弄着头发。 “你可知游方子此人?” 红孩儿一声轻笑:“小师叔这般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你可知照香川和宝钥?” 红孩儿一耸肩,觉得甚是无聊。将手中的一缕黑发抛到脑后,轻轻一跃,跳到了地上。 “小师叔莫怪,您刚才说的游方子,我真是不知……不过你说的那两个小鬼嘛,倒是有些渊源。这不前些日子,我同师父和师兄来长安,路遇照家庄前那片荒坟,见一处坟茔上拢了团黑雾,师父道是有邪咒压坟,便吩咐我和师兄去解了那咒……说来这施咒之人也是狠毒,将两个鬼魂生生镇压在此处,若不是我们出手,他俩怕是永不得超生了……” 他一脸惬意地看了看江流,讨巧道:“我佛门有好生之德,做了这般善事,本是不值得宣扬的……” 江流并不看他,只是轻飘飘问道:“那夜照香川来寻我,也是得你指引。” 红孩儿泯然一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呵呵……师叔莫怪。那夜咱们客栈相逢后,我因一时顽劣被师父他老人家抛弃在长安城了,也是因缘际会,竟遇到了那小鬼,他说家中二老有难,可施害者又是他妻子,便求我相助。我一个佛门小童,哪断的清这么繁乱的世故人情,就只好让他去找师叔您了……师叔虽法力受限,但毕竟还是我佛门的金蝉子,解决这等小事,肯定不在话下……” 江流听着他那戏谑的口气,倒也不恼,淡淡说道:“既是如此,你便退下吧。” “师叔……难道不想救他的性命吗?” 江流眼中一亮,却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于我佛门可是宝贝,自然不能让他这么轻易丢了命……师叔化身江流常伴他身边,不也为的是我佛门的宏图大业吗?只是不知……原本清心寡欲、红尘已远的师叔,竟为他担忧至此……师叔,尘世繁华却也虚无,您可勿要失了本性啊……” 江流抬头望着那空中星点,嘴角冷笑:“这番话,是你的意思,还是慈航的意思?” 红孩儿一笑,望着江流挑衅道:“若我说,这也是佛祖的意思呢?” 江流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径自转回庄内。 红孩儿跟在他身后急走几步,又负气停下了步:“师叔,你若想救他,不妨去寻翠云宫幽冥教主……” 江流身形一顿,喃喃自语:“目连……” “幽冥教主坐镇地府,生死轮回之事找他不是更为便利?” “有道理。只是……怕他因当年菩提老祖一事仍对我佛门怀恨在心……”江流虽是如此说,心中却已定了去地府的打算。 “这……就有赖师叔了……如能劝幽冥教主重回佛界,我们的胜算不是更大吗?” 红孩儿循循善诱,见江流已是沉思的状态,便知事情已按着他的计划在走。 “师侄还得提醒您一桩事……那夜客栈里,与你们一道的猪精倒是看得通透,说我们像在非法布教……” 红孩儿抿嘴一笑:“我师徒三人已在长安布道三年,‘袁先生及两位高徒’早已在长安百姓心中生根,就连这南瞻部洲皇帝也对我们推崇备至……但说到底,我们这般笼络人心,也只是微不足道,最关键的还是师叔这一步……那猪精我看不是善茬,万望师叔小心……” 照家庄,大堂内,照老爷和照夫人神色戚戚,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岁。 厢房内,刘伯钦静静躺在床榻上,他在做一个美梦:这个梦里再无宝钥,只有二十岁的刘伯钦辞别姑母姑父,随江流、孙笙等人到长安游历…… 梦醒之后,宝钥就如一抹烟尘,将彻底从他生命中消失。她若不曾来过,又何谈生离死别? 鬼城酆都,五百年前这里是被唤做地府的。 此处的主人曾是佛界的地藏王菩萨,他慈悲为怀,曾留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状语豪言……可这终究只是曾经。 “伐异之战”中,菩提祖师遭受佛道两界围剿,地藏王菩萨倾地府鬼兵之力,也未能救回他师父。 传言他在菩提灰飞烟灭的方寸山哀坐三载,返回地府后便一脚踢翻了佛祖亲赐的“地府”招牌,不容辩驳地改名鬼城酆都。 自此,佛界少了地藏王菩萨,鬼域中多了个幽冥教主。 所以,当江流带着照香川和宝钥站在酆都边界时,他仍是拿不准。 当年他与目连,也曾有彻夜讲经论道之谊,但这一切,是建立在他是地藏王菩萨的基础上。 如今他与佛界已一刀两断,不知自己的薄面,这幽冥教主还肯不肯赏。 江流自嘲地笑笑,想这菩提也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他是佛祖的同门师弟,在佛界时有目连、孔宣这样的得意弟子,叛出佛门后又收了那傻猴子的一颗真心。他纵是舍弃佛界创始身份从头开始,仍是创下了方寸山的一番基业,况且还有这么多人愿舍生忘死追随他。 而你江流,拿什么跟他比? “仙人,您为何停住不走了?是前路有凶险?”照香川扒开江流的袖子,露出自己一颗虚幻的头影。 江流看了看他,不觉一笑:“很是不好走。你俩都藏好了。” 他言罢,将两只袖口收紧,咬破食指,将鲜血在眼前一抹,眼中立刻就有了看尽鬼域的清明。 酆都的边界,是一望无际的荒泽。周边弥漫的遮天白雾在江流眼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又一团冒着森森鬼气的阴魂,正在边界荒泽内贪婪地看着江流…… 兜率宫中,仙塌上躺着静静沉睡的李聃。火凤周身笼着云霞,正乖巧地趴在床边磨蹭着李聃的手。它五彩的凤尾温柔地搭在李聃身上,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拍打着。 “凰儿,师祖还未醒吗?” 一个仙童走至床前,甚是担忧地问道。 “师祖以前经常这样沉睡,这是他的修道之术罢了。”火凤摇了摇尾巴,又殷勤地蹭了蹭李聃的手…… 孙笙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沦着,他不知这是哪里,也不知时间已流逝了多久。他似是听到有人在低声呼唤着他,他想答应,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全身上下已经毫无知觉,只有一颗头颅痛得几欲炸裂。 一只手温柔抚上他的脸,接着他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师父会救你。” 孙笙知道他是谁!他激动地只想立马抓住他,他多想告诉他:你别走,就算你是妖王的师父又如何?只求你别走。 他觉得晕晕乎乎,就像腾云驾雾一般,他紧了紧手里攥着的那人衣袖,心里这才安定下来。 几声凤鸣鸾啼让他高兴起来,他虽仍旧昏迷,心中却清楚得很,他们这是回到了方寸山三星洞,他无数次梦中与他饮酒作乐的地方。 他尚在暗自感慨,突然觉得身上一凉,随后便被人抱着入了水中。 妈呀,不行,我怕水,它又冰又冷,会淹死我的! “莫怕,这是一方仙泉,能修复你破损的灵识。你安心在这儿养着,过几日我便送你回去。” 孙笙被那人揽在怀中,像个小孩儿般被他温柔地轻轻拍着背,他那颗浮动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温泉水氤氲着仙雾,似一方白玉镶嵌在仙竹翠柏之间。 这里,确实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但仍旧只是在孙笙的心中,在他的梦里。 他,确实是妖王的师父。一身仙衣,仿若云霞轻拢,一双眉眼,看透三千世界。 可若真是看透,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星洞中,时间是凝固的。这里有千千载的摇曳竹林,有万万年的玉楼高台…… 这里是妖王孙悟空的记忆。 纷飞大雪,万里冰霜。 一只小猴裹着件单衣,一蹦一跳,欢呼雀跃地出现在这冰雪世界里。 一座仙台飞阁隐在雪雾中,门前立一三丈余高、八尺余阔的石碑。 小猴立在石碑下,端详了好久,左看看,又瞧瞧,绕着石碑转了三圈,再来仔细瞅瞅,终是一声叹息:“好吧,我果然不认得。” “吱呀”一声,仙门大开,一个宽袍长袖的仙童走出门来,他看了看那蹲在石碑下画圈圈的小猴,假意生气道:“何人在此骚扰?” 小猴蹦跳几步,跑到仙童跟前,拽着他的仙衣摇了几摇:“仙童,仙童,我是访道求仙的弟子,不敢骚扰的!不敢不敢……” 仙童莞尔一笑:“原来如此……我家师父正在登坛讲道,却突然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让我来接待……原来是你这猴子呀!” “是我!是我!” “那就跟我进来吧。” 小猴手舞足蹈一番,连忙整了整自己的破烂单衣,便随着童子进了仙门。 “仙童,仙童,你家那大石碑上写得什么呀?看着怪好看,可是我不识字。” “那是我师父菩提老祖亲笔: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待那小猴走至尽头,到了那瑶台下,就见高台上,端坐一白衣仙人,清逸绝尘,风华绝代。 三十个小仙侍立两侧,三千弟子静坐台下。 白衣仙人见了小猴,眼中含笑:“你这猴子,见我为何不拜?” 小猴愣了一愣,在那小仙童的数次眼神敲打下,才醒过来。 他扑通一声,倒身便拜:“师父,师父,弟子漂洋过海,苦寻十多年才寻到此处。请师父念弟子一心向道,收弟子为徒吧!” 仙人端看他良久,这才问道:“你姓什么?” 这一问小猴倒是委屈了:“我无名无姓,就是个石头里长的。” 仙人走下高台,他摸了摸小猴那毛茸茸的脑袋,柔声说道:“你虽像猢狲,却更有灵性……不如就姓‘孙’?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正当‘悟’字。不如叫你‘孙悟空’如何?” 小猴挠了挠头,还在暗自揣摩。 仙人拉起他的手,轻声说道:“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 小猴不知道的是,仙人那时在心底的慨叹:悟空,我还是等到了你…… 仙雾氤氲,他怀抱着孙笙,半身浸在仙泉内。他知道此时的孙笙是在做梦,梦中的情境,是妖王第一次与自己相见…… 他轻抚着孙笙被泉水浸湿的眉眼,心中所想,却是那个蹦来蹦去的伶俐猴头。 不出所料,孙笙还是会慢慢想起关于孙悟空的记忆,届时他该怎么办? 五百年前,他用一半的灵识,将已融成血水的孙悟空变成了小竹精孙笙,他所愿的也不过是想让这个徒弟,能一生无忧、快乐潇洒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可事与愿违,五百年后,他终究,还是躲不过自己的使命…… 既是如此,他该怎么办?孙悟空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他这做师父的,真就忍心看他继续走上那条不归路? 幽冥教主 鬼气森森、黑雾重重。这洇洇大泽中处处是挣扎欲出的恶鬼,他们空洞的眼中皆放着冷冷幽光,只等江流一脚踏入,便要倾力围上,将之食骨啖肉、吸魂摄魄。 江流握紧了禅杖,口中默念几句术语,道一声:“走!”随即将禅杖往空中一抛,自己凌空一跃,稳稳踏上。 四周是纷纷聚拢而来的鬼雾,脚下的荒泽中是无数双要把他从空中拉下来的鬼手。 江流行的艰难,在这浩浩茫茫、危机四伏的鬼域中,他突然就想到了孙笙。 想到之前在花果山的悬崖下,他的处境不也如今时一样?同样的法力受限,同样的困难重重,只因那时候有了一个孙笙,他才想要无所不能、镇定如常。 说到底,他只是想护他周全。而自出灵鹫山那日起,他肩负佛家使命,被佛祖锁住了一半的法力,哪还是什么金蝉子? 他也不愿再做什么金蝉子。 他尚在冥想中,却不防身形一顿,险些从空中跌下来。低头一看,却是荒泽中的无数怨鬼竟缠缠绕绕攀上了他的锡杖。他眼中是一派清明,可眼下,他袖中还护着两缕残魂,是绝不能让他们再沾染这怨鬼的戾气。 无奈何,他只能再次咬破手指,用这佛血开路了。 “金蝉子且慢!” 一声慢悠悠的呼喝让江流停止了动作。他立在禅杖上,素白的僧袍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 在他前方不远的半空中,一艘石船缓缓驶来,船头一盏石灯鬼火莹莹。灯火照亮处,黑雾褪散,那些怨鬼纷纷逃离,钻入荒泽深处。 船舱内,一个翘着二郎腿的少年正笑吟吟地看着江流:“金蝉子,还认得我吗?我家教主派我来接你。” 江流收起禅杖,脚踩几缕黑雾,飞身入了船舱。 “阿七公子。” 石船飞驰在荒泽上空,阿七靠在船舷边,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瞧着下方的无边荒泽。 灯火亮处,一片坦途;灯火暗处,魑魅魍魉。 “目连知道我要来?” 阿七瞧了瞧他,呵呵一笑:“金蝉子,今时不同往日,待会儿,你还是叫他幽冥教主比较好。” 也不知行了多久,下方荒泽处突然出现一股漩涡,滚滚黑水携带着无数怨灵从此处倾泻而下。阿七朝着船头的石灯轻吹了口气,灯火骤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鬼城酆都,有进无出。念在你与我家教主是旧识,特开此路,免入轮回。” 阿七言罢,轻拍船舷,那石船就径直往下,直直投入漩涡中去了。 一条长河滚滚汤汤,前不知来向,后不晓归处。血红色的河水中无数幽魂随波逐流。 “世人只知黄泉路,可谁知道这黄泉其实是‘红泉’,这路嘛,其实是水路……” 江流早已随着阿七弃了船,此刻他正坐在九尾飞狐阿七的背上,听他调侃着所谓的“黄泉路”。 阿七他很早就认识。 在幽冥教主还是地藏王菩萨的时候,曾无意中救了一只小飞狐,后来江流几次来地府,跟阿七也算是熟了。 这小狐狸聪明又顽劣,其实跟那只猴子很像。 江流笑了笑,眼中忽的映入了大片大片火红妖冶的彼岸花,它们肆意绽放在黄泉岸边——将根茎深深扎入那累累白骨中,探进血色的黄泉水里,自在又贪婪地吮吸着血水和幽魂…… 阿七很敏锐地感受到了江流的情绪,他摇了摇尾巴,悠然说道:“哎,金蝉子慈悲为怀,怎能见得这般血腥场面……不过也是无奈,我家教主早已看透世间的虚伪龌龊,已不是当初心慈手软的菩萨了。这酆都的万千变化皆出自他的心境。由此你应该知道,此番不会顺利吧?” “当年我与目连也算惺惺相惜,他的人品我如何不知?就算如今他已脱离佛道,但他‘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心又何时变过?” 江流闭了眼,正想假寐片刻,却听得阿七的声音陡然高了个调儿:“可别睡!这才过了几百年,金蝉子就已忘了我当初的忠告?黄泉路上,曼珠沙华,你若不想被前世的种种所困,还是保持清醒为好吧!” 江流的嘴角划过一丝苦意:前世今生,于我又有何分别?前世的金蝉子,今世的江流儿,自遇上他,哪一刻不被爱恨贪痴所扰?但生而为人,若没有了七情六欲,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 前方不远处,三层石桥巍巍立于血色河水之上。黄泉之水,到了这奈何桥又有了新的称谓:忘川。 黄泉水里的幽魂,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想要爬上桥,他们以为有了桥就可以免受血水的熬煎,就可以忘却彼岸花带来的前世纷扰。殊不知,一碗孟婆汤,一筑望乡台,过了这桥,从此以后,就真的尘归尘,土归土。 轮回场里,世人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别旧路,走上新途。但这新途真的是新的开始?还是又一场镜花水月、惨淡人生? 江流不懂,自从他很久之前成为金蝉子后,人间的种种情愫就早已被他忘得干净了。他从来不必担心什么生离死别,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爱恨纠缠…… 直到五百年前,在九重天上遇到了孙悟空,他才知道:原来仙和佛都是可以活得潇洒自在的,原来仙佛口中嗤之以鼻的妖也会那样可爱灵动。 孙悟空带给他的,是千百年寂寞孤独中的一缕阳光。 而他给孙悟空带来了什么? 是欺骗,是痛苦,是斗牛宫前斩妖台上的斑斑血迹,是兜率宫里八卦炉中的灼灼烈火…… 他不能想。 这些前世的记忆,他也不敢想。 可既然人都有资格去轮回,他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既然孙悟空已经重生,他为什么不能为两人再争取一次相携相伴? 孙笙不会死,因为他就是重生但失了记忆的孙悟空。五百年前,是菩提先遇到了他,可五百年后,是自己先找到了他。既是如此,他为何不能把握今生? 阿七慢悠悠地停在了奈河桥下,自己也恢复了人身。他瞧着那三层桥上飘荡向前的幽魂,打趣道:“看看他们,无思无识,倒也得趣。这人呀,活着的时候,就分三六九等。没成想死了之后,还是要走这上、中、下三层桥,谁能奈何的了?不还是得看人自己的造化!” 他瞄了眼江流紧拢的袖口,问得不紧不慢:“先去孟婆庄,还是先见教主?” 江流道:“皆说酆都有个孟婆庄,我来了这么几次,为何一次都未见?而这些幽魂从黄泉水中出来,就径直走上了桥,为何不见他们去喝那孟婆汤?” 阿七笑嘻嘻地蹲下身,随手掬了捧黄泉中的血水,伸到江流面前:“若是没喝那孟婆汤,为何这些小鬼上桥之前还怕得要死,上了桥却都变成了那副模样?” “那是因为他们自入酆都,就身浸黄泉,所以就见得了孟婆庄。” 江流心领神会,将袖中的两缕幽魂放了出来。 阿七将手中的血水往他们三人身上轻飘飘一洒,他们立刻就置身于一座华丽庭院内。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个妖娆的妇人斜躺在凉亭的贵妃椅内,正朝他们几人招手。 他们缓步走入凉亭,看那石桌上摆着两杯琼浆玉液。 “阿七公子,你今日怎么舍得来我这庄里了?” 阿七就势一坐,端起那杯琼浆,作势闻了一闻,接着递到照香川面前。 “我在酆都这么多年,早已听闻孟婆汤,奈何却消受不起。不如小鬼你帮我尝一下,再告诉我滋味如何?” 那妇人瞧了下明显一愣的照香川以及旁边默不作声的宝钥,不禁掩口一笑:“我见惯了太多有情人,如今这一对儿倒也有趣。喝吧喝吧,喝完之后,任他情深似海、恨比天高,也都烟消云散了……” 宝钥早已习惯了凄风苦雨,如今这风光霁月的美景,倒让她格外不适。她避过照香川的目光,却将桌上那杯琼浆倾倒在地上:我已了无牵挂,做人无喜,做鬼无怨,就是做个牲畜,于我也是一样。我不投胎了…… 江流知她心意,便不再劝阻。倒是那妇人一双美目在宝钥身上流连几番,笑着说:“这小丫头合我的心意,你不投胎,与其在黄泉水里做个怨鬼,不如便留在我这孟婆庄吧。” 照香川手拿玉杯,看此情景,不觉一笑:“我这一生,也是虚度了。我是早死之人,可爹娘却以非常手段留我……也是我害了宝钥的性命。你既无牵无挂,我还有什么留恋。只苦了老父老母,可也是天道轮回,怨不得人……” 他将杯中的黄汤一饮而尽,落下个了然的笑:“无知无味……这便是孟婆汤的味道。江师父,香川走了。” …… 荒草凄凄,黑雾蒙蒙。离了孟婆庄,他们就要到翠云宫了。 江流立在飞狐的背上,只听得他一句笑语:“金蝉子,我家教主不欢迎你……” 阿七扭头看了眼江流,无奈道:“所以我一直找不到去翠云宫的路……再飞下去,我就真虚脱了……” 江流倒不觉奇怪,他索性盘腿坐了下来,说得不紧不慢:“那他为何还让你来接我?这是在惩罚你,还是在逗趣我?” 翠云宫确实没有路,它只凭目连的心意出现。 江流望了眼虚空下浩浩荡荡的幽魂,轻飘飘说道:“目连,你只告诉我……孙悟空,也就是孙笙,他现在何处?” 一个幻影在虚空中出现,墨染长袍,银发翻飞。 江流愣了愣,不禁苦笑:“你竟为了菩提,白了头发……” 幻影迅速靠近,现出一张不悲不喜的脸:“这五百年来,我度日如年。” 江流眼中一暗:“我亦如此。” 眼见幻影即将消逝,他朗声开口:“若我说,菩提并未死呢?” 果然,目连出现了。 他坐在江流的身侧,目若点漆,眼中明显有了光亮:“再说一遍。” 江流看向他:“我原以为孙笙必死,却发现他的灵识中,有熟悉的力量。那是三星洞,菩提祖师的力量……他未出佛门前,我曾与他有数面之交,自然识得。” “你说师父……他将灵力给了孙悟空?” “我只知有,却不知有多少……今番我来,也是想知道,既然孙笙未死,那他的灵识去了哪里?” 目连闭目片刻,待醒来只是颇有深意地看着江流:“他在哪儿,你出去便知。” 越过荒泽,辞别目连和阿七,江流手持禅杖,立于酆都边界。 他看向来时的路,烟雾蒙蒙,辨不清方向。 “师父!和尚!你在哪儿!” 一声清越的喊声穿透浓雾,钻进他心里。他慌走了几步,便看见岸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跪在地上,面朝无边大泽呼喊。 江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他。他摸着那人的头发,将他搂进怀中,轻声道:“我在这里。” 雪夜来客 “教主……你对金蝉子,可是有什么误会?” 无边的浓雾中,银发翻飞的目连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 阿七望着他渐远的身影,想起自己送江流到酆都边界时,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这两人,五百年前还是惺惺相惜的朋友,难道时间的威力真的这样大?连这样心性通透的两人,都能被磨得看不清彼此了。 “不是误会。是深仇……” 目连凛冽的声音从黑雾中飘来,冷得阿七打了好几个寒战…… 两界山——南瞻部洲与西牛贺洲的交界,方圆三百里内人迹罕至、尽是奇峰险岭,倒是妖怪丛生的好所在。 当年孙悟空被杨戬穷追不舍,就是在这里一时大意丢了随身的宝贝。 五百年斗转星移,山还是那山,可曾经的人和事儿早已随风而去。若非此次牛魔王重提两界山,只怕它早就在众生的记忆中发霉腐烂了。 孙笙最近总觉得跟江流的相处有些微妙。确切来说,就是在酆都边界,他找到江流之后。 说来奇怪,在照家庄,他无缘无故就睡了过去,又不明所以醒了过来。关键是一觉睡醒,病鬼照香川没了,怨鬼宝钥没了,就连他的小师父江流也没了。 朱阳春趴在他的床前抹了两滴泪水,无限悲痛地跟他说:江流为了救他,竟然不顾死活跑去酆都了! 等他火急火燎到了酆都边界,望着那鬼气森森的大泽时,脑子里想的确实只有一个念头:万一江流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所幸,所幸…… 窗外是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洒在这寂寥的山野。一轮明月悄悄爬上天幕,将漫天雪花镀上了一层迷离的银辉。 烛火摇曳,江流三人围着火炉,融融火光将他们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 五天前他们在照家庄与刘伯钦辞别,并在昨日傍晚到达了两界山下这个山野小店。 店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老伴儿去的早,他跟着儿子儿媳一起在这儿开店,生意虽不红火,倒也能勉强度日。 三个月前老头刚喜得孙儿,儿子陪着媳妇儿刚走了趟娘家,说是本月月中便回,算算也就是今日,眼看下了大雪,他们小两口儿还带着孩子,老头儿实在放心不下,就给江流他们做好了晚饭,趁着天早出去接人了。 可现在,夜色已深,他们一家子还未回来。 “不会……是遭遇什么不测了吧?” 朱阳春手里拎着火钳,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火炉里的碳。 “能不能别这么乌鸦嘴?” 孙笙抬起腿,本想赏他一脚,却见朱阳春直接拿了火钳挡在身前,唬得孙笙一个不小心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朱阳春正暗自得意,却见对面的江流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看得他直打寒战。 “行,老朱怕了你!走到哪儿都是你有理,在水帘洞里紫鸾护着你,出了水帘洞又有和尚护着你!都是妖精,我为啥就活该爹不疼娘不爱!” 孙笙乐呵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欠揍:“没办法,谁让我这个小妖精长得好看了那么一点点呢!” 他正想再损朱阳春几句,却听“吱”的一声,店门大开,寒风夹杂着冰雪卷将入来,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风雪中,他缓缓走入,自顾自地拍着棉袍上的雪屑,没打一声招呼便坐到了火炉边烤火。 他脸上戴着一具银色面具,从他的眼睛便能猜出,这是个很俊的人。他的睫毛很长,微微垂下,遮挡了别人想要探究的目光。 “喂,臭小子!没长嘴吗?进来蹭火可以不打招呼?” 朱阳春看来真的被孙笙伤到了,满腔怒火无从发泄,便全招呼到了眼前这年轻人身上。 那人看了他一眼,面具下的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是冷笑。 孙笙默默为他俩默哀。 因为他目前确实猜不到眼前这人的实力,如果跟死猪精撞上,谁胜谁负他还真闹不准。所以,权且大方一点,默哀两个人吧! “找死!” 朱阳春朝孙笙使了个眼色,便将火钳在炭火中一搅,随着他的扬手,无数颗烧红的碳粒儿朝着那年轻人脸上招呼过去。 孙笙扯过江流,免得两人被殃及。没办法,猪精还是有脾气的。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随手在地上抓了把土,他朝朱阳春递了个轻蔑的眼神,轻轻一抛,那尘土不仅挡住了飞来的碳粒儿,还因强大的力量携带着碳粒儿朝朱阳春身上砸去。 老朱避闪不及眼看就要中招,一片衣袖轻轻一挡,替他免了灾祸。 “谢了和尚。” 江流收了法术,弹了下衣袖上不小心沾到的尘埃:“恃强凌弱是不好的,再强的人,也有遇到对头的那天。” 那人显然这时才注意到江流。他看了眼面前的三人,冷冷道:“无主之店,为何要打招呼。跟谁?妖精吗?” 呵呵。好吧,果然不是善茬。 “额,小兄弟,你弄错了。妖精嘛,这个先放一边。不过这店确实是有主的,人还没回来而已……” 孙笙拍了拍朱阳春,又拍了拍那年轻人,却换来这两人相同的嫌弃眼神。 “你真的认为,普通人死了之后,还能再回来?” …… 雪越下越大,寂寥的山野上,四个人迎着风雪默默前行。 “我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放弃暖和的火炉。大半夜跑出来寻尸!是正常人干的事儿吗?” 朱阳春裹着大氅一边走一边骂。 他的前方是孙笙和江流,再前方就是那个该死的杀千刀的冷面鬼。要不是他大半夜闯到店里,他们会干这傻事儿吗? 孙笙艰难扭过头,尽管他已全副武装,全身上下也就只有眼睛露了出来,可还是觉得冷得要说不出话来:“别说了猪哥,咱又不是正常人……况且,阿嚏……况且那老头人还挺好,你也不忍心看他们一大家子暴尸荒野吧……” “我当然忍心!我是妖好不!那些人整天吃我老猪家的肉,我不恨他们就已经够仁慈了!” 朱阳春连看都懒得看孙笙,只是一个劲将脖子和头往大氅里塞,就这样,还是觉得冷风和雪片儿嗖嗖的往怀里钻。 江流也被这妖风刮得难捱。也不知走了多远,那年轻人在一棵老树下停了下来。 树下落满积雪,没有半个所谓的尸体。 他皱了皱眉,双手交叉在胸前,看样子是不打算为自己辩驳。 “臭小子,骗妖很好玩吗?” 朱阳春强忍着爆粗口的冲动,咬牙切齿从嘴里吐出一句话。 “我叫沙螟。” 他看了眼朱阳春,冷冷道:“以后再让我听到‘臭小子’这个词,你的妖生将就此终结。” “怎么回事?我们之所以顶着风雪出来,可是因为你的一句话。” 面对江流的询问,沙螟倒回答的客气:“下午我路过这里时,确实有四具尸体倒在此处。三个大人,一个婴儿。” “如何能信你?” 沙螟斜靠在树干上,认认真真打量了下眼前的三人,淡然开口:“我是捉妖的,前几日到了两界山,遇到一只白虎妖。本想收了它,却被它负伤逃了。我循着白虎的血迹追到这里,就看到了尸体。现在尸体消失,只有一种可能……” 天空似乎飘来一阵凄凄惨惨的乌鸦叫声。 不远处的林子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人的脚印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一般。可大雪封山,哪还会有什么人? “喂,小师傅,你们怎么出来了?我不是留你们在家里看店吗?” 林子里走出来的,是沙螟口中已经被老虎咬死的老头儿。他看起来精神不错,一步一步走到他们四人面前,看见沙螟时还有点疑惑:“哟,怎么又来个小青年?” “店家,你不是去接儿子了吗?他们人呢?” 老头儿的脸哭丧起来,抓着江流的衣袖就要往下跪:“小师傅,你们帮帮我老头吧!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在野地里布了陷阱,雪下得大了,我们回来路上看不清,他们一时不慎就掉陷阱里了……这天寒地冻的,我那小孙儿可受不了呀!我本来也是赶回店里想请你们去帮忙的,谁知在这儿遇到了!你们也是我一家的贵人呐!” 江流扶起了老头,淡淡看了沙螟一眼。 “哼,这方圆百里,除了某个突然闯入说是要捉老虎的人,还有谁闲得没事儿去挖陷阱!” 朱阳春斜睨了眼一旁不为所动的沙螟,索性也往树干另一侧一靠:“我老朱可不管这闲事,谁闯的祸谁去救。” 沙螟冷笑一声,站直了身子开始往前走:“我救。” 那老头看看沙螟,又扯了扯江流的衣袖:“小朱师傅不愿去也行,老头我不强人所难。但江师傅,您是佛家弟子,慈悲为怀,看在佛祖的面上,也随我去一趟吧!” 江流看他一眼:“您的意思,最好是两个人去?” 老头儿点头,拉着他往沙螟那儿走:“你们不识路,我带你们去。” “喂,师父,我跟你一起!” 孙笙小跑几步跟上前面的三人。他一扭头见朱阳春还在那儿杵着不动,就吆喝起来:“呆子,这附近可能有老虎,你确定一个人能行?” “我是造了什么孽!” 眼见他们越走越远,马上就要进林子了,朱阳春一咬牙一跺脚,迎着风雪追了上去…… 林中厚厚的积雪地上,留着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前方不远的小片空地上出现了一个陷坑。他们紧走几步,老头儿却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他挣脱了江流的搀扶,疯了般跑到陷坑边缘。 四围的雪地上,凌乱地分布着爪印,可以想象,有一头猛兽,曾在这里徘徊许久 老头儿悲戚的哭声惊飞了一群群林中的乌鸦。 他们四人走到坑边,只在坑底见到了几根带着血肉的白骨。一片片雪花落在上面,立马就被鲜血濡湿…… 朱阳春闭了眼睛,不去看这悲戚的场景。但他猛然想到:那孩子呢? “这些白骨,明显都是成人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孩子还在?还是……被虎妖整个吞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原本话中的期冀也慢慢凋零。 “你说的有理。说不定孩子还在。” 沙螟凛凛站在风雪中,他看着鲜血淋漓的坑底,眼中瞧不出丝毫情绪:“我大概知道虎妖藏身何处。” 在一旁痛哭的老头儿,原本眼中已如一片死灰,听了这话,立马有了亮彩。他转身跪在沙螟和江流身前,不住地叩头:“救救我的孙儿!救救我的孙儿!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们!” 朱阳春搀起老头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去!我们一定去!” 所以说,任何时候都不能用有色眼镜去看待别人,当然也不能轻易许诺。因为你不知道一头懒猪什么时候会爆发出英雄主义,更不会知道你许诺出的事情会有多难。 就比如现在,当朱阳春他们艰难跋涉在崇山峻岭中时,他已经后悔无数次了。 天或许还黑着,或许已经亮了。可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因为山中多雾,到处是阴惨惨的一片。 “虎妖的藏身地在哪儿?” 朱阳春忍不住问。 “在这山里,白虎岭。” “这不废话吗?我问的是具体在哪儿?” 沙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像看傻子一样。 孙笙无奈道:“他要知道了,咱们还会在这儿瞎转吗?” 孙笙的另一只胳膊还在跟江流一块儿搀着那老头。他累得实在不轻,瞪着朱阳春又说:“别扯我后腿儿了行吗猪哥,我的胳膊都要被你拽掉了……” 朱阳春置若罔闻,所以他们五人就保持着沙螟在前、四人在后的队形,缓慢在山间行进。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山坳里隐隐约约似乎有灯火闪烁。 “这山间竟然会有人家?” 老头儿看样子也是一脸不解:“不应该呀,山路闭塞,应该没人呐。” 深山美妇 众人互相看了眼,早早在心中有了防备。 “哇……哇……” 几声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声穿透浓雾,从远处山坳中传来。老头儿立刻激动起来:“是我的孙子!是我宝贝孙子的哭声啊!” 他不再迟疑,朝着那灯火处跑去。 “你怎么看?”江流看向沙螟。 “此处有妖。” 沙螟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奇怪,他眼神中划过一丝情愫,像是在庆幸某种解脱。但这情绪转瞬即逝。 灯火越来越近,穿过浓浓山雾,他们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建筑。 黑漆漆的几层高楼依着山壁而建,木质的深红色大门湿漉漉地似乎往下滴着水,门前一只白虎雕像静静蹲守。 奇怪,刚才还有孩子的哭声从这里传出,现在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们刚踏过台阶,走到门檐下,只听“吱”的一声,门开了。一种从地底传来的沉闷感扑面而来。 一个年轻妇人穿着素白棉袍,一手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一手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儿。她的脸很苍白,不见血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端庄而阴沉。 “为何而来?” “为他。” 妇人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怀里的孩子。她嘴角牵出一抹笑,轻声说:“外面风雪大,进来吧。” 众人随着她走进高楼。木门重新关上,大雪被风吹刮着落到门上,立刻被晕湿无踪。 门前的白虎雕像眼珠骨碌碌转动,它抖一抖身体,积雪簌簌落下,它张开血盆大口,无声地朝着门内哀嚎一声。一只巨大的虎爪轻轻按到门上,它看着爪子上沾染的血迹,露出个诡异的笑来。 这楼内闷得让人透不过气。那妇人引众人到一张长桌前坐下,桌子两旁各是一排忽明忽暗的蜡烛。桌上只摆了两只碗,碗里的肉汤冒着热气,散发出奇异的香味。 她垂着眼,逗着怀中襁褓里的小孩儿,可自始至终,那孩子再没发出一声啼哭。 “是我疏忽,没想到来了这么多。饭备得少了,莫要见怪。” 老头儿自从见了门口的白虎之后,就一直哆哆嗦嗦。此刻他的眼直直地盯着碗中的肉汤,颤颤问道:“这……这是什么肉……” 妇人抿嘴一笑:“当然是人肉……一男,一女……” “那……那我呢……白虎将军不是说,只要我引了人来,就留我孙儿一命,还可以让我们一家人好去投胎吗?” 妇人看着他,笑得轻蔑:“那是它说的,可不是我。” 她素手一挥,一只白净的小瓶儿立于手中,一缕幽魂从老头儿身上溢出,轻易间就被吸进了瓶中。那老头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他看似完好的身躯这才现出了真形:他的头已经被啃得见了骨,四肢还在,却是残破不全…… 传说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会变成伥鬼,他们会变作诱饵引诱其他人入虎口,也只有这样,才可能使自己摆脱不能轮回的命运。 可惜,他虽然为虎作伥,却忘了虎的身后,还有这样个厉害人物。 朱阳春紧紧抱着孙笙,看样子真的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情境吓到了。 “可惜肉太酸……”那妇人略带惋惜地看了眼地上的老头儿,轻飘飘道:“白虎,赏你了……” 门外一声嘶吼,那老头的残破躯体登时没了踪影。 空荡荡的山谷里,只留下了嘎嘣嘎嘣啃食骨肉的声音。 妇人惬意地闭着眼,似乎陶醉于门外白虎的咀嚼声。 江流侧身贴近孙笙,说话声几不可闻:“你要的东西就在这儿。” 孙笙从他眼中看出了更多的笃定与势在必得,只能紧握住他的手,尽量忽略门外那令人揪心的声音。 妇人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四人有些不解:“怎么?你们是在彼此谦让,所以才不喝这肉汤?” 她叹息地摇摇头,一只手在桌前招了招,那两碗汤就平平稳稳地移到了她面前。 她俯下身,凑到碗前轻轻吹了吹,端起一碗汤小心地喂起了怀中的孩子:“娘对不起你,害你饿得皮包骨头了……乖,娘说过,以后会让你每一顿都有肉汤喝,你喝呀!” 汤汁从孩子紧闭的嘴唇中溢出,她神经质地用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没气了……又没气了……” 她手里的小瓶再次出现,一缕白色的幽魂从婴儿身上飘出,快速被吸到瓶子里。她漠然一笑:“你才不是我的孩子……” “妖妇!你残害了那么多生灵,今日就是你偿命之时!” 沙螟一拍桌子,飞身而起,一柄银色的降妖宝杖从袖中挥出,直直向着那妇人头上砸去。 妇人冷笑一声,衣袖一挥,闪身没了踪影。 两排蜡烛登时灭尽,漆黑的古楼里,只余下嘤嘤惨惨、似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如游丝般钻人心肺。 江流的九环锡杖在铃铃作响,意味着这栋楼里鬼祟出没、怨念尤甚。 沙螟一击不中,懊恼之余却觉得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慢慢支配着自己的意念。 “你们发现奇怪了吗?”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古楼里显得尤为冷澈。 “香味没了……可是我的头好像晕晕的……” 孙笙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桌上的热汤、桌旁的蜡烛、诡异的香味…… 他们一直以为那惑人的味道来自于两碗肉汤,可照目前所看,怕是并非如此,那一排排黑暗中的蜡烛才是香味来源,而烛灭后的余烟也最有可能是引起他们头晕的根源! 可为时晚矣,现在的他们怕是要被困在古楼里了。 “我们出去!” 朱阳春一面跌跌撞撞跑去开门,一面招呼孙笙他们。 当众人合力推开门后,风雪扑面而来,朱阳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屑,正想把那女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可他面前出现的是什么! 朱阳春左右张望,没有孙笙他们,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九重天的斩妖台前…… 不,不只有他,还有他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生生世世的那只小鸟。 就在刚才,她被发疯的妖王扼断了脖子,孤零零地,被扔在斩妖台前的一摊血水中。一身青衣的仙女正抱着她的尸身哭喊着:姐姐。 朱阳春那冷了五百年的心,突然又疼起来。他多想走上去抱抱她,可自己无法动弹。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他是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帅,一柄上宝沁金耙,周身玉带环金衣。仙家俊杰、英俊潇洒,多少仙子暗送秋波他都不为所动。 直到那一天,王母蟠桃宴,数千年不下离恨天的道祖驾一只紫色大鸟翩跹而至,万道霞光划过银河,大鸟的尾羽似一片落雪,轻柔地拂过天蓬元帅的脸。 他伸手轻轻一抓,一根紫色的羽毛被他握在掌中。痒痒的,就如方才那惊鸿一瞥带给他心中的触动一样。 他想,或许自己应该去认识下这只美丽的鸟。 不多时,一个紫衣的仙子袅袅飞至他面前,她伸出一只琼玉般的手,眼波流转:“我的羽毛。” 他那时确实是有点愣了,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仙子。 仙子略有愠怒:“看够了没?羽毛还我,疼死我了!” 他缓缓伸出手,那根紫羽就轻飘飘到了仙子头上,化为一缕青丝。 “你这么怕疼吗?”他问。 仙子瞪他一眼,携云霞而去。 “紫鸾……你这么怕疼吗?” 朱阳春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天地苍茫,他的眼中却只有血污中已经断了脖子的鸟儿:“紫鸾,你刚才该是有多疼啊……” 他原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直到他投了猪胎,竟然在花果山的水帘洞里见到了自己的挚爱。 紫鸾,她说自己是一只久居水帘洞的鸟妖。 虽然他不懂为何她竟会对孙笙如此呵护,可他知道:她就是她,那只紫鸟,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她就是她。 …… 熟悉的痛楚再次袭来。沙螟不明白,为何自己走出了大门,却重新出现在了这里。 流沙河——径过八百里遥,上下千万里远。他被万年玄铁锁在河底,每七日一次,万剑穿心。 暗无天日、生不如死。他有时会想: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可他有什么错?凭什么他活该受此折磨,而那些人却可以在九重天潇洒自在! 终于有一天,一个红衣少年用三昧真火烧断了玄铁。 他跪于地上,腰杆挺得笔直:“大恩无以为报,沙螟愿效犬马之劳。” 少年看着他的脸,惋惜道:“啧啧……当年风华绝代的卷帘尊者,竟然落得这般惨地。可见仙界并非是想象中的歌舞升平!救你性命,我是奉家师所托,他老人家倒有几件未了心愿。妖都即将召开聚宝大会,师父想找个人代他去看看,而且最好,能找到那一僧两妖同行……” 九重天上,斩妖台前,硕大的天柱上,血迹斑斑。 无数根铁链盘盘绕绕缠在那个瘦削的人形上。雷公敲着雷神锤,电母举着乾元镜,千万道雷电一刻不停地朝那人身上击去。 天柱上方,一柄巨斧巍巍而立,每隔一刻钟便倏然下落,将那人从头劈至脚底。血染斧刃,那人一分为二,但转瞬间又合二为一。 斩妖台下的众仙众佛皆避得远远的,一个个胆战心惊又怡然自得地欣赏着妖王受刑。 “怎么还不死!这妖命挺硬啊!” “哼!你且看吧,咱天庭有的是千百种死法,让他一一尝遍不是更好!” “这妖孽之前不是弼马温吗?要不就把最好的天马叫来,给他来个五马分尸岂不是更好!” 众仙窃窃私语。 王母与天帝分坐在金凤飞龙之上。金冠高悬,凤仪威严,王母轻抚凤羽,说话如珠玉落盘:“毁了我的一园仙桃,如此这般,尚解不了气。” 天帝轻轻侧首:“不知王母有何手段?” “先斩着吧,过几日再把众仙所说之法一一试试……” 王母玉手扶额,轻声叹息:“多亏用玄铁汁封了这妖物的嘴,要不然我可真受不了它的聒噪。” 暗生嫌隙 佛光普照,大日如来宝相庄严立于帝、母之侧,数千弟子佛衣飘飘虔诚站在他身后。 金蝉子的眼睛有些模糊。 千百次的,他想冲到斩妖台上,可他没办法。他被如来定住了身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劈开再愈合,劈开再愈合……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斧头一斧一斧地劈着,早已不知碎到哪儿去了。 江流不明白,斩妖台前的这番场景他已经在心底死死压了五百年,可为什么,现在又让他记起? 紫霞流转,仙衣飘飘,道祖李聃踏着紫色仙鸟出现在众仙佛面前,他轻轻看了一眼斩妖台上那血肉模糊的人形,或许是被那妖猴的惨样触动到,眼中倒起了一丝涟漪。 李聃——天界的道祖、伐异之战中亲手杀死菩提祖师的人。 原本几乎已成死物的那人形,自见了李聃,便一直在抵死挣扎,天柱上的万年玄铁链被他挣得哗啦啦响,他恶狠狠地瞪着李聃,口中却因为被灌了玄铁汁而呜咽咽说不出话。 江流轻笑: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自己。以前菩提在时,他满心满眼都是菩提。现在菩提没了,他满心满眼又都是杀死菩提的人。 他孙悟空,心里真的从来没有我。五百年前,他当局者迷,所以看不清他的心。可五百年后,又为何看得这样分明了? 难道真是因为已经明白自己早早出了局,所以旁观者清了? 就如现在,他亲眼见着孙悟空由人形变作发了狂的庞然大物,它眼冒血光,挣断了玄铁链,全然不顾被吓得乱作一团的众仙众佛,而是径直杀向李聃。 他亲眼见着那失了本性的猴子一手扼断了护着李聃的那只紫鸟的脖子,将她随意扔在了斩妖台前。 他亲眼见着那猴子原本手持铁棒恶狠狠砸向李聃,却被李聃轻飘飘一闪躲过了袭击。道祖伸手摸了摸那猴子满是血污的毛发,发了狂的孙悟空就那样软软倒在了他怀中…… 江流确定,他在孙悟空最后的眼神中,看到的绝非是愤恨,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就如他一直都是孙悟空生命中的过客,所以他辨析不了这情愫到底是什么。 他一直……都不懂孙悟空。 秋风瑟瑟,万山同悲。 孙笙知道,他此刻绝对是入了幻境。但这幻境中的一切,他陌生而又熟悉。 西牛贺洲的灵台方寸山。他梦中不止去了一次的地方,最近的一次是在照家庄他离奇昏迷后。 直到现在他还隐约记得梦中的情形。那个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在梦中与他相伴的人,不出意外,就是孙悟空的师父,曾经在伐异之战中灰飞烟灭的菩提祖师。 如果他真是菩提,那自己又是谁?他记忆深处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可是他自己? 他跟孙悟空,到底有什么关系? 孙笙走在草木皆枯的方寸山中,他的脚下是被仙佛两界的神火烧毁的焦土枯木,他的身侧是毫无生气、颓然倒地的万顷修竹。 孙笙的心有些疼,他其实已经明白,这颗心现在不属于自己,他是属于孙悟空的。 这颗心,在为他已然身死魂灭的师父而疼,在为他曾经朝夕相伴的这片乐土而疼。 三星洞前,落木萧萧。那块十米高、三米阔的硕大石碑上,亦是血迹斑斑。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他,终究是回来晚了。 一个黑衣银发的人,颓然跪在石碑下,他周身笼着大团黑雾,在感受到孙笙接近后,那些黑雾竟蓬勃扩散,无数鬼兵在黑雾中挣扎欲出,向着孙笙虎视眈眈。 那人抬了头,凛冽的目光直视孙笙,却终是一声惨笑:“你来迟了……我也迟了……” 他看着目连手握成拳、狠狠砸在那石碑上。一道血迹顺着石碑流下,那人两指蘸血,在石碑边缘一笔一划写下“酆都”二字,随后一掌劈下去,将带字的石块儿抱在怀中。 那人闭目良久,再睁眼时已经目无华彩。 “目连永生永世,与佛仙两界,势不两立。” 那人朝着破败的府门深深叩首。最后长袍一挥,携万千鬼兵绝尘而去。 孙笙,或者不如说,是孙悟空。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推开那残旧的大门,踏过那满院的荒草。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小猴子时,曾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师父,他高坐云台,白衣似雪,不染纤尘。 他曾淡笑着摸着孙悟空毛茸茸的脑袋,一派惬然地问:“小猴儿,怎么不叫师父……” 孙笙的心疼得厉害。他蜷缩在地上,已然痛苦不堪。 “师父……师父……” 我为什么会回来得这么晚?我明明可以赶回来救他。是谁?是谁挡了我回来的路? 他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浓,直到脑海中突然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笙的意识猛然清醒。 这女妖的迷魂阵果真厉害,竟能勾起人内心深处最悲痛、最隐晦的心念。若不是他相信江流,恐怕早已经着了道,把江流当成仇人了。 眼前的洞府轰然倒塌。 尘烟散尽,天地一片茫茫。 干涸的大地上到处是开裂的口子,似是有无名的天火在地表灼烧,生灵涂炭,饿殍遍地。少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蜷缩在一株枯败的树干旁,他的怀里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 “娘,娘……你醒醒,我这就去给你找吃的。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小心地将妇人靠在树干上,艰难起身,一步三回头终是蹒跚而去。 寸草不生的大地上,他该到哪里才能找到果腹之物! 他拄着一枝竹竿有气无力走在烫脚的小路上。看吧,人在天地面前多么渺小!一场天灾就能轻而易举毁灭一方生灵。 他无望地走着,甚至怀疑不多时自己就会如路上饿殍一样,沦为虎狼之食。就在他意识将要涣散时,突然瞧见前方路边,一个已然饿死的人怀里紧紧揣着什么东西。 他走上前,想用手中的竹竿将那尸体翻过来,好看清是什么东西。无奈力气太小,那尸身也已经僵硬,他只能蹲下身使出吃奶的劲儿,好容易才把他怀里的东西拽出来。 一个瓦罐。一个里面还剩有食物的瓦罐! 他觉得蹊跷,可哪还能顾这么多!他捧起瓦罐,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立即折返。 就在他身后,风沙袭来,卷着那死尸消散无踪。 “喂!小兄弟!有吃的吗?我哥快要饿死了……” 返回的路上,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年轻人跪在路边,身侧躺着个丑陋的胖乎乎的男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甚至很生气:真正快要饿死的是我娘,还有我这个皮包骨头的人!你哥哥?就他那猪样,你好意思说他快要饿死了吗? 他驻足向那年轻人抛去个鄙夷的眼神,就头也不回赶紧地继续往前跑。长路漫漫,等他终于赶回那株枯树下时,他的娘亲却不见了…… “娘!你在哪儿!我回来了,你在哪儿!” 他像无头苍蝇般到处搜寻,心里恨不得把路上那两个耽误他行程的人剥皮拆骨。 正在他焦急无措时,一阵肉香隐隐约约飘来,他循着香味踉踉跄跄往前走,终于,在不远处的路边拐角,见到了一个正在烤肉的年轻和尚。 那和尚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专注地在一堆枯柴上烤着肉。 他饥肠辘辘,肚里的馋虫更被那肉香引诱地胡乱翻腾,他小心地捧着瓦罐,凑到和尚面前,谄媚地说:“小和尚,你看,我也有吃的,咱们要不要做个交换……光吃肉多腻啊……” 和尚嘴角轻扬:“我这肉,你吃不得。” “为……为什么……你一个和尚都能吃肉,我怎么吃不得?” 和尚随手朝身后一指:“这是个刚饿死的老妇人,肉太硬,我也是勉为其难才烤了吃的……” 和尚的身后,一堆还带着血肉的白骨零乱地散在地上,几件破烂衣衫被扔在白骨的一旁。他愣了片刻,才想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手里的瓦罐倏然落地,碎成了几块儿,发霉的白饭混在泥土里,转瞬间就变成了一粒粒碎石子儿。 可他并未注意,他发了疯般跑到那白骨堆旁,将几根血淋淋的白骨抱在怀里:“娘……娘……” 远处小路上,有两个人慢慢走近,正是他在路上所遇的那两个讨食之人。想必他们也是被人肉的香味所吸引,两人到了和尚面前,大喇喇地坐下来。 和尚无所谓地做了个“请享用”的手势,这两人就狼吞虎咽地啃起了肉。 咀嚼骨肉的声音一声声传来,他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这情境太过荒诞,可眼下他确实是亲身经历。 他怀中,有一只被剔了肉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手,他紧紧握着这手,心中的念头越来越强:这是我的娘亲,这是我的娘亲!她被人活生生的吃了,被那该死的和尚活生生地剥皮刮肉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杀了他,孩子,杀了他,就用娘的这只手,狠狠地扎进他的胸膛……杀了他,为我报仇!我的孩子…… 他的脑海里,嗜血的念头萦绕不去。 他握着那根冷森森的白骨,一步一步走向和尚。白骨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它震颤着一点一点往前探着: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白骨夫人 “阿笙。” 和尚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身后想要袭击自己的人:“阿笙,你认得我吗?” 那两个原本正狼吞虎咽啃肉的人,也像蒙了一般,面面相觑。 孙笙的意识渐渐清醒,他想收手,可那根骨头却像有灵识般直愣愣地恶毒地径直插入和尚的胸膛…… 大片的血迹晕湿了和尚素白的衣服,孙笙的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血雾…… “江流!” …… 漆黑的古楼里,一声凄厉的呼喊陡然响起。孙笙从幻象中惊醒,一股腥甜从喉间涌上,他绝望地睁开眼,却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那双温暖的眼睛。 “江流!” “江流,我杀了你,我梦见自己杀了你……” 他在江流的胸前慌乱地摸着,直到被那人轻轻握住了手:“没有,阿笙。我没有受伤。你在最后已经认出了我,所以我们都安然无事。” 听了他话,孙笙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那个啥……我俩要不要出去避避?” 黑暗中,朱阳春用手碰了碰一旁的沙螟。可沙螟毫无反应,只是一双清冷的眼睛,静静看着相拥的那两人。 “喂!你怎么这样!刚刚可是把我叫哥哥的,现在又是这副德行!好像谁欠了你几千两一样!” 沙螟回了神,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姓朱的,我没有针对你,也希望你不要针对我。还有,幻象里的事我从来不当真。” “啊呸!那是我老朱自作多情了?你丫的,你是不是心理有病!” “是,我是有病。” 无法沟通,无法交流。为什么要让这个高傲又自以为是的臭小子加入他们的队伍! 朱阳春气得咬牙切齿,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要忍,一定要忍。你已经忍了五百年,还差这一会儿吗? 四周突然静得可怕。那些幻境虽已过去,但在人心里扎根下的杂念却如野草般肆虐生长。 他怎么能杀了江流?他怎么会在明明已经识破那女妖的诡计之后,却还落入了又一层幻境?如果在他的梦里,出现的是他对江流的怀疑和猜忌,那在其他人的梦里又会有什么? 而江流的内心也是百转千回。 孙笙为什么不再唤他师父了?他是不是已经渐渐记起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孙笙此去妖都,目的真的仅仅只是去做个妖王玩玩?还是他其实是想夺回曾属于自己的一切? 往事重现,朱阳春又真能如此大肚地原谅斩妖台上那个扼死了紫鸾的人?就算紫鸾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可他自己呢?他从曾经光芒万丈的天蓬元帅沦为现今人见人恶的猪妖,他这五百年的罪,就活该白受吗? 一声惊雷,将众人从各自心绪中拉回。白光闪处,白衣的妇人端坐在大堂的椅子中,案几上,一块小小的牌位孤零零地立着,牌位前,那个白色的小瓶幽幽泛着蓝光。 妇人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彩,她深情地望了望那牌位,说出的话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还差两只……我就集满一万了……” 枯骨般的手轻柔地抚摸着那白色小瓶,她喃喃自语:“我的孩儿……娘马上,就可以救回你的命了……” “妖妇,你别异想天开了!把玉净瓶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一条残命!” 沙螟的降妖宝仗在手中蠢蠢欲动。杀了她,拿到玉净瓶,离解脱就又近一步了。 那妇人冷笑一声,却不睬他,而是冷幽幽地看着孙笙:“孩子,你就忍心看着为娘被人剥皮吃肉、被人欺负吗?” “我呸!你神经病啊!” 孙笙一口唾沫吐出来,尚解不了心中恶气:“去你娘的!我无父无母,哪来的什么娘!你占我便宜还说的理直气壮,真是不要脸至极!” “敬酒不吃吃罚酒。” 妇人的面孔倏地一变,一颗骷髅头就那样猝不及防现了出来。她用已成腐骨的手指惬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得渗人:“白骨洞,素来有进无出。白骨夫人,手下从无活人。今日算你们运气,我只要两个人……” 她的目光在江流和沙螟两人之间逡巡:“至于其他的妖,要么快滚,要么一起受死。” 狂风夹杂着大雪肆虐地朝众人身上拍打过来。 她话音刚落,顷刻间地动山摇,这古楼竟摇摇晃晃被连根顶起,霎时间画栋雕梁、瓦砾椽柱一起坍塌下来。 一声震天虎啸从地底喷涌出来,众人脚下地板纷纷错位断裂。 “跑!”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们四人快速地向古楼外撤退。 “谁也走不了!” 一具身着丧服的骷髅颤巍巍地立于正在塌陷的楼宇间,她一手捧着牌位,一手拿着玉净瓶,轻轻一跺脚,又一阵虎啸传来,楼宇摇晃塌陷的更加厉害。而那些碎瓦断木瞬时间变成了一具具挂着烂肉的残尸骷髅,铺天盖地地向孙笙他们袭来。 他们被逼迫至楼宇的边缘,身下离地百尺无可退之路,身后是阴森森、恶狠狠、张牙舞爪向他们扑来的千万尸魔。 江流抛出禅杖,牵着孙笙飞身而去,稳稳落在半空的禅杖上,沙螟紧随其后也跟着跳了上来。 大家这才看清,原来刚刚破山而出、引得地动山摇的,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白虎的腐尸,整个古楼竟是长在这虎尸的头部。白骨夫人立于虎尸上,轻飘飘一声令下,那妖兽仰天长啸,片刻间整座山岭已爬满了白虎。 万虎悲嚎,竟齐齐奔着他们几人撕咬而来。。 眼见那白虎巨兽已经发狂,尸魔和虎妖们密密麻麻扑将过来,朱阳春狠跑了几步,在要跳跃时,却犹豫了。 他看着上方不远禅杖上的那三人,江流面无表情,沙螟冷眼旁观,只有孙笙,他弯着腰,伸着手,使劲儿地往前探:“呆子!抓住了!你快跳呀!” 朱阳春的眼前又闪过斩妖台前,那片血污里断头的小鸟,闪过他心灰意冷走出凌霄宝殿,耳边萦绕的天帝不怒而威的声音:“既然天蓬无力降妖,不如下界去为天界出一份力吧。你的上宝沁金耙,我先给你留着,你的这副面貌,为掩人耳目,还是换换的好。” 所以,他再次醒来时,就是在一个肮脏猪圈里。 为了演的真实,他不得不走上一遍成妖之路:在被人宰杀时,他奋起反抗,一股脑吃了主人一家三口。 他满眼满嘴、满身是血被村民围追着打,最终躲到了福陵山的云栈洞里,每当有人路过,他就大开杀戒。 就这样过了五百年,他终于把自己炼成了一只猪妖,走上了花果山。 孙笙,这一世,他们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一路走来,他才发现,也许孙笙,真的不是孙悟空。 他只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妖精…… 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那该多好。 朱阳春握住了孙笙的手,他看着孙笙那急切的眼神,向他露出了个笑容。 一定很丑。他想。可这一切都是因为谁呢? 他拽着孙笙,施了个巧劲儿,自己攀上了禅杖,可孙笙,落了下去…… 无数的尸魔和妖兽们簇拥过来,高举着阴森且锋利的手骨,怒张着恶臭扑鼻的血盆大口,就等着把那从空中落下的人撕成碎片、咬成烂泥。 它们黑洞洞的眼眶里闪着蓝色幽光,大咧着的嘴似乎是在嘲笑着:看,马上就又有一个人要加入我们了。 凛冽的风声从耳边滑过,一朵雪花落入了眼睛,孙笙看着半空中从禅杖上飞身而下的江流,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开始震颤,最终同那雪花一样,融成春水。 他不想去想身下等着自己的是多么恐怖的妖魔鬼怪,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自始至终、毫无保留地在护着自己。 “江流。” 他笑着抬起手,想让那人抓住自己。 一只硕大的手骨横空而出,抓住孙笙的胳膊狠狠下拉。他被拽着直直下坠,瞬间没入那森森的鬼怪堆里。 江流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他怔怔地看着下方那些暴虐癫狂的尸魔妖兽,似是没明白过来:他刚刚真的就要抓住孙笙了,他甚至能看见孙笙嘴角带着的笑意,看见他眼中雪花融化的温暖。 可他,现在在哪儿…… 硕大的手骨再次出现,带着锋利的疾风径直袭向江流。 江流在空中一个侧身,堪堪躲过。在那手骨从他胸前划过时,他双手一抓,紧紧握住,不顾骨指的张牙舞爪,他急急飞到那成百上千的尸魔堆里。 “孙笙!” 他一边四下张望着呼唤,一边以那手骨做武器,将一具具来犯的尸魔妖虎狠狠劈碎。 半空的禅杖上,朱阳春和沙螟静静看着下方的缠斗。 “够狠。”沙螟睨了眼朱阳春。 “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朱阳春冷冷地盯着沙螟那双掩藏在面具下的眼睛:“你的降妖宝杖没有收好。卷帘尊者。” 沙螟偏过了脸,不去看他那张丑陋的面容:“你到底是谁?天界卧底?” 朱阳春卷了卷衣袖,狠拍了几下自己的肚子:“既然各有目的,就不要互相干涉。我现在要下去,你呢?” 沙螟一声冷笑:“假仁假义。” 朱阳春望着下方与尸魔们拼杀的江流,一咬牙终是纵身一跃,留给了沙螟一个肥胖又笨拙的背影。 沙螟怔看了几秒,回过神来,眼中是稍纵即逝的落寞。 管这朱阳春是谁呢,天界怎样与他沙螟有何相干?他只要完成了慈航的任务,求得自己解脱不就行了? 他思虑片刻,握紧了手中的降妖宝杖,也飞身下去加入到混战中。 一波又一波的残尸妖虎涌了上来,又被他们三人打退,可就是见不到孙笙的身影。 白骨夫人立在虎将军那硕大的残尸枯骨上,这具少了一只手骨的女骷髅,冷幽幽地看着下方被众多尸魔包围的三人,笑声几乎刺透人的耳膜。 “别费功夫了,它们是打不死的……我只要两个人,只要你们这两个人乖乖就死,我就放了那小妖。” “孙笙在哪儿!” 江流踏着累累白骨飞至那女妖面前。 那女妖咧着嘴,五根指骨抓着个白色小瓶:“就在这儿。再过一会儿,他可就化成血水了……啧啧,多可惜呀……” 江流一声冷笑,随即将手中那截手骨狠狠往自己手掌上一划,浸了佛血的手骨竟“呲呲”冒起了白烟:“这玉净瓶,能要他的命?真是世间最大的笑话。” 带血的手骨 女妖疼得蜷缩倒地,她伸手一招,那截手骨就摇摇晃晃挣扎着脱离了江流手中,嗖得一下回到了她的本体。 江流任她召回,继续逼问:“孙笙在哪儿!” “和尚,枉你披一身僧袍,也不过是自私自利之辈。你既然不想救他,又何必跟我纠缠许多!算了,你们这两个人我不要,那小妖我也不要,随你们自生自灭行了吧!” 女妖忍着巨痛,朝身下的白虎残尸轻轻一拍,巨大的骷髅头张开了嘴,孙笙的身影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原来他竟一直被藏在众人脚下的白虎头骨里。 江流飞身上前,他到了白虎的嘴边,想探手拉住孙笙,却不妨被那妖兽狠狠一咬,血珠从他胳膊的咬痕上渗透出来,那白虎像是被火烫伤了一般,一排巨大的牙齿瞬时变成了碳色,接着整个残尸骨架也被碳化。 它身上附着的其他千百尸魔妖兽登时烟消云散,朱阳春和沙螟原本打得正酣,这会儿见没了那些打不死的对手,便都一起飞过来,准备对战女妖。 江流抱着孙笙回到众人面前。朱阳春赶忙上去想看看孙笙,却被江流一个冷眼唬得不敢上前。 “阿笙,你替我受苦了……” 孙笙虚弱地白了他一眼,直接一拳软软捶到他肚子上:“谁让你吃这么多,劲儿这么大!以后吃饭的时候让着我听见没!” 朱阳春一笑,直接握住了孙笙的手。 “砰”的一声,白骨夫人散了架,全身的骨头接连散落在地,她的两截手骨竟然还紧紧抓着玉净瓶和牌位。 可落地的冲击让那瓶子的盖儿弹了开,瞬间近万条怨灵喷涌而出,向白骨夫人和孙笙四人撕咬过来。 江流一时间抵挡不住,只能急忙脱下僧袍向前方一扔,那僧袍瞬间变大,正好将他们四人圈在里面。 怨灵们仍在外面横冲直撞,数九寒冬,可江流的额头却满是汗水。 “我法力有限,刚才一番缠斗,快支撑不住了……” 孙笙紧握着江流的手,只觉得他手心里也全都是汗。 “怎么办……这僧袍看着不禁撞啊,一旦这些鬼呀怪的进来了,咱们可全都得死翘翘啊!” 朱阳春也是急得团团转,眼见那袍子马上就被怨灵们撞破了,猛然之间,外面却安静下来,似乎那些东西都被什么吸引走了。 “你们回来……你们回来……” 白骨夫人凄厉的哭声响彻山谷:“你们回来……我等了五百年……不能这么功亏一篑……” 江流撤下僧袍,众人这才看清,原本已经散架的白骨夫人,不知为何又拼成了歪歪裂裂的骷髅形状,她手里还抓着瓶子和牌位,正举着那瓶子踉跄地四下走着收拢那些亡灵。 而那些原本怨气冲天的亡灵,此刻都已四下逃窜,然而那小小的瓶子却不知有甚法力,一缕缕白光从瓶中溢出,竟然如游丝一般将那些逃窜的亡灵紧紧缠缚而回…… 白骨夫人这又舒心的笑起,那些亡灵的哭声则如咒怨般悲悲切切传遍山谷:放了我们……放了我们…… 可怜这骷髅,早已自身难保,却还执着于那些被她残忍禁锢了上百年的怨灵。 “这女妖……已经成了这副鬼样子,怕是活不成了吧……” 江流看着眼前的惨相,也免不了心神动荡:“她的本体是一具白骨,已经被我的佛血所毁。如今的她不过是苟延残喘……这些亡灵何其无辜?她,又为何痴缠至此?” “会不会跟之前那个幻境有关?” 孙笙看着那骷髅怀中紧抱的牌位,犹疑道:“那牌位上的,是她的孩子。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死的?她说收集了一万魂魄后,就能让这孩子起死回生?可放眼天地间,这普通人,又如何能起死回生?” 那骷髅听到了孙笙这番话,跌跌撞撞跑到他们面前,神经质地问:“你说什么?什么普通人无法起死回生!明明他说可以的……明明他说只要聚齐了一万个魂魄,就有办法让我儿活过来!你胡说什么!” 孙笙无奈摊手:“如果真能起死回生,那大千世界不就乱了套了?还要酆都干什么?还要地藏王干什么?再说,你孩子要起死回生,他的本体在哪儿?五百年了早就化成灰了吧……” “不……你胡说!我……我儿的本体,我儿的本体……哈哈,哈哈……” 那骷髅“咚”的一声瘫坐在地,她捧着牌位怔怔念叨:“我儿的本体……他、他早就被那些恶人吃了……吃了……哈哈……” 凛冽地吹刮在山间,卷起漫天飞雪纷纷扬扬。五百年前,这里应该还是个平原,五百年沧海桑田,湮灭在其中的故事又该多么刻骨铭心。 “那个幻境……我说是真的,你们信吗?” 骷髅瘫坐在地上,黑洞洞的两只眼眶怔怔望着地面,好像透过那深厚的岩层,正在看着当年的一切…… 一场天火,毁了村庄,毁了田地。此间的百姓流离失所、米粒难寻。 就在刚才,她的相公实在熬不住撒手去了,临走前他看着骨瘦如柴的妻子和她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小声在她耳边说:“要是实在熬不住……就找个僻静的地方,吃了我的肉吧……” 土地是滚烫的,她拿着铁锹一掀掀地刨着土,最终还是让男人入土为安。 婴儿饿得哇哇大哭,她狠狠心,把孩子藏在了刚隆起的坟堆后面。 “儿啊,娘抱不动你了。娘去找吃的,你乖乖呆在这儿,有爹护着你呢。” 她不敢走远,一面担心着孩子的安危,一面又似乎从那满地的饿殍中能看到自己不久后的下场。 最终,她几欲绝望时,在路边一具死尸怀中扒出了一个瓦罐,里面有一小捧发霉的饭。 她捧着瓦罐,朝尸体深深叩了三个头,便蹒跚着向原路奔回。 “好人……给口饭吃,救救我的孩子吧……” 这是个年岁跟她差不多大的妇人,身边躺着个皮包骨的孩子。她本想狠狠心一走了之,可在看见那孩子时,还是心软了。 她从瓦罐里抓了一小嘬米粒儿,悄悄递给那妇人。 “谢谢娘子……谢谢……” 她轻轻摆摆手,一心想着得赶紧回去。她的孩子还在坟堆后面等着娘呢。 “那女人有吃的!她有吃的!” 几个饿狼般的人不知从何处扑了过来,她把瓦罐死死扣在怀里,却抵不住那些人的疯狂…… 风凄厉地吹着,无情地讽刺着她。 她拖着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走向坟堆却远远地闻到一股异香。 是鲜肉的香味。 她有多久没有尝过了。 那味道像一把钩子,钓着她匆匆跑过去。 一口冒着肉香的烂锅,一个邋遢的淌着口水的中年男人,一堆丢在一旁的襁褓。 她的脑子在那一刻是一片空白。 随着一声凄惨的叫声,她奔过去,跑到那口锅前,顾不得那滚烫的汤水,直接下手去捞。 她看到孩子那几乎被煮烂的脸。只觉得这是世间最恐怖绝望的画面。 她从地上抄起那把送丈夫入土的铁锨,疯了般朝那男人身上砸去。 男人一边躲一边解释:“我找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他已经没气了……” 她的眼前再没有任何事物,只有那一锅滚汤,和那汤里死不瞑目的孩子。 她一锨一锨地砸着那男人,直到她被喷溅得满身是血,直到她感觉脑后一阵钝痛。 她艰难回头,就见到那个刚才向她讨食的妇人,手握一块儿带血的砖头,一脸惊惧地看着她。 “你这个毒妇!你杀了我的男人……” 她冷笑着,只觉得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一群饿极了的人从四面涌来,将她慢慢包围。 荒原的风凄厉地刮着。一只秃鹰从空中俯身下来,抓了一块带血的手骨绝尘而去…… 白骨夫人的讲述很平静,不带丝毫感情。她空洞的眼眶直愣愣望着远方,却又像陷在痛苦的回忆里久久难以抽身。 “那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孙笙问道。 “天不绝我。他们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那又怎样?到头来不还是让我挫骨扬灰,将他们囚在瓶里整整五百年……” “你是因这玉净瓶的缘故,才没有身死魂灭。” 白骨夫人看了眼江流,惨笑道:“不错。是因这小瓶子,我因缘际遇下修得化尸大法,降服了这山间的白虎妖兽,耗尽了多少心血才收集到这些怨灵。” 她痴痴得望着手里的玉净瓶,一瞬间又陷入恍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不能救回我的儿子!为什么你们要毁了我的希望!” 瘫坐的骷髅猛然跃起,将白骨森森的手,直向离她最近的孙笙胸口掏去。 “我儿救不回,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偿命!” 江流想把他拽回,却还是晚了一步。 孙笙来不及躲闪,就看见那森森的白骨一寸寸扎入自己的心脏。 白骨夫人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知不觉间已经碳化成灰,被凛冽的朔风吹散在山谷间,唯有那一只手骨,还插在孙笙的胸口。 “阿笙!” 江流赶上前,接住颓然倒下的孙笙。朱阳春和沙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了。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 孙笙看着紧握他手的江流,他能明显感觉到生命正从他体内慢慢流失。可他得笑,他不想看见眼前的人,再为他皱眉。 “我死不了……老子命大着呢……” 江流护着他的胸口,从地上捡起了白骨夫人留下的那个玉净瓶:“没错,你是命大着呢。” 彼岸花1 酆都,人世轮回之所。 朱阳春和沙螟先行一步,继续在两界山一带寻找其他宝物。江流则带着孙笙,和玉净瓶里的上千冤魂,前往酆都去见幽冥教主。 羊脂玉净瓶,生于昆仑山下的旷世仙宝,是孙悟空在方寸山三星洞出师之时,菩提祖师所赠。 传说此物有聚万千生灵、起死回生之效。 此番江流必须得去找目连。 只有将这近万个怨灵净化之后送入轮回,他才能用这瓶子起死回生的功效,来救孙笙。 一条血色长河滚滚汤汤,前不知来向,后不晓归处。 江流护着孙笙,两人立于禅杖之上,在这无穷无尽的黄泉路上方前行。大片的彼岸花开放在岸边的白骨堆上,火红的花朵似要把酆都的一切燃烧殆尽。 “这是什么花?” 孙笙被他护住了心脉,性命暂时无忧。现下还有心思去观赏这地狱之花。 “曼珠沙华。” 孙笙有些累了,他靠在江流的怀中,脑海中仍是那大片大片绽放的彼岸花。它们似乎在他脑子里扎下了根,正拼命地将根茎向更深处延伸。 血色的河水中,一只石船自远处驶来,船头一盏石灯泛着幽光。 江流携着孙笙上了船,他牵过孙笙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他看着两岸那火红的花朵,毅然闭上了眼。 彼岸花开,前尘如梦。 传说,由彼岸花带来的梦境,在最深处是相通的。 上一次来酆都,阿七提醒他时,他就已经有了决定。 江流看了眼自顾观赏的孙笙,心道:传说它能让人想起前世的记忆。 我想让你记得我们的前世。 你,可愿意…… 仙音缭绕,轻歌曼舞,又是一年蟠桃盛会,瑶池两岸云聚了多少仙家俊杰、妙龄仙子。 金蝉子身着云白袈裟,手持九环锡杖,慢悠悠走在天界的仙雾中。 此番他本是奉家师如来之命,到天界参加蟠桃盛会。无奈这靡靡仙音他实在是听不惯,只得寻了个借口,暂时躲到这僻静处图个安静。 说来可笑,佛仙两界的关系一直不尴不尬,近些年来想是因为佛界壮大得太快,或多或少引起了天界不满,两方的关系虽不算剑拔弩张,不过也快了。 可佛祖却不知何故,竟让他来天界探访。 他思索得深了,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觉漫漫仙雾、缭缭绕绕,轻轻柔柔地拂过周身。 “喂!前面不长眼的小仙!快让开!” 他抬眼,就见一只穿着劣质官服的小猴骑着一匹黑马奔驰而来。 他站着没动,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只猴子。 “原来不只是瞎子,还是个聋子!” 那猴子骑马到了他身侧,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拽了他衣袖,轻轻一提,就将他提到了身后。 金蝉子坐在马上,看着身前这只毛茸茸的猴子,说道:“我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只是看到了只猴子,觉得有趣。” 猴子回头瞥了他一眼,轻拍了一下马屁股,口中叫道:“马将军,快走!让这小和尚瞧瞧咱们的厉害!” 那天马听了他话,仰天一声嘶鸣,四蹄腾起,踏着仙雾飞驰而去…… 绵延千里的马厩前,黑马抖了抖身上的毛发,把头蹭到那猴子手中撒了个娇,而后瞧了眼一旁站着的金蝉子,洋洋得意地走进了马厩。 “弼马温?” 金蝉子斜靠在马厩边,看着一旁躺在草堆上悠然晒太阳的猴子。 猴子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根儿,腾得一下坐起,看着金蝉子,两眼放光:“怎么样?小和尚羡慕吗?我可是个大仙官儿呢!” 他嘴角弯起,正色问道:“好。大仙官儿。不知大仙叫什么名字?” 猴子洋洋自得:“孙悟空!我师父给的名字。怎么样?” 他不忙着回答,倒是凌空飞起坐到了猴子身旁:“你师父,佛门子弟?” “哈哈……这可不能说。再说,我也不知道……话说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孙悟空打着哈哈,换过了话题。 “金蝉子。” 他看着猴子毛茸茸的脸,缓缓道:“不知道也没关系,放眼佛界,无论你是谁,怕至少都得叫我一声师兄。” 孙悟空朝他一咧嘴,大声嚷嚷:“不好听,不好听!我要听真名字!” 金蝉子无奈:“就是真名。如假包换。” 孙悟空不信,就在他身上毛手毛脚挠起了痒痒:“真名!真名!快说!” 他懒得躲,索性抓了猴子的爪子,一脸认真地看着他:“真名……” 他想了想,还真想到了自己的本名,不过年岁日久,也从无人唤起,倒也真快忘了。 “江流。” “哈哈……这才对嘛,江流儿,倒也符合你!” 孙悟空拍着腿笑了好一会,见江流一直清冷着脸,就凑过去问道:“怎么?你也不开心是吗?“ 江流不置可否,又想解释几句。 这时却见孙悟空笑嘻嘻从耳中一掏,献宝似的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到了江流眼前。 金色的阳光下,两只金色的小虫正在他手里飞舞。 江流倾身过来,认真问道:“什么?” 孙悟空将嘴凑近虫子,装模做样跟它们说了几句悄悄话,就见那两只虫子在他手掌里徘徊许久,最后像下了决心似的,轻灵灵飞到了江流怀里。 “小和尚,送你的见面礼!两只小瞌睡虫……” 江流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这猴子着实可爱的很。 孙悟空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坛酒,拍掉封泥,朝嘴里就是一阵猛灌。 “呸!呸!这天界的酒真难喝!比起方寸山可差远了!” “方寸山?为何我从未听过?” 孙悟空将酒递给他,重新躺回草堆,他眯着眼睛久久不再说话,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江流笑笑。本就是初次相逢,又何必知道那么多。他瞧了眼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罐落地的破碎声惊醒了孙悟空,他看着面色微红的江流,一抹笑意爬上嘴角:“没想到,你倒是个酒肉和尚。不错!我喜欢!这天界呀,就是太孤单。比起我的方寸山和花果山,可是差远了!” 孙悟空懒懒地躺在草堆上,嘟嘟囔囔地说着,到了最后,口中的话语已破碎得难以理解,只剩下了师父、师父几个字眼,自他嘴中苦涩流出。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 江流揉了揉眉间,酒意一阵阵上涌。他本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可自从遇见了这猴子,倒越发不认识自己了。 他听见那猴子在醉梦中的话语,就低了头想听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此刻的阳光一定很温柔,此刻的孙悟空也不再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猴。 躺在他身边、沐浴在阳光下的,是一个小少年。尽管他身上还套着那件不合身的仙服,但他就是觉得,醉梦中的孙悟空,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浑身都散发着纯净的光彩。 他一定是梦到了很重要的人,一会嘴角噙笑,一会又满脸委屈。 鬼使神差般,江流的手轻轻摸上他的脸。 孙悟空陡然睁开眼睛,江流抽回手,淡然看着他道:“你这副样貌倒也不错。” 孙悟空眨了眨眼,却很显然并未听到江流的话,他吧唧吧唧嘴,接着又闭眼睡去。 “金蝉子,回来吧。” 如来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师父,不用跟天帝和王母禀报?” “回来吧。” 孙悟空还在草堆上睡着,阳光轻抚着他的脸,给他镀上了一层轻柔的光。 金蝉子看了眼孙悟空。 我该走了。若是有缘,就下次再会。 他原本以为,这次见到的也不过就是天界一个末流小仙。却未料到,就是这只猴子,在他离开天界之后,竟然搅了蟠桃会,闹得天界鸡犬不宁。 蟠桃盛会,是王母酬赏天界众仙的日子。瑶池水岸整整三天都将是仙乐飘飘、裙舞飞扬。 走了佛界的金蝉子,仙家们就更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了。 孙悟空在夕阳的余晖中醒来,他头疼欲裂,身边却空无一人。 刚才那小和尚去哪儿了? 他又变回了本体,一个人摇摇晃晃在仙界到处找那个白衣和尚。 瑶池重地,岂容他这个不入流的妖类擅闯。 看着这个酒醉的猴子,看守瑶池的天将横眉冷对:“大胆弼马温!竟敢擅闯瑶池!快回去!” 孙悟空有点不爽了:“什么擅闯!我来找人!” 天将冷笑:“这瑶池里宴的都是仙家俊杰!没你找的什么人!” “哦……” 孙悟空拉长了腔调,有点好奇:“你说这里面有宴会是不是?那为什么没请我呢?” 天将冷哼一声:“我都没份去,何况你这个弼马温!” 孙悟空捶了捶微疼的脑袋,认真瞧着他:“你说,弼马温怎么了?” “哈哈……你这个妖物!蠢得连弼马温是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弼马温,就是给我们养马的奴才啊! 孙悟空气得双眼冒火,全身发抖:“你再说一遍。” 那天将叉腰俯视、满眼鄙夷:“我说,妖物!弼马温!养马的奴才……” “奶奶的!老子不干了!” 孙悟空从耳中掏出了金箍棒,一棒挥向那通往瑶池的玉阶。随后一个筋斗云飞离了天界。 瑶池的水被震得荡了三荡。 众仙惊魂未定时,那守瑶池的天将仓皇奔来:“娘娘!弼马温打碎了瑶池玉阶,反下天去了!” 王母端坐众仙之首,静看着瑶池水的涟漪,轻轻发问:“众卿以为如何?” “妖界俗物,不值一提!” “可它的金箍棒是真的厉害啊!现在不除,等它在妖界成气候了,咱们又得麻烦……” 李聃坐在池边的仙石上钓鱼。紫鸾和青鸟二姐妹正在他身旁缱绻而坐。 “道祖以为如何?” 李聃侧头看向王母:“不如将他再请回来。” 王母凝神片刻,轻笑道:“不知师叔在我这瑶池里钓到鱼了吗?” 李聃摇头:“我不钓鱼,只图消遣。” 王母笑道:“这事,就交给太白去做吧!陛下觉得怎样?” 天帝用手抚了抚身下的盘龙,笑道:“依王母。” 于是孙悟空前脚刚回了花果山,太白后脚就携御旨跟了来。 “我说猴爷,要不您就跟我回去吧!” 孙悟空四仰八叉躺在高可入云的金箍棒上,一本正经道:“想我回去?可以。看那个……” 太白站在云头,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一面硕大的旗帜在云中飞扬,上面龙飞凤舞“齐天大圣”四个大字。 “怎么着?不是说我不懂官品吗?我就自封一个——齐天大圣!天帝老儿同意了是这样,不同意也是这样。” 不用管天帝,王母她老人家同意了就行! 太白咬咬牙,一口允诺,终于又将猴子哄上了天界。 孙悟空得了个齐天大圣的名头,这会儿又被王母派来看守天界重地蟠桃园。此刻的心情倒真是美滋滋的,十分得趣。 红衣仙子明眸皓齿、艳若桃李,这会儿正领着孙悟空参观蟠桃园。 茵茵千里,红霞如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沐瑶仙子风姿绰约,一派得意地向孙悟空介绍着天界至宝:“这蟠桃树共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得道,体健身康……后面一千二,九千年一熟,人吃了寿与天齐,同庚日月……” 孙悟空听得心痒痒,只想立刻就摘几枚尝尝鲜。 仙子瞧着孙悟空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蹙眉道:“你这猴子,莫要动什么歪心思,若被我知道你偷了桃子,就等着灰飞烟灭吧!” 孙悟空瞧着红衣仙子那含怒的双眼,立刻正色道:“仙子放心!我才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 才怪!猴子不偷桃,这世间就没有天理了! 彼岸花2 蟠桃大会的第二天晚上,晚霞如火。一个瘦削的身影溜出了齐天大圣府,美滋滋的前往蟠桃园。 千里红海,落英缤纷。 他为掩人耳目早早化成了人形,此刻正撸着袖子坐在树上摘桃子吃。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泛亮,他吃得肚皮儿鼓鼓,一阵阵倦意涌上来,倒什么也顾不得,直接趴在树上睡了过去。 沐瑶仙子一身红衣,踩着云霞入了园子。她是奉王母之命到园里来采摘仙桃的,却见脚下落英中丢了密密麻麻一层桃核。 “何人如此大胆!快出来!” 她穿行在千里桃林中,红色的仙衣拖曳在地上,拂起了万千落花。 孙悟空早被她的声音惊醒,本想偷偷扒开树枝,瞧瞧她到了哪里。谁料正巧看到仙子一双氤氲着怒气的明眸。 “你这妖猴!竟敢偷我仙桃!” 仙子飞身上来,一把揪住孙悟空的衣袖将他拖到地上。 孙悟空尴尬笑笑,辩解道:“什么妖猴?哪里来的妖猴?姐姐,我就是个小仙,一时迷路不小心闯进了这里,我真没偷吃什么桃子!” 他现在确实是个美少年的样子,那楚楚动人的委屈眼神,看得沐瑶也有几分恍惚。 “好姐姐,你就放我走吧!” 孙悟空正准备悄悄溜走,却被那仙子一把揪住了耳朵。 “呸!你变成这副模样以为我就认不出你了?天界之大,除了你这妖物,还有哪个小仙敢擅闯蟠桃园!走,跟我去见娘娘!看她不扒了你的猴皮,拆了你的贱骨!” 这一去可还了得!孙悟空又不好跟个女孩儿动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点了她的穴道。 哼,你这小丫头,还瞧不起我!他摇身一变,变回了本体,笑眯眯地对倒在落花里的仙子说:“不用你请,我自己去!” 那猴子化作一阵风,轻溜溜地走了。却不知,此举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却说那沐瑶万般委屈,早在心里把那死猴子骂了千遍万遍。正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忽听得不远处的桃林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衣衫褪落的声音。 “陛下,我……” “不要怕,我等此刻已等了很久了……” “我……” …… 沐瑶又惊又羞,两个大男人就在离她不远处做着那事,她真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可又怕被他们听到了动静,到时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孙悟空到达瑶池时,众仙还尚未到来。 可那金桌玉盘间早已摆满了龙肝凤髓、异果珍馐。他禁不住口水直流,一桌挨一桌地吃喝过去,等他走到了瑶池边,早已醉得摇摇摆摆。 “莫再往前。你想掉到这池里不成。” 一个声音响起,吓得孙悟空立刻酒醒了三分。他歪歪斜斜靠在池边的玉栏杆上,一双醉眼瞄着那个话说的人。 一身冰蓝色的仙衣席地铺陈,玉冠高悬,面白如玉。 “你……你谁?你在干什么?” 李聃抬头看他,嘴角轻笑:“你怕是认不得我。”他看了眼手中的鱼竿,继续道:“我本在钓鱼,却未想,钓了只猴子……你呀,当真顽劣至极。” 孙悟空却是已经醉得放空了。他的上半身几乎全倚在栏杆上,氤氲着酒气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浩渺的瑶池水。 “不好玩……我想回家……” 李聃站起了身,走至他跟前,望着孙悟空那失落的背影,轻声问道:“想回家?你的家在哪儿?” 孙悟空回头,眼中已经满是泪水:“我的家……可惜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跌倒,李聃倾身扶过,将他揽在怀中:“为什么回不去?” 孙悟空醉得人事不省,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师父不要我,我回不去了……” “悟空,悟空……” 朦朦仙雾中,熟悉的声音响起。孙悟空在雾中左冲右撞,只为找到那声音来源。 “师父!你在哪儿!师父!” 琼楼玉宇此起彼伏,楼台仙阙高不见顶。玉树葱葱,奇花竞妍,仙童临水而卧,火凤休憩在侧。 这是哪儿? 兜率宫?我怎么到了这儿? 他只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还是隐了身形,鬼使神差到了大殿里。 空无一人,只有那硕大无比的炼丹炉伫立在丹房中。 炉中烧着的是千万年不灭的三昧真火,丹炉左右的玉案上,整整齐齐安放着五个玉葫芦,里面的金丹闪闪发光,奇异的丹香一缕缕溢出葫芦外,馋得孙悟空口水直流。 “今日有缘,让我撞着这宝贝,等我吃他几丸尝尝鲜!” 他拿起葫芦,一股脑把丹药都倾倒出来,如吃炒豆般一粒粒嚼着下肚,不知不觉竟把丹药都吃了个光。 满室的丹香氤氲期间,孙悟空一觉睡醒,看着眼前那倾倒的玉葫芦,待觉出此乃何地,瞬间只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完了完了!我这一番可是闯大祸了!这天界是呆不下去了,还是快走为妙! 他偷偷溜出天界,驾着筋斗云一路向东,直奔花果山。 大小群猴满山欢呼跳跃着前来相迎,他本就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这会儿正好把自己在天界的一番游历添油加醋讲给了众猴听。 这些小猴又到处宣宣扬扬,一时间孙悟空在妖界当真声名鹊起。 因在天界闯了大祸,他想着要不就趁此机会,回方寸山找师父请罪,一来万一天界来找麻烦,有师父护着呢,二来若是师父见他可怜一时心软,那他不就可以回去了! 他美滋滋地想了一番,当下就把麾下的两个猴将军叫了来。 这两只通臂猿猴是孪生兄弟,和他可是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他得了奇遇,学得这通天彻地的本事、回花果山做了猴王之后,就给他们一人起了个名字:马崩和崩马。 这两只猴子对他感恩戴德,当下立誓要世世代代永远跟随他。 孙悟空对它们当然信得过,他把花果山大大小小的事情全交给了这两猴,立刻就驾起了筋斗云,往西牛贺州方寸山方向赶去。 他一路走得急切,却未想到,他此番如此羞辱天界,王母怎会放过他!她早就派遣了众仙班暗中监视,将他的一举一动掌握在股掌中了。 也不过一个筋斗云的功夫,他按下云头,望着身下那千顷翠竹掩映中的仙山,只恨不得立马就投身其中。 不行,我得给师父一个惊喜! 他化作了人形,先到凡世走了一遭,在裁缝铺里挑了件合体的衣裳,又遛到方寸山深处的仙泉中洗了个澡,这才改头换面般,容光焕发地重新叩响了仙门。 门前那块石碑静静矗立着,他将手掌轻贴上去,激动得几欲落泪。 他想起曾经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裹着件单衣,一蹦一跳寻到了这里。那时他还灵智未开、识不得这石碑上的字,可如今甚至以后的万万年,他都绝不会忘。 “吱呀”一声,仙门大开,一个宽袍长袖的仙童走出门来。 “谁在那里?” 孙悟空连忙跑上前,拽着他的仙衣摇了摇:“师兄,是我!” 仙童一脸清冷地拂开了他的手:“你是哪个?” 孙悟空笑了笑,继续满脸期待道:“师兄,我是悟空啊!孙悟空!当年就是你领我去见师父的!” “哦~” 仙童恍然,他瞧了瞧眼前的美少年,调笑道:“你这小猴,看来境遇不错,修成的人形也是好看!我都认不出了!你先等着,我去禀报师父!” 无端一阵风起,寒气席卷而来,雪花纷纷落下。 孙悟空紧了紧衣衫,蹲在紧闭的门前,默默在想:师父怎么会想到用这大雪来迎我呢,我是最怕冷的,他怎么忘了。 门内似有响动,他欢快地站起身,朝着门里大喊:“师兄,快开门!下雪了,快让我进去!” 仙童的声音自门内传来:“小猴……师父当初不是说不让你回来了吗?他……他不见你……你回去吧!” 为什么? 为什么不见?为什么不让我回来? “师父!我千里跋涉才到了这里!你见我一面吧!见我一面吧!悟空想你了……你见我一面吧!” 鹅毛般的雪花落下,过了不多会儿就将他变成了个雪人儿。 一道泪滑落眼眶,瞬间就在他脸上结冰。他伸手在脸上掰下一小块儿,伸出舌头舔了舔:“真苦。” 大雪纷纷扬扬,仙门内,一袭白衣的菩提祖师静静坐在院内的台阶上。 “师父……您真不见他?” 菩提伸手,接了片落雪:“见与不见,结局已改变不了。” 仙童告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倏然起身,隐了身形穿门而过。 大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角落里,全身已被雪裹了薄薄的一层。 他缓缓走过去,缓缓蹲下身,轻轻地将他虚圈在怀中。 冷吗? 这是给你的教训。 孙悟空原本紧闭的眼忽得睁开,他想探手摸一摸,却又不敢,只能静静享受着这突来的温暖。 雪停了,那温暖也不见了。一道彩虹横跨在竹林上空。 孙悟空呆望了好久,这才起身,朝着仙门拜了三拜,召来筋斗云,径如云霄。 回程这一路,他没了奔头倒也玩得潇洒,腾云驾雾、遨游四海,遍访英豪、广交贤友,还结拜了妖界几家豪杰: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等。 他们终日弦歌吹舞、切磋功力。悟空年岁虽小,却因大闹天庭的威名、一身无穷变化、几件稀奇法器,被众妖尊为妖王,定都花果山,乐享万妖朝奉。 这一日,他正同几个兄弟胡吃海喝,忽听得手下禀报,有个和尚上了花果山。 孙悟空冷笑一声,一拍桌子震得瓜果四散:“来的好!你个小和尚,当初枉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却跟我耍心机,还暗中嘲笑我!你等着!” 彼岸花3 所以当金蝉子又一次见到孙悟空时,他着实被震撼到了。 猴王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肩抗一根如意金箍棒,乐悠悠斜靠在宝座上,一边饮着金樽美酒,一边斜睨着他。 “哪里来的小和尚?到这儿找谁?” 金蝉子看着孙悟空,有些想笑。 他觉得想笑,绝对仅仅是因为心里高兴。 眼前的妖王明显是刻意装扮了一番。 他觉得这猴子有些幼稚,又很可爱。 “我来,是找朋友。” “什么朋友?妖界会有你金蝉子的朋友?” 哼,他当初确实有些无知,竟然还不知道跟他谈笑的金蝉子,竟然是佛界如来最得意的弟子!可笑自己还傻乎乎地跟他说:弼马温是个大仙官儿呢! “我来找同我一起骑马、一起喝酒、送我瞌睡虫的朋友,管他是弼马温,还是齐天大圣,甚或是妖王,对我而言,都是一样。” “你是谁?” “江流……” 孙悟空放下金樽,直起了身认真看着台阶下的江流,忽然腾得从宝座上跃起,飞身到了江流身侧,他拍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哈哈……江流!好!我孙悟空认你这个朋友!” 他一把扯过了江流的手,急急道:“走!我带你认识几个兄弟去!你这次来我花果山,一定要多住几天,我要带你好好享享世间至乐!” 江流握住了他的手,却不动弹。 他看着孙悟空灵动欢乐的双眼,笑着问他:“世间至乐?好,我陪你享受。不过,你要与我打个赌。” “赌?”孙悟空一脸疑惑。 “我陪你在花果山三日,你陪我到另一处三日。我们赌,哪个是世间至乐。” “好!一言为定!” 山间的晚风清爽宜人,吹到水帘洞时,还带着阵阵果香。 孙悟空睡得很熟,因为他白天喝得很醉。 江流丝毫不怀疑,他是故意喝醉的。 他觉得尽情享乐、每日醉生梦死,就是世间至乐? 江流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移向熟睡中的孙悟空。 此时的他是个少年模样,月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动人心魄。 孙悟空不再是那只小猴了,他已懂得了自尊,懂得了用酒解忧,懂得了将美展现给喜欢和信任的人,或者此时来说,更准确的是,展现给并不讨厌的人。 比如江流。 江流听着他有规律的呼吸声,突然想起那日在天界,阳光很温暖,他们两个躺在马厩前的草堆上喝酒。孙悟空喝醉了,他睡着时的呼吸声,和现在一模一样。 由此,江流想,孙悟空没变,他还是那个单纯又有点任性的猴子。 他原本以为,那次见到的也不过就是天界一个末流小仙,却未料他竟成了需要佛仙两界联合设计对抗的妖王。 他知道此事,是在佛祖每日的讲禅会上。灵鹫山顶,到处沐浴着佛光,万千佛子虔诚而坐,朝圣般望着佛光中的大日如来。 如来高坐在莲台上,宝相庄严、拈花而笑。 “金蝉子,你刚才在想什么?” “师父……我……” 就在刚刚,佛界的信使孔宣气愤地宣读了天界来的和解书:孽畜孙悟空蔑视天威,已查明他师承佛界异类菩提祖师,不知佛祖如来,如何看待? “知道了。再议” 孔宣愤然离席。他越是面无表情,内心就会越气愤,他同目连都是菩提祖师的弟子,可这两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 目连是外冷内也冷,他倒是外热内也热。想必就是因为他是天地间的第一只孔雀,合当就如此骄傲。 若不是曾经目连提起过孔宣的情感表达异于常人,金蝉子此番也不会刻意去观察他。他离去时,隐隐竟有五色神光在空中流动,这就更加证明:孔宣很气愤。 金蝉子只不过走了个神儿,多瞧了他一眼,就被佛祖在众弟子中点了名。 “心绪不宁,去思过吧。” 这就是佛祖对他的惩罚。 若是以往,他绝对心甘情愿,可这次不一样。 他太了解佛祖,他说的再议,绝不是再议,而是不想当着这么多弟子说而已。从佛祖派他到天界参加蟠桃宴,他就已经明白,天界和佛界肯定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至于是何协议,他或许真能猜到。 孙悟空再泼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妖怪,又真能反了天不成?对佛祖而言,他最大的威胁是谁? 传说当年他与菩提祖师共创佛教,却不知为何而分道扬镳。菩提虽走,但他在佛界的影响丝毫不低于如来,这点看看孔宣和地藏王就知道。 如果佛祖与天界联合的最终目的,是意在菩提,那此番,他该怎么做? 原本他并不知菩提与孙悟空的关系,直到前些日子他去地府寻访目连,无意中向他提起了方寸山,。 那时目连心绪大乱,这才向他道出,方寸山原来就是他师父菩提祖师隐居之所。 原来,孙悟空竟然是菩提祖师的亲传弟子。 仙佛两界既能想出“养不教师之过”的名头去除菩提,倘若孙悟空知道了,他会怎么办? 所以,他不能让孙悟空知道。 所以,原本应该在灵鹫山思过的金蝉子,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花果山。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孙悟空在这场博弈中成为牺牲品,就算是为了那坛酒,为了那两只小虫。 这已经是他在花果山的第二天,这猴子果真玩心大得很,两天来他献宝似的将花果山的七十二洞府一一带他逛了个遍,整个山头仙花瑞草、灵兽珍禽,群妖献贺、彩旗飞扬。 其实妖类也并非全是邪佞,最起码在这猴子带领下的妖界,这些精怪们图的也可能就是个潇洒自在、自由平等而已。 第三日凌晨,孙悟空竟然化成了人形,带着江流避过了大小群妖,向花果山顶峰上攀爬。 当第一缕阳光从东海浩荡的海面上升起时,他们刚好爬到山顶。 孙悟空舒心地躺在岩石上,享受着海风拂面的惬意。 “怎么样?这是不是世间至乐?” 江流笑而不语,躺到了他身侧,闭起眼睛。 孙悟空拍了拍身下的岩石,对江流说道:“和尚,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 江流的眼睫毛动了动,示意他在认真的听。 孙悟空腾的起身,盘腿而坐:“我就是从这儿的一块儿石头里蹦出来的……” 江流的嘴角有笑意。孙悟空忙推了推他的胳膊,一脸认真道:“我从不说谎……你知道我刚来到这世上是什么样的境况吗?天地之大,就只有我一个,孤零零的一个。我虽有很多玩伴,可我知道,我跟它们是不同的,它们有父母兄弟,有至爱亲朋,可我……只有自己。” 江流睁开了眼,看着海上升起的红日。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灵鹫山千千万万个佛子中,只有他,毫无来历。佛祖说,他是在一条大江中救起了顺流而下的自己,所以,他就叫“江流”了。 “我跟那些小猴整日没心没肺地玩,直到有一天,有几只猴子老死、病死了……我突然想到,我的以后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死……我不想!所以我就到处寻访仙人……” “然后,你就到了方寸山,遇到了你师父?” “能遇到师父,是我孙悟空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他不仅教了我长生不死、通天彻地的本领,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一个家,他让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是有人爱,有人疼的……” 孙悟空说起这话时,眼中流溢的光彩是多么震撼人心!江流知道,他必须得带孙悟空离开,带他到一个远离这场博弈的地方。 “哈哈……再告诉你个好玩的事儿……以前我从不知地府长啥样,后来学成回来,为了救我那些小猴,就到地府跑了一趟,任他黄泉路上刀山火海、鬼哭狼嚎,我一个小小的玉净瓶就轻松搞定!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怨鬼冤魂,一律都收到我这瓶里,还轻而易举就在生死簿上划去了我猴类的名字……” 孙悟空边炫耀,边把玩着手里的白色小瓶:“不过我可不想让这些东西脏了师父给我的瓶子,就在出地府时又把它们全放出来了……你说这番经历奇也不奇!” 有何为奇?目连一心寻找他师父,你一身本领都来自菩提,就连这小瓶也是菩提送你的法宝。一进地府,他的灵宠谛听就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又怎么还会为难你。 “还有我那一身装备!就是那天刚见你时穿的!是不是英俊潇洒、威风凛凛?” 江流看着他笑。 “那是我前些日在东海水晶宫得来的宝贝。我本来只是想去拜访下邻居,谁知刚好碰到那动了春心的龙公主,她从四海龙王那里讨来了一身旷世衣甲,原本是想送给灌江口的情郎,谁知却被我偷了来……哈哈……” “还有我那六个兄弟,哪个不是妖界称霸一方的英豪,却心甘情愿尊我为王……你说,我这一生,还有什么可求的?上天入地、穿山入海,锦衣玉食、功名利禄……这算不算世间至乐!” 孙悟空说到尽兴处,竟在山顶手舞足蹈起来。 金蝉子笑着看他,轻轻摇了摇头:“可惜,我却不能感同身受。所以,你不算赢。” “哦?”孙悟空蹲下了身子,一脸疑惑地瞧着他。 “这次,换我带你去个地方。别说三日,就是三十日,你也舍不得回来。” 孙悟空确实舍不得回去了。他没想到江流竟然会带他来到人间。 世人皆说妖类残暴,可在他的认识中,滥杀无辜的妖真的只是少数。尤其是他任妖王以来,就已明确规定:妖界所有妖类不能无故犯人,违者永除妖籍。 这倒不是他多么深明大义,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妖界安宁而已。他原以为自己搅了蟠桃宴,偷吃了道祖仙丹,肯定会连累整个妖界被仙界围剿,因此也曾处处小心提防。可日子过了这么久,天界竟然连一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这倒着实让他想不明白了。 孙悟空此时正躺在浩渺长江中的一叶扁舟上。山色空蒙,细雨连绵。 江流一身蓑衣,头戴斗笠,正坐在船头欣赏万里烟波。 孙悟空原是在船舱里小憩,一觉睡醒见江流仍在船头,便出了舱室,沐着细雨,盘腿与江流并肩而坐。 江流将斗笠取下来给孙悟空戴上,笑着问他:“怎么样?你和我在这江中,可是有七八日了,要回吗?” “哼!你也是小气!说是带我来人间消遣,可这些天都耗在这大江上了,人间真正的繁华,我可还没见识呢!不走不走!” “你想看人世繁华,这有何难。过几日就是佛界的‘盂兰盆会’,届时普天之下,处处佛音。凡有水处,尽是灯火。你,可想随我去看?” 孙悟空盘腿坐得累了,就换了个姿势,将两腿垂在船舷外,一晃一晃欢乐得很。他用手接着那朦朦细雨,看着江流笑道:“去!当然去!不得不说,佛界在人间的声望真是越来愈大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与天界比肩了呢!” 江流的笑凝在嘴角。是啊,这不就是师父最希望看到的吗? 彼岸花4 七月十五,灯火飘摇,一盏盏荷花灯满载着阳世人的希冀与怀念,顺水漂流,径向幽冥。 灯影绰绰,水波涌动,人影婆娑,佛音浅诵。 江流和孙悟空此刻正同世人一样,跪在河边,手拿着荷花灯,虔诚地将它们汇入灯海。 “杨大哥,你说我们求佛,真的有用吗?你母亲……” 河岸边的人群中,就在江流他们不远处,一黑一白两个男子正在悄声低语。白衣男子很年轻,颈间戴着一颗耀眼明珠,他眼中落满了璀璨灯火,此刻正爱慕地、一脸天真地看着身边的黑衣男子。 “但愿。”黑衣男子握着他的手,神色却是难掩落寞:“除了求佛,还有什么办法?天下之大,我还有什么办法?” 世间阴错阳差的事确实有很多,就比如这个盂兰盆会。 传说当年地藏王菩萨目连的母亲死后堕入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目连无法救母,忧思难解、痛苦不堪。他求教于佛,随后在七月十五这日做盂兰盆,供养十方大德众僧,合众僧之神力,终于救得母亲脱离饿鬼之苦。 此后盂兰盆会因这温情而感人的故事,在人间广为流传,成了人世子弟感怀父母之恩、克尽孝道的盛会。 可真实的事情是怎样的呢? 目连当年虽已入佛界,却仍感念母恩,他从师父菩提那里得知母亲死后难以超生,甘愿以身替母。他断尽修为、进入饿鬼道寻访受苦的母亲,却被困其中,险些被地狱烈火烧烬魂魄。其师菩提舍身化为盂兰盆中的食物,被饿鬼道的万千饿鬼啃食殆尽。 凤凰之子孔宣有天生神力,不怕地狱烈火,他化为孔雀,用五色神光护体,终于进入饿鬼道,却只救得目连和他母亲。 饿鬼已除,菩提无踪。 目连和孔宣师兄弟二人在地府跪守千日,终于等得菩提重生。 所以,在盂兰盆会中所求的佛,原本应是菩提。只是他后来背离了佛界,阴错阳差之下,事实就成了谬论,谬论就成了传说。 当传说本是错误的情况下,他们的愿望又怎么可能会实现? 江流和孙悟空不能,杨戬和敖泽也不能。 沿河两岸,到处是为先人祈福的凡人,天穹映在这满是灯火的河水中,在这一刻,管他什么天地人神鬼佛妖,至少是没有隔阂的。 突然,河水中似有什么暗波涌动,一道长长的水纹划开了河面上密密漂流的莲花灯,径直向岸边人群游来。 人们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奇异的风吹来,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黑衣男子站在河边,朝着水中低语:“你何必这样穷追不舍。我都说了没有结果的。” 水流突然变得湍急,一条巨龙盘旋着从水中飞出,就停在与男子相隔极近的半空中,发出的声音竟是悦耳的女声:“我不管!我就是要一直跟着你!” 黑衣男子的声音格外清冷:“你太任性了!这样明目张胆在凡人面前现出本体,要不是阿泽及时施法,你真会害死人的!” 巨龙一摆龙尾,溅起巨大的水浪:“阿泽、阿泽!你整天就知道阿泽!他是龙,我也是龙!你为什么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那个白衣男子气得也是满脸通红:“你这臭丫头,不好好呆在东海,跑出来干嘛!” “你这臭小子,有你这样跟堂姐说话的吗!不好好呆在西海,你跑出来干嘛!” “无理取闹!” 黑衣男子握着阿泽的手,不再看那条巨龙一眼,两人转身化作一阵风消失无踪。 “臭丫头,我的法力只能维持一刻钟,你赶紧回去,要是吓死了人,你就等着受罚吧!” “你!杨戬!敖泽!你们给我回来!你回来!” 那巨龙暴躁异常,龙尾卷起巨大的水浪拍向河岸,完全不顾岸边那些被催眠的凡人安危。 “怪不得人家不喜欢你,就你这暴脾气,活该孤独终老一辈子!” “谁?哪个不知死活的孽畜敢嘲笑本公主!” 灯火摇曳中,孙悟空一副少年模样,笑嘻嘻地坐在岸边瞧着河水上空的巨龙,江流则手持着延展数丈的袈裟,正为河岸边的人们阻挡袭来的巨浪…… “啧啧啧……脾气好大,我好害怕啊!” 孙悟空翘着二郎腿,眼睛里全是戏谑。 “你这小妖怪,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我谁吗?”巨龙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孙悟空笑嘻嘻道:“我不但知道你是谁,就连你的闺房都去过呢!” 他话音刚落,那巨龙腾得就怒了,一道白光闪过,竟化作一个手持双剑的白衣少女,径向孙悟空的咽喉刺来。 孙悟空慢悠悠地从怀中取出个紫金葫芦,拔开葫芦盖儿,对着少女笑道:“三公主,刚才那个黑衣帅哥,是你情郎吗?” 一抹红晕染上少女的脸颊,她手中剑势不减,眼里却明显少了杀气:“他就是我情郎怎么样!” 她本想好好吓唬吓唬这个嬉笑的少年,可话音未落,却觉得整个身体像被什么巨大的引力牵扯,最后竟不由自主被吸到了孙悟空手中的葫芦里。 孙悟空盖好葫芦盖儿,手指一弹,调笑道:“哼,你这丫头,这么快就忘了我?你千辛万苦找来要送给情哥哥的宝贝衣服,现在可是在我手里呢!要不,你叫我一声孙爷爷,我就放了你怎样?” “孙悟空!原来是你这小贼!我呸!你叫我姑奶奶还差不多!……” 眼看葫芦里的声音越来越弱,江流收了法力,赶到孙悟空身边,看着那晃晃悠悠的葫芦,忧心道:“你别把她整得太狠了。这姑娘不好惹,你现在最好不要再在仙界中树敌。” 孙悟空听罢,还特意把那葫芦狠狠地摇了摇,这才得意洋洋道:“你放心,我就是小小惩戒她一番,这丫头这么小就如此任性妄为、不顾凡人死活,不给她点教训,以后大了还怎么得了!我就囚她个两三日,等咱回了花果山,再把她放回东海就是。” “孙悟空!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你等着!你的死期不远了,我父王和叔父们已经奉召跟随托塔天王去找你那狗屁师父算账了……你……” “这死丫头叽叽喳喳说什么呢?”孙悟空不耐烦地使劲儿把葫芦在空中抛了几个回合,只把那三公主弄得晕头转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贤弟!贤弟!” 他们原本还想着再过一会,等那些人们恢复了意识,就继续混在其中好好玩玩,却听得不远处,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孙悟空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他的义兄牛魔王竟然驾着黑云急急赶来。 “哥哥,怎么了?” “贤弟!你师父有难啊!伐异之战已经拉开了近半个月,因你反了天界,到妖界自立为王,他们就把这笔账算到你师父头上了!” “什么!”孙悟空慌了神儿,一把抓过牛魔王:“你说什么!围剿的大军在哪儿!” 牛魔王叹着气,气喘吁吁地拍着他的肩膀:“在方寸山!西牛贺州的方寸山!佛仙两界共十万大军,已经在方寸山大战近半个月了!我一直在找你啊!你快回去,再晚,就迟了……” 孙悟空走得快,快得连个招呼都没打。 一刻钟的时间已过,被催眠的人们醒了过来,佛音浅唱、人影如梭。一盏盏莲花灯顺着流水,似乎要漂到天的尽头。 江流站在人群中,抬头看着孙悟空消失的方向。 他很早就知道,这个赌局,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输。他终会在某一日,在孙悟空知道这赌局的真相时,真正输掉他。 菩提被李聃打败,灰飞烟灭;整个方寸山被仙佛十万大军夷为平地。 金蝉子罔顾师命、在思过期间擅自离开,加罚数倍。 地藏王目连一夜白发,为了先师菩提与佛界一刀两断。 孔宣怒吞佛祖如来,被其破背而出,如来大慈大悲,反封他为孔雀大明王菩萨…… 妖王的残虐性格彻底被激发,从此走上毁天灭地之路。火烧蟠桃园,大闹灵霄殿,砸了兜率宫,毁了四大天门…… 再之后,天帝的亲侄子二郎真君杨戬应时而出,拉开诛魔之战的大幕。 他率领众天兵荡平花果山、捣毁妖界各路小王,将妖王孙悟空从花果山逼得节节西退。 杨戬于两界山一带小胜妖王,逼得他弄丢了随身法宝,最终于灵鹫山顶,在金蝉子的协助下,成功擒获妖王,成为天界新一代才俊中的佼佼者…… 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妖冶地开着,一艘石船正顺着黄泉水漂流之下、无始无终。 江流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幽冥教主。墨染长袍、银发翻飞,他正靠在船舷上,静静看着船头那泛着幽光的石灯。 “目连,我带他来见你了。希望你救他,就算是为了……你们的师父。” 目连的眼中依旧清冷:“如果你说的是为了我们曾经的情谊,那此番,你就是白跑了。” 江流当然有自知之明。 “既然醒了,就让师兄看看你吧。” 孙笙一直被江流抱在怀中,四肢早已酸涩难忍。他其实有些尴尬,也不是很想见江流。 毕竟他确实想起了一些前世的记忆,想起了他和江流的相遇、相知,当然还有灵鹫山顶,那险些置他于死地的一战。 他是孙悟空,可又不是。 孙悟空的记忆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幻梦。可在这场梦里,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他睁开了眼,江流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孙笙看着目连,小声道:“我知道你。我……孙悟空,在方寸山,见过你……你,你对师父的情谊,比我深。” 目连笑了,眼中更多的是自嘲:“……我做不到,做不到像孙悟空那样能为了他毁天灭地。我懦弱,苟且偷生于这永无天日的酆都……可,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不会死!他在饿鬼道都能死而复生,灰飞烟灭又算得了什么!你说,对吗?” 孙笙无法回答他。 就算再怎么努力,可他真的无法感同身受。 对菩提,对目连……至少现在,他真的不能。 目连又是一声冷笑:“金蝉子,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拥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人。不用苦心经营,不用阴谋诡计。” 他看向江流和孙笙,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会救你,只因为师父,不想让你死。” 小白蛟敖泽 一切好像回到了起点。孙笙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状态,自酆都回来后,江流不知为何对他冷淡了太多。他真想找个机会好好跟江流谈一谈。 再说幽冥教主目连,竟然是他的师兄!虽说两人其实并没什么真切的同门情谊,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救了自己。就算如他所说,只是为了师父也好,自己也确实应该感激至极了。 五百年风烟消散,那个人,是真的再也没有了吗?可为什么,他会不断出现在自己梦中?尤其照家庄那一次,命悬一线,江流为了救自己不顾一切去了酆都,可他却在梦里莫名其妙又活了过来。 现在可以确定了,是他,菩提祖师,他的师父。真的是他救了自己。 如果,他尚在世间,那又究竟在何处…… “确定在这里汇合?” 江流的一句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还是那样,一身素衣,一柄禅杖,可看向孙笙的眼睛,却比之前清冷多了。 他们现在已回到了两界山,据之前约定汇合的日子也早过了两三天,可朱阳春和沙螟还是没一点消息。 孙笙也没办法,他望着江流叹了口气,咬破了食指伸到江流面前。 江流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还是低下头,吮了下他食指上的血。 世上的事真是轮回,之前他们遇险时,江流几次三番用佛血救他们脱离困境,现在轮到他了。 当年孙悟空统治妖界时,为方便妖类的联系,曾在各辖属地域设置联络点,还给它们取了个自认为牛逼的名字——妖来妖往。五百年过去,尽管曾经的妖王沦落成了现在的破落小妖,可这客栈倒越发红火起来。 现在他们要去的就是妖来妖往两界山分店。 要进这客栈,容易的很。只需要妖类的一滴血,它就能立马出现,而其他人,管他是仙是佛,怕是至死都瞧不见。 江流算是幸运吧,托孙笙这小妖的福,妖来妖往这两三日他也是进进出出好几次了,所以当他吮了这滴血后,对眼前出现的一切真能见怪不怪了。 一块巨石凭空出现,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妖来妖往。 很像方寸山的风格不是吗?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年孙悟空为了纪念在方寸山拜师的美好日子,精心设计了这客栈的入口,还特意跟着大哥牛魔王学了写字,且不说字写得如何,他这一番心意倒真让人看着有些泛酸。 他两人将手贴到巨石上,身体瞬间就被吸到了巨石中。 飞禽走兽,百怪千奇。诺大的客栈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管他是什么妖类,一个个都现了原形。 一虎一鹿一羊三只妖精大喇喇霸占着客栈中央的位置,旁若无人的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商量着怎么去盘丝岭。一条黑色巨蛇盘踞在客栈的房梁上,蛇头从上面高高垂下,正眯着眼睛、吐着蛇信,懒洋洋听着那三只妖精的计划。 客栈一角,两三只花豹盘腿坐在板凳上,一脸不屑地瞧着那正侃侃而谈的老虎。其他小妖,有的自顾自喝茶吃酒,想来确实只是路过歇歇脚而已。 不过大多数,倒真是有奔头而来的。 “吱”的一声,店门大开,孙笙和江流走了进来,不,确切说,应该是两根竹精。江流饮了孙笙的血,就如同在众妖面前施了个障眼法,连妖气带形体都跟孙笙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两人进了店,默默找个角落坐下,原本他们也不想引起其他妖类的注意,只是这几日因为担心朱阳春和沙螟,难免进进出出打探消息。 “唉,还是慢了一步,白虎岭的宝物已被别人捷足先登,这一次,绝对不容有失!”虎妖吐了颗瓜子皮,愤愤而然道。 “大哥,哪有这么容易!这盘丝岭半个月前就已经有妖上去了,现在都好几拨了,可据说……竟然没有一个下来的……”鹿妖忧心忡忡苦着张脸。 羊妖一边嗑瓜子儿,一边仔细听着两位兄长的话,连瓜子皮儿沾到胡子上都没有察觉。 黑蛇妖娆地扭了扭身体,缓缓缠到那只老虎身上:“看见没,连那些不入流的小妖都敢来抢宝物,你们为何还在踌躇?” 那老虎被蛇妖撩得不行,一拍桌子起了身,一把将蛇妖抱在怀中…… “啧啧……非礼勿视呀!” 孙笙瞅着他们撅了撅嘴,却见江流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索性换了个位置,直直挡在江流面前。 “和尚,非礼勿视。” 江流看他一眼,却不说话,只是微微瞥了下头。 整个客栈里,群妖的情绪似乎都被点燃了。一个个从各个角落聚了过去,嚷嚷着:老板娘!敢不敢再火爆一点! “妖界,果然开放。” 江流喝了口水,像是想起了什么,瞧着孙笙问:“第一次在花果山见你,你那样子不会也是去勾引人的吧。” 孙笙尴尬笑笑,打着哈哈道:“呵呵……纯属生存手段,跟这位蛇姐姐比,还差得远呢。” 就在两人说话的档口,“吱呀”一声门又开了,随之进来了三个妖:两只猪,一条龙? 孙笙激动地立马就想冲过去,却被江流按住了手。 朱阳春一眼就瞄到了角落里的那两根竹子,当下用眼神示意了旁边的两个伙伴。 另一只猪,当然是沙螟,他成了这副模样,也是拜朱阳春的妖血所赐。至于那条白龙,准确点说,应该是蛟吧。 尽管朱阳春对他有千般万般的顾忌,也抵不过沙螟的一味要救。本来他们完全是可以在约定日期内赶过来的,谁知竟在中途鹰愁涧摊上了这么个麻烦少爷。 朱阳春当然知道他是谁,沙螟肯定也知道,这种人他们应该是避之不及的,唉!一言难尽! 就在他愁眉苦脸领着沙螟和那只蛟要去找孙笙时,却在大厅中央被拦住了。 “哟,咱们妖界什么时候竟出了个这么漂亮的蛟!快来跟小爷喝一杯呗!” 鹿妖早已被勾得十分难耐,这会儿瞧见了个更漂亮的妖,当然不能放过。 那白蛟就立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它。 “怎么?不赏脸?”鹿妖慢悠悠站起,盛气凌人地与他们三个对峙。 “敖泽。”沙螟碰了碰白蛟。 “哼,果然是见异思迁……” 蛇妖懒懒地从那只虎妖身上滑了下来,轻轻巧巧拦在了鹿妖和白蛟中间,她看了一眼敖泽,转身缓缓蹭着鹿妖的身体,在它耳边微微吐气:“怎么,老娘还没尽兴呢,要不要来……” 黑蛇从鹿妖身上撤了下来,沿着楼梯旖旎爬上二楼。鹿妖顾不得敖泽他们,直接离了座位随黑蛇而去…… 众妖一哄而散,回了各自地盘,那山羊精见自己的两位哥哥相继拜倒在黑蛇的魅功下,也只是无奈耸肩,啧啧了一声:“伽罗夫人果然有手段……” 刚见到敖泽,江流和孙笙也着实吃了一惊。毫无疑问,他确实就是在彼岸花幻梦中出现的那个与杨戬一起的白衣男子——西海的三太子。 当年的诛魔之战,他和杨戬可是把孙悟空整得够惨。现今这是怎么了?显圣二郎真君杨戬最宝贝的小白龙,怎么影单影只了?而且貌似还成了妖! 说起四海龙族,本就是上古之神,后来因与天界王母有些近亲,这地位就更加尊崇。他们也是奇怪,敖泽乃是西海龙子,究竟是因为什么竟沦落到妖界了? “这位是……” 敖泽的身份他们当然不能点破,只能暂时装傻把他当成个刚认识的妖类。 “蛟。落难小妖,不值一提。” 尽管讨厌,但孙笙还是得承认,敖泽长得确实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眼就认出他。这小白龙果真是心高气傲,就算现在成了蛟,和这么多牛鬼蛇神混在一处,还是一样的……讨人厌…… 孙笙嗑着瓜子儿,翘着二郎腿,靠在另一根竹子,也就是江流身上,故意不去看敖泽。 “他是我带回来的。” 沙螟就那样直直地坐着,以猪的形态,说着如此高冷的话,让孙笙着实有些忍受不了。 “行行行!一起就一起呗!正好显得咱们妖多势众!”孙笙见江流一直都是那样不冷不热没甚反应,也不再黏糊他,坐直了身子,开始跟众伙伴说正事:“这店里,有四分之三的妖,都是奔着盘丝岭上那个宝物去的,这几天你们没来,不过他们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明天出发,去盘丝岭……” 唉,真是想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那么闲,弄了妖来妖往这么些个鬼地方,人形看惯了,突然看到这么多蛇虫鼠蚁、豺狼虎豹的本体,真是太不适应了! “阿笙?” “嗯?怎么?”孙笙看向一旁的朱阳春。 “总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了……” 明月如盘高悬在碧空。沙螟出了妖来妖往,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人身,正独自坐在野外的篝火旁望着月亮出神。 月光照在他的银色面具上,清冷又孤寂。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五百年风雨变幻,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可为什么他就一直没变呢?不,他还是变了些吧。 敖泽还是那一袭白衣,他的眼中映着月光与星火,可沙螟确定,那双眼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很多故事,很多他错过的故事。 “在赏月?” 敖泽虽是在问,可语气却是笃定的。 “我不是赏月,只是在看。” 敖泽在他一旁坐了下来,望着那堆篝火发呆。 沙螟看着他:“鹰愁涧里,要杀你的是谁?” “我大哥。”可惜现在不是了。 “哦?那为什么他是龙?你却是蛟?” “曾经我也是龙。”可惜现在不是了。 时间如水般流过,他两人不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在月色中冥想。 …… “呆子,你说,怎么把他带过来的?” 客房内,孙笙正大喇喇坐在朱阳春的床上,等着他的回答。 朱阳春挠了挠头,一声叹息:“不能怪我!都是那沙螟多管闲事。我们俩前几日路过鹰愁涧,正好碰到那小……白蛟,被一条黑龙追杀,说来也奇怪,沙螟本来也没想管他,谁知一听到那黑龙恶狠狠地叫他敖泽,他就死活不走了,这不,眼看那小子就要小命不保,沙螟一出手,就把他救了。” “你说,这会不会是圈套?”孙笙犹豫了几番,还是打算对朱阳春坦白:“老朱,我不想骗你。我……如果我说,我有妖王孙悟空的记忆……你会信吗?” 朱阳春一怔,倒真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那以后,孙笙,还会是那个小竹精孙笙吗? “喂!呆子,你不是被吓到了吧?”孙笙推了推他,有些沮丧。 朱阳春眸光闪烁,但接着便大笑起来:“我说!你小子!骗我好玩是吗?” 孙笙冷哼一声,赌气准备要走,却被朱阳春又拉了回来:“咳……我说,兄弟!你真没骗我?” 他看着孙笙一脸认真的样,呆愣了许久,终于一把搂住孙笙,在他竹竿一样的腰上,狠狠拍了几下:“我就知道,你小子来历非常,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阿笙!你要是妖王,我老朱不就是二大王啦……” 孙笙真觉得自己这根小竹竿儿快要被这只肥猪搂散架了。他挣扎着出来,一本正经看着朱阳春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江流,其实就是佛界的金蝉子……” “金蝉子!如果你真是妖王转世,那他可是你的仇人啊!谁不知道,当年就是他和杨戬联手才害得你死无全尸的啊!”朱阳春自顾自的说,全然不顾孙笙已经有些黯然的情绪。 “我明白……但我也知道,他不会再害我了,不会的……” 孙笙说着说着又着急起来:“哎呀,又被你带跑偏了!”他正色道:“我现在担心的是敖泽!你知道吗,就是那只白蛟。五百年前他可是跟杨戬足足追了我几十万里!我怎么可能忘记他!可关键是,他明明是西海三太子,怎么现在倒成了被人追杀的落魄小妖?究竟是他真的发生了变故,还是一切只是个圈套,是他和杨戬知道了我的身份,又要开始对付我了?” …… “敖泽。”沙螟的一声低唤打破了沉寂。 “怎么?” “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敖泽自嘲地笑笑,却不回答。 远处的天空已有些泛白,篝火也将要燃尽,只剩了几点火星。敖泽打了个哈欠,利索地站了起来:“又一个晚上过去了。” 沙螟抬头看着他,却觉得那双眼睛里,已经有太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回了。”敖泽转身离去,却突然顿住了脚,他微微歪着头,看着沙螟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沙螟笑了,连他脸上那张银色的面具都显得生动起来。 敖泽眨了眨眼,有些犹疑:“你的眼睛,我总觉得很熟悉,可是想不起来。” “那就不用想。何必纠结于此。” 敖泽笑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你救我一命。我现在还没想好以后怎么办,等明白了,就不会再麻烦你们。” 无边的旷野里又剩下了沙螟一个人,他望着天幕上那轮已经隐去的月痕,曾经的一幕幕就那样猝不及防撞入脑海。 他昏昏沉沉醒来,却发现自己正拥着一个衣衫尽褪的仙娥。桂影婆娑下,一身华服的男人沉声质问:“卷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呵呵,鬼知道他是怎么到了月宫,怎么到了太阴神女的床上! 他想辩解,却在看到那人厌恶的眼神后,选择了沉默。 “一个小小的天将,不知廉耻,无视尊卑,不过有一张看得过去的脸罢了……” 身着凤衣,头悬步摇的女人用脚尖踩着他的脸,厌弃道:“拖下去……本宫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 暗无天日的水底,他像畜生一样被铁链锁住四肢,苟延残喘在万年淤泥中,一道光划开水面,那条白龙就这样自远而近缓缓游了过来…… 初春夜晚 天已大亮,崎岖的山路上,一条长长的队伍向山顶绵延而去。 为首的三人一黄一灰一白,正是已经化作人形的虎鹿羊三只精怪。两三个身着豹纹长衫的青年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三人后面,再中间逶逶迤迤走了一大串的,是十几个抬轿的小妖,花红柳绿穿的甚是鲜艳,摇头摆尾走得也是妖娆,不是一群小蛇精又是什么。 清风吹起了轿子四围的薄纱,一个曼妙的黑衣女人躺在轿内的锦罗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小扇。 再之后,是恢复了正常模样的孙笙、朱阳春和江流。 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山间,在大部队的后面,还有零零散散一些小妖,此刻大家已经走得累了。而距离盘丝岭,最起码还有一天的路程。 沙螟离大部队有些远,他散落在最后这些小妖中间,也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今天早上,大家出发时,他就觉得敖泽有些不对劲儿,他说不上来,但总是觉得敖泽的意识似乎有些恍惚。 敖泽当然能察觉到孙笙和朱阳春不是很喜欢自己,又为了避免跟其他妖怪的冲突,他确实是刻意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一个他根本不想面对的事实:自从失了定水珠之后,自己真的是越来越怪了。 时常无法集中注意力;动不动就会突然有暴虐的冲动……敖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颈间,原本那里是有一颗明珠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或许摩昂说得对,自己就是一只妖,彻彻底底的妖。 他自嘲的笑笑,又狠狠地晃了几下脑袋,他总觉得快被这春天的暖阳晒化了,简直成了一团浆糊。 日渐西沉,山路越来越难走,前方的队伍慢了下来,沙螟和敖泽也就慢慢赶上了。他们现在是准备在这山谷处休息,等到了明天,走出这山谷,就真正是盘丝岭的地界了。 黑蛇妖——伽罗夫人,此刻已经下了轿子,正妖娆的坐在河边一棵大树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可以看到夕阳余晖下的白衣少年,正缓缓从远处过来。 沙螟先到一步,已经跟孙笙和江流他们汇合,敖泽看着大大小小聚集的群妖,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随便找个地儿休息。 月色朦胧,山谷间氤氲着水汽。妖娆的女人披着黑色轻纱,特意避过了人群,轻轻缓缓地走向林中。 敖泽就靠在其中一棵小树的树干上。 修长纤细的手指在月光下深情描摹着他脸部的轮廓。 真像。伽罗想着,就手扶着树干,缓缓贴近了他的脸。她伸出小舌,轻轻舔了下敖泽的脸,他忽得就睁开了眼睛。 漫天的星月之光就这样落入他眼内。 敖泽瞧着媚眼如丝的伽罗:“勾引我?” 蛇妖从他身上离开,魅惑地看着他,两手缓缓地褪去了身上的黑纱。 月光照在她身体上,很是美丽。 敖泽一笑,伸出手,轻轻抬起蛇妖的下巴。蛇妖伸出双臂,正要攀上他的脖颈,敖泽却在这时眨了眨眼:“姐姐不好意思,我断袖。” 伽罗柔软的身体瞬时僵了,她愣了好一会儿,一只手不容分说探到了敖泽身下……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她从敖泽的眼中确实看不出骗人的意思,直到她手上传来的触感确实证实了敖泽的话,她这才冷哼一声,利索地拿起衣服,一边穿一边往回走。 “喂,昨天谢谢你。所以今晚我就不计较了。” 伽罗回头,看着夜色中他真诚的眼睛,一抹浅笑浮上嘴角:“可惜了,一千年前办不了你爹,一千年后也办不了你这小蛟崽子。老娘真是亏。” 她撇撇嘴,一边拢着衣服,一边继续往回走。 敖泽急急地追上,握住她的手腕:“什么意思?你认识我爹?” 伽罗看着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你认识我爹!” 她轻轻拍下了敖泽的手,换上了厌弃的表情:“既然没本事跟我睡,就学乖点。至于你爹……谁?老娘情人多了去,哪里记得。” 她慢慢地往前走,却终是忍不住回头:“你既是他的儿子,总该知道,你们最致命的是什么吧?你现在的正常,可能只是因为妖性还未激发……你要小心……” 月光清冷,伽罗已经走进了沉睡中的妖群,敖泽负气地倒在林中的草地上:我怎么知道……我做了那么久的神,我怎么知道当了妖会是什么样子…… 他茫然望着夜空,一咬牙,双手探进了裤子里……没反应,果真对女人没反应……他颓然垂下手,又在心里把那个人怨了千万遍。 “哟,宝贝儿。白天装得那么清高,原来在夜里,你是这样的……” 敖泽闻声看去,果然是那只鹿精。他腾地一下从草地上跃起,瞧着那鹿精一脸厌恶:“干什么?” 鹿精变成人形的模样其实还是挺英俊的,最起码他自己就满意的很。他仔细打量着满身戒备的敖泽,就如在看一只即将到手的小猎物。 “我说伽罗怎么护着你,原来是存了私心。”鹿精的眼睛里满是戏谑:“你们说的话我可是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他笑得颇有深意:“硬不起来没什么,我帮你呀!” 敖泽赏了他个白眼,根本不想跟他继续纠缠。他又不能往人多的地方去,索性不再理他,略施小法,准备寻个林中的僻静地方清静清静。可他怎么躲得过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鹿精。 所以当他被灰衣人强健的臂膀桎梏在怀中时,只能再骂一声自己果然是个蠢货。 “放开!”他想挣扎,可是已被施了定身咒。当身上的衣服被鹿精扒掉时,他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子里。 “滚!” 鹿精轻轻咬着他的脖颈,轻笑几声,:“你这小妖精,你说是不是故意勾引我的?人多的地方不去,偏偏引我到这儿,还问我想干什么……” 他正说着话,却突觉脖间一痛。 他艰难抬头,才发现敖泽竟然冲破了他的定身咒,正死死咬着他的脖子。一丝鲜血顺着敖泽的嘴角流了下来,原来清亮的双眼已变成了嗜血的红色。 最致命的是什么?是他身为蛟妖的嗜血本能。 他不想变成妖。 过去的一千年,他都是众星捧月的西海龙族三太子,他怎么能成为妖!如果自己真成了吸血的怪物,他怎么有脸再去苛责杨戬?他还如何能奢望,他跟杨戬的未来? 尽管现在,也已经早没什么未来了…… 可是如今,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太渴了!需要血!它们需要血! 敖泽痛苦地颤抖着,他的牙齿微微松动,像是忍受了无比惨烈的煎熬,最终还是一把放开了鹿妖。 “滚!” 鹿妖捂着脖颈的伤口,跌坐在草地上,戒备又满是杀意地看着在地上颤抖蜷缩的敖泽。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柄短剑,在静静地旁观了敖泽一刻钟后,做了个决定。 很明显,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敖泽,应该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他只要一剑下去,正中他的心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并享用这个小妖。 很好。他这样想着,也确实这样做了。 可就在他的剑尖刺向敖泽的同时,一柄银色的宝杖从身后直直飞来,径直穿过他的胸口,利箭一般带着喷溅而出的血液插向地面。 短剑随即落地,鹿妖捂着胸前的血窟窿艰难回头,颀长的身影,冰冷的眼神,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你……”他话都来不及说完,就直直倒在了地上,瞬间化为了一头灰鹿。 沙螟急急走了过来,他拿过地上散落的白衣,轻轻披到敖泽身上。 “怎么样?”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敖泽回头。 沙螟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他的心刹那间停了半拍。这怎么会是敖泽的眼睛? 地上,鹿妖的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新鲜血液的腥甜味道丝丝缕缕钻入敖泽的脑中,他挣脱沙螟,猛地爬过来,抓起那头灰鹿,如野兽般吮吸起了血液…… 初春的夜晚,很冷。 沙螟半跪在地上,瞧着怀里已经昏睡过去的敖泽。他的手中握着一方帕子,此刻正不厌其烦地、耐心细致地为敖泽擦拭脸上的血迹。 他抚过敖泽微乱的头发,看着他久久未移目光。 神又如何,妖又如何。只要你还是你。 第二日一早,众人在睡梦中被羊妖吵醒。 “见过我二哥吗?” “见过二大王吗?” 羊妖一脸焦急,在妖群中问了个遍。 虎妖见羊妖哭丧着脸回来,黑着脸问道:“怎么样?找到没?” “没有……我问了……都说没见过……” 虎妖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树上,低声道:“这事就算了,等我们回来再找他。二弟不像是个临阵脱逃的人……他要真被我发现自己跑了,就等着被打断腿吧!” 羊妖连连点头,也不再追究,自顾自去收拾行李了。 伽罗皱着眉头走过来,一手打在虎妖的胸前:“干什么呢!大清早吵得老娘觉都睡不好。” 虎妖连忙把她的手捧到嘴边吹了吹:“打疼了没?” 伽罗瞧着他那殷勤劲儿,也不再恼了,反而歪着身子靠在他身上,小声问:“听说鹿妖失踪了?” 虎妖搂着她的纤腰,有些懊恼,却不说话。 “不会是……” “我二弟不是那样的人……” 伽罗冷哼一声,手指点着他的额头:“你就是这急性子。我可没说他临阵逃脱,我的意思是……他不会被盘丝岭的妖精害了吧……” 就这样,出师未捷。尽管没有明说,可整个队伍里都氤氲着低沉的气息。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盘丝岭之行,真的将凶多吉少? 盘丝岭 小妖们也不再掉队,大家紧紧聚在一起,继续向盘丝岭进发。 “好点没?” 沙螟走过来,给昏昏沉沉走着的敖泽递了水。 “有点晕。觉得最近越来越迷糊了。” “可能是缺乏休息。” 敖泽有些无奈:“不会呀,我昨天晚上明明……睡得挺早。”他意识到险些说出了伽罗,连忙改口。 “啧啧……你看那臭小子,在咱们面前就是一副死人脸,到了小白……蛟……那里,就成了舔狗样!” 朱阳春嘟嘟囔囔地,丝毫不介意被沙螟和敖泽听到。 孙笙看着他,说得一脸认真:“猪哥哥,那是人家的自由!况且他俩跟咱们本来就是比路人稍稍好那么一点的同行者关系,你能把关注点集中一下,到我这个弟弟身上吗?” 孙笙一边说,一边捶腿:“这么远,腿都要走断了。” 朱阳春呵呵笑着,默默在心里吐槽了把孙笙:你这小竹精,果然是那死猴子转世的没错,心眼儿多得老朱我自愧不如。 他瞧了瞧一旁面无表情的江流,默默放慢了脚步,准备成全他们的二人世界。 江流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孙笙忍无可忍,直接小跑几步到了江流身后,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拽到了一边的岔路上。其他的妖精都以为这两人闹了别扭,也无闲心去看热闹,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早没了刚出发时的意气风发。 “和尚,你什么意思?” 江流看着他,无表情,无回答。 孙笙逼近他,江流也不后退,仍是那样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你什么意思?”孙笙继续逼问。 江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难道没发现,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我师父了。” 孙笙想辩解,可几度张嘴,却无话可说。 “可见无论前世今生。我都没有位置。” 孙笙觉得好笑,这是什么鬼逻辑! 他一把抓过江流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感觉到吗?是我的心在跳!是孙笙!我……我没从觉得自己是孙悟空,最起码现在没有……现在你面前的,是活生生的孙笙。他有一个师父,他们从花果山一路走来,打打闹闹,互相依靠……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人。” 江流的手掌下,是孙笙震颤的心跳。他能感觉到,这颗心,是爱着自己的。他的拇指轻轻抚摸着孙笙,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简直幼稚的可笑。 花果山,照家庄,酆都边界,白虎岭。他们一起走了这么多路,他怎么就没明白孙笙的心意? 江流笑了,看着面前孙笙真挚的眼,他想:不管了,就算他以后再恨我,起码现在,能在一起。 孙笙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也流淌开来。 朱阳春很纳闷,明明这两人刚刚还在冷战,怎么消失了这么一小会,就变得如此……怎么说呢?他认真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个合适的词儿:黏糊。 他再次回头瞧了瞧故意落在队伍后面的两人,此刻的他们虽没有说话,但两人之间的那种感觉明显不一样了。甚至,他还眼尖地发现,在江流那宽敞袖子的遮盖下,他们的手,似乎还是牵着的…… 朱阳春默默地转回头,默默地闭上眼。再睁开,前方离他不远,又是沙螟和敖泽并肩走着的背影。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妖界,果然不同寻常。老天真会开玩笑,谁能想到,五百年前或素不相识、或仇深似海的几个人,现在竟然在妖界混成了这种关系…… 盘丝岭,两界山山系中最靠西的一处所在。根据代妖王牛魔王的信息,孙悟空的紫金葫芦当年就是掉落在了这儿。 众妖立于山脚,望着山路口那块硕大的石碑:闲人勿扰,后果自负。 那两个豹妖想来已经忍耐许久,他们大老远从领地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专看别人逞能的。两人相视一眼,直接一脚踹翻了那块石碑。 伽罗摇着小扇轻笑道:“看来这次的队伍确实能人辈出呀!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三四次了,希望这次,不要被打脸。” 许是豹妖的举动激励了大家,这会士气正是高涨。大家摩拳擦掌,全忘了盘丝岭上那一批批离奇失踪的同类。 队伍聚集着,一起向山顶进发。 伽罗慢悠悠地走在妖群中,在敖泽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拉了下他的衣袖,顺势靠到了敖泽身上。 敖泽看了她一眼,无奈望天:“姐姐,我断袖。” 伽罗柔弱无骨的手顺着敖泽的背部攀上他的脖子,她笑着瞧了眼前方明显放慢脚步的沙螟,将脸贴近敖泽,小声道:“喜欢他?” 敖泽白她一眼,懒得回答。 伽罗噘噘嘴,青葱般的手指把玩着敖泽的发丝:“既然不是,为什么趟这浑水?好玩吗?你西海太子做得好好的,是骨头痒了,想到这儿找刺激?” 敖泽掰下她的手,一本正经道:“不。我本来就是妖。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管不着……还有,咱俩不熟,前几天刚认识的不是吗?” “哼!”伽罗顺势在他脖颈处狠掐了下,咬着牙道:“滚滚滚!” 敖泽诚挚地点头,如她所愿,果真滚得远远的。 伽罗懒懒地靠在树上,她用小扇挡着脸,目光却透过扇面,遥遥地看着远去的白影。 她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人。 一千年前,西牛贺洲唯一的那只白蛟。 “喂,伽罗,咱也玩够了,以后各自安好吧。”古树的树冠上,白衣男子虚虚搂着她,他的眼睛是温柔的,但心是冷的。 “你爱上别人了?” “对!”男子笑道:“西海。一条龙。” 伽罗捧起他的脸,不死心地问:“可能吗?你这只小妖,还想上一条龙?你怎么去?你忘了自己是个嗜血的妖怪了吗?” 男子捏着她精巧的下巴,落下最后一吻:“会的。迟早。没事。” 落日的余晖洒在树顶,男子拍了拍白衣,潇洒起身:“走了。不要想我了。” “你混蛋!”伽罗负气坐在原地。 男子回头看她:“好了伽罗。我认真的。” 伽罗连忙起身,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她比我美?比我更爱你?” 男子伸手,为她抹去泪。 “你王八蛋!” “你……” 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这薄情寡性、喜新厌旧、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活该你被扒皮抽筋!活该你被剁碎了喂鱼虾! 盘丝岭深处,草木青青,水雾氤氲。一汪碧泉嵌在绿草之间,犹如一颗剔透晶莹的宝石。 雾气中,一只雪白的手臂从湖内探出,接着,水波荡漾下,一个女子钻出水面,带起万千涟漪。 很美的女人,明眸皓齿,肤白如雪。她赤脚走在春草上,留下一行隐隐的水迹。 青衣的男子端坐在湖边的大石上,他怀中抱着一件黑色长衫,见女子走了过来,连忙低下头。 女子毫不羞怯的站在他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淡淡看着他。男子有些慌张,连忙站起来,小心地为女人披上衣服。 女人随意地裹了身子,就坐在男子刚坐的那块石头上,漫不经心地整理着湿淋淋的长发。 男子想了想,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为她擦着头发。 “不出所料,他们今晚就会到我那里。”男子手一顿,轻声道:“一定要这样吗?” 女子轻轻一笑,一手托着脸,一手玩着头发,却不回答他的话。 “阿瑶,我们……就好好在这里生活不好吗?” 这个叫阿瑶的女人猛地转头,直直看着男子。 男子有些被她生气的样子吓到,便不再说话。阿瑶轻叹了口气,拉着男子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男子笑道:“你真美。” 阿瑶靠近他,两手环着他的腰,抬起头看着他。 拂云的两只手还僵僵地垂在身侧,阿瑶牵起它们,放在自己雪白的身体上:我是你的。只要你帮我杀了他们。 很奇怪,盘丝岭的路,他们走得出奇的顺,要不是早已将此次的凶险牢记于心,他们甚至会觉得,这是群妖郊游? 风和日丽的天气,草木青翠的山路。所以当密密麻麻、大小不等的黑蜘蛛从四处涌过来时,众人真是惊呆的。 “我去!怎么是这种东西!我最怕了,怎么办怎么办……” “不行,要吐了……” 就在大家慌不择路地躲避这些恶心的蜘蛛时,一只小妖突然脸色惨白、眼珠发直,他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声,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他的同伴小心地将他捂着脖子的手移开,一只黑色的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从他伤口里爬出来,迅速地融入了大片的蜘蛛群里。 小妖的尸体从伤口处开始溃烂,不到片刻就漫及了全身……腐烂的血肉立刻又引来更多的蜘蛛,密密麻麻布满了全身。众人慌忙散去,等回过神来,那只小妖早已连骨带肉被啃食殆尽了。 原来盘丝岭上,竟是这样吃人的妖物! 虎妖和羊妖看着这番场景,只觉得头皮发麻。 伽罗冷道:“可别玷污了‘妖’字,这些东西明明是炼出来的毒物,妖可不背这锅。” 她一边说一边寻找敖泽。目所及处,有的不成气候的小妖早已溃散而逃,身后却跟了成千上万的蜘蛛。 两只豹妖爬到了树上,正用着妖法拼力与一波又一波进击的蜘蛛群对抗,可从他们那焦急又绝望的眼神中,还是能看出,胜算已经极其渺茫了。 朱阳春、孙笙和江流三人原本就是在一处的,蜘蛛群刚准备朝他们进攻,朱阳春就灵机一动,施妖火点燃了一圈的草地,此刻大片密密麻麻厚毯一样的怪物被隔绝在了火圈外,却始终不肯散去。 初春的草只是浅浅地在地上覆了一层,过不了多久,火一燃尽,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仙子还是妖孽 沙螟和敖泽退得有些晚了,此时已经被蜘蛛群包围,他将敖泽护在身后,只能借助路边的沙石,短暂阻隔毒蜘蛛的进攻。 看他们的后退路线,是要去投奔孙笙三人,可密密涌动的蜘蛛群,就如一条黑色河水,将他们远远隔开。 孙笙急得抓住江流的手:“怎么办呀,这火要灭了……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放的蜘蛛,老子绝对打烂他的嘴!” 江流握紧了他的手,脸色却是沉静的。 他在看着外面苦斗的沙螟和他身后与自己同样镇静的敖泽。 他不着急,是因为,如果真到了危急时刻,他绝对有把握带着孙笙和朱阳春安然离开,那敖泽是因为什么?他有对付蜘蛛的办法? 至于蛇妖伽罗,他看了眼不远处摇着扇子的伽罗和躲在她身后的虎羊两妖、以及其他的小蛇妖。蜘蛛群竟然都离他们远远地,可见伽罗确实有非凡的实力。 其他的妖精,无一幸免,已经全被蜘蛛吞噬了…… “小蛟!你是不是傻,快用水呀!冲走它们!” 伽罗朝敖泽喊了一声,吓得朱阳春直嚷嚷:“我说,万一水冲不走咋办!到时我们的火一灭,你来给我们挡蜘蛛呀!” “呸!这么恶心的东西,老娘才不要!你这肥头大耳的倒适合给我们挡一会儿!” 敖泽看着伽罗大声道:“你真确定?” 伽罗给了他个白眼:“这山里,就只有那口泉的附近一直都没有毒物,你快点,绝对行!” 敖泽一听,随即变了原形。反正试试也不亏,就算用水不行,他一会儿还可以喷火。 一条银白色的巨蛟腾空而起,四下感知着水源。 西侧。濯垢泉的方向。 随着白蛟张开大嘴,一股源源不断的泉水从盘丝岭深处飞空而来,如倾盆大雨般冲向地面。 泉边的草地上,拂云正温柔爱抚着怀中的女人,突然他的身体僵硬了,因为他看到,濯垢泉,他的阿瑶赖以存活的那方濯垢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 “快!仙泉不见了!阿瑶,你快看!” 女子回头,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她疯了般奔向泉边,疯狂地跳入底部,歇斯底里地用手捧着泉水往身上洒,可无济于事,水越来越少,最后全部干涸。 她仰着头,张大了嘴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长长的指甲抠挖着身上的皮肤…… 拂云赶来,将她抱在怀里:“不怕不怕,没事没事的……” 阿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耳光甩在他脸上,随即消失不见。 刚才还被无数蜘蛛覆盖的这片山路,已经被濯垢泉的水荡涤一新。黑压压的蜘蛛被从天而降的泉水悉数冲走,仿佛刚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伽罗袅娜地走过来,将白藕般的手臂搭在敖泽肩上:“你小子,果然没让我看走眼。” 虎妖走过来,打断伽罗对敖泽的撩拨:“你怎么知道这泉水能退这些毒蜘蛛?” 伽罗摇着小扇,有些惋惜:“我好歹也在两界山住了一千年,附近有什么,我当然知道。只是可惜了这濯垢泉……” 敖泽拂下她的手:“得了,我可没从你眼里看到一丝的可惜。” 伽罗笑笑:“是呀,有什么可惜的,反正被别的妖霸占着,老娘也用不上……这下也好,谁都别用!” 一番惊魂之后,他们继续向深山进发。原本浩浩荡荡几百人的队伍,也只剩下十余人。 “老板娘,你对这儿挺熟呀,难不成跟这山头的妖还有交情?” 孙笙扯着江流的手,摇摇晃晃、大摇大摆地走着,全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伽罗笑着回答:“哪有,互不干涉而已,说到交情,这山里倒真有我一个朋友。” “哟,不知能入你眼的是什么样的妖?强壮有力的?还是高冷傲娇的?”孙笙说着,两只眼睛已经将虎妖和敖泽瞄了好几遍。 “可惜你猜错了,这次能入我眼的,倒不是妖,是个小道士。跟我有些交情,说来也奇怪,盘丝岭上那两个杀人不眨眼的,竟然放任这小道士在这儿修行这么多年,想来怕是拂云小师傅的确仙风道骨、心慈人善呗……” 伽罗话音刚落,前方道路上突然尘土飞扬,一个个白色的巨球夹杂着沙石向众人袭来。大家慌忙躲避,原以为是多么可怕的一波袭击,可是那些白球落下来之后,竟都好端端地安静静地停在路上。 什么花样? 在伽罗示意下,一只小蛇妖走上了前,袖中掏出短刀,往那白球上划了一道。 瞬间,粘腻的液体顺着缝隙流了出来,腐烂的气味阵阵传来,蛇妖捂着口鼻,刚想把那口子划大,一只将融未融的手,突然从里面伸出来,吓得他“哇” 的一声,丢了刀子,连滚带爬退到了众人中间。 那只白球中,第二只手也伸了出来,接着,第三只、第四只……口子被撑得越来越大,终于有完整的形体,接连从里面爬了出来,血肉模糊,几乎已是一团团软肉…… 这些怪物,蜷缩在地上,正努力地爬离那些白球。 他们终于看清,这些异形,就是之前被蜘蛛追着逃下山的那些小妖……它们,竟然全成了这副鬼样子…… 伽罗冷道:“这蜘蛛精果真狠毒。竟然一个都不放过。” “她这什么意思?给我们的下马威吗?”虎妖抢先上前,一拳捅破了另一个白球。 “你……”伽罗把他拽过来,瞧着他被粘液腐蚀的手:“你这蠢货!” 羊妖连忙撕了衣服,想给虎妖包扎下,却被正在懊悔的虎妖一把挥开。羊妖讪笑着收了手,面色忧虑道:“大哥,你太不小心了。” “娘的!老子怎么知道这白球竟然是那些蜘蛛布的网!我……”虎妖话未说完,脸部痉挛起来,他痛苦倒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愈发腐烂的手。 伽罗一咬牙,用手中的扇叶在手心一划,黑色的血液涌了出来。她将手递到虎妖嘴边,冷冷道:“喝掉!” 盘丝岭中的小道上,众人望着地上苟延残喘的那些怪物,仍是惊魂未定。 虎妖包扎好伤口,此刻正一脸真挚地捧着伽罗的手:“疼不疼?要不是你,我就真一命呜呼了……伽罗你放心,等我拿到宝物,待聚宝大会上成为新妖王之后,一定请你做我的王后!” 伽罗轻笑一声,拿扇子拍掉他的手:“等你有命活到那时候再说吧!” 他们正在调笑的间隙,不远处的树丛里突然一阵响动,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就那样猝不及防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的腹部一阵微动,几股拳头般粗细的白丝从腺体中喷出来,朝着孙笙他们的方向接连射过来。 那些被白球内的液体腐蚀的半死的怪物,被其中几股蛛丝黏住,瞬间被卷到了巨型蜘蛛的身下,它张开黑黝黝的大嘴,竟然直接将这些妖物全数吞进。 飞来的蛛丝纵横交错地进行着捕食,几只小蛇妖来不及闪躲,被那蛛丝黏住,就要送入蜘蛛的口中。伽罗飞身赶上,想用扇叶切断蛛丝,但扇子竟然被黏住了。 伽罗心头一急,跟着便要再往前去取回扇子,虎妖急急赶来,想拦却又不敢真跟伽罗动手。 眼看那扇子就要连同那些小蛇妖一起被黑蜘蛛吞进腹中,一抹白影闪现,赶在伽罗之前,飞向了那黑蜘蛛。 敖泽? 黑蜘蛛微微闪身,避过敖泽的进攻。它倒退数十步,随着一阵黑烟消散,摇身变为一个披着厚厚黑斗篷的女人。她的全身都被黑纱遮盖,只留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扇子和它们留下,饶你一命。”敖泽冷冷地看着她。 黑衣女人瞧着敖泽,甚至有些想笑,她怎么都不会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见到西海的三太子。 而他,竟然和孙悟空结成了同盟。 看你的本事。 她冷笑看着敖泽,却并不先出手,而是状似无意地打开手里那把扇子。 一条白蛟,还算栩栩如生。 袖子的手撒过毒烟,那几只瑟缩在一旁的小妖瞬间没了命。她朝敖泽扬了扬头,眼中的挑衅十分明显。 敖泽双拳紧握,刚想动手,却被身后的沙螟抢了先。漫天的沙石袭向黑衣女人,可她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句:“敖泽,退下。” 这个声音,她做鬼,都不会忘记。 那是什么时候?五百年前。 那是什么地方?灼灼千里桃花。 一个红衣仙子被偷桃子的妖猴点了穴道,从而彻底被它改变了命运…… “沐瑶,你大胆!竟敢编纂天帝的是非!”一身霞衣的王母高坐凤台,瞧着玉阶下瑟瑟发抖的红衣女子,冷声道:“你这乱说话的舌头怕是留不住了……” 她满嘴是血,披头散发被天将拖离瑶池,到现在她还记得王母那冰冷的眼神:“剔除仙骨。扔下界去,任她自生自灭吧……” 自生自灭……所以,她活该从云端跌入泥潭?她活该从高贵美丽的仙子变成这样浑身烂臭的丑八怪、死哑巴?她不过是尽着自己的本分,念着对王母的衷心,她就活该成为这一切一切的牺牲品! 那个罪魁祸首孙悟空!他就算被扒皮抽筋、就算死无全尸,五百年后,不照样又活了过来? 那个罪魁祸首卷帘!明明与天帝私通的是他!明明万恶之源是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五百年后,他们一个个都活得风生水起,只有自己……只有可怜的自己,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让人恶心、让人厌弃的怪物! 这世道,有什么公平可言!不过是弱肉强食、相互利用、相互压榨的肮脏世界! 哈哈哈哈…… 她无声地笑着,笑得一行行血泪从眼眶流出,笑得整具身体皮肤溃烂的速度都在加剧了。 卷帘!孙悟空!这五百年来,你们害得我生不如死。现在,是你们受报应的时候了。 面具之下 沐瑶以诡异的身形躲避着沙螟的进攻,同时,她在不紧不慢地、坦然自若地解着身上的衣服。 随着衣衫的敞开,一股股恶臭散发出来,熏得众人连忙捂上了口鼻。就在沙螟也慌忙拿袖子阻挡那气味时,沐瑶摸了摸正在腐烂的肚脐,瞬间,无数的毒丝喷射出来,沙螟来不及躲,被那毒丝正好喷到脸上。 英俊潇洒、风华绝代的、连天帝都被迷得魂不守舍的卷帘尊者……哈哈…… 沐瑶忍不住狂笑,中了我这毒丝,恐怕你就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了…… 她腰间一狠,蛛丝瞬间被收回,几个无辜的小妖再次中招,此番却再无生还的可能。同时被她带回手中的,还有一张面具。 沙螟脸上的银色面具。 太可惜了!她懊悔着,恨不得把那面具捏得稀巴烂。 可下一秒,不仅她,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来,面具掩盖下的那张脸,除了眼睛完好无损,其他都已被毁得不成样子…… 沙螟直直地站在那里,承受着众人的目光。 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将这张脸毫无防备地让众人审视。尤其,还有敖泽。 他后退几步,将袖子挡住脸,想要走,却被一旁的敖泽抓住了手臂。他扭过脸,躲避着敖泽的目光。 沐瑶觉得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眼前更令她畅快的风景了。她一步步慢摇摇走过来,将手中的面具扔向沙螟,却被敖泽一把接住。 沐瑶瞧着他们,当真觉得好笑,可惜她现在不能说话,否则,她一定会将那天、蟠桃园里、卷帘与天帝做的事,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说给众人、说给敖泽听听。 你以为这就够了吗?不,远远不够。 她笑着转身,眼睛却瞄到了人群最前的孙笙。 孙悟空,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沐瑶拍拍手,一阵阵毒烟再度袭来,毒烟里,无数的蜘蛛密密麻麻地向众人逼近。 好好享受吧,今天晚上,才是你们的死期! 天已傍晚,众人仍是慌慌忙忙的奔走在山间,沐瑶召来了那些蜘蛛之后,就不知去向,留下那些恶心的东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伽罗的那些小侍从早已死绝了,如今她孤家寡人,先是为那蠢老虎动了刀子,后来又被抢了扇子,再加上身后的那些东西,心情简直烂到可以。 羊妖搀扶着虎妖,紧紧跟在伽罗身边。两只豹妖也知道了伽罗的厉害,状似无意地一直跟在她身侧。 孙笙和江流其实是有些担心沙螟的,毕竟在白虎岭恶战尸魔时,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沙螟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却被一只妖精当众羞辱,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朱阳春其实也有些为难,说实话,他此番下界,天帝曾给了他两个任务,一个当然是看着孙悟空,另一个,就是替他找卷帘。 可如今问题是,卷帘是找到了,不过恐怕他现在这样子,天帝也再难提起兴致了吧。 沙螟重新戴上了面具,一切对他而言,似乎根本没什么改变。可敖泽明白,他手扶着沙螟的后背,能清楚感觉到,他原本挺直的腰,已经有些弯了。敖泽拍了拍沙螟的肩膀,继续沉默地跟他一起走。 伽罗一行人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说实话,对于伽罗的照顾,敖泽当然是感激的,否则也不会冲动替她去抢扇子。 那把扇子,画的应该是父亲吧…… “敖泽,停一停。” 他驻了足,转身看向伽罗。 “这么走不是办法。等咱们筋疲力尽,就只有被吃的份儿了。” 朱阳春反驳:“老板娘,你的血不是能驱毒吗?要不你再辛苦点儿,放些血把那些蜘蛛吓跑吧!” “我呸!就你这肥猪有主意?你干脆把老娘抽干得了!”伽罗不再理他,正色道:“距咱们这儿不远,有一个道观,你们记得之前冲走毒虫的泉水吗?就在这道观的后山。虽说那水被抽干了,不过那地方,应该是块宝地。而且那观主在这儿年岁已久,却从来没被骚扰过,应该有些来头,不如去投奔他。” “靠得住吗?”朱阳春插嘴道。 众人面面相觑,可眼下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是江流,也没有把握能毫发无损下击退那些毒虫,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听伽罗的,投奔拂云观了。 越往深处,草越深,林越茂,地势也越加陡峭。那群蜘蛛仍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就如一群黑色幽灵,将他们堪堪逼上更险峻的路。 “哼!老子不走了!我就不信,这群小东西还真能把咱吃了不成!”豹老大显然是走得累了,却又不肯明说,只是气鼓鼓地双手环胸,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哥,起来吧,你以为他们真能停下来等咱?”豹老二拉着他,小声说道。 事实确实如此,伽罗和孙笙他们,确实是一丝等他们的意愿都没有。 豹老二瞧着他们走得越来越远,着急地开始拽他。豹老大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我说老二,咱好端端放着隐雾山的美酒佳肴不享用,跑到这儿来活受罪干嘛?依我看,咱还是赶紧回去吧,管他新妖王是谁,咱过咱的潇洒日子不就得了!” 豹老二一声冷哼,瞪着他道:“你说得轻巧,大哥,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当王就只有被压迫的份儿!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努力抓住,就白活这一遭了!” 话说不及,坐在地上的豹老大突然“哎哟”一声,他抬手往屁股上狠狠一拍,张开手看,竟是一只被拍得稀巴烂的黑蜘蛛。 腐臭的气味钻进鼻子,之前那恐怖的一幕幕再次浮上两人脑海。 “快跑!”豹老二一边喊,一边拉着老大跑,就在他们身后一两米处,黑压压的催命者们已经赶上来了。 豹老大在老二搀扶下蹒跚而行,越走越觉得全身发软,他下意识往屁股后一摸,黏腻的触感传来,老二悄悄回头,见他屁股上的肉已经被腐蚀大半了。 那些蜘蛛越来越近,眼看已经快要爬到豹老大的身上,老二手颤抖着,眼睛一闭,直接推开豹老大,慌忙跑路。 老大摔倒在地,更是爬不起来,密密麻麻的蜘蛛已经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喊声越来越低微:“老二,救我……救我……” 在众人到达山腰处的拂云观时,豹老二刚刚赶上来。 “咦,你大哥呢?”孙笙随口问道。 “哎,他拉在后面,被蜘蛛咬了……我拼了命也救不回他了……我的大哥呀!”豹老二悲戚戚地跌坐在观外的台阶上,望着山下的云海,也不知在想什么。 虎妖一马当先跑去敲门,手还没碰到观门,“吱”的一声,木门竟开了。一个白衣的年轻道士手持拂尘,站在门内看着他们。 “小道士,你们道长在吗?” 虎妖一边说,一边抬脚就要往里进。 伽罗拉住他,对着那道士客气的点了点头。 白衣道士微微一笑,轻声道:“贫道拂云。远来是客,请进。” 云雾缭绕的拂云观里,到处是参天的古木,大块的青石板地面因为潮湿的气候,缝隙里长满绿绿茵茵的青苔。 众人先随着拂云到了大殿,店内供奉的是仙界道祖、太上道君——李聃。三根拳头般粗细的香烛徐徐燃着青烟,皑皑烛光、袅袅香雾中,道祖仙身挺拔、眉目低垂,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世蜉蝣。 孙笙冷着脸靠在殿外的柱子上,他望着大殿里唯唯诺诺参拜的那些妖,一脸不屑地看着身旁的江流:“不是说仙妖不两立吗?这些人怎么回事?要让他们做妖王,这妖界怕早早就毁了!” 江流伸手揉了揉孙笙的脖颈,安抚道:“毕竟,李聃是开天辟地式的仙者,当年他与女娲联合补天,拯救万物于水火之中……大家拜他,也是应该。” 孙笙拍掉江流的手,气呼呼道:“好呀好呀,他厉害,那你去拜呀!” 江流无奈笑笑,拦住他的腰小声道:“我可不能,佛仙两界如今势同水火,我若拜了他,又如何跟师父交代……况且……”他握住孙笙的手,低头道:“他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此仇,我又怎么会忘。” 孙笙的心瞬间融成了一池春水,他紧紧地靠着江流,心中却在想:孙悟空,我比你有福气。上辈子你到死也没等来你的师父,难不成是你把运气都留给了我吗? 他正在暗自神伤,伽罗他们也已经参拜完,走出了大殿。一行人都随着拂云前往偏殿休息。 “如此说来,伽罗你与这道祖还有些渊源喽?”虎妖跟着伽罗,殷勤问道。 伽罗笑讽道:“当年补天的女娲娘娘与道祖李聃是师姐弟,女娲本是大地之母、蛇类出身……也不过是赶上了补天这一丰功伟绩,才成了万世万代都受人尊敬的神……可惜呀,人不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怎么女娲娘娘没把我们这些同类都带上天去呢,也不知道她那宝贝女儿一个人……哦不,一条蛇,在天庭呆得冷清不冷清……” 伽罗说得明目张胆,倒丝毫不把前面引路的拂云放在眼里。朱阳春瞧着她那妖娆的身影,心中暗想:这女人,真是大胆,编排起王母也丝毫不嘴软。 没错,尊贵无比的天界王母,就是救世主女娲的女儿。若非如此威望,天界又怎么会称霸至今?王母与天帝的关系又怎么会如此微妙?朱阳春皱着眉头想了想,倒真想出了个合适的词儿:女强男弱? “大家先进去休息片刻,我去备茶。” 不知不觉众人已到了偏殿,两排烛火燃着暖光,将不大的殿内照得莹莹如昼。拂云将他们引到殿里入座后,就离开了。他们也不拘谨,倒真大模大样坐了下来。 “这小道长还挺好,看来咱们这条路是选对了。”朱阳春翘着二郎腿瘫在木椅中,他望着伽罗笑眯眯道:“我说老板娘,他不会是你的小姘头吧?” 伽罗白了他一眼,并不搭理他。倒是虎妖握紧了拳头,只想找朱阳春干架。伽罗瞪他一眼,气道:“消停点儿,好歹是别人的地盘儿。” 朱阳春自讨没趣,闲着无聊又想找沙螟说说话,可这小子自从下午被那个丑八怪掀了面具后,就一直一声不吭,到现在还是一副死人样。 这有什么?朱阳春是真想不明白:卷帘呀卷帘,你一表仙才,法力还不弱,至于就为了个面皮儿,颓废成这样?想当年,我老朱虽然还是比不过你好看,但这些年我的遭遇比你惨多了吧? 况且,你就真那么愿意跟着天帝?他不过就是看中了你的样子,你现在这样不正好得了自由吗? 拂云观之险 朱阳春默默瞧着沙螟,又看看在他一旁坐着的敖泽。 呵呵,我自己都是这副鬼样儿了,还操心别人干什么 他索性用两只肥肥的手盖了眼睛,直接呼噜噜睡起了大觉。 孙笙被他吵得不行,刚想给他来一脚,抬眼看到他那疲惫的样子,又想想今天他们确实遭了不少罪,干脆压下了脾气,也歪到江流身上补起了觉。 江流轻轻拍着他的背,伸手为他拂去头发上的草屑。 众人当然自觉地、不约而同地,假装没有看到。 “我出去走走。” 沙螟冷冷说了一句,便一个人走出了偏殿。敖泽知道他是对自己说的,他看着沙螟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想到一路上他对自己的照顾,突然起身,也跟着跑了出去。 想到已脱离了险境,伽罗也没再管他,只是歪靠在木椅上,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那把被夺走的扇子。 偏殿里难得的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拂云端着茶盘从容地走了进来,他将茶一一放到各人面前的方桌上,这才问道:“少了两个?” 虎妖渴得不行,端起茶就一饮而尽。伽罗觑了他一眼,这才回答道:“那两个刚出去,应该一会就回来了。” 拂云微微一笑,欣然入座。 “拂云道长,这么大个道观,就只有你一个人?”孙笙随意问道。 拂云一手拿起茶盖儿,轻轻拂着杯中的茶沫儿:“之前还有一个,我师兄,不过他早下山逍遥去了。” “哦~”孙笙拉长了腔调,来了精神:“之前听老板娘说,道长实力非同小可,这盘丝岭的毒物们都不敢来侵扰。能否请教道长,究竟有何神通?” 拂云停了手上的动作,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他抬起头,环视众人,慢慢道:“我一个修行之人,哪有什么神通。此处百毒不侵只为一个缘由,后山濯垢泉。不过……”他顿了顿,神色黯淡下来:“今日不知为何,泉水枯竭了。” “阿嚏!”朱阳春刚喝了口茶,一听拂云的话,又全数喷了出来。他放下茶杯,气冲冲跑到伽罗面前嚷嚷道:“老板娘,你看,都怪你了吧,好端端的让敖泽把人家仙泉抽干了干嘛?这不是竭泽而渔又是啥!” “砰”的一声,茶杯碎裂。茶水染湿了拂云的道袍。 “失礼。山中蚊虫多,夜间难眠,贫道今日精力有些不济。”拂云低头整理着衣服,沉声致歉。 “道长……”江流看着他,平静问道:“仙泉既是今日才枯竭,难道之前竟不能辟蚊虫?” 月亮被那些参天古木隔绝在道观之外,只有丝丝缕缕的月光穿过枝丫,浸染着地上的青石板。 沙螟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石阶上,山间夜晚的空气很好,偶尔还有几声鸟鸣。他闭着眼睛,享受着心中的片刻宁静,脑海中却突然有了个念头:等还清了慈航的账,我也找个这样的地方隐居,该多好。 他微微偏头,便能看到坐在他身侧的敖泽。月光照在少年光洁的脸上,他的眼中有莹莹月色。 “我没事。你回去吧。” 敖泽一手托腮,笑着看向他:“我在这儿赏月呢,为什么要回去?难道这月亮,只能你一个人看?” 沙螟无奈地笑笑,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这么鬼灵精。 偏殿里,气氛有些尴尬。 拂云看看江流,又看了看伽罗:“贫道在此山中,修身养性近五百年。当年得道,也是偶饮了那仙泉之水……仙泉干涸,我忧思难寐……”他声音温和又有些疏远,听得众人倒不好意思了。 “我若如此说,岂非让你们心里不痛快?” 伽罗连忙赔笑:“道长莫怪,他们呀,也就是几根小竹精,阅历尚浅,没什么见识。这次确实是我不对,但当时也是万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她目光流转,笑着问道:“既是仙泉,说不定过段时日,又重新有水了呢……” 拂云低着头,嘴角牵起一抹笑:“贫道原本就不想让大家心存愧疚,修道人心性澄明,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们在危难中能想到贫道,就算只因这番信任,我也该倾力相助……不早了,诸位快饮了茶,一会就早早歇息吧。” “好好……这跑了一天我是真渴了!”虎妖想继续喝茶,可手中的茶杯已见了底儿。羊妖见了,慌忙将自己手里的茶递过去:“喝这杯吧,正巧我现在肚子有点不舒服……哎……”他这话音还未落,肚里果然咕噜噜一阵翻江倒海。 众人笑笑,也都各自端起了茶杯,准备饮茶。 羊妖捂着肚子不好意思道:“道长,这观里方便的地方在哪儿?” “出了偏殿门,右后方直走。”拂云瞧着羊妖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是谁?” 伽罗喝了口茶,笑道:“同行的人,不值一提。” 拂云笑笑,不再言语。 这边江流眼见朱阳春端起了茶杯,刚想劝他,又见孙笙也已经将杯子送到了嘴边。他不动声色拦住孙笙,将他手里的杯子拿了过来,递到拂云面前:“道长,方才是我多心,就以这杯茶向你赔个不是。” 孙笙知道有了问题,想去拦朱阳春,可是也已经晚了。 浮云看着江流,却不接他手里的茶。 僵持到这份儿上,就是傻子也看出些端倪了。 虎妖一把摔碎了杯子,阴沉问道:“茶里有东西?” 拂云冷笑:“观中常年不见客人,无从招待,因此我特意备下从花草中采集来的仙露,冲调以供大家享用。” 豹老二也已经早早将茶喝完了,刚听了虎妖的话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可又见拂云一派清高自若,不像是奸诈宵小之辈,又将悬上来的心放了下来。 “既是如此,道长请。” 江流一再坚持,拂云只好接过了茶杯。望着杯中清冽的液体,他静静想:喝吧。要不又怎么能帮阿瑶抓住他们。 这药,是阿瑶给他的,由药王曳孤明所炼。 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千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 我若喝了它,又当如何?不过是断了这凡躯,但能成全阿瑶,又有何憾! 他怡然自若地饮了一口,看着江流笑道:“小师傅不尝尝吗?” 江流嘴角弯起,慢慢啜了口茶:“的确不错。” 羊妖拉完了肚子,顿觉全身舒坦。他慢悠悠地往回走,刚转过拐角,突然瞧见月光下,偏殿的走廊外,密密麻麻地涌动着一层的黑蜘蛛……他想大叫,却颤抖着用手紧紧捂住嘴,他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退回了拐角处的小道,这才捻了个诀,化作一阵妖风消失无踪。 古树下的石阶上,敖泽正惬意地享受山中夜色,却突然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腐臭气味。他的鼻子一向很灵,杨戬曾经甚至还拿他跟哮天犬比过。 想到这儿,无边的痛苦又蔓延到他心头。说到底,在杨戬心中,自己怕也就是跟哮天犬一样的宠物吧。 他的心绞痛起来,他想要告诉沙螟,好让他看看那阵莫名的味道到底从何而来,可自己却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全身开始发抖,一阵阵恐慌感似潮水般涌来,他能感到全身的血液突然就加速流动起来……他一把抓住沙螟,想站起来,却还是无力地倒了下去。 “敖泽!你怎么了?怎么了!”沙螟将敖泽圈在怀里,他看着冷汗直冒、可全身却发烫的敖泽,突然想到:难道,他嗜血症又发作了? 那个疯狂的夜晚,他到现在还不敢再想起。发了疯的敖泽,将那只雄鹿全身的血液吸得一点都不剩……可事后,他竟然全无印象。沙螟原本以为,那天只是偶然,是敖泽被雄鹿的无耻行为激怒了,可依现在的情景看,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他能怎么办?该怎么救他? 他不能去找那些人,要是被虎妖和羊妖看到,他们一定会想到那个失踪的鹿妖。那他该怎么办? 沙螟急得毫无头绪,他看着怀里痛苦挣扎的敖泽,只恨不得能替他受苦。 对了!他们说后山有仙泉!就算被敖泽抽走了一部分,应该还是会有的,去后山! 盘丝岭的深处,拂云观后山,沙螟抱着敖泽在月夜下奔跑,怀里的人显然已经压抑到了极致,敖泽的衣服被冷汗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他的牙齿在颤颤作响,沙螟很怕,怕他稍一用力就真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别怕,敖泽。我们到了!”他能感到前方氤氲的仙气,他一个跨步飞身到了湖边。可月光下,湖水已经见了底。 他一咬牙,抱紧敖泽跳了进去,坑底的低洼处,还残留着几处水迹。他半跪下来,将敖泽在怀中放好,小心地将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挽到一边,抽出怀中的帕子,用泉水浸湿,仔细地为他擦着脸和脖颈。 “没事了,没事了……”他温柔地低语,就像哄一个孩子。 敖泽烦躁地打开他的手,痛苦地蜷缩在他怀里。 沙螟扳过他的脸,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抚摸、劝慰着。突然,敖泽冷不丁地贴向沙螟的脖颈,他难耐地厮磨着,他感觉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咬下去!咬下去!咬下去你就不必这么痛苦了。他的血多美味呀!咬下去! 他张开嘴,牙齿撕咬着沙螟脖颈的肉。眼中血色已经表明了,此刻的他早已没了理智。 药王曳孤明 沙螟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他一手搂着敖泽的腰,一手摸着他的头。如果从远处看去,肯定会以为他们是最亲密的爱人。 事实上,游方子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此刻的他就站在湖边,穿着半旧的道袍,两手端端地揣在袖子中,微笑地看着坑底的这两人。 他看着敖泽血红的眼睛朝自己这儿看了一眼,随即就再也忍耐不住地一口咬住了沙螟脖颈上的动脉…… 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奇异的情感,能让人置自己生死于不顾? 游方子笑着摇了摇头,从袖中放出了个小人:“去吧!” 那小人巴掌大小,胖嘟嘟白生生的、眉间一点朱砂红,他看着游方子,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随后轻巧地一跳,跃入坑内。 随着血液的流失,沙螟体力不支,仰倒在了地上。敖泽顺势俯下身,趴在他身上,专注地吮吸着新鲜而诱人的血液。 沙螟的眼神渐渐涣散,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个笑嘻嘻的小人,蹦蹦跳跳出现在了他眼前。他推一推敖泽,想引起他的注意,可身上的那人已经疯魔了一般,根本叫不醒…… 大片的乌云飘来,遮挡住了月亮。沙螟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拂云观内,无数的蜘蛛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迅速地移向偏殿。暗夜中,一个身披黑斗篷的女人一步一步向偏殿走着,她的身后,一个玄衣男子缓缓跟随。 偏殿内,虎妖第一个倒下,上一秒,他还在抱怨为什么羊妖拉个屎都去那么久。然后下一秒,五脏内突然一阵剧痛,接着,密密麻麻地痛感袭向全身,就像无数的虫子在体内啃咬撕扯。 接着是豹老二,他刚发觉情况不对,就已经来不及了。刚开始他还在地上痛苦地翻滚,随后气息越来越弱,他的感觉越来越迟钝,在闭眼的最后那一刻,他竟然见到了他大哥:那个被他抛弃的、在林中被蜘蛛啃食殆尽的大哥…… 伽罗就近跑了过来,蹲下身探他的鼻息。 没救了。她又赶紧跑向离她不远的朱阳春,随手拿起一个茶盖儿,在地上利落地摔碎,捡起一块碎片,在手中一划,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她拍拍晕在椅子上的朱阳春:“喝掉。” 随后,她看向江流,这个一直冷漠而深藏不露的和尚,此刻也中了招,正躺在孙笙的怀里,双目紧闭。 “老板娘!快来救他!”孙笙急切地朝她喊。 “伽罗……救我……”地上的虎妖捂着肚子,痛苦地唤她。 虎妖之前喝过她的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她又转头想救江流,可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想起:敖泽去哪儿了?要是他也遭了不测,谁来救他! 伽罗慌了神儿,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殿外跑。 她的脑海里,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她守在西海的海边,看了一个又一个日落,终于很偶然的一次,等来了他的消息:□□龙宫,被抽筋扒皮、剁成了千段儿,喂了海里的鱼虾…… 你个王八蛋!你死是自作自受,你潇洒了,留了个儿子还要老娘操心! 她心急如焚,刚跨过殿门,却被眼前那密密麻麻涌动的蜘蛛吓退了脚步。没错,黑王蛇伽罗,确实百毒不侵,可问题是,这些东西真的让她恶心得无以复加。 一抹黑影在黑暗中出现,沐瑶一步一步地踩着脚下的蜘蛛、踏着满是恶臭的粘液,走进殿来。 伽罗慢慢退到了孙笙和江流身边,她想趁机先给江流解毒,可手上还未见动作,几股蛛丝飞地袭来,缠住她的手腕,将她甩向一边。 沐瑶褪下了斗篷,在森森烛火中,露出了自己被毒液侵蚀的肮脏又丑陋的脸。她缓缓蹲下身,看着伽罗诡异地笑。 伽罗。拜你所赐,我这副样子吓到你了吗? 伽罗退到虎妖和朱阳春身边,冷着脸并不理她。 沐瑶盯着伽罗,枯硬的指甲冷冷地划在青石板上,发出渗人的声响。 “濯垢泉”三个大字,阴惨惨出现在地面上。 你最好祈祷,濯垢泉的水源能活过来,否则,我所受的苦,你就得成千上万倍地来还! 伽罗冷笑:“蜘蛛精,你我本来就井水不犯河水,你先放蜘蛛来害我,我反击一下,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哈哈…… 沐瑶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披上了斗篷,朝着殿外不缓不急地拍了三下手。 热闹看够了?出来收拾残局吧。 玄衣男子懒洋洋地歪靠在殿门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修长的手指上爬着两三只黑色蜘蛛,这会儿正饶有兴味地逗着它们。 沐瑶见他现了身,心便安定了大半,这才想起去找那个道士拂云。 他歪倒在椅子上,全身痉挛着,原本清秀的五官因为中毒的原因,已经完全扭曲。沐瑶走上去,在他面前蹲下身。她牵起拂云的手,将脸轻轻贴在他手上。 “哎,我说沐瑶。别做戏了,省点眼泪,这小道士活不了多久,到时候再哭也来得及。”玄衣男子歪头看着他俩,嘴角邪笑。 沐瑶转过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男子摆了个无辜的表情回看她,手下却轻轻一捏,将一只蜘蛛捏得尸液横流。他好整以暇地舔了舔手指上的绿色液体,笑道:“味道不错,可惜毒性欠点儿火候。”他眼中一狠,调笑的语气却不减:“你!再敢这么瞪我,我就轻而易举、让你变得更丑更臭,信不信?” 沐瑶咬紧了牙,转过头不再看他。 男子直了直身子,慢悠悠地走进殿来。颀长的身影被摇曳的烛火拉得扭曲。他就近找了把椅子随便坐下,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红葫芦,一手撑着额头,瞧着殿内的众人。 他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一杯残茶,轻抿了一口,随后看着众人道:“味道如何?这茶里的东西可是我精心调配的。” “解药拿来!”孙笙冲动地向上前,却被江流紧紧拽住。 玄衣男子看着孙笙,微笑道:“久别重逢,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孙悟空,我等这一天,可是很久了。 伽罗一掌拍到桌子上,恨声道:“曳孤明,你什么意思?” 曳孤明低头笑着:“说得好奇怪,你们这些妖精声势浩大地来我盘丝岭抢我的宝贝,我还好心让这小道士送茶给你们喝,很客气了好吧?” 他翘着二郎腿,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子上敲着:“不过,我也确实感谢你,要不是你这么自作聪明,今夜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抓到你们了哟。” “哼,我真是瞎了眼,才会信这个人面兽心的道士!”伽罗现在确实自责非常,这等于说,真的是她,将众人推入火口了。 曳孤明摇了摇手指,好心开解道:“不怪你,反正无论你们怎么逃,这拂云观都是你们逃亡的必经之地。反倒是拂云道长,你是真的错怪了。” 他惋惜地看了看在沐瑶身边奄奄一息的拂云,叹道:“他不过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报仇而已,当然对象也不是你们……”他笑看着伽罗、虎妖、朱阳春,一脸真挚道:“可惜呀,你们不过是被连累的无辜人。死后若到了酆都,记得跟我……跟幽冥教主说一下,可不要冤枉我。” 伽罗冷笑:“曳孤明,你不过就是一个凡人勉强修了个仙体,真能这样大言不惭?你那毒还奈何不了我!”伽罗说罢,卷起一阵妖风,殿内的两排蜡烛全数被吹灭。她化作一条黑色巨蛇,就近驮了虎妖和朱阳春,趁着曳孤明和沐瑶慌乱之际,乘着妖风逃出偏殿。 沐瑶急得跺脚,直接跑来扯着曳孤明的衣服,让他去追。 曳孤明拂下她的手,一脸厌恶道:“离我远点儿!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了。当年你在天界,也是个人见人爱的仙子,怎么到了下界就成了泼妇……” 沐瑶眼中一狠,直接一个耳光甩向他的脸。曳孤明握住她的手,冷冷道:“情郎不想救了?仇人不想杀了?你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可以任性骄傲的仙子吗?沐瑶,醒醒吧!” 他用力一甩,将她甩到地上:“你呀,现在就是一个恶心丑陋的蜘蛛精,要没了我,你的仇就是一万年也报不了。难道真是濯垢泉的假象,让你瞎了眼?它就算能给你一副暂时的好皮,也改变不了内在的丑陋不堪!” 沐瑶疯了般扑向他,揪着他的衣服捶打着。 曳孤明,你个王八蛋!我当初成了这样子不都是拜你所赐!你花言巧语骗我吃了蜘蛛毒,不过就是想为自己培养个杀人工具而已!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死在我手里,将你给我的一切羞辱,加倍奉还! 曳孤明双手钳制住沐瑶,不耐烦地看向她:“得了得了,别再跟我发疯了,想救你的情郎,就老实一点。你去追伽罗他们,他们喝下的那药能在沿途留下味道,找到之后,你只需问问她,那只小白蛟的命,她还要不要了……” 他脸上难得的郑重:“咱俩好歹也是旧识,不骗你,你若有本事把那黑王蛇引来,我就有办法把它炼成丹,彻底救回你的容貌……” 沐瑶怔怔地,一脸不可置信。 曳孤明松了手,看着她笑道:“赶紧去追!要是再晚……我可就什么都保证不了了……” 沐瑶低了头,心中一片狂喜!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冲了出去。 “阿……瑶……” 奄奄一息的拂云倒在椅子中绝望地唤着自己远去的爱人。曳孤明歪头瞧着他,摇头笑道:“你太不懂她了。” 这么一个傲娇自负又极度自卑的女人,她怎么会舍得去爱一个人?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条轨迹,轻声说道:“拖回去。” 瞬间,密密麻麻的蜘蛛群涌上来,拖着拂云,出了偏殿…… 兜率宫往事 烛火被曳孤明再度点燃,他重新坐下来,笑着看向对面的孙笙和江流。 “为什么不跑?” 孙笙冷道:“只有你能救他,不是吗?” 曳孤明笑得灿烂:“没错。普天之下,只有我,能救。” 孙笙抱着江流,镇静问道:“你是谁?什么目的?你想要什么?” 曳孤明眨了眨眼,一手扶着额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下,这才抬眼看着孙笙道:“我想要你,生不如死。” 层层宫阙,茵茵仙草。这是哪儿?离恨天的兜率宫? 他一身玄衣,正翘着二郎腿,躺在药炉旁的藤椅上看火。此时的曳孤明,还只是兜率宫里道祖万千弟子中的一个。只因初入宫时,那人无意的一句话,就让他再也不想泯然众人,他的特立独行、懒散叛逆,他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能引起那人的注意。 很多很多年后,当他已被贬下界,成了盘丝岭上高深莫测的所谓“药王”后,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再见到他——那个他深藏于心中的、想说爱又不敢开口的人。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他与万千弟子站在兜率宫前的台阶下,望着高高在上、仙衣飞扬的道祖。那人缓缓走下台阶,玉冠高悬、容颜胜雪。冰蓝色的仙衣随着他的步伐,如流水般荡漾在台阶上。 他的目光如亘古不变的星河,静静地看着下方的弟子们。曳孤明悄悄抬头,正巧与他目光相遇,他惊喜地发现,在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中,他真的看到了一丝涟漪! 李聃走到他面前,轻轻问:“叫什么?” 他抬起头,难抑心中的喜悦和热情:“师祖!师祖!弟子曳孤明! 李聃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柔情。他笑笑转身离去,在走出几步后,又转头看向他:“真像……跟我到内殿炼丹吧。” 从此,他就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自己是师祖所看重的人。直到有一天,扰乱天界的妖王孙悟空被杨戬捉回,在斩妖台上活活受刑。他终于在李聃睡梦中的乱语里听到:悟空……悟空…… 他不明白,跑去问仙子紫鸾:“我跟孙悟空很像吗?” 紫鸾在奇花翠柏间荡着秋千,抿嘴调笑道:“那只猴子?怎么能跟你比,孤明这么好看又会说话,反正在姐姐这里,那小破猴才比不过。” 他心中一喜,走上前稳住了秋千,拉着紫鸾的袖子讨好道:“好姐姐,全天界最美丽的紫鸾仙子……那你说,在师祖眼中呢?” 紫鸾收了笑容,靠在秋千上发呆:“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师祖怎么想……我跟着他几千年,怎么就没见他在梦中唤我的名字呢……” 再之后……再之后就是斩妖台前紫鸾惨死,师祖却抱着那个罪魁祸首孙悟空,回到了兜率宫。 他憋着一股子劲,终于在李聃命他去打水要给孙悟空沐浴时,忍不住发泄了出来。 他冲到李聃面前,指着床榻上躺着的那只满身血污的猴子,不解问道:“师祖!紫鸾姐姐是被这猴子杀死的……她现在尸骨未寒呢。你就不心疼她?这床榻,是我为你铺的,我特意熬着夜炼了香,熏了整整一天,只盼能让你晚上睡得好一点,你就这样,让这只臭猴子躺上去了?师祖!” 他红着眼,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只要看见李聃对那猴子流露出一点温情,就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那死猴子扒皮抽筋、撕碎了喂狗。 李聃怔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孤明,我的行为反常了是吗?” 曳孤明倔强地扭着头,就是不说话。 李聃挺直的背脊突然就软了下来。他揉揉额头,小声道:“打水过来,你去睡吧……沐浴过后就把他丢到丹炉里炼丹了……” 他哪里睡得着,他辗转反侧,只要想到孙悟空此刻就和李聃睡在一起,他就气得发疯。 第二日,他红肿着眼被李聃叫醒,他拿了一把扇子递给自己,嘱托道:“孤明,我信你。那猴子已经被我扔进了炉子,你看着火,不要走开。只能用这把扇子扇火,切记!” 他憋着一口气,还是接过了扇子:“师祖,你要去哪儿?” 李聃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回头:“救紫鸾。” “师祖,这是什么扇子?为什么……”他还想再跟李聃说几句话,可那人已走远了…… 他赌着气,狠狠地扇着火,只扇得八卦炉内火龙肆虐。 “夜里还给他洗澡呢,今儿个就扔进炉子里了,你的心思可真难猜……”他扇着扇着,就犯起了困,又突然想起: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扇子?不像是师祖的东西啊…… 他冷哼一声,用足了仙力,使劲儿扇了百八十下,这才扔了扇子,四下瞧瞧无人,接着有些窃喜地、悄悄进了李聃的内室。 他慢慢的撩起了床幔,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床上的云被,他将脸贴到枕头上,贪婪又迷恋地吮吸着枕上、属于李聃的味道……丝丝缕缕的香味侵入他脑海,他沉迷其中,渐渐地睡了过去…… 所以,他不知道。在他入睡时,有一个人曾悄悄潜进了兜率宫,调换了那把扇子。 那把原本属于孙悟空的芭蕉扇。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李聃给他的那把扇子,永远都不会把孙悟空置于死地。 扇性属阴,阴风入炉,只会压抑三昧真火的火性,形成虚旺的假火。可惜,李聃错算了,他未料到竟有人会潜进兜率宫偷换扇子;未料到自己最信任、最聪慧的弟子,竟会因为嫉恨、因为压抑在心中那变态的爱,擅离职守,让别人钻了空子…… 曳孤明美美地醒来,突然想起炉子里还烧着孙悟空呢,他赶紧跑出来,拿了丢在一旁的扇子,又用尽全力地扇了起来…… 天光渐暗,内殿里烛火幽幽。李聃疲惫地走了进来,将手掌中的紫色小鸟拿给炉边扇火的曳孤明看:“还好赶得及,护住了这小东西最后一丝灵识。你明日就不用管内殿了,到丹房好好给她炼些丹药,过不了多久,就又能见到你紫鸾姐姐了……” 曳孤明抬头,眼中是无尽的失望与妒恨,他把扇子往李聃怀里一放,径自离去:“好。弟子知道。弟子以后不会再进来了。” 他狠着心强走几步,他以为李聃会在后面叫住他,会像之前很多次他耍小脾气时,无奈又宠溺地唤他:“孤明……” 要是这样,他肯定就回头了! 可没有……他就那样倔强地站着,等着李聃叫他。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强压着怒火的吼声将他吓得转身。 “曳孤明!扇子呢?芭蕉扇呢!”李聃将怀里的假扇子扔到他身上,突然失控一样跑向八卦炉。那炉子里是李聃炼化的千万年未灭的三昧真火。 世间至热。他竟不顾一切徒手推了上去…… “师祖!!” 滚烫的火炉被推翻在地,汹涌的火龙似有灵性般轻巧地避过李聃和曳孤明,轰隆隆滚滚翻下界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妖王孙悟空被道祖李聃,在八卦炉里炼成了一滩血水的故事…… 曳孤明在漆黑的山洞中醒来,他想起梦里的一切,又开始痴痴地发笑,笑声越来越大,在空荡荡的洞府里显得阴森恐怖。 师祖……所以,你就因为我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将我逐下界来了?哈哈……哈哈…… 他双手捂着脸,笑得歇斯底里:李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孙悟空的关系?方寸山……三星洞……哈哈!谁能想到,天界的道祖李聃,竟然就是佛界的异类菩提! 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又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越咬越狠,直到血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这才松开口,又慢慢地、煞有介事地、将血一丝一缕舔进了嘴里。 他想起李聃抱着孙悟空尚未化完的尸体在内殿枯坐了三日;想起李聃浑浑噩噩跑回方寸山,全然没注意到在身后跟踪他的自己……他在山中的仙泉边寻了根竹子,又大老远栽到花果山……想起李聃硬生生分离出一半的灵识,去补那只猴子已经残碎不堪的灵体;想起李聃费尽心力将紫鸾养回人形,就仗着她对自己的爱和尊敬,让这只美丽的仙鸟,堕下天界,变成个妖体,去为他守护花果山的那根竹子…… 曳孤明舔尽了手上的鲜血,在这清冷幽暗的山洞里,在这漫长又煎熬的五百年中,他再一次差点被无边的孤独感击垮。他翻身下了床榻,匆匆走到了洞口。 无边的黑夜吞噬了山间的一切。他抬头,望着高高的天,一抹笑容浮上嘴角:李聃,我抓到孙悟空了……你会下来找我吧? 他笑得凄然而又邪魅,在莫大的空虚中,他需要制造一场热闹,来抚慰下自己血淋淋的心。他修长的手指在冷硬的山岩上敲打着。 先找谁玩呢?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戏谑,随后摇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走回了洞内。 目标已经选好,热闹开始了。 他的手按下一块凸起的山岩,暗门出现。他走进去,轻轻拂了下手,洞内岩壁上的烛火倏地亮起。 他蹲下身,微笑着看向地上躺着的两个人:沙螟和敖泽。 这条小白蛟是沐瑶想要的,当然也是自己捕获那条黑王蛇的诱饵。 可怜的蜘蛛精,真是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她相信。 他扳过敖泽的脸,烛火的照耀下,这张原本青春漂亮的脸,因沾了血迹的缘故,而魅惑至极。他摩挲着敖泽的唇,心中冷笑:“沐瑶,这样的人,你当仙子时,都得不到,何况现在?” 啧啧,这样喜欢吸血的尤物,炼成个什么丹好呢?他在心中琢磨着,竟全然忽视了已经醒来的敖泽。 新鲜血液的气息,再度使敖泽的心燥热起来,那右惑就在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地张开嘴,直接狠狠咬住了唇上的手。 痛感传来,曳孤明迅速扼住了敖泽的喉咙,逼得他连连咳嗽、松开了口。 他站起身,一脚踩到敖泽身上,欣赏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好样的,敢吸我的血!胆子不小……” 无题 曳孤明一边揉着自己又被咬破的手,一边在心里慢慢挑选着惩治敖泽的方式。烛火一闪,一抹银光入了他的眼。 “对了,还有一个呢。”他顽劣地翻过沙螟的身体,瞧着他脸上的面具,又起了心思。 沙螟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意识,只是因为之前被敖泽吸了血,又被游方子暗算,所以现在真是无力动弹。他眼睁睁任曳孤明揭掉了自己的面具,又一次地将自己最丑陋、最自卑的一面,曝光于世间。 曳孤明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卷帘尊者,你好呀!” 沙螟冷哼一声,无视他的话和挑衅的目光。 曳孤明手里把玩着沙螟的面具,惋惜道:“谁能想到,当年天界那么光彩夺目的人,竟然会成了这副鬼样子……”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凑近了沙螟,笑着问道:“其实……我很想请教你个问题……你跟天帝做那事儿时,谁上谁下来着?” “滚!”沙螟一拳挥过来,被他轻巧地躲过。 他看着沙螟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觉得开心极了。他懒洋洋退到一边,将地上的敖泽带进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原本挣扎的敖泽,瞬间安静下来。 他笑看着沙螟,一只手却慢条斯理地、极尽缠绵地抚摸着敖泽的身体。 “怪不得是杨戬所爱的,果然尤物。本来我是准备拿来炼丹的,不过后来想想,只是炼丹,太可惜了……” 他邪笑着,揽着敖泽慢慢退到暗门处。一只手轻佻地剥开了他的衣服,另一只手里却不知何时多了枚暗红色的丹药。 “我猜,他跟杨戬一起时,一定是下……你说对不对?”他哈哈笑着,突然就将手里那丸丹药送到了敖泽口中。 “你给他吃的什么?”沙螟握紧了拳头冲上来,曳孤明却趁此将怀里的敖泽轻轻往前一推。 “我刚才的话那么下流,你说吃的什么?当然是不做会死的药……” 沙螟稳稳接过敖泽,脸涨得通红:“你什么意思?” 曳孤明拍拍手,一副成人之美的真挚样子:“成全你的意思!我闲着无聊,你不用感谢我……” 在沙螟的拳头再一次打过来之前,曳孤明已轻巧地闪出暗室,他懒洋洋地用手里的那银色面具敲了敲暗室门,故意大声说道:“这里隔音得很,好好享受哦!哈哈哈哈……” 室内的烛火因没了空气,只剩了一点幽光。沙螟靠在门上,绝望地闭着眼睛。 狭小的内室,敖泽的喘息声渐渐大了起来,如催命的魔咒,右惑着他、煎熬着他。 他不能看,不能想,只能抱着脑袋,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曾经在天界的一幕幕闪现在脑海。他不能否认,当那个尊贵无比、高高在上的人,一脸柔情地向他告白、对他说着情话时,他是真的感动了。 可事实是什么呢?就因为王母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使坏,他们的感情就这样碎掉了。鬼他妈的感情!尊卑在那里,地位在那里,自己不过就是他漫长且无聊的岁月中的一个小小调剂品。他不信天帝不知道那是王母的设局,可他知道了又怎样?他会为了自己,开罪王母?放弃帝位?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活该。如果人生真的如此,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又让他遇到敖泽? 那时他刚刚被诬陷私通太阴神女,王母将他囚禁在瑶池底,他全身被千年玄铁所困,如一只死狗般,被锁在池底的铁笼里。 那一天,天帝为了讨伐蔑视天威、而天界却无可奈何的妖王孙悟空,万般无奈下终于认了他在下界的外甥。敖泽跟随杨戬到了天界,趁杨戬去凌霄殿议事的空档,一个人跑到了瑶池。 龙族算是王母的近亲,他作为西海的三太子,对瑶池更是熟悉的很。年少的敖泽,玩心一起,便化身为龙,趁着守瑶池的青鸟不在,一股脑钻到池子里游起了泳…… 就是那天,沙螟第一次见到他。在他最落魄、最悲惨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那条耀眼美丽的白龙。 白龙是在无意间,发现了池底有东西。他慢悠悠地游到最下方,就见到了那个被铁链和水藻覆盖的,锁在笼子里人。 “喂,你怎么了?”白龙盘旋在池底,两只爪子扒在笼子上,小心地问笼里的怪物。 怪物从污泥和水藻中抬起了头,隐隐的天光潋滟在水底,敖泽就看到了那人亮如繁星的眼睛。 他用爪子掰了掰笼子,泄气地发现弄不动。 “谁?谁在水底?” 瑶池上方,青鸟已经回来了。 白龙吐了吐舌头,对笼子里的人小声道:“你做错事了?别担心,我去给你求求情,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儿,姑母应该会听我的……” 王母的瑶池,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天界最美丽最纯净的地方,谁曾想到,它就是一个被刻意掩盖的囚室呢? 沙螟被困在水底,他能听到化了人形后的敖泽,讨好地对青鸟说:“姐姐,这池子下面,受罚的人谁?” 青鸟仙子小声地警告:“不许说,你看到的任何东西,都不许说。” 年轻的敖泽还是一脸天真得问:“他犯得错严重吗?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在池底,又黑又冷……多可怜呀……要不咱们向姑母求求情吧……” 后来的事不了了之。可能对于敖泽来说,这确实只是他的一次偶然经历,后来的他,跟着杨戬参加诛魔之战,只顾去抓孙悟空了。 后来的沙螟,因为被囚禁的地方暴露,王母担心天帝会暗中找他,索性直接彻底毁了他的脸,将他又藏到了下界的流沙河,暗无天日、日日锥心……他就这样过了五百年。 可他忘不掉,忘不掉那条骄傲又单纯的小龙。他就像一束光,照亮他黑暗且无望的人生…… “敖泽……你难受吗?”沙螟忍受不了,看着在地上痛苦喘息、全身被冷汗打湿的敖泽,他恨不得替他受尽所有的罪。 他缓缓起身,走近地上的那人。烛火照在他丑陋的脸上,摇曳出不一样的情愫。 他半跪着,用手轻轻地碰了下敖泽的脸。 敖泽被他冰冷的手,激得打了个战。一股诡异的感觉从他脸上被接触的地方,迅速蔓延到全身。 他抓住沙螟的手,像一只垂死的鱼,渴望那仅有的一汪水。他抓着那手,大睁着眼,无神地望着上方那张丑陋的脸。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敖泽,敖泽,看清楚,这不是他。不是。 可他控制不住,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他渴望找到一个发泄口,他渴望被人抚摸、被人亲吻、被人狠狠地拥抱…… 烛火倏地灭了。 敖泽难耐的贴上沙螟的胸膛,将自己紧紧缩在他怀里。 沙螟的手握紧了又松开,终于还是抚上了敖泽的背。敖泽的气息吞吐在他耳边:“热……杨大哥,救我……” 沙螟笑了。一滴液体划过斑驳的脸颊。他双手捧起敖泽的脸,望着那双迷离又美丽的眼睛,狠狠吻了上去…… 曳孤明,就这样,用一个自以为是的小玩笑,轻而易举毁了所有人的希望。 敖泽毫无理智地吻着沙螟。沙螟慢慢地抬起手,温柔又怜惜地抚摸着敖泽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轻轻道:“对不起……” 洞外,是无边的黑暗。 曳孤明斜靠在洞口,惬意地听着洞内压抑而蛊惑人心的喘息声。 阴影处,游方子缓缓走了出来,他的手里蹲着个巴掌大小的白胖娃娃,他别有深意地往洞内探了探头,似乎是想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哈哈,原来药王有这癖好?” 曳孤明吊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起了眼。他两手环胸,一边欣赏着洞内的声音,一边懒懒道:“我让你去南瞻部洲,是杀孙悟空的,谁让你在人界为非作歹了?好心提醒你下,你要是再那么贪得无厌,真会遭报应的。” “是!是!我错了,一定改。”游方子承诺得干脆,连他自己恐怕都不信:为非作歹?好意思说我?我不过就只害了一两条命,可比不得您,一要,就是一万条生魂! “你心里是不是在诽谤我?”曳孤明抬眼瞧着他。 游方子慌忙摆手:“哪有哪有……” 曳孤明嘴角邪笑,一脸的无所谓:“白虎岭那一万条生魂,可不是我出面要的,别算到我身上!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它们也得去火焰山呀……”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惋惜道:“就是可惜了我的丹炼不成了……大成告成之际,竟然被他们给破坏了,这下好了,连玉净瓶也丢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游方子笑笑:“那瓶子肯定在他们身上,既然抓了他们,宝贝不就还是我们的了吗?” 曳孤明冷笑一声,不想再理他。他伸了伸懒腰,径自转回洞里。 游方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追上他道:“话说,我从南瞻部洲逃回来时,在附近看到了一只苍鹰和一条黑狗……” 曳孤明驻了足,笑得别有深意。 好呀,越来越热闹了。 他听着从内传来的急切喘息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杨戬,你来的好像有点不是时候呀。 灌江口往事1 机关移位的声响惊醒了黑暗中的孙笙和江流。曳孤明点了根蜡烛,鬼魅般地出现在囚室。 若有似无的香味从蜡烛燃烧的灯火中溢出来。孙笙用袖子捂住怀里江流的口鼻,恨声问道:“你又搞什么鬼?” 曳孤明一脸无辜地靠在门口,他看着角落里紧密相拥的那两人,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李聃,你要是看到这场景,会是什么表情?会比当年亲眼看到他死更痛吗? 他想着想着,就不禁笑出了声:“孙笙,你很爱你的师父?” 他把“爱”字,咬得特别重,生怕他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江流的身体虚弱得很,他出灵鹫山时,就被佛祖封了一半的法力,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千难万险,本来就有些吃不消。况且又因一时大意,喝了一口那茶。若非他还有金蝉子一半的法力,或者他再多喝几口……那此时想必也就是个死人了。 他靠在孙笙的怀里,虚弱地无法抬头。却还是在听到曳孤明的那句问话时,心头一战。 孙笙抓紧了他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脸,无畏地瞧着曳孤明:“是!我爱他!” 曳孤明摇摇头,从袖中拿出颗硕大的夜明珠,放在墙壁的方台上。 “果然是白忙活了……李聃……你果然是白忙活了……”如此一来,我就是再杀他一次,你也无需伤心了是吗? 囚室门再次关上。原本寂静的封闭空间却慢慢躁动起来。无数细微的摩擦声,沙沙、沙沙地响遍整个室内。 在夜明珠耀眼光芒的照射下,狭小的囚室亮如白昼。孙笙和江流被困在最内侧的角落。而整个囚室,从岩顶到地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赤红色的蝎子…… 它们一直在沉睡,直到刚刚,才被曳孤明的熏香唤醒…… 无边的黑夜上空,巨大的苍鹰俯身而下,划过盘丝岭的密林。苍鹰的背上,一袭黑衣的男子长身而立,他的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棱角分明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杨大哥……”漆黑的石洞里,敖泽双手搂着沙螟的脖颈,正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杨大哥…… 五百年前,南瞻部洲的灌江口。 西海的三太子敖泽悄悄地溜出了西牛贺洲,在灌江口游泳时,被一个钓鱼的英俊青年从水里钓了出来。 敖泽从小生活在西海,几乎没出来走动过。到了陌生的水域,他正玩得畅快,突然就被一个挂着泥鳅的银钩吸引了。他一爪子抓过那个钩子,就这样被引诱到了岸上。 五百年前的杨戬,还是一个挺有少年心性的人,他坐在江边,看着那条漂亮的白龙,心里冒出了一句:没听说灌江口有龙啊。 敖泽摇身一变,成了个白衣玉面的美少年。他嫌弃地丢掉手里的泥鳅,把脏手往杨戬的身上蹭了蹭。 杨戬不动声色看着他的幼稚举动。 敖泽瞪着眼睛,生气道:“你故意的是不?” 杨戬冷着脸:“我就是在钓鱼。” 敖泽养尊处优,除了他大哥摩昂,几乎所有人都惯着他、宠着他。第一次到人间,就遇到了这么个冷冰块,他憋着一肚子气,最终全部发泄到了杨戬的鱼篓上。 他趁着杨戬不注意,一把抢过地上的鱼篓,“哗啦啦”把里面的鱼全部倾倒在江中。 他得意地拍了拍手,一脸挑衅地看着杨戬。 杨戬默默从地上拿起鱼篓,转身离去。 敖泽完全被他忽视自己的举动激怒了,他抬手一挥,一股江水化成了巨龙的形状,翻滚着袭向杨戬。 他正洋洋得意地在脑海中想象着这个黑衣人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却见杨戬把鱼篓一甩,竟然堪堪将他的水龙顶了回来。敖泽措手不及下,被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湿淋淋地站在江边。看着那个黑衣青年慢慢走向他。一双与年纪不符的深沉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如果刚才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你知道后果吗?” 敖泽有些委屈,他确实不知道。 九月的江风徐徐地吹着,敖泽打了个喷嚏,接着全身又是一阵冷战。 “我不管你是四海龙族的哪一家,到了凡界就要守规矩。” 杨戬潇洒地离开,徒留下江边湿淋淋的还在吹着冷风的敖泽。 敖泽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突然就想:你小子!你是哪根葱?弄湿我的衣服还理直气壮来教训我!你等着!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路人和摊贩们都被这个一身白衣、脖子上还戴着一颗明珠、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钱”的小公子吸引了。 “公子,瞧瞧这个,上等的好玉,配上您这样貌,刚刚好!” “公子公子!我醉仙楼的招牌大闸蟹!进来尝一尝!” “公子,您是刚刚淋雨了吗?快来我们绸缎庄看看,新出的缎子……” 纵然被这么多热情的凡人包围着,敖泽还是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追到那个人!让他赔衣服! 可眼看天就黑了,因为这帮人的阻拦,那人也从眼皮底下不见了,怎么办? 他摸摸湿漉漉的衣服,又摸摸咕噜噜的肚子,要不先吃个饭再说? 这么想着,他就近走到了个包子铺;“老板,你那冒着香气的是什么?” 铺老板瞧着敖泽,两眼放光:“好吃的包子,来二十个?” 敖泽高兴地点头,接过那老板满满一纸袋的包子,就站在店门口,开始吃了起来。咬一口,这个不好吃,扔掉……尝尝这个,还是不好吃,扔掉…… 当敖泽把二十个包子扔得差不多之后,肚子也饱得差不多了,他一脸失望地对铺老板说:“真的……很难吃!” 刚要转头离开,那铺老板追上来道:“公子……钱……给钱呀!” 敖泽不明所以:“什么钱?我没有这东西。” “好呀,这从哪儿跑出来的小傻子,穿得人模狗样的,想吃白食?”那老板一招手,从铺子里涌出来几个伙计,团团把敖泽围住。 “给钱!” 敖泽瞧着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冷哼一声:“想打架?”他这边正准备撸袖子开打,拳头还没挥出去,就被人抓住了手。 他一回头:好呀!竟然是那个黑衣人。 杨戬掏出几枚铜板扔给那包子铺老板:“确实是个傻子,见谅。他一动手,我可真拦不住。” “哟,是杨二爷!好说好说……”那老板使了个眼色,伙计们一股脑退了下去。老板掂量着手里的铜板,瞧着地上被敖泽糟蹋的那些包子,气愤说道:“真是糟蹋粮食!您看看……您看看……” 杨戬看了他一眼,又扔给他几块铜板:“包起来,拿回去喂狗。” 杨府,萧条又空寂的大宅子。黑漆漆的夜里,整个府里就只有一间房亮起了灯。 敖泽裹着被子,捧着姜茶,盘腿坐在床上,瞧着刚刚喂完狗进房来的杨戬:“杨大哥,你家这么大,怎么就只有你一个?” 杨戬在椅子上坐下,看他这么自来熟,竟有点不自在。 “别叫我大哥。我跟你很熟?” 敖泽喝了口茶,吧唧吧唧嘴,笑着说:“本来咱们就没有深仇大恨呀,不打不相识,何况你还是我在人界认识的第一个人,还这么牛逼……”他看看不为所动的杨戬,干脆裹着被子跳下床来,坐到杨戬的一旁:“而且,你还帮我付了钱,还带我到你家睡觉……”他看着杨戬一脸诚恳:“我身上又没有钱,要是没有个认识的人,在人间玩不了多久的……” 他说着说着,又打了声喷嚏。 杨戬瞧着他那可怜的样子,无语道:“不是赔给你衣服了?怎么不穿?” 敖泽尴尬地笑笑,他裹在被子里的,确实是光溜溜的身子:“有点……大……” 杨戬看了看他手里的姜茶:“快点喝,花了我不少时间。” 敖泽咕噜噜一口气喝掉,看着杨戬笑道:“杨大哥,你人真好!那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哦!” 杨戬眉毛一挑,不说话了。 敖泽放下了碗,又颠颠儿地跑回床上,被子一蒙,只露出两只眼睛:“杨大哥,一会儿就麻烦你熄灯了……” 杨戬扶额看着他道:“你睡床,我睡哪儿?” 敖泽瞪大了眼,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这床太小了,你要一起睡,怕是地方不够。要不你就随意打个地铺吧!” 烛火倏地熄灭,一切都被无边的夜色包围。 杨戬睡在地铺上,再一次无奈叹息: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闲着没事要把他带回来? 几声雷鸣响彻夜空,随即就是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下来。院里的哮天犬“汪汪”地叫了几声,便又入了梦乡。只剩下雨打芭蕉,让人寂寞地难以入眠。 这么大的杨府,就只有他一个人,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杨戬双手环胸睁着眼,听着窗外的雨声。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么过的,茫茫天地间,只身孤零客,什么时候,他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救回母亲? 一个炸雷响起,半边天空都亮了起来。床上,一个瘦削的身影猛然坐起,然后光着身、赤着脚,懵懵地就跑到了杨戬这里。他躺下来,把身体往杨戬身上凑了凑,张开双臂,稳稳地抱住杨戬,这才又睡了过去。 杨戬直着身子,怀里的人冰冷又陌生的气息让他很不舒服。他抓起敖泽的胳膊,把他推到一边,可立马他又缠了上来。 “阿泽害怕,抱抱我……娘……” 梦里的呓语就像一朵柔软的白云,轻飘飘落在杨戬心头。 敖泽又往他怀里凑了凑,嘴里还在不停说着什么。杨戬抬手,犹豫了半晌,还是轻轻地拍了拍敖泽的背…… 灌江口往事2 天光渐亮,敖泽朦朦胧胧中感到有个什么东西顶着自己。 “不要顶我……”他胡乱地用手一拂,又睡了过去。 就是这句话,生生地把杨戬惊醒了。 他默默地从地铺上起身,低头瞧了瞧自己下身高高鼓起的帐篷,眼神复杂地看了敖泽许久。 现在的那人,大喇喇地趴在铺子上,他的皮肤很白,有着羊脂玉般的细腻光滑。被子胡乱地搭在他身上,漆黑的长发散乱在他后颈,许是因为两人一起睡,有些热,他的身上微微出着汗,在晨光的照耀下,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戬尴尬地扭过头,默默披了衣服走出房去。 雨后的清晨,连空气都像是被洗过了一样。杨戬蹲在院子里的草棚前,正掰着昨日的包子,一口一口喂给哮天犬。 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听到身后有憋笑的声音。回头,敖泽又变成了个贵公子的模样,正一脸灿烂地对着他笑。 “杨大哥,有吃的吗?我饿了。” 杨戬把手里的包子一抬,平静地看着他。 “吃这个?”敖泽的笑容消失在脸上:好过没有! 他正想从杨戬手里拿过包子,却见哮天犬猛地扑过来,朝着他“汪汪”吼了几声。 敖泽憋着一肚子气,转身就走。 杨戬站起来,拍了拍衣角的尘埃,望着他的背影问道:“去哪儿?” “不要你管。” …… 灌江口。 江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在敖泽打了好几个哈欠后,杨戬终于钓完了鱼。 他生了火,袍子一撩,坐在江边开始烤鱼。 敖泽摸着咕噜噜的肚子:“杨大哥……你说带我吃好吃的,就是这个?” 杨戬专注的烤鱼,不理他。 “切!”敖泽朝他摆了摆手,有点生气:“你不是有钱吗?我们去买好吃的!” “没了。”杨戬抬头看他:“本来昨天的鱼,就是要换钱。” 敖泽叹了口气,蹲到他身边,开始认命地给杨戬添柴加火。 “想有钱也可以。”杨戬看着他那样子,嘴角有了个弧度:“把你那珠子卖了。算是赔我的鱼钱。” 敖泽看着他,直到从他眼里确实看出了戏谑的情绪,才一巴掌拍到了他肩上:“别开玩笑了。我父王说,这珠子可是我的命。不能丢。” 杨戬看他说得郑重其事,又听到了“父王”这两个字,心中倒把他的身份猜的七七八八。 西海龙子敖泽,出生时新龙母难产而死,自己也落了个先天不足。龙王为了让他平安长大,就把西海的定水珠给了他。 一颗定水珠,贮藏了龙王一半的神力。 果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子。也是个可怜的……没娘的小子…… 杨戬看着他吃完了鱼,这才熄了火。 “饱了就先回家。” 敖泽抹了抹嘴上的油,赶紧追上他:“哎,杨大哥,你去哪儿?” “巡界……” 这是杨戬的舅舅,也就是天界的那位,暗中给他的任务。虽说表面上,他一直不承认杨戬的身份,但起码心里,还是认这个外甥的吧…… 灌江口,离鬼域酆都最近的人界,杨戬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巡查两地的交界。 现在,他驾着云,身边还跟了敖泽这么个拖油瓶,他自动忽视敖泽的好奇心和各种问题,只是再次叹气:照这速度,晚上怕都巡不完。 敖泽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连忙送上了关心:“杨大哥,怎么了?” 虽说杨戬一身法力都来自天帝的暗中教导,可他毕竟有一半的凡体,腾云驾雾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何况这云上还多了个人。偏偏敖泽又是个不省心的,东瞅瞅西看看,这儿捞一朵云,那儿捋一缕风。所以杨戬干脆就跟他挑明了:“乖乖站着!再乱动,我保证不了你的安全。” 敖泽亮亮的眼睛瞧了瞧他,笑得神秘:“看来你法力有些不济呀,要不换我带你!” 他话音一落,直接飞身跳下了云头,杨戬慌忙伸手,却连他的衣袖都没抓到。 “敖泽!” 一丝恐慌袭上心间,杨戬刚准备按下云头,就见下方云海中,一条白银白巨龙穿过云雾,盘旋着飞到他身旁。 “上来!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呀!”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卷起长袍飞扬。杨戬立在巨龙身上,随他在云海中翻滚翱翔。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畅快与自由。无拘无束、驰骋天地。 翻滚的江水如一条白色长练蜿蜒奔腾在地面上。苍松翠柏、茂林修竹,如过眼的青色云烟,转瞬而逝。 “怎么样?好玩吗?”敖泽说着,又玩心大起,径直一头扎入了林中,惊起万千飞鸟…… “好了敖泽,我们回……”杨戬话音未落,突然一阵狂风夹杂着枝叶向他们吹刮而来。 敖泽偏身一躲,就停在林子的半空中,他张开嘴,一声龙啸,震得整个林子都抖了三抖。 “哪里的妖孽?快现身!” 哗啦啦,又是一阵疾风刮来,杨戬寻着风向,掷出手里的三尖两刃神锋,片刻之后,一只苍鹰从林子深处仓皇飞出,躲避着身后那恐怖的兵器。 苍鹰扶摇直上,飞出了林子,杨戬收了武器,拍了下敖泽的头,敖泽会意,凌空飞起,追着苍鹰直上云霄。 眼见苍鹰振翅的速度慢了下来,敖泽追得已经没了耐心,索性加了速度、张着龙爪,眼看就要把那不知好歹的妖物一把抓住,谁知苍鹰竟然猛地转身,它奋力扇了扇翅膀,空中的云雾都被带着砸向敖泽。 敖泽被一团团云雾弄得晕头转向,盘旋着在空中转了个圈,才找准了方向。他心头火起,直接大嘴一张,准备喷火。 杨戬摸着他的龙角,急切道:“不要!” 眼看火星都要喷出来了,还是被敖泽及时收回了腹中。他扭过头看着杨戬,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杨戬再次摸了摸他的龙角,制止了他的暴躁。 那苍鹰原本已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谁知这巨龙这么容易就被那黑衣男子劝服了。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大恨,不过是苍鹰在林中休憩时,被敖泽惊了觉。它原本只以为是两个冒失的小人物,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厉害的角色。 苍鹰收了一身的暴戾,“扑棱棱”变成了一只普通鸟大小的模样。它扇着翅膀,乖乖停到了杨戬的肩上。 妖界凶险,与其成妖作怪,不如投个好所在。 杨戬看了它一眼,眼中露出一抹深意。 深夜的杨府,又是只有一间房中点着灯。院中的草棚下,哮天犬在杨戬再三的开导下,终于接受了那个新伙伴,这会儿正跟那只小苍鹰大眼瞪小眼。 房中,烛火憧憧。一展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敖泽已经早早地沐浴完毕,这会正随意捡了件杨戬的亵衣,胡乱套在身上,歪躺在床上瞪着双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水汽氤氲的屏风那头,杨戬静静地靠在浴桶里,这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也只有在这时,他才能卸下心头的重担,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九、十月份的灌江口,正是多雨季节。还没晴半天,到了夜里,又哗啦啦下起了雨。 敖泽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秋雨连绵,总是格外惹人愁思。也不知西海现在怎么样了,父王他,该想我了吧…… “敖泽,帮我拿个毛巾……”屏风那头,杨戬闷闷地喊了声。 敖泽当然没听见,他只顾想家呢。 “敖泽!在屋里吗?”屋子很静,杨戬有点担心。他起身,跨出浴桶,还没来得及披上衣服,就见敖泽蒙头蒙脑地跑了过来:“杨大哥,叫我干嘛?”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敖泽两手扒着屏风,露出一半的身子。这会儿正一眼不眨地看着杨戬。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额,他承认,杨大哥确实有料。 杨戬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不动声色地披上了衣服,他系着衣带,在经过敖泽身边时,突然问了一句:“看够了吗?” 敖泽默默看了他一眼,咳嗽了两声,然后屁颠屁颠跑回了床上:“呵呵……就那样……你有的我也有呀……” 他话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蒙上了被子,转过身假装睡过去了。 杨戬笑了笑,径直走到床边,然后极为自然地躺倒在了床上。 敖泽在被子里不自在地动动,终于露出脸,低声说:“你床太小了,不够俩人睡。我怕夜里把你踹下去了……” 杨戬头枕着双手,直接闭上眼:“那就等你能把我踹下去的时候再说。” “我说真的……我……” 窗外轰隆一个炸雷响起,吓得敖泽话都没说完,直接扔了被子,抱住杨戬…… 烛火倏地灭了。 “也不知,只要一有雷响,就跑过来钻我怀里的是谁。”杨戬明显是在憋笑。 “别说了。我就剩这点面子了……” 转眼又过了十余天,杨戬不知怎的,这段时间情绪一直都很低沉。他出去巡界时,有时带着哮天犬,有时带着苍鹰,却再也没带过敖泽了。 这天一大早,敖泽正在屋里闲得发霉,突然听到有人在府外喊“二爷”。他走出来,就见到个寻常打扮的中年男人推了个小车立在门口。车上堆满了瓜果菜蔬。 他随手拿了个苹果,用袖子蹭了蹭就开始吃:“你们二爷出去了,我在看家。” 中年男人乐呵呵地说道:“新鲜的果子和菜,我挑了些送过来……额,您,是哪位?” 敖泽朝着他灿烂一笑:“杨大哥请来的客人。” “好……好……那我把东西搬进去吧!二爷平日对我们多有关照,我送点东西也是应该的!二爷今年的生辰,有你在,应该会热闹点了吧!” 敖泽咬了口苹果,一边嚼一边问:“生辰?什么时候?” “今天呀,你不知道?” 额,敖泽确实不知道。 所以当他看着家里堆的那堆蔬菜,再联想一下自己已经在这儿蹭吃蹭喝了半个月,脑中瞬间就冒出了个念头:要不给杨大哥做点好吃的?可关键自己不会做呀……要不,从西海悄悄叫个厨娘过来? 敖泽决定的事儿,基本没有落空的情况。当杨戬披星戴月回到杨府时,其实真的有被屋里那满满一桌子的吃食感动。 曳曳烛光里,敖泽一脸雀跃地看着他:“杨大哥,生辰快乐!” 杨戬的心,突然就被满满的酸涩包围。多少年来,他都是一个人过的,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冷漠,习惯了去忘记自己的生辰,习惯了去忘记自己的悲惨。 可如今,这些他可以掩盖的,都被敖泽轻轻的一句话,轻易挑起,露出了血淋淋的伤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满桌子的菜拂了下去。 烛光温暖,满室飘香。这家一样的画面,让他有深深的罪恶感。 杯盘落地的声音引来了哮天犬。它看着满地美食,毫无半点犹豫,就开吃了起来。 敖泽愣在当场,他狠狠踢了下那满地的狼藉,昂着头走了出去。 灌江口往事3 哮天犬蹭了蹭杨戬的鞋子:主人,我不该吃吗? 杨戬拍了下它的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夜色深沉。他等了很久,终于还是拿了件衣服,默默地走了出去。 敖泽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他双手环着膝盖,无表情地看着无边的黑夜。杨戬走过来,将衣服披到他身上,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为什么?是我又错了?”敖泽的声音冷得如十月份的凉秋。 杨戬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是我错。”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坐着,直到连叽喳叫着的秋蝉都入了梦。杨戬突然站了起来,朝敖泽伸出了手:“跟我去个地方。” 桃山,树影婆娑,如困在人间的怨鬼。 在落木萧萧的山顶,孤零零地立了个坟头。杨戬站在阴影里,一手抚着坟前的石碑。 碑上没有刻名字。土里埋的,是一个生前很俊朗的读书人。因缘际遇与天界的神女相爱,却终究抵不过威严的天庭戒律。最终在妻子离去后,枯守桃山,腐烂成了一培黄土。 “我父亲。”杨戬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额头顶着石碑。整个身子被巨大的阴影包围。 敖泽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给他无声的安慰。 “你知道我的母亲在哪儿吗?”杨戬拍了拍身下的土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那么毫无遮掩地看着敖泽:“就在这山下……神女瑶姬,我的母亲。她在生下我的那夜,被天将抓走,活生生被压在了这山下。天帝告诉我,他没有办法救他的妹妹,一切都只能靠我。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足够强大、足够有权利、救出母亲的机会……” 雨来得很及时,刚好冲刷掉了他脸上的泪。他在瓢泼的大雨中无声悲泣。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如此不公!为什么会有三六九等!为什么会有六界鸿沟一样的阶级划分! 他的生日,父母的难日。他有何资格、有何勇气,去过这一年一年无止境的生辰? 敖泽半跪下来,将他搂到怀中。他的脸贴着杨戬湿淋淋的头发,他轻轻拍打着杨戬的背,小声地说:“杨大哥,不怪你……不怪你……” 杨戬不出意外地染了风寒,看着敖泽忙进忙出地煎药、喂药,窝在草棚的哮天犬真的很想跟他说一声:歇歇吧,主人这一昏迷,最起码得三天。 在棚里闲着没事儿叼羽毛的小苍鹰,瞟了一眼哮天犬,用动物们日常交流的语言问道:主人病了,你都不担心? 哮天犬朝它呲了下牙:担心呀,我年年这个时候都担心。可有用吗?最起码现在还有人照顾他,以前可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撑过去的…… 又是一个不眠夜,杨戬身体烧得滚烫,口中一直喃喃着:“娘……娘……” 敖泽烧好了水,撸起袖子开始给他擦身子,他将一条毛巾浸了水,妥帖地搭在杨戬的额头,然后解了杨戬的亵衣,又用另一条毛巾给他身子降着温。 杨戬睡得极不安稳,整个身子都在发颤。敖泽趴在床边,用手小心地摸着他的脸:“杨大哥……你快别睡了,你要再不醒,我就真没办法了……” 天光渐亮。第三日的清晨,杨戬终于从噩梦里挣脱了出来。他一睁眼,就看到了靠在他胸前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他的手被敖泽紧紧地抓在怀里,想要抽回,又怕把敖泽惊醒了。 第一缕阳光照进房内。敖泽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暖色。杨戬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你走吧。” 敖泽怎么都不会想到,杨戬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杨戬靠在床榻上,疲惫地闭着眼,他知道敖泽在听,所以这番话,他说的很理智,很决绝。 “你欠我的鱼,我不要了。你还清了敖泽。回去吧。我的情况你看到了,我不可能陪着你风花雪月,不可能陪着你无忧无虑。你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我还得抽空照顾你。我有责任,它沉甸甸,压得我这辈子都不能安乐。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走吧!就此不见!” “杨大哥,我……”敖泽的手里还握着刚从他额头上拿下来的毛巾,他其实刚刚还想问:“杨大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呀!” 可,他终究是没说出来。他把毛巾放到了床边的水盆里,回头看了眼杨戬,笑着说了句:“好。” 之后的日子,杨戬就如平时一样,遛狗遛鸟,照常巡界。直到有一天,他正靠在床上假寐。他一直都不想承认,每个晚上,他都睡不着。每个晚上,一身白衣、亮着一双眼睛抬头看他的敖泽,总会出现在他梦里。每个凌晨,他都会被那一声轻轻的“好”,折磨地再也睡不下去。 “小鸟”在门外扑棱着翅膀,杨戬开了门,读着它的心思:主人!快去快去!灌江口! 他死灰般的心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小鸟”摇身一变,成了硕大无比的苍鹰,杨戬踩在鹰背上,黑色长袍在风中翻飞恣肆。 灌江口江面上,一条白龙正在千里水波中畅游。杨戬驾着苍鹰飞到半空,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轻声喊:“敖泽……回来吧……敖泽……” 白龙回了下头,转而倏地潜入江底。 杨戬跃下苍鹰,像一个黑点般扎入江中。他自幼江边长大,水性还是挺好的。他如一条游鱼,稳稳地隐在江水中,搜寻着那条白龙。突然,眼前水波震动,巨龙的身子从他面前滑过,他一把抱住,跨坐在龙身上,紧紧贴着白龙。 白龙有些烦躁,使劲儿地在水里变换方向,想把他甩下去。杨戬俯下身,吻着龙身,一遍一遍呢喃:“是我……是我……是我……” 他在水下呆得确实有点久,随着他不住地低语,江水漫灌到嘴里,他被呛住,开始使劲儿地咳嗽。白龙又是一个剧烈的转向,他没抱稳,整个人从龙背上被甩了下来……他漂浮在水里,朦朦胧胧中,一个白影慢慢游了过来,它双手搂着杨戬,看了他很久很久,突然慢慢地凑过脸,轻轻吻到他唇上…… 杨戬在江边醒来,清风徐来,江面泛起银波。他呆呆地望着,直到天已黑透。 “小鸟”立在他肩上,用翅膀轻拍着他的脸:主人,你又错过了……敖泽那么好,又帅又可爱,你看,再也找不到他了吧…… 是啊,再也找不到了。 以后的每个傍晚,当他完成了每日的巡界后,都会来到江边。一人一犬一鹰。 他钓了鱼,清洗干净,生好火,然后开始烤鱼。烤好之后,就坐在江边,一点一点将鱼肉撕碎了,扔到水里。 “主人这是干嘛?”哮天犬望着被糟蹋的鱼肉一脸哀怨。 “应该是……钓龙。”“小鸟”扑棱着翅膀,同样一脸哀怨。 “阿泽……你是真的,再也不回来了……难道说那天,只是个梦?”杨戬无奈地笑着,他手中拿着钓竿,静静望着江面:“你知道,那天第一次见你,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没听说灌江口有龙啊,还是条这么好看的龙……你知道,杨大哥为什么故意冷落你吗?因为,我怕自己爱上你……我怕自己一旦沉迷,就忘了自己的责任,忘了身负的重担……你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张巨大而温柔的网,让我无法逃脱……我退缩,我懦弱,我冷心冷肺,然后就这样,把你彻底撵走了,是吗?” 鱼竿轻微地抖动了下,杨戬心中有了丝莫名的触动。他拉起鱼竿,自嘲道:“可惜那条傻龙,再也不会上钩了。” “谁说的……”从水底涌起巨大的涟漪,一条白龙跃出了水面,化成了个美貌的白衣少年,一脸灿烂地瞧着杨戬。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他脖间的明珠曳曳生光。第一颗星辰在天边升起,落进敖泽的眼中,璀璨夺目。 杨府,烛光融融。水汽氤氲在室内。杨戬靠在浴桶中,脸色被蒸得微红。他本不愿承认,自从敖泽回来之后,每一个夜晚对他,都是无比煎熬。 敖泽在草棚里喂了那一犬一鹰。说也奇怪,这俩货,自他回来之后,态度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就差趴他身上,谄媚地叫“主人”了。 他刚走到屋檐下,“轰隆”一个响雷炸亮了半边天,他吓得赶紧推门,直接就闯了进去。 “阿泽……嗯……”屏风那头,杨戬像是在叫他。他从椅子上拿了毛巾,笑嘻嘻地就走了过去。 “杨……”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卡在了喉咙。他直愣愣地站在浴桶边,清晰地看到了听到了所有的一切。 “我……我先过去了……”他匆忙撂下一句,转头就走,却被杨戬一个用力拉回了桶边。 杨戬的手顺着敖泽的袖子往上摸,触手光滑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敖泽想抽回手,却被杨戬用力一拉,半个身子猝不及防栽到了浴桶里。他有些尴尬,挣扎着想逃,杨戬钳制住他的手,不容分说吻上了他的唇。 他没想到,敖泽的味道,原来是这样的。清爽干净、透着点甜味。跟那天在江中的吻不一样。那个吻有着浓郁的芬香,如果杨戬这时有五分的理智,他就能想到,那天他招惹到别人了。 可他没有…… 辟毒丹 漆黑的囚室里,一切都安静下来。敖泽已经恢复了正常体温,此刻正躺在沙螟的怀中昏睡着。沙螟靠在岩壁上,在无边的黑暗中,平静地闭着双眼。 九曲回环的洞府里,另一侧的囚室。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赤红蝎子。 没有办法,江流只能用血暂时阻挡这些毒虫的进攻。可血终有干的时候,他和孙笙紧紧相拥,极力缩小着血圈的范围。 大大小小的毒蝎虎视眈眈徘徊在血圈的周围,它们摆动着螯肢,高高翘起尾部的毒刺,只等那佛血一干,就要蜂拥而至、把圈子里的猎物撕干吮尽。 孙笙为江流包扎着手掌。他摩挲着江流骨节分明的手,止不住心疼:这是第几次了?这是他第几次用血为他们解围了? 江流靠在孙笙的怀里,他反握住孙笙的手,叹息道:“这次,我怕是救不了你了……” 孙笙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从袖子里取出竹刀,一手摸着江流的脸,笑着说:“和尚,你这么好看,我以前怎么就没多看几眼呢?” 言罢,他握紧了刀子,爬到血圈的边缘,手起刀落,一个又一个地宰着那些毒蝎子:“想咬我?爷爷就是死也要先剁死你们陪葬……” 毒液和毒血喷溅出来,原本碧绿的竹刀,都被染成了血淋淋的模样。靠近圈子的毒蝎们被切成两半、堆叠在一起做着最后的挣扎。后面的蝎群前赴后继,如嗜血的幽灵,往前冲着。同类的血液刺激着它们,它们挥舞着螯肢,将同类的尸体撕开,快速地吮吸着死尸的尸液…… “阿笙,你回来……” 孙笙砍着、剁着,那血淋淋同类相残的场景,让他脑子一阵阵的发热,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就沸腾起来,他感到有一个陌生的灵魂在他体内觉醒…… 一只蝎子跨过干涸的血迹悄悄爬了进来。他沿着孙笙的衣服慢慢地往上爬,最终停在了他的后颈。它的尾巴高高举起,轻而易举将毒刺送到了雪白的肉里。 “阿笙!”江流踉跄地扑过来,他用袖子拂掉了那只毒蝎,却来不及拉回孙笙,眼睁睁看着他颓然倒在了地上……无数的蝎子终于等到了猎物,一根又一根的毒刺插到了孙笙身上…… 洞府外,到处是树藤怪草,几乎将外面的天光完全隔绝。伽罗一身黑衣盘在树藤上,高声叫道:“曳孤明!你出来!” 她身后不远的林子里,虎妖和朱阳春正急得团团转。 伽罗是被沐瑶引来的。她消失了好一会,虎妖和朱阳春才发现她不见了。他们火急火燎地追过来,却还是在林子里迷了方向。 曳孤明一身玄衣慢悠悠地晃出了洞府,他靠在洞口的岩壁上,以一种很迷恋的表情望着伽罗。 伽罗一挥袖子,无数的小蛇从她袖中飞出来,曳孤明冷笑一声,脚轻轻蹬了下身后的岩壁,像一只飞鸟般避过了那些蛇虫、跃进林中。他隐身在树藤间,轻蔑的声音在林中响起:“想救敖泽,就跟我来……” 伽罗化成了原形,一条巨大的黑蛇游走在林中,追着曳孤明的身影。 山间的沼泽地里,虫蚁肆虐,弥漫着瘴气。曳孤明脚踩着碎叶枯枝,轻飘飘地畅行在瘴气中:“你不是百毒不侵吗?要不要跟我比比,谁抗毒最厉害!” 黑蛇游走在林中,巨大的行进力拖曳起纷纷草屑。前方不远,曳孤明长身玉立,正一脸戏谑地看着她:“原来,被千人骑万人睡的黑王蛇,心里果真有个碰不得的人……可惜呀,那小白蛟现在正被一个丑八怪压在身下狠狠疼爱呢……” “你把他藏哪儿了!” 黑蛇狂躁地摆动着身体,巨尾连根拖起一棵古木,狠狠地甩向了曳孤明。曳孤明侧了下身子,轻巧地躲过袭击,他朝着黑蛇耸了耸肩,一脸地嘲讽:“闹够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跟你玩吗?哈哈……” 他残忍地笑着,整个身子都乐得发抖:“真的纯碎……只是因为我无聊……我要得到你,轻而易举……”他慢慢掏出了腰间的葫芦,拔了塞子,轻轻晃了晃,状似无意地把它朝向了黑蛇:“因为某个人的原因,我实在是太痴迷于炼丹了。所以,我怎么能错过你呢……” 他微笑地看了黑蛇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林中有人大喊着“伽罗!伽罗你在哪儿?”他才低头笑笑,好整以暇地问她:“听说小白蛟没了定水珠,就成了吸血妖怪,伽罗,你想知道,怎么能救他吗?” 黑蛇眼睛亮了亮,却并无其他大的反应。 曳孤明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看来,你这个小后娘,貌似并不是很关心他。”他转过身,佯装离去。 伽罗在身后紧随,全然忽视了前方的沼泽。她的身体刚一滑进去,瞬间就被沼泽里的淤泥和虫蚁攀附、拉扯着。为了防止下沉过快,她只能变回人形,忍受着这恶心肮脏的臭水。 曳孤明蹲在沼泽边,笑嘻嘻地看着她:“啧啧啧……可怜你修炼了几千年,才炼成了这么个肤白如雪的皮囊,可惜喽,这么美丽的皮肉就要被这些臭水臭虫吞噬了……我可以救你,你信不信?” 伽罗的半个身子都已经陷在沼泽里,她歇斯底里地朝着曳孤明大喊:“你个变态死炼丹的,快让老娘出去!” 曳孤明眼中一暗,玩着手里的葫芦,轻声说:“黑王蛇伽罗。” 伽罗抓着身上的虫蚁,愤恨道:“叫老娘干嘛!” 倏地一阵,金光闪耀。曳孤明手拿着葫芦邪魅地看着她。那葫芦绝对有着巨大的魔力,一阵阵的金光闪得伽罗晕头转向。她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被那金光吸引,最终拉成了一条长线,生生被吸了进去。 曳孤明摇了摇葫芦,笑得有些得意:“这就是……你们上盘丝岭要找的宝贝……变态死炼丹的?呵呵,我就如你所愿,抽干了你的血,炼成个辟毒丹,倒也不错……” 他双手背在身后,晃着身体离开了沼泽区。 林子里,虎妖和朱阳春无头绪地乱转。 “喂,猪妖。你能认真点吗?之前要不是伽罗救你,你早就死在拂云观了。”虎妖丢了伽罗,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看到朱阳春惫懒的样子,直接朝他吼了出来。 朱阳春冷哼一声,也不找了,大喇喇靠在树干上,双手环胸瞧着虎妖:“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我还就告诉你了,无论老板娘救我不救,我都死不了……我兄弟现在还生死未卜,老朱我肯好好跟着你找人已经很知恩图报了。你要是聪明,就别再摆什么老大的谱儿。别忘了,你那个忠心的小弟可是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伽罗真是白救你了!”虎妖一拳砸在树上,震落了满地树叶。 朱阳春看着他,有些好笑:“我说,你是不是搞不清自己的身份。难道你真没看出来,你只是她很多很多入幕之宾的一个?她对敖泽的态度就是瞎子也能感觉出来,老虎,你省省吧……” 虎妖的脸扭曲起来,提起拳头朝着朱阳春就打。朱阳春刚想躲,后颈却突然一疼。他一扭头,只见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趴了个巴掌大的小孩,他手里拿了根银针,正笑吟吟地看着朱阳春。 眼前一黑,他捂着后颈颓然倒地。树干后面,游方子一身道袍踩着满地的碎叶走了出来。 “你是谁?”虎妖戒备地看着他。 游方子招来了树上的小孩,爱恋地摸着他的脑袋:“敌人的敌人当然就是朋友。那黑蛇你不用找了,现在恐怕已经被药王炼得渣都不剩了。” 他抬起眼,一脸深意地看着虎妖:“这么个危险的地方,你现在要做的难道不是赶紧逃吗?女人,天底下有的是。可命,就只有这么一条……对药王来说,那黑蛇就是他一时兴起的牺牲品,你想报仇,也得有资格呀……你知道曳孤明的靠山是谁吗?妖都火焰山……与其你在这儿自投罗网,还不如提前去那儿做个万全的准备。” 虎妖犹疑地慢慢思考着游方子的话,他一面后退,一面看着游方子:“你为什么要帮我?” 游方子捋着山羊胡,默默在心中骂了一句: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曳孤明。 漆黑的石洞里,门倏地打开。曳孤明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他朝石壁上吹了口气,火烛腾地燃起,照亮了这幽闭的牢室。沙螟迅速地拿起一旁的衣服盖在敖泽身上,目无表情地看着一脸看好戏的曳孤明。 曳孤明玩着手里的银色面具,看了他们好一会,然后轻轻地把面具扔到了地上,他背靠着石门,笑得邪魅:“哟,看来我来的还不是时候……哎,我真的已经很贴心了。这礼物怎么样,卷帘?” “滚!” 曳孤明不屑道:“难道你还没玩够?我可得好心提醒你……”他笑意加深,眼神冰冷:“杨戬来了……你动了他的宝贝,可要小心哦。” 他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朝沙螟摆了摆手:“不打扰了,你继续……不过看他的样子,药效应该祛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可要靠你自己了呀……”他笑吟吟地准备关门,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惋惜地对沙螟说:“等他醒了,记得帮我告诉他,他的小后娘……已经被我炼丹了……哈哈……” “你这恶鬼……”沙螟握紧了拳头。 “就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 …… 树影婆娑,犹如一个个怨灵。曳孤明静静地坐着,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黑衣的沐瑶从黑影中走了出来,她整个人躲在黑色的斗篷里,无边的夜融化了她一身的怨毒。 曳孤明看着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他瞟了沐瑶一眼,换上一副笑容:“小仙女,是不是想问我人在哪儿?管它是你的仇人、爱人还是姘头,都在我这儿呢。” 他接着道:“孙悟空必死无疑。但我不想这么便宜他,我想了很久,才找到了个弥补的方法,虽然没有玉净瓶,我可以把那些怨灵弄到别的东西里呀,比方说什么蝎子、臭虫之类的……五百年前他能成魔,五百年后我就让他再成魔一次!” 他看着自己白净的手,有一瞬间的恍惚。什么时候这双原本只喜欢炼丹的手,就沾了这么多血呢…… “呜呜……”沐瑶的声音沙哑而怨毒。 曳孤明皱了皱眉,决定不打算告诉她关于沙螟和敖泽的事儿了。他摆摆手,随意地说:“你放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沐瑶的情绪突然躁动起来:你骗我的还不够多?伽罗你炼好了是吧?丹呢?恢复我容貌的丹呢? 曳孤明白她一眼,语重心长道:“沐瑶,你太心急了。你现在最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个心甘情愿为你去死的傻道士吗?他那五百年不见的师兄知道他中毒,都还心疼了好一会呢。你跟人家可是有肌肤之亲呀!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 沐瑶拂了下袖子,气冲冲走进了洞里。曳孤明站起了身,低头暗笑了好一会儿:“你个小丑八怪!要不是我一个人嫌无聊,怎么可能留你到现在……你想见?好呀,给你见……” 濯垢泉往事 潮湿幽暗的洞府深处,曳孤明懒懒地领着沐瑶走着。到了一处空地,他轻轻踩了下地上的石头。机关打开,空地上出现了一个深坑。 沐瑶全身发抖,恐怖的感觉几乎将她击垮。她踉跄地跑到坑边,捂着嘴一脸惊悚地望着黑洞洞的坑底。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他是为你中的毒,五百年修行又如何,终究还是一凡夫俗子。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用,当年帮你的那个法子……” 曳孤明说得若无其事、一脸诚恳。他真的太喜欢这种把所有人的喜怒哀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了。 沐瑶回头,仰天无声地嘶吼着。她猛地扑向曳孤明,如发狂的动物一样,撕咬着他的衣服。曳孤明厌恶地一耳光甩过去,将沐瑶甩翻在地上。他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一脚踩在沐瑶身上:“蜘蛛精,你的能耐是我给的,你的仇是我报的,没有我,你一个被贬下凡、割了舌头、剔了仙骨的小女子,能活到现在?你醒醒吧!” 曳孤明从她身上移去了脚,还特意在地上蹭干净,他回过头慢慢地走着,冰冷的话响彻在洞里:“这次我体贴了点儿,最起码把他变得不像你那么恶心了……你可以带他走,我这儿也没粮食养废人。” 幽闭的囚室内,夜明珠泛着诡异的光。孙笙痛苦地在地上挣扎,他抓着江流的手,一遍一遍的说:“我受不了了,所有的虫子都在咬我……救我!救我!” 那些蝎子的目标,真的只有孙笙。它们密密麻麻地在地上爬着,所有的感知都将它们引到了孙笙的身上, 江流摸着孙笙的脸,五百年前孙悟空在斩妖台受刑的一幕幕浮上眼前。他把孙笙圈在怀里,脱下僧袍把他包得严严实实。 拂云观后山,离濯垢泉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草屋。沐瑶一身黑衣靠在门外,静静地听着里面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哀叫。 没什么大不了。拂云,你都有勇气为我去死了,还怕变成怪物吗?还是一直以来,你都是恶心我的样子的?你喜欢的不过是曾经的那个美丽仙女…… 她不是我。 大约也就是五百年前的某一天,沐瑶仙子下凡沐浴时,在盘丝岭的濯垢泉遇到了小道士拂云。 七八岁的小男孩蹲在泉边,哭得眼泪止都止不住。 沐瑶被他哭烦了,现了仙身准备好好问问他。 “喂,小孩儿,你怎么啦?” 拂云大瞪着眼,看着突然出现的红衣仙子,明艳不可方物。 “你……你是妖精?” 沐瑶拍了下他的头,假装愠怒:“大胆!我是神仙姐姐……你跟姐姐说,为什么哭呀?” 拂云有些怯懦,他拉着沐瑶的衣袖,悲泣道:“我师父死了……偌大的道观就只剩师兄和我……师兄说他不想老,也不想死,要外出寻仙,不准备管我了……仙子,你要真是仙子,就告诉我个成仙的法儿吧!这样师兄就不会撇下我一个人了……” 小小的拂云说得声泪俱下,沐瑶眸光转了转,脸上浮现一抹明艳的笑,她莹白纤长的手往泉边一指,随意说道:“就这泉水,可是当年后羿射日、落下来的金乌所化……你信不信?信的话,就每天喝个三五瓢水,指不定过个十多年,你跟你师兄就得道成仙了呢……” 沐瑶没想到,拂云真的照做了。仙泉是真,可这让人成仙的法子,真的只是她当时脑子一热随意编的一句话…… 后来她被贬下凡,阴错阳差又遇到了拂云观的这两个道士。物是人非,他们得道了,年华不朽。而自己则成了又哑又老的被贬仙族。 他们劝过她:忘记过往,一同在拂云观修行也是好的呀。 可她不能,她不知道自己此生还有什么奔头。直到她遇到了同样被贬下凡的兜率宫曳孤明。他们因共同的仇人孙悟空而结成同盟,曳孤明告诉她,孙悟空没有死、卷帘也没有死……那些害得她此生尽毁的人都没有死,她怎么敢苟且偷生! 她只能喝下蜘蛛毒,她一边恨着曳孤明,一边又只能去依赖他。只有这样,她才有能力去报仇…… 远处,游方子踏着青草走了过来。他站在栅栏外,望着门口的沐瑶。 “他怎么样?” 沐瑶一手推开门,带他走进去。屋子里很暗,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一个人蒙着被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师兄来看你了。”游方子伸出手,想把被子扯下来,里面的人疯了一般挣扎。 “好,好。我不见你。”他慢慢蹲到地上,平静地看着被子里的人:“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曳孤明把黑王蛇炼成了丹。他既然说过黑王蛇的血,能救回沐瑶的容貌,就一定会是这样。而它如果能救沐瑶,就一定对你也有效。” 游方子伸手,摸着被子里的人:“我们把丹偷回来。我在火焰山给你们安排了同盟,你们去那里……这仇一定会报,相信我。” 被团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只溃烂流脓的手。游方子愣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屋子:“你们准备下,咱们要等待时机。” 他很平静地站在屋外的草地上。他拍着袖子里呼呼大睡的傀儡小童,脑海中突然就浮现了拂云曾经的样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讨厌这个师弟,单纯又固执,爱哭鼻子,还总爱粘着他。 其实从师父把拂云定为接班人后,他就一直想走,他看着师父老死,他不想一辈子憋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深山道观里。 过了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就算他在外面恶贯满盈,可一回到这里,一看到拂云,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干净的。 可是曳孤明,连这点东西都不给他留。 月光亘古地照在大地上。他们三人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了曳孤明的洞府外。 游方子拍了拍手里的小人儿,那小孩儿骨碌碌转了转大眼珠,轻巧地从他手上跳了下去,钻进了洞里。 半柱香的时辰之后,他们三个互视了一眼,闪进洞中。 曳孤明睡觉的地方很简陋,,就是一个简单的石床。他合衣仰躺在上面,在他枕侧,傀儡孩儿一脸得逞的笑意。 游方子看了沐瑶和拂云一眼,轻轻地比了个口型:“快找。” 刚炼好的辟毒丹,千年黑王蛇的血肉所炼,以曳孤明那么骄傲自负的个性,他会藏在哪儿? 或许他根本就没想着要藏,或许对他来说,就连这辟毒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产物。 裹着灰袍的拂云,在曳孤明床脚的石桌上看到了一堆的瓶瓶罐罐。石桌正上方的岩壁上,挂着一幅蓝衣仙人的小像。画像正下方的小石台上,放着红色的盒子。 拂云在画像上道祖平淡的注视下,拿过了那盒子,递给沐瑶。 沐瑶直接打开。果然没错,纯黑的珠子般大小的丹药,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它的表面光华流转,氤氲着黑色光芒,就如黑王蛇身上那夺目的表皮一样。 曳孤明,他肯定一直都想在李聃面前证明自己,他想证明自己是炼丹奇才?想证明自己比孙悟空强千百倍?沐瑶笑了笑,将丹药拿出来。 她手中摩挲着辟毒丹,只要一想到它是用那女人的血肉炼出来的,她就开心地无以复加。伽罗,你毁了我的濯垢泉,看来我只有一口吞了你,才能消心头之恨了。 她刚想把丹药送入口中,不料游方子竟在这时出手,把她手里的药夺了过去。 沐瑶欺身去抢,又不想在这洞里大动干戈,索性把拂云拽过来,让他去找游方子。 “师兄……给她……” 游方子默然,直接掰了一半的丹药塞到拂云口中,他强逼着拂云吞下,这才把另一半扔给沐瑶。 沐瑶恨恨地盯着他,不甘心却又不好发作。 “你们出去!”游方子朝他俩小声说了句,便准备走近曳孤明,拿下他身上的紫金葫芦。 “一个……都走不掉!” 石床上,曳孤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他手里抓着那个胡乱挣扎的傀儡小孩儿,冷笑着从自己脖颈处拔出了一根银针:“你用这种伎俩,太小看我了……” 他腾地一下坐起身,瞧着大惊失色的那三个人:“吃了就吃了,反正我也是炼着玩玩,要是效果好,沐瑶又成了漂亮的小仙女,我也开心呀。不过,你们一人吃了一半,别到时候因为药效不够起不了效果,情人反倒成了仇人,就不好玩了……” 曳孤明脸上很轻松,手上却渐渐用力,随着那傀儡小孩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游方子也突然倒地,痛苦地喘息起来。 “师兄!”拂云蹲下身,想拉起游方子,却被沐瑶拽着往洞外跑。 游方子推了一把拂云,用尽力气大喊:“记住我的话!快走!” 曳孤明就那样懒懒地瞧着他们,突然手下一个用力,银针深深刺进了傀儡小孩儿的心口。他扔了那个已经没气儿的孩子,轻巧地跳下床:“我都说了,一个都走不了。” 他刚想有所动作,地上的游方子突然挣扎着抱上了他的腿:“快走!快走!” 沐瑶拖着拂云仓皇逃出洞去。曳孤明冷冷地瞧着游方子,蕴了十成力道的手直接往他头顶拍了下去。 盘丝岭的落幕 游方子七窍流血,仍是抓着曳孤明的双脚。他低低笑着,突然开口:“你杀不了孙悟空。知道为什么吗?” 曳孤明本想一脚踹翻他,去追逃走的那两人,听到他的话却静下来不动了。 “当日我在照家庄偷袭孙悟空,发现他体内藏着很雄厚的仙力……咳咳……那是我道教祖师的仙力……那次不是江流救的他,我亲眼所见,江流去了酆都还没回来,他就自己醒了……他是被另一个人救醒的……哈哈……你以为抓到他就高枕无忧了……现在你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去看看他……咳……” 一口鲜血喷出口中。游方子直到断了气,还是紧抓着曳孤明。 曳孤明当然知道,他说这话,就是想让自己犹豫。 可他确实犹豫了,如果真如他所说,李聃就一定下凡过!难道他只要一觉察出孙悟空有危险,就会下来救他? 曳孤明挣脱了游方子,他手指勾了勾,无数的毒虫从暗处爬出来。 “吃了,一个骨头渣都不许剩。” …… 囚室的石门被打开。曳孤明平息了下心情,这才走进去。 密密麻麻的红蝎子自动让了道。他一步一步走到墙角,看着被江流紧紧裹成一团、圈在怀里的孙笙。笑着问道:“金蝉子,滋味好受吗?” 江流不理他,仍是一下一下安抚着孙笙。 曳孤明盘腿坐到地上,深深吸了口气,这才一本正经地、极为认真地盯着江流怀里的孙笙,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好好的金蝉子不做,为什么就甘心跟着他跋涉了这么一路。千万别跟我说是什么因为情呀爱呀的……我不信。在白虎岭,你们放跑了我炼药的怨灵,没关系。这次,这些蝎子,效果是一样的……我很好奇,你要真是爱他,五百年前,他被逼成魔的时候,为什么不救他?五百年后,看这样子,他应该离成魔又不远了……” 曳孤明笑着看向江流:“金蝉子,你要救他吗?你能救他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想救他……” “闭嘴。” 曳孤明耸耸肩,看着脸色微变的江流:“看来,我说对了……从头至尾,你都是别有目的……不错,我算又多了个同盟吗?从头至尾,真正对孙悟空掏心掏肺的怕也只有那么一个人了……可惜,他还不来……” 曳孤明还想说话,脑中却突然嗡嗡作响。他捂着脑袋回头,身后竟然站着一直被他囚在洞里无暇顾及的朱阳春。 朱阳春的眼神很平静。他看着曳孤明倒下昏死过去,然后慢慢走到了江流身边。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瓶,递给江流:“解药。” 江流毫不犹豫地喝下。他将僧袍拿开,怀里的孙笙露出脸来,他双目紧闭,整个身子都被汗水打湿。 “你能救他?” 朱阳春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笑笑,云淡风轻:孤明说错了,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对这猴子掏心掏肺。 “他没事。就是被蝎子蜇了几下。”朱阳春的手摸着孙笙湿漉漉的脑袋,一阵白光流转在他手上。 孙笙睁开了眼,眼中有一瞬间的红光闪过。“师父……”他喃喃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悟空,师父来了。 江流没有回应。他有些不自在地看着朱阳春和孙笙,过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孙悟空……是不是要回来了?” 朱阳春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他眨着眼,看着自己摸着孙笙的头,一脸的懵逼:“和尚,这是怎么了?” 身后,沙螟抱着敖泽也进来了。他看着朱阳春,眼中是由衷的感激。 “你……”朱阳春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谢了!救命之恩,我记着呢!” “我……我没有呀……我被那臭道士暗算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刚刚才醒呀……” “大家没事就好,趁他没醒,我们先离开……”江流打断朱阳春的话,抱起了孙笙,径直往外走。 沙螟看着地上的曳孤明,把他撕碎的心都有。但君子坦荡荡,乘人之危的事,他又怎么能做得出来!他看了看怀里昏睡的敖泽,只觉得余生真的是一片昏暗。 朱阳春笑嘻嘻地看了看他,直接挥拳舞脚地朝曳孤明身上一阵乱揍。“嘿嘿,我可不是君子!奶奶的,看我打不死你!” …… 他们几个人坐在山间的路边,朱阳春愤愤地说:“因果报应呀,那小子坏事做绝,怪不得就突然晕死了!” 江流在一旁默不作声,他清楚地看见,当时有一只金色的小虫钻进了曳孤明的耳朵。那虫子,他熟悉地很,孙悟空曾经送过他两只。 瞌睡虫……那是孙悟空的师父、菩提祖师给他的…… 一阵浓烟突然从山间深处冒出来,看方向,是曳孤明的山洞…… “糟了,我们忘记拿紫金葫芦了!” 沙螟留下来守着敖泽和孙笙,江流和朱阳春匆匆赶回,却在山洞外堪堪停住。大火肆虐,已将整个山洞包围。无数的蛇虫鼠蚁从洞里仓皇逃出来…… 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 幽闭的地坑内,浓烟滚滚,毒虫都乱做一团纷纷往外爬,却又被烟、火逼回坑内。曳孤明在腐臭和呛人的浓烟中醒来,他呆呆地坐起来,从衣服上抓了只虫子,扔到嘴里嚼了嚼,又吐出来:“好难吃。” 他被熏得直流眼泪。他记得自己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拿走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腰间,什么都没有。他愣了一会,又开始使劲儿地往坑外爬。 洞里应该是被泼了油,火烧得厉害。他被火撩得全身都疼。终于泄气了,一屁股又坐回坑底。 他的后脑上,深深地扎着十几根银针。而他毫无察觉。 坑外白光闪现。李聃终于现了真身。他光华万丈,朝坑内的傻子伸出了手:“孤明……” 盘丝岭山下的小路上,一黑一灰两个人跑得慌忙。黑衣的女人怀里揣着紫金葫芦,跑着笑着,都快要哭出来。 拂云兴奋地问她:“阿瑶,咱终于报仇了!现在去哪儿?” 去哪儿?沐瑶摩挲着怀里的宝贝。当然是火焰山。 盘丝岭向西三千里,是茫茫无际的大漠。大漠的最西边,就是妖都火焰山。 初夏时节,万里碧空、红日当头。有一行五人身披斗篷,坐着骆驼,在万里黄沙中前行。 鞋子踩在沙地上,烫得连脚都是疼的。刚踩下一串脚印,立刻就会被沙漠中的风抚平。 朱阳春掀起了斗篷露出满头是汗的脸:“不行了,我要被捂死了……” 孙笙和江流骑着骆驼从后面赶上,孙笙拍了拍朱阳春的肩膀,有气无力安慰道:“赶紧盖上,捂死总比被晒成肉干儿强。” 朱阳春看着他和江流愤愤道:“大热天的,你们挤到一起不怕捂出痱子吗?” 孙笙故意当着他的面摸了摸江流的脸,笑眯眯道:“不怕。我喜欢。” 江流抖了下身上的斗篷,将孙笙一把包住。孙笙在里面乱动着胳膊腿儿:“我错了……我错了……让我出来吧,闷死了都……” 朱阳春扭过脸,不去看这作死的两人。他们身后,沙螟和敖泽一人一匹骆驼正缓缓地走着。 “老沙!你们快点儿!咱得在天黑之前找个睡觉的地儿。” “你们先走……马上跟来。”沙螟回了他一句,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前面的三人已经走远。敖泽从斗篷下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他咬着牙,想了很久,终于开了口:“那天在山洞里……你……你上了我?” 沙螟的眼睛隐在斗篷里,脸上的银色面具在阳光下反着光:“没错。” “你找死!” 沙螟回头,看着满脸通红、几欲爆发的敖泽:“你中了毒,不解毒就会死。” 敖泽一拳砸在身下的骆驼身上:“我宁愿去死!你……”他话没说完,就直接被受惊的骆驼掀翻在地。 毫无防备的敖泽从巨大的沙丘上滚了下去,消失在沙螟的眼前。沙螟慌了神儿,从骆驼上跳下来往沙丘下跑:“敖泽!敖泽!” 大漠的风沙吹刮得人张不开眼睛。他连滚带爬顺着沙丘跑了下来,就看到敖泽半个身子被埋在沙子里,灰头土脸地挣扎要站起来。他走上去搀住敖泽的胳膊,被他一手打掉:“别碰我!” 沙螟站直了身子,双手环在胸前,看着他爬起来,拍打着满身的黄沙。他冷冷道:“那天硬抱着我不放的是你,使劲儿缠我的也是你。那个囚室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救你,你只能血脉喷张而死。你不去埋怨罪魁祸首曳孤明,却一个劲儿迁怒我,敖泽,我是欠你的吗?” 敖泽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手指着沙螟,浑身都在颤抖:“我瞎了眼,才会一直拿你当朋友!鹰愁涧你救了我……如今咱们两不相欠。那个曳孤明要不是死于火海,早就被我碎尸万段了!” 他一边说一边顶着风往沙丘上爬,黄沙吹了他满头满脸,他混若不觉。 沙螟看不过去了,一把扯过他的手:“你闹够了吗?都是男人,你也没什么损失……” “你混蛋!”敖泽捶打着沙螟,只恨不得咬死他。沙螟就势把他放倒在地,用身体压制住他乱动的腿和手,他一只手捏着敖泽的脸,把他紧紧压在身下:“我本来就是混蛋,你到现在才发现?你抱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如果他仅仅因为这一次就不要你了,他对你会是真心吗?” 敖泽咬着牙,眼里满是屈辱的泪。沙螟伸手想去摸他的眼睛,被他偏头避过。 “如果……你怕他心有芥蒂,我可以代你向他解释。” 敖泽猛一用力将沙螟推倒在地,他坐在漫天的黄沙里无声痛哭:你不明白。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之前我就算怨他恨他,可在心里还是能爱他的,可现在算什么!现在算什么! 黄沙万里葬别情 沙螟半倒在地上,无奈地看着敖泽。他的脸上有多平静,心里就有多痛苦。这一路,他一直在回避,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怎样能减轻敖泽的痛苦,不知道怎么才能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还能留在敖泽身边,看着他,陪伴他…… 终于,他想了个法子,敖泽会恨自己是吗?那就让他恨吧!只有自己越冷淡、越无所谓,他心里的阴影才会越小。最好他就权当被狗咬了一口…… 天边出现了火红的云霞,已近傍晚时分。朱阳春他们在背风处找了片残垣,将骆驼捆好,就地生了火,准备在此度过大漠之夜了。 朱阳春拨着火堆,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老沙和敖泽是怎么回事?这么久还不追过来!这大漠的天气真是奇葩,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冷得要死。要是两天之后还没找到火焰山,我老朱就真被折磨死了!” 孙笙掏了掏耳朵,不想再听朱阳春唠叨,他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撒个尿。” 残垣的另一面。风沙吹得人脸生疼,孙笙正系着腰带,冷不丁被身后人扯进了怀里。 江流揉着他的脸笑道:“风吹得疼不疼。” 孙笙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双手直接攀上了江流的脖子,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中,美得动人心魄。江流低头,与孙笙抵头相对,他看着孙笙弯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他抱起孙笙,整个人背靠着土墙。在这里,他们能清楚地听见墙那边朱阳春在大声地哼着歌。 孙笙捧着江流的脸,红红的舌尖轻轻地舔着他脸上的每一处。“呸,孙笙突然停下,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江流略带惩戒地捏着他的下巴,低声问:“吐的什么?” 孙笙一口封住他的嘴,口齿不清地说:“亲了满嘴的沙子儿……” 江流腰间一个用力,抱着他翻转过来,将他整个人腾空抵在墙上。江流慢慢地压近,吻着孙笙白皙的脖颈。 孙笙戏谑一笑,轻轻咬住了江流的唇:“你说我们在这面,一会他俩追过来,不就正好看见了……” 沙漠的尽头,残阳如血。孙笙把下巴搭在江流的肩膀上,小声说道:“这一辈子,能与你相识。我死而无憾了。” 江流吻着他的侧脸,拳头渐渐握紧。孙笙细细密密地亲着他的脖子,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儿去…… 江流儿,我能感觉到……他要回来了……那时,我会不会,就从世上消失了……你心里的人,究竟是五百年前的他……还是五百年后的我…… 连绵起伏的沙丘下,沙螟泄了劲儿似的仰身瘫倒在沙地上。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大漠苍穹,心里一点点悲凉下去。 突然,天尽头涌出大片的黑云,似千军万马奔腾着呼啸而来。狂风卷起黄沙漫天飞舞,一个个沙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风吹着迁移…… “敖泽,趴下!是沙尘暴!”沙螟大喊着,想要爬起来抓住敖泽,却被劈头盖脸席卷来的风暴圈夹裹着到了半空。 敖泽跪在地上,回头看着在风沙肆虐中如一片枯叶般被卷起的沙螟。他一咬牙,化身为蛟,向沙螟身边飞去。 “你在哪儿!”敖泽拼力挤进风暴圈,入眼皆是无尽的黄沙和黑云,他大喊着,却找不到沙螟的所在。 突然,身上一紧,有人跨坐在了上面。沙螟紧抱着蛟身,庆幸道:“谢谢你!” 敖泽有些不自在,但在这严峻形势下也顾不了那么多。 “抓紧了。”他回头朝身上人一喊,随即摆动着身体,想要冲出风暴圈。 黑云密布,狂风呼啸,黄沙肆虐。沙石打在敖泽身上,火辣辣地疼。沙螟摸着他的身体,极力安慰着他。 “别乱摸!”敖泽不耐地摆了摆身子,恶狠狠地瞪向沙螟。沙螟无奈笑笑,只得再次抱紧他。 “得去找找江师傅他们……但我已经完全不知道方向了……” 沙螟移到他身前,双手握住蛟角。“放心,他们还有骆驼,况且江师傅法力高强,不会有事的。” 敖泽回头,犹疑地看向他:“现在怎么办?我冲不出去……什么都看不见……” 沙螟稳住了身形,拍拍他的脑袋:“放心,有我在。” 他好歹在流沙河也呆了五百年,这样的风沙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沙螟从袖中掏出降妖宝杖,高举在上空,银色的光芒从宝杖上溢出,慢慢汇入风暴圈。少顷,随着光芒远去,那股风暴圈也随着慢慢消散。无数的飞沙飘散在空中,最终又汇入别的风暴圈,袭向远处。 白蛟疲惫地从空中跌下,在落地时化成了人形。沙螟抢先一步接住跌落的敖泽,带着他在黄沙中翻滚了数圈才稳住身形。 敖泽的头发上、睫毛上都是沙子,沙螟一点点轻轻为他拂去。敖泽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脚刚一踩在沙地上,整个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下陷了进去…… 流沙!!! 沙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上来推到一边,可自己却不由自主跌进了流沙里。黏腻的沙体一点点夹裹着将他往下拉,敖泽爬过来,又被他喝住:“别过来!你不是恨我吗?我死在这里……你倒也干净……别过来了……” “住口!”敖泽朝他吼道。他死命地拖着沙螟的一只胳膊,狠狠说道:“抓紧!” 流沙的区域显然是在渐渐扩大,连敖泽自己都能感觉到身体在慢慢跟着往下陷。 沙螟用尽全力从敖泽怀里抽回了手,借势又将他往后狠推了一把。 数不尽的沙体没顶而来,敖泽瘫倒在地上,看着沙螟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敖泽,一点一点地直到被全部淹没。 敖泽怔怔地坐着,那双眼睛……他记起了那双眼睛。 五百年前的瑶池池底,他见到一个被囚在笼子里、全身被污泥和水藻覆盖的人,那人……就有这样一双灿烂夺目的眼睛…… “喂,你怎么了?” “别担心,我去给你求求情……” 五百年白云苍狗,他突然那么清晰地记起了当年的初见。 他少年心性,当初被青鸟警告后,就忘了这事儿。再后来,他随着杨戬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哪还有闲心去顾及其他? 鹰愁涧外,摩昂是真的想要致他于死地,招招毙命、毫不留情。他只是一个路过的人,就那样舍身来救,没有丝毫犹豫…… 盘丝岭上,蜘蛛围困,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际,他还是没有舍弃自己…… 敖泽之前一直在疑惑,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人,为什么他的眼神总让自己觉得熟悉,为什么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温柔…… 原来一切的因果都在五百年前。 敖泽的心,在那一刹那突然绞痛起来。他爬着过来,在沙螟被吞噬的那片沙地上拼命地挖着…… 你回来!回来……我想起你了!你回来吧! 无边的夜里,狂风怒卷着沙石漫天飞扬。江流带着孙笙从土墙那边跑过来避风。系骆驼的绳子被风吹断了,朱阳春正使劲地拽着骆驼身上的绳,无奈地哄着乱跑的骆驼:“别走,别走!风暴来了!” 他一见孙笙和江流,赶紧招呼他们道:“快来帮我抓骆驼!不是都说骆驼不怕沙尘暴吗?咱买的怕是假骆驼吧!” “呆子!别管它们了!”孙笙赶紧将朱阳春拽到背风处,江流脱了袈裟,将他们三人一罩,管他外界飞沙走石,他们三个紧紧抱在一处,躲在那残垣角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一阵阵驼铃从远处传来,江流掀开袈裟一角,就见一望无际的荒漠上,碧空如洗下,一只浩大的驼队慢慢朝他们走来。 每一只骆驼的脖颈上都挂着颗硕大的夜明珠。驼队中间,从一个豪华的轿子里,跳出一个红衣似火的少年,唇红齿白、目似繁星。他镶着明珠的锦靴踩在柔软的沙子上,一步一步走向江流。 “小师叔,好久不见。” 妖都。八百里火焰山绵延不绝。 高楼林立、羌管幽幽、酒肆栉比、欢呼震天。身材火爆的妖妓们裹着色彩斑斓的薄纱、扭动着腰肢在高台上热情献舞。大大小小的客栈里,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妖族,奇装异服、千模百样,只等三日之后的聚宝大会。 妖都最大的客栈——妖来妖往总部,大厅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因为是在妖都,“天子脚下”当然没什么忌讳,群妖们有的化了原形,有的还是人形模样,大家杂聚在一起,倒没有丝毫的违和。 二楼客房内,杨戬一身黑袍,正端坐在桌边饮茶。他的苍鹰已经化成了只小鸟,乖乖地立在一旁的椅子上。小鸟扑棱了下翅膀,瞧着杨戬的脸色,小声说:“真君,您这样把老夫人和夫人两个人留在家,是不是有点不好?” 杨戬抬头看了它一眼,放下了杯子,开始静坐。 小鸟飞到他肩膀上,骨碌着一双眼睛,歪着脑袋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她俩正好做伴儿!反正,老夫人已经得了自由,现在对咱们来说,把阿泽追回来才是正事儿!” 杨戬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忽然问道:“你说,我母亲,会喜欢他吗?” 小鸟扭着头,真心觉得这问题太难回答。它想了想,决定还是说真话:“目前这样子,老夫人好像更喜欢新夫人……” “砰”的一声,瓷杯碎了,茶水从杨戬的手上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袖子。 “额……真君,不过,阿泽又帅又可爱,您又这么爱他,您母亲明白的话,应该……是会喜欢他的……” 杨戬扭过头,盯着它看了许久,这才道:“以后我不想再听见‘夫人’这两个字。” 小鸟低着头默默道:“明白了。” 杨戬抚了抚它的羽毛,低声问道:“那日你可看清,卷帘真的死了?” “绝对的!他被埋在了沙漠里,早就不知道被流沙带到哪儿去了!这样也好,他救了阿泽好几次,要真是由真君您动手杀他,阿泽恐怕不高兴。” 杨戬的手顿了一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妖都一夜叹相逢 王母给杨戬的任务,就是杀掉卷帘。 他一路从流沙河跟到这儿,看着他对敖泽关怀备至、含情脉脉,也看见了敖泽失去理智后的嗜血模样。 十年未见,在他的脑海中,敖泽还是那个天真骄傲、全心全意爱着他、信任他的孩子,可现在他不确定了。敖泽的眼里已经藏了太多他不明白的东西,所以他不能再耽误,他必须火速地除掉卷帘,从王母手中拿回最后一颗定水珠。 杨戬舒展了下手指,冷冷在想:看来五百年前,金蝉子根本就不是要帮天界捉拿孙悟空,相反,依他现在对转世孙悟空的感情,怕当年他内心其实是想要帮他。 此番金蝉子入世的目的绝不简单。 妖王府内的客房里,敖泽睡得昏昏沉沉。一旁的椅子上,坐着江流等人和圣婴大王红孩儿。 红孩儿无聊地支着下巴,看着敖泽惋惜地说:“唉,等我到时,沙螟就已经被流沙吞噬了,我派人找了好久,还是杳无音讯。” 朱阳春重重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孙笙盘腿坐在椅子上,情绪也很低落。 “我还有事处理,你们就先留这儿照顾他吧。”红孩儿整了整衣摆,起身要外走。走至门口,他偏头看了眼江流:“师叔,许久未见,我们聊聊。” 妖王府的凉亭背靠着假山,飞泉瀑布从山上奔流下来,飞泻洒在凉亭四围。红孩儿躺在亭内的玉床上,一边吃着冰镇葡萄,一边看着江流:“师叔,那天晚上大漠里,我可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你现在跟他你侬我侬,就不怕我师父伤心吗?” 江流一声冷笑,闭眼靠在凉亭的石柱上。 “实话跟你说,我从照家庄就开始跟着你们,这一路走来几个月,你早已把佛祖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没关系,师侄我就再提醒提醒您。” 红孩儿坐起了身,直直看着江流:“你要做的,不仅是要让他记起来自己是孙悟空,还要激发他的恶性,只有这样,他的潜力才能被无限挖掘!等到下一次天穹陷落的时候,咱们才能……” “闭嘴。”江流打断他的话,眼神却看向了假山后。一个影子倏地闪过,片刻就没了踪迹。 红孩儿捏碎了颗葡萄,紫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白玉般的手流淌下来。他冷哼一声,轻声道:“在照家庄我就提醒过你,要小心他。你竟然能让他跟到这里。师叔,他是天帝的卧底!天界十万天将的元帅!你不会真以为他就是一只蠢猪?” 红孩儿看着江流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更加烦躁起来。他在亭子里来回踱着步,最后咬咬牙,狠狠道:“你就是再喜欢他,他的命运也改变不了!我为了我师父可以抛弃一切,包括我的父王。你呢师叔?你为了佛祖能做到何种程度?这件事关系我佛界的崛起大业,谁都不能阻挡!” 江流点了点头,睁开了双眼。“我明白。” 红孩儿这才稍稍安定,他坐回玉椅,正色道:“据我所知,此次聚宝大会来的不仅有杨戬,还有一个人……”他顿了顿,神色一沉,接着道:“难道是撞邪了?盘丝岭我走在最后,也是亲眼看着大火把他的洞烧得什么都不留……可这次,他竟然毫发无损地来了!” “紫金葫芦还在他手上?”江流也是满心的疑惑。 红孩儿摆摆手,向前倾着身子,冷冷笑道:“在我父王那儿。因为就在昨天……王府里来了两个客人。” “蜘蛛精?” 红孩儿嫌弃道:“太难听了,明明是个小仙女。” 他见江流就要起身离开,从袖子中掏出了颗火红丹药:“一会敖泽醒了,把这个给他也吃了。在我火焰山要是没有辟火丹,怕就热成烤肉了。我可不想等卷帘再出现时,因为我对他情人不好,招他讨厌。” 江流接过了丹,不动声色问道:“你知道他没事?” “哈哈……他可是被那老妖婆囚在流沙河整整五百年的卷帘大将,这点儿沙子还奈何不了他。” 妖都之夜,花灯锦簇、万妖齐舞。女妖们露着香肩,坦着蛮腰,一个个婀娜多姿、千娇百媚。 整个妖都,空气中到处充溢着香脂香粉,隐藏着热情和浴望。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摊贩们有的化成人形,有的直接就是动物模样,毫无顾忌地招揽着路上的客人。 一个白衣的年轻道士慢悠悠走在街上,他身形俊拔,明艳夺目,原本妖娆的一张脸,却因眼中的淡然,多了些许出尘的意味。他身后跟着一个侍从打扮的年轻人,貌不惊人、眼神呆滞。看样子,多是个傻子了。 白衣道士领着他的童儿路过了一个卖糖人儿的摊子,老板是一条花蛇。蛇妖攀在摊子前搭就的花架上,吐着蛇信,笑眯眯道:“来个糖人儿吧?” 摊子上的糖人儿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白衣道人停了步,目光被里面的猴王吸引。他伸出手,将那只糖人儿拿了出来。 悟空…… 蛇老板见了,忙搭话道:“有眼光!我这里除了牛魔王的卖得好,还有一个就是咱们前妖王的了!” 道人嘴角弯起,掏出了块碎银递给花蛇。花蛇用舌头一卷,吞到肚里,这才笑呵呵道:“不知你在哪座山头修炼?依你这实力、这样貌!竞选新妖王绝对有大把的妖支持!” 道人略带戏谑地看着他。花蛇呵呵一笑,忙补充道:“哈哈……前提当然是得先在聚宝大会上拿出宝贝才行!” 道人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过了那小摊儿没多远,突然见前方人群中像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流,再往前挤一挤,我要看喷火!”孙笙清脆的笑声传过来,道人招来身后的小童,把手里的糖人递给了他:“孤明,先拿着。” 童儿呆呆地笑了笑,乐呵呵地跑过来,他接过糖人,还讨好地抓着道人的手摇了摇。道人笑笑,摸摸他的头,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疏离地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嬉闹的孙笙。 童儿的眼中顿时没了笑意,他停在原地,把糖人儿塞进嘴里咬得嘎嘣响,随后一口把嘴里的糖沫儿吐到了街边的阴暗处。 敖泽不知道跑到哪儿了,朱阳春只好立在原地等他。其实他挺明白敖泽的感受,沙螟喜欢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偏偏他看不见。这会儿沙螟没了,他总归是有些歉意的吧。 妖娆美丽的舞姬们路过他时,总会嫌弃地避过去。朱阳春低头笑笑,他听着这欢歌笑语,看着这花红酒绿,孙笙和江流贴在一处,挤在人堆里看表演。路两旁的摊贩们热情洋溢地招揽着客人。路边阴影处的一个小傻子也不知跟谁闹了别扭,恶狠狠地吐掉了嘴里的糖…… 这一切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他突然想回去,想回花果山看看紫鸾。 他没想到江流竟然跟妖都有联系,他更没想到金蝉子竟然真的是会去害孙悟空的。他想起五百年前的斩妖台前,他确信当时他在金蝉子眼中看到的情感绝不会错。可叹世事无常,连只有几十年光阴的人都会变,何况仙佛? 敖泽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时有女妖蹭过来投怀送抱,他都毫无反应。妖都城楼上,一个又一个烟火飞向空中,在湛蓝的夜色里,盛开出万紫千红、溢彩流光。 敖泽笑了下,他突然觉得,六界到底有何差别?在哪都有欢声笑语,在哪都有离合悲欢。 他的眼中落满了流光,在川流不息的妖群中,那个人突然就闯了进来。一身黑袍,挺拔俊逸。那人急切地推着身边阻碍他的小妖,径直朝敖泽身边走来。 敖泽有点慌,他四下看看却无处躲藏,终于一咬牙化成白蛟,腾空隐去。 他急急地跑在城外的荒漠中,身后是被烟花点燃的璀璨夜空。脚下的沙子松软干燥,在他奔跑的过程中有很多钻进了靴子里,他脚掌磨得生疼,一个不小心整个身子就要歪倒在地上。 一只大手有力地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带进怀里。他拳打脚踢只顾着挣脱,可那个人却把他越搂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挥舞的手无意间打到了那人的脸,引得那人吃痛的“呲”了一声。他突然心里无限悲凉,握紧了拳头,也只是狠狠砸在沙地里。 杨戬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去抓他的手。他将敖泽的手圈在手掌中,慢慢摩挲:“傻不傻?疼不疼?” 他的脸若有似无地贴着敖泽的脖颈,他的唇轻轻地在敖泽的脖颈处流连。敖泽扭过头,避开他的亲昵。 杨戬压抑的情感被他激发,他翻身压上敖泽,一手将敖泽的两只胳膊死死禁锢在他头顶上方,一手探进他衣领里抚摸。敖泽没有反抗,只是静静看着他。 “杨大哥,我是该叫你堂姐夫,还是叫敖汀嫂嫂?” 杨戬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只是沉着脸看着身下的敖泽。 敖泽惨然一笑,双眼立刻红了,他眨了眨眼,不让泪留下来:“也许都不对。敖汀是东海尊贵的公主,我只是妖界一只卑贱的蛟妖……再者,我跟你,本也就没什么关系……看来,我们果真是陌生人……” 杨戬低头堵住他的话,含住他的唇轻轻撕咬。敖泽再次抗拒,他从杨戬的怀里挣扎着爬出来,半挂着衣服奋力向前跑。杨戬始终在后面跟着他,直到他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堆上。杨戬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去碰他的脸。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找你?”敖泽看着他,眼神透着凉意:“因为我们两个已经离得太远了。摩昂跟我说,你和敖汀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王母还为你们赐了婚。多好的一件事啊,你功成名就,还有佳人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杨戬恍若未闻,只是一点点执着地亲着他的脸。他躺下来,将敖泽搂在怀里,四目相对,他轻轻说:“你故意的。你知道什么话最能伤我。你还在气我是不是?” 大婚 敖泽闭上眼睛,转过头不再说话。 杨戬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他吻上敖泽的手背,郑重道:“十年了,杨大哥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你的场景。我从灌江口赶来,没日没夜,风餐露宿,因为我等不及,哪怕晚一刻,我都觉得是煎熬。我以为你想我……就如同我念着你……。” 他含着敖泽的耳垂,柔声说道:“你闯了祸,我像无头苍蝇一样……想救你,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你被王母罚到了哪里受苦。我不知道我的阿泽该怎么承受那些刑罚……我不敢想,只要一想起,我的心就会疼死……” 杨戬的话就像鞭子,一句一鞭狠抽着敖泽的心。 他在鹰愁涧煎熬了十年,他一直坚信他的杨大哥会来救他,谁知却等来了要他命的摩昂。摩昂告诉他,其实十年前杨戬和敖汀就已经有肌肤之亲了,就在他摔碎定水珠的那天晚上。就在他和杨戬睡了近五百年的那张床上…… 他以为杨戬玩够了,不再要他了。他以为杨戬成了天界的二郎真君,看不上他这只蠢蛟了…… 杨戬抹去敖泽脸上的泪,将吻落在敖泽的眼睑上。敖泽的睫毛颤动如蝴蝶的翅膀,他握紧了杨戬的手,心中却不知是喜是忧。 大漠的风凛冽的吹刮着。杨戬用袍子裹住了敖泽,两人仰躺在沙地上,同看着万里碧空。 “杨大哥……你说你母亲,已经安好的回来了?” 杨戬的手摩挲着敖泽的头发,闷闷地应了一声。敖泽腾地从他怀里爬了起来,黑夜里眸光闪亮:“这样正好。你当初爱我,应该就是孤独无依所致,现在你有了母亲,你跟敖汀……应该也成亲了吧……从此以后,你不用再怕孤单了。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今夜之后,一切都随风去吧。” …… 前不久的灌江口杨府,灯火辉煌、红烛帐暖。杨戬送走了前来道贺的一众仙家和四海龙族,此刻正坐在院里的草棚前,静静地看着夜空。他玉冠高悬、喜服焕彩,真是非一般的俊朗。 过了今夜,王母就答应放了他母亲。过了今夜,他就再没有资格去拥有敖泽了。 五百年前,天帝答应他,只要替天界擒了孙悟空,就放他母亲出来。他信了,他带着敖泽从东到西追了孙悟空十几万里,不分昼夜、风餐露宿。可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 不过是瑶池前,王母轻飘飘的一句:“事关天界颜面。再议。” 他忍了几百年,直到十年前,忍无可忍之下,劈开桃山。可结果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跟母亲说一句话,她就被王母的金乌晒死了。那时候,敖泽因摔碎了定水珠、引起西海海啸,被天将带走。他不知道敖泽在哪里受苦,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救他。他浑浑噩噩过了十年,每日每夜都在受着煎熬。 直到一年前,王母告诉他,瑶姬并没有死,只是被她安置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疗养…… 安置?疗养?杨戬冷笑。 千里烟波的瑶池,王母高坐瑶台,牵着身侧白衣如雪的龙女敖汀:“条件只有一个。娶她。” 东海的三公主,敖泽的堂姐,王母的近亲。当年他在灌江口无意间招惹到的那条白龙。谁知孽缘竟然就从那时结下,再也摆脱不掉。 哮天犬从草棚里出来,爬到杨戬的脚边蹭了蹭他的锦靴:“主人,你放弃了?你要真跟那臭丫头成了亲,敖泽会恨死你的!” 杨戬自嘲地笑笑:他早就已经恨死我了,不是吗?否则又怎么会宁愿受罚十年,都不来找我相助? 要不是王母终于松了口,杨戬根本就不会想到:敖泽竟然被囚在鹰愁涧,日日承受天雷加身!他疯了一样跑去找他,他幻想了太多太多两人相见后的场面:他该怎么跟敖泽解释?他该怎么求得他的原谅?或许敖泽根本就不知道十年前他和龙公主的那件事……又或许,敖泽就算知道了,也会体谅自己的…… 可,当杨戬匆匆赶去时,已人去涧空。王母乘着金凤现身于天穹:“敖泽本是蛟、龙私通的孽子,若不是西海龙王有意包庇、拿定水珠掩盖他的妖性,他又怎么可能混在天界潇洒近千年?他砸了定水珠,引得海水倒灌,万千凡人丧生,却让佛界捡了个便宜,趁机大施恩泽……敖泽,他万死难辞其咎。何况,蛟妖天生嗜血,真君,等他成了一个理智全失的吸血怪物,你对他仍不改初心?” “至死不渝。” 王母垂眼看着下方的杨戬,轻声道:“只是不知道敖泽……还有没有脸,再同你一起了。他现在,正同孙悟空一行人前往妖都。你应我一件事,我就把这世间仅剩的一颗定水珠,给你。至于敖汀,好歹也算是我一个子侄,十年前她在你杨府过了一夜,你应该给她交代。只要你应允娶她,其他都会如真君所愿。” 他太想敖泽了,这种感觉锥心蚀骨、让他夜不能寐,所以,他才跟去了盘丝岭。他站在天穹之巅,看着身下如蝼蚁一般的孙悟空等人,看着卷帘沙螟怀里抱着他的敖泽,他在心中轻喊:“你等着我。杨大哥会来找你。” “真君,我家公主在等着您呢。”小丫头提了个大红灯笼,站在门口柔情相邀。 杨戬起了身,整了整身上的锦服,冷笑着走了过来。 窗上的大红喜字红得刺眼。他走进洞房,关门前撇下了一句:“明天撕掉。” 红烛摇曳,暖玉生香。他撩起重重帐幔,平静地看着床上端坐的敖汀。时间从耳边流过,房间里不知不觉弥漫起莫名的情愫。敖汀已经等了很久,从五百年前她在灌江口吻上杨戬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到,这个男人一定是属于她的。 纤纤玉指撩起了红盖头,她用此生最美的笑容迎接她的相公。 杨戬看着她脉脉含情的双眼,心底突然泛上一阵恶心。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朝着敖汀摆摆手:“对不住,我一看到你……就想吐。” 敖汀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一把扯下红盖头,朝杨戬劈头扔过去:“滚!” 杨戬懒得看她撒泼,直接转身准备离开。敖汀拖着繁复的嫁衣追过来,她抢先一步用身体挡住房门,咬着牙恨恨看着杨戬:“不许走!” 杨戬退回去,坐到椅子上,开始低头看自己的手。 敖汀红着眼走到他跟前,用手拉他的袖子,被他厌恶地甩开。 “我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堪?你恶心地连一眼都不想看我?” 杨戬低头不语。 敖汀逼近他,抱着他的胳膊,她将脸贴着杨戬的胸膛,小心说道:“我好歹也是堂堂龙族的公主,我为了你舍弃了自己的骄傲,舍弃了自己的家族,我心甘情愿、奋不顾身地嫁到灌江口……你真的一点感动都没有……杨大哥……” 杨戬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抓住敖汀纤细的手腕,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再让我听见,从你嘴里说出这三个字,我就让你永远说不出话来。”他将敖汀甩到一边,起身准备离开。 凤冠哗啦一声掉下,金珠玉摇蹦碎了一地。敖汀的长发散落下来,她浑然不顾,从身后紧紧抱住杨戬的腰,她一点一点勒紧,带着卑微、带着乞求:“留下来……我求你……你要是今晚出去,我以后怎么见人!留下来……” 杨戬掰开她的手,仍往外走。 “他到底有什么好!”敖汀哭花了脸,终于嚷出那个名字:“敖泽到底有什么好?他哪点比得上我?他是蛟,他是一只妖!仙妖不两立!你是天界的二郎真君,你苦求了这么多年,才到了现在的地位,才得到天界的认可,你就为了他……全都不要了?” 杨戬回头,目似冷霜:“阿泽一直把定水珠视若至宝,要是有一天,让我知道,他摔碎定水珠这件事跟你有关,你的下场,只会比他更惨百倍千倍。你死乞白赖要嫁过来,我如你的愿。你害我跟他分隔十年……我会让你守千千万万年的活寡,少一天都不行。敖汀,这是你逼的。” “杨戬,你回来!” 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她在等。等十年前的故技重施。 桌上的红烛“砰”地一声,溅起几丝火星。她能清楚地感到,身前的男人在轻微颤抖。她慢慢地靠近,将整个身体贴向他的后背。“你是我的。你的第一个吻是我,你的第一个女人是我,我不会放手。永远都不会。” 杨戬的手上青筋暴起,他抓住敖汀的胳膊,说出的话连声音都是滚烫的:“你又耍这把戏!” 敖汀趁势缠到他面前,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杨戬的脸…… 东海龙涎香,无色无味,世间最烈的情药。 杨戬仰躺在地上,只觉得十年前的噩梦又再次来临…… 那时他早已因诸魔之战中力擒孙悟空而一战封神。原本以为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可母亲还是被压在桃山,天帝依旧只是个傀儡。敖泽突然被召回西海,东海三公主敖汀却在某个深夜出现在了杨府。 杨戬因一腔苦闷无处发泄,豪饮了十几坛酒。他歪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中感到有一双手在抚摸自己的身体。 那双手很温柔。他清楚地知道手的主人不是敖泽,他极力地推拒,却耐不住体内袭来的一阵又一阵燥热…… 他不知道,他的敖泽那个时候却在西海受苦。太子摩昂狠心又残忍地向他揭发了他母亲和白蛟私通产下他的事实……敖泽不是龙,他只是一个卑贱的杂种。 敖泽不信,要去找父王对峙。摩昂冷笑着告诉他:“你记得小时候那个雷雨夜里,你被我骗去海沟,在黑暗恐怖的沟底孤零零呆了三天三夜的那件事吗?是父王让我做的,你信吗?他讨厌你!恶心你!你肮脏的父亲玷污了他的妻子,他怎么会真心疼爱你?你现在有脸去问父王吗?有脸你就去啊!” 敖泽的眼中现出了慌乱,他揪住摩昂的衣领,一遍又一遍地问:“你骗我是不是?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讨厌我,为什么小时候我叫你哥哥你一句话都不回。你恨我是不是?你恨我母亲取代了你死去母亲的位置,你恨父王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我,是不是……所以你才骗我?是不是?” 摩昂冷笑,看着他脖间的明珠:“有一个法子,能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你这颗珠子,是我大西海的定水珠,它蕴藏了父王一半的神力,你知道父王为什么把它给你吗?因为你是蛟!没了定水珠压抑你的妖性,你就会变成怪物……哈哈……” “我不信……我要真是私生子,父王为什么还这么疼我?” 摩昂拍拍他的脸,满眼的嘲笑:“因为他怕丢人啊,六界皆知西海龙王有这么个漂亮的小子,要是被大家知道你其实就是个狗杂种,他老脸儿往哪儿放!” 敖泽跌坐在床上,他手里握着脖间的明珠,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 摩昂捏着他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引诱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把法子告诉你,你敢试吗?你只要把这珠子轻轻一摔,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敢不敢!敖泽你敢不敢!” …… 杨戬一觉醒来,怀中贴着一团软玉。他脑中惊雷响过!他的敖泽,明明刚回了西海,怎么会在自己怀里? 他睁开眼,看到了脸颊酡红的敖汀。收回手,起身,穿衣,一连串的动作做得镇静至极。 敖汀顾不得女孩子的羞怯,来不及披衣服,就急忙下床,从背后抱住他:“杨戬,在经历了昨晚之后,难道你还是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 “放开。” 敖汀松了手,委屈的看着他的背,就在昨晚,眼前这个男人还对她柔情蜜意,也就是昨晚,她才知道,原来杨戬的冷,只是对着她,而他的热,也只是对着他。 “你要去哪里?” “沐浴。” “你不管我了?我堂堂东海三公主,在你杨府呆了一晚上……?”敖汀红着眼,赤脚站在地上哭诉。 杨戬回头,眼神阴鸷地看着她:“你昨晚给我下了什么?恬不知耻这四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吗?” 敖汀扑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衣服,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敖泽他配不上你的,你知道吗?他根本就不是龙,你马上就知道了!他就是一个妖怪!” 耳光响亮。敖汀跌坐在地上,捂着被打过的脸。 “我不允许你再诋毁他一个字。我跟敖泽就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年在灌江口,是我认错了,我一次一次地跟你说,你权当耳旁风。好,现在可以放下执念了吗?” “杨戬!你!” 敖汀挥出去的手被杨戬紧紧抓住:“滚出我的家。” …… 月色皎洁,红烛摇曳。敖汀从十年前的往事中抽离,居高临下看着地上因龙涎香而情动的杨戬:从今以后,我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谁都不能让我滚,你也不能。 天道难逆 火树银花,笑语欢声,李聃站在妖都夜晚的街头,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孙笙。他现在的样子跟孙悟空化成人形时的模样很像,但是又不一样。李聃远望着孙笙的背影,眼前朦胧出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那猴子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躲在方寸山里乐得逍遥的菩提祖师。 千万年前,天穹陷落,那时还没有什么仙佛妖的区分。他与师姐女娲奔走各处,终于在昆仑山天柱找到了可以补天的神石。女娲带着神石舍身祭天,免了生灵涂炭,女娲之女因此获得各界推崇,下嫁天界之主,最终带领天界一统四方。他亦因补天之功被尊为道祖,享万世香火。 女娲死前叮嘱他,天道轮回,万年之后还会有天穹陷落的灾难,而那时六界已绵延无尽,受累的苍生会更多。 可数万年沧海桑田,为防变故,他只得收聚了昆仑山神残余的精魄,将一部分封驻在奇石内,存于东胜神洲傲来国的仙山上,让昆仑山神的精魄得以修养万世,另一部分炼成法器,待傲来国的那部分灵力复苏,就必然会被吸引过来。 只等下一个天穹陷落之际,就是他李聃重演女娲补天,以身殉道之时…… 千万年岁月悠长,他本就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再加上王母对他这个小师叔的莫名情愫,所以他借了闭关之由,溜到下界,隐了身份,过起潇洒人生。 彼时西牛贺洲佛光渐盛,燃灯古佛历经九十一劫,终成正果。他本着结友探秘之心,前去拜访,被普度众生的佛教教义吸引,一时兴起拜于燃灯佛门下,与大日如来成了师兄弟,如来在燃灯佛之后成为佛教教主,而他则一不小心成了佛教中地位仅次于如来的菩提祖师。 之后佛教日渐壮大,如来也不再满足于西牛贺洲这一方偏隅。 佛教弟子出走其他三大洲传播教义,在大量招收教徒的同时,也引来天界不满。 名不正则言不顺。佛界若是没有同天界一样的功绩,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第一大教。如来在数百年的冥思中,想起了曾经的补天传说。下一个天穹陷落之时,不就是佛界登高一呼、号令六界的大好时机吗? 可祭天这样的事,教主如来当然不能做,于是自然就得落到副教主菩提的身上。 李聃醉躺在灵鹫山顶的莲花座上,觉得甚是好笑:原来自己玩着玩着,倒被别人打了主意。虽说祭天这个事儿,无论如何都躲不掉,可他讨厌被人算计,索性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在西牛贺洲找了个隐蔽的世外仙境,做起了避世高人。 五百年前,傲来国仙山上的奇石中蹦出了个石猴。李聃躺在方寸山的万顷修竹间,感受着几个法器的灵力越来越高涨……再后来石猴寻仙访道,在同一种灵力的吸引下,穿山越岭、漂洋过海到了西牛贺洲…… 一切都是命定的。 那年纷飞大雪,万里冰霜。他在三星洞的高台上,第一次见到了那猴子。它穿了件破烂的单衣,蹦蹦跳跳地走到瑶台下,满眼兴奋地看着他。 李聃一身白衣,眼中含笑:“你这猴子,见我为何不拜?”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 他端详着猴子那伶俐的眼睛,在心底轻轻慨叹:悟空,我还是等到你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那猴子竟然澄澈得不染杂质,它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将全部的热情和赤诚的一颗心都无保留地捧到他面前。 “师父,师父……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师父,你给我起名字,教我厉害的法术,给我漂亮的衣服,还有好吃的饭和酒!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对我这么好!” 翠柏仙竹间,猴子喝得微醉,软绵绵趴在李聃的膝头,张着亮亮的眼睛,看着它的师父。 李聃摸了摸它的头,心里却在想:傻猴子,师父……是在把你往死路上引呢。 直到有一天,猴子变成了人,他赤条条站在方寸山的仙泉水中,一派天真地看着李聃。阳光透过竹叶斑驳地落下来,温柔地洒在他身上。 李聃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灵动可爱的生命。那么我凭什么要决定他的人生?” 李聃静坐了许久,他承认,不管是不是孙悟空成人后的样子给了他触动,让他真的动了慈悲之心,反正天穹陷落,谁知道什么时候?他浑浑噩噩,抱了千万年的赴死之心,到现在还没等来。他为什么不能给孙悟空一个自由洒脱的人生? 终于,在某个时候,他牵着孙悟空的手,将他带进了藏宝室。芭蕉扇、紫金葫芦、羊脂玉净瓶、金箍棒。他将这四样与孙悟空同源的宝物还给了他。猴子受宠若惊又满心欢喜。李聃有点不忍心,但还是冷着脸对他说:“悟空,你去吧。” 孙悟空笑着说:“师父说哪儿的话,徒儿一直都伴在师父身边,你让我往哪里去?” 李聃看着他一派天真的样子,挥挥手道:“你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去就是了。” 孙悟空顿然醒悟,满眼都是泪:“徒儿我,是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 李聃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你就回那里去吧。此后天高地远,任你闯荡,但绝不要说出我的名字,扰我清净。” 他看着孙悟空一步一回头,终于消失在眼前。怅然若失的同时,也真的存着一丝侥幸:悟空,你若能活,就把我的那份,也一起活了吧。 可天道轮回,万古不变,谁又能逆天改命? 后来孙悟空竟成了妖界的妖王,被一直忍气吞声、想从王母手中夺回权势的天帝发现了……从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孙悟空的使命,一直都在。他的使命,也一直都在。 他对孙悟空的矛盾,其实就是对自己的矛盾。 是生,还是死?是万世长存,还是彻底陨灭、空留个让世人凭吊的虚名?而那些他将要舍身去奉献的人、妖、万物……又真的会记得他吗? 第二日,妖都的聚宝大会,金碧辉煌的妖王大殿上,牛魔王高高坐在王座里,一派慈祥地看着众妖献宝,红孩儿立于座前,双手环胸、一双眼睛饶有兴味地瞧着众人。 放眼殿下,说是众妖,其实看客居多,真正手里有宝贝的,其实也只有孙笙他们。 孙笙走至台阶下,呈上了手中的羊脂玉净瓶。 “这是在两界山系、白虎山境内夺得,原属于白骨夫人。” 小小的玉瓶光华流转、盈透可爱,又拿在孙笙这么一个瘦弱貌美的小妖手里,自然惹得群妖非议。 “就这么一个小东西,是妖王的宝贝吗?” “看着不像呀,不会是你们拿来忽悠人的吧?” 孙笙冷笑两声,抬眼看向座上的牛魔王:“大王,您原是妖王的结义兄长,他的宝贝,您肯定见过吧?” 牛魔王的手指敲着宝座上的明珠,笑呵呵道:“这小兄弟拿的,确实是玉净瓶。大家可以放心。这瓶子由我义弟的师父菩提祖师所炼,能聚世间魂魄,又有起死回生之效……”他看了看阶下的孙笙,倾着身子问:“不知这位小兄弟在哪座山头修炼?” 孙笙笑眯眯道:“傲来国花果山。” 牛魔王的笑容僵了僵,随后朗声笑道:“好!好!不愧是我贤弟曾经的属地。果真人杰地灵!” 众妖跟着附和,过了近半柱香的时间,竟然没有第二个来献宝的了。孙笙和江流相视一眼,自觉忽略了众人乱糟糟的言语。他重回座位,慢悠悠品起了茶。 牛魔王笑道:“前几日从盘丝岭来了两位友人,他们本非妖族,却带来了另一个珍贵的宝物……” 他话音刚落,大殿后徐徐走出来一男一女。 男的青衣道士装扮,眉清目秀,一派仙风道骨。女的红衣似火、艳若桃李,手拿一柄小扇,摇得云淡风轻。这两人不是拂云和沐瑶又是哪个? 他们落座于孙笙等人的对面,沐瑶在一双双谗涎的目光中轻蔑一笑,饮起了香茶。拂云开口道:“久仰牛魔王大名,我与朋友此番送上紫金葫芦,是真的诚心投靠。绝不为新妖王的名头。” 红孩儿笑着看向沐瑶:“小仙女,原来你的真实样貌是这样的,果真明艳动人。” 沐瑶看了他一眼,用小扇遮住了脸。拂云尴尬地笑笑,回道:“圣婴大王谬赞。” “确实谬赞。”人群中一声调笑,一个山羊胡的瘦高男人挤开众人,走了出来。 “他……他不是在拂云观失踪的那个……”朱阳春胳膊肘碰了碰孙笙,小声嘟囔。 没错,他确实就是在拂云观那个惊险之夜溜走的羊妖。不过他前脚刚出了拂云观,后脚就被大群大群的毒蜘蛛追得差点走投无路跳了崖,若不是被人救了一命,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羊妖指着沐瑶和拂云,气得山羊胡都几乎竖了起来:“这两个妖人,我们本来一行人结伴前往盘丝岭,却遭了他们的算计,他们哪是什么仙人?分明就是会招毒虫的妖人!我的大哥……怕就是惨死在他们手里……” 朱阳春接过他的话,笑道:“他死没死我不知道,更不知道当时撇下你大哥的是谁?” 羊妖满腔的怒火被朱阳春呛回了肚里。他朝着朱阳春一甩袖子,扭过脸不去理他。 “三弟……”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唤,吓得羊妖直直地后退了几步,他仓皇地在人群里找,终于看到了隐在沐瑶身后的虎妖。 “大……大哥……你……你没死……” 虎妖冷笑着走出来,他默然地看着羊妖,讥讽道:“我大难不死,要不是盘丝岭那场灾祸,我又怎么能认清你?” 羊妖摆着手道:“这是误会……大哥,是误会……我那晚出去如厕,却遭到了蜘蛛围攻,都是他们!他们是一伙的!”他指着沐瑶和拂云,愤愤道:“他们想的就是一个不留!他们跟那个药王也是一伙的!大哥!” 聚宝大会 沐瑶用扇叶轻敲着玉手,浑然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拂云喝了口茶,问向羊妖:“你错了。我们跟曳孤明势同水火,如何是一伙的?你自己背信弃义,危急时刻丢下了你大哥,还好意思赖别人?” 羊妖咬着嘴,不时向台上的红孩儿投去乞求的目光。 红孩儿耸耸肩,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来说句话。我当日在返回火焰山的途中,路过了盘丝岭,确实见到了这位羊兄被一群毒蜘蛛逼得走投无路。所以就用三昧真火烧退了蜘蛛,将羊兄请回火焰山做客……可能,羊兄说的不一定是谎话。大家又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大动肝火呢?” 虎妖看了羊妖一眼,冷哼一声回了原处。 沐瑶看了眼红孩儿,在心里早把他骂的狗血喷头:我是你父王的客人,你反倒把诬陷我的人尊为客人。耍什么心计! 因为红孩儿的斡旋,这场闹剧算是告一段落。台下的人议论不停,孙笙倚着江流,小声笑道:“你这小师侄,到底是什么人?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当着众妖的面,给他老爹弄这么一场,这不明白告诉大家,他爹跟狐朋狗友为伍吗?” “我为了我师父可以抛弃一切,包括我的父王。你呢师叔?这件事关系我佛界的崛起大业,谁都不能阻挡!” 江流想起红孩儿当日跟他说过的话,淡然说道:“他是个疯狂的人。” 沐瑶给拂云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站了起来,拂云道:“妖界皆知牛魔王法力高强、宽宏大度,我们的宝物,只能心甘情愿给他。所以,孙……那已经死了的前妖王的宝物、其他人是无论如何都凑不齐的,这妖界的新妖王还要再选吗?” “当然要选。再者,那紫金葫芦也不是你们的吧……” 清冷的声音传来,沐瑶和拂云都有一瞬间的恍惚。直到他们果真在人群里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曳孤明! 拂云陡然一惊,直接后退几步倒在椅子中,他坐立不安,慌张的看着沐瑶。而沐瑶连连退后,只想离眼前那个魔鬼再远一点。 不可能!怎么可能!她和拂云亲手浇的油、放的火,亲手把昏迷的曳孤明推到了毒虫坑里……他怎么还能活! 直到沐瑶的后背顶到了茶桌,直到她被拂云连忙扶住,她仍然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白衣道士走出了人群,身后还跟了个傻童儿。他看向沐瑶的眼睛平静无波,一点都不像之前的曳孤明。 他确实也不是曳孤明。 真正的曳孤明,被这对男女刺伤了脑子,早就成了傻子。李聃不过是借着曳孤明的这具身体,好到妖都来办事而已。 他看着眼前浑身震颤、满眼怨毒的沐瑶,再也记不起曾经天庭里,那个傲慢又可爱的红衣仙子的模样了。 “我来是想拿回自己的宝物。紫金葫芦。” 红孩儿瞧着“曳孤明”,笑道:“不知阁下如何能证明,那紫金葫芦就是你的?” “曳孤明”低头一笑,慢慢说:“这让我一时倒真难说清……不过,我能唤出它来。有谁信吗?” 沐瑶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拂云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抚道:“说不定他就是个冒牌货,那葫芦明明就被我们藏得好好的!别听他胡说阿瑶……” “曳孤明”的眼中闪过笑意,他伸出双手轻轻拍了三下,朝虚空中喊了声:“回来。” 只是瞬间的事,他的手中立马出现了个红色的葫芦。沐瑶瞪大了眼睛,拂云直指着“曳孤明”大喊:“骗子!根本就是假的!” “曳孤明”平静地看着沐瑶和拂云道:“何以见得?” 座上的牛魔王脸上也现出了犹疑:“只凭外象确实难以分辨。只是不知你们双方如何来证明?” 沐瑶手里攥着扇子,咬着红唇,只恨自己不能言语。拂云憋红了脸,终是道:“我们自无法证明……难道他能?” “曳孤明”轻轻一笑,一手托着葫芦望着众人:“这葫芦,源自昆仑山天柱。大的用处没有,却可以盛下天地万物……”他眼中的余光不经意瞥了下孙笙,口中默念了个诀,一手轻轻拔开了葫芦盖儿…… 一缕缕白光从葫芦中溢出,薄薄地铺满了大殿穹顶。随着白光的流动,一幅幅画面若隐若现: 万顷修竹间,猴王接过了葫芦,含泪告别恩师;花果山峰顶,在众妖欢呼簇拥下,猴王意气风发用这葫芦装天装地、翻江倒海;幽冥界,猴王翘着二郎腿坐在翠云宫殿内宝座上,朝着葫芦轻轻吹了口气,殿外的谛听连叫都来不及叫,便被收入了葫芦内,猴王笑眯眯地看着黑衣飞扬的地藏王菩萨,摇了摇手中的葫芦,乐悠悠道:“菩萨,这生死簿,你改还是不改?” 盂兰盆之夜,花灯满河、灯火摇曳中,孙悟空一副少年模样,笑嘻嘻地坐在岸边,瞧着河岸上挥剑向他刺来的白衣少女,问道:“三公主,刚才那个黑衣帅哥,是你情郎吗?”随着少女羞赧的应答,她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引力吸入了葫芦里。 “孙悟空!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你等着!你的死期不远了,我父王和叔父们已经随着托塔天王去找你那狗屁师父算账了……” 这一次,孙笙可算听到那死丫头敖汀说的是什么了。他原本松松搭在椅子上的手,渐渐握紧,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穹顶的画面。 其实从那个“曳孤明”出场,孙笙就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他知道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在欢呼雀跃,看着天幕上那一幕幕的画面,那个人已经激动得要蹦出他的身体了! 江流觉察出了孙笙的异样,他握紧了孙笙的手,细细安抚着。 穹顶上,紫金葫芦里流出的声画仍在继续…… 万里云海中,妖王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肩抗一根如意金箍棒,歪歪扭扭、醉晕晕地架云而行。 他的身后,显圣二郎真君杨戬脚踏一条白色巨龙,急急赶来:“妖猴!哪里走!”他手中的三尖两刃神锋风驰电掣般袭来,孙悟空已醉成了一滩烂泥,看见来袭的神兵,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 他一时没站稳,一个跟头从云头栽下去,掉到一半儿,清醒了过来,登时化作一股妖风又向西逃去。而他身上的几件宝贝,就这样拉在了两界山…… 众人都看的精彩,唯有牛魔王在大热的火焰山却出了一身冷汗。 孙笙挣开了江流的手,冷冷道:“我记起,当年在两界山,灌醉我的是谁了。” 江流看向他,眉头紧锁。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孙笙,他很陌生。但他又无比熟悉他刚才说话的语气。 孙悟空。孙悟空要回来了? 江流闭上了眼,不知是喜是忧。 “好了……我已经知道,你这葫芦是真的了。若非是真,也不会如此详尽又生动地重现我义弟当年的种种……”牛魔王手起一阵妖风,吹散了穹顶的白烟。 “曳孤明”收了葫芦,笑对众人道:“我此番来,无意与任何人寻仇。只想找个机会,能再见我师祖一面。” 红孩儿手摸着下巴,抬眼问道:“却不知与咱们聚宝大会有何干系?” “依目前的情景,就算我将这葫芦献了出来,那位小兄弟也将他的玉净瓶拿出来,可这芭蕉扇,还是杳无踪影……我们苦苦在这里等人来献宝,却忘了收集这些宝贝的最终意义又是为何?” “曳孤明”的一席话惊醒了众人,不少人恍然大悟道:“是呀,是呀!当初代妖王不是也说,收集这些宝贝,也只是为了证明有实力,咱们真正的目的,是杀了李聃!为妖王报仇!振兴妖界呀!” “对!杀李聃!振妖界!杀李聃!振妖界!”群妖的情绪瞬间被点燃。红孩儿尴尬地看着有些失控的局面,将目光投到他父王身上来。 牛魔王手扶着座上的明珠,轻咳了三声,沉声道:“我没记错的话,盘丝岭药王,应该就是李聃当年的小弟子,却不知你引着大家去杀他,又是何缘由?” “曳孤明”笑笑,目光清明:“因在下当日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才被罚到了两界山。五百年过去了,我一直想当面问问师祖,我的罪孽是否已了……至于引人去杀他,却是无稽之谈。” “曳孤明”说着话,却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傻童儿。他摸了摸童儿的脑袋,闭眼不再言语。 “可当下,咱们怎么能找李聃报仇?他可是在三十三天外……” “唉,难道说,这过了五百年,咱们的新妖王还是选不出来……” 群妖又陷入了沮丧。 牛魔王抿嘴不语,却看见红孩儿走到台前,对众妖言道:“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说,半月之后,是地仙之祖镇元子的草还丹大会,我外出游历途径了万寿山,他老人家让我告知父王,可我一时贪玩,倒把这事儿忘了,现在想起,他之前还特意叮嘱我,办此会就是为了给妖王报仇!他已确定,李聃届时一定会去,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带着备选者去万寿山,谁杀了李聃,到时新妖王的位置自然分明……” 夜色深沉 日落时分,群妖散尽,牛魔王一手支着头,疲惫地靠在宝座里。红孩儿慢慢走上前,他蹲在牛魔王的腿边,力度适当地给他揉着腿。 牛魔王看着儿子乖巧的样子,饶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父王怨我?” 牛魔王不做声,只是叹了口气。 红孩儿笑笑,按住了牛魔王的手:“妖都虽偏居一隅,可我们不能夜郎自大。咱们如今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天界和佛界,任何一方动动小手指,就够咱们死上一万次。只有审时度势,依附强者打败另一方,才能求得永久!” 牛魔王看着他,表情也严肃起来。 红孩儿接着道:“父王,我知道你不甘心把妖王的位置拱手让人,可妖王的地位在生死面前又算什么?孩儿已许诺过您,只要按我说的做,佛界到时只会给我们更多!” 牛魔王摸着儿子的头,皱眉道:“父王怕的是,我们用整个妖界的存亡,去赌佛界的承诺。我怕担不起……” 红孩儿握住他的手,眼睛闪亮:“您放心,有儿子呢。” “你今日,为何让那只白羊来搅局?”他话音刚落,红孩儿的脸色立马变了,他松开了手,腾地站起身,看着牛魔王恨恨道:“我只是不想平白无故,又多个便宜后娘!” 牛魔王一个耳光打在红孩儿脸上,怒道:“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 红孩儿擦掉嘴角的血迹,一步一步往后退:“说得当然是实话!我不过提前给您个警告,别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往家里带。要是我这次从万寿山回来再见到那只蜘蛛精,我就直接去落伽山,永生永世不再踏进妖都一步!” “回来!你给我回来!” 红孩儿看着座上牛魔王发怒的样子,红着眼道:“父王您消消气,这世上,儿子就剩您这么一个亲人了……您放心,我马上就启程去万寿山了,您要打要罚就等我回来吧!” 月影憧憧,妖王府的客房内,烛火幽幽。 沐瑶坐在床边生着闷气,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她起身一开门,果然是拂云。 他直愣愣地进来,就立在屋子当中,静静看着沐瑶。烛火摇曳中,他牵过沐瑶的手,撩起了她的袖子,端详她的胳膊。不出所料,那白玉般的臂膀上果然已经隐隐透了黑气。 他一把抱起沐瑶,走向床榻。不顾她的反抗挣扎,径直把她压在了床上。 “要不要?”他居高临下看着沐瑶美丽的脸,嘴上在问,手上却已三两下褪去了她的衣服。他贴身压上来,沐瑶死命的挣扎,却被他紧紧按压住。 拂云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却被她狠狠咬破了嘴。 他捏住沐瑶的下巴,沉着脸问:“之前不都是这样?辟毒丹只能够救一个,却被咱们两个分吃了……所以你这辈子都离不开我了……”他狠声道:“还是到了妖都,你看不上我了?” 他的眼神在摇曳的烛光下,已近乎发狂,他喃喃道:“阿瑶……我的一切都没了……我只有你了……” 拂云,盘丝岭上那个单纯善良的拂云,早就在曳孤明的虫洞里死了。 现在的他,不过是跟沐瑶一样的怪物,分成两半的辟毒丹,只是暂时压住了他们的毒性,每到月圆,那可怕又丑陋的毒疮就会回来,所以他们只能无止尽的交和,像畜生那样,无止尽的交和…… 一只蜘蛛,和一只蜈蚣……哈哈……沐瑶看着头顶摇晃的窗幔,复仇的恶草在心中蓬勃滋长。 妖王府花园内,李聃一身白衣,还是扮作曳孤明的样子,正静静坐在石凳上沐浴月光。“啾啾”几声鸟鸣,一只黄鹂在夜色中飞到了他肩上。 “药王,大王说,你今天的做法太出格了!要是再有下次,合作就此终结!路上有圣婴大王跟着,你有事可与他商量,但又不能全信他!他跟佛教的金蝉子是一起的,都想把孙悟空推上妖王之位!你伺机行事吧!” 黄鹂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完,随即扑棱着翅膀,又飞走了。 李聃望着无垠的夜空,他在想:如来还是没打算放过孙悟空。难道他又找好了献身的人?慈航,还是金蝉子? 只是没料到,曵孤明竟然会跟牛魔王合作。 悟空的义兄,这个当年在兜率宫换走芭蕉扇、害得悟空差点身死魂灭、害得孤明惨遭连累的人……原来是他跟孤明合作做的这些事情。 牛魔王一心想做妖王振兴妖界,却不知道所有人这一步步走来,都只是为了唤醒曾被他背叛的义弟…… 李聃站起身,他又望了眼天上的明月。 天界的讨伐大军怕是快要到了…… 不远处,有瀑布“哗哗”的水声。李聃想了想,还是决定要过去看看。他踩着一路的碎草缓缓地走着,被瀑布掩盖的人声被他更清晰地听了出来。 瀑布的下方有一处凉亭,四围皆是飞流而下的水幕。透过这层屏障,他能看到亭子里,有两人贴身相交。 “到了这儿,还热吗?”是江流的声音。 “本来挺凉快,被你一弄,就热了呗……”孙笙的声音。 亭子里有个白玉躺椅,此刻孙笙便与江流相缠着倒在上面。江流吻着孙笙,柔声说:“今天,我有点害怕。”他握紧了孙笙的手,将它压在两人的胸前:“以后不能挣开我的手。” 孙笙低头只顾笑,觉得江流越来越小孩子气了。他笑着笑着,却发现身边的人不再动弹,他抬头一眼,才看到了江流认真又严肃的神情。他用手摸了摸江流的光脑袋,朝他脸上亲了一口:“小和尚长得这么好看,傻子才舍得挣开。” 江流慢慢搂紧他,孙笙能明显感受到他呼吸在耳边和脖颈的热气。他灿烂地绽开笑容,回抱紧江流,热切地回应着他的亲吻…… 水幕斑驳,李聃愣愣地站在树影里,眼中万年的清冷早已消失不见。纵然那副身躯只是个替身,他仍然无法接受。 “悟空……悟空……” 一声声低唤从心灵深处传来。在江流握紧了孙笙的腰将要进行最后一步时,孙笙突然推开了他。 江流有些无措,又强压着浴望,滋味实在不好受。他不解地看着玉椅上的孙笙,在那渐渐冰冷的眼里,终于读出了抗拒的意味。 江流惨笑,他翻身下来,将地上的衣服盖到了孙笙身上。 他披上僧袍,坐到了远远的一方石凳上。 “你回来了?悟空。”五百年云烟散尽,江流看着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他在想:他果然是恨我的。 玉椅上的人静静地躺着。他看着江流,实在拿不出笑脸回他。 “金蝉子。” 江流有些尴尬,他看了看四下,还是抬眼看向了那人:“你回来了……那他呢?” 那张脸是孙笙的,那具身体是孙笙的,就连声音也是孙笙的。可现在,那人的眼神中只有疏离:“他跟我本来就是一个人……或者更明白地说,他只是一个盛着我灵魂的躯体。他是一根竹子,是吧?” “他是我的爱人。” “哦……那真是对不起……”孙悟空坐了起来,随意地用衣服遮了下半身。 他看着江流很是真诚地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许明天?又或许永远不会?”他笑了笑,继续道:“这儿挺凉快,你要不就回去吧。说不定我一觉睡醒,他又回来了呢。” 江流起身,身后是巨大的水幕,他有些踌躇,却还是开了口:“当年,我骗你打那个赌,只是不想让你……” “好了!”孙悟空打断他,他摆摆手,笑道:“念在你带我去了那么多地方,你在灵鹫山大战中给我的那一禅杖,就算了……但我师父的命怎么办?”他笑着笑着就冷漠了下去:“若不是你,说不定我就可以赶回方寸山,说不定我就可以救他……说不定,我就不会一怒成了魔,捣了那该死的天宫……说不定,我就会少受这五百年的罪……” 江流的脸,渐成了惨白。 孙悟空伸了伸腰,盘起了腿,看着江流道:“你放心,所有的一切,我一定全部讨回来,不着急……我有个事儿倒是真的想请教你:我隐隐有印象,你跟那竹子在花果山一个山崖下,是不是遇到了一条泛着金光的河?” 江流点头,心中却有些诧异:“确实有。你……你有阿笙的记忆?” 孙悟空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这是自然,他都记得我的事儿了,我会比他蠢?我只是在想……那可能是我的金箍棒……” 在这个夜里,妖王府的花园里不只有孙悟空、江流和李聃。 还有一个人,他本来是嫌热得慌,看江流和孙笙偷偷摸摸溜了出来,他抱着看热闹的心跟过来,谁知此刻心里却冷得像个冰窟。 孙笙没了。 现在占着那副身体的是妖王孙悟空。 朱阳春背靠着假山,山顶上飞下来的瀑布把他淋了个湿透。天帝跟他说过,他跟着他们的目的,就是等孙悟空醒来。 他终于等到了。可他解脱了吗? 他最后望了眼凉亭里的两人,回到房内留了封信,收拾了细软,在无边的夜色中,走出了妖都。 “阿笙,万寿山之行,有江流跟着你,我就不陪你去了。老朱回了花果山,珍重。” 天蓬之死1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在出发前,才发现朱阳春没影儿了。孙悟空将信扔给江流,无所谓道:“猪精走了。” 江流拿着信,看着他走远的身影,心中想道:阿笙果然没回来,否则又怎么可能会对朱阳春这样不闻不问。 孙悟空和江流、曳孤明,红孩儿以及他的浩浩荡荡几十个抬礼箱的小随从,骑着骆驼越过了沙漠,朝正北方万寿山一带前进。 妖都仍旧热闹着,在这大西北的荒漠深处,妖类们肆无忌惮地在欢歌笑语中宣泄着热情、在一派升平中挥霍着日夜。 等敖泽再回到妖王府,熟悉的人一个也见不到了。他站在妖都高高的土城墙上,望着落日余晖、大漠戈壁,前所未有的孤独席卷而来。 杨戬被哮天犬唤了回去,可他的苍鹰仍在妖都。残阳如血,染红了大漠黄沙,敖泽看着远处沙漠中的某一点,他想起几日前的傍晚,沙螟应该就是在那个地方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他的手扶着城墙上的砂砾,有一刹那,他甚至在想:沙螟会不会没有死?他会不会某一天,又毫无征兆的出现,挺直着腰,面具掩盖了神情,漠然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回来了。你原谅我了吗? 朱阳春是驾着云回花果山的,他飞得不高,处于下面人看不清他,他却能把下面看个大概的位置。 回想一路走来,他们打着闹着竟然就过了整整一年,他在妖都动身之际,已传信给了天帝:妖王复苏、金箍棒也有了苗头。 他匆匆地赶回来,一是无法面对他恨了五百年的孙悟空,二是,他担心,不出意料,孙悟空当年应该就是被道祖救的,可他不明白,李聃为什么费了这么大功夫、还让紫鸾换了身份下界来护着他? 天帝命他找回孙悟空的金箍棒,已派了两万天兵降至花果山。他担心,担心紫鸾那倔丫头软硬不吃。她若硬拼,他又该怎么办? 他在花果山脚下按下云头,竟在上山时遇到了个熟人。 刘伯钦,才只过了一年,他却像老了十几岁。 朱阳春碰见他时,他正背着捆柴,急匆匆从花果山上下来。他走的匆忙,一点儿都没注意,还是朱阳春喊住了他,从背后拽下了他的柴。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从眼前过,先问我老朱答不答应。” 刘伯钦原本以为是遇了强盗,可再一听那话,真的是喜上心头!他一回身,狠狠抱住了朱阳春:“小朱哥!你们回来啦!” 朱阳春看着他满脸的络腮胡,又想起一年前这人还是个俊朗的小伙子呢。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想安慰他几句,可“情”这一字儿,又如何能安慰得了。 他拍拍刘伯钦的肩膀,笑着说:“你小子,长安一别,谁能想你竟然跑到了老朱的地盘儿!” 刘伯钦一听,脸色却变了,他拉着朱阳春,急急道:“你说什么?你说的可是这座山?” 他见朱阳春满脸的笑,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就忙拉着朱阳春往山下跑。朱阳春被弄得摸不着头脑,立在原地扯住了他:“怎么了这是?” “你先跟我回陈家庄躲躲!现在那山上……全是天兵……我前些日子游历到这儿,因缘际遇现在在陈家庄小住,今天本来是上山去砍柴,可突然大片大片的云从天上落了下来,云后面都是凶神恶煞的天兵。他们现在……怕是跟山里的妖精打起来了……” 朱阳春扳着他的肩膀,有些急躁:“什么妖精!” “在一个山崖下……一大群的猴子!好像还有个鸟妖……我来不及看,就匆匆赶回来了……” 刘伯钦话还未说完,可朱阳春却早没了影儿。 他低飞在山间的树丛里,着急着却又不知道是哪个山崖。山里的雾气不知为何越来越大,一道金光在远处越来越亮,他寻着那光急急地飞去,最后终于见到了那个山崖。 大片的雾气浓浓地从崖下漫出来。山崖上空,乌压压守着一队的天兵。 朱阳春刚想跳下去看个究竟,却被那队天兵拦住。 “大胆妖孽!仙界执法,还不速速离去!” 朱阳春冷笑一声,拍着肚子朝他们喊:“你们领头的哪个?让他来见我!” 天兵们哄然大笑,一齐将手中的银枪对准了朱阳春:“你个丑八怪!妖界里的腌臜败类!还想见我们二郎真君?哈哈哈……” 朱阳春冷着脸,心中却忐忑起来,如果是别人,他或许还有办法让紫鸾脱险,可现在是杨戬…… 他二话不说,直接卷起一阵妖风,趁着浓雾混沌,溜到了崖底,他刚一落地,就被一排的银枪抵住了喉咙。 他挺着肥胖的身躯,被一群天兵押到一条河边。水面上金光灼灼,就如铺了一河的金子。杨戬一身玄甲,手持神锋坐在河边的巨石上。哮天犬趴在他的脚边。在他面前,乌压压的天兵围着乌压压的一大群猴子,那些猴子一个个伤皮儿损毛,头破血流,可见都是经了一场硬仗。 猴子们的中间,围着两只老猴儿和一个紫衣女人。她长发散落,脸带血污。 “紫鸾!”朱阳春狠狠地挣扎了几下,却被那些天兵押得更紧。紫鸾听到了他的喊声,绝望的眼中有了些许神采。 杨戬抬起了头,看着有些狼狈的朱阳春,他皱了皱眉头,转而对他说道:“天蓬元帅。你来的还算是时候。” 杨戬将神锋直直插在地上,他起了身,用手挥了挥脸边的雾气。他朝着那几个天兵看了眼,说道:“才五百年不见,你们竟然就忘了曾经的头儿?还不赶紧放了元帅。” 那几个天兵面上有犹疑,可手上痛快得很,立马撤了兵器,退回到队伍里。 杨戬瞧了眼被包围的那群猴子,冷冷道:“竟然让它们多活了这么久……那现在死,也不亏了……” 他挥挥手,一个天将意会,随手拎了两只猴子走到河边,手起刀落,血染河岸。猴子的尸体被轻飘飘丢进河里,打了个旋儿没入水中。 “杨戬!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天界走狗!” 杨戬寻着声音看去,两只老猴儿立在紫鸾身侧,声嘶力竭地痛骂。他又一挥手,又一个天将拎了两只猴子,之前的一幕再次重演。 杨戬低着头,手上逗着哮天犬,轻描淡写道:“再骂一句,我就再杀两个。不信我们就比一比,是你骂得狠,还是我杀得绝。” “马崩大王,崩马大王……咱不骂了……不骂了吧!”小猴子们哭哭嚷嚷,乱作一团。 两只老猴儿龇牙咧嘴道:“杨戬!要杀要剐冲我们来!它们知道什么!” 杨戬踱步走到猴群边,清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好。金箍棒怎么找。” “我呸!”两只老猴儿同时朝杨戬啐了一口:“不知道!” 杨戬无奈地看向朱阳春:“我暂时是没办法了。接下来看元帅的吧。”他从袖子中一掏,银光闪过,上宝逊金钯出现在他手中。 “临行前,天帝特意叮嘱,让我带来元帅的法器。” 朱阳春立在当场,他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还是伸出手,一把接了过去。 他当年下界,为戏演得足,至少一半的法力都被天帝封在了这钯子里。 如今,物归原主。恍如隔世。 银光从钯子上蔓延开来,将朱阳春缓缓拢住,片刻之后,银光消散,原来的丑猪精再也不见,五百年前掌管天河十万水军的天蓬回来了。剑眉星目,光彩夺人。 那些天兵看了天蓬的样子,一个个收了法器,纷纷下跪:“元帅!元帅!” 猴群里,紫鸾的目光越来越暗淡。原来,跟他们在水帘洞生活了整整一年的猪精朱阳春,竟然是天蓬…… 她抬眼望着弥漫在崖底的浓雾,心里一遍遍的说:“师祖,我要守不住了……不知紫鸾,还会不会有下一世了……” 她勒紧了手中的紫鞭,从猴群中腾空跃出,轻飘飘落在天蓬和杨戬的面前。 “别来无恙,紫鸾。”天蓬慢慢地走向她,却被紫鸾挥起一鞭,打在了他脚下的地上。 “骗子。”紫鸾瞧着他,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天蓬一身银甲,他手握着上宝逊金钯,看着眼前的女子道:“你错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紫鸾冷笑:“从福陵山云栈洞流浪到这里的猪精?” 天蓬道:“我是。” “和紫鸟、竹子是情同手足的姐弟?” 天蓬笑道:“我是。” “答应过我一路上会好好照顾他?” 天蓬有些恍然。 身旁的杨戬推了推他:“元帅。” 天蓬笑得惨然,看着紫鸾满是戒备与憎怒的眼睛,他拍了拍胸口,慢慢说:“五百年前,我心爱的女子在斩妖台被一个恶魔拧断了脖子,我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到她一丝丝的残魂。我恨!所以我答应天帝,自甘堕入畜生道,茹毛饮血、杀人如麻,在福陵山云栈洞修成了妖体……一年之前,我得知了它转世后的踪迹,不辞千里、跋涉来到花果山。却没想到,我心爱的女子,不仅和我一样成了妖,还与那个五百年前亲手杀了她的人,情同姐弟……紫鸾,你可曾想过当时我的感受?我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笑话,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天蓬之死2 “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么多。道不同不相为谋。”紫鸾扭过了头不去看天蓬。 天蓬一步步近前,她一步步后退,直到身后被那些天兵用银枪抵住,她两手抻了抻鞭子,横在身前:“你要问的东西,我不知在哪里,它们也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便。” 天蓬低声笑着,他看着满身戒备的紫鸾,轻轻问:“李聃让你来的是不是?你就这么听他的?他让你成妖,你就成妖了?他让你守着孙悟空,你就对那死猴子掏心掏肺了?他让你守着金箍棒,你就准备抵死不说、以身殉义了?” 紫鸾紧闭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杨戬重新坐到了巨石上,他看着天蓬那隐忍的背影,冷道:“今日已是天帝给的最后期限,元帅要还是这样优柔寡断,怕是会误了大事。此次来寻金箍棒,杨戬只是协助和督促,妖都那边还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处理,事关天界机密,元帅还是速速了断,早日与我回天庭复命。” 杨戬看了下那紫衣女子,轻声又接了句:“何况此番,也是多亏了天蓬元帅,天帝才及时知道了妖王苏醒的消息。这金箍棒关乎天庭大业,元帅更应以大事为重。” 崖底的雾越来越大,人站在对面都几乎要看不分明。河里的金光在浓雾中渐渐暗了下去,又陡然变得更亮。杨戬看着水面,朝哮天犬使了个眼色:“下去看看。” 哮天犬哀嚎一声,叼住杨戬的衣摆:主人,我怕水…… 但当它看到杨戬那不容拒绝的神色,只能再次哀嚎一声,一头扎进了水里。 紫鸾和猴子们的脸色,明显变得凝重。 天蓬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金箍棒在哪儿?李聃到底是谁?这河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古怪?你告诉我,我就带你回天界,你还做你的仙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不是好过这花果山百倍?” 紫鸾挥起一巴掌打在天蓬脸上:“我当初瞎了眼,才会收留你。你说的所有我都不稀罕!你问的所有我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天蓬抓着她纤细的手腕,他舔了舔被打烂的嘴角,轻声说:“你这脾气,得改。你还以为我是过去那个任打任骂的猪精?那个明明知道你偏心还得生生无视的傻子?你……” 他兀自说着,却见紫鸾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身后的猴群骚动一片,骂骂咧咧、哭哭喊喊,说的什么,他倒一句也听不清楚。他只看见眼前的女人,慢慢地无生机地向他倒了过来。他慌忙接住,手扶在紫鸾的腰上,却摸到了大片大片的血。 身后的那一排天将,紧握着手中的银枪,一柄柄血迹斑斑,刺目异常。 “谁刺的!”天蓬吼着,一只手拢过那些枪头,将那些天兵牵带到他面前,他狠狠发力,掌风如排山倒海,震得那几个人五脏皆碎,七窍流血,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天将半是惊恐半是愤怒,除了围堵猴群的那些,其余的竟然都聚了过来,一个个手举银枪将天蓬团团围住。 杨戬远远地坐在圈外,他叹道:“天蓬……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女妖,杀了他们?他们一个个可是都尊你为元帅的……他们刚才的举动是因为这女妖冒犯了你!天蓬,你如此做……太让将士们寒心了……” 怀中的女人一口一口地吐着鲜血。天蓬流着泪,他想给她擦脸上的血,可两手却不敢松开她腰上的血窟窿…… “紫鸾……”他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紫鸾……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紫鸾躺在他怀中,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她,已经没了…… 怀中的身体慢慢变冷,紫光一闪,成了个血淋淋的小鸟。天蓬双手捧着那只鸟,将头深深埋在了地上。 雾已经浓得化不开。水面像沸腾了般开始“咕咕”冒着气泡。哮天犬湿哒哒地爬上河岸,它看着跪在血污里的天蓬,愣了好一会儿,才跑到了杨戬脚下。 “主人,下面有妖。我能闻到它的气息,却看不到实体……” 杨戬走至河边,两指在额间一抹,第三只眼发出强烈的光,直直照进河中。一团影子在河中躲避着那道光,东窜西窜却总不上岸。 杨戬挥动着神锋,在河水中搅了三搅,那河水瞬间聚成一个漩涡,直直地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柱,向正上方不断汇聚。余下的水越来越浅,浅得连河床都能肉眼看见。那团影子躲不过去,便忽得一下涌出了水面。 只是一大团的雾气,朦朦胧胧弄得人头脑发胀。杨戬收了法力,水柱轰然倒塌,直直地砸到河里,得了缓冲,又汇聚到一起,向下游奔流而去。 “杨大哥……杨大哥……”杨戬寻着声音回头,不远处是敖泽笑着向他伸出了手:“杨大哥你不是想我吗?过来……过来……” 杨戬撇下了手中的神锋,一步一步走向雾中的敖泽。杨戬向他伸出手,敖泽却又往后退了几步。杨戬摇摇头,神思怅惘:“你……不是说,再也不见了?” 敖泽生气地朝他瞪了一眼,转身就要驾云而走。杨戬急急地追过去,可再也见不到敖泽的影子。 “阿泽!你回来!你回来!”杨戬在浓雾中乱撞,却猛然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瑶姬云鬓高悬,一身白衣,立在云雾中看着杨戬:“戬儿……你不要娘了?娘怀胎十月才生下了你,娘在桃山下面被活活压了五百年,娘在王母暗无天日的瑶池底被困了十年……戬儿,娘好不容易出来,你却不要我了?” 杨戬摇着头,急急道:“孩儿怎么会不要您……” 瑶姬笑得惨然,她朝虚空中招了招手,敖汀怀抱着婴儿也走了过来。她朝杨戬笑了笑,双手捧出了孩子;“夫君……我们的孩子……你不要我们母子了吗?” 杨戬握紧了手,全身都在发颤。 突然敖汀变了脸,面目狰狞道:“好……你不要他,那就让他死了吧!”她凄惨一笑,双手猛然松开,襁褓中的婴儿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滩血肉,可那婴儿的脸还在朝他笑着…… “不……不要!不要再出现了!”杨戬痛苦地捂着头,又听见了身后的呼喊:“杨大哥……你不要我了?那好,我就跟别人走了……” “敖泽你回来!” 杨戬急急地转头往回跑,可脚下的土地突然变作了大片的汪洋,他失重般倒了下去,整个人瞬间被无边的水吞没…… 水中漆黑一片,他奋力地往上游,可脚上突然攀了两只手,往下狠狠地拽着他。可用的空气却来越少,胸腔被水压憋得下一刻就要爆炸!杨戬奋力地挣扎,可脚上的那双手越拽越紧,拉着他往深渊处沉沦。 杨戬的意识越来越恍惚,他的神锋却不知怎么竟又握回了手里,他低下头,想看清那人的脸,可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杨戬的心里有个强烈的感觉,他知道那人是谁,可他不能去想,他只能狠狠地朝脚下的人掷出了神锋…… 天光在刹那间突然涌入水里,周围的一切都亮了。红色的血丝丝缕缕如绸缎般漂浮在水中。 杨戬忍不住朝下看。 敖泽仰着面在迅速地往下沉,他的胸口,正插着杨戬的三尖两刃神锋。他脸色惨白,原本灿似星辰的双眼,早已没有丝毫神采…… “阿泽……”杨戬浑身震颤,开始奋力地朝敖泽游过来,越游越深,越深越暗…… “主人……” 哮天犬的吼叫在这时传来。 杨戬猛然清醒,他咬了牙,游近了敖泽,那人惨白的脸却像突然有了血色,他的手伸向杨戬:“杨大哥,救我……” 杨戬握住他手,将他抱在怀里,轻柔又决绝地吻上他的唇…… 杨戬的另一只手,已握住了他的神锋,将它狠狠地向敖泽的心口扎得更深…… 浓雾倏地散去。阳光射进了崖底。几个天将的尸体还倒在地上,天蓬还是一副跪着的模样,猴子们还在哭哭喊喊、咒咒骂骂…… 杨戬仍旧立在河边,心中却像有把钝刀在一片一片地剐着。 那条河突然就静止不动了,转瞬间金光璀璨,缩成了那根耀眼夺目的金箍棒。杨戬在天将们的欢呼里将金箍棒握入手中。 “杨戬!你这天界走狗!”两只老猴儿领着那些猴子猴孙们仍在谩骂着,杨戬长袍一挥,冷着脸驾云飞出了崖底。 前往天界的云海中,哮天犬看着愈加冷漠的主人,小心道:“那个天蓬元帅,他怎么办?” 杨戬低头看它,眼角泛着冷意:“你同情他?” 哮天犬忙摇了摇头。它看着渐渐飞远的杨戬,有些心疼:主人,我是同情你。他让我想起了个人。那是曾经,无依无靠、日日夜夜跪在桃山的你…… 崖底余下的天将们,手起枪落,一只只猴子连叫都来不及叫,都直直地被钉死在了地上。 “天蓬元帅怎么办?他像是傻了……”天将们升起云头的时候,不知谁问了句。 “哼!这样的叛徒,还管他做什么……” 山火从崖底烧起,漫山遍野、红光映透了傲来国的半边天空…… 万寿仙山 万寿山五庄观,地仙之祖镇元子的道场。 这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是妖王孙悟空的结义兄长,这两人的情分又不比孙悟空在妖界那几个结义的弟兄。 他们早在孙悟空还在方寸山时,就已经结识了。镇元子的观里有个稀世奇珍,名唤草还丹。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得三千年才长熟果实。 自五百年前妖王一把火烧了蟠桃园之后,这草还丹就更成了奇珍中的奇珍。再加上镇元子的身份,他与菩提是神交多年的挚友,与佛界自然有捋不清的关系。又因是前妖王的结义兄长,在妖界亦是地位尊崇。 此番他以草还丹大会之名诚邀三界,用心自然明眼一看就知道。 但李聃还是去了。 他将身体还给了曳孤明,以天界道祖的身份踏进了万寿山。松篁楼阁,竹径清幽。他一身寻常道家人装扮,在五庄观的山门前站了很久。 门前的石碑上,有十个大字,上书:“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满山幽篁中白鹤翩飞、丹霞缥缈。李聃的手摸着那沁着凉意的石碑,心中微动。 五百年前,他还在方寸山时,曾带着那只猴子外出访友,这五庄观的门都快被那猴子叩烂了。 他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带他过来,孙悟空化了个人形,笑眯眯地站在这石碑下,一手指着碑上的字儿给他看:“师父师父,这上面的鬼画符是什么?跟咱们山门前的字儿一样吗?” 菩提被他逗笑,还是勉强绷着脸说:“你这猴子,待会见了镇元子若还是这样口无遮拦,恐怕要被他打了嘴。” 孙悟空一蹦一跳跑到他面前,偎在他身上撒娇:“我知错了,知错了……可徒儿确实不识字啊……要不等回了三星洞,师父你好好教教我!” 菩提无奈地笑笑,终还是依了他。 “哦!原来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倒是挺贴切的,等有一日我找了个好所在,也要起个这样的名儿!” 李聃以为这只是他的玩笑话,谁知后来孙悟空在花果山称王,果真把他的府邸起了个名:“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李聃那时便知道,这猴子是长情的人了。 当红孩儿、孙悟空和江流他们到达万寿山时,已是几日之后。因牛魔王特意嘱托,红孩儿也不愿再闹出什么波折,一路上他其实是有意隔开江流他们和曳孤明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孙笙”早已不是本人,曳孤明倒成了本人。曳孤明只是安安静静地随着他们走,该吃吃该喝喝,因不怎么说话,其他人倒也看不出来。 他们到达五庄观山门时,孙悟空的第一眼也是看向了那块石碑。他想着这次来五庄观真是物是人非,本来还是能跟老朋友叙叙旧的,可他这一两日觉得身体中孙笙的意识竟又强烈了起来,这弄得他心烦意燥,便也顾不上其他了。 山门徐徐打开,从里走出了两排白衣小童。为首的两个明眸皓齿、仙姿绰约,正是镇元子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清风、明月二人。 他们稍稍施礼,笑着道:“贵客远来,特此相迎。” 孙悟空环着双手,靠在石碑上冷笑。江流看他这副模样,想开口问,又怕惹他厌烦,倒不知道该问不该问了。 孙悟空看他一眼:“金蝉子犹犹豫豫地做什么?” 江流看向了正与红孩儿寒暄的清风、明月二人:“他们两个,是惹了你?” 孙悟空翻了个白眼儿:“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道貌岸然、看人说话的人,偏偏他们就是这副德行。” 孙悟空说这话,倒真不是冤枉他俩。 五百年前他与菩提祖师拜访此处时,就已经很看不惯这两人了。至于镇元子,倒是个有趣的人,但若真说他搞这草还丹大会是为给他孙悟空报仇,两人的关系又似乎还没到这程度。 还不如说,他其实是想为菩提报仇呢。算算时间,这草还丹怕是刚熟,他就迫不及待了。 想到这儿,孙悟空又觉得很失落。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活过来,可五百年过去,前尘种种都已随风而逝,这世上再没了他可以依赖和留恋的人,所以他就算活了过来,又有什么意思? 他看了眼江流,心中却突然有了点触动:金蝉子,若不是你害了我师父,说不定我就把那竹子还给你了。 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更残酷的是,孙悟空刚踏进五庄观的大门,突然脑中一空。孙笙又回来了。 那时,江流正随着仙童们往观内走,猛不防身后被人狠撞了一下,他还没来及回头,就被一双胳膊从背后抱住了腰。在这松林萧萧却万籁俱寂的时刻,他只犹疑了瞬间,便转身拥住了孙笙。 正殿门口,有两个人在静静等待着来客。镇元子面白微须,一身黄色道袍仙风凛凛。李聃还是那身普通道人装扮,隔着满院的松枝柏叶,但当他看到孙笙的那一刻起,还是一眼就看出,孙悟空又沉睡过去了。 李聃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人群中的孙笙紧紧跟着江流,慢悠悠地朝他走过来。 说是正殿,可里面却什么神像都未有供奉,只是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两个大字。字下面,朱红香几上摆一副黄金炉瓶,瓶内三支香火,袅袅燃着青烟。 众人参拜已毕,皆被请到偏殿入座。那曳孤明见了李聃,呆滞的眼里倒有了雀跃,他也不坐,只是站在李聃身侧,有说不出的乖巧。 反正曳孤明的性情本就是喜怒难猜,至于他为何在妖都大会上还神思清明、道骨铮铮,出了妖都倒又变成了这样的小孩气。大家也懒得去想。 这会儿他们赶了好几天的路,其实已经乏得很了。 喝茶的间隙,孙笙一直若有若无地拿眼瞟着李聃。他一直觉得就算李聃如今有意低调、穿得似个普通的修道者,可那股子仙气和禅性一直都在他身上,已经化入骨髓般的。 他觉得李聃像一个人,那个人在他有意识以来,一直都在他梦中充当着良师挚友的角色,直到他遇到了江流,才离他远去。 可那个人,是方寸山的菩提,是孙悟空的师父,是在伐异之战中,被李聃杀死的…… 他想着想着,就觉得有了恨意,连那人身上的仙风道骨都变成了让人厌恶的道貌岸然。 李聃当然知道孙笙在看他。他对这根竹子,其实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它就跟方寸山灵泉边上其他生长的竹子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这具身体里,盛着孙悟空的魂魄,盛着李聃一半的灵力,而这一切,都会在以后的某一天,让它再全数地拿出来。 主位上的镇元子正在跟大家讲着关于草还丹的趣事。在以前的年年岁岁中,李聃以菩提的身份已经听了很多遍,但这一次,他是以真正的自己,来聆听老友的这些故事。 他在来之前其实就已经想好,他需要在镇元子准备杀自己之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悟空已经将要真正醒来,他有预感,他等了千千万万年的那一天,应该在不久之后就会出现了。 届时他和悟空都因祭天化成了灰儿,以后没个人记得他们,该是多么痛苦又无趣的事情。况且镇元子一门心思想着为菩提报仇,现在看来怕是要成为某些小孩子耍计谋的一环,这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他还在想着,镇元子的故事也讲到了痛快处。 “我观中这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初判、天地未开之际,产下的一棵灵根,要一万年才能结成一轮。果子的模样,就如初生的婴孩。若是能吃一个,就能活四万七千年……”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却见镇元子叹了一声,用的是寂寥的语气,讲得却是个奇怪的事儿:“我这果子一共有三十个,如今却仅剩了二十八个……” 红孩儿停了手中的茶杯,望着镇元子笑道:“听您这语气,莫非是遇了贼?” 镇元子呵呵一笑道:“可不是遇了贼……五百年前,在这果子半熟未熟之际,我有一挚友来访,他随身带着个小徒,顽劣异常,就是这小徒偷吃了我两个果子。当时我一气之下要拿他徒弟是问,我那挚友却说,不就两个果子,大不了五百年后果熟之际,少吃两颗作为补偿……” 众人一时倒不知道镇元子想表达什么。 只有李聃低头不语默默喝着茶。镇元子的眼神从幽远的往事中收回,看着李聃道:“可是今日,果熟待摘之时,我那挚友却早已命陨天地……” 李聃心头一颤,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放了茶杯,一派淡然地看着镇元子:“是可惜了。” 五庄观的第一日就这么平稳度过。第二日便是草还丹大会了,开园之际,观里又来了两个客人,乃是南海的慈航大士和他的弟子木吒。木吒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师弟,原本还想找红孩儿好好说说话,可见他好像没那心思,也就作罢。 这天镇元子一身素服,携了观中四十八名弟子,带着大家前往花园。 孙笙一路走得沉默,江流走在他一旁,小声问:“怎么了?” 孙笙抬眼,却是无可奈何之意,他悄悄握住了江流的手,看着走在前方的一行人,幽幽说道:“我觉得这不像是草还丹大会,倒像是个祭礼……” 竹林夜雨 推开园门,奇花争妍、翠竹斗碧。走过一条竹林小径,又是一扇园门,镇元子推开门,大家都看得呆了。 园子正中间有棵大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打眼一看有千尺余高,七八丈围圆。一片片叶子宛若芭蕉,在那树叶的遮掩下,零零星星长着一个个果子,就如刚出生的婴孩一般,挂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晃脑。清风一吹,果子竟能发出婴儿般的笑声。 真是久闻不如亲见。 慈航看着这满树的奇珍,笑问镇元子:“大仙召开这草还丹大会,我等千里迢迢而来,也不知能否一饱口福?” 镇元子笑得云淡风轻:“明天就是这果子真正成熟之日,届时当然是在者有份。” 山间的夜晚清凉如水。在月亮刚爬上竹梢的时候,李聃敲响了镇元子的房门。 镇元子冷着脸,完全不像白日那般和善。 “莫非你等不了明天,想早点死?” 李聃听了镇元子的话,倒是笑出了声:“我看上了你的果子,你准备让我吃多少颗?” 镇元子的手抓紧了门框,他猛然抬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你……说的什么?” 李聃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笑着说:“我说的是,我看上了你的人参果,准备全部抢了去。” 能说出这么霸道又欠扁的话,不是当年的菩提又能是谁? 镇元子的心在这一刻重新跳动,他颤抖地将手搭到了李聃的手上,说出的话竟有些语无伦次:“我……你……” 李聃反握住了他的手,真诚说道:“五百年未见,我不过是换了副模样,换了个身份,你就不认得了?” 曳孤明静静地坐在观内的竹林里,月光照在他光洁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镀了层银辉。他看着自己在月光下修长又干净的手,默默在想:镇元子明显是不知道师祖的身份,那现在师祖去找他,是想跟他和盘托出? 他看了看远处,李聃随镇元子进了房间。更加觉得心中不忿:你,有这么多知己好友,我算什么?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个烧火炼丹的童子? 曳孤明起了身,不由自主地向那房间走近。他此时的眼中透着诡谲,完全不像之前的傻样。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傻,早在李聃第一次出现,用瞌睡虫弄晕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他来了! 他等了他五百年,就算李聃变成了猪精的模样,他也绝不会认错。所以,他笃定,李聃不会走远,所以他才会在洞被点燃之后,假装被弄成了傻子…… 现在想想,他要的也不过是李聃的一点点温柔,他又有什么错? 房内,烛光融融。镇元子看着面前的李聃,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没想到……我原打算……” 李聃轻咳了一声,看着他道:“没想到菩提还活着?原打算趁此机会要了我的命?看来你的谋划落空了……” 镇元子在房中踱着步,刚有了点欢欣的眼中,又添了疑惑:“你既然未死,何苦又骗你那傻徒儿?他当年知道你在方寸山身死魂灭,差点都把天给闹翻了……你既然是菩提,又怎么舍得把他弄到八卦炉……” 李聃眼中有了几丝闪烁,倒又问起了镇元子:“当年你对那猴子可是厌烦得紧,连你们这结义兄弟也是我好说歹说你才同意,怎么如今,倒为他说了这么多话?” 镇元子坐下,为李聃斟了茶,他的心中早就信了他的话,如今也只是尚在震惊中而已。他看着李聃悠然品茶的模样,苦笑道:“你呀,你是不知,当年你的小徒弟,为你吃了多少苦。” 李聃手中一顿,神色也黯淡下来,他苦笑道:“他不仅五百年前要为我吃苦,这五百年后,怕是还要吃更多的苦……” 镇元子不解,却还是听出了端倪:“那猴子没死?” 李聃笑笑,手指在茶杯上打着圈:“他不仅未死,这两日还一直在你的观里。跟金蝉子一起的那个竹妖,就是他现在的模样。” 他看着镇元子震惊的脸,又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见到了老友,话就不由自主多了……” “这本来,是一个算计的故事。为了达成女娲留给我的使命,我将昆仑山神的精魄封到了花果山的一块石头里,原想等着它长成之日、天穹再陷之时,我就带着它一块儿祭天去……可这时间太久太久了,我在兜率宫闲得发慌,就换了个身份跑到灵鹫山,结了段佛缘。后来出走佛界,隐到方寸山,却没想那时候,它来了……” 李聃有些自嘲,他看着镇元子,道出了自己藏了五百年的心事:“我在世间茕茕独立,却遇到了那么一个至纯至诚的人……所以,我不忍心了,我把他赶出了方寸山,想让他自生自灭……可后来我才知道,天命难改……我只能收起自己的私心,一步步逼他入绝境,只有如此,他潜在的神力才能最大激发,昆仑山神的精魄才能彻底觉醒……” 镇元子了然,他看着李聃微蹙的眉头,接道:“只是你不忍心,只是你在原本的计划中出了岔子……你,爱上了孙悟空……” 李聃的眼睛亮了亮,他怔了好一会,恍然笑道:“是。所以我在想,既然必定牺牲,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他?悟空他,自始至终都在念着我,我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的感情,告诉他?镇元子……北方的天,过不了多久就会陷落,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让我们师徒俩死得不明不白……” 镇元子的手交握在身前,他看着李聃,沉沉问道:“你打算何时告诉他?” 李聃的手摩挲着茶杯,心中却早已定了下来:“我已约好他今夜亥时在竹林相见。” 月色如水,清风拂面。竹叶萧萧,奏着悦耳的夜曲。孙笙慢慢地走进了竹林。 李聃想见他,他倒真未想到。是为了什么呢?脚踩在松软的竹叶上,每一步走下去都像踩在云端。 竹林中有一个露天的亭子,他远远看见有个人影,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走了上去。 “江流?” 亭上的小石台旁,却见江流对着月色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他听见了孙笙的声音,转身看向他,他眼中带着笑,在朝孙笙招手:“阿笙,快过来!” 孙笙刚走到台上,就被江流一把扯进了怀里。他的手很烫,摸着孙笙的脸,眼中已有了醉意。孙笙心里还担心着李聃会来,他抓着江流的手问:“你怎么在这儿?” 江流把头埋到孙笙胸前,闷闷道:“不是你留书让我过来的吗?” 孙笙无语,双手捧着他的脸,愤愤道:“小和尚!我跟你这么久,你什么时候见我写过字儿?” 江流的脸有点红,还很烫。他偏着脑袋倚着孙笙的手想了想,轻声道:“好像是没有……” “好了好了,我还有事儿呢,我先送你回去!”孙笙挣扎着起身,却被江流紧紧抱住了腰,他皱着眉拍了拍和尚的脸:“快松手,被人看见怎么办?” 江流却不知怎么,只是抱得更紧。他的身上越来越烫,弄得孙笙很不舒服。孙笙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脑子里正想着该怎么着先把他弄回去,江流的手却突然探进了他衣服里。 孙笙身体很凉,猛然被那么一烫,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一想到李聃一会就来了,他就愁得不知怎么办好。偏偏江流还越来越上瘾了。他将脸贴到孙笙的胸膛上,闷声道:“我有点儿热。” 孙笙的身子被江流拥着,斜靠在石台上,那石头顶得他腰疼,偏偏江流这时候愣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孙笙瞧见了台子上的酒,直接拿起了酒壶,倒了一捧在手上,给江流抹着脸和脖子降温。 孙笙身上像抱了个火炉,自己也弄得热腾腾的,索性把剩下的酒一口全喝了。 这酒,其实不是李聃准备的,他现在还在镇元子房中,跟他下着决心呢。 这酒,当然也不是江流准备的,他没见了孙笙,正想着他会去哪儿,就在房里见到了孙笙的信,他想都没想就到了这里,如果当时他有平时千分之一的谨慎,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孙笙觉得自己的心里就像冒了簇火苗,然后越烧越旺,几成灭顶之势。江流抱起他,将他压在石台上,然后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孙笙的心颤了颤,便再顾不得许多,双手揽过江流的脖子,热情地回应起了他。 他脑子里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一定不对,可那极尽的温柔早已将他的理智吞没…… 李聃辞了镇元子走到竹林,天上落起小雨,淅沥沥打在竹叶上,他边走边想:可别让他淋了雨。 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露天亭子里痴缠相拥的两人。地上散落着衣服,孙笙的整个身子被江流按在石台上,他湿淋淋仰面躺着,脑袋悬空倒垂下来,正好看到了个倒着的李聃。他有些慌,急忙去推江流,却被身上的人抓住了手…… 李聃后退了两步,手扶住了身后的竹子,他眼中的诧异、痛惜、不甘……每一丝情绪都被孙笙看了个干净。 李聃与孙笙对视了一眼,转身走入了竹林。 “师父……” 孙笙的心里无端地疼了起来,他用尽全力推开江流,江流歪了身子摔在地上,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孙笙扶着台子起了身,却牵动了身下那处,疼得他差点站不稳。他捡起地上早已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胡乱披到身上,他手扶着腰,正要下那台阶。却听江流在身后叫了声:“孙悟空?” 他回头,隔着细密的雨帘,看着有些委屈的江流,他摇摇头,身子还是在往后退。 雨淋在江流的脸上,早已浇灭了他的热情。他站起身,拿了地上的衣服披到身上,他将一只手伸到孙笙面前,笑着说:“为什么要走?” 既然你还是我的阿笙,又为什么要走? “我回来再跟你说,你先回去吧!”孙笙还是转身走了出去,江流的目光由他渐渐消失的背影落到自己的手中,他将接了满手的雨水拍到脸上,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孙笙裹着湿透的衣服在泥泞的竹林小路上乱走,可连李聃的影子都没看见。他身下疼得厉害,身上也是一阵发冷一阵发热。 月亮早已隐到了云中,他的心里突然涌起莫大的委屈,他累极了,慢慢靠着一根竹子蹲下身来。他心里憋得慌,却又不知为何。 他是爱着江流的,自然也是心甘情愿跟江流做这事情,可当他看到李聃的那双眼,不知怎么就突然产生了罪恶感。孙笙抓着脑袋,就那样可怜兮兮蹲在林子里,夜雨已成了瓢泼之势,他都浑然未觉…… 人非物是 第二日,孙笙是被由远而近的一声声“师父”唤醒的。昨夜里,他竟疲惫地在大雨中昏睡了一夜。他强撑着想站起身,但全身毫无力气。他软绵绵地靠着身后的竹子,没过一会儿,就听见纷纷的脚步朝这边走来。 “师父!”一声声悲泣惊飞了竹林中的鸟雀,孙笙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却见观里的那些仙童一个个全部涌了过来。 这些人手中持剑,眼里全是悲痛和怨恨。清风和明月挤开了众人,疯了般跑到孙笙面前,他们抓着孙笙零散搭在肩头的衣领,咬牙切齿地痛骂:“是你这妖人,杀了我师父!毁了我观里的果树!” 孙笙一头雾水,他脸色惨白,有气无力道:“究竟是我昏了头,还是你们昏了头?我何时见过你师父?我又干吗闲着没事儿去毁你们的树……” 他话未说完,却被清风、明月二人左右一个巴掌扇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你这妖人,还敢狡辩!把他拖走!”也不知谁一声令下,孙笙就被那一群童子推得推、踹得踹,踉踉跄跄地押出了竹林。 五庄观正殿前的广场上,一领白绢盖住了已经死去的镇元子。 几十名弟子乌压压跪在下首,广场正中高耸着一根石柱,原本是镇元子为惩戒犯错弟子的一处所在,如今那柱子上,却用玄铁链五花大绑着孙笙。 他经历了昨夜的一番折腾,再加上又淋了雨,此时的身体如何还能招架的住? 头上阴云密布,耳边全是咒骂,孙笙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他仰着头靠在那石柱上,心里还想:江流怎么不来救我?他是昨夜生我的气了?可我都没气,他又生哪门子的闲气呢? 空中密布着乌云,不时电闪雷鸣。 清风和明月一脸悲戚,手持火鞭领着众弟子走到孙笙面前。慈航、木吒、红孩儿、曳孤明,以及妖都的一众小妖,皆聚在广场一侧,宛如这场惨剧的看客。 清风泄愤般一鞭子抽打在孙笙的身上,孙笙身体一颤,疼得弓起了身。被打的地方皮开肉绽,火辣辣得疼。 “凭什么打我!”孙笙挣脱着,可身上的链子只是越挣越紧。 明月又一鞭子打在他身上,带着哭腔骂道:“你这十恶不赦的妖人!我师父死于你手,我家果树毁于你手!你还敢狡辩!” 孙笙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大声骂道:“奶奶的!谁杀了你师父!谁毁了你果树!谁就不得好死!” 明月还想争辩,被一旁的清风拦下:“跟他废话什么!师父的尸体就倒在离他不远的林子里,不是他杀的又是谁!”说罢又是一连几鞭抽打在孙笙身上。 孙笙无处躲避,只能生生承受。 他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看着清风、明月道:“就凭这,就认为我杀了他?别人呢!其他人呢!” 曳孤明缓缓走了上来,看着孙笙道:“昨夜师祖接到信报,兜率宫出了事,所以连夜走了。”他指了下清风、明月,接着道:“镇元子亲自相送,他们……都知道。” 清风、明月点了点头。 红孩儿双手背后,也走了上来,他瞧着孙笙一派惋惜:“你还是别狡辩了,除了你再无他人有此嫌疑。我师叔金蝉子,昨夜也是连夜回了灵鹫山……守山的童子可以作证。那时候李聃还没走、镇元子当然也没死,那人参果树还没烧起来呢……” 孙笙骂道:“我好端端去烧什么果树!在场这么多人,最会使火的是你圣婴大王吧!” 红孩儿笑着,瞧着孙笙摊了摊手:“可惜我没动机,也没时间呀,我那时正和师父、师兄在房中叙旧呢,况且镇元子与我父亲也是交情匪浅,我有何理由,杀人毁树?但你……就不一样了……” 红孩儿说着,看向了清风、明月:“大仙当日曾给我们说了个故事,五百年前他有一友人带了个泼皮徒儿来此叨扰,还偷了你们两颗果子……” 那泼皮自然是孙悟空,他偷了果子本应罪该万死,还是他师父菩提祖师向镇元子求了情,才使他免遭责难。 饶是如此,清风和明月也早已把孙悟空骂得狗血喷头,猴子自知做错了,当然无法还口,谁知镇元子为了不让菩提难堪,竟然还同那偷果子的孙悟空结拜了兄弟…… 想到此,清风和明月简直恨得牙痒。 他们五庄观原本脱离于天地三界之外,何等潇洒自若,却因那猴子的关系,这五百年来倒被三界看成了异类,他们不知憋了多少气! 红孩儿见在场的五庄观弟子听到那偷果子的孙悟空,脸上都是愤懑异常,便轻笑了声,伸着手指点了点被捆在石柱上的孙笙:“这人,可不是什么小竹精,他……乃是妖王孙悟空转世!若非是他,在场的诸位,谁又有能力杀死镇元子?” 弟子们听红孩儿一说,倒也不是全信。 清风和明月抻着鞭子走到孙笙跟前,一字一句问:“你真是偷果子的孙悟空?” 孙笙本就虚弱,见他们又牵连上了孙悟空,索性闭着眼不再答话。 轰隆一声雷鸣,雨点如珠子般砸下来,弟子们赶忙将镇元子的遗体抬到大殿内。他们刚撤回到殿檐下,暴雨便倾盆而来,众弟子冷冷望着广场上的杀人者孙笙,心中无限悲愤和凄凉。 夜雨未歇,愁云惨淡。 孙笙靠在柱子上腿脚发软,若不是有了绳子绑着,他怕是早就像烂泥一般瘫到地上了。雨幕中走过来了撑着伞的慈航,他手里拿了一方帕子,为孙笙擦起了脸上的雨水。 “孙悟空?”慈航喊了一声,孙笙毫无反应,仍是耷拉着脑袋。他用手抬正了孙笙的脸,轻轻拍了几下,孙笙睫毛动了动,明显是装睡不想跟他说话。 慈航叹了口气,看着他道:“金蝉子走了,你不伤心?” 孙笙心头一颤,倒真是一阵阵疼起来。 “金蝉子在对你做了那样的事后,竟然不闻不问地走了……太不该了……纵然你只是替身,也是着实委屈了……” 雨水冲刷着孙笙的身体,他全身颤抖,脸色更加惨白。 “他抱着你的时候,叫的是孙悟空吧?”慈航继续为他擦着脸,惋惜道:“你这脸也是不错的,可惜……不是他……昨夜,金蝉子找到我,他说有事想不明白,想让我开解一番……” “五百年前,金蝉子在天界初遇孙悟空,自此便情根深种。伐异之战中,他为了让孙悟空免受牵连,不惜编了个谎,将他骗到下界。菩提身死,孙悟空不仅成了魔,也对他恨意难消。偏偏他还不知好歹,硬是上赶着去帮他。灵鹫山一战,他原本是想护着孙悟空免受杨戬迫害,却竟是亲手把心爱的人推入了火坑……孙悟空与他情义两断,金蝉子悲痛欲绝,消沉了五百年,后来才知,孙悟空竟然是补天的神灵所化,谁又舍得他死?他成了我佛界成就大业的关键一环,五百年后,佛祖派他出了灵鹫山,目的就是去花果山找到孙悟空,然后利用他补天……” 孙笙怔怔地听着,脑子里想的是在花果山第一次见到江流的场景。他以为是那和尚走进了他的圈套,却不知人家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 慈航看着他眼中渐渐消失的光彩,继续道:“金蝉子爱上孙悟空、犯了色戒,佛祖让他五百年后再上花果山,本来是想让他亲自斩断情缘、得以解脱。谁知他还是对孙悟空念念不忘……他骗不了自己的心,所以他来找了我,他说自己深爱着一个人,却爱而不得。他不能送孙悟空去死,因为他舍不得……所以他要回灵鹫山,找佛祖争论……金蝉子他,沉沦苦海,一杯杯清酒下肚,也只是换来更多的愁肠百转。偏在他酩酊大醉之际,你又去了……他纵然心里没有你,却抵不住对孙悟空的思念……” “别说了!”孙笙一声嘶吼打断了慈航的话。慈航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在他心中,你自始至终只是个替身,他与你一夜温存、酒醒之际却是悔不当初……” “别说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雨水冲刷着孙笙遍体的伤痕,但这些疼痛怎能及得上心伤之万一? 他想起昨夜自己要走之际,江流喊的那声“孙悟空”;想起在彼岸花畔、前尘往事中,江流对孙悟空的点点柔情,想起这一路走来他对自己的关怀备至……可这关怀又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傀儡,是孙悟空的替身…… 孙笙的心渐渐沉下去,在瓢泼的大雨中闭上了眼睛。 妖都街头,照样是歌舞升平、鼎食钟鸣。 敖泽怅然走在街上,却不知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 他已下了决心,一等孙笙和江流回来,就跟他们辞行,可已经过去了七八日,还是没等回他们。而镇元子仙逝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一时传遍整个妖都。敖泽对那什么地仙之祖不了解,也没什么兴趣,他只觉得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从前的快乐却是再也没有了。 他正在街头走着,突然在前方看到了一个红衣女人。那背影很熟悉,他匆匆地追过去,那女人却像是身后长了眼,总是离他不远不近。 敖泽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索性隐了身形,直接潜到了那女人身后。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女人转身,明眸皓齿、艳若桃李。 “沐瑶仙子!真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这几百年间你去哪儿了?”敖泽双手搭着沐瑶的肩头,满眼尽是欣喜。 沐瑶跟敖泽其实很久之前就相识,沐瑶是王母身边的仙侍,原本她同青鸟一样,是王母最信任的仙子,一个看守瑶池,一个掌管蟠桃园,敖泽之前贵为西海龙子,也就是王母的近亲,与她们两个自是很熟。 只是后来沐瑶因孙悟空捣蛋,无意中撞破了天帝和卷帘的秘事,她那时一心只想着告知王母,又怎么知道王母视天界威严高于一切,怎会容忍她散播天帝的谣言! 沐瑶因这番事情毁了仙途,断了舌头,好好的一个仙子沦为了下界的丑陋妖怪,她一颗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的。她恨孙悟空和卷帘,她恨曳孤明,她恨伽罗,她恨拂云……可她唯一不恨的,就是小白龙敖泽…… 当日在盘丝岭,她那副样子自然不必担心敖泽认出她,可如今以她这副残躯,就算恢复了容貌,也是无法去面对敖泽的。 沐瑶朝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敖泽这才觉得有些唐突,他松开了沐瑶,仍是一张笑脸看着她。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敖泽追在后面喊:“你是沐瑶仙子吗?” 她心中叹了口气,走入了人流中。 敖泽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怅惘,又不知如何说起。 一只小鸟扑棱棱落在他肩头,敖泽看了一眼,直接把它拂开。他心中憋着气一直往前走,可那小鸟就是一直在后面跟着他。 敖泽被它追得烦了,索性拐到一条小巷,他双手环胸靠在墙上,无表情地看着飞到他身边的小鸟。 那鸟用翅膀讨好般地拍了拍敖泽的头,说出话来:“小敖泽,你就快离开这儿吧!” 敖泽一扭头,不理它。小鸟飞来飞去甚是着急:“你以前多听主人的话呀,怎么现在成了这臭脾气!” 敖泽瞪了它一眼,仍是不理。小鸟索性又扑到他怀里,打着滚儿道:“妖都真不安全,天界大军马上就杀过来了!你就听话赶紧走吧!算我求你了!你就是怨主人,可我没惹你吧!你要是出了点差池,我这小命怕也保不住了……” 敖泽任它在怀里打着滚,最后无奈道:“他真要我走?” 小鸟连忙点头:“绝对呀!要不是主人有急事,他早把你带走了!” 敖泽抿了抿嘴,接着问:“他回灌江口了?” “应该是吧,三公主有身孕了……他怎么也得回去看看……”小鸟说着,又有些不忍心,它用翅膀拍拍敖泽的脸,小声说:“主人心里一直都有你,我跟哮天犬都能感觉到,怎么你就偏偏感觉不到?你离开他十年,真是把他疼死了……敖泽呀,你就是再怨他,可他还是爱着你呢……” 敖泽遮着眼睛,背靠着墙壁开始笑,笑着笑着声音就哽咽起来:杨戬啊杨戬,你还要我怎样?你一家团圆、功成名就,又何苦再拉我一个?我又算什么! “别再跟着我,要不我就把你拔得一根毛儿不剩,烤着吃了!”他把小鸟赶出了怀中,朝它摆了摆手,径直走出了巷子。 大战前夕 妖都三十里外,黑云压境,数万天将隐在云中蓄势待发。 妖王府大殿上,牛魔王一个巴掌拍碎了宝座上的明珠:“天界真是仗势欺人!快去万寿山,召圣婴大王回妖都御敌!” “是……是……是大王!”领命的小妖是高个子,他正慌慌张张想要退下,又被牛魔王喊住了:“算了算了!就你这结巴,见了圣婴大王也说不清楚!让矮大去!” 低个儿的小妖从随侍中站住,领了命,低头看了眼委屈的高个子,立即化作一阵妖风,往万寿山方向赶去。 牛魔王急得摩拳擦掌,看着殿下坐着的其他人问:“怎么办?难道妖都真就这样毁了?” 沐瑶叹了口气,心里在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发愁。看牛魔王这样子,难道妖都也不是久居之地了? 她看了眼一旁的拂云,见他低头喝茶也不言语,倒有些不是滋味。拂云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眼前的人让她害怕,可又实在离不开。她用扇子抵住头,掩盖了脸上的愤懑,却也因此未看到有一双眼睛一直若有若无地看着她的扇子。 拂云的旁边坐着虎妖,他在盘丝岭被游方子救了一命,也因此与沐瑶和拂云站到了同一方,此刻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三弟,遥想曾经他们三人盘踞钟南山,大鱼大肉、兄友弟恭,活得好不潇洒。 可看如今,二弟鹿妖平白消失,三弟羊妖又是这么个贪生怕死、薄恩寡性之辈,他苦笑一声,便也下了决心,待大仇得报,就什么都不管了,六界恩仇、成王败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再次瞧了眼那红衣女人手中的扇子,这扇子是伽罗的,他怎么会认不得…… 牛魔王的问题倒真是有人在了意的,羊妖匆匆地站起来,虽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但眼下虎妖对他的厌恶已溢于言表,圣婴大王又去了万寿山,他要不抱紧牛魔王这条大腿,怕在妖都这混乱局势中难以全身而退。 “大王莫急,我看他们一直按兵不动,怕是在等什么人。” 牛魔王沉思片刻,倒呵呵一笑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这次天界的统帅不出意外,定是二郎真君了。” 五百年前,牛魔王在两界山找到孙悟空时,当然见过杨戬和白龙敖泽,他虽然对男风没什么兴趣,但对他们俩的关系还是了然于胸的。牛魔王手指敲着扶手,看向众人:“那个敖泽,现在可是还在妖都?” 沐瑶怔了一怔,却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思。拂云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欣然道:“他在。只是不知他有何用?” 牛魔王倒不避讳,直接就说出了用敖泽威胁杨戬的想法。 羊妖连连称是,想了想,又看了看对面的虎妖,顺着牛魔王的话就接了下去:“大王英明,这敖泽虽然是妖,却是个残忍暴虐的吸血妖怪!咱们用它做人质,也没什么不光明的!” 沐瑶瞥了他一眼,羊妖只当没看见,接着道:“之前我们一行人从妖来妖往上盘丝岭,在路上,我的二哥……就是被它咬死的啊!” 虎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羊妖连连后退,跌回座椅中,小心道:“大……大哥……我没办法……他那么厉害,我不敢得罪他呀……那天晚上,我确实看到,他把二哥的血都吸干了啊!” “你亲眼看着,却不去救老二?”虎妖攥紧了拳头,只想上去给他一拳。 牛魔王拍了拍扶手,制止了骚动:“我让你们来,是出谋划策,在妖界存亡面前,个人私利算的了什么!既然羊老弟说了,那我们抓他,倒真是无可非议。” 拂云点头,表示赞同。 “阿瑶……” 返回房间的路上,拂云喊住了她。 沐瑶并未回头,仍是径自往前走,拂云紧走几步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还在怨我?那夜我真是情不自禁……” 沐瑶看着他清俊的脸,在想:这孩子本来是个多纯净的人,他变成这样何尝又没有自己一份“功劳”? 她朝拂云摇了摇头,明显不想再说的意思。拂云却执拗地看着她,他夺过沐瑶手里的扇子,冷笑道:“我这才发现,你心里的人……是他……呵呵,阿瑶呀,我为了你成了这副鬼样子,你觉得我还会放你走吗?你要报仇,我舍了性命给你报,你要辟毒丹,我巴不得双手捧到你面前……可是我傻,我不知道你之前对我的一切只是利用!要不是师兄,此番你怕是早早地要把我抛到一边了吧?” 他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明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这扇子干吗?你想睹目思人?好呀,那人现在已经被牛魔王下令全城逮捕了!还是你觉得他认出了这扇子,会对你起一丝怜爱?那黑王蛇现在可是在你我的肚里,你真觉得我们的仇家太少吗?” 拂云的手劲儿很大,握得她腕子生疼,她挣扎了几下,反引起拂云的怜意,他松了手,摩挲着沐瑶的手腕,一手贴着她的脸,温柔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此生此世,我们两个是再难分开了……等一切结束,我们重回盘丝岭,我们好好过,行吗……” 孙笙和江流走后,敖泽再没回过妖王府。 这几天来他在妖都浑浑噩噩地转,倒也把当前的局势看得分明。 天界大举进攻,妖都上下已经人心惶惶,说的是仙、妖、佛三足鼎立,但区区妖界,怎么会真是他们的对手? 眼下天界兵临城下,按兵不动的原因,怕只是主帅未到吧!杨戬现在又在哪里?是在灌江口杨府享人伦之乐?还是已在西来的路上了? 敖泽的心中泛起酸意,无论如何他跟杨戬是再回不到从前了。 妖都的夜,在这时候才现出了本真。 大漠荒原,红粉骷髅,昔日的繁荣也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他走在寂寥无声的长街上,身后跟踪的黑影越来越近。 敖泽放慢脚步,身后的人也慢了下来,他又快走几步,那人的速度也明显加快。 敖泽低头琢磨了片刻,直接撒丫子开始跑,夜风吹在脸上,夹杂着大漠的砂砾,他跑了几步猛然驻足,身后的人来不及收步,直接撞在了他背上…… 五庄观里,又是一天。 炎炎烈日下,广场上的石柱被烤得滚烫,孙笙整个人被绑缚在柱子上,一根根铁链已把他的皮肉磨破,再加上数日里鞭打的伤痕,眼下的孙笙,就像个残破的木偶,毫无生机的暴晒在烈日下。 人群再次走上广场,清风、明月领着一众弟子,又要开始新一天的审问,慈航带着俩徒弟仍是一派悠然地看着热闹,至于曳孤明,他巴不得孙笙早死,死了倒一了百了。 一盆冷水泼在孙笙脸上,他身子动了动,微微张开了眼。 清风用鞭子的把手那端抬起了孙笙的下巴。 ——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 清风冷哼一声,问道:“孙悟空!你招不招!” 孙笙笑笑,胸腔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清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怒声道:“死不悔改!继续打!” 一众弟子手持着鞭子涌上来。 这是第几天了?孙笙模模糊糊地想:做竹精真是不好,没一点乐趣了……既然这样,我还留在这儿干吗…… 一根鞭子甩到身上,将尚未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撕开。 孙笙勉强抬起了头,看了遍眼前的众人:“好……是我杀得……”话未说完,头便重重地垂了下去。 木吒撇过了脸,他其实很不明白,难道为了召回孙悟空,就一定要把另一个无辜的人逼死? 清风和明月凄然转身,面朝着大殿跪了下去:“师父!您可以安息了!” 一众弟子随即齐齐跪地,呼嚎声、悲泣声,一时传遍山间。 红孩儿无聊地看起了天上的飞鸟,突然瞥见木吒那不忍的神色,好笑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木吒看了他和慈航一眼,欲言又止。 红孩儿扯了扯慈航的袖子,小声说:“师父你看,师兄的慈悲心又犯了……不过是个一文不值的小竹精,竟还弄得他伤心了,那夜咱们杀镇元子的时候也没见他手软呀!” “你……”木吒看他一眼,不再言语。 慈航拍了拍红孩儿的脑袋,冷道:“好了,别打趣他了……” 那边,镇元子的一众弟子已经都走了过来,清风、明月向慈航、曳孤明他们抱拳道:“今日,有妖佛两家为证,这妖猴孙悟空终于认罪,我五庄观无论如何惩处他,都不足以泄心头之恨!杀师之仇,毁树之耻,定要教他以万万倍来偿!” 那些弟子正在悲痛中,却听守山的门童来报:“妖都来人啦!” 红孩儿一看,来者竟是妖都信使矮大,忙把他叫了过来:“怎么了?” 矮大慌慌张张赶了一路,这会儿见到红孩儿真是如释重负,也顾不得众多人在场,直接就哭嚎道:“小大王!杨戬率了十万天兵来打我们,妖都危在旦夕呀!” 红孩儿听了心头一颤,他先去看师父,可慈航毫无表情。 “师父……我先回去?” 你会来吗?你答应过我的,会来的吧。 红孩儿匆匆率着一众小妖赶回火焰山。木吒见师弟有难,原本也想跟着去,却被慈航一个眼色唬住了脚。 前往南海的云雾中,木吒仍是不解,他望着笼罩在佛光中的慈航,终于开口问道:“师父为何不让我去帮师弟?” 慈航望了眼西牛贺洲方向的滚滚云烟,语气淡然:“天界尚不知你父亲是我佛门中人,你这一去,岂不暴露?” 木吒有些急了,但语气还是满含尊敬:“咱们之前不是跟师弟说好,会帮他护着妖界,护着他父亲,如今妖都大难,咱却不管……师弟该寒心了……” 慈航看了眼木吒,真觉得这个徒弟心思赤诚得很。他拍拍木吒的肩膀,沉声道:“此时佛门不宜出手。先回南海再说。” 血色残阳1 妖都街头,人影萧索,苍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它已经一天一夜没见到敖泽了,那小子究竟跑哪去了! 一条很寻常的巷子,一户很寻常的人家,正在那儿吃香喝辣的,不是敖泽又是哪个? 一个人端了盘热腾腾的菜走进房中,敖泽从满桌的佳肴中抬头,笑着说:“你做了这么多,我肚皮都快撑破了。” 那人坐了下来,脊背依旧挺直,阳光透过窗纸映在他的银色面具上,闪着温柔的光泽。此刻他的眼睛也是温柔的,他盛了碗鸡汤,递给敖泽:“喝点儿这个。” 敖泽看着他,又不自觉笑了,他接过汤,喝了一大口,啧啧赞赏:“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厨艺这么好!” 他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又有点心酸:他以前何尝又用心地去了解过这个人呢? 他面前的人就是沙螟,半个月前为了救他失陷在流沙中的沙螟。 那夜他原本以为是有歹人加害,谁知跟在他后面的竟然是沙螟! 他从未想过这一世两人还能再见,更未想过他们竟能像这样平平常常、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饭…… 对于陷入流沙后的经历,沙螟只字未提,他只是告诉敖泽,现在外面危险,不要再随便乱逛,就跟在他身边。 敖泽当时是怎么回的?他皱着眉头说:“这么说,你跟了我好多天了?” 沙螟看了他许久,只是回了句:“听我的。” 可事实是,照敖泽的性子,他真是一天都闷不下去。 他原本想问问沙螟,五百年前他是如何从瑶池逃脱的?可他又耻于说出口。毕竟,仅仅因为当年自己随便的一句话,就让这人如此死生不顾地为自己,他还有什么脸再去问人家? 他又想问问沙螟,他当时是怎么从流沙里逃脱的?可问这个不就等于打脸吗?他为了自己甘愿去死,可自个儿还在纠结什么上不上的问题! 就算那样,又如何?都是男人,他又没缺块皮少块肉,反是沙螟,一次次地为了他去赴险,这情义,他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所以在他越来越纠结的时候,沙螟直接开了口:“你这么胡思乱想,是太闷了?要不我给你做好吃的?” 所以,这一道道美味下去,什么烦恼也都被敖泽忘得一干二净了。 敖泽正美滋滋地品着鸡汤,却听沙螟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愣愣地抬起头,就见到了沙螟那双璀璨夺目的眼睛。 “敖泽,我原本是打算从你的世界消失的。但我就心软了那么一下,我想到妖都见你最后一面,所以那天晚上在妖都城外,我听到了你和杨戬的对话……那天在巷子里,我听到了你和那只鹰的对话……敖泽……” 他慢慢裹住敖泽拿着汤匙的手,轻轻说:“如果,你跟他再无可能……你能不能,跟我走。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在这里痛苦,妖都已经不太平了,杨戬带兵打过来,只要这里有一个人知道了你和杨戬的关系,你的处境就会万分危险!关键是……到时候,他会为你,放弃到手的胜利吗?” 敖泽的手在颤抖,他的头越来越低,已看不清神色。 沙螟捧着他的手,字字真诚道:“那天夜里,你知道我在后面解决了几个跟着你的小妖吗?他们已经决定向你下手了!可是仙妖两界的斗争又关你什么事?没有辟火丹,我在这里呆不长,跟我走,我们去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我可以每天给你做好吃的,我们可以游遍名山大川,去看日出日落……西海的日落不是最美的吗,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说着,手抚上了敖泽的脸,脸上湿漉漉的,满是泪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你等我,我出去探探风,顺便采购点干粮,天一黑,我们就走!” 沙螟撤回手,匆匆出了门,他一口气走到巷口,那颗快速跳动的心才平稳下来。 他苦笑,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骗自己,他觉得自己实在卑劣,竟在敖泽最难过的时候乘人之危,可他必须这样做,他不能,把他留在这样一个危险又冷漠的地方。 他潜上城头,看着不远处那暗沉沉的大片黑云。 杨戬看来还未到,正是他们离开的大好时机!他欢欣雀跃地到街上置办东西,大街上摆摊的妖贩已经很少了,大部分都被拉去了城后的练兵场。 他跑了好几条街终于置办齐全,随身的衣服、干粮,水酒,糕点……他捧着大包小包在落日余晖中走回巷子,他一边推门,一边朝屋里喊:“敖泽,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出去时的样子,可最重要的偏偏没了。 城外的云层越堆越厚。 终于有一天,无数战鼓在云层后敲响,身着盔甲的天将,驾云现于妖都上空,一波又一波传达着开战前的特赦:“二郎真君有令,除牛魔王和他儿子之外,其他小妖如愿归降,就速速散去,明日一早天兵攻城,届时还冥顽不灵者,可莫怪天界恃强凌弱!” 特赦令一下,妖都街头到处都是仓皇出逃的小妖,可牛魔王重兵把守着城门,群妖只能聚在城门内,盼望牛魔王早日下令开门、放他们一条生路。 牛魔王望着空荡荡的大殿,他喊了一声来人,小妖高小匆匆从殿外走进,跪在殿下:“大……大王……您……您有何……何吩咐……” “人都走了?” 高小忙摇头:“没……没……他们都聚在城……城门口……没有……大王的命令,守城妖……妖兵,不会……开门的……” 牛魔王冷笑:“他们,都想走?” 高小摆摆手,想辩解,可越着急就越口吃:“没有……没……大……大军都在城后待……待命……想走的都是……都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小……小妖……” 牛魔王看着他,笑了声:“你,你不想走?” 高小哭丧着脸,心道:我……我当然想走……可还是狠狠叩了几个头:“回……回大王……属下不……不走……我还……还要等……等哥哥回来……” 牛魔王摆摆手,高小退出了殿。 沐瑶、拂云、虎妖、羊妖,从大殿后走出。 拂云向牛魔王拱手见礼道:“大王,您不能让他们走。只要有一人安全走了出去,这妖都的心就散了。” 落日余晖洒向城郭。密密麻麻、急欲出逃的小妖们已经把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你们要留在这儿送死,别拉上我们呀!” “快开城门!要是大家一哄而上,你们还能守得住!” “开城门!” …… 守城的妖兵一个个咬紧牙关。 大军压境,没牛魔王的命令,他们怎么敢开!可面对这些虎视眈眈的小妖,他们的心里又怎么不怕。 妖群中也不知谁喊了声:“已经傍晚,咱们再不出城就晚了!大家一起冲出去!” 一声呼号,接下来便是数不清的响应声。这些小妖本来对妖都就没多大感情,大家来自四大洲各山各岭,原来也都懒散逍遥惯了,在哪儿活不是活?妖都虽然繁华,但是建于火焰山之侧,酷热难当,若不是有牛魔王父子的辟火丹,他们简直一刻都待不下去! 妖都本来就不是他们的,毁了便毁了!可这小命却是自个儿的,真跟天界为敌,丢了道行不说,若被打得魂飞魄散,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众妖此刻再没顾及,冲不出去是死,万一真冲出去了,岂不还有一线生机! 大家一拥而上,有的化了原形,有的还是人身,都跟那些妖都侍卫厮打斗起法来。 一根银色宝杖从妖群中飞出,径直撞上了城门,竟把一扇门给撞开了。一个身影跃过妖群,收回了空中的宝杖,向众妖大喊:“大门已开!大家速速出城!” 小妖们一波接一波地涌出了城门,那些守门的妖兵有的被打倒在地,哼哼唧唧地还未爬起来,便被汹涌的妖群踏成了烂泥。 残阳如血。 杨戬一身纯银战袍立于云端,他的身后,太白金星、托塔天王、二十八宿、十万天兵,看戏一样瞧着城门外逃窜的小妖们。 沙螟背对着黄沙瀚海,最后看了眼城门内,随后转身而行。 这一去,他和敖泽今生再难相见了。 他正准备大步远走,却陡然看到了云层上空的杨戬。 杨戬居高临下,如天神般俯视着沙螟。 突然云层上空金光闪过,一只青色大鸟盘旋于九天,轻飘飘降下一道御旨:“王母有命:妖界顽佞,从孙悟空起,就从不将我天界放在眼里。此番对战妖都,只有三个字:杀无赦!真君,请接旨。” 那道御旨轻轻落入杨戬手中。 地上的众妖已经慌乱不堪。 杨戬面无表情,只是右手高高抬起,随着口中一个轻飘飘的“杀”字,手臂猛然下落。 雷公电母走出众仙队列,一个敲着雷神锤,一个举着乾元镜,万千道雷电轰然而下,一道道劈在那些小妖身上,呼嚎声、惨叫声响遍荒漠。 不过多时,那些已然逃出城的小妖们一个个竟全被劈死在了沙漠上。其他还未来得及出来的小妖,又哄得一声,赶忙往里退,推推搡搡,又是一阵惨烈的踩踏。 沙螟气得青筋暴起,他高举着降妖宝杖,遥指杨戬:“你们天界还要脸不要脸!” 杨戬冷笑,使了个眼色给雷公电母,两人立刻举起法器,要向沙螟击去。 “不可不可!”太白金星匆匆上前,小声对杨戬道:“真君,天帝叮嘱,万不可伤了手持降妖宝杖的人!” 杨戬不明,看了眼太白。 太白踮起脚,贴着他耳朵道:“前不久,天蓬元帅已向天帝禀报,这脸带面具,手持降妖宝杖的人,便是天帝要找的人!真君,不可意气用事……” 杨戬以眼神视退了雷公电母,他一声令下,字字如铁:“众天兵听令,今日势要荡平妖都!” “杨戬,你好狠的心!我今日就要跟你比比,到底谁的心更狠!” 下方一声大吼,震得云上众仙都抖了三抖,向下一看,竟是牛魔王一行上了城楼。 哮天犬呲地叫了声,咬住了杨戬的衣袍。 因为他在城楼上,竟然看到了之前他们苦寻不着的敖泽! 血色残阳2 敖泽全身被缚,被牛魔王挟持在城头,他冷着一张脸倔强地站着,整个身子单薄的可怜。 杨戬心中一痛,压抑着愤怒,冷道:“你绑了他有什么用?” 牛魔王哈哈大笑,掏出腰间匕首,顶在敖泽的喉咙上:“你不救他?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当年在两界山,我可是亲眼看到你们……” “闭嘴!”敖泽向牛魔王啐了一口唾沫,直接打断了牛魔王的话。 立于一旁的羊妖“啪啪”两个耳光打在敖泽脸上:“你这吸血怪物!竟然对妖王不敬!” 敖泽瞪向羊妖,一张白玉般的脸上,赫然两个红色手印。 哮天犬在云上微微发着抖,他看了眼杨戬,心中却是庆幸,还好小阿泽机灵,要不然让那老牛当众说出他和主人的断袖之事,主人在仙界还怎么立威! 哮天犬叹了一声,心疼敖泽的同时,默默向那个不知好歹的羊妖说了句:你还是祈祷自己不要死得太惨吧。 沙螟原本已无留恋,却在听到那声闭嘴之后心头一震,他回头看向城楼,便看到了血色残阳下,敖泽瘦削的身影。 “什么吸血妖怪!你说清楚!” 羊妖看着敖泽的那张脸,佯装愤怒道:“你这小子倒会装无辜,先前在盘丝岭,难道不是你勾引我二哥,害了他性命之后,还将他全身鲜血吸食殆尽!我亲眼所见,若有虚假,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呸!含血喷人!”敖泽奋力挣扎,只想立刻要了羊妖的性命。牛魔王的剑尖却丝毫没有退缩,敖泽吃痛,脖颈间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血口。 城门内已聚集了全城的小妖,牛魔王凛然立于城头,对着众人道:“我手里这个,是只吸血的怪物,就算他是妖,也不是咱们的同类,用它一命,若能救得大家,那就是他的福气……这怪物不值得同情!” 他带着敖泽转身,又看向杨戬:“你当真不为所动?还是我手里这个怪物,已经配不上二郎显圣真君了?” “你想要什么?”杨戬开了口,冷冷看着牛魔王。 “哈哈……我想要你的命!不知真君给不给?” 牛魔王说罢,匕首又划了一下,鲜血从脖颈间汩汩流出,敖泽的脑子已越来越昏,诱人的鲜血气息牵引着他全身的感官,他身子颤抖地越来越厉害。 他看着杨戬,眼中全是泪水,他拼尽全力大声道:“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除非你是傻子才会听他的……” 杨戬的手上青筋暴起,他看着敖泽,脑海里却突然想起当日在花果山崖底幻境中的那一幕。 万千的天兵都在看着他,那么多仙家都在等着看他笑话,等着把他重新踩回深渊…… 杨戬的手握了又松,他知道敖泽坚持不了多久,他的心中万分煎熬,他多想此刻能有个人站出来。 可那个人,绝对不能是自己。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隐入天际。 牛魔王冷笑两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他之前决定抓敖泽时,就已想好,不管能不能威胁得了杨戬,此举都是势在必行。大不了真一刀杀了这小子,也能让杨戬疼个半天。 他杀意已决,再逼问杨戬,反而会在群妖和天界面前弱了气场,索性手下一狠,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直接割向了敖泽的脖颈。 杨戬大惊,刚想出口阻止,就见城脚下的沙螟已然纵身一跃,飞上了城头。 沙螟横出降妖宝杖,“咣当”一声挡下牛魔王的兵刃,手中洒出一把细沙,牛魔王等人猝不及防下只能赶紧遮挡眼睛,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被那些沙子迷了眼。 等牛魔王睁眼再看,城头上哪还有敖泽的影子。 今日的对峙算是不了了之,孤星残月照在荒城,独留下沙地上白日里惨死的那些小妖尸体,被大漠风沙冷冷地吹着。 荒漠一隅,沙螟怀中抱着敖泽,坐在背风处。 他为敖泽包扎了伤口,可眼下怀中的人全身发烫,抖个不停,沙螟摸着他的脸,轻声说:“你忍忍,夜间不便赶路,天一亮,我就带你走。” “你想带他去哪儿。”一个冷漠的声音传来,沙螟抬头,果然是杨戬。 “你不配知道。既然你心里没有他,又何必再让他痛苦。” 杨戬低笑了几声,走近了沙螟。他压着心中的愤怒,讥讽道:“可他心里只有我。就在今日危在旦夕之时,他还是想着我。” 沙螟握紧了拳头,怒视着杨戬:“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对你的爱,你明知道不能给他快乐,还是要把他占为己有!杨戬,他是前世欠你的?” 敖泽的脸色越来越红,身上越来越烫,他在昏睡中一把抓住了沙螟的手,略带着哭腔,小声呢喃;“别离开我……我不想……别……杨大哥……” 沙螟的心冷了下去。 杨戬蹲下身,朝沙螟伸出了手:“你听到了,他现在需要的还是我。” 大漠的风又热又燥,刮在脸上,像一把把火辣辣的刀子。 杨戬将敖泽拥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说:“阿泽……杨大哥……对不起你。” 而敖泽全没听见,只是一遍又一遍说:“我渴……我渴……”他的手胡乱地抓着,杨戬怕他动到伤口,赶紧握住。 “我带你喝水!” 杨戬抱起他,正要离去,却见沙螟冷冷地横在他前方。 “他要喝的不是水……” 杨戬一愣,随即明白。 沙螟撸起袖子,正要张口去咬,却被杨戬喝住:“我能给他。” 他拿起地上的神锋,用尖端在腕间一划,新鲜的血液涌出来,敖泽挣扎着捧起他的手腕,贪婪吮吸起来。 天边渐白,杨戬用手擦干敖泽嘴边的血迹,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他放下敖泽,望了望后方天空的黑云,再过一个时辰,大战就开始了。 他站起身,猛然觉得眼前一黑,他用神锋支撑起身子,叫了声远处的沙螟:“今日大战,你带他去的远些。” 杨戬现在想是驾不了云了,他吹了声口哨,远处飞来一个黑点,不消片刻便到了他跟前。 “主人!”苍鹰拍了拍翅膀,激起沙尘万千。 “回去。” “咱,不带敖泽走?” “不带。” 不过转瞬间,杨戬已没了踪影。 沙螟走过来,坐在敖泽身边,敖泽的睫毛很长,在晨光中微微颤动。 “醒了。” 敖泽睁开眼,眼中已聚满了泪水。他口中的鲜血气息那么浓郁,他就是再蠢,也该明白了。 “原来,我真的是……吸血的怪物……” 黑云压城,十万天兵虎视眈眈。 牛魔王率众将立于城头,昨日那些想要出逃的小妖,也因明白了天界的虚伪阴毒,只能拿起武器,势与妖都共存亡。 沐瑶和拂云混迹于城下的小妖中间,局势已经了然,妖都一战,原本就是螳臂当车,若不是牛魔王之前说过届时会有佛界前来相助,他们根本不会傻到此刻才明白。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乱逃出去,回盘丝岭也好,到哪儿都好,这个地方却是万万呆不得了。 开战的号角在乌云后吹响,乌压压的天兵按下云头,或降于城头、或落于城内,或把在城门,喊杀声震彻云霄。 杨戬和太白等人仍在云后观战,看着天兵们如刀切韭菜般一茬一茬地杀着。太白看向杨戬,笑着说:“真君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花果山诛妖?往昔重现,结果还是一样。” 牛魔王舞着混铁棍,一棍下去带着厉厉风声,直接把数十个天兵拦腰夯断。血肉飞溅起来,溅得他满身满脸。他“哇啊啊”一声怒吼,又是直接一棍震碎了几个来袭天兵的心肝。 其他的妖没这么勇猛,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天兵,他们又岂会不知结局如何? 一时间,城里城外,血染天边。 羊妖那时也在城头,放眼妖都,能护着他的除了牛魔王,再无他人。可牛魔王以一抗百,饶是天生神力,这会儿也顾他不得。 他畏畏缩缩躲着那袭来的盲枪盲剑,眼见城头的妖兵死伤无数,他赶紧下楼,回头之际却无意识中看了眼天上的浓云。 就是那一眼,吓得他登时尿了裤子,只见云中为首的那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他慌了神儿,踉踉跄跄准备往下跑,还没跑几步,一柄三尖两刃神锋直直戳向他后心。 羊妖心中一惊,只觉得整个身子冰凉凉的,他低头一看,这才明白:自己这身子,原来被戳了个血窟窿…… 城门口,乱兵之际,一群又一群城内的小妖寻求突围。 拂云和沐瑶混在妖群中匆匆往外冲,偶有几个天将注意,也随即被他们一掌劈死。眼见即将逃出天兵包围,拂云心头一喜,便去拉沐瑶的手,可拉了几次不见人跟上,他着急回头,就见沐瑶张大了嘴,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血汩汩流出来,浸透了胸前的衣衫,沐瑶身后,虎妖面无表情地手握一颗血淋淋的心。 拂云慌忙接住向他倒来的沐瑶,双手触及沐瑶的后背,这才发现她背上的薄衫烂了个洞。他惊惧地看着虎妖手中的那颗心,他满是鲜血的手抚上沐瑶的脸:“阿……阿瑶……你的心……” 沐瑶的脸冰凉凉的,还保持着生前那副痛苦恐惧的样子。 拂云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转为绝望的嘶吼:“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啊……” 虎妖阴惨着一张脸,他看着那颗血淋淋的心,手一用力,血肉嘭溅。 他愣愣地笑了下,心说:伽罗,老子给你报仇了。 拂云仰天嘶吼,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他站起身,拔开了胸前的衣服,原本光洁的胸膛上黑纹密布,那些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幻着,他身上的皮肤开始变黑变硬,玉冠从头上掉落下来,发丝四散,在狂风中张牙舞爪。 “去死吧!”拂云抬起双臂,就见他两胁下密密麻麻布满了眼睛,那些眼中放出金光,森森然喷着黄雾,光雾照耀之下,遮天蔽日、恶臭难当。 周围的那些小妖和天兵一个个浑浑噩噩、呕吐不止,不到片刻便两腿一蹬,彻底没了气儿。 虎妖慌忙转身,想避过那些光雾,可肉眼所见处,朦胧一片,根本看不清方向,他强忍恶心摸索着后退,却不知拂云已转到了他身后。 拂云瞪着双眼,张开利爪一样的手,朝着虎妖眼中刺去…… 钻心一般的疼痛突的袭来,虎妖伸出双手去摸眼睛,却只碰到了两个血窟窿。 他满脸是血,发狂般四下挥打着,接着胸间又是一痛,他双膝跪地,慢慢摸向心口。 耳边四处是拂云发狂的惨笑。 果然,心口又是一个血窟窿。 虎妖颓然倒地,黄光一闪,成了只被掏出心肺的死虎…… 焚身以火1 城楼上,牛魔王仍在同众天兵鏖战,黄色的光雾蔓延过来,他目不能视,只能挥起铁棍护住周身。 那些天兵看不清对手,倒有一半儿都趴在城头上喘着大气。 城楼下是纷纷逃窜的脚步声和吵闹声,牛魔王大吼一声,飞身下了城楼,他在雾中大舞着混铁棍,也不管打倒的是谁,只是一味地夯杀。 “谁都不能走!走一个我杀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们,我为了你们才建了这妖都,为什么要走!你们死也要给它陪葬!” 云端之上,杨戬两指一抹额头,登时一道金光穿透那漫天的黄雾,径直照在拂云身上。 拂云全身颤抖,避过金光,反而将两胁下的一千只眼睛统统照向金光的来源处。 杨戬冷笑一声,甩开披风,挡过那千道黄光,他身侧的太白、李天王、二十八宿等众仙家倒是生生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真君,哪里来的东西!小仙愿去降妖!”有一名星君凛然站出,杨戬摆了摆手,对身旁的苍鹰和哮天犬道:“你们去!” 苍鹰扑棱一声展开翅膀,瞬间由小鸟般大小变成了庞然大物,它张着利爪,一双眼睛毒辣辣地盯着下方的怪物。哮天犬仰天长啸一声,连众仙脚下的云都抖了三抖,他箭一般窜出云层,苍鹰紧随着它,扑向地面的拂云。 拂云陡见一犬一鹰从云上扑下来,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到了他面前。 他再次摆弄着躯干,将那千道黄光射向它们。 苍鹰一翅膀扇过去,飞沙走石扑扑簌簌向着拂云劈头盖脸砸过来。拂云急忙后退,身后一声长啸,他仓皇回头,一只巨犬张着血盆大口正在他身后伺机而动。 “吼”的一声响,一团团黑雾从那巨犬口中喷出来,拂云扯下衣服慌忙阻挡,却觉得手上胳膊上火辣辣一片,他定睛一看,这些地方结成的坚硬黑皮竟然都被黑雾蚀烂了一层。 他后退两步,心中突突直跳,一个硬物攀上他肩膀,他下意识挥肩,却听“咔”的一声,竟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他震颤着偏头一看,半个肩膀竟然被活活咬了去! 灭顶的恐惧袭上心头,他踉跄着后退,却又是一阵阵黑烟…… 黄雾散尽,太阳却躲在了云中。 谁能想到,这炼狱一般的景象,竟真的就在世间上演了呢。 苍鹰和哮天犬不再管地上的那滩烂肉,齐齐将目光对准了牛魔王。 它两个有了这五百年间养成的默契,只一眼就心领神会。一个飞扑,一个狠跃,竟是左右夹击朝牛魔王攻来。 刚才那怪物的惨象还历历在目,众天将连同那些逃窜的小妖,惊呼着赶紧撤开。 牛魔王打得兴起,却不防有这一招,待看清时,竟是愣在了当场。 眼见那苍鹰的利爪狠狠地掏向他后心,而他前方,哮天犬前半身伏地,张开巨口,又是一阵黑烟要喷出来。 突然一阵汹涌的灼热感喷向了苍鹰和哮天犬,它俩急急撤身,难免还是被烧掉了一些皮毛。 火光消散后,只见圣婴大王手持一杆火尖枪,身披火红的斗篷,将牛魔王罩在斗篷下,而他周身,火光融融,却是半步也接近不得。 红孩儿领着几个小妖,护牛魔王杀回城内,偌大的妖都,到处都是死尸。随着他们的后退,众天将也在一步步缩小包围,最终将他们父子并几个残存小妖,逼进了妖都大殿中。 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已是破败不堪,牛魔王颓然坐在王座上,手撑着头,一语不发。 红孩儿“扑通”一声跪在牛魔王脚下,一声一声叫着父王。牛魔王不看他,只是一脚抬起,向他肩头踹了过去。 红孩儿跪立不稳跌坐在地,不待小妖们去扶,立马又摆正身子,重新跪好。 “父王!我错了!您打我骂我,孩儿都不怨。” 牛魔王本想再给他一脚,可看到儿子眼角的泪,还是堪堪忍住。 他摸着红孩儿的脑袋,痛惜道:“是父王教得不好。你母亲死的早,我把你当宝贝疙瘩一样去疼,你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那般阴险狡诈、借刀杀人的腌臜王八!” 红孩儿看着牛魔王连忙摇头:“不,父王!师父不是!他会来的!我们在万寿山已经逼死了那竹精,孙悟空马上就出现了,佛界的目的一达到,他们就会来增援的!” 牛魔王冷哼一声,不去理他。 红孩儿却捧着牛魔王的手,不停说道:“师父说佛界需要孙悟空的宝物,只有咱们才能光明正大用聚宝大会的名义把这些宝物聚齐,等佛界借着那猴子做了补天的旷世伟绩,咱们就可以联合起来一举灭掉天界!就不用再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火焰山了!父王……父王,你信我!” 牛魔王挣开他手,向他脸上甩了个巴掌,他手指着红孩儿的额头,恨道:“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就是因为信你,咱的家没了……咱的一切都没了!天界是好惹的?你们能想到的他们会想不到?傻儿子啊!你是被你师父卖了啊!” 红孩儿惨笑着站起身只是摇头,他全身发软,眼中是说不出的无助。 “你……”牛魔王见了他的样子,想再多说几句,又觉得无事无补,他惨笑一声,对红孩儿说:“你信你师父,好!我老牛就舍了这条老命,陪你等他!咱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来!” 红孩儿踉跄地奔到殿门口,他双手扶着大殿的石柱,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 殿外是乌压压的天界大军,却因害怕他的三昧真火,而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日渐西沉,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下去。他想起曾经在妖王府凉亭中,跟江流说的话:“我为了我师父可以抛弃一切,包括我的父王……” 当日他是何等的一片赤诚奉献之心!或者说,其实他心中早就明白,这注定是一条毁灭之路,他毁了妖都,毁了父王,却还是换不到那人的一点点爱…… 他倚着石柱颓然坐下,他瞧着石阶下那些势在必得、如看猎物的天将们,他看着愁云惨淡、横尸遍野的妖都,心陡然一颤,他的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牛魔王昏昏沉沉间,只觉得有人在大声喊着他:“大王,大王!小大王冲出去了!” 他猛地睁眼,就看到了矮大惊恐的脸,他揪着那小妖的衣领问:“他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我就看到他提着火尖枪出去了!” 牛魔王把那小妖扔在地上,大步跑出殿外,大殿西侧的夜空火一般的红,一声高过一声地厮杀声正从那边传来。 那是妖都圣地火焰山的灵脉。 牛魔王像一阵疾风般冲下殿去,四围的天将一半儿被红孩儿引走,剩下的见到牛魔王这般发狂,反倒是不敢贸然出击,他们一个个后退,竟给牛魔王让出了一条西去的路。 牛魔王癫狂地跑在去火焰山的路上,身后的小妖们拼尽全力也只是稀稀拉拉勉强能跟得上他。 乌压压一片的天兵尾随他们而来,身后天空的大片乌云中,是在这场战争里根本就没怎么出手的杨戬等人。 对他们来说,目前真的只是看戏。 到达山脚,那些天兵已经无法再近前一步,脚下的山石灼得鞋板都要融化,他们的银枪拿在手中都已成了烫人的刑具。 数十万天兵就这样汇聚山脚,看着不远处山顶上,那个红衣似火的少年。 “孩儿!孩儿!”牛魔王嘶吼着、手脚并用往山上爬。 这火焰山其实就是由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源炼化成的火山。 五百年前从兜率宫道祖李聃的八卦炉中落下了这么一大团神火,落地生根,将方圆几千里灼成一片荒漠。因缘际遇,红孩儿在这火焰山旁修炼三百年,练成神技三昧真火。 此刻他凛凛站在山顶的火山口,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汹涌炙热的岩浆。他踢了块儿石头下去,瞬间就被岩浆吞噬。 他心中一颤,倒退了一步,就听到了山腰处父亲喊他的声音。 他忍着泪,再次走近火山口,岩浆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燎得他的头发都微微卷了起来。他冷笑着看了看山下乌压压的天兵们,手里的火尖枪越握越紧。 “孩儿!”牛魔王惊慌无措地爬上来,待看到儿子还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脑中紧绷的弦才稍稍放了松。他向儿子慢慢伸出手,安抚道:“儿子,过来!” 红孩儿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牛魔王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就连声音也是发颤的:“过来!父王不怪你!你是父王最宝贝的,我怎么舍得怪你!过来……我带你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向自己的儿子。就在马上能抓到他时,红孩儿突然说:“你在上前一步,我就立马跳下去!” 牛魔王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红孩儿看着他父王,凄惨的笑着:“儿子不知道,您什么时候竟然也老了……我不会让天界毁了妖都,这是我们的心血,要毁也得我亲自来毁……哈哈……哈哈……” “儿子!你乖乖地别动!别动!”牛魔王颤着声,余音几乎传遍整座山头。 “牛魔王!别再搞什么花样了!这妖都就剩下你们这几个残兵败将,乖乖缴械投降,我们真君还能留你个全尸!”太白的声音从上方云头传来,牛魔王置若罔闻,只是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 红孩儿怔怔瞧着西南方的云霞,过了好一会,嘴角现出了一抹笑。 “他不会来了。” 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绽放在脸上,宛如火中的莲花。他身子慢慢向后倒,脚下使力一蹬,整个人仰身跌入了滚滚岩浆中。 焚身以火2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静了下来。牛魔王溃然跪地,双手还在虚空中徒劳地抓着什么。尔后,一声泣血的嘶吼传遍山间。 云头上的杨戬也是后退了一步,被这惨呼声震得心头发颤。 接着,火山口中火光突然喷射出来,整座火焰山开始巍巍而动,无数石块从山头滑落,正在爬山的小妖,不少都被这些突然散落的石块砸中,惨叫着摔下山去。 高小原本和哥哥矮大是在一起,这突如而来的地动山摇,吓得他魂飞魄散,等他回过神来,矮大却早已被那些碎石不知砸到哪里去了。他惊惶无措,爬在越来越烫的山体上寻着哥哥,偶一抬头,却见山上火红的岩浆奔腾而下、他还未来得及喊上一声,便被卷入滚滚红岩中,融成了一缕黑烟。 惨叫声响成一片,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岩浆所到之处皆成一片焦土,数不清的天将因来不及驾云撤走而身死魂灭…… 杨戬双手握拳,暗骂一声,飞身下了云头,他身在半空,搜索着牛魔王的身影。 就见滚滚红浆中,一个硕大的黑影踩着一朵黑云,浮在火山口上空。 那人从口中吐出了一个玩意儿,也不知念了些什么,那东西赫然长大,杨戬定睛一看,不是天帝苦苦寻找的芭蕉扇又是什么! 他惊喜万分,刚想上前去抢,却见那人朝火山口挥动着扇子,声嘶力竭大喊:“孩儿!孩儿!” 奔涌而出的岩浆将牛魔王全身都熏成了黑炭一般,可他仍兀自在那儿扇着扇子。 扇风刮过,飞沙走石,阴云密布,铜钱大小的雨滴儿砸了下来,落入那岩浆里激起阵阵黑烟。随即,遮天大雨倾盆而下,也不过半个时辰,那奔涌的岩浆便被芭蕉扇引来的神水浇灭了。 牛魔王扔下了手中的扇子,只是跪倒在火山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红孩儿丧生之处。 杨戬的心微微触动。他看着牛魔王那死生不顾的模样,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当年跪在桃山的自己。 远处,一片红云快速移来,云头站着个白衣少年,从他眼中看过来,妖都方圆几百里已到处是焦土残骸,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匆匆驾云奔了过来。 但愿,他来的未晚。 师弟对师父和他如此信任,不惜用整个妖界来助他们对抗天庭,他怎么能看他寒心。 木吒在火山口按下云头,但未用辟火丹,他又不能踩到地上,只是浮在地表上空,那火山喷发的余热还是将他炙烤得几乎受不了。 “师弟……师弟在哪里?我们来了,师父他们就在后面,片刻便到!”他看着火山口跪着的那个黑炭一般的人物,仔细辨认了良久,才认得出他便是红孩儿的父亲。 牛魔王没有抬头,只是轻轻给他指了指。 木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看到了那黑漆漆的火山口。 他有点不明白,刚想再问,脑中却突如晴天霹雳闪过,吓得他差点从云上跌下来。他颤着声,小心问:“师弟他……他……他在哪儿?” 杨戬冷笑一声:“佛界,真是名不虚传。红孩儿都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天界妖界两败俱伤,你们捡了便宜,还来假惺惺问他在哪儿?” 木吒全身颤抖,脸色苍白,他颤巍巍看着杨戬,仍是不可置信:“你说。红孩儿……他……他……” “没错,你那师弟可是苦等了你们几天几夜,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之际才跳了火焰山……尸骨无存……” “别说!别说!”牛魔王猛地回头,歇斯底里地大喊:“谁说我儿死了!谁说我儿死了!”他漆黑的眼睛狠狠盯着木吒,突然拾起了手里的扇子,朝木吒狠狠地扇去。 “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骗他的!” 扇落风起,昏昏暗暗中风沙呼啸而来。 木吒施起定身咒,原本以为能暂时坚持一会儿,可狂风袭来,还未到他跟前,他便被风势带下了云头,全身犹如一片残叶,身不由己夹杂在风沙中狼狈翻滚。 眼见马上就要撞上妖都大殿的外部穹顶,突然一阵柔风卷过,将他带出了那阵狂风。 他定眼一看,是慈航和金蝉子到了。 佛光普照下,大片祥云中立着乌泱泱一群佛教弟子,为首的两人一个黑袍飞扬、目如漆染,一个白衣如雪、面如冠玉,正是慈航和金蝉子两人。 木吒跌跌撞撞飞至慈航身前,“扑通”一声跪在云端,他双眼含泪,哽咽道:“晚了……师弟没了……” 慈航愣了一会儿,这才问道:“芭蕉扇呢?” 木吒泪眼朦胧地看他良久,心中想着:师弟,你爱了师父这么多年,到底值也不值。 杨戬见佛界大批弟子已到,便早早回到了众仙之间,此刻听到慈航的话,他轻轻一笑,随即说道:“果然,捡漏的又来了。” 杨戬话音刚落,远处天空传来一声讥讽的笑声。 金蝉子脸色突变,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一阵金光闪过,一个矫健的身影踏云飞了过来。 他立在云头,双手环胸,身上还穿着那件在五庄观中被人打得破烂不堪的衣服,裸露的双臂上,条条鞭痕分外鲜明。 金蝉子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着疼,他默默闭眼,双手合十。可眼前那人的样子早已刻在了心上,又岂是他说不想就不想了的。 那夜竹林中的画面一幕幕闪过他脑海,今夕何夕,于他来说,孙悟空和孙笙,都是再也没有了。 杨戬凛然而立,看着眼前的破烂少年,他知道,五百年的对手,这一刻终于又回来了。 “孙悟空,你笑什么?” 他还是孙笙的那副样子,可他眼中的神情,桀骜不驯、睨天灭地,不是他们处心积虑唤醒的孙悟空、又是哪个! 他斜躺在云头,冷眼瞧着仙佛两界乌压压的两大群人,轻飘飘地说:“我笑的当然是你说错了话。这漏,他们根本就捡不到,又何谈捡漏之说。” 他话音刚落,随即看向了山顶的牛魔王:“原来这扇子果真在你手里。牛大哥,当年我被杨戬和那小白龙追到两界山,就是你趁机灌醉了我,才害得我失了宝贝……弟弟我,冤枉你了吗?” 牛魔王此刻早已看淡生死,他一拍胸脯,朝着孙悟空喊道:“不冤枉。是我当年猪油蒙了心,是我害了你。” 孙悟空拍拍手,眼中是赞叹之意:“好。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死?我出手,还是你自己来?” 牛魔王凄然一笑,弃了手里的芭蕉扇,他立于山顶,环视着已成焦土的妖都。 五百年风烟散尽,他所求的,全都没了…… 他哈哈大笑,举起双掌,朝两边太阳穴狠狠拍去。“砰”的一声,脑浆四溅。他轰然倒地,砸起了地上的万千焦块儿。 孙悟空手支下巴,冷眼看着。 他轻笑几声,颇为遗憾地说:“可惜,红孩儿这小子死得太早,看在他死得挺惨的份儿上,他在五庄观算计我这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但是你们……可不一样……五庄观那群小王八羔子,我有的是手段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你们……也同样一个都逃不了。” 他说着,目光逡巡在慈航、金蝉子、木吒身上。 他到现在才正眼瞧了一下那和尚。 哼……英俊潇洒,道貌岸然。 “你……你知道了……”木吒沉不住气,直接问向了孙悟空。 孙悟空呵呵一笑:“我叫出了个土地,还没等我动手,他就一股脑全说了。那人参果与五行相克,红孩儿用三昧真火烧了那树和果子。你们劝镇元子投入佛界,被他拒绝,就恼羞成怒,联手杀了他!” “可怜那根竹子,什么事都没干,却被你们抢了玉净瓶,又背上了这么一口大锅。” 孙悟空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那是死去的孙笙尚有执念。他看向金蝉子,笑着说:“你真应该看看他万念俱灰的样子。” 金蝉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他全身已被冷汗打湿。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晚孙笙离去时的样子。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他以为是孙悟空回来了,所以才会推开自己,可既然他仍是孙笙,为什么又要走?如来已经告诉他,李聃就是菩提,如果菩提从来都没有死,那无论是孙悟空还是孙笙,自己于他们,又算是什么? 他的心狠狠作痛,手中的九环锡杖却叮叮当当震颤得愈加厉害。 一个黑影从空中闪将下来。 “不好!杨戬要夺芭蕉扇!” 慈航飞身而出,向着那黑影方向袭去,金蝉子紧随其后也跟了上。 天界已从花果山夺得了金箍棒,李聃手里还有紫金葫芦,而他们只有从孙笙手中得到的玉净瓶,若是现在拿不到这芭蕉扇,又有何资格跟天界去抢这补天大任! 慈航和金蝉子双双出击,一左一右向着杨戬出掌。 杨戬虽拿到了芭蕉扇,可分身乏术,已难躲他二人的夹攻。 便在此刻,哮天犬一声嘶吼蹿下云霄,巨口大张,吐出一团团黑雾,苍鹰跟在它身后,扇着巨翅,将黑雾吹向慈航和金蝉子。 这黑雾的厉害,金蝉子如何不晓?他扯下身上僧袍,揽过慈航,这才堪堪躲过那第一波浓雾的袭击。 趁着这个空隙,杨戬挥着三尖两刃刀,从他二人身侧劈来,金蝉子以九环锡杖力抗。 他的法力刚刚恢复,对付这天生神力的二郎真君,却真是无能为力。眼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滑落,慈航为他擦下,既欣慰又忧心。 另一侧,哮天犬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眼见就要咬上慈航的胳膊,却见木吒携着双棍朝它狠狠夯下,它躲避不及,只盼着苍鹰能给点儿力,赶紧把这愣头愣脑的小子扇走。 苍鹰挥起巨翅,正待发作,却听得云中传来一声:“住手!” 托塔天王李靖踏云而至,苍鹰暗喜,想着这些胆小怕死的仙家总算来了一个。却未料李靖手举金塔,竟向着它招呼而来。 一道道金光闪过,苍鹰根本来不及躲,便被那金光吸入了塔中。 木吒欢欣叫道:“父亲!” 哮天犬大张着嘴愣在当场。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藏得深的卧底。它刚想着赶紧撤走,金光又至,这下连它自个儿也被收了进去。 “李靖!” 杨戬怒目而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俩都被收走。 这一突变,弄得他心神不宁,手上的力道也不禁松了。 慈航趁虚而入,一把金针洒过,因他们离得极近,竟是全部都插入了杨戬体内。杨戬一掌拍向慈航,只拍得他胸口一滞,差点喘不过气来。 杨戬全身登时酸麻难忍,跪倒在地。 金蝉子拾了扇子,正要随慈航一起撤退,却见一个瘦削的人影从他面前闪过,孙笙的那张脸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两人离得极近,他想去握孙笙的手,那人却朝他冷冷一笑,夺了他手里的扇子,迅速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师弟!你怎么还信他!他是孙悟空!你看清楚!” 金蝉子回神,却还是怔怔看着眼前那人。 诸仙见杨戬落败、李靖反叛,只能倾巢而上,而那些佛子眼见慈航和金蝉子接连失手,也都飞下云端,向着孙悟空袭来。 望着四面八方乌压压的围攻者,孙悟空大笑三声,眼中红光骤起。 他举起了手里的芭蕉扇。这扇子是师父给他的宝贝,牛魔王那厮又怎么会用得顺手? 孙悟空向着扇面吹了三口妖气,那扇子瞬间变得硕大无比,他双手握住扇柄,也不管到底是谁,直接朝着四周扫了一圈,黄沙卷起,遮天蔽日,一个个龙卷风平地而生,直通天际,所到之处,也不知卷了多少天兵、佛子,肆虐飞扬在无边大漠上。 慈航站立不稳,仍是要去找孙悟空夺扇子,他从袖中一摸,又是满把金针,正准备脱手而出,金蝉子却在此时握上了他的手腕。 “师兄。不要。” 慈航回头,在漫天狂沙中看着金蝉子。 “他不是那根竹子。师弟,他不是。” 金蝉子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你受伤了,我带你去治伤。”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这副画面看在孙悟空眼中却是分外的刺眼。 他又是一扇,狠狠地扇过去,眼见金蝉子和慈航被卷进了龙卷风中,孙悟空的心,却在那一瞬间疼了一下。 “悟空!” 一个声音穿透肆虐的沙尘和狂杂的呼喊声,清凌凌射入他的耳中。 他茫然四顾,却找不到那声音到底是何处而来。 “你是谁!出来!给老孙出来!”他奔跑在漫天的黄沙中,却见天光陡现,一个个龙卷风都渐渐消散,在重重沙尘的后面,走来了身穿白衣的李聃。 李聃踏过那些天兵、佛子的尸身,慢慢走向了发狂的孙悟空。 “悟空!” 孙悟空看着他,却一步一步地后退。 “你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如何克服芭蕉扇的威力?你怎么会……” 手中的扇子陡然落地,他眼珠转了几转,强作镇定说:“这肯定是假扇子,这肯定是假的!” 李聃心有不忍。 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徒儿,推上了这条路。 “我有话跟你说。这话,在五庄观的那天晚上,我就想跟你说了。” 李聃一步步走近孙悟空,他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轻声说:“悟空,你可知我是谁。” 孙悟空咬着牙,却不回答。 李聃继续道:“五百年前,我在花果山栽了一棵竹子,藏了一根金箍棒,派了最信任的两个手下去守这个秘密。” 孙悟空捂着脑袋头疼欲裂,他在黄沙中打着滚,大声嚷着:“我不想听……别说了!” “那天晚上,我邀孙笙去竹林……同时也知道了我布在花果山的紫鸾和蜃,全都已灰飞烟灭。你的金箍棒,被天界夺走。” 那芭蕉扇落地之后又变成丁点儿大小,慈航见李天王悄悄把扇子揣进了衣袖,急忙开口想转移下注意力:“孙悟空,你听见没?天界才是真正的无耻!你知道跟在那竹子身边的猪妖是谁吗?它是天帝的卧底、曾经的天蓬元帅!要不是他泄密,你的花果山就不会毁,你朋友也不会死那么惨……” 孙悟空连连冷笑,笑得连身上的疼痛都浑然不觉:“原来……哈哈……真可怜,原来从始至终,没一个人真心对他……” 灵台方寸 这场大战,仙佛两界均是伤亡惨重,而妖界则是彻底凋零了。 杨戬受伤,向李靖要回了哮天犬和苍鹰,回灌江口养伤去了。李靖则是明明白白反了天界,带着芭蕉扇随慈航等人回了灵鹫山。 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妖都,就剩了孙悟空一个。 他仰躺在沙地上,浑浑噩噩犹如死了一般。他听到有人走了过来,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张开眼,就看到了金蝉子。 “五百年后,你重上花果山,是为了什么?是对我的愧疚?还是……?” 还是爱我? “是为了引你去补天。你是昆仑神化身,只有你才有能力。只有孙悟空。我只能选择唤醒孙悟空……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佛界对我恩同再造。我必须这样做。” 金蝉子低头看着孙悟空的脸,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想告诉他:是因为想再见你一面,是因为在五百年前天界的那个马厩中,金蝉子爱上了一个人……可是后来经历种种,一切都已言不由衷。 “那你现在不走,是想要什么?孙笙?”孙悟空笑了,全身又开始疼起来。“他跟我本就是一体,我回来了,当然就没了他……” 金蝉子从怀中掏出了两只金色的小虫,他蹲下身,展开手掌,送到孙悟空面前:“你我的缘分,从这两只虫子开始……也从它们结束吧。” 孙悟空用手背遮着毒辣的阳光,无所谓道:“什么东西,不记得了。扔了吧。” 金蝉子笑了笑,站起身,他转身而去,却在走出很远之后,突然回身,大声朝地上的人喊了一句话:“孙悟空,那世间至乐,原来不用去找,只在当下。” 五百年云卷云舒,一切都已逝去,一切都没了意义。 妖王看着金蝉子离去,鼻子一酸。他撤下手背,扭过脸,强忍着不去流泪。 五百年前,天庭马厩、花果山上、万里长江、盂兰盆会…… 五百年后,鬼域酆都、彼岸花开、白虎岭上、万寿山中…… 缘起缘灭,再没有了孙笙和江流,也没有了孙悟空和金蝉子。 妖王一转头,就见到了立在远处的李聃,他眨了眨眼,腾地站了起来,他拍拍身上的沙子,对李聃说:“你说你是我师父,如何证明。” 苍山翠柏,云雾寥寥,万仞修竹间,一座洞府隐隐而出。 那块儿十米高、三米阔的硕大石碑,历经五百年,仍然高高耸立。 李聃和孙悟空站在石碑下,他的手在虚空中画着那十个大字。他看到石碑上破损的那处,顿了下,缓缓说:“我这一生,最潇洒的时候是在灵鹫山。最快乐的日子,却是在这里。悟空……” 他看向妖王,轻声说道:“我最骄傲的,是有目连、孔宣、紫鸾……有这许许多多的人,愿为我甘心付出……还有你……” 山门早已残败,他和妖王拾级而上,走过那些青苔荒草,走过五百年的漫长岁月。 一层层深阁琼楼,一栋栋珠宫贝阙。他坐在高坛上开讲大道,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却是一个字儿也不信。所以在小童领着那猴子进来时,他一眼便认出了它。 白衣仙人眼中含笑:“你这猴子,见我为何不拜?” 猴子愣了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师父,弟子漂洋过海,登界游方,苦寻十数个年头,方才寻到此处。请师父念弟子一心向道,收弟子为徒吧!” 仙人衣诀翩飞走下高台,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猴子毛茸茸的脑袋,柔声说道:“……不如与你起个法名叫‘孙悟空’怎样?”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悟空,我给你这名字,你可知为何?” 李聃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孙悟空,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变亮,看着所有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翻涌。 他笑笑,却不再继续这话题。而是牵起了孙悟空的手,带他走入了后山的竹林。风吹竹叶,仙乐清袅。孙悟空顺从地跟着他走,他们踩着地上积下的厚厚残叶,一步一步走到了后山仙泉。 雾气氤氲,李聃指着泉边的一处空地,笑着对孙悟空说:“你知道为什么孙笙那么喜欢喝酒?” 孙悟空摇头。 李聃牵着他的手,仍是平静看着他:“因为它长在那片地上,那土里,可是埋着我们师徒俩五百年前藏着的美酒……” 孙悟空抬起眼,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已经百分百能确认,眼前这个有点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人,真的是……是师父。 他随李聃走到泉边的巨石上坐下,李聃的手轻轻抚着他胳膊上的累累鞭痕。 “悟空,你怨我吗?” 孙悟空只是看着他,却发不出一言。 李聃轻轻揽过他的身子,他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吻轻轻落在孙悟空的眼角。 仙泉的水很暖,暖得人想昏昏睡去。他躺在李聃的怀中,无比安心,又无比空虚。 “我有一次在这儿给你洗澡,只是一眨眼,原本的小猴就变成了个漂亮少年……你第一次喝了我的酒,便上瘾了一样,每天都缠着我喝酒、喝酒……你怕冷,每到冬天就一定要跑过来跟我一起睡,你在天界惹了事,兴冲冲地回来找我,我看见了你新换的衣服,漂亮可爱的紧,可是我却用一场大雪凉了你的心……你被缚在斩妖台上受刑,你见到了我,要报杀师之仇,我多盼望你那个时候就能认出我,我多想不管不顾,带着你回方寸山,可是我不能……悟空,我不能……”李聃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轻轻说着他们的曾经。 “悟空……你还爱师父吗?” 孙悟空的心微微疼着,他抓紧了李聃的衣服,只是闷在他怀中。 他爱,他一直一直都在爱着他。他给了他尊严,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家和依赖。可是……也是他亲手夺去了曾经给他的所有。 “师父……”他轻轻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鹰愁涧边,血染青草。 沙螟和敖泽背向而立,抵挡着一批又一批朝他们杀过来的西海水军。 西海太子摩昂远远站在包围圈外,喊杀嘶吼的声音,刀刃切开血肉的声音,一阵阵钻入他耳朵,而他恍若未闻。他只是看着包围圈内浴血而战的敖泽,他的弟弟。 一年前,他就在这里追杀过他一次,他被沙螟救走。一年后,旧事重演,他受着同一个女人的嘱托,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过他。 敖汀是他最爱的女人,他纵容着她去任性、去闯祸、去骄傲,却从来没想过,这个女人有一天会完全不属于自己。当敖汀抱着孩子向他哭诉时,他只能答应。她说杨戬为了找敖泽,竟能狠心抛下她和刚出生的孩子;她说敖泽必须死,要不然她此生都不会再有快乐。 敖泽,他曾经的弟弟,必须死。 一波又一波的水兵手持刀刃砍向曾经的西海三太子,敖泽的白衣已被鲜血染得半红,血迹斑斑点点,犹如冬季白雪中的红梅。 沙螟拼力地抵挡,却顾得了前顾不了后。他的手臂已经酸得提不起手中的降妖宝杖了,从昨夜到现在,他和敖泽已经不知道打退了多少波进攻,又将会迎来多少无休止的厮杀。他原本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美好的日子终于要来了,却未料,还有这样一个宿敌,在鹰愁涧等着他们。 天光又暗了下来,沙螟的眼中却是无边无际的红,血水喷溅在他身上、脸上、口中、脖颈,他已看不清眼前到底有多少人,只是强提着一口气,只是拼命地杀……杀…… 一声恐怖的尖叫钻入他耳中,他心中一颤,随即放松。 不是敖泽。 他趁着厮杀的间隙去抓敖泽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却热得发烫。他赶紧抹了一把眼睛,这才看清楚,敖泽的嗜血症又犯了…… 他一边挥着宝杖抵挡来人的袭击,一边挪到敖泽身边。他用手扳过敖泽正埋在死尸脖颈处的脑袋,不顾他嘴角流下的腥臭血迹,狠狠吻了上去。 敖泽咬住他的唇,贪婪吸着他嘴角破损处的血液。他忍着疼去看敖泽的眼睛,那双充满嗜血欲望的眼睛也在看着他,他狠狠按着敖泽的后脑,加深这个残酷而绝望的最后一吻。他看到那双眼渐渐清明,欲望褪去,清澈的眼瞳中,有个小小的自己。 只有自己。 那些无休止的进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涧边的青草地上躺着一堆又一堆死尸,血水汇聚起来,汩汩流入鹰愁涧中。摩昂撤下了兵卒,提剑走到他二人面前。 剑尖指着沙螟的后心,他看着敖泽,说话声几不可闻:“你是要学你爹吗?” 敖泽怔住。 “你是要学你那恬不知耻的爹吗!”摩昂的声音陡然变大,伴随着他的愤怒的,还有那一把狠狠刺出的剑。 鲜血顺着剑锋不住往下流。沙螟睁大了眼回头,敖泽在那一瞬间却挺身将他护在了身后,那柄长剑,稳稳地插在敖泽心口。 摩昂顺着剑势向前狠狠一送,甚至能清楚听到剑身穿透心脏的声音。 他按着敖泽的心口,缓缓将长剑拔出,轻轻对他说了句:“你等不到杨戬。十年前你等不到,十年后还是等不到。” 血染残阳,敖泽化成白蛟,瘫倒在大汪血水中。摩昂率众兵离去,他手中的剑还在滴着血,他弟弟的血。 他想起小时候看到刚出生的敖泽,他小心地戳着他胖乎乎的脸,趴在他的小床边一遍又一遍欣喜地叫着弟弟。 他当时还不明白,那个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自杀?父王为什么会把那个漂亮的男人剁成肉泥、喂了鱼虾?他当时还不明白,明明是父王设计、故意让自己把敖泽引到海沟,可是等他回来向父王邀功时,却被狠狠扇了个耳光。 后来,他懂了。原来是父王爱上了他身边的侍卫,而那侍卫却和新龙母偷了情,生了个小杂种。后来,他懂了。原来父王,对敖泽竟然也有不一样的感情…… 他不敢想,就算不是为了敖汀,他也必须得杀他。 他回头,看到瘫坐在血水中的沙螟,看到那只被鲜血染红了尸身的白蛟。他在心底悄悄说:弟弟,你欠我的,两清了。若有来生,若能再见,哥哥一定,好好对你…… 西游东游 北俱芦洲,终年冰雪。这里是绵延千里的万年冰川,人迹罕至、鸟兽皆绝。这里永远没有白天,永远星光寂寥、夜色如水。 就在这样亘古不变的风雪夜中,李聃和孙悟空身披狐裘、出现在了茫茫冰川上。 绚丽的光芒从破损的天穹上洒下来,瑰丽无比、动人心魄。 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座与昆仑山遥遥相对的大雪山,那里就是他们的归处。 孙悟空握着李聃的手,他的眼睛很不舒服,这天地一色的白刺伤了他的眼,他只知道往前走,跟着师父走。 也不知行了多久,他们停下,他从帽檐儿下缓缓睁开眼,初始还有点不适应,过了小会儿,就见到了鹅毛般的大雪中站着的那许多人。 杨戬,面无表情,手中握着一根金灿灿的棍子。那是在花果山夺下的孙悟空的金箍棒。 慈航,黑裘黑帽,手持一只玉净瓶和一把玲珑扇子,是佛界在五庄观和火焰山斩获的成果。 他的身边还站着两人,一人白衣胜雪,是佛界的金蝉子。一人身罩五色神光,是孔雀大明王菩萨孔宣。 隔着纷纷大雪,有一人却在他们身后颤颤喊了一声:“师父……” 李聃回头,就见到了他曾经的弟子、幽冥教主目连。目连的满头银发在雪中纷飞乱舞,他一步步走上去,在李聃面前小心停下脚步。眼中的泪还未滑落,便已冻成了冰渣。 李聃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道了声:“你来了。我想了想,应该把你叫上。这五百年,你过得很苦了……” 在这冰天雪地中,原本还剑拔弩张的三界众人此刻却各自缄默。 他们聚在一起,默默无声走在苍茫的雪地中,李聃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天穹,万缕光芒从漏洞处喷泄而出,绵延在蔚蓝的天幕中,在那光华最为绚烂之处,一座高不见顶的雪山巍然而立。 那便是北方天柱。 他们静静站在山脚,任亘古的风雪吹刮在身上。 孙悟空冷得缩着身子,他抬头看了看那大雪山,有些自嘲道:“五百年后,好不容易又活了过来,没想到又得葬在这儿。不过还好,师父,你说它其实是座火山,那就不会很冷的是吗?” 李聃只是深情看着他,看得他倒有些不好意思。 孙悟空搓了搓手,兴冲冲地朝众人伸出了手:“拿来呗!你们机关算尽,最后我的宝贝还不是要回到我手里。” 杨戬和慈航相视一眼,却不约而同地笑了下。 那怎么能一样。 若非机关算尽,若不是仙佛两界各有两件宝物、各有凭据,又如何能在这足以称扬万世的补天大业中占得一席? 于杨戬的舅舅——天帝而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经此一役,天界中旧有势力已所剩无几,正是百废待兴,能让他树起威望的大好时机。 于佛界而言,天庭损失惨重、妖界已然凋零,佛界声威却如日中天。五百年后的这次补天,其实,是佛界与天帝的双赢。 他二人恭恭敬敬地把手中宝物交给了孙悟空,其实对他们而言,跟孙悟空又有何冤仇?不过是各为其主、各取所需罢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天穹陷落这样的大事,若没有孙悟空这个有着昆仑元神的人舍身补天,他们这些人的结局,怕也是跟着天地六界一起覆灭。 孙悟空转身,跟着李聃往山上走。 冰天雪地下,连云朵也难聚起来。驾不了云,他们只能徒步上山。 李聃回头牵住了孙悟空的手,这一世于他而言太过漫长,如今他能和最爱的人一起舍身献道,又有何遗憾。 越往山顶,风雪欲烈。山脚下的那些人已经隐在了雾中,再也难看分明。孙悟空却在不经意间,回了下头。 “悟空,你在看什么?” 孙悟空愣了一会儿,无声告别山脚下那抹白影。 他回头握紧李聃的手,毅然向山顶走去。 北方天柱的最高处,储着一池浩渺的水源。那池中热水咕咕作响,冒着气泡。李聃拿出了紫金葫芦,不消片刻那方池水便被吸了个干净。 巨大的火山口裸露出来,它仿佛能感受到李聃和孙悟空的存在,火山口内开始发出一阵阵闷雷般的响声,同时一股巨大的气柱冲破岩块儿,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向高处。 脚下的岩石越来越烫,无数的碎石块儿从山顶剥落滚向山脚下。紧接着,又是一股更为巨大的气柱喷薄而出,火山口碎裂开来、塌陷下去,四围的石块儿也跟着陷落,暗红的岩浆暴露出来,它们在滚滚的黑烟中奔腾涌动、喷薄欲出。 补天者,需要一位法术更为高强的人一同殉道,才能完成补天大业。当年的女娲,如今的李聃,皆是当仁不让的唯一人选。李聃抬手遮住孙悟空的眼睛,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 “悟空。别害怕。” 孙悟空的心其实出奇的平静。他的眼睛一片温热,他轻轻贴近师父,贪恋地靠在他身上。 “师父。我孙悟空这一生虽短,却活得潇洒肆意、坦荡光明。可有一个人,我却对他不住。” 他抬眼望着天穹下流光溢彩的神光,轻叹了口气:“罢了。来世再还。” 七彩流光从天穹破损处倾泻而出,缺口越来越大,快速扩散开来。他二人相视一笑,闭上了眼睛。他们从火山口飞身而下,如两片雪花,轻飘飘落入滚滚岩浆中。 “轰”的一声,火浪滔天,两条巨大的火龙从岩浆中跃出,径直飞向天穹,火龙连绵不绝、似有无尽的长度,最终燃烧汇聚成接天的天柱,壮美而巍峨。 一只火孔雀飞向山顶,裹着五色霞光,径直钻进火山口的熔岩中。霞光灼灼,护着孔雀背上的白发目连,他们在岩浆中飞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在火光中一朵虚幻的莲花瓣里找到了那粒种子。孔宣一口吞下种子,徘徊数圈后带着目连飞出了火山口…… 流光渐渐消散,天穹上的裂痕因火龙的粘合而慢慢缩小…… 一个人影出现在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的天幕下,他疯疯癫癫爬上山顶,发丝凌乱,眼中带着张狂的笑意,他张开双臂,决然地投身进即将冷却凝固的火山口内…… 师祖……师祖。 …… 妖都一战,妖界大大小小叫得出、叫不出的妖基本都已死得七七八八。南瞻部洲与西牛贺洲佛光日盛,更见繁荣。可最近两洲交界处又出现了两个作恶多端、爱吃人肉的妖怪。 小公子本是背着家人出来游玩,现在却被刚雇来的两个小厮吓得不轻。他将信将疑听着他们乱七八糟地胡侃,自己在滑竿上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拍拍前面小厮的背,尴尬笑笑说:“小哥,这福陵山的路不好走呀,路又偏,雾又大,咱就先别开玩笑了,赶紧在日落前出了这山再说吧。” 前后小厮心中暗笑,这小子出身富贵,长得又好,关键还人傻钱多,俩人一琢磨,就准备把他拐到这深山野径里谋财谋色,就算日后这小子尸身被人发现,大不了一股脑儿全推给这山里的老妖。 眼下倒正是时候,天再晚点儿,可是连他们都会被吓得待不住了。 小公子话音刚落,就见他们不但不快些赶路,反而将滑竿从肩头放了下来,他皱着眉头刚想呵斥两句,那俩人却搓着手阴笑着向他靠过来。 他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待回过神儿来,随即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 “嘿嘿,叫吧!你就是喊破天,这鬼地方也出不来一个人……” 那俩人话还没说完,却见一阵阴风陡然刮起,瞬间吓得他们冷汗直冒,一个长长的哈欠声从乱石后传来,接着一头硕大的黑猪扑将过来,瞬间就把他二人夹裹着带到了一旁的乱草丛中。 啃食骨肉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小公子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颤巍巍地往后退,一个不留神儿,绊了个石头,咣当一声,摔倒在地。 等他爬起身,回头一看,那头黑猪正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直直瞧着他。那猪的前爪里还握了根人的手骨,血肉相连,甚是可怖。 小公子吓得冷汗直冒,只想撒丫子快跑。 那黑猪冷笑一声,居然说出了话:“你小子,这辈子模样是没变,性格咋成了这鬼样儿……我就不信,就你这样,老沙还能对你死心塌地!” “你,你会说话?” 猪妖抹了抹嘴,朝他瞟了个白眼儿:“你再往前走三十里,那儿有条流沙河,你去给我带个话,告诉那里一个老妖怪,说我老猪有礼物给他……你要是不听话,我就立马吃了你!” 小公子有些犹疑:“什……什么礼物?” “废话那么多!你不会是假敖泽吧!”那黑猪龇牙咧嘴,作势要吃掉他,小公子连连后退,赶紧撒丫子跑起来:“好!好!我带话……我带话……” 四川灌江口,二郎真君的神庙,香火更胜当年。可听众人说道,真君已许久不在灌江口,听说是天南海北不知找什么人去了…… 东胜神洲,花果山下有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 日渐西斜,村外小路上,缓缓走过来一个年迈的白衣僧人。三三两两浣衣归庄的村妇从这老僧人身边走过,其中一个老妇人突然停了下来,她看着僧人的背影,颤颤问道:“老师傅,天色已晚,要不跟我们进庄休息下?” 僧人摆了摆手,径自而去。 老妇人呆呆站着,夕阳照在远去人的九环锡杖上,闪着温柔光泽。 她看着看着,无端就落了泪。 “莲儿……回来吧……”庄口栅栏外,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头儿唤着她。 她最后看了眼那僧人,回头应道:“好,伯钦……” 自当年补天大业完成后,金蝉子在佛前苦跪十载,请佛祖剔除他的佛身。 佛说:“成佛容易,做人却难。你须经十世生死轮回,才能用之前累积的功德换一个心愿。” 此后沧海桑田,云舒云卷。他会一次次变老,一次次死去又重生,却始终记得,他要去花果山,找一个人…… 又是一世,傲来国的山野小路上,一个年轻僧人持着锡杖踽踽而行。 路边的大树上,一个美貌男子懒洋洋坐在枝头,朝经过树下的僧人扔了颗石子儿。 “喂,你这和尚!每过一百年都要在我这儿刷一下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上我了呢!” 和尚笑笑,朝他摆了摆手,一步一步沿着小路远去。 蝉妖打了个哈欠:又去花果山?真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海上升起,他走在山间,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呼救声。他蹒跚奔跑在林中寻找,终于在一棵老树下看到了那个被绑在树上的少年。 少年本来在有一搭没一搭喊着救命,却在看到那人后不再说话。 少年沉默了很久,直到一滴眼泪滑落眼角,他才开口说:“江流儿,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