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组的科举青云路》 001 鼻息间萦绕着血腥味,周身一阵冷一阵热,仿佛置身冰山火海。 韩榆头痛欲裂,耳畔是惊天动地的嘶吼,却有异于丧尸的嗬叫,更像是什么野兽。 然他此时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即使察觉到危险,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之策。 “吼——” “砰!” 重物落地,地面震颤。 韩榆只看到体型暴涨的巨大藤蔓,以及被高高抛起的黑影,意识便堕入混沌。 混沌深处,是几行简略的文字。 “你是科举文《农家权臣》里的对照组,韩榆。” 男主是他的堂兄,农户出身,身份低微却天赋异禀。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红袍加身,风光无限。 入朝为官后,男主成为天子手里的刀,惩贪官整吏治,令文武百官闻“韩”色变。 多年后得天子病中托孤,成为当朝一品大员,却在少帝长成后毫不恋权,将手中权力悉数交还。 男主恪守君臣之道,深得两朝天子爱重,死后获谥号“文忠”,成为名臣典范,名垂青史。 而韩榆作为男主的堂弟,人生却是迥然不同的境遇。 天资愚钝且嫉妒心极强,几次三番针对比自己优秀的堂兄,包括但不限于烧书、下药、栽赃陷害。 在父亲做生意小有所成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欺辱借住家中的男主。 甚至在男主考取功名后□□,妄想取代男主入朝为官。 只可惜男主身负主角光环,在重重追杀下死里逃生,却也留下终身难愈的病症。 经此事后,男主不再顾及兄弟情分,一纸状词告到官府。 韩榆还没尝到做官的滋味,就以欺君之罪被打入大牢,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些文字转瞬即逝,韩榆却凭着超强的记忆力记下十之八.九。 彻底晕死前,他还想着,这对照组可真该死啊。 那么好的读书机会都不知道珍惜,他可是花了三年时间,才从基地里一位曾经在高中教语文的老爷爷那里学会了《三字经》《论语》等书,为此还挨了不少打。 倘若他有读书的机会,怕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平日里四处撒野的孩子都窝在家里不愿出门。 韩宏晔赤脚走在田埂上,黝黑硬朗的脸被夕阳熏得橙红,两颊的皲裂也没那么显眼了。 弯腰拾起草鞋,沿田埂阔步西行。 今年的稻谷长势不错,明年定是个熟年。 到时候留下一家子的口粮,剩余谷子也能卖得一笔银子。 榆哥儿翻了年四岁,过两年便可送他去私塾读书。 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榆哥儿却不能。 榆哥儿该像老三和松哥儿那样,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坐在敞亮的课室里,手捧散发着油墨香的书本,而非锄头铁锹。 即便爹娘总说榆哥儿生性木讷,不是读书的料,注定一辈子在地里刨食,他还是坚定着这个念头...... “韩老二!韩老二!” 韩宏晔举目四望,只见村里的刘猎户背着个竹篓从山上下来,手里还拎了两只野鸡。 “刘老哥这是又上山打猎了?今天收获不小啊。” 除了野鸡,竹篓里想必也装得满满当当。 单看他肩头被压出的衣褶子,起码有二三十斤。 桃花村靠山,山脚下是村民们开垦的耕田,再往西就是村民集聚地。 常有村民进山采菌挖野菜,如刘猎户这般以打猎为生的却是少数。 原因无他,山里什么东西都有,每逢夜间必有野兽嘶吼,谁也不想为了一口肉丢了性命。 韩宏晔上次吃肉还是过年,至今仍记得那股子霸道的香味,这厢看刘猎户的眼神多了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艳羡。 “哎呀韩老二你甭说废话了,你家榆哥儿在我背篓里,赶紧接过去!” 韩宏晔愣住:“啥?” 刘猎户摘下竹篓,呼哧喘着粗气:“我这不是上山打猎,半途发现榆哥儿晕倒在坡上,就把人带回来了。” 韩宏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瘦小的孩童蜷缩在竹篓里,蜡黄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额头的血已经凝固,糊得半张脸都是。 “你可不知道,当时我魂都吓飞了,尤其是榆哥儿旁边......” 韩宏晔一把夺过竹篓的榆哥儿,直往前冲。 那架势,八匹马都追不上。 刘猎户满腹话语堵在嗓子眼,认命捡起被韩宏晔丢下的锄头草鞋,背上竹篓小跑着跟上。 ...... 韩榆感觉自己身体悬空,风声飒响,似有冰凌砸在脸上。 额头依旧很疼,叫韩榆情不自禁地哼哼起来。 头顶上方传来浑厚的男音:“榆哥儿撑住,爹带你回家!” 韩榆竭力睁开眼,依稀看到黝黑的下巴。 韩宏晔似有所觉,低头发现榆哥儿醒了,欣喜之余收紧双臂,为幼子构建一处避风港。 “榆哥儿别怕,爹在。” 声线粗犷,却让韩榆有种回到诞生伊始,被研究员放入溢满培养液的人造子.宫里的错觉。 温暖。 安全。 没有青面獠牙的丧尸,更没有觊觎他能力的异能者。 舒适感让韩榆手指轻颤,条件反射地攥住手边的衣料。 动作细微,却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眼皮渐沉,韩榆抵抗不住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放任自己坠入混沌。 布满擦伤的手滑落腹部,朝上的掌心里,凭空浮现一朵尾指长短的小花。 小花颤巍巍舒展着白嫩的花瓣,花蕊鹅黄,茎叶翠绿,稚嫩又无害。 有莹莹白光从花蕊涌出,没入韩榆体内。 韩榆似饥渴的旅人寻得沙漠中唯一的绿洲,贪婪地汲取着。 不过转瞬,灰白的唇色便红润两分,呼吸也不再微弱。 再看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隐隐愈合了些微,比寻常的救治更为快速有效。 韩宏晔两条腿几乎甩出残影,一路上慌不择路,撞到好几个村民。 还没进门就提气大喊:“榆哥儿受伤了!” 这一嗓子,成功把韩家十几口人招了出来。 韩家老大韩宏昊看到韩榆脸上的血,脸色骤变:“老二你把榆哥儿送回西屋,我这就去找关大夫!”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叫住了。 肤色黝黑,身材瘦小的妇人站在堂屋门口,拉着一张马脸:“不许去!” 此人正是兄弟俩的亲娘,齐大妮。 韩宏昊深知齐大妮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不敢同她唱反调,好声好气地说:“娘,榆哥儿伤得重,他年纪小耽误不得,得赶紧看大夫。” 齐大妮不以为意:“不过破了点皮,去灶房掏一把锅底灰敷上,保管明天就好了。” 韩宏晔绷着脸:“娘,榆哥儿比老三家芷姐儿还小几天......”怎么能用锅底灰? 齐大妮嗤了声:“榆哥儿怎么能跟芷姐儿比,看病要付诊金,榆哥儿可值那个钱?” “我看榆哥儿都出气多进气少了,倘若看完大夫还是没了,那银子不都打了水漂?不成!不成!” 韩宏晔的媳妇萧水容恨不得撕了老太太这张臭嘴,又碍于孝道不敢动作,气得浑身发抖:“娘,榆哥儿也是您孙子啊!” 齐大妮撇嘴,又不是老三的儿子,榆木呆子一个,注定劳碌的命,死了就死了。 但她不敢明说。 老二固然敦厚憨实,多年如一日地老黄牛一样干活供老三读书,可要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难保不会心生芥蒂。 万一他撂挑子不干了,她找谁哭去? 她还等着老三考上状元郎,给老韩家光宗耀祖,给她挣脸面呢! 思及此,齐大妮忍着肉疼做出退让:“家里头不是有伤药,给榆哥儿敷上不就好了。小孩子身体壮实,哪用得着看大夫。” 谁知韩宏晔固执得很:“不行,榆哥儿头上的口子很深,家里的伤药不管用。” 齐大妮快被一根筋的老二气死了,剜了韩榆这个导致他们母子争吵的罪魁祸首一眼:“老二你别忘了,家里的银子都在你老娘我的手里攥着,就算你找来了关大夫,没银子照样看不了!” 言犹在耳,韩宏晔这个被镰刀几乎削去半个手掌都没掉眼泪的大男人霎时红了眼。 许是被齐大妮的声音吓到,又许是感知到韩宏晔的负面情绪,韩榆不安动了动。 双手四处寻摸着,显然是在寻找倚靠。 韩宏晔轻哄两句,等韩榆安静下来后深深看了眼齐大妮,一言不发地把韩榆送回西屋。 不过几息又出来,目不斜视往外走,意图很是明显了。 齐大妮骂声一滞,老二竟然为了榆哥儿那崽子忤逆她?!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眼看着韩宏晔要跨出门去,她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拍大腿开始哭嚎。 嚎她命苦,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不听她的话。 嚎老二有了媳妇忘了娘,为了儿子要气死亲老娘。 还迁怒到萧水容身上,抓起一把鸡屎就往对方身上砸:“你个不下蛋的母鸡,生了三个赔钱货才生了个儿子,等榆哥儿没了,老二怕是要绝后啊!” 齐大妮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亲娘兄弟,又来祸害老韩家,生的闺女不省心,儿子也是个蠢笨如猪的......” 萧水容羞愤欲绝,泪珠子直在眼里打转。 当年她娘怀了双胎,生产时不幸难产,娘仨只剩下萧水容一个,亲娘和弟弟都没了。 嫁到韩家这些年,齐大妮没少拿这件事挤兑她,每每都叫她羞愤交加。 韩宏晔转头低吼:“娘您别说了!” 齐大妮被他吓一跳,捂着胸口往地上一躺,音调不减反增:“今儿我话就放在这,你要想出门,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榆哥儿的伤耽误不起,亲娘却以性命相胁。 韩宏晔以为这些年他已经对齐大妮失望到极点,不曾想没有最失望,只有更失望。 短暂的彷徨后,韩宏晔毅然决然地转回身。 刚转一半,肩头忽然落下一只手。 韩宏晔被一股巧劲拨到边上,紧跟着就是熟悉的厉喝声:“跨什么跨?大发媳妇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韩家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村长谈全板着脸站在门口,眼含怒火地瞅着齐大妮。 齐大妮是个窝里横的,要问她最怵谁,非冷脸冷面的谈全莫属。 她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讪笑着:“榆哥儿伤得又不重,哪用得着找大夫,白花钱不是。” 刘猎户看不过眼,插了句嘴:“齐婶子你甭睁眼说瞎话,榆哥儿脑门上的口子都能看到骨头,满脸都是血,这都不算重?” 齐大妮一眼看去,发现韩家门口站满了人,都是看热闹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都看到自己撒泼打滚的样子了? 齐大妮又羞又臊,梗着脖子说:“那就更不用看大夫了,直接准备后事得了!” 谈全深觉齐大妮脑子有病,明明早些年不这样,直接看向一家之主韩发:“大发,你也不准你家老二去找大夫?” 韩发裹着件袄子坐在堂屋,吧嗒吧嗒抽旱烟:“谈老哥你误会了,榆哥儿受了伤,自是要请大夫的。” 谈全略微满意几分,转而看向韩宏晔:“宏晔你赶紧去吧。” 韩宏晔重重点头,颤着声说了句“谢谈叔”,一溜烟跑出门。 萧水容则快步进屋,当看到气息奄奄的韩榆,眼泪化作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 手指悬在伤口上方,哭声嘶哑:“娘的榆哥儿......” 韩榆虽昏迷,伤势却因治疗减轻不少,可以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他有些疑惑。 第二次了。 所以榆哥儿到底是谁? 他不是在废弃大楼里遇上丧尸群,正孤身应战吗? 又是科举文又是对照组,还有爹啊娘的,让他一头雾水。 “啪嗒。”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 韩榆眼皮滚了滚,感觉那一片皮肤都被灼伤了。 韩榆暗道不好,他怕是着了精神系丧尸的道,被困幻境里了。 毕竟现实中不会有人因为他受伤而心疼,更遑论落泪。 002 齐大妮见老二跑远,好比眼睁睁看着银子长腿跑了,心疼得腮帮子直哆嗦。 偏又慑于谈全在场不敢发作,耷拉着眼角说:“反正我没钱,诊金二房出。” 谈全脸一沉,韩发见状忙抢在他前头开口:“说什么浑话!老二这些年赚的银子全部上交公中了,你不给谁给?” 冷不丁对上韩发浑浊的双眼,齐大妮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搓着衣角声都不敢吱。 谈全看在眼里,只想叹气。 犹记得齐大妮刚嫁来那几年,逢人三分笑,谁不夸一句好。 再看现在,脸皮子都不要了,变化不可谓不大。 大发也是,明明压得住媳妇,偏要纵着她,让她在家里作威作福。 就因为齐大妮这根搅屎棍,不知多少人看韩家的笑话。 韩发和谈全对视,木着脸低头,继续吧嗒抽烟。 谈全觑他一眼,吩咐西屋出来的萧水容:“宏晔媳妇你去烧点水给榆哥儿擦身擦脸,待会儿关大夫来了也好直接处理伤口。” 萧水容诶了一声,顶着齐大妮杀人的目光去灶房烧水。 韩宏昊支使自家媳妇过去帮忙,走上前问:“谈叔您怎么来了?” 谈全拍拍身上的泥:“我刚才在地里干活儿,正好看到宏晔抱着个孩子,就问了五德到底咋回事。” 五德即刘猎户。 谈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担心齐大妮生事,紧忙跟了过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还没走到韩家门口,就听见齐大妮在胡搅蛮缠。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只推说担心榆哥儿的伤,跟着过来瞧瞧。 齐大妮信以为真,不满谈全没给她留面子,跟老三媳妇嘀嘀咕咕。 说韩榆是短命相,骂完韩宏晔骂萧水容,连带着韩发都被骂了两句。 言辞粗鄙,不堪入耳。 再看韩发,他仍旧坐在堂屋,好似一座沉默的雕像。 谈全都不知说什么好,掉头进屋看韩榆了。 齐大妮没了顾忌,骂得更凶,村民们连连摇头。 “人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我看齐大妮的心已经偏到咯吱窝,都长到三房身上去了。” “话说榆哥儿一个娃娃,咋跑到山里去的?多危险啊!” “这我哪知道,多半是没人看着,自己跑去玩的。” “韩发好歹也读过两年书,怎就眼睁睁看着他婆娘苛待老大老二家?” “还不是因为韩老三会读书,再过两年就是秀才老爷了。” “也是,韩老大韩老二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几个儿子也不比韩老三家的伶俐,想来也不会有啥出息。” 刘五德忍不住为韩家二房说话:“我发现榆哥儿的时候旁边还有只死野猪,那口子说不定就是野猪顶出来的,回头等榆哥儿醒了,齐婶子你可得给榆哥儿好好补补身子。” 齐大妮眼睛睁得像铜铃:“你说啥?野猪?!” 嘶气声此起彼伏,门里门外,几十道目光唰唰落在刘五德身上。 刘五德跟没事人一样,稳稳坐在石墩子上:“是啊,野猪。” 齐大妮咽了口唾沫:“还是死的?” 刘五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发现榆哥儿的时候,那野猪就在榆哥儿边上,七窍流血,我猜是撞树上死了的,两人合抱粗的树都被撞倒了咧。” “嚯!这撞的还真是时候,要是再来一下,榆哥儿哪还有命回来。” 小崽子命真大,怎就没被野猪顶死呢。 老三苦读多年,能否考上秀才在此一举,家里的鸡蛋肉食可得供应着不能停。 死了个小崽子,家里的口粮也能省下一份,留给老三补身子。 转念想到那只死野猪,齐大妮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一整只野猪啊,起码有几百斤的肉,能吃好久呢。 她跟老头子尝两口就行,剩下的都留给老三和他的几个孩子。 齐大妮算盘打得啪啪响,雄赳赳跑到韩宏昊跟前:“老大你赶紧带人进山把野猪拖回来,留两斤等老三回来吃,剩下的制成熏肉......” 话未说完,就被人呸了一脸唾沫星子。 齐大妮快被脸上黏答答的东西恶心死了,跳脚高呼:“包桂花!” 隔壁包桂花包老太太翻了个白眼:“齐大妮你真是好大一张脸!” 这年头,哪个老百姓不馋肉吃? 齐大妮是出了名的喜欢占便宜,这些年凭一己之力惹恼了桃花村一众老少媳妇,她们哪能眼睁睁看着齐大妮吃肉。 包老太太骂完,其他人也都指责起她来。 而在齐大妮看来,野猪的死跟韩榆有那么一丢丢关系,那就是韩家的。 双方互不相让,几句话后矛盾升级,果断动手。 韩宏昊想过去拉架,刚迈开脚,就被他媳妇苗翠云一把拽住。 苗翠云乜他:“女人打架,你掺和啥?” 到底是亲老娘,韩宏昊踟蹰不决,转头去看韩家其他人。 大房二房的孩子冷眼旁观,还有些幸灾乐祸。 就连他娘偏心的老三媳妇黄秀兰都搂着孩子躲在一边,全无拉架的意思。 韩宏昊僵着腿脚,突然觉得有点讽刺。 ...... 韩宏晔屋里,谈全见萧水容端着水进来,外面又闹得厉害,点头示意就出去了。 院子里,齐大妮和十来个妇人打得不可开交。 齐大妮寡不敌众,脸被挠花了,血淋淋的抓痕贯穿整张脸,头发也被揪秃了,头皮鲜血直流。 村民们全在看戏,没一个拉架的。 谈全操起铁锨往鸡圈的木桩上狠狠一敲,吓得圈里的几只鸡咯咯直叫。 “都给我住手!” 谈全在桃花村做了二十多年的村长,积威甚重,他一发怒,妇人们果断停手。 有心思阴险的,眼疾手快又往齐大妮身上招呼几下,掐得齐大妮嗷嗷叫,猴儿似的原地蹦跶。 包老太太笑得豁牙都露出来了:“打得好!” 谈全:“......” 韩家人:“......” 从韩宏昊口中了解到事情始末,谈全庆幸于韩榆的死里逃生,对齐大妮的厌烦更深几分。 说她搅屎棍都是好的,搅屎棍也没她讨人嫌。 “野猪又不是你韩家养的,咋成了你家的?” 齐大妮理不直气也壮:“那野猪伤了榆哥儿,害我家破财,合该是韩家的!” 谈全懒得搭理她,对刘五德说:“趁天还没黑赶紧带几个人去把野猪抬下山,赶明儿收拾收拾,每家每户分上几斤肉。” 村民欣喜若狂,直呼村长英明。 野猪肉虽然腥了点,柴了点,但聊胜于无,总比没有的好。 刘五德咧嘴笑,点头应下。 “好什么好?不好!” 到嘴边的野猪肉没了,齐大妮快气疯了。 谈全被她叫得耳朵疼,只问韩发:“大发你觉得呢?” 韩发吸了口烟:“我都行。” 齐大妮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操刀剁碎在场所有人。 这时,韩宏晔领着关大夫进门,直奔西屋。 齐大妮顶着一头鸡窝跟上去,扒在门框上问追问要多少银子。 关大夫取出银针,慢悠悠地说:“不多,六钱。” 已知一两银子是十钱,一钱等于一百文。 齐大妮呆住:“六、六百文?” 关大夫头也不回:“都是上好的药材,还有吊命的参片呢。” 齐大妮心口一抽抽,直往后倒。 “娘!” 苗翠云并黄秀兰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回屋,啪叽往炕上一扔。 黄秀兰眼见老太太嘴都气歪了,冲进西屋一把薅住关大夫的胳膊:“关大夫你赶紧给我娘瞧瞧!” 关大夫手一抖,差点扎错位置:“给我撒手!” 黄秀兰不敢对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夫发火,不甘地松手退到边上,愤愤撇了韩榆一个眼刀子。 真是命大,这都死不了。 银针入体,得气的不适让韩榆哼出来,动着眉头要醒不醒。 关大夫见状,不着痕迹放轻了力道,脸上仍旧冷淡。 小半个时辰后,关大夫取下最后一根银针,又开了药,慢悠悠起身:“走吧。” 堂屋旁边的正屋里,韩发和韩宏昊夫妻俩见大夫来了,狠狠松了口气。 韩发是担心齐大妮一死,老三需要守孝,会耽误了院试。 韩宏昊则是担心爹娘迁怒,老二又吃苦头。 韩宏昊主动让出位置:“劳烦关大夫跑一趟,辛苦您了。” 关大夫面色稍缓,歹竹出好笋,韩家还是有好后生的。 再看齐大妮,不仅嘴歪了,右手也抽成了鸡爪。 关大夫掏出银针,对准脸和手一顿扎。 少顷,齐大妮悠悠转醒。 关大夫掐指一算:“齐老太三十文,榆哥儿六钱,再加上今年的赊账,拢共一两八钱。” 韩发手里的旱烟啪嗒落地:“啥、啥一两八钱?” 黄秀兰也惊呆了:“咱家今年也没人得病啊,咋就赊账了?” 关大夫掰手指细细道来:“正月里齐老太腰疼,四月胳膊疼,五月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上个月又被鸡啄了脸,林林总总加起来,本该二两银子,我还是看在咱们两家在同一个村儿,这才给你们抹去了两钱银子。” “本打算年尾时再来讨要,今儿也是凑巧,索性一起付了罢。” 韩发:“......!!!” 瞥了眼表情闪躲的齐大妮,韩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抽动着面皮半晌没吱声。 关大夫拧眉:“你不会不愿意给吧?” 韩发挤出干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关大夫您等着,我这就去拿银子。” 说罢背着人从橱柜里里翻出两个银锞子,又遮遮掩掩上了锁。 韩发把银子给关大夫,心疼得牙都酸了。 这可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了小半年,准备给老三买书的。 黄秀兰一双眼滴溜转着,时不时扫向橱柜,头一回对齐大妮生出怨怼。 橱柜里藏着的那些好东西将来可都是要留给三房的,包括这白花花的银子。 一下去了二两银子,简直是在割她的肉。 韩宏昊夫妇俩心里也不太得劲。 读书本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眼看树哥儿也快到说亲的年纪,就是韩家再怎么吃喝不愁,也禁不起这么造的。 齐大妮是什么富家小姐不成,拉个肚子还要看大夫。 反观榆哥儿,命都去了半条,还不许看大夫,一把锅底灰了事。 娘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关大夫掂了掂银锞子,又去西屋同韩宏晔交代了注意事项。 韩宏晔送关大夫到门口,又对谈全和刘五德千恩万谢,送走他俩和一众村民后,无视亲爹回了西屋。 萧水容握着韩榆的小手斜坐在炕边,抬眼时眼眶红红,看得韩宏晔心口发酸。 想到齐大妮的所作所为,韩宏晔站在两步之外,搓着手满脸愧疚:“阿容。” 萧水容还在生气,却不是对韩宏晔。 轻轻放下榆哥儿的手,萧水容正对着韩宏晔,声音极低:“晔哥,上次我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哪件事? 当然是分家了。 韩宏晔头埋得更低,瓮声瓮气:“我跟爹说了,爹说父母在,不分家。” 萧水容眼里划过失望,幽幽叹了口气,又一瞬不瞬看着榆哥儿。 韩宏晔低声保证:“我会再跟爹娘争取的。” 当初老三成亲,他跟大哥就提出过分家,可爹娘不同意,韩老叔公还过来骂了他们一顿。 嘴上说是会让人看笑话,实际上韩宏晔心里门儿清,不过是想让他跟大哥供三弟读书罢了。 “过两年等榆哥儿六岁咱们送他去私塾,在这之前我一定想法子分家。” 见男人的诚恳不似作伪,萧水容哂笑:“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爹娘多半不准备让榆哥儿读书。” 她心里门儿清,家里只打算供老三读书。 至于松哥儿为什么能上私塾,是因为六月农忙时,他背稻谷摔下田埂伤了脑袋,醒来后主动要求读书。 起初齐大妮不答应,还是大嫂闹了一通,这才勉强答应。 只是有个条件,若两次考不上童生,就不能再往下读了。 虽不知松哥儿因何生出读书的念头,但到底是件好事。 萧水容甚至在想,等到时候她要不要也学着大嫂,好好闹上一闹? 003 韩宏晔一时语噎,半晌憋出一句:“咱们就榆哥儿一个儿子,再难我都要让爹娘同意。” 萧水容没说好与不好,只奇道:“关大夫的药真管用,这才多少功夫,榆哥儿脸色就好看多了。” 肤色依旧蜡黄,但不似先前那般透着灰败,碰一下就要碎了。 韩宏晔挠头:“明儿我去山里一趟,看能不能找到鸟蛋。” 太平府处于大越不南不北的位置,冬天里运气好,也能在鸟窝里摸到几个鸟蛋。 家里的鸡蛋都是留给老三还有他那对双胞胎的,就算有多余的,也会给韩芷兰吃,轮不到大房二房的孩子。 榆哥儿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好的,个头比芷姐儿一个姑娘家还矮,又瘦又黄,走路都不怎么稳。 虽说这年头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这样,但谁让韩家有三房的孩子作比照呢。 二者相较,榆哥儿跟刚从荒年过来一样。 明明韩家的生活条件在桃花村属于上游水平。 萧水容又说:“我下午出门打猪草的时候榆哥儿还在家里,他平日里都不会乱跑,更不会跑进山里,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怪她,打完猪草回来就被齐大妮叫去做晚饭,都没注意到榆哥儿在不在家。 韩宏晔沉默片刻:“回头我问问芷姐儿。” 萧水容嘴上应着,心里却没底。 芷姐儿她还不清楚,跟黄秀兰一个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多半是问不出什么。 不过她也没打击韩宏晔,只吩咐道:“我去做饭,你看着榆哥儿。” 韩宏晔叠声应下,搬着凳子坐在炕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韩榆。 小白花仍散发着白光,兢兢业业治疗。 在陌生两脚兽的注目下,轻晃了晃叶片,像在打招呼。 ...... 隔壁正屋,关大夫离开后,韩发打发走了老大两口子还有黄秀兰,反手关上门。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齐大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齐大妮缩在被窝里的身子抖成筛子,磕磕巴巴地说:“他、他爹,你听、听我说......” 韩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甩了上去。 齐大妮被抽歪了脸,尖叫声刚从喉咙里溢出,就被韩发强行喝止:“闭嘴!” 齐大妮瑟缩着,捂着嘴牙齿发颤。 韩发甩了甩打疼的手掌,面无表情道:“你再闹下去,若是影响到老三的科举,让他考不了秀才,我要你的命!” 这话听着轻飘飘,齐大妮却知道,韩发说的是真的。 不敢再捂着刺痛的地方,乖顺的模样和之前判若两人:“我知道了。” 韩发转身走了出去,坐在堂屋继续抽旱烟。 - 齐大妮在正屋躲了近两刻钟,确保巴掌印消下去了,又捯饬了脸上的抓痕和秃了的头皮,才蹑手蹑脚出来。 夜幕降临,气温也随之骤降。 途径堂屋,齐大妮瞅见坐在一片黑漆漆中抽旱烟的韩发,当时打了个哆嗦,脚不点地钻进灶房。 萧水容在灶台上忙活,两口锅里都焖着菜,还要洗菜切菜,颇有些分身乏术。 苗翠云则不时往灶塘里添根柴,再用火叉拨弄两下。 今晚老三和松哥儿回来,老太太让多做几道菜,油也不必吝啬。 主要是为老三,松哥儿只是顺带。 齐大妮三角眼在两个媳妇身上打转,又扭着屁股走向灶台。 揭开锅盖尝了口,是老三喜欢的味儿。 齐大妮勉强满意,犀利的眼神又转回去:“你们没偷吃吧?” 苗翠云盯着灶塘直摇头,表示没偷吃。 萧水容表情有些淡:“没有。” 齐大妮破了财,又被韩发抽了嘴巴子,心里正不快活,立马就炸了:“萧水容!” 萧水容不知婆母被公爹教训了,握着刀咔咔切菜:“娘您先出去吧,我这菜还没做好,三弟和松哥儿都快回来了。” “还不赶紧的!”齐大妮放下锅盖,“老三可是要当状元郎的,不像老大跟老二这种闲货,一天到晚就知道惹老娘生气......” 妯娌俩早习惯了齐大妮踩一捧一,眼神都没变一下,继续手上的活计。 齐大妮自讨没趣,絮絮叨叨往外走:“都怪榆哥儿,要不是他......” 萧水容紧抿着唇,抬头对上苗翠云担忧的目光。 她扯出一丝笑,将青菜倒进锅里,在热油里翻炒。 又忙活了一刻钟,总算做好晚饭。 妯娌俩端着碗去堂屋,迎面撞上从东屋出来的黄秀兰。 黄秀兰牵着双胞胎儿子,韩芷兰屁颠颠跟在后头,四个人吧唧着嘴,一脸满足。 两方人迎面相撞,黄秀兰笑脸一滞。 “咯吱——” 木门应声而开,率先进来的是一个身量修长,面貌白皙清秀的男子。 他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肩头挎着包袱,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温润如玉翩翩公子,和上了年头的韩家小院格格不入。 “娘,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齐大妮就从堂屋出来,把人往屋里拉:“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娘了!外头冷,赶紧进来,小三这一路上冻坏了吧?” “饭才做好,还热乎着,吃了正好暖暖身子。” 韩宏庆微微一笑:“看来我回得正是时候。” 注意到齐大妮脸上的伤,他面露担忧:“娘这是怎么了?” 齐大妮又开始骂骂咧咧,诉说自己的委屈。 原以为韩宏庆会为她讨回公道,不料他只说了句:“娘下次可要小心,儿子会心疼的。” 轻飘飘一句空话,哄得齐大妮合不拢嘴,哪还记得死对头们。 路过妯娌三人,韩宏庆点头示意,重点在黄秀兰身上。 黄秀兰自打韩宏庆进门,一双眼就黏在他身上,此时更是一脸娇羞,看得苗翠云眼角直抽。 都三个娃的娘了,还这么不知臊! 余光瞥见一人进门,萧水容接过大嫂手里的碗:“这个交给我,嫂子你去帮松哥儿一把。” 苗翠云感激一笑,快步迎上松哥儿:“书箱给娘,背一路累坏了吧?” 韩松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袍子,疏淡的神色在看见亲娘后回温不少:“还好,娘咱们进去吧。” 苗翠云诶了一声,和韩松回了西屋。 韩家小院有六间房,堂屋正屋东西屋,还有灶房和一间杂物房。 正屋是韩发齐大妮住着,光线充足的东屋则被三房占了去。 西屋原本只有一间,韩宏晔成亲后韩发在中间砌了一堵墙,开了道门隔成两间。 如此一来,和东屋等大的西屋住了两房人,逼仄又窄小。 苗翠云想跟韩松提一下二房的事,就听齐大妮在外面嚷嚷:“人都死哪去了,不吃就别吃了!” 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苗翠云解开襜裳:“走吧,吃饭去。” 母子俩进了堂屋,韩发和齐大妮已在主位坐下,右边是韩宏庆和双胞胎,左边是韩宏昊和孙子辈老大,韩树。 再看下首,原本该是韩宏晔和韩榆的位置却空无一人。 等苗翠云和家里的女子在旁边一桌落座,韩发先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其他人这才动筷。 韩松低声问:“二叔呢?” 韩树埋头扒饭,不去看被他奶夹到三叔碗里的肉片:“榆哥儿受了伤,二叔二婶在屋里守着呢。” 捏着筷子的手顿住,韩松微微眯起眼。 榆哥儿受伤......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韩榆这次受伤是因为跑去山里玩,不慎从山坡跌落,撞伤了头。 他也曾问过韩榆为何跑去山里,却被他奶逮住一顿训斥。 再然后,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突然变得恶劣,他一直被榆哥儿针对,哪还记得今日这一遭。 只是,上辈子好像没有死了野猪这回事? 但即便重来一世,他也做不到对韩榆毫无芥蒂。 以上种种,都与他无关。 韩松心头闪过千般思绪,面上丝毫不显,一板一眼地回答着韩发的问话,细说在私塾的学习情况。 ...... 吃完饭,萧水容跟苗翠云洗碗,韩宏晔韩宏昊则去屋外劈柴。 至于三房,用齐大妮的话,老三读书已经够累了,那些个粗活只管交给老大老二。 一家十几口人屋里屋外忙活了好一阵,大房的韩兰英已经烧好两锅热水。 往盆里舀了点热水,又混入凉水,各自回屋洗漱。 萧水容带着三个女儿在帘子后面洗漱完,轮到韩宏晔。 母女四人踢了鞋子盘腿上炕。 “榆哥儿脸色比吃饭前红润不少。”老大韩兰铃舒口气说。 老二韩兰玥和老三韩兰芸嗯嗯点头,韩兰玥脆声道:“等下雪了,咱们可以带榆哥儿一起玩!” 韩兰芸托着腮:“今天绣芳姐教了我一句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思而.....” 韩兰芸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下半句。 韩榆半睡半醒,刚巧听见这一句,在心里大声接上:“思而不学则殆!” 他可是将《论语》全篇背下来了! 不过这幻境未免太过真实了。 温馨美好,让人想要沉沦。 为了困住他,那丧尸还真是煞费苦心。 萧水容静静看着瘦削却难掩秀美的女儿们,眼神温柔,拿起绣绷继续绣帕子。 这是她私下接的活,一年也能挣几个钱,可以贴补家用,偶尔也能从镇上带点吃食回来,给儿女们尝尝味。 绣花针在头发里划拉两下,蹭了点头油,对准一处利落下针。 刚绣了两针,韩榆忽然抽搐起来。 他死死捂着脖子,浑身痉挛,额头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脸上浮现潮红,呼吸急促。 “不要!” “我不要死!” “救我呜呜......” 沙哑带着哭腔的嗓音听得人心口发颤,韩宏晔提着裤头从帘子后冒头:“榆哥儿怎的了?” 萧水容急红了眼:“不知道啊,冷不丁就这样了。” 韩兰铃试图把韩榆的手从他脖子上拉下来,拉不动又不敢使力:“爹娘咋办啊?” 韩宏晔也试了试,发现根本拉不开,吓得脸色刷白:“榆哥儿怕是魇住了,我去找关大夫。” 说完披上袄子,一阵风卷出门去。 萧水容把韩榆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榆哥儿不怕,娘在。” 一声又一声,成功安抚了躁动不安的韩榆。 脖子上的手缓缓松开,韩榆软绵绵倒在萧水容身上,呼吸粗重。 萧水容抹了把泪,也不知榆哥儿做了什么噩梦,竟怕成这样。 ...... 韩榆正想着如何突破幻境,忽然跌进一场堪比丧尸围城的噩梦。 无法挣脱,且刻肌刻骨。 这次不是一段文字,而是以对照组的身份做了许多坏事,最后锒铛入狱,被官兵押到行刑台上。 侩子手手起刀落,“咔嚓——”砍下他的脑袋。 人头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泥尘。 献血喷涌,脖颈的剧痛犹如跗骨之蛆,死死缠着他的心脏。 韩榆再怎么厉害,再如何被基地的异能者称为“小怪物”,实际上也才五岁。 身体改造让韩榆从未感知过疼痛,所以当剧痛来袭,不由捂住脖子哀叫出声。 下一瞬,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犹如天降甘霖,温柔的嗓音抚平他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好像......又回到人造子宫的感觉。 痛楚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韩榆感受着后背富有节奏的拍打,再度陷入昏迷。 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无论是科举文对照组,还是一前一后截然不同,却同样温暖的拥抱。 坠入黑暗的前一秒,韩榆如是想道。 毕竟他只是个不讨喜的小怪物,谁会喜欢他呢? 掌心的小白花感知到主人的负面情绪,抖了抖蔫答答的花瓣,再次卖力地释放莹莹白光。 ...... 二房又是惊叫又是请大夫,早就惊动了韩家其他人。 齐大妮坐在炕上补衣裳,尖着嗓子说:“作死的小崽子,不知道老三赶路辛苦,要早点休息吗?” “见天儿的就知道闹幺蛾子,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说到这,齐大妮又摇了摇头:“不行,这远远不够,还早着呢,这才哪到哪。” 罢了,留着慢慢折腾吧。 韩发躺在炕上,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好像情况危急的不是他孙子,而是什么无关的陌生人。 东屋,韩宏庆被韩榆的呼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黄秀兰同他说明缘由,撇嘴道:“榆哥儿就是个不省心的,怎么不直接被野猪顶死。” 榆哥儿一死,二房就绝后了,只能靠侄子摔盆。 如此一来,三房也能捞着不少好处。 起码二房的东西都归三房了。 无论银钱还是物什,谁都不嫌多不是。 韩宏庆摇头:“榆哥儿都快四岁了,还这么不知轻重,净给家里添麻烦。” 黄秀兰不可置否,伺候双胞胎睡下。 韩宏庆靠墙坐着,手里高捧着一本书。 封皮上写着《春秋》,内里一翻页,却是满篇的淫词浪语。 西屋的大房那边,韩宏昊跟韩松说了傍晚的事,唏嘘道:“我看老二这回是真冷了心了。” 苗翠云哂笑:“谁说不是......什么声音?” 夫妇俩面面相觑,韩宏昊迟疑道:“像是老二屋里的。” 苗翠云立马披衣下炕:“怕是榆哥儿不好了,咱们去瞧瞧。” 临出门前,又对韩树几个说:“你们别出去了,赶明儿一早还要去村里杀猪,分肉可累。” 苗翠云都这么说了,韩树韩松也没强求,又躺回去。 韩松听着韩树絮絮叨叨,兀自将书翻页。 昏暗烛光摇曳,映出他漠然的眸色。 004 待韩榆呼吸渐缓,萧水容把他放回炕上,扯了被褥盖严实,下了炕轻声叮嘱:“夜间严寒,都回被窝里躺着。” 榆哥儿还病着,她又没有三头六臂,没那么多精力在应付齐大妮之余再去照料第二个生病的孩子。 亲娘发话,姑娘们不敢不从,哧溜钻进被窝里,三双眼目不转睛凝着弟弟。 萧水容心下微柔,打算去灶房烧些热水来。 将才榆哥儿那番折腾,得给他擦个身,以免睡得不舒坦。 刚捡起木盆,门外响起沉闷的“笃笃”声。 “老二媳妇。” 声音粗噶,一听就是大哥韩宏昊。 萧水容曾听韩宏晔说过,大哥四岁那年得了风寒,公爹婆母不知何故出了远门,导致他没能及时医治,差点去了半条命。 许多事记不清了不说,还留下永久的病根——烧坏了嗓子。 常有人嘲笑他说话像鸭子嘎嘎叫,韩宏晔为此跟人打过不少架。 也正因如此,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远胜过和韩宏庆的。 萧水容开了门,用身子堵住屋外的寒风:“大哥,嫂子。” 韩兰铃三人听到声音,齐刷刷支起脑袋,又迅速收回目光,继续守着弟弟,唯恐榆哥儿又像刚才那样,可吓唬人呢。 苗翠云两手揣在袖子里,跺脚以驱散寒意:“我跟你大哥不放心榆哥儿,过来瞧瞧。” 萧水容瞄了眼正屋和东屋,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出来。 三言两语道明情况,心口冰冷:“榆哥儿闹过又睡了,现在只等关大夫过来。” 说罢,侧身示意妯娌进来。 苗翠云挟着凉气进屋,在门后搓了搓手才往里走。 韩宏昊则因为老二屋里除了榆哥儿都是女人,选择避嫌站在门外。 脖子伸老长,可惜啥也没瞅见。 苗翠云自己生了二子一女,对萧水容的心情很能感同身受,怜惜地摸着韩榆的小脸:“这回榆哥儿遭了不小的罪,可得好好养养,养好身体,以后才有资本读书苦学啊。” 萧水容不可置否。 不过家里的好东西都进了三房的嘴里,哪有榆哥儿的份。 单看白日里老太太说的那些话,就差扯直接白布办丧事了,可见榆哥儿再如何虚弱,她也绝不会同意给榆哥儿补身子的。 韩宏昊不知弟媳的心思,倚着门框问:“老二媳妇,榆哥儿好端端的怎么进山了?” 一如萧水容和韩宏晔先前的疑虑,韩宏昊也觉得这件事处处都透着怪异。 榆哥儿虽说已满三岁,待来年正月便是四周岁,身体发育却远逊于同龄的韩兰芷,稍微走得快些就会摔跟头。 试问一个走路都不利索的三岁娃娃,是如何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孤身一人进山的? 萧水容低头给榆哥儿掖被子,动作细致轻柔,仿佛那话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一个字也没听见。 苗翠云敏锐地觉察出妯娌不欲多言,给自家男人使个眼色。 韩宏晔不知所以然,但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嘴。 苗翠云有意缓和气氛,遂将话题引到韩榆身上:“榆哥儿的脸色比傍晚时好了不少,多半是受惊导致,吃副药就能好,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 萧水容嗯了一声:“他爹也这么说,不过还得让关大夫过来一趟,看了我才放心。” 韩宏昊点头如捣蒜:“诶诶,是这么回事。” 话音落,重又恢复寂静。 苗翠云知道老二媳妇平日里是个会来事的,十里八村除了齐大妮没一个说她不好,只因一颗心挂在受了伤的榆哥儿身上,无暇顾及他们二人,也并未过多计较。 夫妇俩就这么一里一外站着,无声陪伴。 要等关大夫诊了脉,确认无恙后他们才能放心回屋。 谁料好一会儿后,萧水容慢半拍开口:“我也不知,榆哥儿平素一直很乖。” 除了挖蚯蚓喂鸡,他能坐一整天而不动弹。 韩宏昊和苗翠云先是没反应过来,几息后才明白萧水容的意思。 他二人在昏暗中相顾无言,眼里尽是惊疑不定。 ...... 不多时,韩宏晔牛一样冲进小院,身后缀着个关大夫。 因动作太急,连门边杵着的大哥都没注意,旋风一样冲进西屋,差点把老大哥掀了个趔趄。 “大夫您赶紧给看看,榆哥儿到底怎么了?” 关大夫一路被拽着过来,鞋都甩飞了一只,赤着脚冻得直嘶气。 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在炕边的木凳子上,左脚踩右脚:“都让让,别挤在这儿,光都挡没了。” 萧水容拉着三个闺女到一旁,咬着唇满心忐忑,眼珠死死黏在韩榆的身上。 韩宏晔捧来油灯,关大夫借着这豆大点的烛火查看韩榆的面相,口舌还有眼睑。 他每做一个动作,萧水容的心就跟着跳一下,想问又不敢问。 韩宏晔可管不了那么多,握着拳焦急询问:“关大夫,我家榆哥儿到底是咋了?我方才瞧着,他看起来很难受。” 看得他心都揪成一块抹布了。 关大夫没吱声,老神在在地诊脉。 韩宏晔想再追问,被萧水容掐了把,垂头耷脑地闭了嘴。 仅容一人转身的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 像有一根线绞着心脏,关大夫任何细微的神情动作都能让他们心跳骤停。 过了半晌,关大夫总算收手,苍老的声线格外清晰:“脉弦伏而滑,是为惊悸。” 又取出布袋中的银针,在烛火上炙烤一二,准确无误地扎进一处穴位:“且榆哥儿白日里受了伤,而今有些热症,属正常情况。” “容老夫给他扎上几针,好好睡上一觉,稍后老夫再开两副药,连服三日便可好转。” 悬在空中的心怦然落地,弓弦般紧绷的身子也随之松懈下来。 韩宏晔连连点头,萧水容憋回泪光,攥紧手心里的铜板:“大半夜辛苦您走这一遭,要不是您来,咱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关大夫面不改色道:“治病救人乃医者职责之所在。” 说罢,抬起韩榆的手腕,银针刺入神门穴。 “唔……” 失去了妈妈一样温暖的怀抱,躺在又冷又硬的炕上,还被扎了好几针,韩榆眼皮滚动,闷哼一声睁开了眼。 然后,愣在当场。 ——眼前不是塞满丧尸的废弃大楼,而是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衣着古怪的男男女女。 “这......”是哪? 刚吐出一个音节,就被萧水容捕捉到了。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到炕前急问:“榆哥儿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萧水容用带着茧子的手指轻抚着韩榆的脸颊,絮絮叨叨说着:“是不是头疼?之前你捂着喉咙,是不是喉咙也疼......” 韩榆僵着身子,熟悉的气息将他残余的惺忪昏沉都给震飞了。 “娘......娘?” 尾音打飘,透着三分不确信。 萧水容愣了下,眼里爬上惊慌:“关大夫,我榆哥儿这是怎么了?” 韩榆的反常大家看在眼里,韩宏晔被热油灼伤手指而不自觉,托着油灯凑上前,好让榆哥儿看清自己,小心翼翼地问:“榆哥儿,我是谁?” 三姐妹见势不妙,呼啦啦冲上来,你一言她一句。 韩兰铃:“榆哥儿你还认得我不?” 韩兰芸:“榆哥儿你别吓姐,我是你芸姐啊,你以前最喜欢我,最爱跟我玩了!” “爹娘,榆哥儿是不是摔坏脑袋了?”韩兰玥呜呜抹眼泪,“这可怎么是好啊!关大夫你快给榆哥儿看看,他才三岁,可千万不能傻了哇!” 韩兰芸瘪着嘴,四处寻找关大夫的身影,最终锁定在一处,气势汹汹:“你不是说榆哥儿没什么大碍吗,他咋坏了脑袋?你赔我榆哥儿!赔我榆哥儿呜呜!” 被三姐妹撞到犄角旮旯不得动弹,又被六岁女娃娃强行拽回来的关大夫:“......” 所以说孩子是这世上最讨厌的生物。 没有之一! 关大夫气哼哼甩袖子:“老夫什么时候说他摔伤脑袋了?” 苗翠云看了眼二房一家子,生怕他们惹恼了轴脾气的关大夫,撂挑子不干就完球了,只得站出来打圆场:“他们也是一时心急,关大夫您别放在心上。” 韩宏昊跳出来拆台:“可榆哥儿好像不认得老二家的了。” 苗翠云:“......”个糟心东西,蠢死他算了! 韩宏昊平白被瞪了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到底没再插嘴。 关大夫气不忿儿,指着韩榆:“榆哥儿分明是大病初醒,短时间内脑子没转过来,你们一个二个吵吵嚷嚷,可不得把人吓住了!” 老爷子一发话,众人霎时噤声。 数道视线落在身上,看得韩榆心慌慌,绷紧了淡色的唇角。 韩宏晔弓起熊一样的腰背,低下头咧嘴笑:“榆哥儿,我是你爹,认得爹不?” 韩榆:“......” 其他人:“......” 都说韩家老二是个憨子,还真是话不虚传。 在黑脸汉子殷切的注目下,韩榆按下杂乱的心绪,沙哑的嗓音软绵绵轻唤:“......爹。” 嗅着眼前人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几乎可以断定,早前于呼呼风声中给予他第一个拥抱的,正是此人。 所以,温暖并不是幻觉。 之前发生的所有,也都不是幻境。 一时间,韩榆心如鼓擂。 心惊的同时,更多出几分贪念。 眸光转向萧水容,在对方柔和似春水的凝视下开口:“娘?” “诶!” “诶!” 接连两声,应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 苗翠云看着二房两口子脸上的同款傻笑,忍住扶额的冲动:“榆哥儿没事就好,现在咱们也能放心了。” 韩宏晔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是是是,放心了放心了。” 比之一根筋的夫君,萧水容不忘被他们质问挤兑的关大夫:“实在对不住,关大夫您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同我们计较。” 关大夫斜了眼张嘴眯眼傻乐的三个丫头,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 之前凶巴巴的,恨不得冲上来咬他一口,现在又是一个样。 娃娃的脸当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无妨,你们也是关心则乱。”关大夫说着,利索取下韩榆身上的银针,收进药箱里,“榆哥儿已无大碍,待会儿给他擦个身,好好休息即可。” 萧水容将手里的铜板递给关大夫,又推了把身边的男人:“外面夜深露重的,让榆哥儿他爹送您回去吧。” 关大夫没拒绝,跟韩宏晔借了双鞋,承诺明日归还,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得知榆哥儿的准确情况,苗翠云彻底放下心,也准备回屋。 转身前,她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松哥儿从镇上带了酥饼回来,明儿早上我给你送来。” 萧水容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却被苗翠云一句话堵了嘴:“榆哥儿身体正虚着,那酥饼油水可足哩。” 其实原本她是不打算把酥饼拿出来的,只留给自家三个孩子吃。 然对上榆哥儿乌黑湿漉的眸,就禁不住心软了,当即拍板分一半给榆哥儿甜甜嘴儿。 酥饼常有,而乖乖侄儿不常有。 几块酥饼而已,倘若松哥儿知晓,也定是愿意跟榆哥儿分享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萧水容自不好再推拒,只默默记下大嫂的好意,送两口子到门口。 再转身,却见本该卧病在炕的榆哥儿弹坐而起,双眼溜圆,跟村长家绣芳养的那只狸猫似的。 “松、松哥儿?” 萧水容不知缘由,没接茬。 韩兰芸从身下抽出一根茅草,捏在手里折来叠去,奇怪地看向韩榆:“松哥儿就是大伯家的二哥呀,榆哥儿你不是没摔坏脑子?” “轰——” 韩榆耳畔炸响,犹如五雷轰顶。 此刻,断头之痛盖过额头伤口的痛。 韩榆眼前一黑,在娘亲和姐姐们的惊呼中,直挺挺倒了回去。 所以......科举文对照组也是真的? 他真成了科举文男主的那个干啥啥不行,惹事第一名的短命堂弟了?! 005 昏黄油灯下,韩榆任由新认识的妈妈用热水给自己擦身,从头到脚红成一只虾。 羞赧之余,思绪晕乎乎浮沉不定。 问:穿成一个阴险狡诈,只有二十来年可活的败类怎么办? 当然是痛改前非,避免惨死结局了! 眼下的境况确实不太妙,但也比身处末世,需时刻提防着不被丧尸撕碎,不被同类异能者开颅剖腹高强许多。 败类目前才三岁,离砍头还早,一切还来得及。 韩榆不想死。 他眷恋这初次体会到的父母之爱,不舍姐姐们的无私关怀。 原主身在福中不知福,辜负了家人的疼爱,自己犯欺君之罪被斩首不说,还连累家人死的死伤的伤。 而他韩榆不会。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创造出他,给予他生命,即使遭遇五年如一日的剥削利用,他也从未有过怨言。 既来之则安之,他会尽己所能,绝不重蹈覆辙,并给家人一个好的结局。 韩榆望着新娘秀美的面庞,暗暗发誓。 “好了,睡吧。” 轻柔的擦拭停下,萧水容给韩榆拢上衣襟,塞进被窝里,出门倒水去。 经方才那一番闹腾,白天干了不少活儿的三姐妹累得不行,早已睡得四仰八叉,还打起了小呼噜。 韩宏晔盘在炕上给榆哥儿的伤口上药,完事后鼓起腮帮子吹了两下,溅了韩榆一脸的唾沫星子。 然他对此毫无所觉,隔着被子轻拍韩榆的肚皮:“不疼不疼,吹吹痛痛飞飞~” 韩榆:“......” 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腻歪的叠词,有点好笑,又充分展现了何为铁汉柔情。 虽说头一回感知到疼痛,韩榆却接受良好,习惯后倒也能忍受。 于是,在新爹怜爱的目光下,韩榆偏了下头,哼哼两声:“爹,疼。” 一边哼唧,一边暗觑韩宏晔的反应。 他是男孩子,新爹会不会嫌弃他太过矫情,然后不喜欢他了? 正忐忑时,就见韩宏晔慌了慌,又噗嗤吹气:“榆哥儿忍忍,睡一觉就好了。爹恨不得替你疼,可没办法,这只能你自己捱过来。” 又被吹一脸,却不妨碍韩榆心里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弯起漆如寒星的眼,把脸埋进新爹怀里。 伤口不慎撞到新爹粗糙的布料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不等韩榆退开,萧水容倒了水进门,刚好看到这一幕,登时色变:“韩宏晔你干啥呢?!” 音调不高,面上罕见的凶悍却吓了韩宏晔一跳,一骨碌在炕上翻了半个滚。 怀里的榆哥儿是没了,但差点压到身后的大闺女。 还是萧水容眼疾手快冲上来,一把拽住他,才免去韩兰铃遭受无妄之灾。 萧水容气得不轻,狠拍了他胳膊一下:“咋咋呼呼的,哪有半点当爹的样子!” 韩宏晔讪讪,转眼瞥见榆哥儿乌溜溜的眸子,又咧嘴笑,两颊的皲裂刻进笑纹里,慈祥而敦厚。 榆哥儿的病情稳定了,萧水容始终提着的心也得以落下,没好气看了眼傻乐的父子俩,褪去衣衫上炕,紧挨着韩榆躺下。 油灯已灭,只窗外一弯寒月投下清冷月影。 ...... 韩榆左看韩宏晔,右看萧水容,被褥下的嘴角无限上扬。 仅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已考虑好有关未来的计划。 原主是男主堂兄的对照组,男主越是聪明正直,原主就越愚钝狡诈。 当然这一切与男主无关,原主本身就不是个好的。 又蠢又毒,堪称五毒俱全。 前世......唔,且不论那具由多重高科技构成的身体是否还在,他多半是回不去了。 穿越到异世,零五号研究体也就成了上辈子的事。 前世他活在基地条条框框的规则当中,稍有错失就会被鞭笞重罚,这辈子他只想为自己活。 韩榆不想做这倒霉催的对照组,他不愿顺应天意,只想活出自己的人生。 即便这具身体撑死了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和那具人造体的几百年甚至更多有天壤之别,即便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异能,可他还是更喜欢现在。 安逸。 宁静。 不必时时刻刻把脑袋挂裤腰带上。 男主堂兄靠科举改换门庭,走上一条崭新的光明大道,为世人后世所称颂。 虽然对自己人头落地的画面心有余悸,但不影响韩榆展望未来。 根据书中介绍,他身处的朝代名为大越,在位的永庆帝是大越第九位皇帝,而科举在前朝的靖朝就有,往前可追溯几百年的历史。 农家人,大多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能走出去的没几个。 于农家子而言,若想跳出这方寸之地,唯有十载寒窗苦读,走科举入仕这条路,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韩榆见识过残酷血腥,也踏过尸山血海,曾不止一次地期待过,有朝一日末世终结,他恢复自由,是否可以像基地里那些异能者的孩子一样,拥有读书的机会。 上辈子没能实现的奢想,这辈子或许可以实现。 韩榆以为噩梦中原主的那些行为,因为嫉妒男主比自己优秀,各种故意使坏以及最后的追杀行为,简直愚不可及。 兄弟齐心,方可其利断金。 男主现在还不知道将来的他有多混账,他完全可以给自己立一个兄控人设。 做男主的好堂弟,再努力考取功名,让新爹新娘还有姐姐们过上富庶的生活才是正道,何必上赶着作死。 不过多说无益,眼下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 只有养好伤,才有力气抱紧金大腿。 定下未来十年......或者更久的人生计划,韩榆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许是关大夫的那几针起了效果,韩榆眼皮子开始打跌。 不过两个呼吸,就睡得死沉。 这回,梦里再没出现断头台上那一幕。 只有两人模糊的人影儿,叠着声轻唤“榆哥儿”。 韩榆知道,这是新爹新娘。 便是初来乍到,他听着也安心。 - 觉是下半夜睡的,人是翌日正午醒的。 并非自然醒,而是被屋外尖酸刻薄的谩骂吵醒的。 “这都太阳晒屁股了,猪都没这么能睡。” “不就跌个跟头破了点皮,哪家孩子这么娇惯,摔断了腿照样在泥地里打滚。” “一个男娃子这么娇气,比芷姐儿都不如,以后铁定是个偷鸡摸狗的祸害,给老韩家丢脸!” 不得不说,说话的这位还挺有先见之明,原主可不就是个实打实的祸害,好好的男主差点被他霍霍没了。 韩榆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想着,或许可以给她颁个未卜先知奖。 不过当下有个问题。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除昨夜所见的几人,也只识得一个韩松。 脑中空空如也,除原书的大致剧情走向,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也不知先知是他什么人,为何对他这般苛责。 他还是个孩子啊!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韩榆的思绪。 在这颇具节奏感的响动里,韩榆下意识喊了句:“进。” 屈起的手指微顿,韩松推门而入。 炕正对着门,一进来就看到炕边露出的漆黑发顶。 正欲收回视线,炕上的人支起脑袋看过来。 韩松神情寡淡,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到门边的木凳上,言简意赅道:“这里面是酥饼,早上我娘忙忘了,现在想起来,特意让我送来。” 提起酥饼,韩榆就知道来者何人。 男主韩松! 金大腿! 韩榆嘴角牵起一抹笑,眼睛弯弯像月牙:“谢谢二哥!” 欢快又难掩虚弱的嗓音刺入耳膜,韩松动了下嘴角,只留下“不必”俩字儿,便转身离去。 木门在眼前合上,韩榆收起笑脸,又躺了回去。 他怎么觉着,男主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淡? 慢吞吞调整了个姿势,韩榆也没多想,只感叹不愧是将来成为一代名臣的男人,小小年纪就练就出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佬气势。 感叹之余,余光中一抹熟悉的白色转瞬即逝。 韩榆动作倏地顿住,不可置信地抬起左手。 和煦的日光下,掌心里一朵白色小花扎根而生。 “小白!” 韩榆一脸的喜出望外,不顾外面齐大妮的阴阳怪气,面颊贴上小白花纤柔的花瓣,轻轻一蹭。 小白雀跃回蹭,脉络分明的叶片轻抚过他的下巴。 贴贴! 韩榆欢喜呢喃:“真好,你还在。” 在末世,每个异能者都有伴生兽或伴生植物。 小白是韩榆的伴生植物,自他诞生起就长于掌心之中。 研究员在韩榆身体里融入大量木系晶核,让他成为战无不胜、智力惊人的“怪物”,小白也因此成为伴生植物中金字塔尖的存在。 小白不仅战斗力强悍,它还可以源源不断地给宿主提供能量,治愈身体创伤,历经百战也不疲乏。 于韩榆而言,小白不仅仅是伴生植物,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意识到自己穿书后,韩榆以为要永远失去小伙伴了。 所幸上天庇佑,他们在异世重逢。 韩榆轻叹道:“可惜你又回到了幼态期,应该要许久才能恢复。” 小白在作战时才会显露本体,其余时间都以幼态示人,但不影响韩榆心疼。 天知道小白吸收了多少木系晶核才长那么大。 这里没有丧尸晶核,单凭光合作用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小白与主人心意相通,忙支棱起来,试图抚平主人眉心的疙瘩。 韩榆顺势松开眉头:“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论怎样,我都会一直喜欢小白的。” 小白瞬间扭成扭股儿糖,叶片轻搭在韩榆的手指上。 韩榆笑意微顿:“你是说,在山里我差点被野猪伤到,是你杀了野猪?” 006 叶片抵在韩榆的指腹上,轻轻耸动,像在叙说着什么。 韩榆从爹娘的只言片语中已经了解到自己受伤的原因,所以原主从山坡跌落,他紧跟着就穿来了? 倒是及时。 否则原主三岁之躯,怕是不能抵挡野猪的致命一击。 之前满脑子都是穿书、对照组、砍头,竟忘了昏迷前所见,也没留意体内微弱的能量。 正是这股能量,让他捱过重伤高热。 韩榆也意识到,小白从霸主级别的伴生植物缩水成手指长,都是因为他。 韩榆鼻子微酸,更不吝夸赞:“小白真棒。” 同时下定决心,等伤口略好些,他就多带小白到外面晒太阳。 光合作用充足,小白才能早日恢复威武又雄壮的模样。 待来日秉烛夜读,他也能有足够的精力,不会熬坏了身子。 被主人夸了! 小白洁白的花瓣泛起娇羞的粉色。 韩榆见状,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咯吱——” 一声刺响,木门应声而开。 萧水容轻柔的嗓音响起:“榆哥儿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韩榆唰地缩回手,扭头看向门口。 萧水容系着襜裳,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紧跟着她进来的,是鹤发须眉的关大夫。 见榆哥儿直勾勾盯着关大夫,萧水容出言解释:“关大夫来还鞋,顺便再给你诊个脉,看看伤口。” 韩榆轻唔一声,乖乖躺在炕上,任由关大夫诊脉看伤。 “恢复得不错,这段时间切记不要吃重口味的东西,以免留疤。” 萧水容心道他们都吃不到有油水的东西,更遑论重口味的了,嘴上还是应下。 关大夫又叮嘱按时吃药,背着手晃晃悠悠出门。 途径院子里坐在条凳上择菜的齐大妮,他停下脚步:“你这脸跟头皮伤得有些重,可要到我那处取些伤药来?” 齐大妮下意识看向堂屋。 堂屋里,韩发老太爷一样抽着旱烟,浑浊黑沉的眼扫过来。 一言未发,却好比杀猪刀剐在身上。 齐大妮手里的青菜都吓掉了,缩着脖子直摇头:“不、不用了。” 关大夫遗憾得很:“上个月你被鸡啄了脸,我那还留着伤药呢,拿回来就能用。” 目送他离开,齐大妮暗恨关老头言而无信。 明明之前说看在他俩是同村份上不收诊金,转头又把事情捅到老头子跟前。 昨夜好容易让老头子忘了那茬,眼下旧事重提,虽不至于再挨打,毕竟小三回来了,但冷漠无视还是不可避免。 真真是要了她的老命! 萧水容见婆母吃瘪,仿佛三伏天喝了一大碗井水,畅快极了。 好容易才压下嘴角的弧度,垂下头去灶房准备午饭。 昨儿刘五德带人把野猪拉回来,上午等大家忙完了各家地里的活计,谈全就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杀猪。 野猪是死了,可处理起来并不简单。 放血刮毛,割肉处理内脏就要花不少功夫。 完事后还要把野猪肉均分给桃花村五十八户人家,这过程可不简单,多一两少一两都会引发矛盾。 几经折腾,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公爹自打老三成亲后再没下地干过活,在家跌倒油瓶不扶,更不可能站在寒风里等分肉,所以派了老二老二过去。 方才大房两个男娃也去了,同去的还有三房的双胞胎和韩兰芷。 前者是去搭把手,后者完全是过去看热闹,顺带着捣蛋添乱的。 萧水容走进灶房,为酥饼跟妯娌道了谢,两人热火朝天地忙起午饭。 她想问一问榆哥儿的事,可惜始终没寻到机会。 只好等吃过午饭,看能不能从韩兰芷嘴里问出什么来。 - 正午过一刻,妯娌俩忙活好午饭。 萧水容煮了一大锅红薯饭,又在锅边贴了一溜圈的玉米饼子。 红薯和玉米独有的甜香交融在一起,争先恐后地突破锅盖的防御,直往人鼻子里钻。 韩家的姑娘们背着竹篓回来,闻到味儿嘴里就自动分泌唾液。 她们暗暗想着,要是三叔每天都回来就好了。 这样她们每天就能吃饭香喷喷的红薯饭啦! 除此之外,萧水容另外还做了一道白菜炖肉。 白菜炖了满满一锅,只零星几片腊肉飘在白菜上,油汪汪的,是村里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吃上的好东西。 这是为一家之主韩发以及未来的秀才老爷韩宏庆准备的。 便是韩宏昊和韩宏晔两个壮劳力,老韩家收入的最主要来源,也只能吃几筷子的白菜解解馋。 若遇上齐大妮心情好,或许会施舍给他们一点白菜炖肉的浓汤。 浓汤泡饭,饭粒浸满汤汁,吃一口舌头都鲜掉了。 他二人都是疼惜孩子的,每逢这时,都会顶着老娘充满杀气的眼神,分一点汤泡饭给孩子们。 孩子们吃得满嘴喷香,脸都埋进了碗里。 只可惜这回吃不到了。 炒好咸菜出锅,萧水容不无遗憾地想着。 ...... “回来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通过那粗哑的声音,就知道是韩宏昊他们回来了。 韩发放下旱烟走出堂屋,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咱家都分了什么肉?” 杵在灶房门口盯着儿媳妇做饭,以防两人偷吃的齐大妮小跑上前,打量翻动着韩宏昊手上的野猪肉。 韩宏昊咧着嘴回答:“每户人家都分了四斤肉,谈叔还多给咱家分了一些猪红和猪下水。” 四斤猪肉以肥肉居多,过年也不必再买肉,可以吃上好久。 猪红给小三补身子,猪下水卤了让小三带到镇上吃。 齐大妮盘算着,面上却不见满意,一个眼刀子甩向韩宏晔:“要不是你非要找大夫,一整只野猪都是咱家的了。” 偏要引来谈全,让谈全不顾她的反对把肉分给全村的人。 要是偷摸着把野猪运回来,足够吃一整年还有富余,她做梦都能笑醒。 韩宏晔脸色紧绷,再不见喜色,在韩宏昊后边儿把猪下水放进木盆里,洗了手回屋去。 与其跟不喜他的齐大妮说废话,还不如看看榆哥儿。 他出门时榆哥儿睡得正香,不知醒了没。 转念又想,这野猪可是用榆哥儿半条命换来的,他娘却只想把差点害死榆哥儿的野猪占为己有。 昨夜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也没见她出来瞧一眼。 可见在她心里,榆哥儿连野猪都不如。 再听齐大妮尖锐的指责,韩宏晔只觉得满心疲惫,萧水容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分家,或许是最好的。 只是他上头有长辈孝道压着,分家又谈何容易。 韩松看了眼二叔似乎佝偻了些许的背影,想到苗翠云的夸赞,以及送酥饼时韩榆纯稚明亮的笑,眼神嘴角纹丝不动。 现在乖巧惹人爱,不代表日后就安分。 过不了多久,韩榆就会变成十里八村鸡嫌狗厌的熊娃子,日后更会闯下塌天大祸。 正想着,身后窜出一人。 韩松躲闪不及,被撞个正着,后腰像是被榔头锤了一下,酸爽十足。 回头一看,是韩兰芷。 “奶,我要吃肉!” 韩兰芷撞了人,还跟没事人一样,跑到齐大妮面前嚷嚷。 双胞胎韩椿、韩柏紧随其后,炮弹似的从门外冲进来,声音像鞭炮:“吃肉!吃肉!” 齐大妮指了指灶房:“今天不行,饭已经做好了,下次再烧肉吃。” 兄妹三人立马不干了,扯着齐大妮的袖子跳脚:“不行!奶,我要吃肉!我就要吃肉!” 一边喊着,口水哗啦啦从嘴角流出来,在深色的衣服上洇下一滩水痕。 齐大妮被缠得狠了,见韩发面色如常,咬牙拍板:“中午就算了,晚上,晚上再吃。” 兄妹三人齐声欢呼,撂开齐大妮蹲门口玩泥巴了。 齐大妮又道:“树哥儿松哥儿,趁现在还没吃饭,去外面捡些树枝回来。” 韩松应声,背上竹篓跟韩树出门。 路过韩椿兄妹三个,他们一边用尿和泥,一边讨论晚上吃多少块肉。 韩柏用脏兮兮的爪子挠脸,和齐大妮如出一辙的三白眼斜着韩树韩松:“别看,都没你们的份!” 兄弟俩都没搭理他,直到走出一段路,韩树唏嘘道:“椿哥儿柏哥儿被奶惯坏了,日后三叔当了官,怕也是后继无人。” 前者是毋庸置疑的。 明明他和韩树韩榆都是韩家的男丁,在齐大妮心里却连双胞胎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惯子如杀子,孙子亦是同理。 而后者,可不见得。 ...... 韩宏晔听见老娘吩咐哥俩儿捡树枝,准备下午也去捡一点。 灶房的树枝是专门给正屋和东屋用的,他们碰不得。 韩发上了年纪,受不得寒,夜里必须烧炕。 韩宏庆父子将来是要读书做大官的,那炕也不能冷着。 通常情况下,大房二房都自给自足。 这两天也是巧了,上个月捡的树枝刚用完,否则昨夜榆哥儿那情况,定是要烧炕的。 这般想着,韩宏晔轻手轻脚走到炕边。 榆哥儿已经醒了,安静地躺在炕上,小小一只让老父亲生出满腔柔情。 “手怎么放外面,昨夜刚烧过,关大夫可再三叮嘱不能受寒,赶紧回被窝里去!” 说着,轻轻把韩榆的左手塞回被里。 正把手放在日光下,让小白尽情光合作用的韩榆:“......爹。” 韩宏晔看着幼子病恹恹的脸色,心神微动,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你大伯娘给了酥饼,不过你现在还不能吃,爹给你留着,等好些了再吃。” 提起酥饼,韩榆又想到冷淡如冰的男主,无视喉咙里的剐蹭感开口:“爹娘姐姐吃。” 韩宏晔舍不得,却败在榆哥儿执拗的注视下:“你大伯娘送了五块,你们一人一个,我跟你娘分一块可好?” 韩榆上辈子以晶核为食,从未尝过正常人的饭菜,因而不在乎口腹之欲,这些吃食对他的吸引力几近于零。 这样的分配已经很好,韩榆没再说,忽而嗅到韩宏晔身上浅淡的血腥味,神色微变。 正欲追问,韩宏晔先解释开了:“咱家分了野猪肉,回头等猪下水卤好了,先给咱榆哥儿尝尝。” 野猪肉? 不会是被小白解决掉的那只吧? 注意到韩宏晔眼中的喜悦,韩榆已经开始考虑,等小白情况好些,要不要再猎一只野猪回来。 韩宏晔在屋里陪着韩榆说了会儿话。 大多是韩宏晔在说,韩榆嗓子不怎么舒服,尽量嗯啊哦,避免声带振动。 约摸过了两刻钟,外面齐大妮一声吆喝:“开饭了!” 韩宏晔摸了摸韩榆的脑袋:“榆哥儿饿了吧,等着,爹给你做好吃的。” 韩榆嗯嗯应下,目送他出去,又悄咪咪放小白出来晒太阳。 经几次试验,韩榆发现除他以外谁都看不到小白,正好方便了他行事。 伸手戳了戳垫在身下的茅草,也不知爹会给他做什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