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珠玑》 第一章 一个德言工貌参前倚衡的高门贵妇,被人捉-奸当场是种什么体验? 魏妆在此时此刻感受得淋漓尽致。 这是个四面遮光的亭子间,因着要养植珍奇花卉,室内清幽昏暗,在八月暑气仍盛的天气里,显得丝丝的清凉意。 她乌黑如瀑的青丝绾成如意髻,上插着宝石点翠珠簪,在剐蹭中垂落下几缕碎发。素色柔软的裳纱,勾勒出三十美妇莞尔的身段,背靠在身后檀木长条柜上。 肩头大抵因着动作仓促,滑落出一片薄薄的如雪肌肤,外面裹着一件男子畅阔的外袍。 外袍是蓝黑色奢贵锦缎,刺绣繁复纹络,有着草原部落骁勇豁广的风度。从衣物的走线看,应是个身材伟健的男子,正值英气隽朗,比她还要年轻。 这样一裹,把她衬得娇小纤韵,本就绝艳犹存的脸庞愈发含羞欲放,妩媚动人。 刚才仓促倒退之下气短,她这副体质哪经得起多少惊扰,止不住双颊升起了红晕,还未及消退。 外袍主人的确是个仪表堂堂的北契王室,此刻就贴着她额际站在咫尺,一只大手抵在她后脑,生怕把她磕痛了。衣裳是他披到她身上的,因为要替她遮挡雪白的肩肉。 以至于她红唇上的胭脂印到了他胸口,醒目的一个印子。 再加上这幽暗空间弥散的奇异花香,显得更为干柴-烈火般躁郁。 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也难怪站在门边那清冷矜贵的当朝左相大人,谢敬彦,脸上一副吃了砒-霜的死灰色。 而他那双当惯了权-臣的犀利眼眸里,透射出的冷光,像是要在魏妆身上刺出洞来。 呵。 魏妆心跳如打鼓。 实在有悖于她端庄贤良已久的官妇形象。 她抬头看了眼面前的拓跋丰——小她七岁的北契国郡王。 因着男人孔武臂膀的承托,柜子都微微地向后倾斜。草原部落的风土赋予他高大魁健的体魄,魏妆从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娇媚。 这比她要年轻的北契宗室,却把她当做娇弱的小女子看待。就连她丈夫谢敬彦都未曾这样盯凝过她。 魏妆有些歉然地抿了抿唇。莫名一丝女人天生原始的满足感,喜欢被珍视的动情。 可她并非故意与人如此暧昧,她不会再犯傻爱谁。 实在因刚才只顾着赏花,没留神拓跋丰几时也进来了,又没留心脚下何时竟然窜过一只小耗子,吓得她险些跳起撞到器物。这才被拓跋丰堪堪攥到了柜子旁。更没料到,仅这刹那不容回神的当口,门外的老夫人、谢敬彦和儿子,还有陶沁婉就横空出现了。 “敦柔无辜”的陶沁婉,凭心说,魏妆委实厌恶这女人! 几年来,她的敦柔无辜只差没有把谢敬彦收服到床上去了。 就连此刻这样难得的上位机会,她都能恰到时分的出现。 可惜谢敬彦偏就怜恤,袒护。 幽暗光影中,谢敬彦穿一袭纤尘不染的云锦紫袍,挺括而修长的站立。左相大人时年三十有三了,十几年夫妻,他却亦仍清雅如斯。光阴在他身上沉淀着为官者的克谨深沉,但容貌因生息自律,却似不曾与当年有何变化。 魏妆曾多么爱他凛俊容颜,初见时,知他是两家从前定下亲的未婚夫,见一眼就醉了心肠。她与他门第悬殊,只因魏家对谢家有过救命之恩,而得以携恩高嫁。 嫁入谢府后,魏妆知老夫人一直轻看她的出身,婚后始终谨言慎行,隐忍伏低,甚至连月子里都在操持着事务,堪堪亏空了自个的身子。但却一直没能得到谢家的认同,没能暖热谢敬彦的心。 及至近年,她日常汤药不断,他却还把“苦命”的白月光陶沁婉弄进了府来,住在老夫人的上院里,时时去探望。 不晓得府里有多少人等着看左相换夫人呢? 谢敬彦此刻一脸心如死灰的冷漠,竟然仿佛受到创伤的是他自己。 这是个醉心于权术的男人,他对情对爱对三餐烟火几无冷暖可言,所有的目的都是成为高居上位、手握朝权的重臣。 几时卧几时起、作息饮食格外自律,成亲十余载,只知他每日在静室里的修心几无间断。偶或的间断,也仅是因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谢睿,或是那临时有急事的白月光,陶沁婉。 半个月前为了给陶沁婉的父亲洗刷罪案,忙得他废寝忘食,看着人都熬清减不少。 此时,谢敬彦盯着魏妆若隐若现的雪肩,和那个揽她腰的年轻男子——妇人眼睛如同掬了水,还有印在拓跋丰中衣上的嫣红口脂,分外刺眼。 让他想起了某天深夜,一时急于找寻物件而入了她寝房,她从水中披巾挂湿而起。漉漉的及腰青丝,搭在削柔双肩,还裹着樱浅牡丹长巾,一样湿津津的眼眸凝望。 分房住多久了,那一幕却恍然如初时。 险些让谢敬彦一瞬破了禁。没想到,转头间却……她已为人妇人母,而北契郡王却比她小了整七岁! 他只觉一身为官清明被辱没,从齿缝里蹦出一句:“魏妆,往日道听途说的就罢,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 低沉磁冷的音调,好生过分的质问。 言毕从手中掷出一页纸条,竟是她邀约拓跋郡王相会的信笺,连字迹都一模一样。 不说这些倒罢,听得魏妆心头的不甘又激愤起来。 是了,自从嫁入谢府起,她就没断过被人非议。她都不晓得那些非议从哪儿来,先议论她如何高攀,不懂规矩、不得宠,后又构撰她不贤良,诸如此类。 偏魏妆生得一副灼艳姿容,更是易惹非议。早先为了笼络谢敬彦,她所能做的就是收心敛性,束起身段,素色淡妆。 十三年来的种种忍耐,皆因魏妆打心眼里深爱他,慕他俊美,雅人深致,从见到他的那一日起,便醉心迷恋,憧憬于嫁入谢府。而谢敬彦,万没料到,怎么做都换不来他一句信任。 等不及她开口做解释,他就当着儿子、老夫人和白月光的面,这样地给她盖棺定论。 …… 对了,怎的这些人凑得如此齐整? 今天本是轩怡居士开放园子的赏花节,轩怡居士爱花如命,行南走北远赴疆塞,每年都能搜集不少新奇品种。偶尔才随心情开放一次园子,供外人游览。 魏妆喜欢花,谁都知道。本来做做样子,邀上谢敬彦一道来,他说没空。结果却和陶沁婉一起出现。 魏妆抿唇笑了笑,推开拓跋丰的宽肩,侧过身姿问谢敬彦道:“大人看到了什么?因何如此急忙的辱没为妻?”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谢敬彦的称谓变作了冷冰的“大人”,而不是早年那温存的“夫君”。彼时哪怕他对她淡漠,她也都从心底泛出温存。 莫名只觉心口处抽痛,魏妆按捺下去,问:“你带他们来做什么?是好容易逮到了这幕难得的机会,准备栽我一个不贞的名头,好让我做稳了下堂妻,给某些苦盼多年的人让位么?” 话听得陶沁婉局促,连忙温声抱歉道:“今日妹妹随老夫人出来赏花,正逢敬彦兄得空,便一起带了睿儿同行。听说这园子新进了不少奇珍花卉,本想挑一盆,问居士买了送与姐姐,岂料却……却在这间撞见了此番的场面,实在是无意的。” 陶沁婉怯弱地低下头,一边说,一边拉过谢睿,用手挡住他的眼睛,仿佛生怕谢睿看到母亲的不堪一幕。 儿子是魏妆生的,有什么不堪魏妆自己会解释,不用她瞎好心! 魏妆听着“姐姐”二字倍感刺耳,明明叫谢敬彦“兄”,却不称呼她为嫂,而是姐姐。 只有同伺一夫的才称呼姐姐吧。魏妆还小半岁。 魏妆:“你闭嘴。” 身旁的拓跋丰这时道:“左相大人何故误会?适才魏妆受到惊吓,本王随即出手相扶,因觉她肤骨冰凉,唯恐受冷,便褪袍予她遮盖。魏妆体质柔弱,左相大人还须照顾。若然照顾不好,自有等着想要照拂她的人。在我们北契,哪怕妇人已婚,旁的男子也可凭据实力让她改嫁,断不至于冷落了她。” 拓跋丰年轻气烈,刚才的确是有个婢女约他进屋来,但他早便听说左相夫妻淡漠了,他可不计较这些。 他一入盛安京,便对魏妆一见倾心,还曾在马场救过她一回。在北契草原,夺妻是件谁有能耐谁胜的寻常事,他从未发现还有女人比魏妆更适合做他的王妃!何况她如此纤美苍白,一眼便知并不得丈夫宠爱。 魏妆闻言眼角一翻……罢,原想听拓跋丰辩驳几句,这般一说更抹不清了。 “夫人”也不称呼,还直唤她名字,疆塞男郎之莽撞! 谢府罗老夫人压低声气,隐怒道:“拓跋郡王来京朝贡,公务繁忙,吾等家事不用费心。” 拓跋丰朗声直言:“老夫人勿怪,本王真心关切魏妆。” 果然谢敬彦的容色越发冷沉,咄咄逼着魏妆问:“你作何解释?” 她处心积虑嫁他,为的不过是谋高图贵,他皆满足她。多年的夫妻,她若能安分守己,便对他已没了感情,他也能看在儿子的心愿上,彼此继续过下去。可她非要,频频地弄出幺蛾子! 男人蹙着墨眉,冰霜的脸庞上威愤难消。 陶沁婉眼底浮过几许轻松快意,越发把谢睿在身边扯了扯。 魏妆瞥见,本就脆弱的心口,只觉得堪堪一抽痛。 那樱红唇角的艳丽中,微不可察地晕出苍白。自从开春换了调理方子后,起初她觉得内和通顺,近日却愈发气短发虚了。 生下睿儿,除了最开始的两年在魏妆院里,之后就被老夫人要去身边养着了。而谢敬彦竟未阻拦,任由老夫人让人把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抱走。如今虽母子间仍亲厚,却分明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得到克制的生疏。 幽暗光影映照魏妆的脸颊,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说是三十,也只因她与谢敬彦成亲十三载,一颗心早就反反复复磨得疲惫。 但若论容貌,京城皆知的,左相夫人美艳绝伦,看过去比之二十出头的也无差。且加之风韵沉淀,更是女人一生中最极魅力的时候。 她忽地只觉胸腔里隐痛更剧烈。往门边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婢女正萎缩在外头,门扇上还挂着一面手帕。 手帕做暗号的么?魏妆登时便明白过来了,就说陶沁婉一行人怎么闯入得那般及时。 原来皆圈套。 罢,她也过够了。既然拓跋丰话都这么说,自己多辩无意。 但某些人既对自己毒,也别想求魏妆给出路! 魏妆轻笑道:“有劳陶‘妹妹’辛苦布局了,你变卖首饰收买我跟前丫鬟,模仿字迹给我下套,还讨好我亲生儿子,处心积虑为的不过是顶替我位置。但你怕是不了解谢敬彦,他顶顶厌恶人耍心机,只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到头来……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 陶沁婉脸色刷白。 魏妆不屑一顾,又瞥了眼男人清沉的俊容,干脆道:“大人问我要解释,有何可解释的,嫁入谢府多年,但凡听我解释,你我又怎会走到如今田地?强扭的瓜不甜,施多少料也果然不甜。既是两厢厌弃,那便和离吧,这桩婚我也过腻了,还给你和你心间人。至于睿儿……” 她顿了顿嗓音,心血不受控制地往喉头涌——只怕这个养在老夫人与陶沁婉身边的儿子,心底里也不亲昵自己,而跟着自己,又如何有跟着他身居高位的父亲有前程呢? “至于睿儿,给他自己选择,他若愿意跟我便跟,不愿随也罢。”魏妆继续慢沉沉道。兀地一声“唔”,只觉铁腥味汹涌而出,竟蓦然两眼发黑栽倒下去。 “母亲——”昏暗中天旋地转,却看到那修长净白的小少年,狠力地甩开陶沁婉的遮挡,向自己冲了过来。 魏妆吃力地望着儿子,再瞥向谢敬彦惊愕的脸庞——高挺的鼻梁,眸深如海,玉质金相,就是这副容颜曾经那般吸引了自己。然而, 男人的才俊要来何用?没有心,就如冰渊。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来,她绝意离他远远的。 两厢不招惹。 第二章 “麻利点,攒劲儿——”、“往旁边让让,容我这头先过!” 入夜戌时,油灯燃着金黄色火焰,冷风从孔隙里渗透进来,吹得人筋骨发凉。 隔着薄薄的木板舱,只听外面河道上硁硁响动。沈嬷频繁皱起眉头,低啧了句:“这都桃花开过了,还能逢到下雪天,奇哉!”而后紧起衣裳,又替身侧的鸽姐儿把棉毯掖好。 打从江南西道筠州府北上,主仆二个出发时都阳春三月了,谁能料到眼看临近盛安京,竟然下起雪结了霜冰。 河面本来不算宽,前面几只船要掉头改河道,她们这些后面的也就只好跟着动起来,费老劲儿了。 沈嬷试探了下鸽姐儿的暖壶,还好,一直抱在怀里总算散热慢。行船不生火,这还是半日前停靠在岸,跟岸边的渔民户灌的热水壶,一壶收去五文钱。 鸽姐儿却是不怕冷的,平日骨肉暖得像炉子,用沈嬷的玩笑话讲,以后她的郎君过冬必舍不得松开她,多温软的天然一暖炉呀。每听得鸽姐儿就臊红脸打人,仿佛已经看到那位来日的郎君在跟前,未出嫁的只知不要命的羞。 此刻姑娘家脑袋靠着舱板,还在打盹儿,身上的棉毯已经滑了半拉子在地。露出雪白的脖颈,粉妆玉琢的面容,轻阖的眼帘像是两扇细密的黑翎,惹人爱怜不已。 自从十四岁葵水来了之后,小姐原本单薄的身板也一日变一个模样,瞧那纤巧锁骨下的起伏,端得是婀腴丰娇,楚腰细若尤物。 若非早已经定下亲给了京城谢太傅家,便是跟着选秀的公公入宫去,他年没准还能成个宠妃娘娘呢! 沈嬷见她睡得香,也就放宽心了些。 当年原配夫人早逝,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小姐交在沈嬷手里,叫她务必护姐儿顺遂平安。沈嬷嬷尽心尽力。想到此番小姐入京,大概率要嫁入谢府了,自己心里也总算升起满足感。 说来谢、魏两家早十多年前就是故交了,谢家祖父当年任从三品秘书少监,魏家祖父任正四品工部侍郎,官职相当。因为魏祖父曾对谢祖父有过救命之恩,谢祖父便提议将孙儿辈定下姻亲。 只可惜后来魏家去了地方州府,逐渐没落。而谢祖父则在朝廷步步高升,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傅之位,并被皇上恩赐侯爵世袭。从此与魏家便门第悬殊了。 沈嬷只当谢家如日中天,这桩亲事作废也罢。岂料谢家并没有毁约,今岁开春时,老夫人还让人寄来盘缠、安排了船只护送,说念及许久未见,让姑娘入京去瞧瞧。如此行事作为,着实令人深感敬佩。 听闻那谢府一共有两房,谢太傅仙逝后,长房大老爷袭了爵位。而尤属二房更为优秀,二房老爷官居史馆编史,其子谢三公子自幼生得眉清目隽,凤表龙姿,十六岁考中状元,进入翰林院编修,惹得大晋朝多少女子芳心慕之。 而后为谢太傅丁忧三年,如今正值二十弱冠,气宇风华,神采奕奕。盼这桩喜人的婚事若能成就,今后鸽姐儿也就半生无忧了。 想着想着,沈嬷因为冷意而憋起的嘴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就她们小姐这样可人的姑娘,天下哪有正经男儿会不爱的。 “唔。”忽然船舱一个左右踉跄,魏妆身子抖了抖,猛地转醒了过来。 四周昏暗,油灯摇曳,风呼哧地从各个缝隙里渗透。分明是八月暑热之季,哪儿来的这股寒气? 魏妆抚了抚颈子,迷离地睁开眼帘,胳膊被侧靠的姿势压得有些发麻,她身骨倦倦。脑海里还是昏倒前的画面,看到十岁的儿子谢睿冲向自己喊“母亲”,还有谢敬彦高挺修逸的身躯赶先一步,拨开了拓跋丰,后面她就印象全无了。 感觉已昏过去好久,不会这么长时间,人们还把她丢在那阴凉的亭子间不管吧?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嚏,正式抬起脸来。 入目是个墙板发黄的船舱,对面一排矮木架,晃晃荡荡地捆着几盆花。 一盆蜜香金茶、黑牡丹,两盆波斯木兰,还有瞿罗金雀花。 这些花她识得,在十多年前刚传入大晋时,尚比较少见,如今京中贵胄人家已有许多养植了。 只是这些花……好像当年她初入京拜访谢家时,满心憧憬送给谢府罗老夫人的。 大晋朝人多爱花,罗老夫人尤是。魏妆自己本就喜欢花草,为了讨好老夫人欢心,硬是掏出积攒的私房,提前买了昂贵的花卉,并将养得姣好绚丽,一路迢迢带去了京城。 所以这几盆她记得很牢固。 就连花盆上的纹路都一模一样,但怎么会在这里? 魏妆不禁发懵。 难道她这是……? 她紧忙又抚了抚肩头,继而触碰脸颊,脑后未绾妇人的发髻,肌肤也更丰腴柔嫩。而胸口不闷了,血液里汩汩流畅的暖意,已经十年不曾有过了!还有腰肢,虽然始终曼妙,可这会儿的腰分明轻盈得像从未生育。 她惊诧地再抚上了少腹,确认这是属于少女才有的身体。 沈嬷望着怔忡的小姐,只当姑娘心怀压力,梦魇着了。 却说魏家祖父故去时,谢太傅携三公子谢敬彦亲自前来筠州府吊过丧。筠州府不过弹丸之地,从京城而来的世家少年会发光,矜贵从容,沉稳有则,净白肤色与修逸华服,立在那庭院中就好如谪仙莅尘。 彼时小姐魏妆不过十二岁,还未长开,那谢三公子十五左右,已然长身玉立,小姐隐在长廊柱后看得目不转睛。 转眼五年已过,小姐少女怀春,那谢公子也应当二十了。大约猜出此趟入京的意味,一路上总是瞻前顾后的,就生怕去了京城不得人喜悦。 瞧瞧她脸上细致的妆容,粉莹黛黑,即便行船,也一日未曾懈怠过。总担心万一谢公子出现在何处,而自己蓬头垢面显得敷衍。 诶,叫沈嬷看,纯粹是瞎操心。 说小姐貌赛西施都不为过,还有谁能不喜欢美人嘛?就算退一万步,沈嬷为了成全小姐的安顺无忧,也定须促成这桩亲事! 一时,沈嬷忙关切地问道:“鸽姐儿可是受凉了?这一觉睡得长,雪又比半日前大起。出发时也没想到还会下雪结冰呢,我再给你寻件褂子,仔细冻着。” 言罢去翻包裹。 适才见魏妆身体暖热,又怕吵着她酣睡,便没起身做动静。 鸽姐儿…… 熟悉的嗓音,听得魏妆心头一悸,看到了沈嬷微壮的背影。妇人大约四十出头年纪,圆长脸庞,眉角一颗痣,显得麻利老练又能干事。 这是魏妆生母留给她的奶娘,但几年前已经因为一场事故离开了。 谢敬彦淡薄自己,魏妆能顺利让他娶亲,是因奶娘沈嬷从中做了梗。但彼时魏妆单纯,满心间恋慕,并不知晓。后来方觉谢敬彦对沈嬷的厌恶可谓之甚,有沈嬷在,谢敬彦都不稀得与她亲近。 婚后一段时间他疏离她,之后还把她的睿儿送去罗老夫人院里。奈何魏妆那时傻,以为做小伏低才能收服人心,什么都忍着。 沈嬷唯恐魏妆身无依仗,便背着她在外面放银收利。岂料事情被告发出来,连累魏妆与梁王有染,谢敬彦一怒之下自此分了房。沈嬷解释却无人信,后来自请回乡病故了。 ……她人怎么还能在这儿? 想起这位奶娘,虽有诸多种种,可却是实打实的为自己着想。对比此后的几年,魏妆逐渐薄凉的心境,眼眶中不自禁盈满了泪水。 沈嬷翻出一件鹅黄折枝撒花罩衣,因想着入京便是四月了,难得只带两件厚的。怎料转过头来,却看到姑娘掬满珍珠豆儿的眼眸,唬得手都顿住了。 不能哭。 大冷天的一哭,脸就容易干涩。 这都马上快到京城了的。 “鸽姐儿怎的了,可是梦见谢公子他欺负你,好好的怎就哭起来?”沈嬷问道,俯身递上帕子。 魏妆没接。 她是太久没有痛快淌过泪了。女人年近三十,眼泪便成了奢侈品。若然没有人体己,掉出泪来便算是输。 何况她稳做着左相夫人,多少人等看她笑话,魏妆何必矫情自讨没趣。 管它此刻是已死还是活的。 她只是很久没有这般毫不考虑的掉泪珠,就掉几滴无妨,用不着手帕。 魏妆摇了摇头,她睇了眼油灯映出的影子,是活人。 她再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痛得揪起眉心,真实的生命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弥漫。 ——所以,她吐血后重生了,又回到了与谢敬彦成亲之前的赴京船只上? 呵,这都什么天荒夜谈呢? 她竟然还能重新再活一次。 早前看话本里的故事,主角一睁眼又活过来,没想到有天会轮到自己。 只是这样的重生未免过于不泄愤,成亲十余载,憋屈地过了十三年,她竟死在了被丈夫和白月光“捉-奸”的一幕。早知会重生,她不如把话豁出去狠狠说个痛快。 她的眼前掠过谢睿少年清秀的模样,还有儿子…… 魏妆木怔地披上罩衣,身体却并无多少冷意,再度康健活力的感觉着实美妙。她前世生完睿儿之后,便逐渐体凉畏冷,早忘记这种自带暖和的生机了。 魏妆微阖眼帘,透过桌面的铜镜里,看到了一朵娇颜。是自己未嫁前的模样,好久未见了,此刻还有稍许沉倦。属于刚重生回来的妇人沉倦。 她忙调整状态,如若淡然道:“谢敬彦,他梦里倒是莫想欺负我。沈嬷嬷,外面在做什么,这般吵闹?” 沈嬷略感诧异姑娘的凉薄,边给她系衣带边答话:“前方的河道结了冰霜,说要改河道走,这便各个大张旗鼓的忙活起来。本以为今夜就能到京城,看来得耽误到明晨了,也不知道谢府听没听说消息,免得白白等在码头了。” 果然是重生回到那时候,魏妆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再走一遍老路。 她若要爱谁,也必先爱自己。 而罗老夫人,却并不会派人在码头接船。前世魏妆在河道上耗费一夜,寒气受冻的去到谢府,有的是狼狈。老夫人此番把她叫至京城,为的可不是成亲,只是用来给那清贵公子做做挡箭牌罢。 她咬紧嫣红唇瓣,竭力抹去脑海中熟悉的权臣面孔,应道:“怕是老天也不愿意我入京,那就不去算了,打道回府吧。” 第三章 一席话听得沈嬷惊愕,只当魏妆是刚睡醒的起床气。 姑娘家爱乱想,有点起床气也是正常的。 这一路上鸽姐儿忐忑摇摆,一忽而盼望见到谢三公子,转而又怕见到人了不喜悦她。眼看京城将近,莫非生出怯意来了。 沈嬷便劝说道:“都要入京了,怎能不去?谢府那般门庭显赫,高门贵爵,他们遵守婚约,信守约定,开春后还主动寄了盘缠,就连这北上船只也都是谢家安排好的。这时打道回府,我们得如何解释?再则那谢公子风华月貌,鸽姐儿何能再碰到一个如此郎君?就算是回去,继夫人她就能给你安排更好的了?” 说的是魏妆的继母柏碧霜。 坦白说,魏妆已经很久记不得这位继母了。她母亲原配夫人庄氏,是个商女,在魏妆五岁上时离世,转年父亲就娶了继室,生下了弟弟魏旭。七岁时,继室柏碧霜险些将一盆滚水把小魏妆烫伤,紧要之时被沈嬷撇开来。自此沈嬷便视继室为“柏砒-霜”,防患不已,生怕再有闪失。 魏妆与继母柏氏之间几无感情,前世成亲后更加少来往。想想的确,回去也指望不了柏氏能够给她找好人家。没准儿还会遭嫌弃,譬如传言她是从京城被退婚回去的,之后未必过得好。 魏妆轻抿一笑,想起了谢敬彦。这个男人恪尽职守,遵守忠孝义礼道,前世不喜欢她,可到底是娶了,夫妻间淡漠归淡漠,物质上却是优渥的。 这一世,魏妆虽不想招惹他,但也不愿差遣用度上比前世差。总归婚约还在那儿摆着,不如且去京城一趟好了,想想如何破这个局。她既然再活一次,总得给自己谋个更好的新出路。 当下,她便捺住了脾性,伸手揩起桌上一片桂花糕吃着。 袅袅油灯打照着少女娇娜的模样,嫣然小口轻启轻合。细腻绵软的桂花香味在唇齿间化开,是她十多年未尝过的筠州府风味,重生的真实感这才渐渐蔓延开来。 想起了前世,她与父亲、继母的关系始终淡漠。出嫁时不知道谁把话风传到了筠州府,让父亲魏邦远听说是自己设计了谢敬彦,这才仓促娶她。父亲觉得她辱没门风,无颜来参加。 婚后有一回,继母所生的弟弟魏旭来京城探望。可那时她与谢敬彦之间淡漠,弟弟本就不亲近,再看他们如此相处作相,回乡后就不再来了。后来魏旭承了父亲的职位,在筠州府做屯监,虽听说干得不错,魏妆也未回去过。但魏旭基本每年都会给谢府寄一次特产,前世魏妆隐忍伏低、操持忙碌,未曾去细想,此刻回忆起这个继弟,原是有心的。 …… “怎么说话的,老子来这不是为了接人!是办正事!” “这也算正事,哥儿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正游思着,外面传来说话声,吵吵嚷嚷的,其中一个叫“贾哥儿”,声音气势很足。 魏妆听着莫名耳熟,想起了谢敬彦的侍从贾衡。这贾衡比他大个一二岁,人高马大,武艺精湛,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多年,十分忠心。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早前魏妆对他多有谦让,而贾衡呢,因着主子谢敬彦的冷漠,也不买她账。后来时日长久,魏妆学得圆润了,对他狠硬些,反倒是能差遣得动。 因越听越耳熟,她便紧了罩衣走出去瞧瞧。 沈嬷一贯只见着姑娘懦弱避事,人一多就想躲起,什么都是沈嬷先驱挡在前头。看小姐这样自然自觉地起身出去,心下感到诧异,也便随到了外面。 岸边却是两名船夫和三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在大声粗气地对峙。 看那家丁的穿衣打扮,滑顺挺展,就是非一般的人家。后面还跟着一辆低调而豪适的马车,魏妆认得这马车,是谢府上的主子——谢敬彦年轻时专用。 ……之所以记得牢,是因前世两人因为何事置气,途中竟然在车上行了欢愉。 哦,记起来了。魏妆同罗老夫人与婆婆出外赏园子,听到有人非议她轻薄,动用心机高嫁上位。回来路上她委屈,同谢敬彦抱怨。那时方才新婚不久,谢敬彦对她忽时冷、忽时热的。沈嬷在跟前,他就冷如冰霜;沈嬷不在跟前,他亦会对她目光迷离打量,一双凤目含糊而专注,配着那俊颜,分外惹人心动。 魏妆抱怨那当口,正是他莫名其妙又冷落她数日了。没想到她始才抱怨完,谢敬彦便勾唇讽笑,道那些人并未说错,难道不正是她身边的婆子设计么? 魏妆当即明白了始末,她早先以为自己是照着祖父定下的姻亲,而顺理成章嫁给了他。不料原是……一时羞愤,便叫谢敬彦停车,既然如此,不如与他和离算了。 她动作仓促,揩着裙裾便要扳车帘。女子衣缕缦薄,谢敬彦敞膝端坐,伸手一扯,却竟将她的襦衫扯滑落肩膀。男人气息顿紧,俊逸脸庞浮起狠劲,便将修长大手扣至了她腰上。 磁沉低语道:“去哪?告诉我……” 初婚不多久,年轻气烈,彼时之过程,叫她羞耻而愤慨,他也愤慨且荒谬。而那之后,谢敬彦就把马车换掉了。魏妆曾经很生气,仿佛他是想借着换马车,而把这事儿随之清除。 那就是个克谨冷薄的男人,空长了一副倾城色,却以“寡情”才是他的主调。 总不会此刻他就坐在里面? 魏妆心头打了个咯噔,按捺着问道:“曹伯,出了何事?” 娓娓动听的嗓音,是少女柔曼娇妩的声线,听得船夫曹伯回头看过来。 忙答道:“今日忽逢雪下,船只堵着往前退后不得,怕还得折腾到半夜。我见这位贾哥儿恰巧来巡视粮船,有空余马车,便想央他带上姑娘回府。免得姑娘身子单薄,耗在这河面上冻着了,他却不肯!” 是个温厚的大伯,谢府在京郊庄子上的家奴。这次罗老夫人派他们前来护送魏妆入京,一路上魏妆与沈嬷和气待人,多有关照,他们也就多替魏妆着想。 贾衡却不乐意了,接过话说:“你可知道车后面装的是什么?是给老夫人过寿辰的青花瓷福寿延年落地大花瓶,公子特意找博州匠人定制的!只因回京途中下雪,公子命吾几个过来看看江南道禄田运送的粮米,这才碰巧撞上了你们。我们公子清风霁月,不是随便把个什么人都往府里接的,成何体统?” 话说着,横扫了眼站在甲板上的魏妆。河岸附近火把打得晃眼睛,照着女子的面颊忽明忽暗的,只见一袭宽袖鹅黄罩衣裹着窈窕的身姿,绾一垛倾髻,脑后辫子婉嫚而长。贾衡不屑一顾。 吵吵嚷嚷几句,贾衡当然已经知道船上坐的是谁了。筠州府魏屯监家的小姐,被老夫人叫进京来小住,听说老太傅还曾给三公子订下了姻亲。 贾衡心里老大不乐意,自家公子那般卓秀,区区从六品外州府小姐何能配得上他? 只奈何过两个月,宫里的饴淳公主要选驸马了,驸马大概率要选自家公子。这饴淳公主乃董妃从宫外头带进来的私生女,不算正经皇室出身,然而董妃有手段,偏偏却得皇帝宠爱。 谁都知道饴淳公主倾慕三公子,只前几年谢府为老太傅丁忧,如今丁忧结束,没借口推脱了。 罗老夫人不愿意,忽想起来还有个魏家的小姐,便在这时叫来京中瞧瞧。 贾衡本没想搭理,奈何岸边碰见了护送的船夫。心里也不甚理解,公子为何半途派自己查看粮船,并不急这一天两天的。况且如此寒飕飕的天气,公子一个人不惧冷的换骑骏马回京,却让他赶着这么大马车过来巡船。 现在看吧,果然被赖上了,非让捎上俩妇女子回去。啧,麻烦,公子喜清肃,马车里还从没坐过女人! 可又一想,马车后面放着大花瓶,只能慢悠悠的走。三公子既然急着回去,那就只能把马车交给自己了。 贾衡脸色汹汹的,不好看。 光影之下,只见是个二十一二岁的飒爽男子,墨发高束,浓郁双眉,一边眼睛大一边略小些,单眼皮,很好认。魏妆抬头看,一下就认出来了。 果然是忠心耿耿的侍从,一口一个不离他家公子! 前世谢敬彦虽然成亲,却过得清汤寡水,魏妆与他分居多年,早都忘了与他一起是何感觉了。谢左相位极人臣,在朝廷中权重望崇,偏偏内宅萧寂,整个盛安京无人不知。可这个贾衡吧,比他的主子还要寡淡,前世三十四五了仍是个光棍。 这会儿年轻,瞧着还是挺俊朗,气势咄咄却也洒落。 换到从前的魏妆,大抵会害羞怯惧,让沈嬷出面言语。但此刻的魏妆比起贾衡多活了那许多年,处事当然圆润。 魏妆瞥了眼对面的马车,听出话中之意谢敬彦不在里面,心里顿然踏实了下去。 她初初重生回来,对他的印象仍是吐血晕倒前的一幕,满腔愤懑,还没想好现时怎么迎对他。 就说呢,怎会好心派马车来接,罗老夫人诸事不离出身门第,谢府根本就瞧不上她外州府屯监的出身。前世她在船上颠簸挨冻一夜,到了京城寒冷加剧了生怯,从一开始就显得拙促。 这次却好,竟能恰逢路过的谢敬彦专车。 魏妆记得谢家在江南道的禄田粮米,一直是二房负责的,应该是凑巧碰上了。 她既然能重生,那么过程遭遇与上辈子略有差异,也不奇怪。 魏妆便看上了谢敬彦那辆豪适的马车,能在他马车上躺卧一夜,总比在漏风的船舱里颠簸来得舒服。 她有心想要刁难一番贾衡,便搭手略施一礼,启口慢言道:“几年前小女见过谢老太傅与三公子,老太傅的气度令人崇敬。这次老夫人邀我入京,我有心盼望见识一番谢府的隆德尊望。却没想到,老夫人请来的客人,在这位贾哥哥眼里却是‘随便什么女子’,委实听得惭愧。” 呃……那怎敢? 贾衡耳朵一紧,虽然猜测三公子必不悦此女,但他也不敢拂罗老夫人的面子。没想到啊,这女子区区几句话就能如此说道,听得他都敛起眉头。 贾衡不由得定睛看向魏妆,魏妆泰然扬起下颌来。但见少女婀娜身姿,桃花般的娇颜,慵妆倾髻,在肩背垂下一缕长辫,缠着粉荷色的蔓纱,如同水中仙娥。眼神也不知避讳,就那么水澄澄地迎向自己,并不忌惮被谁人的打量。 就真……真心美得稀罕。 分明看着柔软似水的,但又莫名含几分硬气在里面。这份又软又韧的曼妙,竟然让他堂堂八尺男儿都拒绝不了。 咳。贾衡颇感懊恼地清理嗓子,沉缓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姑娘着急入京,可这马车后厢里装着给老夫人祝寿的花瓶,一路得稳当慢行,怕误了姑娘时间。要不是走得慢,我们公子也不会先行骑马回京了。” 魏妆偏是坐定了谢敬彦这辆马车了。她前世嫁给他过得不顺心,今番她从此时此刻起,就绝不为了他而吃半分苦、受半分屈。 她就要坐在他既有绒毯防风,又舒适减震的马车里赶夜! 魏妆盈盈轻语道:“总比耗在河船上要好,慢就慢些了,还请贾哥哥帮忙把行装搬上来吧。” 话毕,揩起袖边,不容拒绝地让道一边。 贾衡怔怔地愣住,这个女子不仅美得娇娆,怎么还……使唤自己使唤得这么顺手。 明明是示弱却像发号施令,最关键那称呼“哥哥”,竟喊得他开不出口拒绝。 看起来怕是不好应付,之后公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得消。 可是吧……反正一路回去马车空着也是空着,三公子若问将起来,也怪不得自己。人是老夫人请来的,为的也是给他挡怡淳公主选婿! 贾衡脑袋昏呼呼,哗啦地从自己的马背上跃下来,招呼两名家丁去船舱里搬东西了。 第四章 出发时带的东西不多,家丁三下两下就搬进了车后厢里,贾衡又不甚乐意地把几盆花也搬到了前面。 魏妆瞅着他干活卖力却满脸不愿的矛盾样,心里舒坦几分。刚重生回来,吐血昏倒的余绪缥缈,她对谢敬彦的怨气还未消散,虐不成他,就削磨一下他忠心耿耿的侍从罢。 蜜香金茶的花蕾浑圆,透着喜庆的金黄,暹罗金雀叶片鲜嫩,轻轻摇颤着。 魏妆看过去,这几盆花在当下可不常见,分外珍贵,她一路上呵护得紧,可见前世对初访谢家的憧憬。今早上天气乍冷,她竟连暖炉子都舍不得自己烤,愣是挪去了花盆旁边,就唯恐茎上的花骨朵儿冻伤了。 此刻搬进这般暖和的车厢里,却是全然不必再担心。 魏妆和沈嬷如愿悠然地坐进了车里,她舒适地慢吁了口气。 谢敬彦的马车可不止是豪适,但见敞阔的空间里摆着简雅茶具,檀木小屉中还有他收起的象骨围棋。那就是个乘坐车中,还能有沉静心思独自对弈的男人。 而四壁矜贵奢昂却低调的锦缎装潢,一看就出自功勋士族。车内舒适的暖意中,兼有一丝只属于他的高澈淡雅萦绕,叫人心神惬怡。 魏妆也是忽然才记起来,这是他二十出头时常用的熏香,间含甘竹或白茶木之气。 前世魏妆很喜欢这种气息,与谢敬彦成亲后,他换下的衣裳便有淡淡回萦。两人虽是分被而睡,但魏妆不经意睡着睡着容易滑进他那边,即便谢敬彦大多数时候不碰她,可他被窝里的清凛让她很恬逸。 不像之后,随着他在朝中官职的步步攀升,便逐渐转为乌沉香等更为深沉的味道了。还是深不可测的那种,就好如他的气场,一个心思缜密沉渊叵测的权臣。能以一己之力排除万难扶持病弱的废太子上位,成为新帝倚重的砥柱中流。 但魏妆那时已与他分居,对他的气息便不熟悉,或者说即便熟悉又能怎样,亦是陌生的。 心冷情薄,咫尺却万里。 然而此刻再闻见那久违的醇澈白茶木香,魏妆却反感之极。 滚他的臭男人吧,谁稀罕! 魏妆把自己的薄毯打开来,轻嗅毯子上淡淡的苍兰甜润。人在各个时期的气息是不同的,譬如谢敬彦弱冠之年与三十而立的区别。魏妆自然也缱绻自己,这属于少女才有的旖旎清芳。 能重生回到十七岁未嫁时,是上天赐予她的偌大恩惠,她怎能不好好利用?她定会绸缪经营! 手心里暖暖和和的,流畅的血液通达各个经脉腑脏,健康活力的感觉真好呀。不像前世,她从二十四岁与谢敬彦分房后,一到秋天就要给被窝里放个暖水袋了。 魏妆舒服地伸直腿来,将脚下的棉毯掖平整。才刚重生,她得捋一捋隔日到达谢府后,该怎么圆润处事。 谢府还是有好处的,魏家不管怎么说,始终占着对谢老太傅的救命之恩,总算是一个筹码。 既然不准备理会定下的姻亲,那也得把筹码的资源尽可能发挥。 沈嬷坐在一侧的锦椅上,赞叹地打量着车厢。 妇人一会儿想:啧,一个侯爵府公子的马车竟已这般堂皇,那皇帝王公们的得多气派啊。 过会儿又想:仅一辆出门乘坐的马车都如此怡情雅调,真要见着了谢三公子本人,该是个何等翩翩公子、人中龙凤。 沈嬷笑眯起,看着姑娘脸上不经意的娇憨,说道:“谢家果然是钟鸣鼎食,宽宏大气,你看连个管差事的小哥都如此好说话。想来老夫人一定是个尊贵仁慈的了,要不然的话,也不会给我们把盘缠和船夫都安排上。但鸽姐儿你适才却是叫我意外,竟忽然不怕生了,一席话说得可周到,听得我都惊讶。” 魏妆闻言悄然发笑—— 谢府罗老夫人可不全是为了仁慈,罗老夫人这一生专横独断,句句口口不离门第挂在嘴边。奈何谢老太傅临终前,特地谆谆叮嘱了谢敬彦务必迎娶魏家女,除非是对方姑娘拒绝不愿意。 罗老夫人无奈,遂便动用了心机,从最一开始的打交道起,就想法儿地打压魏妆,想着从门第之殊上让她寒碜,自己退缩。 譬如寄盘缠、安排船只等,用以奚落魏家的没落。但魏家其实差这点儿钱么,父亲虽是个从六品的屯监,可也是为供-军费粮饷的州府屯监,吃穿不愁的。 就等明日到达谢府,便有罗老夫人一番精彩表演了。 魏妆从前年少单纯,一心充满对谢公子的崇慕,不曾看清这些细微。可十多年相处下来,关于罗老夫人的那些弯弯道道,她早便了然在心了。 魏妆定睛看向沈嬷,她这个奶娘什么都好,仔细照拂,工整麻利。偏就是有一点,贪便宜,见钱眼开,看见了钱看见利,便发昏迷糊走不动道。 魏妆晓得,沈嬷是从前穷怕了。年少时哥嫂见她生得平凡,想把她卖到低等的窑-子里,正好被魏妆的生母庄氏救下。所以多年来,沈嬷一则对魏妆非常仔细,生怕哪里做得疏漏,对不住庄氏的托付;二则又极为贪财爱钱,悄摸暗昧的钻营,看见了好处总想捞一点儿在口袋里。 是以,总是容易被某些人利用。 前世因为这一点,给魏妆私下添了不少麻烦。 譬如,当沈嬷察觉谢府大概并无娶亲诚意,生怕魏妆荣华无缘,沈嬷便在外面大放厥词,制造饴淳公主看上了谢三公子、势必非选谢三公子为驸马不可的态势。把个耳根子时软时硬的罗老夫人吓得,匆忙就安排谢敬彦娶了魏妆。 而怯事畏缩的魏妆还蒙在鼓里,只以为是水到渠成的婚姻,新婚时期在谢敬彦跟前释放天然,缠腻娇吟,并不知羞…… 又比如后来,谢敬彦官职从礼部升至吏部,多少人巴结无门,便有将目标瞄向沈嬷的。毕竟是谢三夫人的奶娘。沈嬷便背着魏妆在外,从茶叶、陶瓷、盐道上很是捞了一拨小利。 那事儿后来闹大被揭穿,原来梁王也有参与。大头是梁王,沈嬷得的那些利连颗芝麻子都算不上,却连累魏妆与梁王有染。 谢敬彦更是袭着朝服跪在太极殿外一天一夜,皇帝最终责罚他半年俸禄,思过三月,未令休妻。谢敬彦亦冷冽无语,回府入院后搡门,从此与魏妆分了房。 诸多种种,都是魏妆的怯懦被动而不曾察觉。 不怪谢三公子次次事发后的脸色如饮过砒-霜。 今次,魏妆可要仔细拿捏住这位奶娘了,凡事要自己掌控到手中。她既然不打算再嫁入谢家,最好先给沈嬷打个醒儿,省得妇人什么时候再瞒着自己钻了牛角尖。 魏妆便应道:“沈嬷一路辛苦,哪能诸事都叫你操心呢,从前我在家中怯弱懈怠,出来却是要学着独立担当些才好。只是谢府虽仁厚,老夫人亦周全,但间隔多年,两家门第悬殊,许多的事情或与从前已不同了。此番我们入京,主要是为给老夫人贺寿的,旁余事还等之后再说。况且……我适才原做了个梦,梦见嫁给谢家过得并不好,那桩婚约便顺其自然罢。” 姑娘说话嗓儿如百灵鸟般动听,袅袅婉转的,让人起不动劲。 沈嬷听得点点头,顷刻又摇起了头,不满道:“哪能呢,是鸽姐儿思绪过重,衬到梦里自然便辛苦了。你这般美好,有谁能够不喜欢?筠州府贺家小爷简直被你迷得,堕云雾中,不能自拔。若知道你出来京都要嫁人,怕是急得乱转了……是男人都一个样,入眼先观色七分,相处加三分,都逃不过对你的姿容动情。待明日你把这几盆花送与老夫人,让她瞧瞧你的用心,亲事是准成的!” 接着又道:“再说了,祖父老爷与谢老太傅定下的婚约,当初还有大鸿胪褚家的旁证,怎好说赖就赖去?谢府更非那般薄情薄义的做派。你今日学着出头倒也是好,以后做了那高门贵媳,总要出去独挡一面的。” 说起鸿胪寺卿褚家,魏妆又记起来一桩事。 看来她这次入京,也并非全然仅有谢家一条门路可用呢。 只因见沈嬷看起来已疲惫,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魏妆顺着沈嬷的心理,择辞体谅道:“去了谢府上再做打算吧,老夫人的寿辰当前,我们魏家虽不及昔日,可也不能薄了体面。总归是偌大的盛安京,想要附上荣华奢贵,会有不少机会。” 沈嬷脸上欢喜啧啧然,果然环境造人,姑娘这一上京竟学会给自己打算了。好事,妇人宽心地盖住毯子。 魏妆这一日之间经历两世,也是倦得不行,便阖上眼帘,欲舒适地睡上一整觉。 * 一夜走得稳当,却是比预想中要提早了些,隔日辰时便到了盛安京。 昨儿乍冷,却未在京城攒下多少落雪。盛安京乃天下第一繁荣的大城,只见金乌大街两旁的商铺林立,绸缎胭脂首饰等招牌挂得花团锦簇的,车马行人更是川流不息。 沈嬷年岁长了醒得早,打一入内城就不断掀开帘子看,看看这里瞅那里,嘴里重复念叨着:“啧啧,不愧是大晋朝的盛安京啊。”“哎唷,京城就是京城,何能拿区区筠州府作比!” 大有开辟了新地图,今后誓死也要留下来之势。 魏妆对这些早已熟稔了,不多惊奇。但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初入京城的少女,便也跟着沈嬷挑窗的动作,往外头望上几眼。 很快便到达了位于长兴坊的谢府,贾衡领头喝一声“迂——”。从马车始一停下,谢府偌大的金铜门匾便赫然入目,簪缨显贵,青砖琉瓦,高阶森然。 一夜好眠过去,关于重生的真实感更甚些。 魏妆施施然下了马车,暗攥一口气。这一次,她定要过得不一样! 第五章 第5章 整座谢府建得宏大而庄严,于细微之处彰显出身阶的崇贵。外廓白墙红柱金铜匾,走进大门,一道垂花门内更窥见华丽。 这个时期的大晋朝仍是以奢荣为风的,显赫贤朗的世家贵族颇受百姓推崇,各家都比着花式的彰显门庭荣耀。 不像后来新帝登基后,因为在废太子时期冷宫所受的苦,而倡导节俭。诸臣们为了迎合新主,就都纷纷效仿跟风,还有些擅长阿谀的朝臣故意穿了打补丁上朝。 谢敬彦虽官至左相,却对此类不参合,但谢府总体上也比先前要收敛了。 重生后的魏妆再次看到了久违的奢荣作风。 此刻雪后初晴,工匠们在墙内有序地忙活着。 自谢老太傅过世后,阖府低调敛守了三年,年初正逢丁忧结束,又到了罗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所以该刷的墙、该贴的瓦便都在这时动工了。 魏妆攥着袖边盈盈跨进门槛,便见一个身穿茄色褙子的婆子等在那儿。 谢府下人的服饰也颇具讲究,魏妆还曾少女时,并不清楚其中细节,以为有人来迎自己便是好的。但以她如今的熟稔,只稍一瞥,就看明白是个三等的奴仆了。 谢府家奴分五等,一等是老夫人授权管账管钥匙的,二等就是各房夫人身边体己管事的,三等则为体面些的跑腿子,再往下则四等五等皆打杂。 以谢、魏两家从前过命的深交,罗老夫人既用三等婆妇来迎,可见是一种开门见山的暗示了。 若魏妆没估计错,这才算刚开始的下马威呢,等会儿还该有接二连三更精彩。只是时年过久,具体的她已记不得。 魏妆勾起红唇,杏眸潋潋,先行对那婆子端庄一笑。 那茄衣婆妇抬起眉头,惊愕地瞥了眼又垂下去,淡漠的语气道:“这位可是从六品魏屯监家的小姐?请你们随我来吧。” 瞧,从六品屯监,强调身份的每个字都不错漏。 魏妆只作懵懂,搭手稍欠肩,做和润语气道:“正是,还请辛苦婶子引路。” 沈嬷在旁很及时地塞给了婆子几枚钱。 贾衡卸着三公子马车上的物什,见她主仆欲走,忙转头过来问道:“魏小姐这几盆花如何处置?” 魏妆凝神一望,一共五盆花,前世她满心敬仰地将五盆全送给了罗老夫人祝寿。可好笑呢,罗老夫人宽和地收下,随后便叫人弄置犄角旮旯院里去了。等魏妆偶然路过看见,她精心养植了许久的花已剩下干枯的枝干。 罗老夫人不满意她挟恩高嫁,在后来的多年里,连本身爱花的兴趣都刻意收敛了。等到陶沁婉被谢敬彦领进府来,才又绽放了性情。不给机会让魏妆讨好。 可有曾想过,谢家当年叫魏女千里迢迢入京,为的也不过是利用她来抵挡饴淳公主的选婿。那饴淳公主虽另择驸马成亲多年,直到新帝上位后,也仍然对左相谢敬彦念念不忘。 试想退一步说,就算没有沈嬷放话的伎俩,最后谢家为了摆 脱公主选婿,也总要履行魏家的婚约。 然而什么过责都推到她身上。 是因她贤忍顺从,软弱可欺么? 若魏妆没生下睿儿倒也罢了,当了母亲的才知晓那份亲缘挂念,魏妆每要将儿子领回来说话,不知要煞费多少心思。 反倒是谢敬彦自在,不吭不响地总能把睿儿叫去书房考学。这般一来,才叫魏妆得了便利。 这一次便只做做脸面好了。魏妆指了其中三盆,说道:“可否请贾大哥差人把这三盆搬上,随我一道拿去老夫人的院里。” 剩下的一盆黑牡丹特意留给自己,另一盆波斯木兰她昨晚已想好了另做它用。 发现对谢敬彦这个侍卫只须直接发令,不须多余客套,这样他便无反驳间隙,必乖乖地听从。 看着那宽肩展背一脸不情愿却办事妥帖的样子,魏妆心绪略有舒展。 前世她委曲求全,也换不来半句信任与真心。今次她便准备做一株墨紫透艳的黑牡丹,也不失为痛快之举。 贾衡一甩披风,嘟嘟囔囔地命家丁先把东西搬上。听门房说三公子昨儿半夜赶回府中,大雪天的俊颜甚苍白,捂着胸口丢掷马鞭,回房便躺下了。 不知这时醒未醒。 贾衡嗅了嗅车厢内幽幽未散的淡香,似兰非兰,清媚恬润的,真个好闻呐。姑娘人美,香味也似花仙女。奈何自家公子不喜胭脂香粉,待会儿还要想想怎么解释,麻烦。 但反正没准儿是他未来的少夫人,与自己何干?老夫人吩咐的。!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六章 第6章 东面琼阑院里,罗老夫人正端坐在上首的八仙椅,悠然品着养生茶。 罗老夫人今岁刚满六十,梳着整齐垅厚的抛家髻,披一袭褐色如意绒绣罩衣,修着精细的一字眉,保养得宜。虽然看上去体态宽阔,却并无硕赘感,端得是一副沉稳苛严气派。 她心下这阵子正犯愁着,皆因饴淳公主要选驸马了,外面沸沸扬扬传什么风声的都有。 按说董妃得宠,饴淳公主时年已十九,早二年前就该嫁人了,却一直拖到今岁开春,等谢府丁忧结束了再选。罗老夫人最怕的就是她看上了自家三孙子,谢敬彦。 这怕的理由至少有二: 先说董妃惯是个卖弄心机的,在皇帝跟前长胜得宠,同时又与杜贵妃跑得热络。那杜贵妃与其所生的二皇子,都不是等闲之辈。而谢府惯与皇后亲近,怎能去掺和这趟浑水? 再则说,从出身上看,那位董妃带进宫的私生女,即便如何得宠,也根枝不正。 罗老夫人是最重门第的,她出自河东罗氏,谢老太傅则为陵州谢氏的嫡系传承,因着门第见识相当,老两口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脸都不曾红过一回。 正因为自己过得顺遂,她早先在儿子谢征与谢衍的婚事上便也通融宽和,未加严束。岂料娶进来两房媳妇,一个汤氏心思繁杂,一个祁氏贪悠躲懒。 罗老夫人也就只能在孙儿辈的娶亲上,严苛择选把关了。至少从目前已进门的大孙媳妇来看,小两口端庄互敬,德言容功皆具,可见这种严苛还是很见效的。 于是在罗老夫人骨子里,便越发笃定了婚姻离不开门第的匹配。 虽然门阀的禁婚习俗已渐淘汰,但绝不能委屈了老三敬彦。 他可是谢太傅临终前定下的最年轻宗族长,负重致远,不容懈怠。 这种情况下,怎能够引进来个出身不正的“假公主”? 是以,眼瞅着选驸马的日子渐进,罗老夫人都感到夜不思寐了。 适才晨昏定省结束,听下人进来禀报说,魏家的小姐到访了,总算才叫她松了口气。 以魏家重仁礼、讲气节的识相作风,先且把姑娘叫来京中做个挡箭牌,等饴淳公主选完了驸马,再用些伎俩让魏家自个儿提出退婚。如此,既能挡掉饴淳公主,还不耽误老三敬彦之后的姻缘。 这是个多绝妙的主意诶。 罗老夫人叹叹息,拨了拨茶盖,便命了婆子去把人领进来说话。 也不是她刻板势利,非要多大的望门联姻。若当年魏家能由工部侍郎再往上升一升,这桩婚事罗老夫人也就不置喙什么。可偏偏魏家却是没落了,去了那犄角旮旯的筠州府,那就怪不得她了。 这会儿谢府上下老小都还未散,皆想看看传说中订了姻亲的魏家小姐,便仍旧坐在两侧下首的位置上等候。 尤其大房夫人汤氏,更是两眼透出好整以暇的光芒。 ——阖府这么多个孙子,老太太单就偏心着老三谢敬彦,还不就是因为当年他出生时,不晓得谁嚷嚷传说了几句话。 说是老三落地时,院子里的清风好似一瞬拨聚而过,草叶花木都凝盛了精气一般,分外地醒目。恰逢那阵子谢老太傅又升了官阶,因此便都认为这个孙子是有运道的。 老夫人因着偏宠,幼小时候就把老三领到了跟前将养。二房夫妇温声温气的,也没个意见。 旁的几个公子都按照字辈,谢宸、谢宜、谢宥往下排,唯独老三,谢老太傅净手燃香半日余,方给起了个谢敬彦的名字。彦也,德才与容俊兼备。敬者,风吹草动,云卷云舒,自然之敬。 这名字听得大夫人汤氏酸了二十年,好在痛快的是,老太傅竟把筠州府破落魏家的长女,订亲给了老三。在盛安京中到处都盘根错节的讲门路,那般一个毫无指靠的魏家女,能得什么助力? 还不如就饴淳公主选婿呢,起码人董妃在皇帝跟前得脸。 汤氏倒要看看那魏家小姐是个什么模样,一时噙了噙嘴角,颇有些看戏之意。 她倒是盼着这桩婚事能成。!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七章 第7章 谢府之大,一路回廊旋绕?,无处不透着高门显爵的华贵,却又并非那种空浮的奢,乃是凝着书香考究的。 魏妆熟门熟路地跟在茄衣婆子身旁,不知是否前世走得多了,她现在这样打量,倒分外平淡,没有太多波澜。 就好像适才乘马车经过锦犀街时,有一家炖大锅肉的食肆,客人初见整锅香料扑鼻的牛肉,只觉着饕餮美味,尝多了便不觉惊艳了。 非要说有波澜的话,也只因想起了那十多年来在后宅痴心枉付的磋磨,心底涌起一股画面拂过般的恍惚感。 只是她一夜过去,竟已记不太起来谢敬彦的模样细节了。 唯记得他好看,清凛,谋略如沉渊。还有旁的呢……似没了。 罢,好事,她既都重生,自此便将与他那些过往都抛弃吧。 魏妆正准备往舒霞筑拐去,被旁边莫名犯嘀咕的茄衣婆子叫住:“姑娘,走过方向了。” 茄衣婆子注意一会了,按说这从六品屯监魏家的小姐,该是头一回来京城吧。可是瞧瞧她白天鹅般的颈子,水眸璨璨如含情,却分明并无生怯,反而对各处廊子走得格外自然。也不乱看乱瞄的,端庄之姿比京中的其他贵女都不差。 眼看魏妆走错了廊,茄衣婆子这才心里好受点——怕是姑娘家爱装,装过头跟丢了。 “哦,初次入府,不识方向,谢婶子提醒。”魏妆大言不惭地编个理由。 一时了然,这时的罗老夫人尚且住在东向的院子,后面才因上了年纪、气血虚燥,便在陶沁婉的提议下,搬去了舒霞筑。 ——那贱人,左不过是为着多见谢敬彦几次面。 虚伪造作,心口不一,魏妆早就想说了。 奈何从前心软,到底寻思陶家蒙冤,忍了又忍。没想到最后却好心换歹报,设计陷害自己! 今世倒也不必苦命鸳鸯,就成全那空有倾城色却无心寡情的左相罢。 魏妆微微闭了闭眼,娇嫩红唇抿起。脑海里浮过适才的那盆黑牡丹,墨紫中透着灼艳的花瓣,中间的花蕊却金黄璀璨。 她的心对自己可以暖热,倘对那些算计之人,便从此是朵黑牡丹花。 身后的沈嬷也随上前,跟着走去了琼阑院。 * 正中厅堂里,罗老夫人听得禀报,唤一声“叫来瞧瞧”。 魏妆迈步进去,打量一眼,皆是张张熟悉却更年轻的面孔。 但见罗老夫人端坐于八仙椅,荣光威仪,面色中透着一抹倨傲,眯起细长眉眼,仿佛在看人又仿佛在放空。 左侧上首分别坐着大房的老爷谢征与大夫人汤氏,二房老爷谢衍去史馆当职了,只有二夫人祁氏坐着。 右侧便是大少夫人司空氏,还有几位嫡出庶出的公子小姐。 皆是大房的人。 二房老爷谢衍专研学问,无关风月,唯就娶了夫人祁氏,生下谢敬彦一个独子。独子早早又被老夫人要去身边教 养了,是以二房人丁最简。 这位前婆婆祁氏却是个贪懒爱享受的,其实祁氏有能力,但平素只顾着护养自个儿的身形容貌,旁余之事能避则避。最爱听人表扬她貌相好,才能生出谢三郎那般雅俊无俦、惊才风逸的儿子。 偏大夫人汤氏视二房为眼中钉,最爱给祁氏找不痛快,祁氏不甚烦扰。 前世魏妆刚嫁入谢府,对一应关节还未熟悉,祁氏就迫不及待地把事务全推给了她。魏妆为了取悦谢敬彦,讨好公婆,也为了能说服外头诋谤她的流言蜚语,愣是熬夜秉烛学着操持,连在孕中月子也不曾怠慢过。 现在想来,真真是个傻瓜啊。 便算作一场经历,前车可鉴。 魏妆疏开袖摆,对罗老夫人端端鞠礼道:“筠州府魏家长女魏妆,前来给老夫人贺寿。见过几位长辈,也问兄嫂姐弟妹们安好。” 她的嗓音天生柔婉,似能蔓蔓启开人心扉,一时吸引来数双打量的目光。 但见少女一袭淡绿银丝折枝锦蝶罩衣,蜜色撒花百水裙,腰肢纤盈微步庄仪。尤其一幕青丝如云,衬着那娇香玉嫩的脸庞,樱唇如同含了朱丹,煞是一副笔墨都难描的琼姿绝色。 啧…… 看来筠州府地方的水养人呐,区区一个从六品小官家的姑娘养得如此娇娜。 而这娇娜之中,却又敛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端淑大气,颇有巍然沉稳的气度。 再看那屈膝鞠礼的动作,连细节都与当下京都贵族间的考究相合。这要没点儿用心,远道而来哪能初次就做到位?确是个有心机的姑娘了。 再一看魏妆光洁的额头,如雪肌肤,舒展的黛眉,应是个有福相的女子呀。 大夫人汤氏不太痛快起来了,原本巴不得让魏女嫁去二房,没成想,竟是一块如此璞玉。 就说老太傅怎可能怠慢他沧海遗珠般的三孙子,谢敬彦。 祁氏则眼角稍敛:尚可,够美,跟三郎还不错配。 看她身边婆子也挺精明,能操持。就是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水性杨花,生这么美的当然容易水性杨花——除了自己之外,祁氏只顾念容貌。 安守本分的话就早点过门,有人分担事务了,媳妇不是闺女使起来不必心疼。 正好下季度的内院账本又堆起来,好累人呵…… 魏妆笑盈盈地望着众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这位大夫人汤氏她也很是交道过,前世总与二房拗,后来几个皇子争权夺势,汤氏亲近德妃一派,险些还把谢府拖入绝境。 当年魏妆初入京时,单纯如薄纸,汤氏也没少“鼓励”她嫁入谢府。使得祁氏又怀疑她胳膊肘拐大房,婆媳不交心,数次怂恿过谢敬彦和离。 然而这一回,她一未在船上冻寒颠簸,精气神十足;二对在座诸位的斤两深谙了解;三不再痴情错付。 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魏妆谁都不轻信。 罗老夫人也打量了这许久,她虽目若放空,其实一心想尖锐地挑出点儿刺来。 说来当年谢、魏、还有大鸿胪褚家的关系曾交好过,但谢家亲向帝后,褚家近太后,而工部侍郎魏祖父在外负责的一项工程,因当地官员贪贿而发生事故。魏祖父连累担责,在极力完成工程后痛心引咎辞官,此后郁郁寡欢,几家便逐渐疏离。 魏家是个恭顺识体的人家,自从没落后就主动不高攀了。魏邦远娶了商女,生下长女魏妆,看在罗老夫人眼里,门第也实为低微,如何能与自个清风霁月的三公子相配? 她这次虽然派了船只护送姑娘入京,除了要做给盛安京的那些人看,好把老三敬彦已有订亲的话风传出去,也是为了不显山露水的让魏家察觉寒碜。至于昨夜突降的寒雪,她当然不会派人去接了。 没想到,区区筠州府竟藏着魏女这般绝色,真个出乎她意料了。 罗老夫人又定住睛,让魏妆看清楚自己在打量她。结果姑娘家未受震慑,仍是抿抿唇,落落大方地回笑。 老妇人一堵雍贵气势无从安放,眯起眼瞟上扫下,最后总算顿在魏妆露出的纤盈白细手指上。 定性了一句:“委实太瘦了些,那犄角地儿平素没有你们喜欢吃的嘛?”!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八章 罗老夫人端坐上首,语气掐得慢悠悠,既有高位者的傲慢,听着却又似长辈对晚辈的下意识关切。 沈嬷站在堂上着急,自家小姐什么样的身段她最晓得。这是今儿天冷,老夫人看不明姑娘的肉都长在何处,等到了天暖衣裳薄,那腰肢蛮蛮翘娇婀娜的,等闲谁见到不惹眼? 沈嬷习惯了姑娘的怯生躲事,便赶着开口解释道:“多劳老夫人牵挂,筠州府虽远僻些,然而水米之乡,饮食用度确为丰足的。平素鸽姐儿能吃足睡,将养得宜,这大冬天的你握握她手心,可暖和。姑娘心里敬仰老夫人,大约这一路上惦着事,略耗神了些,过些天就养回来了。” 说着牵起魏妆的莹嫩手腕,向众人颔首,目中颇有满足之意。自原配夫人庄氏故去后,沈嬷便对鸽姐儿尽心竭力的周到,看小姐就好如看一副完美的画作,不信谁人舍得不夸。 魏妆作似少女羞涩,微微赧红脸颊。 果然罗老夫人特意眼尖一瞥,那淡绿银丝罩衣下分明束着姣好的曲线,娇甸甸与纤蛮都恰到好处的惑人。 尤物天生,魏女姝绝也。 然并不适合谢府,谢府贵媳不须如此夭娆之貌。老三谢敬彦如玉清骨,怕是更为拒绝。 罗老夫人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又缓和道:“却是一路辛苦了,辗转不说,还要坐船折腾。也是我罗君鸿烁,许多年没见这丫头,便想叫来在身边瞧瞧。还是离得远呐,若能与当年魏老侍郎在时一样,都于京中各坊住着,那就能像其他的官贵千金,几时想见了一柱香就能到。唉,可怜今时不比往日喽!” 话说罢,叹了口气,伸出手叫魏妆坐到她一旁的位置。 鸿烁乃罗老夫人的大名,罗老夫人是朝廷金册钦封的诰命。她动作一伸,一头灿灿的金钗也跟着闪烁。 ——与晚辈寒暄却搬出诰命,看来就要开始那独属于罗氏的精湛“门第”表演了。 这一番话,粗听在感叹路途遥远,惦记了魏妆却不能常叫到跟前;细品却又似乎提及魏家的没落,与昔日门第之悬殊,感情都因距离淡化了。 然而你若要说她轻视,她偏又慈爱地拉过魏妆的手坐在身旁。一番演绎之下,只让人察觉微妙而说不出所以然。 好在魏妆早有准备,她既不指靠与谢敬彦的婚姻情-爱,罗老夫人说的什么都打不痛她。 魏妆柔声谢过,应答道:“祖父与老太傅多年亲厚,魏妆听得许多夸赞老夫人出身名门,庄重秀慧,持重练达的话,能入京来拜访老夫人,是魏妆的荣幸呢。昔年老太傅先逝,父亲本要来京中吊唁,叹那时仍在祖父的丁忧中,不便出门,便一直记挂在心。这次入京,也一同带了父亲的贺寿礼,以表对老夫人的感念与恭贺。路途虽远,委实不算什么,多劳老夫人一路派船护送了。” 说着大方示意一旁的沈嬷,让人把父亲准备的几件贺寿礼箱子搬进来。 魏邦远一向重体面与礼数,这次谢府寄信邀请长女赴京,他便早早准备了厚礼。虽比不上那些高门显爵的奢繁,可礼也不算轻。 只前世魏妆在船上冻寒颠簸一夜,到得谢府后怯生羞懦,许多事都是沈嬷在前张罗的,倒显得魏家小气了。 如今换她自己来! 老夫人罗鸿烁瞥一眼礼箱,挑不出刺儿。 她耳朵不经意地颤了颤——怎么的感觉魏女这一通话也不同寻常来着。 先提起魏老侍郎与谢太傅的多年交情,像在暗示魏家有过救命之恩,但魏家不以此拿大,反而心中对老太傅与自己多有感念。门庭虽不比当年,格局却拉大了。 再又夸了自己不少的溢美之词,那樱桃小嘴儿甜润,听得她老妇人耳根子格外舒适。 想瞅一眼是否真心夸,或是为了与敬彦的定亲而存心讨好。偏姑娘却又半句不提那方面,只强调了是为给自己贺寿。 啧,原来也非空有容貌的花瓶之姿。 可惜了,出身从六品屯监,低微了。不能为她而打破孙儿辈的门第规矩。 罗氏多少年的老精明了,平素盛安京里难逢对手,没想到在一个外州府小姑娘这遇到了棘手。 再试几句探探。 罗鸿烁舒展眉头,仔细地抚过姑娘的手,又问道:“昨下半日忽降大雪,我老了爱打盹,一觉睡醒已然天黑。心里寻思着你们大概自去住店了,也就没派人去接,可有冷着?” 若没占上谢敬彦的马车,当然要冷着了。大雪天的河道冰冻,谁都想腾开别的船先转头,哪是轻易上岸找馆子的? 听出了罗老夫人松缓的口气,魏妆便知道夸对了。老太太耳根子时软时硬,前世对自己苛言厉色,转而却被陶沁婉哄得一团转,总也就那些迎合之词。 魏妆并非不会,逮着门第夸便是。 魏妆颔首微笑道:“也是拖了老夫人的宏福,这一路运气颇好。正在船上冻得不行,便听见三公子跟前的贾大哥前来巡视粮船,遂便乘坐了谢府的马车入京,并未冷到呢。” 她貌似先要表现出对谢敬彦有着些企盼,随后再勾起老夫人的焦急,彼时再主动大度地说出退婚,老夫人就该反过来亏欠她了。 魏妆如此一想,便努力在脸上晕出属于少女才有的,久违的对心上人的倾慕羞涩。 心里却冷冰得要死。 就算为退这一桩婚先恶心下自己,毕竟她不仅婚要退,还要退得有利可图! …… 谢侯府的马车,贾衡随行的马车除了是老三敬彦的,还能有谁? 听闻敬彦昨儿冒雪飞马疾骋归京,夜半捂着心口便回房里歇息。早上罗鸿烁担忧,差人过去瞧了瞧,说是天初朦已去了琴房,这般冲莽也算少见。 只是莫说敬彦的马车极讲清冽格调,从未载过脂粉。而贾衡这小子,更是向来只听命于自个主子,旁人的脸色买都不买。 魏女何德何能说得动他? 罗鸿烁倒吸口凉气,暗暗瞄着魏妆,但见少女云鬟雾鬓,玉软花柔的,尤是那樱红的小口欲语还休,乃是有些拿捏本事的呢。 老妇人的警惕又提上来,语气略有严苛道:“真真赶巧了,殊不知那贾衡的马车乃是你三哥敬彦的,他惯常在车里对弈品茗,那是他私人静地,从不乘女子……确是个聪颖讨人疼的好姑娘,平日都喜欢做什么?如我们盛京的贵女,琴棋书画那是样样必备的拿手活,再有舞剑、骑马、赏花、养养波斯宠物等,可谓丰富之极。” 沈嬷深谙小姐他年或嫁入高门为媳,自小就对魏妆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要求。 前世成亲后,魏妆体贴顺从,贤良淑德。那十三年,谢敬彦一次也未用过规制上发的手帕或锦袜,全是她一针针一线线绣成的。 彼时她有多全心全意,即便掌着二房堆砌如山的事务,仍匀出手来给他缝这些。谢敬彦用久了习惯难改,后面夫妻分房多年,魏妆懈怠了手工敷衍应付,他也仍就在用。 连他升为左相那日,白月光为他绣得更为锦致华丽的,他都未替换——魏妆只将其归因为,舍不得陶沁婉费眼睛受累。 ……今世倒也不必太贤惠,就挑些别的讲吧。 魏妆了然老夫人的深意,左不过是想旁侧敲击,逐渐叫她自个明白,京中贵女济济,而她配不上谢三公子的如玉天资罢。 当下自然把话答得滴水不漏,轻言道:“筠州府地阔土沃,历年供应的军费粮饷都占诸州前列,得了地势便利,我也学过骑马和射箭,但若与京中的姐妹们相比,恐怕还要自叹不如了。至于赏花,恰是晚辈平素的最爱,不仅赏花还养植。对了,听闻老夫人也喜欢花,这次我特地带了三盆吉利的品种为老夫人贺寿来着!” 话音初落,沈嬷已经眼明手快地示意家丁将花搬了进来。 只见分别一盆蜜香金茶、波斯木兰与暹罗金雀花。这些花在当下属珍奇品种,养植颇为费劲。然而却被姑娘家料理得生气勃勃,大寒天的,枝茎上竟挂着喜人的花骨朵儿。 时盛安京以花为时尚,各家常有攀比,还雇佣专门的园艺匠师。少见谁能将花照拂得这么靓眼的,一时间,堂屋中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大夫人汤氏更酸了,好嘛,听了一阵这丫头虽自偏远来,处事见地却丝毫不逊色。 果然老太傅只有偏心才是正理。 唯一让汤氏心里舒坦的便是,她大房嫡出的两个公子和小姐,定下亲的皆是有声望人家。 二房呢,老爷是个温声温气的修史官。而三郎谢敬彦则出身自带清正,也像个出尘涤世的,淡于谋权-弄-政……且看日后谁比谁走得远,攀得高! 汤氏皮笑肉不笑地启口道:“难为魏姑娘用心了,这般千里迢迢运进京来,诚心可鉴,然到底是几盆开了又谢的花。莫怪伯夫人我好奇,倘若亲手画一副贺寿图,挂在墙上总能长长久久的,意义更佳。筠州府属军屯之地,莫非是少了些诗情画意,不喜作画么?” 汤氏与其说不喜作画,倒不如说不会作画呢,是个人都能听出影射之意。 二夫人祁氏却像事不关己,好整以暇地干坐旁观。 便刁难一下姑娘也罢,正好试探探本事。有好能耐的再嫁,她缺个操持的替代。 第九章 第9章 对于盛安京的世家贵族而言,府上千金若不会琴棋书画,传出去可是掉份儿的。 鸽姐儿惯常性子软,着急了就说不出话来。沈嬷忙又抢先解释道:“大夫人说得是,作画怡情养性,以画表心,意义颇佳。但小姐栽培这几盆花,用的心思比画一幅画可要多多了。就如这种花的土,便是小姐采集松果、松针与彩叶等晾晒精制而成的营养土,不仅疏松通气,还能保水保肥。昨日下雪天寒,姑娘宁把暖炉移去花盆旁,自个儿都冷着呢,为的就是让花朵儿好好的。” 这几盆花确实难养,当下也非随便能买着,且喜欢温暖的环境。莫说别的,就一路乘船北上而来,到了京都还能带着花骨朵,就足以证明养花之用心精湛了。 汤氏本想夹枪带棒地奚落一番,毕竟这可是老太傅“千叮万嘱”要娶过门的孙儿媳。没想到却给对方送了话头,长脸了……还营养土,就没听说过。 一时噎得没再继续开口。 魏妆气定神闲,只待沈嬷把话说完,柔声添补道:“老夫人喜花,应当听过每种花皆有花语。譬如这蜜香金茶,开出的花朵流光溢彩,绿叶晶莹亮洁,玉叶琼枝之间富丽夺目,不仅观赏价值高,还寓意花开富贵,福寿延年。正如大伯夫人所言,花开了谢,谢了又开,更代表着生机勃勃,生生不息,都是极好的。” 魏妆说完这一通,忽然发觉人要狠一些活得更自在。比起前世温顺憋屈的自己,一旦没顾虑了,做件事、迎合什么话可谓信手拈来。 这种感觉简直轻松极了,好在发现为时不晚,人生才开始呢。 老夫人罗鸿烁盯着花,果然见那花苞金黄艳泽,荣贵馥郁极了,这要摆在自己的寿宴上,不定得多么招摇。 她心里对汤氏没好气,这汤氏为着谢太傅给老三起的一个名,酸了吧唧多少年。当着客人的面,也不知收敛。 罗鸿烁有心给汤氏一个威慑,便说道:“大房家的这就刻板了点,人人都送字画雕刻,这送花便成了个新鲜的主意。张福家的,你搬去我院里吧,好生照料着!” 竟嘱咐的是自己身边的亲随仆妇去张罗。 没随便弃置犄角旮旯了。 魏妆落了口气。看着自己精心伺弄的花,心想这次总不至于枯死了。她虽活两世,可对花花草草的喜爱仍然如初。 “老夫人能喜欢,晚辈深感荣幸,亦是花儿们的福气。” 罗鸿烁试探了这一番,竟没能够使上劲儿来,小姑娘仿佛根本不关注与老三的亲事。 本来以老三那般清名赫奕、龙潜凤采的世家贵子,怎么着姑娘家至少都该有点春心浮动的盼望吧。 结果可好,魏女落落大方,句字只祝贺寿辰,看起来对敬彦竟没甚希冀。 这不应该啊,盛安京的贵女千金们,哪个不是提起老三心神慕往的?何况她还早已定下了亲。 莫非数年未联络,竟在筠州府另有心属了么?毕竟以那僻远军屯之地,适龄男子也不少 。 这让罗鸿烁很不得劲,感到自己心目中的孙儿被贬值了。 ?想看玉胡芦写的《灿珠玑》第九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罢,许是没见到真人,等见到人就该不一样了。 这一想,再瞟瞟那三盆花,罗鸿烁心情又觉得好了不少。原还怕魏女痴迷老三,到时“诱使”她退亲麻烦,没想到这般识抬举,倒是方便多了。 老夫人此种隐藏的思谋筹算,除了身边的得用亲信,是不能为外人诉道的。毕竟略欠‘妥当’,不符世家门第作派。 一时便温和起来了,说道:“难得两家人相见,忍不住唠了会儿家常。你们一路辛苦,必也乏累,先安排下去歇息吧。等过几日天好了,随我出去走走,也见识见识各家的仪容风范。在咱们盛世京都,女子焉能不知礼乐日常也。” 魏妆应:“喏,谢过老夫人。” 随后与沈嬷一同出了厅堂。 堂外薄雪初融,清风拂面,叫人焕然醒神。但见廊下已经候了个桦茶色褙子的婆妇。魏妆抬眼一看,换成二等的近仆了。 她心里只觉好笑,这老夫人的耳根子果然忽软忽硬。 她对婆子抿笑:“烦请嬷嬷引路。” 桦茶衣婆妇脸上的神情也比先前一位暖和,回道:“姑娘随我这边走。” 去的却不是魏妆记忆中的方向,记得初入谢府她住的院子比较偏僻,因着老夫人存心要她与谢敬彦拉出距离。 这次却变了,是她不熟悉的回廊。 虽然魏妆在谢府做了十多年的少夫人,可有许多地方她仍不熟。比如大房的一些相关院落,还有谢敬彦的静修琴室。 那个男人嗜琴,专门养了一名琴师,叫什么鹤初先生的,据说是个盲女。魏妆与他夫妻多年,竟是一次也未曾见过。 谢敬彦不喜欢人靠近他的清修静室,初婚时,魏妆每有急事要寻他,也只能站在院外不远的石桥上,托他的亲随去喊。只怕她若是一入了他静室,他得像换马车一样,把一矗院子也给拆光另建。 倒是他,却舍得放亲儿子进去。 他们之间的后来,也唯有在宝贝儿子之事上,才能有那么几句薄薄语言。 想起十岁的谢睿,魏妆心底再生出为人母的挂念。 到底狠狠心,按捺下去!自己这般穿过来,前生就算作一场梦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倾烟苑。一进的小院,中间一个正房,两侧厢房与耳房,别致新颖。 谢侯府后来有经过翻整修建,这里魏妆却真记不起来是何处。 好在环境不错。 尤其沈嬷,看得极为满意,满心啧赞,果然是京都大方的侯爵府啊。 双手给婆妇送了几枚赏钱。 桦茶衣婆妇用手指摩挲,琢磨这筠州府屯监家挺懂做人,脸上也就热络了。 说道:“这院子风景好,因怕打扰清幽环境,建好后还未住过人呢。魏小姐你是头一个。你们先坐下歇歇,一会儿就让人把物什需用搬过来了。原本早该做好,只这些日府上忙着筹备老夫人寿辰,就晚了一天。” 魏妆乖觉回道:“应该的,老夫人的事要紧。” 婆妇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暗叹这魏家女的厉害,小小年纪美媚惹眼,处事却周全圆润,颇讨人喜欢。原本老夫人安排的院落在僻处,这般却是与三公子仅隔着一条廊了。 东西又得重新搬过来。 婆妇是老夫人跟前的亲信,一时也猜不透老夫人是怎么打算,总归照做就是。!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章 第10章 翡韵轩中,夜雪初融,寒意犹在。枯落的冬日梧桐枝干上,盛着透薄的冰凌子,忽而随着清风吱嘎断下,震得一旁竹林扑簌轻响。 树后的正屋里,只听琴音沉浸,有淡然的熏香从雕花镂窗中溢散而出。 透过半开的窗隙,屋内装饰雅致。紫檀木璃龙纹的落地书柜,藏书满格;黑漆象牙雕瑞兽的四页屏风,正中置一方长案。案上燃的乃白茶木香,这种冷调的香气醇静而持久,悠若似无。 三公子谢敬彦端坐于案旁,但见发束鎏银玉冠,着一袭月白圆领云纹锦袍。一串黑玛瑙貔貅手串,在他如精心雕塑的手指间盘得漆晶发亮。 男子沉着脸庞,依稀窥见未眠夜之憔意,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窗外雪景衬托之下,使得他肤色愈发净肃如玉,那浓眉修长疏朗,鼻梁高挺,丰神凛秀中透着矜贵与从容。 这都枯坐超一个时辰了,公子是在做清明梦么? 怎的像在游走神魂啊。 书童王吉站在身侧,不禁呼吸都谨慎了。他家公子就像自带着一缕清气,出尘涤世般使人崇仰。听说幼年起,公子所住之庭院,花草木植都格外地凝聚生灵气。难怪老太傅曾净手燃香,特特给起了个“敬彦”的名字。 只公子贯日谦谨温和,与人交道时会把这种冷冽敛藏起来。再加博学多才,出类拔萃,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更是惹得满京城女子芳心暗许,以为良人夫婿之标杆。 但无了棱角,就显得更难击破了,谁也猜不透公子表象下的心思。 昨夜不知何故,三公子忽然独自冒雪归京,天不亮却又腾坐而起,坐在这琴房里蹙眉失语。 王吉可要小心着伺候,省得又被罚抄书了。 对侧的琴台上,鹤初先生穿一身缁青直裰,正在手抚琴弦。那沉谧轻灵的琴音,就是从她流畅的手指间弹奏出的。 鹤初先生清弱的身板端直,只要抚琴,她眼上便系着鸦色的锦绸。二十三四的年纪,但见面白英秀,容姿修逸,别有一番风骨。 她是谢敬彦二年前从酒肆领进来的琴师,自进府后便一直居住在翡韵轩中,不见外客。 唯以谢敬彦为主翁。 相处数百日,对于公子的脾性可谓颇有了解,否则仅凭一琴之喜,何以使她深居于宅。 此院清幽,琴音弥转,她耳力却在敏锐地捕捉。但听那长案旁的男子,龙井都沏过了几壶,白釉描金的茶盏抬起了又落,旁余的茶点却分毫未动。 这种情况委实少见。 她看不见对面他的脸庞。 但,人之郁气宜疏莫堵,想来这种静修琴音解不了他的困。那么鹤初先生心一狠,便逐渐不按章法地抚起,随心加快了细弦的起伏骤转。 却倒是好,对面倒茶的动作反而停下来了,只剩沉缓的呼吸。 心竟这般乱么?非似琴音一般纷杂无绪。 鹤初先生抿唇,顺势一曲弹罢,启口探道:“ 公子有何愁绪?可是为了即将选部调职之事。” ……分明又不像,公子嗜琴,以琴见性。往常若然心中有扰,他自己便会拾琴抚起,何用她开口询问。 乐声一停,谢敬彦忽而打断沉思,淡道:选部之事,我心已有主意,只是昨夜赶路有些疲累。辛苦先生抚琴已久,可先回房休息。囍[(” 嗓音磁润清冽,应该没事了。 隔着空气,虽望不到,也似能浮想出男子修俊的轮廓。 鹤初先生见如此,便放心地盖上琴案,起身出去了。一幕秀逸之姿,拂过微风几许。 静室里只余下主仆二人。 王吉松了口气,忙关切道:“公子夜半才归,天擦亮又到静室,可须再去补上一觉?” 谢敬彦有耳无心地听着,人却仍徜徉在昨夜的梦与遭遇中。 他此去博州运回祖母寿辰的落地花瓶,原仅来回两天路程而已。昨日行至沧州附近,却莫名忽然心口钝刺,异常地抽痛。让他有一种焦切立即赶回府中,深探究竟的执念。 他因想到谢家在江南道禄田的粮米,大约也将行至沧州河段,便谴了贾衡过去巡视。自己则加疾打马归京。本以为府上发生了什么,却只暗夜悄寂,并无异常。 待他回房躺下休息后,在梦中却体会了一把肝肠寸断。 那肝肠寸断之痛,如失爱人,俨然持续至此刻都还未缓和。 可谢敬彦从未爱过人。 他专心潜学,克己清修,连母亲与祖母送来的伺榻婢女,俱都轰出门去。 又何来尝识爱的滋味? 不知何故,从去年冬天起,有个女子便反复潆绕在谢敬彦的梦中。 女子蚕衣浅系,若隐若现,于烛火映照下娇柔地躺在他的枕榻旁。她似生涩,却似乎对他含情脉脉,间含着娇羞的憧憬。 数次梦中,谢敬彦从未瞧见过她的脸,但知她必定美得惊艳动人。他不为所惑,清凉的目光落在女子白皙颈上,克制着不往其余旖旎处望。 那女子肌肤似雪一样的白,微微颤动着,一枚细小的红痣点缀在她的颈涡中,就如同狐媚一样勾人。他弥漫在她的香闺薄雾中,感受着她无可比拟的温软,总是刻意隐忍着冲动。 似乎对她充溢怜恤与烦倦,但心间横着沟壑,以至于无视她的希冀,冷落她。 或许是因他生性克谨自持,无喜胭脂俗粉。 而他已订下了未婚妻,亦不会纵容自己另生旁枝。 …… 谢敬彦不知此女缘何频频出现,有时他气闷,忍不住俯下去想细看一看。然而总不容他看清,忽地一瞬眩晕,便猛醒了过来。 而就在昨半夜回房后,他竟梦到她口吐鲜红地死在了怀里。 女子容色依旧模糊,缱绻地望了眼他身旁的谁。转而吃力勾住他衣袖:“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话未尽,便冷了娇躯。 梦中谢敬彦裹着她,只是揪心乱 序的痛。似乎有熟悉了很久的存在感,生生地从身心空落出去,言辞难揪的遗憾。 甚至于耳畔一声少年清朗的悲呼:“娘亲……” 惊醒之后,神魂不守。 他不知这梦到底有何干系,那女子是谁,以至于感受得如此深刻。 谢敬彦从未失态过。 想到此,男子凤眸隐了郁色,只做雅淡道:“无妨。我不在这二日,有什么待处理之事你且说。” 公子最近朝中忙碌,尤其年后谢府解了丁忧,更是府第间交道接踵而来。 王吉连忙拿出两份帖子,说道:“有两桩事排在前面。其一是褚二公子送来的押注单,这次的蹴鞠赛,因为是开春后的第一场,各家都窝了一整个冬天,皆跃跃欲试展露拳脚。所以参赛名额有限,连褚公子都没能抽上签,梁王倒是报上名了。褚公子押注给了梁王一队,让公子也挑上几注押押,谁赢了谁请客。” 谢敬彦略一沉思,莫名听及“梁王”二字不得劲,只复了沉稳从容:“就请鹤初先生代我押吧。以先生名义,也押梁王,单押他十注。” 十注? 王吉惊愕不已,公子在朝廷一向只听命于圣人,对那几位王爷谁都不偏沾。何况此次蹴鞠赛参赛者皆官家显贵,每一注的偿付可都不低啊,十注要么赚翻,要么赔翻。 一束雪后初晴透窗而入,谢敬彦温和闲淡:“我亦有参赛,在宣王一队。但押梁王赢。第二桩何事?” 过完年后,自家三公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王吉讷讷地点头,忽然想到,梁王是太后的侄子,近阵皇上似乎有求于太后,唤了公子入宫草拟过几次建殿用地。这其中很可能弄些关卡,内定给梁王,以讨好太后也未必。 这么一想,他不禁又佩服起公子的深谋细算。 ——既不得罪宣王,更不耽误进账。 王吉为自己随主而变得越来越聪明,感到腰杆子舒展了。 接着讲第二桩:“翰林院那边,要给皇上再草拟一篇朝贡典章。还有就是,公子下个月的选部调职一事,礼部翟老尚书说,请你得空前去坐一坐。” 谢敬彦天赋秉异,文章鹤唳,字字珠玑,很得各曹部青睐。时下翰林院修撰历练任满,都在争着抢着要他选调。 翟老尚书乃谢敬彦的开蒙之师,礼部虽非他首选,但想起祖父谢老太傅告诫,去礼部也不失为当下明智之举。 一时点头应允:“我晓得了,这便先去翰林院一趟!” 微阖眼帘望向桌上浅翠的茶点,记起昨夜到现在几乎未有进食,便随意掂起两枚薄荷膏放入唇中。 但见男子倾玉之颜,凛澈俊逸,一袭月白锦袍衬得笔挺修长。 忽瞥到了桌案上的半块玉璧,那块玉璧一直被他置于笔槽中,并未重视。约莫指宽,是为一只火凤。 祖父临终前谆谆叮嘱—— “切记此玉也,半璧火凤,半璧青鸾,合璧即成夫妻,永结同心。” 谢敬彦心口处又钝刺。 好似为了化开对梦中妩媚女子的愁绪,他攥于掌心重捻,便收进了袖中。!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一章 第11章 欲出门,应先回房去取件氅衣。 谢敬彦住在不远的云麒院里,离着翡韵轩大约三道回廊的距离。 他清修之处在翡韵轩,两进的院子,里头一进是隔给鹤初先生住的,安排了一奴两婢在照应。 当初鹤初先生愿随同他进府,两人定下约盟,其中一条便是她不喜欢打扰。 所以谢敬彦把她安排在了自己的静室这边。 翡韵轩是他特意择选的院子,离府门不算很远,但却僻静。大房夫妇也不钟意这块。而隔着一条廊,仅有一处倾烟苑,老夫人因晓得他喜抚琴,亦未安排别人住下。 寻常在长廊上走动,都是遇不见人的。但此刻巳时,却看到几个奴婢搂着锦被、衾毯,还有盆、壶、瓜果等日常需用,迎面而来。 谢敬彦微蹙眉头,露出一缕疑惑。 婢女们正走着,但见三公子在,连忙停住,侧让道一边,低头致礼道:“奴婢见过公子。” 噎着的嗓音,似隐隐裹着什么神秘。 谢敬彦瞥了一眼,多是女子所用之物,莫非又是母亲想办法给他搪塞侍妾。 他便启口问道:“这些搬来做何?” 三公子惯常如谪仙一般冷澈,尤是袭浅色锦袍之时,而今日未眠容色愈白,便更加清贵崇雅了。 领头的婢女脸泛红,平日是很少有机会同三公子对话的。 婢女心弦跳动地答:“回公子,筠州府魏家的小姐来了,老夫人安置在倾烟苑里住下。奴婢们正把东西从筑云院搬到这边来。” 话说着,想起了内宅刚才四散的传言。只道那位魏姑娘肌肤细腻如脂,双唇红艳欲滴,黛眉若柳,明眸生晕,竟是从未见过的美色。 而且发髻还梳得精巧,一陇倾髻点缀花簪,背后青丝用薄缦绾辫,端得是如水柔娆,曼曼妙妙之勾人。惹得见过的姐妹都想去学呢。 再看她们祥麟威凤般的三公子,没想到却是早已定下的未婚妻。 太令人惊讶了。 这桩婚约原只有几房夫人和大嬷嬷们知晓,毕竟老太傅在的时候,谢府便已赐封侯爵了。如此高显的门第,怎能配那区区屯监的女儿。而且就算订过婚,府上估计也觉得早晚要退婚,所以并未往下议论。 婢女也是突然才听说的,都想前去瞧瞧那位小姐。 想到她将是三公子的少夫人,得以成为他的枕边妻,婢女脸颊忍不住飞起了红晕。 倒是王吉,没见过什么魏不魏家的,只听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竟被安排在公子讲究的清修静室附近。 心里就不乐意了,扬声问道:“哪儿的魏家小姐,她是做什么来?有我们鹤初先生重要吗,竟安置在这里!” ——王吉小哥嘴真快,他知不知道人家早晚成为三少夫人呐,当然比鹤初先生重要了。 奴婢们早先也只当做寻常客人,毕竟老夫人叫的是三等婆妇去迎接。谁曾想到,后面换成了二等管事安 置院落,还给从偏僻的筑云院分到了这处来。 可见魏小姐是讨人喜欢的。 婢女有心提点一下,便答:“咳,是…三公子订下亲的魏家。老夫人亲自安排的,说许多年未见,请来瞧瞧。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管照吩咐办事。” 额……未、未婚妻呢诶! 王吉一下子闭嘴了。 却说之前大家看三公子身边无人,唯有一名鹤初先生,而鹤初先生又生得秀逸俊美,都以为三公子是否与鹤初先生“有染”。 甚至还听过传闻,譬如公子洁身自好唯因不喜悦女子,鹤初先生乃秀丽男子扮女装也。 可鹤初先生是个盲女。老夫人这么安排,估计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态吧。 就反对的表态。 但王吉不敢说出口,否则抄书恐怕得抄到下半辈子去了。 竟然是魏家的长女…… 谢敬彦兀地记起来,是祖父给他定下亲的那名女子。 他早在五年前,曾见过她一回。 彼时谢敬彦与老太傅一同去筠州府吊唁,他还是个长身玉立的十五贵子。 筠州府地处江南西道,水米之乡,植被广丛。少年立在魏府的前院里,一袭白裳华袍,看五月结了满树的金灿枇杷树。 他初来到访,周身崇雅之气格格不入,唯手中的玛瑙手串漆黑晶亮。忽而抬头望天,被那屋脊上的瓦石雕刻吸引。 他抬眼远眺时,习惯略眯眼,没留意那魏家小女就站在裹素的廊后打量自己。 等到一抹纤巧身影映入眼帘,少年才蓦地注意到她。娇盈盈的素服,绾着双刀髻,黛眉郁浓,眼睛水汪汪的,人也纤薄得薄纸一样,带着一丝少女的怯糯与探究。 猜她必是僻远屯监之女,和京城里那些娇纵贵气的千金肯定不同。 他凤眼眺望过去,唬得她连忙闪身一缩,缩去了柱子后的阴影里。只余下粉娇的侧脸,还有一枚垂在她头顶上方的枇杷果子。 ……谢敬彦对她无喜无厌。 虽知那是两家早已订下亲的女孩,但过后便忘记了。 唯记得老太傅临终前,给了自己半块火凤玉璧,谆谆叮嘱他定要娶她为妻。 不料竟在这时来了。 谢敬彦浮想起,昨夜梦中那凉却在臂弯的妩媚女人,彼时他的冷情,他的空落与钝刺。心底仍旧分辨不明是何故,让他对旁她就更无兴致了。 他自知心有所谋,女子嫁给他并非好事。他的意从不在香闺私情上,又如何从他获取亲昵感。 若那魏女一定要嫁入谢府,遵照祖父的叮嘱,谢敬彦虽没感情,也必将善待,给足一桩婚姻里所能满足的。若她要退婚,他则欣然成全,彼此互为自由! 但却想到那女子既来,或许可以闭了母亲非议的嘴了。 阖府上关于鹤初先生或男或女的传言,早知道与他母亲祁氏相关。 祁氏擅打扮、惯贪悠乐享,一则闲闷发慌,二则又忌他 不悦女色。每每总能鼓捣出这啊那啊的猜测,还不断地给他塞来轻佻的床婢。 谢敬彦赶得不胜其烦。 但做为儿子,幼年未陪伴在侧,如今更朝中忙碌。劝说无用,总不能用封口将祁氏的嘴封住。 有了魏女在前挡着,也好让鹤初先生的身份舒适些。 谢敬彦如此转念思想,也就罢了,沉语道:“那就送去吧。” 心口忽地却一刺,某种道不出的陌生冷责顿涌上来。 又莫名觉得做为东道主,不该过于苛刻。 男子月白锦袍随风轻拂,看到了院子里的薄雪。他便噙了下薄唇,添补道:“给送些银丝炭过去,南边初至京城,恐不习惯北方天气!” “喏,奴婢这就去办。”婢女哈了下腰,一股生甜的感觉,羞答答地就去照做了。 那个银丝炭可贵重了,一般都是皇宫里的得脸娘娘们用的。就谢府而言,也是老夫人与大、二夫人用得多,不仅炭烧得暖而持久,还有一股清香。 原来三公子还挺懂疼人的呢。 都还没见面,就对魏姑娘如此照拂了。 一时家婢们就更想看看,那位小姐生得如何美艳了! * 谢敬彦步履携风,回院披了件藤枝云燕氅衣,就往外宅走去。 大门旁的贾衡正在拾掇马车,那魏家小姐的香味实在太特别,幽幽的很淡,似花却叫不出花名。贾衡散了好一会窗子,仍然还留着些,须知公子是品香之人,唯恐被他识破。 随后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好方法。 把公子惯用的香枝燃了两根,在车厢里熏着,那么等公子来到,味道就能被盖住了。 如此就用不着解释,解释实在是件麻烦的事。他贾衡只擅武艺,能用力气解决的事儿,都不爱用嘴巴开口。 正好燃完了好大半,便瞧见三公子出来了。 但见一袭玄色外氅,罩着修长毓秀的月白云锦袍,清凛脸庞却沉着色,貌似隐有心事。 眼看谢敬彦上了马车,贾衡就眼巴巴待着,一本正经。 谢敬彦抻臂掀开车帘,沁鼻便是醇甘的白茶木香,然而那其中,间含着一抹奇异的陌生花息。 他墨眉蹙起,动作便顿住了:“谁进过?” 果然还是瞒不住三公子啊,贼清明的心思!除了鹤初先生得以亲近,他家公子最厌倦脂粉了,他就说不该心软! 贾衡只得颓唐坦白道:“就……就筠州府魏家小姐呗。昨夜公子嘱咐我去河段巡船,她们正好被堵在船上挨冻,我就被赖上了。那魏小姐好生会言语,三句两句怼得我竟反驳不过来,只得让她上了马车。” “但这也不能怪我,人是老夫人请来的贵客。还可能是公子您的媳妇儿,我做奴才的可不敢怠慢。” 呵,他不敢怠慢就奇了,这府上被他贾衡怠慢的人还少? 谢敬彦并非不曾见过魏家女,小姑娘大声说句话儿都怯懦,何来的言语怼人?左不过是侍卫哥子见色起意。 谢敬彦懒得揭穿,他便如何寡淡,以魏家对祖父的救命之恩,也不至苛刻。 男子拂袍坐上马车,淡道:“下不为例。”而后垂落帘子。 四面空间下一缕极淡的幽幽蜜香,似苍兰又或其余说不出的媚柔。原本这白茶木枝与花香是很相融的,谢敬彦却不知缘何,觉得茶木碍眼了,而他那钝刺的心,竟抑制不住地渴望起纯粹的花息。 他是不会让自己失去克制的。 便不言语,只略有芥蒂地挑开昨夜不知有否被盖过的车内薄锦,从屉中抓出了一把象骨围棋,置于棋盘之上。!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二章 第12章 谢敬彦到翰林学士院门口,承旨彭大人已经等在前堂了,见到他来,忙把他往内衙房引。 大晋朝开-祖-皇帝重学惜才,尤其翰林之选苛慎,曾立下“必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方为毋忝厥职,储作公辅之器”的御训。 是以,能入选翰林院的年轻人,当居才学品德之佼佼者。 而谢敬彦便堪称这佼佼者中的佼佼了。 前两日他恰好沐休,去博州运回给老夫人定制的贺寿花瓶。可把彭承旨急坏了,拉着他袖子就和他说起草拟朝贡典章之事。 皇上年近五十,早年征战沙场,如今四方平定,安邦睦交,便想筹备些攘外安内的喜庆活动,朝廷关于朝贡的典章亦要重修调整。此时三月底,五月便要上呈定稿,时间紧迫。 谢敬彦天赋斐然,落笔成章,可谓点石成金,三五两句就能切中要点,颇得御前赏识。 廷试钦点状元后,入翰林院修撰,隔年府上便为老太傅守丁忧了。但皇帝这几年也没让他闲着,只允了他每月公干十四日,到年初除礼后,自是变得更加忙碌了。 眼见男子拂袍在桌案旁坐下,彭承旨便拍拍面前的一叠厚纸,说道:“今岁八月,北契、靺鞨等夷国前来朝贡,然观吾朝之典章,多承袭旧朝沿制,皇上命尽快系统重整。这些是你沐休期间,我让韦编修与郭检讨搜集的资料,你用来参考。大约半月内撰出一份初章,我呈与圣前过目。” 谢敬彦翻了翻那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对于他一目十行的阅览习惯,却都是小事。 但秉烛熬夜在所难免。 他应道:“好,我尽快。” 果然是谢太傅言传身教出的后辈,有如怀瑾握瑜啊。 彭承旨欣慰地舒了口气。 年轻男子的嗓音带着温润磁性,一种重力的清凛,彰显矜贵而冷澈。 旁边的翰林学士院使邱公公听得,忽想起来正事了。 睇着谢敬彦端坐案头的侧影,清俊脸庞如用美玉熔铸,一袭锦袍笔挺整洁,硬朗修逸的身躯,多一毫少半分都不够如此恰到景致。 难怪饴淳公主仗着得宠,非要熬到十九岁才选婿,试问哪个女子能不心慕之? 邱公公连忙暗戳彭承旨的胳膊,眨眼睛。 彭承旨会意,只好为难地咳嗽道:“咳,还有一事。五日后皇上要在锦卉园里设宴,进讲经学,请了几位公主后妃与大臣之女来听讲。我斟酌之下,还是叫谢大人你去。” 谢敬彦尚是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待两月后考核,再决定升阶与选调。 他不由启口:“经筵日讲乃由侍讲学士们更为合适,下官恐为不妥。” 旁边的学士院使邱公公,瞅着他蹙起的眉宇,连忙摆手插话道:“谢修撰不知,情况是这样的。前日皇上、皇后与后宫进膳,颇觉公主们肆意欢快,礼训欠足。董妃娘娘便提议说,干脆将公主与贵女们聚在一起,上一堂经书讲学课。正好皇上也有日 子没见谢修撰了,便点了名叫你去。” 邱公公是专门负责翰林院与大内传达联络的,董妃在皇上跟前甚得宠幸,明摆着就是为巴结董妃母女吧。 —— 王吉站在一旁默默腹诽:只怕是看上自家公子的色了。 谢敬彦又何尝窥不出那话里之意,饴淳公主选婿,朝廷内外议论纷纷,他也听过一些。 但只要他有婚约在身,便绝不会做其他考虑。祖父叮嘱娶魏女,既娶则娶之为正室,不应为妾。 去便去,他倒无意回避。 谢敬彦便坦荡道:“五日后,我晓得了。那就有劳公公安排!” “诶。”邱公公完成了任务,安然地微恭腰。 看他开始忙碌,便不好再打扰,喜滋滋地抱着拂尘回宫复命去也。 * 倾烟苑里,魏妆坐在正屋的缎面圆椅上,看婢女们将物什搬进来,井然有序地布置着,省心极了。 跳出圈子后再看,谢府治家规矩方圆,这府上的奴仆从一等到五等无不细致入微。 当真不必事事躬亲,还讨不着男人的半分真心。 譬如坐在这儿看别人做,有多闲适呢。 然而地上搬来的一盆银丝炭,若非她真切地知道自己重生了,真该以为是在做梦。 上辈子魏妆不受宠,谢敬彦对她的吃穿用度却无拘束。 这银丝炭虽奢,她自生完孩子畏冷后,年年就都在用着。 但那位谢三公子此刻应该还没见过她,竟却对她主动关切? 她抿了口甜润暖烫的桂圆茶,纤嫩手指轻捂着杯壁取暖,听对面笑戚戚的绿椒描绘道:“奴婢适才路过回廊,遇见了三公子,公子他特意嘱咐给小姐送来这些炭。唯恐小姐从南边到北方,初来不习惯呢。” 婢女脸上还带着娇羞的憧憬与遐想。 魏妆颇觉得不可思议,天荒夜谈。 那绝非谢大人能干出来的事! 所谓“怜香惜玉”,他只愿给他苦命的白月光,与魏妆何干? 前世他避她,每每魏妆崇慕地望过去,谢敬彦皆瞥一眼,便冷淡地拂袖错开了。 遇见他更是少之又少的次数,否则沈嬷恐怕就不用散播造势了。 罢,有得好炭就烧。 管那许多做甚! 倒是把正在拾掇包袱的沈嬷欢喜得,只当鸽姐儿与谢三公子的婚事不日将至了。成为高门贵媳后,一生荣华何愁?这两日连连好兆头呀,抖衣裳的手都有力了几分。 魏妆看着分过来的三个丫鬟。葵冬和映竹是二等婆妇安排的,刚才抢先说话的绿椒则由二夫人、也就是前婆婆祁氏送过来。 上辈子因为葵冬和映竹是罗老夫人拨来,魏妆便下意识心存警戒。映竹二十岁上被家里来人要回去了;葵冬则性子沉闷,做事周全,魏妆安排她做了宅内的一些琐碎助理。而把绿椒留在了身边做近侍。 但记忆里,绿椒是在魏妆怀 孕之后才派来的。 祁氏在她与谢敬彦成婚前,对她不闻不问。直到拜堂成亲后,三日的新婚期一过,便把二房的事务都丢给了她。 ?本作者玉胡芦提醒您《灿珠玑》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魏妆从知晓自己是因沈嬷的设计,而得以嫁给了谢敬彦,此后夫妻行-房时,便再不敢那般娇吟天然,释放交缠了。她裹束丰盈,谨言慎行。 谢敬彦次数虽少,能力却秉异,每回攻势非比寻常。她初婚那阵子觉得旖旎如坠渊,后面却愈为窘迫自愧。时常紧要之时下意识躲闪退缩,她从前脾气软,一怯懦还爱泣下泪珠。那眼泪珠子断不住,泣在他肩上,渐渐的,谢敬彦更寡淡了。 魏妆婚后三年才生下的谢睿,谢敬彦因对私情寡淡,也扛着没纳妾。她怀上身子后,祁氏便将这个绿椒派过来。 魏妆起先也有些防备心,可看这个丫头伶俐贴心,垂眉低眼的。冬日天寒,绿椒甚至蜷在她床边为她挡漏风,渐渐她才亲切地用上了。 谁料到……最后联谋陶沁婉,陷害自己的就是这个绿椒呢! 甚至她现在,都怀疑多年饮下的汤药,是否也有诡计。 分明起初的自己,手脚软和温热,汩汩的暖流多么生机自在。而产后沈嬷也照顾得仔细,却莫名其妙的虚弱发寒了,呵。 从过往中回神,魏妆心里生出了冷意。 却未浮于脸上,只抿起红唇,温柔地笑笑道:“必是托你天真烂漫的福,我才临时得了三公子这份馈赠。你叫什么?我见你伶俐极了,只恐你在我这里受委屈。” 绿椒鼓着胸脯,暗喜地想,二夫人没骗她。这魏小姐果真是容易得三公子垂青的,只待自己跟了她,之后就能有机会接近三公子了。 二夫人说,千万不可让三公子尚公主,否则一辈子媳妇压死婆婆。而魏小姐瞧着懂礼懂担当,门户低好拿捏,若能促成与三公子成亲,来日便将绿椒扶为妾室。那她就有机会与三公子鸳鸯共枕了,哪怕就一回,她宁死都要怀上肚子。 只因莫名被魏妆瞧得发憷,连忙低语道:“奴婢不敢,奴婢叫绿椒。能伺候姑娘,奴婢们别说委屈了,福气都享不过来呢。” 那你怕是算盘打得太早。 魏妆觑着绿椒眉飞色舞的模样,收回眼神,后知后觉又记起来一件事。 那时她已与谢敬彦冷漠一阵子,有一次忘记炖什么汤,因觉得太咸,便随手弃在了桌上。 不知怎的,被谁无意端去谢敬彦书房那边。 入夜,魏妆去上院给睿儿送新缝的书袋,谢敬彦从外面进了来。谁知道,掀开被子,却是绿椒蜷在她的床沿,而绿椒已解开了衣裳,窥见模糊内里。 谢敬彦彼时的容色赫然沉郁,双目赤红一笑:“便觉得与我无趣,又何用如此偏门左道?惺惺作态,令人不齿。” 何来惺惺作态?魏妆几时对他说过无趣了。她似乎只在某次微醺后,同一个交好的蜜友夫人玩笑,与谢大人之间形同白水,怎就传去了他耳中。 后来魏妆才知道那日是他的生辰,而她恰恰忘了。 谢敬彦以为她送去的咸苦汤羹是特地为他炖的,硬给个面子喝完。谁知主动回房言和,却试图用婢女去应付他……听说他在冷水中浸了一夜,可见怒火何盛。 …… 事后绿椒哭着请罪说,怪她困得睡着了。魏妆无语解释,之后谢敬彦来她房中次数就更屈指可数。 当下未曾细究,再回忆起来,却是另一番计较。 但魏妆先留着绿椒,毕竟是个已经熟悉了伎俩的,再换一个,还得费神。 她摩挲着光洁的茶盏:“也好。你们去给我备些热水来,我洗洗路上的疲倦。” “喏。”绿椒屈膝,唤上葵冬和映竹,俨然已把自己当了个大丫鬟。!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三章 第13章 雕刻精美纹理的橡木浴桶里,浮着魏妆自筠州府带来的玫瑰干花?,水温舒适,将她细腻如脂的肌肤沁润像白雪一样。 那精巧的锁骨,一枚嫣红的小痣呈现在颈涡,媚弱得勾人疼爱,下方绰绰约约却是朦胧的玲珑。将旁边的婢女羡叹得不敢多瞅,唯恐心思浮想都会亵渎。 魏家小姐也太美了吧,就凭如此娇娜,让三公子看了还能移得开眼神么。 放在起初,魏妆大抵会因着在外人面前而羞赧。但此刻的她大大方方,对于这几个丫鬟的服侍可谓熟络。 魏妆舒服地沐了浴,午时绿椒领人送来餐食。因念她主仆二人一路北上,必然疲乏,头一日老夫人也未打扰。 魏妆下午补了个觉,哪儿也没出去,一直睡到酉时醒来用过晚膳,没多会儿又倒下去睡着了。 又把侍立在旁的三个婢女唬一大跳,她们被安排过来伺候的魏家小姐,莫非是只睡虫么? 好能睡! 这一觉,却似把那十三载勤为人妇,循规蹈矩、任劳任怨,所落下的觉全都补齐了。隔天睡醒,魏妆只觉神清气爽,筋骨松弛,连肌肤都变得格外的润透,这种年轻又活力的感觉真美妙。 住的倾烟苑是一处安静院落,清早依稀听见有琴音,但闻秀逸清空,幽然婉述,并不像是谢敬彦的风格。 谢府中擅琴者,除了谢三公子,就还有一人。 魏妆闲来无事,便趋着琴声随便逛去。穿过外头的那条回廊,却看到刻着“翡韵轩”的遒劲三字。 竟然是谢敬彦清修的静室? 可记得从前她来找他,是从另一面方向,过了湖上一道石桥就到。昨日却未见有桥,而只在回廊上游转。 莫非那石桥是在他们婚后才建的么? 她无意计较过往。 但寻思罗老夫人既极重门第,生怕她恋慕谢敬彦而成亲,怎却将她的院子与他安排得如此靠近? 那琴声袅袅余音,流转舒缓,分明不像谢敬彦。谢敬彦表面温润矜雅,实际骨魂雕心雁爪,但凡触及权谋之事则深不可测。 他的心思沉渊,便好似一颗石子落进了大海。 前世因立挺太子上位,敢弑杀皇宗,篡改编史,朝野无人不敬之畏之,风声鹤唳。而他的琴音与他表象正相反,向来不这般悠泠……魏妆有幸见识过。 但能听得出的人也寥寥无几。 魏妆姑且大言不惭算一个,谁让从前痴心爱过。 那么便是鹤初先生了。 魏妆垫起脚尖朝院内望了望,望不到——真是把红颜知己藏得够紧! 府上一贯有传言鹤初先生或男倌或盲女,又即谢敬彦无意女色之说。 但新婚时期,魏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些所谓的传言根本空穴来风。谢敬彦顶多就是不喜欢她,而与悦不悦女色无关。 “啾啾——”,忽然一只小鸟扑扇着飞向院内,而后琴弦似乎因为鸟儿的飞落 停住了。 隐约女子轻叹声息。 魏妆就离开了。 心中思索着,当机立断,这桩亲事得尽早退掉。 无论谢敬彦钟意鹤初先生、饴淳公主,或是那白月光陶沁婉,都与她魏妆无关,她绝不再做挡箭牌! 等到午间用膳时,琼阑院那边过来传话,魏妆便收拾一番,带着沈嬷一道过去。 * 老夫人罗鸿烁在正屋摆了张圆桌,正好大小姐谢芸回来,便叫了大少夫人司空氏、三小姐和四小姐,几个姐妹妯娌一同陪魏妆用午饭。 魏妆是客,但毕竟闺中少女,待客只叫女眷更为合适。 谢芸抱着三岁的小胖仔,穿一袭镶绒浮光锦褙子,肚子里亦微隆起,圆脸柳眉,端得是副舒惬怡然的好福相。 她虽是谢府大小姐,却并非大房和二房所出。 大夫人汤氏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二小姐谢芙已出嫁了,嫁得是骠骑大将军府的四公子;三小姐谢莹今年十八,说了亲事,但因丁忧尚待出阁;四小姐则由妾室乔氏所出,比魏妆还小上一岁。 谢芸本是谢老太傅一个部属的遗孤,被老夫妇收养来做了义孙女。从小与谢敬彦一块养在上院长大,感情可比亲姐弟。 她也是个好命的,虽然孤儿,在谢家却过得比原来顺遂,又嫁给了司农少卿。进门次年就生下了大胖小子,婆家对她也厚慈,没催着再生,如今儿子三岁多了,才又怀上的二胎。 她因与谢敬彦关系好,前世爱屋及乌,对着魏妆也是极贴切的。 罗老夫人严苛,把几房孙媳妇管得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但嫁出去的姑娘却自在。所以魏妆与几位小姐都熟络,重生回来,亦不觉得生疏。 落落大方地做个礼,抿唇一笑:“见过姐姐妹妹嫂嫂们。” 从那晶亮的眸中流露出了天然亲昵,倒让几位姐儿不自觉就交道上了。 就是说,合眼缘,喜欢。 摆了一桌饭菜,皆是京都贵族特色的日常佳肴,道道精美,雕盘绮食。 罗氏经典“门第论”又端上了,罗老夫人指着魏妆面前的两道,关切地说:“这份珍珠牛奶蜜瓜露、燕窝冬笋烩乳鸽,是我们京中贵女入冬常用的。你呀,太瘦了,姑娘家家太瘦将来怎好生养,想来在筠州府偏于山肴野蔌,正好趁在京中这些日子多补些。” 昨日听说老三敬彦人都还未见到,就嘱咐奴婢给魏女送去了银丝炭,生怕她初来京城不习惯。 且未计较女子夜卧其马车,而是直接落下帘布就出发了。 还又听说魏女自然悠然,吃吃睡睡皆如与家中无异。 这……就。 并不知魏妆在谢府生活过十三年,再如何审慎也难免-流露出熟稔。 何况魏妆并无多少局促,她这辈子就不打算让自己委屈。 但别的不说,罗鸿烁知晓以谢敬彦的性情,若非是他果真厌倦的,否则以谢老太傅的临终嘱咐,就必如约成婚 。 这魏女若是讨了他喜悦,那岂不更难退亲了? 罗氏亲手养大的孙子?[(,可不兴配给从六品屯监之女,门第何在。 昨日把魏妆安置在倾烟苑,本是担心姑娘对敬彦无意,对外不好假装做戏。 没想到,反倒过来了,还得担心老三先动心念。 于是这句话的涵义又颇具讲究了,长辈的关切中间杂了对魏妆与京中贵女的区别,又提到“在京中这些日子”,那也就意味着在京中并不长久,暗含对婚事的不确定。 若是个心性简单些的,恐怕听不出。 也难怪后来沈嬷逐渐察觉出谢府的风向,而背着魏妆在外面放了“饴淳公主要选谢三为驸马”的厥词。 使得魏妆也不过才来京中两个月,就那么匆忙地与谢敬彦成了亲,甚至到了洞房花烛前,她连他的俊颜都觉生疏。 魏妆暗自了然罗氏总要这样那样说几句,倒也无所谓,只作泰然应道:“谢老夫人关照。” 旁边四小姐谢蕊,看着魏姑娘雪嫩的细腕,露出一枚翠绿玉镯子,衬得美轮美奂。 她眼睛都转不动了,嘀咕道:“祖母快别说了,人家要能像妆姐姐这样的‘瘦’,嘴都该笑不拢了!” 说得三小姐谢莹也忍不住地往魏妆的肩下瞟。 京中世家贵子一个个可精挑细拣,占着家世高,眼光都往天上觑——虽然贵女们也一样,哪个不挑挑拣拣——可谢莹知道那些个男郎们就喜欢胸丰盈、腰纤蛮的。就以魏姑娘这副身段儿,别说是男人,女人见了都眼热三分。 谢莹想起来要说的话了,遂道:“对了,那日听说魏妆你喜欢种花,我有两盆香玉牡丹,寄养在悦悠堂内,预备在斗妍会上亮相的。可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忽然叶子泛白,试了几种方法都不管用。花了颇大价钱才买来,那卖主说是绝对纯种,结果却……苦恼得我。择日可否请你同我去看看?” 又补充说:“悦悠堂是京城一处有名的花坊,听说原先的花坊主人刚换了,新来个后生公子接管,长得可好看呢。” “咳咳。”罗老夫人咳嗽震慑,用一种没大没小的眼神瞪过去:“让瞧便去瞧瞧,你这都待嫁的姑娘家了,还说些甚么有的没的!” 三小姐谢莹吐吐舌尖,不以为意。就是因为快要出嫁,才趁这个时候大胆几句,之后可不像这么自由了。 魏妆心里正有此打算,想在京中四处瞧瞧环境与花坊养植,便欣然道:“自然可以,莹姐姐挑个时间我同你去瞧瞧。一般叶子泛白,或与原本的种子有关,也可能是土壤。我带了些自制的花草养料,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话毕,转而对老夫人慢语:“另外,魏妆还想明后日去拜访一下褚家的长辈。当年祖父在京城时,与谢太傅还有褚鸿胪两位老大人交好,祖父故去时,褚家也送了吊唁礼。这次得有机会入京,父亲便嘱我去拜访回个礼,以宽他心中记挂良久。” 谢、褚两家当年关系尚可,后来随着政见不同,两家老夫人又因为某些琐碎而存了些隔阂,明面上虽做得还好,其实不太常走动。 只是孙儿辈却交往频繁,譬如褚二公子和三郎敬彦就不错。 况且之后若要退婚,还得请褚家这个中间人作证。 罗鸿烁不以为意道:“也在情理之中,你去时我让管家备辆马车送吧。” 魏妆连忙乖觉地谢过老夫人。 她就知道搬出这个理由来说,罗氏听得会舒适些。 大小姐谢芸正在给儿子喂饭,这时抬头笑道:“说得我突然记起来,魏妆妹妹原是我们三弟的未婚妻呢,这桩亲曾是褚家做的见证。今岁咱们府上可要热闹了,只等祖母的寿宴办好,又能多添一桩喜事来着!” 魏妆听及这样一句,便不等老夫人反应,适时地低下头为难道:“属实芸姐姐抬爱了。今次我进京,原还要代家中长辈表达一事,就是与三公子退婚。” 诶? 她轻描淡写如此悠柔一语,惊得包括罗老夫人还有沈嬷在内的,都愣愕住了。 老三那般凤毛麟角,竟然沦落被动退亲!!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四章 第14章 沈嬷站在姑娘身后,倍感震惊。心想莫非鸽姐儿犯糊涂了,怎竟真的提出退亲? 一路上忐忑摇摆,妆是每天化得晶莹仔细,就唯怕哪里突然遇见谢三公子,被他瞧见不喜悦。 这眼瞅着到了京城,马上就能嫁作高门贵媳。自己无微不至照顾多年,就是为了能够不负原配庄氏的托付,岂能打水漂。 妇人连忙扯扯魏妆的袖摆,轻语道:“鸽姐儿在说些什么,莫拿婚姻大事玩笑呀。” 魏妆可并没玩笑,这门亲既要退,还须退得畅快解气,那么最好在见到谢敬彦之前,一开始便以父辈的名义提出。既显出魏家的大义豁达,也省得之后沾了个中的人情琐碎拖泥带水。 谢府若要甩脱饴淳公主,便自己想办法,休要再拿她利用! 反正她已对谢三恩断义绝。 直接娶白月光或者红颜知己,候选项颇多呢。 而她提退亲也非空穴来风,当年祖父与父亲魏邦远早有此意了。魏家谨守体面,前世她到京城两个月便与谢敬彦成亲,在魏邦远看来,总好像得了谢府的光似的。 十几年了,魏邦远都无颜登过谢府的门槛。 往昔已矣。 魏妆便泰然道:“老夫人请听晚辈分说,退亲这件事,祖父在时就曾多次提过。父亲也一直想再提,奈何两家接连丁忧。可巧,开春来给老夫人贺寿,这便嘱咐我定要表达心意。” “盛安京比比皆世家,尤属谢府更为德高望崇。而魏家在筠州府任屯监,虽每年为军资粮饷供应不断,到底云泥殊路。三公子凤表龙姿,出类拔萃,应值得更好的女子。魏妆若与之成亲,自觉蒹葭倚玉。之后若不嫌弃,便像几位姐姐妹妹一样,唤一句三哥可好。” 所谓“三哥”,也是罗老夫人昨日自己话中的,特意用这些微妙的字眼来提点她与谢敬彦不合适。 魏妆不过信手拈来一用。 她之所以前面先提到拜访褚家,也是在为这桩退亲以及之后的铺路做打算。 前世魏妆嫁入谢府后,因觉察出谢、褚两家在关系上的微妙,再加上后宅忙碌。她本又生得怯懦灼艳,生怕惹来非议,便鲜少应酬。偶尔几次见到褚家也只是远远点个头,唯恐惹得老夫人不悦。 后来新帝登基,谢敬彦当上权倾朝野的左相,谢府全都仰瞻他威望,而谢敬彦又与褚二公子有交情,魏妆这才跟褚家熟络了。 彼时褚家老夫人、大夫人都对她极为喜爱,恨不得当初她能做他们家的儿媳妇就好了。尤其大夫人,还郑重认了魏妆作干女儿。 既然如此,魏妆早早便可上门去拜访,她对褚家的氛围也是甚为钟意的。 有了大鸿胪褚家的关系,魏家对谢家又总算救命之恩在,罗老夫人必然不会怎么作难。 魏妆还有养花之长,时上到宫廷下到世族百官,皆以养花为荣为贵。她再利用这重重交际,拓展一番人脉,总能走出一条舒坦出路。 心 中无情绊,今世她只做讨好自己的事儿。 罗老夫人睇着魏女的谈吐??[,眼见如此分量的事务,她讲起来有条有理,气定神闲,叫人不佩服不惊讶却是难的。 区区筠州府,何以养出艳妩矜重之女。 没想到的是,罗鸿烁藏在心里的那些弯道,却被一个小姑娘不动声色地还回来了。 ……自己谋算应该没被发现。 这样好是好,退亲变得简单了,还让老夫人不由自主高看。 然而怡淳公主选婿怎么推脱?与其尚毫无皇族血统的公主,倒不如娶魏女门第干净。况且尚了驸马,还如何在朝中一展宏图,耽误老三为政的前程。 如此一想,罗鸿烁竟被将了一军,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下来了。 只好拖延道:“此事虽然魏老大人曾经提过,可太傅没答应。当时只道姑娘若是对敬彦无意,尚可退婚。只你与老三人都还未见到,这件事且再慎重些。” 四小姐谢蕊塌着肩膀叹气:“刚在心里觉得妆姐姐好,竟然一下子就退亲,得替三哥可惜了。你怕是头一个拒我三哥的,他在京中是万千女子倾慕的男儿,妆姐姐待见了再决定吧!” 谢芸却是觉得魏妆虽来自犷蛮军屯之地,却识大体有见识,亦不为浮华所扰,心下生出欣赏。 她日子过得舒坦,是什么话都敢讲的,便道:“说来姑娘花期不候人,既已有婚约,咱们谢府应该早点给定定心,免得让人空等几年,这是谢府的疏漏。再有妆妹妹提的退亲,总算件大事,须得知会三弟一声。不若就等祖母寿宴忙完了,到时若妆妹妹仍要退亲,便照魏家长辈的决定,你看可好?” 就凭罗老夫人心里那道算盘,魏妆晓得今日大抵不能立时解决。她提出来,也为先给人们点个醒。 便点了头道:“退亲是家中挂念已久之事,当年便有救命之恩,也是祖父出于为人本能,不图回报。魏妆谨遵嘱咐,心意已决,无论任何时候都一样。便依芸姐姐所言,庆贺老夫人的寿辰为先。” 一会儿午膳用得差不多,罗老夫人预备午休,姑娘们便各个告辞回院去了。!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五章 第15章 贾衡站在后面,看着魏姑娘对自家公子的态度,好生诧异。 要知道,三公子品貌非凡,温恭自虚,将来必定出将入相之才,是多少贵女都倾慕的男郎!平素脂粉不沾,却独把马车让她坐了,这姑娘看起来怎还冷冰冰的。 贾衡便嘀咕道:“盘缠是老夫人给的,船夫是城外庄子上调去的,到了沧州可好,还是我把她们舒舒服服拉回来。能辛苦哪去?” 一旁的沈嬷可紧张了,万没想到会在廊上仓促遇见谢敬彦。 当年谢老太傅带少年三公子到访筠州府,沈嬷印象好不深刻,那时便巴望促成这门亲事。 转眼五年晃过,但见男子身量挺阔,颜如倾玉,墨眉入鬓,一袭玄色官袍衬得修长翩逸,更是俊凛得令人惊叹! 如此好的家世才气,小姐何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还是鸽姐儿小姑娘家皮太薄了! 沈嬷忙代答道:“一路委实多得谢府老夫人与三公子照应。三公子不知,我们鸽姐儿日盼夜盼,这一路更是寝食难安的,唯希冀与你再见面。她在闺中帕子都绣了好几条呢,挑得最为符合三公子气质的带来。可好,今后总算能同在一个屋檐下了。” 妇人满眼殷切,言中之意,暗含希望他能与魏妆长久共居于此。 谢敬彦下意识斜觑了眼魏妆,女子只及他肩头,桃花娇颜却分明冷淡,并无多余悸动。 但她长得是真美,身姿也曲婉婀娜,从前的糯恬娇怯中,不知何日忽绽出了一缕明艳魅灼,彷如一株会噬人的花。 谢敬彦去过筠州府,晓得魏妆自幼生母早逝,其父又娶了继室。大抵这样的家道,婆子仆妇为了攀谋富贵,总不惜违背姑娘自个的意愿。 他其实有短暂想过,梦见的若是魏女便简单了,今后娶了她且珍重待之。然而此刻的眼神比对,却分明与梦中娇羞含情的天壤有别。 魏女既对他无意,谢敬彦也不会强求。他自去寻辨梦中女子,反而少了份负担。 心口莫名隐隐地钝刺,男子薄唇一抿。静性修身,内正其身,外正其容,他须管理好这种不确定的情致。 谢敬彦便对沈嬷的谄媚生出厌倦,淡漠道:“多虑了,既是祖母请来做客,这些本都是应该!” 当局者易迷,旁观者常清。果然,魏妆现在去看,谢三郎从开始便对自己寡情,瞧瞧他对沈嬷的态度就清楚了。 魏妆听着沈嬷说话,心下却也不怪罪。到底妇人爱财,又盼望她能嫁得好,而前世自己确实满心憧憬。 只能之后逐渐纠正她的想法。 魏妆瞥向满面愤懑的贾衡,心下觉得好笑。这侍卫怕是不知道他主子,最为忠孝义礼。虽在利害大是大非上,谢敬彦下起手来绝无情面,但日常可是个孝子贤孙。 魏妆有心揶揄一番,便拣着话道:“确怪我逾越了。分明听贾大哥说的——是老夫人请的‘随便什么人’,却仍坐了三哥的马车。但当夜寒冷,未免冻坏送 与老夫人贺寿的几盆花,我才硬着头皮麻烦了。是魏妆不对,还请三哥见谅,另外亦要多谢你送来的银丝炭。” 口中柔音,眼眸却盯着贾衡敛笑。 贾衡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姑娘惹不得,妖冶美狐儿,下次定别招她! 谢敬彦对贾衡说出这话不意外,整座京都贾衡唯仅听命于自己,然则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他也无意约束。 但再怎么着,魏家对谢家有救命之恩,也不应如此形容。 谢敬彦侧过宽肩,瞪了眼贾衡,牵责道:这侍卫疏于管教,一向口无遮拦,魏妹妹不必与小人计较。你既到了谢府上,便当做在自个家中,有需要的只管开口,一盆炭不过举手之劳。” 魏妹妹……听得魏妆好不刺耳呢。前世他起初唤她魏妹妹,婚后是“阿妆”,随着隔阂渐深,不知何时早改成直唤大名了。 耳畔,谢左相唇齿磨出的那句质问犹在:“魏妆,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你作何解释?” 魏妆心底凉透。揖了一揖,谦虚道:“三哥周全,魏妆心领了。习惯了直呼其名,之后你便唤我名字好了。” 说着微微扬起下颌,看向不远处屋脊上一只自由蹦跳的小鸟儿,刻意忽略去男子衣帛上的醇澈白茶木香。 那曾属于她爱慕时期眷恋的气息。 她的话意有所指,但旁人不知。谢敬彦只视她如此端方,俨然不在意男女疏妨,愈觉意外了。 虽说女大十八变,却能使一怯懦性情变得如此淡薄……兴许她已另有意中人也未必。 他不觉默松了口气,风轻拂过玄色刺绣的宫制袖摆,男子哂了哂薄唇。 十三载夫妻,期间到底共枕过多年,谢敬彦的心思即便沉渊叵测,许多事不到最后关键,谁都别想知他会做什么,可魏妆还是能捕捉出几许。 她看出了他眼底浮过的释然,呵,早知他从始至终都不悦自己,只怕她这样的态度,他该轻松了。 ——不用费心积虑地给白月光腾挪位置。 见色忘义,见色忘义啊,就因为未婚妻过于娇了点,连自家凤毛麟角的公子都没能免俗! 贾衡咳咳嗓子:“魏小姐也直呼我名或贾侍卫吧,别叫大哥了,你喊我们公子才‘三哥’!” 魏妆嫣然颔首,浅福一礼:“三哥,告辞。”转过身,青丝髻上一枚纤巧白狐初心簪,掠过谢敬彦肩侧的鱼鹰革丝刺绣,种种过眼云烟散。 廊下的光影绰绰,她黛眉迷朦。那杏眼桃腮间,像饱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素,谢敬彦看得莫名怔忡。 火凤玉璧叮铃响,风吹来女子媚柔的浅花香,竟又乱得他本能渴想。 谢敬彦克制着恍惚,唤了句:“好。魏妆。” 清沉醇润的嗓音,如隔世一般,有何用。魏妆未回头。 她是去褚府送名帖的,时下高门世家之间的规矩,初次拜访先送名帖,而后等回帖商约时间。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一个权术为上的寡冷男人,便有二分柔情,大约也只给了他那红颜知己或白月光。 前世为扶持东宫废太子上位,起初谁人都不明他的立场,最后连褚家二公子都被他摆了一道兵权,应该目前还是好兄弟呢。 魏妆笑笑。 贾衡望着女子纤娜的背影,唏嘘出口:“公子知道厉害了吧,所以不怪我把她载上了马车。” 谢敬彦却似乎听不得说魏妆不好的话,应道:“她是祖父叮嘱我要照顾的,之后若有甚需求,你仍照办便是。” 什么?三公子你不是顶厌烦脂粉的吗,怎该是这态度! ……算了,人家的未婚妻,之后还是枕边的小娇娘。 贾衡只得纳闷吭了一句:“领命。” 谢敬彦往罗老夫人的上院去,便听说了魏氏长女的退婚。 * 琼阑院里,罗鸿烁正吃完午饭,在喝茶磕点心。她多年的老习惯了,就好嘴上一口零食,但好在身材虽宽,却荣光满面躯体康健。 见老三回来,不由关切起前日大半夜策马归京的事儿,问他为何两天不见人影。 谢敬彦谦敬施礼,因不想让老人家多想,便轻描淡写道:“皇上宫中急用典章,唯恐雪夜耽误,遂便速度归京。这二日都在翰林院衙堂,劳祖母担忧了。” 罗鸿烁听得舒口气,赞赏道:“翰林院乃入阁之仕途必经,皇上对敬彦你甚器重,这是好事。然也应注意劳逸结合。太傅去后,我们谢家长房怕指望不上,唯就看你一个了。” 蓦地转移了话题,问道:“筠州府魏家姑娘已到府中,你可见着?” 谢敬彦未隐瞒,直言:“适才在回廊上遇见了,魏妹妹秀外慧中,品貌端庄,同几年前颇有变化。” 罗老夫人自己也深以为然,魏府那般持谨恪守的家风,奈何姑娘却艳慧巧思。 她便单刀直入地说:“她此次来贺寿,还明说了要与你退亲。我本寻思,敬彦你也到成亲的年纪,可怡淳公主这时选婿,未免麻烦,便将她叫来给你挡挡。谁知,这一退亲,又不知该怎么应对。你是如何作想的?” 被夺了主控权的老夫人,语气里颇有些不甘。 他家老三乃京都第一世家公子,陵州谢氏最年轻的宗族长,却被堪堪贬值。 贾衡咯噔了一下。 退亲? 谢敬彦听得,亦墨眉紧跳了跳,想到魏妆那副淡漠疏离,无名纠结。 然而却浮起梦中吐血在怀的女子,或许这才是他所不该辜负的。魏女这时退亲,他本应松快。 谢敬彦便沉声道:“魏妹妹若果然对我无意,就遵照祖父当年的意思,正式退亲。待祖母的寿辰办好,把褚家请来作证。这件事昔年只三家知道,便不用对外传了,免得对她有不必要的影响。至于怡淳公主那边,敬彦会想办法,祖母不必忧虑!” 罗鸿烁知道自个孙子主意大,当下也就只得如此,到底能拖就先拖着。!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六章 第16章 去褚家门房递过名帖回来已是傍晚,马车在金乌大街上晃晃悠悠走着。 过往几辆奢荣的座驾?_[(,佩瑶叮当作响,盛安京中真是看哪哪儿皆繁华。 沈嬷颇为纳闷,似如触手可得的金山银山丢掉了。 前夜小姐在船舱一个瞌睡醒后,主意就倏然变大。从前许多事儿细心怯藏的,这两天却不再过问沈嬷,脱口而出的总叫人出其不意。 左右无人,沈嬷便劝说起来:“谢府簪缨显贵,用度颇丰,鸽姐儿你也看到了。那谢三公子卓尔隽雅,从容矜贵,对你亦多有礼让,鸽姐儿何故提起退婚,委实不划算。” 魏妆是铁了心与谢敬彦互不招惹。 寻思也须劝劝沈嬷了,回道:“沈嬷嬷从小看着我长大,须知我不是个冲动的。你历练多矣,应比我更精于世故,又怎会听不出罗老夫人口中的一些暗示?她并没打算让谢三郎真的娶我!” 她编了说辞:“就如芸姐姐所言,谢府若有心这门亲事,早几年也该同魏家知会,而非漫无目的让我们等。我私下听说,这次邀我们入京,除了贺寿,还为了躲避怡淳公主选驸马,不过叫我来挡挡箭罢。你若不信,过些时就能知晓。既非真心待我,便强求娶了也过不幸福。” 沈嬷望着小姐澄闪闪的眼睛,秀致的眉线,浓密睫羽,那晶莹剔透的光晕里,有着一丝与少女不相符的幽深思考。 莫名地竟叫人心生怜恸。 沈嬷多年在魏家,为了防继室,每天心眼子提得谨慎。关于罗老夫人话中有意无意的“提点”,她怎会没感觉。只她认为这是门第悬殊之理所应当罢,没想到小姐看得这般通透。 妇人只得含蓄道:“我见那三公子,当是个可托付的人才。感情总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他能待你好,老夫人是老夫人,你与三公子才属夫妻。鸽姐儿还应再想想。” 魏妆含唇一笑。 谢敬彦的确值得托付,便看那陶沁婉,都已娶了正妻亦要将白月光接回,甚至住进老夫人上院,与自己的宝贝儿子共居一处。他的“可托付”,向来与魏妆无关。 在她前世吐血倒地的那刻,对谢三郎的所有念绪便绝透了。 她其实心里已有打算。 母亲庄氏有些小田产,前世魏妆留了丫鬟绮橘在筠州府打理,每年不多不少也能入一笔账。这次她决定卖掉,再把绮橘接到京都来,也省得再出现被身边人陷害之事。 只当年庄氏生怕她还尚幼,这笔田产被魏父提前动用,所以将地契托给了娘家的兄长。只待魏妆婚后或年满十八,才能把账目与地契交还给她。 魏妆得想个办法,怎样哄庄家舅父将地契提前归还。再利用这笔钱盘一处花坊,既能有个落脚点,还能做她自己喜欢的事,而不必寄人篱下。 她就说道:“老夫人用‘三哥’之称,态度已然十分明了。同在一府上生活,何止夫妻两个人的事。母亲那般谨慎托付,也是希冀我能幸福,然而幸福不单只为荣 华,空有荣华却无真情,过得亦如履薄冰。我前夜那场梦中醒来,便看得淡了。京中比比皆世家,沈嬷嬷不用担心,待我张罗好了,总能够过上好日子。” 她嗓音柔婉动听,却带着一味不容置疑,竟让沈嬷也驳不出话儿来。 回到谢府,绿椒打前脚刚从二夫人祁氏的院里出来。 绿椒已经从谢莹身边婢女那打听到,魏小姐竟提出要退婚了! 二夫人派她过来伺候,是为了观察和汇报的,还说要把她塞给三公子收妾。若魏小姐对三公子无感,自己在倾烟苑还有什么指望呐。 自从没脸没羞的跑腿子赵顺,给绿椒塞过一本春-宫小画书。她每天睁眼闭眼盼的就是能尝试,哪怕得三公子一刻宠幸也足了。 眼瞧着沈嬷手搭袖摆、愁绪藏怀的模样,绿椒眼咕噜一转,便意有所指地说:“二夫人可喜欢魏小姐了,适才送了几盒糕点叫我拿过来。咱们小姐可真有福气,还有什么比婆婆看对眼媳妇更重要呀。” 可不,老夫人只是老夫人,祁氏才是谢三公子的亲生娘! 听得沈嬷又挂起心来,暗想小姐总归岁小,不知道把握良机。自己做为年长的可得仔细拿捏住了。且看此院,离着谢公子的静室甚近,总能有机会相处。 当下便露出笑颜来,着实感谢过了二夫人。 * 隔日清早,魏妆就收到了褚府的回帖。 褚老夫人喜出望外,特让管家亲自前来送帖。管家拿到谢府门外,看到贾衡刚好在,就拜托给了贾衡,贾衡又不太乐意地接过,脸臭臭地送来倾烟苑。 自己本只伺候公子一位爷就够了,这魏家姑娘一到,还得伺候两个。 关键魏姑娘委实不知深浅,竟主动退亲三公子,传出去要公子颜面何在? 只怪公子重于礼义,对美妖狐儿太过包容! 魏妆才不管谢敬彦啥颜啥面呢,只叹贾侍卫使唤起来挺自在。做事麻利,话还少,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养眼。 她故意送了一盒筠州府买的芝麻糖,哄说自己亲手做的,因为知道这侍卫喜欢吃甜点。眼看贾衡想拒绝又忍不住地兜走,大清早的心情甚惬意。——他受了人情总要还的。 伺弄完两盆花后,魏妆悠然化了一副白蜜红唇妆,精致盈透又不失自然美感。 帖子是褚家老夫人亲自回的,听说魏家长女来京都,很是个喜悦。让姑娘休息一日,明日便紧着去府上见见。 上午魏妆闲逸,午后便同三小姐谢莹去了悦悠堂。临行前她带上养花的专用小藤箱,大约有男子的两个手掌大,里面放着小件的工具与几包土壤养料。 悦悠堂位于永昌坊,在盛安京的东城,离着谢府的长兴坊不算很远,半个时辰就到了。 时下多有官贵人家将花卉寄养在专门的花坊里,让信任得过的园艺师照应。 这悦悠堂地方不算大,一进的院子,大门进去的中间一道垂花廊上,左右贴着墙的全是花架子,这些花多是用来 出售的。 进到里院,则为精心伺栽与各家寄养的花卉盆栽,还有正中两间供主人住寝的厢房。 ?想看玉胡芦写的《灿珠玑》第十六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但闻堂内百花溢香,青翠的绿叶与五彩斑斓的花瓣相映,很是幅生机盎然景致。 一个青裳花农模样的大叔上前来迎接,认出是谢府的三小姐,忙谦恭施了礼。 但见花农大叔约四十五上下年纪,八字胡,清瘦朴净的脸庞,竟叫魏妆看得眼熟。蓦地想起来,他像是前世轩怡居士那座园子里的严管家。 她才这样思索,便已听谢莹在旁边介绍道:“这是严管家,妆妹妹叫他严伯就好。悦悠堂新近换了个新主子,原来的老主人故去,由他徒弟接手了。今日他恰好不在,长得可周俊,择日定领你瞧瞧!” 说着抿嘴嘿然浅笑。 果然是同一个人…… 魏妆没到过悦悠堂,她只知道萃薇园,但那也在几年之后了。萃薇园的主人是轩怡居士,因轩怡居士时常游历在外,且爱花如命,园子更是三两年才难得开放一次,魏妆便从未见过本人。但她喜欢花,逢开园子定前去观赏,故而对严管家比较面熟。 却不知,这时候的悦悠堂主是否为后来的轩怡居士呢。 她跟着谢莹走入里院的左边廊下,谢莹的香玉牡丹便放置在一樽专门定制的檀木花架上。 但见雕饰繁复的紫砂泥花盆,好不奢美。眼下三月底,牡丹花大约四五月开放,里头所种的植株却萎蔫弱态,绿叶上更敷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斑粉状,一眼看去就是着病害了。 谢莹望见花叶上的白膜斑比前几天更甚,连忙快步赶上前,沮丧地怨怪道:“必是那日卖花的贩子诳我,说这是洛阳新培育的品种。你看,分明去年冬月买回来时还是好的,养着养着就成这样了,如何拿去见人呀!” 悦悠堂地方小,平日乌堂主亦频频不在,只有严管家和两个小学徒。 可严管家自己也算技术精湛的老花农了,寻常堂主不在,都由他一人照应得好好的。哪儿想,这盆花死活叫人想不出是何处出了岔子。 严管家便叹气道:“堂主查过根茎,按说花乃是真的。但这原种子大约有问题,故而生长中容易羸弱。奇怪的是,堂主已更换土壤,亦用蓝水将根部消过毒,施了药粉与养料,按说应该痊愈了,却莫名反复起斑,收效甚微。他还在琢磨新法子,只近二日出城忙活去了,尚待归京。” 谢莹听罢,急得都要跳起来了,拭起袖子嘤呜道:“呜呜,那可怎么办,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斗妍会了!年年斗妍会都没拿过头筹,我多想在自己成亲前赢一次呢!” 斗妍会是由中宫皇后举办的,参赛者皆为京中各家未婚的贵女千金。男子亦可观赏。女子在赛后,可将花卉赠与心仪的男子,意即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好花常开。 ……斗妍会,也就是饴淳公主选驸马之际了。 魏妆掖唇角,心底掠过一丝想法。她按捺下去,凑近花盆,弯下膝察看。 这款香玉牡丹她也是头一次见,确是新培育出的品种。据说开出的花呈荷花型,又似玉冠,初开略浅浅粉色,盛开后则洁白如玉,香气尤袭人。但因为一次斗妍会上出了丑,惹得后宫娘娘不喜,便被禁栽了。 她还未得机会观赏过呢,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竟这般萧条。 莫非被禁的原因,或就与谢莹的这一盆有关。 对于一种花的诞生价值而言,确为可惜了。她看看能不能救回它。!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七章 第17章 栽种牡丹花宜在通风排水优良处,院内多是精心养植的花卉,这一点自然做得到位。 魏妆侧身查看四周,忽然被上风口的一盆长寿花吸引住。下意识走过去瞧了瞧,轻盈地翻看一下叶子,隐约竟在叶腹下发现几点白色的孢子。 要知道,这种分-身孢子对于大多数花卉都是要命的。萌发后,不仅吸收叶片的养分,繁衍也迅速,能借助风力扩散,若不根除之,七八日便可反复一次。 孢子侵染植株后会阻碍绿叶生长,花芽不开,严重时整株都会停长,直至死亡。 她让其余二人上前来看孢子,小作解说一番,又补充道:“确如严伯所言,这盆牡丹的原种就不饱满,又是去年十一月移栽,季节过晚,所以生长中更容易着染病害。” 谢莹倒吸口冷气,着急发问道:“那该怎么办才好?严伯,这盆长寿花谁搬来的,哪家的?怎就专专在上风口对着我的香玉牡丹?我多难才买到的呢!” 严管家也甚为难,低头思索:“这个……似是林府仆人搬进来的,我见花朵饱满,并无虫害,又与三小姐你的牡丹有一定距离,便未挪移。怎料竟藏了这种孢子,难怪堂主调理牡丹叶的过程中反复多次。” 林府……歹毒。 气得谢莹捏起小拳:“又是林梓瑶那个心机女,她果真一日不算计我都不过瘾。” 这林府乃是三品光禄大夫,林梓瑶在谢莹与奚家公子订亲前,似曾爱慕过。是以,日常总以各种名目使绊子。 严管家不由叹气,他一个普普通通花农,哪能猜出贵女们的那些繁复心思。 长寿花本身抗害能力较强,且花朵叶片堆簇,孢子隐在其中不宜被发觉。但上风口的风一吹,就容易落到本就基础薄弱的香玉牡丹上,在牡丹叶上肆意反复繁殖。 魏妆叫来那边的小徒弟,把花盆抬至另一处,又从藤箱中取出一小瓷瓶粉末,用水兑了些淋洒到花叶上。 少顷,拿起一包土壤并剩下的粉末,转身交给严管家道:“我这里有些特制的养料,严伯且将它覆在花盆表面。其余药粉每日傍晚喷一次,若能有用,大约三五天就能看出变化来,七天左右白斑消失,之后便能修复茁壮。烦请严伯照应着,若见效请上门告知,届时我再调整。” 严管家看着姑娘虽面生,却妍姿俏丽,且说得条条是道,心下颇感诧异。 他们悦悠堂可以说是整个盛安京最出名的花坊了,即便地方不大,但花艺过硬。而眼下的乌堂主,嗜花似命,唯好自由,更比前任老堂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宫中出高价聘请,乌堂主都推拒了。 眼前这位小姐竟胸有成竹,莫非比自家堂主还厉害? 但总归先试试才知道,便将东西接了过来。 谢莹总算宽了些心,牵着魏妆往院外走去。 只见回廊上过来两名鲜亮的女子,左边的身段略腴润,穿宝蓝紫金团花裙;右边的则绾一陇单螺髻,纤纤婉曼,走路半颔首,弱 不禁风我见犹怜模样。 那宝蓝微腴的一眼看见谢莹,撇嘴嘀咕一句:啧,也是个无用的。头上的绿草照料不好,土里的花也养不安生,哧哧。 ?本作者玉胡芦提醒您最全的《灿珠玑》尽在[],域名[( 顺便护犊一般,攥了攥右边纤曼女子的袖边。右边女子几分酸涩地瞄了眼谢莹,掠过去了。 …… “一盆牡丹而已,早晚给养死。” 谢莹好歹也是侯府的嫡女,祖父当年流芳朝野,誉享满门。盛安京虽说贵女遍地走,不一定谁与谁都熟,可不熟也不曾招惹过啊,为何挖苦自己? 她摸了摸头上的花簪,只是枚浅翠的玉,和绿草有甚关系。 偏是个在窝内横的,出了门一到关键耍嘴时只会气呼呼干瞪眼。相比之下,魏妆前世虽怯懦,反倒是冷静思谋许多。 谢莹摇着魏妆的手腕道:“怎么办,气死我了,妆妹妹一定要帮我赢定她们!到时奚四郎也会在,我非要在他面前长这个脸!” 说起奚四公子,魏妆便想起来了,这是谢莹的未婚夫,之后的丈夫。 其母亲乃公主之女,也就是郡主,算是母系的皇宗亲。府上也威风八面,奚四更生得桃花隽逸,身材修长,很得人悦目。 但前世不知道为何,谢莹与奚四郎成婚后,却时常往谢府娘家跑,且多年未曾生育。有时魏妆猜测她是否与丈夫过得不悦,谢莹面上又总是笑泠泠,让人觉不出什么异常。 而斗妍会,除了京都未婚的贵女男郎,更有王公大臣诸多眷妇围观,魏妆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当下便宽抚地拍拍谢莹的手说:“莹姐姐放心吧,我且尽力!” * 回到谢府,两人去到琼阑院给罗老夫人请安。 正值傍晚申时,大夫人汤氏、二夫人祁氏也恰好都在堂屋,同罗鸿烁饮着茶。 魏妆与谢莹施过礼,谢莹就扑去了汤氏身边,对她告状林府黑心的伎俩,又夸了句幸亏妆妹妹有办法等好话。 汤氏早先见着魏家长女利落巧慧,应对有条有理,不像自个的大儿媳妇司空氏,不吭不响闷葫芦似的。心里便不乐意,恼谢老太傅给老三又定了门好亲事。 岂料魏女竟主动提出退亲,舒爽得她那顿饭都多吃了两碗。 如果退亲,汤氏对魏妆倒没那么批毛求疵。再加上闺女谢莹相处亲密,便缓和了许多:“确是辛苦你陪莹儿跑一趟。” 一旁祁氏听得暗自发笑。 她虽不计较汤氏心头那些弯弯道道,对斗来斗去的本无兴致,但祁氏也不糊涂。 她却是着急能找个接活儿的,那接下来的内宅季度账本可就甩脱了。汤氏再想找茬,就找她三媳妇的茬去。 自晓得谢敬彦给魏女送了银丝炭,还把贾侍卫安排给人照应。啧,老三那般寡意的情性,未免荒谬。 祁氏便觉事儿应当有些眉目,到底从未听过三郎关切哪个女子。 再又听绿椒回来禀报说,魏女身边的婆妇似是对这桩亲事颇感可惜。 祁氏便存心对沈嬷露出一笑来,说道:“昨日送去的点心可吃了?鸽姐儿觉得好吃么?一会你们到我院里来坐坐,我左右也是无聊。” ——待嫁闺中时最易心软,拿下了奶娘,便相当于攻克一半。再则姑娘姿容窈姣,也配得上自个儿子,不怕生下的孙子逊色。 ?玉胡芦的作品《灿珠玑》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祁氏生得好,皮肤白皙细腻,应年近四十了,却线条优雅流畅,似春日里的桃花。 端看她的样貌,就不无意外,难怪谢三郎那般雅俊无俦的澈湛谪仙风范。 看得沈嬷心热了热,瞧瞧多端妙的妇人呐,若是遇上这等矜持讲究的做婆婆,小姐便不用怕受欺遭罪了。 沈嬷连忙搭腕,热络地应道:“是。” 祁氏既说出口,作为长辈的邀请,魏妆于礼也应前往。 罗鸿烁难得看这二房的现殷勤,只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一想想,大前日谢敬彦半夜疾驰归京,天不亮就去翡韵轩琴房,与盲女先生待了两个时辰余。祁氏担心的怕是这个。 但她若能与魏女走得近乎,外人看了就更易相信谢、魏两家的婚约,老夫人便也乐见其成。 一会儿进到二房的茗羡院里,在正中的堂屋坐下,奴婢上前看了茶。 魏妆打量了眼四周——祁氏擅伺弄,屋内陈设摆件与桌台时常更换,然而那些仆从的模样处事她却都熟悉。 女子坐下来也不显得生疏,玉白纤指自然地捧起青蓝梅花茶盏,谢过二夫人招待。 祁氏眼瞧着她的举止,越发觉得可行。 便露出笑意,关切地说道:“鸽姐儿来到京城,过得还习惯么?” 这声叫得可亲切,却委实不必这般热络。 女子一旦嫁了人仿佛便失去名字,丈夫若待她好些,或许还能私下唤一唤闺名;若夫妻情愫寡淡,也就称呼个姓氏。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前世祁氏便叫魏妆为“小魏氏”——当年谢敬彦把孤苦可怜的白月光领回来,惨白单薄着脸,进门开口唤魏妆一句“姐姐,容我留下”。 魏妆曾几趟去过茗羡院找祁氏帮礼,祁氏便是对着胭脂盒子说:“小魏氏,他已官居高位,是你郎君。” 言下之意,莫扰我。 今夕往昔,却鸽姐儿都唤起来了。 那劳心操持,隐忍伏低的十三载,也全非白过的。至少裹着糖衣的挡箭靶子,魏妆不会再当了。哪怕之后嫁了人,她也要抵触“小魏氏”。 魏妆搭起纤盈手腕,柔声含笑道:“尚好。二伯夫人您便唤我名字好了。鸽姐儿是奶娘沈嬷嬷从前唤习惯了,改不了口来着。” 祁氏听得这么说,端美的脸上稍露尴尬,也就不好攀亲昵了。到底堂堂高门夫人,不能学仆妇做事。 便流畅地换了说辞,雍慢道:“让你小姑娘家见笑了,我遗憾未儿女双全,但见了你便觉得有缘。若能留在身边,再加上三郎敬彦,便似多了个闺女。也是觉得‘鸽姐儿’有趣,怎得起了这般讨巧的乳名儿?” 这是二夫人主动在给三公子递橄榄枝呢!沈嬷忙在旁解释道:“小姐幼年学语时,与旁的小孩儿呀呀学语不同,口中唤的是鸽子般的谷谷叫。原来的夫人疼她,便给叫做‘鸽姐儿了’。”!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八章 第18章 话听得祁氏噗嗤一声笑出来。 时而看着别人怀里奶呼呼的小女娃,祁氏也蛮喜欢。但她从未想自己生,怕影响身材,给谢衍二房留下血脉便算完成任务了。 此刻被沈嬷形容完,她脑海里不禁浮想出一个“谷谷”叫的小美囡来。 难得的心情好起,竟觉得这魏氏的长女越显可心可意。 只是娉婷袅娜,仙姿佚貌,实在美得过分些。得叫人去试探一探性情,别是个水性杨花便成了。 她儿子断不能配水性妖娆之货。 祁氏顺水推舟往下说道:“却叫我想起了三郎,他幼年学语时喜唤‘锵锵’。《左语》有云:‘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敬彦生下时颇有一股清灵气,与魏妆你一鸟一凤却也相衬,难怪太傅曾赠与你两个一块和璧来着!” 提到谢敬彦幼年时,大约想起了早早被罗老夫人抱走,祁氏眉间隐过一丝惆怅,但转瞬即逝。又道: “我们二房人丁少,琐碎清闲,二老爷官居编史,三郎敬彦又在翰林院为圣上草拟诏书典章,剩我一个着实寂寞。我今日与你主仆说话,当真许久不曾有过的亲热。可惜盼不来个女儿,也只能盼个媳妇了。我也是个不爱计较的,将来若儿媳进了门,这中馈便交给她,媳妇与闺女无差别对待。” 说着,一双瑞叶眼专专凝了下沈嬷。 沈嬷果然再次被鼓舞,忙附和道:“二夫人您如此开明,能够做三公子的少夫人乃是修不来的福气!” 魏妆攥了攥袖边,暗自冷笑:的确是“修不来”的福气呀。 这话倘若换个人,只怕颇为心动。毕竟女子嫁进夫家,能掌夫家中馈,意即尊崇与信任,以及自个儿有能力。 可换祁氏就不同了。 她这妥妥的甩手掌柜,甩出去后,随它天塌下来了都不过问半句。甭管魏妆是否着凉、孕吐、月子,反正出了事全找“小魏氏”,摊得个干净利落。 沈嬷爱贪便宜,见钱见利迷糊走不动道,短时难纠正。 魏妆可不会再上当,便作乖觉地淡淡抿唇答道:“二伯夫人这般贤明仁爱,三哥更加一表人物,来日总能遇到合心意的女子呢!” 咿……言下之意分明便是婉拒。 祁氏颇为纳闷,好端端的怎一上门就提退亲,自个敬彦哪不惹人动心了? 却又知以魏家的谨守体面,小姑娘既已遵从长辈之命,一时半刻也不能硬扳。好在有个奶娘婆子在,总能想办法。 祁氏便缓和道:“也是,都得看缘分,并非个个都像你我这般有缘的。对了,晨间整理出两匹新缎子,我瞅着适合年轻的姐儿们,便送与你拿回去裁衣裳吧。” 只见一匹软烟罗,一匹缕金百蝶天香绢,都是接下来的时令刚好用得上的。 祁氏有钱,娘家祖上百年厚积,出手甚阔绰。 ——重生回来不过几日,不仅老夫人态度莫测,连带着前婆母也变得这般蹊跷。 你说可笑不可笑? 魏妆入京,原也给两房的夫人小姐带了礼物,祁氏这缎子当做回礼收下无妨。 她便大言不惭道了谢,推说去花坊弄得一身泥土,告辞回去了。 走出房门,忽望见台阶下站着的谢敬彦。天空云霞随风拂过,男子着一袭蓝黑鹤羽宽袖长袍,肤容净雅,沉稳肃穆。他本就清凛,仿佛风中都散着那茶木醇香,翩翩然一缕贵气。 知谢敬彦是个礼义孝子,便与他母亲疏淡,隔日请安却未间断。 魏妆扫了眼,淡福一礼,尔后道:“三哥安好,我先告辞了。” 蛾眉曼睩,肤如凝脂,把个候在一侧的王吉看得眼珠都转不过来了。 听贾衡哥说三公子惨遭退亲,王吉本还叹哪个女子不识泰山,但……但若换成眼前美人儿,却仿佛可以理解!这何止人间尤物啊? 是有点惨绿兮兮的就是说。 王吉颇为复杂地瞥向自家主人。 女子睫羽明眸掀起,目中却分明不盛他。若非那樱桃唇角凝着的一丝冷,俨然将他当成做空气。 谢敬彦难能理解这丝冷意。 他适才已站了片刻,便听着母亲在里头百般套话,而魏女的言辞明捧暗拒,应对熟稳。 尤其提及他的那句,“三哥一表人物”,俨然听出几分揶揄。 男子见微知著,洞察凌辣,她处事的心机让他倍感意外。 谢敬彦睨了眼女子白皙的娇颜,魏妆从他肩头泰然略过,一缕浅浅媚柔的花息,使他心弦又抽了一搐。 不由自主睇向她右边的颈处,绾发辫她当属一绝,脑后垂下的青丝缭乱了他的视线。还不到盛夏的季节,当然见不到女子薄衫露颈,他却说不出这样看是为了何用。 ——梦里梦外女子眼神对比,分明就不可能是她! 谢敬彦却到底有些诉不明了的不甘……或可能源自于本能。记忆中魏女娇娇怯怯站于廊下,与少年时的自己蓦然相对一视,金灿的枇杷果子便像深刻在了脑海中的画。 谢敬彦本性无欲,心中唯有祖父多年教诲,以及关于朝堂权衡的托付。他便对她无喜无厌,却未想过不娶她。 娶便优渥待之,不娶亦是觉得为她好。怕自己不能够给予她所望! 然她却为何转眼这般隔阂。 莫非当真另有其人了? 女子若心有所属,旁人便皆为草木。 谢敬彦挺鼻薄唇,渊清玉絮,京中崇慕女子不知凡几。往常他皆谦礼漠拒,这般遭人无视的滋味却不好受。 但知她乃魏老大人孙女,不想冷待。他遂拱手一礼:“魏妆好走。” 沈嬷抱着两匹布,躬了躬,又躬了躬,满脸的讨好。 却看得他生出恼愠。 一个不理睬,一个无视姑娘乱巴结,罢,弃了也省心! 低沉磁润的嗓音,在庭院里散开。 奇了怪,他叫她魏妹妹,她不爱听。改让他唤全名,她怎的还嫌厌。大抵情意一薄,便怎么看都不顺眼吧。 魏妆颔首掠过时,忽又瞥见了男子腰间悬着的火凤玉,她由衷叹了句腰细,想起适才祁氏提醒过的一对合璧。 那是谢老太傅当年到访筠州府时,当面给她二人互-收-半璧的。 魏妆敬重老太傅,彼时收得郑重其事。 她曾多么憧憬与珍藏,在新婚洞房花烛夜,谢敬彦对她好生持久,赧得魏妆口不能言。她原以为他应冷淡,不料那般炙热,只记得颤哆得停不下来。 事后她把玉璧取出,想与谢敬彦合璧。他却哑声沉入她颈窝,记起道:“我忘在书房桌案上了。” 男子凤目里灼灼燃着她的娇影。魏妆却傻,以为他将玉璧放在桌案,是为了常常看到呢。 殊不知他从未上过心。 一世重生,怎的各个举止出挑。 那般澈凛的男人,竟把订亲玉佩挂在身上? 魏妆记得自己的青鸾半璧,此刻应当还在妆奁里。从前在家时她是夜夜搁在枕下的,北上入京了才收起。 她得将它找出来,退婚时交还之。 还得搁在盐水里泡泡,洗掉自己的气息。 之后送给他的白月光百年好合便是! 她淡漠垂眸笑笑,头也不回地出了茗羡院。 一双云丝绣鞋窸窸窣窣,谢敬彦竟盯着女子婀娜的纤影走了出去,方才拂袖步入祁氏的堂屋。!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九章 第19章 祁氏的堂屋里点着玫瑰香薰,她耳听外面似乎传来儿子清冽的嗓音,便端起滋养茶盏静待着了。 看见谢敬彦手腕处落一枚黑玛瑙貔貅串珠,盘得漆晶光亮,猜知他下午未去衙房。 年轻男子精雕细琢般的面庞,袍裳矜贵华逸,身材颀俊修长,看在她眼里就如一道杰作。 偏这杰作却凛冽桀骜,总仿佛隔着距离,生人勿近。 听谢敬彦躬身问候:“儿子给母亲请安!” 祁氏搁下了茶盏,凝神在他的鹤羽刺绣上一思,心潮又澎湃起了。 匆忙夜赶归京,为了见那盲琴师,连衣裳都穿着带她名的纹路……赶紧得找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伴侧。 祁氏开口道:“适才将魏氏女叫来坐了会,我瞧姑娘唇红齿白,端芳守礼,分外讨喜。你也见过她了,觉得如何?” 妇人眯眼瞧着,目光里有殷切,却又表现淡然疏离。 谢敬彦对这个母亲的感觉很复杂。他幼年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虽有长姐谢芸作伴,可看着大哥、二哥他们在汤氏跟前撒欢,心里也曾满怀羡慕。 他会趁着课堂上先生不注意,悄悄溜回茗羡院来看母亲。 每次祁氏不是坐在梳妆台前,专注费心地捯饬,就是把手和脸泡在玉盆里浸润。他若不叫她,她可能好半日才会发现他在。 可谢敬彦若唤她,譬如道:“母亲,我昨日学会了一篇策论,你可要听孩儿背诵?” 话还未落,祁氏就已反问:“不错。你来得刚好,帮我瞅瞅这道眉毛画得如何?你父亲看了可会喜欢?” 又自己接着说:“算了,他能喜欢什么,他喜欢的只是扎在书堆里撰史。还是我自个看吧,我觉得好便是了。” 忽而转头问:“……你刚才说学会背哪篇了?” 谢敬彦或已急忙跑回课室,或已消了兴致背诵。 倒是这几年,祁氏开始关注起他的身边事。然而该关心的不关心,不该关心的胡乱生疑。尤其自他把鹤初先生领回府里后,就天花乱坠想一通。 谢府统共这么大,她对贴身婆子一诉,几回便传了开去。 流言蜚语无端生有。 眼下魏女来京,既不准备与他成亲,谢敬彦更要尽早杜绝了祁氏的盘算,以免节外生枝。 他便单刀直入道:“儿子对她无感。当年祖父也曾同意,她若决定退婚,吾便成全,母亲莫为此费心了!” 什么?如斯上天入地都难寻的娇姣美人,他都无意? 祁氏挑起眉头,颇为心痛起来:“那你却是要如何的女子?府上风言风语,只道你与那鹤初先生……其中糟心的我且不提罢。我这般孤单寂寞,难得来了个讨喜的姑娘,想留在身边做个体己,连这你都不愿体谅?” 谢敬彦被说得亦怅然,他晓得母亲性情已难改,但若要娶妻,也当情投意合,方能内宅定宁。 便仍几分不忍却坚定道:“儿子已同意退 亲,只待祖母寿辰办好,便正式解除婚约。母亲可找她闲聊,但望注意些分寸。” 祁氏听得希望渺茫,只好退让周旋起来:“老夫人都未确定的事,再说吧。今日炖了番茄冬菇牛腩汤,我晓得三郎喜食酸味,且留下用晚膳吧。” 谢敬彦点头。 不料当晚回云麒院休憩,竟又做起了梦。 这次的纠葛却是一副雨后场景,心中被一股酸劲拥堵得揪痛难抒。 * 自然又是与那娇容模糊的女子,两人似乎因什么问题生了嫌隙。 她晨间携婢女去皇寺进香,执拗抬起下颌,从他窗扇敞开的书房门前过,仿若视他如周遭的空气。 谢敬彦本是明察秋毫、缜密掌控之人,随着梦境剧情的串联,这次的他开始特意留心,观察属于女子的一些行止习惯。 他命端坐长案前的自己正视过去,见她手上似拿着中馈的钥匙串,纤指若嫩姜。只觉那视人如无物的拿乔模样莫名熟悉,并不真能把他惹恼。 且娇又作,他噙起薄唇低声一笑。无语置喙。 ……发现自己原来起初时,并非对她隔阂与烦倦。 反而更多是漠然迁就任纵。 然而,约莫傍晚仍未见她回府,眼看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唯恐路滑,谢敬彦端坐书房几番矛盾,还是叫贾衡备了马车出城。 这种主动让步的姿态,让他甚为抵触,然梦中的他却管控不住。 岂料行至官道,却见晃悠下来一辆马车。车脊上垂挂饰物像是皇室宗亲,锦帘微动,隐约熟悉幽香。 谢敬彦莫名直觉的,猜她竟就坐在里面! “停车。”他迈步下地,倾玉俊颜凝蹙冷愠。只觉原本矛盾的热切,被浇灭透凉的预兆。 “迂——”果然,对面那辆马车也掀开了帘子。先探出头来的是个圆领锦袍男子,视不清五官,却有双肖似皇帝的落笔眉,年纪亦与他相差无几。 男子脸上浮起层次丰富的笑容来,而后把目光瞟向车内的另一面。 谢敬彦顺势望去,乃是那妩娆绮美的女人。她穿着一抹淡紫缥碧罗衫,衣襟处略有些湿,显得仓促迷离之感。 这副媚怯即便已许久不曾见,可谢敬彦太过熟悉了!后面不常见,是因觉察她畏缩不喜欢,而他亦要潜心谋政,便逐渐对她宽容怠慢了。 原来她并非不喜,只是……要换个人么? 他凝着女人起伏丰柔的胸襟,想起那琴弦之上的绵长婉转哦-吟,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梦里的他,亦或是刻意留心观察的梦外自己。心弦揪起,一股无可比拟的破碎。 却仍兀自凝神道:“下来吧,接你回去。” “夫君,你怎到这儿来?”女人俨然未料到他会出现,稍显忙乱的神色中,原本的气闷尚未消散。 一气便要气上许久。 谢敬彦用“该我问你”的眸色止住她,偏当着人面,扣紧她的五指,将那纤柔身姿拽到自己身侧。 皇族男子悠然觑着这一幕,含笑启口:“早就听闻谢大人与少夫人琴瑟和鸣,凤鸾合璧,果真如此。却不须我多余解释了,这下山的路滑,少夫人马车出了故障。现把人送到谢大人手里,本王也宽心了,物归原主。” 用的“物归原主”一词,被他嚼在话中,颇有些含糊用意。 本王用过了,归还于你。! 第二十章(半章待补) 第20章 谢敬彦本是特意为接女人而来,却蓦地冷漠改口道:“正好去城外庄子路过,本官便顺道来看看。有劳王爷费心,慢行不送!” 而后两辆马车分道扬镳。 车帘子随着轱辘晃动,大约贾衡也是个看主子面相行事的,见少夫人与旁的王爷共处一车,而将马车驾得愤懑。 两人坐在马车里,起初都不言语。女人兀自执拗着,不肯看他清逸的身躯,谢敬彦心思辗转,不信她没半句解释可言。 忽地行至一转弯处,他便侧过去,修长手指扣住她的后颈,去察看她的颈涡,而后又往下滑视,想看看是否有残余痕迹。 没人知道女子的红痣是如何的媚弱惹眼,若然她与旁人,不信那人能忍得下缱绻。 女子起先懵然,随后吃力地平复下来,问他道:“你可想好了,把他送回到我身边?” 似乎发现他有些误会,竟难得的对她表露失态,她澄亮的眼眸里微微紧张,却又浮起娇怯的希冀。 竟不解释。 梦中的谢敬彦存了心念,定要去望一望她的脸庞,却蓦地一瞬眩晕。 只得颔首低下头来,咬唇沉冷道:“我亦是祖母身边长大,却如何开口?你若想见,我时常叫回来陪伴便是!” 肩头一痛,似感觉女子狠狠捶了他一拳头。 主动权竟被她拿捏住了,他心间那起伏的冲动,与汩汩的醋意竟不得松放。 酸醋的感觉散不去,蓦地又睁开眼醒过来。关于两人那种种复杂的的情愫纠葛,叫他好生不解。 谢敬彦看了眼火凤玉璧,原只想用这个提醒自己已有订亲,来压制梦境。岂料现在无甚用处,反而梦得愈发频繁,他便取了下来,又放去了屉子里。 那样清晰的场景,让他觉得必然不会空穴来风,若真有那个女子,他定会尽快将她识别出来! * 一早,魏妆就去褚府了。 她搬了一盆暹罗木兰上马车,剩下一盆黑牡丹留给自己。 出门的时候,正好阳光晴好。前些日突然降下的雪过去,眼看着便春意融融,生机盎然起来。 想到要去见与自己热络的褚家老夫人与大夫人,魏妆脸上不由浮现出了笑容,看上去很是喜乐娇媚。 谢敬彦与贾衡走到一道垂花门处,见着这一幕,不由楞了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竟低头看了眼她半俯的娇躯。那丰柔的曲线娇盈美满,随着动作在阳光下浮着光晕,看得谢敬彦心口一刺。 想起了梦中将宽肩埋入女子颈下,那无言形容的柔韧与迷陷。 他蓦地错开了眼神。 贾衡看公子容色清沉,以为是想到堂堂他谢三公子被女子退亲,觉得心里不适吧。 为了避免主子不悦,他就汇报道:“魏姑娘是去褚府上拜访的,前日褚府老夫人送来帖子,叫她前去坐坐。对了,公子今日也要去找褚二公子,还去不去了?” 谢敬彦找褚二,是有正事,断然不必因为魏女而避讳。 他就沉着容色应道:“照样去。” 贾衡生怕这时候走出去和女子交道,那女人慵慵慢慢,却叫人招惹不得。便又发怂道:“那等她走了我们再出去备马车。”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芝麻硬糖,嚼了两下。 谢敬彦想问有必要躲避她么? 却闻着味儿酥香,便问:“何处来的这糖?” 贾衡楞了一下,极为不甘愿却又没骨气地承认道:“是她昨儿给的。” 谢敬彦本来没多想,紧接着贾衡又道:“她亲手作的。我想尝尝她手艺如何,若是难吃,就说明厨艺不好,女子武德,这婚退得倒是值了,公子不用尴尬!” 谢敬彦根本无须尴尬,婚姻本就是两厢情愿,她不喜或者自己不喜,都无甚区别。他本来对这桩婚姻的态度也是很淡。 但听贾衡嚼得喷香,心里却又莫名不舒适起来,问道:“那手艺可难吃?” 贾衡低头支吾:“就……还算有点难吃。” 又补充道:“反正公子你不收女子之物,这个你就不用尝了。” 还算有点难吃你小子早就吐出来了! 谢敬彦墨眉蹙起。想起沈嬷说的,魏妆为了来见自己,绣了多少张手帕,挑着最符合自己气质的带来。却不知是真是假,也没见个影子。 他便拂袖出门,丢下一句:“少吃点糖,小心牙。”! 玉胡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