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小师弟先上》 第一章 萧淼清已经闷在院中好几日,正当他三师兄邵润扬掐算着小师弟到底在院子里做什么时,是否要去告诉师尊时,萧淼清终于出屋了。 邵润扬见状立时驻足,侧首朝五六步石阶之上内开的木门中走出一个半大少年。 少年白靴黑衣,玉冠乌发,雪肤墨眉。轮廓英挺但眼鼻又敛了锋芒,糅杂成一股青涩锐气,任谁见了都要觉得欢喜可亲。 这便是云瑞宗如今辈分最小的关门弟子萧淼清,自小由师尊亲自教养,师兄弟们也多将他视作幼弟。 不等邵润扬开口,萧淼清已经大步迈来,衣摆轻扬,走到邵润扬面前做抬手讨要状:“三师兄,分我的丹药。” 邵润扬一怔,全没想到萧淼清怎么问突然自己要这个,虽然此时他手里的确拿着本月上面分派下来助弟子们修行所用的丹药,然而他手上并没有给萧淼清的那一份。 倒不是没有萧淼清那份,即便萧淼清的体质特殊,丹药对他无用,可是他的份例依旧在。此时邵润扬手上没有萧淼清的那份是因为—— “刚才我从大师兄那里过,照例都给了他……”邵润扬说着面露不解,“这不是你前些天才再三叮嘱过我的吗?” 萧淼清经邵润扬的话提醒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前些天,而已经有些恍若隔世之感了。 几天之前,不知是什么机缘,萧淼清忽然像是从梦境当中挣脱般被拽离了所处之地,在更高处看见了自己身在世界的全貌。 原来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重世界,在那里萧淼清不过是一本被归类为买股文的里的不起眼配角,而书的主角是他的大师兄张仪洲。 作为身兼万人迷属性的男主角,张仪洲风姿绰约,高迈脱俗,是当今仙门后辈中之翘楚,爱慕者无数,萧淼清也未能免俗。 在觉醒之前,萧淼清云瑞宗中大师兄的天字一号大舔狗,日日追在人后头,师兄长师兄短的,想尽办法讨好献媚,师门按例分派给门内弟子修炼用的助益丹药,他也全数送到张仪洲那里。 只是一想书里面与自己有关的剧情,萧淼清便觉浑身不舒坦。 师门之中张仪洲的属性还没全显露,待他不日下山历练,届时才是一路遇见的爱慕者无数。而他为了追上大师兄的脚步,跟着吃苦受罪流血流泪,将自己折腾了个半死不活不说,到后来更是被执念所困,自暴自弃人鬼难辨,几近堕入邪道。 前世最后,萧淼清只剩一魂一魄,被师尊收拢回本体,终身如同痴傻废人般养在门派禁地深处。 虽说这些都是萧淼清自找,然而张仪洲的心肠也当真硬极,萧淼清为张仪洲几乎送了半条命与往后前程,终究是换不来他回头看一眼。 即便这些剧情是以半梦境的方式传递给萧淼清,可他现在想起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却也好像历历在目,心中更有大彻大悟之感。 不管是什么力量叫他醒来,萧淼清珍重这次机缘,绝不想再重蹈覆辙。 什么苦他没吃过,福他享过吗? 改变的第一步首先就要从拿回丹药做起。 这些丹药虽然他吃了没甚用处,可也是寻常修士都珍贵无比的好东西,实在不行他放兜里玩也好。 萧淼清面露恍然,他对邵润扬说:“哦,是我糊涂了,我这就去拿回来。” 他说罢转身往外走去,独留邵润扬一人在原地茫茫然,惊异于萧淼清这样自然说要取回来的话,直待萧淼清的背影快要消失才想起来往前追了两步:“小师弟,现在不能随便过去!” 邵润扬只看见萧淼清的衣摆随着他转进的脚步而扬起些微边角,方才他喊出的话却不知道被萧淼清听见去没有,略一思索便追了上去。 萧淼清的院子与张仪洲的住所相隔不算太远,他几步脚程便也到了地方。 这是一处与萧淼清所住差不多的院子,只不过其中陈设不同,雕梁深沉,角落堆叠着嶙峋怪石,却无绿意点缀,连尘土也不见分毫,仅从屋顶瓦背上冲出几根苍劲枝丫,戳进了穹顶中。 此时院子当中台阶之上却放着一对半透精雕的白玉净瓶,两瓶的瓶身上各自刻着姓名,远看过去透着几分登对。一看便知道是前不久邵润扬放在这的份例丹药,其中一只上正是萧淼清的名字了。 换做从前萧淼清见到这样摆在一起的两只瓶子,心中必要窃喜,从这里暗想出几分登对的意趣。现在却是大步上前取过自己的那只捧在手中,再垂眸去看地上属于张仪洲的那个,见了那熟悉的笔画名字终是多几分心硬,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净瓶在萧淼清手中一歪,里面的丹药丸子碰撞出几声清凌凌响。白玉净瓶虽只恰放在萧淼清掌心那般大,可是他随手一倒却立刻滚出一堆黄豆大的丸子,足比瓶身还占位置,如此瓶子却还重如方才,清凌凌声未减,瓶中所容纳的天地并非肉眼所见而已。 萧淼清手中的丹丸散发着微微热意,他放回去一些,独留下一颗审视。这药他认得,是修道者基础的辅助丹丸,益气助基的佳品。 只是认得归认得,萧淼清却是很多年未曾吃过了。他自小无法吸收灵丹妙药,纵使是吃多少上好的丹丸也无用不说,还会因为吸收不良而出现各种不适的症状,有时头昏有时脑胀,有时候肚子痛。 为此修炼进程多少是亏了许多。 萧淼清盯着这枚小小的丹丸,心中忖度着距离上一次吃时已经过去十年光景。这十年当中虽然他的功法进步比不上师兄师姐们,但也小有所成,运气化气越发纯熟。 彼时吃了无法吸收的丹丸,现在吃了又会如何?上一世他修炼之心不足,当下却又起了再试的念头。 萧淼清做好裁断,便扭身往外去,抬手把掌心的丹丸送入口中,舌尖一卷还品到些甜丝丝的滋味,由是越发放松心神,随着喉头轻轻吞咽,这丹丸便自如进入了他的腹中。 萧淼清回头又看了一眼张仪洲所住的拘水阁,四周静悄悄的,连门口的丹药也未取走,想必此时他并不在此处。 萧淼清正欲出院门,忽然觉得腹中一阵温吞异动,他才生疑,那温吞便瞬时化作从内灼烧出的烈焰,自他的气海处升腾出火一样的温度,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萧淼清的体内将他给烧死烧干般,他的口中津液都一下如同沸水,猛然作起恶来。 这却奇怪,单他小时候虽与这些丹药不合,却没有如此迅速激烈的反应。这会儿活像是干柴碰到了烈火,轰轰烈烈不可收拾。难不成随他长大,这药性反而与他越发不相合了么? 萧淼清的膝弯几乎霎时不由自主软下去,他踉跄两步扶住山石勉强站住,心知必然是自己刚才吃的丹丸在闹,本想快下台阶回自己院子去,可没想到才走两步,萧淼清已经觉得自己要被烤成干尸,多一刻都难熬。 虽然晓得这只是丹丸带来的幻觉,然而当下痛苦难消,萧淼清清明的神志很快转化成了只想找到最近的水源直接跃入池中为自己找个清凉念头,否则他恐怕真要光天化日下在张仪洲的院子里扒掉自己的衣服,丑态毕露了。 这可要不得。 萧淼清混沌的头脑里面忽而想起张仪洲内院中的一方灵池,池水直接与师尊的处的灵泉相连,最有安神宁心的功效。 不过当下的萧淼清也是有什么就用什么了,只要是水,臭水潭他恐怕都会毫不犹豫一跃而入。 萧淼清踉跄间往张仪洲的内院去,这里果然没人,一路他未曾听见一丁点动静,但也可能是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声响。灼热之感好像要从他的骨头缝里钻出来,捆住他的寸寸经络在期间横冲直撞寻找突破口,从中意欲将萧淼清的筋肉撕扯开一般,将他通身的皮肉化作薪柴烧尽。 前院往后院的几十步路,萧淼清近乎用去了全身的气力。张仪洲所居的定南院,后半边四壁合围,瓦沿围拢,较前院的阔然显得仄窄些,抬目最先望见的便是正当中一方池水正如雾似烟地往上晕着白气,如冰窟寒潭,而池水清透间又偶泛出浅红,好似有血水晕开,荡了又收。 这池水引自云瑞宗后连绵叠嶂的群山之顶,有镇定心神之用,心愈定,水愈清。 平素萧淼清最是要绕着这池水走,不妨堕入少不得吃苦头,此时却顾不了这许多,只要是水能浇熄他身上的火就好了。 见到池水,萧淼清又多了几分前行的意志,他双腿绵绵,如同被抽了骨头,成了无法自控的蛇尾勉强支撑。浑身的少年英气也折了,连腰带都被自己仓促失神间扯松,不觉衣襟微敞,露出其间紧束的雪白颈项与两寸锁骨。连同视线也迷蒙起来,好似在池水正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却又无法聚焦定睛。 仓乱间,萧淼清一步踏空便失衡坠进水中,突如其来的外物堕入,使原本平整无波的池面登时炸出一阵涟漪,惊珠飞溅,水波四逃。 寒气卷着萧淼清的足尖自下而上层层传递到他的指尖,脑海,自气海而出的热灼终于消退些许,给了萧淼清几分思索的余地。 也叫他看清楚池水正中站着的人,是张仪洲正阖目静心。 张仪洲双目紧闭,在池水最深处,裸露的肩部被波澜的水面殃及,白玉般的肤色与稀释过的血红色池水碰撞。他的发一贯整齐束好,此时却有几缕从后颈处贴肤缠连至肩骨的发丝打破肃整。 真姿容上佳者,即便闭着眼睛也叫人看得心惊。张仪洲便是这样的人,便是萧淼清清楚喜欢他要吃苦头的人,当下也又有一瞬恍惚,遑论别人。 这池水似乎被萧淼清影响,水波跌宕不休,本不深的池水如海浪般扑卷过来。萧淼清本将站住,却被浪涛束住脚腕,力道猛得一扯几乎将他抛回池边。 池水好像活了,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欢迎。 而才离开池水一瞬,萧淼清便感觉那热灼失去压制汹汹而来,像是巴不得夺了他的命。 冷热交替,呼吸闷窒,萧淼清只想得救,顾不得其他许多,只怕自己被灵池抛出去就再不得入内,当下扑腾着与浪涛对抗,扑腾着往池水当中张仪洲身旁走。 人折腾,浪打浪,偶又有咳嗽呛水声杂杂乱乱夹在一处,一方灵池被搅得天翻地覆。张仪洲原本紧闭着的双目终于有了一丝颤动,察觉到了外界的打扰。 萧淼清被个浪头卷到池水当中,整个人横亘过来,仓促间又吞了一口水。这还不够,他忽然感觉池中好像多出许多双手,扯他胳膊拉他腿,好似要将他生生分成好几块。萧淼清护不住自己,外袍都被扯去,不免挣扎得更狼狈,没两下发簪都不知被什么拔去,一头乌发在池水中如鬼魅一般漂浮游荡。 池水至此已经转成深红色,好似一池浓稠血浆,杀气腾腾邪意四气在每一次波卷波展间。 清心灵池像一面镜子,以水色映人心。 张仪洲在打坐间感觉到了外物进入池水,然而静心时总少不了想要乘虚妄入的邪灵。 邪灵狡诈,幻化多变。张仪洲睁开双眸,视线落向血海般的池水当中,冷峭如霜,单手抬出水面,微微掐诀在掌心凝出一团雪色的光团。 仅这一团光,便叫本躁动不休的红色池水畏服停歇不少,然而依旧有什么在动。 池中的水色深深浅浅如日月交替明暗,乌发与衣料缱绻着缓缓舒错开,已蔓到张仪洲身侧。 张仪洲掌心的法决正要打入池中,忽感一双手挽住了他的腰。邪灵纵使可稍稍扰乱他的心绪,却无法化为如此清晰的实质,张仪洲略感犹豫。 便是这瞬息一滞,水中钻出一个脑袋,萧淼清的里衣不整,通身如雪肌理柔韧也缺了遮掩,乌发直散到腰后。被脱下一半的外袍偏还有些许卷在臂弯里,搂住张仪洲的腰后还往后看,眼睫上卷着的水珠在眨动间从玉白的脸颊滑落,赤朱色的嘴唇与池水几乎一同,使突然出现的萧淼清更像是这池水幻化出来的瑰丽妖魔。 第二章 冷光森森然地萦绕在张仪洲掌心,迟疑的瞬息里,萧淼清急促道:“师兄,这水里有东西藏着!” 上一世的仇怨此时暂可放到边上,当下萧淼清只能向张仪洲求救。 然而萧淼清话音才落,本在张仪洲手中的冷光便朝他袭来,在极近的距离中似乎不留情面从他的肩头堪堪擦过,纵使萧淼清有心想躲也来不太及,冷光燎过他的肩侧,直将尺寸间的衣料尽数灼去,但在他皮肉上却只轻轻划过,未留下伤痕。 张仪洲未曾想过萧淼清会忽然出现,只当他是池水中陡生的邪念,不想竟然真是小师弟。 当下场面怎么说都有些狼狈。 若方才萧淼清只是衣襟松了还能勉强得过,这会儿已经十成十没了体统。 萧淼清狼狈中心中又不禁想,不愧是张仪洲,自己这样向他求救,他竟然反手一掌。 再找不出比他还心硬手黑的人了。 萧淼清怕张仪洲再出手,扭头欲跑,一阵波涛却叫他后退几步又到了张仪洲手边,差点滑倒水中时,后颈被一只手给托住了。 萧淼清仰头望见张仪洲波澜不惊的眼眸,是想叫自己硬气些的,然则丹药的副作用实在恼人,若真再多几分波折,萧淼清只怕自己要真交代在这里。 而这一对视,张仪洲也看出萧淼清的面色不对劲,眉头微皱了起来。 池水方才还是冷的,然而随着颜色变红,温度也慢慢上来。萧淼清不知其中缘故,只晓得自己本来只是体内发热,现在体外也感觉热气氤氲卷住了他的身躯。 活脱脱是快要了他的命了。 似乎是水气朦胧了萧淼清的双眼,面前张仪洲的脸多了几分模糊。 萧淼清张嘴欲言,却发觉嗓子干哑难受,唯独自己环住张仪洲托着他后颈的胳膊传来一丝凉意。那是张仪洲的身体,他的体温比池水低,一时成了萧淼清目之所及仅剩下的救命良药。 他的脑袋有些热得涂,下意识只想往低温处靠近,双手双脚缠住张仪洲,脸也贴到了张仪洲的肩窝处,顾不得看师兄面色,只觉燥灼感终于被往下压了几寸。 一报还一报,这就当刚才大师兄出手的代价。萧淼清稀里糊涂地为自己的莽撞开脱,也不管自己有理没理,实在是凉快最要紧。 池水跌宕间,萧淼清的小臂与衣领被反复冲刷,脂色似玉的皮肉时隐时现,藤蔓覆墙般依靠住张仪洲。 感觉小师弟还用脸蹭了蹭自己的脖颈,张仪洲牙关微紧,抬手想把萧淼清推下去:“师弟,这成个什么样子?” 好容易得了凉快,萧淼清哪愿意松手再受苦,含糊道:“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张仪洲耐心不足,双手擒住了萧淼清的腰打算将人直接扯开,手才放到他腰上,忽然第三人的声音出现,却是方才后脚跟着萧淼清跑过来的邵润扬。 “师弟你……师兄你们?!” 邵润扬站在池边,看着池中景象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模样。 邵润扬本来是想要追来拦住萧淼清,告诉他此时来张仪洲这不妥,师兄正在清心打坐。然而等邵润扬到了张仪洲住所的前院,看见个歪倒在台阶上的药瓶后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不放心地寻到内院,未曾想到会看到萧淼清衣衫不整,双手双脚一起抱住张仪洲不愿意放的一幕。 邵润扬脸上的震惊与不敢相信,仿佛误入了某个捉奸现场,叫他拿住了一对道貌岸然的狗男男。 可心底他又有一寸绝不相信的。小师弟也就罢了,也许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但大师兄的人品天地可鉴,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萧淼清糊涂间也抬眼看见了三师兄的表情,有心解释当下情况,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张仪洲已经把他扯下去,使萧淼清一下远离了原本相贴的清凉来源。 是以萧淼清只能前半句和邵润扬说:“三师兄,你不要想太多,”后半句又对张仪洲软求道,“师兄你再让我抱一抱。” 萧淼清抱住张仪洲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松。只是他自己也晓得这样抱着张仪洲不妥,从前就罢了,现在萧淼清是打从心底决定以后不再痴缠张仪洲了,行为举止上自然还是要有些分寸感。 加上张仪洲现在又一副极受困扰,恨不得立刻把他撇到天涯海角的样子,萧淼清权衡了一下,忍着难受对邵润扬道:“三师兄,要么你下来让我抱一会儿吧。” 平日里萧淼清和邵润扬的关系算近的,非要抱那邵润扬的确比张仪洲来得合适。 萧淼清说着就松开手,强撑着朝邵润扬走去。 怎料邵润扬却露出了怪异的神情,一副唯恐自己贞操受损的害怕模样。 萧淼清吐槽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毕竟是自己求人,态度得到位:“好师兄,求求你。” 他的喉咙被热气灼得有些干燥沙哑,因而说话声带着几分不同以往的春缠旖旎,好好的说辞都似乎有了别的什么意味。 邵润扬不知怎么心里一松,脸也有些红,启唇真想答应了。谁知他才往前走了半步,伸手打算去够萧淼清,便看见萧淼清的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对方一把拽回了池水正中,张仪洲的臂弯之中。 萧淼清刚才走向池边已经用了大半力气,此时被拽回去也无力挣扎不说,更有几分自暴自弃,干脆一头窝在张仪洲身前,稍稍缓解仿佛化作干柴被反复腾烧的难受,再顾不得其他。 谁抱不是抱? 邵润扬正欲开口,却未料到身后传来极具威严的一道男声:“仪洲。” 仅两个字点到为止,然而邵润扬听闻后禁不住脊梁骨发寒。在宗门当中有如此威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师尊薄叙。邵润扬侧过身,余光望见身后来人,除了薄叙之外还仓促跟着几个师弟师妹,正与师尊一道从半空中缓缓落地,只是他们的动作稍显狼狈,显然是紧随着薄叙仓促而来。 此刻正是薄叙给弟子传道授课的时候,弟子也不清楚师尊怎么讲到一半忽然起身往外走,他们只怕是什么突如其来的试炼,匆忙跟上,然则到底只有几个功课好的能勉强追上薄叙。 只不过来的这些人也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小师弟衣衫不整被大师兄拉回去抱进怀里的刺激画面。 在场之人除了因为药效发挥更甚而几乎失去意识只晓得往张仪洲身上贴的萧淼清,以及面不改色的张仪洲外,其他人皆因为薄叙此时糟糕至极的面色而噤若寒蝉,唯恐触怒受到牵连。 第三章 小师弟意识不清只知缠人,大师兄当下似乎也难解释。邵润扬在旁冷汗欲滴,却还低声向薄叙解释:“师尊,小师弟是吞了丹药所致行为失常,并非有意……” 萧淼清的身体不受补,同门的弟子都是知道的。 也不知这话薄叙听进去没有,他脸上的表情喜怒不显,只沉默着微微抬手,指尖轻一拨拢,萧淼清便脱离了张仪洲的怀抱飘向了他,池水好似因惊惧而迅速自萧淼清的身上滑落,朱红点点坠回池中。 薄叙张开双臂将萧淼清抱进怀里,以指在萧淼清身上几处关键穴位上点过,刚才还在哼哼唧唧呜咽难受的萧淼清立刻安静了几分,只是依旧皱着眉头有些难受的样子。 出了水才叫人看见,萧淼清的鞋子也不知何时被他蹬掉了。衣摆遮不住双足,脂玉般可怜蜷挤出润粉的细嫩,被薄叙抱着时还放肆地往薄叙的肩头踢架。 在场人几乎全低下头,连呼吸都屏住,唯有张仪洲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若有所思。 萧淼清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于卧榻上,鼻端有淡淡的檀香萦绕。他的发冠不知去了哪里,方直起身,发丝便从肩颈落撒像身前身后。 月色暗暗叠叠从窗中透入,斜梗于正中的百灵台侧,照得内室空荡清冷。 萧淼清迟滞片刻才想起这是师尊位于重山殿后寝居的布置,连带着也回忆起在此之前的零碎记忆。 自己没忍住跳到水池里还往大师兄怀里钻,以及师尊带着师兄师姐们闯入围观的画面,一幕幕从萧淼清脑海里闪过,直到最后他好像被师尊带走时,萧淼清都还残留一些印象。 这些回笼的记忆叫萧淼清悔恨得直拍自己脑门。 又因不知清醒后会面对师尊如何的惩罚,悔恨中不免怀着几分忐忑。 何况那情景看去的人不止一个,师兄师姐们大多有些晓得萧淼清对张仪洲的心意,那一幕不知要被解读成什么。 认定是他投怀送抱也未可知。 外室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萧淼清侧耳去听却并不真切。正当他欲起身下榻时,内室的门帘叫一只手给掀起,烛火微光顺势倾洒而入。 萧淼清立时顿住,并侧头看过去。 松绿色的帘面被抬过头顶,露出后头站着的人来。 薄叙的高大身姿完全遮住背后的烛火,他的眼眸含着好似从穹顶睥睨而下的光,视人时仿佛隔了十万山八千水,凤目琼鼻,自眉心到足背寸寸是金尊玉贵的不可亵渎,叫人望而生畏。 虽是师尊,可半点不老,看着不过而立般的年纪,打从萧淼清有记忆开始就未曾变过。 萧淼清因自己犯了错而忐忑,却并不像其他弟子那样怕薄叙,此时低声喊了一句:“师尊。” 薄叙未应,不疾不徐走向萧淼清,百灵台上一盏烛火无声被点亮,光影跃动。 虽只是几日不见,可因为回想起前世混沌的记忆,萧淼清却感觉仿佛有十数年未曾相见。他又想起上一世最后是师尊将自己带回云瑞宗,心中愈发感怀无限,接着又说:“师尊,我错了。” 此句认的是两世的错,便显得情真意切无比,叫人无法生疑。 薄叙门下入室弟子不到十人,萧淼清是里面最特别的那个。即便无论从哪一方面萧淼清都不算最拔尖的,但萧淼清却是唯一一个从呱呱啼哭时便由薄叙亲自教养的弟子。 便是此时萧淼清所处的床榻早年也是由他随意耍玩翻滚过的。 烛光亮了,月色便显得暗淡下去。 薄叙本欲严苛些,然而耳闻这般情状终究有一份不忍,声音徐徐道:“今日你实在胡闹。” 他的话语里喜怒难辨,萧淼清立刻应承为自己辩解:“师尊,我是本以为修为长了,多少能吸收那丸药,却没想到那药性愈发厉害,我当真不是刻意为之。” 萧淼清说话间跪坐起来,上身靠近薄叙,好叫他看见自己某种莹莹真诚的目光。 因这起身的动作,萧淼清脖颈间的乌发又摆荡几下,他赤足撑住半踩在玄色的软垫上,半点防备也无。 恍惚叫薄叙仿佛看见他幼时讨饶时的模样。 不知薄叙信不信,萧淼清自己心虚只欲溜之大吉,是以紧接着又说:“谢师尊救我,我感觉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自己先回去了吧。” 萧淼清说着便背过身去以脚够地要下榻,却不料薄叙道:“哪儿去?” 这话本就是试探,结果探错了,萧淼清如畏猫的鼠,霎时不动,只在心中暗暗叹气不迭。 薄叙声音冷冷:“你身上的药性不过是叫我暂时压伏片刻,真要彻底去除还要在清心灵池里泡几日,或者……” 他顿了顿,抛出另一句话叫萧淼清自己选,“你自回去闭关,日日如今日般熬着,熬上一个月药性也便能消散得差不多,这样也好,我轻省些。” 薄叙说着便转身欲走。 日日如今日一样熬上一个月,萧淼清怕把自己熬成一具干尸。 本来听见可以回去已经迫不及待落地要走的萧淼清在听完整句话以后毫不犹豫转头,一把抱住薄叙的手臂怕他真走:“徒儿功力尚浅,还请师尊帮我。” 除了每月两次的讲课,薄叙这里平时鲜有人轻易踏足。薄叙的性子凉薄喜静,便是萧淼清在此停留的两三日里也只是在每日晚间,薄叙帮他运气排除药性时才得见一面。 师尊的院门关了便不会轻易开,为此萧淼清也走不出去。 偏偏薄叙的院子里面冷冷清清,连花草也不见,萧淼清憋得慌。到院门处看了两次,均是由结界锁紧,外界是个什么光景都不得而知。 好在到第五日晚薄叙没有出现,萧淼清也觉得浑身再无那种隐隐灼烧的不适,判断自己大约是好了。 等第六日一早起来便跑到院子当中拜了一拜道:“师尊,徒儿回去了?” 如此再走到院门口,院门便果然开了。 萧淼清心中畅快,闪身出去往自己院子走。 云瑞宗藏于群山之巅,由数座高耸入云的山峦连接组成,与俗世人界相去甚远,是块清净地。然而这会儿萧淼清刚走出薄叙所居主峰,便听见许多不同以往的热闹喧嚣之声。 萧淼清起初不明所以,待侧耳听得一两句可闻的交谈中提到了“大典”二字,才回想起来在他留在师尊处清理药性的这段时间里面云瑞宗的确发生了一件热闹事,入宗大典。 这是每隔十年云瑞宗迎接新弟子,并且按等级天资为弟子们分派去处的重要仪式。虽然是十年例行,但这一次却格外隆重,原因无他,皆因为这次入宗大典是首次招收魔族子弟。 自从近千年前的那次诛邪大战后,人仙魔三界便开始寻求共处之道,在领地互不相侵的基础上保持着往来。近些年诛魔一类的词提得越发少不说,连云瑞宗都开始招收魔族子弟,所谓问道不拘族类。 萧淼清虽然未曾参与这次盛会,但在梦中的前世没自己乱吃药的事,他站在台下亲眼目睹过整个过程。 张仪洲作为宗门翘楚,站在高台之上宣读门规,声音朗朗如山间清风,仪态飒然而张弛有度,尽显名门风范。别说尚且因稚嫩而眼界受限人族弟子们,便是一众向来以行为不受拘束闻名的魔族也多有看呆的。 想到自己上辈子也对着台上的张仪洲只差当场流口水,萧淼清还觉得有点臊得慌。 不过萧淼清很快振作起来,这辈子未曾发生的便是前尘往事,无须挂齿。他行得端走得正,有什么好害臊的? 萧淼清正暗想着,忽闻身侧有个笑语声:“小师弟是出来寻大师兄么?” 萧淼清倏然抬头,说话人是他四师姐段西音。她比萧淼清一般高,一身蓝裙身后负剑,显得飒爽秀丽,风度不输。 段西音也是那日跟着薄叙亲眼见着萧淼清衣衫不整硬要钻到张仪洲怀里的弟子之一,平日她就和萧淼清走得近,此时一句颇带调侃意味。 即便很淡,萧淼清也能分辨出她脸上的促狭。 “西音师姐,”萧淼清否认说,“我没想找大师兄。” 段西音微微颔首,虽是认同的动作,可表情却是一副“我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待她走开,萧淼清还觉得丧闷。倒不是因为师姐一句简单促狭,而是这么些年自己的确是时时想做大师兄的跟屁虫,仰慕之意太过明显,怪不住师兄师姐们调侃。 前面又刚闹了那出,果然叫人误会。 虽说要从此以后放开看开,旁人怎么想也不要紧,但是大师兄呢? 萧淼清一路神思不定地回到自己的院中,还不等走近便看见台阶上放着一只小小的乾坤袋。 那是什么? 萧淼清三两步跑上前,未待拾起那只乾坤袋,淡淡的药香已经萦绕在他鼻周。 他心中更疑。 “这是……”萧淼清弯腰拿过,拿起才看到袋子下压着的一张字条。 “小师弟,这是大师兄托我还给你的丹药,你自己收好,三师兄留。” 萧淼清干脆将袋子倒置一股脑倒出了里头的东西,而后一望人就愣住。 被倒出来的玉瓶经年累月,堆叠在一处颇为壮观,每只瓶子上均有萧淼清的名字。萧淼清先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这些都是他曾经叫邵润扬送给张仪洲的。 原来这些丹药他一颗都没吃,从最开始就与自己界限分明,借此机会全数返还之举,恐怕还叫张仪洲松了一口气。 如此迫不及待,从此大家泾渭分明。 不管如何下了决心,萧淼清心里都有些涩然,怔怔几息后忽然续起方才所想,又有意气上头,越发觉得不把自己的心意讲明白不好。 萧淼清心下一琢磨,决心还是要去找张仪洲点明自己的态度。 从前是年纪小不懂事,往后互相桥归桥路归路,各自问道便是。 萧淼清在路上把这些说法颠来倒去想熟了,走到张仪洲的院门前,还撞见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弟子,他随口问对方:“仪洲师兄在里头吗?” 小弟子停住脚步行礼道:“回师兄,在的。” 院子里的人不止一个,因为大典的便利,各峰暂时互通,许多小弟子会以借阅典籍,求教等理由前来内门弟子所在侧峰。张仪洲才在大典上出了风头,得了不少倾慕,他这处自然是最受欢迎的。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反正通通先来求教再说。 萧淼清往里走,在张仪洲的书房门望见里面有几个正看书的小弟子,却不见张仪洲的身影,再往里几步便到内院,此处便不再见到小弟子的身影。内院私密,外门小弟子不敢轻易踏足,至多眼馋望一望。 外头不见张仪洲,萧淼清笃定他必然在内院了。心有余悸绕过清心灵池,萧淼清看见张仪洲的卧房门开着便大步走过去,方在门前站住便看见屋里桌边隔着屏风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正握着张仪洲平时放在桌上饮茶用的茶具喝茶。 即便萧淼清看不清对方是谁,但能够分辨出那套茶具隐隐散发的莹润光泽。大师兄平时的用具是绝不会与他人混淆的,更遑论叫别人用,为此喝茶人是谁便很明了。 于是萧淼清站在门前开口说:“大师兄,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桌前坐着的人微微侧头看过来,但未出声,只像侧耳在听。 萧淼清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儿也不愿意再往前多点,见状也只当张仪洲刻意不出来:“上次在灵池里我真不是故意往你怀里钻,只是因为吃了那药丸,” 萧淼清停了停,不愿多说前事,便只结语道:“总之从前我不懂事常来扰你,如今我心性已然不同,往后定不会来叨扰师兄……” 萧淼清本来还有未曾出口,更决绝些的话,然不等顺利讲出来,屋里坐着的人便忽然暴起,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弓,抬手便射。 箭矢离弦飞出,如光如电,直指萧淼清眉心,竟是个杀招。 第四章 萧淼清先是气,但很快想到怪处,因为张仪洲并不用弓箭。 瞬息思忖间,箭矢已到眼前。 只是这箭矢虽狠戾但也欠着法力,暴露出用弓之人的身手稚嫩,萧淼清侧身躲过飞箭,未曾被伤到。 也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叫他确定这人并非张仪洲。 对方一箭没有射中,气急还要再拉弓,人也自屋内屏风后跃出,萧淼清莫名至极:“你是谁,为什么要出手伤人?” 语毕他又往后退至宽阔地借着门外廊柱再躲一击,两箭落空,落到地上一触即化作黑雾散开不见。那人更气,怒声指责道:“我才要问你是谁,方才说的是什么淫词浪语,刻意献媚!” 说话人声音虽朗朗犹如玉,可其中怒气俱现。 “淫词浪语?”萧淼清觉得自己无端被扣了帽子,“刻意献媚?” 这都是哪门子的怪话? 而对方的靠近叫萧淼清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人看着也不过是十七八上下,面庞中多艳邪少寡淡,自眼睫到唇角皆是张扬,如牡丹开在最浓时,夺目耀眸。乍看上去与人族无异,唯有一处不同,对方的瞳仁是淡绿的,犹同浅浅一池春,熠熠生辉间因夹杂怒意而愈多一重生气。 只有纯种的魔族才有这样浅碧色的眼眸。 有了这层判断,再结合刚才对方攻击自己时用的是一把弓,即便一时阻塞,但萧淼清还是很快想到了他的身份。 这是上一世张仪洲身边的追随者之一,魔族少主闻淳,本次入宗大典魔族用以求和所表达的最大诚意。 闻淳出身高贵,素来行事乖张,为所欲为惯了的。上辈子在大典上一眼看上张仪洲后便追在他身后跑。本来闻淳入云瑞宗是以修习为目的,然而他也不管师门规矩,张仪洲下山历练不多时后便自己也跑了下去。 云瑞宗顾忌与魔族薄冰般的关系,对闻淳也不好严苛管教,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便叫闻淳更是得意放肆。 这小魔主上一世就最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素有两副面孔,从前萧淼清没明说自己对张仪洲的倾慕时就没少与他斗气。没想到这辈子再见第一面,竟算叫闻淳听了把柄,一下就起了矛盾。 萧淼清虽然和闻淳又上辈子旧怨,也并不怕闻淳,但重蹈覆辙为了张仪洲和闻淳顶牛却是不愿。 “我说的分明是往后不来叨扰大师兄。”萧淼清道,“你可不要胡说八道,牵强附会其他意思。” 他身姿板正,端着凛然正气,换了旁人多半是信的。 可闻淳抬眸一瞥,却抱臂冷笑:“可别把我当做你们这山上没见识的小道士们,我们那儿勾引人的花样多得很,什么样的我没见过?你这招不过是以退为进表明心意,后头再装装可怜,说不定人就到你手里了,这算什么新鲜事么!” 没想到闻淳年纪小,见识着实不少,句句讲来都似乎有他的一套道理。 萧淼清还不待反驳,闻淳已是对他上下打量过后又说:“看你的样子就够狐媚的,肯定不清白,你自己老实说你以前还对你大师兄用过什么手段?” 被长了那样一张靡丽脸蛋的闻淳称作狐媚简直是泼天的歪道,萧淼清瞪着闻淳道:“你?你说我狐媚,你在家时不照镜子的吗?” “你”字被刻意强调,闻淳自然也听得出萧淼清的意思是要比狐媚,闻淳长得才叫真狐媚。 闻淳并不否认,反而自然抬起下巴承认:“魔族如此是本性,我这样的我们那儿遍地都是,你这样妖妖的你们这儿有几个?” 就算是闻淳不愿承认,萧淼清也是长得极好的。他便断定萧淼清也满是心机,只欲勾引张仪洲的人了。 不过自从进入云瑞宗的地界开始闻淳他就束着自己的本性,见谁都要先演着。遇见萧淼清总算才将天性释放出来,气愤之余还有几分闻淳自己也没体会出来的自在畅快。 闻淳又威胁萧淼清:“一会儿你要是告状,我就告诉他们你和说你心悦仪洲师兄,奈何夙愿不得偿,过来说些肉麻话叫我拿住才与我打起来的。” 还别说,虽然这种话离谱之极,但按照当下闻淳对外还没破的乖巧人设,以及其他人暂时堆萧淼清残留的误会,这话还保不准就有人相信。 这小魔物实在可恶。 新仇旧恨忍无可忍,萧淼清一把拧住闻淳的胳膊正欲反手将他压到廊柱上好好挫折挫折,反正闻淳现在还打不过他。 却不料原本还在他对面横眉冷眼的闻淳却并未抵抗,反而就势被萧淼清擒住,不知如此还往他怀里一钻。 转进如风,比闻淳自己刚才射出的箭还快。 萧淼清正不解拧眉要把人推开,余光却见远处有个挺拔的人影立着,不知是何时来的正望着此处。 那人的身段如临风玉树,垂手而立,面如傅粉,芳兰竟体,风流之态勾魂索魄,偏又有端方自持束缚,实在叫人一看失神。 不是张仪洲是谁。 萧淼清也这才明白闻淳突然又演起来是为了什么。 与其让萧淼清占个身为小师弟的便宜,不如叫他变成旁人眼里□□熏心,见着美人就想偷香的狂徒。 张仪洲远远站着,瞧着闻淳与萧淼清相贴的手臂,片刻后他终于便朝此处走来,只是步步生冷,明明刚出过风头,此刻还一副不知哪里受了气的样子。 待张仪洲走到两人身前,萧淼清已经把闻淳推出去。闻淳霎也往旁侧退了一步,一副自己与萧淼清完全没有瓜葛的模样,连脸上的跋扈都在瞬息间变成了无辜。 闻淳抢先说:“我和师兄说话时足下不稳差点要摔倒,好在师兄心善扶了我一把,就是力道大了些不知怎么把我拉到了他怀中,但我知道师兄一定是好心,谢谢师兄。” 他做出如此亲近和善的模样,便更显得无辜纯善,好似被占了便宜还不自知似的。 只是在仅有萧淼清看得见的角度,闻淳还在同他挤眉弄眼。 萧淼清牙痒痒,思忖着如何为自己找个清白,张仪洲却好像略过了闻淳的话,全不管他,只是看向萧淼清问:“师尊晓得师弟到这里来了吗?” 张仪洲的声线一贯淡淡的,无牵无挂也无所在乎。 萧淼清闻言却一怔,被张仪洲一句话泼了冷水。他和张仪洲上次见面时便是因师尊出现而打断,这些天师尊明着是给萧淼清清药性,暗着却也显然有拘束他自由之意。 所以张仪洲的话被萧淼清理解成了提醒与拒绝,便是因为上次的闹剧以后,他踏足这里都叫张仪洲不悦,要拿师尊出来压他吗? 萧淼清本来憋了一肚子词一路要来讲明,可刚才因与闻淳闹过,心中不大舒畅,当下听闻这话益发觉得没有意思,人家无意听,那还有什么好说。 “我并不是故意过来,”萧淼清倔声道,“算了,我现在就走。” 说完以后便大步往外,头也不回一气走了老远。 “师弟。”张仪洲皱起眉头欲说什么,只是吐露师弟二字以后终究又顿住,看着萧淼清走远了。 萧淼清越往外走越心里不太服气。上辈子吃苦受累没个结果也就罢了,怎么这辈子也要这样不成? 也不必和张仪洲再说什么,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多享福,不吃苦,当然也不能多受气。 萧淼清一气走到了山顶云雾缭绕的偏僻处,自个儿一屁股坐在了山崖边。此处是他平时修炼的地方,轻易不会有其他人来。 从山顶往下看,层层云气隔绝了山下风光,即便是天朗气清耳聪目明时萧淼清也未必能够看清山下的样子。山外好像永远都是山,至于山下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萧淼清见过却没有细细体悟过。 上一世他埋头苦练只为了张仪洲。 今生此刻,萧淼清再次隔着云雾往下看,却有拨云见日之感。 师兄师姐们都可以去山下历练,见识,从人世间走一遭,他怎么就不可以? 萧淼清有了这个心念,便觉胸中开阔。他从山石上跳下,兴冲冲跑到薄叙所居的重山殿。 今日虽然是大典之日,又有许多外门弟子拜入云瑞宗。但重山殿却依旧冷清,连门前洒扫的小童都不见一个。 萧淼清走到殿门前以掌试探,未曾感觉到门上有术法结界,这才推门。 殿内幽寂,除了正当中几尊神像外不见人影。 萧淼清多看了两眼里头便传来一道声音:“探头探脑,像什么样子?” 萧淼清立刻端正仪态,恭恭敬敬朝着殿内行礼:“师尊。” “何事?” 萧淼清试探着伸进去一只脚:“师尊,我能进来说么,外头山风吹得我有些冷。” 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夜晚山风的确冷。只是萧淼清倘若用这个当借口,也未免牵强。 原本显得漆黑的殿内却忽然亮起了几盏烛火,暖融微光,然而亮在室内墙壁上影影绰绰间不知怎么透出几分无端森然。 虽然薄叙依旧没有出声,但萧淼清却知道这是许他进去的意思,因此立刻几步走到殿内,视线落到蒲团上,想了想还是先跪了下去。 空寂的大殿无光之处满是冷峭与寂寥。 “师尊,我听说其他师兄师姐们过些天就要下山去历道,这次我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萧淼清思忖着讲明自己的来意,然后静待着薄叙回答。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线,这会儿的确到了师兄师姐们下山时候。 “山下世情多变甚是难测,你课业尚无精进,还不到下山的时候。” 和上辈子一样,薄叙一直都不赞同萧淼清下山去。 但他并不放弃,怀着希望追问:“师尊,我只是想先到山脚下的小城里看看,并不走远也不成吗?” 第五章 殿内落针无声,无声便是回答。 “门内的师兄师姐如我一样年纪的时候都下山去过,为什么偏不许我下去?”萧淼清不服道。 师兄师姐们是从山下被挑选上山的优秀孩童,虽然修炼辛苦,但是每隔三年还得几日探亲的机会。但萧淼清是被抱养回来的弃婴,在人间无牵无挂,长这么大都没有下过山。 萧淼清从小知道自己与师门当中其他弟子不大相同,不只是身世,还有体质。他的身体修习无碍,但无法借助外界的任何帮助。 所以丹药无用,灵池无助,和师兄师姐门一块修炼学习,得到的成效也不过是他们的六七分。 薄叙终于从内殿走出,他穿了身浅蓝色的道袍,发也束得有几分懒散,与平日在外时很不同,唯独通身气度不变,如苍山盖雪般皑皑皎洁。 要萧淼清说,倘若他们所在的世界真的不过是一部话本,那最该被选做男主角的应该是师尊才是。 张仪洲虽是云瑞宗的年青一代中的翘楚,但薄叙却是现今修真界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萧淼清刚才还抬高声音为自己分辨,见到薄叙现身,一下又蔫了,垂头抿唇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只有挺直的脊背隐约透着些倔。 他也知道,师尊做了决定的事情自己怎么说也无用,便是师伯师祖也劝不动的。 想到自己方才一时急了,语气也有几分冲撞,萧淼清又怕薄叙出来是要责罚自己。 为此想想今日也十足是处处受了气,颇为不得意。 没想到薄叙开口时却说了十分不相关的话:“怎么,出去不过半日,哪里来的委屈?” 萧淼清意外抬头,不料自己的神色会叫师尊看出来。 他的愕然越发盖不住脸上真实的情绪,就像幼时顽皮叫师尊拿住,分明笨气让人看透却还要遮掩。 薄叙竟似乎有笑意。 “不是委屈,只是有些,”师尊仿佛很宽和,萧淼清的心落回去些,慢吞吞道,“有些气愤。” “是仪洲同你说了什么?”薄叙问。 萧淼清从蒲团上起身摇头道:“没有。” 说完见薄叙还在看自己,他又补充:“是魔族的那个闻淳。” 薄叙语气轻淡:“你在自己宗门,反而吃亏了么?稚子之间难免冲撞,这算什么。”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语足像是护短的长辈的提点。 萧淼清立刻听出这是师尊对自己的提点,就算是他对付闻淳,师尊也会为自己撑腰。 萧淼清心中好受了一些,脸色舒然几分。 不过他来终究是为了下山的事,萧淼清想了想还是问:“师尊,我真的不能够下山修习吗?” 他对下山依旧抱着期盼。 薄叙看着萧淼清的神色变化以及眼中希冀道:“你年纪尚幼,一言一行多半出于意气,兴来便喜,兴败便忧,如何随意下得山去?” 萧淼清道:“如今人间正是繁华盛世,我去看了也好多长些见识。” 薄叙低笑:“道本由心生,处处可修,倘若你真的悟到其中真意,是去人间修行还是留在宗门又有何异?繁华人间本与你我无关。” 萧淼清的眼珠漆黑清明,他仰头看着薄叙五六息的功夫,终究是无话可辩,丧丧地低下头道:“是,我知道了。” 师尊说的也有道理,真正入道之人在哪不能修习?也许我有我的机缘,不该急于一时。 天色已暗,月枝树影,明灭交叠。 萧淼清在回程路上三步快两步慢,百无聊赖。重山殿与其他几位师伯师祖的大殿均位于主峰,下了主峰后左边的侧峰是内门弟子所居,右边的侧峰则分给外门弟子以及其他杂客居住。 夜虽不深,但外门弟子均回到了右侧峰,路上少有人来,便没了白天的热闹,只留清幽肃整。 萧淼清才入左侧峰的结界之门,无声走在山道上的暗处,行至邵润扬所居的院前抬头见灯火亮着。 灯火倒并不奇怪,引得萧淼清驻足的是邵润扬与人交谈的声响。 闻淳的声音一下就叫萧淼清认出来。 在别人面前闻淳从不破功,即便是上一世的萧淼清也曾在最开始闻淳还未搞清楚情况时领教过他的单纯可亲。 闻淳要演,别人少有不信的。 只听闻淳道:“多些师兄将厨房借我,实在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邵润扬笑了笑说:“也不是厨房,只是我平时炼丹的地方,不算什么忙的。” 闻淳却很郑重:“怎么不算帮忙,师兄师姐们都对我这样好,我心里不知多感激。” 闻淳天然带着娇憨气,人小嘴甜,没几个不吃这一套的。不过两句话邵润扬已经主动帮他拿上东西带他进到院子里,一时说话声也远了。 萧淼清本来下午便因闻淳吃了个闷亏,再想到前面师尊说的,在自己宗门反而吃了亏么的话,又觉得闻淳这人满肚子不是正经事。 前思后想之下,萧淼清不自觉闪身跟着进了邵润扬的院子,在角落的阴影处不显山不露水地站着,打算看看闻淳这是要做什么。 没一会儿邵润扬走出来,独留闻淳一人在丹房中对着一口小锅鼓捣着什么玩意儿,时不时对着那口小锅露出得逞的笑容,一看就藏了坏水。 萧淼清偷看地越发认真,思忖着闻淳的目的。 上辈子闻淳走的可是热情奔放的路线,恨不得时时对着张仪洲自荐枕席,但求一睡的。 原来一开始闻淳还是纯情过,只愿为爱人洗手作羹汤的吗? 萧淼清正思索着,一时有些忘了掩饰,忽见闻淳好像察觉到什么左右环顾一番。他连忙将自己的身影往后收了收。 好在闻淳并没有发现屋外有人在看,他在确认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后,小心从心口处摸出个小瓶子,瓶口朝下一拍,往小锅里倒了点什么。 萧淼清再看时只见到闻淳往自己袖中收拢了什么。 待东西收好,闻淳也走了出来。 闻淳站在廊下没一会儿等来了去而复返的邵润扬,他立刻快走两步上前:“师兄,怎么样?” 邵润扬说:“大师兄还没休息,等一下我可以帮你送过去。” “多些邵师兄,今日我去仪洲师兄那里他待我极客气,我想着往后多有亏你们照顾之处,便想着做个吃食感谢,只是身上带着的东西不够多,待过些日子我爹给我送的好材料到了,我给你也做一份。” 邵润扬笑道:“我看你同我小师弟一般大,也将你当做师弟,何须客气。” 在暗处的萧淼清听见邵润扬提到自己,耳朵便竖了起来。 闻淳对于萧淼清也敏感得很,想到白天时候的事心中不满,但嘴上却立刻说:“淼清师兄我今日也见到了,看着就是个极清贵的人,我这样粗笨,却是与他无法相比了。” 这小魔物,不茶是会死啊! 萧淼清在暗处听得磨牙,不妨出了点声响,差点引来了邵润扬与闻淳的注意。他连忙往内躲了躲,只听邵润扬无所谓道:“兴许只是虫蛇一类的小物。” 待闻淳与邵润扬走远,萧淼清没什么犹豫就上前轻轻推开了丹房的门。 闻淳要送给张仪洲的吃食,那自然是好东西。魔族虽然修行方式与他们存在一定的差异,但是自然珍奇却是不少的,有许多甚至独一无二世间难求。 闻淳也好,张仪洲也罢,当下在萧淼清心里提起哪个哪个的嘴脸都丑恶。 闻淳煮的一锅粥,此时正在小锅里咕嘟冒着泡。闻淳最后好像还放了点什么进去,是奇珍异宝还是稀世神物? 萧淼清本来只是想要打开锅盖看一眼里头装了什么好东西,兴许可以暗中搞个破坏,好叫闻淳吃亏,张仪洲吃苦。 却没有想到锅盖刚一打开,里头忽然一股黑气冒出,在空中稍一停顿,而后便像是能闻到人味儿似的直扑着萧淼清的皮肉在他的手背出一哄而散。 这瞬息间发生的事没叫萧淼清多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魔族的食物连烟气也长得怪些。 不过除此之外,这一锅不过是寻常肉粥,看不出什么了不得之处。 还不等萧淼清自己琢磨出点什么,便听见门外闻淳他们的声音又隐约传来。萧淼清只得飞快开门先溜出丹房,后头找时机出了邵润扬的院子。 翌日晨起时萧淼清还在自得其乐地想,不知闻淳煮出来的东西吃了闹不闹肚子。 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散,穿衣时余光忽然瞥到自己的手背,竟看见一道虫影游动,只是眨眼间又没了。 萧淼清定睛再看,几息以后黑影再现,只是倏然又消失,如果不是他盯得仔细多半是不会注意的。 萧淼清下意识想用法决将那不知何物的东西给拎出来,然而虫形黑影在法决的刺激下不仅没有受损,反而往萧淼清的手腕处游动了几分,更清晰活跃起来。 萧淼清先想到的是去找薄叙,然而到了重山殿前才晓得师尊今日不在宗门之内。 往常这时候萧淼清自然要去找张仪洲,但现在他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去找邵润扬。 邵润扬跟着二师伯炼丹多年,精通药理,同辈当中他晓得东西仅次于张仪洲。 然而邵润扬看了萧淼清手上的东西却不知是什么。 “这好似不是中毒,”邵润扬艰难判断道,“这似乎是某种蛊虫,可这平白无故哪里来的蛊虫?” 萧淼清听见蛊虫二字,想到闻淳那人能做出来的事,以及昨晚他悄悄倒东西的动作,心下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萧淼清勉强问道:“蛊虫?这样的蛊虫有什么用呢?” 保不准有那种只单纯为人强身健体作用的蛊虫呢?有的吧,一定有的吧!? 邵润扬不知师弟目光怎么这么恳切,他只能照实说:“若说效用,或者要人命,或者起到控制心神的作用,我还看见书上说有些蛊虫亦能控制人的情爱之念。” 邵润扬讲完不知小师弟脸色怎么变了,便忽听院外一声大叫:“我的虫儿怎么在你手上!?” 萧淼清和邵润扬一齐看去,只见闻淳奔过来一把抓住萧淼清的手腕,活像大白天见了鬼,一张脸都吓失了色。 第六章 萧淼清所觉醒的仅仅是书中涉及到他那部分的情节,上一次闻淳有没有成功对张仪洲用出蛊虫,具体又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 确认蛊虫的确在萧淼清手上,闻淳杏眼圆睁,露出了如被雷劈了一般震惊又气恼的神色。 萧淼清手腕上的蛊虫乃是闻淳从魔域带来的上等情蛊。这蛊虫分作两条,一条养在施蛊者身上,当两条虫子都被放置到位后就会渐渐开始发挥效用,叫被施蛊的人渐渐对施蛊者产生无可自拔的爱恋与欲求。 昨日闻淳把这蛊虫放到了膳食当中,指挥蛊虫只管上到第一个打开盖子的人身上。 闻淳自觉算盘打得好,今日一早就兴冲冲跑去张仪洲那里想要悄悄催动蛊虫,结果在张仪洲那里一点蛊虫的回馈都没感应道。 闻淳便知事情有变,好在这蛊虫是用他的心血所养,他一路循着两只蛊虫之间微弱的联系找过来。 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这蛊虫竟然会到了萧淼清身上。 闻淳震惊之余又像是不想相信这个事实,握住萧淼清的手腕反复看,等确定蛊虫在萧淼清身上无误后,变成了个气急了的小羊羔子,只恨不得原地蹦起来要气炸了。 邵润扬见状便知道事情不简单,马上正色以问:“闻淳,什么叫你的虫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会伤人?” 闻淳不甘不愿地咬牙吐出几个字:“这是血蝅。” 血蝅其物,萧淼清隐约听过,似乎是一种催生情爱的蛊虫。由养蛊人经年累月以自身鲜血喂养,养得越久威力越大。 他只知道闻淳跋扈张狂,却没想到他一来就敢拿这种蛊虫来施咒。 真不愧是敢把天都捅个窟窿的人。 邵润扬更是面色大变:“闻少主,你怎么可以在宗门当中用这东西?” 邵润扬一向性格温和,十分好说话,萧淼清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严肃的样子。 萧淼清方才还没有很担心,见状却紧张起来:“师兄,这蛊虫应该可以收回去的吧?” 邵润扬却在萧淼清期盼的目光下摇了摇头:“血蝅只要成功托生在宿主身上,就是施蛊者也难以控制,至于到底能不能收回则要问闻少主了。” 闻淳却吞吞吐吐道:“这蛊虫虽然是我养的,可我也没想过有需要收回来的时候,能不能收回来我也不晓得。” “???”萧淼清震惊地望着闻淳,全没料到自己不过是掀开锅盖看了一眼就能给自己招上这样的祸事。 和闻淳互相产生无法自控的情爱,这是什么恐怖的情节发展? 萧淼清这辈子可是个要修道的正经人。 “你这是什么神色,我还不喜欢你呢!”闻淳看到萧淼清的面色,立刻不干了。 萧淼清瞪他:“谁又稀罕你喜欢。” 两人幼稚的吵嘴叫邵润扬越发头痛。 邵润扬无法,今天师尊不在,事情又不好闹大,他发着愁想破头还是想到了大师兄。 师尊不在,大师兄就是师弟师妹们的主心骨了。 听见要去拘水阁,闻淳脸上喜忧参半,萧淼清还有些别扭。主要是感觉丢人,虽说桥归桥路归路的话本来只是在萧淼清心里想想,可现在遇事又要找大师兄,总觉得要叫大师兄看轻了去。 “总之我本来就是想看看他做的是什么,谁想到会这样。”萧淼清说。 他站在张仪洲面前,目光恰好能平视张仪洲的下颌,见那肤白纯红的颜色,不知怎么就分出神去想起那日自己吃错了丹药,跌进池中硬是缠着张仪洲时之所见。 今日说的这么一长串还是自萧淼清从觉醒以后头一回和张仪洲说这么多,一时倒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日日找借口往拘水阁跑的时候了。 萧淼清不知道张仪洲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改变。 他想,大概就算是察觉到了,大师兄也只会觉得松一口气,乐得自在轻松吧。 张仪洲看着萧淼清,见他眼睫微合抿起唇角每个微末动作,他的眼尾微微透红,在抬眼与阖眸的间隙中隐现。 他的目光顿了顿,然后在萧淼清注意到之前挪开,恰好与萧淼清的视线错过。 听完事情发生的大概过程,张仪洲才开口道:“把手给我看看。” 萧淼清身上倒不难受,只是心中存着别扭,人瞧着蔫蔫的,闻言慢吞吞把手伸过去。 张仪洲一手握住萧淼清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把他的衣袖往上推了推。 萧淼清的手腕露出来,被张仪洲触碰过的地方显现出虫影来。 “离心还有一段,应当有法可解。” 张仪洲说着指尖化出一股真气,轻轻点在萧淼清的手腕上,真气进入萧淼清体内,才围住那只蛊虫意欲查看。 本来柔和的真气一靠近蛊虫,蛊虫便自动抵御,叫萧淼清感到犹如刀割般疼痛。 萧淼清便忍不住叫道:“痛痛痛!” 张仪洲的动作立刻停下,松开了握住萧淼清的手。 闻淳也是想要把蛊虫从萧淼清体内弄出来的,当下在旁看得谨慎认真,只恨不得蛊虫聪明些顺着真气钻到张仪洲这边。 萧淼清将自己的衣袖放下来。 闻淳在旁也说:“这蛊虫要爬到心口大约要花上一个月,我一会儿就给我父亲传信,叫他教我解决之法。” 张仪洲道:“这本身是个极其邪性的蛊虫,据我说知就算是在魔族之间也非常禁忌,闻少主怎么会将此物带来?” 听他语气含有责备,闻淳急道:“我带来本来也不是给他用的呀,我是想给你用啊。” 萧淼清心里却直呼倒霉。 这不算替人受过是什么?难道这就是男主么,即便是打算远离他了,该为他吃的苦还是得吃? 萧淼清乱七八糟地想着,一时有些出神。 张仪洲说:“闻少主,在云瑞宗里伤了同门弟子尚且是大忌,何况施加禁术,这与给谁用没有关系。” 闻淳说完后见张仪洲邵润扬都以极不赞同的目光看着自己,他颇为孩子气地道:“我喜欢你,我想你也喜欢我我才拿出来的,这东西又不伤身,只是叫你喜欢我罢了。” 闻淳扭过头去嘟囔道:“我才不像你们,什么心思都遮遮掩掩。” 这话不知戳中了谁的心事,现场却是一静。 萧淼清方才自顾自想着事,并没有全听进闻淳的话,他只揉着自己的手腕担忧道:“这蛊虫跑到心口哪里用得上一个月?晨起的时候它还在我手背呢,一下就到手腕上了。” 此言一出,立刻调转了屋里的注意力。 没想到闻淳闻言便怪声叫道:“它怎么会跑得这么快?” 萧淼清无语地看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的蛊虫会跑得这么快。” 闻淳防备似的往后退了半步才说:“这虫往前一寸效用就发挥一分不假,但是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并不拘于一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虫子往前,萧淼清会对闻淳多点好感,同样的萧淼清对闻淳多了好感,虫子也会自动往前。 闻淳拿住了贼般盯着萧淼清:“除非…你是不是藏了不可告人的坏心思!?” 那种仿佛黄花大闺女的贞洁神色出现在闻淳这个魔族脸上,怎么都叫萧淼清感觉违和。 但此刻的闻淳不像在演,好像还真是有些怕了。 “谁有什么坏心思……”萧淼清本来想回嘴,可见闻淳这样,他又起了坏心。 他歪身凑过去压低声音吓唬闻淳:“说不准明天这虫就直冲我心口了呢,到时候干脆联姻,外头看来仙魔和睦,不失为一段佳话呢。” 闻淳果然被吓到,脸色都变了几分,紧着往张仪洲身后躲:“谁要和你联姻,你想得美。” 第七章 “我可是做了大牺牲!”萧淼清道。 闻淳听了又要出来和他争执。 “好了,逞这些口舌之快做什么,现在要紧的是怎么解决这蛊虫。”邵润扬拦在两人当中,一边一个把人推开。 这话才有道理。 闻淳再气也要分轻重缓急,他素来要风得风,倒头一回如此吃瘪。 闻淳原地站定,从袖中掏出一张金色的叶片往空中一掷,另一手掐出法决,一道白光笼住叶片而后叫它缓缓落回他手中。 叶片里很快传来一道中年男声:“闻淳?”背景音当中还有其他人说笑谈天,觥筹交错,不知这魔族那边是个什么欢宴场面。 闻淳的父亲闻柯是当今魔族新一任魔主,平日里对闻淳极尽宠爱,是叫闻淳变得如此随心所欲不管不顾的罪魁。 听了那边的欢乐,闻淳心里更显委屈,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父亲,”然后道,“我有一件事想问你,血蝅有法可破么?” 血蝅两个字一出,对面先是安静,紧接着就是杯碟摔地的仓促混乱声。 闻柯好像是独自到了另一处才急道:“谁对你用了血蝅?” 闻淳还未来得及出言解释,对面男声已经发狠骂道:“天杀的云瑞宗,我把儿子送过去他们就这么待你?果然修仙的都信不得,儿子你放心,爹爹这就来为你主持公道,哪个心黑手狠的狗杂碎对你用的这手段,我必叫他肝肠寸断,求死不能!” 虽然不是闻柯本意,但这句句骂的都是闻淳,他又气又羞,自觉丢了人,脸都红了。 张仪洲和邵润扬还好,多少稳重些。 萧淼清则是已经在旁边哈哈笑出了声,揶揄道:“‘心黑手狠’,令尊这叫知子莫若父啊。” 萧淼清的话也透过金叶子穿到了对面,闻柯听了发觉出不对劲,知道自己刚才过于着急了,缓了缓再问道:“闻淳,到底怎么回事,谁在你边上说话?” “一个极讨厌的讨厌鬼,”闻淳先瞪了一眼萧淼清,然后说道:“就是我用了血蝅,现在它跑到那个讨厌鬼身上去了。” 血蝅向来和爱而不得绑定,现在和讨厌鬼组合在一起分外怪异。但闻柯熟知自己儿子的性格莽撞,晓得当中应该是出了什么差错。 闻柯马上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淳儿莫慌,这事儿包在父亲身上。” 知道蛊虫不在自己儿子身上。他的语气立刻轻飘飘起来。 说好的肝肠寸断,求死不能呢,只要问题不在闻淳身上这就不算事啦? 萧淼清在旁边心觉这不愧是闻淳的爹,两人是一样的转进如风,父子承一脉啊。 “闻前辈,”张仪洲出声打断还要寒暄的魔主,“现在这血蝅在我师弟身上,事关紧要,如有解决之法,还望你尽快告诉我们。” 闻柯听见这突然插入的男声,以为是另一个讨厌鬼,先不善道:“你是谁?” 闻淳抢在张仪洲之前说:“父亲,刚才说话的就是仪洲师兄!” 闻柯立马在对面发出一串了然的:“哦哦哦。” 他本来还对外揣着长辈架子稍冷的声音马上热络了不少:“原来是你,也罢,先说这血蝅,这血蝅啊一旦入人体内,往往月余便可生效,只要生效便是再烈性的人都要对施蛊者无法自拔。” 也不知闻淳在背后怎么和自己爹说的张仪洲,但听现在闻柯这个仿佛叫女婿的语气,用脚想想就知道言辞不清白。 不过萧淼清现在没空槽这些。 他问:“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例外当然是有的,若等血蝅爬至心口,受蛊者都无法对另一方产生情爱,那往后的三个月里,血蝅便会慢慢掏空受蛊者的身体,叫他感到万虫穿心的苦痛,除非施蛊者主动将自己身上的血蝅剜出,只是这血蝅养在心口,正要剜出大多丧命,这更没人会做了。”闻柯不慌不忙道。 萧淼清听得发毛,闻淳肯定是不会为了他剜心口肉的,他慌忙问:“那到底如何解蛊?” 闻柯道:“血蝅虽然性烈,但要紧关头只在前一个月,若能熬过前一个月,不叫着蛊虫到人心口,便不是无法可解。” 还好还好,不是真的没法可解,萧淼清心中总算轻松一些。 事关己身,萧淼清又追问:“那如何熬过前一个月?” “只要身上带蛊虫的两人在一个月内都未曾对对方心生喜爱,就算是熬过去了,这好不好办就要看你们了。” 萧淼清和闻淳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讨厌,而后异口同声道:“当然好办!” 谁会喜欢他啊! 闻柯看不见这边的暗流涌动针锋相对,自顾自往下说:“那就好办,只要一个月不成,那蛊虫的活性就低了,到时就有机会施加法术将主蛊引出,主蛊一旦离身,副蛊就会慢慢丧失活性了。” 这话说得简单,但办起来并不容易。 张仪洲看了眼面露喜色的闻淳与萧淼清,又问道:“可血蝅不由人控制,自会缓缓向前,如何能确保一个月内它无法成功爬至心口?” “只要施蛊者和受蛊者分开,两人相距越远越好,蛊虫之间缺少感应,血蝅会进入半休眠的状态。” 血蝅的难以破解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针对受蛊者的。毕竟大部分施蛊者本来就希望受蛊者心悦自己,怎么会配合解蛊的过程。 现在萧淼清和闻淳这样身上有一对血蝅,却相看不顺眼,恨不得立刻解蛊毒的情况也是世间少有的。 闻淳收起金叶子,萧淼清在旁道:“那往后你往东我就往西,咱们互不相扰,待熬过一个月再算。” 闻淳却说:“你当这蛊虫是你路边捡的虫子么,云瑞宗再大也不过就这么大,这点远近哪里够用。” 邵润扬看了一眼张仪洲,踟蹰道:“那这……” 他们几个师兄妹不日就要下山历练,邵润扬知道下山的名单当中并没有萧淼清的名字。按照师尊的意思,萧淼清是要留在山上清修的。 萧淼清也想到这一点:“那我找机会去和师尊说,说不定师尊还有别的办法,一下就把我的蛊毒解了呢。” 闻淳觉得萧淼清太天真,嘟囔着哼道:“你当你的师尊是神仙吗?” 张仪洲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出声。 邵润扬说:“可师尊去的是沧海云间,最少半个月,通常月余才会再回来。” 如果是其他问题也罢,如今这血蝅一不小心要的可是小师弟的命,马虎取巧不得。 闻淳看出他们为难,虽然不知在为难什么,却是凑上来说:“那我跟你们一起下山,叫他留在山上不就行了。” 即便说这的确可行,也符合师尊的意思,但萧淼清心里冒出些不平衡来。 他这个被加了蛊虫在身上的人反而要在山里头窝着,闻淳倒可以下山去潇洒快活?这万万有悖于萧淼清重活一次的目标啊。 要死师尊没有把话说在前面,萧淼清这会儿早该和闻淳吵嘴了,可惜他束手束脚,只得气鼓鼓沉默。 没想到张仪洲忽然开口:“你该留在山上。” 萧淼清低着头,以为这话是跟自己说的,正丧气又烦闷,却听见闻淳说:“为什么不叫我下山,难道他可以下山吗?他分明就是不能下山,你们才犹豫的嘛。” 原来那句话竟然是对闻淳说的。 萧淼清倏然抬起头来,对上张仪洲的目光。 他的目光安然,叫人看了便不会担心,好像所有事情只要大师兄在前面,那就总有他扛着。 张仪洲对闻淳道:“闻少主,血蝅的事本来就是你有错在先,倘若我拘束他,放纵你,如何有公平所说?” 他吐字缓缓声音沉静,极具说服力。 闻淳鼓着脸,虽然一脸委屈样,但也安静了。 反而是邵润扬皱着眉对张仪洲说:“师兄,可师尊他说过……” 张仪洲说:“等师尊回来我会向他陈情,现在就先这么安排。” 峰回路转遇喜事,萧淼清心花怒放,他一把抓住张仪洲的手臂问:“师兄真的吗!真的让我下山吗!” 张仪洲原本垂在身侧的手臂抬了两寸又顿住,由萧淼清抓住,轻轻颔首再次确认。 不待张仪洲的视线垂下去看清萧淼清紧扣的指尖,萧淼清已然松手撒欢似的一溜烟跑出去,边跑边说:“那我现在就先去收拾行李,以免事到临头丢东落西的!” 手臂上的力道一时失落,张仪洲看着萧淼清跳跃的背影,心情却轻松了两分。 说是要准备行李,但其实也无甚好特别带去的。 萧淼清将衣物和自己的佩剑一股脑塞进乾坤袋中。上一世他有下山机会时已经很晚,下山也不管自己历练不历练,只追上大师兄,奈何那时张仪洲身边不是那个莺莺就是这个燕燕的,他这个小师弟实在不起眼。 萧淼清晃了晃脑袋,不要再想从前的事情。他已经决定了,这次下山要好好表现。 只是听闻现在人间繁华安宁,大约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要除了,这对苍生是好事。萧淼清只愿这回在人间行过一遭,自己能更有体悟,早日想明白自己的道心何在就是。 思毕,萧淼清将乾坤袋往腰间一别,正觉事完,抬眼看见百宝架上的另一只乾坤袋,这却叫他又停住。 那是之前张仪洲叫人送回来的一袋子丹药瓶。 这丹药吃了没用,但均是天材地宝炼制,云瑞山外十分难得,也十分值钱的。 萧淼清心念一转,从那乾坤袋里掏出两瓶随手塞到腰间的乾坤袋里。等他抬手再看腕上隐约可见的血蝅,便觉得明白了祸兮福所倚的道理。 第八章 云瑞宗藏在崇山之中,几近云端,千百年来即是不对凡尘俗世开放的圣地。双向的封闭叫终于离开了青山白雾,云捧苍翠的萧淼清雀跃不已。 上一回下山的情景在梦中已经恍若隔世,现在亲眼看着层绿叠映,小桥流水的人间景色便是另一重滋味。 御剑之术到了人间界便不可轻易用了。云瑞宗此番一起下山的几个内门弟子前后在山脚下的交界处从自己的剑上跳了下来,身后一些外门小弟子有样学样,也不太熟练地跳到地上。 萧淼清也和其他师兄师姐一道把自己的佩剑收回鞘中,而后兴冲冲地往前跑了两步,到了邵润扬与段西音他们身旁,一路通几个和他打招呼的外门小师弟点头笑笑,心情好极了。 “师兄师姐,咱们这回下山先去哪里?” 他见段西音站在最前面抬手打开了山脚的结界,不免又多左右看了两眼。 邵润扬见状笑道:“找什么呢,大师兄和二师兄不同我们一道,他们提早先下山了。” “哦。”萧淼清乖乖点头。 上一世他不是和师兄师姐们一道下山的,所以对初时许多细节并不晓得。但大师兄和二师兄有自己的特别历练可以理解,反正这回萧淼清也不打算做张仪洲的跟屁虫,对此愈不在意。 云瑞宗的弟子们下山的时间都有定数,人间自也知晓。所以每次宗门弟子下山,不久就会接到许多求助。 即便当下是个太平繁华世界,但暗处的诡谲怪异事总未绝迹,这就是弟子们下山历练的意义。 但萧淼清没有料到自己原本以为的大展拳脚的机会并没有到来。因为血蝅留在他体内,任何术法的实施都有影响血蝅休眠的可能性,所以萧淼清下山以后也暂时不能施法,和普通人几乎没差别。 在暂居的客栈门前,段西音和邵润扬走之前给他狠狠泼了一桶冷水,他们要出去巡视但不打算带上萧淼清。 段西音还哄孩子一般摸摸萧淼清的脑袋:“你在这里打坐一会儿我们也就回来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塞给萧淼清,“从客栈出去对街就是这小城里的闹市,里头有许多可玩可看的人间玩意儿,你若是不想在客栈呆着就去那边玩。” 萧淼清不高兴地把银子递还回去:“为什么不叫我跟你们一道出去,难不成我就是你们带过来的累赘么?” 他自己也晓得师兄师姐有他们的道理,自己如果跟着他们不能帮上忙,那不就是累赘么? 正因为明白他们说的有道理,所以萧淼清更郁闷,只恨自己体内这虫儿可恨。 待邵润扬和段西音以及其他小弟子陆续离开,萧淼清独自回到客房里头靠窗坐着。 他们所到人间的第一站是距离云瑞宗最近的一个名叫青阳的人间小城。称其为“城”其实算勉强,这不过是十余个村落聚集当中形成的一个小小县城,连入城的城墙都塌了一半,几十年没修过。 此处无外敌也少人烟,压根没有修的紧要。 云瑞宗弟子们住的客栈常年也没几个客人,云瑞宗一来就是大客了,等云瑞宗的弟子都出门,客栈又立马空了。萧淼清上楼时连个伙计也没见着。 萧淼清在客栈二楼坐得无聊,推开窗往下一看就是段西音提过的本城闹市。萧淼清在二楼一眼望到头,无非是几个小吃摊子锅碗堆叠,热气蒸腾,包子面条间还有老汉歪捧在怀里的一棒子红彤彤的糖葫芦。 萧淼清盯着街上男女老少来往行走,观察他们的样子神态,正觉得有些意思时,忽然听见屋外有几个人的脚步经过,将木头搭的地板踩得咯吱作响,活像要穿个洞似的。 这客栈几乎都被云瑞宗的弟子包了,起初他们入住时没看见除了掌柜和伙计之外的人。这会儿门外一串脚步又是什么人? 萧淼清歪头往房门处看了一眼,听得伴着那些的脚步声还有几句低语:“快一点,等那些人回来这事儿可就难办成了。” 萧淼清闻言提起了几分精神。 那些人回来?这客栈现在住的都是云瑞宗的弟子,他们说的“那些人”指的会是谁,要办的是什么事?倘若是要背着云瑞宗弟子才能办的事,会是什么好事么? 萧淼清站了起来,想了想将窗户合上,仅仅留下一条缝,他从窗缝中往下看,不一会儿就看见几个打扮寻常但身材较街上百姓高壮的男子走出了客栈,往城东去了。 萧淼清将窗关好,出了房间听见外面了无生息才开门出去。出门时刚好看见端了水上来准备打扫的伙计。 萧淼清想了想问:“小哥,我这房间对着太阳白天怪热的,店里还有其他空房间叫我换换么?” 小二为难道:“这位仙师,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们店里几个空房间早叫人订走,你要么还是找你们自己人换一换吧?” 萧淼清闻言讶异道:“是这样么,我听师兄师姐说这店里少有外人呢。” 小二笑说:“平日是没什么外人的,前几日来了几个贩货的外乡客,也是难得。” 萧淼清点头:“也罢,我不好为难你,左右不是大事,先住着吧。” 小二得了赦,跟着不住点头。 萧淼清自己往楼下走时便心想:“这店里果然是有其他人住着,至于贩货的外乡客,这身份说不出的有些那么些可疑。” 他怕那些人果真藏着什么坏心,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 只是在出客栈的时候同掌柜说了一句:“若我师兄师姐先回来,便告诉他们我出去城东头看看。” 萧淼清心中并不怎么担心出事,这毕竟是云瑞宗的山脚下,尚在云瑞宗的势力范围之内,上一世也未曾听说师兄师姐们在这里遭遇过凶险。 他多半还是处于好奇心才要跟去。 虽然不能使用法术,可是萧淼清的腿脚功夫也在,他身形轻便地在人群当中穿梭遮蔽,没一会儿就在人群当中锁定了方才自己见过背影的几个大汉。 这些大汉的行走与动作与前面萧淼清在楼上时看到的普通行商小贩大有不同,愈发显得可疑。 待跟着他们出了城,萧淼清就不方便跟的太近了。他远远缀在后头,借用树木与山石的遮掩,足行走了近一个时辰,已经不见城郭与人烟时才见那几人停了下来。 萧淼清躲在丛林掩映的矮坡后头,抬头望了一眼雾霭层层的天。 这深色逼仄的雾气好像仅仅笼罩着从这往前的一块山谷,远望那山谷里枝叶繁茂重绿拥叠,生机勃勃之感远胜萧淼清躲着的这处矮坡。 因为离得远,萧淼清无法完全感受到那处峡谷的气息,但是总有一丝怪异传来。 物极必反,阴阳相对,遮天蔽日却有莹莹生气,那这到底是生气还是死气?在萧淼清看来此地生气的异常聚集,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的一个先决条件。 至于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准备,萧淼清抱剑思索,目光紧紧盯着那几个男人的动作。 那几个男子从怀中各取工具,挥刀将他们脚边的许多藤蔓砍断扔到旁边,如此好半天,中间空地终于袒露出真容。 地上竟然竖着五个苍老的低矮石柱,石柱顶端为兽首,外侧的四个兽首朝里面那根石柱呈现围拢状态。石柱上面雕刻着不同的花纹以及扭曲的文字,斑斑驳驳几近腐朽。 上天似乎有感,空中一道惊雷落下,枯烈的闪电划破云霭直击在当中那根石柱上。 几人脸上的神色激动兼有恐惧,然而无人停下手中动作。他们各自打开了自己带过来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了金光璀璨的几个容器,这几个容器恰好可以含在兽首口中,然后他们割开自己的手臂,叫血滴入那碗中,如同给兽首喂血。 为首那男子面朝中间最粗的石柱,低声诵念起来。随着他开口,外侧的四根石柱忽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结合半空不断传来的雷鸣在山谷之中形成回响,仿佛石柱上的兽头活了过来。 随着血液流淌增多,渐渐蔓延到了石柱上,本在祭祀四方兽首的四人忽然浑身僵直,紧接着扑跪到了石柱面前,任由自己的伤口滴落鲜血至地上石柱底部的石坑中,朱红溅起其他朱红,在坑底中荡起诡异的涟漪。随着鲜血滴落,他们脸上原本错杂的,或紧张或忐忑的表情逐渐消失,渐渐都变成了麻木的虔诚,好似魂魄当真被人抽取,只剩下一具无用的空壳。 唯有当中念诵的一人仿佛无所查,张开双臂状如疯魔。 这场面着实叫人通体生寒,邪肆至极。 萧淼清想听听他到底在念诵什么,忍不住悄悄从矮坡出来,走进躲到了棵粗树后头。 走得近了,诵念声逐渐清晰起来,那声音沙哑破碎,如同被攥住呼吸的人奋力吼出最后一声,然而重复循环叫人觉得森森然发起毛来。 “以我之血以我之魂,日灭月明,阴阳倒戈……”男子成了在场唯一还出声的人,石柱有鲜血流过,暗红色的光芒隐隐现现,被山风卷歪在石柱上犹如龟裂,与霹雳雷电相互辉映。黑云几乎压到人的头顶,男人仰头伸手可触。 萧淼清定睛看明男人手中端着的一尊黑青色的塑像,由石柱之力被捧到云中。 男子见状情绪愈发激动,反复诵念那段古怪的咒语。 萧淼清本不知他们在召唤什么,以为不是魔就是妖,已经拔出剑来,又在自己所站的地方留下记号,倘若出事叫师兄师姐好找,他做好了便是催动功法影响蛊虫也要阻拦召唤仪式完成的准备。 然而转瞬间自天幕压下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就叫萧淼清愣住。 神力与魔力是大不相同的,被召唤出来的竟然是一个神。 他一瞬怔愣,便看见云层中爆发出耀眼璨目的金光,一个身影从光芒之中缓缓走出。 萧淼清看见那位神明半束着的乌发,用以术法的深红绸缎自两端垂落曳地,几缕长发垂在肩头与他洁白衣饰上华美的琳琅珠玉相衬,金光流彩贵气煞人。 仅是侧身看见对方的下颌,萧淼清便知那是如何难以形容的美。 没有人会在看见这样一位神明后不陷入痴迷情态。 石柱旁最近处亲眼得见神明现世并一睹尊容的男子,在看清神明的第一眼开始就露出了极端狂热与痴迷的神色。 “上神,我,我是,”男子激动开口想自陈身份。 然而下一刻,啪的一声男子化作血雾哗啦啦落在了周遭的地上。 抹杀,没有任何犹豫,世界猛地安静了。 !! 萧淼清因此变故清醒过来,一瞬间有回忆涌进脑海,霎时叫他想起了有如此手段的神明可能是谁。 凌时,是上一世张仪洲身边的另一个仰慕者,最特殊之处即是他的神格。 他的性格叫人无法捉摸,只有一点是萧淼清知道的。凌时的样貌绝美,可他极其厌恶他眼中视作草芥的普通人以亵渎的目光看他。所有惊艳于他的外貌,投注凝视的人,一律会被凌时当场抹杀,尸骨魂魄俱不存在。 凌时杀人就如同人踩死蚂蚁,人不会对蚂蚁心存愧疚,凌时也一样。 萧淼清还想过,若只写一个人人都爱大师兄而大师兄不为所动的话本,何苦要写这样一个阎王般的神。 大约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美到极致却心无宽善的邪神也对男主一见倾心,才越发能叫人觉得男主极好么。 上辈子凌时出现在张仪洲身边的时间已经很晚,因为张仪洲的关系,他也愿意收束自己的杀性,故而没有闹出太大的不可收拾的乱子。 但这样一个千年之前便消失无踪的邪神是怎么重新现世的,众人都无从知晓。 萧淼清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凌时竟然怎么早,甚至就在云瑞宗的眼皮子底下的青阳城外被召唤了出来。 这样一个杀神,萧淼清可不想送命。大家各走各的路最好,你去追你的男主,我去经我的历练。 萧淼清屏住呼吸悄悄收剑,打算溜走,然而剑鞘与剑刃相互摩擦的微末声响本应融入自然,却叫凌时发觉,侧目看向了这边。 第九章 萧淼清背过身去摸到乾坤袋时,已经看见凌时散着淡光的衣摆停在自己面前,只消萧淼清一个抬头就能够与凌时面对面,一睹他的美貌,而后迎死。 凌时并没有催促萧淼清,似乎已经窥得了某个必然的结果。 现场仅剩下萧淼清跳得飞快,从嗓子眼往外鼓噪的心跳。 抬头睁眼看他就必死,在这种压力下,萧淼清捂住嘴费力地咳嗽了两声,又拍拍自己的胸口顺气。 有个东西从他的食管往下滑落进了胃里。 也是在这几息之间,凌时彻底失去了耐心。萧淼清感觉有个外力抬起了他的下巴,叫他不得不面向凌时。 凌时垂目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紧紧闭着双眼,乌黑的眼睫颤动着,对方的神色与状态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充满生机的羸弱。 “为什么要闭着眼睛?”凌时开口,声音竟也像清泉落石,又好似隔着重雾传入萧淼清的耳朵里。 萧淼清为了不睁眼只管胡说八道:“我有眼疾,平时都是这么闭着眼的,你是谁,是想帮我一把的好心人么?不必不必的,我不过是偶然经过,准备走了的。” 不管凌时多么残酷,萧淼清只管暗暗把他夸做一个好心人,只盼着凌时闻言能日行一善,果真做一次好人。 可这终究只是幻想,仅听得凌时冷笑说:“荒郊野岭的,你一个有眼疾的怎么走到的这里?” 他的目光早就把萧淼清上下打量了个遍,除却鞋底粘泥外,这少年通身清清爽爽,若有眼疾就是见鬼了。 凌时不欲与萧淼清多言,笃定他是口舌奸猾之人,一念之间便欲杀了他。 怎知少年忽然睁开眼,露出内里如蒙了一层水雾的瞳仁,视线十分混沌,双眸看向他时竟然真的不聚焦。 更有说服力的是少年直勾勾寻向他的脸,然而面色除了紧张外竟然果真没有一丝变化。 的确是个瞎的,这装不出来。 便是凌时心觉有异也不好就这么杀了萧淼清,否则从前杀人尚且有缘由,现在却无端破了例。 至于萧淼清这眼睛是的确一时看不见了,倒要有幸于他自己揣在乾坤袋的两瓶丹药。 这丹药他向来不吸收,别人吃哪儿补哪儿,他吃哪儿伤哪儿。上次在宗门里就重新验证了一回,这次萧淼清也是危急关头不得不病急乱投医,飞快从瓶中拿出一粒明目的丸药塞进嘴里。 现在他双目虽不是全盲,但看人的时候却像是隔了好几层白纱,只能依稀看见面前的人影轮廓,是男是女都难辨别,更别说看清楚对方的确切样貌了。 万幸万幸,萧淼清的心定了定,强装正定扶着树摸索着意欲往前:“那我这就走啦?” 然而萧淼清哪里真是个瞎子,才走两步就被足下的树根绊到,猛然要歪栽下去。他本能要攀附住就近可扶的东西,只是就近的就凌时一个。 萧淼清慌乱间一顿拉扯,指尖没抓住凌时的衣袖,只狼狈地抱住了凌时的腰,脸一下埋进了凌时的腰间,撞上了一层紧实的肉,瞬间就感觉到凌时浑身一僵。 要完了要完了。 萧淼清又想起凌时的另一重禁忌,他除却最厌恶别人乱看他外,也极不喜欢被别人碰到,当下被这么搂了抱了,如何会不发作。 他脸尚且还痛,凌时已经一把拉住萧淼清的后衣领把人提拎起来,动作粗暴。 萧淼清抢在凌时开口前立刻胡言乱语对他求道:“我,我上有老父,中有娇妻,下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哇!” 凌时看着萧淼清那一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娇妻奶娃联系在一起。 明知萧淼清在乱说话,不过凌时看了眼这四合的荒野,心中又有了决定。他抬手间原本束发的红绸便倏然卷住了萧淼清的腰,随后凌时便腾空飞起。 萧淼清被红绸卷着像个粽子一样横在凌时的脚边,只觉得猛然间有一阵极烈的风刺来,却不像他平时御剑飞行的感觉。 萧淼清不知凌时要将自己带去哪里,更雪上加霜的是他现在眼睛不可视物,只能任由人宰割。 约莫在空中飞了一刻钟,萧淼清模糊的视野里终于渐渐看见了地面。 而后一阵冲击,他被扔下去在某个柔软的地方滚了两三圈才堪堪停住。萧淼清从脸蹭了蹭地面,万幸这地上铺着绒毯,他才没被直接砸晕了。 只是,这里有绒毯?萧淼清后知后觉体察到这处关键信息。 青阳城那样一个小地方,断然没有用得上绒毯的场所。除了地毯之外,耳畔还传来许多人觥筹相碰,谈天说笑的声音,好似仅一门之隔罢了。 身上的红绸还在,萧淼清费力地蹬着地面撑坐起来。凌时没有出声,他便不晓得凌时还在不在这屋里。 萧淼清四顾查看,勉强能够从极其模糊的物体轮廓当中看出他正身处于一件卧房里,从鼻端能够闻到的幽香判断,不知这是谁的香闺绣阁。 萧淼清开口:“这里是哪里,你把我带来什么地方了,若是别人家里,可别冲撞了主人家。” 凌时原本背对萧淼清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单腿屈膝懒懒地拿着酒壶倒酒,听萧淼清还一派天真地问这话,嗤笑道:“怎么,你一个家里的顶梁柱还未曾到过这种地方吗?” 萧淼清不明白:“哪种地方?” 他的手悄悄在背后解红绸。 凌时只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拿起酒杯走到萧淼清面前,将杯子递到他唇边,往里送了送。 萧淼清闻到酒味,扭头躲,可酒液还是沾染上他的嘴唇,原本浅浅润润的颜色却被酒液染了几分红,待洒出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时,便叫萧淼清整个人都被酒香裹了似的。 偏偏萧淼清的双眼中还是纯粹的干净,好像就算把污浊送到他面前,也无法破坏他本身的半分洁净。 凌时送酒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萧淼清身上,竟生出了用手碰一碰对方脸颊的冲动。 凌时与洁净二字本就相矛盾。纯净无法改变污浊,可污浊总想脏了纯净。 “这是普通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也是欲望从生之处。”凌时说。 萧淼清其实没太听明白凌时指的是哪里,普通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多了,萧淼清也不是个个都了解。但他前头装作普通人,自然要在凌时面前强撑住自己的人设。 萧淼清假装了然点头,转开话题又问凌时:“我家里人还等我回去呢,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你就行行好放我走吧,我不过是一个瞎子而已啊。” 药丸发挥效用,不仅叫萧淼清的眼睛一时看不见了,多少也叫他浑身没那么舒服。 萧淼清说完还应景地咳了两声,显得虚弱可怜。 凌时说:“直接杀了你有悖我的原则,然而你显然贼滑。” 方才还在咳嗽的萧淼清心虚地多咳了几声。 凌时又道:“我许久没有入世,神力有减,你倒有几分不同凡人,先备在身边随时吸几口也好。” 他语气淡淡,萧淼清却听得脊梁骨都要凉了。 这种话跟普通人出门说要揣个饼子免得路上饿了有什么差别? 萧淼清口风立刻变了:“我前面的确是骗了你,我不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就是我们家的奶娃娃,幺儿来的,我不过生这么大,还什么世面都没有见过,什么事都没经过呢。” 他只待把求求你说出口,然而凌时懒得再听,萧淼清只听见门扉开了又合,屋里一片寂静。 凌时好像是走了,就是走之前也没有打算将萧淼清身上的红绸解开。红绸捆得紧不说,药丸更叫他浑身酥软,连跑都没力气。 萧淼清心中恨恨,撅着屁股在地上一顿咕甬,好不容易咕到了榻边把自己挪了上去。 如此废了半天的劲,方才气喘吁吁躺在榻上唉声叹气。 谁成想他原本雄心壮志摩拳擦掌要下山好好历练一番,这才入世还没干出点什么来,竟然直接碰上了原著中最可怕的那个股。 现在凌时还没有碰见张仪洲,恐怕也没到为了张仪洲收敛杀心的时候。萧淼清的这条命全在他手上,悬于一线了。 不过想到张仪洲,萧淼清脸上哀愁的表情又停了一下。 凌时还没有见到大师兄,那何妨不创造机会叫他们想见呢?也许头一回见面凌时就会天雷勾地火,被原著之力按在地上摩擦,然后慌忙给他这个小师弟解绑咧? 萧淼清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否则他这小身板禁得起凌时啃几顿的,怕不是没等到师门的救援就要成个人干,命卒于此了。 这是原著剧情,这是话本罢了,他们本来就要相见的,并不是我不仁义啊。 萧淼清自己在心里默念许久,只感觉屋外的光线越发暗了,他自己也在这里躺了有大半日的光景,也许是天黑了吧。 这一下午萧淼清将台词念得不能更熟,也觉得这是唯一脱身之术,只盼着尽早试验,因此在听见门板再次被人推开的时候,甚至有几分雀跃:“你终于回来啦!” 屋外的人似乎在门口站住了。 萧淼清只当是凌时懒得理会自己,隔得远远就连珠炮似的把自己的心声吐露了出来:“你不是要吸我精气吗,其实我这身体也一般,吸不出什么的,我给你荐一个人吧,你见了一定极喜欢,就吸他吧,他在当世也很有些名气的。” 萧淼清顿了顿,献宝似的谄媚道:“我说的人是我大师兄,他叫张仪洲。” 萧淼清一下午没喝茶,这会儿说的口干舌燥却不闻凌时回应,正疑惑这话竟然半点用都没有?却听门口那人终于出声。 “师弟。” 传入萧淼清耳朵里的竟然是张仪洲的声音,想到刚才话都叫张仪洲听去,萧淼清吓得一抖,差点从榻上滚下来。 第十章 “师兄!?”萧淼清随即不敢相信地喊了一声,双目循着来人的脚步声处看去。 有人停在他面前,低声回了一句:“是我,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又弄成这个样子?” 萧淼清激动了,他双手挣不开,只能用嘴表达:“师兄,你快帮我解开吧,我手都酸了。” 他人往前蹭,本来刚才就已经在榻边玄之又玄,如此一蹭冷不丁失去平衡人就往下跌,哎呦一声软脚虾似的跌到了地上。 张仪洲的声音立刻多了几分关切,好似伸手要来扶他,在朦胧模糊的光线中,萧淼清看见一双手横在自己面前:“师弟,你的眼睛是怎么弄的?” 萧淼清沉默了一下,忽然伸出自己仅剩可动的脑袋往面前的手上磕,那手便果然往后一收,竟然躲开了。 萧淼清心中便笃定一点,他脆生生指认道:“不要装了,你才不是我的师兄。” 真正的大师兄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从榻上滚下来而无动于衷,前面萧淼清就有了几分怀疑,对方抽回手的动作就叫他确认了。 萧淼清暗道好险,倘若自己没有注意这细节,真的直说出自己眼睛的事,岂不是叫凌时知道自己眼睛并不是先天瞎的,到时候难保自己不直接被他弄死了。 邪神就是邪神,狡诈至极。 方才还是张仪洲的声音倏然变了,轻笑一声已经成了凌时的声音。 “果然啊,”他似乎有些感叹,“小贼滑难叫他人骗去。” 听听说的什么小贼滑,简直倒打一耙。 萧淼清已经蹭着背后的木料坐直了,闻言心中不忿:“你装成我师兄的声音骗我,你还说我贼滑?”他忽然抓住关键,追问,“你怎么知道我师兄的声音什么样,你已经见过他了?” 屋里明亮起来,好似是凌时将烛火点亮了。 “什么师兄不师兄,方才不过是叫你见到了你此刻最想见的人。”原来那是凌时的幻术罢了,会产生什么样的幻觉,见到谁,只是由心而已,并非凌时所控。 凌时也随意在萧淼清身边坐下,见他一副呆呆立在那的样子,心觉有趣。 凡人见了他的真容,大多活不过两息功夫,这样坐在一处未起杀心的机会却少。 要说萧淼清也并未表现出什么磊落风骨,口舌间还显出心眼来,甚至关键时候献出师兄的话都随口就来。 可与之相矛盾的是他全身的清朗,以及目光中的干净。便是贼滑,在萧淼清身上也成了不叫人厌恶的贼滑了。 如此一来,叫凌时分外想要探究萧淼清究竟只是未曾受到世俗太多污秽沾染,还是天生如此。 萧淼清自己也不懂怎么会头一个想到张仪洲,他独自躺着的时候把师尊,师门长老,以及那一堆师兄师姐们都想了个遍,想不通就干脆不再想,只以为这是随机碰巧。 而刚才虽然是凌时骗他,可是萧淼清心中笃定师兄师姐们回到客栈以后发现自己不在,必定会找出来,迟点早些,总之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就算师兄姐们找不过来,按原剧情看,凌时也早晚会碰到大师兄。再次之,等他眼睛复明后,自己找个机会跑了就是了。 心知这一点,萧淼清并没那么忧虑。 在此期间他要做的就是保证自己是囫囵个的,千万别缺胳膊少腿就成。为此就算是要向凌时稍稍溜须拍马,萧淼清也决心咬牙认了。 毕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也算是一种他在历练了。 “你能松开我吗?”萧淼清补充道,“我不会跑的。” 他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这是真心话,现在就算凌时让他跑,萧淼清也跑不远。 也不知凌时是怎么想的,竟然真的收回了原本束缚萧淼清的红绸,萧淼清只觉得身上一松,双手又能自如活动了。 不过萧淼清还没揉几下手腕,便叫凌时指挥着站起来跟他往外走。 “去哪儿啊?”萧淼清不是扶墙就是扶柱,到底是刚瞎的,对视野的消失还很不习惯。 “叫你染一染世俗。” 屋外灯火重重,才出屋,萧淼清就闻见一股杂糅着不知几种味道的香气扑面而来,好似人都堕入了脂粉堆里,他模糊的视线和深一脚浅一脚不甚习惯的步子,都与周围笑语晏晏似梦如幻的场景结合在一起。 烟花柳巷里吃多了酒脚步虚浮的人不少,萧淼清这样的并不少见,他扶墙往前走,愈发像个醉鬼了。 凌时走了几步便回头看他远远落在了后面,没什么耐心地催促道:“走快点。” 萧淼清闻言加速,却是差点一个踉跄扑到路人身上,抬眼又迷茫地往向四周:“你在哪儿啊,我跟不上啊。” 黑夜里他本来就看得比白天更不清楚,加上现在身处之地左一团光右一团亮的,萧淼清原地抓瞎。 凌时无奈,干脆重新拿出红绸,一端拿在自己手中,一端圈住了萧淼清的腰,领着他往前。 如此走了一会儿,凌时本直视前方,忽然感觉手上的红绸阵阵紧了,回头看见萧淼清正自己捏着红绸一寸寸卷起,把两人之间原本叫红绸隔绝的距离全打消了, 凌时干脆在原地站住,目光冷冷的盯着萧淼清的手,看他想做什么。 萧淼清本来认真在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察觉什么。凌时站得那么远,有不提醒他有台阶之类的,萧淼清怕给他拖拉着撞摔傻了,便悄悄摸近了。 眼见着萧淼清的手在红绸上往前摸来要碰到自己的手时,凌时终于出声:“再往前你手没了。” 萧淼清的手即刻往后一背,求生欲立刻上线,然后极上道地往后退了半步,朝着凌时身旁那根高大的廊柱诚恳道歉:“实在对不住。” 凌时:“……” 在“弄死算了”和“下不为例”的情绪纠结里,萧淼清再次被松开,不过这回凌时没有叫他一个人在后面慢慢摸,而是叫来一个奴婢带着萧淼清走进一处小院。 这里雕栏画栋雅致意趣,花花草草奇葩殊态,倘若萧淼清现在眼睛可视,见了必定要惊叹。 夜里风寒,萧淼清现在不能用修为护身,偶尔有风吹来时便觉得冷,今天下午一直空腹也会觉得饥饿。 只是现在他并不是凌时要把自己带向何处,所以一时顾不得冷热温饱。 听得身前门扇开合,一团亮光夹着暖气铺面而来。萧淼清感到身后有只手将他往前推了推,门扉便又关了起来。 屋里有人影攒动,时不时翩翩转跃而过,有人在屋中跳舞。两侧又有酒杯相碰,调笑低语的人声,放声肆意的乐曲混做一团。即便萧淼清目不能视也感觉到一股靡靡醉意熏染过来。 他跟着凌时被带到一张桌案前坐下 凌时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或者其实萧淼清对凌时到人间做什么,谁召唤了他,诸多问题都充满好奇。 无论如何,最好是确保其他普通人距离凌时远一些好,否则随时有人嗝屁可不行。 正在出神间,萧淼清忽然听见有个娇柔的声音响起:“两位爷,奴奴给你们倒酒吧?” 那女声说着越发近,萧淼清感觉到有人靠过来。声音的主人显然很能辨别他和凌时之间的地位高低,话虽然是对着两人说的,人却往凌时身上靠。 萧淼清察觉到那女子的动作,不等多想,口中已经喊出了一句:“你走远些!” 这女子如果靠到凌时身上,那还有命活么? 他说得急,本来是出于好心,碍于话不可明说,倒像是使性子似的。 女子一愣,并不生气,反倒是笑盈盈地转向萧淼清:“那我先帮这位小爷倒吧。” 她身上的脂粉香气倒向萧淼清这边,人也靠了过来。 萧淼清硬着头皮板起脸:“我不用你倒酒,你只管走开。” 这话说得比上一句还硬,风月场里的女子多会看人面色,见客人果真不喜欢便知趣地走了。 等人走开,萧淼清才舒了一口气。 凌时懒懒靠坐在软垫上,他问萧淼清:“你将陪酒的人赶走,谁给我倒酒?” 萧淼清还没说话,旁边就有调笑声响起:“这位公子,你从家里带个小宠到此,还不叫他拈酸吃醋么?” 那声音酒气熏熏,也不知喝了几壶酒。 被认作小宠的显然是萧淼清了,还把萧淼清的不叫别人倒酒的行为认作吃醋之举。他本来是要循声狠瞪那人一眼的,然而此刻他的目光不聚焦,望过去的视线颇没力道,不仅不起作用,反而看得那酒鬼有几分心痒, 凌时没有为萧淼清否认小宠身份,还低笑了一声,一副在旁边看好戏的样子。 不就是倒酒么,萧淼清摸到酒壶:“我来倒就是了。” 第十一章 萧淼清试探着摸到桌案上的酒壶,瓷质酒壶入手小巧,里头的酒液晃晃悠悠。 倒酒本来不是难事,可现在难在萧淼清目不能视,精巧的壶口和窄小的酒杯便产生了天堑般的隔阂。 “你的手过来些。”萧淼清说着轻轻拽了拽凌时的衣袖。他没敢摸凌时的手,只朦胧间看见有个东西横在自己面前,大约就是凌时的手了。 凌时本来就是打着要欺负萧淼清的心来的。他虽然不知道萧淼清的具体身份,但是光看他的打扮与举止就晓得萧淼清应当是个修士。 通常修士最要风骨,断不愿意受辱。可萧淼清倒奇怪,被自己强捆过来,又逼着在这样的宴乐中陪坐倒酒,他却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凌时还不知道有一种底气叫知道原著剧情,小不忍则乱大谋。 萧淼清的指尖扣在酒壶上,玉色相衬,肌理润泽生光。无论他如何想要聚焦都无法真正看到实处的眼神,愈发显得清凌凌般纯稚,叫他成了这屋里最格格不入的人。 屋里依旧歌舞升平,乐声不断,但有许多道若有似无的目光都看向了萧淼清,心里痒痒的。 就连凌时看着萧淼清的动作,视线也不免多了片刻停留。 “你倒是熟练。”凌时点评,本来是恶劣的促狭之言。 乐曲骤起,将凌时的话盖了几分下去。 萧淼清没听清,怕是紧要话,侧耳问凌时:“你说什么?”他忽然凑近凌时,叫凌时看见了他的耳廓。几根发丝拂在上头,他的肤色白,唯有耳垂处缀了半寸朱红。若非凑近不得见,一旦近了便攥住旁人的视线。 凌时的目光驻足,心中忽有些杂想。 没有了视力,萧淼清还没有能够很好控制自己每个动作间与人的距离,并不知道自己凑得太近。 询问后没得到凌时的回应,萧淼清以为他故意不理人,撇撇嘴又坐了回去。 “我倒啦?”萧淼清问。 他已经拎着酒壶自信满满地估计了一个大概距离,顿了顿没听见凌时的提醒便觉得已经找对了位置,将壶口往下倾斜,酒液便顺理成章地哗啦啦下落。 没有想到壶口下对准的并不是酒杯所处的位置,一串落珠般的酒水一下撒在了凌时的双股间。微红的酒水在他的月白色的衣料上晕出数朵浅朱色的痕迹。 凌时此时方才回神,偏偏萧淼清不知情况,还主动问他:“我倒得怎么样,要接着倒么?” 此时此刻萧淼清的语气越乖巧便越显得阴阳怪气。 这场面不仅叫旁边没找到机会侍候的婢女们看见,也叫方才便若有似无看着这边的其他酒客瞧了。众人都一齐见了凌时的面色冷下来,近处的婢女见得最真,原本想要上前为客人整理,一时也退却了。 凌时的性格本就喜怒不定,就算是化作普通人模样,他身上的威仪气度也少有人能比肩,不说婢女,左右近处的几个酒客都不太自在起来。 凌时的脸色变化并不是因为萧淼清倒在他身上的酒,而是因为萧淼清倒下来的酒提醒了他刚才因为对方而出神的事实。 他看向萧淼清那张呆乎乎的脸,自己都不太明白方才出神的缘故。 萧淼清是屋里所有人当中对凌时气息感知最敏锐的人,他立刻知道自己刚才大约办坏了差事,再想到自己还问凌时倒得好不好的话,一时后背都有点毛毛的。 越想越觉得可不要叫他误会了,自己绝对没有嘲讽这位大神的意思啊。 萧淼清赶忙伸出手去歉然道:“实在对不起,我帮你擦擦吧。”眼看那手就往凌时裆部去。 凌时前面还没想明白自己分神的缘故,萧淼清伸过来的手越发火上浇油,叫他思绪发乱。 瞬息间,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两人面前的桌案横过来挡在了凌时的面前,叫萧淼清的手按在了冷硬的桌案上。 萧淼清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就听对面有人醉醺醺讲话。 方才讲萧淼清拈酸吃醋的酒客十足吃醉了,他又离凌时比较远,目睹了方才一幕后啧啧笑道:“我便说是你那小宠吃了醋不是,瞧这小性子使的。” 萧淼清听他又说这种胡话,翻来覆去的讲,万一叫凌时真的误会自己仰慕他,他还有命活么? 萧淼清立刻回嘴:“胡乱说些什么,我才没吃醋!” 然而和酒色眯眼的人哪里有道理可说? 对面被萧淼清骂了一句反而颇为受用似的,捂着胸口哎呦呦陶醉道:“骂得好,再多骂几句,我爱听,”他后半句又对凌时说,“这位仁兄,这种小宠还是要多调.教调.教,在家里使性子没什么,在外头可不好不给主人家面子啊,你若不成,不妨我帮你教!” 这回就算是萧淼清的眼睛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对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不善目光了。 乾坤袋里的佩剑蠢蠢欲动,快要跳出来了。 萧淼清按住剑深吸一口气:“你要是再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就不客气了。” 他就算不能用法术,可剑术还在,闭着眼睛收拾几个醉鬼不在话下。 萧淼清以为凌时不会掺和这事,可能还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他窘态,却没想到身边人的气息忽然比方才还沉冷许多。 凌时开口,声音听上去懒懒的:“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此言一出重若千钧,原本门扇紧闭的房间忽然被一阵疾风吹开,本燃得屋里暖融融的烛火瞬间熄灭,森森冷的料峭寒酷卷入屋内,木板间闷声碰撞的声音乍然吓得不少人都是后背一颤,通身都凉了。 众人乱糟糟慌成一团,有反应快的欲夺门而逃,然而方才被风吹开的门窗都倏然关上,不消门闩便严严实实将人关在了房里。 任凭屋里是一群酒色之徒,这会儿也后觉感到了异样。 恐惧哭叫,慌乱求饶,惊骇碰撞,在黑暗的房间里面犹如被煮沸的水般调和在一处。 其他人察觉的只是冷,萧淼清坐在凌时身边须臾察觉到的却是浓重的具象化的杀意,只消凌时一念之间便可以抹杀这屋里的所有人。 萧淼清心中大惊。他虽然不喜欢这声色场,厌恶酒鬼说的下流话,可终归不至于要到诛杀的地步,更别说死了这一屋子的人将可能掀起什么样的乱子。 不能放任凌时随便杀人的念头才冒出来,萧淼清已经有了动作。 他不知如何阻止凌时,又没有时间想明白,焦急间一下扑到了凌时身上,紧紧把凌时给抱住了,好像束缚住凌时的动作就能够阻挡他的杀意似的。 “别杀他们!” 凌时压根没有想到萧淼清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在他的印象中萧淼清几次三番都是怂里怂气的,应该是明明知道触碰自己会招来祸患。 然而为了这屋里的这一群人,萧淼清胆子竟然大了起来。 由此看,说他全无修士风骨,似乎过于武断。 凌时毫无防备被萧淼清抱了个满怀。 一时竟只感觉松香盈面,心跃如麻。 萧淼清也是抱了凌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当下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挫骨扬灰再不得见天日。 “松开。”凌时皱着眉头意欲将萧淼清推开。 然而已经做到这一步,又察觉凌时的杀意未减,萧淼清咬了咬牙干脆也不松手了,不仅不松手,反而还缠抱更紧些:“不,不成,我松手你把他们杀了怎么办?” 凌时感觉萧淼清把脚都要缠上来,切齿着吐露心声:“我现在更想杀你。” 萧淼清闻言呲溜从凌时身上爬下来,他同凌时打商量:“都不杀行不行?他们罪不至死。” 他讲完还不忘位置补充一句:“我也罪不至死。” 屋里一半人瑟瑟发抖,一半人已经被吓晕过去,给足了他俩讨价还价的空间。 “你可知道他们方才想的都是什么?”凌时问。普通人的欲望最直接也最赤.裸,他们看向萧淼清的每一寸目光,口中吐露的每一个字,都裹藏污秽。 这样的冒犯落在双目不可见全不自知的萧淼清身上,对比愈显,犹如至清至浊的碰撞。 凌时本就是最恶感此类行径的,旁观都作呕无法忍受。 “杀人总要有理由。”萧淼清挡在凌时面前,“我觉得你的理由不够充分。” “刚才他们说的话你也听在耳朵里,便是你自己都说是胡说八道,狗嘴吐不出象牙,这不是理由?” 萧淼清现在只管哄人消火,也不要什么逻辑了,闻言顺嘴就说:“你大人有大量,就当他们没有胡说好啦。” “只当没有胡说,那是什么意思?”凌时觉得好笑,垂目看着萧淼清,看他能够信口胡诌些什么。 萧淼清明显感觉脑瓜顶上压力陡增,他的确是成功转移了凌时的注意力,只不过是将火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这倒霉催的,萧淼清在心里叫苦。 但谁又能说他此刻为阻邪神大开杀戒的行为不是一种得以流传后世的大德行呢?有些人在明处斩妖除魔,有些人在暗处默默卫道。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就是,”萧淼清结巴着往下捋,本来心有千难万阻的,思及此处却是把自己感动了,同时转念觉得自己把凌时都抱了,胡乱讲的话也有不少了,此时再讲一句又有什么大碍。 想通了这一点,萧淼清仰头面向凌时,大义凛然地瓮声道:“没有胡说的意思就是我的确拈酸吃醋,使小性子了。” 分明是十二分假的话,被萧淼清说得竟有一分叫人信了。 第十二章 本来做好了大义赴死的最坏准备,可是萧淼清没曾想到在自己说出这样足算冒犯的话后,凌时只是眉头皱得更深,杀气的确是更重了,他甚至都感觉到了那杀意在自己的后脖子上几度徘徊,可终究渐渐落了下去。 到这会儿屋里的人不是晕了就是腿软了,瑟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弦乐声一停,酒色之气也淡了,方才还暖气熏人醉意深深的厅堂中只余死寂一般的安静。 萧淼清没有眼睛可以观察外界,窥不得凌时的面色,他本来撑着自己凛然的神情,颇觉得有几分像样了,心中正暗暗赞叹自己,忽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一动。 紧接着就是咕噜噜几声响,叫人猝不及防。 “什么声音?”萧淼清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从前没有饿过肚子,有法术加持护身,饮食本来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现在因为血蝅在身,萧淼清停了身上全部有法术护持的部位,却忘了一旦成了普通人那也是要吃饭喝水的。 凌时也很是无语。 前一刻他还见萧淼清昂着头一派少年英气飒飒赴死的神色,不过转瞬就又破了功。 如此矛盾也就堆砌在萧淼清身上才能合理吧。 心念转变,原本施加于门扉上面的禁术也便解了。门扇泄力吱呀一声慢慢开了一半。屋里还有个把虽抖若筛糠但还残存心智的,爬似的软行到门边,差点连抬手将门拨开的力气都没了。 凌时懒得再理会这些人。 他抬手放出红绸,瞬间卷住萧淼清的腰,将人拉在身后带了出去。 刚才对着凌时又抱又拦都没被宰了,萧淼清心中安定许多。现在被凌时拉着往外走,还大着胆子问凌时:“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出去。”凌时回答得言简意赅,并没有说明出哪儿去。 萧淼清想搞清楚现在自己所处之地,能给师兄师姐门偷偷留下点什么标记就更好。 无奈于为了保命他的眼睛还少说有三五天要瞎,实在很不方便。 除了自己逃生之外,萧淼清还想搞清楚凌时怎么会出现在人间。神界于人间有重重隔阂,从千年前最后一次诛魔战争后更已绝地天通。除非是人间有人召唤,可普通人怎么会晓得召唤邪神的法术? 被召唤来的凌时又要做什么? 萧淼清上辈子见到凌时的时候对方已经颇为收敛,不过他仍旧听说在那之前凌时曾经引起的恐惧与混乱。 又或者一切都只是巧合? 萧淼清胡乱想着,脚步间跨过好几道门槛与无数台阶,已经闻到了不一样的清爽的夜风。 卷面的脂粉酒气已到了脑后,身前可见沿街影影绰绰的光,朦胧闪烁在萧淼清的眼边。 他们到了普通闹市上。 萧淼清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座城市,可显然不是他刚下山时看到的青阳那样的小城。 入夜以后街上的行人并未减少,反而因为他们现在所处在闹市当中而更觉得人流摩肩擦踵,叫卖声与行人交谈,喝彩声吵嚷声全都在一个场景里面,喧闹出一派匆忙热意的气象。 纸醉金迷懒懒倦倦一下被烟火气替换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凌时放着红绸拉萧淼清的腰便不太合适。他们之间总是会挤过来几个无关的行人。一方面叫这种牵扯费力许多,另一方面也叫凌时很是烦躁。 每一次擦肩而过,每一个无意触碰,都叫他杀意涌动。 萧淼清怕凌时一时气不顺把这夜市荡平,引出冲天血案。方才还能抱着凌时拦他,现在若再往前凑,保不齐凌时真的把他也一块撕了。 萧淼清赶紧在凌时发作之前扯了扯红绸向凌时提议:“不若就把红绸卷在你我手上,我走在前面帮你挡住那些不识趣的路人,也免得他们碰你,至于行走方向你稍稍提醒我,我们走得慢一些吧。” 萧淼清尽量将语气顺着凌时说,凌时虽然没有说话,不过萧淼清感觉自己腰间的红绸骤然松了,一条柔软的布料卷住了他的手腕,将血蝅都盖住了。 鲜红的绸布卷住白净的手腕,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之下如血色点缀其上,实质却是欲绞杀的渴望,竟叫猎物收束住。 萧淼清感觉到手腕上的东西,心里安定许多,衣袖往下一拢松松将红绸盖住,如此他们两人较刚才扯着腰的样子低调很多。 萧淼清取出自己的佩剑杵在地上,暂且当做拐棍来用,他先侧头对身后人说:“我走啦?”然后也没指望凌时回答,只自己又对身前路人说:“借过,借过。” 如此行走几十步,没出什么大岔子,凌时身上的戾气也收束了一些。萧淼清放心了,分出心神去感受这闹市的景象。 他虽然暂时看不清,可是耳畔能听见的声音纷杂,也叫萧淼清感觉有趣。 凌时不跟他讲话,他却和凌时说话。 小贩叫卖时摇动的拨浪鼓声传来,萧淼清问:“那个咚咚咚响的是什么?我看小孩玩过,似乎是个孩童玩具,只是不知那叫什么。” 萧淼清是觉得都叫人绑了,来去无自有,这点说话的权利总要自己掌控。更何况凌时其人反正也不爱搭理人,估计自己说的话都叫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凌时看向那小贩,见他刚摘下一个拨浪鼓递给一个奶娃娃,那奶娃由母亲抱着,父亲正在掏铜板,一家三口脸上俱是笑意。 “你不是说你是家里的幺儿,怎么这都没玩过么?”凌时随口问道。 萧淼清回答却认真:“我是没有玩过啊,我小时候有空都是背诵经文,我师尊那里只有书,没有这些。” “其实人间很有趣的,”萧淼清适时找机会给凌时塞私货,“我们只要从不同角度观察它就行了。” 至于打打杀杀就不要动不动提起啦,随手把人化作血雾什么的也未免太可怕了。 凌时听着他说的傻话,大多时候并不分神去看周遭萧淼清说的人间趣味,只是盯着萧淼清说话时候脸上神色的变换。 萧淼清到底不是天生盲的,说话时眼睛与神色都很生动。 人间没有被不同角度观察,萧淼清被不同角度观察了个遍。 剑鞘尾部被萧淼清在地上反复点来点去,终于点停在了一个面摊前面。 脂粉味萧淼清无动于衷,可现下这面香味却叫萧淼清走不动道。 “我想吃碗面。”萧淼清对凌时说,他怕凌时拒绝,先下手为强给出合理理由,“若不吃东西我怕是撑不住几天,到时候你吸起来恐怕也柴牙是不是?” “何况我若是能够多吃点,养胖了还可以叫你多吸几寸。” 到时候也免得他人遭殃,萧淼清在心中想。 凌时笑道:“你讲得这样有道理,我总要叫你吃上的。” 萧淼清高兴了,回头对凌时笑了笑,他的双眸不似平时明亮,但稚气和呆气夹杂一起,一笑起来分外使人心软。 萧淼清在面摊上找了位置坐下,叫老板住了一大碗精肉,自己拿着筷子已经等着。 凌时原本坐在萧淼清身后的廊下栏杆上,随意望着来往街景行人。 人间景色在凌时看来不多半点意趣。 几千年来一直在重复的都是由各色.欲望支配的混乱与残酷,沉浸于此的凡人要么是恶本身,要么是恶的帮凶而不自知。 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桌,萧淼清已经执筷往嘴里送了一口面,他被面烫到撅起嘴朝着半空中呼呼吹了几口散去口中热气。 凌时将目光转向萧淼清,他是凡人,他像凡人,他又与凡人不同。 空气中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波动过来,急促而凌厉,呈现追击之势,凌时抬头往远处看去,稍一权衡,他起身走入了夜色中。 萧淼清全部心神都放在自己面前的这碗面上,对外界的变化毫无察觉,等他吃完面,从兜里摸出铜板放在桌上,招呼凌时可以走了时,叫了两声凌时都没有回应。 萧淼清以为是凌时又不理人,在原地稍等了一下后,自己摸了摸手腕才发现上面的红绸不见了。 真走了?还是又要试探他? 正在萧淼清不确定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混乱喧闹,跌撞仓促的惊叫。好像有人往闹市里扔了个大炮仗,炸开了安宁的夜色。 面摊位于街边,没有立刻被波及,但萧淼清还是感觉到了身边不断有人跑过,听到百姓惶惶不安地互相敦促快点跑的声音。 萧淼清怕是消失的凌时作乱,他没跟着人群跑,反而沿着墙根快步逆行,想要在人群中靠感知分辨出凌时的踪影。 然而凌时好像真的消失了,他的气息也消失无踪,唯有人群的混乱更甚,待萧淼清终于决定探明到底是什么引起混乱时已经晚了,身后极近的地方有道汹汹恶意伴着凶兽的咆哮声向他冲了来。 萧淼清迅速抽出佩剑,剑身与利爪撞在一起,发出金属的嗡鸣,萧淼清也叫那力道推得手臂剧麻,往后踉跄好几步。 视线模糊间,他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扑来。仅仅是刚才交手的一下力道,萧淼清就知道自己若不用出术法绝不是对方的对手,而以他自身来说,就算是用尽术法恐怕也难以将这东西斩杀。 可他如果跑了,其他百姓岂非更遭殃。 神思不过转瞬,萧淼清按了按执剑的手,还是站在原地毅然握紧了剑柄。 凶兽的咆哮如雷鸣震人心魂,萧淼清的剑身亮起金光。只是他的法决尚未念完,萧淼清便觉劲风拂面,是那凶兽的巨掌拍来,他跃起以剑阻挡,接着墙面跳上屋檐,方才站稳,巨兽已经拍飞几十块瓦片,在萧淼清脚边激起一阵烟尘飞灰。 闹市行人已经四散跑得差不多,萧淼清的呼吸急促,感觉凶兽也跳到了屋顶,丝毫不敢放松。敌进我退,剑身与利爪砸出数道火星,纵使萧淼清用了全力,可还是明显落入下风,逐渐叫那不知是什么变幻的凶兽逼到了死角,往后再退一步就要从屋顶落下去。 在这凶险难测的时候,忽然有一柄剑凌空射来,劈开夜色金芒拖曳,如火光耀耀,势不可挡。 凶兽匆忙躲过仍旧被燎焦了皮肉,见状只得退却,深深看了一眼萧淼清,从高处一跃而下,蹿入了无边夜色七弯八拐的民间小巷里,眨眼不知去向。 萧淼清感觉到它离开,稍稍放松一些,然而他刚才猛然用了巨力,此时力竭,脚下踩断了瓦沿,失去平衡眼见着要翻落到地上摔个闷痛。 一双手却忽然从半空中将他接住,牢牢抱在怀里。 萧淼清本来做好了掉在地上痛摔一跤的准备,没想到一下落进不知谁的怀里,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萧淼清晕晕乎乎放松了一些,靠在对方怀里,也不管什么死了活了的,只说:“先别松手,我实在是腿软得走不动了。” 对方的动作似乎一顿,好像有些犹豫。 萧淼清方才还在想凌时这种时候跑了,实在没什么义气,现在看对方顿了顿,以为凌时这都不愿意,他抱怨道:“抱一下而已,我们也没有抱过!” 对方的双手紧了紧,应该是被说动了,而且对方还开了口:“阿清,你现在觉得如何?” 阿清这个称呼,只有在萧淼清很小的时候被叫过,很少有人知道的,何况这是张仪洲的声音。 现在抱自己的不是凌时么? 萧淼清本来已经瘫软了,闻声却是整个人差点弹起来跳到了地上,他扭头去看对方的脸,不敢相信地说:“师,师兄?” 张仪洲本是抱着萧淼清的,却见萧淼清自己忽然退避三舍,好像才发现他是谁一般。 片刻的安静以后。 张仪洲沉沉开了口:“你把我认成了谁,你说的又不是没抱过又是什么意思?” 好像还是以往一般的语气,可萧淼清感觉大师兄的态度不知为何一下冷了十倍,如锋芒刺背叫人不安起来。 第十三章 张仪洲虽然一贯不是与人亲和的性格,可也少有如此明显放冷态度的模样。 萧淼清不清楚他怎么突然这样,被如此一问难免先卡主:“呃……” 这事说来尴尬,凌时在原剧情里是喜欢张仪洲的,虽然不是很恰当,但萧淼清就是忽然有了一种绿到了张仪洲的感觉,一时快意,嘴角忍不住勾出个笑来。 这笑的时机落在张仪洲眼中又有其他意味,活像是萧淼清想到了情郎的害羞。 在沉默之间,前面被张仪洲横插上房顶的佩剑飞跃回来,嗡声响着重重刺入地砖当中,萧淼清都感觉足下一麻,叫剑气煞住,他踉跄一步,差点重新跌进张仪洲怀里,手将将扶住张仪洲的双臂才算站稳。 这样一靠近,张仪洲身上的味道又传到他的鼻端。 那是一股脂粉香气,味道很淡,显然不是张仪洲身上散发的,而是附着在他衣物表面的。 刚才萧淼清和凌时待过的地方就满是这种香气,所以才叫萧淼清一开始认错了人。 就算是眼睛看不见,萧淼清也能感觉到大师兄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灼灼逼人,叫人徒增一层无形的压力,萧淼清硬着头皮说:“就是把我掳来这里的人。” 不知是压力太大还是什么,萧淼清说完这句话就感觉脑袋昏沉沉,眼皮直往下垂,本欲松开扶着张仪洲的手,此刻却整个脑袋都磕到了张仪洲的胸前,他随即感觉到腰上一紧,后面再发生什么萧淼清就不知道了。 等萧淼清再醒来,他已经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外头好似有日光斜照进来。 萧淼清举起自己的双手在眼前晃了晃,发现那本来放在面前只有一团糊涂的手似乎能看出几分的五指形状了。虽然距离恢复原本的视力还远,可总归比前一日好了一些。 萧淼清心中有了几分安慰。 而昨晚与张仪洲相遇叫萧淼清知道了他现在的所在,这是座叫云镶的城市,是张仪洲历练的第一站。 这样算起来,大概原著中凌时与张仪洲也许就是在云镶初遇相识。所以萧淼清确定了,无论他打岔与否,原著之力都会从各个角度发挥作用,叫主角和配角用各种方式相遇,并且擦出火花。 从痴恋大师兄的状态中剥离出来,萧淼清又觉得看着原著裹挟着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恋上张仪洲怪有意思。他就着实想看看凌时这样的人如何为大师兄折腰的。 胡乱想了一通也没听见有人来,萧淼清自己想坐起来去外面看看,然而身上的虽然没了红绸束缚,可他现在却是从骨头缝里感觉到一阵空虚无力。 好似浑身的筋骨都被什么给抽走了一样,双腿如棉花一般根本难以支撑起上身。萧淼清的脚才碰到地面,腿就软了下去,叫他差点趴到地上,还好他努力往后一仰,将那力化到身后,人也往后倒在了被面上头。 “呼,”萧淼清喘了几口气,心知大约是他本来就因为吃了丹药而乏力,而昨晚又强行催动法术,一鼓作气过了劲,现在身上的报应就来了。 想到术法,萧淼清忽然抬起手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推了推,一直推到胳膊肘都没看见什么,直至再向上定睛凝视半晌才看见一个若隐若现的黑色虫影。 “啊!!”萧淼清惊叫,屋外这才有了动静,很快有人推门进来到了床边。 如此迅速,应该是一直就守在外面。 萧淼清只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对方开口:“师弟?” 是张仪洲。 不过萧淼清现在也管不了对方是谁了,他只管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将胳膊整个露出来叫对方看:“师兄,我身上的血蝅是不是朝上面爬了一大段了?” 昨夜他催动术法,势必惊扰了在半休眠状态的血蝅,只是萧淼清没有想到这虫会因此爬得这么快。照这个速度,岂不是没有几天就叫它爬到心口去了? 萧淼清忧虑重重地问:“师兄,宗门不会为了仙魔和谐让我去和亲吧?” 他可不想和闻淳那个骄纵的小魔头绑定后半辈子啊。 张仪洲握着萧淼清的手臂低声道:“不要胡说这些。” 萧淼清却叹一口气,他哪里是胡说呢,原著里面因为闻淳对张仪洲的痴缠,云瑞宗里的确有长老为了笼络魔族人心,的确有提出过联姻的说法。 张仪洲这个宗门翘楚,修仙后辈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都曾有被献身的可能,他这么一个各方面平平的小喽啰岂不是随手就给卖了? 萧淼清瑟瑟发抖。 果然是炮灰无人权,不过是稍稍去窥探一下小魔物给男主角准备什么吃的,原著之力就直接想把他弄死啊。 萧淼清心中唏嘘,果然是当抽身时须抽身,让男主和其他配角们纠缠去,他离得远点最好没有交集才安全。 任何阻断男主和配角感情线的行为都最好不要发生,萧淼清暗暗在心里给自己下了这条金科玉律。 “后面几日你好好休养,其他的事情先不用管,待渡过这前一个月,将血蝅取出来再说。”张仪洲道。 昨夜萧淼清晕得匆忙,张仪洲没有来得及问,此时他在床边坐下,抬手碰了碰萧淼清的眼皮问:“你眼睛是怎么回事,是昨夜那只妖兽伤到的吗?” 张仪洲的声音虽是寻常,甚至有些像昨天夜里那样冷,可又好似漆黑的深潭表面波澜不惊,水面下却俱是不可测的杀意。 他一触即离的指腹有些凉,萧淼清不知张仪洲会忽然伸手过来,眼皮下意识眨动了两下然后才摇头说:“是我自己吃了药。” 萧淼清掂量着把自己遇见凌时的经过和张仪洲说了,自己眼睛是如何暂时看不见的,自己又是如何到了云镶来,中间当然隐去了他向凌时献上大师兄身体的部分。 他只恐说少了显得他遮掩,说多了又怕得罪原著,萧淼清觉得自己太难了。 “对了师兄,”萧淼清不放心地叮嘱,“他说要把我带着当干粮,你可要管一管啊。” 能管住凌时的恐怕只有张仪洲,萧淼清为求生机只得委托大师兄了。 萧淼清双目失明更显得脆弱依赖,拽住张仪洲的衣袖时叫张仪洲想起萧淼清幼时情态,心越发软下去两分,低低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萧淼清在卧房里休息了两日,身上的力气才算慢慢回来了。 他从二师兄付意那里才知道,他们那晚相遇本是巧合,是因为他与张仪洲感应到了那间名叫醉春风的酒楼内院中有浓烈妖气传出,这才追过去见到那凶兽,一路追出来没想到恰好与萧淼清撞在一起。 这却奇怪,因为萧淼清在里面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妖气。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吊用法力,能探查的范围实在有限。 萧淼清在休息期间也和邵润扬他们取得了联系,报了平安。 本来邵润扬他们带着其他师弟要从青阳城慢慢过来,一路多看多练,因萧淼清被掳走一事差点吓得邵润扬魂飞魄散,还是知道萧淼清现在和大师兄二师兄一处安全无虞,他这才打消了马上过来的念头,不过多少也加快了过来的脚步。 一是凌时,二是前几日碰见的凶兽与消失的妖气,萧淼清本以为山下如今是盛世太平的观念被打破了。 只是那夜的凶兽逃窜入了民居当中不见踪影,到第二日妖气也散得无影,一时叫他们无处可查,陷入僵局当中。 理论上来说是妖就有妖气,除非那日的那个凶兽已经逃出云镶城,否则却怪了。 萧淼清原以为这样的事情发生,云镶城中少说要凋敝十天半个月,人心惶惶一阵,没想到不过两三日待那天被打破的砖瓦重修好,夜市便又开了。 萧淼清站在街边看着闹市灯影,虽还不能清晰视人,但来人走到面前他至少能够看出是男是女了。 大约是他和张仪洲说了凌时的事,这两日张仪洲便没叫他一个人独处,张仪洲不在的时候也叫付意与萧淼清一处。 此刻付意便带着萧淼清在夜市上佯装普通人进行探查。 萧淼清把乾坤袋收在怀里,腰间还多坠了个白净的玉佩,与头顶发冠是一色的,倒像是个出来遛弯的小公子。 付意在旁买了一份油炸饼递给萧淼清,叫他自己拿着吃。 萧淼清边走边吃,视力回来一些后他胆子大了许多,又觉得凌时应该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走了两三日还专门回来掳走他。 这夜市虽然前几天才遭了妖袭,可现在一点妖气也没了,萧淼清同旁边的付意讲:“师兄,确定是妖么?” 收束妖气如此之快,有没有可能一开始拿东西就不是妖?是魔也不一定。 付意知道萧淼清指的是什么,回答道:“具体如何还要再探查才知道,不过如今关口,魔族应当不太会做这样的事情。” 萧淼清闻言也点头说:“说的也是,魔族如今也是家大业大,不至于专程到人间作乱。” 说到这里,萧淼清感觉身后好像有视线在盯着他,他回头没看出什么不对,刚才被盯着的感觉也消失了,他又扭回头将最后一口饼送进口中。 付意见状问萧淼清:“口渴了么,我去给你买一杯茶吧?” 萧淼清撇嘴:“二师兄你是把我当什么来喂了。” 付意笑道:“只是看你吃东西怪有意思的,”他顿了顿又问,“你真的不喝茶吗?” 师门里常年不开火,大家平素都不吃不喝,难得有个能投喂的对象,萧淼清也还能理解付意的行为。 刚才吃了个饼子的确有点油腻,萧淼清想了想还是点头,让付意去旁边的茶摊上买茶了。 怎料付意刚走远,身旁就忽然有个身影闪到萧淼清的身边,一把将他拽到了黑暗的弄堂里头,顺手捂住了萧淼清的嘴巴。 萧淼清惊骇之余,看见了对面一双睁得圆圆亮亮的,似曾相识的眼珠子。 第十四章 小巷内暗影绰绰,就是视力无碍的人恐怕都要一时难辨来人,更何况萧淼清现在的眼珠子格外没用。 他没能马上认出来人,扭脸挣扎几下,总算叫对方的手松了几寸。 萧淼清想到此时可能出现在这里并且对自己出手的人,在对方重新捂紧了他的口鼻之前猜测对方身份:“凌时?” 这名字一喊,叫那人好似一愣,继而好像很不悦,捂嘴捂得更起劲了。 萧淼清心里骂声一片,他身上的气力虽然恢复了许多,可还不足以和别人对抗,活像是案板上的肉叫人拿捏住。 不过也是这几息的挣扎叫萧淼清知道了这个将他压到暗处的人是谁。 这个比自己还矮一点的身高,朦胧中还依稀可见的碧绿的眼珠子,太好认了。 “呜呜呜。”萧淼清瞪着眼睛看着对方,口中喊出对方的名字也因为被压着嘴唇而难以叫第三人听清楚。 萧淼清干脆不管什么体面了,张嘴对着那人的手就是一口,叫对方哎呦一声吃痛收回手。 一声哎呦脆生生的,是个少年声音。 萧淼清紧接着清楚喊出对方名字:“闻淳,你怎么在这里?” 闻淳看见自己手上的牙印,满脸气愤:“你咬我!” 萧淼清才不气虚:“你自找的,谁让你捂我嘴?” 他追问闻淳:“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不管血蝅了?” 闻淳这会儿穿了一件非常朴实的黑袍子,身后还挂着个围了圈皂纱的暗色帷帽,一看这打扮就是低调出行,大概率是从云瑞宗偷跑下来的。 这种事闻淳不是干不出来,上辈子闻淳干的比这过头的事情多了。只是萧淼清不太明白,闻淳明明也很担心血蝅发作,怎么这会儿却不管这个了。 没成想他问出的这句话却像是一把火点燃了闻淳这个炮仗:“你还提血蝅!”闻淳顿了顿,又忍羞低声骂,“你不要脸!” 萧淼清满头雾水,“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闻淳见萧淼清不承认,立刻握住他的手将衣袖往上一捋,露出萧淼清皮肤下因为感应到主蛊而跃跃欲动的虫影来,他捉贼拿赃一般道:“你身上的虫儿不过几日都爬到这里了,还不承认吗?” “是爬到这里了,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萧淼清将衣袖撸回去,还是满脸不解闻淳这是抽哪门子疯。 闻淳见他如此嘴硬,只差咬牙跺脚,终是憋不住,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压低下去,好像在说一个窃窃的秘密:“你还不承认,蛊虫跑得这样快,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喜欢我了!” 他说完,就算是萧淼清视线不明都能感觉到闻淳此时的脸红脖子粗,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 “……”萧淼清想解释,“这个不是……” “不要狡辩了,”闻淳却打断他,叉腰气冲冲地说,“你敢说你现在看我的眼神是清白的吗?” 闻淳开了个话头,连珠炮似的说出一串来:“从刚才我捂你的嘴开始,你就用那种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的眼神看着我,还敢说你心里没有鬼!” 感觉自己成了窦娥的萧淼清:“你真的误会了,我现在看谁都这个眼神。” “那你就是自己承认了!”闻淳愤怒道,“你刚才叫的‘凌时’又是谁,是你另外勾搭上的人么?哼,如果我再晚两天赶到,说不定你又仗着自己长得俊,用这种眼神勾搭其他人呢!” 这到底是骂人还是夸人? 萧淼清扶额,已经懒得开口和闻淳解释,只恐怕他的每一句解释都会被闻淳其他的脑回路误解,他只问闻淳:“那你下山到底要做什么呢?” “我是要告诉你,不准你再偷偷喜欢我,我的心里只有仪洲师兄一个人,才不像你这么三心二意。”闻淳一脸纯情,真心天地可鉴的模样,他斜睨着萧淼清。 “我早就说了我不喜欢大师兄,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萧淼清无力吐槽,干脆自己扭头往巷子外面走。 刚才他忽然被闻淳拖到这个角落里,二师兄回头看不见他恐怕要着急了。 闻淳亦步亦趋跟着走出来,不过一出巷子立刻戴上帷帽遮掩自己的双眸,他双手抱臂不爽道:“我才不信你说的,当我没听见你前面和二师兄说的话吗,你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了!” “……”萧淼清问,“什么狼子野心。” “想嫁给我的野心。”闻淳笃定道。 “你前面说的魔族家大业大,当我没有听见么?你从前就说什么联姻的话,这不是步步为营心机深重是什么!好在我现在下山来了,以后我要日日盯着你,可别想在我面前搞什么小动作!”闻淳一副自己已经看透一切的样子。 他又补充一句:“你别以为自己真能成事,我已经通知我爹过来,他会解血蝅的秘法,到时候提前取出血蝅,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原来还有提前解决血蝅的秘法,这魔族父子俩还真是藏得够深的,从前是只要自己儿子不吃苦就行,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难怪闻淳敢直接跑过来到他面前。 萧窦娥麻木地哦了一声,已经不想反驳,走出巷外果然看见付意正焦急寻人。 萧淼清走到了付意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师兄。” 付意脸上的急切还未收,回头看见萧淼清脸上才松了松:“师弟你去哪儿了,吓我一大跳,差点以为无法和大师兄交差了呢。” 他很快看见萧淼清身后戴帷帽的闻淳,戒备心起一把将萧淼清拉到自己身后:“这位是?” 闻淳将自己帷帽上的黑纱拨开,露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气鼓鼓的漂亮小脸:“师兄,是我。” 闻淳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二师兄的计划,他见萧淼清和闻淳一脸不对付的样子,怕他们两个在街上闹气,提前将两人带回到了寄居的客栈里。 他们师兄弟三人本来一人睡了一间房,闻淳到了自然另外要给他开一间。只是这大晚上的,他们住的客栈已经客满,开不出另外的房间了,一时难住了付意。 闻淳羞答答提议:“我可以和大师兄睡一间。” 付意有点为难:“大师兄独居惯了的,恐怕不妥。” 闻淳立刻说:“不让我和大师兄睡,也不许他和大师兄睡!” “我又没说我想和大师兄睡觉。”萧淼清道。 闻淳抢先说:“那也不许和我睡!” “你想得美。” 付意在中间打圆场:“……好了,先别吵了。” 他们三个正在萧淼清的卧房里,二师兄头痛间忽然听见门被扣了扣,张仪洲的声音随后响起来:“二师弟,你在小师弟房里么?” 付意听见大师兄的声音,如蒙大赦,马上回应道:“在在在。” 他跑过去把门打开,迎张仪洲进来。 闻淳在付意身后如小旋风一样刮到张仪洲面前,差点将他堵在门口,他一双杏眼亮闪闪地,如同闻到了肉味的狗崽子:“师兄,你回来啦!” 张仪洲见到闻淳也露出一丝讶异:“闻少主,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越过闻淳走进房里看见萧淼清正安然无恙地盘腿坐在榻上吃糕点,这才缓步站在原地再次看向闻淳。 闻淳瘪了瘪嘴道:“我前两天发现血蝅感应强烈,怕血蝅有变就来看看。” 他怕张仪洲责怪,很快补充道:“我已经叫我爹来了,他会解血蝅的,早些解开血蝅大家都安心。” 付意在旁边插话道:“师兄,我们正在讨论晚上怎么分房睡的事。” 他把客栈没有多余客房,四个人要分三间房子的情况说给张仪洲听,把难题直接扔给了张仪洲。 萧淼清和闻淳不愿意睡一起,他又不能让闻淳和张仪洲一起,他更不敢提说要和大师兄挤一挤的话,至于说若在张仪洲回来之前付意还想过自己和萧淼清挤一挤也行,现在张仪洲回来,他干脆不管这事。 却是萧淼清这个时候擦了擦嘴说:“没关系啊,二师兄咱们一起睡,这床挺大的。” 萧淼清把付意本来就想说的话给说了,付意喜笑颜开,立马点头要答应:“好啊,那我,” 张仪洲却忽然开口打断他:“二师弟今晚和我一起睡。” “啊?”付意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抢手的一天,更没想到大师兄会主动邀他同寝,他乐颠颠地点头,“好啊,我都可以。” 如此一来总算分好,张仪洲和付意一间房,萧淼清和闻淳各自睡一间,别无他话。 今天夜深了,再有什么事也是明天起来说,各自回房灯熄夜暗。 萧淼清的床的确够宽,他夜里睡觉抱着枕头,几乎可以从床一侧滚到另一侧。 从前他不太做梦的,这段时间收束了法力以后梦也多了。 这天晚上他就梦到自己练武的时候,那木头人偶不知怎么翻倒下来,直将他压到地上,重若千钧推也推不开。那木头人还好似活了过来,对他又搂又抱的。 这梦做得萧淼清难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好在最后关头,他终于从梦里挣脱,睁大眼睛看见了比昨日又清晰一些的床顶雕刻,只是身上的窒息感还没有消失。 原来是他身上真的缠着一个人,并非是梦里的木头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萧淼清低头看见闻淳灿若桃李的脸贴在自己胸前,双手缠住他的腰,正呼呼大睡。 感觉身下人动了,闻淳悠悠转醒,双眼迷蒙地看向萧淼清,然后一瞬间像是被刀割了一样弹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躲到了床尾,一把揪过旁边的被子缠到身上,一副怕被萧淼清轻薄了的样子。 “你你你!”闻淳脸蛋通红,“无耻禽兽,你对我做了什么!” 萧淼清也不懂闻淳怎么和自己睡在一起,不过他知道这分明是自己房间:“你跑到我房里来,还问我做了什么?” 昨天梦里被木人压了一夜,现在腰酸背痛的恐怕就是闻淳害的了。 闻淳反应慢了一拍,看了周围的装饰的确是萧淼清的房间,好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皱着眉把要出口的话压服了下去。 他很快跳下床威胁萧淼清:“不许把这事说出去!特别是不许告诉仪洲师兄,不然,不然,” 他不然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强有力的胁迫话语,只能强装凶恶补充:“反正就是不许!” 说完闻淳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十五章 萧淼清不知道闻淳怎么会跑到自己房间来,对此的好奇心也并不重。只当是闻淳睡迷糊了,反正除了睡觉的时候被压得有点闷以外,他没觉得有什么得失之差。 倒是闻淳似乎很介怀,一整个白天都是怪怪的。要么是站得远远的,要么是偶尔被萧淼清抓到用很复杂的眼神看自己,发现被察觉后又迅速转头。 两人的年纪并不差很多,但萧淼清总觉得闻淳幼稚得像个小孩。况且这辈子他们俩又不再抢一个男人,对闻淳萧淼清顶多是不想当回事,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叫萧淼清多想的是那一日晚上自己遭遇的凶兽究竟是什么。在近距离交手的时候他分明也感觉到了那凶兽身上的戾气与妖气混杂的杀意,如此浓烈的气息无论是哪一个修士恐怕都无法忽略。 然而这些天来他们里里外外几乎要将云镶城搜个底掉了,偏偏半点痕迹都抓不着。从仅有的一点证据来看,那天的凶兽好像是在城中闹市某个点凭空消失了一样,就好像一个妖忽然变回了普通人。 不过闻淳的父亲传信过来还需几天才到,在血蝅解决之前,他得先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以免卷入争端,叫身上的蛊虫闹得更凶,那样才真叫玩完了。 云镶虽然距离皇城还擅长路远,可也是南边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市。这里各类铺面齐全,就算是萧淼清想要以丹药换银子也很方便。 顶着艳阳高照,萧淼清踏入一家药铺,在里面停了一会儿,出来时荷包便鼓了。 他随手把荷包挂在腰间,与荷包一起的还有一只小小的玉笛。这是张仪洲给的,为的是不叫萧淼清再出意外。 有这玉笛,在紧要的危险关头只要拿起来吹一下,云瑞宗的人便可听声辨位,迅速找到吹笛人的踪影。 外面的危险倒不多,对于萧淼清来说唯一的隐忧就是不知去向的凌时。他总是觉得凌时应该没有走远,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 早来晚来都是来,要萧淼清说还不如早点来,他甚至很乐于帮凌时引荐张仪洲,叫自己这个本来剧情就不多的人好早早退居二线,省得担惊受怕。 萧淼清换好银子以后找了个茶铺坐下,点一碗茶和一盘糕点,坐着吃吃喝喝听屋中间的小台子上的弹唱。 内容听不太懂,但腔调很有趣,对他来说都是新鲜。 茶铺外面人来人往,没一会儿又有几个客人走了进来。从萧淼清身边经过时,萧淼清就多看了两眼。 无他,皆因为这几个新入内的客人的衣着打扮也是修士样子,只是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和自己不同,不知具体是哪个门派来的。 萧淼清如今视力已经恢复八成,视人没有什么大碍。 这几个修士里,缀在最后面的那个年轻小修士最让萧淼清多看。因为那个修士的腰间没有其他法器,手中也并未执剑,仅仅别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在上面。有时候走路快了拨浪鼓还会闷闷响一声,叫萧淼清觉得有趣。 他再看时恰好与那个修士的目光碰在一处,萧淼清对那人笑了笑,轻轻点头以示友好。 云镶城里出现其他修士不奇怪,每个门派虽然下山修行时间不尽相同,然而有碰在一起的也是常事。 只是萧淼清今日没有做修士打扮,反而穿得像个殷实人家的小公子,故而并不引人注意。 但他没想到仅仅是刚才与那人相视一笑,对方却走了过来,客气地朝着萧淼清行了个礼。 “这位公子,店里空位不多了,我们能与你拼桌吗?” 对方问得客气,萧淼清自然立刻点头:“随便坐随便坐。” 那人便招呼他的师兄弟过来,三四个人围着萧淼清的桌子坐了,均和萧淼清客气道谢,倒叫萧淼清不太好意思。 交谈间萧淼清知道了他们是南苍派的弟子,腰间别拨浪鼓的叫南归,也是这行人里的老幺。 这个身份叫萧淼清对南归多了几分天然亲近。 他自报家门,引来这几个南苍派的弟子不同的目光。家境殷实的小公子与云瑞宗的内门弟子,当然是后者要重无数。 南苍派的领头大师兄当即表示了对张仪洲的敬仰,而在得知张仪洲就在云镶城中后更是激动起来,表示若能够见上一面此生无憾。 萧淼清虽然不奇怪对方这样的反应,甚至从前会觉得与有荣焉,不愧是我家大师兄云云,现在清醒之后却觉得这是男主光环开太大,把路人脑子都照傻了的缘故。 为此与南苍派其他人反应不同,显得比较平静的南归就叫萧淼清又多了一些欣赏。 不愧都是小师弟,萧淼清暗暗夸赞。 引荐并不难,特别是刚才交谈过后知道他们现在和自己住的是一家客栈后,这就更是顺便了。 萧淼清干脆和他们一道往回走,回去路上他好奇问南苍派的大师兄:“你们在这里停留,也是为了探查这城里无踪的妖气么?” 没想到南苍派的大师兄却是一脸茫然:“这城里有妖气吗?” 他接着解释:“我们本来只是途经此处,打算明天就走的。” “我们是想去找,”后面有人说话,可还没说完,就叫同行的人以眼神制止了。 萧淼清点头,心道每个门派自然有自己不同的安排,人家找什么和他没关系,他也不发散自己的好奇心。 只是没想到南苍派的大师兄话锋一转,有些兴奋地说,“不过既然仪洲师兄也在这里斩妖除魔,我们自然也不能落后,待我一会儿见到仪洲师兄以后,必然也要一起帮忙探查的,为了主持正道在这城里多留几天也没什么。” 萧淼清:“……” 他看其他南苍派的弟子,发现竟然没有人露出反对或者异样的神色。仿佛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先放一边,见张仪洲才是正道。 萧淼清心中暗想,这究竟是为了主持正道还是为了和大师兄多待几天,只有这些人自己知道了。 他是自己心态放平久了,都快忘了外面的人有多夸张,多把张仪洲当宝贝了。南苍派已经不算小门小派的尚且如此,其他人便更甚了。 感觉自己和这些人狂热的态度格格不入,萧淼清瞥见也很平静依旧走在最后的南归,干脆缓下脚步落后几步,与南归走得近一些。 萧淼清又看见那个拨浪鼓,没话找话问他:“这个是你的法器吗?” 萧淼清指的是南归腰间的拨浪鼓。虽然有点奇怪,但是法器嘛,这都是自己用了顺手就好的,什么奇怪的都有,真说起来拨浪鼓算不得其中最奇怪的。 南归闻言笑了,他取下那只小鼓举到萧淼清面前:“不是法器,只是一只寻常的小鼓。” 不是法器的话倒真有点奇怪了,萧淼清看着南归将那只小鼓在手中轻轻转了两下,拨浪鼓发出闷闷的咚响。 这鼓声叫萧淼清感到一丝熟悉,可是这熟悉无来由,让他想不出究竟。 正要再说什么时,南归已经收回了拨浪鼓,同时听见不远处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淼清。” 萧淼清抬头看过去,是站在客栈门前的付意。付意还是修士打扮,他一开口坐实了认识萧淼清后,还没等他走过来关心萧淼清,人已经被南苍派的几个人围住了。 言语十分热情,萧淼清仔细听了下好像是他们把付意当成了张仪洲。 付意被吓了一跳,知道前后缘由后哭笑不得地同他们表明了身份,然后带他们上去和张仪洲想见。 张仪洲虽然性子冷,可是对外的客套礼数却也愿意做。 萧淼清却不喜欢这些,从前在门派当中时要见什么师尊之外的师叔师伯他都嫌累,礼数来客套去的,都是虚功夫。 萧淼清干脆溜回房里休息,直到天色擦黑才准备出来找点东西吃。 没想到他一推开门就刚好看见走廊另外一侧的南归,萧淼清要下楼势必要经过他面前。 “你也要下楼吃东西吗?”萧淼清对他有点好感,主动邀请道,“我们可以一起。” 他拍了拍自己的荷包道,“我刚换了钱的。” 南归对萧淼清一笑,没有客气。萧淼清到楼下寻了桌清净位置与南归一起吃了,席间说笑聊天倒也有意思。 同是修道之人,能讲的自然就多。南归话虽然不多,但是好像知道萧淼清心里想的是什么似的,句句话都搔到他的痒处,叫萧淼清看他愈发顺眼。 “原来你也是第一次出师门?我也是啊,不过我一路出来就比较倒霉了,刚下山就差点遇上一个非常凶恶狠辣的人!不是我机敏,恐怕已经叫他挫磨没了。”萧淼清隐晦的说了自己遇见凌时的倒霉事。 “怎么回事?”南归执筷却并不夹菜,单看着萧淼清。 忌惮原著之力,凌时的事不好细细明说,萧淼清只压低声音凑近一些对南归道:“是个随手就能捏死人的大恶人,还说要将我当做干粮吸我精气,全不顾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咧。” 南归适时露出讶异的神色,“世间还有如此歹人?” “可不是么!”萧淼清磨牙,想到那时候的胆战心惊,和南归一唱一和把凌时骂了一顿。 末了还说,“若叫我再遇见他,我必叫他见识见识……” 南归问:“见识什么?” 他本以为萧淼清会说出什么一雪前耻的豪言壮语,却见萧淼清嘿嘿一乐:“见识见识我大师兄的姿容月貌。” 神清气爽后,萧淼清还不忘对凌时做出总结,“总之你记得漂亮的花都带刺!” 南归:“……” 萧淼清想到自己是用丹药脱险,又忽然记起很多修道的小弟子手头都紧,丹药什么的从来紧张。南归的着看上去也很普通,不像是能够时常服丹用药的。“ 既然相遇也是缘分,何况说的这么投机呢。萧淼清从自己的乾坤袋里面取出一只小药瓶倒了一半出来送到南归面前:“这是好东西,只是我这身子不好,吃哪儿哪儿坏,前阵子吃了现在眼睛都没全缓过来,现在分你一些吧。” 他真诚地看着南归,却没想到对方不知为何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眼里好似更多了几分自己难以捉摸的笑意。 第十六章 不等萧淼清问询,旁边忽而岔过来一道声音:“你原来在这儿。” 萧淼清转头去看,却见是今日整个白天都别别扭扭躲着自己的闻淳,他已经摘了帷帽,不过上半张脸戴着张遮住双眸的面具,叫人无法看见他瞳仁,独留线条流畅的下颌,讲话时开开合合的潋滟嘴唇在肤色映衬下更攥人视线。 闻淳刚来云瑞宗的时候还装的一副和软讨喜的模样,自从出了血蝅的乱子以后他这层假面也干脆摘了。此时虽然收束了倨傲,可语气总归也没那么客气,目光更像看不见南归似的,直接将他忽略了。 南归方才与萧淼清说话时的一副好性子,现在却也没有理会走到自己身旁的闻淳,只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口。 闻淳在暗处已经偷偷看萧淼清吃喝许久,好容易鼓起勇气走过来,他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的,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偏偏在和萧淼清相关的事情上吃瘪许多次。 今天早上在萧淼清房里醒来,叫闻淳自己都吓了一跳,慌了大半个早上。血蝅每往前走一寸,对主蛊和副蛊的影响便大一些。 白天清醒的时候还好,当夜里入睡后,血蝅就有可能在无意识间影响人的行为。但闻淳一向是认为自己极讨厌萧淼清的,没想到血蝅却给出了背道而驰的答案。这使得闻淳不得不审视自己,难道我没有那么讨厌萧淼清? 在这种别扭中他熬了一天,虽没想出什么门道来,可看张仪洲他们会客,左右没看见萧淼清的人影,他又忍不住来找了。 好比此刻,看见萧淼清放在桌上的手,闻淳垂在身侧的胳膊就动了动,有点想碰一碰。 该死的血蝅,闻淳心中愤愤,一把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不叫它如愿。 萧淼清刚才和南归谈天兴起,喝了好几杯酒。他酒力寻常,现在已经有些发晕,昏昏的心更大了,也听不出闻淳语气别扭,随口告诉他:“这是南苍派的道友,叫做南归。” 萧淼清仰头看着闻淳的面具,很是不解这面具从外面看上去是完整一个,将闻淳的上半张脸严严实实遮蔽住,怎么闻淳说话转头时视野却并不受拘束似的。 闻淳闻言却满脸奇怪地看着萧淼清:“什么道友,你是吃晕了么?” 萧淼清的反应迟了一拍,闻淳已经笃定他喝醉了,抿唇不悦道:“喝得这样大,要不是我找来你怎么回去?” 他说着好似是很为难又不得不做似的,握住萧淼清的胳膊将他拉起来:“走吧。” 萧淼清被他拉起来走了一步,还回头看南归:“南归,” 南归对萧淼清点头:“既然来寻你了,你就先回去吧,”他起身道,“我本来也要出去转转。” 的确是吃了有一会儿,萧淼清见状这才完全放开原本与闻淳相抗衡的力道,叫闻淳拉着自己往内院的二楼走。 这时候正是用晚饭的当口,楼梯间来回走动的客人与端菜的小二时不时擦身过去。 萧淼清感觉得出脑袋有一丝晕眩,但却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醉,走了几步以后就把自己的手往回抽:“我自己能走。” 闻淳怪热情的,倒叫萧淼清不习惯。 闻淳站定看着萧淼清,一时没有说话。他的半张脸都被面具遮住,叫萧淼清看不出一点情绪。 萧淼清面色被醉意熏得有些粉透透的,在走廊上灯笼中烛火的照耀下,肌理呈现近乎透明的质感,棱角分明却又软软可欺的样子。 闻淳看的发怔。 张仪洲的好看是与普罗大众有隔阂的仙姿逸态,虽眉似山眼似水,可终归遥遥不可攀折,令人崇羡。可萧淼清的漂亮是少年俊逸,英气洒肆中包藏的拙美,是可亲可爱的。 只这一下,闻淳就感觉自己心口的血蝅动了动,带着他的心都多跳了几下。 两人在背客处的走廊站着,可见楼下灯火辉煌,他们所站的地方却一时无来人,好像在热烈的包围下独独被辟出的一块清净地,在吵闹中安静非常。 在闻淳情绪翻涌的时候,偏偏萧淼清也没有说话,还呆呆地紧紧地盯着闻淳的脸看,满脸探究。 闻淳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指尖蜷在掌心,素来牙尖嘴利不饶人的,此时却如被人上了嚼子,蹦不出一个字来。 萧淼清还不止看,闻淳发现他还忽然往前凑了,那张脸越靠越近。有淡淡的酒气,但更多的是萧淼清身上的清冽味道,这些气息本来全都要被夜风送走。可这片刻里却不知被什么剥离出来,争先恐后往闻淳的鼻端探,叫他无法忽略有关萧淼清的每一个细节。 “你要,干什么?”闻淳终于再次发声,可声音低低的,断续间夹杂着紧张,但人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血蝅搅得闻淳的心都要炸开了。 萧淼清凑近到了一个极近的距离,额前的发丝有几根擦过闻淳的耳畔,如春风酥骨,使人心醉神软。 “这是怎么看见外面的呢?”萧淼清的声音分明就在耳朵旁,却又好像隔着雾蒙蒙一片,清晰又模糊地传入闻淳脑子里。 这下好像是闻淳吃醉了酒,反应不及,他下意识问:“什么?” “我说,”萧淼清突然又站直了,与闻淳面对面,指着闻淳脸上的面具问,“我凑近看了分明是没有口子的,这怎么看外面,不像被捂住眼睛么?” 前面萧淼清就好奇,现在看了却也没懂。 闻淳这才明白刚才萧淼清凑得那样近是做什么,他一时不知哪里来的羞恼,脸都涨红了。 “这里面开了口,不过从外面看不出来罢了。”闻淳说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刚才的气氛被打破,周围一切好像都流动了起来。 前面有间客房的门开了,有个人探头出来。萧淼清与闻淳一起看去,见付意正对他们招手。 萧淼清走过去:“二师兄有什么事吗?” 原来是南苍派的弟子们要走了,让他过去辞别。 闻淳则趁着这个时候自己跑回房去。 南苍派的几个弟子与张仪洲谈天论道,聊得兴起,此时依依不舍地走出来,顺便同萧淼清告别才走。 待他们走了,付意讲起南苍派此行的目的,他说:“刚才南苍派的人说他们是为寻堕星剑来的。” “堕星?”萧淼清惊诧道。 堕星是传闻当中的诛邪神剑,最后一次现世也已经是千年之前的大混战中,据说这把剑才是平乱的关键所在。只是从那以后这把剑就消失无踪,再无处可寻了。 但凡是修仙门派无一不想得到这把剑。 “真的吗,堕星真的出现了吗?”萧淼清有些兴奋。 张仪洲却给他浇了盆冷水:“此类传言每隔十多年就有一次,不足取信。” 付意也道:“是啊,你看南苍派这不就派了四个弟子过来么,倘若真是准信,他们既不会只叫这几个弟子下来,也不会随意将出行的目的告诉我们了。” 萧淼清却抓住个关键,吃惊地问:“四个弟子?不是五个么?” 他脑中猛地想起刚才在饭桌边闻淳的那种目中无人视南归如无物的态度,虽然是闻淳做得出来的事,可仔细琢磨闻淳说的话却奇怪极了。 也许那并不是目中无人,而是真的没有看见南归? 再回想第一次看见南归时到南归最后的样子,他虽然一直和南苍派的人一起走,可一直都是缀在队伍最后,他们看似在说话,可南苍派的其他人并没有一句和南归的对话。 南归这名字也古怪,到底是南归还是男鬼? 萧淼清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猜测自己可能白天见了鬼。 第十七章 所谓鬼,萧淼清从前只听说却未曾见过。 幼时他不知事,好奇心又重,便总缠着宗门长辈讲他们除妖降鬼的故事,知道鬼魂留在世上多半是有未完成的执念,只有将执念消除才能叫它们脱离仇苦。 萧淼清独自卧床翻来覆去将南归出现的契机,出现后的每一个细节都想过,越发觉得它就是个鬼了。 若不是叫鬼选中,怎么大白天只有他看得见对方?而既然对方选中自己,便是将解脱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萧淼清想到这一重可能,心中由衷生出了一股叫人信任的责任感,更觉得这是一种天命赋予的机缘。 以前的师伯师叔讲故事的时候就常常由一件小事勾连出惊天动地的历练。 萧淼清想到激动处愈发睡不着,心想鬼魂黑夜时更好现身,说不定能道出白日不好说的难言之隐。 思及此,他干脆摸黑下地走了出去。 开门关门,萧淼清轻手轻脚走到廊上。夜已经半深了,除却楼下偶尔还有客栈伙计端水送物的微微声响外,一切都静悄悄的。 萧淼清路过张仪洲门前时顿了顿足,屋里的烛火未灭,张仪洲也没睡。 他不知为何越发有了仿佛做贼一般的心思,干脆吹熄手中烛台,悄默声地走了过去。 月影落山石,清流荡水波,树痕摇摇曳曳点台阶上,客栈后头的这处小园布置得精雅。 萧淼清站到假山旁,掏出火折子重新燃了烛火,又在随身的乾坤袋里掏了一通,掏出几根香点燃插上,默念了几声招鬼法决,而后将南归的名字又反复念了数次,而后便站在暗处认真等着。 然而等了一刻钟,四下除了偶尔蹦出一声的虫鸣,不见鬼影也不闻鬼声。 萧淼清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泄气。一时不想回去,他干脆在山石旁坐下。夜风徐徐吹到面前,叫萧淼清想起遇见凶兽的那一日。 诸多问题摆在面前,凶兽无疑是其中最紧要的那个。只是多日来无甚进展,似乎那一日的事情未曾发生过。 可萧淼清最清楚那凶兽的存在,他只恨那时候自己双目视物极难,否则可能会多指导一些有用的信息。 此刻在这样相似的夜风里,萧淼清闭上双眼,像那天一样用耳朵和鼻子去感受外界。风中卷来一阵花木清香,勾出萧淼清脑中一丝灵光。 味道,那天他闻到的是什么味道?是脂粉迭香,是酒气熏人。 酒气?萧淼清忽而睁眼,那凶兽身上的确满是酒气,甚至盖过脂粉味。这样的酒气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而非张仪洲那样浅浅受到熏染。 有一重灵光便顺势勾连起被埋放在记忆角落未曾注意的另一个线索。 他目不可见,但在打斗之间曾经碰过凶兽的皮肉,其上除了粗糙的毛发外还有几块碎布。碎布的手感十分光滑,显然不是什么粗布衣料。 所有线索加在一起,萧淼清有了个猜想。也许之所以找不到那凶兽是因为他曾经只是一个寻常富贵恩客,当恢复如常以后再次变成了普通人,为此才叫人无踪迹可寻? 考虑到这一重可能性,萧淼清却没立刻高兴。 倘若真的是这样,如何的汹汹欲念才会叫人形变至此?而当这些戾气全数被掩藏在正常的表面下时,谁又能判别出背后的凶险? 萧淼清皱紧眉头起身意欲离开,正在此时他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 萧淼清倏然回头,眸子一圆看向说话之人。 南归还是白日的样子,站在廊桥边的台阶下,抬步正向自己走来。 “南归,”萧淼清先叫了一声,本来要迎上去,忽然想起什么又顿住,他看着南归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此言一出换做南归微讶,他轻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萧淼清:“哦?那我是谁呢。” 风声习习吹起他的衣摆,叫他身上原本温和的态度瞬时多了几分飒然与冷冽,似乎有什么欲破茧而出的锋利,只等萧淼清说出后半句话。 南归紧紧盯着萧淼清的身姿动态,随时做好了截停对方逃跑的准备。 然而萧淼清没跑,他在片刻的顿挫后很快又往前跑到了南归面前,先抬手在南归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察觉到南归通体一僵,萧淼清还以为对方是紧张怯了,觉得对方着实是个知礼又含蓄的鬼,便充满鼓励地对南归笑了笑。 “你是,”萧淼清说的前两个字在南归耳中无限拉长,紧跟着的另外两个字却叫他猝不及防。 “你是个鬼。” 想到这大半夜在自己招鬼后南归便又出现了,萧淼清的语气里更是笃定。 南归有一瞬间的愕然,很快听萧淼清又说:“你有什么委屈,什么未了的心愿都可以告诉我,倘若我力所能及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如果我自己不成,我就去请我师兄们帮忙,总归一定用心帮你。” 他的语气诚恳,眸色在月光的映照下也愈显得真挚。 萧淼清没想到自己话音落下,面前的人先是意外,然后忽然笑了,而且并非浅笑,而是不可抑制的大笑,似乎听见了什么极愉悦他的话。 “你真是,”南归边笑边摇头,“奇特极了。” 萧淼清拳拳助人之心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不解道:“有什么心愿你直接说,笑什么?” 南归收起笑意点头道:“一番美意我不好辜负你,当真什么心愿都可以告诉你吗?” “当然。”萧淼清说。 南归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萧淼清说:“我的心愿啊,就是找个人吸一□□气。” 他的声线忽而透出几分邪肆,结合他说出的话,一股冷风吹到萧淼清的耳朵眼里,更叫他浑身一凛,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的目光往下,看到南归身侧别的那个拨浪鼓,拨浪鼓正随着南归笑时的身体抖动而发出轻微碰撞声,闷闷的。 这拨浪鼓声好似一道引出萧淼清回忆的序曲,回想起最初自己有关于此的季忆,电光石火间叫萧淼清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那天夜市里,他跟在凌时身后,他问过凌时拨浪鼓叫什么。 凌时没有告诉他,但现在萧淼清也已经知道了。 原来第一次见到南归腰间拨浪鼓时候的怪异感觉早就是对自己的提醒! 萧淼清往后退了半步,心情忐忑:“是你。” 他虽然没说凌时的名字,可双方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南归已经收了笑,他顺着萧淼清的目光随手取出腰间的拨浪鼓拿在手里把玩。 萧淼清只觉得被南归拿捏在手心的不知是拨浪鼓,还有此刻无依无靠的自己,不由悄悄咽了口口水。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萧淼清假装没有大骂凌时的前尘往事,尴尬一笑,“我差点把你当成鬼了。” 凌时笑说:“像我这么凶险恶毒的人,自然是多几个心眼与变换的。” 这都是萧淼清亲口说过当面骂过的词,现在重新在萧淼清的脑海里跌宕不休,形成回音,叫他瞬间心都凉了。 不久之前凌时就顶着南归这张朴素无害的脸,在酒桌前面与他一唱一和大骂自己。 凌时真是做得出! 凌时轻笑一声,看萧淼清时好像狼盯着肥兔子,“你若看不惯,我变回去就是了。” 只要他张嘴就可以轻松绞杀猎物,但是猎物的反抗与小把戏又太有趣,叫他不忍立刻一击毙命。 萧淼清闻言立刻猛摇头,他哪能叫凌时抓到正经能杀自己的把柄:“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骂凌时或许不会死,但看见凌时的真容那是真的要嗝屁的啊。 “这么晚了,我要回去休息了,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吧。”萧淼清假作无事,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本以为凌时会不叫他随便离开,却没想到凌时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他走了十几步也未曾开口叫他站住。 这样反倒是萧淼清自己站住了,他回过头看向凌时,犹豫着开口:“那天在夜市上,你看见那个凶兽了么?你知道他是什么吗?” 凌时的身份摆在这里,萧淼清相信他能看到的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疑问埋在萧淼清心头许久,他早就觉得如果可以该问问凌时。 凌时轻飘飘道:“不过是个受贪欲所困之人。” 竟然的确是人。 “什么样人能因贪欲一下变成妖怪?”萧淼清求知若渴,向凌时讨教起来。若能在这里问出结果,那他们在云镶城也能快些有个结果。 萧淼清期待从凌时口中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凌时却说:“什么样的人不能?” 萧淼清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凌时的邪神属性。在凌时眼中普罗大众无一不被欲望缠身,是可以随时被抹除存在的低劣物种。 这从人的角度来看未免是个太过于消极的观点。不仅关系到其他普通人的性命,也关系到自己的生存。 萧淼清立刻把话往回兜:“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世上还是有无欲无求的好人的。” 口说无凭,萧淼清抛出实际例子:“比方说我大师兄。” 别的不说,即便是两世为人,萧淼清也不能否认张仪洲在这方面的素质。到底是人人但求一睡的清高男主,品行自然没得说。 他是迫不及待想让凌时爱慕张仪洲,好叫自己不必如此胆战心惊,自然卖力推介。 然而在凌时看来萧淼清提起张仪洲时脸上多几分得意,好像是迫不及待拿出自己珍藏爱物炫耀,却是另一种意思。 “无欲无求?”凌时审视着萧淼清的神色,脸上的笑容收起几分,反问道:“你当真知道你师兄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一脸看傻瓜的神色。 萧淼清吃瘪,不太高兴。 而说起凶兽,萧淼清难免想起那天凌时逗完闷子就把自己扔在夜市上独面凶险,实在也很可恶。 两重叠加,萧淼清偷偷怒视凌时一眼。 凌时没错过萧淼清瞬息收回的怒目,他看萧淼清装作老实的模样又觉得好笑:“骂成那样也叫你无恙的站在这里,瞪我一眼倒要这样偷摸摸么?” 萧淼清叫他戳破,干脆讲出来:“凶兽一来你就扔下我跑了,我差点叫它打死。” “我不是因为那东西才走的。”凌时道。 萧淼清满脸狐疑,不太相信凌时的说辞。凌时显然并没将凶兽看在眼里,可当下这句话隐约透露的忌惮又是真的。 可那天凶兽来后没多久,大师兄就赶到了,分明没有任何其他危险。 结合前面凌时的反问,萧淼清又有了点猜测。 “是因为我大师兄?”萧淼清问。 第十八章 凌时看着萧淼清无知无觉的脸,觉得此时点破这点恐怕也无济于事。况且这本是人间事,与他无关。 只这一瞬的纠结,萧淼清已经得知了他的答案。 可是回想原著中的情节,凌时对张仪洲并没有过忌惮与怀疑的阶段。 萧淼清稍一思索,自己得出个答案来,并且觉得挺有道理。 也许只是害羞了,类似于近乡情怯般,不敢离男主太近?虽然看着面前凌时的样子与害羞二字很难扯上关系,但是原著在萧淼清看来就挺不讲道理的。 张仪洲几乎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人喜欢他,能把邪神迷得神魂颠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为此萧淼清不必等凌时回答,便对凌时窃窃一笑,好似一切都叫他掌握住了:“没有关系,我知道的,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凌时:“……” 他知道萧淼清大约可能又想歪了,但结合刚才的经验,他不太想直接问。 凌时却不知他这样的态度叫萧淼清以为是在双方有默契的互相言语以及神态暗示下,达成了某种默认的共识。 果然如此,萧淼清想。 换个角度,他只要有这个小师弟的身份在,不仅不需要忌惮凌时,运筹帷幄得好,凌时说不准还要讨好自己。 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凌时,还适用于一切喜欢张仪洲的人。 上辈子吃苦,这辈子他得全拿来享福。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理所当然的逻辑吗?自然没有的! 萧淼清回去还是静悄悄的,只是在再次经过张仪洲的房门前时,萧淼清又忍不住侧目过去看了几眼。 凌时的话与萧淼清固有的印象相悖,多少叫他疑思。 原著当中张仪洲就是一个清高孤冷,一心求道的人,萧淼清在看过相关剧情以后都觉得大师兄能在全书大半人都往他身上扑的情况下还保持初心,并非寻常人能做到。 换句话说,有这种心境,这男主就该张仪洲当。 纵观自己自小在师门长大的经历,所有记忆里的大师兄也无一不是各方面的佼佼者。 然而凌时的话并非无证可寻。 萧淼清在黑暗中扯了扯被子,闭眼想起那次他闯入张仪洲内院,撞见对方泡在清心灵池当中的情景。 那池水是翻涌的血红色,是凶烈碰撞的戾气与不染俗物完全相悖的污浊,偏偏张仪洲静静地站立其中,好像与那池水融为一体,在某个时刻借由池水外放出了他内心地的隐恶。 那抹血红色在萧淼清的脑海里跌宕不休,一直进到他梦中,想起自己三两岁时的情形,那是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皑皑白雪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穿着大袄,脖颈当中围绕着一圈狐毛,沿着下巴要遮住他下半张圆圆胖胖的脸蛋。 他从师尊的重山殿跑出来,躲在廊柱旁边探头看正在院子当中练剑的师兄师姐们。 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小童扭回圆嘟嘟的脑袋,正要偷偷溜回房里,背后忽然有一双手将他托抱起来,叫他稳稳坐在了那人的臂弯当中。 小童低呼一声,回头看去,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双手环过去做出依偎的样子,奶声奶气叫了声:“大师兄。” 已经脱离幼童行列的半大少年对他笑了笑,随便叫他抱着,只说:“师尊若找不见你,恐怕又要罚了。” 小童却不管,自顾自高兴地问:“我听说师兄下山去了,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么,讲给我听吧?” 梦到了关键处忽而渐渐远去,只剩袅袅余音好似扬在半空。 “我替小清许了愿……” 萧淼清呆坐在床边,回想这个梦境,觉得这个梦做得莫名,叫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梦还是曾经自己脑海里真正的记忆。 他只知道当自己真的记事以后,从没有和张仪洲有如此亲密的互动。张仪洲待他和其他师弟无异,只是他自己追在人家屁股后头跑罢了。 不过这不是要紧事,萧淼清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放到边上。 不管张仪洲到底清心寡欲与否,其他人又会与他有什么纠葛,这都是萧淼清已经决定放到一边事。与其关心这些,萧淼清倒觉得等凌时与闻淳他们,以及后面的诸多男配相见时将可能碰撞出的敌意与火花才是一出好戏。 与其做买股文中的炮灰,不如成为买股文中看戏的小师弟。 他自己整理一番后出房间的头一件事就是直奔张仪洲的房间抬手敲门:“师兄,你在吗?” 方敲了两下,门从里头打开,几乎同时打开的还有一边闻淳的房门,闻淳的脑袋还是先探出来的。 萧淼清以为闻淳要来盯梢的,也习惯了,不过没想到他才转头过去看了一眼,闻淳忽然又缩回去了。 奇怪,但张仪洲已经出来,萧淼清也懒得计较闻淳,只和张仪洲说:“师兄,对这次捉妖的事我想到一些关键,想说给你听。” 张仪洲应了,侧身叫他走进去。 张仪洲虽然清冷,但并不是冷漠,大部分时候他甚至很温和,只是在温和当中有远近之别罢了。 在几步路的行进过程里,萧淼清的视线落到张仪洲的背影上,如何看都只看得出清俊端雅,好像无论将任何一丝的怀疑加诸于对方身上都是不可救药的亵渎。 萧淼清大略说完,才想听听张仪洲的想法,付意便从外头进来道:“师兄,云镶城的城主的家仆想请咱们去城主家中客住。” 萧淼清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个面色不安的老叟。 云镶城的城主并非只邀请了云瑞宗的弟子,几乎正在城里的所有仙门弟子都收到了邀约,只是对云瑞宗的邀约更加恳切,不容拒绝。 按照以往的处理来说是要推辞的,不过这次张仪洲却答应了,当日下午就带着师弟们到了城主府上。 萧淼清本来以为他们所住的客店已经十分豪华,却没想到城主的家宅还要好上十倍不止。一踏入门内就几乎叫他看花了眼。 云瑞宗的建筑已经数一数二,只是风格到底清雅简略许多。萧淼清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如此豪奢的装饰风格,统共上下好像由金银与宝石堆砌而成一般,横流的物欲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 但城主府上如此也不算太怪,毕竟整个云镶城都富丽堂皇,十分贵气。 只是萧淼清隐隐觉得张仪洲之所以答应过来客住,好像别有目的。 第十九章 “这里真是,”萧淼清仰头环顾,看见雕梁上栩栩如生的精致刻画,忍不住感叹,“叫人错不开眼的好看。” 将他们引送至此的仆从已经离开。 云瑞宗一行虽然只四个人,可也被安排进了一处独辟出的宽敞院落中。 闻淳也不知处于何种心思,在萧淼清后面接了一句:“我家也有这么好看。” 话一落音,萧淼清没分神注意去听,却是走在更前面的张仪洲忽然回头看了闻淳一眼。 这一眼本来淡淡的,可闻淳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回头在路边石砖对垒围着的花圃旁蹭了蹭自己的鞋底。 他从云瑞宗赶过来本意是为了防止萧淼清在副蛊上动什么手段影响到自己,可是到了这里以后他却一天比一天奇怪。 受到主蛊影响,闻淳看萧淼清的时候没有从前的讨厌,反而越来越顺眼,时不时想看对方一眼,和对方说句话什么的。 闻淳清楚这些知识蛊虫影响下的初期最不足为题的症状,那天在萧淼清的床上醒来已经是一记提醒。如果放纵血蝅往下发展,后面他绝对会被蛊虫控制忍不住天天去爬萧淼清的床。 恐怖的是闻淳知道这一点,竟然已经没那么抗拒。这究竟是完全因蛊虫影响还是其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萧淼清摸了摸床上的被褥枕头。缎面柔软而光泽,以手相触时格外惬意。 城主邀请他们来客住的理由是感谢仙门弟子为云镶城的除乱清妖,可实际上他们在除妖一事上进展并不算大。 萧淼清和张仪洲说了自己所想以后,张仪洲也没有表现出惊讶。萧淼清估摸着师兄们在这几天的排查后也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当下的问题只在如何确定妖怪的身份,并叫他露出原型。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日凶兽的原型必然非富即贵。 想到此处,萧淼清再抬头看这屋里的华丽繁美,便有了另一重感觉。金钱美色与权力,从古至今就是最能催生扭曲执念的东西。 许多藏在表象之下不可见,却随时准备突破伪装侵袭蔓延的事物往往最叫人忌惮。 萧淼清出神之际,外头有人扣响了门,萧淼清起身去开,先露出半张脸,待看清外面住站着的是张仪洲后,人才又往外歪了歪,但也没有完全站好,仿佛有些谨慎的样子:“大师兄,有什么事吗?” 张仪洲掏出一油纸包着的东西递过来:“距晚饭还有一阵,你若饿了就吃这个。” 萧淼清不知是什么,只接过打开一看,发现竟是一包香喷喷热乎乎的酥饼,脸上的谨慎一扫而空,抬头粲然一笑:“谢谢大师兄。” 萧淼清关上房门,一口气吃了三五个酥饼,差点叫饼子噎住,自己倒了杯茶往下灌,正想再战时,屋外又有人敲门。 “等一下。”萧淼清含含糊糊回答,用水锤了几下胸前,叫那酥饼顺着食管滑落,于仪表无碍时他才起身去又把门打开。 这回开门见到的是闻淳。 萧淼清疑惑地看着他,不搞虚假客套,直接道:“干嘛?” 闻淳的手背在身后,在萧淼清的注视下别扭了一会儿才将手伸出来。萧淼清初时还防备着这小魔主,等看清他手上的东西以后却是愣住。 “这是什么?”萧淼清看着那和不久之前张仪洲给自己的几乎一样的油纸包,心中有猜想,但并不很确定地询问。 闻淳不愿意说:“你不会自己看呐。” 萧淼清都闻到酥饼的香味了,他三两下拆开那包酥饼,里头果然是圆溜溜的小酥饼。 萧淼清倒不怕吃不下,就算吃不下扔进乾坤袋里,下回拿出来总归还是热的,当干粮也成。 不过他还是好奇地说:“给我啊?怎么今天流行送酥饼吗?” 闻淳说:“都塞给你了,当然是给你的……”他说着忽然品味到了萧淼清话语里后半句的奇怪,立刻捉拿住逼问,“什么流行,还有谁送给你了?” 萧淼清随手捡起一个酥饼塞嘴里,脆脆的响声从他鼓起来的脸侧传出,他不甚在意地说:“大师兄啊。” 萧淼清自己没当回事,他身为小师弟,在师门当中一向是很受师兄师姐们照顾的,别说一包酥饼,比这体贴的事情还多了去呢。 闻淳却不与他一样想,他生气道:“他为什么给你准备这个!” “我现在是凡夫俗子,不吃东西是要挨饿的。”萧淼清的唇角沾了点酥饼碎,他伸出一点舌尖将那碎末卷入口中,罢了又吃一颗进嘴里。 知道闻淳的性子跳跃爱吃醋,萧淼清可不想叫他平白因为点酥饼误会自己,便又解释一句:“师兄一向照顾所有师弟,对大家都是一样的。” 闻淳看着他红润的舌尖的细微动作,心里有点发痒,嘴上仍旧充满疑窦地:“放屁,他明明只给你准备了,他是不是喜欢你!” 闻淳自己也没发觉,其实在他心里这句质问的重点已经从张仪洲身上转变到了萧淼清那里。 他会这么问并不完全出于嫉妒引起的蛮不讲理。闻淳最初极喜欢张仪洲,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仙姿逸态,也认定他是个非常宽和又友善的人。 但相处下来,闻淳的想法却有了一些改变。张仪洲对外的确宽和端方,无波无澜,只有在面对萧淼清的时候,张仪洲的情绪是跳跃的,甚至有时叫闻淳察觉到一道如同深渊般不可触碰的暗涌。 如果是之前的闻淳恐怕也体会不到这一点,可现在他既关注张仪洲又关注萧淼清,有些事就豁然开朗许多。 萧淼清差点叫一颗酥饼噎道,咳了几声后瞪着闻淳说:“你瞎说什么,照你这么说,送我酥饼就是喜欢我,那你给我送酥饼也是喜欢我吗?” 这话堵得闻淳无话可说,对着萧淼清你你你了半天,憋出一句低低的:“总说这样的话,你不要脸!” 萧淼清自然不会觉得闻淳是喜欢自己,他推测这小魔主因为从前针对自己的方法没起什么作用,现在要转换思路与自己搞好关系,从侧面迂回在张仪洲那里刷好感了。 这样总比和自己斗得向乌眼鸡似的好,起码自己吃酥饼都能吃双份呢。 为此萧淼清伸手拍了拍闻淳的肩膀说,充满暗示性地鼓励道:“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只要你以后好好表现,不愁不能开花结果的。” 若说前面闻淳的脸色只是微微红,这会儿已经是爆红,他睁圆了碧绿色的眼珠子,不敢相信地看着萧淼清。 萧淼清这话是鼓励自己喜欢他,在被血蝅蛊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吗? 闻淳一面觉得萧淼清真是可恶,一面又不受控制地被萧淼清勾引到,心头扑通扑通乱跳。 萧淼清不知闻淳的心思如何乱转,他心中却是很舒畅。 不求其他,但为享福嘛。 待到夜间,城主府上设宴相待。萧淼清和师兄们携着闻淳一道过去用饭,一起出现在宴席上的还有南苍派等门派的弟子,城主府上差不多是将当下在城中的所有修士都请了回来。 说是城主相邀一同赴宴,可城主自己却没有露面。席面摆开,主位处却架着一扇屏风挡住了可供外头窥视的所有角度。 里头也不见烛火,黑漆漆的不似有人在。 直到上菜的奴婢们经过,接着一盏遥遥的灯笼,萧淼清才看见那屏风被一闪而过的光芒带亮时,有一只枯槁的手近似贴在屏风上面。 这一瞬的光景叫萧淼清心中一凛,他左右看看,不知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此时屏风后面有人开口:“鄙人前些时日染疾,形容不便面客,还请道长们见谅。” 萧淼清听这声音觉得更加奇怪,说话的人分明是个中年人,和那只手的影子半点不似。 只是等一顿饭结束,陈设退下,众人告辞离开,那扇屏风也没有撤掉,甚至后面城主本人连话也没说几句。 但奇怪归奇怪,城主那边的确没有任何妖气,否则在场这么多修士也不会没有察觉。 萧淼清捏着佩剑,深思着往前走。 他身后几步,闻淳喊住张仪洲:“大师兄,我有话想和你说。” 萧淼清和付意几乎一起回头,萧淼清想到自己白天还吃了闻淳酥饼,此时也该叫闻淳看看自己的作用,便立刻帮着说:“那大师兄,我和二师兄先回去,你们慢慢来。” 他说着拽住付意的衣袖,在付意开口之前就把人推走了。 虽是主动叫住张仪洲,闻淳却还是不自在地扶了扶自己的面具,为自己将出口的话而有些忐忑:“大师兄,我是想问,倘若我的血蝅解不开,那……” 闻淳本来是想试探云瑞宗的态度,之前萧淼清开玩笑的时候说的什么联姻的话,闻淳彼时和现在的心情有了大转变,竟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那如何?”张仪洲面向闻淳,低声问。温和的声音鼓励了闻淳,叫他能一口气说出后面吞吞吐吐的半句话。 “那是不是能顺水推舟,结成好事?”闻淳终于说完,紧张却没有消退。 因为他发现张仪洲看着自己的目光渐渐冷了,那冷很怪,是一种闻淳完全没有想过会在张仪洲身上出现的漠然。 然后他听见张仪洲说:“怎么会解不掉呢?若真有为难时,取出主蛊杀了就是。” 主蛊若在蛊术即将完成时取出,那其附身之人必定会尸骨不全,魂飞魄散。 张仪洲的声音甚至和最初没有变化,依旧是温和的,进而如同带着宽慰与开解。 可闻淳却在这瞬间捕捉到了张仪洲真正的意思,浑身一阵寒凉。之前所有的有关于张仪洲另一面的猜想,在这个时候无比具象起来。 张仪洲的意思是倘若真有血蝅将成真的那天,他会毫不犹豫杀了闻淳。 第二十章 “姐姐,我能问你件事吗?”萧淼清握着只红艳艳的大苹果,放到口中脆脆咬了一口,他对面的就是城主府上送苹果来的婢女,他叫得甜,又露出个浅浅的笑,叫那婢女脸颊绯红地停下了脚步。 “当然可以,你请说。” “嗯,城主他,”萧淼清问得随意,好像只是随口提起,“生的是什么病呢?我有个师兄也快到云镶城了,他医术很好的,倘若知晓症状,到时候可叫他为城主诊治诊治以还谢城主。” 萧淼清的眼里俱是真诚无疑,他的少年气使得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单纯,叫人不会有太多防备。 不过在萧淼清这样问了后,婢女却很谨慎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并不清楚这些。” 她说完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开了,一副怕萧淼清再问的防备样。 萧淼清的余光中瞥见不远处角落里有个紧盯着他这边的小厮,他假作没看见,自个叼着苹果回到院子里。 刚住进来的时候萧淼清还想过,他们并非不怀疑城主,城主却主动请他们过住,这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在这住了两天以后才发现,他们住过来以后不仅见不到城主,而且进进出出都有视线在暗处盯着,把他们每个动向都收罗眼中。 如果要出门,城主府上必定派马车护送,表面上是周到,暗中却也是一种监视。原本向百姓查证许多怀疑时,对方还会说上几句,现在一见城主府的马车,人人立刻噤若寒蝉,压根不愿意开口了。 虽然这更显得可疑,几乎到了不打自招的地步,然而因这次涉及的妖不同以往,若是对方不主动露出破绽,那大可以一直拖延下去。 要说最可疑的人,莫过于晚宴上行为古怪,样貌异常的城主了。 有了怀疑目标,现在要做的就是叫他主动暴露出来,看看这繁华的云镶城背后暗暗浮涌的到底是什么。 “上一次遇见那只妖的时候,他是从烟花巷里出来的,说明那里头有能引他显出原形的东西,如果我们能叫他再一次失控就好了。”萧淼清说。 付意点头,又看了张仪洲一眼说:“只是到底什么引出了他的原型,尚不好定论。” 闻淳插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这世间叫人贪欲丛生的不过是金钱权利与美色,倘若那只妖真的是这府上的主人,那金钱权利他都有了,自然就是美色才能勾引到他。” 闻淳一副看惯风月的样子,萧淼清难得很欣赏得看了他一眼,认同道:“说得对。” 他又感叹:“在外行走还是要多些各方面的经验才是。” 萧淼清并不是无的放矢,一开始他都不晓得凌时带他去的是什么地方,以为只是寻常酒馆客店,后头才知道原来那是做皮肉生意,最为靡烂沉沦的地方。 萧淼清的话音一落,闻淳立刻感觉有道视线扫过自己的脸,虽然只是一下,也够叫他感觉不自在的。 自从那天他和张仪洲有过关于血蝅的对话以后,闻淳就觉得张仪洲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深意。从前常常要贴上去刷存在感,现在也收敛了许多。 就像现在,张仪洲问萧淼清:“你说的是什么经验?” 闻淳便觉得大师兄的声音里是夹杂了一丝不快的,他偷眼去看萧淼清的反应,萧淼清却正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又一只苹果,颇为莫名地瞥了一眼张仪洲,大咧咧地说:“你前面走神了吗?我承接上面,说的就是去烟花地的经验啊。” 这顶撞质疑!这无所谓的任性话语! 闻淳都怕张仪洲一时不快,抬手把萧淼清刀了。 “你没有必要去那种地方。”张仪洲说。 萧淼清却道:“我又不是没去过,只是上回去的时候没有仔细看罢了,况且你们都去过,我为什么不能去?” 虽然说师门一定不会鼓励主动去烟花地的行为,但是萧淼清理直气壮。他上次也不是自己主动去的,那不是被凌时掳走没有选择权么。 再说彼时他眼睛抓瞎,根本看不到什么,顶多是闻味听声罢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浪费了一次机会,压根不知道其中真实的模样。 闻淳看着萧淼清咔咔咬苹果,心里都为他提着一口气。 见张仪洲沉默一瞬,闻淳以为他多少要训萧淼清一顿,却没想这片刻后竟然是张仪洲退步:“你在外行走经验欠缺,不要一个人去这些地方,若去那我找个时间带你去。” 萧淼清吞下口中苹果,闻言期盼道:“那必须在回云瑞宗之前就去,不能唬我啊。” 闻淳在旁边观察张仪洲的表现似乎没有改变,还是从前那个温和宽容的大师兄模样,心中又忍不住疑惑,是不是那日光线昏暗,自己错认了大师兄的神色,错判了他的语气? 萧淼清早就发现了,自己是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叫城主府的人防备最小的。 一来有他看着面嫩年纪小的缘由,二来也是他如今暂时无法施展法力,与普通人没甚差别。 他干脆借着这点便利在城主府可去的地方转悠起来,只要没人阻拦,他就可劲儿逛。 城主府面积大,光是花园萧淼清就转了大大小小四五个,另外还有各人住的院子,他也大多看过。 看过以后却有些叫他感觉疑惑的地方。 萧淼清的确在城主所住附近的院子里闻到了药味,而且那药一日三顿,几乎像吃饭似的往里送,以至于药味经久不散。 但城主那天说话的声音却不像长久吃药的人,声音和手的违和感叫城主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 而萧淼清在慢慢确定城主所住的院子后还发现,那个院子并不是整个府上最适宜做主人院子的地方。甚至就布置来说,那间院子也相对显得朴素,倒不像是整个宅邸的风格了。 城主的院子平日也没什么管事过去,常进常出的是一开始来客店请他们的老者。萧淼清有想靠近的时候,然而不等他扣门,旁边总会立刻出现几个健壮的家丁说着城主不便见客的话,劝他离开。 便是那日来请他们的老者,也似乎很有忌惮,不来相见了。 更古怪的是,萧淼清发现围绕着城主所住的院子的出入口,甚至造景用的花窗旁都压着一包小小的折叠好的黄纸,具体是什么他没机会看。 但与师兄们说起时,张仪洲忽然开口道:“应当是某种符纸。” “镇压里头妖气的符纸?”萧淼清立刻追问。 张仪洲却摇头,说了个萧淼清意料之外的回答:“可能并不是压制妖气的符纸,”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萧淼清眼熟的黄纸包,打开给萧淼清看。 屋里人除张仪洲外俱看得仔细,然而除了付意露出了然的目光外,萧淼清和闻淳全看得一头雾水。 “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符文,与我从前学的全不一样。”萧淼清说。 他学习的时候可没有偷懒的,可以说绝大多数符文画法他都了然于心。可这张符纸上所绘制的图案花纹诡异,与寻常画法几乎是反着来的,不知具体起了什么作用。 “这是一张阻仙诀。”张仪洲说,“通常是妖会用的,倘若有修仙者靠近可以起到提前警示的作用。” “法力越高,所能接近的距离越远。”付意补充道,“所以我们想要靠近时通常是还没看见城主所居的院子就叫人拦住了。” 若强行闯入,就算里头有妖也叫他早跑了。 “我却可以走到门口才被他们拦住。”萧淼清眼睛一亮,“想必是我身上有血蝅的缘故吗?” 其实就算没有血蝅,萧淼清的身体从小就怪,丹药不管用就不多说了。最初时运气他都比师兄师姐们修得慢些,常常是练习半天却不知才化出来的那点气去了何处。 付意说:“不知是不是血蝅,不过倘若你真能走到门前才叫他们拦住,却也的确是不太受这符纸作用了。” “我也觉得是他们看见我了才来拦我的,倘若我悄悄猫着去,说不准就能进去看看了。”萧淼清即可表示,“那我等到天黑再去,必要摸头了里头的样子。” “这事危险,还要再商议。”张仪洲说。 萧淼清不认同:“捉妖必然就是危险的,这算什么,师兄们都在,大不了我潜不进去就罢了,一日晚除妖,一日便多些隐忧。” “更何况,”萧淼清掏出自己身上缀着的玉笛,“师兄你还给了我这个,若有什么危险我一吹你们不就听见了么?” 城主府虽然大,但拢共也大得有限,为了不打草惊蛇,探明实情,萧淼清去的确是最合适的。 张仪洲看着躺在萧淼清掌心的玉笛,以及对方脸上的信赖,心中微微一松,终究点头答应了。 天黑得像叫人泼了墨,有云层低低压下来,几乎与城主府高耸的屋脊相贴,隆隆闷雷渐次在浓暗的夜里招摇。 在这样的天气里熬夜当差,难免叫人抱怨。 萧淼清在夜半时分在惊雷声中,悄悄推开房中后窗。平日这免不了站着两个盯梢的小厮,现在却因为躲雨而跑远了。 他轻手轻脚翻出窗户,微末的一点动静全叫雷雨声遮住,靠着这几天在府中寻摸的功夫,萧淼清心中早就存着一张地图,闭眼走都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左躲右拐,很快到了城主所住的院外,借着黑沉沉的天色,身手利索地翻进了墙内,落地几乎无声。 第二十一章 呼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萧淼清贴着墙往里走了三两步,入目满是荒芜。 月色被浓云盖住,几乎没有光线透出,不过萧淼清依旧看见敞阔的院子里仅有枯藤怪石叠错开来,即便在雨珠的润泽下,每一滴坠入土壤中的水还是瞬间被吸收了,仿佛一张干涸的,贪婪的大嘴,吞噬了一切生机。 萧淼清警醒着走了几步,发现院中并无任何人员看守,此时唯有当中一间房里透出些微暗暗的烛光,偶尔还有老者咳嗽的声音传出来。 他蹑步上前,看见廊柱上也卷着藤蔓,远远看见就叫萧淼清想起那日晚宴上看见的城主的手部剪影。 萧淼清心中毛毛的,不过还是压着脚步走到窗前,刚到那里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他在窗角掏出个洞往里看,只见昏暗的房间当中摆放着一只大浴桶,浴桶里背对着窗户坐着一个形容枯槁头发花白的老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好似连胸膛也不起伏了。 好像有妖气,但萧淼清无法太肯定,他正思索着如何再靠近一些观察,身后忽然有顿挫的脚步停驻声传来。 萧淼清倏然回身,看见来人后立刻伸手一把捂住对方的嘴,防止他出声,随后将人拉到旁边角落里,这才看清对方的脸。 这是个年轻家丁,模样普通,此时双目圆睁似乎受到了惊吓,口中唔嗯个不住。 在角落无人处,萧淼清压低声音道:“我放手,你别叫唤,要不然,” 萧淼清的佩剑飞出来,剑鞘轻轻拍了拍家丁的脸,配合萧淼清做出无声震慑。 对方连忙点了头。 处于萧淼清意料的是,这家丁对自己没有丝毫敌意,还说:“你是城主大人请回来的修士之一吧?你竟然进得来?你放心,这院子里面没有别人。” 他说着将萧淼清直接带进了主屋,行动间并没有避讳,可见这院子里的确无人。 萧淼清虽然跟着他进去,心中防备却未消,手中捏着玉笛不放松。 屋内布置有几分雅致,不过显然已经缺人料理很久,有些地方积了灰。稍显得有几分人气的便是里屋的香案,其上的香炉里燃着香,供着一尊金塑的神像。 萧淼清抬眸扫视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神像的具体样貌。 还不等他细看,家丁回身对着萧淼清便是一叩首,张口就是要萧淼清救他主人。 萧淼清一头雾水,心中犹疑,就听那家丁娓娓道来,和萧淼清之前的怀疑几乎差不多。 请他们过来的的确是城主本人,如今城主府却叫城主的远房侄儿鸠占鹊巢,自从他侄儿进府,城主府便怪事频频,几个子女陆续夭折不说,城主也开始加速衰老,现在只剩下一具垂垂老矣的躯壳,勉强维持着生命。 萧淼清叫家丁领到近前亲眼看了城主的模样。 那是个头发花白,形容枯瘦的老者,他全身几乎都浸润在墨黑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水中。家丁伸手轻轻扶住城主,才叫萧淼清看清楚他肋骨分明的胸前微弱缓慢地起伏着。 “请你们过来的是我爹,他自小跟在城主身边服侍,实在不忍心看见城主叫人残害至此。” 老仆忠奴,萧淼清翻墙入内时想过种种凶险,却没想过城主府内里却是这样的故事。 如今城主府叫外人把控着,曾经要风得风的老城主却好似叫人掏空了内里,行将就木了。 人必定是要救的,只是怎么救是个问题。 萧淼清思索间没有分神注意到,面前的家丁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涌动着暗沉沉的贪婪,他的双手被衣袖掩盖住,紧紧扣着浴桶。 萧淼清再抬眼看去时,家丁目光已经只剩下恳切与哀求。 “若道长这次不出手相救,我家主人恐怕就没有活路了,其他不论,先将我家主人搬离这里吧,否则我怕他要同这院中枯木一般,老死在这里了。” 家丁的言语间似乎是这个院子有古怪。 “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又是外人,怎么将城主大人搬离府上?”萧淼清有顾虑,他们打着除妖的名号,可是妖都未曾现身,到时候若追究起来却是他们无理了。 家丁却说:“请您放心,带我家主人出府的事情已经安排好,只是我怕他们来纠缠,所以想请您到时候陪同保护,待安然到了城外的别院中便好了。” 这并不难,萧淼清先颔首答应了,然后问他说:“那这府上究竟有没有妖?” 家丁苦笑:“妖不妖的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府邸已经叫外人夺了去,日日纵欲享乐,妄图谋害我主人性命,十足可恶。” 萧淼清心中有了些定论,沿着来路返回,一路紧张,却好在没与巡夜的家奴打照面,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己院子。 翻窗回屋后,萧淼清往前院看了一眼,发现院子里还有守夜的家奴看着,便暂时打消了立刻去找师兄们商讨的心思,转身折返回床边将自己沾了雨水湿气的外衣脱了,刚回身却看见自己的床边坐着个人影,吓得萧淼清三魂没了七魄,抱着衣服往后连退几步。 抬手一下点燃了烛火,举到面前才看清坐着的人是谁。 是闻淳,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双目红彤彤像饿坏了的兔子似的盯着萧淼清。 萧淼清见是他,收起刚跃出的佩剑,满面疑窦地看着闻淳:“这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淳却不讲话,只好像饿狼盯着鲜肉一样目光寸寸跟着萧淼清。萧淼清把衣物放到旁边的椅子上,他现在用不了清洁的法术,本来准备明天叫二师兄帮忙的,这会儿闻淳在,他干脆叫闻淳弄:“你帮我把衣服弄干吧。” 这种低级别的法术闻淳应当是信手拈来的。 可萧淼清没想到,闻淳穿着粗气,活像是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似的,只管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这下萧淼清是真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止住原本靠近闻淳的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闻淳一跃扑来,直将萧淼清给压在了地上。 闻淳有法力加持,力气大过萧淼清不是一点半点,萧淼清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偏偏前面萧淼清还自己脱了外袍,现在只剩单薄的月色里衣,几乎禁不住闻淳两下拱的,猛地就敞开了大半,叫萧淼清露出了大块脂玉般的皮肤。 萧淼清的脑中响起警铃,张口欲叫,但还未出声又收住。 被闻淳压在身下无力反抗还呼救,这样子实在丢人。就这一瞬间的犹豫,萧淼清忽然发现闻淳已经停下了动作,正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微敞的衣襟。 萧淼清顺着闻淳的视线看了一眼,没觉得那点皮肉有什么好看的,闻淳却是鼻端一红,竟然落下几点朱红的血液来,在萧淼清的衣襟上晕出几朵血花来。 不过因此愣神间,闻淳却是收束了一些方才魔怔的样子,叫萧淼清得以抽空开口。 “闻淳,你要做什么,还不起开?”萧淼清抓紧自己的衣襟道,“你看清楚我可不是大师兄。” 萧淼清看得出闻淳的状态不对,起码不是平常清醒的样子。他感觉到自己臂膀上的蛊虫正在勃勃跳动,好像与闻淳心口的主蛊相呼应。 听见“大师兄”三字,闻淳好像真的从混沌的状态里捡回了一丝理智,他皱着眉喃喃重复:“大师兄?” 萧淼清一看有戏,立刻说:“对啊,大师兄,你不是喜欢他吗?” 闻淳似乎十分纠结,“我难受。”他又垂头在萧淼清的肩窝里一通蹭,躁动不安。 你难受关我什么事,萧淼清心想,怪不得原著里面没人追到大师兄,这一个两个的劲儿都不知道往哪里用。 “你难受就去找大师兄啊。”萧淼清循循善诱,想了想怕力道不够,又哄着闻淳说,“你别看我大师兄平时那样,但他其实是极面冷心热的一个人,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可千万别因为遭遇一点挫折就自暴自弃啊。” 闻淳不知听懂了没有,双眼迷茫地看着萧淼清,萧淼清趁机从他身下爬出来,最后补充一句:“铁树都有开花时,人岂能全无心软日?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心里是把你当成我半个嫂子了呢。” 萧淼清只管胡说,一口一个大师兄夫人,闻淳嫂子的乱讲。 也不知道闻淳听进去了哪一句,口中默念着什么“大师兄,血蝅。”的话,竟真的收束了刚才的疯魔样,转而看萧淼清时就多了一份忌惮。 等萧淼清将闻淳送出去,正换了身里衣要睡下,忽然又听见房间里面有一声轻笑。 这真是没完没了,萧淼清骨碌一下坐起来往黑暗中看去:“谁在哪里?”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朦胧可见是凌时。 萧淼清卷着被子打哈欠,心想这是送走了大嫂子又来二嫂子,这一晚上还要不要他睡了。 凌时见他满脸平静,眉头微拧:“你似乎一点都不好奇我的到来?” 萧淼清揉了揉眼睛,方才打哈欠时打出了一点泪花,叫他此时眼睛看上去晶莹剔透。 萧淼清心里想的是:“这有什么可好奇的,左不过是夫唱妇随罢了,大师兄就在这里,你们这些人又能去多远。” 开口却装道:“意料之中,有什么可好奇呢。” 他为了维持满脸高深,把原本第二个要出口的哈欠都硬生生憋住了,眼眶里的水气都要滴下来了,傻倔傻倔的。 第二十二章 凌时行至床侧,视线从高处垂落在萧淼清的脸上,昏黑的室内,凌时以为自己的目光是一贯的高高在上,毫无怜悯且轻蔑的。 但实际上他的目光带着兴味与尚未察觉的温度,面对萧淼清仰视时敬畏不足的目光,丝毫未曾介怀对方可算渎神的行止与言辞。 自凌时无意之间默许这样行为的时候,两人真正的高低位置便有了双方都未曾察觉的转换。 凌时反笑问:“既然你这么料事如神,你知道我这次过来要做什么吗?” 萧淼清抬手说:“稍等,来者是客,我得整理一下仪容。” 他说着将脑袋往身后一背,半个钻进被子里,看似不知鼓捣了点什么,实际上是实在忍不住借着遮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凌时从身后看萧淼清,他今日已然准备入睡,白天总是束着的头发散开了,随着萧淼清躬身钻藏的动作滑散到脖颈两侧,露出后背瘦瘦的腰身来。 凌时总是愿意与普通人隔得远远的才好,现在双眸盯着那方寸的腰,却忽然想伸手碰碰。 萧淼清将哈欠声隐在被窝里,自觉是没什么泄露的。 待复转回来看见凌时的目光里不似有抓包自己的样子,萧淼清神色才坦然许多。 想到刚才被自己推到边上的话题,他装模作样想了想便道:“你来找我大师兄的么?想必你是走错房间了,他可不住这间啊。” 萧淼清自觉拿捏了这些男配的心思,有张仪洲这个招蜂引蝶的存在,他们过来还能为其他的事么。 凌时回过神来,神色玩味:“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大师兄?” 萧淼清脱口而出:“那还不是因为你,”喜欢两个字被他及时刹住,化作一个引而不发饱含深意的笑容。 凡事留一线,总不好直接戳破人家的心思,万一凌时这人极要面子,恼羞成怒一下把自己杀了怎么办? 想到这处关键,又考虑到凌时的战斗力应该是所有男配当中顶天的,萧淼清在凌时面前总归要伏低一些。 按原著设定来说,凌时是神没错,但是这个世界并非凌时所诞生之地,作为被召唤来的邪神,他的战力还是受到了很大幅度的限制,要不然他直接把其他男配全宰了再把张仪洲绑回去恐怕都简简单单。 见凌时此时的心情好像还不赖,萧淼清试探着问道:“既然我们聊到了我师兄,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和我师兄哪个更厉害呢?” 虽然名义上是同一辈的弟子,但张仪洲的水平要远高于其他师弟。一来是他天赋卓绝,二来则是苦加修炼。 萧淼清满脸的求知若渴,甚至还客套地将被子往床里侧拉了拉,露出床尾的一片空间来,意思是可以叫凌时坐过去。 凌时自然不坐,但还是回答了萧淼清的问题:“未曾打过。” 这个回答看似没有回应萧淼清,可实际上却又更具体得叫萧淼清知道了张仪洲实力的恐怖。 像凌时这样随手能够捏死人的存在,考虑与张仪洲的战力差距时竟然还要打过才晓得。 不愧是男主。 “不过你能叫人一下爆开,可能还是你比较厉害。”萧淼清点评。 毕竟凌时在原著里可是著名的为爱屈尊。 凌时冷看着萧淼清:“难道你以为你师兄不能吗?” 萧淼清一瞬有些惊异,很快摇头说:“我师兄不会的。” 不单单说能力问题,而是人的性格。张仪洲是那样温柔和善的人,风仪典范。萧淼清就算带着前世爱而不得的旧恨,也根本无法把凌时一出场随手将人爆开成一团血雾的画面与张仪洲联系起来。 凌时见萧淼清那样笃定,反而轻笑起来:“不会与不能,亦或是不想,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萧淼清愣愣呆住,好像一时之间理不出凌时所言的头绪与深意,这与他此生的认知完全冲突了。 凌时见状只觉得有笑意要涌出来。 不过这笑意并不是对萧淼清全然无知无觉的讽刺,而是对他其实身处深渊旁却能被养得这样无知无觉而感到一丝滑稽。 如此矛盾的现状偏偏被拼凑在一起,且顺畅运行着的离奇,纵使凌时见惯看惯了世间百态,也难免体会到一丝新鲜。 张仪洲的确让凌时产生过好奇心,他好奇的是张仪洲如何能以那样汹涌澎拜,时时刻刻要撕裂开躯体放肆出所有阴邪的内里维持这样平和的表象。 一定意义上来说,张仪洲和凌时是可以被称作相似的,只是张仪洲在因为什么而克制自己。 凌时微微出神了一瞬,便听见耳边萧淼清赞叹道:“你果然好了解我大师兄啊。” 萧淼清说着嘴角还咧一个笑容,满脸你还装,你再装的样子。 凌时并不是很懂萧淼清具体的心理,但是他被萧淼清的这个笑容弄得莫名起了鸡皮疙瘩,对着萧淼清就有些手痒。 “我过来只是来拿我的干粮,少废话。” 凌时皱起眉头,认为自己和萧淼清掰扯得也够久了,于是不再废话,干脆一抬手就要吸萧淼清起来,直接把人掳走。 却没想到从刚才开始就显得非常没有防备,呆呆的干粮萧淼清动作比自己还快,忽然就从怀里拿出一根玉笛,放到嘴边猛吹了一下。 玉笛虽然光泽莹润,但样式很普通,不过凌时在看见玉笛的时候却怔了怔,就是这片刻的怔愣,玉笛的声音悠悠然传出来。 只这瞬间,门扇开合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萧淼清也一出溜往床下跑,直要去迎门口的救兵。 凌时面色凛然,身侧红绸飞出,直接裹住了萧淼清的腰,猛然将他往身后带去。 然而还不等萧淼清被红绸完全捆住,门外一柄长剑凌空刺入,破窗时窗沿抵不住剑身的戾气当场炸开。剑身如雪点青石,在夜间乍亮,叫人的双目几乎来不及追视,须臾便贴着萧淼清的后腰穿过红绸,柔软又坚韧的布料与泛着寒意的冷硬剑身卷在一处,嗡然一声两者僵持原地竟没立刻分出高下。 而房门也被从外面巨力推开,张仪洲飒然而立,手中已经掐出法决,无数道不同颜色的光芒在他掌心与半空之间的距离变换着,与凌时抬手的反击在中途相遇,直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萧淼清趁着他们打斗的功夫,偷偷从红绸下面钻出来,躲着法决乒乒乓乓的闷响,要往张仪洲身边跑。 凌时见状从身后又飞出一条红绸,卷住萧淼清的一只脚往后拉去,萧淼清没有防备,冷不丁被拉了个扑街,下巴磕在了地上。 萧淼清心中把凌时骂了个透,好在张仪洲迅速切断那根红绸,叫萧淼清爬起来后终于安然跑到了张仪洲身后。 一到大师兄身后,萧淼清便有了安全感。 他抓住张仪洲的衣服,从后头露出半个脑袋看着凌时,下巴痛着还不忘得意。 从凌时一露面,萧淼清表面云淡风轻,心里早都防备着呢。钻进被窝里打哈欠那一下,他就偷偷把睡前放到枕头旁边的玉笛摸过来了。 总算大师兄来得快,否则怕他又要被凌时抓到哪里去了。现在凌时到底还没有被大师兄完全降服,保不齐真敢把他带走吸成人干的。 凌时的确难和张仪洲分出高下,来回几招间,凌时隐约露出原身来,叫萧淼清瞥了一眼捂住眼睛就低叫道:“妈呀。” 他赶紧转头,怕凌时以此为由过阵子就找机会来挖他眼睛。 凌时深深看了眼躲在张仪洲背后的萧淼清,然后看向张仪洲。张仪洲此刻浑身戾气,已有邪气涌出,再打下去恐怕两败俱伤,思及此他收回自己放出的红绸,挡住张仪洲新的一击后造出一个视觉假象,萧淼清再看时,他已经消失了。 萧淼清安然许多,低头才发现张仪洲的身侧有些涌动的黑色雾气,他不知那是什么,还以为是凌时方才弄的,正用手拂了拂,却赶不开那些黑色雾气,反而叫它们顺着纠缠上来。 “师,师兄!”唯恐是凌时留下的什么东西,怕向血蝅一样钻入他体内,萧淼清立刻向张仪洲求救,“它们缠着我啦!” 黑雾是某种隐秘欲望的现实投射,急不可待地想饮尽萧淼清的每寸血肉。 张仪洲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他体内的气息乱撞,人已经要到失控边沿,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身面向萧淼清,从半空中截住了萧淼清的手,缓缓徐徐整个握在了掌心。 黑雾顺着萧淼清的手慢慢流淌向张仪洲,而后在萧淼清的注视下,渐渐渗入了张仪洲的身体里,与他融为一体。 萧淼清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此时的大师兄叫他感觉有些陌生,前面从凌时手上脱逃的喜悦都顾不上了。 萧淼清连自己的面孔被张仪洲另一只手抬起来查看刚才摔了的下巴的伤势都没反应过来时,张仪洲盯着他的脖颈问:“这里有血,里头有伤口?” 不止脖颈,其实萧淼清的脖颈到前胸,接接连连,有几点萧淼清没看见的凝在白皙的皮肤上,贴身而暧昧。 萧淼清摇头:“不是我的血,”他怕张仪洲误会自己受伤,“也不是打斗的时候的。” 他要帮闻淳瞒一下,故而没说是谁的血。 却没想到自己的解释叫气氛骤然凝滞了,那丝丝黑气不知怎么又从张仪洲身侧冒了出来,有几缕慢慢淌到了萧淼清的脖颈间沾了血的地方。 虽然只是虚虚环住,可好像一只手掐放在要命处,随时可能施力绞杀的动作。 萧淼清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境地,危险而易坠落。 张仪洲眼睫微垂,清冷的面色如料峭春寒,他的指腹轻轻地在萧淼清的脖间擦过,仿佛只是随意询问,又好像随时可以拧断那脆弱的颈项:“那,这血是哪里来的呢?”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在某个萧淼清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阵他若有似无可以感觉到的蛰伏着的呼吸声,伴随着张仪洲每个触碰的频率形成合奏。 萧淼清也不晓得自己的不安从何处冒头,他抬眸仰视着张仪洲的双眼,从那双灿若星辰的目中看见了乌云盖顶般的沉沉雾霭,与叫他感到陌生的决然冷冽。 仿佛萧淼清熟悉的那个大师兄倏然被抽离出了这具躯体,让萧淼清忍不住思考,那现在占据张仪洲身躯的是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轻声确认张仪洲的存在:“大师兄?” 萧淼清的声音碎裂进夜风里,卷到张仪洲的鬓边吹动他耳畔的发丝。与萧淼清一样弱小的是他本身,这转瞬间可以被摧折毁掉的脆弱灵魂与躯壳,庞大的力量越是掌握精巧的细枝末节,越是难以自控产生战栗与毁灭欲。 张仪洲的内里破成两处混沌,他低低应了萧淼清一声:“嗯。” 手上的力量却加大了一些,没有用清洁术法,而是以指腹揉搓过萧淼清颈间的血痕,将那痕迹的浑圆破坏成杂乱,如他的心情一般。 这声回应没给萧淼清多少安慰,他不适地将自己的脑袋往后退,可明显感觉到了脖颈间黑雾的牵引力量愈发强起来,几乎强制他在原地不许动。 萧淼清忍不住抬手握住张仪洲的手腕,皱着眉头喊道:“师兄!我疼了。” 他才碰到张仪洲的肌肤便感觉到了一阵好像内里被掏空了的冰凉,足不像活人的身体,这出乎萧淼清的衣料,叫他一时顾不上自己,转而问张仪洲:“师兄你怎么了?” 方才张仪洲到底是和凌时斗法,一时不慎走火入魔也是有可能的。 话音才落,便听见院外冲进来的轰轰烈烈的脚步声,几乎连雷声都无法掩盖住。 二师兄今夜不在府上,闻淳离开时的样子也不像能清醒冲过来的,来的自然是城主府上密切关注院内动静的家奴们。 他们持棍器闯入,直冲到萧淼清的房门前,戒备地往里看,没看见除师兄弟二人之外的其他人后,又将目光定在张仪洲与萧淼清身上。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出来,带着几分谨慎开口:“这是发生了什么?” 萧淼清趁着张仪洲被外界的声音打扰的片刻分神中转过身面对外面的人,他侧身半挡在张仪洲身前,觉得和城主府这些下人解释起来反而麻烦,因此只是说:“没什么,不过是我半夜练功的时候差了一招,不小心毁了门窗,这门窗我们会照价赔付的。” 半夜练功的借口无论多叫人信不得,城主府的人也无法大半夜站在这里责问客人,更不能真叫客人赔付。 管事连说不必后,虽心藏狐疑,还是在观察一番后带着闯进来的人一起走了。 这大半夜的光景一下都能冲进这么多人来,外头还不知怎么包成了铁桶一般。只是当下萧淼清无暇去细想这些,他看了眼地上的碎木残渣,轻轻叹气。 没处去叫其他师兄,萧淼清自己将张仪洲往屋里推,首先一下没有推动,萧淼清只能劝道:“师兄,我们去里头说话,站在这里风灌进来是不是怪冷的?” 萧淼清的掌心按在张仪洲的腰侧,觉得自己好像按住了一块铁,结结实实叫人无法撼动。不知是话起了作用还是终于推动了,张仪洲随着萧淼清的力往里头走了几步,到了百灵台边站定。 萧淼清在这几步路当中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倒不至于绵软,总有些肌理线条的,只是和张仪洲完全不是一种感觉。 萧淼清现在已经笃定张仪洲的古怪状态应该是有些走火入魔了。走火入魔并没有听上去那样恐怖,其实程度轻的入魔,他们修炼时也是隔三差五可能有的。 更何况张仪洲这样的修为,偶尔行岔了路也属于寻常,只需要等他从这个状态中稍稍抽离后自行调节即可。 萧淼清想伸手将张仪洲按坐下,起先却没成功,张仪洲偏头看向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萧淼清正欲收回时,张仪洲却慢了一拍似的往下坐去。 这本不关萧淼清的事,然而现在萧淼清的颈间还缠着一道张仪洲身上放出来的黑雾,就像个锁套似的束缚住他的动作,使他活动的空间分外有限。 现在被张仪洲忽然坐下的动作一带,全无防备的萧淼清只觉脖颈当中被绳索一拽似的,一下颠倒了他的平衡,叫萧淼清的脑袋猛地撞到了张仪洲的胸口,整个人趴到了张仪洲的怀里。 这一晚上不是摔就是撞的,萧淼清心里气得直骂人,当下却还想先爬起来。 哪里知道他方才仰头有起身的意思,便叫张仪洲的双手禁锢住,张仪洲一手圈住了萧淼清的腰,一手按住萧淼清的后颈。 萧淼清懵了懵,试探着活动自己的脑袋,却顶多只能仰头看向张仪洲,费力且无用,他干脆停下。 这种情况下和走火入魔的大师兄犟肯定没讨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要多顺着他些。 见张仪洲目光依旧看着自己颈侧的痕迹,仿佛是很在意,萧淼清觉得还是稍微解释一下比较好。 那里的血迹被张仪洲揉开了,浅浅的红色贴在萧淼清的皮肉上,如红灼染了白净,好看,但那是别人的血。 以被按在张仪洲怀里这样古怪的姿势,萧淼清努力将话说圆了。 “这血是前面有人淌鼻血时蹭我身上的,”萧淼清开口后自觉这话很像蹩脚的借口,可是这又是实话,他顿了顿还是继续迎着张仪洲的目光往下说,“连带着我脏了的外衣,我本来是想等天亮了再去找师兄帮我清理一番,里里外外帮我弄干净的。” 他拉着自己的里衣给张仪洲看,本来衣领就有些松着,随着萧淼清拉扯的动作,将半片锁骨往下都要露出来。 细红粉白起伏平滑,点点朱圆伏在脂上,随手张扬几下全落到人眼中。 萧淼清自己还不晓得其中顾忌,又说:“师兄若是看不过眼,趁现在方便,帮我把里外都弄干净透彻里罢。” 他这会儿自是哄着张仪洲的,于是带着几分讨好与哄骗,声音低低软软的。 萧淼清只觉得张仪洲看不惯自己身上的血是走火入魔的偏执,根本没去想这偏执来自何方。之前邵润扬炼丹炼坏了的一回,非要把一座山头的树都砍了的荒唐事都有,更何况张仪洲素来很洁净,看不惯他就着血睡反而合理很多。 他却不知自己此刻,依偎在张仪洲怀里说出的话仿佛是情人间别有意味的软语央求。 张仪洲的心口叫人紧紧攥住一般呼吸停滞,他注视着萧淼清明眸里的真诚,明知道小师弟没有任何污秽放荡的意思,可邪思奔流,从四肢骨髓跃至指尖,转瞬面前的人多了几分重影,叫张仪洲想起还在云瑞宗时萧淼清意外落入水里时的模样。 从那时起,或者比那还早的很多时候,许多念头只是暂时被压服下去,并非是不存在。 越被压制越想突破。 萧淼清那次落入灵池的意外只是叫张仪洲身体里的邪念窥见了一个突破口,即便是邪魔幻化,但只要是小师弟的样子,张仪洲就会犹豫。 张仪洲体内所有恶念本身与他同源,也许它不憎恶张仪洲憎恶的,但他绝对渴望张仪洲渴望的。 一旦所有恶念到了真正失控的那天,最先被剧烈渴求拆分吞噬的就会使萧淼清。 这不需要师尊特意警告他,张仪洲自己也清楚,他应该离小师弟越远越好。 这念头在张仪洲的脑海里清晰起来,原本萦绕在他身周的黑雾感受到他体内的力量,尽管心有不甘依旧被收服回去。 张仪洲猛然间放开了萧淼清,起身站离萧淼清几步远,没了黑雾牵引与张仪洲的力量压制,萧淼清差点在地上摔个屁股墩,正要站起却感到一阵白光从他身上扫过,一下叫萧淼清感觉到了干净清新。 没想到张仪洲会忽然恢复理智对他用清洁术,萧淼清撑地坐起惊异地看着张仪洲:“师兄,你好啦?” 萧淼清心想,这恢复速度,不愧是男主角了。 “嗯。”张仪洲却不看他,将配件收束回身背着萧淼清说,“我在外间打坐,你去休息吧。” 萧淼清本来还想和他客气客气,叫冷风一吹又赶紧退回来。 房门还能关,不过只能关一半。 聊胜于无,这一晚上光是折腾了,萧淼清现在清清爽爽又困顿。张仪洲就在外面打坐,没有安全忧虑,萧淼清回床卷着被子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付意过来叫醒的他。萧淼清到了付意的房中,这是他们平时议事的之地。 萧淼清见闻淳也在,目光频频往自己这边看。 想必闻淳是在担心昨天晚上的事情叫张仪洲晓得,萧淼清给了他一个叫人放心的目光。 倒是张仪洲今天面色颇冷淡,与昨晚的样子天差地别。萧淼清也不在意,只觉得相比于昨晚,大师兄这个样子倒是更贴合他的印象。 萧淼清昨天晚上对闻淳说的话,可不是单纯为了自己脱困而胡言乱语的。反正他这辈子已经抽身了,别的男配如何苦苦追随张仪洲那都是原著宿命。 他们对自己好点呢,那自己就帮把手,如果对自己不好,那就想屁吃去吧。 萧淼清将昨日在老城主院中所见告诉了众人,这与他们近段时间的探查大概相符合。 城主的侄儿日日沉迷骄奢淫逸中无法自拔,不仅是整个城主府,便是云镶城都充斥着浮华之气。 付意道:“我接连几日在云镶城外探查过,距离云镶城外不过十余里的村户日子就相当困苦,与云镶城中是两般光景。” “农户还告诉我,早十年前时日子还不似这般,而十年前大概正是城主侄儿到城主府的时间。” “昨日城主忠奴虽未明说,但也有此怀疑,不论如何,先将城主送到城外的确要紧。” 正当他们商议如何行事的时候,门外有城主府的管事来报。 不知何故,那叫他们怀疑的城主侄儿竟在凭空撩他们在边上好几日后,忽然在今天这时候邀他们共进午饭。 这是个就近观察的好时机,云瑞宗的弟子自然不会拒绝。 原本萧淼清猜想着对方主动邀请他们去用饭,即便是伪装也会装出个样子来,却没想到这算是实质上的新城主却全不管这些外表的体面,大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眯着双眼坐在主位上酒气熏天。 十足是个被酒色掏空了的废物,甚至于萧淼清坐下时还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贪婪地从他们几人脸上扫过,好像如果不是肥头大耳限制了他的动作,他说不准都要抱着酒杯扑上来。 不仅是萧淼清,张仪洲和付意的脸上都也看得出些不悦。 最不高兴的当属闻淳了,他脸上还带着面具,为此得到了新城主的格外关照,手中的酒杯泼洒着冲着闻淳举起,口中含混地道:“都是美人,怎么还有个美人带着面具,摘,摘下来叫我好好看看。” 闻淳哪里是受这种气的人,管面前这人是妖还是人,要他往常的脾气早把对方的脑袋看下来在地上踢了个十圈八圈的了。 “我这就杀了他。”闻淳掏出自己的弓,抬手就拉满了,惊得旁人纷纷上前阻拦。 “哎哎,嫂,”萧淼清在张仪洲疑窦的目光下咽掉后面一个字,“闻淳,冷静!” 付意也按住闻淳的弓低声道:“闻淳!” 闻淳听出萧淼清前面差点喊出的是什么,脸上闷红,瞪了萧淼清一眼,却还是愤愤停下了动作。 新城主如何出言不逊,总归是凡人一个,他们可以转身离席,却不能当着其他几个门派的修真者的面直接杀人。 况且他们现在有理,其他门派的弟子虽然没叫新城主直接轻薄,却因云瑞宗的弟子,特别是其中名动仙门的张仪洲受折辱而愤慨不已,认为仙门入世却叫庸俗凡人轻看了去,面上难免有愠色。 新城主不知喝了多少,一点也没察觉到刚才差点爆发的一场杀机似的,还叫旁边的随侍替他倒酒。 就是倒酒这一句让萧淼清忽然感觉在哪里听过,脑中灵光一现,想起那日叫凌时带去的房间里,对面那个酒色迷了眼,叫他倒酒的不就是这个声音? 再联想起那天冲出的凶兽,一切都明了连接了起来。 萧淼清睁着眼睛盯着往那边瞧。那天他只有耳朵能听见,并没有用双眼看清过对方的样子,所赐此刻即便心中有了九成猜测,也忍不住想用眼睛看清楚点。 谁知萧淼清这一看,与酒鬼混沌的目光恰好相对,对方勾起一个极其淫邪的笑容,还对他招手,口中冒犯道:“美人,来。” 他刚看向萧淼清时,张仪洲便已经侧身拦住萧淼清的半边身躯,是以新城主后面开口这句在萧淼清看来都像是对张仪洲说的。 萧淼清从侧面看张仪洲清俊绝尘的面庞,也无法否认这句“美人”的称呼。 不过在场其他修士却是为此大感入魔,几乎是同时愤然起身,桌椅相碰的杂乱声响间,满是“这算什么!?” “岂有此理!”等等饱含怒意的声响。 云瑞宗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多呆,特别是萧淼清,迫不及待要和其他人说自己的发现。 如此串联起来,一切都豁然有解,特别是今天他们亲眼看见了新城主的行为举止,实在符合被欲望迷昏了眼的恶徒形象。 当下他们要考虑的只剩如何出手引出对方原型,实际在确认了对方是谁以后,这就没开始那么难了。 唯有一点就是如何制服。 单单付意和张仪洲两人,这事并不稳妥。何况老城主那边还希望有人去照应一番。 好在城主府当下并不缺修士,南苍派与其他几门的弟子加起来也有十七八人,以修真密法传讯,很快就联络得当。 萧淼清现在身上血蝅未除,即便他有心呆在城中与师兄们共同战斗,但理智也告诉他现在自己拖累大过帮助。 为此萧淼清与南苍派的两个弟子一起先离了城主府,准备暗中在府外等候老城主出来再护送他去城外的别院安养。 萧淼清一行人先是出了城,而后做一番改装打扮。南苍派的两个弟子扮成了行走的商贩,萧淼清本来也要那么打扮,可是扮上不像,去了修士的外袍后怎么打扮都是个富家小公子的模样。 萧淼清干脆也不强求了,顺水推舟只把自己当做小公子了。 为了更好融入城中不叫眼线发觉,南苍派的两个弟子真真卖起小杂货,而萧淼清则揣着银两在互相能看顾到的范围内逛来逛去。 市场角落里有处贩卖各类鸟兽的,萧淼清踱步走过去,双手偶尔背在身后装相,可是他到底是山上长大的,怎么琢磨都觉得差点意思。 萧淼清眼角瞥见有些富贵打扮的公子哥从旁走过的时候,时不时都提着个鸟笼,便心觉自己也该去拿个鸟笼来做做样子。 为此他走到一处卖鸟的摊前,方才站定,摊位老板便热情开口招呼他:“客人想买什么样的鸟?” 萧淼清并不懂这个,眼睛在一大堆鸟笼间来回扫视半日,五颜六色的羽毛看得他眼花缭乱,好久看不出什么真章来。 耳侧传来摊主热情介绍,开口不是十两就是八两,显然把萧淼清当冤大头宰了。 萧淼清却没管他说什么,眼光瞥向角落里的一只显得有些破烂的小鸟笼,里头躺着个病恹恹的小鸟,萧淼清想了想指着那只鸟笼道:“这是什么鸟,怎么卖的?” 摊主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眼里的热情立刻少了大半,“那不过是只要病死的鸟,也没什么品种,听说是路上随便抓的,本来前两日羽毛光泽还有些看头,现在却一会儿不如一会儿,兴许不等半日就要死了,你难道要买这个?” 萧淼清本来也就是为了装成贵公子的样子,并不是真心喜欢哪种特定的鸟。相比于其他活蹦乱跳的鸟,这只显然没一会儿可能就要被重利的商贩随手扔了。 萧淼清点头:“我就买这只,多少钱?” 摊主虽然觉得丢了大生意,但总归有人愿意花钱买只病鸟也是他赚到,是以也没犹豫便开价将鸟连带鸟笼都给了萧淼清,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要是死了可不包赔啊!” 萧淼清点头答应后才如愿拿到鸟笼。 他将鸟笼抬高与自己视线持平,又伸手轻轻戳了戳笼子里的鸟道:“小东西,你可别死啊,千万把握住这份机缘,可不是日日都能碰到我的。” 被萧淼清的手指头骚扰,笼中的鸟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终究是因为没什么力气又倒了下去。 萧淼清回身去茶馆点了一壶茶,自己坐下吃了两块糕点和茶水,又将鸟笼里的水和鸟食都换了。 这鸟儿虽然病了,但鸟笼却挺干净的,萧淼清将它放到桌上才发现笼子里一点鸟屎的痕迹也没有,也没什么怪味。 萧淼清见自己倒下去的水和食这鸟也不吃,目光紧紧盯着鸟儿狐疑道:“你不会是挑食饿病的吧?” 笼子里的鸟似乎是听见了这天下最滑稽的话,直接把头转开了。 萧淼清怕它是没有力气吃东西才躺着不动的,想了想干脆伸手把鸟儿掏出来,放在自己掌心把糕点掰碎了送到鸟儿嘴边,见这傻鸟没有反应,他干脆试着往里面塞了塞。 鸟喙上一下叫糕点糊住,原本无力躺着的鸟怒而转头啄了萧淼清一口。只不过这口的力道够小,半点没叫萧淼清觉得疼,反而酥酥痒痒的。 萧淼清点评道:“有力气啄人?想必应当还死不了。” 他将鸟放在掌心,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鸟除了病恹恹之外,其实并不难看,甚至从有些角度还能看出卖鸟摊主所说的姿色来。特别是脑袋屁股都圆溜溜的,许多地方还有细细绒羽,好像是个没有完全长大的雏鸟。 萧淼清忍不住伸手戳戳这鸟儿的脑袋和屁股,只觉手感极佳,叫他想要把玩。 但这鸟脾气却很大,一副若不是现在弱而无力那必定和萧淼清拼命的样子,绒绒的脑袋直怒顶萧淼清的掌心,反叫萧淼清哈哈笑起来:“你若不吃饱点,想必一会儿更把力气都用完了。” 他倒耐心极好地同这鸟打商量:“你想吃什么?可惜你不会说话,若是你会说话,我倒能叫你吃上想吃的呢。” 倘若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萧淼清不一定敢打这样的包票,毕竟人的欲望无限,谁知道会说出什么来。但这是一只鸟儿,吃鸟食还能把他吃穷了不成? 萧淼清说完这句,见鸟儿竟直勾勾盯着自己,好像是真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考虑要不要开口说人话似的。 萧淼清一愣,继而嘿嘿笑着凑近了这鸟儿,伸手在它的羽毛上又拨了拨,然后低声道:“你这样子,我还要以为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呢,你不会是什么修炼得道的大妖魔吧?” 萧淼清目光如炬审视着面前的鸟儿,猜测道:“这天下有名的原身为鸟的家族也就那几个,你是姓栾,姓薛还是姓康?” 他说着慢慢逼近面前的鸟儿,语气微微上挑玩味道:“你不会是鸾凤吧?” 栾姓乃是魔界大族之一,相传有上古神鸟血脉。虽然不知是不是牵强附会,但在魔界当中,姓栾的和姓闻的基本都是横着走。 萧淼清口中的栾凤乃是栾氏一族的少族长,其血脉几乎与闻淳持平。而萧淼清之所以提起他来,则是因为想到了上辈子栾凤也是书中的一个重要男配。 栾凤与闻淳都是魔族血脉,但栾凤不像闻淳那样年幼任性,论年纪来说他和闻淳父亲反而算一辈,是以虽是魔族,性格却颇不相同,狠辣果决,睚眦必报。 一人一鸟四目相对,那鸟似乎是因为萧淼清的话而直接傻了,愣愣看着萧淼清,连被萧淼清戳身子的时候都忘了抬起翅膀打他。 萧淼清却一下收起笃定的神色,低声笑起来:“哈哈哈,你怎么可能是栾凤呢,栾凤怎么可能躺在我手上让我随意把玩,那也太丢人了!” 萧淼清说完,感觉自己手中的鸟全身一僵。他未多想,萧淼清是用脚指头想都不觉得手中落难的小鸟会是栾凤,上辈子他见到栾凤的时候,对方浑身都是锐气,傲慢都要上了天。 闻淳若还有几分孩子气,有时候嘴硬心软,栾凤却是真真魔族行事,敢想敢做敢杀的。 和现在萧淼清掌心的可怜小鸟,不说差了十万八千里吧,也少说隔着千山万水呢。他刚才那番戳戳戳,要是换到栾凤身上,萧淼清笃定自己现在不说手烂不烂,人肯定死了。 正因为相信这鸟只是普通鸟,所以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但实际上这只鸟正是栾凤。 栾凤在与其他魔族的打斗间被阴了一把,一时无法恢复人身,只能以原型示人不说,这原型更是它幼年时候的样子,还叫其他人族捡到塞进鸟笼售卖,栾凤此生都未曾受到过如此辱没。 前面这少年说满足自己一切要求时,栾凤是真的有些动心,思索着如果这少年能够帮自己恢复原形,那前面的那些不敬言行他便勉强当做没发生过。 怎料这少年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名讳,足足将栾凤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少年是知道内情,特意被派来侮辱自己的。 虽然后面证明对方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可是侮辱却是真的,一下一下戳着他的脑门和屁股,比一一得二还真。 从前在魔族睥睨全族,自诩血统高贵的神鸟后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在乱哄哄的闹市被一个人族少年调戏折辱。 栾凤已然在心里发誓,后头若是能够恢复原形,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少年千刀万剐地宰了。 萧淼清压根不知道手里的鸟儿正在想象自己的十八种死法,他吃完了茶水,将鸟塞回鸟笼前思索着说:“你冷不冷?不会是被冻傻的吧?要不进我胸口暖一暖?” 栾凤冷冷地看着萧淼清,心想若是他敢把自己塞进衣服里,他宁愿当下玉石俱焚也不叫对方好过。 怎料萧淼清自己转念又推翻了这个想法:“还是算了,万一你掉毛或者拉屎在我身上怎么办,那味道多大啊。” 他说着还怀疑地将栾凤举起来放到鼻尖闻了闻,好像栾凤是什么可疑的臭味来源似的。 这简直比把他塞怀里还可恶! 栾凤差点在萧淼清掌心气晕了。 萧淼清毫无察觉,他提着鸟笼慢慢踱步到了南苍派弟子所在的位置,假装是卖货的客人与他们讲话。 “这鸟我买了,但它什么都不愿意吃,我也不懂它什么意思,不知能养多久,唉,可别真给我养死了啊,”萧淼清嘀咕完,略抬高声音说,“那什么,你们摊上有没有什么治鸟病的药之类的?” 虽然无厘头,但的确挺像个买东西的客人的。 南苍派弟子也知道萧淼清的意思,而且他们还真有法子。 其中一个高个弟子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瓶,模仿着货郎的说话方式道:“我还真有一味药,你看看?”萧淼清凑过去,高个弟子就压低声音说:“这药是用来和异兽沟通的,若是你要我给你两丸,你和这鸟各自用一丸,你便可以体会到这鸟的心中所想,如此许多病症便有解了。” 萧淼清闻言双目一亮,他平时正经丹药都不吃,这样稀奇古怪的丹药更是第一次见了。萧淼清谨慎询问:“那我不耐受其他丹药,吃这丹药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高个弟子摇头道:“自然不会的,这又不是什么使人进益的丹药,不入气流转,两颗也不过是三天的药效罢了。” 听见“不入气流转”五个字,萧淼清心中大安,点头接过丹药:“那我来两颗吧。” 萧淼清自己直接吃了一颗,低头去要把另外一颗喂到鸟嘴里时,却受到了鸟的剧烈挣扎。 但是鸟的力气到底是蚍蜉撼树,萧淼清稍微用力就直接把药丸给塞到了鸟嘴里,上下晃了晃鸟儿,就叫那丹药进了鸟肚子。 栾凤心态炸开,拼尽最后一丝灵气也不肯叫萧淼清的丹药发挥作用,然而他现在的功力根本无法排出这颗丹药,唯一能做的就是逆转这颗丹药的效用。 是以在一刻钟后,药丸理应当发挥作用的时候,栾凤便听到了萧淼清的心声:“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见这傻鸟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栾凤的鸟嘴还不受控制地口吐人言:“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见这傻鸟在想什么?” 鸟说话了! 萧淼清吃惊地盯着鸟笼中的鸟,又看看南苍派的弟子,三人面面相觑,唯有栾凤终于一扫胸中郁闷之气,认为接下来必定是自己找回场子,让这人族丢脸吃苦的时候了。 人族么,有哪个心思纯净的?个个为欲念所困,心中所思所想没有几句敢于真的向别人展示出来的。 一会儿只要这少年想什么,栾凤就直接讲出来,虽然这讲的内容也不由栾凤控制,但这已经够了。 “这怎么反过来了?” “可能,可能是我的药放太久了?” 栾凤的黑眸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希望看到他崩溃的模样。 却没想到少年的眼睛却是一亮,并不生气不说,还很新奇的样子:“那这样不是我不必开口都能说话了?” 栾凤冷笑,自然是不必开口,到时候你想说的不想说的,想让别人知道的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我都帮你抖落出去! 萧淼清沉下心思,在心中想了一句话,面前的鸟儿竟果然复述出来。 萧淼清脸上的笑意更深:“有趣有趣!” 有趣?很快你就不会觉得有趣了!栾凤心中狠戾,势必要这少年狠狠出丑。 然而栾凤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小半日,这少年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竟然是用心声的方式,让自己开口替他说话,把这心意相通的功能玩出花了! 说得栾凤口干舌燥快要昏了不说,而已一句让萧淼清丢人的话也没说出来。 反而是堂堂魔族神鸟,开口是,“晚上我要吃五个大肉包子。”闭口又是,“我后背有点痒痒,你能帮我挠一挠吗?”,时不时还有一句毫无道理的笑声,“哈哈哈哈。” 除此之外什么禁忌什么丢人不可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压根一点都没有,这少年不知是心空还是脑子空,反正栾凤的血槽已经被气空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萧淼清看向远处城主府的方向,旁边的鸟便生无可恋地开口道:“唉,不知那边情形如何了。” 萧淼清低下头,隔了小半日第一次开了金口:“你真的不吃点什么吗,你说这么多话,若是一点东西都不吃,我怕你撑不住啊。” 栾凤的内心已经在“直接饿死以结束这种屈辱”和“我要活着把他剁成肉泥”之间来回摇摆许久。此时黑沉的双眸抬眼对上萧淼清的目光,终于下了决心。 他已经看出萧淼清的底细,尽管萧淼清这几人已经做了掩饰,可是修仙者的气质无法完全掩去。 不过修仙者又如何,就算是云瑞宗的薄叙来了,栾凤也敢和他战出个高下。 人生在世势必有坎坷,只要跨越过去就不算什么。若是叫别人知道今日它如此而死,那才是将流传百年的笑话。 栾凤撑着翅膀站起来,低头慢慢啄饮鸟笼中的杯盏茶水。茶水入喉,缓解了干渴带来的焦灼。 忽然头顶一暗,是萧淼清将鸟笼上方的黑布给放了下来。 栾凤无力去管这些小动作,好在鸟笼里还放着前面萧淼清摆在里头的糕点,要不然鸟食他是真吃不下去。 萧淼清几人已经看见了一架老旧的马车从对面的巷子里拐出来,马车上有他们提前约定好的隐晦标识,萧淼清回身与南苍派的两个弟子对了个眼色,率先提着鸟笼走了过去。马车稍一停顿,就把萧淼清给捎上了。 而南苍派的两个弟子收拾好东西,落后几十丈,遥遥跟着出了城。 驾马的老头正是那日来客栈请他们的老奴,前夜见过的年轻家丁坐在车厢中照顾老城主。 只在萧淼清刚上车时开起门缝与萧淼清打了声招呼。透过开启时的缝隙,萧淼清看见车内黑沉沉的不见光亮。 他这才注意到这辆马车侧面没有开窗,在车壁内还用不知时深色的纸或是布挡住了木板缝隙间的微弱光亮。车里还隐约传出那天晚上萧淼清在老城主的院子里闻见过的一样的浓重药味。 与赶车的老奴并排坐了,萧淼清得空将对方的样子也收入眼中。 先前都只是远远见过,现在近距离看了才发现对方惊人的苍老,执马鞭的手上全是松松垮垮皱在一起的皮,被衣物包裹的身体也无比瘦削,仿佛叫风一吹就要折了。 好怪,萧淼清心想,只是一时又说不出哪里怪。 不过萧淼清刚想完立刻心头一跳看向怀中的鸟笼,怕里头马上传出声音来,叫别人知道自己对他们的怀疑。 好在等萧淼清悄悄掀开鸟笼一角,发现刚才吃了一顿的小鸟此时在鸟笼角落中睡得四仰八叉的,似乎累极倦极,连马车的颠簸都打扰不了他。 萧淼清回头望向马车后远远跟着的南苍派的两位师兄,慢慢把心放了下来。 刚出城时他们的马车还时不时会碰上来往于官道上的百姓商人,等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后,车拐入一处窄路,便难以再见其他行人了。 如此越走越深,终于在最后一丝日光也不得见时,马车在一处大宅前停了下来。 此时萧淼清才知道那年轻家丁的名字,他叫沉鹤,因是家生子,与老城主同姓。 沉鹤从马车上跳下来,对萧淼清轻轻一躬身:“麻烦道长了。” 萧淼清主动道:“有什么要搬要抬的,我可以帮忙。” 沉鹤却拒绝了,请萧淼清他们只管先进宅子好好休息。 萧淼清也不多客气,既然人家说不用那就不用呗。 赶车老奴上前开启院门,先叫萧淼清与后面跟来的两个南苍派弟子进去。 这是个四进别院,面积着实不小,里面没有住人,院子当中的草木无人修剪,郁郁葱葱很是旺盛。 萧淼清和南苍派的两个弟子住进一个院子里,暂时在这里停留两天,具体多久则要看还在城内的其他师兄们在城主府当中何时能降妖了。 他们在这只是陪护老城主,相对来说轻松很多。 萧淼清将鸟笼暂时挂在廊下,自己去井边打水准备简单擦洗一下屋里的尘灰。 月影浅浅从落在院子正中,斜射入廊柱旁,擦着鸟笼而过。 别院周围荒野四合,再不见其他人居,不过虫鸣鸟叫不断从各方传来,伴着月光下屋里屋外穿梭的人的身影。 栾凤在下午稍微吃了些东西又休息一阵后,稍稍恢复了点精力。 没想到萧淼清会把他挂在廊下,月光能照到部分的地方。 月光对于修行来说很有好处,对月打坐,对月拜诵,均是各族修习的好方法,魔族更甚。 栾凤看见月光便好像看见了救赎的曙光,当下努力往有月光的那边挤,半个鸟头从鸟笼缝隙当中挤出去,终于触到了一些月光。 萧淼清在擦洗换水的间隙里瞥见这一幕还以为这鸟要逃,过去一个手指直接把它戳了回去:“哪儿去?” 栾凤被戳飞回鸟笼,整个鸟都晕头转向的。还不等他怒而起身,便听见萧淼清又说:“别想跑,我花钱买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了,知道吗?生是我的鸟,死也是我的死鸟。” 已经不仅仅是行动羞辱了,还有无数大放的厥词。 栾凤终于爬起来,双目沉沉盯着萧淼清的脸,好像在看一个死人,脑海里琢磨全是萧淼清的解剖画面,这来一刀那砍一下的。 从最开始的冒犯到现在,总计一百六十六刀。 栾凤希望用自己的目光使萧淼清感到恐惧,以正视听,保持高等魔族的威仪。 但开口告诉萧淼清自己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在杀了萧淼清的时候,栾凤也不会告诉这凡人自己曾经有幸辱没过一个魔族。 这个低贱的人族,只配稀里糊涂惨死。 只是栾凤的愤怒落在萧淼清眼里就不是那种味道了。 你会对一只愤怒的鸟感到恐惧吗?再具体一些,一只愤怒的,但圆滚滚的扑腾翅膀又飞不起来的半大雏鸟,它真的能释放任何恐惧吗? 萧淼清只感受到了可爱。 他把鸟笼打开,一把将栾凤掏出来握在掌心,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梳理栾凤的羽毛,口中赞叹:“你怎么这么可爱啊!若不是我现在用不出清洁术,我一定给你洗个澡,晚上带你一块儿睡觉。” 萧淼清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养宠物。小时候在深处高山里,野生动物见了不少,可云瑞宗一向不许他们这些小弟子养小宠。 他这番直抒胸臆表达喜爱的言辞,对栾凤来说就是暴击暴击再暴击。 栾凤一族的原型足有这院子这么大,展翅起飞时红蓝交杂的火光璀璨,拖拽出的流星般的光泽能延绵数里地。 能用来形容他们的词只有高贵,威严,可爱二字简直是戳着栾凤脊梁骨骂他。 更遑论后面的什么给他洗澡,要他陪着睡了。 这是个凡人吗?不,在栾凤眼里,萧淼清已经是个死人了。 萧淼清不知面前的小鸟脑中全是谋杀自己的大计,他将屋内简单收拾一番后,把鸟笼摘下来带到了房里。 夜里外头冷,这鸟放外头非得冻坏了。 萧淼清把鸟笼随意放在床尾,自己将外袍脱下来。外袍内他穿的就是平日的装束,玉笛,乾坤袋一类的东西都贴身放了一天,现在终于有空拿出来了。 他从乾坤袋里掏出好些吃的,这都是离开城主府之前萧淼清特意买的,现在掏出来都冒着热气。 乾坤袋里第一次放这么多吃的,萧淼清怕有汤汤水水将打翻在里头,干脆把其他东西也先拿出来检查一遍。 栾凤本来在鸟笼里冷艳看着萧淼清的一举一动,经书,玉佩,银子,栾凤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直到萧淼清把两瓶丹药拿出来随手放在了鸟笼旁,栾凤的目光就黏在了净瓶上。 也是从净瓶上他看见了萧淼清的名字,当下抬眸又多看了萧淼清一眼,将此记在了心中。 但是栾凤现在更多的心里还是分给了药瓶中的丹药,隔着瓶子他都能感受到药瓶里的丹药是如何上乘的质地,若是叫他现在吃几颗,即便是功力无法完全恢复,可起码不必如此憋屈于此,叫个无知人族摆布。 栾凤渴望的眼神穿过鸟笼与药瓶贴在一起,萧淼清注意到了,他凑过来拿起丹药瓶。刚拿起来,栾凤以为萧淼清要把丹药收走,顾不上威严,赶忙急急地拍了几下翅膀,表达渴求。 萧淼清也不是很确定栾凤的意思:“怎么了,你想吃这个啊?”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如果你想吃的话,你就叫一声。” 如果不是一下午这鸟都在学自己的心声说话,他都要以为这鸟是哑巴了,这么久愣是一声鸟叫都没有。 叫一声才给吃,这是什么嗟来之食。第一百六十七刀记下了。 但当下不是讲究这些面子的时候,何况栾凤在萧淼清面前面子都丢麻了,也不差这一下两下。 栾凤沉默了一下,心想叫也行,不过势必要让这人族见识见识自己威严的叫声。 怎料一开口,栾凤叫出的竟然是啾啾声,才出两声,栾凤便立刻住了嘴,难以置信那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现在他不仅是外形恢复成了雏鸟的样子,连叫声都退步了,这就不是面子与否了,而是他现在的实力大大减退到了十分原始的地步。 好在萧淼清还算守信,听栾凤叫了以后,便打开丹药瓶口,从中倒出几颗来。 栾凤目光灼灼盯着那药丸,却见萧淼清又收了几颗回去,只在掌心留下一枚。 萧淼清解释道:“这药应该对你是有好处的,只是不能吃太多,就这一颗恐怕都足够你吸收半年了,若都给你吃了,怕你虚不受补啊。” 虚不受补。第一百六十八刀。 栾凤牙痒痒,不过在萧淼清将丹药递到他嘴边的时候还是一口吞下。 这药量还不足以改变他的现状,但足够让栾凤好受很多。 萧淼清喂了鸟,自己又吃了些干粮后,困意便渐渐来了。 他吹熄蜡烛,抓过枕头在床内侧躺下。 月光在院子里渐渐从一头移动到另外一头,萧淼清也越睡越沉。 然而鸟笼窝着的栾凤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目狐疑地看向了门外。门外传来微风吹拂在门窗上的声响,很柔很缓,几乎叫人不会注意到。 在那吹拂声的间隙里,院子当中的树好像被无形的力量压弯了腰,直直戳向房门,有枯长的树枝杈的影子随风略过每一扇门板,窗沿,从门缝中滑入室内,与室内的黑暗融为一体。 栾凤盯着弥漫到房内的,双目几乎看不清楚的黑色雾影,又转头看了看睡得毫无防备,吸入许多雾的萧淼清。 片刻后,黑色雾气慢慢散去,树影也慢慢后退恢复如常。 但萧淼清却睡得没那么安慰了,他紧紧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口中极其模糊地嘟嘟囔囔着什么,栾凤听不太清楚。 不过刚才的黑雾,栾凤却认出是什么了。 那是欲妖。 欲妖虽然是妖,但本体往往是人。平常很少露出马脚,唯一的缺点就是畏光,只能生活在阴暗处。攻击方式也不像其他妖那样主动激烈,欲妖的攻击方式常常叫人无法察觉。 它只在黑夜当中释放出最能引出人心欲望的黑雾,在人吸入这样黑雾的时候,就会依照内心的渴望而做出种种在外人看来出格又癫狂的事。殊不知在这样的过程当中,本体的生命力消散最快。 躲在暗处的欲妖便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吸取对方的生命力,用以完成自己身的欲望。 萧淼清刚才明明白白吸入了许多黑雾,此时的嘟嘟囔囔就是症状的显现。 栾凤没想到,这人族还没等到自己杀他,就要死在别人手上了。 如此想来,他竟有些遗憾。 思索间,栾凤感觉自己的丹田一暖,好像是前面吃下去的丹药终于被吸收完毕,可以化为己用了。 栾凤心中一喜,立刻催动功力,带着那股气息在体内流转一圈后,果然感觉到了某些累积。 他试着化作人形,没想到两次尝试以后竟然成功了。 鸟笼被啪一声撑破,碎了一地,雏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衣的冷面男子。 栾凤活动了两下自己的手指,以前充盈全身的力量此时还没回来,他能感觉自己维持人形都有些费力。 栾凤很想现在就宰了床上熟睡的萧淼清,但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变回鸟身,若和萧淼清纠缠起来不是当下上策,何况这里还有欲妖存在,是以他抬步就要走。 但刚走出一步,萧淼清忽然往外滚了两圈,将将悬在床边沿,好像是醒了,伸手一把抓住了栾凤的衣摆,没揪住,拽下来两根羽毛。 身为魔族神鸟,成年后的每一根羽毛都无比珍贵,甚至是许多珍贵丹方里求也求不到的好东西。现在就静静被萧淼清抓在手里。 栾凤头顶青筋直跳,正弯腰打算什么都不管先给萧淼清一刀,就听萧淼清含糊地说:“好,好难受啊……”萧淼清的双足蹬开被子,好像是被窝里热坏了他似的。栾凤偏头看见一双形状漂亮的足弓,圆圆白白的指肚,在月光下是冷冷的白色,夹杂着血管经络的淡蓝,如玉石雕刻而成,在床面来回蹭过,紧紧攥住了栾凤的目光。 萧淼清的脸也在床面乱蹭,藏了一半在自己臂弯当中。 但是他的脸,栾凤也清楚记得的,极好看,又极生动的脸。不杂私欲的繁复,又有精琢般的纯净。 萧淼清内心的简单,栾凤亲自体会过一个下午。 只是那终究是普通丹药勾出的浅层内里,栾凤现在好奇,在欲妖的驱使下,真正藏在萧淼清内心深处的会是什么。 是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隐秘欲望。 栾凤因着这种心思,微微往下又弯了弯腰,将耳畔凑近萧淼清一些,不过还是谨慎地留着大块余地。 栾凤的高傲刻入骨髓,平时连同族都不愿意相触,冷来独往惯了的,现在怎么可能愿意叫一个凡人随便碰到自己。 “我……那个……”萧淼清口中含混不清的呓语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栾凤听了几息功夫,觉得无聊,正要起身时,萧淼清忽然半睁双眸,与栾凤视线相对。 栾凤目光一凛,手上正要摆出杀招,萧淼清却是猛然一伸手,直接圈住了栾凤的脖颈,将他整个拉到了怀里。 栾凤始料未及,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往萧淼清身上倒去。 萧淼清完全不给栾凤反应时间,双腿已经缠了上来,像蛇一般从栾凤的腿肚子往上圈到他的腰上,脸也不住往栾凤的肩颈处贴。 栾凤的皮肤有些冷,更感觉现在萧淼清贴过来的温度极高,如一团燃烧起来的火焰。 栾凤的心好像要从口中跃到半空,他自从离开母亲的鸟窝以后头一次叫别人抱住。他下意识伸手要把萧淼清推得远远的,然而现在他人形的维持尚且勉强,更别说抵抗一个中了妖毒的人了。 萧淼清的头发被他蹭的散乱,先前口中无法连接成句子的话渐渐有了些眉目:“好,好想……” 栾凤咬着牙,本身是要厌恶的,可萧淼清身上的气息干净又好闻,竟然不让他觉得讨厌。 栾凤又想起刚才萧淼清在月光下莹润的双足,心头不知怎么又多跳了两下。 浑身依旧僵硬,但却不是前面那种僵硬了。 萧淼清在他耳畔喃喃重复着什么,栾凤终于忍不住低声回问:“你说什么呢?” 萧淼清现在糊里糊涂,也不知自己抱着的是什么,他其实处在半真半假的梦境里。听见耳边有人问话,萧淼清又焦躁地往凉意来源贴紧了点,像蟒蛇缠住了猎物。 “我说,我想……”萧淼清讲不清楚,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吐,好似带着某种深意,轻轻勾引着栾凤的呼吸。 事情迅速往失控的边缘滑去。 栾凤原本推着萧淼清双肩的手,慢慢扣住了萧淼清,他往后仰头,伸手拨开萧淼清额前挡住脸的碎发,声音沉了下来命令道:“把话说完。” 萧淼清却不管他,摇了摇头把栾凤的指腹别开后,双目迷茫地盯着栾凤。 即便是被妖毒控制的此刻,在这样的距离中,栾凤依旧没有能从萧淼清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混沌或者肮脏。这近乎不可能,但又的确发生了。 栾凤的指腹碰了碰萧淼清的眼皮。触碰别人的感觉原来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糟糕,甚至让栾凤忍不住再三试探。 而萧淼清则吸了吸鼻子,对着栾凤身上闻了好几下,然后抬起头对栾凤笑了下:“你身上好香啊,就有点像,像那个……” 他说话断断续续,但因为声音低哑,在这被月色笼罩的黑夜里显得旖旎极了。 栾凤被他逗引,随着萧淼清的话往下问,“像什么?” 萧淼清闻言对栾凤露出一个笑容,双手撑起,与栾凤拉开多几寸的距离,目光在栾凤身上审视。 随着萧淼清启唇的弧度大一点,栾凤的心情便紧张一分。 “像,像那个……” 萧淼清像是困极时还不得不将话说完,头不住往下点。 气氛好像只差一点就要被推到最高处,栾凤放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然后他听见萧淼清说了一句话,栾凤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那并不是他期盼听见的任何暧昧情愫,或者欲望产物。 以至于栾凤以为自己听错,在自己这样像是个货品似的被人压在身下随意打量半天后,对方不仅不为所动还竟然给出了那种回答。 “你刚才说我像什么?!”栾凤几乎暴怒。 萧淼清倒是很好脾气,又重复一次:“像我前天吃过的一碗猪肉臊子刀切面。”他说完便趴到旁边捶床,“好想,好想再吃一碗。” 这就是萧淼清现在心里最渴望的东西。 猪肉臊子刀切面,猪肉臊子刀切面!在栾凤收起骄傲的血统,差点因为萧淼清而产生堕落放纵的念头时,一句轻飘飘的刀切面,那还是普通刀切面吗? 那是整整齐齐切断了栾凤高贵自尊的冷酷的刀切面。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栾凤坐起身,决意自己已经忍到了极点,到了不得不动手的关头。 他在掌心拟出一个手刀,刀刃的光芒摇摇晃晃,昭示着他此刻身体的虚弱。 但即便这样,栾凤还是强行举起刀,用力往萧淼清的脖颈劈了下去。 只听砰的一声,萧淼清的脖颈安然无恙,刚才还在床边的高大男子却忽然消失,一只半大的雏鸟从半空落下,啪嗒掉在了床脚边。 多刺耳的怒骂都叫他压在了心底,化作待爆发的火山不断集聚。 栾凤闭上不甘的双目,听着耳边传来的萧淼清无意识的呓语,已经不想再面对这个世界。 淡蓝夹着月白的天色逐渐把黑暗驱散,照亮了穹顶之下的每寸土地。 萧淼清清醒过来,看一眼天色就知道自己睡得很久,不过他觉得头脑昏昏,却不像是休息好了。 他坐起身,随即就看见了床尾碎裂成一堆木渣的鸟笼,心里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连忙要穿鞋找鸟。 下床时差点踩到床脚边趴窝的小鸟。 栾凤一夜没睡,但也没尝试离开。一来他现在这个状态飞不起来的状态就算出去也走不远,还可能被野猫逮住,叫猫给吃了更屈辱还是被人养着更屈辱,栾凤还是分得清楚的;二来是萧淼清昨夜给他吃的丹药的确有用,若能找机会再吃几颗,兴许能够支撑他回到魔界。 萧淼清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看,他总觉得自己把小鸟托起来的时候,小鸟看向自己的目光比昨天还冷。 “这鸟笼难道是你挣破的吗?”萧淼清吃惊地提起一块木料戳到栾凤眼前。 这虽不可思议,但毕竟他昨天还给鸟吃了颗丹药,因此鸟儿身上发生什么变化也不是没可能。 萧淼清目露担忧,将栾凤上下检查了一遍,连他的翅膀都拉开了,为此栾凤还挥动翅膀在萧淼清手上啪啪啪连打了好几下。 萧淼清松手后还问:“你没有什么事吧?别是昨天的丹药吃坏了你。”那样子看着有些担忧。 栾凤虽然依旧不屑,但多少在这句话里感觉到了萧淼清的些微忧虑,心中才好过了一分,无论如何这个人族是有点善心的。 然而见萧淼清说完以后注视着自己沉默下来,栾凤却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的脑海里响起萧淼清的心声,他的口中同步不由自控地念出一句:“不知师兄他们在城里怎么样了呢?” 话音刚落,栾凤便看见萧淼清的表情猛然一松,似乎放下了什么忧虑,继而对自己夸赞似的粲然一笑道:“还好能用,看来是没有事了。” 原来他说的有没有事指的并不是栾凤的身体情况,而是作为玩具的,他口吐人言的功能属性。 这个人,他真的做的出。 不过到了此时此刻,栾凤已经不对萧淼清的任何行为产生更大的心理波动了。一时之间门,到底是叫仇敌陷害而沦落人间门的仇更大,还是叫萧淼清这么逗弄的仇更大,栾凤都要分不清了。 萧淼清学着有些养鸟人让鸟站在自己肩头,栾凤借机爬到萧淼清的脑袋上勾住了他的发丝。萧淼清也随他去。 萧淼清自己简单收拾一番,便出门去找南苍派的两位师兄。 他本来以为自己今日就起得有些迟了,却没想到南苍派的两位师兄竟还没起。萧淼清在外头敲了好几下,又等了十几息后才有人匆忙来开门。 南苍派的两个弟子好似也没休息好,萧淼清只当是到了这样荒僻的地方,加上昨日他们两个还是步行过来,受累多些,面露疲态也是应当的。 为此萧淼清主动从乾坤袋里掏出些吃的递过去同他们分了,交谈间门对面坐着的两人频频抬头看萧淼清脑瓜顶上的小鸟。 “这鸟比昨日精神得多了。” 萧淼清伸手往自己头顶送了块馒头碎,他这么喂,十下里栾凤只吃一下,就这一下还是为了萧淼清持续伸手,他好借机啄一口才张的嘴。 “不知城里头的具体情况如何了。”萧淼清说,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面色都变了变。 萧淼清掏出怀里的玉笛摸了摸,玉笛没有任何变化。出城之前萧淼清和张仪洲约定过,倘若城中或者城外有事,他们就用这玉笛沟通。 从昨夜到现在玉笛都没有响过,应当是没什么事吧? 萧淼清正想着,便见窗口有个鸟影在扑棱窗户,他身边的高个师兄起身把窗打开,叫那鸟飞到自己手上。 鸟才停住,高个师兄就从鸟腿上取下一卷皮纸看了,而后抹去纸上字迹后又写了一张重新绑回鸟腿上。在这个过程里那只平平无奇的飞鸟一直在窗框上等着,等足上被绑好纸条,这才又飞走。 萧淼清在旁边目睹全程,很佩服道:“这鸟是怎么训的呢,是开了灵识吗?” 矮个师兄笑着摇头说:“并没有开灵识,只是自幼养大,叫它在师兄弟之间门常来常往,昨日我们将带到这里,它夜里就识途回去了。” “刚才那卷信上师兄说城中暂时无恙,叫我们不必担心,只现在这里陪伴老城主,保护他的安全便是。” 萧淼清闻言点头,心中略定,听见老城主几个字又想决心过去看看。 但过去之前他先把栾凤抓了下来。总归是去见年长者,头顶个鸟看着多轻浮? 萧淼清请南苍派的师兄帮自己用术法把鸟笼修好,将栾凤放进去挂在了廊下。他昨天来时在院子里看见过一只黑白毛色的野猫,没有鸟笼怕鸟被野猫扑了。 萧淼清穿过游廊往老城主暂居的内院去,内院的门关得紧紧的,他扣了十几下也没听见有人来开。 萧淼清觉得奇怪,从门缝往里看。这个院子一样少人修整收拾,草木植被十分旺盛,不过萧淼清朝里面看的这一眼,看见的却是有些枯黄的植被,一墙之隔,与外头便有很明显的差别。 正待多朝门缝里瞧一眼,门缝里却忽然出现一只浑浊的眼球也看过来,萧淼清恰好凑过去,足足被吓了一大跳。 门吱呀呀的被人从里面打开,萧淼清这才看清那只垂老的眼睛的主人,是那个驾车老奴。 他行动迟缓地朝萧淼清略略行礼,而后才问起萧淼清的来意。 门虽没有被敞开,但此时开启的幅度远大于从一道门缝里可以窥见的范围。萧淼清随意一瞥,看见院子的墙角处躺着一具黑白毛色的猫尸,看样子竟然已经有些干瘪了。 萧淼清压下狐疑,顺着老奴的询问道:“我只是想来看看城主这边休息得如何,是否有什么我帮得上的。” 老奴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个迟缓的笑意:“城主休息得很好,道长们无需记挂,一会儿会有人送来吃食放在门口,道长们记得去取。” 他说完也不再和萧淼清客气,直接又关上了门,这次门关得比刚才还严实,连前面供萧淼清窥伺的门缝都被遮掩住了。 萧淼清皱眉思索着往回走,刚走到廊下便看见鸟笼里的栾凤正在蹦蹦跳跳,他被吸引了注意。 栾凤注意到了侧身的目光,但硬是把它忽略掉,硬着头皮继续跳。 他在吸引不远处院墙上的一只灰扑扑,十分不起眼的雀儿。 若是时光倒流到前几天,有人告诉栾凤他会沦落到在脑笼里努力吸引一只普通雀儿的注意,栾凤会直接一刀宰了对方。 可是现在这是栾凤想到的,相对来说可能最快让他脱困的办法了。 灵感还是来自于刚才看见的南苍派的弟子用鸟传信。 栾凤的血统在鸟类当中的确高贵,对鸟类又天生的威慑力,不管如何落魄,用意念驱使一只鸟还是能做到的。 前提是,那只鸟得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也不知道人界的鸟是特别笨还是怎么的,那只雀儿的目光游离,半天也不朝栾凤这边看,栾凤叫了半天也只收到一个欠奉的目光,不得已他只能跳跃起来以动作吸引那只傻鸟的注意力。 萧淼清从栾凤身边默默经过,看栾凤卖力的动作,他不太懂这个,便去问有养鸟经验的南苍派弟子。 高个师兄盯着栾凤的行为看了一会儿后下定论道:“倒很像是在求偶呢。” 萧淼清了然地长长哦了一声。 高个师兄继续道:“很多鸟儿都会以跳舞的方式来求偶,不过你这只好像还没长成吧,倒是心急了一些。” 萧淼清得到答案,慢吞吞又踱步到了栾凤身旁,这个时候那只傻雀儿终于叫栾凤吸引到了面前。 栾凤不管那傻雀儿听不听得懂,张嘴先是对它臭骂一顿。他腿都跳酸了,这雀儿才慢悠悠过来,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好在这小灰雀是听得懂栾凤大部分的话的,也能感觉到血脉上的压制,因此虽然极其惊恐,行动上也畏畏缩缩的,但是并没有飞走,而是夹着翅膀低着头,听栾凤差使吩咐。 “你去想办法找一只能去魔界的鸟,告诉他们你知道我的下落,他们自然就过来了,如果这件事办成,我便开了你的灵识,叫你做一只懂得修炼,可悟到长生之术的鸟。”栾凤的声音带着无上高傲,血脉中流淌着的威仪。 不过这种威仪目前辐射范围有限,能影响到的只有小灰雀,至于旁边的萧淼清听到的只有一串叽叽叽叽的雏鸟叫声。 “您,您能再说一遍吗,我记性不太好……”小灰雀嚅嗫着小声道。 栾凤忍了又忍,再小灰雀第三次要求他重复的时候,他终于还耐不住抡圆了翅膀猛拍它的脑袋瓜子。 “蠢货蠢货蠢货!” 萧淼清看见的栾凤叫几声翅膀就往小灰雀的脑袋上抡几下,打得小灰雀不敢还手。他不知鸟的求偶习性如何,但能看得出是谁在欺负谁。 他忍不住出手阻拦,将自己的手掌心挡在栾凤和小灰雀之间门:“你老打它做什么?” 在萧淼清眼里,明明是栾凤求偶把小灰雀引来,现在又暴躁狂揍对方,这是什么低劣德行? 萧淼清严肃地看着栾凤:“今天我要教你一个道理。” 他指了指栾凤的翅膀,又指了指小灰雀,郑重道:“男人,不,雄性的手是用来打天下的,可不是用来打妻子的!” 萧淼清的手指伸进了鸟笼里,被栾凤毫不客气地打了一翅膀。 萧淼清收回手又教育小灰雀说:“找配偶要找脾气好的,知道吗?你走吧,别叫它再打你了,还是我让它给你赔个不是?” 小灰雀听萧淼清的话也是时听得懂时不听不懂的,最后半句赔不是它听到了耳朵里,又瞥见栾凤漆黑的面色,吓都要吓死了,在恐惧的驱使下直接扑腾着飞走了。 等飞出院子,脑袋里依稀记得的关键词就只剩下,告诉魔界,妻子,配偶了。 小灰雀怕自己再忘,一股脑冲向了远处的林子里,找机会报信去了。 —— 萧淼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院侧墙后有人声,想到先前老奴说的会有人来送吃食,便过去将门打开。 门外果然摆着一筐瓜果米面的,送东西的农户还站在旁边。 “老人家,”萧淼清主动开口想要问问这周边的情况,才开口就见来送东西的老者往后退了好几步,面色谨慎地看着他,也不管萧淼清说的是什么,兀自连连摆手往后退去。 “哎。”萧淼清不解地往前追了两步,却见对方老迈的步子迈得更快,活像是萧淼清是他白日见到的鬼似的。 萧淼清看了看自己,不是他自夸,他这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妖魔鬼怪吧?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筐子,里头摆着的东西就是周围农户自种的普通食材。萧淼清把筐搬回院子里,关门的时候又注意到了院内院外的草色区别。 萧淼清一直呆在院子里没察觉,开门后往远处看去才发现,草色是以他现在住的院子为半径衰微下去的。 再联想到前面在城主所住院子里看见的枯败景色,以及城主府内他见过的那个连枯败都难以算上的院子。 有什么东西以城主所在的院子为半径,从城内到城外,一直在源源不断吸取周围的生命力。 需要生命力维持的东西,必然和衰老,垂死等等关键词结合在一起。萧淼清的脑海里继而闪过屏风后老城主枯枝般的手,以及对方坐在浴桶中死气沉沉的模样。 想到这一重可能,萧淼清心头突突一跳,瞬间门明白他们所处的平和环境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危险,更可能是一种让人无知无觉缓缓绞杀的温吞邪恶。 萧淼清快步行走到院中,手握住了玉笛但拿起又放下。 现在城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他还不知道,很可能是两头受敌。若是随意叫师兄过来,兴许还会打乱城中除妖的步伐。 萧淼清将玉笛放回腰间门,先去和南苍派的两个师兄说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却没想到两个师兄不以为然。 “现在本来时近深秋,草木枯败是寻常事,况且刚才我师兄已经来信,说城中妖怪已经显形,他们正在设法诛杀,命我们按兵不动,在此保护老城主的安全即可,有我在你不必担忧。” 他怕萧淼清不信,还将那卷写了蝇头小楷的纸给摊开。 萧淼清见上面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心中一时纠结起来。 另一位师兄好似有争先的心,也对萧淼清说:“我的剑术极佳,保护你绰绰有余。” 萧淼清见他们师兄弟说话时互看的眼神以及语气,竟有那么点互别苗头的意思,心中颇感怪异。但当下他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后从屋里退了出来。 没想到高个师兄却追出来,对萧淼清笑道:“师弟,师兄我给你做点饭吧,我手艺不错,包叫你吃的舒心。” 虽然还是笑,但萧淼清在此时对方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一些叫他不太舒服的味道。大约是对方在说话时的目光带着打量,上上下下在萧淼清身上扫动,好似有些淫邪意味。 他说完以后也不等萧淼清反应,扛起那筐蔬食走进了厨房。 另一位师兄冷笑着从房里走出来,没看萧淼清,却执剑在院中开始练剑,招招式式极其狠辣,好像空气中存在一个假想敌,叫他想索命似的。 剑锋带起的波动差点打翻被挂在鸟笼里栾凤,萧淼清连忙去将他取下来抱在怀里带回房中,不忘把房门给关上了。 早上起来时,南苍派的两个师兄表现出了困倦外也没什么奇怪的,随着时间门流逝,不过是大半天的功夫,他们的诡异已经很难叫萧淼清忽视了。 栾凤则观察得比萧淼清更全面,他知道另外两个修士已经妖毒入体,渐渐开始行为失控了。 欲妖的毒难解,除非杀死欲妖。否则就是反过来在癫狂中做出各种极端放纵的事情,成为供给欲妖的养料罢了。 另两人变成现在这样并不奇怪,在栾凤看来,奇怪的反而是现在还很正常的萧淼清。 不过栾凤随即又想,他能对一个妖都发作后只抱着自己喊猪肉臊子面的人要求多高呢? 等这呆瓜在这儿被欲妖弄死,自己应该能想办法把他乾坤袋里的丹药全吃了,也不失为一个自救的法子。但如果叫欲妖弄死他,自己岂不是少了很多报复的乐趣? 萧淼清不知栾凤的纠结,他重新拿起腰间门的玉笛,思来想去还是抬手准备吹动。 怎料玉笛拿在手中却怎么吹都不响。 萧淼清惊骇地拿着玉笛晃了好几下,重复再吹结果却都一样。这玉笛本来是萧淼清的退路,此时退路竟也没了。 更让萧淼清担心的是,玉笛无缘无故失效,是不是云镶城里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并不是玉笛失效,在栾凤的眼中,萧淼清现在拿在嘴边疯狂吹的分明是一块大饼。欲妖没有让他的行为完全失常,但却可以一定程度影响到中毒者的所见所听,使他们尽量处在一个无法逃离的封闭环境里。 玉笛没有用,萧淼清只得另想他法,还不等他想出什么破局之法,房门被人敲响了。 “师弟,可以出来吃饭了。” 虽然是邀请人出去吃饭的话语,可语气中莫名的狂热还是叫萧淼清好一阵犹豫才打开房门。 门一开,萧淼清便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里面藏着狞笑,叫原本应该平和的神情都被这笑意搅乱,显得古怪莫名。 萧淼清的手扶着门框,想要推拒:“师兄,我并不饿。” 他没说完,人已经被拉出去,对方道:“不管你饿不饿,总归吃点。” 萧淼清被拉到饭桌前,桌上已经摆好饭菜碗筷。乍一眼看上去倒的确是十分寻常的家常菜,色泽诱人。 也许这菜还没有问题吧? 萧淼清执筷加了块豆腐放进口中,怎料入口的味道十分奇怪。这种奇怪并不是做饭人厨艺的问题,而更像是食材本身出了问题。 豆腐原本应该软嫩的口感全无,咀嚼时好似棉絮,干干巴巴的。 若要萧淼清准确描述,就好似这些食物的生气已经全叫什么东西吸走了。 不仅是豆腐,他接着尝了其他菜也是一样,如此一来就算是萧淼清本来有些饿的,一时也吃不下去了。 南苍派的两个师兄却是大快朵颐,仿佛面前放的全都是珍馐美味。 见萧淼清放下筷子,高个师兄还关心道:“怎么了,不合胃口?” 矮个师兄虽然不言不语,但是执筷大口大口将面前的饭菜往嘴里送,好像腹中装着个泔水桶。 别说饭菜味道如何,这场面就足够萧淼清头皮发麻的。 萧淼清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不太饿,师兄们吃吧,我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他说完起身欲走,凳子在地上的摩擦声在安静的环境里被放大无数倍,萧淼清发现两个师兄都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动作,他越发不自在,更想逃离了。 好在他们没有阻拦萧淼清离开,只是在萧淼清回到房间门关上门之前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玉笛没有用了,这里也待不下去了。 萧淼清一直站在房门口从屋里观察外面的动静,眼见着两个师兄吃完略做一番收拾后转身也关门休息,好一会儿后连蜡烛也熄了,确定应该不会再出来后,萧淼清这才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准备离开。 栾凤见他溜走也不带自己,心中暗想,这样也好,虽然将他留在欲妖的地盘,可是那呆瓜迟早妖毒发作,倘若发作起来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就萧淼清昨晚捶床大喊猪肉臊子面的癫样,保不齐他今天直接把自己鸟毛拔干净生啃。 这想法才落地,萧淼清去而复返抱起鸟笼舒了口气:“差点忘了你。” 栾凤:“……” 其实忘了也没关系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萧淼清把鸟笼卷在怀里,踏足在地几乎无声。夜色卷着萧风而来,吹到鼻尖只有枯倦气,携着萧淼清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都格外响了些。 栾凤在鸟笼了被晃来摇去的,很想开口让萧淼清别费劲瞎跑了,张嘴却是一句:“别怕,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的。” 这是萧淼清的心声,栾凤本来想笑他天真,然而旋即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做到如此已经不易,危难时才见人心,是以无奈忍住头晕,保持了缄默。 关键处的院门均从另一边叫人上了锁,萧淼清推了推便不再试,只卷起衣袖,用嘴咬住鸟笼提手,手脚并用爬过院墙,哪只才一落地就叫二人堵住。 南苍派的两个弟子没点灯,站在枯树扭曲的黑影下悄无声息的,眼睁睁看着萧淼清撅着屁股翻墙过来。 萧淼清才一回身便悚得浑身毛都要炸了,心中更是狂跳不止,脸上还要勉强扯出笑来:“两位师兄怎么在这里?” 对面两人却不与他假意寒暄,两人眼睛直勾勾,又无神的盯着萧淼清,张嘴时声音好似混杂了其他人的声音:“别挣扎了,你跑不出去的。” 萧淼清抱着鸟笼的手在暗处悄悄把鸟笼上的小门打开,又把鸟笼不经意般放在了一丛枯花后头。 栾凤随即又感应到萧淼清的心声,被压得极低的一道声音说:“你若能飞就自己找机会逃走吧,后面我不知应付不应付得来呢。” 栾凤复述的声音被萧淼清刻意抬高的说话声盖住:“两位师兄,你们这是怎么了,我不信你们会愿意变成这样。” 那两人似乎因为萧淼清的话而有片刻迟疑,但很快又扫清情绪,各自拿着法器朝着萧淼清走来。 萧淼清伸手取自己的佩剑,忽在此时有道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死之前把丹药瓶给我留下。” 语气颐指气使,同强盗无异。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叫萧淼清乍又惊,低头看见自己买的鸟从鸟笼里跳出来到了他足边,刚才的话好像就是它说的。 已经没空想“我买的鸟竟然会说话”这种问题,萧淼清分神一瞬,对面的刀已然驾到他脖子上。 “别动,我的刀比你的脖子可硬多了。” 另一人直接射出一道法决,击中萧淼清的手腕,叫他手掌一麻,脱力跌落了佩剑。 与佩剑同时跌落却没有引起他人注意的则是萧淼清腰间的乾坤袋,掉在了花丛间,在灰扑扑的天光下除了一鸟无人窥见。 萧淼清被带到了城主所住的院子里,这里倒点了几盏烛火。 上台阶的时候,萧淼清看见台阶末端提着一盏红灯笼的老奴,浓黑的夜色与他身上的垂死之气相互映照,那几乎耷拉落地的褶皱在红光的映照下呈现黑灰色,配合他转动麻木的眼球,乍看去仿佛是死尸复活。 “请。”老奴朝萧淼清抬了抬手,示意他往里走。 萧淼清回头看了一眼押送自己过来的两位师兄,他们的双目里颜色也极其寡淡,像是叫某种意志夺了魂魄,只在偶尔的瞬息间眉目呈现一丝扭曲与痛苦,仿佛身体里有不同的想法在不断冲撞。 萧淼清现在没有佩剑,没有乾坤袋,唯一的玉笛也失去了作用,几乎丧失了所有还手之力。 但此时还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起码萧淼清很想看看屋里城主的样子。 屋里的烛火暗淡,将灭不灭的脆弱摇摆着。 萧淼清只在门口一顿,老奴就想拉着他强行将他带入。 萧淼清推开老奴想要拉住自己的手大步往前:“我自己走。” 依旧是转过一道屏风,不过这次不像是第一次见城主时那样无法窥见全貌。萧淼清从屏风一侧就已经看见了老城主的模样。 老城主坐在太师椅上,干瘪的身躯几乎撑不起宽大的外衣,家丁沉鹤站在老城主身边极其妥帖地扶着他。 老奴紧紧跟进来在萧淼清身后几步远站定,而南苍派的两位弟子也随后走入。 萧淼清的目光扫过沉鹤的脸,对方立刻低下了头。如果说这个空间内还有谁更像人,恐怕只有萧淼清与沉鹤了。 萧淼清思索着先开了口:“所以,从最开始请我们进府的那一步就全都在你的计划内了是吗?” 老城主慢慢抬起枯瘪的头,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连褶皱也快没了,像干尸一样贴在脸上,叫他开口时的嘴部动作幅度也很小。 老城主低低笑了几声:“你的反应比我想得快多了。” 萧淼清说:“还是不够快。”他回望两个与自己同来的仙门弟子,“他们两个怎么了?” 老城主却饶有兴味地盯着萧淼清,缓缓摇头说:“他们两个这样不奇怪,你更奇怪,妖毒入体,你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吗?” 萧淼清老实说:“也不是没有反应,”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越来越饿了,饿得胃疼。” “极好,极好。”老城主夸赞道。越是不容易叫欲望侵染的,越发珍贵,对于欲妖来说,萧淼清这样的人就如珍馐美味般难得,更不可能轻易放过。 看见老城主对两个仙门弟子的控制,萧淼清不难将整个事件串联起来。老城主的侄儿也许是他们要找的那晚行凶的凶兽,但绝不是一切的主谋,只不过是一枚引人入局的棋子罢了。 老城主以明暗两条线将他们一行人分开,让城中的妖拖住张仪洲他们这些难缠的人,留下萧淼清他们几个好对付的,便于自己光明正大脱身离开。 “你现在要走,我绝对拦不住你。”萧淼清说,“还有这两位师兄,你若带上他们,南苍派的其他弟子定然不会罢休,千里追袭,你现在走我也不会知道你的去向……” 老城主笑道:“你自身难保,还管他们作甚?况且你以为我设计叫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你看我跑的吗?” 他不欲和萧淼清多言,望过来的目光里贪婪饥渴已经毫不遮掩。干瘦的手掌往上微扬,对着萧淼清的胸口。 便见那宽大的衣袖鼓起,好似有无数的风顺着灌入其中。萧淼清也感觉到有一股吸力在他身上攥夺他的生气,他被提起在半空,足尖离地,呼吸一下难过一下,眼前也越来越暗。 萧淼清艰难地以手掐诀,想要运出功法打断对方的掠夺侵袭,然而手中的光团还未形成已经被吸走,越是挣扎对方越是如意。 在萧淼清朦胧的视线里,只看见老城主的皮肤似乎恢复了一些人色,他身旁的沉鹤不知是惊惧还是胆寒,脸上又红又白,双目圆睁紧紧盯着萧淼清。萧淼清的思绪模糊起来,头脑昏昏沉沉,飘忽向了远方。 恍惚间他好像又进入了前世的梦里面,他坐在重山殿的蒲团上,身侧有人将一件大氅披到他身上,垂首仔细为萧淼清将发丝拨弄到肩后。 “小清今日穿这件好吗?” 有一面镜子递到萧淼清面前,萧淼清从中看见了自己和薄叙的脸。薄叙的脸色很温和,好像完成了一幅美丽的画作。 而镜子里萧淼清看见自己的脸却是呆滞而麻木的,仿佛只剩下躯壳。 “你师兄还想见你,但我没有答应,他以为自己算什么,”薄叙放下镜子轻轻抚摸萧淼清的头发,从头慢慢摸到尾,像在安抚自己的宠物,他声音含着笑意,一言一词却冷得叫人发颤,“你现在这样乖,师尊觉得极好,你是我亲自抱回来养大的,自然要日日与我相伴。” 见到这一幕,萧淼清忽然从心底生出无边的恐惧,浑身细细打起摆子来,偌大的重山殿里,他看着自己靠在薄叙怀中动弹不得,像一个木头玩偶任人操控。 不可以,不行,不要! 萧淼清猛然从混沌间寻找到一丝清醒,一下子刚才梦境里的内容也堕入深渊,叫他无能分神去捡。 然而他所处的困局未破,只不过从梦中回到现实。欲妖还在吸食他全身的力量,生命力的消散还是那么清晰。 只不过此时老城主已经闭起眼睛,沉醉其中,似乎没有注意到萧淼清的清醒。 萧淼清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在困境中屈起手指几度变换位置,终于如愿完整射出一道法决打在了自己和欲妖之间无形的牵连上。 这道法决顺着欲妖的吸食叫他吞入体内,在对方体内爆裂开来,虽然不是什么高深法术,但足叫老城主吸食的动作不由自主一顿,而后像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猛烈咳嗽了两声。 在这咳嗽的间隙里,萧淼清终于暂时落回了地上。只是他现在连站也站不住,才触地便踉跄一下腿软地直接蹲到了地上,单手撑地才勉强没有完全坐下去。 南苍派的两个弟子似乎也因为这一下打断而有些清醒过来,迷惑开口。 “这是,” “萧师弟,怎么回事,我们……” 萧淼清现在累得说不出话,有心解释无力开口,然而两个师兄的回神不过是一瞬间,就见老城主一手抚胸顺过气来后立刻冷笑着对萧淼清道:“我却看低了你。” 他一扬衣袖,反手就将南苍派的两个弟子打翻在地。 他们两人本来就受到欲妖的控制,现在还手之力也无,等爬起来的时候人已经又入了昏沉,干脆晕死在了地上。 萧淼清软脚虾似的还没站起来,见到这一幕,心中有几分绝望,想着如此死在这里,不知死后能不能在师门留名呢,应该上不了云瑞宗的大事记吧。 老城主不愿放弃到嘴的美味,复抬手朝萧淼清袭来,这次他愈发不留气力,下的几乎是死招。 萧淼清纵使想要躲避也无能为力,正待所有人都以为事情不会有变时,忽然有一道如霞光般盛烈的金芒刺入院内,如电般撞在了老城主的招数上。 两者一碰,几乎两败俱伤,各自往后炸开一道余波,老城主叫自己打出去的力道反噬,面色瞬时难看了十倍。 “是谁?!”他厉声问。 萧淼清以为是自己的师兄们赶到,也回身看,却见一个自己未曾见过的男子步入室内。那人芝兰玉树,身段极佳,偏偏一身外袍五光十色,招摇极了。 萧淼清一晃神,觉得这人的穿着看着有那么点眼熟,只是说不上哪里见过,更不知对方怎么会突然出现出手为自己挡住杀招。 男子走到萧淼清身边,老奴和两个南苍派弟子俱在老城主的控制下面目狰狞地上前欲拦,男子眼睛也不眨一下,微微一抬手便将他们掀翻飞出,狠狠撞在了墙上,砖墙发出碎裂的闷响。 好厉害,萧淼清看呆了。 随即又有灵光一现,想起自己买下的那只鸟,那鸟的毛色虽然没有这么鲜艳,但是被外面盖住的底毛颜色不就和这男人差不多? 再想到前面小鸟叫自己留下所有丹药的话,萧淼清眼睛一亮:“你是小鸟?” 栾凤听见萧淼清这么叫自己,额头的筋都要突突跳了,他低声警告萧淼清:“闭嘴,不准这么叫我!” 又想到萧淼清刚才只扔下乾坤袋,都没把丹药瓶拿出来,叫自己不得不以鸟形钻进去在偌大的乾坤袋里一样一样找,还差点叫乾坤袋里藏着的馄饨汤泼到脑袋。 谁会把这样汤汤水水的东西放在乾坤袋里!? 不过好在是馄饨而已,如果是猪肉臊子的刀切面,栾凤恐怕触景生恨直接就走了。 萧淼清极识时务,救命的人叫他闭嘴,他立刻把嘴闭得紧紧的。 “你是魔族?”老城主看出栾凤底细,盯着他道,“我怎么不知魔族还管这样的闲事?” 这话萧淼清就不爱听了,怕栾凤真信了这鬼话抛下自己离开,在栾凤开口前就插嘴道:“你这个老家伙知道什么新观念,现在叫仙魔和谐的时代,和谐你懂吗?这怎么能算闲事,如今两家算一家,这就是咱们魔族的家事。” 他说完希冀地冲栾凤抬眸,不忘补充:“真的,你们魔族的少主闻淳你知道吧?他现在都是我师弟呢。” 栾凤本来因为萧淼清说的那句家事而想戳萧淼清的脸皮,旋即听见闻淳的名字,他又冷笑:“我当然知道,就他姓闻的最软骨头。” 一听栾凤这是和闻家不和的意思,萧淼清立刻转进如风掐断这个话题:“我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说那许多了,我们还是着眼当下事吧。” 栾凤冷睨萧淼清一眼,的确也不欲多拖延。他吃的那瓶丹药虽然足够恢复一部分力量,但与栾凤从前全盛时期想必还是九牛一毛,否则一开始他和欲妖互相抵挡的那一击已经足够叫欲妖死十次了。 栾凤抬眸看向老城主,指尖飞出数道锋芒,划破空气直接射向老城主的额心。 老城主虽然想要躲避,可终究只挡下了前面几击,最后一下正入他眉心,瞬间将他的脑袋破出一个洞来,使他的身躯瞬间僵直。 老奴见状目眦欲裂,奋不顾身猛扑过来,欲拼死一搏,然而也不够栾凤抬手一下的,打到一边软软落在地上,触地时身上竟然显现出了一些粗重的毛发,好像萧淼清那日在闹市打过的凶兽一般。 不过在老奴彻底死透的时候,他又缓缓恢复了人形,但样貌要比他生前年轻许多,看上去像四五十罢了。 而南苍派的两个弟子手中的兵器落地,双双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低吟起来,好似是外部控制的链接断开以后的后遗症。 只有一直站在老城主身边的沉鹤此时跪坐在地上,迷茫地看着四周,好像还没有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萧淼清此时双腿恢复了一些气力,跟着站了起来:“谢谢你啊,小,”他本来张嘴要喊出小鸟,被栾凤冷冷一眼逼退,只能问,“这位壮士,我怎么称呼你呢,你今天救了我,我以后一定要谢你的。” 要是照栾凤从前自大倨傲的脾气,此时自然报上自己的姓名。然而一想到萧淼清这两日对自己毫无敬畏的所作所为,如果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不杀了萧淼清的话,岂不是留下一个丢脸的隐患? 往后也不太可能和这个呆瓜再见,栾凤是以随口道:“谢就不必了,至于姓名,反正我们不会再见,更无须留了。” 萧淼清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栾凤看向外面道:“有人来了。” 萧淼清于是抬耳果然也听见了几道脚步声,中间颇杂着仓促焦急的谈话,他立刻听出是谁,欣然道:“是我的师兄们,一会儿你们见了,”他说着转头却已经看不见栾凤的身影,一时有些扼腕。 而栾凤闪身到了院外,人还没有站稳已经狠狠吐出一口黑血来。 他本来就有伤在身,须得好好修养才是,前面对付欲妖不过是栾凤为了救人强行吞服丹药化为人形提动内力,现在伤上加伤自然不好过。 不过栾凤不得不快速离开,他在来人之中闻到了闻淳崽子的味道。 闻氏一族与栾凤向来交恶,若叫那小崽子见到他伤成这样还不知闻淳要如何得意洋洋取笑他。 当然,如果反过来是闻淳或者闻家其他人伤了,栾凤也会毫不犹豫大加嘲笑的。 萧淼清扶着凳子方才稳稳站住,门外便冲进来几道身影,挡在他身前的屏风直接叫人打飞了。 闻淳恨不得双足如电,但终究慢了张仪洲一步,叫张仪洲扶住了萧淼清。 在屏风内的景象露出来之前,张仪洲脸上的神色几乎恐怖,在看见萧淼清似乎无恙以后,他的表情才放松几分,只是仍旧上前一把将萧淼清抱在了怀里。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萧淼清还是感受到了那差点把他骨头捏碎的力道,好像张仪洲失控的情绪,足叫萧淼清一怔。 张仪洲在人群最前,这一瞬的拥抱除了两人之外无人看见。随后涌入的其他人杂乱的说话问询声又叫萧淼清分神,一时之间无空去想方才那个失而复得的拥抱。 几个南苍派的师兄师姐则进来将自己的两个师弟搀扶起来,运气为他们疗伤。 萧淼清干咳了几声,看到张仪洲他们的形容也有几分狼狈,便知他们在城中应该也有一番恶战。 张仪洲的脸色依旧不好:“是我失算了,没有能早早想到这之中的调虎离山计谋。” 闻淳也担心地看着萧淼清:“你伤到哪里了吗?”他还不忘别扭地为自己找补一句,“我是怕你身上的副蛊出了什么问题影响到我。” 付意解释道:“我们在城里没多久就引得那凶兽化出原型,只是没有想到整个城主府里的人几乎全都可以化形。” 他们一面要将这些妖制服,一面要阻挡他们闯出城主府伤到无辜百姓,是以疲累不堪。 然而直至杀了为首的凶兽后,其他妖兽却依旧作孽,这才叫张仪洲和付意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恐怕不在城里。 想到的瞬间他们就心知不妙,立刻赶了过来,好在一切没有太迟。 萧淼清解释:“是我救了的一只小鸟又救了我。” 所有人都因他这句怪话一呆,不过萧淼清没有立刻往下再解释,而是对付意伸手要自己的佩剑与乾坤袋。 这些方才被萧淼清解在院子里的东西付意已经全都拿到了手里。 萧淼清慢慢将乾坤袋系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把佩剑也放到腰间时,萧淼清却忽然抽出了剑身。 一尺寒光如雪芒耀目,没有任何杂余的动作,萧淼清将剑架在了刚被人拉起来的家奴沉鹤脖子上。 诸人因他这个动作而有不同反应,南苍派的几个弟子疑惑望来,云瑞宗众人却是随着萧淼清的动作一齐警惕起来,纷纷握住剑柄弓弦。 沉鹤一副被吓惨了的样子,结结巴巴说:“道,道长,你这是做什么,小人同你一样也是叫妖怪害了的啊。” 萧淼清却哼了一声,全不信他:“你是被妖怪害了的,还是你才是妖怪本身呢?” 他还记得的,自己看过的那双干枯的手。 生命枯竭的人最想要什么,自然是长生。而一个吸取了无数生命力的欲妖,怎么还会是苍老待死的样子。 除非傀儡与主人的位置其实颠倒了。 萧淼清后半句转为厉声:“把你的手掏出来给我看看,不然我直接砍了。” 沉鹤惊惧的瘫软在地上,涕泗横流,好像胆都破了,叫人看了不忍。 然而萧淼清挥出一道剑光,他手臂的衣料应声撕断,露出来的果然是一双皮肤干枯灰褐,如冬月枝木的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萧淼清只悔第一次在城主府上见到沉鹤时已经对他偶然露出的手心存怀疑,当时怎么不想得深些,若能多想想就会发现许多布置都太巧合,是故意一条牵引他们的线。 好在现在也不算迟。 他执剑的手因为力竭其实在隐隐颤抖着,剑随势往下沉了沉,一下划破沉鹤脖颈的皮肤,对方却已经掩去急惧的神色,抬眸坦然望向众人,任凭深红色的血淌滴地面。 面对随后一齐指向自己的剑,沉鹤面露冷笑。他抬起自己的双手,停在半空对着烛火观望。他的全身上下只有这双手还留有苍老的痕迹,倘若刚才没有人打断他,等他将萧淼清完整吞噬吸食后,这双手的最后一丝残痕也便消除了。 沉鹤的眸色如渊似海,饱含无数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后悔与胆怯。也许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在乎。 “终究只差这一步。”沉鹤审视着萧淼清,想要看穿他,完全没有想到萧淼清最后会成为他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还等什么,直接杀了这欲妖就是。”南苍派的大师兄开口,他那两个小师弟还受妖毒所困,要彻底解毒十分麻烦,杀了欲妖才能绝除后患。 沉鹤环顾室内其他人,眼神当中却透露出了不屑,好像在看一群极容易被操控的人偶。 在金钱与权力都到达了顶端以后,他想要的就是长生。脱去老旧的躯壳,重新蜕化出年轻的身体。 沉鹤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启唇讥讽道:“何必将我称呼为妖,你我之间真的有那么大差别吗?” 他抬手指了指那两个中了妖毒的南苍派弟子,“不过一晚上,我给了些引子罢了,他们的堕落真的完全是因我而生吗?” 南苍派的大师兄面色一僵,看向自己两个师弟,他们的确不争气,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一道声音忽而响起,如寒霜冷风抚过冰面:“人的善恶本就在一念之间,你因己之私欲引人向恶而谋利,如今怎还敢狡辩推卸。” 说话的人是张仪洲,他面容冷峻,讲出的话就好像定心丸,叫在场其他人心中虚浮的杂念顿消。 张仪洲平素清贵无两,此时沉冷着脸色又多出一重威仪态度,便是前面还面有笑意的沉鹤也因着他的语锋而被压住了气势。 不过沉鹤并未完全露出畏惧,他看了张仪洲片刻,似乎以视线洞穿了张仪洲,而后忽然从颊边露出一个先是极浅,慢慢绽大的笑:“你啊你……” 他不过沉吟了两个“你”字,语气舒缓俱是笑意,却愈发叫场面中的气氛显得古怪。 正是因为沉鹤的笑与话好似含着什么未尽的深意,才叫众人更看不透。 张仪洲的面色却未动,他抬手抽出自己的佩剑,闷沉沉的抽剑声喇得人后背发毛。 沉鹤见了却并不怯,坦然面对死亡的来临,只说:“那我先走一步。” 你迟早步我后尘。 这话只在张仪洲与他两人之间能解其深意,其他人俱是没当回事。 直到张仪洲的剑稳稳刺入他的心口,破除沉鹤的全部修为,叫他化为一地黑气前,沉鹤的眸子都一直盯着张仪洲。 见了沉鹤完整死相。 萧淼清这个时《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候才能肯定沉鹤是欲妖。他曾经在书上学习过欲妖相关的知识,可是目睹沉鹤被戳穿身份直到死亡的全过程,与萧淼清从前所学都有许多对不上之处。 欲妖在书中的记载总是外表丑陋,被随时沸腾的欲望支配得昏昏沉沉不知今日明日的蠢劣妖物,可原来他们也有像沉鹤这样,平静的外表下根本看不出原型的存在。 果然如那话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萧淼清想,下山来历练果然不错。 沉鹤一死,萧淼清强行聚在心口的那股意气也散了大半,他手一软,佩剑哐当落到了地上,若不是旁边付意与闻淳抢着扶他,他人都要躺到地上去。 萧淼清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行进中的车马里。 他一动,旁边便有个脑袋凑上来:“你终于醒了。” 萧淼清转头看见闻淳漂亮的眼睛就在自己腮边,不由往后退了几寸,然后支撑着自己的上身坐了起来,在车内环顾一圈,发现车里只有他和闻淳。 “我师兄们呢?”萧淼清问。 闻淳因他后退的动作不满撇嘴,不过还是歪到旁边倒水递给萧淼清,只是因为显然从来不伺候人,递水的动作都生疏得很。 “仪洲师兄不和我们一辆马车,他自己骑马,二师兄给你备药去了,前面才出去,要一会儿回来。” 萧淼清接过闻淳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自觉喉间舒缓许多:“谢谢。”他又看向窗外,行进的马车车窗只开了一条缝,勉强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貌,此时他们正行进在一片绿野之中,远远可见村落聚集。 “我们要去哪儿?”萧淼清问。 闻淳闻言沉默了一下,好像不太愿意开口,不过片刻在萧淼清看向他后,闻淳还是开口说:“去和我爹会和,他在兰通城等我们。” 兰通是个临海的城市,与云镶比起来距离皇都又更近一些,码头林立热闹繁华更甚。又因处于各族交界之地而更添一重神秘特别。 萧淼清还未亲自去过兰通城,觉得到了那更长见识,又听见闻淳说他父亲已经在那里准备为他们解开血蝅,心中更多一重喜悦。 血蝅解了,他虽法力依旧不够精深,可也远比现在这样凡人状态好上许多,起码出手无需顾及太多。 闻淳见萧淼清脸上满是迫不及待,面色却是有些冷了下来。 “你是迫不及待要解开身上的蛊毒么?”闻淳问。 萧淼清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反问道:“难道你想留着这东西?” 闻淳被他一堵,冷不丁不知如何回嘴,又好像有千万重话堵在心上自己都不知如何开解,半天后才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很厌恶我呢?” 这下换萧淼清被闻淳问得不知如何讲。 如果是上一世的情况,萧淼清肯定是很讨厌闻淳的。可是这一世现在他又不知怎么说了。闻淳的脾气固然有很多叫人不喜欢的地方,但相处过后,说闻淳是个极坏的人却也不是那样。 闻淳至多是一个被惯坏的,没长大的孩子。在他犯错的时候可以毫不留情教训他,却不至于将闻淳打入死牢。 所以萧淼清想了想说:“我并不厌恶你。” “但你也不喜欢我,”闻淳飞快接道,语气笃定,“没人喜欢我。” 他碧绿的眸子泛上一层水雾,脸色却强撑着不表露,还微微侧过头去不让人看见。 萧淼清却很不解:“怎么会没人喜欢你,你是魔族的少主在魔界肯定许多人追捧你,你父亲又对你那样宠爱。” 如果不是从小被惯着,怎么会轻易养出闻淳现在的性子?可闻淳却好像是说出了陈年的旧心伤,满是委屈不作假。 萧淼清自己不知父母是谁又在哪里,并不很能明白闻淳的伤心。 闻淳抬起衣袖在眼角胡乱一擦,别过头去说:“我父亲他哪里真的宠爱我,只有我娘真的爱我,我娘死了以后,他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爱妾,儿子女儿生了一大堆,若不是血蝅这类事,他一年都见不到我一次两次的。” 萧淼清愕然,并没想到闻淳是这样长大的。 闻淳处处惹事,胡作非为后叫他父亲来收拾烂摊子,某种程度上是他想要确认自己的位置。 萧淼清由此想起关键,犹疑着问闻淳道:“这就是你炼血蝅的缘故么?” 血蝅这样的蛊术因其阴邪的本质,炼制起来也危险重重。同样的风险下其实是个极其不划算的买卖,毕竟有这样能力的人多半把心思用在修道上,谁还在乎这些情与爱的事。 除非是极不安,极缺爱,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一个永恒不变的结果的人。 闻淳抿唇,缓缓点了点头,又聚起来的一颗泪珠子终究没有含住,还是落在了衣袖上。 “我父亲必定是不喜欢我的,否则他那么多儿女,怎么就让我来云瑞宗。”这句话才是他心结所在。 两边虽然说是以后探寻共存之法,但实际上暗中都不安于现状,隐隐的摩擦冲突大小不断。无论是送谁到云瑞宗,都是送了个人质过来,潜藏着无数危险。 萧淼清想起先前救了自己的鸟精提起闻淳时都满面看轻的样子,便大约对闻淳的心情有了些微体会。 闻淳过来其实几面不讨好,各宗门自然不喜欢魔族,魔族又觉得闻淳是软骨头屈尊于仙门,而闻淳心中又觉自己是父亲弃子,自然又许多委屈藏于腹中。 “我现在就算说我不讨厌你,将你当做师弟的,你恐怕也不会全信。”萧淼清开口,他低头看了眼已经到自己肩头,往心口处去的虫影说,“何况你现在犹豫的心情并不是真的,只是受了蛊虫的操控和影响而已。” 他不觉得闻淳真的喜欢自己。 闻淳知道萧淼清说的有道理,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那你怎么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蛊虫影响?”他怀疑的看向萧淼清,“是因为太厌恶我,所以连蛊虫都影响不到你了么?” 这个猜想似乎很合理,但萧淼清很快摇头。 从前他也不太懂,可是经过欲妖的事件以后萧淼清却是有些确定了,“我吃丹药无法进补,欲妖也没能控制我的心神,所以我想蛊虫影响不了我大约也很正常吧?”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萧淼清的身体,他现在也搞不太清楚。 闻淳闻言似乎觉得有些道理,脸色才好了很多,低着头竟透露出几分乖顺。 萧淼清觉得当下气氛可顺势劝一劝闻淳。 闻淳在原来的剧情里算得上是最弱的男配之一了,而且不论实力,就说他性格也不适合成天追在张仪洲屁股后头跑,注定要伤心的。 萧淼清想起自己上一世的执着,对闻淳生出几分共情,于是试探着说:“其实你想想看,修道也很有意思的,这些情啊爱啊的,都是过眼烟云而已。” 他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闻淳却不吃这一套,皱着脸一副要为爱撞南墙的架势:“修道才没意思,我就要情就要爱!” 萧淼清:“……” 萧淼清觉得自己是白费这一句,原著剧情怎么可能因此改了。本来说好只在旁边观火,方才差点破了功。 轿厢内正安静一瞬,马车门便叫人从外头推开,是付意端着药碗躬身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见萧淼清已经醒了,面露喜色:“师弟,你觉得身体如何?” 萧淼清虽然不受丹药的好处,可现在付意端过来的药汁不过是给普通人强身健气的方子,对现在的萧淼清也算有些用处。 萧淼清晓得这点,捏着鼻子一鼓作气把苦涩的药汁喝光,又猛灌了一口清茶后才说:“只是还有些没力气,其他倒不觉得难受了。” 他问付意:“师兄,我们距离兰通城还有几日路程?” “若是御剑不消半日,只是你的身体还无法承受,车马至少还要一日一夜,明天天黑之前应该可以到达兰通城。”付意说,“三师弟和西音师妹也去兰通城再与我们会和。” 邵润扬他们本来要直接到云镶城,但现在萧淼清身上的血蝅等不得,只能先行一步。 萧淼清点头,一切安排妥当,他只好好休息就是。 这日天黑之前,他们到了一处村落。因为萧淼清现在还要三餐饮食,中间多少要停下为他做些或者买些吃的。 荒郊野岭做出的东西难免粗糙,不得不在农户家中借一借厨房。 萧淼清也趁着这个空档从马车上下来,放松放松双腿和坐酸了的屁股。 闻淳戴上面具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付意和张仪洲与农户商量好以后就进了厨房。 这小村落人不多,零零星星散在山脚下不过二十多户。 萧淼清他们这样面生的外来人很难不叫别人注意到。他没下车的时候就看见了围着马车仰头,一脸纯稚的幼童。 等萧淼清他们一下车,还没走两步,身后便跟了好几个年龄不一的男娃女娃,满面好奇眼睛亮亮地看着萧淼清。 其中有个女童大胆些,看见闻淳虽然戴着面具表情难辨,但萧淼清偶尔对他们会露出笑容,憋了一会儿忍不住对萧淼清说:“你长得真好看!” 闻淳对孩子的好奇也无恶感,随口接了一句:“怎么只有他好看吗,我长得也可好看了。” 孩子们嘻嘻笑起来:“可是你挡着半张脸,我们看不见啊。” 闻淳作势要摘下面具:“嘁,今天叫你们见识见识。” “哎,”萧淼清拦住闻淳的手,“别吓着孩子。” 脸好看归好看,闻淳那双绿色的眼眸可是这些山里孩子不曾见过的,看上一眼不得叫他们惊着么。 闻淳抿了抿唇,不太甘心地放下手,别过头看见旁边有几棵枣树还结着枣子,又用胳膊肘推了推萧淼清问:“想不想吃?想吃我给你摘。” 萧淼清无奈道:“人家的东西。” 没想到刚才说话的女孩子接道:“那是我家的,你们摘吧。” 她对闻淳笑道:“你不摘面具也好看,一半好看,你们都好看,另外两个哥哥也是。” 闻淳觉得这小丫头讨喜,弯腰双手撑住腿看她:“你还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道:“没名字,就叫丫头。” 她带着萧淼清和闻淳走向枣树,似乎是为了增加自己话里的可信度,又补充一句:“你们长得就像塑像的神仙似的。” 萧淼清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笑起来,他虽然体虚,不过一笑起来还是极好看,叫小孩儿们又看呆了。 女童见他好像还是不将自己的话当真,于是干脆拉住萧淼清的衣袖:“我没骗你,我带你去看神仙的样子。” 萧淼清没抵抗这股小小的力道,跟着她以及后面的一群孩子乌泱泱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偏房里。 整个院子一共三间房,除了正屋与厨房外就是这件不大的偏房。 萧淼清原本以为这里面放着的会是许多杂物,没想到女童小心翼翼将门推开,里面摆着的却只是一方小小供桌。 供桌上的供品虽然不多,也不算新鲜,但看得出来是用心摆过的。供桌当中放着一尊泥塑的神像,萧淼清乍一眼没看出是什么神,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这尊神像。 民间本来就有很多杂七杂八的神明信仰,常常会有不同地区就有自己独有的神明。有萧淼清不认识的神像很正常,通常来说这些神像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不过萧淼清在看清这尊神像以后却是一怔,因为上一次他看见这样的神像是他去城主所居的院中时,偶然瞥见过的。 两者差别不过是材质的华贵与贫乏。 至于说看出这神像似谁,却是看不出来的。神像的五官刻画并不精致,想来是倒模时也随便。女童之所以说像他们,怕多半是因为他们修道的气质与旁人有异而已。 “这神像是哪里来的?”萧淼清收了笑意,询问女童。 女童不解,不过还是说:“就是,就是家里的啊,我从小就有的,爹娘在节日时会拜。” 她看萧淼清的神色严肃,生出一丝怯意来,犹豫地看着萧淼清。 不待萧淼清多问,门外传来一声呵斥:“丫头!你们这些小毛头在那里干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一只粗大的手猛然将萧淼清身边的女童揪过去,继而一把灰扑扑的扫帚直接雨点似的打下来,“你们这些馋鬼是不是想偷供品吃!?” 女童被打得痛嚎,其他孩子则瞬间一哄而散,跑到了门外。 萧淼清见状立刻出手阻拦,他将丫头拉到自己背后,皱着眉头看打人者,丫头的生母,一个外表粗鲁的农妇。 “是我唐突了,不要这样打孩子。” 农妇见了他,露出几分局促神色,没了前面的气势,呐呐点着头勉强露出一个尴尬挤出的笑容。 萧淼清看她刚才拉过丫头打的动作就知道是打惯了的,心中因此有些歉疚又有些无奈。他当下当然可以义正言辞指责对方一番,只是又觉三言两语无法改变什么,多少有些无力感。 丫头抽噎着已经自己努力止住哭泣,她躲在萧淼清身后,却怕自己的泪水蹭到对方身上,并不敢靠太近。 此时闻淳从外头进来,手里有一捧红艳艳的枣子,他是见孩子们散了,不知里头怎么了便进来看看。 走到萧淼清身边,把手里的枣子全递给萧淼清。萧淼清却先对他摇了摇头,先从怀里的乾坤袋中掏出自己的荷包,从里头又拿出一把铜板递给农妇:“这是买枣子的钱。” 枣子是丫头让他们摘的,萧淼清怕她母亲心疼不应允,后面又责备她。 萧淼清也不完全因此厌了面前的农妇,越是生存不易的人越是活得为难,他无法指摘对方因环境而生的缺点。 农妇犹豫着,似乎有心推辞,但看着那把铜钱究竟还是不舍,讪笑着接了过去走开了。 萧淼清将枣子分给女童一些,叫她拿出去和其他孩子分吃,自己留下两三个而已,和闻淳各自吃了。 闻淳咬了口脆脆的枣子问:“方才说了什么,闹得那样。” 萧淼清看向已经被重新关好的偏房的门说:“刚才我在里面看见了一尊神像,之前我在城主府上看过一样的。” 他忧心忡忡,怕这又是一重隐忧。 闻淳却问:“是盘腿坐着,左手抬起,头低着的一座神像么?” 言辞间好像是也看过那尊神像似的。 萧淼清看着他:“你见过?在哪里见过?” 闻淳隔着面具也看得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把剩下两个枣子塞到萧淼清掌中,然后拍了拍自己的手说:“见过啊,在云镶城的时候,我和师兄们外出查探时许多人家都有这尊神像,从城里到村落中,大约不过是云镶这边信的什么神罢了,并没什么稀奇的,我们魔界里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神仙呢,没脑袋的,没腿的,多长了几个身子的。” 闻淳见萧淼清的神色似乎还有忧疑,便说:“你不能因为城主府的有这种神像便不叫其他人信吧?何况欲妖这种东西难道还有神仙信仰么,至多是他装点门面,显得自己寻常的玩意儿罢了,你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萧淼清叫他说服,塞了个枣子进口中,抬步出了院子。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萧淼清在马车有规律的轻微晃动中睡去。 血蝅虽然没有强制萧淼清喜欢上闻淳,然而它依旧在与他的身体进行对抗,愈往心口这种对抗带给萧淼清的疲惫感就更明显。 不止是身体上的困乏,萧淼清明显感觉到自己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马车行至兰通城前,萧淼清中间只醒过短短两次。 待到兰通城前,萧淼清被人扶着坐起来,耳畔听见车窗外喧闹沸腾的人声,尚且还有些呆呆的。 他伸手去推窗户,啪嗒一下,窗面叫萧淼清的指尖顶了出去,有一瞬间的抬落。 也就在这片刻间,萧淼清看见了外面的光景。 此时天色已经渐黑,红紫黄蓝的光在天边被压得很低,霭蓝的穹顶环住城墙,有小贩挑担吆喝着经过,身后歪着的一根木棍上挂着许多造型奇特,似魔似怪的面具。 窗班脱离顶托后眼看着又要落下,却被外面一只手忽然抬住,闻淳的小脸歪进萧淼清的视野里。 他注意到闻淳已经把面具摘了,大方露出自己那双特别的眼睛。 不过当萧淼清看见闻淳身后路过的红眸少女时,又恍然发现可能闻淳在别的地方也许独一无二,在各族齐聚的兰通城就不算奇景了。 闻淳身后不远处有人手拿火把口吐火焰,引出一阵喝彩,还有人从高台上一跃而起,变出十八班花样,半空中飘扬彩绸,锣鼓敲打热闹喧天。 闻淳拍拍窗框,兴高采烈地对萧淼清说:“你快下来吧,这里可有意思了。” 他说完实在忍不住想去看看热闹,放下扶窗的手,窗板重新落下来,隔绝了萧淼清探向外界的目光,这才让反应慢了一拍的萧淼清察觉到自己腰上细微的触感。 他慢吞吞低头看,才见一双清瘦修长的手在整理自己腰间皱乱的衣服。 萧淼清抬头,看见张仪洲低垂的眼眸,其中好像敛着许多不明的情绪。从那日他们离开云镶城后,张仪洲便是这个样子。 萧淼清倒没有阻拦张仪洲为他穿衣,一来是他现在脑袋转得慢很多,二来若算上小时候,这也不是头一遭。 在萧淼清的记忆里别说是拉扯衣物,便是穿鞋穿袜也不是没被代劳过,只是那都是幼年的事了,无法同论。 张仪洲好像有心事,从前萧淼清一定会问,可现在他却不想掺和了。反正与自己无关,张仪洲肯定也不会告诉他。 为此萧淼清一直等张仪洲为自己理好外衣,他便穿靴要下马车。 没想到张仪洲却先出口叫住了萧淼清。 “师弟。” 萧淼清本来已经弯腰推门准备下马车,闻言停下动作回头看张仪洲:“师兄,怎么了?” 张仪洲看着萧淼清那张较往日苍白几分的脸色,片刻后错开萧淼清的目光道:“等血蝅的蛊毒解了,你就回宗门去。” 他们下山的时日不长,但是萧淼清已经受了不少跌宕挫折。从前若还算小打小闹尚且在可控范围,可是欲妖一事叫张仪洲意识到,无论他怎么样想保护好萧淼清,总有许多他无法控制的,可能会造成无可挽回后果的意外。 如果那一天他们赶到的时候萧淼清已经死了,这种可能性只是在张仪洲脑海里一闪而过已经叫他心惊胆寒。 张仪洲也知道,单是历练中有意外有风险都是寻常的,倘若没有挫折如何能从历练中得到经验教训成长起来。 所有人都一样,包括萧淼清。可他能对下面的每一个师弟心硬,却无法看着萧淼清经历这些,在张仪洲的心中,萧淼清应该做那个永远无忧无虑的小师弟。 世情永远有无数矛盾。就像张仪洲明知道该叫萧淼清远离自己,可真当萧淼清有一寸与别人靠近的可能性,他依旧戾气翻涌,根本无法忍受。 萧淼清的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要!” 他当然不想回去,他要走自己的历练,看自己想看的人间。 可是萧淼清也知道,从一开始师尊就不叫他下山,自己得到这次下山的机会,不过是因为中了蛊毒以后要与闻淳分开,阴差阳错被张仪洲做主应允的。 师尊不日也要回宗门,到那时候自己还是可能被叫回去。 但萧淼清还是委屈不悦,他重复道:“我不要,我不想回去。” 张仪洲早就猜到了萧淼清会有这样的反应,正待用开口时,却见萧淼清钻了回来,一把抓住自己的胳膊求道:“好师兄,你就别叫我回去了,如果师尊硬是要我回去,你也帮我求求他吧。” 萧淼清能屈能伸,甚至与张仪洲来硬的没好处,立刻转变了自己的语气态度,拿出小时候闯了祸求师兄帮忙收拾烂摊子的口吻。 张仪洲只是片刻怔住就叫萧淼清窥得机会,他越发放肆缠靠,口中说些无赖话:“反正你不能赶我回去,大不了我们可以分开历练,我虽然法术不佳,那我不说自己是云瑞宗的弟子,不给师门丢脸。” 萧淼清已经下了决心,反正这回他不要回云瑞宗。就算后面师尊开口要自己回去,他要得磨着泡拖延。 张仪洲立刻说:“什么傻话?” 萧淼清坐直了,大师兄虽然没有允诺什么,可是他已经感觉到了张仪洲态度有软化,萧淼清马上给此事下定论:“那说好了,如果师尊不开口,你也不能赶我回去。” 张仪洲几乎对他毫无办法,萧淼清说话时握着张仪洲的胳膊,慢慢滑下去,指尖从张仪洲的手背掠过,使张仪洲分神垂眸,看见萧淼清半藏在衣袖当中的手掌,与自己的手仅仅隔着寸余远,好像只要轻轻探出去就能相握在一起。 然而只是一瞬的念头,萧淼清的手已经松退开,张仪洲的视线一下空落落起来。 萧淼清怕张仪洲说出什么不同意见的话来,一弯腰开门溜下去。 “师兄我先下去啦。” 他跳下马车,还不忘紧紧关上车门,好似怕张仪洲出来抓他似的。 不过视线在周遭环视一圈后,萧淼清便一下忘记了想马车上的张仪洲,眼眶都被周围的新鲜事物给挤满了。 兰通城不愧是临海之城,码头林立不说,萧淼清闻到空气当中都有淡淡的海风的味道。 色彩丰富是兰通城给萧淼清的第一印象。 城中飞快变换的取乐的光景,普通人族,修士,魔族,各种打扮的人频频经过萧淼清的眼前。 他自小生活在深山当中,还未曾亲眼见过海的模样,一时心中雀跃不已,往人流里走了两步,新奇地观望。 张仪洲也下了马车,一步远站在萧淼清身后。 正此时,一旁有人靠过来,殷勤地将马车拉过去。 萧淼清闻声回头,看见一个伙计模样打扮的魔族。若非对方的颊边有腮,就他那点头哈腰熟练奉承的模样,一般人还真看不出他的底细。 闻淳他们本来也没走远,见萧淼清下来也靠了过来。 见萧淼清看着替他们拉马车的仆役,闻淳扬起下巴说:“这城里有一半都是我家的产业呢。” 萧淼清闻言感兴趣道:“哦?那这里都有什么?” 闻淳却是一滞,幼稚得意的表情收了几分:“那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还是第一次过来,从前我爹不准我跑这么远。” 还是那拉马的伙计识趣,立刻接话道:“咱们魔族在这儿的产业那就多了,吃喝玩乐要什么有什么,比方说这城里最大的赌坊酒肆饭馆,绫罗绸缎的成衣铺子,林林杂杂的小食铺,那是数不胜数啊。” 萧淼清听见小食铺倒是有些意动,不过他们此次过来头一件大事是要解掉身上的血蝅,是以也不忙着游乐。 拉马的伙计名叫于金,原身还真是一条鱼精。不过不是这兰通城外海里的海鱼精,只是魔界之内一条河里的河鱼精。 于金是他们要在兰通城入住的春风楼的伙计,这春风楼是魔族产业,平时入住最多的也是魔族。 现在虽然说各族平处,然而像春风楼这样的店面里还是极少会出现人族的身影。为此萧淼清他们一进入店内,便叫许多人侧目看来。 闻淳平时一股稚气任性的样子,这会儿在这些魔族面前却的确威仪十足。他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太有辨识度,象征着血脉的高贵,许多魔族隔着远远也露出了恭敬之色。 闻淳面上只冷冷的,好似很习惯这样的尊崇与仰望。 只是在行走的间隙里,他还是忍不住靠到萧淼清身旁低声说:“我们家的家底,我可没和你吹牛吧。” 不过萧淼清的心思没在这上面,他一路抬头往里想搜寻闻淳父亲闻柯的身影,对闻淳的话只是嗯嗯应付了两声,也没管闻淳有些失落的神色。 闻柯已经提前在春风楼内院等待。这里头的院子只有贵客或者本家人能住,比外面的喧闹要清净无数倍。 他听说血蝅已经要没入心口时也很担忧。闻柯不像闻淳那样天真,他清楚云瑞宗不可能叫弟子真与闻淳因血蝅而绑在一起。 倘若血蝅成真,云瑞宗必然出手,到时候两方难得的和平恐怕又要生出万千嫌隙,那他顶着魔族内部无数压力所作出的和平努力岂不功亏一篑? 在此之前,萧淼清只在闻淳父子隔空沟通时听过对方声音,原本心中想象的当今魔主的形象完全是根据闻淳的长相出发的,以为闻柯应该也是当世美男子。 却没料到笑着迎出来走向闻淳的却是一个留着胡子有些圆胖的中年男子,若不是他的眼睛的确与闻淳是一样颜色的,萧淼清都不敢确定这满脸慈祥的人会是统领魔界的魔主。 萧淼清忍不住靠近闻淳低声问:“你娘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闻淳哼了一声,扬起脸得意道:“那当然,我娘是魔族第一美人,如今也无人可以撼动。” 萧淼清认同点头,否则他真不知闻淳是怎么生出来的。 闻柯上来就拉住闻淳上下看,口中不住说:“哎呦哎呦,淳儿的派头可比从前大了,果然是经历经历更有好处。” 闻淳前面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爹一定不喜欢自己,但一见到闻柯,虽然绷着自己的小脸,可是肢体间透露出来的欢喜却也掩不住。 “我本来就是这么大的派头。”闻淳嘟囔。 闻柯与张仪洲和付意浅浅走流程打了招呼,便将视线落在了萧淼清身上。 萧淼清主动问:“前辈,怎么解血蝅呢,要我脱衣服给你看看现在血蝅的位置吗?” 他一点都不客气,说着双手就放到了自己的衣襟上。 闻淳的视线小狗似的盯着萧淼清,尾巴像要摇起来了。 好在闻柯看过闻淳的样子后说:“不必看,这血蝅已经快成,尽快取出为妙。” 不过因为萧淼清的淡定,摆明闻淳明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却叫闻柯多看萧淼清几眼。 闻淳虽然还有些犹豫,可是一方面他也想看看若无血蝅,他现在对萧淼清的好感是否还存在,另一方面闻淳忍不住抬头看张仪洲的表情。 张仪洲似乎知道闻淳的犹豫,也淡淡回看他一眼。 这一眼就叫闻淳想起那日张仪洲说要杀主蛊的神色,顿时暗暗一哆嗦,犹豫也少了大半,主动朝闻柯伸手。 闻柯取出一把刀,在闻淳与萧淼清的指尖分开割破,叫两人的血滴在一处。 血液才落进碗里,便在术术的牵引下腾跃至与人额齐平的半空中,形成如纠缠的虫身一般扭曲绕转的样子。 萧淼清与闻淳被安排面对面盘膝而坐,各自感觉到了身体当中的蛊虫有了反应。 闻柯脸上眉头深深皱起,好似用尽全力在与血蝅做抗争。 终于,萧淼清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从他的肩膀上被抽开,血蝅往前进时人几乎无感,但往外退时就好像真的有实质的虫在破开血肉往外爬,绞痛感阵阵传来,钻心入骨。 萧淼清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咬牙忍耐,只觉得这抽离的过程好像无穷无尽。 闻淳脸色同样也难看至极,主蛊在他身上,抽离的过程就跟硬生生拆他骨头似的,叫他深深感受到了自己一时任性要交的代价。 牵引血蝅显然也极其耗费心力,连闻柯这样魔族实力一等一的魔主都显得勉强。 最后几寸距离如果不是张仪洲与付意加入其中,闻柯差点脱手。 等血蝅取出以后,反而是萧淼清与闻淳恢复得快些,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萧淼清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回温,手脚的力气也都有了。 他试探着使了个小小的术法,果然轻松成功。 下山这么久以来拘拘束束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闻淳见自己父亲耗费术法后的疲惫样子,终于有些不忍地磨蹭过去,坐到闻柯身边低头看他,态度没有前面那么别扭了。 萧淼清在旁看着,却觉得闻柯未必不喜欢闻淳这个孩子。倘若真像闻淳以为的那样,他是个弃子,闻柯何必千里迢迢赶过来为他收拾收尾? 此时闻柯虽然疲累,却也面色祥和,十足是个可亲的父亲。 闻淳也绷不住太久,两三句就和父亲谈起天来。 萧淼清和张仪洲他们不多打扰这许久未见的父子,在伙计于金的指引下各自回房。 折腾到现在,已经从天擦黑到了夜间。 萧淼清吃过于金送来的饭菜,人却没有困意,反而心思活络起来。 他现在身上没了血蝅,是个正正经经可以用术法的修士了,底气自然足了起来。 最主要是他们刚才入城时,兰通城的夜景已经勾住萧淼清的心魂,这等新鲜他实在想多看看。 萧淼清把自己的乾坤袋拿出来整理了一下,乾坤袋里的吃食都没了,不过他摸了摸却摸出两根羽毛来。 萧淼清疑惑地盯着这两根鸟毛,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又是何时放在里面的。 那天中了欲妖的妖毒后拽下栾凤两根羽毛的事他早忘干净了。 不过这羽毛摸着就不一般,而且花纹萧淼清认得的,他从前在邵润扬的炼丹书上见过,似乎是一种难得的材料。 为此萧淼清想了想把鸟毛给塞回乾坤袋里,准备等邵润扬来时送给他。 整理好东西,又带上佩剑,萧淼清轻轻推开门,正好看见门口候着的于金,他对于金招招手,于金就小跑过来殷勤地等他吩咐。 “这城里治安如何?” 各族交杂,矛盾自然也多,萧淼清也不是没有顾虑。 不过于金却拍胸脯打包票道:“这您放心啊,咱们兰通城的治安那是一顶一的好,”他解释道,“您看,这里除了魔族的势力外,还有人族,另外还有海中的魔族,各方都有维护安全的人手,较其他城里可说是三倍之多,能不安宁么?” 萧淼清闻言懂了,就是因为兰通城势力混杂,更让各方警惕,所以维持和平的意愿反而更大。 他点了点头,不过因于金刚才提到海中魔族,似乎将之与陆地上闻淳这类魔族给区别开,萧淼清却有些不解。 “海中魔族和你们不是一样的吗?” 于金远远看了一眼闻淳父子在的房间,低声与萧淼清解释:“说起来是一样的,统归一处管理,但毕竟隔得远,习性又差别极大,故而总有些分别。” 于金这是说的客气了,实际上是海中魔族蠢蠢欲动想要自立门户已有百年,大多时候压根不将其他陆地魔族看在眼中。 萧淼清会专门问这一嘴还有个缘故,那就是他记得原书当中张仪洲后面还会遇见一个鲛人。 海中魔族种类无数,但当以鲛人为尊。书中出现的那个鲛人似乎地位便不低。 所以闻淳这小崽子虽然占了先出场的优势,但论实力来说,别说和所有男配放在一起排,单就魔族内部他恐怕也轮不上号,资历毕竟摆在这里。 只不过萧淼清只知道后面还有个鲛人出现,对方姓甚名谁他却是一点也不晓得了,毕竟那里的剧情他半点没沾边。 “你和他们的差别也很大吗?”萧淼清好奇问,“有些河流不是要并入海中的么?” 于金有什么说什么,倒不扭捏,他道:“您不是鱼,恐怕不知道这其中差别,反正习性来说是天差地别,不过单论寻常鱼儿也罢,当中最紧要的是鲛人一族。” 于金提到鲛人,语气却变得复杂许多,好像是恐惧当中又有忍不住溢出的慕强崇敬。 “鲛人为海中之霸,向来不服上面管束,自在海中成了一派强大势力,所以您要是出门看见一些行事张扬霸道的鱼族,多半与鲛人沾边了,您最好离他们远一点。” 前面还说兰通城里治安很好的于金似乎说了句打脸的话。 萧淼清认同地点头:“我知道,我在书上学过,鲛人一族似乎很厌恶人族。” 于金点头又摇头:“其实不完全是厌恶,”他谨慎地看了看萧淼清的脸,揣度着用词继续道,“鲛人一族……” 萧淼清不解:“没关系你有什么说什么就是。” 于金得了首肯,这才顺畅道:“鲛人一族性淫阴狠,看见有长得出挑的人便常会掠夺回海里做些……咳咳,做些腌臜事,将普通人同化成鱼族,长得越好看,风险就越大,咱们城里虽然治安好些,出没的也不是那些低等鲛人,可鲛人生性如此,像您这样的,还是要多防备防备,您也和您师兄说说,他更要防备了。” 萧淼清没想到鲛人还有这种习性,一时失语。不过从这个角度倒是很好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鲛人看上张仪洲了,张仪洲的模样往哪里一戳不是最出挑的呢? 于金在旁以为萧淼清害怕,又出言安抚道:“但我们城中还是少有鲛人出现的,咱们这规矩严,普通鲛人不敢来劫掠,即便有鲛人也都是鲛人一族中的王族,他们行事作风还是很不同的,您若是想要出去逛逛,我可以陪您去,有什么事你也好吩咐我。” 于金这人活络,前面就看见了闻淳对萧淼清的态度,自然知道多多讨好。 萧淼清没有拒绝,这城里他到底生疏,有人一起跟着也好。 他寻了张仪洲打坐的机会,同付意知会过后便带着于金一道出街去。 付意也知道兰通城内的安全有保,更知道萧淼清此时有玩性也正常,是以没有阻拦他,只叮嘱萧淼清不要在外流连,逛逛就回来。 萧淼清和于金走到春风楼外时,对面走来数个外衣鲜艳的魔族,他们行走莽撞,差点撞到于金。 于金自己躲开,也不敢说什么,显然是对方的地位高他许多。 萧淼清本来不太在意,然而那行人为首的一个却停下脚步,目光落到萧淼清身上,毫不顾忌地紧紧盯着萧淼清来回扫视一番,又抽动鼻子好像在闻什么味道,叫萧淼清直觉出毛毛的古怪来,不解地看过去问:“你看我做什么?” 在这怪异氛围里,门前夜风吹来,卷着海腥味从几人身上吹过,也把很多气息吹淡了。 那人这才慢慢收回目光,也不理会萧淼清的问话,重新转头往里走去,把目中无人彰显到了极致。 于金怕萧淼清误会那是普通魔族,连忙对他解释说:“那是神鸟一族,生性便是如此,并不是刻意针对我们,便是魔主在此他们也不会恭敬太多的。” “神鸟一族,”萧淼清想到原著里的栾凤,心想原来他和主角是在这里遇见的吗,为此多问一句,“他们来这干什么?” 他是随口一问,于金却满脸八卦,窃窃对萧淼清分享道:“您还不知道啊,听说神鸟一族的尊主栾凤在人间找了个普通人族为妻,两人不知怎么流散了,他们现在就是出来找尊主的妻子的!” 萧淼清满脸震惊:“他竟然有妻子,他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这我可不知道了,”于金趋着萧淼清的步子到了街边,兴致勃勃地散播有关栾凤的隐秘传闻,“不过这事儿多半不作假,否则神鸟一族是极少踏足人界的。” “听我回魔界探亲归来的同乡说,尊主他前些日子不知何故去了人间,中间差了只鸟回去报信,说的什么叫他们去人界接自己的妻子,等下面的人赶到的时候,却只见身受重伤的尊主大人,他的妻子竟不知去向。” 萧淼清本来将信将疑,可听于金讲得这样有鼻子有眼,不免也信了,毕竟人家正经是个魔族,又算魔主家奴。 “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妻子去哪儿啦?”萧淼清问。 于金撇撇嘴,先是幸灾乐祸:“尊主大人自己也只勉强撑到族中救援,刚见面便陷入了昏睡,哪里去问他呢?”话锋一转又晦气起来,“咱们魔主与尊主大人关系一直不妙,处事分歧颇多,这事上还有传闻是我们在其中使绊子咧,所以刚才那些人才是那样态度。” 萧淼清并不清楚他们魔族地盘上各股势力的纷争,只是若有所思想着栾凤竟然没出场就有了妻室,难不成他竟然是顶着有妇之夫的身份参原著股的? 不过对于魔族来说,多几个妻妾可能本来就很正常。大约就是因为太正常了,原著里才提都没有提吧? 萧淼清现在只觉得那不知是何身份的栾凤的人族妻子挺可怜,这不就是坐等被绿么? 唉,值得为那现在不知身处何地,却已经预订了绿光的陌生人一叹。 “那什么尊主,他在魔界还有另外的妻妾吗?”萧淼清边逛边问,步子慢悠悠踩在城中的砖石地上。 沿街往前整条路,红白色的灯,绿黑色的地与强,黑灰青的行人,多了个眼睛长了条尾巴的常有路过。 就连街边常见的小吃都与萧淼清在云镶城里见过吃过的有很大不同,他兴致盎然地看,与于金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 于金竹筒倒豆子般有什么说什么,不仅不隐瞒,恐怕还有许多自己的添缀:“没有,正是因为尊主如今还没有妻妾后代,所以这次有这样的消息出来,神鸟一族才会如此当成紧要来寻。” 也是栾凤实在单身太多年,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眼看着如果任凭他这样下去,族中血脉恐怕都要断,族中不是没有意见。 若早几十年听说栾凤与人族有染,恐怕神鸟一族都会觉得玷污与耻辱,然而这些年被栾凤折磨到现在,他们已经把标准降低到是人也可以,快带回魔界繁衍生息就好。 于金十分踊跃地向萧淼清科普魔界的常识:“咱们魔界里血脉越高等,便越该多多繁衍子嗣,这是祖上定下的习性,只有这样我们魔族才能代代变强,这是知事起便人人都晓得的道理咧。” 他的本意是向萧淼清说明栾凤为人多怪。 不说魔族了,就人族之间不同地区不同风俗下的人对待后代生息的事也常有不同态度。萧淼清没在这事儿上想分高下对错。 只是于金向他细细一说,仿佛越是高等的魔族便越早成人知事,不免叫萧淼清好奇起来:“那你们少主他在魔界也有妾侍么?” 萧淼清只是顺带问一嘴,万一闻淳果真也有,那这诡异的绿光不知要从几个人脑袋上冒出来了。 于金一怔,随即立刻否认:“那当然没有,”他窥着萧淼清的脸色,忽然想起闻淳对萧淼清的态度似乎与别人有些不同,于金脑袋瓜子一转又说,“我们少主是非常真心待人的,可不会那么随便,您放心。” 他是话里有话,萧淼清却不解其意,浑不在意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于金自个儿嘿嘿一笑,尽在不言中。 萧淼清结束话题,错眼间叫不远处一个卖些草编花样的摊子吸引了注意力。支着摊子的是个人族老头,看着约莫六七十的年纪,还挺精神,手上用不知什么草在动作着,快到叫人眼花缭乱,萧淼清站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同这个摊子前与萧淼清一起观望的几乎全都半大小孩。 萧淼清看着那老人编好一只鸟放在自己面前位置,明明是草编的,可样子栩栩如生,他顿看得兴起,于金却不知这有什么趣味。 于金看了萧淼清几眼,觉得他大约不会走远,自己便摸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说书摊旁边歪着,偶尔转头看萧淼清有没有走远。 萧淼清掏出铜板买了那只刚才被放到自己面前的草编鸟儿,从前他对鸟没什么偏爱,只是上次在云镶城遇险得救总归靠了自己偶然买回来的鸟精,个中也算有缘分。 买归买了,他人还舍不得走,依旧想看透老人家的指法。蹲了一会儿,没等他看透什么,却忽听见旁边有个冷凉的男声,似乎在叫人:“小贼滑。” 语气颇为玩味。 这没有指向性的话语很难吸引人的注意力,萧淼清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头也没转,直到片刻后,他忽然在脑海中寻到这声音的熟悉感,以及这贼滑一字一同听过。 萧淼清这才猛然转头防备循声找去,果然在摊主身后几步远的巷口墙边看见一个靠墙懒站着,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的男子。 对方的脸是萧淼清没有见过的陌生,但身上那股气质以及望向自己的眼神,萧淼清一下就认出来了。 凌时。 有一阵没见,加之已经离了云镶城,萧淼清还以为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却没想到他也会紧跟着出现在兰通城。 还装的对他大师兄一点意思的没有的样子,萧淼清心想,是谁口是心非了我不说。 萧淼清恢复了法力,对凌时没有先前那么慌了,打不过他还能跑啊。况且萧淼清认为凌时没有要杀自己的心,凌时虽然残暴,可是杀人极有原则,没见过他真容的人他可不杀。 退一步说,再没人性也没杀自己小叔子的啊。 不过想到刚才凌时开口叫自己的用词,萧淼清觉得不好理会。 贼滑是什么好词么?他要是这都理会凌时,岂不是助长歪风邪气? 为此萧淼清在和凌时对视几息后,默默移转开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直到一双靴子停到萧淼清身侧,那荡过来的黑色衣摆间隐隐有莹白的光在闪,有一条红绸缓缓落到萧淼清的颈侧,好似在估计缠上去以后能绕几圈。 感受到这凉飕飕的气息,萧淼清才抬起头,一副恍然才注意到的神色。 “好巧,”萧淼清托起那段对他有惨痛记忆的红绸,将之往凌时那边推送,“毕竟闹市街头,还是收好吧。”凌时见他这样,口中轻笑一声,觉得说萧淼清贼滑准之又准。从第一次相遇开始,萧淼清就是这表面乖巧,实则却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鱼儿,随时要趁机溜走的。 从萧淼清口中说出来的话,对凌时来说大约一句也信不得。 两人就这么站着难免尴尬,见凌时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萧淼清贴心地主动打破沉默:“没想到在这里还会遇见你,你只是过来玩的还是有什么事要做啊?” 这话语当中夹着试探,是从第一次见凌时降临开始萧淼清就有的未得到解决的好奇心。 谁召唤了凌时,召唤他又是为了什么,凌时又想做什么。 可这些问题他不好直来直往地问凌时,只能这样打擦边。 萧淼清本来以为凌时不会回答自己,本没抱什么希望,却听见凌时道:“不过是在做正事之前看看这人间罢了。” 做正事之前,所以凌时的确是有目的的。 萧淼清见这话有聊下去的机会,立刻小心翼翼地追问:“谁请你来的呢?” 召唤神明的仪式多种多样,像凌时这类邪神,召唤仪式多是信徒之间流传的秘法,并不在世间广为流传。 通常在特定的媒介之外,还需要另有献祭品。诸如召唤凌时的仪式上,死去的那些召唤者们,便算是献祭品之一。 能够指示这些人甘愿显出生命进行仪式的人,必定抱有某种即便是牺牲其他人也要完成心愿的决心。 向神明祈祷愿望的实现本来是凡人常举,可向邪神祈愿,其心愿往往也阴邪非常。 凌时看向萧淼清,倒有几分耐心:“你问这个做什么?” 闲的无聊,逗闷子也算意趣。 萧淼清一时想不到好由头,正滞迟着,便听凌时说:“这是祈愿者与受召唤者之间的私密,不足与外人说。” 这意思就是他问也没用了。萧淼清略感失望,但凌时少有这样好说话的时候,他不愿放过这个求知的机会。 萧淼清走到边上,不叫和他凌时挡住老者的小摊,又歪头望了一眼在那边听人说书听得如痴如醉的于金,这才继续问道:“那每天那么多人祈愿,你岂不是很忙?” 他看凌时也没觉得凌时很忙啊。 凌时轻笑出声,盯着萧淼清的脸:“召唤邪神本身也要付出代价的,常人便是舍命也难付,况且你当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召唤之术吗?” 所以召唤凌时的人必然是有身份地位,可以接触了解到这些禁忌之法的人。 萧淼清在心中摘出这个关键,又在脑子里想了可能的对象。只是这依旧是个广博的范围,很难具体确定是谁。 “我知道,通常召唤的仪式只由信徒继承。”萧淼清老老实实说出自己书本上学来的知识点。 凌时闻言却是一哂:“这世间知道我存在的人已经没有几个,除了想借我之力完成夙愿的人,哪有什么信徒?” 他话语里的讥诮是对那些只顾自己肮脏心愿,不配称为自己信徒者的嘲讽,“不过这样也好,再过十多年便没人烦我。” 然而落在萧淼清的耳畔却有别的感觉。 无论正神邪神,信仰之力都是无比重要的东西。只要有信徒存在,无论是十万个还是十个,都是神明与当前世界的联系,而当所有人都忘却一位神明的时候,神明就再也无法降临在这个世上。 萧淼清在云瑞宗时,常常由他擦洗各个神像,从小如此。由凌时的话想去,思及往后几百上千年,人间轮换成别的模样,不知他如今擦洗的神像信仰有几个可以流传到以后呢? 为此萧淼清心里多了一丝感伤,对凌时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邪神都有了点垂怜。失去信仰,被所有人遗忘,这无论对哪个神明都太残忍。 况且从刚才到现在,两人之间的交谈,凌时颇给他面子了,几乎有问有答的。 萧淼清觉得礼尚往来,自己多少也说句客气话。 因此想了想后对凌时道:“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凌时不解地看着萧淼清,萧淼清抬眼与他对视,将话说完:“只要我记得你,你就不会失去信仰。” 所有人都忘记对你的信仰也没有关系,我会永远信仰你。 他的眼神明亮干净,语气平和简单到好似只是随口而谈,却有一股重若千钧的力道落在凌时心间,使他原本漫不经心逗闷子似的神色转凝,几乎怔怔吃惊地面对萧淼清。 明明前一刻还笑萧淼清的话当不得真,可此时却有了相信他的意愿。 萧淼清本来是溜须拍马,说完看凌时的表情,心中难免忐忑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小,“你这么看着我干嘛,这话不能说吗?” 他的手慢慢摸到腰间,想去抓玉笛,可是这两日都在马车上,萧淼清没将玉笛别在腰间,这回出门也忘了专门带上,指尖在腰上只抓了把空气。 见凌时注意到自己抓握的动作,怕凌时想起上次他用玉笛叫来大师兄,还躲在师兄背后得意的前情,萧淼清尴尬笑笑:“肚皮有点痒,我挠挠。” 他说着在自己的腰间多抓了几把。 凌时抬起手好像要伸过来,萧淼清现在一惊一乍的很紧张,有些防备地看着凌时的手。 到底是怕凌时喜怒不定,又把自己捆起来,他立刻揣着打商量的语气对凌时说:“你别抓我呀,我都说以后要信你了,你不会对自己的信徒出手吧?” 萧淼清心如擂鼓,也不知邪神信徒的待遇如何,倘若是第一个挨吸的,那不是玩完? 凌时的手停在半空,睇着萧淼清的神色,唇边又有笑,不过显然比刚才的和软下来。 凌时的掌心出现了一只小小的拨浪鼓,根据他递送的动作,萧淼清犹豫一下,“给我的吗?” 他试着伸手去拿,凌时果然没动,叫萧淼清将那拨浪鼓拿到了手中。 “这是什么?”萧淼清问的不是拨浪鼓,而是拨浪鼓此时代表的作用。他轻轻转了转拨浪鼓,闷声咚咚的响声传来,这只是一只十分寻常的拨浪鼓。 凌时深深看着萧淼清的侧脸:“给我唯一信徒的礼物。” 行吧,萧淼清接受这个说法,手中把玩几下。他幼时没玩过这些,所以对稚童所爱都挺感兴趣,并不觉得凌时的礼物不好。 于金终于将一段故事情节听完,这才想起自己许久没有找萧淼清的位置,心里正一坠,目光便在人群当中找到了他。 他往前快走几步追过去,“小道长,我们还去别的地方逛逛吗?”萧淼清听见于金的声音,转头看了对方一眼,正顾忌自己身边的凌时,再回头却发现身边的人影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于金过来时显然也没有看见凌时,自己往萧淼清身边一戳,等他指示。 凌时这样神出鬼没也不是第一次,萧淼清没太在意。他把拨浪鼓收入乾坤袋里,抬头对于金道:“不逛了,还是回去吧,等明天与师兄们一道出来再玩过。” 于金乐得如此,也不说其他的了。 待回到春风楼,萧淼清认得路,也不叫于金送到门前,只在分隔了内外院的拱门处就叫于金停住,自己独身往内走。 于金则在目送萧淼清走入内院后,刚想转身离开,就被一只手给拉到了旁边角落处。 于金被吓得原型差点出来,等定睛发现拖拽自己的人是闻淳,这才稍稍缓了心神,不过还是很忐忑地看着闻淳问:“少,少主,有什么事吗?” 闻淳双手抱臂:“你刚才陪着萧淼清出去了,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于金看得出闻淳并不生气,放下心来,于是一五一十把自己和萧淼清沟通的前半段说了。 前半段先是些魔族势力的对立,剩下说的最多的就是栾凤了,听见萧淼清对于栾凤有没有妻子,有几个妻子这么关心,闻淳眉毛一下竖了起来:“他问这些干什么?他就没问点其他的什么?” 于金从一个低等河鱼出身的小魔族摸爬滚打到现在,在这客店里每日做的又是迎来送往看人脸色的行当,此时闻淳这么一句,马上叫他窥得对方的心思。 于金脑袋转得飞快,在闻淳的逼视下迅速补充道:“他还问了您!” 闻淳的面色这才一缓,好像很不经意地问了句:“他问了什么?” “他专门问了少主您在魔界有没有妻妾,”于金强调了“专门”一字,这顶多算是加强语气,不算说谎,就算让萧淼清过来对峙,他也无法说自己没问过这种话。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说者都有心强调。 闻淳的眼睛一下亮了,紧紧盯着于金问:“他还说什么了?” “萧小道长后面就没再说什么,不过小的告诉小道长,说少主您是十分真心待人的,叫小道长放心,他听了这话才没问的。” 闻淳看向于金的目光霎时多了几分赞赏。他从怀里随便掏出一块金子,也不管大小自扔到于金怀里,而后哼着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金抱着金子窃喜,心中便更像明镜似的了。 而说到前面独自离开的萧淼清,他回到内院的时候,付意的房门已经灭了烛光。是以萧淼清的本意是自己回房去就是。 然而他要回房必然要从张仪洲房前经过,在行至还有三五步远的距离时,萧淼清忽然注意到张仪洲的房门是开着的。 房间里没有烛光,反而比被月色笼罩的庭院还黑些,仿佛一张深渊大口等待着吞噬要经过的行人。 萧淼清的步子一顿,看着那敞开的房门心中紧张几分。 他还能想起刚到兰通城时在马车上与张仪洲的交谈,那会儿萧淼清的神思虽然要迟钝一些,不过总归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 想到自己为了求张仪洲,还往他身上扑,萧淼清暗觉糟糕。张仪洲身为云瑞宗的大师兄,最忌失仪失态,平时对师弟们的要求也很严格。是最讲规矩不讲人情的,往他身上扑,那不是求饶,那是求死啊。 这会儿看着张仪洲洞开的房门,萧淼清担心是大师兄故意在等他回来,心中左右纠结权衡过后,萧淼清还是重新迈开了脚步。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还是直面大师兄吧,不定还能求得一份生机。 在师尊没有开口之前,自己是不是能顺利留在人界进行历练,很大程度都是由张仪洲决定的。这会儿可不能叫大师兄生气。 尽管放缓了脚步,萧淼清还是在几息后走到了大开的房门前。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里,将院景照的明白通透。 萧淼清的指尖扒在门框上,能够感觉到张仪洲的房里是有人的,他小声开口:“师兄,我回来了。” 张仪洲的房间静静的,只有一道若有似无的呼吸声,时听时不听地传入萧淼清的耳畔。 没有听见张仪洲的回答,萧淼清又低声说:“师兄,那我回去睡啦,我帮你把房门关上?” 这样说,房内依旧没有声音。 萧淼清先是一喜,想着我已经交代过了,如今就可以顺理成章回去了吧?但才走开一步,又还是退了回来,觉得房内的无声无息很奇怪。 这是魔族地盘,尽管萧淼清不觉得闻淳父子会叫什么事发生在张仪洲身上,但意外不得不防。 思及此,萧淼清运起术法,在指尖燃起一簇小小火光,依着这一小簇火苗走进了内室。 “师兄?” 好在萧淼清转进屋内,很快就看见了榻上还在打坐的张仪洲。 夜色深深,他指尖的那点烛火照不亮太多的地方。萧淼清闻到了一股有些浓重的魔气在房中盘旋不定,然而他们现在所在就是魔族开的客店,有魔气却是寻常了。 萧淼清也未想太多,见张仪洲在打坐,恐怕入定时不知外界事,不理人也是有的。 他因此便打算退出去,没想到才行两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开口:“你出去见了谁?” 第30章 第三十章 张仪洲的师祖曾经告诉过他,他是天生神骨。 天生神骨在修行一道上自是胜出常人无数,但如此骨象降世也代表人间百年内必有大乱,他可以是祸乱本身,也可能是结束祸乱之人。这人间就是张仪洲的试炼场,是正是邪不过他一念之间。 若求此间人界安和,张仪洲须要摒弃杂念入身道中,求大爱舍小爱,倘若差错一星半点,便可能堕入无间魔渊,叫这人间化作血海地狱。 张仪洲修习,成长,他的确进步飞速,以数十倍于师兄弟的速度吸纳一切,唯独无法吸纳师祖想要教给他大爱。 直到师祖去世,他被接回薄叙身边,然后遇见了小师弟。 师弟与他截然相反。 萧淼清几乎在很小的时候便笃定了自己长大后想做的事。在他尚且只拿得动小木剑时,他就在笨拙舞动间努力修习招式。 “我要和大师兄一起除魔,卫道,守护人间安定。” 这是小师弟在课业上歪歪斜斜学写下的字。 彼时张仪洲感到了某种命运的捉弄,萧淼清要除魔,而他可能就是那个魔。 在所有仰望的目光中,他唯独害怕面对萧淼清的。 只有张仪洲知道叫他克制入骨血中的恶念是如何沸反盈天,他的身体成为一座囚笼,从诞生之日起就刻入骨中的对立日日时时都在窥探机会破出束缚,想尽办法除掉面前的一切阻碍。 萧淼清是他的锁,也是他体内的魔念的钥匙。是他视若珍宝,又可能会亲手诛灭的人。 张仪洲的意识尚且处于混沌之间,但他的口中却有一道声音出现,“你出去见了谁?” 开口的是恶念。 萧淼清原本要跨出门框的足尖又收了回来。 他的心情本来不错,血蝅解了,往后的历练就是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今夜遇见凌时,与对方的交流也算和平。 萧淼清想着这是用凌时打个样,往后他与其他男配相处的时候也最好维持这种关系,不远不近,非敌非友。 各不相关最好,反正肯定没必要一起抢男人嘛。有必要的话他就发挥一下自己小师弟身份的作用,没必要的话远远不关己事最妙。 萧淼清回身看向张仪洲出声的方向,乖乖走回去,没起要隐瞒的心思:“我就是去街上逛了逛,没想到遇见了凌时,与他周旋了一番就回来了。” 他与张仪洲隔了两步远,借着手上的寸微光亮可以看见张仪洲的面庞。虽然还是那张脸,可与平时又好像天差地别,不知是何缘故。 屋内实在昏黑,叫萧淼清有些不自在,他又问:“师兄,屋里这么黑,我把灯点上啦?” 萧淼清估计至多是因为没有烛火,看人自然就不一样了。 然而他还没有转身动作,屋内的几盏烛台呼的叫火光点亮,同时原本敞开的房门也被关上,阻断了萧淼清的退路。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恶念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萧淼清垂眸看了看自己指尖的那点小火苗,忽然感觉这小东西没眼看,干脆熄了把手藏进衣袖里别到身后。 炮灰真是没人权,连修炼都拍马难追。 不过因为屋里亮堂起来,萧淼清便无法以光线缘故解释张仪洲的不同了。 他见张仪洲双腿盘坐,一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膝头,腰背却好似比平时懒散一些。 那种好像望到他骨血中的审视,与大师兄平常的样子出入极大,又好似有一些盯着玩物的戏谑。 可面前的人的确是张仪洲,这才是这种反差感的根源。好像暂时在当下,张仪洲的身体让另一个灵魂占据了般。 特别是当萧淼清口中说出“凌时”二字时,他注意到张仪洲的脸色更异。 萧淼清还没琢磨透这是什么意思,便听见恶念开口缓缓说:“左一个凌时,又一个闻淳,明日又要冒出个谁来呢?” 这话说得,萧淼清在心中想,我怎么知道明日你又冒出哪个拥趸来呢? 而且这话好像是在问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啊,看缘分吧。”萧淼清老老实实说。 男主和男配之间的缘分总是难以捉摸的,他如何下定论。但即便张仪洲问得莫名,萧淼清还是得好好回答,他现在能不能在山下历练多半还靠在大师兄手上咧。 张仪洲好似轻笑了一声,但声音太小,萧淼清无法确定。 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听清楚了张仪洲后面问出的话:“还想去烟花地见识见识吗?或者其他地方,其实烟花地算得了什么呢,若想长见识倒不必去那里。” 这话问的难免叫萧淼清心动。 这是之前萧淼清要求过的,彼时他十分脆生利落地开口,当下却有些怕是张仪洲的计谋。 这太大方了,不太符合大师兄平常的性格。 再一想好像时机也不对,大师兄不会以此为借口说他心思不正,不适合在山下历练就把他打发回山上去吧? 这可能性不是没有,结合张仪洲现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语气神态,叫萧淼清不得不多怀疑了几分。 真奸诈啊, 为此萧淼清打起精神,脑中的思绪转了好几圈,然后才谨慎地回答说:“若大师兄带我去我就去,否则我一定不随便去。” 说完萧淼清还怕意思不够明确,又补充半句:“我全听大师兄的。” 不过是句全听大师兄的,恶念就感觉到体内意识对抗的厉害。 他起身下榻,步伐张扬地走到萧淼清身边,在明光晃晃下,萧淼清这才注意到张仪洲的背后有隐约的黑气在腾跃,半点不加掩饰。 和那晚大师兄与凌时打斗过后,几近走火入魔时的状态一般。 萧淼清心中咯噔一下,暗往后退了半步,然而他的步伐有限,张仪洲早已经站在他面前。 萧淼清回想起来,便后悔自己踏入房内的举动,刚才如果悄默默回到房里,叫大师兄自己调节调节,明日就是寻常普通艳阳高照的一天。 现在他撞到这当口上,进也不行退也不可。 “你现在倒乖。”恶念走近了,萧淼清才看清他面上确有笑意,“我以为师弟到山下长了见识,所以见师兄也不似从前了呢。” 萧淼清下意识回嘴:“我才没有。” 说完又愣住,不解张仪洲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是用什么立场说的。 恶念是在调侃张仪洲,调侃他的克制退让反而把师弟拱手让人。 因此恶念也感觉到自己渐渐开始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两股力量在冲撞。 一个想让萧淼清出去,离自己远远的,一个却寸寸看着萧淼清的皮肉,放肆想着啃噬吞没,渴血尝肉的画面。 萧淼清被这样看着,心中忽然有了个荒唐的念头,那就是从他进门开始,他就已经是囚笼里的猎物无处可逃。 他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这些不是张仪洲会问的问题,那是什么在替他开口? 萧淼清知道张仪洲修炼刻苦,是叫众人观仰的存在。如今一面要历练,一面要修习,一面还要照管师弟,不会因此出了大问题吧? 作为所有人中问题最大的那个师弟,萧淼清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多少心虚了一下。 “师兄,你修炼又出了岔子吗?”萧淼清低声问张仪洲,“我去叫二师兄来吧?” 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可是退后的动作却半点不稳健,差点绊到后面的桌角,人往后踉跄了一步,若非手撑住桌面可能就要摔倒了。 何必要这样束缚自己,他真的需要你的克制吗?去碰碰他,感受他,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你不敢的话,我帮你啊。 恶念朝萧淼清伸手。 但他的瞳仁里倒影出来的萧淼清在害怕。 “大师兄。”萧淼清又叫了一声。 这声话音落下,恶念的动作顿住,再不甘心也只得抽身离去。 片刻后张仪洲抬起两寸的手终究缓缓垂落:“我自行调息即可,你出去吧,也不必叫他过来。” 萧淼清如蒙大赦,两步跑到门前将门打开,不过在走出去前又退后一步歪着上身对里屋的张仪洲说:“师兄,我真的是要好好修习历练的,往后也不会和乱七八糟的扯上关系了,只一心向道!” 萧淼清说完也不敢多停留,关上门就跑了。 这一夜萧淼清多翻了几趟身,晨起时还多打了几个哈欠。 不过昨夜的事他醒来后就没有过多放在心上,一觉睡醒萧淼清就没觉得张仪洲走火入魔与自己有关系。修炼得越精深,走火入魔的可能性就越大,满打满算他不过是一个没选好回家时机的倒霉蛋。 只有他叹息自己运气差的余地,需要承担的责任为零。 但享好命,莫担责任!这是萧淼清这辈子刻在脑门上的座右铭。 萧淼清才推开房门,就见守在房门口的于金脸上露出笑意,似乎是等了他一阵。 “你在这儿做什么?”萧淼清问。 于金则点头哈腰请萧淼清去饭厅用饭。 萧淼清除了血蝅恢复了法力以后,对吃东西就没有之前凡人之躯时候的渴望了。不过吃好吃的也无伤大雅,萧淼清于是跟着于金到了饭厅。 张仪洲和付意自然是不吃饭的,萧淼清之前吃也都是自己吃。没想到今日一到饭厅就看见闻淳坐在这里,倒是有些意外,但步子没停,只是随口问道:“你也吃饭啊?” 闻淳衣着光鲜好像是特意打扮过,闻言唔了声,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板凳,让萧淼清坐过去。 和闻淳也不是生疏关系了,萧淼清也没同他客气,在闻淳身边坐下。 刚坐下,于金就招呼了一群魔族伙计上宫宴似的端上来一堆吃食,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点心俱全,还都是热气腾腾用法术保持在最佳状态的。 就算萧淼清没有最开始那样馋嘴了,现在也看得胃口大开。 他拿起筷子夹了两口,刚送入口中咀嚼,便注意到闻淳并没有动手:“你不吃啊?” 闻淳摇头,就在萧淼清身边坐着,目光悄悄观察萧淼清。 萧淼清一点心里负担都没有,他都叫过闻淳嫂子了,吃嫂子一顿早饭算什么事儿?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但享好命就行。 闻淳是在试验自己对萧淼清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从前他虽然由血蝅控制着,觉得自己极想亲近萧淼清,但是终究闻淳自己也认为是受到了血蝅的影响,并不一定是真的。 只有当血蝅退去以后自己对萧淼清的感觉才是真实可信的。 然后闻淳惊异的发现,有没有血蝅,他对萧淼清的感觉似乎都没有很大的变化。血蝅从前只是叫闻淳偶尔丧失神志,扑蹭到萧淼清身上,但白天时候闻淳面对萧淼清的一言一行却大多出于他的本心。 昨夜听见于金说萧淼清问起自己在魔界是否有过妻妾,闻淳回去高兴地直在床上打滚。 闻淳从前瞻仰张仪洲时满心仰慕,以为那就是喜欢。现在回想起来却不是一回事,他现在看张仪洲依旧觉得对方风姿绰约,但与见到萧淼清时完全不一样。 闻淳这才明白喜欢并不是见色起意天天想同人家睡觉,喜欢是坐在旁边看人家吃饭都觉得喜悦满足,更想日日与他在一起。 “其实我爹这次来也说我可以考虑我的婚事了。”闻淳在旁冷不丁开口。 萧淼清喝下口中的汤,转眸看他:“你才多大。” 闻淳足比萧淼清还小点呢,即便魔族行事不同,萧淼清也觉得还没到时候。 闻淳好像不太自在地咳了咳,然后红着耳朵说:“其实我还可以的。” 萧淼清不是很懂:“什么可以?” 闻淳从前以为调戏人的话随口就可以说的,他见过看过的多了,这有什么难?可到了这会儿面对萧淼清单纯的目光,闻淳是真开不了口。 闻淳跳过萧淼清的问句,想到昨晚萧淼清还问过栾凤,此时特意提了一嘴:“我们魔族著名单身汉栾凤都要成婚了,我怎么能落在他后面。” “他的性子可是很古怪的,”闻淳刻意贬损栾凤,“愿意嫁给他的定然眼神不太好。” 这种情敌之间相互呸呸呸的幼稚行为,萧淼清也懂,不过他想为栾凤那不知名的妻子挽尊,毕竟同为人族物伤其类,萧淼清道:“也许栾凤妻子也是个受害者罢了。” 还是个注定头顶绿光的受害者,惨死了。 闻淳虽然不太满意萧淼清的话,但想了想萧淼清也只是为那个人族说话,而不是为栾凤讲话,闻淳也便忍了,即便心中还是觉得物以类聚,能和栾凤成婚的定不是他看得顺眼的人,不过顾着萧淼清,他勉强点头认同。 “也不知我们在这城里要待多久。”萧淼清自言自语道。 兰通城现在又出现栾凤又出现鲛人的关键词,显然是个重要位置,与剧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闻淳搭茬说:“你若是想我们可以在这里多玩几天,与师兄们分开走也无妨啊。” “咱们这脚猫的法术,分开走多危险。”萧淼清说。 他可不想一个人历练那些拉拉杂杂的除小妖,要蹭就蹭张仪洲他们的经练,到时候全给他记在云瑞宗的大事记上,他要做一个有名有姓,事迹辉煌的小师弟。 “好吧。”闻淳现在倒是听话,只同萧淼清建议说,“大师兄前面和二师兄交谈时我听见了,他们白天要去外头转转,咱们要不要一道去啊?” 萧淼清本来悠悠闲闲坐在原处,闻言一下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走快走,免得他们自己出门。” 好在赶到春风楼门前时,萧淼清和闻淳还是看见了张仪洲与付意的背影,两人一个追一个赶上去,喘着气在师兄身旁站定。 萧淼清先看了张仪洲一眼,心有余悸。 好在这会儿的张仪洲已经是端方清雅,寻常样子。 萧淼清这才松了口气说:“师兄,我们和你们一起去。” 付意笑道:“还以为你今日起不来呢,特意没叫你。” 萧淼清理了理自己跑皱的衣摆,又听付意说:“润扬与西音马上要到了,一会儿便可以与他们会合。” 萧淼清听见这话惊喜抬头:“真的啊?” 他与邵润扬段西音的关系都极好,一阵子未见自然期盼再见。 萧淼清和闻淳追师兄,后面不久于金又追上他们。 说是魔主离开之前吩咐他在这兰通城里保护闻淳的周全。闻淳对此不置可否,只当于金不存在。 萧淼清听了却觉得怪,难不成这大半是魔族的兰通城对魔族少主比其他地方还更具有威胁么? 他们在闹市行走并非是为了玩乐,更多的是为了观察探访兰通城内情况,有乱平乱有事平事。 为此萧淼清迈出的每一个步子都充满了使命感。 一刻钟后,萧淼清与闻淳两人加上于金,在一方说书摊前走不动道了。 “师兄,就听完这段成不成?”萧淼清回头望张仪洲,目光可怜恳求。 张仪洲面色不改,心中却无奈,他看向说书摊旁边的茶摊,不置可否只问萧淼清:“要喝什么茶?” 几人在茶摊上坐下,与其他或百姓或魔族的人一道听书。 说书人的故事并不复杂,已经讲到一半,说的是个除妖的旧事,中间提到有一妖物为复活重生自己的爱侣,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与仙途,只求爱侣重活。 萧淼清与闻淳经历少,说书人又极老道擅长调动听众的情绪,跌宕起伏之下,萧淼清与闻淳都听得心中不忍。 萧淼清问:“他的爱侣活了,他必然就要死么,赔上仙途还不够啊?” 仙途本来就是许多修士一生所求,杀妻证道的萧淼清听过,反之却是少之又少。 说书人听此一问,笑着答道:“天道轮回本是定数,死生相依,有死就有活,想活就要死,是更改不了的。” 萧淼清与闻淳都是唏嘘,如此将故事听完离开后还在讨论。 闻淳说:“世上真有这样的感情吗?” 萧淼清猜测:“也许有吧,世间万千人,多少能寻出个痴情种子来。” 他们两个说了一会儿,萧淼清抬头看见张仪洲与付意面色似乎均无动于衷,不免又在心中腹诽,反正痴情种子再多,他们门派也没有。 正想着,萧淼清的肩头就叫一只手拍了一拍,随后一道笑声响起:“小师弟!” 萧淼清闻声,在回头前就露出了笑意,等看清来人以后更是喊道:“师兄!” 站在萧淼清身后的正是邵润扬,段西音落后几步,萧淼清也唤她一声:“师姐!” 两人原本有些担心萧淼清,此时见萧淼清笑盈盈不似受苦了,这才放心一些。毕竟萧淼清在与他们一道时叫人掳走,后面即便知道萧淼清已经叫大师兄救了,他们也还有隐忧。 邵润扬同师兄们打过招呼,便将萧淼清给拉到了旁边,伸手帮萧淼清诊脉。 等确认萧淼清的脉象无虞这才放心。 邵润扬在闻淳逼视的目光中放开萧淼清的手,不知这小魔主又是抽什么疯。 萧淼清怕师兄担心,大大咧咧对邵润扬说:“师兄我没吃什么苦,一直都挺好的,顶多算是有惊无险。” 萧淼清说着又想到一点,对邵润扬说:“对了师兄,我还特意给你留了个好东西来着,你等我找找。” 邵润扬好奇:“什么好东西?” 萧淼清没有直接说,只是脸上有点卖弄的神色,自顾自在乾坤袋里掏找了一番后,才在玉笛和拨浪鼓后面翻出那两根羽毛来。 他把羽毛拿出来以后在邵润扬面前扬了扬,然后摊在掌心叫邵润扬看:“师兄,我记得我在你的医术上见过这种毛,是不是可以拿来炼丹入药?我偶然得到这两根,现在送给你吧。” 萧淼清极大方,说着就往邵润扬那里推。 邵润扬有些惊异地盯着萧淼清手上的羽毛,喃喃道:“这,这不是魔族神鸟的尾羽吗,你怎么偶然能得到这个?” 成年的魔族神鸟可不瞎掉毛,这完整的尾巴毛除非直接抓着神鸟的屁股往下揪。 在场的人除了萧淼清以外,一时虽然反应不同,但是脑中想法都和邵润扬差不多,这尾羽不可能是轻易拿得到的东西。 闻淳差点原地跳起来,他伸手想拿过萧淼清手上的羽毛仔细看看,却没想到指尖才碰到那鸟毛就叫生生烫了一下。 闻淳吃痛抽回手,发现就那么一瞬间,自己的手已经被烫红了。 “诶?”萧淼清见状觉得奇怪,“不是我出手啊。” “当然不是你出手,”张仪洲在旁开口道,“传闻当中神鸟的羽毛为魔族圣物之一,脱离神鸟的身体后除非认主,否则会散发神鸟体内真火之力,寻常人无法近身。” 这两根在萧淼清手中如寻常物件的羽毛,一旦触碰到别人就会像烈焰熔浆一般主动攻击。 “而认主,”张仪洲继续说,“须得神鸟首肯。” 也就是说,单单萧淼清现在手里捏着这两根鸟毛,在场所有人就已经能够断定他定是做了某种偷偷摸摸的事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师弟与神鸟二事,小师弟和神鸟不可明说的岁月。诸如此类的话自动冒出。 “不知师弟觉得这算不算乱七八糟的关系?”张仪洲的声音冷冷地问。 萧淼清糊里糊涂还没搞清楚状况,也没想到两根鸟毛怎么能砸了自己的脚,正不知怎么开口说明。 而仿佛觉得场面还可以更乱一些,天上忽然有一群飞鸟俯冲下来,到了极近处瞬间在半空化为人形落地,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淼清手上的羽毛,然后噗通一下对着萧淼清跪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朗声对萧淼清喊道:“见过尊主妃!” 萧淼清双目圆睁,顿时觉得自己要死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萧淼清一眼认出跪在自己身前的人中为首的那个,正是前夜在客栈门前冷眼无礼打量过自己的人。 此时彼时,态度可谓天差地别,也更在无形之中给萧淼清的脑瓜顶扣了个难以摘下的大帽子。 他几乎前脚才和张仪洲保证过,自己是一心向道,绝不搞乱七八糟的事,后脚他就被当街拦住直接封妃。 萧淼清也是真的搞不清具体情况,下意识找到当场最能护得住自己的人。他猫腰往旁边一钻,径直躲到了张仪洲身后,抓住张仪洲腰侧的衣料,从张仪洲的肩侧探出半张脸谨慎地望着地上跪着的人,揣度着问:“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们尊主啊。” 跪地之人行礼后起身,在看萧淼清之外的人时,他们的视线依旧倨傲非常。 闻淳握住手掌忍住那灼心的痛楚,一口叫出了为首之人的姓名:“栾临,休要放肆!” 栾临是栾枫侍从,血统虽没有栾枫纯正,但也有神鸟血脉,平素在魔界也没有几个叫他恭敬以待的人。 若是闻柯在这儿他恐怕还会顾忌一些,单闻淳这小孩儿,栾临并不太将他当回事,眼见萧淼清躲避到张仪洲身后,径直便要上去将人拉出来。 然而栾临才往前走了一步,颈间门便叫一把剑抵住,剑锋寒光凛凛无遮无掩,也丝毫未顾忌后果。 几乎便是一瞬,栾临的颈间门便有鲜血淙然涌出顺颈而下。若非栾临的反应极快,那这剑显然就会直接穿过他的颈项,叫他死在这里。 栾临敢直接莽撞,就是笃定即便是闻淳在此也无法直接如何他们。至于这些修士们,他更没放在眼里。 修道的多半瞻前顾后,愈不过莽撞,他只管将人拉扯过来再说其他就是。 哪里想到这把剑出手如此之快,且直朝着自己命门而来。 栾临捂住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看向执剑之人。张仪洲眼帘半垂,敛着某种寒光,通身肃杀,手中的剑还未收回剑鞘中,剑尖指地,滴滴朱红色的血落到地砖上。 他的目光在抬眸间门对上栾临,幽幽深潭般将栾临溺毙其中,如拆骨去肉的利刃使人胆寒。 这一瞬间门几乎叫栾临生出某种错觉,面前的人身上四溢的杀气哪里像心怀仁善的修士,反而比魔头更似魔头了。 萧淼清还揪着张仪洲的衣服,此时低头看见地砖上的血色小花,也生出些局促心情来。 大师兄显然是很生气了。 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抓在师兄的后腰上,心中难免惴惴,就怕张仪洲解决完外人就来解决自己。 现在面前最大的威胁已经不是其他人,而是大师兄了。 萧淼清想要在这矛盾正当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张仪洲与栾临身上时悄悄松手往旁边挪避挪避,然而他刚一松爪子,张仪洲便侧目看来,那眼神叫萧淼清脊梁骨发颤,明显是更加不悦了。 萧淼清不解其意,不过大师兄前面一直没注意自己,是在他松手以后才回头的。 大约是怕自己一会儿溜了,没处收拾他吧。 萧淼清慢慢将后退的指尖重新往前伸,手上乖乖揪住张仪洲的衣服,果然张仪洲再次转回头去,暂时将他抛在了一边。萧淼清微松了口气,然而也就一小口,毕竟现在的场面依旧剑拔弩张。 街道上本来行走的人跑散大半,即便是有观望的也是躲得远远偷瞧,没有敢站在暴风中心的,唯恐伤及池鱼。 闻淳又看了一眼萧淼清掌中的鸟羽,虽然眉头还是紧蹙,但嘴上也帮萧淼清找补:“什么尊王妃,栾凤何时在人间门娶妻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想要交差也不能在街上随便掳人吧。” “你们真的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栾凤啊。”萧淼清见缝插针,“这两根鸟羽我真的不知其来历,我在我乾坤袋里找到的,并不知是谁塞进去。” 栾临此时已用法术将自己的伤口止了血,不过显然比刚才要忌惮许多,不敢随意上前拉扯。 他说道:“尊主妃的话太儿戏了,这两根鸟羽分明是尊主的,别人怎么可能拿得到,即便照你所说,也必然是尊主主动留下,若尊主真的与你毫无关系,怎会留下此等定情之物,尊主妃还是好好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神鸟一族如今纯正血统者数量已经十分稀少,大多数神鸟的伴侣都是其他种族。因为神鸟羽毛的珍贵且不主动脱落的特性,往往留作定情证物之用。 栾凤这么多年没有开窍,难得给人主动留下鸟羽,怎么叫他们不激动? 如今尊主还没从昏迷中醒来,他们能做的就是把尊主妃带回去,也许尊主见了自己的爱妻,醒得还能早点。 至于这鸟羽当初是怎么被萧淼清在昏沉间门不慎揪下,又怎么被压根不在意求偶不求偶的栾凤随手扔到萧淼清的乾坤袋里,他们无意探究。 听见定情二字,萧淼清明显感觉到身前的人又冷了一截,张仪洲剑上的锋芒耀目,看得萧淼清胆寒。 不过在这剑光闪耀间门,萧淼清也的确想起了一些事。 若说与鸟有什么交集,便要追溯回在云镶城城郊时自己买下的那只鸟。当时萧淼清只觉自己赶巧救下一只鸟妖,对方反手又把自己救了,是种难得的因果机缘。 然而现在回头想起那日的事情,似乎对方的实力的确是过于强了,并不像普通鸟精。 萧淼清的心突突多了两下,想到一种十分危险的可能性,难道那只叫他戳弄玩耍,还强迫对方复读自己心声的鸟,竟然是超强男配之一,栾凤本尊么。 萧淼清这下是真感觉有天雷劈到了自己头上。 栾临看出萧淼清的神色变化:“尊王妃是想起什么要紧事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因此瞬间门落到了萧淼清身上,闻淳不敢相信地看着萧淼清,被灼伤的手都在抖,他想起用早点时和萧淼清的交谈:“你,你,你……” 怪不得萧淼清不叫他骂栾凤的时候不许牵连栾凤妻子,因为萧淼清自己就是栾凤妻子啊! 闻淳想到这里,只差当场气哭,看萧淼清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爱情骗子。 气氛又比刚才变得更低压,路边除了几个鲛人外,再没有一个敢观望的了。 萧淼清感觉自身压力骤增,他默默把探出去的脑袋整个缩回张仪洲身后,借着张仪洲的遮挡闷声闷气解释:“我是在云镶城买过一只鸟,在鸟笼里养了两日,但很快他就自己走了,这鸟羽可能就是他走前落下来的,我看着能给我师兄留下炼丹,我才一直存着的。” 从萧淼清的叙述角度来说,买,鸟笼,两日就走,落下的,炼丹用,字字句句和感情半点不沾边。 栾临闻言却是震惊地看着萧淼清,好像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 “这鸟羽一根都不可多得,乃是魔族圣物之一,尊主忍伤忍痛留下两根给你,你竟然要把圣物送给别人炼丹?” 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么!?简直太渣了。 栾临看着萧淼清那张容色出众的脸,怎么也不懂他口中竟然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语。如果不是尊王亲自留下鸟羽作为标识,栾临现在根本不想把萧淼清带回魔界了。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萧淼清硬着头皮探出头:“真的是有误会,我把这个还给你们,你们回去以后问你们尊主。” 栾临冷声道:“如今尊主还在昏迷中,我们还想问问尊主妃最后一次见到尊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受那样的重伤?” “他受了很重的伤吗?”萧淼清闻言倒是往外又站了站,脸上多了几分关心,“我最后见他的时候,他和欲妖打过一场就走了,后头我也不晓得了。” “原来是他,”闻淳恍然,“难怪那天晚上我在那里闻到了魔族的气息!” 他说完气鼓鼓地盯着萧淼清。 “尊主与妖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出手?”栾临又问。 其实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如此发问不过是叫萧淼清想想清楚多些愧疚。 萧淼清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会儿的栾凤是强撑着与欲妖相抗衡,想想也是,倘若不是重伤严重,堂堂栾凤怎么会叫他轻易关在鸟笼中到处带着走。 萧淼清脸上有些惭愧,他本来觉得自己冤死了,但栾临如此层层推进一讲,他自己都觉着自己渣了。 “也许是他善心大发?”这话萧淼清自己都不信,栾凤这种走路都懒得看别人的人,善心二字就和他根本不沾边好么。 栾临不欲耍嘴皮子,他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无论事情如何,还请你跟我们去一趟魔界,到了尊主面前等他醒来再论。” 栾临说着又环视周遭其他人,重点看着张仪洲:“还请诸位莫要再阻拦,否则难免两败俱伤。” 邵润扬上前一步:“恕不能从命了,我师尊提前回到云瑞宗,已经知道我师弟擅离之事,正命他马上回去。” 栾临起初并不清楚他们底细,如今听见云瑞宗三字,面色倒的确有了几分变换。 邵润扬故意提起师尊二字,便是要叫栾临自己考量。如今薄叙虽极少露面,但声名在外,是叫魔族很有几分忌惮的。 栾临没有想到萧淼清是薄叙的入室弟子,但是这份犹豫也不过是片刻。 神鸟一族如今与魔主都要争脸,又怎么会给原本就有对立立场的仙门多少面子。 “去过魔界以后再回去也不迟。” 栾临这话已经不给人退路,他也不想再留退路。他们一族多年未与外族有争斗,本是不欲若染俗世,却不想尊主栾凤在人界会遭重伤,此事本已经叫他们一族内鸟心浮动,愤恨难解。 正在寻个撒气的口子,若要打是半点不怕的。 刚才叫张仪洲的剑尖划破皮肉,其中大半是因为出其不意的效果。栾临与其族人原型便极其善战好斗,若当真在此地打斗起来,恐怕整个兰通城都不够他们毁的。 栾临的话刚落音,便已无耐心去等萧淼清他们的回答。 他抬起手用力上扬,天空霎时被积云压住,滚滚云浪从边际奔腾而来,风卷砂石刮人皮肉,原本阳光普照的大地以明显的分界线被推远。 临街商铺的门窗不管开合,俱被风带动出噼啪声响。 栾临为首的一行人顺势腾跃至半空,宽大的羽翼舒展,露出猛禽的姿态,原型竟要比人身大出数倍,展翅时几乎遮住下方站立的所有人。 阴影所到之处便好似囚笼,以风沙为墙挡住众人退路。 张仪洲与其他云瑞宗的弟子自然不会叫他如愿带走萧淼清,他未发一言但出手如电,在栾临的利爪从半空袭来之时,迅速抬剑做挡。 付意与邵润扬他们也一齐出手,与其他兵卒打做一团。 闻淳也瞬间门化出自己的弓来,抬手便射。于金在旁看得心惊肉跳,他是有几分变幻法术,然而和其他人比起来却不够看,又怕闻淳被伤到,赶紧化出一阵水波冲向春风楼找后援,同时在闻淳面前化出一道水幕,替他做挡。 “少主,你小心啊,若是你伤到了,我就没命了!” 闻淳被于金拽着不好发挥,栾临他们多少也还顾忌着闻淳身份,也并不主动打他。 闻淳恼得差点用手上的弓去打于金:“还不放手,要我看着萧淼清被抓去给栾凤当妻妾么!?” 萧淼清再没对他说实话,闻淳也自觉不能作壁上观。 场面着实是乱成了一锅江湖,原本热闹喧哗的兰通城,瞬间门陷入一片阴翳中。 栾临第一下只是试探张仪洲的力道,他只觉双足碰到兵器的冷硬,倒不是不能打几个来回,心中略定。 黑云压目,使众人难以看清几乎尺寸间门的物体,而栾临他们显然早有准备,在如此黑云当中穿梭自如,灵活巧变,依仗飞跃的优势,叫付意他们在几招之内落到下风。 唯有张仪洲依旧是一块铁板,尽管前移后跳,但总能护住身后的萧淼清,不让栾临他们有出手的机会。 不过栾临他们也不急,耗时耗力下,总是张仪洲会先露出破绽,他们只需要抓住时机就好。 邵润扬本不算擅长打斗,也察觉栾临他们的打算,知道不好多拖,他在飞沙之间门依稀看见萧淼清的身影,上前急道:“师弟,我们先带你回去!” 有张仪洲付意他们在这里抵挡一阵,足可叫他们找到安全去处。这兰通城也并不是由神鸟一族胡来的地界,不多时便会有人族与魔族前来平息纷争。 萧淼清却记得刚才邵润扬说的师尊要自己回云瑞宗的事情,此刻听见三师兄说的“回去”二字,便以为邵润扬的意思是此时要带他回云瑞宗。 萧淼清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他反而躲着邵润扬的步子往旁闪避了两步,刚站定便有只鸟爪袭来,萧淼清也不得不抽出剑来打。 剑身与坚硬的鸟爪一撞,震得萧淼清虎口发麻,只这一下,他的视野里便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萧淼清连忙喊了一声:“师兄!” 他一出声,几方都定位了他的所在。萧淼清很快在黑色飞沙间门看到了几道模糊的身影,一时无法分清谁是谁,只能揣度着往向张仪洲的方向走。 “师弟,过来。”张仪洲的声音在前面响起,萧淼清这才发现自己选错了边。 定睛再看面前与张仪洲相似的衣料颜色,竟是栾临变幻出来的。 萧淼清暗觉不妙,转身欲跑,栾临却已经伸出利爪,要勾住萧淼清的衣物将人抓在掌中。 萧淼清急急用剑回挡,但到底经验与力道都不足,反而叫剑震脱了手,尽管飞快矮身躲过,可是栾临的爪尖还是勾过了萧淼清的衣料,穿过其上,直接将他的臂膀划出一道血痕。 萧淼清感觉手臂一痛,抽手回扬,伤口上的血珠顺势飞溅出去,恰好落在张仪洲的脸侧。 萧淼清匆促回头,看见是张仪洲脸上的血珠还以为是张仪洲自己流的血。 张仪洲冷若寒霜的面庞上被血色点缀,仿佛不可亵渎之物沾染了俗世凡尘,美得叫人惊叹。 “师兄,你流血了。”萧淼清的瞳仁里盛着张仪洲,下意识开口。 张仪洲的目光却落在萧淼清手臂被划伤的部位,眸色瞬间门变了。 “不是我的血,是小清的。”张仪洲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好像有空谷回声,叫人堕入不知着落之处。 萧淼清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然而他只呆了一瞬,面前便重新被黑色卷袭,将他萧淼清包裹在了其间门。不过这次却不像方才的黑沙,反而是一阵触不可及的气雾,保护一般绕着他。 萧淼清一下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门,周围原本刀柄碰撞的回响,打斗到肉的闷声一齐消失不见。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能感觉到张仪洲就在他身旁。 只要有大师兄在,他就不会有危险,萧淼清从小就深知这一点。 可是现在黑雾把他保住,叫萧淼清不知东南西北,更不知张仪洲身在何处。 如同被黑雾剥夺了五感,萧淼清下意识想要找到自己安全感的来源,他努力想要拨开黑雾,然而黑雾层层叠叠,除了不会伤他以外,一时还真难以退去。 黑雾之外,栾临意外地看向被包裹住的萧淼清,本欲催风吹散那黑雾,然而发现是徒劳,他并不能撼动那黑雾半分。 他看向张仪洲,如动物的先天警觉,栾临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果不其然,瞬息间门栾临与张仪洲的身侧也多了无穷黑雾,形成困兽之地,叫他无处可退。 原本还在外面与付意等人缠斗的其他鸟族见到突如其来的黑雾,俱是动作一顿,而后放弃与其他人的打斗,一起冲进黑雾来。 栾临感觉到身侧有人突破进黑雾,想要出声阻拦已经太迟。 这黑雾能进不能出,显然是为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打斗做准备的。不过很快,栾临就要为自己浅薄的假想后悔,那并不是打斗,那是碾压与诛杀。 张仪洲抬起手轻轻抹去自己脸上的血珠,又以沾血的指腹擦过剑刃,金芒从他的指腹下延绵至剑刃上,只是等他从头抹到尾,金芒便已经慢慢弥漫成了浓黑色的翻腾的魔气。 栾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仪洲佩剑上的气息,然后他才发现不止那剑身,连同现在困住他们的气息全是魔气。 在场鸟族同时发现自己身周也有魔气氤氲,但那并不是外界弥散到他们身上的,而是从他们身上溢出的。 精简来说,他们身上的魔气正在飞速被抽离出去。始作俑者自然是张仪洲。 然而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族竟然可以在意念微转间门吸纳天生魔族的法力。 栾临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门细想,因为倘若任由张仪洲如此抽除他们的魔气,很快他们就会变成一群毫无灵性的普通飞鸟。 栾临低喝一声,正要领着族人出手,刚才还站在他面前的张仪洲却已经消失不见,栾临仓促寻找,却在后退时猛然撞上一柄剑。 这次他没有了刚才的幸运,剑身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膛,在栾临能看清剑身的样子之前,他就感觉那冰冷的器物抽离身体的冷硬感。 旁侧其他族人见状目眦欲裂,一齐冲上前来,然而还不等他们出手已经被一股无形之气冲震到了一边,重重被摔在地上,将地面砸出几个凹陷的坑洞。 栾临忍着胸腹剧痛,已经觉得死期将至,然而尚有求生意志,想要转身逃离。 可身后张仪洲如影随形,他一掌将栾临的脑袋按在地上,轻轻一压,底下的砖石便四分五裂。 栾临听见张仪洲语气浅淡地开口:“哪去?”这口吻仿佛在与一条死狗对话。 此时此刻,栾临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的脑袋会被按得粉碎。他只是还搞不明白,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张仪洲回挡自己的那一剑分明没有现在这样碾压般的力量。 这变化太快太急,他甚至不知其中缘由。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张仪洲对他们留有余地,现在却要下死手。 正在栾临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时,旁边的黑雾里忽然伸出两只手,费力地探出半张脸来。 萧淼清还不知外面在短短时间门内发生了什么,不过在看见战立的张仪洲后,先向他伸出手确定对方的存在。 一只手从黑雾里伸出,轻轻拽住了张仪洲的衣袖。 栾临在粗沉的,夹杂着浓烈血气的呼吸间门,以朦胧的视线看见了张仪洲的表情。 只这轻轻一下,前一刻还仿佛要诛神灭仙的张仪洲好像被拉回了人间门。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萧淼清的指尖捻住寸余衣料,以此为起点牵牵连连抓住一块,周身黑雾层层卷住不放松,好似依旧不愿叫萧淼清出来似的。 他将心一横,靠着手中的布料,借力往前拽,萧淼清知道自己拉不动张仪洲,但大约能将自己从黑雾中拉出去。 黑雾蒙面扑脸,很是憋闷了一会儿,不过果然不多时就有豁然开朗之感,叫萧淼清感觉面上有凉风吹过,声音也从幻境从回人间喧嚣。他仿佛自水底破出波面,将淋漓水气甩在身后,任由黑雾流连也不能再拉住他。 只是萧淼清出了黑雾一时却收不住自己用出的力道,无依无凭之下,还未等他目见耳闻将周遭看清,人已经直撞到张仪洲的后背,吃痛低叫一声。 萧淼清皱着脸摸自己的鼻子,揉了两下才后知后觉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稠得好像化不开。 萧淼清离张仪洲最近,在被黑雾遮掩之前看见过张仪洲脸上的血,又想到栾临他们方才气势凶恶的进攻,心中先想到的就是张仪洲受了伤。 “师兄,你受伤了吗?” 萧淼清侧身想要从张仪洲的身后站转至他身前仔细瞧瞧,然而人才转过来,余光扫到面前倒着的一片人,以及满地坑洞裂纹,还要仔细看清时,一只微凉的手掌绕过他的肩头,从他耳畔伸过来掩住了萧淼清的双眸。 萧淼清的眼前一暗,从缝隙处透进来的微光中可以看见指尖的血色暖意,欲盖弥彰。 “别看。”是张仪洲的声音。 萧淼清对于当下环境中的种种不确定充满了不安感,甚至这其中有一部分的不安就来自己张仪洲。但当张仪洲叫他别看,萧淼清还是停下了意欲拉下张仪洲手的动作。 萧淼清不知道张仪洲是不叫自己看面前的场景,还是不让自己看他。 视线被蒙住,其他感官就被放大到了极点。 原来飞沙走石的声音以及触觉都早不见了,此时弥漫在他们身周的只有血的味道。萧淼清的足尖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踏足的砖石地面上有黏腻的液体,他想低头看,行动却不由自主。 但现在萧淼清可以判断出那不是张仪洲的血了。 “师兄。”萧淼清犹豫又犹豫,还是抬起手轻轻将自己的指腹搭在了张仪洲的手背上,想要将张仪洲的手移开。 然而下一刻,他便腾空而起,被张仪洲带离去。足底霎时的悬浮感使得萧淼清不顾上拉下张仪洲的手,反而下意识抓住张仪洲的手腕,怕自己一不小心掉到地上。 黑雾之外的人本来因这突如其来的黑雾而焦心不已。 付意他们先前看着栾临一行人杀入黑雾中,也想跟着冲进去支援,却没想到这黑雾极其排斥他们靠近,根本无法可入。 在场魔族都能感知到那是重重深不可测的魔气,为此闻淳急得跳脚,闷头意欲往里面冲,吓得于金不顾体面体统从后面拽住闻淳的腿,口中直叫祖宗。 倘若真叫闻淳在这里受了伤,别说于金活不活了,魔族内部恐怕就要生出大乱。 所有人都以为这重魔气是栾临他们放出的,与前面的黑云一般,根本没有往别的可能上想。 直到张仪洲带着萧淼清从中跃出,付意他们立刻上前围住他《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们:“师兄,师弟!” 而原本在正中形成圈笼的黑雾也渐渐消散开,露出当中场景。 这与众人设想中的场景几乎完全相反,栾临重伤在地,身侧几个勉强能站立的侍从正在施法为他止血。 萧淼清终于能把眼睛露出来,他头一个转身去看张仪洲。 张仪洲的脸色有些发白,执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好似竭力之后勉强支撑的样子。 张仪洲的确在竭力遏制,但并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大开大合放出收回体内的恶念,不甘心被锁回身体深处的恶念正在用尽全力想要重新掌握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萧淼清不知内情,只觉师兄为救自己用了大气力,也顾不得平素满心避讳,上前一把扶住张仪洲的臂膀,以自己作为对方的支撑。 尽管如此,张仪洲的状态和栾临他们比远不算惨。 然而没有人在这个关口细究他以一敌多轻易胜出的缘由。 于金搬来的救兵打架的时候没有用上,反而在赶来之后先救起了人。 无论今日的事情起因经过如何,兰通城都是魔主的势力范围,神鸟一族不能有人在这里丢了性命,否则回到魔界难免生事。 待一切仓促收尾,乱事稍歇,这人来人往的闹市早已经狼藉满地不成个样子。 萧淼清与师兄们一起将大师兄安顿回春风楼。 他们师兄弟多多少少都受了伤,本来对神鸟一族的举止也颇为气愤,然而在先前看见栾临和其他侍从的伤以后,不仅气愤化作乌有,邵润扬还主动去为栾临诊脉医治。 虽然是神鸟一族莽撞粗鲁在前,但今日之事如何都不适宜闹出性命代价,否则便是他们回师门恐怕都要吃一堆挂落。 萧淼清在张仪洲房中与付意段西音他们确认了张仪洲身体无恙,打坐即可后便退了出来。 萧淼清回想今日之事,也没想过张仪洲会护自己到如此地步。 他正在廊下出神,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只小瓷罐,萧淼清转头看见闻淳绷着脸正抬手对着自己。 “这是什么?”萧淼清拿过来打开看。 瓷罐中是一种味难闻的黑色药膏,看着稀稀拉拉的颇为怪异。 闻淳瓮声瓮气地说:“治抓伤的药膏,他们那些鸟爪子抓出来的伤口可不是随意能够医好的,必须涂上这种特制药膏才能好得快,否则你就等着伤口溃烂吧。” “真的吗?”萧淼清怀疑地将那瓷罐托到鼻子前闻了一口,顿时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他头顶,差点叫萧淼清流下泪来,他赶紧将瓷罐离脸远点,口中呛咳道,“你不会是使坏骗我的吧?” 闻淳和栾凤关系不好,之前萧淼清就知道。他猜测这会儿闻淳知道自己曾经和栾凤有接触,甚至还被误解成对方的妻子后,闻淳心中为此不快咧。 从这个角度出发,萧淼清觉得自己的怀疑有理有据。 闻淳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才不说假话骗你,哪里像你嘴里就没有几句真话,都不知道你在外头还招了些什么事。” 闻淳气得眼睛溜圆,他一把拿过萧淼清手上的药膏,又抓住萧淼清的胳膊,将衣料往上一推,露出手臂上的伤口来。 伤口不算很深,不过还是能看见血肉错位,边沿红肿。 萧淼清已经给自己用了止痛的咒术,自己也看过这伤口,为此并不觉得多可怖。 倒是闻淳此时才真的看见萧淼清的伤处,一下先怔住,慢慢收了气鼓鼓的模样,垂眸盯着看了几息后,用指尖挖了块药膏出来,浓黑色的药膏由闻淳的指腹带着在萧淼清红肿的伤口上轻轻抹匀。 闻淳的动作放到极轻的程度,萧淼清由着他动作。因为疼痛感已经被屏蔽,闻淳过轻的动作反而叫萧淼清觉得有些痒。 他忍不住往回缩了下手。 闻淳以为萧淼清痛,立刻停下,抬头紧张地问:“是我按痛了吗?” 萧淼清本来要笑着说自己只是痒,然而看见闻淳抬头时露出的眸子里水光潋滟的,有点笑不出来了,“不痛,是你抹得有点痒。” 闻淳不知信不信,反正他反而放轻了指尖力道,几乎悬浮着由药膏自行流淌到萧淼清的伤处。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两颗大大的泪珠子就坠到了地上。 闻淳再抬头看见萧淼清正看着自己,便有些赧然,又自觉没出息。他看见萧淼清身上的伤口,想的是若伤口在自己身上便好了,疼不疼的他就都知道,现在平白叫萧淼清受了痛。 说到底是自己哭了,太丢脸,闻淳本来想要避开不谈只当这泪珠没落过,可挡不住萧淼清一直看着自己。 闻淳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粗声粗气道:“是这药膏熏眼睛,熏得我眼睛难受。” 萧淼清原本觉得奇怪,听闻淳这样讲也觉得有道理,这药膏的确挺熏眼睛的,而且除了这个原因外,闻淳还会因为什么哭呢。 不过萧淼清嘴上玩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心疼我心疼成这样呢。” 闻淳听了却跳脚,“谁心疼你啦!”他说着把药膏一下塞到萧淼清掌心,“你自己涂!” 萧淼清没想到闻淳对这玩笑反应这么大,呆了呆。 闻淳转身欲走,不过随即停住再次折返,他别扭地开口,目光审视着萧淼清:“你与栾凤之间真的没有什么事吧?” 萧淼清伸手发誓:“真的没有,萍水相逢而已。” 萧淼清猜测闻淳的孩子脾性,因与栾凤关系差一定会特别在意这事,为此就当做对闻淳送药膏的谢礼,大发善心地哄了闻淳一句:“你放心,无论如何我跟你肯定比跟他亲啊。” 闻淳是所有男配当中战力最弱,最容易被炮灰的那个,多么似曾相识的命运。 况且无论闻淳对外多骄纵跋扈,这辈子对萧淼清其实不算太坏。 萧淼清一声嫂子可不白叫。 只是萧淼清这句纯粹表示我站你这只股,咱们哥俩好的话,在闻淳耳朵眼里又烧起火来。 不过闻淳心中高兴,走时脸色总算舒缓。 萧淼清也回屋里打坐了一下午,等他从抽身清醒,先看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口。 那难闻的药膏竟然真不是假的,上午还红肿难消的地方已经有些被压服下去,看着没有那么狰狞可怖了。 萧淼清听见屋外有邵润扬与段西音交谈的声音,立刻冲出去开门。 “三师兄!”萧淼清叫住邵润扬,“那边怎么样了呢?” 那边指的是栾临一行人了。 邵润扬脸上也有些疲色,不过给了萧淼清一个好消息:“性命无虞,不过要休养一段时间。” 栾临本身原型为猛禽,极为好斗生猛,愈合能力也强与常人。 至于其他侍从均是内伤,调息休养也是难免。 闻淳的父亲因为这事去而复返,正在与神鸟一族联络处理,但提前已经叫云瑞宗的人不必太忧心。 神鸟一族那边并不晓得栾临擅来人界寻人的事情,对栾临的莽撞也大为光火,虽也对云瑞宗很不满,可先出手伤人。魔族一向不讲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只奉行强者为尊。光明正大打他们一顿,反而并不叫他们多记恨。 萧淼清听了邵润扬所说,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也怕因为自己产生的误会而惹出大乱来,到时候多少后患都扣到他脑袋上,他岂不是要冤枉死了。 除此之外,萧淼清还有一点很记挂的,此时也问出来,“师兄,之前你和他们说师尊已经回了宗门,要我马上回去的话可是真的?” 萧淼清心跳飞快,紧张地盯着邵润扬,随时做好了如果邵润扬点头他就立刻冲到张仪洲房里,就算抱着张仪洲大腿都要叫他为自己向师尊求情的准备。 好在邵润扬说:“师尊还未回宗门。” 萧淼清松了一口气,又听邵润扬道:“不过那也是迟早的,若是师尊晓得了你在外面,还有这些事情……” 他虽点到为止,萧淼清也知道邵润扬的意思。 如果叫薄叙知道了他在外面闯七惹八的,怕是后面都难让萧淼清下山了。 但是对萧淼清来说,现在这局面已经是这样,无论如何回去都一定会挨收拾。与其主动回去挨收拾,倒不如一次尽兴,就算是被收拾了也无憾。 何况,萧淼清斜眼看着邵润扬,一副让邵润扬自己掂量的语气:“师兄,我可是得了好东西就最先想到你的,到时候师尊回宗门如果问起我在山下的事情,你可要看着办。” 邵润扬失笑:“瞧瞧你,下一趟山,心眼倒是多长了不少。” “这不叫心眼,这叫处世之道。”萧淼清理直气壮道。 邵润扬走后,萧淼清转头看向张仪洲的房门,考虑到悬在头顶的回归师门一事,认为暂时抛却前尘,当抱的大腿还是要抱。 他怀揣一颗满是人情世故的心,不像从前一样悄悄溜开,而是扣了扣房门向屋里的人说:“师兄,我先回房休息了,你也好好休息啊。” 张仪洲没有回应,萧淼清也不在意,转身回房去。 如此稍歇两日,魔界来人将栾临他们接了回去,同时带来一个消息,栾凤醒了,他也亲口否认了自己与萧淼清有什么定情之说。 这事彻底是个误会。 光明笼罩人间,萧淼清只觉神清气爽,行走间都敞亮起来。 本来因为此事未决而有点蔫蔫的,现在也活泛起来了。 云瑞宗本来到兰通城的第二日就要开始在周围活动,现在足被耽搁了几天,不过好在不迟。 这回萧淼清也不像在云镶城时那样憋闷了,他可以用术法行事,与师兄师姐们一道出门就是。 两日未出门,街市上已经恢复了热闹,若不是地上的浅坑以及有些店面的门扇还没修好,几乎要看不出那日打斗的影子了。 萧淼清在经过时看着地上的坑洞还心有余悸,正用足尖试着去踩它的深浅,忽然有一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摆,萧淼清身后的邵润扬见了先疑问道:“淼清,这是?” 萧淼清循着衣物上的拉扯感看去,发现是一个小女孩,是他在未入城之前曾经见过的,还吃过她家枣子的那个。 萧淼清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这个名叫丫头的小女孩,面上一时也有惊喜,弯腰对小女孩笑道:“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直起腰又对邵润扬介绍:“师兄,在城外时我们曾借过她家的厨房,认得的,她叫丫头。” 邵润扬闻言了然地点头,段西音见了这小女孩也露出笑容来,弯腰撑着双膝笑看她:“这么巧啊,那须得叫师弟给你买糖吃了。” 落后他们几步,真的在买糖的闻淳歪头看来:“什么?” 他看见丫头也认出来,“哎,这小女娃怎么在这儿。” 他们正在说话,有个男声插进来:“丫头!你跑哪儿去了,在这街上乱跑,叫拍花子的带走怎么办。” 丫头回身对背后的中年男人说:“爹爹,不是别人,是那几个神仙哥哥,”她悄悄看了眼段西音,又补充道,“还有个神仙姐姐。” 中年男人气喘吁吁跑上来,大冷天额头都挂了汗珠,显然是着急了。 他听见自己女儿说的话,先是一句:“神仙是能乱叫的?”而后才看向萧淼清他们,腰立刻弯了许多,恭敬道,“见过几位道长,小女不懂事叨扰你们了。” 萧淼清摸了摸丫头的脑袋说:“没什么,再见面也是缘分。”他从闻淳手上接过糖人,递给小女孩,又随口问中年男人:“你们今日进城赶集吗?” 中年男人局促地笑了笑:“不算赶集,”他回头往自己来时的地方看了看,“丫头,走了,爹还要去那边叫辆牛车,慢了就赶不上了。” 丫头有些依依不舍地看向萧淼清,不过还是松手准备走。 萧淼清想了想说:“不若这样,你先去那边叫车,让丫头先与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们不走开,难得进城也叫她多玩一会儿。” 丫头的眼睛一下亮了,更紧紧抓住萧淼清的衣摆。这个提议无伤大雅,中年男人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头,倒没有不放心萧淼清他们的。 能够拜入宗门的修士不是金尊玉贵也是天赋过人,哪里犯得上拐他女儿。 丫头见父亲离开,人顿时轻松很多。她被萧淼清带到旁边的馄饨摊前,薄皮馄饨鲜香汤美,够丫头馋的了。 闻淳也不讨厌这小女孩,主动付了钱在旁坐下。 邵润扬他们则先往前走,一会儿萧淼清再追上就是。 闻淳支着下巴看小女孩吃馄饨吃得急,开口道:“急什么,下回进城再吃就是了。” 丫头停下手上动作摇了摇头说:“下回再来吃不了馄饨。” “为什么?”萧淼清随口问。 丫头的声音尚残留了几分奶气,不过说出的话却有板有眼:“因为下回再来我就要祭神了。” 本来在看摊主包馄饨的萧淼清,随手摆弄手中糖人的闻淳俱是因丫头的话一呆。 “祭神?”丫头点了点头,面色自若,又喝了一口馄饨汤。 祭神这两个字多数时候带着圣洁的意思,但倘若将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孩掺杂其中,其意多少就变得诡异了一些。 倒是包馄饨的摊主听见他们的话,看了丫头一眼凑进来说:“哎呦,看不出你这小女娃还有这样的造化啊。” 丫头嘿嘿一笑,晃了晃还没踩得到地面的小脚丫。 萧淼清不解地问摊主:“祭神是怎么进行的?” 摊主对光鲜亮丽的客人多几分耐心,开口解释道:“祭神是咱们兰通城每十年才有一次的祭奠,”他看萧淼清他们的神色严肃,先说了句,“你别听这是什么祭神就想得邪乎了啊,其实只是个全城祝贺的庆典,只不过能参与祭祀的小孩都是要经过挑选的,被选上可是幸事。” 摊主说完又问丫头:“你是为你家谁来祭神啊?” 丫头脆生生说:“为我弟弟,他前月生了病,接接连连一直没有好透,我爹说等我祭了神,神仙就会保佑我弟弟身体康健了。” 等丫头的馄饨吃完,中年男人去而复返。闻淳将糖人全给了丫头,待他们走开几步就听见男人将丫头手上的糖人拿下来说:“留着回去给弟弟。” 萧淼清没有着急走,另外和闻淳点了两大碗馄饨后与摊主攀谈起来,对这祭神仪式了解了更多。 兰通城的祭神仪式最初是一个仅仅在人族之间流行的庆典,不过最近两次渐渐有魔族也会参与。每十年一次的庆典会在庆典当年临时测算合适的时间。人如果有所求之事,就可以先上自家的献祭,去特定位置求签被选中以后,即表明有了参与资格。 献祭可以是猪牛羊,也可以是人。献祭品越郑重,愿望达成的可能就越高。待仪式当日,由特定人扮成受祭祀的神明,坐在步撵上游街,接受众人仰望叩拜,最后收掉所有祭奠即结束仪式。 身为献祭有被神明选中带走的可能,被选中则是万分的幸运,因为这代表着他的家人可能会得到神明的眷顾,好运恒通。 萧淼清起初听着还勉强可把这祭神仪式当做是本地民俗,然而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什么神需要献祭人去祭祀?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萧淼清首先想到的是凌时,只有邪神才会接受信众以身献祭。 但凌时只是被召唤而来,并不长久存在于这个世界,与这十年一次的定期献祭扯不上关系。 萧淼清与闻淳追上邵润扬他们,萧淼清将自己的猜疑说出,邵润扬却看着他笑道:“若是师尊在这儿,定要治你个不精课业的罪。” “什么?”萧淼清不解他这话的意思。 段西音在旁笑说:“兰通城的祭神仪式早在从前的师兄师姐们的历练经历中便有记载,也并非是这几十年来才有的,而是早已盛行了数百年,传闻最初是因为兰通城临海,出海时常遇鲛人,故而要以献祭向鲛人示好,后来鲛人数量渐渐少了,这仪式的意思也就变了。” 邵润扬补充着为两个师弟解释:“所谓被献祭的人,十中有九都会安然回到家里。” 萧淼清刚要说那不是还剩下一个吗? 就听邵润扬继续道:“至于十分之一的那个,则是被主持仪式的巫师收养入庙里,通常住上半年观察一番,有缘分的就留下作为巫师的继任者,无缘分的就送回去。” 前人早已经详细调查过这些,故而邵润扬他们并不疑心。 萧淼清听完以后先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不是他多想,没有这种邪门的祭奠总是比有要好。 不过邵润扬再次提起了鲛人,叫萧淼清又想到了他们这次在兰通城,大约是整个历练当中最有可能遇见鲛人的地方。 萧淼清和闻淳落后邵润扬他们两三步,准备与张仪洲与付意会合。 萧淼清低头躲开酒肆外挂着的幌子,同闻淳打听:“你见过鲛人没有?” “当然见过。”闻淳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淼清道:“好奇嘛,我又没见过,也不是年年有机会下山。” 他其实是很想知道原著中自己所知的最后一个男配是什么样的。萧淼清并不确定自己知道全部男配,他只晓得在兰通城里张仪洲会遇见一个鲛人,与其他人男配天天想要与张仪洲同床共枕不同,这个鲛人对待张仪洲更多的是信徒版的狂热。 虽然很多时候两者中追捧似乎没有很大差别,但是身为鲛人这种重欲的种族,对男主角没有身体上的渴望,这已经够离奇了。 闻淳碧绿的眼珠子盯着萧淼清看了一会儿,没有在萧淼清脸上看出什么,这才慢吞吞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上次听于金提起过鲛人的习性,我想知道的是鲛人里头有没有比较清高的?就是对喜欢的人都绝对不多碰一个手指头的。”萧淼清掂量着用词说。 闻淳却是因他的话嗤笑一声:“你在想些什么,哪有这种鲛人。” “别说喜欢的人了,你就是把随便一个人推到鲛人面前,他连是男是女都不看。”闻淳的语气中有一丝鄙夷,“大部分鲛人即便能够化形也是被原始□□驱动的低劣种,许多行事便是在魔族当中也骇人听闻,不耻与之为伍的。” 闻淳已经说得很委婉,但是萧淼清还是听出了他话语下掩藏的恐怖,正为自己的想象而脊梁骨发寒时,却听闻淳画风又一转:“不过这百年来,鲛人的数量在不停减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萧淼清咬住闻淳下的钩子,满脸认真听他讲。 闻淳脸上难得出现了些不合他年纪的深沉,不知是笑还是纯然的冷意:“许多鲛人长得极美,起先人族捕鱼时意外捕捉到他们,会将他们带回人界贩售,后来可以化形的鲛人找到这条生财之路,会将同族引诱上岸,然后卖了他们。” 萧淼清微微怔住,完全没想到是如此走向。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的事情又岂止发生在鲛人之间。只是无论发生在哪个种族当中都叫人不齿罢了。 萧淼清专注和闻淳说话,再抬头就看到张仪洲和付意站在不远处。 这几日张仪洲大多数时间都在房间里打坐调息,就连今天早上都是先离开的,萧淼清已经好几天没有见着他,此时见张仪洲在那,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猛冲到张仪洲身前然后一下站住,脆生生开口:“师兄!” 连付意都侧目多看了萧淼清一会儿,从下山以来小师弟已经许久没对大师兄有从前的亲昵态度了。 萧淼清一来是在意张仪洲是否在之前与神鸟一族的打斗中受了伤,那怎么算都是因他而起,大师兄是为了保护他。二来则是如今眼看师尊回云瑞宗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到时候倘若师尊发难,萧淼清还要靠着张仪洲维护帮忙才是,自然要好好溜须拍马。 这可不关什么喜欢大师兄的事。 众人方才站定,还不等商讨中午的行程,萧淼清的余光之中就瞥见了街对面远远行来的一大队人马车轿。 这一眼看见队伍前后的仪仗,以及当中红艳暗深缀着流苏的繁华大轿,萧淼清还以为那是一只迎亲的队伍,然而那队伍却在街对面一间装饰豪奢的酒楼前停下了脚步。 眼见着酒楼里迎出喜气洋洋的老鸨,萧淼清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只以为老鸨是媒婆或者家里长辈。 直到那边放了炮仗又落下满地红纸,街道上的男宾一股脑挤在门前时,萧淼清才觉察出有些不对劲,这家吃喜酒的难道只有男子? 他再抬头看看酒楼的牌匾,牌匾上写着“知意楼”,门柱两侧却挂着辞藻浓艳的对联。萧淼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春花柳巷地。 只是春花柳巷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大红花轿抬进去,里面坐着的是谁? 萧淼清满面不解,目光在自己的师兄师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张仪洲脸上。两人对视了两三息,不必萧淼清开口问什么,张仪洲便平平淡淡地说:“抬进去的应该是新买的鲛人。” 萧淼清吃惊极了,前面他才向闻淳打听过鲛人,听说过鲛人买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活样板。 萧淼清看看知意楼的大门,又看看张仪洲,再看看知意楼大门,再看看张仪洲。 张仪洲没等萧淼清再转第三次脑袋就出言打断他的动作:“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转来转去做什么?” 萧淼清嘿嘿一笑,本来他倒不必求着张仪洲带他去。 只是上次同张仪洲曾说好过要带自己去见识的,何况这类禁忌地,现在若是同别人一起去叫大师兄抓到,恐怕不用等师尊开口,张仪洲都要直接把他踢回云瑞宗了。 还是谨慎为上,不可出一点岔子。 “师兄,”萧淼清往张仪洲那挪了半步,还晓得控制适当距离免得叫张仪洲不悦,“你能带我去那里看看吗,我就是想见见鲛人长什么样子,回去以后我就写在自己的游记当中,往后说不定也可以供其他师弟师妹学习。” 也可以给师尊看,叫师尊知道自己在山下并不是消磨时间,多少干了许多正事的。 不过现在嘛,萧淼清可不在张仪洲面前提师尊二字,巴不得叫张仪洲忘记师尊才好。 闻淳凑上来:“我陪你去啊,说不定这楼还是我家的呢。” 萧淼清见他态度殷勤,觉着闻淳是因为想同张仪洲一起才如此,也理解地点了点头,但嘴中还是先拍张仪洲的马屁:“反正一切都听大师兄的。” 张仪洲未马上开口。 萧淼清有了危机感,赶快再加码一句:“唉,如果没了这次机会,还不知道下一次出山是什么时候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垂着脑袋满身颓丧的可怜样子。 张仪洲眼中几乎有了丝外露的笑意,但被他很快掩去:“哪有青天白日进去的。” 萧淼清起初以为这句话是拒绝,正要泄气,忽而脑袋一转眼睛就亮了。 青天白日不能进去,那就是入夜以后了? “谢谢师兄!” 如此一来,萧淼清对入夜就有了盼头,一整日在街上寻访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中间与邵润扬他们分开,直到天色擦黑才重新在春风楼的内院里看见他们的身影。 萧淼清本来是准备掐着时间去敲张仪洲的房门来着,不过先看见邵润扬与段西音,又见段西音手上提着东西,便走了过去。 “师姐,你手上拿着什么?”萧淼清才问完,段西音就转过身来,同时她手上之物的全貌也顺势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精巧的小鸟笼,里面装着一只黑扑扑的小鹩哥。 乍然转过来看见萧淼清的时候,它还在鸟笼里跳跃了一下流里浪气地叫了一声:“小美人!” 萧淼清现在对会说话的鸟都心有余悸,忍不住想起自己把栾凤关在鸟笼里给人喂鸟食,利用丹药叫栾凤学自己心声说话的事。 对这事他一如既往并不多亏心,他只是心虚。毕竟一只小鸟妖不能如何他,栾凤可能分分钟能弄死他的。 萧淼清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前进的脚步,顺带往后退了一步:“师姐,你怎么提一只鸟……哪儿来的啊。” 萧淼清这几日看所有飞鸟都心存怀疑,怕是栾凤手下化形的。 段西音见他这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故意抬起鸟笼在萧淼清面前晃了晃才笑道:“买的一只灵宠啊,我准备教它学说话,以后说不定有大用处。” 萧淼清听见此言,脸上惊惧忌惮不减反增,直叫邵润扬看不下去:“你就别吓他了,”他说着转头对萧淼清解释道,“这只是一只普通鹩哥,并没有半点灵性,是三师叔年轻时养过,如今闲了想找找当年意趣,叫你师姐找了带回去的。” 三师叔是段西音的亲舅舅,平素与段西音亲近,有此要求也合理。 萧淼清的神色这才好转,不过还是离鸟笼远了些:“那这鸟怪不正经的。” “是啊,不知之前的主人怎么样的,后面非得给它正一正,不然回了云瑞宗还这样,如何拿得出手。” 段西音说着将鸟笼挂在了走廊里。 那鹩哥一蹦一跳的,还时不时叫一声小美人。 萧淼清离它远远的,等天色全黑才欲起身去敲张仪洲的门。不过没等他上前,张仪洲便出来了。 其他师兄们对见鲛人没有太大兴趣,闻淳本来倒是说要同去的,但临了不知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只在出发前打发于金过来,说是陪同他们一道去。 不过萧淼清看于金那贼兮兮的样子,就猜测到多半是闻淳派过来盯梢的,不叫自己和男主独处。 萧淼清倒无所谓,反正他只要看得到鲛人就成。 入了夜,知意楼门前与白日有很大不同。白天萧淼清只能看见华丽的外饰,好看归好看,却与晚上灯笼只只垂亮,光晕点点的景色无法相比。 萧淼清和张仪洲换了寻常衣物,免得叫人认出自己的修士身份。才一进门便有脂粉香气扑面而来,萧淼清闻了一口,虽然是浓香,但又带着些清新雅致,颇为难得,显然是有心的布置。 他们来得不算早,许多包厢已经叫别人占去,其中一间就是闻淳早早让于金来订下的。 来之前闻淳对于金耳提面命,放下狠话,倘若叫知意楼里的男女碰到萧淼清一个手指头,就把于金的手给剁掉。 包厢有一侧窗户打开以后能够正对楼下的舞台,萧淼清将窗推开,已经可见楼下灯影重重,众人酒酣耳热,只待好戏出场。 萧淼清弯腰撑着窗,回头问坐在桌边对楼下样子毫无兴趣,只进监护责任的张仪洲:“师兄,听说鲛人极会迷惑人心,只要与他对视久了便会丧失心智,这是真的吗?” 张仪洲淡淡道:“只有心智不坚之人才会如此。” 萧淼清估计了一下自己的心智,又问张仪洲:“那如果丧失心智,还救得回来吗?” 张仪洲直接打消萧淼清的跃跃欲试:“丧失心智,那自然就成了失魂的傻子了。” 失魂这两个字叫萧淼清心头一跳。 上辈子他便是失魂后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即便想不起完整的过程,但偶尔梦回时体会到都叫他心惊胆寒。 只是上辈子他究竟是怎么失了魂,萧淼清想不起来了。修士失魂的原因太多,难以断定是哪一种。就连偶尔闪回的前世片段,有些他难辨真假,有些则在醒来以后不久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萧淼清自己想着这也许是叫他莫要流连前世的吧。 只他出神这一会儿,周围也开了窗的包厢传来喧哗起哄的声音。 萧淼清低头看去,发现是有人推着一只正正方方,盖着方布的巨大四方形物体到了台子正中。 在脂粉香气当中,萧淼清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鱼腥味。 于金在旁边小声嘀咕:“还是我们河鱼味小。” 萧淼清不知这有什么好比较的,他只盯着那块遮掩住一切的方布,期盼着这块布能够快快落下好叫他一睹其中鲛人真容。 萧淼清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很快有个人在他身旁站定,是张仪洲。 萧淼清未分神去看张仪洲,也没有随着周围人声起哄,只是目光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幕布。 终于等知意楼的主人将气氛推到最热烈处,有几名面容姣好的男女在台上缓缓行至笼子四边,各自执起布面一角,而后在愈发热烈的哄闹声中伴着丝竹雅乐将那块布慢慢掀了下来。 等布料完整落地,萧淼清看见那只巨大的笼子里装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上半身为人的生物。 仔细看他下半身却是一条隐没在水中的鱼尾巴,只露出尺寸晶莹剔透的尾巴尖伏在笼子底部的木桶边沿。 这是一个男鲛人,但尽管有着这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性别特征,他依旧如同一朵易碎的琉璃花缀在人们视野最追逐的焦点上,有种叫人感到心惊的脆弱美感,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被摧折消磨去。 但看客们显然未曾在乎这点,屋内的欢声更炽,楼下已经有人想要冲到台上就近观看。 在这种几近疯狂的氛围中,鲛人却显得很平常淡然,甚至他的视线还绕着整屋子上上下下的人看了一圈,从二楼包厢扫过时,在萧淼清与张仪洲的身上多停了片刻。 萧淼清与张仪洲的平静态度与其他人的确格格不入。 萧淼清只在与鲛人对视的瞬间产生了一种要叫对方看透的想法,不过对方并没有看他很久,反而是与张仪洲,萧淼清觉得鲛人看了张仪洲更久。 这也寻常,毕竟是男主。 “后面会怎么样?”萧淼清低声问于金。 于金在兰通城待得久,懂得多,很快给萧淼清解释说:“早些时候这会儿就要开始叫价了,如今已经没了,毕竟风险太大。” 从前就发生过很多次,看似柔弱的鲛人被买回去以后,利用蛊惑之束叫买主吃了大亏,甚至将对方化作鲛人带回海中的事。 萧淼清才为那鲛人感到一丝庆幸,便听见于金转而道:“现在已经改成了到后头私下交易。” 果然没有一会儿,鲛人便被推下台去,屋内的气氛渐渐回落到正常状态。 唯有萧淼清想到那鲛人脆弱无依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但这样的事情在兰通城内合法合规,即便是萧淼清想尽办法去救下这萍水相逢的鲛人,也难保他转手后是什么命运。 这混乱的状况并不是萧淼清一人能够改变的。 只是萧淼清心中还是留下芥蒂,等回到春风楼脑中还在想着方才那鲛人可能面临的情形。 以至于翻来覆去休息不好。 不过知意楼里不为人知之处,并没有发生萧淼清所想象到的任何场景,甚至与他的猜测相去甚远。 鲛人的囚笼才被推到无人的偏院里,后头推动的几个侍从便立刻松了手,有一人战战兢兢上前想要将囚笼的门锁打开。 然而不等他颤抖着将钥匙怼入锁眼,囚笼中的鲛人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与寻常男子相比偏细的手腕在握上囚笼的木料时,那纤白的皮肉忽而有了些改变,慢慢回露出其中深色,粗壮的本体。 而后那有普通人脖子一般粗的木柱被这手轻轻一推,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囚笼便四分五裂散落了一地。 仆从们惊惧后退,然而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顶点声音,他们只尽量龟缩在角落的阴影当中,唯恐引起院子当中的鲛人的一点注意。 只是他们因惊吓过度而恢复了本体的一些特征,不是腮就是鱼鳍,原来这些看上去是人族的侍从,竟然也是海中魔族幻化而来。 而前一刻还在众人眼皮底下作为展出的玩物的鲛人,此刻已经成了他们恐惧的来源。 鲛人虽然是海中霸主,但也并非让所有海物惧怕。唯一能够形成这种效果的鲛人,放眼整片海域也寥寥无几。 斩星便是其中之一。 与其他以血脉为根源的统治层的鲛人不同,斩星是以传闻当中最低贱的混血身份一路拼杀到了最顶端,成为当下鲛人一族当中唯一不具有王室血脉的最强者。 海中魔族或许会怀疑腐朽没落王室成员的实力,却从不会质疑斩星。 只是极少在陆地露面的斩星,这次竟然会出现在知意楼里,众鱼虽然好奇,却不敢多窥探。 斩星的鱼尾落到地面,瞬间就化作了人的双足,波光粼粼的美丽鱼鳞化作了他的外袍。 斩星的母亲是一个普通人族,他刚出生的前十年都以人形在岸上度过。母亲未婚生下了他,娘家虽然没有将她赶出门,然而也冷言冷语颇多,外人对他们母子轻浮放肆。 在斩星四岁那年,他母亲被亲舅舅卖了,而他被留在家里。因为舅舅发现斩星的泪水能化作珍珠,从此便每日要他多哭。哭不出来便打,打得多了,斩星的皮肉上没有一处是整皮。 不过他依旧愿意哭,舅舅承诺会将部分珍珠送去给他母亲。直到斩星十岁那年偶然发现,他母亲早在被卖出去的头一年就不堪折磨死了,被一卷席子裹着扔进了山里,连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回来了。 斩星杀了他舅舅全家和那折磨死他母亲的畜生一家,也明白了这世上唯有强者有立足之地,从此没有再哭过。 只是这世间越来越叫斩星觉得无趣,直到那一天他在闹市街头偶然看见一个人族的身体中迸发出了他可见的前所未有的强大魔气,收放之间竟然是为了另一个人。 这样的强大应该向世人展示,叫所有人再度因此陷入绝望的颤栗中,任何束缚其释放的影响因素,都应该被粉碎。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历练也并非日日都是波澜壮阔的大事,多半时候要帮忙处理的甚至和妖魔扯不上关系,诸如夜半总是听见院中有走动声,开门却看不见人影,屋主战战兢兢,查了好几天才发现原来是只半夜偷食的硕鼠。 不过即便如此,萧淼清对同师兄们一起外出走动还是抱有极大热情,毕竟历练本来也并非追求在大事上留名,更多的是为了修习去体悟人世民情。 萧淼清晨起打坐结束后,一开房门就听见凌空一声:“小美人!” 他怒目望去,那只黑扑扑的小鹩哥站在鸟笼里上下蹦跶,神气活现地盯着自己。 “什么‘小美人’,呸呸呸!这厥词是谁教你的。” 萧淼清刚骂完,鹩哥大着胆子又脆生生叫道:“小美人,小仙子。” 萧淼清本欲转身离开,听见“小仙子”这三个字,咬牙又转了回来,觉着实属该治治这鹩哥。 萧淼清三两步上前取下高处的鸟笼,鹩哥这才晓得怕,双足紧紧抓住了鸟笼里供它站立的小竹条。萧淼清将鸟笼举至与自己的视线齐平,目光一凛凝视着鹩哥的黑豆眼:“不许再叫这样轻浮的称呼!” 他想了想,又说:“要叫就叫小道长,小道长,小道长。” 萧淼清重复了几遍,本欲听见鹩哥重复,然而鹩哥只用黑豆眼看着萧淼清,他刚才那几声好似一盆水浇到了地上,眨眼无踪。 也罢,萧淼清将鸟笼暂且挂回原处,指着鹩哥警告:“若不是我还有事,今天早上就非得给你正回来不可。” 今日上午萧淼清要与几个师兄去昨日去过的百姓家中帮忙,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很多时候大事都是小事牵连出来的。 况且了解各城百姓风俗民乐也是一种意趣。 萧淼清与付意一道,闻淳与张仪洲一道,他们两个师弟各自由一个师兄带着,免得他们莽撞行事。 萧淼清感念这些时日闻淳对自己还算不错,在分组时主动提出叫闻淳与张仪洲一道。 多厚道的举动啊,萧淼清想。 临了分开前面对闻淳频频望过来的目光,萧淼清欣慰地回了他一个尽在不言中的微笑。 待与付意一道进了人巷民居当中,萧淼清便认真做起二师兄的跟屁虫,观察付意是如何与他们交流的,有学到的就记下来。 萧淼清想再过十几年,自己说不定就成了带着师弟的师兄了。 他畅想着,巷子另外一头忽然跑来几个幼童,呼啸着如风一样从萧淼清的身侧卷过,欢声笑闹着,片刻有间房子的院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老妪对远处的孩子唤了一声,其中一个玩闹的孩子便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地往家去。 萧淼清看着这场景,手不知怎么伸到了乾坤袋里,摸到里面的拨浪鼓和草编的鸟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他无父无母,并不知家人是什么样子,其实修行的根骨也不算好,只是庆幸叫师尊收入门下,云瑞宗就成了他的家。 等萧淼清回神,付意已经与老妪走进一处低矮的院落,他赶紧也跟上去。 不必与老妪交谈,一眼看这院子的陈设就知道主人家的穷困潦倒。 老妪脸上皱褶重重,眉头被岁月压得耷拉下来,她双手合十朝屋里某处方向拜了拜,庆幸道:“好在我昨日睡前拜了神君,今日果然交好运遇见了两位道长。” 付意对老妪的话不以为意,萧淼清却是问了一句:“神君,哪个神君。” 老妪脸上露出茫然来:“便只叫神君呀。” 她招呼萧淼清随她到了主屋前,不必跨步进入便可以看见屋子最当中的香案上摆着一尊萧淼清已经很熟悉的神像。 这神像所代表的神的确没有名号,萧淼清所知的人都只叫他神君。即便无名无姓,却得到了极广泛的信仰。 萧淼清留意起这点来,再有机会去其他人家的时候便会留心他们家里是否陈设了神像,结果十户当中起码九家都有。 师兄说这是一地信仰,不必干涉,百姓信神多半是求个实用心安。 道理是这样的,可是萧淼清还是感觉到一丝他把握不住的怀疑与奇怪。 将此事挂在心头,萧淼清给鹩哥喂食的时候都微微出了神。 鹩哥张嘴半日不见鸟食进口,爪子在笼里够了够,发现距离远不达,口中就哇哇叫起来:“小美人,小美人!” 萧淼清被它叫回神,听它又是满嘴胡言乱语地叫,指尖捻住一颗鸟食扔到鹩哥的脑袋上,觉着自己在这儿教了它一上午又是白搭了。 “是所有鸟都像你这么傻,还是只你傻得离奇?”萧淼清骂道,“一早上了,连个小美人都没改了,还指望你学什么?” 鹩哥脑门上被鸟食弹了一下,也不管是不是被打了,乐呵呵弯腰去吃了,然后又期盼地看着萧淼清,巴不得他再用鸟食投自己一下。 “傻鸟!”萧淼清将鸟食放到旁边,指尖用出道净化术,莹光一闪手上干净了。 正此时,对面走来邵润扬,见萧淼清还在这里抖鹩哥,笑道:“怎么样啊,教了一下午了,它可学会什么了?” 萧淼清泄气道:“别说了,还只满口小美人小美人的。” 邵润扬安慰他说:“带回去叫师叔自己教就是了,它也不过是就叫声‘小美人’要是叫出什么‘小心肝’,‘小宝贝’的,那才叫好听。” 萧淼清还没被邵润扬安慰道,旁边一道鸟叫就忽然砸了过来,仿佛是被打通了七窍,鹩哥一叠声地叫:“小心肝!小宝贝!” 真可谓是字正腔圆,让人想要听错都不行。 邵润扬一愣,继而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萧淼清面色更黑,叉腰看着鹩哥凶道:“我教你你就不听,怎么他说什么你都听啊?” 鹩哥一眨不眨地看着萧淼清,蹦跳间歪了歪头,好像还在消化萧淼清的说辞。 教到这里,萧淼清实在是耐心告罄:“笨鸟,傻鸟,蠢鸟!” 萧淼清被鸟气得回了房,只是没在房里待多久,忽然听见廊下的鸟笼里传出鸟剧烈扑腾的吵闹声。 萧淼清快步拉开门走出去,也不看外头具体什么样子,先骂一句:“傻鸟要造反啦?” 话一说完,萧淼清才看见廊柱旁站着一个高大的华服男子。 那华丽的衣饰以及睥睨的眼神,不是栾凤是谁? 萧淼清的眸子瞬间圆了一些,人扶着房门意欲先缩回去。之前还和人家的侍从打了一架,可算不上什么和睦关系啊。 这会儿张仪洲也不在春风楼,没人挡在自己身前,萧淼清还是知道轻重的。 栾凤本来因萧淼清冲出来就是一句傻鸟造反的话而目色微冷,见他还要躲,抬手一下先关了萧淼清背后的房门,叫他无处可缩。 萧淼清这才尴尬笑笑说:“是你啊,我刚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稀客,稀客。” 栾凤还没完全恢复好,但是他醒来以后听说了什么娶妻的传闻也是十分光火。又觉得必须来说清楚些,免得叫那些人族真以为自己痴心一片,自以为要紧。 不过在看见萧淼清的房门外又挂着一只鸟的时候,栾凤的心情就又变了。 开口第一句就成了:“已经落到养这种鸟的地步了么?” 虽然栾凤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叫萧淼清关在鸟笼里养过,然而在看见萧淼清现在又养这种毫无灵性的鹩哥时,又觉得自己的价值都收到了折辱。 “不是我养的,是我师姐养的,我就是得闲了教它说说话。”萧淼清老实道。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选择坦白从宽,绝不惹事。 听见这鸟不是萧淼清养的,栾凤的脸色才好了些,不过还是鄙夷地看着鹩哥说:“都教了些什么?” 萧淼清顶着压力走到小鹩哥的面前:“叫声小道长。” 小鹩哥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盯着萧淼清作呆瓜样。 栾凤嗤笑:“就这还说教了。” 栾凤心道这人族果然和自己上次见时一样,呆瓜一个。 他侧眼看着萧淼清,身上虽然还因未痊愈的伤而有些不痛快,心情却不知怎么舒畅了些。 左右是自己的学生不争气,被人笑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吞,萧淼清转移话题问:“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么?” 栾凤被他提醒也算想起正事,收起笑来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可没有回魔界说我们有任何关系,两根羽毛也是随便扔着我不要的,并没有其它意思!往后你也不许和别人说那几日的事情,知道吗?” 萧淼清频频点头:“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各不相干嘛,我懂。” 他如此上道,栾凤脸色又和缓了一些。 萧淼清见状追问:“那两根羽毛算是我的啦?” 栾凤点头。其实那两根羽毛他也怪别扭的,回想起来栾凤都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就把羽毛留给了萧淼清,现在多了个说不清的事。干脆不许萧淼清提就是了,给都给了,栾凤也不打算往回要。 萧淼清试探着又问:“那我怎么把它给我师兄呢?” 萧淼清是想着反正这羽毛又没有别的象征,他留着也没用,不如还是发挥作用给邵润扬好了。听说两根羽毛能炼上百颗顶级丹药呢。 却没想到刚才已经挺和善的栾凤面色变得极其恐怖,盯着萧淼清说:“你敢把我的羽毛给别人!” 萧淼清被吓了一跳:“不都说算我的了吗,而且你说没有其他意思的……” 不过看见栾凤极其糟糕的脸色,萧淼清还是见风使舵立刻改口:“行行行,我绝不把你的羽毛给别人。” 见栾凤的面色还未完全转好,萧淼清又加码道:“我一定认真保存,将羽毛留给我的后世子孙当传家宝。”栾凤的面色这才和善了点。 正此时,一直在旁边憋着没有开口的鹩哥却好像是忽然受了仙人点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是所有鸟都像你这么傻,还是只你傻得离奇?” 萧淼清与栾凤一齐缓缓转头看向鹩哥。 萧淼清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一想才记起是不久之前他骂鹩哥时候说的。小道长三个字还没有学会,这么长一串它竟然一下就记住了!? 窥见旁边栾凤的脸色,萧淼清差点眼前一黑。 栾凤觉得被这只鸟内涵了,沉声问:“你说什么?” 鹩哥火上浇油,并不重复前面自己的话,加了一句说:“怎么他说什么你都听啊?” 结合萧淼清刚许诺要把鸟毛传给后世子孙的话,鹩哥这前后不关联的两句话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意思。 好像在说萧淼清刚才说的话是权宜之计下的谎言,鸾凤就是那个轻信的傻鸟。 栾凤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一眼看去萧淼清好像还真有些心虚。 他正欲发作,而萧淼清伺机跑路时,好在于金与春风楼的掌柜及时出现,挡住了要发作当场宰了鹩哥的栾凤。 这到底是魔主的地盘,栾凤要有所顾忌,这次暂且忍了下来,只在心中又给萧淼清记了一笔。 萧淼清则将鸟笼抱回房里,长吁短叹指着鹩哥无声咒骂,终究没能对这鸟下手。 如此一闹,等出门的师兄们都回来,萧淼清才敢冒头。 闻淳见萧淼清害怕,特意来安慰他:“你怕什么,栾凤的伤还要养一年半载呢,他看着还行,内里不知多虚,天黑前我父亲已经命人送他回去了,他现在也不会在人界多呆的。” 说完又好像不经意地提起。:“他来找你做什么了?” 萧淼清想着如今栾凤都这么凶狠,自己倘若真把事情都抖落出去,下回栾凤说不定真顶着伤来刀了他。 是以摇头没有告诉闻淳。 闻淳满面不悦,哼声哼气地走了。 —— 萧淼清在春风楼前面稍稍站了站,想到一个去处。 兰通城的神君庙。他早就想来看看了,今日师兄们都出去,他自己无事就过来一趟。 萧淼清在庙前站定,先大体看了这庙宇的建筑轮廓。总体上并不算很大,与兰通城其他以魔族审美建设起来的豪华建筑,这庙宇可算朴实了。 庙宇前的信众来来往往,说明里面供奉的神明极受信众尊崇。 萧淼清抬脚跨过门槛,走进庙里四下看过。发现庙里头倒是也供奉了其他神像,不过摆放的主次位置与通常不同,神君占了主殿,旁侧也无其他神陪坐。 神像面前的蒲团无时无刻不跪着人,双膝一沾上蒲团就先磕几个头,而后直起腰来闭眼诵念些什么。 萧淼清仰头看向殿中巨大的神像,这是他见过的最大最精致的神君像了。神像闭着眼睛微微垂首,好像在应和地下信众的诵念,满脸慈悲和善。 萧淼清不过站了一会儿,便有庙祝上前同他搭话:“这位施主是头一次来吧。” 萧淼清起先不知自己怎么被一眼看出是第一次来,随后余光扫到其他信众便又明白了。他的言行都十分冷漠,在这热忱的氛围当中自然格格不入。 见萧淼清点头,庙祝又诚心与他说:“施主不妨拜一拜,神君有求必应,一向很灵验的。” 萧淼清并不很信庙祝的话,然而思绪一转又想到,这也不妨是个试探的机会,于是便也颔首,也不等蒲团空出,只闭眼对着神像默默存想。 若是求以后历练顺利这些大而空的事,变数与偶然性都太多,不够说明什么。 萧淼清于是在心中想道:“若是神君灵验,便保佑师尊不追究我下山的事,还叫我完成这次历练。” 萧淼清想完再抬眼看神像,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神像原本平抿的唇瓣好像有了一丝上弯的弧度。 等走出庙门,萧淼清就摇了摇头,自己刚才还真求了什么愿。即便真的有神,那也是事在人为,靠不得神的。 萧淼清往台阶下走了两步,便打算往回春风楼的方向走。 只这时候他的鼻尖忽然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腥味,似曾相识之感袭来,萧淼清转头搜寻,忽然在行人各色各样的脸庞上看见了角落里有张自己见过的脸。 脑海当中的回忆与现实在这瞬间重合,萧淼清想起了对方是谁,那是在知意楼里看见过的鲛人的脸。 只是那张脸不过在萧淼清的眼中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街角处。 萧淼清心中惊奇,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到了街角视线再看,果然看见一个行走艰难的纤弱身影。 注意到这个身影的人不止是萧淼清,脆弱的美丽总叫虚而不实的恶意蠢蠢欲动。 萧淼清来不及犹豫,在看见有人轻佻上前想要攀扯鲛人时,他已经出声阻止:“你们做什么!” 这里已经是处偏僻角落,并没几个行人。 几个流氓混混回头见萧淼清长得也好,脸上露出邪笑,其中一个佝偻着背过来笑嘻嘻伸手就要摸萧淼清的脸:“再来一个,正好叫我们兄弟们好分分。”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萧淼清的脸,已经挨了一记窝心脚,人一下被踢摔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扬起尘土满面,蜷缩起来唉唉叫痛。 其他人见状还想一拥而上制住萧淼清,萧淼清掏出佩剑,连剑身都未抽出,直接用剑鞘敲木鱼似的在这些人脑袋上轮番敲过去,又各赏几脚,才在原地怕了拍手说:“还打不打,还要打我就认真了。” 小混混哪还敢与他切磋,这没抽剑没认真就打得他们这样。 等小混混们搀扶着逃窜出去,萧淼清才得空去看角落里的鲛人。 对方好像极胆怯,萧淼清见状不由放轻了声音说:“你别怕,我不会伤你的。” 他本欲伸手去扶,想了想还是先将剑鞘横过来,免得触碰唐突了对方。 萧淼清怕这个鲛人也觉得他是另有所图,便低声将事情讲破了:“我知道你是鲛人,我在知意楼看见过,你现在是逃出来了吗?你别怕,你若是逃出来的,我不会把你送出去的,你若是想回到海里去,我也能送你去。” 如此说完,那鲛人总算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眼眸晶莹剔透如藏了整片海在里面,浅浅的蓝色叫萧淼清看得一愣。 这是双比闻淳还好看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萧淼清问。鲛人轻轻回答:“斩星。” “斩星?”萧淼清说,“这名字真好听。” 他见斩星并不言语,好似还微微在发抖,便揣着耐心告诉对方:“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并不骗你的,你如果要我帮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斩星听见这话,忽而又抬起头看着萧淼清,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时候,某种的冰蓝色就好像要将人拽进去溺毙其中。 “真的吗,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斩星的声音缓缓慢慢,如雾似水在萧淼清的耳畔响起。 萧淼清呆呆看着斩星的眼睛,没有发现自己耳边的声音梦幻起来。 这是被鲛人蛊惑的征兆,受到蛊惑之人的言行会逐步失控,暴露出心中的渴求,被鲛人利用操控。或是成为鲛人的提线木偶,或是成为一个纯然的傻子。 在一切彻底结束之前,所有节奏都会由鲛人掌握。 当斩星的问句结束,萧淼清的眼底也有了浅浅的蓝色,这是他堕入斩星控制的标志。 萧淼清点头:“是呀,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斩星背靠墙壁坐在一块大石上,蜷起一条腿,随意搭扣了一只手在上面,姿态玩味地看着他面前站着的萧淼清。 萧淼清不像方才一样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也好像没有在意斩星忽然超出脆弱人设的姿态,反而是饶有兴致地在观察斩星的外貌。 斩星并不急于动手,受到鲛人蛊惑之人,是死是活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只是在饶有兴致地就近观察萧淼清。 这个在斩星看来如此普通的人族,是怎么成为一把控制那样魔念的钥匙,甚至于他本人对此还茫然无知。 那样的魔念为什么要受一个人族的影响,为什么要藏在暗处以光明做掩?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从前只在书上读过。”萧淼清弯腰盯着斩星□□的双足。 他在看斩星,斩星也在看他。 白皙的皮肤上有浅蓝色的血管,看不出任何鱼尾的痕迹。 乌黑的眼珠底印着蛊惑的痕迹,可是目光依旧清明透彻。 斩星蛊惑过不计其数的人,妖和魔,但第一次看见受到蛊惑后如此清澈的目光。 注意到斩星的视线,萧淼清还好奇地往回去:“怎么啦?” 斩星的气定神闲被萧淼清清凌凌的探看击破,他深深皱起眉。 萧淼清记得书上说的,鲛人化出人足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斩星又不说话,萧淼清主动问他:“你的脚痛不痛?”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问过斩星“痛不痛”这三个字。 与之相似的记忆潮涌般袭来,情境却与萧淼清所说的完全不同。 “痛不痛,痛就多哭几声。” “将这蘸了盐水的鞭子往他身上抽,我看他还不叫痛!” 斩星浑身的戾气瞬时溢了出来,双眸之中俱是杀意,随即在脑海中命令已经被蛊惑的萧淼清拔剑自刎。 从前的回忆是斩星要抛却的,这个人族是他应该毫不犹豫杀了的,不容任何其他可能。 然而萧淼清没有拔剑,他只是好奇地看着斩星,顿了顿问斩星:“你哪里不舒服吗,我和我师兄学过一点诊脉的,我帮你看一看吧?” 斩星的气息微粗,冰蓝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淼清,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以自己的神思去探萧淼清的,一无所获。 他的蛊惑没有在萧淼清的脑海里勾到一丝可被利用的欲念。蛊惑对萧淼清的影响至多是让他坦荡了一些,不再拘泥初识的虚礼,心有所想口中就说了。 斩星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太过震惊以至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直到萧淼清想将之间搭在他的手腕上,斩星才找回声音:“不必。” 他将手往回收。 萧淼清也不强求斩星,他自己站了一会儿,好像是又忍不住对鲛人的好奇似的:“我看书上说,鲛人的眼泪可以化作极美的珍珠,这是真的吗?” 无数人族在靠近鲛人的时候,都会以此作为开场白。以假作无知来掩饰贪婪。 眼泪与珍珠,斩星浅色的眸子转深,他不置可否地抬起头望着萧淼清,掌心无声开始蓄力,无法用意念控制叫萧淼清自绝,他依旧有轻松杀死对方的法子。 “是真的,”斩星的语气低柔,好似引诱般抛出一个诱饵,“你想要吗?” 在萧淼清视线看不见的地方,斩星掌心已经化出由海水凝成的水刀,只消轻轻一下足可以将他的神魂斩做两半。 但萧淼清却在斩星的凝视下忽而利落地连摇了几下头,他认真地看着斩星道:“不要,我不想你哭。”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萧淼清一路揉着眼睛回到春风楼。 他也不知自己眼睛是因路上风吹进了沙还是什么,时不时总痒一下,叫萧淼清不住抬手去碰。 不过今日出这趟门,终于叫萧淼清就近见到了鲛人,虽然那鲛人没叫他救,也没说其他什么,态度还冷冰冰的,萧淼清心中还是觉着极有收获。 鲛人告诉了自己他的住处,萧淼清觉得这也算交到了朋友。 他跨入内院时天色已经暗淡,师兄师姐们都回来了。 邵润扬与段西音正围着挂在廊上的鸟笼说什么。 萧淼清用衣袖擦了擦叫自己揉的水汪汪的眼角,走上前去凑热闹:“师兄,师姐,你们在干什么?” 段西音转过身来,露出鸟笼里的鹩哥,不用她说什么,萧淼清抬眼一看便吓了一跳,鹩哥的尾羽不知被谁揪了,鸟屁股就差直接光溜溜的了。 “这是怎么回事?”萧淼清吃惊地盯着鹩哥,“谁下这么狠的手?” 就算是他嫌弃这只鹩哥脑袋瓜笨,关键时候还卖他,萧淼清也觉得这光屁股的鸟看着太可怜。 鸟笼里还散着一地的毛,鹩哥也没了平日里叽叽喳喳胡言乱语的精神气,叫人看着毫不落忍。 萧淼清本以为是哪个人做的,正思索着春风楼的内院旁人也进不来啊,难道是什么魔族子弟顽皮? 刚想着,邵润扬就开口说:“不是谁,是几只鸟。” 段西音也道:“我们回来时刚好撞见鸟笼上站着三五只鸟,四面八方啄这鹩哥,倘若我们回来的再晚一点,恐怕光秃秃的就不止这鸟屁股了。” 萧淼清听见是几只鸟所为后,神色立刻微妙了起来。 能够指挥鸟听他话过来啄人的,而且又有对这只鹩哥出手的动机的,除了刚被这鹩哥气过的栾凤,萧淼清着实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太凶狠太残暴了吧! 为此在邵润扬注意到他的神色,问他:“怎么,你是知道怎么回事吗?”时,萧淼清赶紧摇头。 “大概是这鹩哥从前在外招惹的仇敌吧。”萧淼清道。 笑话,这鹩哥不过是胡言乱语了几句,屁股都被啄秃了,萧淼清要是说点什么,保不齐头顶有鸟做探子转头回报,那过两日被啄秃的就是自己了。 他可不犯险,原著里的男配个顶个心狠手辣,保不齐能干出点什么来。 明哲保身,边缘占便宜,这就是萧淼清的处世之道。 鹩哥挨了一顿揍,虽叫邵润扬用法术治了治屁股,还是彻底蔫在了鸟笼里。看来拔掉鸟的屁股毛实在是某种精神摧残。 —— 入夜,萧淼清端着自己的功课到张仪洲房里交给他看。 这些都是原本在云瑞宗山门里时,萧淼清每天要做的。自从上次张仪洲提出要萧淼清回师门以后,萧淼清表面上敷衍应付过去,心中却常常惴惴然,偶尔午夜梦回都是被带回师门的噩梦。 为此卖乖的事不少做,还日日过来交功课,摆出在山下也依旧勤学苦练的样子就是其中之一。 这事儿不仅在大师兄面前能刷好感,到时候就算是师尊追究过来,萧淼清也有些为自己说话的余地。 多么远见卓识啊,萧淼清自觉如此。 萧淼清将功课递给张仪洲,自己站在下首,本来是想乖站着不做声的,然而他下午回来时就痒的眼睛总时不时发作一下,叫萧淼清感觉眼里的细沙没有消掉。 在他第二次伸手去揉眼睛的时候,张仪洲抬眼看向萧淼清,盯着他揉眼睛的手问:“眼睛怎么了?” 萧淼清老实说:“有点痒,好像是吹进了风沙。” 他将手放下来,眼睛却不住眨啊眨的,张仪洲看不过去:“过来。” 萧淼清上前两步停住,张仪洲起身,两人之间的高度差叫他极容易看清萧淼清的眼睛。 萧淼清的眼睛除了有些水汪汪,并没有被他揉红,不过也因此更叫张仪洲看见了萧淼清眼睛底部沉着的那一丝立刻要消散的浅蓝色痕迹。 若非此时萧淼清的眼神坦荡,张仪洲可能要怀疑他已经成了牵线木偶。 张仪洲随即低下头,一手轻轻抬起萧淼清的下巴,叫萧淼清往后仰,愈发叫他的双眼可以袒露在自己目下。 萧淼清感到张仪洲的指尖拂过自己的皮肤,他一怔,张仪洲的脸便放大靠了过来,呼吸擦过萧淼清的脸侧,使他越发呆住。 从这样的距离看张仪洲,几乎使萧淼清产生一种两人之间关系极亲密的错觉。 他的心轻轻多跳了两下,没叫主人察觉。 张仪洲的指腹触上萧淼清的上眼皮,轻轻将他的眼睫往上推,如此便看得清清楚楚,萧淼清的眼底的确有一抹浅蓝色,叫萧淼清感到不适的并不是什么风沙,而是这浅蓝色的罪魁。 能够在人的双目当中留下这样痕迹的,是鲛人。曾经有鲛人意欲蛊惑控制萧淼清,只是不知道是临阵变卦了,还是并没有成功,以至于萧淼清此时还保持着清明的状态。 萧淼清维持着后仰的动作,几息以后感觉张仪洲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忍不住说:“师兄,我脖子酸。” 他的抱怨将张仪洲的思绪拉了回来。 等了片刻,张仪洲才托着萧淼清的后颈,叫他直起脖子,然后指尖弹出一缕白色烟尘吹到萧淼清的眼前。 萧淼清感觉眼前一凉,继而就是眼底清清爽爽的感觉,刚才还在困扰他的痒意顿时消散无踪。 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眼睛,然后才一板一眼地说:“谢谢师兄。” 张仪洲退了两步回坐下,手中执起萧淼清的课业翻动,口中低声问他:“今日去了哪里,有何经历吗?” 这问题也是极寻常的,萧淼清启唇前却想师兄并不喜欢叫他去见鲛人,是以改了要出口的话,只说:“今天去了城西的神君庙,看了里面的神君,除了香火鼎盛外没看出什么了。” 张仪洲抬眸,眉眼锁住萧淼清的举止神色,又问一次:“只去了神君庙?” 萧淼清点头:“只去了神君庙,然后逛了逛就回来了。” 萧淼清其实根本不善于说谎,他的眼神每次说谎时便不由自主的带上几份游离。 张仪洲垂眸合上了手中的课本,将之递还给萧淼清,不置可否地淡淡道:“如此便好。” 萧淼清未察觉什么异样,以为自己成功瞒天过海,欣欣然揣上自己的课本回了房间。 萧淼清还是觉得神君庙有些问题,只不过每次和邵润扬他们提起的时候总是不叫师兄们当回事,也总有各种正经理由将他搪塞回去。 萧淼清还是想顺着自己的直觉往下查一查,如此一来不告诉师兄们倒是比告诉师兄们来得方便。 等他真的查出什么了,直接把实打实的证据放在师兄们面前,到时候还省去诸多口舌。 萧淼清翌日晨起便准备再去找斩星。 兰通城的神君祭祀是由鲛人祭祀起源的,也许身为鲛人,斩星会知道一些书上不写,人族不提的往事。 知其缘起也许就会晓得它如何发展至今。 萧淼清整理清爽后没有马上出门,而是侧耳听着其他临近房间的动静,听见其他师兄都出门了,萧淼清这才将房门推开。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无人踪的长廊,却没想到推开门后就看见张仪洲站在鸟笼旁,抬手正在为鹩哥添食。 萧淼清往外冲的脚步一顿,不得不先老实站住:“师兄。” 张仪洲闻声回头,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竹镊子:“嗯。” “你今日不出去吗?”萧淼清试探问。 张仪洲颔首。 萧淼清本就是偷偷做师兄们不许的事,心中忐忑地试探道:“那,那我出去啦?我就是逛逛。” 张仪洲的视线多落在萧淼清身上一分,萧淼清就觉得自己好像矮了一截,就在他紧张到马上和盘托出的时候,张仪洲好似终于发了慈悲开口说:“去吧。” 萧淼清如蒙大赦,立刻往前冲,一直跑到春风楼门口才敢回头看看,未见有什么认识的身影这才一头扎进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斩星住在城西码头旁的一处民巷中。 萧淼清循着昨日的记忆找过去,敲了几下门,来开门的却不是斩星,而是一个面相颇为凶恶的男子,虽说面上没有横着刀疤,可腰有萧淼清两个粗,看着就很不好招惹。 他打开门后就上上下下扫视萧淼清好几下,最后落在萧淼清手中的一叠包好的糕饼上。 男子开口时如他外貌一般不善:“乱敲什么门?滚远些!” 萧淼清被他说得以为自己真敲错了门,刚退出去要再看看门楣,男子就要将门再关起来。 萧淼清一眼就确认了这里是自己昨天送回斩星的地方,为此在门被彻底关起来之前,他横过佩剑的剑鞘抵住大门,断绝了门被彻底关上的可能。 “抱歉,斩星是住在这里吧?” 这男子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萧淼清怕斩星也许就是被他控制着才被送到知意楼里做出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于是直接点破斩星的名字。 男子本来因为关门受阻正满面恼怒即将发作,然而在听见斩星的名字之后却是一愣,而后狐疑地将门打开了一些,但还没有离开放萧淼清进去的意思,目光中夹杂着一些惊愕。 门内此时又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是斩星。 “是我认识的人。” 此话一落地,男子终于将门打开,放萧淼清进来。 萧淼清走进院内,看见斩星站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他今天披散着发丝,萧淼清才看清斩星的头发原来不是纯黑色。 黑色的发丝中间晶莹剔透地夹杂着许多浅色发光的发丝,与他浅色的眸子交相辉映,好似落入人间在白日也闪耀的一抹星光。 萧淼清走到台阶下,又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男子,然后才对斩星说:“我给你买了一些糕点。” 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在自己背过身后,那个开门时凶恶异常的男子在对上斩星的目光时竟然有一丝瑟缩。 萧淼清三两步上了台阶,把糕点塞进斩星的手中。 他完全不知自己昨日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今日竟然还敢出现在斩星面前。 斩星的手中拿惯了刀剑兵器,头一次拿起了一包甜丝丝的新鲜糕点,一时竟有些错愕与不知所措。 萧淼清已经开口又说:“你这里有茶吗,这糕点佐着茶水小口小口吃才好,不然太甜腻。” 他的态度熟稔亲切,好像和斩星认识了千八百年:“我是从城南的糕点铺买的,听他们说那家糕点铺已经传承两百多年了呢。” 这是出门前萧淼清向于金打听的,要送礼打听事,自然要买点好的当礼数。 斩星看着那糕点的包装,的确从记忆当中寻到了一丝痕迹。 在他极小的时候,舅舅家买回这样的糕点,他母亲见他实在眼馋,偷偷取了一块出来给他,然而还不等糕点入口便叫人发现,当下一耳光抽来,糕点落地成了碎屑,被家中的鸡狗分食了也没进他口中。 萧淼清看着斩星微微怔住的样子,以为他是有什么心事,想了想将斩星拉到屋里坐下,自己又探头到外面看看刚才那个凶恶男子的所在,确认对方并没有在外监视,这才收回脑袋,压低声音问斩星:“刚才开门的那个人,他是谁呀?他对你也那样凶吗?” 斩星看着萧淼清,见对方面露犹豫,只静静等着萧淼清的后文。 萧淼清开口的确不容易,毕竟他不知内情,万一说错了就是唐突,只是他实在怕斩星这样性子柔弱的人被胁迫着做什么不愿意的事,所以还是说了:“如果他对你不好,或者威胁你做什么你不愿意的事你可以告诉我的,就算我自己不能,我也会回去找人来一起救你。” 尽管萧淼清眼底的浅蓝色被蛊惑的痕迹已经没了,可是斩星依旧能够分辨出他话的真心假意。 手中拿着幼年时极其渴盼的糕点,耳边听着幼年时极其渴盼听见的话,斩星几乎有种时空错位的荒谬感。 这的确足够荒谬。斩星以为有了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他会对外界的一切好意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好的坏的死的活的,对他来说通通都一样。 但此时此刻斩星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样的。他之所以以为它们相同是因为他从前从来没得选。 当一个温暖诱人的选择放在他面前时,他全身的每一寸都开始渴求堕入其中。 此时此刻斩星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这样柔软容易破坏的一把锁,能够轻易克制住这世上最深的恶念。 世上最坚硬的也许正是柔软本身。 在确认斩星真的并不是被那凶恶男子囚禁于此,并且拥有自由以后,萧淼清才放下心来。 他取了茶叶和茶具亲自泡了茶,与斩星面对面坐在案前吃糕饼。 萧淼清先取了一块,一手拿糕饼一手在下面微微托着,他抿了一小口就将糕饼放下。在唇齿间感受了糕饼的甜香后又喝了一口清香的茶水,两者融合,浓郁和清淡碰撞,相互提了对方的口感。 萧淼清吃得闭上眼,睁眼看见斩星看着自己,才发觉有些失态,于是放下糕饼坐正了些。 斩星眼中微有笑意:“你今天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直接说出,那就不必萧淼清寻找机会开口了。 萧淼清点头:“我想问你你知道兰通城的祭神仪式是如何演变的吗,根据记载这仪式是从前祭祀鲛人演变而来的。” 斩星看着萧淼清的双眸,指尖在茶水温热的杯壁上摩挲了两下,他说:“无论祭神仪式如何演变,祭的是神还是鲛人,主持祭祀的人从来没有改变过。” 萧淼清起初没有听懂,而后才想到斩星的意思并非是主持祭祀的几百年来都是同一个人,他指的是主持祭祀的群体,那群被延续挑选下来的人所代表的群体没有变过。 “那大家祭祀的神明还是神明吗?”萧淼清说,这句话既是在问斩星,又是在自问。 斩星轻笑道:“这里哪有什么神明,所谓神明不过是人欲堆砌塑造的偶像。” 萧淼清觉得有千头万绪在脑海里碰撞,一时想不透彻斩星的话,等他回神,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午,半天过去了。 萧淼清这才要起身告辞,他本来就是偷偷过来的,不能停留太久。 本来已经走到门口,萧淼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萧淼清回头,看见斩星站在他来时看见的位置,斩星不知怎么对他说了一句:“小心表象之下的欲望。” 萧淼清愈发糊涂,一时全不知这话什么意思。 而另一头的春风楼,闻淳正盯着自己手中刚从魔界传出的密信发呆。 上一回栾临他们在人界地盘胡乱动手伤人,后头虽被打得那样惨,闻淳也觉得他们活该。 魔族十分尊崇强者,那次过后闻淳对张仪洲尊敬不少。即便是没有了爱欲,也愿意跟着大师兄屁股后头学习,以求自己早日也能将萧淼清这样护着。 本以为当日事当日毕,闻淳没想到事情还有变。 变的虽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闻淳原本设想,叫他牵扯出前尘往事,几乎打从心底里发慌起来。 栾临那日在昏迷当中被送回魔界,今日终于醒来,在他醒来以后供述出一个当日所有人都误解的细节。 那日黑风卷着黑砂的确是栾临所谓,但是最后困住张仪洲与萧淼清,叫他们不得不绝地反击的黑雾并不是栾临所为。 但是那黑雾闻淳亲自感受过,那是极其浓郁沉重的魔气。当日闻淳的确奇怪过,如此魔气便是他父亲都未必如此自如使出,何况栾临? 可除了栾临又会是谁呢? 此时这封密信有了答案,是张仪洲。 是所有人眼中光风霁月最可能成神成仙的张仪洲。 这种在闻淳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事,却反而解释了从前张仪洲偶尔带给闻淳的违和感。 仙风道骨的大师兄不会说出若血蝅成真就杀了他的话,但魔气通身的张仪洲会。 而这当中的几次切换都是因为萧淼清。 闻淳将所有叫他从前忽略的细节串联起来,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有些害怕,但不是全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萧淼清。 萧淼清知不知道他就站在一道无尽深渊旁,随时会被吞噬干净? 闻淳很快否认了萧淼清知情的可能性,不知是萧淼清,云瑞宗的其他师兄师姐也不可能知情。就算是闻淳现在告诉其他人这一点,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张仪洲的姓名在仙魔两界以至于人界都流传甚广,如今若叫他这个魔族指认张仪洲才是大魔头,大家是信张仪洲还是信他闻淳?这是个想都不用想的问题。 甚至于他父亲传来这道密信都并不是叫闻淳去戳破什么,只不过叫闻淳自己小心谨慎罢了。 闻淳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知道张仪洲的体内也许有魔气肆虐,仙门也许会恐慌,魔族只会欢欣鼓舞,巴不得张仪洲化魔,为魔族添翼,说不定转身叫张仪洲当了魔主带他们荡平仙门都不是没可能。 若在之前闻淳也会偷着乐,越发觉得张仪洲与自己相配,可是现在想到萧淼清,闻淳便忧心忡忡,难以说这是好事了。 闻淳现在最想做的是找到萧淼清,想办法叫萧淼清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从前他不愿萧淼清回宗门,现在却觉得回去的确是萧淼清的最好选择了,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然而萧淼清出门去还没回来,闻淳干脆跑到门口等。 终于在中午日头最盛的时候等到了回来的萧淼清,一见萧淼清他就要拉着人到边上说话。 萧淼清不解:“怎么了,说什么要背着人?” “你快点走吧,最好回师门去。”闻淳张口一句就叫萧淼清懵了。 之前闻淳可是站在他这边,愿意叫他跟着历练的。 想到自己都与闻淳达成了统一战线,闻淳应该不会这么快翻脸的,萧淼清立刻听出了一些不同,不用闻淳拉,自己就先停住了脚步警醒地朝四周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难道师尊回宗门后发现自己不在,叫人来抓他了? 闻淳不知从何讲起,萧淼清见闻淳面色急却说不出话,便主动为闻淳提供答案:“是我师尊让人来抓我了?” 闻淳摇头。 萧淼清脸色惊恐:“我师尊亲自来抓我了?” 闻淳依旧摇头,但焦急的面色不改:“不是,是大……” 萧淼清在排除了自己最恐惧的两个答案以后,心就安定了很多,他放松下来拍拍闻淳的肩膀安慰他:“只要不是这两个事,旁的来什么我也不怕啊。” 闻淳终于说出个关键字:“是大师兄。” 萧淼清认真了点:“是大师兄要把我抓回师门?” “这倒不是。”闻淳否认。 萧淼清笑了笑:“既不是我师尊要来抓我,也不是我师兄要抓我,那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他看闻淳这样支吾半天也不明说,更觉得这事大不了,甚至还有些怀疑是闻淳故意装模作样吓唬自己。 为此萧淼清不带半点害怕,开口就是厥词:“我跟你说,其实大师兄我也不怕,如果他真的来抓我,那我还能跑呢,他可忙得很,顾得上来抓我?” 原著剧情哐哐哐往前走,男主角还能开支线不成? 只不过萧淼清的话才说完,就看见自己面前的闻淳双目圆睁看着自己背后某一处,同时萧淼清感觉到了从脊梁骨升起的一股凉气。 然后萧淼清听见背后有道声音冷冷问他:“哦,那你想跑到哪儿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萧淼清在回头之前先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具体听去了多少,但能肯定的是张仪洲此刻的声音里带着薄怒。 萧淼清僵直着后背慢慢转过身去面向张仪洲,忐忑不安地开口:“师,师兄……” 萧淼清大约无感,然而身为魔族,闻淳却清晰感觉到此时张仪洲身上的危险气息,叫闻淳只觉无数锋芒刺来,使他本能地站立难安。 但闻淳还想为萧淼清说话,然而远不等他筹措好词汇组成话语,张仪洲扫视的目光望过来,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闻淳的咽喉,叫他瞬间明白当下自身难保的处境。 他刚才是在劝萧淼清离开,远离张仪洲,这无疑犯禁了。 与其闻淳想给萧淼清说话,事实是萧淼清在这才是此时闻淳性命无忧的关键。 萧淼清知道自己这会儿必然要挨收拾,因而期期艾艾叫了声师兄后,立刻回头对闻淳说:“我和我师兄说几句话,你先到别处逛逛去。” 挨收拾的事怎么好叫旁人看见,多跌份啊。 闻淳本觉得自己方才被瞬息之间拖入了一重炼狱幻觉里,被萧淼清的声音叫回了现实中,才发现不过刚才几息功夫,自己背后已经冷汗涔涔马上要湿了衣襟。 不过闻淳看向萧淼清的目光仍旧有一丝犹豫,还是萧淼清背过脸冲他挤眉弄眼又摆手,示意他快走,闻淳这才迈开步子,略有些虚浮踉跄地走了出去。 他们刚才说话的地方本来就是一处客人不来的偏厅,闻淳一出去,当下只剩萧淼清与张仪洲二人。 萧淼清现在当然不敢脚底抹油,他率先开口为自己刚才的胡言乱语定下基调:“师兄,我刚才都是胡说的,你一定不会往心里去的吧?” 先将自己的期盼抛出去,也许对方碍于面子就会接受他不往心里去的预设。 然而这回萧淼清显然打错了算盘,张仪洲步步靠近,步步威压,没一点要和萧淼清客气的意思。 在张仪洲的脚步停下之前,萧淼清破功垂头丧气地先认错:“师兄我错了。” 沉默许久的张仪洲终于开口问他:“你先说说你错在哪里?” 这问题实在问得狡猾,萧淼清心中龇牙咧嘴想咬人,面上却不敢显露。 他要承认得少呢,师兄要罚他,他要承认得多呢,师兄更有理由罚他。 萧淼清揣度了片刻,支吾道:“错了许多地方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张仪洲,与张仪洲冷冷的眸子对上,知道自己这样的回答应付不过去,若不再老实说就要吃排头了。 老实交代之前,萧淼清先下了个时间界定:“暂先说今日的错。”他顿了顿又抱着侥幸心理问张仪洲,“师兄,我都说了你就不罚我成不成?” 若追溯起来,他还在云瑞宗的时候也用过一些小心思的,哪能桩桩件件都讲来。 张仪洲不置可否:“你先讲来。” 萧淼清为了躲避师门召回,会不会跑,张仪洲压根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明明萧淼清去连续两日去见了鲛人,却要撒谎隐瞒。 鲛人虽然天生美丽又擅长蛊惑,但萧淼清并没有受到控制。即便如此,他还是连着两天跑出去见那只鲛人。 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性,萧淼清喜欢那鲛人。 这个念头在张仪洲的心间一闪而过,却瞬间叫恶念抓住机会,攥夺去部分控制权。 因为恶念的存在,张仪洲希望萧淼清远离自己。也因为恶念的存在,张仪洲发现他根本无法忍受萧淼清远离自己的时候将目光投注于别人身上。 这心间的一道缝隙迟早会叫恶念抓住机会攀援而出,张仪洲知道这点却无法自控,也许是他和恶念的融合早已经超出了自己预想。 “刚才我和闻淳说话时起了吹牛的心思,很不应该,”萧淼清低头看着砖面,看似老实巴交,但句句夹带私货,“因为我把师兄形容成了不关心师弟去向的冷心之人,其实按照师兄的性子,都不忍心打我骂我,怎么会忍心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呢?” 他说话间时不时抬头瞟一眼张仪洲的神色,发现自己在说完这一串以后张仪洲的面色也没有多少改变,萧淼清只得继续陈列自己的罪状:“还有就是,如果师尊叫我回师门,我一定是要回去的,怎么能够因为不舍得师兄们的关爱陪伴,不愿意回宗门冷冷清清,就生出偷偷留在人界的想法呢。” 这样说完,萧淼清自觉差不多了,可张仪洲依旧一副等他全部坦白的样子。 萧淼清心中就顿时有数了,大师兄必然是知道偷溜出去见斩星的事了。 他见风使舵迅速开口:“当然了!我前面说的那些话,和我现在要说的最大罪状比起来,那都算不上什么的,我最大的问题是不该瞒着师兄偷偷去见鲛人,还意图在师兄面前蒙混过关。” 这总差不多了吧! 萧淼清坦白到这里,已经觉得没什么好讲,摆烂地抬起头来,一脸“我都把自己肠子掏出来给你看啦!”的诚恳之态。 张仪洲无法否认他根本不能对萧淼清下狠手,甚至连重话都难讲。萧淼清不过是坦白了见鲛人的事,再摆出可怜的样子时,他已然有一丝心软。 恶念循着张仪洲的瞬息犹豫,一时从被压制的状态中爬出来,短暂接管了张仪洲的身体。 萧淼清砸吧了下嘴,刚才他说那么多话嘴巴都有些干了。 萧淼清本来觉得自己都这么老实了,大师兄怎么都满意了吧,然而没想到张仪洲再开口时语气丝毫未暖,反而语气玩味地问他:“鲛人好看吗?” 好看吗?那当然好看。 但萧淼清审时度势,觉得这句好看说不得。 张仪洲见他不言语,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你知道鲛人每次看着你时会想什么吗?” 此时换张仪洲说话多,萧淼清却一下不适应起来:“我,我不知道啊。” 萧淼清心想,我又不是鲛人肚子里的蛔虫。心里虽然反驳,步子却很老实地往后又退了半步。 刚才张仪洲冷脸的样子没有叫萧淼清很害怕,可现在张仪洲脸上有些若有似无的笑容,萧淼清反而通体毛毛的。 “他会想一口口将你吞下去,又吐出来,再摆弄成他最喜欢的样子,无所谓你的哀乐喜怒,只一遍遍求他自己的欢愉,因为鲛人就是那样一种被欲望驱使,从根骨里散发出无尽兽性的野蛮品种。” 萧淼清已经完全呆愣住,张仪洲的步步靠近,叫萧淼清的后腰抵住了偏厅中的一张八仙桌,被厚实的桌板挡住去路,叫张仪洲的一只足尖踏进了自己的双脚间,距离近到不能再近。 但真正让萧淼清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的是张仪洲提起鲛人时候的语气,那样睥睨,好像是高高在上的王正在俯瞰贱民。 而他好像是正在被君王巡视的领地,如此被动。 感受到张仪洲的手搭上了八仙桌角,萧淼清身处的空间愈发受到压缩,他硬着头皮说:“是我冒险了,我的错。” 无论萧淼清现在感觉到多么悚然,但大师兄只是在提醒我独自去见鲛人的危险不是吗? 然而萧淼清无论再怎么自我说服,他的脸上总归流露出一丝怯然。 这些微外露的情绪落入张仪洲的瞳仁中,再由传递到他的脑海深处,成了唤醒他的一股推力。 恶念还不等再往前一步,他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控制感。 恶念扶着八仙桌角的手紧紧一收,在他被张仪洲收束进躯体内的瞬间,爆发出的挣扎叫厚重的八仙桌轰然被捏成细分。 萧淼清毫无防备,身后一下没有了依托,人往后仰倒,屁股闷闷砸在了地砖上,顿时摔了个七荤八素,什么情绪分析都顾不上了,能感觉到的就是屁股好痛。 “哎呦喂!”萧淼清撑着地坐起来,一时没马上立起,他哭丧着脸看着才回神般的张仪洲,气愤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说的不罚我!” 这还不如罚他呢,直接毁了桌子,叫他摔这么大一个屁股墩算什么阴招! 萧淼清躲开张仪洲伸过来要扶他的手,气哼哼爬起来。 张仪洲也没料想到会这样,手停在半空,听见萧淼清企图混淆视听的话,不免又说:“刚才是我意外出了错,但我何时说了不罚你?” 萧淼清听出张仪洲话语里的无奈,抓住这一丝对方情绪软化的时机:“我都这样了你还要罚我!” 他满脸气呼呼,但只是外强中干罢了。 只要我假装生气,率先占领道德高地,我就可以成功化解这次危机。 果然,在萧淼清的胡言乱语下,张仪洲又沉默了。 萧淼清趁机捂着自己的屁股挪到偏厅门口,在门口停了停,看见张仪洲没有开口阻拦的意思,这才一扭头,假作十分生气的样子摸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的萧淼清还在房门口偷偷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听见张仪洲似乎后脚回了房间,他这才放心许多。 摸摸自己受伤的屁股,长长松了口气。 萧淼清倒是相信张仪洲不是故意的,大师兄一向坦坦荡荡,要罚他有百八十种光明正大的理由,故意捏坏桌子叫他摔跤的事做不出来。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刚才大师兄实在是太生气了,气得失去了理智,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他的确是因为斩星柔弱的样子,而忽略了鲛人的本性,大师兄会责备也很正当。 如此一想,萧淼清倒是庆幸桌子碎了呢。 否则他哪里来的下台阶,能躲过盛怒的大师兄的惩罚啊。 萧淼清正趴在软榻上对着自己的屁股施法疗伤,摔痛了不过是些淤青,多施几次浅层治疗术也就好了。 为此在张仪洲来敲门时,萧淼清还颇为硬气地回了一句:“我的屁股不用你弄!” 说完其实就差瑟瑟发抖了,唯恐让张仪洲看穿他假装出来的虚空高地。 好在此言一出,张仪洲虽动作一滞,片刻还是说:“那师弟好好休息。” 总算总算,萧淼清抚着自己心口,大师兄一般不会记仇,这次恐怕又叫自己混过去了。 不过在晚上其他师兄们回来时,萧淼清还是装了装,一副已经收到大师兄严惩的样子。 如此一来,邵润扬他们果然帮着萧淼清说了几句好话,愈发稳固住萧淼清已经接受该受的处罚的形象。 第二日一早,萧淼清的屁股也不疼了,神清气爽正要迎接新一天,然而推开门又看到了站在廊上的张仪洲。 妈呀,萧淼清心中惊呼,可是表情上还揣着高冷,很矜持地压着声线道:“师兄。” 全身都是受害者的高贵,实际上分分秒秒都准备好被戳破后滑跪的姿势。 “还痛吗?”张仪洲问他。 萧淼清点到即止地装:“还能忍。” 他又揣度着问张仪洲:“师兄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张仪洲说,在萧淼清瞬间微妙的表情里,并不戳破他,“这两日你跟我一道进出。”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萧淼清的脸垮了,但也不能说其他什么。他不知道张仪洲这些天在做什么,但想想其他师兄们似乎对神君很不感兴趣,萧淼清便预设张仪洲也是如此。 然而没有想到,张仪洲带着他到了兰通城外空旷的官道上,然后才告诉萧淼清:“兰通城的民俗的确有怪异之处,今日我们要去的是我前些日子去过的一个村落,那里距离兰通城并不远,但无论重症轻症,村民都不愿到城里看大夫。” 萧淼清听见张仪洲与自己有差不多的怀疑,眼睛亮了几分,又听张仪洲说:“说起大夫,你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吗?” 萧淼清先是一怔,顺着张仪洲的问题往下想,忽然灵光一现,然后他惊愕地说:“我没有在城里见过医馆!” 云镶城中的医馆虽然也不多,可总归有够萧淼清换钱的所在。然而仔细想想,他在兰通城城东城西,城南城北闲逛,记忆中却找不到一所人族的医馆。 这可实在离奇。 萧淼清瞬间忘了其他恩怨,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仪洲说:“那这是为什么?” “他们几乎人人信那位神君,据说有什么急症都可以向神君祈愿,倘若心诚,什么病都可以药到病除。” “可心诚与否如何断定?”萧淼清自问又自答,“是信仰的力量!” 神明在当世的重要力量来源就是民众的信仰,信仰之力越多,神明的能力也越大。 而任何真正的神明都不会叫信众将生死大事依托与诚心信仰与否。 倘若大师兄查到的是真的,那这位神君无意是个邪神了。 萧淼清想到那个叫丫头的小姑娘,难怪她的弟弟一生病,父母先想到的是将女儿献祭给神明。有什么比将亲骨肉献祭出去更能表达诚心的呢? 张仪洲在此之前已经在周围许多村落探访,用的都是仙医的名头。他们学道虽不是人人都想邵润扬那样专研于丹药,然而人体经络滞塞与否,用灵力一试就知道,很多时候都会为普通百姓查看身体。 萧淼清见事情有了新的头绪,已经迫不及待要和张仪洲一道去看看。 他们御剑而行,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萧淼清跟着张仪洲进村,面上和善,双目却在不经意间将村落的样子与村民的状态都基本看了个遍。 这村子大约百来户人住,村头到村尾不消多久就能走完。 从表面上村子没有什么异样,大人都在耕种,小孩有帮忙的,也有玩耍的。而村口还坐着几个年迈老人,懒懒散散晒着太阳。 面对外来的张仪洲与萧淼清,他们也都是和善而欢迎的目光,时不时有主动上前搭茬询问的。 有几户人家显然是上次就和张仪洲说好这次诊脉的事,已经有大人迎出来。 见张仪洲身后还跟着萧淼清,还笑问萧淼清的身份。 “这是我大师兄,我师兄带我出来长长见识的。”萧淼清弯起眼睛笑了笑。 他本来是个半大少年样,一笑起来更叫人不防备。 张仪洲在屋里给他们看脉,萧淼清就在院子里转一圈,有时走到屋外再假作好奇地看看。 等如此过了三户人家,走到村尾位置,张仪洲再要去一户人家的时候,同行的村里小童就紧张起来。 “道长们不要去那家,那家人心不诚,不是好人咧。”五六岁的小童一开口便是心诚不诚的话。 萧淼清心中有些不舒服。 张仪洲面色不改,语气平和地对拦在他们面前的小童说:“信与不信是他的事,我行我的好事,上天是看在眼里的。” 这话照理一般这么大的小童应该听不太懂,然而张仪洲的话音才落,小童面上就绽开笑容,给张仪洲让了路。 萧淼清虽然好奇,不过没有在这个时候问张仪洲,只是随着张仪洲走近屋里。 院子里有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男子,一见到张仪洲就迎了过来,殷殷切切地喊了一声:“道长!” 那串跟屁虫般的小童此时一哄声跑远了,好似这中年男子身上有瘟病似的。 张仪洲点了点头说:“病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中年男子一叠声应是,将张仪洲与萧淼清带入矮小的主屋里。 主屋中只摆了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消瘦的老人,时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屋里更有一股消散不去的脏臭怪味。 张仪洲毫不介意地在床边坐下,将指尖搭在了老人手腕上。 萧淼清则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终于在床尾找到了一张矮小的桌案,桌案上摆着神君像,只不过除了神君像以外连半点果品都无,更不说燃香了。 似乎是察觉到萧淼清盯着神君像的目光,中年男人看过来,目光中有些忐忑局促,侧过身想要拦住萧淼清的窥探,然而足下一时失了脚,提到了那桌案边沿。桌案本来就残破,一下被踢歪了,神君像差点歪倒坠地。 中年男子的表情在这瞬息间产生了猛烈地变化,好像有极恐怖的事情要发生,人猛扑过去将神像捞进怀里,总算没摔破。 萧淼清往前一步,伸手将他拉起来,口中不经意说:“人小心别摔了,万一摔伤可怎么办?” 中年男子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说:“人摔了也比摔了神君像好。” “怎么?”萧淼清问。 中年男子喃喃道:“倘若摔了神君像,那……”他的脸色告诉萧淼清,如果神君像遭到损坏必然有很恐怖的结果,但是男子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后面的几个字全吞入了嗓子眼里。 再抬起头看向萧淼清时已然把话头全都收住,只是对萧淼清感谢地笑了笑:“谢谢小道长,我并没有摔到。” 萧淼清松开扶他的手,沉默地看着中年男子将桌案扶正,小心试探过桌脚的稳固程度,然后才恭敬地将神君像放了上去。 而张仪洲此时诊完了脉。 老人并没有其它什么严重病症,纯然是由饥饿引起的体虚无力,加之卧床久了有的一些褥疮。 张仪洲从袖中拿出荷包,排出一些碎银两递给男子:“等我再写个方子给你,照着先吃一个月,若有缓解便有转机。” 男子千恩万谢地接了,有些难堪地自白道:“还是我没用,种不出好粮食,卖不上价钱,叫我爹跟着我受罪,若是我能有余钱买些供品供给神君,我爹也不至于如此。” 萧淼清愕然,没想到这里的百姓迷信至此,正要说话,张仪洲藏在袖中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捏住了萧淼清的手腕。 萧淼清会意,将自己的话暂压在了心中。 张仪洲宽和地说:“不必太自责。”他将方子写好留下,这才跟着萧淼清走出院子。 方才一哄而散的小童们又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道长们不该去他家的,我爹说他家信得不诚才生病的。” “我们平时都远着他家咧。” 萧淼清平时觉得孩子乖巧可爱的多,此时对这几个孩子却心生烦闷,口中说道:“好了,你们自去玩吧,我和我师兄要走了。” 孩子们的话叫他一打断,也觉察到一丝无趣,哼唧着走开了。 萧淼清和张仪洲一直走到村外,确认后面没有村人了,萧淼清才得机会问张仪洲:“师兄怎么一句话就叫那些小童散开的?” 张仪洲说:“我前些日子来就发现,他们村中很信奉神君的村民口中常念叨的就是‘上天会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萧淼清了然,所以师兄故意那么说,叫小童以为他们也信神君,才得了进屋的准许。 这事实在可笑,不仅信得不“诚”会叫同村人排斥,就连父亲那样重病卧床,在得到救治机会的时候,男子第一个想法是先反省自己屋里供奉神君才使得父亲如此,甚至在神像有稍微受损的可能时就差吓得魂飞魄散。 萧淼清想到了昨天离开前斩星提醒自己的那句话。也许那句话有很多意思,但萧淼清现在感受到了其中的一众。 小心表象之下的欲望。 表面上很平和宁静的村落,实际上却因为自己的信仰而成了村民都未发觉的扭曲癫狂之状。 受欲望支配的何止此地,这村落恐怕也只是某个小小的缩影罢了。 萧淼清想到了兰通城中不日将要举行的十年一次的神君祭祀。兰通城的街头巷尾不无萦绕着祭祀前的欣喜与热情。 但倘若他们祭祀的是这样一个一味剥夺信仰之力,而枉顾信众的邪神,那这究竟是盛世之景还是末日狂欢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萧淼清与张仪洲同回到春风楼,未想邵润扬他们正在面客。 萧淼清见与他们同坐之人虽然面生,但是作修士打扮,心中也不以为意,只跟着张仪洲一道上前客套地打过招呼。 付意正说到他们上回在云镶城里捉拿欲妖的经历,见萧淼清回来便笑着叫他走近,夸耀说:“我小师弟虽然是第一次下山,然而上次在欲妖面前也表现不俗,可以说若不是有他,恐怕已经叫那欲妖得逞了。” 萧淼清叫他夸得脸上发烫,感到诸多赞许目光投来,又加上一堆溢美之词。管他是不是客气礼貌,总归是萧淼清头一次听这样的话,叫他心中涌起一股热潮,有意气风发之感。 不过话题不久便转开了。 “没想到兰通城尽管人魔两族杂居,情况倒要比云镶城好上许多,多日探访下来无甚可疑的。” “正是了,前日我还照他们指引去城西的神君庙看过,那里一派光明气象,我随意上去求了道签,结果竟与我所测算的一样。” 萧淼清本来在旁边坐着,剥出一碟干果来准备一会儿回去喂鸟。 自打那小鹩哥的屁股毛被啄了以后,整日懊丧着不愿说话,怪可怜的。 然而听见几个师兄们同道友说起神君庙,萧淼清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除了当中正静静喝茶的张仪洲外,其他几人无一不眉飞色舞。 此番同坐的几个道友来自逐龙宗,虽不能完全与云瑞宗比肩,但也并非小门小派。这几个修士也均有飒爽之姿,临风之态。 他们显然对兰通城中的神君信仰也无半点恶感,更不说有发觉任何可疑之处了。 萧淼清没插话,只将耳朵支棱起来认真去听。 逐龙宗行二的师兄提议他们一道行进:“堕星剑重新现世的传闻四起,倘若真能找到堕星剑,岂不是最大的历练?何必将时间浪费在这样的芝麻小事上?” “我今日去神君庙时还特意求问了堕星剑的线索,与我师兄卜算得没有出入,这十有七八是真的了。” 早在云镶城时,南苍派的弟子就曾经提到过堕星剑,萧淼清没想到在他们谈论神君时又会出现堕星的名字。 堕星剑是上古神剑,传闻堕星剑现身必然将要发生大事。历任传闻中的堕星剑主人,均是仙门大德,青史留名。为此堕星剑三个字对于几乎所有修士来说都是充满吸引力的,足以叫他们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消息而千里奔袭。 只是他们的态度越轻飘,萧淼清却觉得越古怪。当一件事情的可疑之处已经叫他这初出茅庐的小弟子都看出来,那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其他人的眼睛? 他们好像看不见被掩盖住的内在,人有人欲,仙有仙欲,魔有魔欲,所有人都在涌动的洪潮下迷失了自己。 夜深人静,萧淼清侧卧在床上,睁眼并不聚焦地落在黑暗中的某一处。 他忽然想到了凌时。 倘若兰通城的神君真的是一位邪神的话,那最清楚邪神是什么样的必然就是另一位邪神了。 只是上次见过以后,萧淼清再没见到凌时,并不知他去了哪里。 萧淼清从黑暗中坐起,从床头摸出自己的乾坤袋,又在袋中摸索出一个小物件。是上次凌时给他《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的那只小拨浪鼓。 这东西小小一个很趁手,他放在乾坤袋一直没拿出来过,现下算作睹物思人了。 应该怎么找到凌时呢,萧淼清虽然假称信徒,但连基本的召唤自己神明的方法都没学过。 思索间,拨浪鼓在萧淼清的指尖来回一晃,一下发出两声低低脆响,声音不大,但是安静的夜晚唯一的声源。 萧淼清握住拨浪鼓,不叫他再响。他本意也不是要玩拨浪鼓,刚才只是失神一下错了手罢了。 没料想他背过身才将拨浪鼓塞回去,身后忽然有说话声传来:“怎么了?” 萧淼清本来扭身在黑暗里鼓弄乾坤袋呢,闻声差点飞了三魂出去,人瞬时蹿了床里侧,手已经握住了玉笛要吹,哪曾想对方早有防备,一根红绸瞬间飞出,将萧淼清握住玉笛的手腕牢牢绑在了床上。 萧淼清的手腕一麻,玉笛也便脱了手滚在了床褥中。 不过一见红绸,不必抬头萧淼清也就知道了说话的人是谁,他喘着受惊的气,瞪眼看着凌时:“你缘何神出鬼没的,差点把我的魂吓没了。” 是凌时总归比什么不认识的人要好,起码萧淼清现在笃定凌时应该不会随便杀了他。 萧淼清挣了挣自己叫红绸绑住的手,然而徒劳无功。红绸不留一丝空隙地将他的手腕紧紧贴在了床柱上。 凌时见他活蹦乱跳的模样,轻笑一声,未着急上前帮萧淼清解开束缚,反而悠闲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肘靠在扶手上,手腕与指尖托着自己的脸,看着萧淼清挣扎的样子,颇有闲趣。 “你召唤我过来,反而说我神出鬼没么?” 萧淼清抬眼去看凌时,发现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凌时的眉眼好像变了。不似最初伪装时候的平凡模样,但也不像他原身时候的华贵,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只在眼眸中藏着夺目的艳景。 “我什么时候,”萧淼清正要反驳,想起了刚才的事,“原来摇一摇拨浪鼓就是召唤你啦?” 萧淼清还记得凌时第一次被召唤过来时候直接大开杀戒的样子,他哪里知道召唤和召唤之间会有这么大的落差。 凌时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又说:“毕竟我现在只你这么一个信徒,哪儿舍得叫你费心呢?” 他的语气中含着玩味的笑意。 萧淼清虽笃定凌时是在开玩笑,可还是后颈毛毛的。毕竟这是原著强力股,任何掺和进原著爱恨纠葛的人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玉笛不在手边,萧淼清估摸着倘若自己想要开口喊,凌时红绸瞬息就会堵住他的嘴。 何况都算老熟人了,何必来这套。萧淼清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正了正自己歪着的屁股,“不要开玩笑了,不过既然你来了,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凌时抬眸看向萧淼清。 萧淼清见他不语,便当凌时默认,麻溜开口问:“兰通城百姓所信仰的神君是邪神吗?” 凌时的神色不变,然而口中没给萧淼清他想要的简单回答:“这是你们人间的事,我如何能告诉你?” 萧淼清不解。 凌时又说:“每个世界都有其运行规则,我即便被召唤来,也只能应召唤我的人的请求,世间其他事情与我全无关系,即便我想插手其中也有心无力。” 所以原著中才会说被召唤过来的凌时所表现出来的实力不过原本的千分之一,是本世界的运行规则在束缚他。 萧淼清懂了。凌时的意思就是他知道,但不能告诉自己。 萧淼清有些失望,但也有些在预料之中。 凌时见他垂眼抿唇的样子,却是先打破了沉默:“神像很重要。” “嗯?”萧淼清抬头。 “无论正神还是邪神,神能降临到每一处塑像所在,无论大小贵贱。”凌时说,“在神像面前做出的一言一行都有被神听到的可能。” 萧淼清恍然明白,原来村民们说的“上天会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竟然算是正确的。 萧淼清感觉自己的思路稍稍被凌时的话打开了些,见凌时又停下,便忍不住问他:“其他的一点都不能告诉我了吗?” 凌时思索了片刻,在萧淼清期待万分的目光中,他忽然露出灵光一现的表情,叫萧淼清立刻希冀地坐直了。 凌时起身走向他,口中缓缓说:“倒也不是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要怎么样呢?”萧淼清若不是被红绸绑着,人已经要狗腿地凑到凌时身边了。 不过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凌时单手撑着床侧,懒懒看着萧淼清说:“如果你愿意与我一道离开这个世界,去我的来处,我自然就能告诉你了。” 凌时如此轻飘飘说出这句话,叫萧淼清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凌时是神,他的来处自然是神界,是无数修士费尽一生也无法突破达到的境界。 原著中写到这个情节,萧淼清猜测着是想以张仪洲的不为所动反衬他的高洁品行。 问题在于这个邀约分明是凌时抛给张仪洲的,现在怎么落到了他头上? 萧淼清试探性地问:“那我师兄呢?” 总不能他们俩都去吧,三个人的关系未免拥挤不说,他去凑那个热闹干嘛。 却没想到提起张仪洲,凌时刚才还和善的脸色顿时阴了,他冷声问萧淼清:“如此舍不得你师兄么?” 萧淼清哪里看不见凌时的脸色变化,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若叫凌时误会自己觊觎张仪洲,这还有救吗? 萧淼清举起空闲的那只手赌咒发誓状道:“我对我师兄可是坦坦荡荡天地可鉴的清白呀。” 然后在凌时闻言稍缓的脸色后,萧淼清又跟了句捅破窗户纸的话:“我不是怕你舍不得我师兄么。” 萧淼清朝凌时露出一个我都懂的表情。他想我现在和凌时将立场态度都表明清楚,叫凌时别再把自己当成假想敌。 却没料凌时闻言,面上的神色变得叫萧淼清捉摸不透。 “你以为我喜欢你师兄?”凌时问。 “不是吗?”萧淼清质疑,他可是有前世记忆来作弊的,怎么会猜错? 凌时冷笑出声:“假如我喜欢的不是他,是你呢?” 萧淼清仿佛听见了什么鬼话,双目圆睁瞪着凌时,片刻后干笑两声局促道:“哈哈,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凌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息,两息,五息,被沉默拉长的时间似乎反过来佐证了凌时刚才的话的真实性。 好像真的不像在开玩笑,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啊!? 萧淼清咽了口口水,紧张地抠床板,依旧不愿意相信凌时的话,还想方设法希望叫凌时改变主意:“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只是和我大师兄接触得少,一时糊涂说出这种话,其实我大师兄人很好的,真的。” “你似乎很想叫我和你大师兄凑成一对?”凌时冷下脸来,“从一开始你就叫我吸你大师兄的精.气,能说说为什么吗?” 刚才还和睦似友的氛围瞬间急转直下,凌时表情之吓人,叫萧淼清觉得倘若自己不说点他想听的话,对方立刻就能用红绸勒死自己。 但是在张仪洲面前,萧淼清转得飞快瞬息想出无数胡言乱语的脑子,现在却半懵了。 说到底在张仪洲面前,萧淼清有恃无恐,他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伤害的自信,但在凌时面前他没有。 在凌时的逼视下,萧淼清支吾开口:“因为,因为我看你长得像我嫂子?” 这话在闻淳那里有用,在凌时这里只起反作用。 话说完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顿时心惊肉跳地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这回可能真的要死了。 在凌时的脸色更转深一层时,萧淼清已然破功:“大!” 然而大字都未曾整个喊出来,不过奶猫叫一般低低一下,遑论后面的师兄二字。一根红绸已经紧紧捆住了萧淼清的嘴巴,他自由的那只手与两只脚也同时被红绸按在了床板上。 捆猪去杀也不过如此了,萧淼清心中悲惨地想,不对,杀猪的时候还不用堵嘴呢。 他现在是比猪还惨哇。 应和着凌时的怒意,他身上的衣服隐隐约约闪着白芒,露出内里原本的颜色,与伪装的部分交叠在一起露出火灼之痕。 与凌时凛然冷峻,又高高在上的目光一起,好像终于展露出了冷漠的神性,叫萧淼清愈发觉得死期到了。 他皱着脸闭上眼睛,等着自己炸裂成血雾。 然而在那发生之前,门前忽然传来了张仪洲的声音。 “师弟?” 萧淼刚闭上的眼睛瞬间睁开了,然而在对上凌时的视线时,他又瑟缩一下,然而心中已经因为张仪洲的声音而暂时燃起了重重希望,只在心中狂喊大师兄。 凌时望向门口方向,张口已然化作萧淼清的声音,甚至夹着一丝困顿:“师兄,有事吗?” 连萧淼清都不得不承认,凌时把他学了十成十,连那点被吵醒的睡意都精准无误。 “我刚才听见你房里似乎传来声音,所以来看看。”张仪洲说,说完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准备离开。 萧淼清才燃起的希望又渐渐熄灭了。 连凌时也收回了看向门外的目光,指尖一拢,身后又多出几根红绸袭向萧淼清,其中一条从他的脸往下滑,绕过萧淼清的脖颈,在他的肩骨处游离不定。 萧淼清本来以为凌时是要掐死他以做折磨泄愤,然而渐渐感觉肩头的红绸往下探,却叫萧淼清不解地愣住,难不成要从他肚脐眼钻进去折磨他? 然而异变突生。 萧淼清房里从内被扣上的门闩裂成两半,无数道芒刺般的从四面八方侵袭入内,事发突然,连凌时也不得不分神去挡。 原本不过人手腕粗的红绸瞬间展开成一道人高的布幕,不过刚成型便叫无形的气息打出无数道破口,堪堪挡下那致命一击。 但张仪洲根本不叫凌时有闪避的机会,剑影一晃,无数虚影凝在半空,在剑身再次挥下时直接锁住了凌时。 凌时眉头微微皱起,他上次与张仪洲打过,知道张仪洲的能力,然而不过短短时间,张仪洲无论是出手的力道与决心都变了,他招招俱是杀意,实力增长飞快。 此时此地并不是与张仪洲缠斗的好时机,凌时隔着剑光看了萧淼清一眼,心中已有决断。 他收紧红绸,将被红绸捆着的萧淼清一块拉进怀中,显然准备将萧淼清也带走。 “嗯嗯!”萧淼清被凌时扛在肩头,拼命扭动,然后回应他的是凌时再次收紧的红绸,他浑身上下猛然叫红绸捆成了看不见衣服的粽子。 房顶直接被凌时破开一个洞,萧淼清被他扛着飞向了半空,夜风呼呼地打在萧淼清脸上,冷风把他脸一下吹麻了。 萧淼清有深深的预感,这次凌时就算不杀他,恐怕也会真的被他吸成人干。 总之都是惨惨惨。 好在萧淼清还有一线希望,他局限的视野里很快看见了张仪洲一同飞跃而出的身影。 倘若在此刻之前,张仪洲也许还留了余地,那么此刻开始,张仪洲的剑便叫杀气灌满,传导向每一道剑意上。 凌时带着萧淼清腾跃至半空,萧淼清甚至好像看见了些稀薄的云雾从面前闪过。一道蓝色剑光以水波的样子激荡开,很快超过凌时的身形,凌时并不出手,只以红绸做挡。 红绸裹住剑光,红蓝相撞鼓,剑光消失的瞬间布帛撕裂的声音也一道传来。 不过与剑光同等的无数红绸几息便叫剑光一时无法向前,似乎完全拖住了张仪洲的脚步,若再耽搁片刻,凌时便要带着他彻底逃出张仪洲的视野。 然而很快,萧淼清注意到自己面前的薄云好像变了颜色,由原本的通通透透变成了淡淡的黑色。 萧淼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凌时的前路被什么突如其来出现的东西拦住,连带着他这小猪罗都给荡得差点滚落凌时的肩头。 此时他身处高空,也并不想这么跌死,费力抬头去看前方什么能挡住凌时,却看见一团黑雾迅速将凌时与他团在当中,叫凌时不得进退。 随后数道剑光在黑雾顶部亮起,直向凌时二来。 在剑光的寒芒刺向他的瞬间,凌时深深看了萧淼清一眼,深知自己这次无法带走萧淼清了,只仓促在萧淼清耳边留下一句:“下次再见了,小信徒。” 萧淼清只觉身上猛然一松,人已恢复了自由。自由是好的,可这毕竟是高空之中,他连佩剑也无。 萧淼清顿时失速下坠,好在张仪洲迅速伸手接住了他,叫萧淼清在虚空中感受到了依凭。 失而复得的安全感叫萧淼清不由自主紧紧抱住张仪洲,顾不得大师兄喜不喜欢别人捧他,萧淼清将脑袋也埋在了张仪洲的肩颈处,感受着难能可贵的安全感。 他却没发觉张仪洲身上隐隐缠绕着的,还未完全收束回去的黑气。 张仪洲抱着他缓缓落地,在春风楼内院的花园里。他低头看着萧淼清的发心以及对方心有余悸的神色,片刻抬手摸了摸萧淼清的脑袋:“好了,不要怕。” 这一夜短短一会儿的上下起伏太过跌宕,萧淼清还未完全抽身回神。 张仪洲拉起萧淼清的手腕,就着月光看见方才被紧紧捆过之处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是打眼。 张仪洲的指腹从红痕上拂过,萧淼清只觉手腕一凉,红痕便消失了,他这才有些恢复过来,明白自己的处境已经没那么危险。 如此依法炮制到其他肢体上,待痕迹全消,萧淼清将脖子扬起:“师兄,这里。” 他只记得凌时也捆了他的脖子,怕也留下痕迹,叫张仪洲帮忙一道看了。 萧淼清拽下自己的已经,直露出锁骨来袒露给张仪洲瞧:“这里也有吧?” 他仰头将最纤弱的部分展示给自己,是十足信任的交托,张仪洲的手指却停了停才抬起,并没有告诉萧淼清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而在沉默中以指腹轻轻扫过萧淼清的前颈与脖侧。 不过是指尖与皮肉轻触,就有一股清澈的暖流传递过来,使张仪洲心猿意马。 萧淼清却无所查,只是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见张仪洲收手要走似的,他立刻开口道:“师兄,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虽然凌时杀回马枪的可能性不大,但萧淼清今夜受到的冲击太大,暂时只想呆在大师兄所在范围内以保证自己周全。 张仪洲似乎全没想到萧淼清会这样要求,侧脸看来面上有明显的惊讶。 萧淼清怕他拒绝,亦步亦趋绕到张仪洲面前,可怜求道:“我在你床边打地铺就成,求你了大师兄。” 张仪洲终究挨不过他的目光,颔首答应了。 萧淼清便一下冲回去抱起自己的被褥,站在张仪洲的房门前等他。 说打地铺就打地铺,待房门开了,萧淼清便进去把被褥放到地下,等张仪洲躺到床上,萧淼清也躺在地下后,萧淼清的思绪才真的渐渐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上回神。 凌时说喜欢他,萧淼清犹对此抱有怀疑,但有一点他丝毫不怀疑,那就是这次凌时好像真的没有按照剧情喜欢上大师兄。 否则两人怎么会见几次打几次。 但如此一来,剧情都在掌握中的踏实感轰然崩塌了,原本萧淼清应该远离的男主角反而成了此时最能护他周全的人。 萧淼清在纠结不明的思绪中又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他在黑暗中问张仪洲:“师兄,你怎么没问我出了什么事?” 张仪洲顿了顿才开口,声音和缓:“好,出了什么事?” 好像完全是萧淼清叫他问他才问似的。 “唉,简而言之是他喜怒无常,我笨嘴拙舌罢了。”萧淼清心有余悸地翻了个身,面对向张仪洲,又请求道:“师兄,我后面能暂且都在你屋里打地铺吗?” “好。”张仪洲回答。 他并不需要问萧淼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凌时无礼还是萧淼清玩砸了,只要一切还在张仪洲的容忍范围内时,他总愿意给萧淼清宽容,也只给萧淼清宽容。 其他人身为错误的诱因则当被斩断。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夜色深深,未入眠的人却不止一个。 闻柯压抑着声音却压抑不住心情,激动到碧绿的眸色转成深绿:“所以你是亲眼见过他身上有魔气传出的?” 站在自己父亲对面的闻淳被对方的狂热状态震慑住,有些不安地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就绝不会有错了,”闻柯喃喃自语道,“能够如此自如运用体内的魔气,只能说明他对自身力量掌控得精深,只是不晓得为何他还坚持在修行一道上。” “父亲,会不会只是他偶尔走火入魔的症状,所以才……” 闻淳的话没说完,便叫闻柯驳斥了:“走火入魔不过是心念杂了,怎么会有魔气生出,”他看了闻淳一眼说,将语气和缓了些,“淳儿,你要晓得这对我们魔族来说是个大好的机会,对你对我更是如此。” 闻淳并不是不知道当今魔族的内部力量的分崩离析,自从千年前的仙魔大战后,魔族便叫仙门打散了,要不然他父亲身为魔主也无法完全叫神鸟一族以及鲛人一族服气了。 魔族需要一个更加强而有力的领导者。 闻柯的情绪还未平复,他按着闻淳的肩膀说:“原本送你去云瑞宗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却成了一步好棋了。” 见闻淳不语,闻柯又哄他说:“你不是曾经很钟意张仪洲?倘若真叫他入了魔道,那你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了,傻儿子,难道你真以为现在仙门舍得弟子与魔族有染?” 闻淳立刻撇清说:“我从前是看走了眼,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我喜欢的是萧淼清。” 不过闻柯说的仙门不舍得自己弟子与魔族有染的话,又叫闻淳失落。 “那你就更要想办法壮大我们魔族势力了,只有我们魔族强盛压过仙门,你才能想和谁好和谁好啊。” 父亲的话叫闻淳意动,加之为了魔族发展,闻淳最终向闻柯点头,答应闻柯自己会想办法引出张仪洲身上的魔气,不过还是提前让闻柯承诺,“那你保证不会伤到萧淼清。” 闻柯自然先答应下来,至于往后到底如何,那就是后话了。 —— 萧淼清不知昨夜有人比他还辗转反侧。 早上睁眼先看见了床脚,萧淼清还很是一怔,继而昨晚跌宕的记忆才向潮水一般的涌来,叫萧淼清惊坐起来,抱被在房里张望。 张仪洲已经不在房里,不过虽不见他,萧淼清却看见他的佩剑就放在床侧。 张仪洲的佩剑与他人一样,看上去便质地冷硬。萧淼清幼时还没有自己的剑,常常就偷偷拿大师兄的剑来乱舞,为此看张仪洲的剑便多几分亲近,此时伸手摸了摸,没想到看上去冷飕飕的剑鞘摸着倒是暖的。 萧淼清收回手看着床侧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自己也慢吞吞爬了起来,他并不将自己的被褥抱回去,而是卷了卷放到床尾,占了小小一处地方。 萧淼清正弯腰放被褥的时候,忽然听见隔壁有匆促的脚步声,好似有许多人过来,经过张仪洲的房门口径直往萧淼清的房间去了。 萧淼清闻声走去开门,待门待开探头一看,果然见他的房门敞开,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往里走,于金缀在最后面。 听见这边开门,于金回头望过来,一见是萧淼清便有些吃惊:“小道长怎么在那边?” 萧淼清整个钻出去,随他们一起到自己房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房间里的那个大洞可真是够大,抗一头真猪出去恐怕也不过这样大的洞了。 “就是因为这个,”萧淼清指了指那洞说,“我在我师兄房里睡的。” 于金闻言点头,又像实在忍不住似的问萧淼清:“小道长,这洞是怎么弄的?” 萧淼清不好和他们解释凌时啊原著啊的问题,只含糊笑笑:“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能够弄这么大一个洞?于金虽然满肚子疑问,但是秉持着一个伙计的基本操守也不再发问。 等闻淳听说这事冲过来的时候,萧淼清已经在厅里吃早点,一同坐着的还有张仪洲和付意。 闻淳风风火火的表情在看见张仪洲的那刻刹住,不过还是关切地走到萧淼清面前问:“我听说昨晚上你房间出了事,你还好吧?” 他上上下下打量萧淼清,仿佛极其怀疑萧淼清此刻是不是囫囵个的。 昨天张仪洲的样子,别说给房子拆个大洞,就算把萧淼清拆了都不是没有可能。闻淳神思不属了一夜,起来先是看见偏厅里碎成粉末的八仙桌,又听于金说萧淼清的屋里打穿一个大洞,他开始脑补的便是萧淼清怕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好在这会儿看见萧淼清还能吃能喝,面色也红润,终于叫闻淳忐忑了一夜的心情和缓些。 萧淼清放下粥碗,也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说还好了。” 此话气短得很,闻淳半吊子的心情再次提起来,余光瞥向面无表情的张仪洲。 张仪洲还是闻淳第一次见是那般样子,可闻淳知道张仪洲的内里后,如何看也不是从前的感觉了。 现在闻淳对张仪洲,除了恐惧之外依旧是恐惧。这是魔族血液当中对强者本能的畏惧,也是因为他与张仪洲之间暗伏的矛盾与冲突。 萧淼清用了早点以后要和张仪洲一道出门再去神君庙探查底细,不过此时他站起来一低头,先注意到自己腰上空空的,平常挂在这里的乾坤袋还在自己房间里,昨天睡前放在枕头旁边,后来忘记带到张仪洲那边了。 “我的乾坤袋没在。”萧淼清拍拍自己的腰侧说。 闻淳抓住机会道:“那我陪你去取吧。” 萧淼清被闻淳推着出了偏厅,虽然不知道闻淳怎么这么热情,萧淼清却也没有拒绝闻淳的陪同。 待离开偏厅十多步,又转过一道花拱门后,闻淳开口问萧淼清:“昨天你没有受伤吧?” 他说着伸手想撸开萧淼清的衣袖查看,萧淼清主动把自己的衣袖撩开,以为闻淳可能从师兄那里听说了昨晚的事情,便说:“原本是有些痕迹,不过大师兄已经帮我消了。” 闻淳听了头皮发麻,心中大惊,却也有早有预料之感。 如张仪洲那样满溢的魔气,在盛怒的时候压根不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说实在的,如果只是给萧淼清身上打出点痕迹罢了,闻淳都觉得已经是张仪洲对魔气的掌控超人了。 “我就说叫你回师门去最好吧!”闻淳压着声音急道。 萧淼清本来将昨夜的事情暂且压在了心里,闻淳一提他又想起。 萧淼清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掺和张仪洲的感情线,那么自己就不会与男配们扯上太多的关系,自己就可以游离在剧情线之外。 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证明了剧情线是会发生变化的,也许在这以后还会有很多萧淼清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断发生。 回师门可能是当下对他来说风险最小,也最安全的选择了。 可是萧淼清完全规避风险,享乐即可的想法也有些变了,他想要将自己的历练走完。 暂时回到师门,或者暂时靠大师兄庇护,这总归都离不开暂时二字。萧淼清知道只有当他自己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才可以不畏惧任何事情。 师兄们不就是在一次次历练中不断成长起来的吗? 萧淼清已经想好,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历练圆满后他自然就回师门去了。倘若他真生不幸,注定要在历练当中遇险,那也便如此就是。宗门前辈们荡平妖邪一路上前仆后继付出生命的数不胜数,他何必只想着龟缩? 为此萧淼清对闻淳摇头:“不,我不回去,我要完成这次历练。” 闻淳急道:“那你师兄再对你出手怎么办?” 萧淼清一愣,不解:“什么再出手?” “你不是说你手上的痕迹是大师兄帮你消的吗?”闻淳说,“难道不是他打了你吗?” 萧淼清这才知道闻淳误会了什么,哈哈笑道:“大师兄虽然有时候严格,但是对师弟们都是很好的,他平时和你说话不是很温和的吗,你怎么会觉得他打我。” 不过萧淼清笑完又自己停住,忽然想到要紧处。 闻淳还是并没有很被说服的样子,他虽然不知道闻淳心里想的什么。但是经历了昨天晚上凌时线的突然崩坏,萧淼清现在看所有男配都心有戚戚。 倒不是说萧淼清认为所有男配都会走向凌时的发展路线,只是他发现男配都有可能从既定的剧情线上游离。 倘若人人如此,那原著之力反噬下来将他也牵扯入内怎么办? 为此萧淼清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为张仪洲刷闻淳的好感分:“大师兄有时候只是嘴硬心软,但是人极良善的,平素连一只蚂蚁都不肯多踩的咧。” 虽然听萧淼清否认了受伤与张仪洲有关,但闻淳听着萧淼清那样天真的言语,还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他真的无法将张仪洲与和善二字联系在一起。 为此愈发不放心萧淼清,心中多生出许多保护欲来。 也许这样也是好事,闻淳想,萧淼清越相信张仪洲的纯善,往后恐怕越难接受张仪洲的真实面貌,到时候自己便可以趁虚而入。 趁虚而入而已,对魔族来说不丢人。 —— 萧淼清在人流之中跟着张仪洲的脚步,一同到了神君庙门前,心情尚有忐忑。 神君倘若真的是一个邪神,那么神君庙里必定有蛛丝马迹的线索,只有找到线索顺藤摸瓜,才能够真正理清整件事。 在进入之前萧淼清还就着街边一只蓄水的大缸中的水面照了照自己的脸,以确保自己的改变万无一失。 水面倒影出一张眉眼普通的少年面庞,萧淼清抬起头看向张仪洲,看见的也是一张化简许多的路人脸。 之所以改换外貌不止是上一次萧淼清来过神君庙,怕庙祝认出,更是为了行事便捷一些。 不过这次进入神君庙后,虽然因为神君祭祀的即将来临而感香火越炽,但是庙祝却不在殿内。 萧淼清与张仪洲在人群中各自给神君上香后,跟着几个信众到了内侧的求签处,落后两三步走着。 萧淼清本来竖着耳朵听四面八方的声音,想要从信众们庞杂的交谈里面摘出零碎有用的信息。 “这次我家三丫头也选上了,待祭神大典那日,便看看她有没有那命叫神君选中了。” “哎呦,若是真的选中了,你家就有好运了。” “唉,若能给家里带来些造化,也不怪她往后不尽孝心了。” 萧淼清正听得仔细,忽然听见张仪洲的声音开口插话:“不是说叫神君选中以后,三年五载就可回家吗?到时候不是一样尽孝心?” 萧淼清抬头看向张仪洲,却见他神色自如地与前方的两个男子交谈。 中年男子回身,见张仪洲穿着打扮都好,站姿也轩昂,便没有怠慢他,只是笑了笑说:“这位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他打量的目光从张仪洲看到萧淼清。 萧淼清老实点头:“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听见神君灵验特意来拜拜的。” 他年纪小,摆出这样子说出的话也叫人信。 男子笑着点头:“看得出来,”他说着才开始解释刚才张仪洲的问题,“从前倒是三年五载回来的,不过从上次祭神大典开始,被神君选中的人便有机会长留在神君身侧了,如此不就没有回来一说了。” 张仪洲露出了然受教的神色:“原来是这样。” 他与萧淼清一道走到人群稍疏处,张仪洲看萧淼清若有所思的脸色问:“在想什么?” “有一点奇怪。”萧淼清站在主殿门前,往偏殿与台阶下的院子扫视,从庙内的许多修士打扮,但实则是庙内的道童的人身上掠过。 “比如?”张仪洲并不像是全无头绪,只是鼓励萧淼清继续往下说。 萧淼清却想起凌时告诉他的,要顾忌神像的话,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主殿内的神君像,拉着张仪洲直走到庙外才敢开口。 “他们说神君庙内的道童甚至主持仪式的庙祝都是从被献祭的孩子中选出的,但是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男子,女子们呢?” 萧淼清暂时无法确定被献祭的男童与女童的数量,但是在他所知的信息里,女童被献祭出的可能性一定高于男童。 她们作为祭品有一个属性,那就是她们似乎在家庭中处于最容易被舍弃,最不足挂齿的部分。 但因此改换门庭的身影当中,她们却消失了。 这对萧淼清来说十足奇怪。他自小在云瑞宗里成长,由他的生活延伸出去,师兄也好师姐也好都是一般的。但拥有术法,摆脱了单纯蛮力辨别高下时,男女的差别其实很模糊。 张仪洲低低嗯了一声,算作认同萧淼清的说法。 “每次参与大典的人员都会有详细记录的名册,只要找到名册就可以查到具体献祭的人数与性别。” 萧淼清因为抓住了头绪而雀跃点头,迫不及待想要去将名册找出来。 名册必然放在神君庙内,神君庙除了供信众往来参拜的前院还有一处供庙祝等人住宿的后院。 祭祀大典是由庙祝主持,那名册肯定也在他房里了。 两人绕到神君庙的后院人流稀疏处,萧淼清先爬到墙头朝内探看,看见有人影立刻缩回脑袋,没叫人发现他。 萧淼清已经假定神君庙供奉的九成是邪神,那他们现在的一言一行就几乎在邪神的眼皮子底下。像张仪洲这样的修为是无法完全掩饰住自己身上修道者的气息的,在前殿作为信徒上香供奉倒也罢了,偷偷潜入后院偷名册这样的事,却极容易惊扰邪神。 萧淼清从前怪自己体质难修炼,此时倒庆幸他有能够自如伪装成常人的优点了。 等再探头看过,发现刚才经过的人已经走了,萧淼清便冲张仪洲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静候在外,自己轻巧地翻过了高高的墙头,几乎无声落在了树木掩映的花丛后。 才落地就又有人走来,萧淼清猫在原地没敢动,待人走远以后才挪移了两步。 如此常有人来往,萧淼清走得也极慢,好在内院树木繁多,倒好遮掩。 到了一排居室门前,萧淼清刚要起身,旁侧便转出两个手托着杯碟晚盘的道童,好险因为托盘遮住他们的视线,没叫他们看见萧淼清。 只是萧淼清听他们口中说着:“快些,莫要叫师父与陈老爷等急了。” 他们称的师父必然就是庙祝了。 这倒是叫萧淼清确认了庙祝不在房间里,使他安心许多。 庙祝的房间并不难找,居中一间装饰精细的主屋,萧淼清抓住机会悄悄推门进入,屋里果然没有人。 不过这间房屋与他想象中的清修之地相差万里。云瑞宗里其他长老所住的内室,萧淼清不熟悉,但是薄叙所住的重山殿他是自小在那长大的。 重山殿中空空寂寂,没有一样多的饰物。哪里像这间屋子里,便是春风楼的装潢也拍马不及。 这哪里像是修行者所住的地方。 萧淼清想起庙祝的举止,手摸到房内宝瓶身上镶嵌的珠玉,又环视整间房中玲琅满目的装点,一时有些齿冷。 但他没忘了自己入内的要务,一番小心找寻后,萧淼清在多宝架上找到了一本名册,好像就是了。 这名册厚重精致,显然代代传承下来已经很久,萧淼清不能带走它,只能仓促打开看。 名册上登录了所有被献祭的男女童姓名与籍贯,地址更是详细到村落名称。而名册上男女童数量的差别与萧淼清本来设想的差不多,男童数量要远远小于女童数量。 确认了这一点,萧淼清继续往下看。 他发现百年前的名单上,大部分女童的姓名后面都有补充,具体内容都是放归与否。然而到了近五十年,情况便有些不同。有的还是写了放归相关的内容,然而有些女童的姓名后面却只有一个字,十。 只是一个字,却比前面无数字更加攥萧淼清的眼球,他紧紧盯着这个字,片刻后才移开。 他在细细看过出现售字以后的记录里,发现近五十年来的总体记录还有个特点,那就是放归二字越来越少,“十”字几乎写满了整页。同时被祭祀的男童数量也急剧减少,有一两年甚至没有男童。 到了上一次祭祀大典时,整页女童的姓名后面缀着的便不再有变化,仅剩下十这个字眼。 这本名册翻到最后,已经出现了今年即将准备举办的大典上的人员名单,萧淼清在里面还看见了曾经给自己枣子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原来她姓李。 萧淼清知道不好在这里久留,解了自己的疑惑后便将名册合上放回原处,又站在房门口等外头寂静无声时才开门溜出来。 他腰间的玉笛已经隐隐在发光,这是萧淼清与张仪洲提前说好的,倘若萧淼清长时间不出来,张仪洲便会闯入。 这光亮就是张仪洲耐心殆尽的信号。 萧淼清拿起玉笛极轻地吹了两下,这也是他们约好的,两声无事,一声则有事。 笛声才落,又有脚步声传来,萧淼清立刻找地方躲好,却见刚才匆匆经过的道童满脸懊丧地小跑来,与走廊末端另一人遇上以后,骂了一句:“那姓陈的嫌东嫌西的,就他那样子还想吃咱们这儿的肉呢!” 萧淼清待他们走后成功跃出,待踉跄半步站稳后,萧淼清便先和张仪洲一道远离了这神君庙,寻了一处吵嚷的茶水铺,开了间包房坐下,以喧闹为遮掩倒叫两人可以畅所欲言。 萧淼清将自己在名册上看出的规律说给张仪洲听,“为什么女童越来越多,男童越来越少?” 他行走在外的经验少,有诸多不解。 张仪洲抿了一口茶后开口:“人间多有重男轻女的习俗,你说一开始还有不少男童被做祭品选入,那是因为彼时被神君选中不仅光耀门楣,也有利可图,三五年可归家去,后来神君要留在身边的人多了,许多人家自然就不舍得将男童送来了。” 张仪洲一针见血讲出的话叫萧淼清深深皱眉,很难想象会有人如此枉顾人伦,不过也明白这的确是合乎逻辑的猜测。 只是他依旧不解:“但那些人将女儿送来时明明都那样欢喜。” 即便知道自己的女儿入了此门后便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也会如此迫不及待将人献祭出来,甚至期盼女儿不归,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 楼下说书到了精彩地方,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萧淼清看向茶铺一楼围着说书先生的普通百姓,他们脸上闪着各异的激动与兴奋,如此鲜活,可是萧淼清在这汹涌人声中,却无端感到了一股森森然的冷。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萧淼清还有许多搞不清楚的细节。 诸如当时与庙祝相见的,被道童们称作陈老爷的人是谁?神君信徒们虽然没有茹素的习惯,但也绝不会张口闭口到神君庙中吃肉。 联想到名册后面那个意味不明的“十”字,萧淼清心中有诸多不妙的预感,尽管屋外晴空万里,他一眼望去也如层层黑云一般。 只是如果要断定某种罪行,名册上的怪异并不能完全充作定论。 除非抓到什么实证。最直观的便是弄清楚每次祭祀后那些消失的女童的去向,她们是生是死是好是坏。 萧淼清和张仪洲一道回到春风楼内,将同门的弟子们召集到一处,连同闻淳一起在偏厅内议事。 萧淼清张嘴就想直接将自己和张仪洲这两天发现的不对劲和盘托出,以佐证自己最初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不过在他说话前,张仪洲便抬手示意萧淼清先不急。 萧淼清不解地看着张仪洲,却见张仪洲起身,绕过圆桌,打开偏厅旁的一扇侧门,片刻走出来时他的手上拿着一尊神君像。 众人各有各的不解。 萧淼清没想到这个地方的角落里都会摆着神君像,见张仪洲拿出时便明白方才他为何阻止自己开口了。 邵润扬他们却不知张仪洲如何知道哪里摆着神君像。至于闻淳则对春风楼的角落里也摆着神君像毫不在意,“店里也有人族伙计,有些无人用的小房间门里偶然便有这些,我们魔族并不管他们信什么。” 张仪洲将那尊神君像递给于金,叫他暂且拿到别处。 回来重新落座以后,张仪洲以眼神示意萧淼清继续说。 萧淼清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疑惑与这两天发现的佐证铺陈出来,他最关注的是邵润扬和段西音他们的面色。 最初自己和师兄师姐们说出这样疑惑的时候,总被当做大惊小怪。结合其他修士们的反应,萧淼清猜测这也许也和神君的某种不可见的影响有关系。 邵润扬面上的确露出豁然又惊奇的脸色:“如此说来,的确疑点太多。” 甚至此时听来,最叫他不解的是自己最开始的态度,这样满目奇怪的事情,怎么会在那时候叫自己觉得寻常极了,寻常到不值一查? 连闻淳也想起在萧淼清第一次觉得神君像的存在奇怪时,他还帮着神君像描补了两句。 倘若神君像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影响到他们这些修道者,改变他们对事情的判断,那么对普通百姓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付意脸上有些羞惭:“还是我的心性不够坚毅,倘若心无缝隙怎会叫它影响了。” 他看向萧淼清,又说:“师弟在这上便强我们十倍不止。” 萧淼清这次却没有客套羞赧,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不受神君像的影响,且我是我们之中最近似凡人,叫他们无法察觉的那个,若要查清此事,我有一个办法。” 大家才将事情说开,还未商讨后续如何,见萧淼清这样说均看向他,等他的下文。 萧淼清说的是他回来路上就想过好些遍的计划,“还有三日就是祭神大典,到时候整个兰通城都有极其盛大的庆典,但是真正能够就近观察的机会却很少,也很难查清他们暗中如何谋划又如何行事的,除非我们混入祭祀队伍中。” 他们当然可以用普通人的身份与围观盛典的百姓们一道站在外侧看完整场祭祀,可这种角度,他们能见到的只有主持祭祀者想要叫他们看见的,只有拉近距离才能看清被掩盖在暗处,不可示人的肮脏。 张仪洲好像已经猜测到了萧淼清想说什么,出声想打断他:“阿清。” 萧淼清却执意说完自己的意思:“我是说,我混进去,我看过名册上所有的名字与年龄,其中最大的女孩已经十四岁了,我如果做些伪装,并不是不能蒙混进去。” 要查清楚被作为牺牲的女童们的命运,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祭品,以祭品的视角去观察这整场祭祀。 萧淼清说完,不认同的便不止是欲打断他而未果的张仪洲了。 “这怎么行!”闻淳腾一下站起来反对道,“倘若你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如果是正神的祭祀,就算是被发现了降下神罚,那也不至于叫人无法承受,但倘若是邪神,揭穿这点我也不亏。” 原本萧淼清掺和进这件事的出发点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历练,只要他想可以随时抽身。但真正涉及进来时,萧淼清却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依旧可以随时抽身,但是萧淼清不太想。他虽然还说不清楚自己的源动力在哪儿,可是他还记得给自己枣子吃,笑得腼腼腆腆的那个叫丫头的小姑娘。 那份名单上将要被献祭出去的,已经被献祭出去的,应该都是像丫头那样的孩子。 萧淼清不想置身事外。 “那我和你一起去。”闻淳说,“我比你年纪还小呢。” 萧淼清反问他:“这城里还有绿眼睛的人族么?” 闻淳叫他问得语塞,头一回觉得自己的眼睛真是碍事。 其实除了眼睛之外,闻淳身上的魔气也是另一重隐患。萧淼清这般可以将自己气息完全隐匿的,完全要归功于他那修炼困难的体质,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先天条件。 “这事危险,还是再商议商议吧。”邵润扬道。 “危险的事情多了,我曾经看书上记载的前辈们的历练经历,比我这样危险的还多呢,”萧淼清已经下定决心,也有很多说服人的话,“况且主持祭祀的都是普通人族,不会出多少岔子的,等我悄悄混在其中,到了处理祭品的地方,若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我就悄悄溜出来,如果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我立刻给你们发信号,到时候在你们来之前,我都绝不会莽撞行事的。” 萧淼清一口气说完,将希冀的目光投注于张仪洲的身上。 张仪洲从刚才起就没有说法,但萧淼清知道他的赞同或反对至关重要。 “师兄,我觉得这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最稳妥的法子了,倘若错失了,便要再等十年。”萧淼清说。 他知道师兄师姐们都是出于保护他的心理,但是萧淼清并不想在他们的羽翼下毫无波折地完成一切,那与上辈子盲盲目目的自己有什么差别。 张仪洲对上萧淼清坚定的视线,他原本想要完全将萧淼清保护起来。所以一开始他不希望萧淼清靠近自己,希望萧淼清回到师门,但到头来都是自己在为萧淼清做决定。 无论是以前生生冷冷叫萧淼清失望过无数次的拒绝与远避,还是现在希望他远离一切风险,都是直观的,从张仪洲自己的角度出发。 而现在萧淼清的视线告诉张仪洲,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保护一个人并不是叫他变成自己认为合适的样子,而是保护他有自由成长随性肆意的机会。 张仪洲启唇:“好。” 萧淼清见大师兄答应了,人只差跃起来高兴。不过在刹那的高兴之余,萧淼清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祭神大典的谨慎态度。 既然到时候的行事计谋已定,剩下的三天里面便是更详细的筹划与准备。 祭神大典的前一天,所有参与祭祀的孩童都要前往神君庙经由道童清点过后一道住进神君庙的厢房中,一起等待第一天的仪式。 祭神大典从神君庙开始,在一定的祭祀后,祭品们会乘着坐撵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从城西出城东,在海边举行完最后的祭祀。 至此所有公开可见的部分便结束了,供神君挑选的祭品们就会消失在众人面前。 这大概的流程兰通城内的普通百姓都知道,并不难打听。不过在这几天的准备中,最出乎萧淼清意料的是兰通城里陆陆续续到达的外来客。 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城市,其中甚至有京城来的贵客,他们在大典开始之前便在兰通城内齐聚。 这祭神大典的规模与参与人群,远远出乎了萧淼清的意料。 至于这次萧淼清要顶替的祭品的身份,是萧淼清在名单上面看过的一个十一三岁的小女孩。之所以选定了她,是因为后头一查知道她是叫自己的赌鬼父亲卖成祭品的。旁的信徒献祭自己的儿女也许很难说动他们帮着掩饰替换的过程,但赌鬼可不一样。 只要给了钱,那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祭祀大典开始的前一日。 萧淼清吃过改换容颜的丹药,将自己的身形也缩小了一些,到合适十一三岁的女童模样,便准备由赌鬼带着去了神君庙。 萧淼清正欲出发,背后忽然有声音叫住他:“阿清。” 萧淼清谨慎回头,他们现在虽然在春风楼的后巷无人处,他还是先对身后人:“我叫小花!” 小花是萧淼清假扮的女童的名字,他满脸认真,现在就演上了,将每一处细节做到位。 叫住他的张仪洲一顿,脸上有一丝几不可见的无奈的笑,他改口:“好,小花。” “这位道长,请问有什么事啊?”萧淼清的声音不似寻常,夹着几分女气的软,并不是真正小花的声音,而是萧淼清幼时的声线。 张仪洲是最知道萧淼清为何有如此坚定决心要参与此事的人。 萧淼清从小的心愿就是诛灭妖邪,只是当张仪洲本身便也许是最大的妖邪时,再想起萧淼清的心愿,他的心情难免几分复杂。 不过张仪洲只是伸出手将萧淼清的衣领整了整,弯下腰看着萧淼清的眼睛,终究忍不住轻轻碰了碰萧淼清的发髻然后低声说:“万事小心。” “那是当然。”萧淼清幼稚许多的脸上全是郑重。 —— 神君庙的门口站着一个手拿名册的道童,对过萧淼清所顶替的女童的姓名后,便叫人将萧淼清领了进去。 内院已经站了许多孩子,均是低眉顺眼的样子。萧淼清被安排到角落中,也学着他们的神色不动声色站着。 待人清点完,他们被带到厢房门前,十个人一间门房子,第一道命令就是叫他们把身上的衣服给换了。 萧淼清没想到先来这一出,在其他女童们脱换衣服的时候不得不装作十分胆小害羞的模样缩在角落里换了衣裳,再等其他人都换好了才出去。 不过到了房门口却有道童叫住他:“你腰上还带什么荷包,摘了,除了这里让你穿的衣服,其他一概不许再带着,你当明日的大典是叫你玩么?” 道童说着一把拽下萧淼清的荷包,捏了捏发现里面就是两颗糖丸似的东西,随手便将那粗布荷包一块扔到了孩童们换下来的脏衣里,卷吧卷吧一块给拿出去丢了。 萧淼清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心中暗觉不妙。 那粗布荷包里面装着的并不是什么糖丸而是伪装成糖丸的改颜丹以及。他现在吃的这一颗顶多能够维持十一个时辰的功效,十一个时辰以后就会渐渐叫他的脸蛋恢复原形。 现在丹药被扔了,萧淼清也没办法,只能心中祈愿明天的这个时候天色早些黑了,他再低着头,也许不会那么快叫他们注意到。 萧淼清的手里忽然有什么圆溜溜的东西塞了进来,他低头看,发现另一只塞东西的小手还没离开太远,而他掌心被塞的是一颗红枣。 萧淼清抬头看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丫头,方才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原来被安排和丫头同一个厢房。 “吃这个,这也甜。”丫头小声安慰,以为萧淼清是因为糖叫人收走了在难过。 萧淼清还没来记得对丫头露出个笑容来,道童已经看见了丫头的小动作,指着他们骂道:“手里拿着什么,拿出来!” 丫头正准备乖乖奉上,却见旁边的萧淼清一口把红枣塞进口中,脆生生嚼了吃了,叫道童看得瞪眼睛。 “你!” “不过吃个枣子,又能如何。”萧淼清咽下枣子,含混道。 道童见他顶嘴,怒意转为冷笑,“吃吧,也就吃这一个了。” 其他孩子只听道童声音可怕,在陌生环境下也对他有种天然的畏惧,只有萧淼清听出道童话里面的深意,待道童转身后呸的一口将枣核吐到了他的衣摆上。 待道童狐疑转身,萧淼清已经拉着丫头走到边上了。 丫头虽然还是老实交了枣子,也没认出萧淼清,但对萧淼清还是多了几分自然的亲昵,晚上也凑过来与萧淼清挤在一起睡。 萧淼清却睡不着,一直在厢房里闭眼假寐,支着耳朵勉强想要从道童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些什么,然而直到第一日早上祭神仪式开始前,萧淼清也就听见一个“城东山庄”这个疑似是处理祭品的地点。 祭神大典一早,道童们便将孩童们领出去先用了一些早饭,萧淼清虽然对这里的早饭没有胃口,但为了表现合群不打眼,他还是多少吃了半碗。 丫头吃了自己的那一碗以后还有些意犹未尽,馋嘴地凑过来问萧淼清:“你不吃了吗?要不我帮你吃吧。” 萧淼清笑了,将碗推到她面前:“喏,你吃吧。” 萧淼清没想到这早饭里面下了药,他原本还想要将仪式的整个过程都记下来,然而睁眼时却发现天早已经黑了,有浓浓的海腥味的风吹到他脸上。 萧淼清几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周围垂落纱布的坐撵当中,身边还躺着三四个尚未苏醒的女童。 倘若不是他只喝了半碗粥,大概这会儿也不会醒过来。 纱布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视线,却隔绝不了外界的气息。 萧淼清环顾四周,看见背后还有影影绰绰的灯光与百姓,身前却只有坐撵组成的人形长龙。每个坐撵旁除了抗轿人外还有一个手提着红灯笼的道童。 幽幽亮在黑夜里的点点深红,连连追追成了一串扭动的光点。 而除了落在地面的脚步声以外,万籁俱寂,突然之间门从队伍最前端传来不知什么金属敲击出的碰撞声,水波一般晃动着荡到队伍最末尾,叫萧淼清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声音与光影交织在一起,叫周围形成了一种庄严而神秘的氛围。 不知走了多久,萧淼清感觉队伍渐渐慢了下来,他悄悄抬头从纱布的缝隙中看见了一栋超出他预料的大型建筑。 在这荒僻无人烟的地方,院墙外斑斑驳驳有许多青苔草痕,应当是长久无人住的院子。 为首的坐撵不过在门口停了停,便开始往里面抬去,只是进的不是正门,而是侧门。 萧淼清低头看向坐撵里茫然无知正在沉睡当中的女童们,她们在沉睡中去赴一场献祭,好似牲口般被送进了暗夜的隐秘中。 萧淼清的坐撵靠后,等他的坐撵被放下在院子中时,这处偏院已经叫坐撵占满了。 抬轿人低着头被道童赶了出去,而后每个道童各自清点了自己身后坐撵上的人数,再相互对过后便暂时将被献祭者留在了这处院子里。 萧淼清等他们走出去,又听见院门落锁的声音以后,这才重新坐起来。 很明显祭祀仪式没有真正结束,起码在这里关键的仪式才开始。 萧淼清的改颜丹已经失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已经恢复了八成样子,好在身形还没有改换回来,身上的衣服暂且还算合身。 他从坐撵中跳出来,院子中的坐撵密密的几乎无处落脚。 等萧淼清走到空旷的廊下才稍歇了歇脚,他环顾这院子的陈设,除了在坐撵挤占掉的空地中看见了两口水井外,并不能马上认出这院子的功能。 直到萧淼清走到院子的几间门厢房门口,看见里面挂着的道具与炊具,还有成排的不知什么用处的钩子,这才明白这是一间门厨房。 只是他再往前走,发现这院子里几乎没有其他功能的房间门,一整排房屋除了两间门是放杂物用的,其他均是一模一样的厨房。 方才还算安稳的心情忽然有了转变,萧淼清看向院中昏睡的孩童,在看这成排的厨房,心中有了个极其恐怖的猜测。 为什么孩子们偏偏被安排在这间门院子里?因为他们是肉。 这就是客人们想到神君庙吃的肉。 萧淼清正被这个猜测震惊到无以复加,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当下。耳畔忽然传来门锁被人抓握时发出的声音,他立刻跃上另一边墙头,悄悄跳了下去,确认另一边墙头没有人以后,借着树木遮挡又爬到墙头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那边的动向。 两个道童商量着:“今年肉总足了吧,到时候叫贵客们一一亲自挑选了再烹。” 他们身后有几个跟着进来的人喏喏点头,另一个道童指挥道:“你们先去将厨房洗洗,刀具磨一磨,等客人挑完便可开火了。” 萧淼清心沉到最谷底,此时不再犹豫,手中掐出一道法决放了出去。 这法决是云瑞宗独有的,好处是附近的云瑞宗弟子都可以收到讯号,坏处就是这远没有玉笛来得快。 不过按照张仪洲他们的距离以及脚程,应该可以及时赶到,毕竟这些道童口中透露出来的贵客们还要有挑肉的仪式。 萧淼清咬着牙,心中虽然无限愤怒,但是依旧不太明白神君庙搞这样的祭祀的目的,他更想要搞明白道童们口中的贵客都是什么身份。 为此萧淼清在黑夜中悄悄潜行,绕过几个偏僻院子,终于到了主院旁。 这里灯火通明,有人正陆陆续续从外头进来。萧淼清不敢随便探头去看,怕万一被人发现,只用耳朵贴着院墙仔细听对面传来的人声。 那边的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恭维笑语,客套寒暄,或者互相引荐着认识的声音,无一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倘若忽略时间门地点以及厨房里躺着的无数孩童,萧淼清都要以为院子那边正在举行的是什么贵族晚宴。 要是能看看这些衣冠禽兽的样子,他一定把每个人的脸都记在脑海中,往后把账和他们算清楚。 萧淼清正听得咬牙切齿,忽然身侧有一道冷冷的声音落入耳中,却不是从院墙那边,而是就在他身旁。 “你在这儿做什么?” 萧淼清冷不丁被猛吓了一跳,心中觉得万分不妙,一瞬间门脑袋里已经想过了无数种被发现后的结果,然而一回头,他却看见个未曾想过会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 栾凤! “你怎么在这儿?”萧淼清吃惊地睁眼看着栾凤。 栾凤双手抱臂居高看着萧淼清,萧淼清感觉自己就算是变矮了点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低头才发现栾凤竟然是飘着的。 “我刚问你的话你又问回我?”栾凤嗤笑,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讲,还是自陈道,“我在这儿自然是受邀而来,他们说有什么我没吃过的好肉可吃,我便来了,倒是你,我看你是混进来的吧?” 栾凤前几次见萧淼清,对方的打扮都是清飒英气,今日见萧淼清这样小毛贼似的,不免皱起眉毛,“你这穿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萧淼清却不和栾凤说废话,心中飞快想着两件事。 一,栾凤可以忽然出现在这边院子,那说明这个院子其他人也可能会突然过来,自己在这儿并不安全。 一、栾凤在这里,他们之间门多少有点交情,也许自己并不是不能以合理的身份过去另一边,由待宰的祭品变成参加宴会的人。 只是瞬息,萧淼清就有了计划。他没有管栾凤嫌弃的眼神,脸上谄媚一笑靠近栾凤:“尊主大人。” 栾凤被他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警惕道:“干什么?!你别发癫。” 萧淼清才不管他说话难听,双手合十说出自己的目的:“尊主大人,你能不能带我过去一起参加晚宴啊,我也想跟你过去长长见识,否则就我自己虽然能溜进来,可是怎么也不能名正言顺过去参加呀。” 栾凤虽然被萧淼清的请求拍到了鸟屁,但是还是皱起了眉头道:“你跟我过去,你什么身份就能跟我一起过去啊?” 萧淼清一脸正派,理所当然地说:“身份?身份那还不容易吗,我就是你人族的妻子啊,尊主大人,你忘记了吗?” 萧淼清不说这句还好,说了以后,栾凤差点直接飞走:“你,你,不知羞耻!” 羞耻算什么?主持正义,追寻真相,哪个不高过羞耻心一万倍。 萧淼清一把拉住栾凤的衣袖,一叠声求道:“尊主大人求求你啦!你就带我进去看看,大好人,大善人!” 第40章 第四十章 栾凤听得耳热,一跃而起用力将自己的衣袖抬起,离萧淼清远了几寸,警告萧淼清道:“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扔出去!” 萧淼清能进能退,闭上嘴便改用眼神祈求他,栾凤尽管心中百般嫌弃,但是拒绝的话就是说不出口,他磨了磨牙,恶狠狠对萧淼清说:“只这一次,过去以后你要把嘴闭紧了,如果让我从里嘴里听见什么‘妻子’之类的字眼,我就当众打死你来为自己正名。” 萧淼清连连点头,又借机拍栾凤马屁:“尊主大人果然宽宏大量,乐于助人,如果今天我没有遇见你可怎么办?” 栾凤斜睨他一眼,不接这一茬。 萧淼清却晓得栾凤受用这马屁,否则早就又一串骂了。他的视线扫过院墙,看见那上面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鸟儿,黑夜里暗蒙蒙的,萧淼清却感觉这鸟眼熟。 不过他一看过去,那鸟就扑棱着飞走了,只分出萧淼清片刻的神去,转瞬就将之抛到了脑后。 既然栾凤答应了,萧淼清迫不及待就想要往对面院子走,然而才踏出一步便被一直忽然横伸出来的手给拦住,栾凤上下扫视他的衣着,面色鄙夷:“你穿这衣服去,可别和人说我认识你啊。” 经栾凤这一句,萧淼清才发现自己心急,都忘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是由道童们统一分发的外袍。 素色布料,难看好看是其次,关键是倘若他真的穿这身到对面,必然要叫神君庙的人一眼认出来。 萧淼清抻着自己的衣摆,抬头看栾凤。 还不等他想好措辞再请栾凤帮忙,栾凤抬手,指尖在半空一划,萧淼清便感觉身上的衣料忽然重了一些,色彩突如其来的在他的身上绽放开。 萧淼清摇身一变,由完全的素净变成了极端的花哨,连他脑袋上束发的发冠都珠光璀璨缀满珠玉宝石。 萧淼清抻衣摆的动作未变,然而低头看着自己的样子时,面色却复杂起来。 如果不是栾凤正以十分满意且不像作假的表情审视着他,萧淼清都差点要以为栾凤是在刻意打击报复。 这什么审美。 “这好看吗?”萧淼清不太确定地问栾凤,要不是现在他必须抱住栾凤大腿,萧淼清一定要用更阴阳怪气的口吻来反问出这句话。 栾凤的视线从萧淼清的头顶扫到他的双足,最后上抬落回萧淼清的脸。 如此堆砌而出的肤浅华美,一不小心就会变为艳俗,不过穿戴在萧淼清身上,华服美玉却反衬得他看上去更通透纯净。 栾凤挪过视线,含混地说了句:“姑且算吧。” 萧淼清也没空正栾凤的鸟族审美了,他上前拉住栾凤的衣袖催促他:“走走走,我们去对面赴宴吧。” 栾凤叫他拉着往前飘了飘,叫萧淼清觉得自己好像是拉着一只风筝。 萧淼清回头看栾凤,栾凤垂眸冷脸,满脸写着“我可是非常不情愿这样做”的表情。 萧淼清多抓了几寸栾凤的衣袖,更用了几分力气,心中想栾凤同意了依旧很不容易,反正也是工具人,就当是在放风筝好了。 萧淼清拉着栾凤一道入了隔壁院子,跨过连接两院的拱门小径,璀璨烛光霎时间打在萧淼清的眼睛上,叫他在黑暗中呆久了的视线都跟着恍惚了一瞬。 这间院子的主殿中摆着一尊神君像,像旁香炉一类的摆件无不金光璀璨,红色烛火滚下的蜡珠叫浅黄色的金盏托住,殿内灯影重重,别有一股庄严之感。 不过一门之隔主殿之外却是另一番光景。 台阶以下从前往后排出几十张桌案,每张桌案后面都坐着一到两个人,绝大部分是人族,他们面前的酒器杯盏都华贵精美,且不论从他们的衣着还是谈吐看,这些人的出身都非富即贵。 相邻几桌的人偶有交谈,形成了方才萧淼清隔着墙时听见的说话声。 栾凤前面还未落座便突然起身离席便已经叫随侍贵客的道童疑惑,才要去隔壁查看,便撞上了牵着栾凤的萧淼清走出。 萧淼清为避免两人相撞,脚步猛地停下,叫身后悠闲摆烂的栾凤一时不察差点扑到他身上。 萧淼清见了这个道童心中却有些紧张,因为这人正是分管自己坐撵的那个。虽然现在自己已经变回了原来的容貌,可总归怕有什么纰漏。 “两位贵客,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落座吧。” 好在道童虽然疑惑萧淼清是忽然从哪里出来的,且多看了萧淼清几眼,但今年赴宴的人比往年多,他有认不得的也寻常,况且道童知道栾凤的身份是魔族,并不敢太冒犯,很快便给萧淼清与栾凤让路。 萧淼清顺着道童指引与栾凤一起在靠近前排的桌案后坐下,感叹有惊无险之余又观察到栾凤的桌案十分靠前,便不由很怀疑地看向栾凤。 栾凤方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撞上萧淼清的目光,“你看什么?” 萧淼清本来想压低声音问就好,可是想到这个场合,不仅怕旁边的人听见,还有主殿里的神君,萧淼清便靠向栾凤,对他勾了勾手,示意栾凤把耳朵凑过来。 栾凤虽然冷眸中含着疑窦与不耐,但在萧淼清勾第三下的时候,还是慢吞吞凑了过去。 萧淼清小声说话,比夜风暖的热气不断吹到栾凤的耳廓上,如一阵酥风吹得栾凤耳后到颈侧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你真的是第一次来吗,这宴席的主人你认识吗?” 他一说完,栾凤就同受刑结束一般猛然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言简意赅地回道:“第一次,不认识。” 萧淼清不清楚参加这宴席的入场标准是什么,不过以栾凤的性格来说,他完全没有必要骗自己。 既然栾凤是第一次赴宴,要么是参加宴席的人员并不固定,要么是参加宴席的人员规模在逐年扩大。 结合萧淼清在名册上数过的历年祭品数目,第二种猜想更加合理。 乡音各异的人族,新受邀请的魔族,这场祭祀后的低调宴会远比萧淼清来之前想象过的复杂。 忽然,萧淼清的视野里看见宴席陈设的最末尾缓缓走来一个人。待他看清,认出那人就是他曾在神君庙里见过的庙祝。 此时对方的样子与白日在神君庙时很不相同,他收起了脸上和善的笑容,身着宽大肃穆的外袍,随着庙祝步步往前,原本还在各自低声交谈的客人们都停了下来,视线追随着他的脚步,直到庙祝走进了主殿。 萧淼清的耳畔又听见了那种奇异悠远的金属撞击的乐器声,这昭示着仪式开始。庙祝在主殿跪拜完神君像,转身在主殿廊下站定,目光虚虚扫过下列众人。 萧淼清在他看向自己的方向时略低了低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脑袋往栾凤身后藏了几寸。 栾凤原本还在因为萧淼清方才刻意靠过来与他低语而不自在,心中又对萧淼清的行为有诸多猜想,此时见萧淼清又莫名将脸贴到他手臂后,仿佛要依偎上来似的,栾凤的那点不自在便被放大到了顶点,虚无的猜测更在这一瞬间落到实处。 栾凤不想叫萧淼清太得寸进尺,觉得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得适时敲打敲打萧淼清。 大庭广众的,在场还有其他魔族,叫别人看了这像什么样子? 他抬起衣袖露出萧淼清的脸,正待出言告诫萧淼清安分守己,萧淼清却恰好迎上庙祝的目光,一时心急,干脆主动抓过栾凤抬起的手放到自己肩上,营造出栾凤本来就想要环抱住他的假象。 未免栾凤开口破坏这种假象,萧淼清另一手飞快端着栾凤自己倒好的酒,直接推到栾凤嘴边:“大人,喝酒。” 栾凤叫那酒水泼了嘴,本来必然要发作的,然而他人却因为萧淼清靠近喂酒时偎入怀中的动作而叫心里一空,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趁着这片刻空置而闯了进来,叫栾凤忘了去算萧淼清刚才一串动作到底有多失礼。 萧淼清的心神却都放在以余光观察庙祝的情态了,好在庙祝好像没有认出自己,已经转开视线开始说话。 萧淼清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现在靠在栾凤怀中,而栾凤一动不动。 “对不起对不起,”萧淼清声若蚊呐,想要马上起身坐直,免得栾凤一会儿捏死自己,然而他想要抽身的动作却被栾凤横亘在自己肩头没有动作的手拦住,不知是栾凤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其他。 栾凤低垂的视线落在萧淼清的头顶,萧淼清的身形还没有完全摆脱丹药的束缚,所以他莫说比栾凤,便是比自己平时都要矮上好些。 靠在栾凤怀中时更显得娇小,似乎极易被掌控,脆弱而无依,如鸟巢中寻求安慰的幼鸟。 倘若要在这种情况下钻出去,反而会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引起其他人注意,加之庙祝时不时投射过来的视线,萧淼清干脆放弃挣扎,暂且将栾凤当做挡板,只专注观察庙祝与在场其他人的一言一行。 “今日这场晚宴,各位都是我请来的贵客,我必将以最好的谢礼来招待各位。” 庙祝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隐约的兴奋与期待,他继续道:“除了当场烹食之余,贵客们还可自行挑选心意的祭品带回去,或自行烹调与家人友人分享,也可做其他用处,只要记得在享用之前须得叩拜神君像方有效用。” “祭品均为神享后所余,其肉嫩美,食之可使身体康健,普通人可延年益寿,修行者则可助益己身,用之则可辅以双修之法,这药效便缓,不过也另有趣益。” 双修二字叫萧淼清明白了女童数目不断增多的另一个原因,愈叫他紧握双拳。这些孩子当中,年龄最小的不过五六岁! 庙祝每说一个字,声音里夹杂的笑意便更多一分,更暗含激动,他红光满面,好像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萧淼清的猜想基本都被庙祝的话证实了,但他的心情随着庙祝的发言却渐渐转为低落。 分食祭神的食物以受庇佑,是民间旧俗,然而在此之前,萧淼清怎么都没有想过有人会将人作为与猪牛羊同等的牺牲,在所谓神明的注视下分食这样特殊的祭品。 在场的所有人由前不久的安静无声转为了低语雀跃,他们并不为将要发生的,或者已经在从前发生或的屠戮而感到胆寒,他们作为特权享受着,且无比欢欣地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份肉。 院门处传来沉重的推门声,庙祝缓步走向台阶下,对着院门那边点了点头。 很快有人抬着大约能供孩童平躺的小桌列队走入,他们脚步极缓,几乎在每一位客人的桌案前都会停一停,好叫客人们细细看过祭品的优劣,以作为下一步挑选时的参考。 萧淼清看着那一张张还在沉睡中的孩子的脸经过自己面前,她们正在无知无觉中滑向命运最黑暗的篇章,而周围人的目光却只满是贪婪与卑劣。 而栾凤此时也注意到了异常,这些所谓祭品身上穿的衣服和他刚才看见萧淼清穿的一模一样。 他震惊地看向怀中的萧淼清,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栾凤还是先略直起身不动声色地将萧淼清更搂进自己怀中,保护性地圈住对方。 魔族对食人一事并无抗拒,只不过普通人对于高等魔族来说无用也无味,除了幼年时期好奇心重外,高等魔族一般不会去碰人。 若是萧淼清不在这里,栾凤大约也只会面无表情看着其他人朵颐,至多是不等晚宴结束便因无聊提前离开。但是萧淼清不仅在这儿,他穿的还是祭品的衣服。栾凤在看场内其他人族与魔族,便忽然有了种由衷的恶心与厌恶,甚至隐约有种后怕。 如果他没来,如果萧淼清此时正由人挑肥拣瘦。在场虽然人族居多,但当中有许多也并不好对付。 栾凤扣住萧淼清的肩膀,趋近他的耳侧低声问他:“你故意进来的?” 萧淼清无声轻轻点头。 栾凤立刻说:“现在就同我一起出去,快点离开这里。” 萧淼清却摇头,回首看了栾凤一眼,目光坚定不愿动。 他还要等张仪洲他们到来,倘若师兄他们来得不及时,为了打断杀戮的开启,萧淼清也势必要不惜代价出面拖延的。 萧淼清想了想对栾凤低语道:“一会儿若是发生冲突,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你在隔壁院子捡来好玩的,并不知道我是谁,见这些孩子被送过来才知道我是逃脱的祭品。” 栾凤带他过来已经是帮了萧淼清,萧淼清也不想在在这事上拉栾凤下水。 栾凤的眉头紧紧皱起,扣住萧淼清肩膀的手多用了几分力道,差点叫萧淼清呼痛。 然而场内忽有一道身影匆匆小跑至台阶前,在庙祝身旁站住,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庙祝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等那报信的道童离开,庙祝环顾四周,对上客人们有些好奇的目光,他笑道:“咱们照旧,不过是有个祭品顽皮,不过再顽皮也出不了这山庄,等一会儿找到便先用他开刀,如此精力充沛,肉理当鲜嫩不少。” 萧淼清感觉到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抬眸对上了方才在院门口见过的那个道童疑窦的视线,只这一下,萧淼清便知道大约自己躲不下去了。 果然,那道童很快又走向庙祝,与他说了几句话。 庙祝的目光如炬,直直朝着萧淼清看来。萧淼清本知自己藏不了多久,不欲再躲,然而栾凤按着他不叫他动,使得庙祝想要看清萧淼清的脸,只能步下台阶站到了他们的桌案前。 “尊主大人,”庙祝缓缓道,“可否让我看看您怀中这位客人的尊容?” 栾凤声音倨傲:“你配吗?” 庙祝恭敬的语气未变,但说出的话却毫不相让:“并不是我有意冒犯,实在是我们这儿才丢了一个祭品,您怀中的客人并不在名单上,我也是为了打消误会罢了,否则丢了祭品叫我如何与神君交代呢?” 庙祝突出了神君二字,好似这的确能够压过栾凤一般。 萧淼清并未真正看过神君显灵,可是此时听庙祝话语间说来,却像是能与栾凤一较高下似的。 栾凤在魔族当中可是战力位居前列的。 在他们对峙的这片刻时间里,已经有客人挑中了自己心仪的祭品,准备叫道童带到厨房新鲜烹煮。 萧淼清急的不顾栾凤阻挡,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他并不是为了叫栾凤庇佑才到这里的,他本来就是为了那些孩子们。 庙祝一看清萧淼清的脸,立刻豁然笑道:“原来是你。” 萧淼清的漂亮脸蛋叫人见了便不容易忘记,庙祝自然记得他。 “请问你和尊主大人是什么关系呢?”庙祝尚且无法确定萧淼清是否真的是逃脱的祭品,只是非常怀疑。 即便萧淼清真的是祭品,那倘若栾凤看上了,庙祝也不好阻拦萧淼清被带走。 在场其他赴宴客人的目光俱因为这边的动静而看了过来。 他们背后一个两个沉睡的孩子还静静躺着。 萧淼清知道接下来的场面避免不了会很难看,他欲撇清栾凤,然而没想到栾凤却比他先开口。 栾凤没说萧淼清是他捡来好玩的,也没说萧淼清与他毫无关系,他以庙祝和其他客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就是我人族的妻子,不知这关系够不够我让他与我一同赴宴?” 萧淼清呆住,没想到方才还严词威胁自己不许乱说的栾凤现在成了谣言的最大传播者。 有什么比正主下场造谣更加使人信服的? 萧淼清随即反应过来栾凤是以自己的身份庇佑他。 庙祝的神色显然一滞,似乎陷入某种纠结里。不久之前传闻尊主的手下在兰通城内与云瑞宗的修士大打出手,为的似乎就是将他的妻子带回。 片刻的纠结后,庙祝又露出笑容来:“原来如此,既然是尊主大人的妻子,我们当然欢迎。” 萧淼清却即刻否认道:“我与他没有关系。” 栾凤的好意他心领了,可是他来时已经将自己的安危暂抛,哪里会愿意眼睁睁看着恶行,而自己偷生。 庙祝神色微妙地审视萧淼清,从他少年意气的面色中寻到倔强,庙祝以为萧淼清是因自己修士的身份而放不开:“请您放心,您并不是在场唯一的修士,不必如此拘束。” 还有修士参加这样的晚宴,难道对方和自己抱着一样的目的吗? 萧淼清震惊之余转头顺着庙祝所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见了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孔。 他不知对方叫什么,对方也没作修士打扮,但是那张脸萧淼清绝对在春风楼见过。 也许是萧淼清看过去的目光太过清凌凌,那位修士的表情也变了,目光有些微闪躲,萧淼清便知道自己方才想错了,对方与他不是一个阵营的。 那修士率先起身问:“这位道友是真的过来用餐,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若是有,不如早点自陈出来,免得打搅我们赴宴的兴致。” 萧淼清还未回答,目光却见道童将几个昏沉的女童抬向院外,他一时顾不得其他便要冲出。 栾凤一把抓住萧淼清,低声警告他:“你且安分点。” 不论萧淼清的目的是什么,栾凤只想保他安全,萧淼清一时挣不脱只能高声喝止:“站住,别动那些孩子。” 此言一出犹如图穷匕见,傻子也要知道萧淼清来者不善了。 众人面色都变了,各种目光落到萧淼清身上。 庙祝微昂起头,盛气凌人地提醒萧淼清:“那不是孩子,那是献祭给神君的祭品,是生肉。” 萧淼清的怒气终于叫庙祝冷冰冰的措辞逼得无法再忍,他骂道:“放你的狗屁!罔顾人伦,畜生不如!”他顿了顿,对着赴宴的客人也道,“还有你们,一个一个道貌岸然,全是禽兽。” 他字字切齿,骂了这憋了许久的话,心中方觉一丝快意。然而当下情境却不容萧淼清有一点放松。 庙祝冷笑道:“你别以为有尊主护你便可在此放肆,你以为这是你随随便便能够走出去的地方?”他甚至看了一眼栾凤,“便是尊主大人倘若要固执到底,也未必能从这里走出去。” 还是同为修士的赴宴者深知修士作风,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必然不会独自过来的,即便是这里没有他的帮手,很快也会有他的师兄们赶来,还是在张仪洲等人赶到之前先将他处理了,到时候就算是云瑞宗查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能如何呢?” 庙祝赶在栾凤之前警告道:“尊主大人,你若要出手便是要和神君作对了?” 萧淼清转头看向主殿内,原本静默如常的神君像在这个时候竟然真的隐隐约约好像在散发光亮,像是真有神明降临其中。 庙祝同在场其他客人见状明显兴奋起来,顺着刚才那位修士说的呼吁道:“先宰了这小子!” 那位修士显然很忌惮萧淼清,应该是怕萧淼清若活着走出去,会将他赴宴之事告诉别人,与其自己身败名裂,倒不如先处理了萧淼清,大家守住秘密,落个干净。 他瞬息间抽出自己的剑,直接朝萧淼清冲来。 栾凤欲起身阻拦,却被庙祝出手挡在前面,庙祝竟不是常人,力道大得栾凤都没有马上得以脱身。 萧淼清自行闪避到侧,虽然手上没有武器,但是闪避的动作并不受限,在院中接着其他人的桌案,树木和墙上下躲跃,并没有马上叫那修士拿住。 而在场其他道童在看见庙祝对栾凤出手后纷纷一齐默念法决,也要帮忙。另有魔族见状,纠结一番后还是选择帮栾凤。 萧淼清的足尖在桌案上乱踩,时不时还有普通人族想要保住他的脚拉住他的手,一时场面混乱而嘈杂。 但萧淼清晓得自己拖延不了太久,他的实力与那个修士有明显差距,只要对方洞悉了自己逃脱的步伐规律,很快就能堵住他的所有去路。 好在这个时候,萧淼清感觉到了有到法决传递到自己掌心,那是张仪洲他们马上要到的信号。 萧淼清心中燃起希望,只心念这一瞬松了,他回首便看见那修士召唤出剑阵来,剑阵形成一堵墙,直直朝着萧淼清刺来。 这剑阵中只有一柄是真的宝剑,然而被复刻出来的其他剑足以迷惑受击者,只要真剑穿过萧淼清的胸腹,他便必死无疑。 转瞬之间,剑阵已经到萧淼清的眼前,这一瞬间便是萧淼清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因为他看见了那修士志在必得的目光。 然而当剑身穿过自己身体时,萧淼清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他低头才发现原来碰到自己的只是剑的虚影,而同时背后传来嗡一声响,吸引了所有人回头看。 那把真正的剑竟然打偏,插在了神君像上,方才还只是隐约发光的神君像此时光芒大亮,通天白光犹如盛怒。 叫众人无一不惊骇。 而那个修士则满脸不敢相信。他指挥着剑分明是射入萧淼清胸腹的,可怎么自己的佩剑会化作虚影,而真正的虚影却反而击中了神君像? 只是这片刻的不解终究永远无法得到解答。 因为下一瞬,插在神君像上的剑忽然不见踪影,直到那修士毫无反抗之力地直直倒在地上,尸体砸地的闷响发出,所有人才愕然看清直穿过他眉心的剑。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萧淼清都没有想到这重变故,一时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庆幸自己劫后余生。 他最先感受到的震撼是邪神之力竟然会如此碾压一位法力不俗的修士,以至于对方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修士所佩的武器乃是他身上最亲近之物,随着修行程度的提高而愈发有灵性,也愈发与主人有感应,断不可能主动杀伤主人。 此时那剑却刺穿了自己主人的眉心,剑身猛然发出一阵细密的颤抖与金属的嗡鸣声,而后在众人眼前断成了两截,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是神君,是他失手触怒了神君,神君显灵了!”有个离主殿近的道童颤抖着朝着主殿当中依旧莹莹发光的神君像跪了下来,声音似哭似笑,不知是恐惧更多还是无可抑制的激动太炽热。 他好像并没有介怀和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修士的死亡,并已经急不可耐的敬仰起自己的神明。 道童将脑袋在地上猛磕,不过两下额前便红肿渗血,血沿着眼睛淌入眼眶中,他转头看着萧淼清,眨眼好似流下血泪,可面上又全是笑意。 在这道童的影响下,数个道童都跪地俯首叩拜,情状狂热疯魔。 萧淼清的掌心却渗出发冷的汗,在显灵的邪神影响下,这些原本就扭曲而疯狂的人更加肆无忌惮。 只是当下容不得萧淼清多想,一道白光从主殿飞出,直接笼住了庙祝,叫原本已经落下风的庙祝忽然犹如神力附体,连对栾凤挥出两击,重重打在栾凤惊愕做挡的手臂上,光是那两拳带出的掌风便掀翻了他们脚底的一排地砖,连栾凤都不得不后退两步。 院内原本乱作一团的普通人大都看见这一幕,惊叹与崇敬更起。 庙祝也气势大盛:“你们先带贵客们离开,我替神君收拾了这些人后,择日再开宴!” 道童们听见指令,一边引着赴宴的客人们从侧门出,一边又飞快将昏睡中的女童们抬出。 到这时候,萧淼清还看见有客人频频看向自己前面选中的祭品,叫道童把祭品跟着送去。 “你们站住!”萧淼清见状想追,然而不过抬脚往前冲了两步,便觉有一道劲风横扫向他面庞,他腰一紧往后半仰,堪堪躲过一节黑沉铁鞭,鞭子扫空而过直接打在一旁粗大的廊柱上,顿时将廊柱中间打成粉末。 萧淼清直腰站稳,下一鞭子已经又挥过来,他不得不仓促再躲,闪避见看见那执鞭衣着并不似来赴宴的贵客,更像守卫,那人身后的贵客已经起身,正与其他一些受惊的客人由道童指引着一起离开。 似乎是感觉到了萧淼清看向自己的目光,又或者是想要看清楚萧淼清的样子,那位贵客在院门前回头。 萧淼清原本想借机看清对方的样子,但那人在回头前已经带上面具,除了从下颚的弧度能看出对方是个青年人外,再无其他抓眼之处。 萧淼清更无暇分神去细究对方身份,这院子里此刻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不止那已经死去的修士,也不止那执鞭的守卫,神君庙的道童们也分涌过来不说,还有几位看上去普通的客人,此时竟然在月光下变换形态,露出兽类非人的模样,朝着萧淼清奇袭而来。 欲妖,不止一个欲妖。若是云镶城主未死,大约此时也会出现在这里。 庙祝得了神君之力,与栾凤都打得不分上下。萧淼清看向自己隐约在褪色的花哨的外袍,担心地看向栾凤。 栾凤也在分神看萧淼清,见自己的目光与萧淼清的对上,栾凤大吼一句:“管好你自己!” 萧淼清粗喘着扶住主殿门前的廊柱,不仅要小心身前扑向自己的欲妖与道童,还有担心背后主殿里的神君会不会对自己出手。他干脆抬头往上看,足尖在柱子上借力,在欲妖的手抓到他的脚前一瞬跃起到了主殿顶上。 然而萧淼清才站稳,瓦片下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萧淼清一个趔趄,差点被拖倒,顺着碎裂的瓦片的缝隙间,萧淼清看见一张丑陋的兽类的面庞,正如壁虎一般攀附在主殿的房梁上,狰狞着面孔想要将他直接拉下去。 而缝隙之间还闪出神君像上的光芒,一时比月光更炽。 萧淼清努力定神运气,掐出一道法决打向对方,那欲妖虽吃痛,却不肯放手,嗬嗬怪笑着边拽萧淼清边想要往外钻。 这还不够,有两个欲妖又从外面爬上房顶,意欲抓住萧淼清的四肢一起撕扯他。 萧淼清掌心的法决急射,在房顶打出道道金芒,叫主殿顶上方才破了一处的瓦面霎时碎成一片。 他出手时到底还明显稚嫩法决不过是稍缓了欲妖的前进,使他们不得不躲避迂回而来,并不能真正挡住他们贪婪邪佞想要杀了萧淼清的意图。 在萧淼清视线暂不可及的院子里,只有重重打斗声传来,他不知下面情况如何,但余光可见自己身上的衣物颜色越来越淡,已经露出原本素色内里,足见栾凤与其他几个魔族也并不占上风。 萧淼清最后一道法决还未完全打出,手臂已经叫扑过来的欲妖拽住。尽管他几番踢踹,身下的欲妖也顺着他的腿冲破了主殿的屋顶钻了出来。 几个道童此时也抵达,手中各执武器,凶狠狠地盯着萧淼清,毫不犹豫要对他进行处决。 便是如此不能再更紧急的当口,萧淼清忽然感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他眸色一亮,唯一空出的那只手往半空抬起,不用回头便稳稳接住了自己的佩剑,继而毫不犹豫地挥剑斩去,剑刃锋利又冷锐,直接削掉了欲妖抓住萧淼清胳膊的那只手。 血溅上剑刃与萧淼清的脸颊,冷色与暖色交织在一起,叫他本来略显苍白的脸色有所回暖。 欲妖的手还紧紧扣住萧淼清胳膊,然而人却已经惨叫着捂住喷血的手腕,丑陋的外表迅速褪去,化出了原本的人形样子,心有不甘惨叫着滚跌到了楼下。 萧淼清手执佩剑,知晓佩剑到了说明师兄们也到了,心中大定,原本在打斗中已经快要脱力,此时却犹如被重新注入了能量,接连在空中剜出两道剑花,叫另一个想要扑来的欲妖以及几个道童都不得不退避躲闪。 不过抓着他的腿爬上来的那个欲妖却趁机从背后一把环抱住萧淼清,想要借此束缚住他的行动,萧淼清挣扎几下,却被那欲妖爆发的巨力搅得动弹不得。 而几个道童见状又想反扑回来,杀气腾腾地准备将刀剑捅进萧淼清的体内。 然而还未等他们的刀到萧淼清的近前伤到他的皮毛,萧淼清只感觉一股柔风吹来,如水波般层层平荡开去。 己之蜜糖,彼之□□,这番落在其他人身上却如刀割。 欲妖环抱住他的力量骤然松懈,而他面前的几个道童也如破布一般轻飘地飞跌下去。 萧淼清挣扎时已经力竭,欲妖突如其来的放手,叫他一时差点往后仰倒,正此时有另一只手环搂住了他的腰,瞬间叫萧淼清的身体找到了依托,靠向对方的怀中。 淡而清冽的味道驱散了院中浓浓的血腥味。 萧淼清不用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喘息很急,“师兄,那些女童是被他们分食了,现在,现在这些还能救,别叫他们,跑了。” “在这等我。”张仪洲抬手,面色沉冷地看着那几个爬起来就欲逃的道童,掌心幻出他的佩剑,从剑柄一路亮到剑尖,人随即飘然落地。 便是栾凤此时分神见他,也不得不多看张仪洲一眼。 明明是仙姿玉容,然而神色间却俱是淡漠的杀意,似乎无欲的极点便是放纵,极矛盾的结合于一体。 张仪洲的剑尖挥出一道剑气,直接将那几个道童腰斩作两段,当场上下分离。几个道童还未呼喊出声,另一剑已经叫他们人首异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角落的阴影中。 萧淼清现在顾不上听话,提剑随着张仪洲一道跃入院中。 落在张仪洲之后的邵润扬他们随后赶到,本欲帮忙,萧淼清却告诉他们厨房位置,叫他们先去将孩子救下,最好再把赴宴的客人们拦住,一个都别放跑。 闻淳见萧淼清脸色发白,急得不得了,怎么都不走,“你还管别人,先管你自己吧!” 萧淼清闷闷咳了两声:“你们魔族都爱说这话么。” 闻淳这时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栾凤,漂亮的脸蛋立刻狰狞。 不过庙祝此刻已经渐渐失力,他到底是俗体凡胎,神君之力能够支撑他一时,若再久一些便是他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承受。 加之张仪洲入局,闻淳与萧淼清也各用其法,庙祝没了前面风度,而主殿当中的神君像也已经渐渐伏熄,似乎并不欲在此地真正献身。 虽有许多道童扑来,然而终究难和张仪洲他们相抗,几下便被付意用收妖绳捆住。 庙祝的发冠哐当落地,膝盖一软被动半跪下来,他的嘴边不由自控地流出鲜血,双目中的狂热赤忱却未消失半点,张仪洲将剑抵在他的喉管上,他却发出一阵笑声。 “你们就算杀得了我又如何,神君要杀了你们便像是捏死蚂蚁一般容易。”庙祝说着咳出血块,“与其执迷不悟,不如早些顺应天道。” “你说的天道是什么天道?”张仪洲冷声问。 “神君就是天道。”庙祝的声音不稳,但语气却坚定,他看向面前众人的目光近乎悲悯,似乎已经看见一切结局,“是我的天道,也会是你们的。” 萧淼清却听不下去:“什么神君,我看是邪君才对,什么天道叫你们做分食幼童的事?什么天道叫你们不管人伦?” 庙祝的面色不改,抬眸看向萧淼清,反问他:“这世上的人有高有低,站在高处的人势必是踩着别人的脑袋的,生如草芥便要活如草芥,难道你真信什么天道至公么?比如你们,你们以为自己和这些人又真的一样吗,只你们云瑞宗的出身,便够这些平头百姓永生仰望了。” “你狡言诡辩!”萧淼清怒视着他,“我们云瑞宗出身又如何,若不是怀着一颗爱惜天下众生的心,我无数前辈祖师怎么会甘心在诛杀妖邪的路上身死,天道运行终有其理,你一时得逞,此刻便是我们替天行道之时。” 萧淼清身侧的佩剑蠢蠢欲动,恨不得直接刺穿庙祝的心口。 庙祝闭上眼睛低声道:“你们要杀就杀,我并不怕,”他唇边混着血色,笑得奇异,“不用太久,你们恐怕就要来同我一处了。” 段西音与邵润扬此时跑来。 段西音看了眼庙祝,开口道:“厨房院子里还有二十一个女童,尚在昏睡之中,另外几个厨子和道童我已经暂且捆住他们。” 邵润扬说:“那些赴宴的客人,我拘住了十余人,用结界困在院中。” 祭品少了三人,赴宴的也远不止这些人,萧淼清的心往下沉,到底还是没能留住他们。 庙祝闻言笑出声,他再次睁开眼睛得意地扫视院中众人,尽管此刻他落於下风,且随时可能叫人夺去姓名,然而他却半点恐惧也无。 “去看看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庙祝说,“是谁占了上风。” 风萧萧吹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哭声,在幽寂的夜色中使人一怔。 段西音先反应过来,回身看去,方才她过来时敞开的偏院的门处站着一个满脸泪痕,身着与萧淼清相似外衣的女童。 她看上去有七八岁了,此时哭得抽抽噎噎,似乎极惊恐。 段西音见她往院中走来,担心院中的残肢断臂血腥场面吓到她,过去想将人抱走。 然而没有想到那女童看见院子里的场景却怔怔的止住了哭,没见害怕,反而对庙祝说:“大人,你怎么了?” 萧淼清发觉不对,将女童拉到自己身边,然而女童面对他的拉扯反而露出恐惧的模样,踢闹挣扎起来。 庙祝的笑声不可抑制:“哈哈哈哈。” “这是怎么回事?”段西音不解,但为了不叫这孩子激动过头,只能先弄晕了对方。 庙祝理所当然道:“身为祭品,必然对神明忠心不二,只有吃了这样的牺牲,信徒才能笃信啊。” 也就是说那些孩子已经受到了神君的影响,她们不会对来解救他们的修士有任何好感。她们只会心甘情愿向所有信徒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以此为代价侵蚀每一个堕落的魂灵。 “至于你,”庙祝的目光最终落到萧淼清身上,终于露出了些微不解,不知萧淼清怎么未曾进入这样癫狂迷信的状态。 不过庙祝的眼睛里还是带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再开口时犹如回光返照,言辞清晰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字一句如同诅咒,缓缓铺陈开:“我相信终究有一天你会记起你祭品的身份,身为祭品,你的分分寸寸,血肉筋骨,天然就归属神君,由他支配,由他占有。” 庙祝的笑容扯到最大:“别忘了,是你自己甘愿献祭的。” 他说完这一句,身体的支撑已经到了极点,大口大口的鲜血不由自控地往外涌出,将他前襟染满鲜红,身躯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所有生命力消失无踪,往后歪倒在了地上,不消查看便已俱是死像。萧淼清还沉浸在庙祝方才的话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隐忧,直到张仪洲叫他:“师弟。” 萧淼清才回过神来。 闻淳却因见了栾凤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视线防备地看着对方。 栾凤瞥见闻淳也没好脸色,见闻淳还往萧淼清那边靠,冷眸低声说了句:“小崽子。” 与栾凤同来的几个魔族此时形容也有些狼狈,因为看见闻淳也在,一时不知先拍谁马屁才好,十分为难。 不过闻淳终究不是闻柯,在这些魔族面前尚且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几个魔族稍稍权衡,还是先站到了栾凤身边,只对闻淳行了一礼,表示应有的尊重。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闻淳先开口问,对栾凤直呼其名道,“你,你又到兰通城干什么?” 栾凤听出他话中的防备,愈发故意想叫闻淳不悦:“关你这毛没长齐的小崽子什么事?” 他们几句吵嘴倒将方才沉重的氛围拉开了一些。 闻淳气急,也不求什么委婉了,直接把自己的猜想说出:“你是不是跟着萧淼清来的?” 萧淼清本来在旁不欲掺和,准备和段西音一道先将那些孩子照顾好,再收拾残局,闻言却不知道自己怎么进入了话题。 旁边几个魔族见状也怕尊主和少魔主当着自己的面闹出大事,立刻有魔族开口解释:“少尊主,其实是我们得了这人族请求,才邀了尊主一道前来的,并不是尊主特意随,” 那魔族本来想跟着闻淳一起说萧淼清的名字,毕竟萧淼清看着面嫩,定没什么资历,现在他们魔族和仙门的关系可还算过得去,叫一叫毛头小孩的名字也不算什么。 然而那魔族又想起方才在晚宴上,栾凤当着众人的面称呼萧淼清为自己的妻子。虽然萧淼清立刻否认了,然而他们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栾凤么?倘若没有一点事实,尊主怎么会如此称呼对方。 这点心思在脑袋里一转,那魔族便有了数,顿了顿将前面的话说完,“并不是尊主特意随尊主夫人过来的。” 闻淳听见夫人二字,差点气倒:“胡说八道,什么夫人,鬼才是他夫人!” 栾凤早一眼看穿闻淳的心思,此时还火上浇油抱臂冷声说:“管他谁的夫人,反正不会是你的。” 萧淼清被这夫人来夫人去的,听得头都要大了,与此同时,他还感觉身侧有一股极低的气压,回头看去,发现大师兄的视线冰冷,从他的头顶越过,落在栾凤与闻淳身上。 张仪洲明明动都没动,可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极为不妙的气息,犹如滚滚洪涛碾来,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气息的来源,还茫然无知地环视寻找。 萧淼清心中一急,想要开口解释,然而开口便是一串咳嗽。 他今晚运气过头,又力竭气急,到底是难以支撑了。 此时若非佩剑飞起抵住他的腰,萧淼清怕是已经要倒了。然而佩剑终究也只能支撑一下,萧淼清模糊的视线当中只看见有好几只手朝着自己伸来。 萧淼清在昏睡中陷入了沉沉的梦里。 梦不似梦,反而好像是他跃入了某段被尘封的记忆当中。 他豆丁般小小一个,躲在屏风后悄悄看师兄师姐们接受课业大考。重山殿门大开,殿中与院外乌泱泱的都是云瑞宗弟子,只在殿内的主位上坐着师尊。 然而周围一片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无人敢做除了书写之外的任何动作,以至于连头也不敢抬起,唯恐与薄叙的视线对上。 萧淼清裹着狐裘,狐裘是师叔给他做的,说稍稍做大一些,明年接着再穿,以至于此时萧淼清走路时,有一截狐裘尾拖拽在地上。 他从屏风后面蹑手蹑脚绕到前面,双手背在身后,仿照着师叔监考时巡视的模样。 萧淼清的视线在受考的师兄之间穿梭,最后定在一个少年身上,一时失神,意欲往那边走。 然而他的步子才落下,便有一只横伸出的手拦住了萧淼清的去路,一下搂住他粗粗胖胖的腰,将萧淼清托抱起来。 萧淼清低呼一声,因为失去平衡吓得伸手猛然抱住对方的脖颈。 是师尊。 萧淼清被薄叙抱入怀中,小小一个歪在他的怀里。 方才吸引了萧淼清注意的张仪洲抬眸,只看见萧淼清随遇而安地躺在薄叙怀里,还抬着肉乎乎的手想要去摸薄叙的脸。 萧淼清在梦里,有时好像回到了幼年的躯体中,有时又好像只在旁边远远看着。 这不过他两岁出头时候的记忆,原来并没有随风而逝,只是被他遗忘在了脑海深处。 忽然似有风气,将面前的画面吹散,萧淼清的眼前再次一片黑暗,他从睡眠当中逐渐抽身,朦胧睁眼时看见床外侧有微光亮着,似乎还有人坐在外间的软榻上,只露出半个高大的身影。 萧淼清身上酸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衣料和被面摩擦的声音引来外面人注意,他看见那人好像半侧过身来朝向了自己。 只是烛光昏黄,不足以将室内的情景全都照明,萧淼清猜测外面的人是张仪洲。 同时脑海里又回笼起自己晕过去之前的事情,既想要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又想要亲口与张仪洲解释解释栾凤的话并不当真。 “师兄,”萧淼清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 他一开口,外面的人便停住了,好像欲听他往下继续说。 萧淼清掀开被子下床,站在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迫不及待关切地问:“师兄,后来怎么样了,都处理好了吗?” 对方没有说话,萧淼清也习惯了,张仪洲本来就话不多。 萧淼清继续解释:“栾凤他说我是他夫人的话,只是为了帮我,并没有其它什么意思,你不要生气啊。” 倒不是说萧淼清觉得张仪洲会为以为他和栾凤有暧昧而生气,萧淼清怕的是师兄觉得他将历练当成玩笑,态度不够认真,到时候倘若师尊知道了,不是更要他回去了吗? “还有,你也别把这些玩笑话告诉师尊啊。”萧淼清同张仪洲打商量。 然而黑暗中的人终于开口,却将萧淼清吓得没拿住手上的茶杯。 “还没玩够吗?” 是薄叙的声音。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云瑞宗的弟子们皆列于外室,包括此时算半挂名于宗门的闻淳也是如此。 人都在,然而室内几近鸦雀无声,气氛仿佛一条绷紧了的弦,使人煎熬。 这是闻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薄叙,众人口中的师尊。 虽说仙魔大战叫魔族元气大伤,但那到底是千年前的事了,中间门这段时间门,魔族无数次想要重整旗鼓,提振士气,然而至今也未恢复从前荣光。近一百多年来,又在薄叙引领的仙门压制下看不见翻身的机会。 闻淳为此早想看看薄叙是什么样了。他身为魔族心中自有不忿,然而此番得见薄叙,却竟生出“若是因他,倒也难怪”的念头。 闻淳从前觉得时间门再无比张仪洲还仙姿绝态之人,可现在觑见薄叙,竟是更上一层似的。倒不是说薄叙容貌优于张仪洲,更多的是予人观感。 张仪洲冷,薄叙也冷,但两种冷截然不同。 张仪洲的冷只是冷淡,然平素还偶有宽和近人的样子。即便闻淳知道那偶然的宽容也不过是一种伪装,但张仪洲到底有身处此间门之感。 可薄叙不同,他冷得淡漠。闻淳不知如何委婉说出自己的感受,他只是觉得被薄叙目光扫过时,对方眼中无差别的漠视,仿若周遭所有人事物对薄叙来说都不过是低他一等的劣种,不值得多停留一瞬。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所见的云瑞宗所有弟子在提起薄叙时都是那样敬畏的样子。 闻淳微微出神,直至神思被内室萧淼清的声音打断。 “师尊,剩下的不喝了行不行?” “不行。” 闻淳回神,此时才发现薄叙和寻常人世尚存的一丝牵连。 闻淳又想起张仪洲,侧脸朝他看去。张仪洲站在最前端,他好像被拉紧了的弦,不知哪一次受力叠加会叫他崩断了。 萧淼清从醒来见到薄叙后,便如鹌鹑般猫住了。 薄叙一句“还没玩够吗?”在他脑海里跌宕不休,即便是这会儿师尊看上去十分平静,萧淼清也惴惴不安,只怕再开口说的就是择日回宗门之事。 以前吃苦药,循着幼时习惯,师兄总会把苦药去味。长大以后药吃得少了,也就忘了有多苦,当下直接端来,萧淼清饮了一口就苦麻了,他本来不敢说什么,然而两口下肚,看见面前的药碗里还有大半,萧淼清抿了抿觉得像要掉了的舌头,终是忍不住开口和薄叙打商量。 “那我一会儿再喝吧。”萧淼清小心地将药碗放回桌上,往中间门推了推。 萧淼清歪头往外看,赶在薄叙可能开口之前飞快岔开话题,“师兄他们在外面吗?我能和师兄他们说说话吗?” 他等不及想要和张仪洲他们通通气,待师尊真的要将他带回云瑞宗时,也好有人帮忙开口求情。 缓了缓,隔着内外室的幔帐终于叫人打开,薄叙走出来。众人对他恭敬一礼,而后迫不及待地入了内室看萧淼清。 萧淼清正在琢磨把药汁找什么地方倒了,本来横了心准备对自己乾坤袋下手,只是张仪洲他们来得快,叫萧淼清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悄悄收了回去。 “师弟,你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萧淼清你还好吧?”《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几道声音一起响起,萧淼清却先起身往外探看,而后以口型无声地问其他人:“师尊还在吗?” 张仪洲垂眸以手扶着萧淼清吃剩的药碗,将之往旁边推了推,淡淡地说:“他已经走了。” 萧淼清这才露出松懈的神态,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胳膊说:“我没什么事。” 他只是着实被薄叙的突然出现吓到,心中揪着放不开。 不过现下萧淼清最想要知道的是祭神大典一事的后续。 “你们都在这里,是事情已经都解决了吗,结果怎么样?”萧淼清也知道自己问的自然只是阶段性结果,不过他还是很想知道,庙祝纠集那些巨商权贵分食幼童之事捅破到兰通城百姓耳朵当中会有什么结果。 再笃信神明的人听见这样的事,恐怕也会对自己所信之神产生些许动摇吧? 邵润扬接话道:“那夜便有兰通城的卫兵将山庄翻查了个底朝天,除了这次的孩子们,他们还在山庄当中的数口井当中找到了无数白骨,均为幼童骸骨,大不过十三四,小不过四五岁。” “那些白骨被捞出,在院子当中堆叠犹如小山包。”段西音的声音低微,想到亲眼目睹的那一幕,眸中有水色微闪。 萧淼清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里也怒恨翻涌。 他深知此事并未动摇邪神根本,恐怕也不是问题症结所在,然而还是期盼着哪怕听见一丝希望。 只是即便是这点期盼,萧淼清很快也就在师兄师姐们的面色上寻到了失望。 “兰通城主已经断案,认定此事为庙祝一人欺上瞒下,动了歪心思,所行之事抹黑神君,所以命人将他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至于那些赴宴之人,则在他们的话语当中彻底成了受蒙骗的被害者。 食人血肉者自然狡猾奸诈,萧淼清虽然听了愤怒,但也未太出乎他的意料。苟且与污浊往往同行,若此浅薄一探便可将恶连根拔起,才叫不可思议。 萧淼清更关心的是平头百姓对此的反应。 然而往下师兄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叫萧淼清从心底凉到四肢。 “至于那些献祭了儿女的人家,都不愿信自己的孩子在那堆尸骨当中,倘若在他们面前提起,必要冷脸恶声相对,坚称自己的儿女已经叫神君收入坐旁,以至此次被救出的那些孩童,也依旧一心愿意侍奉神君左右,不管归家,家人更不愿接人。” “不止如此,”段西音的声音抬高,恨恨道,“那些堆在院中一时无人收殓的童骨竟然有许多失窃的,因为城中有流言四起,吃了供给神君的祭品,百病全消。” 他们暂时还没胆子去偷食活人,然而院中堆积的幼童白骨因为这留言却充满了吸引力。以人骨炖汤,全家饮下,便霎时仿佛得了升天的机会,为此不过两日,那堆白骨已少了大半。 便是派侍卫守着也不管用。莫说拦着不叫别人入内偷窃,只说侍卫自己难保不夹带几块骨头出去。 祭神大典才结束,兰通城内来自五湖四海的宾客便各自散去,各归来处。 神君庙的庙祝身死获罪,神君庙却只停了两日香火,不过第三天便有新的庙祝继任,一切香火如常,甚至因为神君显灵的传闻而愈发炽热。 而戳破这一场延续几十年的残忍阴谋的云瑞宗弟子反倒成了兰通城中不讨喜的客人。 人们好奇神君祭品的滋味,人们分享人骨炖汤的诀窍,人们忧虑下一场祭奠会不会因此事受到影响。 唯独没有因为无数幼童的死而感到悲伤,那些本就不被关心的,如累赘般被抛出的孩童的死,未激起分毫波澜。 一种无形的恐惧铺天盖地罩下来。 萧淼清在面对欲妖,在面对显灵的神君像,在被擒住命悬一线的瞬间门,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一切有形之物组成的悚然都有迹可循,上食下,下互食,同类之间门毫无悲怜,甚至愈发想拆骨吸髓。 他们不恨上位的食肉者,他们恨自己不是食肉者,为此食骨时愈发用心用力,恨不得以石臼捣烂他者之骨,吞个干净。 那尚未露面的邪神,精妙地拨弄着每一层人心,以无数人的自毁为养料。 没有尽头的欲望,交织放大后如同蛆虫狂舞,麻木不仁,毒性深重。而经过异化的信仰最赤忱,阴暗的渴求最虔诚。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薄叙来这一趟果然要带萧淼清回云瑞宗。 此刻萧淼清正单独与他在房中求情,若不成,那房门再开的时候就是萧淼清要走的时候。 闻淳前面虽然鼓动萧淼清先回宗门,远离张仪洲,可现在事到临头他又有些后悔。为了父亲的交代,他无法同去云瑞宗,必然要有所割舍。 “萧淼清能够说服你们师尊吗?”闻淳小声问邵润扬。 邵润扬摇头,他告诉闻淳:“我也不知道。” “师尊已经很多年没有下山了,这次为了小师弟再来,想必是有一定带他回去的决心的,”邵润扬低声解释,“在云瑞宗无人敢忤逆师尊,不过若是小师弟央求,结果也说不准。” 他们这些弟子虽然称薄叙师尊,也是入室弟子中的佼佼者,然而与萧淼清却完全不同。萧淼清是薄叙亲自教养的,幼时敢直接揪着师尊的衣服爬到他肩上,便是长大了,也是唯一一个犯禁后不受身罚的弟子。 紧闭的房门内,萧淼清正在老实认错。 “我不该顽劣惹了血蝅,不该在血蝅解了以后不第一时间回宗门去,”萧淼清认错干脆,然而话锋又转,“但是师尊,我还是想要完成这场历练,我能先不和你回去吗?” 他原本是隔了三五步远跪着的,所有担心师尊找来的前忧在此时化为要面对的问题,萧淼清直接说出自己的意愿后,前忧可解,心中忐忑却更甚,只能抬头觑着薄叙的面色判断对方的情绪。 薄叙的面前放着那只要带给三师叔的鹩哥,鹩哥的屁股毛还没养回来,不过精神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薄叙伸出指尖,鹩哥便抬脚站了上去,他环视这鸟一圈,指尖微动,鹩哥就飞起回到了鸟笼中。 萧淼清试探道:“师尊带这鹩哥回去,算帮师叔走这一趟吧。” 薄叙擦了擦叫鸟站过的指尖:“他何能叫我来走一趟,自己的小宠自己领回去。” 若是在血蝅刚解的时候,萧淼清恐怕还愿意回去的,然而现在邪神一案在他面前铺陈开,他怎么愿意如此没头没尾回宗门去。 “我现在要是回去了,那也是人回去了,心还在这儿呢。”萧淼清见薄叙无动于衷,嘟囔着补充,“若是这样,不就像行尸般,如何修炼呢?” 薄叙闻言终于看过来,轻笑道:“真成了行尸,也许你还乖些,我看没什么不好。”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只有看向萧淼清的目光悠远深邃。 “师尊!”萧淼清以为薄叙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无论如何要带他回去的意思,不免急了,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临了想到此时不好闹脾气,要愈发放软了身段才好,为此到了薄叙身前又跪下去,仰头看着薄叙,抬手赌咒发誓,“你就让我在山下多待些日子吧,等我回师门去,我一定老老实实修炼,早晚问安。” “就算是往后越来越难,也许会受伤丢命,也不后悔?”薄叙问他。 萧淼清没有迟疑地点头:“我不后悔。” 他的确为了兰通城的百姓之所作所为感到心冷,可同时又叫萧淼清更觉时间紧迫。人皆有人欲,但向善或者向恶需要被引导。 萧淼清无法眼睁睁看着邪神操弄人欲,又只怪普通人心志不坚冷血麻木。他们所修的道不仅是要做到超脱此列,更要做到荡平世间污气浊气的那束力量。 上一世为情所困,有怨有恨,但若此生为道而亡,则无怨无悔。 薄叙凝视着萧淼清的眼眸,倒体会到一丝命定之感。 萧淼清从来就和他的师兄们不同,这并不完全源于薄叙对他的偏爱,而是从降生时便有的差异。 萧淼清虽身似人族,实际却为灵气所化。正因此他的的根骨至清至纯,世间俗气不得入体,故而修炼才难。 薄叙将萧淼清拘在身边便是不愿叫他识这浊世,如此灵粹耀若珍珠,是薄叙认定这世间唯一能与他相匹之人。可在萧淼清见识了世事常情后,却依旧愿意投身入世。 仿佛薄叙最开始的那些努力俱是无用之功。 但薄叙又难得品觉出一丝趣味,他不在意别人的反抗,但他愿意观赏萧淼清的。就像是偶尔将鸟放出鸟笼的主人,之所以敞开鸟笼是知道鸟儿最后总归会回到鸟笼中。 鸟儿在哪里和主人的意愿有关,与鸟儿无关,任何自由都不过是片刻的幻觉。 淼清这个名字是薄叙亲自取的,越是清澈的水,越是招污引浊。萧淼清下山这一趟已经印证这点,只不过他自己不晓得罢了。 “只是你下山一趟,诸多事情也太胡闹了些,又是魔族又是邪神。”薄叙说,“难道这些也全都是为了历练吗?从前你在宗门时满心胡闹念头,至今未该分毫么?” 萧淼清就猜到师尊要提这个,马上信誓旦旦地说:“我从前是没有想清楚,现在我早将那些杂念都抛诸脑后了,如今宗门当中,师尊就是我排头一个最紧要的人。” 排除情爱之念后,薄叙对萧淼清来说便犹如父亲一般,自然紧要。他话不作假,说出来时自然满脸真诚。 虽明知萧淼清惯有滑舌哄人的习惯,薄叙也不得不说这话顺耳。 “既然如此,”薄叙说,“那就随你。” 萧淼清本来七上八下的心在听见薄叙此言后,瞬时转做雀跃,眼睛发光地仰头看着师尊,嘴上还不忘说好听的,“谢谢师尊,我一定小心谨慎,这次历练完,我定然回到你身边做个安分修行的乖徒。” 薄叙的指尖挑起萧淼清的下巴,指腹微一摩挲,萧淼清乖乖叫他擒住,感受到师尊指腹摩挲过后的一丝微痛,才发现自己下巴上还有磕碰到的伤口。 薄叙指尖渗出微微温热的气,将萧淼清的伤口抚平,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如此,阿清算又应了我一件事呢。” 天生灵体,故而世间欲望均无法沾惹了他,薄叙感受萧淼清细腻的肌理,如在看一幅精雕细琢独一无二的画。 越是高不可触,越使人想要攀折,越不可侵蚀,越让人想要玷污。越是不听话的祭品,越是该被独占。 萧淼清的眸光却因为薄叙的话而生出一丝疑惑,什么叫做又答应了师尊一件事,他从前还答应过师尊什么吗? 不过萧淼清想了想,觉得也许自己从前为了开脱免罪,是信口开河说过什么吧。但大不了就是请求师尊宽和,自己必当刻苦的那些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已经说好可以留下,萧淼清便可分出心神再问其他的事。 “师尊,你知道兰通城的神君是什么吗?”萧淼清提到神君二字,脸色暗淡了许多,“为什么人间会诞生这样的邪神?” 薄叙面色不改,垂眸看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萧淼清的话,而是说:“世间之人事物,从诞生即刻起便有命定的最终结果,你我皆同。” 萧淼清有些听懂,又有些不懂。师尊的意思是,邪神的诞生从开始便是注定的吗? 不过此刻薄叙捏着萧淼清下巴的指尖微微加了几寸力道,这才叫萧淼清后知后觉发现师尊的手在自己脸上已经许久。 这个动作在褪去亲近的表象以后,透露更多的是一种掌控欲。 萧淼清的脑海中不知为何隐约闪过一种熟悉感,就好像这样前后左右被摆弄的感受不是第一次了。那些曾经在他梦中出现的前世今生的支离片段中,他好像切实感受过一样的支配。 然后萧淼清便听见薄叙又说,“只要你在经历过这些以后,不要忘了自己的归属便好。” 而后薄叙才松开了手。 —— 闻淳紧紧盯着薄叙所在的那间房屋,眼睛都快酸了,还没见门打开。 直至一阵风波从院中凭空卷起,将树叶花草吹得东倒西歪,顺着腾空的气波被卷走好些枝叶。 闻淳正警醒,邵润扬却望着天空喃喃道:“师尊走了。” “走了?”闻淳一下急了,跑到院中努力仰头循着刚才那股风离去的方向看,想要从中找到萧淼清的影子。 无奈何天空中云卷云舒,什么踪迹也没有。 闻淳的心情才失落下去,忽然听见那扇紧闭的门被从里头开启的声音,他抬头看去,随后见到萧淼清探身出来。 闻淳的情绪上下颠倒,有高兴又失落,最后还是转为庆幸萧淼清没走。 只不过在见到萧淼清的第一时间,他还是问:“你怎么没有和你师尊回去。” 萧淼清神气叉腰:“还有大事未定,我为什么要回去。” 薄叙来得无声无息,回去也未知会其他人。 邵润扬他们全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唯有闻淳不太自在。他没有从薄叙的目光中看出一丝薄叙对其他徒弟的关心与在意。 薄叙看邵润扬时,甚至包括云瑞宗新一代之中最有名望的张仪洲时,与看花看草没有任何区别。 自从到了云瑞宗,做了挂名的弟子,他常为许多事不自在,又常常说不出这种不自在的来由。 邵润扬见状也快步上前:“师弟,师尊许你留下了?” 萧淼清点头,又左顾右盼地问:“大师兄呢?” 他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结果告诉张仪洲,以改脱之前自己无法名正言顺留下的形象。 被自己夹住的尾巴,现在可以放出来啦。 邵润扬指点:“大师兄在房间里打坐。” 他面色如常,可闻淳却一下拉住准备转身离去的萧淼清:“你要去哪儿?” 萧淼清觉得闻淳实在奇怪,明知故问:“当然去找我师兄。” 闻淳松开手,却亦步亦趋跟着萧淼清,待走开几步远离邵润扬后,闻淳才急急道:“现在不是好时候。” 那夜萧淼清昏厥前一刻,闻淳已经感觉到了异常。倘若不是萧淼清昏厥打断,闻淳也许不太敢断定自己与栾凤是否能够安全离开那处。 身为魔族有天然感应,闻淳深深切切感觉得出来,此时的张仪洲虽然看上去正常,但也只有看上去正常而已。 萧淼清不懂他的意思,不知闻淳神神叨叨些什么,只随口说,“什么时候是好时候,难道我现在进去,我师兄还能吃了我不成?” 萧淼清的这句话所透露出来的笃信,以及所发生的事实,却叫闻淳在一怔后忽然开了一窍,明白了自见到薄叙后产生的困惑。 张仪洲与薄叙最大的不同,并不是他们生性凉薄与否。也许萧淼清本身都并不是这差别的关键,只是这差别体现的一种辅助存在。 张仪洲与薄叙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克制与放纵。 一人已经斩断了与此世间的所有牵连,不会为任何人的存在而犹豫。 而另一人纵然身有邪骨,生来便是为了斩灭这方尘世,但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收束自身所有的锋芒与恶念。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师兄?”萧淼清扣门后得了应允入内,打眼却没有立刻看见张仪洲,只能往里又走了几步,顺利看见在靠窗的软榻旁打坐的张仪洲后,他才继续说,“师尊已经走了。” “师尊准我完成这次历练以后再与你们一同回到宗门。”这话才是萧淼清要说的重点,之前怕随时被送回去的忐忑再也没了。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仪洲在打坐,他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体内涌动在每一条经脉当中的层层魔气,只是相较于最开始两种矛盾体在身躯内互相争斗的情况,似乎有融合的征兆。 恶念不再一味想要争夺张仪洲躯体的控制权,而是从细微的能够影响张仪洲的地方出发,无时无刻动摇他的心神。 只是萧淼清看张仪洲的神色,叫他看不清楚好坏,能感受到的唯有师兄语气当中千钧万钧重的生硬,好似在竭力克制什么。 思及自己力竭昏过去之前,栾亦和闻淳吵嘴的那点小闹剧,萧淼清还是觉得该给自己正正名,“还有就是之前栾凤和闻淳他们讲的那些话,其实是栾凤为了保护我才对庙祝那样说的,并没有其它意思,也并不是想要冒犯我。” 比如此刻,恶念在张仪洲心中嗤笑一声。 “听见了吗,小清在为谁说话,他可不觉得被称作谁的妻子是冒犯他的话,看清楚吧,从小清下山开始,一切就都变了,他可不是要你守着护着,留在宗门不舍得叫他下山的那个小师弟了,从下山开始,凌时,闻淳,栾凤,还有那条鲛人,怎么好像除了你以外,谁都能碰他一个指头?” “就连师尊,难道你不觉得他虚伪极了吗?在宗门时,师尊如何责令你克制心神,不许多走近小清半步,他自己却想把小清永远留在身边。” “什么克制才是为了小清好,可笑,难道看着小清被人争抢才叫为他好?” “你与生俱来的这根骨,难道不是为了和他作配吗?” 萧淼清看张仪洲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心觉奇怪,忍不住开口又叫了他一声以作提醒:“大师兄?” 恶念的声音原本层叠交错在张仪洲的脑海里回荡不跌,直到萧淼清开口,张仪洲的心神才好似瞬间被拉回了躯壳里,他的目光定定的看着萧淼清,两人对视几息,张仪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人色。 只不过,张仪洲并没有如萧淼清预料的那样冷冷淡淡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简单打发自己回去,而是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 张仪洲本来就长得好看,姿容绝顶,忽然一笑灿若桃李,叫无防备的萧淼清愣住。 因为这笑容虽然好看,但却叫萧淼清觉得生疏。 好在张仪洲开口,语气却又将萧淼清的疑虑拉回来。 “我知道了,这本不算大事,你何必挂心,你受了伤还没完全修养好,回去好好修养吧。” 萧淼清合门出来回到自己房里,看见了还放在床边的乾坤袋,里头拉拉杂杂不少东西,大都是他下山以后才放进去的。 其中摆在最上面的就是张仪洲给他的那枚玉笛。 萧淼清拿出来放在掌心,想起自己自从得了这玉笛后还未仔细看过。此时不错眼地放在眸前盯了一会儿后发现这玉笛的质地并不全像玉,然而这样莹莹润润散发微光的玉白色材料是什么,萧淼清就不清楚了。 这大约是某种他不知道的珍贵奇材吧,他记得凌时还曾多看了这玉笛几眼咧。 说起凌时,上次两人的见面现在想起来还叫萧淼清心有余悸,他顺着看见玉笛下面的拨浪鼓,此刻却不敢再拿出来。 扔了好像也不太好,萧淼清干脆将乾坤袋掩好,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说张仪洲还叫萧淼清好好休息,可是萧淼清现在却没有休息的心思,他想去街上看看外面的。 单从师兄师姐们口述出的情况还不够直观。 其他师兄师姐还在为之前的事收尾,萧淼清也不欲再在兰通城引起什么麻烦,他只简单去了神君庙外站了站。 神君庙果然未收到这次事情的影响,香火鼎沸依旧不减,甚至在萧淼清看来还有胜过以往的态势。 他注意到好些信徒在从神庙出来以后,总在经过某个路口时会被悄悄拉住,密密切切地被带到个小巷子里。大约过个小半刻钟,进去的人就会或者满脸笑容,或者略带遗憾地走出来。 萧淼清起了好奇心,靠近那条小巷,从外头看进去,是有几个挎着篮子的人蹲在那里似乎在售卖什么。 萧淼清多站了片刻,终于等到那篮子上盖着的布被掀开的瞬间,里头露出的竟然是森森然的白骨。 再结合这些信众掏钱讲价的样子,那卖的是什么骨头昭然若揭。 萧淼清心口瞬时涌起一股难言的义愤,他大步走进巷子里呵斥道:“你们在这儿卖的是什么?” 蹲着的两个小贩先是被他的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只是抬头看见是这么个年轻人,又不怕了,只拽进自己手上的篮子:“我们卖什么关你什么事?去去去,别打搅我们做生意。” 旁边站着的两个信众也只是看了萧淼清一眼后,又无所谓地继续问:“真不能再便宜点了吗?我出门也没带几个钱,下次再进城不知什么时候了。” 这条巷子距离神君庙正门很近,背后靠着的还是神君庙的院子。 两个小贩就坐在一扇紧闭的门前的台阶上,萧淼清抬头看见那门中间细微的缝里还有两只黑漆漆的眼睛,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孩童的好奇的目光。 上次被解救出来被祭祀了的孩子就在神君庙中,这双露出来的稚童的眼睛,很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女童之一。 女童的眼睛里只有好奇,没有恐惧也波澜。 另外有个妇人也注意到门内的眼睛,最开始被吓了一跳:“哎呦那是。” 随后被身边同行的人解释了才了然,“原来是他们。” 大家跟着一起看向门里,眼中微微闪动着的是热切,打量的目光犹如在看菜市肉摊上的猪肉,门内与门外,无声的白骨与安静的女童,萧淼清的心被突如其来狠狠刺了一下。 他呼吸发紧,双手成拳头,很想问问这些人如何做到如此麻木自堕,然而他也知道一切根由并不在此。 还是于金本来远远跟着萧淼清出来,片刻后不见他身影,追过来才看见萧淼清被这场面气得够呛的样子。 于金身为魔族,在兰通城里倒是比萧淼清出手方便得多。 他将萧淼清拉到身后,上前一脚把那两筐子骨头踢翻,一时白花花的骨头滚了一地,吓了买骨头的客人们一跳,也叫两个小贩哎呦起来。 赶在众人开口之前,于金就骂道:“在这儿拿狗骨头充什么数!” 原本小贩还急赤白脸欲吵嚷,买主们也不满,然而于金这话一落音,买主惊愕,小贩心虚,场面情况倒是猛然间就变了。 付了钱的客人拉住小贩叫他们换钱,又把装好的骨头抽出来打打砸砸的,没付钱的也跟着在旁咒骂小贩:“黑心黑肝,不做人事的,我辛辛苦苦攒的钱是叫你们这么骗的吗?” 前后对比起来颇为滑稽。 直到萧淼清被于金拉着出了巷子,萧淼清才想起来问于金,“你怎么知道那是狗骨头?” 于金笑了笑说:“倒也不是我眼力好,只是这两天咱们城里是个地方就说有门路能弄到那些骨头,可终究城这么大,骨头就那么点,哪里够他们这些小贩找来叫卖的?这两日用其他骨头充数冒出来的争吵已经是不清了。” 他见萧淼清的神色低落,又安慰似的说:“您也别太往心里去,老百姓么,都是这样的。” 萧淼清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并不相信百姓生来就是这样的,这是扭曲的教化与引导,为了上位者的利益延绵陋习,积重难返所造成的结果。 只是单单认识到这点没有用处,如何改变才是问题的症结。 —— “发什么呆?” 萧淼清坐在马车前,屈膝以手肘相抵托住自己的腮,微微出神。 闻声回头看见是骑马经过他身侧的张仪洲,回答道:“我在想功法上的问题。”他说完想起什么,直起原本有些懒散散的上身,眼瞳明亮地看着张仪洲,“师兄,等稍晚一些咱们找到休息的地方后,我能和你切磋切磋吗?” 张仪洲轻轻拉着马脖子上的缰绳,点头道:“好。” 萧淼清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张仪洲打马而过的背影,觉得师兄的性格好似比之前开朗不少。 而背后,萧淼清回头看向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兰通城城门,却又忍不住在心中微微叹息。 兰通城与他们初到的时候别无二致,可在经过神君庙祭神的丑闻后,别无二致这个词语便免不了多了丝讥讽。 从兰通城离开时,原本由邵润扬与段西音带着的一群师弟们也加入了大部队当中。同门师兄弟人数众多,萧淼清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 无论后头是容易还是艰难,是顺利还是阻碍,只要他们有志一同也就不怕什么难关了。 萧淼清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口中低念一道法决,指尖火光微闪,咻的一声冒出一股小小的灼火,在他的指腹轻轻跃动。 火苗熄灭以后,萧淼清另外换了几个法决,又有水,金属,绿植和沙土在他掌心出现。 五行相关的几个小小法术,是萧淼清运用最纯熟的。不过也仅限于在掌心变小戏法似的变一变,没有什么实质用处,所以萧淼清平时也不会用它。 不过现下萧淼清看着自己指尖变换出来的东西,却隐约感觉好像比之前的形态要大了一些。 萧淼清好奇,以另一只手为依托,将火苗轻轻抛过去,火苗在半空中以投射的状态跃至另一只手的掌心,不仅没有和以前一样熄灭,反而还热烈了一瞬,好像是在被抛动的过程当中找到了乐趣。 但在萧淼清几番试探后,火苗还是缓缓在他的掌心熄灭了,一时再掐却也不出来了。 这倒是藏着什么规律,萧淼清不清楚。 萧淼清的法力一向不太稳定,倘若以比喻来说,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漏了的木桶,无论他多努力装水进去,木桶底部的洞却总是使得桶中的水永远装不满。 最开始修炼的时候,为此萧淼清还屡屡挫败,常常缠着薄叙问他如何才能修炼好。 萧淼清只记得薄叙说的“道由心证”,这四个字他反复在心中想过很多次,却一直捉摸不透其中含义,辗转到此刻,萧淼清依旧没能抓住头绪。 从前没有谁怪萧淼清修炼得慢,师门上下没人说他,就连萧淼清自己也未曾觉得这是个什么阻碍。他有师兄,有师尊,怕什么? 但真的入世以后,萧淼清却遗憾自己从前未曾加倍练习。 离开兰通城的路,他们之所以要驾马而非御剑,一来是因为其他外门弟子无法御剑同行,二来则是御剑虽快,但是无疑会错过许多人间村城。 他们现在并非要赶到哪个具体的城市,他们要看的是兰通城之外的,有神君信仰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当夜天黑之前,他们的车马到了兰通城附近的一处小县。 此地虽然是县城,不过也仅仅有个破落的城墙,几个渔村组成,比萧淼清刚下山的时候见到的青阳城好不了多少。 不过这小县城处于南北交界之地,从来都是接待往来兰通城的客人,为此不仅有些商业,待客也很周到。 而至于这里对神君信仰与否就是个问都不消多问的事了。 萧淼清才入客店,便看见掌柜身后有个神龛,香雾缭绕,将神仙都几乎半遮掩住,不过重点摆的是什么神还是很好认。 萧淼清的目光从上淡淡移开,刚才他们的马车进城的时候就看见了沿街商铺中许多店面最显眼的地方都摆了这样的神龛。 店家看见这么些客人,又是欢喜又是愁的,掌柜从柜台后面迎出来道:“哎呦,这,这么些贵客,我们店里怕是住不下了啊。” 他看萧淼清他们的装束便知道不是普通人,不敢先说叫客人们挤一挤的话,不过这小县城里也就他一家的客店还算能够看得过去,便也不怕客人们离开。 “这也不算什么,你们这还有几间房,有几间我们住几间就是了。”付意说。 掌柜看了看账本,如数报上,然而猫在边上等客人们商量。 萧淼清也听见了掌柜说的房间数量,数量其实不算太少,足够他们师兄弟挤一挤睡了、 付意转头去和张仪洲说明,两人低语了几句以后很快朝着师弟师妹们讲明:“客店的房间数量有限,一会儿各自找个伴一块住,两人一间。” 萧淼清在旁空余的桌子上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在意分房间的结果。 闻淳自从听见付意说两个人睡一间房后,心思就活了,他当然想和萧淼清一间房,只不过看看张仪洲心中又犹豫。 几番权衡,闻淳还是色心战胜恐惧,期期艾艾朝着萧淼清走去,想要让萧淼清同他一起睡。“萧淼清,师兄说房间要两个人住了,我在想,”闻淳有些赧然,说话含糊。 萧淼清听他说起住店的事,抬头看去,发现闻淳在说话的时候还瞥了张仪洲一眼,顿时心中有了然的感觉。 闻淳肯定是想和大师兄一间房啊,现在过来这样支支吾吾,大约是要自己给他说情吧。 萧淼清估摸着自己和闻淳的关系,认为这个开口的忙还是无所谓的,便抬手止住闻淳的话:“放心,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闻淳本来有些脸红别扭,闻言眼睛都放光了,“真的吗,你知道我的意思?” 萧淼清对他露出个笑容,示意闻淳稍等,而后便扭头对张仪洲说:“大师兄,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闻淳年纪又小,你和他一起睡吧,他好安心一些。” 张仪洲看向萧淼清,闻淳也看着萧淼清,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萧淼清握着茶杯本来还想再喝一口的,现下也左右看看,不解其意。 闻淳只感觉张仪洲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后颈上,他顿时感觉后颈一凉。从前如果告诉闻淳,他可以和张仪洲一块儿睡,闻淳能出门放一挂炮仗庆祝,可是现在听说这话,不仅没有任何快意,更有无穷恐惧。 谁要和张仪洲一块儿睡啊,他又不想英年早逝。 张仪洲迈步朝这边走来,取下萧淼清手上的杯子,随手将自己怀中的水袋塞给他,语气和善地问闻淳:“哦?闻师弟是这样想的吗?” 萧淼清还未察觉闻淳的瑟缩,他从善如流接过张仪洲的水袋饮了两口。不知张仪洲的水袋里放了什么水,喝上去分外清凉解渴。 张仪洲在远处的时候闻淳还敢在萧淼清面前搞个小动作,张仪洲走来,那种魔族之间天然的血脉压制感扑面而来,闻淳的嘴几乎都被本能控制,立刻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淼清方喝了半袋子水,听见闻淳的话,也睁大眼睛:“啊?那你不想和师兄一间房,你想和谁一间房?” 在场所有人里,难道还有比张仪洲更加吸引闻淳的吗? 张仪洲也在等闻淳回答。 闻淳低头,看见张仪洲的衣袍下轻轻弥散着的黑雾,原本想要鼓起勇气说萧淼清的名字的魔怔瞬间叫这黑雾惊醒了。 他的余光可见云瑞宗的师兄弟们俱在旁侧各自商议房间分配,没有人注意到张仪洲身上的魔气。 甚至就近站着的萧淼清也没有。 但这已经肉眼可见的魔气,如何会叫人忽略?除非这魔气已经和张仪洲几近融合,融合到了已经快无瑕疵的地步。 闻淳被自己这个发现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催化了这个结果,他只知道现在断然不能触张仪洲的逆鳞。 “我,”闻淳的目光在场内搜寻一番,然后锁定了邵润扬,三两步跑过去拉住邵润扬的手臂,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和三师兄一间吧。” 邵润扬叫他抓痛了手,不知怎么了,不过闻言还是点头:“师弟,你先放手,一切好说。” 萧淼清疑惑的目光跟着闻淳,然后又在闻淳找好同屋后移了回来,他擦了擦嘴角的水,将水袋递还给张仪洲。 等这时候萧淼清想要找个师兄或者师弟一起住时,大家已经基本都凑了一对。 “那我呢,我和谁一起啊?”萧淼清环视着问。 此言一出其他人却都奇怪地看着他。 段西音抱臂笑道:“怎么,有了大师兄你还不知足吗?” 萧淼清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的张仪洲与他从一开始就同其他人隔了几步。想和张仪洲一间房的师弟确实不少,只是敢上前问的人没有。 萧淼清自己也没想到张仪洲会主动和自己一间房,毕竟从前张仪洲都是避着他多。 想到自己前面还说要和张仪洲切磋,萧淼清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如今事情已变,大家心境各自变了,萧淼清自觉不必和大师兄分的那么清楚,毕竟两人还有这么多年师兄弟的情分在。 大家各自回房,将自己的东西都存放好,萧淼清便迫不及待要看看自己功法是不是真的精益了一些。只是房间狭小,施展不开,萧淼清和张仪洲说定,一炷香后去县城东门外的一片空地上练过。 萧淼清先行,张仪洲还有些与付意要交代的事情。 城东距离他们的客店也不过是一炷香之遥,萧淼清没走几步便差不多到了地方。 他携着佩剑,腰上缀着玉笛并不忧虑自己的安危,走出黑洞洞的城门时却忽然听见耳侧有人说话:“这玉笛你倒时时带着。” 萧淼清闻声立刻握住佩剑,一边闪离声源处,一边问:“是谁站在那里,快出来。” 其实问也是多问,因为萧淼清一琢磨已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回应萧淼清的却是头顶忽然落下的洒洒雪花,晶莹剔透坠在地上。 萧淼清抬眸看雪的瞬间,黑暗中的人走了出来。 凌时的衣物如雪般剔透,已经离最初化形的样子又远了几分,眉眼当中有萧淼清初见他时的七八分样子。 血落在凌时的外袍上,并不融化,反而点缀上一丝凉寒,唯有他袖间若隐若现的红绸依旧攥夺人的视线。 见凌时出来,萧淼清握剑的手反而慢慢松了。他现在远不是凌时的对手,即便是要打也白费气力。 除了上次凌时说了什么喜欢自己的怪话外,两人之间本就没有那么剑拔弩张的气氛。 萧淼清现在已经不问凌时怎么时时与他们同路了,会召唤邪神的人必然有着无穷的,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望,凌时与自己同路,只能说明一切阴暗面的背后都有着层层纠缠,都往一个方向指引而去。 不过凌时这次并不多言,他毫不犹豫以红绸卷住萧淼清腰间的玉笛,又将人卷到身边伸手将他腾空抱起,在原地消失的那一刹那,只留下了玉笛空空落在雪面上。 萧淼清并没有做过多的反抗,反而在片刻的思索以后将手主动放在了凌时的肩膀上,以求飞行当中的平衡。 凌时对他的反应显然也有些意外,直至带着萧淼清穿过重重屋顶,进了一处温暖的房内,凌时才顾得上看萧淼清的脸色。 很平静,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凌时反而皱眉审视着萧淼清,弯腰多角度看他:“怎么,你被夺舍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个萧淼清不会是张仪洲弄出来引自己的吧。 萧淼清说:“当然没有。” “那你这次这么乖巧,莫非是想通了,早就等着我来找你了?”凌时挑眉,抱臂低头看着萧淼清。 靠近了看,萧淼清可以看见凌时衣料上闪闪的金光,那并非完全从衣料上隐藏的金线上露出,而是凌时渐渐不再遮掩的神力的体现。 “那当然也不是。”萧淼清白净的脸上满是郑重。 如此倒是凌时难得看不透他的时候,不过凌时也不想去考虑哪些。 萧淼清寸寸如春的肌肤已经很难叫凌时忍住伸手去碰。 萧淼清下意识抬手想将凌时的手推开,却被凌时猛然握住手腕,止住萧淼清的任何反抗,顺势将膝盖跪在他身侧,将人压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不算很重,但足够对萧淼清形成一种提醒,他的自由暂且全在凌时掌控中。 凌时原以为这样的姿势会让萧淼清因为感觉不安全而在神色上露怯,却不料萧淼清看向自己的目光依旧是清凌凌的。 “我是有话想要问你。”萧淼清说。 凌时难得见他这样乖,心中微痒,本来意欲低下头再靠他近些,然而在萧淼清那样笃信的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自己若有些许冒犯,都是负了对方的期许般。 凌时握住萧淼清的手掌紧了紧,终究是先有了几分克制:“什么话?” 萧淼清将自己放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我想知道如何彻底诛灭一个邪神。” 他看着凌时的脸色,飞速补充一句:“我不是说你。”“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说我,”凌时直起身,不过依旧将手撑在萧淼清的身侧,将人圈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玩味道,“信徒怎么能对他的神明出手呢?如果那样,阿淼可是要遭神罚的。” 萧淼清抿了抿唇,自己也爬坐起来,与凌时面对面问他:“反正你能告诉我吗?”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禁忌的内容。 凌时垂眸思索着开口:“无论是正神还是邪神,在人间依托都是神像,越受供奉的神像越有感应。” 他抬眼又说:“不过以你们现在的力量,论及诛灭一个神,那还差得太远了,至多能做到的只有将神驱离这个世界。” 萧淼清多少猜测到这种结果,因而并不算很失望,只是希冀地追问:“那怎么才能驱离一个神呢?” 凌时却不说话了,只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淼清,“我将这种事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呢?” 萧淼清被他问得一怔,不过随即也觉得凌时的话算很合理。自己是来求问的,总不能两手一摊什么都不付出吧。 凌时见萧淼清脸上出现认真的思索,倒也不催他,只等着看萧淼清自己会说什么话。也许一会儿顺势逗引他,能有更多意趣。 凌时还在脑中推想片刻后要用什么话叫萧淼清羞恼,却听见萧淼清忽然豁出去一般说:“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不若就叫你吸一吸我的精.气吧!” 萧淼清的表情是真诚的邀请,眼神当中纯稚无他色,然而越是如此坦诚,越是叫凌时心头一灼。 现在并不是他强迫萧淼清,而是萧淼清自愿躺在他的身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凌时眸色深深地看着他。 萧淼清为了体现自己的意愿,还干脆地躺了下去,对凌时邀约道:“你吸吧,只要不把我吸干就行,还好叫我回去养一养。” 书上也曾提过,与邪神的往来通常都要付出很大代价。萧淼清觉得这代价并非不可承受,倘若凌时能够告诉自己诛杀邪神的办法,就算叫他吸得皮包骨,也可以忍了。 凌时已经低下了头,鼻尖碰到了萧淼清温热的肌肤,那柔软的触感使人想要更多的亲昵与接触。 可是凌时却因为萧淼清的话而抬起了头,他这才明白萧淼清压根不懂□□气的具体过程与涵义。 明白过来这一点后,虽不至于兜头浇了凌时一盆冷水,却也使他有些失了兴致。 萧淼清看见他的原型时心中并无波澜,躺在自己身下时呼吸也很平稳,他并不喜欢自己。 从前凌时觉得考虑喜欢或者不喜欢太无谓,可现在他却免不了有些失望。 萧淼清本来感觉到了凌时低头的动作,正皱紧眉头做好了身体被掏空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睁开眼发现凌时有些烦恼似的坐在自己身侧,一手托腮看着他。 “怎么了,”萧淼清撑坐起来问,“难道是吸不出东西来吗?”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几乎不可能成功的。”凌时忽然将话题调整回了最开始的那个。 萧淼清不远跟他离开,这便是萧淼清迟早要面对的事。 萧淼清只是呆了一下,立刻接茬道:“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 他抓住凌时的衣袖,怕对方反悔跑了似的,讨好地央求道:“神明大人,你就告诉我吧。” 凌时看着他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唯一的信徒,头一次感到了无奈。 “既然神像是神降临的寄托,那么摧毁一个此世之外的神明,便只能将他降临的神像毁了。” “可是,”萧淼清想说,神君那么多神君像,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如何毁得过来? 凌时知道他要说什么,继续道:“通常在不止一尊神像的情况下,最初的那座原始神像就是最重要的,将那座神像毁了,便会动摇外神的根本。” “原来如此。”萧淼清握拳,脑中有了思路后大感豁然开朗。 “刚才我说的话你要记住。”凌时提醒萧淼清。 萧淼清回想了一下,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难记的,便点了点头:“记住了。” 凌时抬起手抚过萧淼清的后脑勺,将他抱进了怀里,然后将微微叹了一口气。 萧淼清不知这是为何,但怕凌时是这会儿才开始吸自己,便不敢多动。毕竟凌时已经给了他解答,他也要给报酬才是。 但凌时却只是抱了抱他就松了手。 “我拿你没办法,他们大约也拿你没办法吧。”凌时低语。 萧淼清被他说得糊涂,“谁拿我没办法?” 他怎么觉得自己处处受着桎梏呢? “其实很多人拿我都挺有办法的。”萧淼清忍不住说,“我师尊,我师兄,都能教训我。” 凌时被他的话逗笑了,好像忽然有了和萧淼清闲谈的心情:“不只是你师尊和你师兄……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像是清水低落进墨盘中,周围的墨点必定会汹涌而来。 萧淼清实在抓不住凌时的意思,想了想忽然记起凌时前面出现的时候,说起了他身上的玉笛。 后头又把玉笛给扔了。 萧淼清叹了口气说:“你把我的玉笛丢了,倘若回去以后找不到,我师兄还不知什么反应呢。” 凌时却说:“不会丢的,那东西怎么会丢呢。” 他显然意有所指,声音里的笑意不知是冷笑还是嗤笑。 “什么意思?”萧淼清迷惑地问。 不过是一支玉笛,至多算个小小法器,说笛子其实都勉强,它并不能吹出什么复杂的音节,大小也也一手可握。 法器的主人与法器之间虽有天然的联系,但如果若非能是认主的绝佳灵物,那普通法器与使用者的联系其实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凌时看着萧淼清完全不自知的脸色,仿佛看着叫黑暗裹住的微光。 他的指尖在萧淼清的脸颊上缓缓划动,就像在触碰最后一丝星火般谨慎。 “那是骨笛,”凌时说,“怎么会丢呢。” 骨笛萧淼清知道,常以各类动物的骨头做成。往往是一些年老后的灵宠,主人将之的残魂做在骨笛当中随身携带,算作纪念,但那远达不到不怕丢的地步,毕竟不过是灵宠的残骨罢了。 只有一种骨笛不怕丢,那就是活人骨,取骨之人与骨笛才会因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有天然感应。 骨笛在哪儿,其主人都可以知道。倘若将骨笛交给他人,那么就可以知道佩戴骨笛的人身在何处。萧淼清在反应过来这一点以后,眼睛都跟着惊异地睁大了:“那个玉笛是骨笛?” 他的确猜想过玉笛的材质特殊,却没想到是这样特殊。 萧淼清的惊讶还未落地,房间的窗口就猛然灌进来一阵狂风,将栓了门闩的房门都吹得哐当大开。 在风声稍歇的时候,房间内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萧淼清见了他便忍不住坐直了叫了一声:“大师兄!” 或早或晚大师兄总会来的,因为心中相信这点,所以萧淼清才能安然。 凌时听出萧淼清声音中的雀跃,很不爽地回头看了萧淼清一眼。 他知道萧淼清依旧很信任自己的大师兄,以为有大师兄在的地方便很安全,却不知也许离自己最近的才是最大的危险。 距离上次见到张仪洲,过去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对方暴涨的实力却叫凌时刮目相看。 倘若排除了中间萧淼清这个矛盾因素,凌时会很欣赏这样的强者。 可现在他们的立场注定相悖。 张仪洲的眼中俱是杀气,他手中的剑已经瞬时变换而出,凌时并不怕与张仪洲打,同时也知道,这一场若是要分出胜负,只有通过你死我活。 然而似乎天道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正当凌时掌心的红绸飞出,他的耳畔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铃声,仿佛由远处而来,又仿佛就响在他的耳畔。 这是仪式上的召唤铃,他对第一次召唤的请托延迟太久,对方已经没有耐心再等。 凌时以红绸卷住张仪洲的剑,在身形随着召唤离去之前,只向萧淼清留下一句:“有人召唤,我要先走了,至于你可把眼睛擦亮了,别错认了道貌岸然之徒。” 凌时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张仪洲转身欲追,萧淼清却赶紧扑过来拉住张仪洲:“大师兄,你冷静。” 他刚问了凌时那些问题,虽然凌时也说了很多自己听不懂的话,可是萧淼清觉着现在叫大师兄追上去打凌时而自己不管,很有种卸磨杀驴的意思。 萧淼清原本只是拽住张仪洲的胳膊,然而感觉身前的张仪洲还要往前,萧淼清不得不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张仪洲。 张仪洲的身形这才顿住,萧淼清不敢立刻松开,只是口中解释道:“他没有冒犯我,我跟他过来是想要问他几个问题,我现在知道了如何想办法削弱邪神,将他驱离这个世界了。” 如此关键的信息,萧淼清迫不及待地要分享给张仪洲,同时揣摩着这个时候就算松手,张仪洲应该也没法追上,这才将手慢慢松开。 张仪洲回身,便看见萧淼清那张期盼的脸,好似为刚才自己说的话而想要得些夸赞似的。 张仪洲却不理会什么邪神什么诛灭,他脑海当中只有刚才萧淼清和凌时半卧在同一张床上的画面。 “刚才那样也不算他冒犯你吗?”张仪洲低声问。 萧淼清见他脸色不好,又解释:“那个是我早前答应叫他吸一□□.气,这次他告诉我这样关键的信息,我便想着偿还给他,他不知怎么也没吸。” 在大师兄面前,萧淼清也不必遮掩,他心有余悸地感慨,“还好他没吸,不然我得吃多少苦药才能补回来啊。” 张仪洲发现了不久之前凌时发现过的问题,他问萧淼清:“你知道怎么□□.气吗?” 接连被质疑,萧淼清都有些不自信了,他小声反问:“不是将人身上的灵气都吸干了,叫人化作干尸那样吗?” 张仪洲体内暴涨狂涌的魔气还未散去,恶念依旧叫嚣着要杀了凌时,可是张仪洲看着萧淼清的双眼,忽然有了分一分问题的主次的些微耐心。 “当然不是那样。”张仪洲说,他的手按在萧淼清的肩膀上,低声道,“你这样不懂,那样也不懂,什么是真的冒犯也不懂,我怎么放心叫你在外面呢?” 萧淼清被他说得有些羞惭,仿佛课业不精叫大师兄抓住了把柄,刚想把头低下去,却感觉张仪洲托起了他的下巴。 萧淼清不甚理解地看着张仪洲:“大师兄?” “这是我的过失,我自然要亲自教给你。”张仪洲的声音几乎消失在靠近的动作里。 这话不错,但张仪洲的气息隐约散着危险,萧淼清启唇欲言,然而不等他出声便被按着后颈,不由自主顺着张仪洲托抬的力道踮起了脚,几乎奉送般将自己送到了张仪洲的嘴边。 张仪洲的唇齿再没有一丝克制可言。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萧淼清被冲撞的力道推得连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被床绊住脚,身上压来的力量却没有变,叫他不得不屈膝跌坐在床侧,然而容不得他稍缓片刻,伴着唇上被碾压亲吻的感觉,萧淼清失衡往后仰躺下去。 身上人的动作来势汹汹,叫萧淼清的身体砸在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原想着如此砸了脑袋多少也要头昏脑涨的。 然而张仪洲的手托着他的后脑,无论在多仓促多冲动时,依旧本能似的护住了萧淼清。 只不过萧淼清还来不及细想此处张仪洲对他的饶恕,唇瓣间深深浅浅的微痛又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萧淼清对此毫无预料,更无准备,鼻息错乱又不知如何调整,支吾间拿手想推开张仪洲,然而在晕眩间他的两只手都被紧紧擒住按到头顶,张仪洲越发不客气。 萧淼清再迟钝也知道这个情况下的张仪洲不正常,他的视野里已经可以看见张仪洲背后围绕着身体弥散着却又没有完全离开的魔气,那样深重的黑色完全无法被视线忽略。 萧淼清的脸色如春日醉酒般酡红,靡靡不可恕,张仪洲本不想过多吓到他,可真的冲破了一直恪守着的界限时,他才知道叫困兽尝到甜头便再难将之驱回囚笼里。 恶念因为这丝无处可寻的甜蜜而受到了无穷的鼓舞,愈发得到滋养而窥见契机。 便是张仪洲自己也生出了无穷放纵的心念。他如何将自己的举动全都怪到恶念之上,也无法否认自己与恶念的不可分割。 张仪洲微微抬起头,与萧淼清拉开几寸距离,但依旧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小师弟的脸,又低头轻轻吻掉萧淼清唇角的水渍。 那微微的声响叫萧淼清莫名脸上一烧,纵使他从前并不知道一段亲密关系最深的构成,但此时此刻萧淼清也明白张仪洲对他做的大大超过了师兄对师弟的本分。 萧淼清刚能出声就想要脱身,可又动弹不得,他只能尝试开口:“大师兄,你先松开我。” 张仪洲没动,萧淼清的语气没有半点震慑力,尽管他已经尽量放稳语气,可依旧有一丝无法掩藏的怯意。 那是对事情迅速脱离自己预料的不安,以及对原本安全感的来源变做了威胁的错愕, 在恶念看来只觉得萧淼清这外强中干的情态语气可爱至极。 萧淼清不知自己语气的温软,只发现自己说完话以后张仪洲身后的黑雾更多了,躁动又焦灼。 黑雾为此也更吸引萧淼清的视线,使他皱起眉头不得不去思索黑雾的由来与可能是什么。 萧淼清之前以为这黑雾只是张仪洲走火入魔的征兆,以往师兄也总能很快调整回正常状态。可此时在通明的灯火下再看这黑雾,萧淼清却看出了熟悉,再也没法简单将之归结于走火入魔这样轻巧的说法。 那天在兰通城的闹市街头与栾临他们打斗时候的那些黑雾,与现在从张仪洲身上出来的这些好像。 萧淼清想要验证这一点,可他对黑雾没有任何操控的能力,双手又被张仪洲拘在头顶,一时想到能动的就只有自己两条腿了。 萧淼清把心一横,抬起自己的一只脚,想要用脚去稍稍拨拢那黑雾。 上一次被困在黑雾里时,这黑雾是能够推动的。可是张仪洲是屈膝半跪着的,与萧淼清之间还有距离,萧淼清抬脚去勾时无法完全将黑气勾近,只能看着在他的足尖靠近时黑雾或拢或散。 在两人之间这样的距离下,萧淼清是别想看清楚黑雾的真实情态以及和张仪洲之间的从属关系了。 若说要情形比现在更糟一些还能糟到哪里去呢?反正现在也难逃脱,推拒明显只会让张仪洲将他束缚得更紧,对现状也无益。 萧淼清略一犹豫后,咬牙忽然用双腿圈住了张仪洲的腰,然后双腿一夹,在张仪洲都猝不及防时彻底叫张仪洲压覆在了自己身上。 无论是张仪洲还是恶念,均感到错愕之极,而他肩头受到影响而开始波动的魔气却成功涌到了萧淼清的眼前。 萧淼清这才看清黑雾的样子,那并不像是真的雾气一般消散或者凝聚,实际上更像是连接着张仪洲身躯的黑色血液,与张仪洲不似谁侵占了谁,而是共生的。 张仪洲本来已经稍稍压制住身体中的恶念,然而萧淼清这样的动作,仿佛主动的引诱却叫恶念与他一起失了冷静。 由此,萧淼清一句大师兄还没再叫出口,又被迫失了声。 这一次张仪洲比刚才还凶恶,反复碾得萧淼清吃痛,若能出声他早要喊了。 如此浑浑噩噩叫人亲了一顿,即便张仪洲再松开萧淼清,萧淼清也是失神了片刻。 待回过神来,萧淼清只觉得嘴巴内外都痛,嘴角好像还破了皮,隐隐有些刺疼。 痛是其次的,委屈和不解才更多。 萧淼清得了自由,爬坐起来,以手摸自己的嘴巴,眼神复杂又谴责地看着张仪洲。 他心里是想骂人来着,可想到刚才又心有余悸,怕再被里里外外咬一顿,只得暂且按捺住。 欲望出笼犹如放虎归山,恶念虽然松开了对萧淼清的控制,可是依旧牢牢占据着张仪洲的身体。 “这就叫做冒犯,懂了吗?”他坐在萧淼清身侧,语气就像一个富有耐心的老师。 萧淼清缩了缩自己的腿,感觉这样的大师兄叫他心慌,可心慌归心慌,萧淼清还是忍不住指正一点:“可是没人这样冒犯过我。” 只有你! 萧淼清以眼神控诉把没说完的话都藏在了视线中。 他本来是忌惮着张仪洲以及对方身上的黑雾,可没想到似乎他藏在后面的半句话叫张仪洲心悦,对方竟先笑了。 张仪洲是很少笑的,仅有的几声笑都藏在萧淼清久远的幼时记忆当中。 以至于最开始他想起上一世自己对大师兄的喜欢时,一时都搞不明白那样一个面冷心冷的人,他怎么那么喜欢。 可是当下看见张仪洲的笑容,一如从前的光风霁月,萧淼清还是愣了神,又想起了往前许多事。大师兄以前对他是很好的,连苦药都不叫他喝,只是后来他长大了,一切好像就变了。 萧淼清见过几次张仪洲身上的黑雾,却总是下意识认为那是走火入魔的一些小症结,大师兄必然会将之处理好的。 因为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萧淼清都没有怀疑过张仪洲的心性与品行,是断然不会将他想到魔物那头去的。 只是现在,萧淼清看向张仪洲的视线犹豫,心却因为张仪洲的笑而慢慢定了下来,他抿了抿唇后开口问:“大师兄,你不是走火入魔,对吗?” 萧淼清藏在衣袖里的手拢成拳头,他问得坚定,但却极其忐忑张仪洲的回答。 张仪洲面色不改地轻笑道:“我自然不是走火入魔。” 他爱萧淼清如此乖怯,却又难以自抑地不愿看到萧淼清皱眉的表情。 恶念交杂下,张仪洲忽然在萧淼清面前抬起手,掌心出现了一团如墨般的黑水,悬于他的手中不断变换形状。 萧淼清盯着那团黑水,伸出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只觉得指尖触碰时传来寒冰般的低温。 他马上缩回了手,不过那团黑水却好像是有意逗弄他,追着萧淼清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旋转飞舞。 这个动作叫萧淼清想起了很小的时候,他尚不能运用任何法力时,张仪洲就会变幻出一些小东西叫萧淼清看玩与感受,许多时候都只是为了哄他不哭。 只不过那时候变出来的水滴是清澈透明的。 但即便是水的颜色变了,可是这个动作透露出的细节依旧表明了萧淼清所熟识的张仪洲并没有完全消失。 萧淼清心里多了一丝酸涩,为此在心中更有了决断。 他现在虽然还不知道大师兄身上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什么,但显然这样的改变并不是当下瞬息发生的。 而且即便刚才发生那样的冒犯,萧淼清还是相信大师兄不会伤到自己。 萧淼清大着胆子一手握住了张仪洲摊开的手掌:“收回去。” 张仪洲盯着萧淼清主动握住自己白净的指尖微讶,不过那团黑水还果真因为萧淼清的话而忽然在空中哗啦一声落到地上化为了一滩平平无奇的白水。 萧淼清的余光瞥见地板上的水渍,心中略稳了些。 他对张仪洲认真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无论如何你还是我大师兄,一切等先回去再说。” 萧淼清起身想跳到地上,手刚松开却叫张仪洲又拉住,萧淼清无奈,知道这时候不能用常理看待张仪洲,只得主动握住张仪洲的手,这才顺利站到了地下。 说要回去,可是萧淼清看张仪洲背后的黑雾依旧未散,这个状态别说回到云瑞宗的其他弟子面前,就是随便在街上看见行人都足够吓他们一跳。 萧淼清劝哄张仪洲:“师兄,我们回去吧,回去前你先把这收一收,若是回去吓到其他师兄弟多不好。” 张仪洲倒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想多看看萧淼清这样忧虑又不放心,紧紧跟着自己的样子。 为此多听萧淼清的话也无妨。 萧淼清盯着张仪洲身上的黑雾慢慢消失,这才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大师兄这样,现在要回的当然最好是云瑞宗,可是萧淼清一个人不能做这样的主,又怕也无法完全左右张仪洲,先想到的还是把张仪洲带回客店里,与其他师兄们商量过再说,大师兄这样,就得让二师兄做主了。 萧淼清拉着张仪洲,从窗口一跃进入了黑暗中。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萧淼清看着客店中的灯火,原本急行的步子却陷入犹豫,他回看了一眼身后的张仪洲,被握住的指尖不过略动了动,便感觉到追握上来的力道加紧。 萧淼清看了一眼被两人阔袖遮掩住的双手,似乎是看不出什么的。他咬牙硬心,带着张仪洲往客店里走。 客店的大堂里还坐着几个零散食客,虽在他们进门时抬眼看来,但并不直勾勾无力盯视,也没注意两位修士靠得极近的身侧双手是否握住。 萧淼清迈步到台阶上,每往上行一步,提着的心就往下回落一寸,直至到了房门口,萧淼清按住房门正要往里推时,隔着三四间房远的一扇门却忽然打开了,有三个外门弟子你推我搡的前后出来,目光希冀地看着萧淼清与张仪洲。 “仪洲师兄,淼清师兄。”打头出来的那个弟子被鼓动着先上来说话,后面牵牵连连两个人也亦步亦趋走来。 萧淼清心头一跳,连忙将自己的手往后背了几寸,又偏头仔细查看。 好在张仪洲此时站在他身侧靠后,两人握手的动作被萧淼清挡住了一些,且大多数人不会一眼看到那,故而不容易被发现。 但叫人看见他们握着手是次要的,关键是此时张仪洲的状态并不对,萧淼清怕这几个外门弟子发现什么,继而将事情扩大,叫许多人知晓了去。 萧淼清点了点头,表面平静,心中却如被烈火烹煮着般焦灼,思索着如何暂且将他们打发回去。 “今日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萧淼清说。 外门弟子多对张仪洲十分仰慕,现下难得寻到了机会是一定要讨教搭话的。而萧淼清虽然名义上是他们的师兄,可是几乎是同行弟子当中年纪最小的,平日里又从不管束他们,即便是想要将话说得威严有力,也不太压服得下他们。 若在宗门也就罢了,在外头,弟子们的心难免散漫一些。 打头那外门弟子冲萧淼清讨好地笑了笑说:“淼清师兄,我们只想向仪洲师兄请教一些功课与修行上的难关。” 他们步子仍旧往前,其中一个还说:“是啊师兄,现在时间也还早呢。” 他们每走近一步,萧淼清的心就紧张一分,他又想把自己的手从张仪洲手心抽出来,以便应付过这一关,否则待师弟们走得更近,迟早要发现端倪的。 然而萧淼清用了点力,手却依旧叫张仪洲岿然不动地握住,他回头盯了张仪洲一眼却毫无成效。 而方才萧淼清尝试抽手的动作已经叫走来的几个弟子注意到,有几道好奇却不动声色的目光投注过来。 萧淼清手心冒汗,正觉得要被看破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你们在外头推来搡去,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 张仪洲开口了,声音全无什么入魔的征兆,与平素教训师弟们时没有差别。 他一出口效果要比萧淼清好不知多少,几个外门弟子立刻收回了乱看的视线,脚步也定在原地,相互隔开一步远,也不敢再拉扯对方的衣物,踌躇又忐忑地望着萧淼清背后的张仪洲。 这对比太明显,萧淼清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们。 至于张仪洲说的话在萧淼清听来就更加离谱了,什么叫做拉扯不成体《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统,既然你自己都知道不成体统,怎么还不放手? 似乎是感受到萧淼清的想法,张仪洲的手还真的在这时忽然松了。 萧淼清的手被握了这许久,乍然被松开,还感觉有一时的空落落。他看着张仪洲从自己身后走出,站在几个师弟面前继续说:“师兄既然说了叫你们早些休息便是此时不方便的意思,缘何不听?” 三个外门弟子低头认了错。 片刻后张仪洲才转了话锋:“你们的课业我都提前看过,均做得不错,倘若还有什么不解之处,明日晨起我再为你们解答便是了。” 如此一说,三个弟子又忍不住露出些高兴的笑,忙点头说明日早上一定过来向师兄请教。 要是只看此时的张仪洲,依旧是从前那个端方清高的大师兄,并无半点异样。 萧淼清的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希望,难道刚才在大师兄松手的时候,他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如此,刚才大师兄的诡异状态,也许只是某种比走火入魔严重一些,但并非不可更改的状态? 萧淼清思索间,张仪洲已经回头,见他愣着,张仪洲问:“你不是要早些休息吗?” 萧淼清本来是想要去找付意的,闻言还来不及说什么,张仪洲已经把门推开,叫萧淼清不得不往里走了一步。 等再想开口时,房门已经叫张仪洲关了。 萧淼清下意识看向房内的床铺。这客店规模不大,房内布置也紧窄,一张床叫两人睡实在有些不松快了。 要是在今夜之前,如果问萧淼清和张仪洲睡在一起会有什么忌惮。他只会怕各种男配因为嫉妒生恨而妄图加诸于自己的一百八十种死法。 而今夜一切叠加在一起发生后,萧淼清却不知先怕什么好了。 萧淼清在床侧站住,一举一动都很小心,唯恐触及方才在外头时张仪洲的疯魔处。他抱起一床被褥,扭头看张仪洲,在半空中两人视线相碰时,萧淼清才低声问:“师兄,今天我还打地铺吧?” 恶念蠢蠢欲动,可张仪洲不想吓坏了萧淼清。 “不必,”张仪洲说,“你先在床上睡吧,我要打坐。” 这口吻愈发像是从前的大师兄了,萧淼清略略收了心慌,听话地在床侧坐了下来,收拾好自己,然后侧身卷着被褥滚进了床最内侧。 这样一来能够多些安全感,二来也是给张仪洲留下空位,打坐完了也好稍作休息。 萧淼清滚到最里侧却没有立刻入睡,而是睁着眼睛盯着墙面思索。 原本他是想立刻和付意说明张仪洲的异状,可是大师兄现在好像又正常了,该不该说呢?萧淼清纠结着。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萧淼清是最知道张仪洲如何飒然似仙的,整个云瑞宗除却薄叙,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张仪洲了。倘或张仪洲染了魔气的事情传出去,旁人会如何看待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 想到那些贬斥的话也许会落到张仪洲身上,萧淼清心中便有些难受。 思虑重重下,萧淼清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待他睡去,张仪洲才睁开眼睛,抬手施法,将熟睡的将自己卷成个粽子的萧淼清从被褥里解救出来。 即便是熟睡,萧淼清的眉头也皱着。张仪洲抬手轻轻抹平萧淼清的眉毛,在隔窗暗淡的月色下低头又在萧淼清的唇上吻了吻。 恶念想要趁机鼓动张仪洲索取更多,可终究被张仪洲牢牢压住动弹不得,谁主谁次一目了然。恶念所获取的所有时机,均不过是张仪洲有意的松懈,恶念不过是他无数意识中的一种。 萧淼清睁眼看见空荡荡的床侧,失神片刻后便反应过来,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人,那大师兄去了哪里? 萧淼清跃下床开门急急往外走,不知张仪洲此时在哪儿,他心情就很忐忑。总是往张仪洲大开杀戒,或者叫人发现身上的魔气的方向想象。 付意他们的房门没关,萧淼清冲过去却发现是小二在扫地,有交谈的人声似乎都从一楼传来。 萧淼清往一楼去,楼梯上冲的太急差点撞上了一个正要往上走的外门弟子,仔细看还是昨晚见过的其中一个。 两人都急停住,不过在台阶上还是造成了些混乱声响,引来楼下人的注意。 那外门弟子连忙站好想伸手扶一扶萧淼清:“师兄小心。” 萧淼清顾不上这些,拉住他先问:“大师兄呢?” 还不等这外门弟子作答,萧淼清就看见楼梯尽头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张仪洲与付意,包括闻淳在内都站在楼下看过来。 “怎么了,一早就这么莽莽撞撞的?”张仪洲说。 萧淼清看见他安然无恙,其他人也全须全尾,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缓脚步往下走:“没什么,只是看师兄们都不在,还以为……” 付意闻言笑道:“怎么还这么孩子气,难道师兄们会把你丢在这里吗?” 萧淼清走到张仪洲身边,心道:“现在不是你们丢不丢我,是我不敢丢下大师兄独行了。”不过嘴上不能说这话。 “二师兄,一会儿你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和你说。”萧淼清对付意道。 付意点头:“有的。” 萧淼清觑着张仪洲的脸色未变,正庆幸着,却听见付意下半句说,“这是归鹤门的几位道友,他们正巧与我们在查访同一件事,大师兄稍后便要和他们一道出去,我留下与你们同行,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吧。” 归鹤门三个字叫萧淼清脑中响起警铃,这是与云瑞宗能勉强一比高下的宗门,内里弟子不说人人是龙与凤,起码也均实力不俗。 他萧淼清能看出的魔气,没道理归鹤门的弟子们看不出来。 萧淼清忙转头看到一旁桌边坐着的几个道友,果然人人看着都是精明神武,一个能打八个的样子。 萧淼清毫不犹豫地转头对付意说:“既然这样,那我要和大师兄一道去!” 诸人一愣,却没感觉意外。 付意他们早都知道萧淼清的性格,从前在宗门里就大师兄长大师兄短的,出来了不亲近张仪洲反而怪了。 现在要求同行,也不过觉得是萧淼清回归从前罢了,有什么不答应的。 不过付意问:“那你要和我说的事呢?” “那个等我回来再讲。”事情分个轻重缓急,不能让张仪洲与外门高手独处才是最急的。 萧淼清这样落在闻淳那里又是另外一个感觉了,闻淳紧跟着也站起来:“那我也跟仪洲师兄他们一起。” 闻淳这样一说,另外又有几个外门弟子露出蠢蠢欲动的表情。这样下去,想跟张仪洲一起同行的弟子岂止一个两个? 付意本想开口阻拦,也劝住闻淳,张仪洲却开口下了定论:“好,那你们两个就跟我同行吧。” 张仪洲说了两人,也就断绝了其他弟子的心思。 众人一道出了门,萧淼清试探着问归鹤门的几个道友:“师兄们也在查神君像的事情吗?” 归鹤门领头的是二师兄,闻言笑了笑说:“不止,如今我们察觉这世间妖邪异动频发,只要是妖邪外道遇见了自当诛杀。” 听见如此响亮而正气凛然的诛杀二字,萧淼清默默往张仪洲身边又站近了点。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神君信仰既然由鲛人祭祀所演化而来,这其中必然有或多或少的牵扯。 凌时所指点出的路就是叫他们找到第一座神君像,若能将之摧毁,便有清除这邪神信仰的可能。 不过萧淼清一开始没想到还有其他门派的弟子也涉及此事当中,就连云瑞宗的他的师兄们在最初时也未生疑过。 萧淼清揣测是因为他们身处兰通城这个神君信仰的发源地,多少受到了神君的影响,不由自主分散心神。而归鹤门的这群道友们却因为与云瑞宗完全处于不同方位,展开查访时距离兰通城更远,因而收到的影响比较小。 不过在归鹤门的弟子们的口述中,神君信仰比云瑞宗的弟子们所想象的还要广博很多。几乎已经到了目之所及处均有神君像的地步。 神君祭祀十年一次,而每个十年的间隔中均是它全力发展的时期。要不是这次神君祭祀被戳破背后的肮脏底细,恐怕依旧不会引起什么波澜。 这位邪神以神君像为触手,将根系插到了全国上下各个角落中,拔出萝卜带出泥,必然要伤筋动骨的。 萧淼清自觉这次下山一窥虽时日不长,却比他从前在山上呆在师尊身边日日修习来得还叫他有感触。 虽多了不少沉沉的心事神思,然而也叫萧淼清感到了责任与使命感,仿佛这是他天然该做的事。 前方师兄剑鞘上反射的银光在萧淼清的眼前一错而过,唤回了萧淼清的心神。他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张仪洲和归鹤门的几位道友走得很近。 或者应该说是归鹤门的几位道友正满眼崇敬,不自觉离张仪洲越来越近。 而张仪洲的神色看似如常,偶尔开口时便叫人如沐春风,但是萧淼清却一眼就看见了张仪洲垂落的衣袖下漾动的深色微波,以及他眉眼间沉冷的情绪。 萧淼清霎时想起昨天夜里张仪洲魔气冲天时候的样子,那时只有他一人知道,倘若此时叫归鹤门的几个道友看去…… 萧淼清倒是不怕他们能当场杀了张仪洲,他怕的是张仪洲反过来屠尽在场的人。要是如此,恐怕云瑞宗出了个魔头之名要洗都洗不脱了。 这后果仿佛已经画在萧淼清面前,为了竭力避免任何意外,萧淼清的脚步紧追上去,看准了空档便强行挤了过去,一下将归鹤门的道友们隔开,自己则拉住张仪洲的手臂道:“师兄,我同你们一起走。” 他这举动虽然有些莽撞,可到底能占着小师弟的身份,至多叫其他人一笑而过,不足以深思计较什么。 他们今日同行是要到鲛人所居的沿海区域寻访神君像由来的消息。近年来鲛人与人族往来交流虽然频繁许多,然而依旧冲突不断,鲛人性情难测,又凶险易怒,这番前去要小心为上。 不过在众人穿过最后的人族村落,行至传说中的鲛人聚集地时却不见任何鲛人的踪迹。 海边有个陈旧的码头,显然已经多年没有人修缮过,建造码头的木料都已经破了大洞,露出被海风吹蚀的残垣钝刺。海湾内还留着许多破船与碎木,随着海浪的波涛不断重复着拍打岸边的动作。 除此之外便是海风卷着咸腥不断冲击在场之人的鼻腔,使人不住皱眉,还有师兄直接伸手以法术封住了自己的鼻息,免手气味熏灼之苦。 “这里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或者魔居住了。”萧淼清站在一块朽木之上,他们刚才在走向海边的路沿看见过一些已经塌落的土屋,低矮的泥墙几乎已经被草木湮没,不出一两年恐怕就完全看不出村落的痕迹了。 “但这里的确有魔气传来。”归鹤门的二师兄开口,他的目光扫过闻淳,又说一句,“是很深重的魔气,此处应当就是一个魔窟。” 听见深重的魔气这几个字,萧淼清免不了又频频多看张仪洲几眼,确定大师兄此时情状无异才略略放心。 鲛人虽然生活在海中,但一则因求偶,而则因修行,均要上岸行动。未能完全化作人形之前他们往往无法在岸上停留曝晒,为此大多鲛人聚集的海岸边,即便没有人居也会有一些低矮的建筑供他们暂时休憩。 此处海岸却空空荡荡,唯留旧痕迹。 闻淳握着自己的弓,目光四下转看,模样比萧淼清他们防备很多。他是魔族出身,比这些修士们更懂鲛人一族不止是什么书里头简单记载的样子,大多数未能完全化形的鲛人几乎是被体内本能原始的繁殖欲望控制的野兽,极少能够自持的。 便是抬手就砍下对方的一截鱼尾巴,照样不耽搁他们在见到人族以后被低劣的欲望支配。 “你们在这里干嘛,要小心一些啊。”正在这时,众人身后的不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大家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面容苍老满头白发的老头,他身上背着背篓,好似刚从田地里归来,目光在他们的身上审慎扫过。 等看见萧淼清和张仪洲等人时,他往前多走了一步道:“这里有鲛人出没,你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萧淼清注意到老人的目光在张仪洲脸上停留最久,叫他也回头看张仪洲一眼,不解其意。 归鹤门的二师兄主动上前拱手客气行礼道:“这位老人家,我们是修道之人,不怕这些,这次过来也正是要寻找鲛人所在,你知道他们平时在哪儿出没吗?” 老人似乎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指着海面的一个方向道:“如果说所在,他们现在已经不太从这里上岸了,你们要是想找,便要从那里走,离岸十几里有处小岛,据说那岛上满是鲛人。” 众人循着老人指点望去,果然看见了远处被云层压住的若隐若现的一点岛影。 不过老人话锋一转:“后生们还是早些回去好,那里凶险得很啊。” 众人知道老者是处于好意,先谢过,但要去岛上一探的念头却未变化。 十几里路他们御剑也不过片刻,即便岛上凶险,然而低等鲛人并不足叫他们看在眼中,而修为较高的鲛人则可以理智沟通。 数道剑影在空中闪过,众人踏足向上。闻淳虽不能御剑,但也有烧钱的飞法,自从怀中掏出法器来踩在脚下,跟着众人一跃而起,往海面的某个方向飞去。 飞到海中央,回头海岸线越来越远的时候,海面的水气也渐渐重了,雨雾波缠间,萧淼清忍不住用手去拨了拨面前的水气,而众人飞行时明明没有离得太远,可是在路程过半时却渐渐失去了周围人的所在。 萧淼清再一次以法术拨开面前的云雾时,忽然发现身边的人踪影全无。他连忙加速了一些,然而周遭除了层层潮湿的白气以及前方渐渐清晰的岛屿外,竟然不见他人。 好像众人被这水雾隔开,不知何时离散了。 而脚下的海水隐约间传来几声噗通。 萧淼清低头看了一眼身下,头皮一下发麻了,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脚下的海水中有着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无数鱼影,这些鱼影有些长着人的上身,有些却长着好似未曾完全化形的愚钝肢体,有的头发松散在水中缠荡,有的却是个光秃秃的脑袋。 这些奇形怪状的鲛人正全都以萧淼清为目标,目光炽热地追逐着他,其中有一些还频频跃出水面妄图以手抓住萧淼清的佩剑或者双足,将他拽入水中。 刚才萧淼清听见的噗通水声便是因此而来。 萧淼清的双足微动,连脚下的剑都差点受到心念波浪的影响而晃动了两下。他强自站稳,暂且让剑停下,人处于岛和岸之间悬停住。 而他身下乌泱泱的鱼群也因着他停止的动作而急急刹停,无数鲛人冲撞在一起,萧淼清低头看见目之所及处的每一寸海面都被这些鲛人占满,密集到即便他能以术法轻易杀了其中任何一头,却依旧会因为这数量而感到本能的退却。 萧淼清看了看自己的腰间,那里本来时时佩戴着的玉笛还没拿回来。他以手掐诀,默念出一道法咒,而后在空中点亮了一簇火光。 这火光本来应该升到半空而炸开,然而现在却在半路便停了下来,好像被白雾困住无法突破。 萧淼清见状,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不单独涉险,调转剑身想要朝来路归去。 可是萧淼清在海面不断飞行,足足花了比来时多几倍的时间,也没有见到任何海岸。他身周的白雾和水气也未消散半分。 萧淼清再抬头依旧能够看见那座小岛,就如他悬停时一样的远近,就好像他刚才的飞行都是白费力气。 至于身下的鱼群也不辞辛劳,一直跟着萧淼清前行后退。 萧淼清低头时分明从其中几只鱼的眼里看见了势在必得的光芒,好像他们就等着自己气力耗尽而坠落下去。 而如果说之前萧淼清还分不清贪婪与贪色之间的差别,那前夜的张仪洲也足教会了他很多。只不过这些鲛人眼中的贪色虽然也是欲望组成,可是那种原始的,低劣的,只管宣泄的欲望,会让任何人都后悔与他们沾边。 但飞行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出路,萧淼清也无法再支撑飞行太久。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脚下的剑在隐约颤动着,自己必须找一个地方暂且落下,否则迟早要掉进海里。 想来刚才一起飞出来的人中不止是他遇到了这样的困境。 萧淼清看向那座小岛,权衡了自己的位置后,以剑身残存的力量飞了过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经膛而过的风吹动了萧淼清几根零散的发丝,见他调转方向,脚下追逐的鱼群也紧跟着他飞行的方向而来。 萧淼清捏一法决于半空中加速,这才稍稍将飞跃的鱼群丢在后头些,在到达小岛时与他们扯开了一些距离。 等萧淼清抵达小岛上空,身后原本不愿意放松的鲛人群却忽然停了下来,有些不甘又的确渴望似的远远盯着萧淼清的所在。 这并没有让萧淼清放下戒心,反而越发忌惮岛上可能存在的危险。 会使这些性格原始而低劣的下等鲛人退却的,必然是刻在他们骨血里面天然畏惧的更可怕的东西。 只是萧淼清现在暂时没有退路,不得不前往一探究竟。 白色的雾气在到达小岛以后逐渐散开,一入小岛上空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不等萧淼清看清岛上的情形,他的佩剑就彻底失去了运行的动力,叫他踉跄一下从低矮的半空中跃下。 萧淼清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好在佩剑还尽力与空中托了他几把,如此才算平安落到地面上。 落地的一瞬间门,萧淼清飞快观察了周围的环境。 岛上的空气潮湿,四面八方的海腥味叫人无处可逃,不过萧淼清在警惕地环视一圈后先看见的还是岛上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深色植被。 回看身后还有浅蓝色的海水冲刷着沙滩,若是忽略这岛上潜藏的危机,风景确实足以叫人流连。 不过阵阵规律拍岸的水声还是叫萧淼清回想起刚才追击的鲛人,提醒他所面对的平静也许只是片刻幻觉。 同行的其他人此时也不见踪影,不过萧淼清相信他们应该也与自己一样,被困于这个小岛的某个方向。 萧淼清拾起佩剑,轻轻掸去上头的尘土,正踌躇着往哪个方位走,忽然听见浪涛之中有杂声传来。他下意识快步往前躲到一棵树上,借着巨大的树叶遮挡住自己的身形,而后往树下看。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萧淼清看见几个鲛人拖着鱼尾抓住闻淳正把他从海水里带出来。 闻淳水性不足,似乎是在海浪的裹挟里就晕厥了过去。 萧淼清见那些鲛人捧拖着闻淳,最开始心中一惊,有下去救人的念头。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那些鲛人虽然满眼蠢蠢欲动,可是对待闻淳时还尚且克制。 萧淼清一想也是,毕竟闻淳是魔族中人,又有少主的身份在,想来这些鲛人就算再大胆狂妄,总归也是魔族中人,面对闻淳有些忌惮才是正常。 他们似乎托举着闻淳再往某个方向前进,经过萧淼清所在的树下时,有一个鲛人停下脚步,疑惑地抽了抽鼻子,朝半空中看来。 好在萧淼清已经绕到树的另一侧,因宽大叶片的遮挡,下方的鲛人停留片刻后并不执着便离开了。 萧淼清的情绪没有松懈,等这些鲛人前行到不足以发现他时,他便从树上跃下,悄悄跟着这些鲛人的步伐,往里走。 鲛人们若想要对闻淳下手,就地即可,但他们现在的样子却好像是要将闻淳交给其他什么人。 如果使他们这些外来者不得不入岛是别有目的的话,那跟着这些鲛人也许就可以发现他们的目的所在了。 越往岛内走,越是感到足下湿润。呆萧淼清分神注意脚下的路时,他的双足已经被类似沼泽的泥土绊住。 鱼尾在这样的土里却能够快速行进,萧淼清看着托举闻淳的那群鲛人远去,正来不得泄气,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气息在发出嗬嗬的笑声,那笑声不似人,却像人。 萧淼清下意识举手用出个抵挡的法决,回头时恰好撞上一个鲛人伸过来的利爪上。 法决与对方的手掌相碰,法决的光芒瞬时消失,而对方的手则如电一般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对方的鱼尾包括下腹偶读袒露在外,萧淼清只瞥见一眼便差点想把眼珠子抠出来。 所有对鲛人性格淫放的描述,在此刻都百闻不如一见,叫萧淼清来得震撼。 好似是上天觉得这点震撼还完全不够似的,萧淼清的余光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沼泽林中忽然从每一个树后都冒出了一条鱼影,不知在暗处蛰伏了多久,目光垂涎又贪婪地看着自己。 而他们的样子与萧淼清就近见到的第一条鱼没有任何差别,有的甚至盯着他,而将手放在下腹不知做些什么。 海腥味在这个时候似乎更浓了。 萧淼清抽出手中的剑挡在身前,方才那试图想要伸手抓他的鲛人正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掌,蠢蠢欲动又忌惮地看着萧淼清。 只是剑上的寒光虽然抵挡得住一时,却不可能永远维持住现在的平衡。 萧淼清知道这点,其他鲛人自然也知道这点。他们时时刻刻都在默默靠近,已经形成一个聚拢的圆圈,以萧淼清为中心点的圆圈。 这些沼泽林中的鲛人显然要比海中的高等一些,起码个个有鼻子有眼的,其中一些容貌还颇为上乘。只不过相由心生,再好的外貌搭配猥琐的动作都会让人耻于直视。 萧淼清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双足正在缓缓被泥沙吞噬,他若分神去抽出双足,鲛人便躁动着加速靠近他。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萧淼清的佩剑嗡鸣,剑身有了染血的冲动,他正定神想要挣脱一战,原本在靠近他的鲛人却全都停住了,然而俱低伏下身,朝着一个方向叩拜。 萧淼清看向那边,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站在林子的尽头处,正以狎昵的眼光逡巡着萧淼清略显狼狈的模样。 对方手脚俱在,萧淼清有一瞬都以为对方是人族,但在对方侧身叫阳光照耀到皮肤时,通过皮肤上的反光,萧淼清便知道了对方也是鲛人,不过显然是高等鲛人。 萧淼清本以为能够想办法与对方交流来意,尽可能友善地表达,可下一秒他就被一条卷过来的鞭子圈住了腰,直接从沼泽中被拉了出去。 只不过他的双靴被留在了泥土中,在被迫飞过去的中途还有鲛人大着胆子想要拉拽萧淼清,不过没有成功拉到他的人,只是把萧淼清一只脚上的袜子拽了,露出白玉一般的脚来。 萧淼清感觉足下一凉,继而便是鲛人群中的阵阵躁动之声,而他的身体已经撞上了那黑衣男子。 “我是云瑞宗的弟子,这些贸然上岛是为了,”萧淼清仓促间门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与来意,然而黑衣男子却扬手将掌心某种胶粘的液体涂在了萧淼清的嘴上,瞬时叫萧淼清张不开口说话了。 萧淼清睁大眼睛瞪着他,却见黑衣男子满不在乎地说:“嘘嘘嘘,你是谁,来做什么是最微不足道的事,过了今日你会有新的身份,中间门会叫你受些苦,但你只要能够挺过去,新的天地就会对你展开。” 只要受些苦,挺过去就好了的话,以前修习的时候师兄和师尊都与萧淼清说过,萧淼清从不怀疑。 但是一样的话被不同的人说出感觉就很是诡异,比如现在萧淼清就很怀疑这黑衣男子说的受苦是什么苦。 黑衣男子却不管他的心情,只管封住萧淼清的口鼻以后便将他带走。 黑衣男子的步伐很快就到了岛中心的位置,萧淼清被他夹在臂弯中颠来倒去差点要吐,若非是嘴上有东西封着,恐怕已经吐了。 不过很快萧淼清就顾不上吐了,因为沼泽林环绕之中的地面原来像一个献祭的受刑台,台上横陈着几具人形的尸体,死状凄惨,有些还残缺了身体的某些部分,他们睁着眼睛,好似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很不甘心。 而在这些尸体下方还有一个圆台,圆台上则放着许多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族,有些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已经麻木,有些则还在恐惧颤抖,他们有男有女身上不着一物,如禽兽一样被关着。 这场面叫人族来看,无一不会或愤怒或胆寒,可是在场的鲛人们均面色中闪动着兴奋。 萧淼清尽量稳住心神,他的视线注意到有一侧圆台上还单独放着一个人,闻淳。 但闻淳所在的那个位置并不像是受到敬重的宾客,而像是某种更加高级的献祭品。萧淼清很快确认了这一点,因为他被黑衣人抛到了与闻淳相对的另一处圆台上。 祭台与祭台之间门则是海水,海水里又是无数双正在虎视眈眈盯着祭台的双眼,或者等着祭台上的人失足落下,或者等着某种赏赐。 很快,高高的祭台下便有几个鲛人步入,他们的目光在祭台上搜寻,如同看货物一般在挑挑拣拣。 萧淼清不知怎么回想起了那日在知意楼里看见斩星时的事,不过彼时人与鲛人的位置上下调换了。 他只一愣神,便听见耳畔热烈如沸腾的喧嚣。 几个人形的鲛人似乎也懒得听这声音,随意从笼中挑出一个人族将他扔给了那片鲛人所在的海域,瞬间门鲛人群爆发出欢呼,而人族不知经受了什么,惨叫声不绝于耳。 萧淼清心中一急,不知怎么却感觉自己掌心发热,有种好似欲冲出的力量。然而不等他弄清楚这感觉的来由,忽然有一道声音开口说:“我要他。” 萧淼清感应到这声音,循声看去,终于见到另一张略感熟悉的面孔。 是在兰通城一别后未曾见过的斩星。 萧淼清瞪眼看着他,人却已经被送到斩星身边。在靠近斩星的瞬间门,萧淼清被对方抱进怀中,斩星以极低的声音在萧淼清的耳畔说:“别怕,跟我走。” 第50章 第五十章 萧淼清在最初的惊诧以后很快平静下来。在这种时候遇见一个可称得上是朋友的人,绝对叫人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他几乎是被抛送到斩星怀中,脑袋磕在对方的肩胛骨,带起一阵晕眩,不过斩星的怀抱坚定有力,胳膊上肌肉起伏,萧淼清也是这时才发现对方远不是他想象中的瘦弱美人。 旁侧的其他鲛人似乎都很惊讶斩星的开口索取以及主动拥人入怀。 “主君今日好兴致。”那个将萧淼清抓来的黑衣男子开口说,看向萧淼清的目光中明显夹杂着遗憾等情绪,不过转言又试探道,“不知主君是想如何处置他,过后我可否……” 他那淫邪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实质在萧淼清的后背残留下难甩脱的感觉,使萧淼清极不自在地动了两下。 斩星拥住萧淼清的姿势未变,不过冷声说:“我要的自然是我独占的。” 他的手在萧淼清的口上轻轻一抹,终于将那股恼人的粘液带走,使萧淼清重新得到了开口的自由。 萧淼清听出他们话语中透露出的地位高下之别,显然斩星在这些人当中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黑衣男子在斩星的目光直视下终于将视线收敛了一些,不过他随即看向闻淳道:“那就要叫咱们见识见识少主的身段软硬了。” 他们的话与调笑的神色叫萧淼清心中大惊,原来闻淳的少主身份并非是他的护身符,那些将他送过来的低等鲛人也并非是畏惧闻淳的身份,而只是因为强弱的差别而不得不将他们献祭上来,以期待着等一切结束再分到一杯残羹冷炙么? 这样的仪式与爱无关,纯粹是为了发泄刻在骨子里的原始野性,对于鲛人来说或许无比寻常,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则无异于灭顶之灾。 斩星抱着萧淼清便欲转身离开,萧淼清自知情形危急自己又自身难保,本来不应该再叫斩星为难。 若是他自己有能力,他巴不得将所有人都救下来,可是现在这关头,起码他不能把闻淳就这样留在这里。 因此萧淼清趴在斩星肩头急问他:“你能不能把闻淳也带走?” 不等斩星回答,旁侧尚未拉开太远距离的黑衣男子闻声却笑起来:“怎么,你难道还要做主君的主吗?” “还是你怕自己稚嫩,没法叫主君享乐?” 这些鲛人虽然对斩星有威服,但却依旧敢放肆调笑萧淼清。一则处于萧淼清此时完全劣势的地位,二则也处于鲛人本性。 看那些低等的鲛人都蠢蠢欲动的样子就知道,即便是斩星已经划出了萧淼清的归属,但只要他现在不妨一脱手,萧淼清坠入海中便会被下面的鲛人分食干净。 萧淼清紧张地掌心握拳,不过还是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说:“我是觉得主君有能力一次享两个乐。” 气氛因为他的话而一时凝滞起来。 萧淼清的话似乎起了作用,黑衣人再次看向斩星,好像在等他回应。 即便是一次占了两个美人,会让下面的其他鲛人不满,可是斩星在这里的地位与实力却不容他们质疑,即便真的要这样做也无人能够阻拦。 萧淼清怕斩星不愿,低头在他耳边以几乎气声说:“拜托你了。” 斩星垂眸看见萧淼清捏到发白的指尖,终于还是开口:“要辱闻氏一族,自然是我先。” 他只说了自己先,并没有如对萧淼清一样不叫他人下手,为此黑衣男子等一众鲛人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暗含期待地看着闻淳被送到了斩星身边。 不过斩星没碰闻淳,只让一个低等些的侍从将闻淳随后扛来。 萧淼清被斩星扛到一处潮湿递水的溶洞中,斩星以自己的身形挡住他,等侍从将闻淳放下,便开口叫侍从离开。 等溶洞里啪嗒啪嗒鱼尾与地面的磨蹭敲击的声音远去,萧淼清才在斩星为自己解开手脚的束缚以后一下爬坐起来。 斩星盯着他说:“你不该到这里来。” 萧淼清暂时顾不上问斩星自己登岛前想要知道的事,而是抓住斩星的胳膊说:“那些人族都是……” 他本来想要问那些人族可救不可救,斩星已经冷冷打断他道:“那些人族都是想要捕猎鲛人的渔夫,或者对鲛人岛抱有好奇心的外来者。” 无论是哪一种对鲛人均不会抱有什么友善的态度。 萧淼清虽然处于人族立场想要将那些人都救下,可是看着斩星的脸色又想起人族对鲛人的所作所为。这之中一言两语难叙,是持续几百上千年的恩怨纠葛,很难说那一方完全错误或者完全正确。 萧淼清有些失落,但也明白斩星的立场,自己若要求太多实在为难对方。对方与自己也不过是浅交,现在愿意开口把他和闻淳暂时带出那样的境地便已经是很好了。 “那现在我能带闻淳离开吗?”萧淼清问。 斩星道:“岛上处处都是我的族人,围绕着这岛屿无法登岛的鲛人又有几万数,你想要离开只有两种办法。” 萧淼清专注侧耳听。 “第一是成为鲛人族的一员,” 这意味着与鲛人结合并完成身体上的异化与改造,萧淼清无疑是要摇头的。 “第二就是身死魂散,以魂魄之态离开。” 这两条道路没有一条不叫萧淼清头皮一麻的。但洞外无时无刻不传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那些声音近在咫尺,叫萧淼清难以忽略自己的危险处境。 转化一词说得含糊,可是萧淼清也能隐约猜到是什么意思。他往后缩了缩,本能对斩星有了几分抗拒。 斩星自然知道萧淼清不愿,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下,萧淼清愿意,他也不能对萧淼清出手,否则无异于为自己的族人招来灭顶之灾。 只是他刚才那样问的时候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如果萧淼清愿意呢? 这瞬息闪过的念头被斩星压在心底。他从前对人族的感情很复杂,大多是恨,对母亲的爱也早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难以追寻和回忆。唯有萧淼清给他带来过纯粹的悸动。 “或者还有第三条吗?”萧淼清试探着问斩星,“我带着闻淳偷偷溜出去,自己想办法离开,如果再被抓住也无需你救我,生死有命。” 他情愿出去冒险,即便最后身死,也好过这样不清不楚委身他人。 况且萧淼清的心中始终抱着一丝张仪洲他们在外面的希望。 无论张仪洲身上是否有魔气,又或者他在被魔气控制的时候会使萧淼清感到多陌生,但他总是萧淼清在遇险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叫他最安心的人。 斩星失笑,他抬手在萧淼清的嘴角又擦了擦,好像抹去了一些残留的粘液,又好像只是凭空擦拭。 然后斩星在沉默中忽然用坚硬的指甲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汩汩鲜血从里头涌出来,被他以一只贝壳接住后交给了萧淼清。 “将这些血尽可能抹在身上每一处,”斩星按住自己的手腕,将伤口抹除,“你沾上我足够多的气息,会让外面的人以为你已经是我的配偶,如此他们不会敢对你贸然出手,等到日落的时候,有一刻钟关头岛上的迷雾会失效,那就是你唯一逃离的机会。” 斩星说着站起身,从溶洞的另一处个方向离开了。 萧淼清毫不犹豫将贝壳里的血涂抹在自己身上。这血液不能涂在太明显的地方,否则会叫鲛人察觉不对劲,他只有将血给尽量涂在有衣物遮掩之处。 在萧淼清涂抹的时候,闻淳终于悠悠转醒,他有些茫然地坐起来,好似一觉惊醒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等闻淳转头看见萧淼清,还来不及露出惊喜的神色,就看见萧淼清正在穿衣服,顺便还递过来半贝壳的血液。 闻淳这才注意到整个溶洞中冲天的鲛人魔气,他的记忆回笼,明白自己的处境危险。 “快涂上,我们还要赶在日落之前离开这里。”萧淼清说。 他和闻淳应当是唯二落单被鲛人抓住的,此时若能够逃出去就已经是给师兄们减轻负担。 闻淳皱眉:“这好臭啊。” 他是魔族,自然嗅闻这血液的时候感觉与萧淼清有很大不同,能够闻到更多魔族间独有感应的气息。 不过闻淳还是依言开始给自己身上涂抹,洁癖要紧要是命要紧,闻淳还是分的清楚的。若是不尽快离开这里,谁知道那群原始低劣的鲛人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事来。他可不想在魔族史上留下这么个丢人又可怖的死法。 两人将血液抹好,而后小心地循着来路悄悄到了溶洞口。 这里近处鲛人很少,大约是怕打扰斩星。如此方便了萧淼清与闻淳偷偷沿着小路离开。 虽然在岛上不知方向,但是祭坛在整个岛屿的中心位置,只要远离祭坛方向便必然会走到小岛边缘。 萧淼清和闻淳尽量避开鲛人的视线,可还是在才出祭坛范围的时候就被一群鲛人发现挡在面前。 但斩星的血液的确发挥了作用,这次这些鲛人们并不敢靠近,而是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萧淼清他们,似乎在揣度判断。 萧淼清他们往前一步,鲛人们就退开一些,直至萧淼清再走就要进入沼泽林时,才有一个鲛人大着胆子问他:“你们要去哪儿?身为主君的配偶,你们自当留在洞中,日日服侍主君为是。” 闻淳黑着一张脸,十分想要一箭穿心射死几个鲛人,萧淼清一把拉住他,叫他暂且按捺住。 却听见有个鲛人又指着闻淳说:“他可不是主君认定的配偶,你们看他身上的气息也不浓。” 顿时,这些鲛人看闻淳的目光就变了,仿佛他是一块可分食的肉。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甚至连带着看向萧淼清的目光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萧淼清知道斩星愿意帮自己,并且放过他们一马已经是仁至义尽。倘若斩星公开表明自己放纵的态度,恐怕也会叫手下的鲛人们心感不服。 为此他不能将斩星的所为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在紧急关头拦在闻淳面前,为闻淳挡住几个鲛人伸过来意欲将闻淳扯走的手。 鲛人们还是略微因为萧淼清的动作而一滞。 “我们只是想在这岛上转转看看。”萧淼清尽量镇定地说,“毕竟后面我们也要暂留在此处了。” 这话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却叫那几个鲛人垂眸看向了萧淼清的双腿,露出了更加怀疑的视线。 “倘若主君已经占了你的身子,此时你怎么还能行走?” 像斩星那样等级的鲛人极其强势,在与普通人族□□过后会立刻使人族的身体产生改变,双腿形态虽然不会立刻更替成鱼尾,可是那软骨的感觉却会迅速叫人难以行动。 也许萧淼清身为修士,这反应比普通人族慢一些,但也远达不到可供他到处探看的程度。 闻淳先绷不住情绪,冷声道:“你们这些臭鱼好大的胆子,真敢碰我一指头,看我爹不把你们全杀了。” 他们虽同为魔族,但鲛人对魔主的统治不满已久。一方在陆地上,一方在海里,八竿子打不着,凭什么地上的还高他们一头? 最先上来欲拉扯闻淳的鲛人冷笑道:“是少主你自己闯入我们的领地,这按照鲛人一族的规矩,便是我们活吃了你,魔主又能如何?他要打,我们还等不及呢。” 话说到这里,气氛连先前初见的微妙平衡也消失了,双方再次陷入强弱的对立当中。 不过萧淼清也发现,他们不敢完全上前不仅仅是畏惧斩星的气息,也因为斩星的气息会让这些相对低级的鲛人丧失部分的攻击力。 萧淼清的佩剑不知被他们卸到了哪里,从他刚才出洞的时候就已经在努力与之感应,前面佩剑终于远远传来丝丝回应。萧淼清施了术法,让佩剑朝自己飞来。 经过前面的短暂修整,佩剑虽然没有完全恢复状态,不过应该也够萧淼清短暂地再施展御剑之术了。 闻淳却推开萧淼清说:“他们要找的是我的麻烦,与你无关,你自己走开。” 他冷脸硬邦邦地说,显然是为了刻意表现出生冷,好叫萧淼清脱身。 萧淼清不妨被他推得踉跄一下,人差点倒向一个鲛人。即便鲛人对萧淼清也有怀疑,可是他身上浓烈的属于斩星的味道还是让那个鲛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正在鲛人犹豫要不要也对萧淼清出手时,不远处的沼泽林里爬过来两个鲛人,他们带着一个受伤的族人正要往祭坛的方向走。 见到萧淼清的修士打扮时,那受伤的鲛人露出愤愤的表情说:“还不快抓住这个小道士,他在这岛上还有帮手,此时便是故意拖着时间叫他的同门寻来救他呢。” 萧淼清也看出这个鲛人身上的伤口是法术所为,从他说的话也可以判断,不知是张仪洲还是归鹤门的师兄们并没有被鲛人抓住,甚至可能就在找自己。 为此萧淼清的心中燃起希望,心神更稳,由是和佩剑的感应更深。 鲛人们却丧失了耐心,一股脑涌上来想要将闻淳拉扯过去,更有胆子大的把萧淼清也列作目标。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束冷光忽然从侧飞来,萧淼清一把擒住了闻淳的手臂说:“拉紧我。” 他的佩剑恰好在这个时候飞到萧淼清举起的手掌边,在感应到抓我的力道后便迅速开始上升。 闻淳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萧淼清带着腾空而起,足尖与一只鲛人挥动的蹼爪将将擦过。 萧淼清先将闻淳抛到剑尾,让他侧身坐在上面。剑身因为这不平衡的力量而歪了歪,好在萧淼清自己也很快攀着剑鞘爬上去。 佩剑虽在半空中因为两个人的压力而矮了矮,但是还是勉强撑住了飞行的姿势。 萧淼清的忽然脱身叫下头沼泽林中的鲛人一阵惊呼。 萧淼清知道现在还远没有远离危险,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不算短的时间,在那之前他们无法离开这座小岛,就像是在陌生环境中陷入追逐战的猎物。 好在现在萧淼清和闻淳还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尽量远离祭坛的位置,朝着海岸边飞行,希望在太阳落山之前能够找到一个可以供躲藏的地点,如果中途能够发现师兄们的踪迹便更好。 萧淼清带着闻淳在林中穿行了一阵,努力以各类树木的身形遮挡自己与闻淳的行迹,终于在几个高低错落的飞行后,渐渐将沼泽林中鲛人的追击甩了些距离出来。 到了沼泽林不覆盖的岛屿外侧,萧淼清并没有直接奔向沙滩,而是带着闻淳从剑上跳下来,两人放轻脚步躲进了一处巨石旁的角落里。 头顶有滴滴答答的潮湿水滴落下形成了一个小水潭,萧淼清和闻淳前后钻进这深水潭里暂且屏息。很快身后就传来鲛人的尾巴在地上拖曳的声响。 好在此处比沼泽林干燥许多,两人的躲避并没有留下脚印。刚才他们在林子里绕过圈,身上属于斩星的气息被散布得到处都是,加上水潭对气息的稀释,一时使得那些鲛人没有辨别出具体方位。 这处水潭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萧淼清张嘴抿了抿,并未感觉到海水的苦咸味,由此判断这处水潭底部应该不通往海底。 上头的鲛人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萧淼清悄悄浮上来吸了一口气后,再次钻入水中,他看见深潭当中台阶,这才注意到这处深潭好像并不是什么天然形成的洞穴,而是经过雕琢的一处入口,只是入口被废弃太久,由巨石上不断低落的水形成了这样一个深潭。 除了台阶之外,萧淼清还看见深潭的两侧岩壁上有一些类似于宗教神像的图案,沿着台阶一路向下,十分神秘。 萧淼清想起鲛人曾经的祭祀活动。 前面他和闻淳去的那个祭台并不像是祭神的,更像是用以分配和挑选猎物的场合,石台上下没有丁点装饰痕迹,有的只是经年累月的血腥。 鲛人一族不仅会吞食人族,鲛人互相甚至有有杀戮行为存在。 这个不知通向何处的深潭吸引了萧淼清,他低头扶着岩壁往深处游去,仔细观察着岩壁上的雕刻。这些雕刻显然不是鲛人的蹼爪能够做到的,更像是人族手笔。 从传说来讲,人族与鲛人的关系并非是捕猎与被捕猎这样简单,更有对力量与神秘的敬仰在。有鲛人出没的海域往往水产丰足,为此最初的鲛人祭祀实则是沿海的人族为了获得更多的食物而采取的行动。 萧淼清一口气扎进水中好半晌才因为气竭而再次浮上水面。 鲛人的声音已经远了很多,终于走开了。 萧淼清重复了几次探入深潭的动作,但都由于气息长度有限而不得不浮上来。等他和闻淳终于确定鲛人们已经走远后,这才从水里出来。 刚才萧淼清充满探索欲的时候不觉得,等从水里出来才感觉一阵刺骨的寒冷,尤其叫海风一吹更使人不由自主发抖。 萧淼清抬手想要画出一个法决弄干两人身上的衣服,但却没有能够成功使出这道洁净咒。反而是在抬手一扬时,忽然从掌心跃出一道火苗,落在地上点染了几片枯叶。 萧淼清意外地看着自己的手,还没等他琢磨出点什么来,闻淳便已经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递给萧淼清:“你吃了吧,这是叫人强身的丹药。” 萧淼清对丹药心有余悸,不知吃了会有什么作用,加上闻淳自己都抖个不停,“还是你吃吧。” 他将丹药推回去,没想到却换来闻淳突然抱住他。 萧淼清以为是闻淳太冷更劝:“你看你都这么冷了,还是快点吃了吧。” 闻淳却不吃,反而喉头发哽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萧淼清不懂他这突如其来的感动:“什么?” 他对闻淳也就是同门师兄弟般的感情,至多在相处中已经把对方当做了朋友,加之闻淳本来年纪比萧淼清还小,就更有点照拂的意思在。 闻淳却紧紧抱住萧淼清,从自己迷迷糊糊被萧淼清主动要求救下,到刚才萧淼清带着自己跑,不畏于鲛人挡在自己身前,不远抛下自己,闻淳心中本就有的喜爱更是在这个时候热烈奔涌起来,一时哪里顾得上什么父亲的话,还是张仪洲的可怕。 现在这巨石之下的小天地里只有他和萧淼清,闻淳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在一开始觉得萧淼清讨人厌呢。 退一步想,当初的血蝅也许就是一种缘分的证明呀。 闻淳心中正热烈澎湃,一百句表达心意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却忽然感觉颈部和腰部被细绳紧紧捆住,人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已经被那细绳施加的力道猛然摔到了地上,不由自主松开了对萧淼清的拥抱。 而摔到地上时闻淳才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束缚物乃是浓到化作实质的魔气,似乎迫不及待要绞进他的血肉当中,一阵刺痛叫闻淳近乎失声,这也像是一记让闻淳回归现实的号角,他在狼狈间回头,看见张仪洲正站在十几步外冷冷地看着自己。 闻淳本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然而好在此时此刻有更具存在感的东西分了张仪洲的心神。 那是萧淼清身上残留的,浓浓的,斩星的味道。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尽管已经在水中泡了许久,可是一出水面那曾经在身上久久停驻的气息依旧浓烈,从萧淼清每一处被衣物遮盖住的部位传出来。 萧淼清后知后觉怀中一空,循着闻淳飞开的方向看,方才看见张仪洲立在远处,第他的第一反应是迎上前两步惊喜道:“师兄!” 而后才看见紧紧捆住闻淳,几乎要掐到他窒息的黑沉魔气。 “师兄!”萧淼清又急急地喊了一声,仓促想起刚才闻淳抱着自己取暖的动作应该是叫师兄看了去,他越发往前快走,并解释道,“刚才是我们掉进了水里头,也许闻淳怕冷才抱住我的,” 他一句话快速说完,人也已经到了张仪洲身前,伸手握住张仪洲的手腕,想要将由张仪洲掌控的魔气收回,只是无奈何不起作用。 张仪洲此时根本不在意闻淳如何,他只是反握住萧淼清的手腕,轻轻将它抬起来。手被扬起时,宽松的衣袖则顺势落下,尤沾了水气而在皮肤之间牵连出几丝湿润的水意。 萧淼清的手腕外侧因为泡了水,血迹已经几乎消失,然而往里一些的地方依旧因为体温干涸了血液的缘故,使得里头与布料接触的位置沁出些微被稀释的粉色水体,在衣袖与肌肤之间暧昧流连。 张仪洲没有说话,只是垂眸慢慢将萧淼清的衣袖往下拉,愈发露出他整条胳膊来,白皙的皮肤与鲛人格外艳红的血合在一起,使人有无限遐想的空间。 萧淼清看见这一幕,才想起此刻什么会更刺激张仪洲,再对上张仪洲的目光便连心都急跳了许多下,想要先解释几句,张仪洲却已经开口:“你身上全是鱼腥味。” 单纯的陈述句,却叫萧淼清越发感觉不妙。 “我不过一会儿看不见你,你又招了谁?”张仪洲询问的语气几乎亲昵温和,好似在以玩笑的口吻抒发心情,可他的气场在瞬息间已经变了,不光叫萧淼清感觉到,闻淳这个魔族愈发感觉到,冲天的魔气一下子从张仪洲身上满溢出来,好似要将周围的一切吞没了。 离开还不算很远的鲛人们也受到这浓浓魔气的影响,跌入沼泽林里痛苦地纠结成一团,仿佛一条被轻易按在砧板上的死鱼。 萧淼清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因此稀薄了,他余光扫到闻淳,更发现对方脸色惨白,被这冲天的魔气压得说不出完整的字眼来。 更关键的是,萧淼清已经看见张仪洲的身后有几个归鹤门的弟子再靠近,以他们现在的距离来说,即便对方不可能一下冲到眼前,但也已经被这太过浓烈的魔气影响,朝此时奔来,不用多久必然就会愕然发现这魔气原来竟然不是这岛上的魔物散发出来,而是由张仪洲身上弥漫开的。 “我不妨叫他们抓住,是斩星,我从前在兰通城时认识的那个鲛人,曾经我也和师兄说过的是不是?”萧淼清努力解释,“因为斩星将他的血给我,叫我自己涂在身上,我才能一路逃出到这里,幸运撞见师兄,否则不知还如何凶险。” 只是他说的这一番话,倒不如斩星的名字叫张仪洲波动更大。 “他叫斩星?” 张仪洲的眼里杀气沉沉,萧淼清毫不怀疑现在如果斩星出现在这,大师兄压根不会管其他的,抬手也就杀了。 但是萧淼清万般不愿意《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叫其他门派的弟子看见张仪洲这样,或者将张仪洲这样的一面传播出去。 他不确定张仪洲如此反应的缘由是为了什么,也许被心魔控制的人总会偏执一些。大师兄的偏执就在于不想叫自己与修道之外的事有牵连,因而格外在意别人是否冒犯了师弟。 除了这个念想外,萧淼清实在不知道张仪洲还会出于什么心态表现成这个样子。 “他没有冒犯我,他只是为了救我。”萧淼清说,又有些羞于启齿般讲出下半句,“我现在知道冒犯是什么了,你教过我的!” 归鹤门的几个师兄虽被路上的鲛人拖住脚步,但是人也越发到近前,再不出一会儿便会发现张仪洲的异样。 而闻淳更是因为经受不住张仪洲身上四溢的魔气已经有些失去意识。 萧淼清用另一只手反握住张仪洲的手腕,他刚才讲出的那句话终于引起了张仪洲视线的波动。萧淼清趁热打铁,紧紧拉住张仪洲,又看了一眼他背后修士们,在最后关头把心一横,忽然踮起脚来在张仪洲的唇上亲了亲。 这轻轻一碰好似如春风化了冰霜,像叫张仪洲忽然回神一般愕然地看着萧淼清。 萧淼清脸颊有些烧红,上次师兄便是在亲完自己以后才恢复了些神识,他在这关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只能这样试试。 “这样才是冒犯,”萧淼清说,他将自己的衣袖拉下来,紧紧握住张仪洲的两只手说,“师兄有什么要问我的,我们回去再说,现在别叫他们发现你身上的魔气好不好?” 萧淼清的话总算是起了些左右,闻淳颈部的魔气渐渐弥散在了空气当中,也就在这个关头,归鹤门的二师兄气喘着持剑冲了过来,追问:“这里怎么了,方才那样的魔气,”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闻淳,又问:“你们刚才遭遇了什么袭击吗?” 刚才他们离得远,没有仔细看这边的一举一动。倒是有人看见萧淼清忽然靠近张仪洲的动作,只是张仪洲身形比萧淼清高大许多,又将他完全挡住,即便是看客觉得那动作太过贴近,却也万万不会想到是萧淼清亲了张仪洲的缘故。 萧淼清松开张仪洲的手,但人不敢站太远,唯恐张仪洲随时陷入不久前的状态,他半挡住张仪洲,庆幸现在大家所在的位置满是不遮掩的各种魔气,归鹤门的师兄们不会对张仪洲有太多怀疑。 不过萧淼清还是迅速将话题扯开:“是我身上有些魔气,还有这岛上的其他气息,”他解释,“是我认识的一位点头之交正好在这岛上,他以他的血液借我作为掩盖,我们方才逃出来。” 萧淼清没敢再说斩星的名字,反过来强调了点头之交这几个字。 “还有,”萧淼清回身指着那处自己钻过的深水潭道,“那处水潭好似是从前的一条通道,水中的岩壁上雕刻着许多似乎与人族祭祀有关的图案,不知下方引入何处。” 归鹤门的几个师兄虽然没有如萧淼清与闻淳一般被抓起来,可是形容也不免狼狈了很多。由此再看张仪洲,他却依旧仙姿绰约,白衣未曾沾染一丝尘埃,使不知情的外人见了总要叹服。 正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沼泽林里再次响起了萧淼清熟悉的声音,鲛人的尾巴在泥水中发出啪嗒作响的拍打声。 许多鲛人从沼泽林走出,从海中爬来,再次对他们造成了合围之势。 从低等人鱼身后走出几个鲛人,其中便有最开始将萧淼清掳走的那个,包括斩星也出现了。不过现在萧淼清不敢随意指认,一来斩星的立场本来与他们有天然分别,自己若攀扯什么只会给斩星带去麻烦,倒不如装作不认得。二来萧淼清也怕自己现在说出斩星的身份,师兄随时再回到前面的状态,岂不完了? “这岛可不是这样随意登得的。”黑衣男子站出来,目光在萧淼清身上逡巡后,又回头看向斩星,“主君可是无福消受这美人?早知如此,倒不如交托给我,我倒不至于叫他此时还有力气站着。” 如此直白又下流的话,叫在场的修士们俱是脸色一变,萧淼清更觉得身后张仪洲的气息瞬间变了。 萧淼清下意识拉住张仪洲的手,想要克制张仪洲的动作,然而张仪洲的手虽然被他完全拿住,然而那口出狂言的黑衣鲛人却依旧在瞬息间收了声。 他原本人形的双腿忽然好似被剔骨一般,皮肉大块地从骨架上活生生掉了下来,骨头也随即被打碎了似的,使他在剧烈的痛苦当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嘶吼,人已经只剩下上半身。 而下身已经软若成了血水,无骨似的倒在地上,只是他上半身还有凭依,所以不至于立刻死去。 但任何人见了他遭受的痛苦大约都会觉得这还不如一刀毙命。 这改变发生得太快,直至黑衣鲛人倒在地上,他才看清自己身下的惨状,痛叫之声才凄惨发出。 在场之人无不被这场景吓住,鲛人之间除了斩星外,更是瞬息乱作一团。他们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与修士们的法力差距如此之大,甚至还来不及分辨出手的人是谁时已经遭逢厄运。 而萧淼清最感震撼。 鲛人们生性放荡,萧淼清虽然因他们的淫词浪语而感到冒犯,可总归想着一族有一族的特性,至多有想叫他们闭嘴的心思,却远没有因为一句“没力气站着”就要对方剔骨去肉的程度。 不过最让萧淼清内心大惊的是方才他明明握住了张仪洲的手,对方也未使出任何有形的法术,便连佩剑也安安稳稳地拿在手里。仿佛只要张仪洲心念一转,便可以完全操控周遭人的身死。 上次萧淼清看见有人这样出手时,还是凌时被召唤来的时候。只是心念一转,人就在凌时面前化作血雾。 凌时曾经说过张仪洲也有这样的能力,彼时萧淼清觉得就算师兄有这样的能力,也会被慈悲心克制。 或者在前一刻,他还设想过自己握住张仪洲的双手是有力的,是真正克制张仪洲的。此时萧淼清才发现,对方愿意被自己如此轻易地压服住某些暴走的情绪,势必有更深的缘故。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鲛人们俱因惊骇而怔住。 魔族十分慕强,这特质在鲛人之中体现得更明显。 黑衣男子是被他自己体内迸发出的魔气撑开了皮肉,那股凭空出现的外部的魔气却能如此纯熟得操控另一人的身躯。 这也是斩星第一次如此近得看见张仪洲。一个修士在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可以被判定为超然出尘,除非他的波澜不惊源于漠视与毫无慈悲。 斩星曾经无数次希望自己变成这样强大的存在,但真的直面这样的人时,他才明白这样如滔天巨浪般蔑视一切生灵的气息倘若没有一点束缚会多可怕。 困兽还未出笼,困兽甚至被他脆弱的囚笼驯化了。 黑衣鲛人在地上扭动挣扎,终于发出了惨烈的叫声,使人不忍耳闻。他脸上的神色更是想被人生生撕裂一般,痛苦到连完整的句意都无法表达。 萧淼清好像受了惊,直直看着他,肩膀隐约有些颤。张仪洲抬手,微凉的指尖落在萧淼清的眼皮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低声在萧淼清的耳畔说:“别怕。” 他再抬眸看向黑衣鲛人,似乎也被对方的叫喊困扰,指尖轻轻一抬,黑衣鲛人的脖颈发出咔嚓一声,歪断在原地。 他失去了生命,终于也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动力。 萧淼清的情绪复杂,如一团麻线般纠缠在一起,但其中最多的并不是恐惧或者害怕,而是眼看着一切在自己面前失控时,而自己又想抓住某种控制力时的矛盾感。 这样的矛盾感反而让萧淼清体内一直难以捉摸的法力好似受到了规整,忽然流畅运行起来。 他把张仪洲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拉了下来,但没有松开而是握在了掌心。好像即便如此失控甚至造成死亡与混乱的张仪洲还是给萧淼清安全感。 原本不断靠拢的鲛人因这场死亡的迅速结束而产生了退却之意,不止停下了靠近的动作,更往后退去,只是看向张仪洲的目光就好像锁定了某束光线。 归鹤门的几个师兄虽然惊诧于张仪洲出手的果决以及对黑衣鲛人的狠辣,但想到对方如此辱没张仪洲的小师弟,下流之态尽显,往大了说可涉及师门颜面,张仪洲出手并非完全叫他们不能理解。 怕场上气氛更加急转直下,归鹤门的二师兄主动站出来朝斩星客套行礼说:“我们登岛本意并非冒犯你们。” 这话说得已经有些迟了,毕竟张仪洲刚刚才杀了对面一鲛人。不过归鹤门的二师兄还是得硬着头皮说:“我们会尽快离开,还请大家都抬一抬手。” 出乎在场其他修士们预料的是,斩星对于黑衣鲛人的死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垂眸看向地上那摊半人的血水,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似乎对他的死早有提前预料。 “你们登岛必然有缘由,”斩星开口,目光才落到萧淼清身上,便感到了另一道更强烈的视线冷冷看着自己,一道视线而已,便好像牵连了他体内的魔气。 斩星这才明白为何刚才根本看不见张仪洲出手。这世间的魔气,奔逃四散的,魔族体内的,都天生可为他所用,至多心念一转罢了。 这样程度的魔气其实已经无需任何诱引,注定要在这世间引出无数波澜。 即使刚才张仪洲才在他面前杀了他的族人,斩星也相信张仪洲不会对自己出手,起码不会当着萧淼清。 斩星收回视线,忍下身上每一寸皮肉当中的不适感,在这种仿佛刀剑悬在头顶的感觉中,继续道,“既然我们技不如人,你们有什么目的直说无妨。” 周围即便有鲛人对斩星的话感觉不满,但也对张仪洲心有余悸,并不敢做出头鸟。 斩星抬起手,示意从海中涌出的鲛人回到波涛当中。 归鹤门的二师兄不曾想过会这样顺利,但是也知道抓住机会,他立刻改换口气问:“我们此行来是为了了解陆上的神君像的来由,如果没有查错的话,最初的神君信仰来自于对鲛人的祭祀,方才我们有师弟在那处深潭里面发现了一些似乎从前祭祀的痕迹,不知那里有什么历史,可否容我们一查?” 萧淼清暂收回自己混乱的心神,只定焦在当下的鲛人岛上,他也对斩星说:“我们会在太阳落山时全离开。” 他的目光歉然,其他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当着他人的面难以说出,却也知道最好的表达歉意的方法是不要随意打扰另一种族的生活。 斩星想起前两次见萧淼清时,对方还好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半大孩子。他甚至疑惑过为什么萧淼清成了束缚张仪洲的力量源泉。好像以最柔软的东西去克制最刚强的恶。但现在看着萧淼清那样坚定地站在张仪洲身边,他才有些体会到了柔韧的力量。 斩星闻言,以目光示意鲛人之中的一位老者。随后萧淼清他们便看见沼泽林里走出一个头发苍白,脸上也有许多皱褶的老人,不知活了多少年岁,连鱼尾都有些怪异的弯折,鱼尾上还有无数经年累月的伤痕。 “他是我们岛上年纪最大的鲛人,有什么可以问他。”斩星说,“至于你们想要了解的,我不会阻拦,但你们要在太阳落山时离开。”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归鹤门的另一位弟子此时上前一步道:“这岛上还有其他人族,他们的自由……” 他的话还没说完,斩星已经冷冷看过来,“那些人族本身就是登岛猎杀鲛人的贪婪之徒,你们能够救他们一次,未必能够救他们两次,因果循环,千百年来就是如此。” 那弟子被斩星堵得无话可说,也无法否认什么,但依旧想要争辩。 却是归鹤门的二师兄将他师弟拉回来,以目光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们登岛便已经是冒犯了,再要求什么便有得寸进尺之意了。 斩星离开后,其他鲛人大多也四散开,远远躲在树后之类的地方观望这边。 唯有那位年老的鲛人留在原地,他被岁月雕琢的脸庞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好似已经看过太多沧桑。 萧淼清走近两步,揣度着开口:“爷爷,我们请教你几个问题好吗?” 他不知这位年迈的鲛人活了多久,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开口就是爷爷,反而叫那老鲛人笑了出来,觉得萧淼清倒有些超脱族类的洒脱。 “你们问吧,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了。” 另一边归鹤门的一个师兄正用术法将那深潭里的水排出来,露出长了青苔的湿滑台阶,往里延伸到不知多远,只看得见一个圆圆的黑洞洞的口子。 “人族原本举行的鲛人祭祀是什么样的您知道吗?”萧淼清问。 老鲛人似乎陷入回忆里,“那时候的祭祀十年一次,也盛大无比,彼时鲛人一族还十分强盛,在水中自称王者,便是陆上许多魔族也无法匹敌,”他说的远了,自己也回过神来,继续将话题说到正处,“这处溶洞的确是曾经人族的祭祀残留的。” 原本鲛人一族不会龟缩在这样的小岛上,这只供一些渔民捕鱼时稍作休息所用,其次便是十年一次的鲛人祭祀。 他们边说边朝着那溶洞走去。 老鲛人为他们讲解道:“这岩壁上刻画的便是从前神像的样子。” 萧淼清仔细看,这神像与神君像除了坐姿差不多外,并不太像。岩壁上的神像显然是模仿强壮的鲛人刻画的,从衣摆处还能隐约看见鱼尾的痕迹。 众人从入口的台阶上一起往下走,萧淼清还想回身扶一扶老人家,但是随即发现对方的鱼尾比自己更适应这样湿滑的地面。 溶洞的台阶弯绕着往下延伸,宽度一致未变,直到步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众人面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台阶下的水还未完全被排出,但已经看得出下面的空间极大,整个溶洞里有近十个鲛人塑像,形象各异,手中拿着不同的法器,面目经过长久的水蚀而已经有些凋零,但是依旧可以看出曾经的威严来。 老鲛人也仰头跟着众人一道环视,目光好似穿越的时空般想起自己幼年时候的所见来。 萧淼清则发现这溶洞当中最中间的位置还有一尊神像的底座,但也只留下底座,上面的神像却不知所踪了。 发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他,归鹤门的二师兄先问了出来:“这座神像哪里去了?” 传闻兰通城的神君像便是从海中打捞出来,曾经用于鲛人祭祀的,结合这里丢失的神像,难免叫人联想。 老鲛人看向那里,回答道:“在鲛人祭祀转去内陆时便被挪走了。” 萧淼清忍不住揣测,难道这里的神像就是最初的,最原始的那座神君像吗? 老鲛人从萧淼清的眼中看出大家的所想,提前解释说,“大约五十多年前,请归神像的仪式轰轰烈烈,并不知本岛的主神像被请回了陆地上。” 从前鲛人祭祀几乎遍布了周围的小岛,这里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个罢了。 萧淼清有些失望,不过又听出老鲛人似乎知道请归神像时的细节,不由追问说:“当时请归神像的仪式是由谁主导的,您知道吗?” 老鲛人笑着说:“自然是由兰通城的城主。” 这问题的答案几乎摆在明面上。 资料可查处的确是由兰通城的上一任老城主做出请归神像上陆地的决定,可是显然他背后还有什么力量在暗中支配着他。 老城主在五十年前已经过世,他并未从请归神像中获益。但是他背后可能存在的人的范围太广,难以准确断定。 正在众人以为在这里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的时候,老鲛人思索着地开口说:“不过彼时祭祀规模最大的一处主岛,请归时也办得最隆重,似乎有京城的显贵登临。”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京城的显贵…… 回去路上萧淼清犹自思索着这个关键词。上次在神君祭祀时出现的人族宾客中似乎就有地位不低的京城来客。 兰通城的城志记录了几百年来发生在城里的大事,唯独对五十多年前请归神像一事十分简略带过,只谈了神像被尊崇供奉,却并未谈及供奉的地点。 兰通城内的大小神像显然不会是最受香火的主神像。 京城……萧淼清的舌尖暗暗咂摸这个词,觉着似乎是一个可查的方向。 不过京城距离云瑞宗甚远,除了遥遥数年一次的弟子大筛选,修道之人最是要远离种种名利纷争,极少会与京城那边有任何联系。 萧淼清对京城显贵的唯一几个认知便是当今皇帝少年登基,至今已经六十多年,这六十多年里朝纲稳固,一切俱在他的掌控之下。不过这两年来的确也有皇帝身体欠恙的传言,但因为太子已立且雷霆手段不输如今帝王,政见也很是相似,朝野上下并没有因为皇帝年迈而担忧什么。 萧淼清回过神时,鼻端的海腥味已经淡去很多。他回首看向已经重新隐没进白雾中的小岛,以及沿海遥遥可见的几艘渔船,心中又有百感交杂。 大约世间许多事没有分明的对错,全看站在哪个角度罢了。 直至双足落地,萧淼清才分神去看借归鹤门二师兄的剑回来的闻淳,他倒有心去关照关照闻淳,可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的张仪洲,又知道噤声为上。 离岛之前张仪洲已经给萧淼清用了无数道净身术,萧淼清都觉得自己身上不仅没有血腥味,连人味儿都要没了。可是张仪洲显然觉得这还不够,带着萧淼清回到客栈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店小二去准备一桶干净的水,又向邵润扬要了两颗洁净丹丸。 萧淼清怕张仪洲在人前露出魔气,尽量都先顺着他,不过还是忍不住说:“师兄,我觉得我身上已经很干净了。” 他不过是在胸前身后还有腿上涂了点斩星的血,在萧淼清看来这是紧急关头的必要行为,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可是张仪洲显然不这么觉得。 张仪洲告诉萧淼清:“你身上还有很浓的鱼腥味。” 萧淼清几乎觉得自己鼻子出现了问题,忍不住抬起手臂举到鼻子前闻了又闻:“是吗?” 张仪洲握住萧淼清的手腕拉下来,目光沉沉地看着萧淼清说:“鲛人的□□有标记配偶的作用,你现在身上全都是他的味道。” 萧淼清感觉手腕被捏的有些痛,听得出张仪洲的声音已经经过几番控制,不知是否已经到了又要发疯的边缘,余光瞥见邵润扬走来,萧淼清立刻投降:“我立刻去洗!三师兄借过!” 房间里小二才将一桶水倒得差不多,看见身后萧淼清进来立刻退了出去。 因为要沐浴,房间里还被多摆了一扇屏风,将不大的房间给隔成了两半。 萧淼清将手中的丹药给扔进水里,洁净丹药平时大家用的都少,一般只会在沾染上一些难以去除的妖气魔气时才用,通常来说这药丸都是黑乎乎的药味。 不过萧淼清现在手上拿着的两颗却是邵润扬新琢磨出来的,不仅颜色变白了,连药味也被替换成了某种淡淡的花香味。若是香味能够残留,倒是比后面两天都要顶着一身药味到处行走来得好。 萧淼清看着那两颗丹药在水中化开,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自己的衣物全数褪去,然后抬脚迈入了水中。 他坐在桶里头,水面刚好没过萧淼清的胸口,温度适宜,让萧淼清的精神稍稍放松了一些。 不过显然困扰他的不解之事多了很多,放松也未能放松到底。 萧淼清深刻认识到张仪洲的情况并非是和二师兄或者三师兄等同门弟子商议便可得出解决之法的,他觉得这事情还是先禀告师尊为上。 无论如何不能叫大师兄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这是压在萧淼清心里的一重责任感。 正想到这里,萧淼清又觉得自己的手心在隐约发烫了。这感觉在鲛人岛上时就出现过,不过那时候萧淼清没空仔细琢磨,现在他举起手来仔细观察自己的掌心,虽从表面看不出异状,但是萧淼清感觉到了某种力量的游动。 他试探着念出法决,心念一动间,忽然浴桶里的水好像受到了他的控制,在他面前飘散到了半空,一个个或大或小圆溜溜的水珠在萧淼清的头顶鼓动着。 这样对五行之物的掌控力前所未有,萧淼清愕然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在此时一分神,之前飞到头顶的水珠便哗啦一下落了下来,兜头把萧淼清的头发也浇湿了。 萧淼清噗噗把嘴边的水吐了出来,显然邵润扬只改变了丹药的气味,并没有改掉丹药的苦味。 萧淼清伸手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水渍带下,指尖离开眼皮的瞬间,萧淼清发现自己的浴桶前面站了个人。 他差点惊叫出声,不过在那之前萧淼清看清了来人的脸,惊异便立刻变作了局促。他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浴桶,好在浴桶里的水是乳色的,并不能在水面外窥见什么。 但即便如此,萧淼清还是有些不自在,“大师兄,你进来干什么?” 他回身去看房门和窗户,刚才这两处入口都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张仪洲好似从穿墙进来一般。 萧淼清将头慢慢往水里锁,直到自己的双肩也没入水中,这才感觉自在了些。 “我怕你洗不干净他的气味。”张仪洲在萧淼清的浴桶旁半蹲下来,指尖扣住浴桶边沿,“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全都是他的味道,就好像你的确是他的配偶。” 萧淼清感觉张仪洲好像一面绷紧了的弦,已经到了情绪的极限。 “他只是想帮我。”萧淼清低声解释。 张仪洲低笑出声,看向萧淼清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天真的稚童。 他自然知道斩星留存的几分私心,一如闻淳的,凌时的,还有栾凤,甚至是薄叙,只是萧淼清自己全然不知罢了。 萧淼清极力想要暂时安抚住张仪洲,他从水中伸出手,看了一眼张仪洲的指尖后覆了上去,温热与冰冷相碰,萧淼清说:“师兄,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他的话语未尽,但要的就是这样未尽的效果。 萧淼清早前已经说过不要喜欢张仪洲,要把道放在心里。现在他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喜欢张仪洲,但是先前张仪洲的表现还是让迟钝如萧淼清有了些猜测。 为什么师兄会在冒犯自己以后平息了体内的魔气,难道师兄是有些喜欢他吗? 萧淼清不敢自大,因此开口时还是试探居多。 尽管萧淼清没有说喜欢张仪洲的话,可是他的确否认了与其他人的牵连,张仪洲的面色果然稍稍转缓了一些。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个人在房门口站定了。 “师弟?”邵润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萧淼清被吓了一跳,他本来全部注意力都在张仪洲身上,并没想到外面会有人来。萧淼清怕张仪洲忽然出声让邵润扬听见,到时候他要怎么解释自己洗澡的时候张仪洲还在里头。 萧淼清的手比嘴快,一下捂住了张仪洲的嘴唇,然后才开口应答:“三师兄你有什么事吗?” 邵润扬说:“我给你拿了你换洗的衣物,我开门了啊?” 隔着屏风,邵润扬推门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也没想到屋里会有张仪洲,所以此声不过是稍知会萧淼清,给他个准备时间。 对方如此正当的理由,萧淼清自然也无法拒绝。现在要是拒绝更显得刻意。 萧淼清看向被自己捂住嘴的张仪洲,低声道:“你不许出声啊。” 然后才高声说:“好,你给我放到边上就成了。” 邵润扬推门进来,将手中的衣物随手放到床上,足尖一转往外走了两步。萧淼清在这个过程里感觉张仪洲的鼻息喷在自己的手心,又庆幸张仪洲是蹲着的,被水桶挡住应该从外头看不出什么来。 现在他只要等邵润扬离开就行。 然而萧淼清没有想到,邵润扬离开的脚步声却停了,甚至折返回来站在了屏风之外,与萧淼清极近的地方。 “对了师弟啊,”邵润扬开口,“那两枚丹药你用着觉得如何,香气什么的可闻着舒服?” 他新炼制的这两枚丹药,很想要得到正面反馈。现在边说还边闻了闻这房里的味道。 萧淼清怕张仪洲失去耐心站起来,头皮发麻地接话说:“挺,挺好的啊,我觉得闻着很香。” 邵润扬抽了抽鼻子说:“是吧,我也觉得不错。” 邵润扬觉得再细的用户体验还是等小师弟洗完再说,因此这个时候也重新转身往门外走。 而萧淼清看出张仪洲应该不会开口,掌心微微松了松,然而才放手便看见张仪洲的肩膀抬了抬,好像打算起身的样子。 萧淼清心惊肉跳,无暇多想,一下探出半个身。他本来想要按住张仪洲,然而又怕自己的力量无法与张仪洲抗衡,因此下了血本,直接在张仪洲都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下主动将嘴唇覆在张仪洲的唇角,极轻的落下一吻。 张仪洲的所有动作都果然因此停住,萧淼清的心总算是往回落了落。 然而他刚才起身着急,水声哗啦一下格外响,叫邵润扬又好奇地停住脚步问:“师弟?” 萧淼清的心跳未缓,正要回答,张仪洲却伸手按住了萧淼清的后脑勺,不许他离开。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萧淼清的唇上被压痛,但他现在更加忧虑身后可能靠近察觉到异状的邵润扬,挣扎时手臂在水桶中扑腾出几朵小水花。 萧淼清的心情紧绷到了极点,忽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用力地将张仪洲推开,而刚才跳出的几朵水花也越过屏风落到了邵润扬的脚边,叫他被水花分散了注意力,足下一时停住。 萧淼清这才有空开口:“没什么,刚才想站起来时在桶里头滑了一下,师兄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就洗完也出来了。” 邵润扬倒不疑有他,转身将门重新带上,随后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 萧淼清急促的心跳这才慢慢平息,他看看张仪洲,又看看自己的手,觉得刚才的情形也颇为怪异。不知究竟是他忽然得到了某种巨力还是张仪洲其实并没有真的要束缚住他,所以叫萧淼清一把就将人推开了。 无论哪一种,萧淼清擦了擦自己被咬痛了的嘴唇,都暂且严肃地看着张仪洲说:“师兄你也先出去。” 闻淳身上的伤口被邵润扬他们当做是在鲛人岛上时与鲛人们缠斗所带来的。事实上虽然闻淳的确被鲛人擒住过,可是却没有一处伤口是因为鲛人而起。 不过看着邵润扬他们赞许又欣赏的目光,加之真正的原因不好启齿,闻淳自然只能认下这勇斗邪魔的名声,只是心中心事重重没出去说,收敛了平时那洋洋锐气,蔫了下去。 虽然从鲛人岛上所查探到的许多线索不能被认为是实证,可是到底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更可靠的前进方向。 云瑞宗与归鹤门的几个弟子决定一同往京城方向一路查探线索。 不过再往前,许多此次同行的云瑞宗的小弟子便无法再跟着一起了。 萧淼清从房间里出来,总觉得自己身上有隐隐约约可疑的药味,正抬手嗅闻,见斜侧住着的付意从房里走出来。 萧淼清立刻叫他:“二师兄。” 付意本来想要直接下楼,闻言停住脚步好奇转过来:“师弟,怎么了?” 萧淼清没有直言,而是左右看了看周围,先问:“二师兄,你见着大师兄了吗?” 刚才张仪洲离开后便不知去了哪里,而他果然是直接穿墙就走,跟个鬼似的,叫萧淼清多了许多不放心,唯恐张仪洲就从哪儿冒出来了。 付意不知其意,不过还是笑道:“大师兄方才去照看师弟们的功课去了,此时恐怕还叫他们缠住一时回不来,你要找他?不若等晚些时候吧。” 萧淼清立刻摇头:“我不找他,我找你。” 他拉着付意到了一旁角落靠窗位置,先推开窗户看了看,确认外面无人后又在整层楼都转了一圈。确认了弟子们都在楼下或者外出尚未归来,而后才收回脑袋压低声音对付意说:“二师兄,大师兄入魔了。” 萧淼清的语气如同在分享一个惊天秘密,一旦说出来足以惊起周围哗然。而这消息的内容属实,也的确可以起到这个效果。 只不过付意看向萧淼清的眼神却半点没有萧淼清预料之中的情绪,他反而有些好笑地盯着小师弟说:“这是从何说起,”他说了半句,忽然有些了然似的,“师弟,大师兄是不是给你加了什么功课,还是哪里得罪了你了,我帮他给你赔个不是。”付意显然把萧淼清的话当做孩子意气的冲动之语。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萧淼清急急拉住付意的衣袖说,“大师兄真的不对劲,若我有半字虚言,我就,” 他举起手在脑袋边上仿佛赌咒一般,但还没有将誓言说出口,旁侧便远远传来一个声音:“你如有半字虚言就如何?” 这声音直接将萧淼清三魂吓飞了气魄,他睁大眼睛转头看去,就见张仪洲远远站在楼梯口,身后还跟着一串外门弟子。 这样的距离下,刚才萧淼清和付意的音量根本就不足普通人听见什么,张仪洲身后的那些弟子们也均是一脸茫然,不知张仪洲搭得哪门子的话。 萧淼清察觉到张仪洲的视线正缓缓下落,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往下踩发现自己的手还搭在付意的胳膊上。 付意脸上仍旧是轻松无所察觉的笑意,萧淼清却赶紧将手缩了回来。 张仪洲转头让外门弟子们稍稍等候,自己迈开步子朝着萧淼清他们大步走来。 萧淼清侧身站到了付意的面前,微微挡住付意。这犹如打算对峙一般的动作越发叫付意以为他与张仪洲闹了什么矛盾,因而笑着从身后拍了拍萧淼清的肩膀说:“小师弟,别闹了。” 别闹了三个字犹如一盆冷水浇在萧淼清的头顶。 然而他也无法否认此时此刻正大步朝自己走来的张仪洲,与从前根本没有两样,仙姿逸态无限风华。别说付意他们会觉得入魔二字荒诞无稽,便是萧淼清自己都常常抱有一丝希望,幻想着哪天睁开眼睛后大师兄就彻底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 只不过萧淼清现在很怀疑张仪洲以前的样子又是真是假。 还没等萧淼清再有什么头绪,张仪洲已经走到了他面前,重新问萧淼清:“师弟,你赌咒发誓想要说什么?” 萧淼清憋着没说话,付意倒是笑着说道:“也不知他闹得什么,方才来和我说师兄你恐怕入了魔了。” 张仪洲露出哑然的神色,片刻后失笑说:“师弟说漏了,恐怕我不只是入魔了,我还是那最大的大魔头,日日想着挖你的心,吃你的肉呢。” 他这口味落在任何人的耳朵里都是玩笑话。连后头从楼梯上走来的归鹤门的几个弟子都觉得是看见了张仪洲与师弟私下亲近的一面,只觉得张仪洲多了几丝人气,压根不觉得张仪洲的话有什么问题。 真正入魔的人敢这么说吗? 然而萧淼清被张仪洲按住肩膀,整个人却是瑟瑟一寒。他觉得师兄好像是在以玩笑的口吻陈述某个事实。 从前张仪洲和他讲的这个可怕那个可怕的,此时此刻都比不上张仪洲叫萧淼清心中忐忑。 萧淼清端着顽皮师弟的身份,猫下腰躲开张仪洲的手,“我下楼转转!” 他飞速从台阶上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一楼的地面,而后也没有远去,只在楼下要了一壶茶在角落独饮。 和其他师兄们说显然已经没有用,萧淼清决意还是要将此事禀告师尊。 萧淼清在角落中手捏法决,想要呼唤与师尊的联系,不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手中的火光始终没有亮起。这很寻常,薄叙在云瑞宗的地位崇高,现在平时亲自教习弟子的时间已经很少,不是在外云游就是闭关修炼,寻常的求见都会被拒绝。 无法远程联系薄叙,能做的就只有通过捎信回去的办法了。 他们决定要往京城去,外门弟子是不会一同前往的。外门弟子修习的程度还不够,此地已经是他们能够到达的极限了。 段西音到时候要作为护持他们的师姐陪着外门弟子一同回师门,萧淼清决定叫段西音为自己带一封信去。 萧淼清做了决定,暂没有拟信,打算等段西音离开前再悄悄给她,以免被张仪洲发觉。 后这一日晚上,萧淼清回房间便假装熟睡,前半夜是假装,后半夜却是真的睡了,也不知张仪洲何时回来,前半夜又去了哪里。 过了一日,他们便要与归鹤门的几个师兄再北上往京城去,而段西音带着弟子南下回云瑞宗。 临行前,萧淼清将写好的信放在自己的乾坤袋里给段西音,又说:“师姐,这些是我在山下购置的东西,往后的路恐怕带着不方便,你先帮我捎回师门去吧。” 他说着冲段西音挤了挤眼,示意这袋子里有东西。段西音会意,以为只是师弟顽皮,笑着应了:“你放心,我自当给你带到。” 萧淼清又看了眼段西音拎着的小鹩哥,它倒是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在笼子里蹦来跳去的。 萧淼清叫了它一声,以手指戳戳小鹩哥的脑袋,却没叫小鹩哥注意到自己,反而见着小鹩哥抬眸看向自己身后某处。 萧淼清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一堵墙上蹲着一只有些眼熟的鸟,不过它在注意到萧淼清看过去的时候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好似萧淼清的那一丝熟悉只是错觉。 萧淼清也懒得纠结一只鸟儿眼熟不眼熟,他直起身回头看向闻淳,开口劝他:“你还是暂回师门去吧,在师门好好修习,不久我们也就回来了,到时候肯定比现在更好。” 萧淼清说的隐晦,其实是想要让闻淳稍稍避开张仪洲的疯劲儿,他怕闻淳如飞蛾扑火一样下次就直接扑死在张仪洲的身上了。 他哪里想到闻淳看自己也是一样的眼神与心态,甚至比他还要恨铁不成钢些。 闻淳在张仪洲身旁虽然也忐忑不安,但是看看萧淼清便又坚定了些,“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们一同历练。” 这两日他看着萧淼清日日紧跟张仪洲的步子,好似张仪洲多与别人走一步路,多和别人说一句话,萧淼清都会觉得揪心一般。 从前闻淳若见到萧淼清如此情态,势必要在心里骂他一句,起初在师门时还说已经放下了对张仪洲的喜欢,那果然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但现在见萧淼清如此,闻淳心酸之余又是心疼。 萧淼清对张仪洲这样情根深种,闻淳更加放心不下。 众人各怀误会,一同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萧淼清一行人刚到京城,过了城门口的卫兵巡查,自报身份,继而在城里找到了落脚的客店,还未及他们出门将熟悉京城的风土人貌,便有几个衣饰华贵模样恭顺的宫人寻上门来,开口便邀请他们入宫一叙。 “陛下去岁就说想和仙人们说说话,今日终于等到贵客登临,立刻便让奴婢们来请了,望仙人们赏脸一去,太子殿下正在车中等候。” 皇家贵族喜欢与修道之人相交,乃是当世风气,从前也多有美谈传出。况且退一步说,即便是云瑞宗或者归鹤门再淡泊名利,终究尚且在这俗世凡尘中,人间帝王的邀约自然不好推拒,为此便应下先。 只是他们来的人也不少,倒不方便个个都去。云瑞宗这边出了个张仪洲和付意,归鹤门那边只走一个二师兄。 宫人也未多言,准备要走时萧淼清才听闻这事,急着追上来说:“我也要去。” 他快步行至张仪洲身边,一派要紧盯着的样子。 萧淼清年纪小,说这样的意气话顶多透出几分任性,倒也合乎他的年纪。宫人们没有开口,只停下脚步看着明显做主的张仪洲,叫他决断。 张仪洲眼底有丝笑意,知道萧淼清是什么心思,但也只随他道:“想去就去吧。” 他做了这样的决定,其他人也无话可说,就此一行人往外果然看见了一辆停在客店门口的大马车。 原本外头熙熙攘攘俱是喧闹人声的宽阔道路上已经被安静压服下去,百姓们被卫兵推得远远的,不敢随意抬头看,整条街道噤若寒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 萧淼清从前远离天子皇家,倒未见过这样的排场,一时怔怔,待随着张仪洲上了车马,进入宽大的轿厢,看见轿厢内端坐着的太子殿下,萧淼清这才收回神思,好奇地看过去。 太子殿下方才好像也盯着窗户外跪地的百姓黑压压的脑瓜顶,不知在想什么。修士们上车后,他看过来,先与萧淼清的目光对上了。 萧淼清的目光中唯有好奇与探查,并无任何畏惧之色,与太子惯常见到的百姓或者下头官员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全不相同。那是一种清澈灵动的,仿佛看世间万物一般无二的平等眼神。 太子殿下好似一愣,继而眼中露出宽和而又温柔的笑意,开口说:“冒昧来请,还请仙人们见谅。” 他抬手轻轻行了礼,声音如神色一般温吞,脾气似乎很好。 萧淼清从太子殿下的脸上看出一丝熟悉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只是自从下了山以后,脑袋里装的人脸太多了,一时之间对应不上哪个是哪个。 萧淼清正待多看一眼,面前却忽然出现了张仪洲的半边肩膀,张仪洲的视线凉凉的扭过来,不发一言却意思鲜明。 反正现在就算多看两眼也大约想不起什么,萧淼清只得先收回目光,往车壁上一靠,只充作个不懂事的小师弟,由得张仪洲为自己客套。 车马在京城的主街上不快不慢地行驶,也不多久便拐入了皇城所在,到了皇城门前便不好再往里行车马,众人改做步行入内。 萧淼清站在人群最后,自过了高高的城楼后便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左右均是些高大建筑。倒不是说这里的建筑多么奇特,萧淼清更觉得新鲜的是这周围萦绕不散的淡淡威压,好似天子威严化作实质叫人轻易不敢造次。 与外面的百姓看见太子的座驾便低伏下去一般,整个皇宫的气氛也十分压抑低沉,偶尔有路过他们身边的男女宫人均一言不发,好似叫人毒哑了不说,便是落在地砖上的脚步声也好像练过什么奇异功法似的,竟然几近无声。 萧淼清在队伍后面也有好处,便是能将自己身前的人尽收眼底,现在是想看谁张仪洲也管不着。 他再次看向太子殿下,更加确认了自己一定在某处见过这个人。同时萧淼清也察觉到,反是有宫人经过太子身边时,总是越发胆怯一些,有些避无可避又站得极近的人甚至隐隐约约在发抖。 这好像并不是一个惯常宽和待人的人会面对的情形。 萧淼清左思右想着,人已经走到了当今殿下的寝宫门前。将他们请到这里,皇帝不知是随和还是为了特意展示亲近。 当今皇帝少年继位,如今已经年过八十,在人间已经垂垂老矣。 萧淼清跨过门槛,站在人群后面,耳边听见太子殿下正在和皇帝禀告他们的到来。 “父皇,我已经将仙人们请来了。”太子言简意赅,向帐幔后头的人禀告道。 隔着帐幔看人好似水中月般朦朦胧胧的,不过萧淼清仍是看见了后面的三个人影。一个是刚入内的太子,一个是位行动迟缓,抬手都似乎在抖的老人,另一位则是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妇人。 皇帝的妃子比他年轻许多,甚至看上去与太子更配,这倒是不难理解。当今太子也并非是皇帝的嫡长子,而是他年近花甲才生的幼子。只不过早些年皇帝已经提前将长子们一一去处,可谓是为太子除去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萧淼清正在脑中思索自己所知的信息,再抬头时便看见宫人们正把帐幔打开,终于露出其中真正的样子来。 站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女子果然年轻,她看皇帝的样子倒很关切,手中还端着一碗药,刚才好像正是在给皇帝喂药。 萧淼清本想着这年轻妃子竟似乎对皇帝很有几分真情,便听见皇帝开口说:“太子妃先随他们下去吧。” 女子低垂眼眸,并未与太子有视线接触,便屈了屈膝,低声温言退了下去。 萧淼清听见太子妃三个字,面上便有些惊诧,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太子身上,却见太子站在皇帝身侧,面上的神色波澜不惊,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而他站得位置离皇帝颇近,看着便知关系亲厚。 如此想来,太子妃身为人媳,亲自照料垂暮的皇帝喝药大约也是出于寻常人家一般的人伦情感。 萧淼清放下思绪,由宫人们安排在殿内两侧的椅子上落座,又奉茶上来,甜点杯碟放在旁侧。 这场景不知怎么叫萧淼清想起了那日神君祭祀之后,参加晚宴的客人们两侧列座时候的样子。他本来还不解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件事,偶然再抬头对上上首太子的视线时,才在电光石火间忽然将诸多熟悉感都串联了起来。 萧淼清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太子了。 那日晚宴上,诸多客人趁乱离席的时候,他被一道长鞭挡住去路,有一个客人回头与自己对视时,与此时此刻太子的脸重合了大半。 想到那日光影朦胧下的一瞥,萧淼清心中大震,目光间有了一丝未掩饰的惊诧。 太子殿下却好似无所察觉,依旧对萧淼清微微一笑,叫旁侧的宫人再为他上些糕点,完全把萧淼清当做了孩子来哄似的。 萧淼清暂时压住心中的惊诧,更因这个发现而聚精会神去听皇帝与师兄们的每句话。 不过叫萧淼清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是,虽然皇帝做主将他们请过来,可是皇帝真正问出的问题却大多没什么意思。 起先是问他们是否有寻求长生的秘术。 这问得俗了,可确实是许多富商贵人们最多在意的。他们这些仙门弟子早有应对经验,一套掰扯下来萧淼清听得都困,难为皇帝还认认真真。 宫人送过来的糕点看着很精细,比外头能够买到的好上不知多少,不过萧淼清想到那日神君祭祀的事便不敢掉以轻心,并不拿着吃,但还是偷偷藏了一块新送来的糕点进自己的乾坤袋里。 皇帝问了几个俗套的问题后,抬眸看了太子一眼,而后道:“太子可有什么想要请教仙人们的,现在自可开口了。” 好似刚才他自己说的那番话都是为了铺垫这一句罢了。 太子闻言应是,转头面向张仪洲他们时却说:“父皇,我一时不知该问什么,可否叫仙人们住在我宫中,到时候方便我提问请教?” 如此没有准备,一向以严苛著称的皇帝却没有任何责备,只是说:“那就由你。” 他说完便止不住一阵咳嗽,不用过多诊治便可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太子说:“父皇可要仙人们替你诊诊脉?” 这是寻常事,张仪洲也可代劳。当下宫中气氛肃穆,萧淼清不怕张仪洲忽然性情生变。只是萧淼清没想到皇帝却说:“不必了,”他似乎语带几分自嘲般,“我这身子,诊不诊还有什么差别呢?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太子闻言将手放在皇帝苍老充满皱褶的手背上,关切道:“父皇不要这样说,我和太子妃都十分看重父皇的身体,只愿父皇长命百岁。” 萧淼清不懂什么父子情,但也觉得此时的太子很真切。只不过皇帝前后表现又有些古怪,一个不在意自己身体的人,又为什么在见到他们是先询问长生术的存在与否呢? 待出了皇帝的宫门,萧淼清忍不住抬头往云瑞宗的方向看了看,也不知段西音什么时候回到宗门,能不能顺利见到师尊将自己的信件交给师尊。 “仙人小心脚下。”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萧淼清的思绪,原来是他刚才差点撞上一个宫人。 “对不住。”萧淼清道。 宫人连说不敢,而后低着头照着原路快步走开。萧淼清的视线随意追上去,却见皇帝宫中的偏殿里,有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太子妃。 他们此时正要去太子的东宫,但太子妃怎么还独自在这?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入夜后的东宫静悄悄的,连猫儿鸟儿叫都听不着,外头月朗星稀,好似寻常之夜。 萧淼清翻来覆去睡不太好。 诸事压在心间,好像无数条本来被他掌握的线都飞快从手中抽离,叫他感到不安。 原本以为梦回上一世所知的前情会叫他这一世安稳自在,却没想到踏入了层层不可控的阴霾里。 临睡前,萧淼清在黑暗中抬起手,并未启唇,只是心念一动,掌心便出现了一簇小火苗,火影晃晃悠悠,将床角一隅与萧淼清的半张脸照亮。 他似乎能够比从前更加顺畅地使用五行术法了,但也仅仅是五行相关的元素术法。这类操纵五行元素的术法,多是弟子入门时的练习术法,这却是萧淼清从前最掌握不好的。 上一世他失去神魂前也无能如愿由心念催化这基础术法,现在却不知道是哪里打开了窍,忽然得以操纵起来。 不过这火光在萧淼清的手指中溜走,很快又落在地上消失不见。萧淼清虽然能够顺利召唤出五行元素,可是不仅不知怎么控制这元素的大小,连它具体什么时候消失也难以估量。 萧淼清将手枕到脑后,轻轻叹了口气。他无比想要变得厉害些,可是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而师兄又是怎么回事,他能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那尚未露面的邪神又是否能够被顺利除去? 带着这些繁杂的念头,萧淼清不知何时进入了梦里。 他一入梦就发觉自己好像站在半空当中,好似魂灵飘在上空,而下方正站着个人。 萧淼清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刚才错看,因为下方并不只有一个人,只是另一个身影太小,又和冰雪融为一色,几乎难以辨别。 溪流淙淙自幼小的婴儿身边淌过,婴儿却穿的极其单薄,不知在雪地里躺了多久,胳膊已经被冰雪覆盖,只不过这婴儿面色红润而气息平和,好似他不仅不觉得寒冷,更像是理应当在这里似的。 萧淼清好奇绕到近前想要仔细看看这场景里的人是谁,然而他在上空落不下去,下方站着的人穿着斗篷,除了高大的身形外并不透露半点信息。 萧淼清看着男人附身将婴儿给抱了起来,掸去婴儿身上的雪花。雪花落下时竟然隐约在发光,这光线与婴儿身上的微微光芒相呼应,好似他们是同种构成。 随即,不止雪花在发光,连溪水,松木,周遭一切都在散发着晶莹剔透的莹润光芒。相比起来,原本高大疏朗的男子在怀抱婴儿时便显得暗淡许多,甚至显得有些许阴郁。 这场景实在古怪,萧淼清看得摸不着头脑。而身下的男人却已经将婴儿包裹住,轻轻抱在臂弯中,转身离开了这片区域。 婴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囚困在怀里,如无法抉择命运的动物崽子。 萧淼清想要跟着男人看看他去哪里,然而却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脚下之地。刚才发光的溪水松木等等一切此地的元素,在那一大一小的两人离开后便失去了颜色。 是因为那个婴儿吗? 萧淼清还未仔细想过,忽然脚下传来一阵失重感,他终于能够离开这块小空间了,然而却没有如愿续上刚才的梦境。 这次他并不止自《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己到了哪里,他好像闭着眼睛,身不由己,唯有耳朵能够听见周围人的声音。 “练习的时候最不能忘的就是催动心法,怎么这都不记得吗?” “可,可是师父,我催动了,却没有用处……好像我的法决不听我使唤似的。” “蠢货!‘道由心证’,你的心成日只想那些杂七杂八的玩乐之事,如何能够催动心法,要不然那些有助于你享乐的功法你学的怎么就快?” 这两道声音对现在的萧淼清来说都有些陌生了,不过他们交谈时说到的内容萧淼清却熟悉。 “道由心证”,这句话曾经他也听过。以前萧淼清练习功法不到位的时候,薄叙曾经向他解释过一次。 只是萧淼清依旧无法掌握诀窍。 他记得那个时候师尊只是将小小的他抱到怀里,轻轻顺过他的发丝,低笑着纵容他:“练不好就不练了,谁敢欺负我的徒弟吗?” 后来师尊再也没说过这句话,也很少抱他了。 萧淼清在黑暗中一失神,便又跌入了另外一层梦里。 他又回到了重山殿里,那个他曾经做过的梦里,不知是不是同一个梦的延续,萧淼清看见自己呆坐在蒲团上,对外界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连眨眼都极缓。 重山殿的门被外力冲开,无数门板飞冲进来,散落在了萧淼清的周围,甚至有几块碎屑砸到了萧淼清的额角,登时染红了他白皙的皮肤,他依旧一动不动,如同一个等待主人操控的大布娃娃。 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有如此表现,即便知道自己在梦里,萧淼清也不由感到一丝悚然。不过身后很快传来匆促的脚步声,萧淼清回身,看见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邵润扬正扶着门顿了顿,马上不顾自己身体的疲惫,喘着气跑到蒲团旁,伸手为蒲团上的人拭去脸上的血液。 一向寂静无声的重山殿外不知为何刀柄剑戟之声不断,又不断传来冲天的轰鸣。 “师弟,我带你下山。”他扶着萧淼清的手,将之绕到自己的脖颈后,正将萧淼清拉起来,还不等走到殿外已经叫一道飞光打中,身形顿时垮了,支撑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 梦中的萧淼清很想跑到殿外亲自看看,可是他的脚步依旧受限,只能勉强站在邵润扬的前方,与他一起看向殿外飞光的来源,有一层为无名的结界忽然包裹住了周围,好像不欲叫邵润扬带走萧淼清。 但显然又有另一道力量的存在,顷刻间瓦砾被松动的墙体震落,不知何处来的外力掀开了重山殿的屋顶,叫萧淼清的视野骤然大亮。 他抬起头却见到另外两个也极熟悉的身影,薄叙与张仪洲一左一右停在半空呈对峙的之态。 邵润扬想要带萧淼清远离的显然就是他们两个。 等从梦中惊醒,萧淼清的心还在狂跳不停。他给自己用了几道净身术才觉得身上清爽。 至于刚才的那几个梦之间没有什么关联,萧淼清大概都记得,虽然心有余悸,但是醒来以后先想到的还是幸好是梦。 这也只能都是梦了。大约是他心中焦虑,怕大师兄在现在的情况下与师尊产生冲突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窗外已经传来朦胧的黑蓝色天光,萧淼清也无心再睡。他起身喝了口茶,看着杯中的茶水忽然想起梦中的那句“道由心证” 这话简单,却也复杂。是催动术法的根本,也是术法进阶的关键。可以说大部分修士就是因为无法完全从自身理解这句话才困在当下的境界里。 那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变得强大的原因是什么?从前还在师门中的萧淼清想到的大约都是些轻松享乐的事,可现在他逐渐他想要为这乱象丛生的世界出一份自己的力量。想要在面对邪神的时候有改变情况的能力,即便只是一小份力。 萧淼清在舌尖咂摸着“道由心证”这四个字,忽然好想与杯中的水有了某种感应,垂眸便看见茶水在杯中形成了循环的水流且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好像剩下的半杯茶里蕴含了无穷的力量,急于挣脱出来。 萧淼清还来不及看清便见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裂,在他手里碎成两半,而那半杯茶水也被泼洒到了地上。 萧淼清都要以为自己刚才是眼花捏碎了杯子。 不等他多想,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鸟叫。萧淼清觉着耳熟,推窗看去,发现树木枝头站着一只灰扑扑的小雀儿,样子和其他雀儿没什么不同。 萧淼清凝视了那鸟一会儿后,鸟也抬头看他,还飞上前来站在萧淼清的窗口往里看,等萧淼清欲把它抓住时,鸟儿又极其灵活得飞远了,从宫墙起飞消失在天际。 真是奇怪,萧淼清心想。 这份奇怪并不完全因为这只雀儿的举止,更多在于萧淼清自己开窗时候看见鸟的那份突兀感,再往前追这也是他开窗的源动力。 好像这里出现鸟是很怪的事。 这种突兀在鸟站在树上时达到了巅峰,但是突兀就近来源于哪里?是因为这院子里没有鸟吗,好像也不是。 没鸟的院子多了去了。萧淼清隔着窗户盯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而后缓缓将视线下落,终于找到了一丝和鸟儿无关的,自己也曾见过的怪相。 这院子里的绿植寥寥,虽许多是因为北方天寒无法培育常绿的品种而如此,但是萧淼清在面见皇帝时,分明见过皇帝宫中开得娇艳的花草,皇城当中显然有特殊培育的品种,被精心养护着。 那为什么受宠的太子所住的寝宫却如此荒僻寂寥? 萧淼清的脑海里蹦出两个字,欲妖。 太子是欲妖,所以太子才会出现在神君祭祀后的宴席上。那太子绝不可能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也绝不可能不知道云瑞宗对待神君的态度。 在这样的前提下,太子为什么主动邀请他们入宫?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萧淼清将塞在乾坤袋里带回来的糕点递给邵润扬,叫他帮忙看看昨日太子后头让宫人送过来的这盘糕点是否有古怪。 邵润扬将糕点掰开捻了点碎末在指尖,随后放到鼻尖嗅闻,很快摇了摇头说:“只是很寻常的糕点材料,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他说着随手将剩下的半块糕点塞进口中吃了。 “哎,”萧淼清想阻拦却没来得及,后头一想又觉得自己紧张过头,邵润扬研习药理多年,熟知各种有益有害的材料,不至于看不出糕点的好坏。 况且仔细想想,太子就算真的有古怪也不至于就这样莽撞地对自己动手。 邵润扬他们是今天一早被接入宫中,与萧淼清等人一同在东宫住下。太子尽地主之谊,照顾得十分周到,只是越是如此越叫这些前来探查邪神之乱的修士们警惕。 萧淼清昨日回来便将似乎在神君祭祀的宴会上见过太子的事告知了他人,那日匆促慌乱,萧淼清无法十分肯定,但是大家也都越发谨慎起来。 今日一早刚才齐聚,还不等商议今天的安排,太子便差遣了宫人来。 “殿下听说诸位仙人是想要了解神君之事,特请仙人们去京城外的神君庙看看。”宫人低着头谨小慎微地复述着太子的话,“陛下说,叫仙人们只管自由探看,不必有所拘束,外头已经为仙人们备好了车马。” 这叫原本对太子有所怀疑的众人一时发奇。他们本是想要去京城的神君庙查看的,没想到太子会主动邀请。 原本可在暗处进行的事一下被抬到了明面上。 张仪洲面色如常开口说:“那我便先谢过太子殿下的周到了,但车马不必了。” 他的推却似乎没有用,宫人忐忑地抬起头重复道:“外头已经为仙人们备好了车马,还请仙人们上车。” 宫人的神色难看至极,好像若是他们再拒绝自己就要面临恐怖的厄运。 张仪洲面色不改,似乎还想要拒绝,萧淼清见状抬手拦在张仪洲的衣襟前抢话道:“那就坐马车吧。” 太子既然有意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无论他们改用那种出行的方式恐怕都不会影响结果。况且有时候准备得越多,马脚反而露得越多。 萧淼清一行人随宫人往外走,方走出他们留宿的院子,便远远看见太子妃的坐撵由远及近而来。 太子妃在坐撵上轻轻合着眼,似乎十分疲惫。此时天色还早,太子妃却从外头回来,倒不像是一早出了门,更像是一夜都没有回来。 但太子昨夜可几乎是和萧淼清他们一起回到东宫,再也没有出去的。 萧淼清不由回想起昨日从皇帝寝宫离开时看见的画面,难道太子妃一夜都在皇帝那里吗? 虽然从历史上来说,扒灰的事下到民间上到帝王家都并不少,但是当朝皇帝难道也做出了这样不伦之事? 这不可能。萧淼清坚定地在心中摇了摇头,不说皇帝现在已经是极病弱的老人,便是太子的表现也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将妻子拱手让父的人。 萧淼清在思索间,太子妃的坐撵已经到了他们近前。 众人脚下微微一顿,太子妃的坐撵却没有停歇的打算,那些抬坐撵的宫人目视前方,似乎在接到抬轿子的指令后便失去了其他接受信息的能力。 还是太子妃在听见额外的人声与脚步声后抬起了疲惫却美丽的双眸,向他们看来,然后开口对抬坐撵的宫人下令道:“怎么如此无礼,见了仙人也不停吗?这可是太子请回东宫的贵客。” 她如此一说,抬轿子的宫人才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旁侧站着的小太监偷偷觑着太子妃。 太子妃的一只手微微撑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众人问:“仙人们要去哪儿?” 领着萧淼清他们的宫人立刻帮着回答说:“殿下邀仙人们去神君庙参看。” “哦。”太子妃直起身,语气无波无澜,“神君庙在城外老远,有何看头,若是仙人们想看看京中大庙,还是得看香火最盛的三神庙。” 太子妃说完终于对旁边已经露出些许急色的宫人微微抬手,示意他们继续抬轿子往前。 好像停下来真的只是为了给修士们推荐一处更值得观看的神庙。 这话挑不出毛病,萧淼清也未太往心里去。 京城的三神庙他是知道的,原是京中旧庙,规格宏大,从前几朝还举行过不少帝王主持的祭祀,后头虽失去了这个功能,但是在民间依旧有不少信仰。 里头所供奉的也都是俗信中的正神,三神庙中有正统的修士维护,定期由极几大宗门派出弟子,不太可能出什么岔子。 太子准备的车马不多时便将他们带到了京城之外。 马车行进的途中萧淼清打开窗往外看,不知太子连车马都提前安排是不是担心他们深入民间探查出什么来,亦或者只是客套? 萧淼清揣着疑问站到了京城神君庙的门前,无声面前的庙宇。 说实在的,萧淼清起先是觉得有些失望的。 如果说兰通城里的神君庙算三分,那么京城里的也顶多就是四分。作为一国之都,这里的信仰似乎并不比兰通城强多少。 神君庙内外的百姓依旧来来往往,云瑞宗和归鹤门的一行修士本来也想要通过看看百姓的样子去判断庙内神君的属性。 然而他们坐着皇室的车马过来,刚下车其他百姓便叫卫兵疏散开,将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神君庙清空,只剩下庙祝和修行者。 宫人上前在庙祝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后,庙祝很快点头,然后走到了萧淼清和张仪洲他们面前,恭敬地笑着行礼道:“诸位都是贵客,有失远迎,这庙暂时是我代管着,诸位有什么想要了解交流的都可以问我,我定知无不言。” 庙祝脸上的笑容客套却虚浮,叫萧淼清想起兰通城的那个妄图对他下死手的庙祝。若说对其他人的底细他尚有怀疑,那么对面前的承担邪神庙宇的庙祝身份的人,萧淼清毫不怀疑对方笑里藏刀。 其他人也都心知这点,故而在接下来的提问里面没人客套留情。 从神君像的来源问到了香客数量,以及是否听说了兰通城的神君庙祝利用祭奠行阴祟之事的行为。 庙祝果然践行了他所说的知无不言。 “这座庙里的神君像是十五年前重新铸造的,”庙祝引着众人来到神君像前,对着神君像行了一礼,然后骄傲地介绍,“旧的那一尊也并未丢弃,而是被信徒请回了家中,那一尊便是最早之前来到京城的第一尊神君像了,诸位如果再想了解更多,我也可以将庙里建庙之初的记录拿来给你们看。” 庙祝如此大方不遮不掩,修士们自然不会拒绝。 萧淼清先一步要来了那一大叠记录,也不看别的,只找到最初将神像运送过来时候的记录。这里的记录恰好弥补上了兰通城内一些含糊的字眼。 从兰通城拉到各处的神像大部分四散到了各个城市,但是最紧要的一座的确来到了京城,便是本殿内供奉过的那座。 “那位信众是谁可以告诉我们吗?”萧淼清问,“我想看看最初的那座神像的样子。” 能够将这样的神像请回家里的必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如果这庙祝真的足够真诚,萧淼清相信自己可能会从他口中听得一个了不得的名字。 庙祝却终于不再直爽,而是笑着说:“这信众是谁我们自然不好随便说的,否则不好同那位信众交代。” 因为这个回答在预期之中,萧淼清倒没觉得失望,他看向张仪洲:“师兄,我问的差不多了。” 萧淼清想知道的的确都知道了,再深的庙祝也不会告诉他。 他们一行人走出神庙时,门口的侍卫还在,远远还有许多前来许愿或者还愿的百姓在。出来时萧淼清仔细看了看这些百姓,也不知他们是否因为生活穷困还是什么,有几个百姓明显面色蜡黄,看着体虚。 萧淼清坐上马车,在侍卫驾车朝皇城方向走之前先说道:“回城去三神庙转一圈,我想去那里也看看。” 宫人抬头看着萧淼清,萧淼清理直气壮以年纪说事:“我这是头一次出门咧,自然要多长长见识的。” 宫人似乎被他说服,犹豫了一下便叫侍卫改变了路线。 而萧淼清坐回到了车里与张仪洲面对面,看张仪洲此时面色无澜的样子,又有些感慨,小声说:“你不能一直这样吗?” 张仪洲的状态再次回到了近乎从前的模样,虽然萧淼清知道这也只是他的错觉。张仪洲抬眸,眸底黑沉沉地笑了,他的手握住萧淼清的,拇指在萧淼清的手背轻轻摩挲了几下,“你乖点就好了。” 不要招惹别人,不要看别人,永远在他身边紧紧看着他。 萧淼清撇嘴,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没抽动,便懒了,反正车里只有他们两人,随张仪洲拉着。 心中却回想着太子妃的话,忍不住问张仪洲:“大师兄,你说太子妃的话是随便说说还是故意的呢?”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等到了三神庙一看便知。”张仪洲说。 说的也是,萧淼清安静下来。等车马在三神庙前停下,萧淼清迫不及待地钻出车厢跳到地上。 三神庙位于城中的心脏位置,距离皇城也并不远,又有古老尊神与皇家祭祀,照理说此处的香火不会比神君庙少。 不过萧淼清站在三神庙的主殿前,却只见到寥寥几个香客偶然踏足经过,连香火气都很淡薄。 虽然主殿和侧殿依旧被装点得威仪万千,但总归好似脱离了人间。 众人在三神庙里外看过,唯一的感觉是这里很干净。不止是因为香客少,更重要的是这里神像的气息纯净。 不过说到底,除了这预料之中的香火零落,三神庙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便是原本情状防备的卫兵们都未对萧淼清他们有什么阻拦,摆明了三神庙里没有需要查探的。 那太子妃提起三神庙真的只是随口吗? 一直等回到东宫,萧淼清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总觉得太子妃的话没有那么简单,却一时抓不住头绪。 众人坐在张仪洲的房中议事,设下结界避免外头偷听,因结界的存在而使得窗前的光都显得雾蒙蒙的,萧淼清独坐在桌边托腮盯着窗口的光亮出神。 他将太子妃的原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她怎么说的来着,“香火最盛的三神庙”。 香火最盛这四个字究竟是太子妃久居深宫不知外头变化所以说错还是她刻意如此说? “香火衰败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太子妃年轻,未入宫之前神君信仰已然在京城扎根,城中贵族素来爱烧香拜佛,她怎么会一无所知?” 耳畔是师兄们的讨论,萧淼清也觉得有道理,脑中也有了一丝自己的思绪。 众人说的热火朝天,萧淼清插不进话,等他们稍歇,萧淼清才从角落开口道:“会不会是这样,” 他声音虽然小了些,不过其他人都一起看过去。 刚才大家讨论不出个结果,此时也不过随意一瞥,本要挪开目光,却听见张仪洲说:“什么?” 张仪洲方才没有太参与其他人的讨论,此时是第一次发声,叫场中肃然一静,这才提起精神来。 萧淼清知道自己威信和资历都不够,也未将其他人的反应放到心里头,只是继续说出自己刚才的所想:“香火最盛的其实是神君庙,而三神庙则曾经有过皇家祭祀,太子妃把这两者混为一谈,也许本身只是想用三神庙曾经的一些属性提醒我们现在的神君庙背后的力量。” 萧淼清说的也只是猜测,并不知道对不对,自己说的都有些糊涂。 说完正有些忐忑时,张仪洲接着说:“所以你是说,太子妃想提醒我们的是神君庙有皇家势力控制,请回那尊神像的信众也许就是皇家的人?” 众人并不对皇家势力掌控着神君庙有任何怀疑,只不过前面的确没有联想到太子妃隐喻的深意,此时这样点拨出来,倒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 只是皇城戒备森严,规模宏大,即便是有了思路,想要找到藏在皇城当中的神君像也难上加难。 入夜后萧淼清又是像是煎饺子似的摊在床上睡不着,左右翻面,脑海里偶然想起白天时神君庙的庙祝看自己的眼神,便是一阵不舒服。 那眼神有一层虚浮的和善,更多的则是萧淼清曾经在兰通城庙祝那里见过的,看待祭品生肉的目光。 想到太子曾经可能出现在意欲分食祭品的宴会上,萧淼清心中略有些不安,干脆起身走到门前。 不过等他将房门推开,悄悄站到张仪洲的门外时,萧淼清又不知自己的行动是好是坏,犹豫着抬起手好一会儿都没落下敲门的动作。 正在萧淼清准备离开时,张仪洲的声音却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在这儿干什么?” 月光映照下,张仪洲的身影完全覆盖住萧淼清的影子,萧淼清吓了一跳,猛然回头。 张仪洲一袭白衣站在月色下,若兰如仙。 “我只是,”萧淼清想开口解释。 张仪洲却打断他,直接说出了他的目的,“你想趁着夜色去神君庙还是三神庙查看?” 萧淼清点了点头,怕张仪洲怪自己莽撞,却没想到张仪洲轻笑一声,口中却是夸赞:“不错,起码知道先来找我了。” 他上前一步,忽然半圈着萧淼清的腰将他往前拉了半步,就在萧淼清以为张仪洲又要如何时,张仪洲却只是将一小枚熟悉的玉笛挂在了萧淼清的腰上。 “不要再弄丢了。”张仪洲说。 萧淼清看着那玉笛,小声说:“上次也不是我故意弄丢的,是……”他本来想说是凌时打掉的,不过看着张仪洲的模样,觉得提到凌时怕他又要疯,干脆吞下后半句话,只是垂目注视着玉笛问,“大师兄,这笛子是什么做的?” 凌时说的话萧淼清不知要不要全信,但是凌时似乎没有骗他的理由。倘若这玉笛真的是张仪洲的血肉或者骨头凝炼而成,这玉笛就的确不止有向张仪洲的求救功能,更有随时被他掌握去向的功能,那么参考张仪洲将这玉笛交给他的时间,张仪洲疯得远比萧淼清早。 萧淼清以为张仪洲不会避讳这个问题,张仪洲却沉默一瞬,避而不答道:“三神庙早年统管京城寺庙,当中应该有部分关于神君庙的记录,若你想现在出去,我们可以走了。” 恶念巴不得早点叫张仪洲彻底暴露,然而此时还是被张仪洲压制下去。张仪洲就算是疯了九成,却还有一成理智,不想彻底吓着萧淼清。 否则以恶念的欲望,萧淼清此刻早就被分食干净。 萧淼清虽然想要详细问问玉笛的事,可知道轻重缓急下,自己的私事不容浪费正事的时间,为此还是点头说:“那走吧。” 张仪洲抬手在两人身上施了个隐身术法,继而两人一道御剑而起,在夜色之中朝着三神庙的方向去。 三神庙并无什么森严守卫,两人又有隐身术法,真的要防备的只有神座上的正神将他们当做什么小毛贼降下神罚。 为此萧淼清还在神像面前低语一番,发誓自己和师兄前来只是为了探明邪神来路,并没有其他坏心。 “这神已经连自己的信仰都无法保住,你还以为祂能对你如何?”张仪洲声有笑意。 萧淼清听他这样不敬重,只差抬手去捂张仪洲的嘴,低声又多祷告两句,让神明莫怪,另外则祝他在京城诸事顺利。 如此两人才浅进内殿,仔细找出了陈年的记录。这里如张仪洲所说,果然有早年神君庙还未建成时,引入兰通城神像之记载。让萧淼清惊喜的是,这里记载的不止有文字,还有图像标注。 原来当年被送入京城的神像并不只有一座,而是有两座,其中一座放在了建成后的神君庙中,还有一座则送去了魔族领地。 这两座神像从兰通城的两个规模最宏大的鲛人祭祀小岛上运出,传说蕴含了最多的祭祀之力,同时这两座神像也最与如今的神君形象近似,应当就是神君信仰演化发源的最初两座神像了。 只要能够捣毁这两座神像,便能够伤到邪神元气,进而有根除遍及全国各地的神君信仰的可能。 不过萧淼清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座神像早早就入了魔界。 但想到曾经在晚宴上遇见栾凤与其他几个魔族,萧淼清便也觉得这笔记载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暂时还不知道那座神像对魔界的影响是否如人界一般深刻。 越了解得多便越叫人觉得悚然,这位邪神竟然在暗中已经发展出这样的力量,而还能在表面维持住一幅太平盛世的假象。 “回魔界看看?”闻淳惊讶地看着萧淼清。 萧淼清点头:“我还未曾去过魔界,你也许久没有回去了吧?” 他本想隐瞒自己的真正目的,闻淳却看出不对来,怀疑道:“你怎么会想和我回去呢?” 闻淳心里失落许久,现在已经不会想当然觉得萧淼清如此要求是中意他了,但心中犹抱着一丝侥幸,盼望着萧淼清会说出什么叫自己听了心悦的话,就算是哄着他也好啊。 若没有张仪洲在侧看着,萧淼清也许会说出些诸如从前的“好嫂子”之类的话,现在张仪洲在旁边,萧淼清说话前忍不住就看张仪洲一眼,接着才说:“其实是我们查到魔界也有一尊神君像,想要去看看魔界的情况。” 既没有说出什么好听的,还连说话前都要先看看张仪洲,闻淳心中不忿,张口便答应了:“好,那就去吧!” 他想的却不是什么神君不神君的,而是等回到魔界以后,总归到了他家的地盘上,也许他父亲有什么能够制住张仪洲的法子,到时候他势必要将萧淼清从张仪洲的魔掌下解救出来。 如此一行人兵分两路,有付意和邵润扬同归鹤门的弟子们暂留在京城,萧淼清和张仪洲不打草惊蛇,只低调地同闻淳一道前往魔界。 第60章 第六十章 虽说仙魔两界表面上关系日趋和睦,但就像魔族不会轻易踏足修真地界,修士们也不会随便进入魔界,否则对双方来说都充满危险。 不过一进入魔界领地,闻淳摘下面具,露出那双极有标志性的绿色眼眸时,便有魔族护卫赶来,如此一路至魔都闻淳家中都还算平安无事。 短短一日所见便果然如闻淳先前说过的那样,魔族也敬神供神,魔神信仰千奇百怪,与人界完全不处于同一个体系。 但照理说神君信仰既然已经对魔界产生影响,便应该留有痕迹才是。可萧淼清他们观察下来,路上途径的神殿庙宇均不是人族信仰的神君的模样。 闻淳回忆着说:“我长这么大,确实没有听说过哪里有信人间神明的,会不会那个邪神在魔界的信众并不广泛?” “或者并不是不广泛,”张仪洲缓缓说,“而正是因为太广泛,太润物无声,所以你才没有听过?” “怎么会,”闻淳欲反驳。 “怎么不会,”张仪洲打断他,“是谁说了神君在魔界也一定就长得一样,叫得相同?” 萧淼清和闻淳俱是一愣,也难以否认张仪洲的话很有道理,因此他们前面以为的一路以来未曾见过神君,就不一定是真的了。也许他们已经路过或者撞见了神君在魔界的化身。 正神在历史上都常有不同化身,何况一狡诈阴邪的神。 “那这样,”闻淳看了一眼萧淼清,“还是先去我家吧,到那里我可以向我爹请教,他统管魔界,一定知道许多。” 不止是为了调查神君,闻淳更想和闻柯商量些事。一方面叫他父亲亲自看看张仪洲的现状,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叫他父亲出手,护萧淼清周全。 闻淳总怕张仪洲哪天失控殃及萧淼清。 萧淼清不知闻淳所想,只点头,同时心中大感安定。的确,有闻淳这个魔族少主在,他们在魔界反而比在人间时有依仗些,起码查什么都有路子可走。 张仪洲也未多言,只走在萧淼清身后两步,将他护着。 魔都中心地带与人界繁华之处并无二致,闻淳到了闻府门口,便神气扬扬多了几分快活的神色,还不等门前的守卫上来便在几步开外站着一叉腰叫道:“还不把门给我打开?去告诉我父亲,我回来看他了。” 守卫一惊,在认出闻淳以后立刻迎了上来,口中恭敬地叫:“见过少主。” 不过目光在挪移到闻淳身后的萧淼清时,却有些犹豫,这分明是个正派修士啊。但在守卫看向萧淼清身后的张仪洲后,顿时面色更加古怪,张仪洲虽然也是修士打扮,可是身上魔气分明浓重,这到底是修士还是魔头? 不等守卫思明,闻淳已经骂道:“还在这里愣着干嘛?这两位都是我在云瑞宗的师兄,是我带回来的客人。” 守卫闻言连连点头,侧头以眼神示意另一个同守在门前的卫兵去通报,自己则哈腰将闻淳一行人送进了门内。 入了门方才两步,又有几个美丽少妇迎来,俱是妖妖娆娆的娇柔样子,瞧着不过是闻淳姐姐一般的年纪,上来却左一个好孩子,右一个好儿子的,把闻淳脸都给叫黑了,抬手拿出弓箭就要射,好赖被赶来的管家拦住,又叫人请走了闻柯的几位妾侍。 “少主,你回来就要动粗,魔主知道了多要不高兴的。”管家好言劝到。 “她们巴不得我给她们一刀,好去我父亲面前扮弱。”闻淳咬牙,他也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只是每回都忍不住上钩动气。 老管家行事周到,将萧淼清与张仪洲带到了客房当中安歇,又恭敬地说:“魔主今日在外办事,回来会晚一些,请两位贵客多担待。” 他说完不止自己离开,还带走了院外两个守卫,一副十足信任的模样。 但萧淼清也未出院子,他们说好了叫闻淳先向闻柯询问有关神君信仰在魔界是否有分布一事,最好是得到闻柯指点以后再走下一步。 魔界到底与人界不同,步步都更要谨慎些。 闻淳急盼着闻柯回来,一直盼到了这天深夜,才在困顿交加间听见自外急急而来的脚步声。 “我儿,”闻柯眼睛亮着光,大步走来一把握住了闻淳的两边臂膀,紧紧的力道叫闻淳觉得手臂发酸,“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听说你还将张仪洲也带来了,可是父亲先前让你做的,已经做成了?” 闻柯曾经叫闻淳尽量引诱张仪洲彻底入魔,到时候他们可用张仪洲的力量达到破坏仙魔平衡的目的。 闻淳闻言一噎,心虚道:“还不曾,”他紧接着道出自己的目的,“父亲,这次我们回来是为了调查由人界延伸来的一个案子,我正想要问问你,当年是否从人界运过一尊神像来?” 闻柯的面色微微一变,看着闻淳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闻淳没想到父亲的神色会有这么明显的变化,他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问题为难人,此时却语带迟疑地问:“这……不能说吗?” 闻柯好似少了几分耐心,将话题重新转到了张仪洲身上,“你管这些闲事做什么?如今魔族内忧外患,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若你能帮我一把,我也能轻省许多。” 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好似夹杂着许多叹息。 闻淳心中微酸,知道自己身为魔族少主,总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心中的天平再次摇摆犹豫起来,片刻后开口道:“张仪洲已经几近入魔了。” “什么叫几近入魔?”闻柯立刻追问。 闻淳便将张仪洲尚且能够维持修士的表象,实则内里魔化的事说给了闻柯听。 尽管中间已经尽量隐没了萧淼清的存在,为的全是闻淳的私心,但未料闻柯到底比他老谋深算,哪里听不出闻淳话里的缺漏,马上一针见血地问道:“既然如此,他却还能与他师弟一同入魔界,那便是在他师弟面前尚维持着体面,那这萧淼清你怎么不提?” “父亲,”闻淳不安地叫了闻柯一声,此时此刻的闻柯却置若罔闻,面色显露出些许不正常的狂热。 闻柯盯着闻淳说:“张仪洲心悦萧淼清,是不是?为了萧淼清,他愿意留在云瑞宗。” 闻淳想要否认,但瞬间的犹豫便已经体现了他的欲盖弥彰。 闻柯冷笑一声,不再追问。 闻淳急切道:“父亲,萧淼清他是无辜的,我想可不可以叫他离开张仪洲,离得远远的,那样的话张仪洲便也许能为你所用。” 闻柯慢慢地摇了摇头,目露苦笑,“我的傻儿子,我何曾说过张仪洲能够为我所用?即便我有心帮你将萧淼清带离他身旁,只要萧淼清还活着,他总会找到的,若真想叫张仪洲彻底入魔,便只有斩断他唯一的牵挂。” 闻淳听得浑身发凉,看着平素疼爱自己的父亲没有一点依从自己的意思,心中百感交杂,却也知道闻柯这次并不是说笑,是真的动了杀心。 闻柯难得未安慰闻淳,只是再次告诫他:“他们要查的就让他们自己查,你绝不要掺和进去。” 闻柯说完抬手按了按闻淳的双肩,终于露出几分父亲的慈爱:“好了,你也是赶路归来,早些去休息吧,明日父亲再为你设宴接风。” 闻淳却露不出笑容来,心中千思万绪,只等闻柯走后还好半日没有去睡,终于在天色擦出一丝朦胧亮光时,闻淳起身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他没去太远的地方,只是躲着守卫熟门熟路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门前。 此时正是府中守卫交接换班的时候,看守薄弱,闻淳趁机开门躲进书房中,来到了藏书阁顶楼。 顶楼的槅门关着,推门的高度前有一个类似门环正隐隐发光的物体。闻淳将自己的手放上去,那光便亮了亮。 此处藏书阁一向只对闻柯以及他信任的人开放,闻淳怀着忐忑,好在门环也认他。门吱呀一声响,从里头打开了。 闻淳走进去,在典藏的历史经卷前站好,心中算着魔界与人界的纪年差异,直到脚步停在了几卷书前,抽出来一看正是正确的年份。再往下查却没有翻到人族与魔族有任何交换神像的举动。 闻淳疑惑一会儿,片刻后想到什么,换了个关键词继续找,果然这次有了些收获。 这书里没有记载人族与魔族的跨界交流,却是记载了海中魔族与陆地魔族的交流,这里写得并不是神君像,而是鲛人像,哪年哪月,从哪处运来,后在魔界何方得到供奉信仰,甚至后头的几种信仰分化都有提及。 虽记载得也不算详细,但是关键信息已经都有了。闻淳将书卷放回原处,不敢多停留,照着来时的路回到自己的卧房。 他再怎么样也不能叫他爹对萧淼清动手,如此只有叫萧淼清快些查到想查的东西,尽快离开魔界了。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闻淳未多耽搁,从自己父亲院中跑出来后径直到了萧淼清和张仪洲所居院中,此时天色才初有亮色,他跑到萧淼清的房门前低声拍门,口中小声问:“萧淼清,你起来了么?” 前两下无人回应,正在闻淳意欲敲第三下的时候,门从里头被人打开了。闻淳见状正要开口言语,然而随即见门里面露出的却是张仪洲的冷脸,一时话又噎了回去,既被吓了一跳,又不解张仪洲怎么一早会在萧淼清房里,心中不免想到别出去,脸色又是难看了一分。 “大师兄,你怎么在这儿。”闻淳有意诘问,然而看着张仪洲自入了魔界以后就更不掩饰的面色,出口的气势自然弱了五分。 不等张仪洲开口说话,萧淼清的声音自房内传来:“等等,我穿好衣服就出来了。” 这话越发叫人浮想联翩,闻淳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头。 萧淼清果然在几息后就跑了出来,半拦在张仪洲身前问闻淳:“怎么了,这么一早的。” “你们怎么,”闻淳话问半句。 萧淼清却也知道他大概的想说的,抢先解释道:“是我要师兄同我一处住的,不过这房间大,我睡外面的榻上,他睡床上,各不相干。” 萧淼清倒不是不想睡床,不过怕自己睡在里边半夜张仪洲出去他都发觉不了。虽然似乎以张仪洲的能力来说,睡哪儿差别都不大,但萧淼清自己心中多几分安慰,夜里睡得也安稳许多。 张仪洲在萧淼清身后开口:“你一早来这敲门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将闻淳的心思拉回正道上,他挂着脸回身看了一眼,怕有人看见这一幕,先将萧淼清他们推进了门里头,然后低声解释道:“我已经知道当初运到魔界的那尊神像身处何地了,咱们早些出发,把事办了就回皇城,毕竟其他师兄还在那里,不知会不会碰上什么凶险之事。” 这是闻淳来这里时就想好的说辞,听在萧淼清耳里也颇有道理。 实际上闻淳是怕再晚些出发,他爹就要过来假借什么名义对萧淼清使坏,他唯有将两方见面的时间错开才好。 萧淼清带上东西想从正门走,闻淳又拦住他说:“我爹昨夜回来了,今天不妨什么时候就要见你们,他那个人素爱搞排场,到时候办什么宴席上什么舞曲,不知要耽搁多少工夫,咱们悄悄离开,省得这些麻烦。” 萧淼清乐了:“你今日说话倒是老成有礼。” 闻淳本来受到夸奖有些舒畅,正要对萧淼清笑一个,然而瞥见张仪洲在旁洞若观火的目光,又只得将笑容压下,假作刚才萧淼清的话不受多么用。 三人由闻淳指引悄悄出了闻府,也就他们离开不多久,昨日接待萧淼清他们的老管家就找来了。等敲了半日门也无人应答,方才察觉出不对劲,推门进去发现人已不见了。 等老管家去告诉闻柯后,才发现闻淳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闻柯面色变了变,心中对于自己儿子的去向有个大概猜测,当即派了队卫兵前去追寻。 另一头,萧淼清头上戴着帷帽,三人骑着租来的魔兽往闻淳窥见的地址赶。 魔兽的速度比马儿快,同御剑却还差一些。不过魔域之间御剑不便,驾骑魔兽成了最佳选择。据记载,神像所在之地距魔都大约百里,从地图上的标注来看是一处极不起眼的小村落。 不过待他们三人叫停魔兽奔跑的脚步,停在面前的城门时,见到的却是一座中等规模,颇为热闹的小城。 “这是小村?”萧淼清问。 闻淳道:“那是几十年前的地图,想来一直没有改过。” 三人下了地,将魔□□给城门旁的老翁看守。 为了符合魔族的着衣习惯,萧淼清和张仪洲也改了平时素净的风格,各自穿了更张扬的色彩。 闻淳则再次将绿色的瞳仁遮住,以免透露出他特殊的血脉引起他人注意。 萧淼清身着红袍,将他本身白皙的皮肤衬得越发白,举手投足时自己都忍不住隔着帷帽多看了两眼。 三人刚进城的时候站在城门前往里头的街道上一瞧,这里离魔都虽然算不上很远,不过街景却相差极大。 若说魔都的繁华与人间无异,那这处名叫凝悬的小城便格外保留了魔族的特点。街道上处处行走的都是形状外貌各异,极大程度保留了魔族原型。 萧淼清和张仪洲虽然戴了帷帽,但在这些人之中也不算多显眼。 “接下来再往哪里走?”萧淼清扭头看闻淳。 闻淳却也茫然:“地图上写着这不过是个小村落,我却也不知道现在这里成了这样。” “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张仪洲说着抬脚往前走。 萧淼清一愣,抬头看见张仪洲走近了街边的一家书局当中,这里四处魔气熏天,萧淼清藏在乾坤袋里的佩剑时不时要不安地动一下。 须臾张仪洲便从书局中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小卷卷起来的纸张。 “师兄你进去买了什么?”萧淼清好奇去看,闻淳也是一样动作。 三人一道走到偏僻些的角落,张仪洲将手上的纸展开,原来他买的是一张魔界最新的地图。 “咦,”闻淳熟练地找到他们此刻的所在地,却发现这最新在卖的地图上看见的依旧是自己在那张老地图上标注的名字,“这怎么也没有改。” 倘若只看地图,压根看不出这里的变化。 萧淼清本来燃起的一丝希望又熄了,不过由此判断,这个地点大约被某种力量刻意掩藏了。 若不亲临此地很难发现它的改变。 “想头往巷子里走。 他对萧淼清他们示意一下,自己先追上去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乞丐似乎因为体虚而发出一阵咳嗽,但人径自往前走,并不回话,抬了抬手示意闻淳先噤声。 闻淳与随后而来的萧淼清和张仪洲一道跟着这人在民巷中七弯八拐,直至到了一处很不起眼的破门前,乞丐抬手敲了一下门,顿了顿又敲四下,里头才有人吱吱呀呀把那扇形同虚设的门开了。 乞丐走进去,回身给闻淳他们也留出些许空隙来。 萧淼清此时才有空问闻淳:“这是怎么回事?” 等他们都进来,乞丐才将门关上。萧淼清这才注意到看似破了的门上其实有一层薄弱的结界,应该是隔绝内外声音的。 乞丐说:“你刚才在街上就那么直接问魔庙的事,但凡是城内百姓都要知道你有古怪,若你刚才没走,现在恐怕已经被守城卫兵逮住了。” 原来是他们刚才直接询问的行为在这城里被视作不妥。 萧淼清却不太理解地问:“可庙宇这东西,不就是供人参拜,我们从外头来,不知此地俗信,问一句怎么会奇怪呢?” 乞丐冷笑一句,将原本已经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你不知此地俗信,便是死罪了。” 他对着萧淼清说出死罪二字,张仪洲立刻皱起了眉。 老乞丐却似乎并不惧怕他,或者是因为已经看透世事人情,他只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是你们最好快些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他说的好像此地是地狱邪窟似的,叫三人愈发有些不解。 这破屋除了外头的小院外,一眼就可以看见所有空间,除了一小间有瓦片的屋子外,剩下就只剩四堵墙了,从外头是怎么都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人住的。 除了老乞丐之外,这里还有几个年纪各异的男女,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和老乞丐一样,身体极度虚弱,好似随时都可能厥过去似的。 老乞丐显然知道城中的很多内情,张仪洲干脆把话挑明:“老人家,我们来是想查查有关魔庙中的魔神之事,不知是否能够请教你一些事,等我们问完可赠与你一些银钱药材。” 老乞丐摇了摇头:“我要那些有什么用。” 闻淳和萧淼清都觉得莫名,不要钱也就罢了,这么一院子重病体弱的人,他连药材也不要吗? 老乞丐知道他们所想,种种叹了口气,咳嗽了两声说:“我们得的不是药材能够医好的病,我之所以让你们快些离开这里,是因为如果你们不快点走,不出多少日子恐怕要么死要么也变成我们这样了。” “那你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萧淼清问。 “与魔神有关是吗?”张仪洲几乎和萧淼清同时开口。 老乞丐原本是想要劝离他们,可是见他们面色坚定追问又执着,只得常常叹了一口气,自己寻了处干燥的地方随意坐下,“哪有什么魔神,那可不是魔神。” 魔神顾名思义,便是魔族所尊崇的神。魔族向来慕强,尊崇的神也种类各异,有好有坏。但无论魔神的行事多乖张邪肆,却不会伤害虔诚的信众。 “从几十年前,我尚且年轻的时候开始,我们这里就运来了一座神像,那神像平平无奇,但是传闻十分灵验。”老乞丐娓娓道来,“彼时我们的村子贫苦不堪,多受外界欺扰,为此村民多向神像祈祷,结果竟然真的灵验,不仅很多人的修为提升了,我们还发现随着我们的信仰加深,神像的外貌也在不断变化,我们便更觉得这是神迹降临。” “不过十几年,此地就从一处小小村落有了如今的雏形,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也有了余力走出去,人们发现越将信仰带出村子的人,日子就会越好,而倘若信徒心生一丝退却不诚的念头,便会因此疾痛交加,十分凄惨。”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所有曾经付出过信仰的魔族在发现事态不对时已经无法脱身,要么为魔神效力,要么便在剩下的时日里成为助长魔神力量的薪柴。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将那魔神赶出去?”闻淳听得心惊,开口问道。 在他看来事情的逻辑并不复杂,既然许多魔族受困于这尊魔神,那只要合力摆脱他不就好了? 老乞丐因闻淳言辞间透露出的天真而不住低笑出声。 “因为并非每个人都想摆脱它,”老乞丐的声音低微,好似随时要随风飘散,“有人想要借此谋利,有人想要借此修炼,只要目的达成,不在乎中途付出过什么的大有人在,更何况,真正付出的很多时候并不是他们自己。” 就如这座小城里,从下到上编织成了一座由贪欲组成的网络,网罗了上上下下不同需求的人。下层无路可逃,上层又漠视下层。 不知内情尚可原谅,明知故犯便是纯粹的恶了。而凝悬城中无数人便是在清楚知道魔神的反噬后,依旧义无反顾献自己的身,献他人的生。 闻淳听了心惊。他身为魔族少主,是注定要继承他父亲位置的那个人。这些年虽然心性不定爱好玩乐,但自诩对魔族的权力斗争或者底层生活多少有些了解,可是从老乞丐的叙述中,闻淳才晓得自己其实一无所知。 老乞丐看看他,又看看萧淼清。除了张仪洲神色不变外,另两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惊讶,轻轻摇头道:“你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倘或叫外头的人发现你们过来的目的,或者你们不信魔神,那就麻烦了。” “那会怎么样?”萧淼清问。 这看似寻常的小城,似乎有它独特的生存法则。 “会死,会死无葬身之地。”老乞丐说,“或许倘若死得痛快些都算是你们的福气,这城进来容易出去难。” 闻淳道:“我们来就是为了想办法除掉魔神,你只要告诉我们魔神的庙宇建在何地,如何混入神庙便是了。” 老乞丐不为所动,看向他们三个更像是在看无知孩童了。 可是又见这三个年轻人目光均很镇定,并无退却之意,在片刻后老叟还是再次出了声:“神庙在城东头,附近看守严密,莫说是你们这些外来客,就算是本城的的魔族也不能轻易靠近的。” 那不是没有办法接近了? 不待萧淼清他们失望太久,好在老叟给出了一个方法:“不过每月十五这日,魔庙都会集体举办城中的婚礼,参加这场婚礼的大多是外城人,你们也许可以找机会混入其中。” 所谓的婚礼更大程度上是外来信众对魔神信仰的宣誓仪式。 老乞丐说到这里便不再留他们,并且叮嘱他们在离开以后不能提起在此处发生的交谈。萧淼清三人自然应下,待他们回到刚才巷外的主城街道上以后,果然很快受到了城中魔族卫兵的盘查。 闻淳本来想要小心遮掩的身份,此时也不得不亮明了。 只是在露出自己绿色的瞳仁时,闻淳心中依旧有些忐忑,怕这凝悬城的情势已经失控到不认他的血统了。 好在卫兵在看见闻淳象征身份的眼眸时,还是露出了几分敬畏神色的。 闻淳顺势想要保下萧淼清和张仪洲《让小师弟先上》,牢记网址:m.1.:“这是我的两位友人,此番过来这里是要和我一同在城中赏玩的。” 卫兵虽面上恭敬,但是对三人的怀疑之色不减,也并不完全相信闻淳说的赏玩,只是到底按捺着不敢即刻对闻淳动粗。 “那您的这两位友人,也还需自陈身份才是。”卫兵的眼睛不住在萧淼清和张仪洲身上搜寻,满不信任。 张仪洲抬了抬手,露出袖中的魔气,不解地询问卫兵:“你要我如何自证?” 那浓郁的魔气扑了卫兵一脸,霎时几乎叫他膝盖骨发软。自觉有如此深重魔气而能在城中安然者,想必是魔神面前的红人才是。为此哪里敢多说什么,只是他恪尽职守,重将目光只放到萧淼清一人身上。 是以闻淳一个魔族少主,张仪洲一个浑身魔气的修士都已经摆脱了出现在这里的嫌疑,只剩下一个萧淼清两手空空,云瑞宗弟子的身份在这里不仅不能给他带来保护还会给他带来危险。 他电光石火间也顾不得其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抬手抓住了张仪洲的胳膊道:“转日便是十五了,你觉得我过来是为了什么?” 萧淼清不用多说,只做出这亲昵的模样,卫兵便自己会想了。 “原来如此。”这个理由似乎很有说服力,卫兵看样子是信了,且主动开口,“那还请与我一同前往神庙去吧。” 三人跟着他往城东去,没想到去神庙还有人引路,萧淼清心中的隐忧方才放下一些,卫兵便将他们带到了神庙外的一处小殿中,忽然道:“口说无凭,你身为人族,自然还要再另外验一验身份。” 萧淼清的人族属性在这里显得疑点重重。 他正愕然,卫兵已经从里叫出一个童子,同时对萧淼清说:“你们既然是来完婚的,那你必然是魔神信徒了,只要你过来验证一下自己的身份,魔神认了你,你便是客了。” 萧淼清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他头皮一麻,心觉不妙。 这小殿内虽然空间不大,但是隐隐约约透出一股血腥味来,不像个神庙的附属建筑,倒更似行刑场。 不难想象曾经有不止一个人被带到这里验明正身,验过了的当然好,验不过的不知遭受什么样的命运。 萧淼清正想到这里,回头忍不住看了张仪洲一眼,张仪洲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转身要与卫兵说点什么。 就在这个当口,外头又风风火火送过去摆了摆,口中不住念着要魔神护佑他,又称自己是十分虔诚的善信。 然而其他人面色无动于衷,只紧紧看着魔神像。 萧淼清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因此也看得认真。正当他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神像上时,冷不丁见那行商忽然一头钻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滚,哀嚎起来,一副痛苦得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好似从身体内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配了,无助得很。 翻滚伴随着惨叫,他从殿内一头直滚到了萧淼清脚边的这一头,叫萧淼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惊异地看着对方。 须臾,行商口中不住吐出鲜血和肉块,好似从躯体内烂了一般,那痛苦的情状使人不忍多听。然而几个魔族卫兵以及魔庙内的小童却面色冷硬,丝毫不为所动不说,方才那个带着萧淼清他们过来的卫兵还开口催促:“到你了,快些过去吧,你放心,只要你信得诚恳自然不会有这种下场的。” 闻淳是高等魔族不用测,张仪洲是实力深不可测,也不用试,唯有萧淼清心中惴惴不安地往前走。 在经过张仪洲和闻淳身前的时候,他们两人均想要伸手阻拦萧淼清的步伐,这叫卫兵更侧目看来。反而是萧淼清比刚才镇定很多,主动对张仪洲和闻淳摇了摇头说:“没关系,我可以试一试。” 他心中多少有几分把握,并不是全然冒进。 萧淼清走到那尊神像前面,脑袋里虽还在回荡那行商的凄惨模样,但心中尽量镇定下来。他没有默念也没有低语,只是静静站在神像前闭起双眼放空思绪,叫魔神来认自己。 萧淼清是想到了一个取巧的身份。他在兰通城时可是作为神君的祭品被献祭过的,什么样的信徒身份能够强过自愿向神君献祭的人? 如果魔神和神君背后当真是同一位邪神,那萧淼清就值得一赌。赌过了,不仅验证了萧淼清的这个猜测,更能够使得在场魔族打消对他的怀疑,使后面的行事更加方便。 那行商此时已经不再哀嚎,室内忽然陷入了某种沉寂,所有人都看向了魔神像前的萧淼清。 约莫十几息的功夫后,神像旁边的小童忽然开口:“好了,你已经通过魔神的认可了。” 萧淼清安然无恙的睁开了眼睛,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萧淼清赌对了。 他扭头再对上卫兵的视线,对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怀疑与轻蔑,相反的和善了很多。人族和魔族的差别似乎瞬息间便消失泯灭了似的。 不过当下已经不容叫人放松,萧淼清的心暗暗多跳几下,维持着脸上的镇定而回到了张仪洲的身旁。 他们三人虽暂时没了太大嫌疑,然而卫兵依旧寸步不离。 还问萧淼清说:“既然你们两人是来在魔神见证下成婚的,那你来又是做什么?” 萧淼清前面含糊那样说本来是想应付过卫兵,没想到他揪着这点往下说,后半句又疑惑起闻淳来。 闻淳正气鼓鼓,瞥见萧淼清和张仪洲站在一块儿倒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越发觉得牙疼气闷。 不过他晓得这是权宜之计,骗人的话,也就只瓮声瓮气说:“怎么,我来为他们做个见证,观礼也不成吗?” 卫兵叫他的恶声唬住,反而笑了笑说:“成是成的,只是我们这里规矩相较外头严苛些,我只是怕唐突了贵客。” 三人知道这些卫兵只是面上收束起异色,心中多半还未完全放松对他们的警惕,只是当下也无他法,在离开魔庙以后,由卫兵领着到了城中一处客栈楼下稍作休息。 等卫兵终于稍稍走开,三人才方得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闻淳先道,声音压得几如蚊蚋:“这下怎么办,我看他们还盯得紧呢,我们要如何能接近那邪神的神像?” 倘若接近都难,更不谈捣毁了。 张仪洲面色如常道:“不都已经说好了,我们是来成婚的,你在旁观礼。” “这怎么当真!”闻淳说,他看向萧淼清想要从萧淼清的口中得到支持自己的回答。 萧淼清却也顺着张仪洲的意思认真道:“师兄说得没有错,我们本来还想着如何才能够混入其中,现在却正好叫这卫兵为我们想想法子,只要能够混进去,成个婚又算什么。” 这对萧淼清来说只是为了诛灭邪神,压根没有什么其他意义。 但他考虑到闻淳的心情,还是补充一句:“还是你来,我观礼?” 萧淼清倒不在乎这个,就怕闻淳的性格临时耍什么脾气。 谁料这话一说,闻淳活像是吃了苍蝇,眼睛溜圆地看着他。 连张仪洲也在旁低声斥责了一句:“师弟,胡说些什么!” “又怎么了……” 两个人都真奇怪。萧淼清撇撇嘴,他的视线越过闻淳的肩头,不经意般看向街道外头。方才带他们过来的卫兵已经走了,然而门前时不时另有其他人经过,偶尔便瞥进来一个眼神,分明是在监视他们。 萧淼清知道他们给出的理由与借口粗劣,多半还要出岔子。 果不其然没有一会儿,刚才离开的卫兵匆匆而归,“你们说自己是来参加成婚礼的,可我们怎么没在名册上找到你们的名字?” “那自然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在名册上了。”萧淼清大大咧咧地说。 卫兵本来质疑,以为拿住了他们的把柄,没想到萧淼清如此大方承认,倒是叫他不知所措起来。 萧淼清紧接着又说:“我们从人界回来,听人说起这里有向魔神成婚献身之礼,故而特意临时赶来,只怕错过这一回,怎么能上名册呢?” 萧淼清说着用胳膊肘捅了捅闻淳,“如何上名册,还请您指点一二。” 闻淳受到萧淼清的暗示,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伸手往里面掏了掏,拿出来时已经握住一把灵石,大大小小很是打眼。 无论这城里如何被邪神所掌控,但是下头的人的很多基本习性不会改变,甚至他们的贪欲会反过来得到加深。 闻淳最知魔族习性,要么打服他们,要么给他们足够的好处,除此之外都没用。 果然刚才卫兵还一副不甘愿开口的表情,而在看见闻淳手中的东西时,神色瞬间改换成了激动。 他连忙侧过身自己挡住外头人的视线,悄悄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灵石收入囊中,然而假模假样地咳了咳:“这道也不难,只不过嘛临时这样插队,其实不仅影响这个月还会影响到下个月,这上下要走通了可不容易啊。” 闻淳知道他什么意思,面无表情地从自己荷包中又掏出一把来塞过去。 如此卫兵才彻底转笑,笑容更多几分谄媚:“如此就够了,你们放心,咱们都是魔神信徒,自算一家的,为自家人做事我尽心尽力,定叫你们能赶上这次的仪式。” 待卫兵离开,三人干脆也就在这客栈留宿。这城里大体哪里都一样,呆在何处都没什么区别。 萧淼清回到房里也不敢完全放松,这地方不仅陌生也潜伏着很多无预料的风险,他在房中转了一圈查看过后,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外,居高临下往外看。 他位于客栈的二楼,虽然不算站得多高,可多少能看见城中延绵下去的民居房顶。 魔族虽然近些年与仙门矛盾不再那么冲突,可也终究未曾完全消弭。不过那些大仇大很虽分担到了每个人身上,但要细细说起两族之间普通百姓的生活,便如萧淼清此时站在二楼往下看见的那般,几乎与人间没有差别。 大家活在世上都是匆匆碌碌的,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超脱出凡世桎梏,当然也无需要求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超脱。 萧淼清想到这里,又觉得掌心不知怎么在隐约发热,好似其中藏了一团火欲冲出来。 这下他用了个五行法术,手中忽的一下蹿出一团火苗来,火苗再不是之前病病殃殃的模样,猛然一下差点烧到萧淼清的眉毛。将窗户关上,回身问:“你是不是从前早早就跟着我了,你有什么目的?” 想到还在兰通城时的鸟便可能是这一只,萧淼清便想到了很多阴谋诡计,甚至猜测:“你是神君座下的鸟吗?” 那鸟摇身一变,在萧淼清面前变做了一个清俊的小少年,身上的衣服如毛色一般灰扑扑的,他像是没听懂萧淼清的话,歪头问:“那个神君,我怎么不知道哪里还有个神君。” 他跟着说,“我只知道尊主大人。” 尊主……? 萧淼清将这两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明白了,“你是栾凤手下的鸟?” 少年点了点头,老实说:“这地方我也实在不能多呆,马上就要走了,走之前来提醒你一句,这里很凶险的,你还是快些回去吧,或者直接到我们神鸟一族的领地上,那不比在这里好多了?” 萧淼清收到他的提醒,然而还是震惊多些:“你一直跟着我?”见少年点头,他继续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少年似乎思考了这个问题能不能回答,先是问萧淼清:“你真的不走吗?” 萧淼清应了是。 少年这才叹了口气,看萧淼清的目光像是看个注定要死的人,似乎也基于此,他交代道:“我不是自己想跟着你的,一开始是尊主吩咐叫我盯着你日日都搞什么花样,后头虽然他不再叫我跟你那么紧了,却也没叫我回去,一日两日的我就回领地一次,将你的近况告诉他听。” “上一次在兰通城,便是我告诉宴会上的尊主,你也在隔壁院子里咧。” 如此串联起来,萧淼清回想起自己身为祭品的那一日,栾凤的确是忽然就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原来是面前这小鸟报的信。 虽知道自己一直被跟着很怪,可又似乎又没害到他。萧淼清纠结之时,面前的少年已经把窗户打开再次化作鸟儿,他回头最后看了萧淼清一眼,“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保重吧。” 鸟儿挥动翅膀,逃似的消失在了天际。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萧淼清的步子在一家成衣铺前站住,闻淳见他发呆,奇怪问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闻淳一边说一边尽量掩饰自己的容貌,与萧淼清一道都戴上了帷帽,说话时还常常顾盼,就怕哪里冲出一个可疑人。 昨日卫兵过来告诉他们事情已经通融好时,还对闻淳有了一番试探,言辞间闻淳才晓得是他父亲派人追找了过来,现在外头街上三五不时就有个想知道他行踪,抓住就要打包带回去的。 闻淳为此十分惴惴。 张仪洲的目光也跟着望向了店内挂着的衣物,此时萧淼清回道:“我是想要是不是加个婚服看着更真呢?” 进城以来种种提醒叫萧淼清远离的话太多,虽然萧淼清本来就知道这趟必定凶险,但现在也不得不更想做足十二分没有疏漏的准备。 倘若他们这次能够成功探到魔神的本貌,再想法子设置除去这尊魔神像,便算是办成了半件大事。 闻淳听了萧淼清的话,气得撇嘴。张仪洲却是轻轻一笑,然而摇头道:“这并不是紧要关键处,无需周全。” 婚服自然是要正式婚礼上才穿,岂能在这样的地方为这样不纯粹的目的浪费了。 街上外来客不多,但也不少,其中大多都是为了本月中旬的婚仪而来。 在这里呆了两日,萧淼清也越发了解了这所谓婚礼仪式的真正内涵,这并不像俗世里头两人因相爱相守的目的而举办的仪式,更多是为了证明其绑定二者余生的意涵。 参加了这场婚仪的人往后在信奉魔神的路上便似战友,有着无法分割的利益关联。 萧淼清目前了解到的有关于这位邪神的所有仪式几乎都是出于推广信仰,获得更多信众的目的。倘若以他当前可见的速度铺陈出去,便不说是他们本地本国,这世上凡是有人之地恐怕均要叫那邪神染指了。 而所谓清净的仙门,难道真的丝毫没有受到这位邪神的影响吗? 萧淼清不觉得如此。回想起来一开始下山时遇见的那些其他门派,口口声声说堕星剑现世的仙门弟子们,其兴奋之状,找寻之态,岂非异于常人? 萧淼清如此心事重重,倒有几分巴不得时间快些到婚仪那日,他好早早看看魔神又是什么样的。 时间于是到了正日。 这日一早萧淼清与张仪洲便到了魔庙前,他们本来怕闻淳被发现,叫闻淳只在客店里等便是。左右今日他们两人也不欲以寡敌众与魔神起正面冲突。 不过闻淳却不愿,非要跟着一道观礼。 萧淼清以为他是为张仪洲吃醋,还哄闻淳说:“这又不是真的成婚。” 不过说不动他,萧淼清干脆也就随闻淳去了。想来就算是闻淳叫他家人找到,依照闻柯对他的爱重程度,也不会怎么罚他的。 三人一道至魔庙前,抬头就见黑云沉沉压在城顶,一丝穹光也泄露不进来,大白天的倒好似昏沉的阴翳傍晚。 闻淳由两个师兄遮挡猫在人堆里时,果然看见了自家府上的侍卫一个个找过来,他暗道糟糕,抬头又看前面前进的步子,心中祈求着在自己进去之前侍卫找不过来。 不过闻淳的担心却是浪费了,因为不多时从魔庙中出来一个童子,他穿着一身白袍,看着面色不很老成,但威仪足够,远远见着闻淳的家奴便叫人离开。 “今日这是什么场合什么时间,你们倒来捣乱么?” 那侍卫开口解释说是来寻找魔族少主。 然而那童子面色无动于衷,似乎好不畏怯闻淳的身份,依旧是那副神态和语气:“今日在场之人都已经得到了魔神认可,你们休得放肆。” 人群安静极了,萧淼清只用余光瞥到闻淳家的侍卫那边,片刻后见那几个侍卫竟然真的不言不语退到旁边,心中便有暗暗的惊异。 这举动起码说明这城里,魔神的威信是高于魔主的,更不说闻淳这个魔族少主了。 只从这一点看,便可知魔神对魔界的侵蚀也非一日之寒了。 闻淳没想那么多,只单纯松了口气,又把头上的帷帽松了松。 今日来参加婚仪的有几十人,男男女女各自组合,分列成两队前后由童子审验过方得入内。 萧淼清在小半日的等待后终于得到了进入魔庙的机会,这次进的不是上次那座偏僻小殿,而是正当中主殿。 当他的双足跨过门槛的瞬间,萧淼清便感觉到了扑面而来一阵风似的吹拂,这是一种与外头的安静截然不同的氛围。若要说起来就好似在众人面前蒙了一层鼓皮,叫所有声音不仅朦胧又多了一层回响,就如同某种神威被刻意实质化了,便是对魔气毫无所察的人都能够立刻直观感受到不同。 而主殿的大门此刻还没有开,萧淼清抬眼望去,想要从门缝里看出点什么,然而大门紧闭,除了能够看出高大巍峨的外部建筑轮廓,内里是什么样子全不可见。 魔族的庙宇显然和人界有很大的区别,魔庙里没有香烛烟火的气息,视线可及之处反倒是悬挂着许多宰割后的鲜血淋淋的不同牲畜的肉块。 甚至有些是普通禽兽亦或是某种人体,也不得而知。空气中飘散着时时往人鼻子里钻的血腥味道,而与萧淼清站成一排的魔族或人族,均无人露出任何异样神色。大家都是平静的,亦或是狂热的。 萧淼清心中略感不安,方要回头看张仪洲,手心却先被人用力捏了捏,好像在无声地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萧淼清要转的脑袋便停住了,师兄就在他旁边,刚才的一点不安便散了些。 他们在主殿下的院子里站了有一刻钟,主殿前的台阶上便来了两排童子打扮,但外表老成的人。两种特质结合起来,显得分外诡异。 魔庙的庙祝也终于出现,他并未完全化作人形,而是以半人半魔的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手中拿着一卷经书在主殿门前站定了,诵念起了唱诵魔神的经文。 霎时间沉默被他打破,萧淼清与张仪洲身边的所有信众均一起或高或低地跟着吟唱起来,众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院中由结界回弹,形成一股奇异而又舒畅的回响,叫萧淼清的脑袋一嗡,好像有另一种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想必周围其他人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萧淼清左右看看,大家的声音都随着念诵越来越响,好似是得到了某种回应。 唱诵了三五遍后,庙祝方才停下,至此他身后的主殿大门也由童子缓缓推开。 主殿最高处足够五六丈余,那魔神像几乎与房顶齐平。 萧淼清在殿门开启的瞬间变注视过去,终于在到达魔界的几天后,用这样曲折的方法见到了传闻中魔神的形象。 魔神的外表果然与神君像大有不同,神君半合着眼睛满脸慈悲宽和,但魔神是睁着眼的,直视着殿外的所有信徒,萧淼清抬头看去的第一个瞬间,几乎有正和魔神对视的心惊感觉。 魔神的身体也像是被诸多魔族的特征糅杂成的,唯有他身后的鱼尾说明了他最早的来源。魔神的身体上甚至还长了一对翅膀,而魔神的双眸是绿色的。若仔细想想,他的特征也并非是普通魔族的糅杂,而是当下魔界中几个最强家族的组合。 这是否说明了这些家族其实暗地里都和魔神或多或少有牵连?或者这只是魔神当初为了笼络信徒而刻意为之? 萧淼清正思索着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在台阶末端的庙祝再次开口。 “今日你们得了魔神的许可聚集在此,便是三生有幸,在魔神的见证下成婚,自此你们便是不可分割的一对,需要在信奉魔神,敬重魔神的路上相互督促相互爱重……” 庙祝的目光在院子里所有人的脸上扫过。萧淼清也注意着他的神色,发现庙祝的模样倒不是很警醒防备,应当是完全信任了经过魔神审核的人。 萧淼清不由想起自己受审核时的事。他不觉得自己真的算是魔神或者说神君的信徒,但是他还是被放了进来,这是为什么? 倘若这是他祭品的身份…… 萧淼清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回想起了另一个庙祝的声音,他曾经对萧淼清说:“我相信终究有一天你会记起你祭品的身份,身为祭品,你的分分寸寸,血肉筋骨,天然就归属神君,由他支配,由他占有……是你自甘献祭的。” 萧淼清再次抬眸看向魔神,对方的瞳仁也看着他,萧淼清不安地握了握张仪洲的手,总觉得好像那神像中真的有一个人正在看着自己。 “如此刻,”庙祝抬高的声音将萧淼清的神志唤回,“有人退却后悔,自可离开,今日仪式过后,你们可要知道互相便成了不可分离的伴侣。” 人群中自然没有动静,萧淼清也静静等着庙祝接下来的话。 哪里想到他说“不可分离的伴侣”这几个字后,主殿内的神像忽然有了反应,好像忽然涌了无端愤怒上来。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魔神神像下传来石料摩擦的轰隆闷响,好似那死沉沉的石块忽然有了自身的意识,要从神座上走下来。 原本就阴沉灰暗的天幕愈发如被泼洒了墨色般,暴雨如瀑顷刻间隔着结界洒遍城中,然而雨水触碰到无形结界的瞬间,流淌下来的却是几近深黑的红。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比初时浓重了十倍有余,漫天的红隔着结界将里头的信众围绕起来,好似他们是囚笼当中待屠戮宰杀的牲畜。 魔神显然发怒了。 萧淼清心中一跳,不知是不是自己和张仪洲被发现了,他回头看张仪洲,却发现大师兄紧紧盯着魔神像,面色却隐含某种他看不明的笃定与冷然。 萧淼清再看庙祝,他正也仓皇步下台阶几步,以防被魔神的怒火波及,他与院中的信徒一样第一反应都是惊惶,显然这异动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从前应当未曾发生过。 不过庙祝很快镇定下来,他抬手示意仪式暂停:“魔神显然不愿意这场仪式继续,待我和魔神沟通,了解他的本意后再决断下一步。” 庙祝说话时,眸光在场中所有人身上扫过。即便他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变数一定在场中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身上,魔神的行为就是提醒。 只不过庙祝心中也有疑惑,倘若在场的人有问题,怎么在最开始查验的时候并不指出,反而到了此刻才有提醒? 而尚在结界之外,本来要在庙祝结束发言之后才得入内观礼的闻淳,在此刻也忽然被这血雨惊住,同时想到已经入内的萧淼清和张仪洲,心中一急,便想往里走。 然而他的步子叫人拦住,僵持在那不得入内。 闻淳不得进,便道:“那我走总不必拦着我吧?” 他扭头指着外头的自家侍卫说:“那些人就是来找我的。” 外头的人不止闻淳想走,见着那瓢泼血雨腥风的人都被吓得不轻,只怕魔神怒火牵连自己,都想要快快离开。 门前的卫兵一时竟不太够用了。 魔庙内的童子见场面要乱,干脆做主许了这些人离开,只说现在离开的也不会是虔诚善信,往后不必再来。 如此一说,倒是比强行留人要好用,许多人想到此时倘若真的得罪了魔神,往如何自处?如此脚步倒是停了。 却是闻淳他才不管这个,反正他也不是魔神信徒,此刻是忧结界之内的情形可怕,转头奔向外面,冲着自家侍卫表明了身份。 而说回结界之内。 那庙祝进入主殿后将殿门合上,留下外头的人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萧淼清纵观在场人族和魔族的慌张神色,他们的不安与惊惶都如此明显。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到底是收了魔神蛊惑,萧淼清见了他们,虽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但更多是怜悯与欲解救的心情,并不真的多怪他们。 如此念头在心中生出,萧淼清便觉得自己手掌当中的热气汹涌,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只是比前几次又更甚些。 热气汹涌之后,又是有闷沉沉的感觉,之后凉嗖嗖,各种触感不断交杂,使萧淼清不得不分神压制住手上的怪异感,将那只手半收拢回衣袖当中。 庙祝长久不出来,院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众人的惶惶不安无法多克制即将到欲宣泄而出的当口时,主殿的门终于又开了。 庙祝的脸色恢复了镇定,他大步而出,冷面高声宣布了在殿内与魔神沟通的结果:“魔神说场内有别有用心之徒,待他将他们清理出去,仪式方可继续。” 众人之间顿时冒出些慌乱互查的杂音,好似在场人人都不可信任了一般。 而萧淼清和张仪洲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早有准备的镇定。这意外本来就在他们进入魔域之前就有准备,知道步步凶险,因而临了反倒不慌了。 主殿之门大开,魔神像中散发出黑红的暗光,而他们头顶的结界乍破,那黑红暗光如同失了束缚般朝外奔涌,瞬息间将黑沉的天色替代。 腥重的红雾翻涌奔流,好似替代了原本悬于高处的云海,遮天蔽日中偶有金芒黑电闪烁,直至一道黑电向着院中一处直砸下来,厚重的石板地上瞬间便轰隆炸开一个大坑洞。 本来站得紧的人都惊恐地四散开去,可以想象倘若这道黑电打到人身上会是什么灰飞烟灭的结果。 就近人的反应第一是躲避,第一便是去看原本站在那里的两人是谁。 这两人自然是萧淼清和张仪洲。 他们两人在黑电突袭的瞬间已经往后闪避,同时从身上召唤出自己的佩剑来,执剑而立,英气飒飒,站在这恐怖的异象之下没有分毫退却之意,竟叫许多信徒都多看一眼,略有一瞬的叹服。 第一道黑电不过落下两息,无数道便紧跟着袭来。电光火石夹着冲天风沙,无形之中似乎有个人站在其中与他们隔着一道屏障展开斗法。 张仪洲站在萧淼清身前以剑身做挡,隔出两人宽的结界,暂挡住面前割面般的风沙。 萧淼清也运气加强结界,同时思索着办法回击。 然而周遭的物景同时消失了,面前的风沙不仅不减,他们的足下还似幻化出了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原本坚实的地面乍然化作了深蓝的海面。 若非张仪洲的佩剑反应快,迅速化形变大垫在了两人脚下,否则萧淼清和张仪洲都要在失去平衡的瞬息间堕入海中。 海浪几乎打在萧淼清的脚背上。 萧淼清方才站稳,便感觉到脚腕上有湿漉漉的被抓握感。他骇然低头,却见一个面目丑陋獠牙外翻的鲛人正用蹼爪扯着他的双足,意图将他扯入海中。 而围绕着佩剑不断涌来的鲛人无数,俱伸手攀扯,甚至想要攀爬上剑身,场面层层叠叠无比悚然。 萧淼清抬手想要施加术法,然而掌心却猛然窜出一阵烈火。不过这突如其来的,萧淼清自己意料之外的招式却是弄巧成拙,叫那最先拖拽住他的鲛人受到灼烧后吃痛放开了萧淼清的双足。 张仪洲也注意到脚下的变化,他掌心一扬,在佩剑周围筑起一层黑雾隔绝。有想要伸手上前的鲛人触及到黑雾的时候,便瞬息间被融去了双手,发出一阵阵回荡的尖锐的惨叫声。 萧淼清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抬头便见红色的天幕中破开一道裂口,从期间飞出无数猛禽,那模样就如当日在兰通城的街上,栾凤的侍从栾临以及其族人所幻化的一般。 众鸟俯冲而下,眸中全是杀意,尖锐的爪子朝着萧淼清与张仪洲奇袭而来,没有半分留情。萧淼清情急之中飞速咒念法决,在鸟爪触碰到自己和张仪洲之前,终于化出一道金环,与鸟爪相碰的瞬间发出琅嬛般的声波,跌宕传远。 似乎这一切都还不够,萧淼清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当中有一道紧紧束缚之感,他抬眸正要查看,却见张仪洲的腰间也缠着一道身影,那分明是一条巨蟒。 萧淼清倒抽一口凉气,抬起自己的衣袖看去,里头果然有一双森冷的蛇瞳,绿幽幽地盯着他。 而萧淼清的腰间也缠着蛇尾,蛇尾不断绞紧,待越缠越紧时便是绞杀猎物的时刻。 这所有的突袭不过发生在几十息的光景里,仅仅是一座邪神的分身,无法完全使出他神力的神像便可以叫他们两人压根没有招架之力。 即便萧淼清以为自己过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实显然也给了他一道打击。 就算是张仪洲,身上奔涌出无数黑雾,一时也解不开当下困境,反倒是他身上的黑雾叫风沙卷走,减弱了张仪洲的能力。 “是幻觉。”张仪洲忽然开口提醒萧淼清。 萧淼清也随即反应过来,这一切势必都是幻觉,否则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他们脚下便有如沧海桑田一般的地域变化,而巨蟒和猛禽也不会凭空出现忽然纠缠住他们。 在一切幻觉中,他们所有的抵抗都是他们自以为,在施法者眼里张仪洲和萧淼清都不过是在白费力气。 想明白这一点后,萧淼清少了几分慌乱,再次审视起两人当下的处境来。 我要怎么改变这样的劣势? 萧淼清只恨自己使不出其他办法,正自恼间,他的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记忆中的只言片语,“道由心证,真正的术法不是你强求的得来的,而是顺应你的内心所想自然而然呈现,利用你自身的长处施展的。” 萧淼清感受着腰腹间巨蟒缠绕到叫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力道,脸已经因为窒息而开始发红,但他翻过自己的手掌,盯着掌心感受那上面沉甸甸的力量,忽然有些明白了曾经自己半懂不懂的话的意思。 真正使用术法,并不需要太复杂的口诀,仅仅意动便是。 萧淼清盯着那巨蟒的双眸,在他眼中巨蟒忽然被分离出血和肉,以及其身上装点的金饰,而后只是一念之间,这巨蟒的血液倾洒而出凝聚在半空,肉块落地化为尘土,而金饰则哐啷落地。 金木水火土,五行术法本来只是最基础的幼徒练习之术,然而又是切实组成世间万事万物的元素总和。 在巨蟒于萧淼清眼中分解回五行之物时,他头一回感受到了自己对这术法的天然支配。萧淼清只觉得一阵恍然,好似从前沉蒙在他眼前的一层薄纱被扯开,天地之间忽然露出清明的表象似的。 由此,萧淼清再看周遭一切幻象,忽然都有拨云见日之感。 他的手在海面轻轻一顿,那海浪便忽然由他的意愿冲天而起,而等萧淼清再抬眸看向面前的层层风沙,那风沙也忽然停了下来。 风沙一停,猛禽和鲛人也瞬息间消失了踪影,而风沙中的人形更加明显。那应该就是邪神了。 萧淼清想要看清楚邪神的模样,心中一急,失了刚才的沉静。 而风沙当中的那人似乎也在看他。 张仪洲虽然不知萧淼清为何忽然得以控制周遭幻象,不过此时暂不是解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意欲趁着当下邪神失利的空隙,以黑雾为手段侵入风沙之间,困住风沙里邪神的一抹意识。 然而黑雾在侵入风沙时,却好似叫风沙吸收般,或者说邪神本身对他的招式路数知根知底,张仪洲并不能在对方身上造成任何伤害,达成任何目的。 萧淼清心中想的和张仪洲一样,倘若此刻能看清邪神的本体就好了,他有了杂念却反而失去了掌控。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萧淼清忘了方才被自己定住的水与砂,只在他意图看清风沙中所屹立着的人的本貌时却怎么也看不清,然而有一瞬间,萧淼清觉得自己和对方有了某种视线交错,同样也是在这一瞬间对方往后退了一步。 萧淼清前进半步想要追上,可冲天的巨浪与漫天风沙由静转动,以静止之前百倍力道忽然回击而来。 即便只是某种幻象所组成,然而萧淼清的心不静,无法再凝聚成回击之力,好在张仪洲回身做挡。 不过张仪洲也未能完全化解邪神的攻势,两人被巨力冲击飞出魔庙,重重摔砸在地上。 闻淳本在外头和自己家的侍卫抗争,想叫他们使法子进去看看内里情况,却没想到忽然听见一声炸裂的声响,回头去看,魔庙的墙体竟从里头被推出一个大破口,冲击的威压势几乎把半条街的人都掀翻在地。 而萧淼清与张仪洲也从里头摔出来,模样难得如此狼狈。 “萧淼清!”闻淳惊叫一声,甩开侍卫就往前冲。 萧淼清被张仪洲搂在怀里,大部分力道已经被减弱了,但还是摔得从骨头里都觉得疼,他支撑起身体,先问张仪洲:“师兄,你怎么样?” “无碍。”张仪洲摇头。 他们迅速站立起来,魔庙内已经有魔族追出,厉声道:“把他们两个抓起来!” 闻淳一步上前张开双臂挡在萧淼清和张仪洲之前,恶声道:“谁敢!” 闻家的卫兵护着闻淳,不得不跟着站到闻淳面前,形成阻挡态势。 庙祝从魔庙里走出来,一眼认出闻淳,他倨傲地问:“少主是代表闻氏一族要与魔神为敌吗?” “呸!那是什么神!”闻淳刚骂出一句,还未等他痛痛快快说完下半句撇清关系的心声,他身后就传来一句沉厚的男声。 “淳儿,闭嘴。” 闻淳瞪大眼睛回头,却见自己父亲也到了,正沉着脸色走上前来。 庙祝见了闻柯,方才略收了前一刻的矜贵神色,按照礼节向闻柯行了礼,然而开口还是问:“不知魔主可认识这两人,他们混入信众当中,冒犯魔神,按照规矩是不能轻易放出魔界的。” “父亲!”闻淳急急道,“你不能让他们把萧淼清留在这儿。” 他怕闻柯不听,还补充一句:“若是萧淼清在这儿,我也不走了!” 闻柯本来也没有打算让魔庙的庙祝留下萧淼清和张仪洲,不论其他,这两人都是云瑞宗的入门弟子,不好叫他们在魔界出事。 何况张仪洲的身份还不止这个,闻柯另有利用之心。 为此他状似无奈地看了闻淳一眼,对庙祝开口说:“我想魔神已经发怒教训过这两个小辈,他们本是我府上的客人,向来是年少无知又贪玩好动,这才做了擅入的糊涂事,如今得了教训,想来往后不敢再犯了。” 闻柯显然有维护之意,庙祝眼神一凛,然而思索之后还是卖了闻柯这个面子。 萧淼清虽然极想要在闻柯面前点破魔神的所作所为以及邪神属性,但是他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为此一直等于闻柯一行人出了凝悬城后,才迫不及待想要告诉闻柯他们的所见所察。 不过萧淼清还没找到开口的切入点,忽然看见凑上来关心自己伤势的闻淳的那双眼睛。 碧绿的瞳仁,漂亮极了。但却叫萧淼清想起了之前他所见过的那条巨蟒的眼睛,两者竟然有某种相似感。 萧淼清暂按捺住开口的冲动,落后两步低声问闻淳:“你们家族的原型是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闻淳虽然不知萧淼清怎么这时候问这个,不过还是回答道:“是蟒啊。” 萧淼清心中原本已经有了猜测,问这一句不过是为了确认。 闻淳见萧淼清的瞳仁瞬间收缩了一下,还以为萧淼清是害怕,还为自己找补了一句,“我出生时便可以化人形的,平时也不蜕皮了,夏天里还凉飕飕咧。” 萧淼清怕叫闻淳误会,勉强压下心中忧思,对他笑了笑,“我并不是觉得这个不好。” 所有在魔神的攻击力所出现的幻象,其构成明显都不是偶然的。海浪与鲛人所代表的是海中的魔族,猛禽所代表的显然是神鸟一族,而巨蟒是闻氏一族。 这三族是目前魔族当中最强的几只势力,魔神竟然可以化用他们的力量,是不是代表着这三族已经向魔神臣服,或者有了一定程度的利益捆绑? 萧淼清看向闻淳,对方的无知无觉并不是假装,那么,他又将视线转向闻柯的背影,闻柯也无知无觉吗? 层层交织的困境被剥离开后,萧淼清看见的并非是更加清晰的真相,而是一笔糊涂账。 这世界并不黑白分明,众人混杂其中,一团混沌。他人生的前十多年好似隔水观月,竟然完全无知,还当这世界浊气稀微。 萧淼清感到头脑一阵晕眩,余光瞥见天空中似有一只火光璀璨的巨鸟飞来,还不等他抬头看清,眼前却一片模糊,他晕了过去。 杂杂乱乱的梦境再次将萧淼清包裹住。 这次的梦境没有任何情节,也不见任何他熟悉所知的人。萧淼清感觉自己时而化作一道风,时而变成一汪水,有时又成了燃烧的柴,被人踩踏的石头,化作这世间任何可能的万事万物的微小部分。 而后所有这些微小的部分又分别组成了现在的他。回到肉身后,梦中的自在感觉反而消失了。 萧淼清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觉一时还无法适应自己的躯壳,竟然觉得有些笨重。 为此他人虽然醒了,也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却还一时没有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只能闭着眼睛维持着睡着的状态。 耳边依稀听见有人说话。 “不过是你不愿意出全力罢了,只要你想,天命如此怎会落他下风?” “事已至此,你还要在他面前有所顾忌吗?” 好像是闻柯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萧淼清的眼珠隔着眼皮转了转。 外界说话的声音马上停了,有人在他身侧坐下,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低声叫道:“师弟?” 是张仪洲的声音。 萧淼清心中安定几分,眼珠再次转动几下,而后终于渐渐可以睁开双眼,重新适应过后才得支撑起身体坐立起来。 萧淼清没有回应外界的询问,先是茫然地抬起自己的手动了动指尖,这具他本来很熟悉的身体此时竟然给他一丝陌生感。 他不知自己呆坐了好一会儿,身边都有旁人来了。 “师弟?” “萧淼清!” “喂。” 几道不同的声音在萧淼清的近处响起,他方才回神,抬头看去便有些惊愕。张仪洲与闻淳之外,竟然还站着一个萧淼清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栾凤。 此时回想起来,他在昏厥之前倒的确见过一只华美的巨鸟,难道那就是栾凤的本体吗? “我没事,”萧淼清说着,率先转向栾凤,不解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那只一直跟着自己,前不久才跑掉的鸟儿,又问:“有一只跟着我的鸟!他说,” 栾凤打断他,脸色不快:“怎么会在这儿这样的话,应该是我问你,你到魔界便罢了,到这里又想做什么,你可知这里有多危险么。” 栾凤还是一贯的骄矜,然而身上却不难看出匆匆赶来的些微狼狈,萧淼清不由问:“你是知道我们在这特意来的吗?” 他带上一个们字,将张仪洲囊括进来,虽然已经察觉到了自从自己下山后事情发展的不对劲,但是依旧寻求着一丝与原来世界线贴合的可能。比方说栾亦其实是为了张仪洲赶来,他是被捎带上的那个。 然而栾亦说话时看也不看张仪洲,那只跟踪他们的小雀只在萧淼清面前现身,种种细节,萧淼清已经不太能够再骗自己。 “什么你们……”栾凤低声说,他撇过头去懒怠开口,然而他这句否认完全不是否认萧淼清的整句话,分明只是否认“们”这个字。 萧淼清下意识转头去看张仪洲,果然见到大师兄面色沉冷,也正凝目望着自己。 甚至不止张仪洲,连闻淳也一副气愤样,瞪眼看着栾凤说:“要你这臭鸟这么热心做什么!”他站在张仪洲身后,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只能排在后头的命运,现在在努力不叫别人插队到自己身前。 这种微妙的被捉奸的感觉是哪里来的啊! 萧淼清感到头大。 栾凤斜睨着闻淳,不跟他说话,只对远处的闻柯说:“你这儿子缺点管教,要我帮你管吗?” “少在我面前充长辈!”闻淳气到差点撸起袖子就要打,还是萧淼清就近出手拦住。 “哎哎哎,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他下床,腿又一软,人差点往前扑去。 三个人的胳膊同时伸出来,在这瞬间时间好像都被放慢了,萧淼清回神时自己已经被张仪洲搀住,将将松了一口气。 不过等萧淼清站稳便知自己这口气松得早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萧淼清勉强立住,转头便见栾凤与闻淳面色各异地盯着他和张仪洲。 虽说萧淼清曾经设想过这个画面,但当初设想的时候矛盾重点可是落在张仪洲身上的啊。 “你是哪里受了伤吗?”闻淳问,“怎么会这样,刚才师兄给你诊脉的时候分明说你身体没有大碍的。” 萧淼清却知道自己并非是叫魔神伤了,而是先前好似元神出窍一般,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此刻一时还没缓过来罢了。 萧淼清还未来得及解释,栾凤便伸出手来:“让我看看是不是叫魔气侵入体内了。” 栾凤的手没等到萧淼清近前已经叫张仪洲的剑鞘一下挡开:“别碰他。” “先听我说!”萧淼清为防止他们在这里就闹出什么事来,连忙抬高声音将在场人的注意力先都转到自己身上,“我身体无碍,只是一时脱了力而已。” 萧淼清想到什么,扭头问张仪洲:“师兄,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闻柯显然不愿叫他们在此地多留,然而已经知道魔界的情形,以及其可能和人界环环相扣的阴谋,萧淼清和张仪洲都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萧淼清现在已经对闻柯有了防备。 如人间帝王一般,魔界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难道闻柯身为魔主当真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张仪洲看穿萧淼清的不想藏匿哪怕半点污浊的心思,抱住他的手臂不由紧了几分:“现在只是先去临近的村镇,稍作休整。” 萧淼清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但也知道这件事处理起来并不容易,也不是他与张仪洲两个人的意愿可以左右的。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要叫仙门介入,前提也必须是闻柯点头,否则仙门众人擅入魔界很可能会被视作挑衅,从而再度引发大家都不想看见的,好不容易平息的仙魔争斗。 萧淼清现在的身体还不宜飞行,张仪洲也不愿意离他太远,为此与萧淼清一起坐车。而宽大的车厢坐两个人绰绰有余,为此又挤进来闻淳和栾凤,四个人在同一个空间当中,气氛时而滑向诡异那边。 萧淼清每次想到在魔神施法时见过的幻象,就不自觉抬头去看闻淳和栾凤。 两次过后栾凤直接点破他的小动作:“你频频看过来做什么?若有什么想要说的直说就是了。” 闻淳也看着萧淼清,虽不乐意和栾凤并排同坐,可是想说的话倒是一样的。 迟早都是要说明白的,萧淼清也便直说道:“我在与魔神交手的时候看到了一些幻象,都是魔神所幻化的,你有看过魔神的塑像吗?” 他单独问栾凤。 栾凤颔首:“魔神我自然见过的。” “我本来以为他融合进那么多的魔族特征只是为了在魔界传播发展,但是他却可以那样精纯地使用你们几族的特长攻势。” 栾凤本来只是为了将萧淼清带离这里才来的,他自己从前并没有踏足此地的经历,此时闻言也意料到不对劲的地方:“你是说魔神的招式里有我们一族的影子?” “不止是影子,”萧淼清说,“是你们一族的力量。” “这不可能。”栾凤立刻说,“非我族人,无我许可,怎么会有神鸟一族的力量。”萧淼清知道他不相信,想起那猛禽在攻击的时候似乎抓到过自己的手臂,虽然只是幻象,但是倘若沉浸在幻象当中的人彼时不自知,那幻象当中的攻击也会具象化。 他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推了一截,果然在手臂上找到了几个清晰的抓痕,因为未曾使用愈合术而清晰可见。 栾凤几乎在看见萧淼清手臂抓痕的瞬间就呆住了。 那的确是他们一族的族人才有的爪勾痕迹。 “你是说,还有巨蟒?”闻淳惊异地问。 见萧淼清点头,他干脆在车厢中化作了原型,“有我这么大的巨蟒吗?” 闻淳突如其来化作原型的动作叫萧淼清不妨,还往后退了两寸,然后才揣度着说:“比你的本体还稍粗一些。” 闻淳到底稚嫩,就算是化作原型也与前面缠住萧淼清的巨蟒体型有一定差距。 闻淳化作人形,面色也凝重起来。 绿眸巨蟒是闻氏一族的原型,是血脉的传承,天生巨力好战,并非其他巨蟒可以模仿的。 “会不会是魔神刻意幻化的假象,便是为了迷惑你们的。”闻淳问。 如果真的是原型比他还大一些的巨蟒,那在闻氏一族中寥寥可数,甚至可能追到他的父亲身上。闻淳即便知道自己父亲的野心,却也不愿意相信父亲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萧淼清知道他的心情,但是还是摇头。 他向栾凤道明一点,“魔界的魔神与人界的神君,背后应该是同一位邪神。” “他在吸收魔界中生灵的信仰,甚至用那些生灵本体的力量去壮大他,每时每刻他都在加深与这些生灵的联系。” 细想想魔界当中的魔心浮动,意欲争先,谁也不服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栾凤都无法说自己未曾受到过丁点的影响。 张仪洲忽然开口,指出发生在栾凤身上的另一重疑点:“你上一回在人界被重伤,又是谁的手笔,何人能够轻易将你伤成那样?你受的伤又在族中引发了什么纠葛?” 张仪洲的这一句,好似一点灵光点在栾凤心头。即便他不喜张仪洲,也不得不承认张仪洲说到了关键处。 栾凤多数时候都闭关自处,并不怎么参与族中事务,也无甚大仇敌。然而偏偏那次他入人界却遭遇不知名的突袭,那突袭叫他毫无防备受了重伤,事后追查起来竟然除了伤他的是魔族外,便不知其他线索。 然而有能力伤到栾凤,且有立场出手的人并不多。 结果就是原本就对外防备慎重的神鸟一族,愈发以为不能如此蛰伏下去,应当夺权争个高下,以免叫他人以为神鸟一族软弱可欺。 倘若这都是魔神的阴谋,栾凤心惊不已。 兰通城的神君祭祀,哄栾凤参加的也都是魔族中有名望的,丝丝缕缕如同一张巨网将他们罩在其中,犹如温水烹煮,等其中之人回神时已经难以抽身。 魔神本身是鲛人一族的神像所衍生而来,它能掌控鲛人一族的力量方还说得过去。 “其他几族的力量,如何才能转化到它身上?是你们的族人有付出信仰吗?”萧淼清好奇问。 栾凤和闻淳几乎一起摇头。 栾凤脸色沉冷:“只是信仰并不足以调用我族的力量,非我族类要调用神鸟一族的力量,还要避开我的视线,只有一种办法。” 他却没有说是什么办法,而是坐在车中忽然闭目抬手,似乎在催动某个东西。 片刻后,栾凤睁开眼睛,看着空空的掌心却有果然如此之感:“我族神石不见了,想必已经在魔神手中。” 去对付魔神本身的力量已经很难,更遑论它附加了这么多高等魔族的力量。若要击溃那邪神在魔界的这一魔神分身,必须要先将这些附加的力量抽离出来,方才可能有一敌之力。 “能够接触到神石的人寥寥无几,”栾凤说,“我要回去查明此事。” 萧淼清正欲和栾凤再商讨细节,栾凤却推开车门猛地化作原型飞了出去,尾羽在空中拖曳出火红的金色。 而下面的闻氏侍卫无一不抬头也看着这一幕,连闻柯也眸色深深地盯着天空,而后回头往后看,恰好与敞开车门中的萧淼清和张仪洲等人对视。 此时他们已经距离凝悬城颇有路程,闻柯骑着魔兽回身在车轿身侧并行,主动开口道:“两位还是早归人界,莫要在此多停留了。” 闻淳沉不住气,他探出半个身子盯着自己父亲问:“父亲,你知道魔神与闻氏一族有勾连么?” 他某种有火光跃动,几乎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闻柯。 闻柯向来纵容闻淳,可是面对闻淳此时的口吻语气,声音也严厉很多:“什么勾连,休要胡言乱语。” 闻淳不相信自己父亲真的一无所知,他深知自己父亲的脾气,倘若真的与他无关,此时早就否认,而非计较自己的用词。 “父亲,你知道那些信徒都成了什么样子吗?”闻淳责问。 闻柯霎时停下了自己的步子,勒住魔兽颈间的缰绳,他身上的威压骤起,牵连着拖动车厢的魔兽也吓得停在原地,其他原本在前面前进的侍卫的魔兽也纷纷受到影响,有几个未握住缰绳的侍卫差点从魔兽背上摔下去。 “你这是什么口气,就这么和我说话?”闻柯端起做父亲的架子,在这瞬间所露出的真实情绪叫闻淳都是一怵。 正此时,前方有侍卫前来说:“魔主,前方已经到了最近的村落,我们来时也经过过的。” 闻柯的心情正糟糕一团,斥责道:“这有什么好禀告的,脑袋糊涂了么?” 被斥责,侍卫却没有离开,而是犹豫 地继续说:“只是那村中……”他似乎忧虑着什么。 “有话直说。”闻柯不耐烦道。 侍卫这才将话说完:“那村中的魔族忽然死了大半,剩下的部分也已经半死不活了。” 他们不久之前才从那村落旁经过,小小一个村子生活的魔族不足百人,但还算有安居乐业之景,怎么会忽然之间就死的死伤的伤? 闻柯身为魔主当然不会对自己的子民毫无怜悯,他飞快驾驭着魔兽向那村落赶去,到了那地方才发现侍卫的话毫无夸张,甚至算委婉太多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大部分低等的魔族与人界的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天命所定的存活之道不同罢了,平日里也不过是遵循繁衍生息的规律生活着。 只是此刻众人步入这小村子时,无人不为面前的场景感到彻骨寒凉。 那些信徒成了什么样子?没有再比现在双目所及处更具体的实证了。 室内屋外的地上或躺或瘫着许多魔族,他们身边或有摔碎的盆器,或有脱了手的工具,身体强壮一些的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双目翻白,身体虚弱一些的便已经死透了。 之所以说这场面骇人则是因为这一村的魔族不仅是死了,更是仿佛叫某种力量瞬间抽空了身体。 即便是残留的几个活口,也对外界丧失了反应,似乎仅仅留存着的些许生气也即将随风而逝了。 从他们的姿势状态看,这一切都是骤然发生的,而非有预兆。 什么样的力量使他们遭逢如此厄运?即在闻柯他们第一次经过时尚安然无恙的一村人,在这小半日中化作了满地死物。 萧淼清蹲下想要用手为还有气息的几人把脉,看看他们体内的情况,然而才伸出手张仪洲便想制止他:“小清,别碰,” 只是萧淼清已经将指腹贴了上去,倒不是说触碰他们有什么危险,而是那触感…… 萧淼清在触碰上去的一瞬间吓了一跳,那具躯体好似被抽去了骨头,看着虽是依旧如常,可触碰起来毫无坚实感,反而像是碰上了一团棉花,只剩皮浅浅包着。 也在萧淼清触碰的这一瞬间,那魔族忽然像是因外力失去了平衡,忽然往后一倒,倒下的瞬间萧淼清从他微微发出□□声的口腔里看见了深红色的絮状组织。完全是筋骨被剥离后连血液也消失无踪才会有的样子。 从时间以及这些村民的身份上推测,不难猜出是谁剥夺了他们的生机。 作为魔神的信徒,他们在平日的声声祈祷中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魔神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变成魔神斗法时随手攥取去的滋长法力的养料? 萧淼清松开手站起身,回头看向闻柯:“魔主大人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死的吗?” 这些暂且还留有气息的人不过是多得一会儿的无意识苟延残喘,压根不可能再活下去。 闻柯被这样一个自己视作无知孩子的人反问,心中有恼怒也有如千万斤的沉重往下坠。萧淼清的目光太清凌凌,无论望向谁都好似要看到对方心尖最隐蔽的角落。 为了复兴魔族的荣光,重振当年辉煌,身为魔主的闻柯一直相信牺牲是有必要的。那些无足轻重的下位者的生命本身就没有多少存在价值。 所以他才会对张仪洲说为何不使出全力压制。 张仪洲对魔气有天然的支配能力,换言之,只要他想,这方圆千百里内的魔气全都可以供他驱使。魔神或许要经过无数的铺垫准备一步步才能造成今日这样恐怖景象,张仪洲却几乎出生时便有这样的本能。 抽空魔气用口述时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然而落到实处便是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 饶是闻柯以为自己有所准备,可当牺牲的画面如此实质地摆在面前时,他也一时似无法接受般沉默了。 “魔界所有拥戴魔神的信徒,如今已经化作魔神手中的筹码了。”张仪洲说。 他们不敢不信,不得不信,无法抽身,甚至生死瞬息不由己。 “父亲,”闻淳走上前来,他问,“萧淼清说他在魔神的幻象里看见了我们家族的巨蟒,是真的吗?” 闻柯看着侍卫从地上抱起一个尚有呼吸的幼儿,然而才抬到半空,那幼儿便忽然化作粉芥的样子,终于从沉默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闻柯仿佛大梦初醒:“我早前并不知会变成这样……” 此刻跳脱出来看,闻柯才发现自己当初的举动简直如同鬼迷心窍,好似赌徒一般步步深陷入泥潭中。 在千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以后,魔族颇有一蹶不振之感。身为魔族世家,闻柯早年倒不是现在这样有冲劲,而是在某天享乐过后,忽然有了个意欲名垂千古的念头。 闻氏一族本来在魔界中便很有声望,下头的族人也愿意为闻柯拼杀,不出几年倒真的在魔族当中站稳了脚跟,坐上了魔主的宝座。 而后心中似乎又有一个念头在催促着闻柯,只坐魔主怎么够?从古至今当过魔主却依旧寂寂无名的不多吗?真正的事业应该是叫仙门畏服,这才是重振了魔族门楣。 这个心念在闻柯心中时时日日催促着他,引诱着他,直到魔神被从人界送入魔界。闻柯发现魔神似乎真的代表了另一重更高的力量,只要小小的付出它便有求必应。 魔神许诺了闻柯,但凡他交出闻氏一族所执掌的巨蟒之力,便叫魔界从此欣欣向荣。 从那时候到如今,魔神似乎没有违背他的诺言,然而在表面的光鲜背后,他同样也在借这个机会蚕食整个魔界的力量。 魔界的所谓繁荣不过是在为魔神做嫁衣。 神鸟一族,鲛人一族,与闻氏一族的纷争是谁挑动的?他们不服魔主的争高的心思又是从何而来?其中丝丝微微的牵连,于极精妙处的撩拨,想来像是在闻柯身上浇了一瓢凉水。 “太迟了,太迟了。”闻柯低语道。 他身为魔主最清楚魔界当中魔神信仰的扎根之深,遍布之广,想要根除如何容易?更何况魔神已经有了这样的力量,即便是闻柯自己想要退步抽身恐怕都会叫魔神抬手吸干。 “太迟也好过来不及。”萧淼清说。 难道要因为一切已经滑落向不可挽回的深渊便自暴自弃停驻在原地吗?即使是明知不可为,也要一试方知结果。 只有尽快尝试诛杀邪神,才能够及时止损,否则长久下去也不过是将更多的人拖入这泥潭之中。 闻淳说出最撼动闻柯的一句话:“父亲,为了踏入魔庙,我也自认做了魔神信徒,我不想这样死了,我宁愿舍命一搏。” 别人的命闻柯尚可舍弃,闻淳的他舍不下。 闻柯让侍卫们将那些尸首集中安葬,自己和闻淳萧淼清,张仪洲一道在此地暂留。另又从魔都中召来兵马看守住凝悬城,以防凝悬城中的魔神信徒悄悄将神像转移出去。 闻柯对外并未说魔神不好,只说凝悬城中的魔神信徒假借魔神之名作恶,为一己私利屠尽一村无缚鸡之力的魔族百姓,如此围城之事才没有在外界引起太大风波。 不过闻柯的动作依旧引发了许多关注。众人皆知真正能够左右底层信仰的关键并非是魔神本身,而是真正从中获得更大利益,从而愿意推动事情发酵的上层。 便连闻氏一族当中在获悉闻柯的围城举动后,都冒出诸多反对之声。可知若是闻柯直接宣布魔神为邪神当诛,魔界如今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也是这样纷杂的反应更叫闻柯坚定了心念。他从前总以为自己步步为营将魔界的势力平衡维系得精妙,却不想一日戳破便见下面千疮百孔不忍多看的真相。 又说那叫人围起来的凝悬城中,魔庙的庙祝与童子们不见慌张,唯有城中百姓忧虑颇深有了逃离之心。 庙祝站在城楼上往外看过,并不畏惧外头的那些兵卒,也不叫人开城门,而是缓缓下了城楼看着城中偶尔探头探脑又慌忙躲避的百姓,冷笑着道:“一群沉不住气的,有魔神在此坐镇,难道会叫他们攻破进来?他们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我看哪个敢坏这里一草一木。” 他如此镇定,但童子之中却有人不解地说:“只是那村中百姓离奇暴毙却似乎是事实……” 他们是知道魔神吸取百姓的生命之力的,之所以不慌不忙甚至助纣为虐,不过是坚信自己不会是牺牲品,甚至能够从底层百姓的牺牲中获利罢了。 从来没有真正盲目的信仰,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魔神会选择如此近距离的地方吸食干净一村人的精气,的确有些怪异。与两个仙门的愣头青打斗并不需要耗费魔神的太多心力,哪里至于临时抽取精气的地步。 这样的举动反而是自找麻烦,好像生怕外人注意不到似的。 只是虽然如此,当下说出来便算是动摇人心,自然容不得那童子往下说。 庙祝看也不看说话人是谁,反手重重一个耳光打上去,“魔神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庙祝当真如外表般无所畏惧吗,这也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如此在凝悬城外围困两日。 期间萧淼清与张仪洲商议过是否要从师门寻求援手,然而闻柯拒绝了这个提议。魔族对仙门始终抱有防备,不可能让仙门大举进入魔界行事,否则闻柯这魔主才叫做不下去了。 现在闻柯的计划是先将此事实情压服下来,倘若有幸得以除去邪神在魔界的这部分力量,而后再慢慢恢复魔界生息也不迟。 甚至闻柯都不欲叫萧淼清和张仪洲帮忙,留他们在此地旁观已经是自认大度。 为此萧淼清和张仪洲只得暂收了心,只向师门传信陈明他们在魔界的动态。萧淼清特特将情况写得事无巨细,厚厚一封信专门是给薄叙的。 “需向师尊说明白才好,否则他要是再命我回去恐怕就不会由着我了。”萧淼清深知薄叙的脾气,并不是太宽宥的人,对徒弟更是如此。 他写写又想起上回叫段西音捎回去的信不知师尊看见了没有,想来是没有看见的,否则应该早就传信来命张仪洲回去了。 那会儿萧淼清被张仪洲吓坏了,只盼着师兄赶紧恢复正常,现在在多了些经历后却镇定了许多,甚至此时萧淼清抬头去看张仪洲,亦觉得若叫师兄与自己一同历练才好。 如果现在张仪洲被叫回师门,萧淼清恐怕还要觉得有些没底。 即便是邵润扬和付意一道在萧淼清身旁,都没有张仪洲叫他感觉安心。 想到这里,萧淼清不由又抽出信纸多添缀了两句,只说张仪洲如今好了许多,从前也许是他错判云云。 待都写完,萧淼清还问张仪洲:“师兄你要给师尊写点什么吗?” 张仪洲摇头,他拿过萧淼清封好的那一叠厚厚的信纸,问道:“有这么多要和师尊说的话吗?” 萧淼清点头:“我把从师尊走后发生的事大略都写了一遍,不就这些了么,我还略去了许多关于你的事呢。”他点到即止,并未说破,然后继续道,“师尊本就不喜欢叫我下山,我若不乖些,他定叫我回去了。” 张仪洲看着萧淼清说完话低下去的发心,深知萧淼清对薄叙不止师徒情谊,更有类似父子一般的感情,故而有些格外依恋也是寻常。 薄叙对萧淼清有何种心思不消去说,张仪洲心中渐有了个猜测,虽不完全确定,但只怕是真的,到时候萧淼清不知会如何反应,如何接受。 张仪洲收起信件,念动术法,在他掌心消失,化作一道流光往云瑞宗的方向而去。 萧淼清这两日也并未浪费光阴。 自从在魔庙对抗魔神的时候心中闪过了一丝体悟,萧淼清便抓住了这点灵光,不断加以试练催动。 譬如此时,他独自在一块空地上,屏息凝神双目直视面前的一块巨石,双手微微放在巨石侧面,想要用力将石块举起,不过前面两次尝试都失败了。 萧淼清并未泄气,失败而已,他从来经历得多了。 那天他能够操控那些元素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萧淼清盘腿坐在地上仔细回想,目光凝落在自己的掌心。 然后他渐渐回忆起了彼时体悟出的东西。 “我的手,我的血,我的一切与这周遭是没有任何不同的,无论是人界还是魔界,这世上一切都有其基本类似的构成。” 这个念头在萧淼清心中出现后,他便觉得周围一切都出现了改变,所有草木山石都好像在他眼中瞬间被解构了。萧淼清可以一眼从最巨大处看见其最细微的组成。 这感觉十分奇妙,萧淼清脸上带着新奇的神色再次抬起手来,这次他不像刚才一般竭尽全力调用身体内的力量,而是以手触摸那块巨石。 冷硬的石头表面还覆盖着青苔,然而随着萧淼清的一触,青苔忽然脱离了石头,腾飞到萧淼清的眼前,在空中化作了浅绿色的莹光,等光熄灭青苔也就随之化作了粉芥。 萧淼清低头看那块巨石,哗啦一声,石块被分作了许多小块,而后风吹过来,小石块也化作了随风而散的粉末。 不过萧淼清收拢自己的指尖,那尚且还留在原地未完全被风吹散的部分,忽然又回转凝聚成了巨石,只不过被风吹走的那些无法回归,为此巨石只剩下原来的半块。 萧淼清也未曾想到除了摧毁以外还能追溯回转。 倘若没有生命的巨石可以被重塑,那有生命的东西呢? 萧淼清立刻抛开那块巨石,蹲在地上寻找起来,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儿,正在被蚂蚁往洞穴中搬运。 萧淼清将它解救下来,不过脱离了蚁口后,那虫儿也未恢复多少生机,可见它下腹处已经被吃出一个小洞来,翅膀也掉了半个就散在旁边地上。 萧淼清在心中想着这虫儿的样子,闭上眼睛轻轻将指尖点在这虫儿的身上。 只见地上那半片翅膀忽然化作一阵微光聚拢在虫儿身旁,随着微光消失,那翅膀竟然真的回到了虫儿断掉的半截翅羽上。 似乎感应到了自己翅膀的完整,虫儿的翅膀还微微扇动了一下,不过暂时也仅此而已,它腹部的孔洞还无法修复,须臾也便渐渐死去了。 萧淼清又觉得欢喜又忍不住叹息,他似乎有了突破,可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突破还不够。 只不过在萧淼清正想要再找个什么练习时,有人来找他了。 “萧淼清,你在这里做什么?”闻淳寻着萧淼清的身影一直找到了这里来,还以为萧淼清在做什么大事,却没想到见到他对着一只虫儿戳来碰去的。 萧淼清闻声抬头,这才发现他在这里完全忘了时间,出来的时候不过中午,现在天都要黑了。 萧淼清起身拍了拍手说:“没什么,这就回去了。” 等回到了众人聚集暂居之地,萧淼清发现离开两天的栾凤也回来了,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萧淼清意料之外的人,斩星。 虽然意外于突然看见斩星,可是斩星此时出现在这里也很快叫萧淼清想通。 闻柯,斩星和栾凤所代表的正是当今魔界最强的股力量,也是魔神幻术中最重要的组成。 栾凤此番回到自己的领地上,果然发现他们一族的神石已经消失了。至于能够接触到这神石的人寥寥无几,很快便叫他排查到了栾临身上。 栾临受了族中惩罚,却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自认将这股力量交给魔神后会得到更加大的效用,甚至他还开口规劝栾凤不要执迷不悟,倘若想要强大神鸟一族的力量,唯有归顺魔神。栾凤见他如此鬼迷心窍,只好将他关押在了族中地牢里,命人严加看管,自己则匆促赶来,希望在酿成大错之前将神石收回。 斩星的态度却相对暧昧。虽然他应承了闻柯的传信到了此地,可是具体要不要收回在魔神身上的鲛人神石,斩星没有表态。 为此闻柯与栾凤暂时反而形成了有一定共识的同盟,站到了不太信任斩星的那一边。 萧淼清自认斩星也算他的朋友,且救过他的性命,为此在看见斩星时立刻上前笑着打招呼:“斩星!” 斩星见了萧淼清,尽管面色本来沉重,但也对萧淼清笑了笑,虽没说话可也颔首示意。 然而萧淼清的笑容还没收起来,闻淳便气哼哼挡在他面前,栾凤也冷眼看向斩星。 这诡异的场面又来了,萧淼清回头看去,发现张仪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由是一想,也许刚才的一切和张仪洲多少也有关系吧? 斩星在上辈子的时候可是实打实狂热追捧张仪洲的,再与他萧淼清可扯不上太多关系吧。 闻柯下了决定,明日倘若凝悬城里的人再不出来,他便要以清除魔神身边怀有异心之徒的名义强行进入城中了。 之所以在城外等待两日,也是为了这个说头。否则直接用那借口强闯进去,任谁看了都知道蹊跷可疑。待明日再入城,便是有人怀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起码表面上忤逆魔主的话,便是有征讨的借口了。 天色已经黑了,萧淼清也没和斩星或者栾亦说上什么话,便与张仪洲一道回了这两日暂居的茅舍。 萧淼清躺在与张仪洲并排的床上难以入睡,辗转来回总想到明日的事情,忍不住开口询问张仪洲:“师兄,你说明天进城之后会怎么样呢……” 换做他是魔神定然是不愿意束手就擒,或者乖乖交出增加力量的神石的,到时候也许免不了一场打斗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张仪洲回道:“走一步看一步,如今怎么算得准。” 萧淼清还有一串想要问的。 比方说真的有天道这东西吗?如果一切都自有定数,那努力去改变真的有用吗? 再或者即便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倘若又重蹈覆辙该如何? 他在黑暗中闭眼看着张仪洲的方向,暗暗吐出一口气,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呼吸间与夜色融为一体,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灵魂飘飘荡荡游离出体外。 不过这一次萧淼清的神志更加清醒,在半梦半醒中化作了一切事物,体验一切触感,直到天色未明时,萧淼清梦见自己化作了昨日见过的那只腹部被咬了一口的虫儿,那痛感也一起降临到他身上。 一样的痛感将萧淼清打入另外一层梦境里,他看见斩星站在自己面前,对方的眼眸深深凝望着他,随着萧淼清的目光因被迷惑而变得困顿,斩星忽然开口发出了一道指令。 萧淼清便感觉浑身剧痛,好似灵魂被硬生生拉拽出了体外,化作了点点微芒在人间四散开来。 等萧淼清从梦中惊醒,犹记得这一感觉。 魂离体外,难道上一世他就是这样死的吗?倘若梦境都是真的发生过的前情,那么萧淼清自认在魂魄离体时他便已经死了,往后的那具随人摆布的躯壳算得了什么?实在与布娃娃无异。 萧淼清猛然坐起,方发觉茅屋里只有他一人,而外头虽有人影却不闻人声。 等萧淼清走近了方才发觉原来是茅屋外有一层结界,阻隔了外头的声音传入其中。 他穿过结界,远远见张仪洲站在闻柯身边,正欲抬步过去,又见斩星从隔了几步路的茅屋里走出来,萧淼清的步子停住,因还记着昨夜的梦境而对斩星有了复杂的感觉。 “你会想办法收回魔神身上的鲛人神石吗?”萧淼清问他。 斩星摇头。 萧淼清正失望于他的态度,斩星却说:“鲛人一族一族并无小巧的神石,这两座神像之所以发迹于鲛人海岛,是因为塑造神像的石块本身就来自于鲛人一族信奉的神山。” 换言之,斩星说:“神像本身就来自于鲛人一族的神石。” 故而鲛人一族的确无法所谓拿回神石,唯一能达成目的的办法便是摧毁神像了。 萧淼清顿了顿,未忍住因自己的梦境发问:“鲛人一族的蛊惑能力,可以使人魂魄尽散吗?” 斩星虽然不知萧淼清为什么此时问这个,不过还是回他:“那要看接受迷惑的人是谁。” “我。”萧淼清接道。 没想到斩星却摇了摇头坦白道:“我尝试过,但我做不到。” 那梦境里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上一世的斩星就能做到? 似乎是看出萧淼清还有不解之处,斩星补充道:“心智越坚定的人越是无法被迷惑,或者心中无所求之人亦是如此,只有人被无端的欲求所折磨时才最容易迷失心神。” 这样说来萧淼清却有点懂了。 上一世他只知道痴恋追随张仪洲,想来想去都是大师兄,哪有半点其他事情的影子? 这辈子他重新遇见斩星时却已经改换了心境,自然就无法被轻易迷惑了。且也因为他心境转换带来的层层影响,似乎斩星对张仪洲都少了原本那样的狂热。 上一世有没有魔神的存在呢……萧淼清努力回想,然而一点端倪也想不出来。唯一可知的是上一世的斩星也十分狂热追求魔族的复兴,这究竟是他心中本源的想法还是如现在这样受到魔神的影响,不得而知。 只不过按照这邪神经营的时间之久,地域之广,应该早在萧淼清出生前就开始了,可上一世就连大师兄的历练似乎都很平静,更不提云瑞宗的深山里了。 而闻柯那边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屠戮这个村子这样显而易见会引起注意的举动,竟然发生在闻柯一行人的必经之路上,仿佛是故意要叫他们看见,从而引发出后面的事情。 这大概率不会是魔神随意抛出几个幻象就需要吸干一村百姓的地步,将之视作挑衅举止也不太有必要,那么也许叫闻柯这样大动干戈才是魔神本来的目的? 闻柯想到这里,额前渐有冷汗冒出。他如今被放在了火上,上不去下不来。 魔神势必要除的,甚至不能再拖延,所以这城必须进,然而进城竟似乎是魔神算计之内的事情。 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感袭来,叫闻柯没底。 然而即便如此,等天色亮了,凝悬城还是被加了一层包围。闻柯冷冷看着面前紧闭的城门,能够感受到上头魔神护佑的力量。 他回头分别看向栾凤与斩星,三人一同出手使出书法打向城门,术法与城门相触,一股抵抗的力量震颤传到他们手心中,叫三人俱感到双足被用力一压,竟是才出手就踏陷入了泥中。 庙祝不知何时又站到了城楼上头,冷眼往下看。 本来今日是最后期限,外头的人要强攻,里头的庙祝等人面上再无事心中都不免有慌乱之感,然而此时往下一瞧,见魔族当中战力前列的三人联手都未能撼动城门,心中不由对魔神的力量更多了一份崇敬,心中大安。 “不枉我们接连两日祭神。”庙祝喃喃道,他回头看向魔庙方向,那里正被层层黑气所围绕着,而黑气之间又俱是血腥味,倘若仔细分辨就可看出神庙外头挂着十数具尸体,均已经成了人干。这些人干的脚底下还凝聚着深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 这些血顺着血槽的指引流向了魔庙,似乎在滋养着魔庙里的神明。 闻柯三人出手未能撼动城门,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加入其中。这两日聚集来的人不少,实力超凡者自然也不止一个两个,这下终于似乎叫城门松了松,隐约露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庙祝才放下去的心又瞬间提起。 与闻柯等人面上的悦然不同,庙祝的神色紧张又夹着惊惶,怕这城门真叫外面的人攻破了,到时候他失了依靠如何是好? 庙祝往后一看,果见身后围绕魔庙的黑雾散去不少,连同整个城外的结界都松垮下去,再不加紧修复,攻进城来只是时间问题。 庙祝匆促步下城楼,指挥着手下的童子,急促道:“快,快去再祭神,多多祭神,叫魔神吸足气血!” 童子们应喏领命,携着卫兵一道四散跑进民巷中,不多一会儿便带着几十个惊恐不安的百姓走响了魔庙。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你们莫怕,只要坚定对魔神的信仰,此时献身只会叫魔神知道你们的信仰之坚定,待此乱过去,魔神便会将你们复生,往后享进尊荣富贵!” 童子面无表情地对城中的魔族百姓如是道,听见信仰二字,不少人眼中出现了热忱。尽管对于未知的命运依旧有惶惶不安之感,然而仰头看见魔庙的恢弘,听见童子说只要献身就能与魔神达成更加紧密的联系,人群中竟有主动站出来的:“那叫我也去吧。” 童子冷冷一笑:“不急,越是诚心的人才越能靠前,心若不诚我还恐你们污了其他人的诚心呢。” 站在同一片神光下,他见百姓如蝼蚁,百姓仰视他却似半神。 一具具身躯被挂吊上魔庙外,血液从四肢奔流落地,如百川入海般凝聚于地面的沟槽中,缓缓流淌入魔庙内。 有人挣动,却也只是一两下,不过须臾就因为血液的迅速大量流失而失去意识,成为一具无反抗之力的待抽空的容器。 老乞丐躲在远处遥遥见到这一幕,眉目间有痛心有绝望,更有事到如今他何必再篝火的冷心。 他悄悄绕到无人注意的魔庙一角,在那血槽即将消失入墙体内的边沿,自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他的血颜色不是鲜红的,而是浅浅的黑色。 若叫别人见了此情此景必定惊惶于他胆敢把不诚敬的污血融进来,然而老乞丐看着自己的血滴滴点点落入血槽中,与其他所谓信仰的血液融为一体,却低声痛快地笑起来。 随着他滴入血槽的血液越来越多,原本自主往魔庙中流淌的血液的流速慢慢缓了下来。 在前方守卫着的童子察觉不对之处,抬头去看魔庙周遭的魔气越发淡了,他们惊慌地环视被吊着的尸首,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不对劲,沿着一路查看过去才发现已经因为失血而瘫软在地的老乞丐。 “你,你也配将血滴进来!”守卫被恐惧裹挟着的怒气在发现老乞丐的瞬间攻心爆发,他一把将老乞丐踢到边上,老乞丐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一张纸,被他踹的老远。 老乞丐连咳嗽声都发不出,虚弱至极的脸上却露出得逞的笑意。 守卫见状发了狠,抽出刀一把斩断了老乞丐的手,如此还不解恨,看着老乞丐脸上的笑容,又干脆将他的脑袋也斩了下来。 但即便是这样做了也无法完全宣泄此时守卫心中的情绪,比愤怒更多的是恐惧,血槽被污染了,魔神无法再吸收其他人的血液,便无法快速补充信仰。 便是在此刻,守卫听见城门口传来轰隆一声如同惊雷打落般将城门轰了个粉碎,结界已破,无数飞沙被冲击的风波裹着涌入城中。 百姓脸上的表情是茫茫然的,唯有童子和守卫们惊惧万分,携着匆匆跑回来的庙祝一道回头冲入魔庙之中意图躲起来。 门外闻柯和栾凤斩星等人却知虽进了门,并不代表着一切顺利,仅仅是破城门便已经这么难,真等入内与魔神对峙,恐怕又是一场恶战,甚至胜负站在哪边他们心里都没有底。 萧淼清随着人流冲入城中,结界一被冲破,最先被注意到的就是城中浓重漫天的血腥气。 这血腥味很让人熟悉,围绕着魔神的总是这个味道,然而即便是熟悉,可浓重到这个地步,萧淼清也感觉到心中惶惶然,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前方是闻柯引领的魔族侍卫挡着,萧淼清心急之下干脆一跃而起,飞上了旁侧的屋檐,借力一踏又往上进了一层,直踩上凝悬城里最高的一座三层建筑顶端,才将城内的景象尽收眼中,一眼看见了魔庙之外的惨状。 萧淼清在这一瞬间几乎失语,地上的血液仿佛是他的血液,被挂着的躯体仿佛也化作他的躯体,他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飞速奔流,有什么似乎即可要喷薄而出般。 萧淼清的脚下一滑,脱力一般从高处跌落下来,在坠落的时候他的双目看见天看见屋檐,看见忽然展翅而来的栾凤,耳边听见闻淳的叫声:“萧淼清!” 人声嘈杂却好像又无比安静,萧淼清的情绪反而平淡了,他感觉自己与周遭融为了一体,直至腰间忽然被一双手紧紧抱住,在他彻底落地之前将他揽入怀中。 此刻一切模糊的景象才再次具象化,萧淼清回过神般看着皱起眉头的张仪洲,喃喃叫了一声:“师兄。” 他有想说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然而萧淼清知道自己是明白了的。 他明白自己身体那无名力量的来源是什么,是知道万物同源,是不忍之心。 道由心证,不忍二字才是他的本心。 “师兄,你一会儿在旁边护着我。”萧淼清说。 萧淼清说完从张仪洲怀中挣脱,快步往前走,期间没管其他任何人的声音动作,萧淼清越走越快,直至与闻柯等人齐平到了魔庙之前。 越走近越能看清魔庙门前的惨状,让人不难想象在他们攻破城门之前里头的人都做了什么。 即便是白骨累累,不摆到面前终究便是数字,惨状只有通过自己的双目看见才有最直观的冲击。 魔神只将他们当做可吸收的养料。 闻柯与栾凤斩星见状无一不想到自己治下的百姓,越发坚定了要除去魔神之心。 萧淼清却与他们不同,他看着血槽里还未来得及融入魔庙的血液,在旁就地打坐,闭目使自己忘却周遭的一切。 张仪洲虽然不知萧淼清要做什么,不过也依照着萧淼清前面的话在他身边护着他。 魔族众人本来就不要他们两个仙门弟子出手,为此并未多注意两人的动向,唯有闻淳叫闻柯勒令不许靠到近前,他以为萧淼清是没有完全恢复,正在修整,便也守着萧淼清。 萧淼清顺着自己刚才的心境,很快就进入了无视外界的状态。那如风如波,如石如木的感觉再次袭来,已经不叫萧淼清感到陌生。 万物是我,我也是万物,万物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间。 萧淼清睁开眼挥手在空中转出一道法决,这光波淡淡笼罩住魔庙外所有失去生机的尸体。 这个举动本来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闻柯等人正在尝试再冲破魔庙的大门,只不过魔庙大门口的结界要比城外的更强,想要突破入内却是很难。 只是庙祝协同手下之人做出残杀城中百姓的事,却叫闻柯更有动手的立场,便是队伍当中本来抱有不同意见的人此时也定了要诛杀魔神身边恶徒的心。 魔族侍卫们依照指示先过去将悬吊着的尸首一具具放下来,正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光粒靠近,垂目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身侧竟然充满了这样的光粒。 这些柔和的光粒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反而叫人感觉到亲切。 侍卫们纷纷回头看,这才发现光粒的来源是正在打坐的萧淼清。 随即闻柯他们也注意到这一幕,均看向萧淼清:“这……” 却不知这具体是要做什么。 连张仪洲也并不知道。 直到原本停留在血槽的血液忽然被点点召唤,飘散飞起,如丝丝春雨般落回到了尸身上,那些已经出现腐烂之气的尸首无法挽救,却也渐渐消散了腐臭味。 而那些刚被杀了的,尚且带有些许温度的尸首,竟然一一有了生气,指尖微动,连四肢上本来用来放血的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起来。 化死为生,在场之人无一不被面前的画面所震撼。 直到血槽里最后一滴血消失,萧淼清举着的手才放了下去,他感觉身体飘飘然,好似要与那些光粒一同飞远,并不难受疲惫,反而有种回归本源之感。 他这情状倒是吓到了身边的人,张仪洲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闻淳也跟着匆促叫萧淼清的名字,唯恐他这一闭眼睡去就不会再醒来一般。 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已经被斩断手和头的老乞丐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手和脚,若不是听见外头有嘈杂人声,恍惚要以为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闻柯不知萧淼清为何有这样的能力,可是看着张仪洲将萧淼清抱走忽然有了一种天命的确难违,以及命数大约真的爱捉弄人的感觉。 张仪洲的根骨生来就是充满毁灭与残杀的,他喜欢的人偏偏是转死为生,对世间万物抱有不忍之心的人。 对此对立的两面偏偏被缘分纠缠在一起,一方不得不为另一方深深压抑自己的本性。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萧淼清感觉到了自己被放在一片略凉的石板上,耳边朦胧的声音逐渐转为清晰,他睁眼看见张仪洲的胸膛,以及张仪洲身后虽畏惧但仍旧想要往前探看的闻淳。 “师兄,我没事。”萧淼清开口,声音比他自己想得要虚弱轻微得多,任谁听了也不会觉得他没事。 萧淼清费力直起身往魔庙的方向看,伸手推张仪洲的手臂:“师兄,你过去看看,我自己在这儿稍微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闻淳趁机开口:“我可以留下来照顾萧淼清。” 张仪洲不理会闻淳,不过在萧淼清坚持的目光下态度还是松动,起身让萧淼清自己坐着,给他暂立下一处结界,自己回身往魔庙方向走。 闻柯等人正立于魔庙之外,在这个距离下,他们均可以感应到自己家族的神石之力。这神石被献祭给魔神后,为了感应方便是直接镶嵌在神像身上的。 想要削弱魔神的力量首先就要将这几块神石取下。 神石与自己的族人之间存在血脉感应,随着闻柯与栾凤的术法召唤,战战兢兢守在魔庙之内的庙祝与童子竟看见神像本土似在神座上抖动起来。 庙祝一面命人顶住外头的门,守住结界阵法,一面自己登上神台查看神像的异状,待绕到后头他才发现神像之所以颤动是因为镶嵌在神像背后的两块神石出现了松动。不止如此,神像的鱼尾部分也不知受到了何种影响,抖落掉下许多碎屑石子。 庙祝心中惊恐,魔神从前在他心中未必是全能无敌的,然而他此刻无比希望如此。 他软着双腿从神台上跳下,扯过蒲团扑通跪下,意欲求魔神显灵杀杀外头的人的微风。这本来是病急乱投医的举动,庙祝也未曾真的直接和魔神有过面对面的沟通,然而没想到这次不知算他幸运还是魔神当真动怒,庙祝一晃神竟真的感觉有一道热流从自己的身体里面上涌。 庙祝心中狂喜,颤抖着声音道:“请,请魔神帮我!” 只不过庙祝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几个童子看见这一幕都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眼神。 庙祝不查,只是仰头去观望神像,他奇异地发现神像竟然一改往日的沉静神色,反而在颊边露出了一丝笑容。 庙祝先是奇怪,而后心中泛上喜悦,难道说其实这一切种种都早在魔神预料之内,所以此时魔神并不忧虑么? 然而没有等他将这念头想透,忽然感觉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的额头上,庙祝不知是什么,皱着眉用指尖擦了擦额前的那点温热,指尖擦到一片黑红色的液体,黑色居多,红色几乎淡得看不出了。 他擦了一滴又来一滴,接接连连好似没了完。 庙祝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后知后觉抬手去摸自己的脑袋,却发现这血原来是从他身体里经过头颅顶端喷薄出来的。 他来不及擦,那血痕就长长洒落到地上,顺着洒落的痕迹可以看出原本这血是要被魔神像吸走的。 只不过显然因为这血所透露出的信仰不纯粹,故而魔神停止了吸取的动作。 但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庙祝并未感到侥幸逃脱的欣喜,而是被更大的恐惧所笼罩了。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魔庙中不信之徒的下场。即可,在庙祝启唇还来不及呼救时,他便轰然在原地碎裂成了一团模糊血肉。 他身后目睹这一幕的童子们再也没有了往日处决平民信徒时候的淡然与冷静,不是被吓得涕泗横流身体绵软,便是在极端的恐惧之下浑身颤抖着抽搐起来。 然而等待他们的几乎是与庙祝复刻般的命运,不过一会儿,原本被从里头堵住的主殿便成了尸场。 门外的人对这一切尚且不知。 闻柯用尽全力连接自己与神石之间的感应时,旁侧还有族人上来犹豫着劝解:“是否可以用更温和的手段,如此闯入倘若惊扰魔神如何是好?” 闻柯只差反手一掌将那人打飞,“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做什么!?”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闻柯才感觉到自己的能力不足。能力无法匹配上欲望,才会被欲望所驱使。 魔神只是抓住了这份心理,便几乎拿捏了大多数世间人。 张仪洲再次返回,刚才他抱着萧淼清离开时众人见他还是仙门翘楚,回来时却不知怎么察觉张仪洲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有了明显的不同。 到底是哪里有了不同,很快众魔族就知道了。 没有了萧淼清在身边,张仪洲身上的恶念完全被放出囚笼,原本围绕在魔庙周围的淡淡黑雾忽然改变方向向众人这边涌来。 众人连忙招架,以为是魔神的攻击。却不想这些魔气到了张仪洲近前竟然全数被他吸纳入体内,其速度之快,姿态之轻松,好似张仪洲的本体原本就是要容纳这些的。 魔族们方从魔神可能攻击的担忧里回过神,便发现了这个更可怕的事实。 张仪洲连魔神的魔气都可以攥夺回来,更遑论他们这些普通魔族? 如此片刻,他们师兄弟二人一起出手,一个是度化万物,一个却是吸纳魔气。无论哪个都是从有限的身体里短时间爆发出了无限的力量,叫在场魔族即便是捉摸不透他们到底是什么路数,却也无法轻视两人为无知小儿了。 张仪洲之所以出手一来是萧淼清要求,二来也是他不在场。 短时间吸纳如此多的魔气,张仪洲体内的恶念的力量会得到大幅度增长,使他很难压制住恶念的逾越。 不过有张仪洲出手将魔庙周遭的部分魔神力量吸走,闻柯他们明显是轻松了不少。 闻柯与栾凤斩星 一道定了心神,使出全力一击,终于叫后来才被镶嵌进神像的神石飞了出来。 神石经过损耗,光芒已经暗淡很多,只是总归回来。 闻柯捧住神石,将之收入怀中,而后打头一刻不停冲了进去,栾凤斩星紧随其后。 进入院中后闻柯便感觉到了一道波光打来,他们三人联手还击,抵挡回去,冲击出的力量却形成一道圆环,自人腰间的高度打出去,叫后面没有防备的侍卫与族人们全都被打摔在地,为此冲进去的速度较栾凤他们更迟一些。 一进门就收到了攻击,闻柯原本以为进入神庙中会看见一群负隅顽抗之徒,却不料进入殿内后见到的却是满地残肢断臂,几张完整的脸上更是有无法描述的惊恐。 “这,”不说闻柯,任何先行入内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他们在殿内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一个活口后,其他人才陆续赶过来,见到这一幕也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 有人误会这场面,以为是闻柯他们刚进来是大开杀戒,还道:“即便是他们罪不可赦,怎可在这里就这样杀了他们,传出去如何说得清?” 黑血已经化作了鲜红色,在地下淌了一片。 从此处便可以看出他们的信仰如何坚贞。 闻柯等人立刻撇清自己未曾对这些人动手,然而队伍当中终究有了怀疑的目光,并不完全采信。 闻柯见状心中微沉,便知道此事不妙。 自他们步入殿内以后,殿内的神像一直静悄悄并未有所发作,闻柯抬起头看向魔神像。 少了神石的魔神像连鱼尾也已经断了半截,此情此景大约是能叫人看出些狼狈来的,但是魔神像的神色却没有半点狼狈。 它静静立在原地,以愚弄的眼神看着低下众人,须臾忽然从眼眶中落下血泪来。 张仪洲此时还在庙外,吸纳了那些魔气以后,他可以感觉到恶念在体内不断想要争取控制权,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已经被恶念操控着回头看向萧淼清,只恨不得立刻上前将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全数吞吃入腹。 越是知道如此,张仪洲越是将双足定在原地,他竭力控制恶念,不叫他肆意的同时张口对闻淳道:“先带他回去。” 张仪洲的声音嘶哑,落入闻淳耳中足叫他吓了一大跳。再抬眸看张仪洲的状态,他原本的白衣已经要被黑雾完全缠住,这正是要失控的前兆。 闻淳不消多问,也知萧淼清危险,立刻抱起萧淼清唤来魔兽带着萧淼清离开此地,尽量离张仪洲远一点就好,不然自己和这么虚弱的萧淼清加起来也不够张仪洲戳一下的。 见闻淳离开,张仪洲方才深深喘息,稍微松懈了几分。 他再次抬头便是看向魔庙,随后没有迟疑抬步走了进去。 张仪洲到主殿外时,闻柯正抬起手中法器,意欲和魔神对峙。 只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并未有恶战发生,魔神居高临下俯视众人,愚弄的神色不改,而后一瞬间竟然从内里碎成了几块。他们费劲心力想要达成的,以为很难达成的,魔神竟然主动奉上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萧淼清在云波之中醒来,睁眼先见张仪洲的怀抱,他们正御剑在人界飞行,脚下踩着层层浪涛般的云海,远远看去已经隐约可见皇城景象。 萧淼清才一动,张仪洲便低头看来。 萧淼清只觉自己仿佛做了个轻盈的梦,并不知梦外时光过去多久。 而抬眸与张仪洲对视的瞬间,萧淼清心中却是一怵,张仪洲的瞳仁中并非往常见到的平静无波与沉静悠然,而是好似波涛般狂卷的深深骇浪,好似是某种融合越发加深了。 “师兄?”萧淼清尝试性地唤了一声,再眨了眨眼却见张仪洲的眸色恢复如常,似乎刚才的瞬间只是萧淼清看错。 “你让我下来吧。” 萧淼清动了动自己的手脚,不觉得虚弱,便要求从张仪洲怀中出来。 张仪洲未说话,不过也没有阻拦萧淼清的意愿,松手将他放了下去。 萧淼清待在张仪洲的佩剑上站定,方才注意到只有他们两人在半空中飞行,并不见闻淳或者其他人。 这么久来闻淳一直与他们同行,便是在萧淼清睡过去之前他还在自己身旁,忽然不见,萧淼清不免问一句:“师兄,闻淳呢?” 张仪洲扶着萧淼清的手臂沉声回答:“魔界此时一团乱局,他先留在那里与他父亲一同应对,我们先赶回皇城看那边光景。” 魔界是闻淳的来处,他留在那里也寻常。再说到皇城,萧淼清想起他们离开之前的隐忧,也便定神点头道:“好。” “我睡了很久吗?”萧淼清又问。 “足一日而已。”张仪洲答。 这还好,萧淼清心中一算,他们御剑赶回去时间应该不会太晚。只是不知道前面传回师门的书信那边有没有收到,又有什么回应不曾。 萧淼清一分神,足下的剑已经慢了下来,他垂眸一看,皇城宫墙几在眼前。 他们到底没有直接飞入太子寝宫,而是在皇城之外停下,报上身份这才由已知的宫人引荐入内。 与魔界这几日来的混乱相比,皇城里外好似未曾受到一丝侵扰,一切如常。 萧淼清和张仪洲回到皇城时已时近黄昏,宫人径直将他们带入了太子居所。 黄昏的光打在暗红色的宫墙上,透露出一种朦朦胧胧隐晦不可说的光,一步踏入太子居所好像如入某种梦境般。 越过宫墙的枯枝随风轻轻摆荡,一派衰景。 萧淼清却顾不上这些,前往魔界这段时间他们虽然和邵润扬等人保持着联系,不过也仅仅是最基础的联系,互相知道对方安然无恙而已,具体发生什么变动却不得而知。现在萧淼清恨不得立刻见到自己另外几个师兄,以确定对方真的没有事。 邵润扬几人得知了萧淼清与张仪洲回来的信号,也是一般心情。 待师兄弟在皇宫内相遇,互见对方全须全尾不似有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师兄你们这些天在这里可有目睹或者听闻什么怪事吗?”萧淼清问付意,“魔神的神像已经毁了,不知神君是否有连锁反应?” 付意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好。” 邵润扬也说:“自你们走后,太子殿下与皇帝陛下都未曾再召见我们,只留我们依旧住在这里,而人间百姓生活似乎如常,只是照你们传信回来,我想若是神君与魔神同源,那他是否也对凡间百信有那样的掌控?” “必然是有的,”张仪洲说,“只是如今还未到撕破脸的时候。” “若这邪神在人界与魔界都有化身,那在仙门之中是否有哪座神其实也被它不知不觉异化了……?”邵润扬试探道。 他所说的萧淼清心中也有过一些猜测,但终究不太愿意相信仙门当中也有邪神的影子。 张仪洲看了一眼萧淼清的脸色,“也许吧。” “对了,”萧淼清想到一点,“师门有传信回来吗?” 即便不算他们在魔界时送回去的信件,萧淼清嘱托段西音的手书应该也已经到了。 邵润扬摇头:“不曾。” 他们没说几句,也未叫萧淼清与张仪洲休息多久,很快就有宫人传来皇帝召见的消息。 萧淼清与张仪洲为此又先过去皇帝那里。 这回太子并不在场,唯有老皇帝与太子妃一处。 少了太子以后,皇帝和太子妃同处一室,太子妃精心照料皇帝的画面就越显得古怪起来,违和感更甚。 只萧淼清观察看来,太子妃和皇帝似乎都对这样的照顾习以为常,甚至有种理该如此的感觉。 皇帝的身体似乎比上次见到时又衰微了一些,抬手的时候带着轻微的颤抖。 自从萧淼清融合了五行术法,感通万物后,逐渐能够体会到周遭一切的气息强弱。皇帝身上的生气显然极其微弱,直白点说是个将死之人了。 “两位道长去了魔界归来,不知魔界现在情形如何?”皇帝坐在上首,一句话带了好几个停顿,说得很费力。 萧淼清思索着看向张仪洲,由张仪洲答道:“明君治下,不管人界还是魔界自然都是天下太平。” 魔界虽然与人界有区隔,但是名义上都由当今君主统辖。众人皆知这有名无实,但话总要这么说的。 张仪洲的场面话说完,皇帝似乎面有笑意,然而还未及笑出来,已经被一阵涌上来的咳嗽声替代。 皇帝似乎还要说什么,只是身体的疲惫让他很难加快语速,是以没等他再说一句,门外就传来宫人的声音,太子殿下大步流星从外头进来了。 “父亲,道长。”他两边略行了礼,也不等皇帝召唤便走到皇帝身边,接过太子妃手上的药碗,“让我来吧。” 太子殿下语气平平,太子妃则低着头未与太子产生对视。 皇帝也忽然沉默下来,启唇吞下太子喂来的药汁。 太子的意气风发青春洋溢与皇帝的垂垂老矣形成鲜明对比,两人站在同一个画面当中时,这种差别更叫人难以忽略。 “道长们往魔界一趟,可还顺利平安?”太子抬头问道。 他们离开皇宫时并未坦言去魔界要做什么,可此时揣测太子的语气,却像是知道什么内情,顺利二字在太子的齿间被格外点出。 萧淼清的视线与太子的交错时,察觉到一丝冷冷的气息。 “多谢殿下关心,一切都很顺利。”萧淼清温声回道。 双方都知道互相的底细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可偏偏这窗户纸还没到被捅破的时候。 “顺利就好,”太子笑道,“自得知道长们去了魔界,我日夜不安,只恐魔界的那些狂徒伤了道长。” 他说话时视线盯着萧淼清一瞬不瞬,那昭然若揭的看待祭品的神色,即便太子凡人之躯也叫人不免觉得一丝森森然,萧淼清亦觉得太子仿佛话里有话。 仙门与皇家的关系也历来微妙,不好直接撕破脸。而神君像必然藏于皇城某处,在找到神君像之前,一切都要谨小慎微。 萧淼清和张仪洲回到他们暂留之处,思忖下一步要怎么走。 人间表面歌舞升平,但魔界之事已经提醒他们时间紧迫。 萧淼清这回在经过宫墙的时候,使出术法将那一截探出宫墙的枯枝打了下来。 枯枝捏在手中,萧淼清心念一动便见枯枝在自己掌心化作了粉芥,只是这粉芥已经毫无生机,就算是他催动术法也不可逆转什么。 萧淼清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粉芥,脚步慢了一些,待跨过院门才再抬起头。 这一抬头,萧淼清竟看见个叫他惊喜万分的身影。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师尊!”萧淼清欢声叫道,快步跑进院子里,人几乎差点扑到薄叙的身上。 他如此情态,叫薄叙原本面有薄冰的脸色松了几分,不过看向萧淼清的眼神中仍有严厉的色彩,伸手扶了萧淼清一把:“在外这段时间,仪态也没了吗?” 萧淼清未见之处,薄叙和张仪洲的目光在半空交错,却是萧淼清未曾见过的情绪。 萧淼清也想到身后张仪洲,又思及自己叫段西音带给薄叙的信件里所写内容,一时连忙先又退至张仪洲身前加以防备道:“师尊,之前我请西音师姐带给你的信里许多处写得并不准,你千万别……” 薄叙没叫萧淼清往下扯完,即打断了他道:“我都知道了,此番正为此前来。” 萧淼清看他平淡的态度,心中多了些安定,回身又让开一步,自让薄叙和张仪洲面对面。 “师尊。”张仪洲也是此时才开口叫了薄叙。 薄叙面无波澜地看着他:“你随我过来。” 张仪洲也没有迟疑,与薄叙一同进入室内后回身当着萧淼清的面合上了门。萧淼清被关在门外,想要凑上去听听门内的动静,又不敢擅自靠近,只得在院子里转圈徘徊。 及至另有房门打开,邵润扬与付意看着院中只有萧淼清一个,这才出来。 他们对薄叙的突然到来全无提前意料,又不知是为什么,心中总有忐忑,然而出来院里也无甚交流,只能加入远观那扇紧闭的门的行列。 萧淼清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忐忑无依,似乎是某种不妙直觉的影响,他的目光恨不得直接穿透门板看看里头的场景。 倘若大师兄真走火入魔,师尊必要将张仪洲带回云瑞宗去的,只是当下萧淼清又有颇为矛盾的心理,一时解不脱。 也许是在面对更大隐忧的时候人,人总容易忽略掉面前看似可掌控的问题。 大约一刻钟,那扇门终于开了,萧淼清迫不及待往前快走了几步,身后还跟着邵润扬与付意。 “师尊,”萧淼清叫了一声,忐忑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极致。 不过从室内走出的薄叙和张仪洲脸色似乎都很寻常,薄叙看见萧淼清脸上的关切,开口说:“你师兄的情况不过是修炼时的常事,何足你大惊小怪。” 薄叙下了定论,萧淼清心中松快许多,虽然多少还有疑惑,不过此刻先露出了笑容来。 邵润扬他们听见薄叙的话多少也推测出师尊过来的缘故,心中终于不再作它想。 方才萧淼清他们未回来的时候两师兄弟已经将这些日子在皇城发生的事情全都和薄叙说了一遍,只是未曾从师尊那里得到明确的表态,此时便等他们师兄弟聚齐了后再看薄叙是否有指点。 萧淼清之前是写过信事无巨细地和薄叙说过,不过到底是几天前,此时又将自己身上发生的改变也都告诉了薄叙。 “师尊,我似乎有点懂了。”萧淼清在掌心瞬息变幻出水火等元素来,叫其他两个师兄见了也觉得惊奇,纷纷为他称喜。 薄叙看着萧淼清掌心变幻出的元素,伸手过去在他手掌上方虚虚一抚,那些元素化灭不见,而虽然是虚空中抚过,却也好像有相触之感,让萧淼清一怔,却听薄叙在耳畔道:“不错,也算你大有精益。” 萧淼清面上一喜,不过想到当下的局面成迷,又无暇自喜,只问薄叙:“师尊,怎么会有这样的邪神现世呢?” 薄叙淡淡道:“一切自然都有因果定数,你们此番下山遇见了,便是你们要过的难关,至于邪神自然当诛。” 张仪洲从屋里出来以后几乎未曾开口,只听见这当诛一句才抬眸看向薄叙。 薄叙的口吻如此自然淡泊,依旧是那清心寡欲高洁淡然的师尊,似乎完全与张仪洲的推测相悖了。 甚至刚才在房间里时,薄叙运气探入张仪洲的脉络也与从前无异,好似真的半点没有改变。 他说当诛究竟是冠冕堂皇的表面言辞,还是真的是这样想? 萧淼清未有张仪洲那样的推测,只听当诛二字心中甚为欣然,正要多追问,却听薄叙又说:“不过这是你们的劫数,我不好多干涉。” 这是薄叙一贯的性子,超脱于大部分俗世之外。 “师尊见了太子和皇上吗?”萧淼清问。 薄叙声有轻视:“那等蠢人有何可见?” 他来的悄无声息,并没有宫人发现,便是有人见了薄叙也有法子不受打扰。 薄叙的目光落在萧淼清身上,深看着他似有感慨:“下山一趟,你到底是大有不同了。” “从前我叫你呆在我身旁修炼,想来这回事了,你也不愿再受束在山上了吧。” 萧淼清笑说:“怎么会呢,此番事了我必然回去跟着师尊再行修炼的,只是若师尊准我偶尔下山那便更妙。” 薄叙未接这话,只是见萧淼清的情态亲昵,不免笑了笑,再开口却是要走。 萧淼清不想他才来就走,倒好像有别的要紧事办似的,然而虽不太愿意,却也无法拦着。他们这些弟子素来是最清楚薄叙的决定不容置喙的。 等见薄叙离去,萧淼清便走到张仪洲面前,眸中的忧色显然减淡:“师兄,幸好幸好。” 而后师兄弟一同进入室内,终于得了空再商讨起后面的计划筹谋。 魔界的魔神像已经毁了,下一步就要着手于人间的神君庙。只是一来这庙香火鼎盛比起魔界的魔神有过之而无不及,二来他们在魔界行事得以方便全靠后来闻柯也与他们站在一边,人界帝王会是什么反应着实难测。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前路未卜,也许未来艰险重重。 萧淼清站在张仪洲身后,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师尊说师兄无恙当然最好,可萧淼清渐渐想到,如果薄叙说张仪洲大有问题,要将他带回云瑞宗,他又会怎么样呢? 他竟然想即便是那样,他也不太想叫师兄离开。薄叙不在,萧淼清尚且不会觉得如何,可是张仪洲不在,他便有种事情可能脱离事态的发虚感。 萧淼清为此看着张仪洲的背影晃了晃神,接着他余光瞥见一旁屋柱上的花纹,人却愣住了,有一段早前的记忆忽然闪回入脑中。 那点记忆来自于他刚下山初见凌时的时候,确切来说是在见到凌时被召唤出来之前,他跟着那群假扮成行商的人前行时,看见过的他们衣摆上的浅色暗纹。 萧淼清立刻睁开眼睛看向房间里的屋柱,确认上面的暗纹的确同属一种后,他也无法完全确定这种纹路究竟是皇城独有还是人间百姓通俗会用的。 萧淼清沉入自己的回忆中细细索引起来,又想起那些人在召唤中的诵念,字字句句都是京城口音。他好像走近了自己回忆里的那个场景中,那几个人抬刀砍掉碍事的藤蔓时,手中所挥动的刀。 寒光之下,锐利的刀刃延伸到刀柄处,也均是这样的暗纹。 萧淼清从回忆中挣出,如抓住了这一丝灵光,不可置信地就着月光审视屋柱上的纹刻。 是谁召唤了凌时这一直是叫萧淼清疑惑的,现在答案好像就摆在了眼前。 是皇家的某人。 所以一路上凌时才会几乎和他们在向同一个方向行进。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那么现在凌时是不是也在京城里? 这个召唤凌时的人,具体是皇帝还是太子? 邵润扬看见萧淼清盯着屋柱发愣,奇怪道:“师弟,你看什么?”他跟着也看向那屋柱,却不知这柱子有什么可细看的地方。 萧淼清伸手摸了摸那暗纹说:“这样的纹路,是寻常百姓可用的么?” 邵润扬和付意不知,张仪洲却道:“不是。” 他的语气肯定,其他人也就立刻收了怀疑。张仪洲博览群书,知道的是他们之中最多的。 “这世间大约有十数种纹路装点,当今只有皇家可用,皇家当中又分品级,”张仪洲道,“不过这些纹路之间的差别十分微末,你在其他地方还见过一样的吗?” 萧淼清肯定点头。 “之前我刚下山的时候就见过这种纹路。”萧淼清忖度着将那场召唤仪式又说了一遍,不过谨慎得没有提到凌时的名字。 尽管萧淼清现在极想要摇一摇拨浪鼓,看看凌时是不是真的在京城里。可是又怕张仪洲和凌时在这种时候针锋相对起来。 神君是一个麻烦,凌时又可能是另外一个麻烦。 按照古书上记载,邪神一旦被召唤过来,必定是要满足召唤者的一个愿望的。而会召唤邪神的人会许下什么良善的愿望么?那愿望必然扭曲而肮脏。 掌握了至高权利的人并不为此而感到满足,甚至拥有比常人数倍数十倍的欲望,如一道深深难平的沟壑一般,叫寻常人只看一眼都通体生寒。 “你们离开这些日子,我仔细观察了这附近的院落,的确从太子的寝宫往外延伸,一点点荒芜起来。”邵润扬说。 太子可能是欲妖的猜测越发被坐实。 “以及太子和皇帝的相处。”付意也说,“的确十分怪异。” 那种表面和内里的主次颠倒,高低错位,以及太子妃的古怪,不止萧淼清一人看出来。几个师兄人□□理见得比他多,自然会觉得更加奇怪。 “但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见不到太子与皇帝,故而难以多观察出点什么。”邵润扬说。 这也是奇怪之处。倘若他们真的是因为尊重仙道,又怎么会如此差别对待,除非萧淼清和张仪洲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能是因为我。”萧淼清说,“当时在神君的夜宴上,太子曾经见过我,他认得我。” 如果太子真的是欲妖,他必然会对神君的祭品动心,那对于欲妖来说是比寻常生灵好上千百倍的补物。 “所以我想,不如就用这个作为突破口。”萧淼清提议,“我去做诱饵,你们就可以见机行事。” 他现在已经不像第一次面对欲妖的时候那般手足无措,现在萧淼清甚至想,倘若太子真的是欲妖且欲行不轨的话,他应该能有余力轻松压制对方。 确认太子的身份,以此为线索解开其他问题。 皇帝扮演了什么角色,明显给了他们提醒的太子妃又在其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萧淼清觉得这个方法十分可行,正眸中有笑意,抬眼却见他的几个师兄均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与其让你涉险,”张仪洲说,“不若直接面见皇帝,向他陈述我们在魔界的所见所闻,神君的邪性,观望他的反应岂不更好?” “皇帝倘若赞同他们毁除神像的举动那边顺水推舟,解决完神君之事再看皇城中的其他杂务。倘若皇帝不赞同,到时候同样也是撕破脸,那便不必再分先除谁的次序了,一道全都除了便是。” “对也不对。”付意沉思道,“只是这皇城到底不是其他地方,倘若在这里大动干戈,关系的也不只是京城一地,甚至会是其他城中的,全国上下的百姓了。” 云瑞宗虽然不受制于人间帝王,但却与人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可能放任事情大乱而不顾。 邵润扬也不赞同张仪洲的法子,那太极端了一些,好似除了小师弟的安危外已经全不管其他人如何一般。 如此商议到矛盾处。 “魔神在魔界不知不觉铺陈了几十年,连魔族的几大势力都被它所利用,在人间帝王这里必然也是差不多的路数。”张仪洲道。 这话不假,他们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神君像见过无数个,百姓几乎无不笃信。这样的信仰从上而下蔓延开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即便太子是欲妖,但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多,除去懂事之前的那些时候,真正能掌事并不算很多年,起码不够完整见证神君在人间扩充信仰的版图。 能与神君有交易的只有皇帝本人。可皇帝现在偏偏一副老弱之态,反而叫太子喧宾夺主了似的。 “为此我们愈发不能大张旗鼓了。”萧淼清扯了扯张仪洲的衣袖,“万万不可叫云瑞宗站到他人的对立面去。” 仙门虽然深受敬重,可是萧淼清能够想到倘若他们几个云瑞宗弟子对外宣称神君像有问题,最好全都毁除,恐怕他们才会变成众矢之的,连云瑞宗的名声都要叫他们带累了。 为此来回商议,他们终得出一个折中法子,明日想个办法再见避开太子再见皇帝一面,也许能有其他探知。 第七十六章 欲妖受欲望所困,一旦陷入迷局便难以自拔,对所渴求之物更无抵挡之力。 是以,倘若太子真的是欲妖的话…… 萧淼清思忖间门耳畔传来宫人抬着坐撵的错杂脚步声,人已经从宫墙角落走出,抬头看向了坐撵当中端坐着的太子。 “殿下。”萧淼清温声开口。 此处并非什么紧要之地,距离皇帝所居宫殿要两刻钟的路,萧淼清出现在这里可以说寻常,但也足让太子面露惊讶。 “小道长怎么独自在此?”太子的目光在萧淼清身后逡巡几下,确认了周遭的确无其他修士,面上的惊讶转为些微笑意,并且抬手示意宫人停下。 萧淼清往后退却半步,露出犹豫的情态:“只是想要在周遭转转,看看宫墙绿柳。” 宫墙是有,绿柳二字用在这里却很勉强。周遭的草木一岁一荣枯,此时俱都是蛰伏之态。这话就好似一句漏洞,太子却没抓这样的细节,只是依旧笑意不改道:“怎么不叫宫人陪着?这周围有些景值得瞧,有些去处却没甚趣味。” “我是想过的,”萧淼清道,“只是问了几个宫人都很迟疑,又说唯恐怪罪什么的,我觉得他们的样子实在无聊,便自己偷溜出来,未想还没走多远便遇上殿下了,还望殿下别怪罪。” 太子似乎欣赏萧淼清的直白,朗声笑道:“宫人有顾虑也是常理。” 萧淼清颔首说:“是这样,但话说到这里,殿下可有空陪我四下稍微转转么?” 旁侧的宫人原本自两人开始对话的时候就如死了一般沉寂,然而也可能也没想到萧淼清会直接要求太子殿下相陪游玩,一时竟有一两个侧目看向萧淼清的。 太子也有意外之色,然而并未迟疑便点了头:“也好,我正无事。” 他坐在高处,垂眸望向萧淼清的目光深邃,好似未落雨之前沉闷压下的乌云,遮天蔽日将零星光点包裹在中央。 萧淼清转过身去,只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仿佛毫无所察即将被吞入腹中的弱枝。 与上次晚宴上萧淼清被作为祭品的初见有异曲同工之感,使人不仅生不出防备,反而无比垂涎。 太子的手掌紧紧掐住坐撵的一截木料,指尖瞬息间门便嵌入进去,坐撵一角分裂,发出轻微咔哒的声响,被风卷到远处,背离了原本的行进方向。 —— 皇帝的寝宫外,宫人面色麻木地端立着。太子妃亲自端着一碗散发着热气的药汁从长廊一头走来,到了殿门前却被门口的宫人拦住,毫无顾忌地拿过太子妃举着的餐盘中的药碗于鼻端闻了闻,又试了试药性,这才慢吞吞拜访回去,默不作声给太子妃放行。 太子妃面对此举无动于衷,显然已经非常习惯,她的面色自然也透着麻木,更多的是认命的无奈。 然而就在太子妃端着药碗走进殿内,才往前几步便被旁侧忽然出现的人影猛然吓了一跳,脚步当时顿住,沉静的眸中出现一丝意料之外的慌乱与 不解。 不过太子妃并没出声,而是顿了顿后继续往前走,仿佛自己并未看见不该出现在殿内的张仪洲与邵润扬两人。 倒是门口的宫人好似注意到太子妃脚步的顿挫,伴着疑惑探头进来。但等他们露头,便只看见太子妃纤薄的背影。 待太子妃走到内殿有屏风隔断之处,张仪洲和邵润扬已经先一步在那里等待。而原本在里面的两个宫人则软倒在地上,正处于无知无觉当中。 皇帝在床内侧由薄纱帘遮盖处,只能依稀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形,间门或传来一阵好似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声响,仅仅以耳闻便能感觉那生命力不可控的流逝感。 张仪洲他们虽然并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出现之初似乎就与太子妃形成了某种默契。宫人倒地,太子妃也无意将药汁立刻端去给皇帝,邵润扬顺手接过来将药汁倒了一点在手背,先是闻了闻,而后又抿了一口,三两下分析出这里头的药性。 邵润扬与张仪洲对视一眼,无声传递出信息。这药汁倒说不上有毒有害,从方子上看甚至可说是补药,但照皇帝一日三碗的吃法恐怕只能起到反效果。 张仪洲抬手在屏风之外的地方凝出一个结界,而后才开口道:“陛下。” 太子妃走到床头将薄纱帐掀开一角,又扶着皇帝坐起来。皇帝与上次见时相比似乎更老了几分,眸中迟暮的光都快消失,不过他看见张仪洲与邵润扬时眼睛还是亮了亮。 张仪洲目无波澜,再开口时却吓了邵润扬与太子妃一跳:“或者我该叫你殿下?” 邵润扬不解:“师兄?” 太子妃却是极其惊讶,甚至面露激动,好似一下有了活气:“道长,你……”她三两步走到张仪洲面前,忽然直接跪了下来,“求你救救殿下。” 不消其他印证,太子妃已经给出了答案。 邵润扬的脑袋一转,也渐渐明白过来,之前观察到的诸多奇怪之处也豁然开朗。 当今皇帝与太子之间门与其说是身份错位,不如说是躯壳错位了。年轻的躯壳被衰老的灵魂占据。 张仪洲原本也并非十二分全有把握,但结果验证了他的猜测。只是面对太子妃的央求,张仪洲却摇了摇头:“有因有果,不想干的外力难以介入。” 太子妃原本见张仪洲一下就猜出了外人难以相信的结果,以为能抓住一丝生机,却没想到张仪洲给她的答案却依旧消极,当下面色比原先还多了几分死去般的颓丧。 邵润扬已经上前为皇帝诊脉:“这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吗?” 太子妃颓坐在地上,眼眶里大颗泪珠滚落。 皇帝的声音好似被压在嗓子底,无力也无声开口,只能由太子妃代劳。 太子妃起身坐到皇帝身边低声道:“我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某日阿恒得召去见了陛下,回来后便好似换了个人,而后陛下称病,我逐渐感到阿恒的不对劲……总之待我确认时,阿恒已经是如今的模样,他与陛下竟然真的换 了个身子,如今只等阿恒这副躯壳死去,一切就再没有更改的可能……” 太子妃的话杂乱无章,但已经足够叫张仪洲他们听懂。 ?想看糯糯啊的《让小师弟先上》吗?请记住[]的域名[( 老皇帝用了某种方法改换躯壳,夺去了亲儿子的身体。依照曾经老皇帝对太子的宠信,如今老皇帝要是死了,太子继位顺理成章,他的统治完全可以再延续几十年,外人还看不出一丝破绽。 “但是,”邵润扬有些疑惑地开口,“你说等这躯壳死去……可是我现在所探寻到的脉象,这具身体并无死气,相反却好似有一股生机被压在最底,绵绵延续来,是长生不死之意。” 修士们的寿命比常人要长很多,随着修行加深脉象也会不断变化,邵润扬自然学过。皇帝身躯的脉象不仅没有死意,反而还有长生之感,与太子妃的话完全相悖。 太子妃与被困在皇帝身躯里的太子都露出不解来。 “这怎么可能……”太子妃喃喃。 张仪洲也探手为孙恒诊脉,得出的结果与邵润扬无异。这的确奇怪,但并非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 张仪洲言简意赅道:“太子妃前面提醒过我们三神庙,想来应该也知道神君之事,当前诸多乱象追根溯源都出自神君信仰,我想若太子殿下想要回归本体也要从那里溯源,不知太子妃可晓得最初那一尊运到京城的神君像现在在哪里? 之前主持说过最初的那一尊神君像被某个贵人请回,我想京城之中除却皇族应该再找不出这样地位的贵人吧?” 神君像既然不在神庙当中,大约便在皇城里头。只是皇城之大,除去外头可见的恢弘建筑外内里不知藏着多少密室机关,外人想要找到一尊神像并非易事。 太子妃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头却不住摇晃:“我并不晓得……” 倒是孙恒挣扎着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想要写下点什么。 太子妃见状立刻去拿来笔墨,孙恒却未执笔,只以自己的指尖沾着墨汁在纸张上写下“飞霞宫底”四个字。 仅仅四个字便叫他几乎脱力,喘着气闭上眼睛再难动弹。 张仪洲和邵润扬得到了明确的宫殿位置,自然要离开。张仪洲看了一眼孙恒,许诺道:“我们会尽力拨乱反正。” —— 萧淼清双手笼在袖中,歪头看着宫墙上一点斑驳的落漆,头也不回地问太子:“殿下,这墙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头了。” 宫人已经带着坐撵离开,远远只在后面跟着。萧淼清和太子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宫殿角落,此处还留着残绿色,从墙角露出犹自泛绿的矮草。 只是那草在太子走近的时候,肉眼可见改换颜色,不到几息功夫便枯萎下去。 太子没有说话,萧淼清却又开口:“欲妖以其最渴望之物为食,欲望外泄的时候无法自控便会吸纳影响到周遭,为殿下你抬撵的宫人的年纪约莫比我大不了多少吧,可他们看着比我大了几个辈数。” 他说着转回身看向太子,太子冷笑一下,手已经伸向了萧淼清:“既然你都明白,也就不消我再说什么,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 太子一把握住萧淼清的手,却没想到萧淼清不闪不避,那双原本藏在衣袖下的手就叫太子直直紧握住。 萧淼清清凌凌的眸光似乎穿透了太子,从他的眼眸里太子好似看见了自己原本垂老的躯壳,使他感到一阵无端的惶恐,手下更施力想要吸纳萧淼清身上的生命力。 依照晚宴那天萧淼清所展露出的实力,当下他应该极好拿捏。然而太子没想到,自己握住萧淼清的手掌下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好似有什么不该被吸纳入体内的东西被吸了进去。 五行相同,生到死也不过是一瞬间门的转化。太子没有从萧淼清身上吸到任何生气,反而越是焦急越是将身上的生气呈送出去。 刚才失去生机的野草慢慢从枯黄转为了翠绿。 太子惶然松开手往后大退了好几步,他瞪眼不敢相信地看着萧淼清:“你用了什么法子!?” 萧淼清不给他退后的余地,身后的佩剑已经出窍,抬手便抵在了太子的喉管处,只要轻轻一下便可以叫鲜血喷薄而出。 太子的步子顿时止住,然而却并没有顺从的意思。他伸手将自己颈间门一物拽出,口中飞快默念什么。 萧淼清还未听清,便忽然感到一阵狂风吹来,逼得他不由松了剑尖。 然而等风停下,太子与他之间门多了个萧淼清全未想到的人。! 第七十七章 太子捂着被剑尖划破些许的颈间,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的召唤如此有效率,但他没想太多,直到他见着萧淼清放下手中的剑与那邪神对望,竟然直接唤出了邪神的名字。 “凌时!?” 萧淼清虽不久之前就想过凌时所在,但却没料到会此时此刻见到凌时。不过也是这瞬息他便晓得了凌时原来是被太子召唤而来,之前种种果然与皇家脱不开关系。 凌时笑了笑,双手环胸口吻轻佻道:“饶他一命吧,小道长。” “我本来也没想杀他。”萧淼清收起剑,但目光审视凌时几息后又说,“你是被他召唤到这里来的。” 萧淼清看清了太子颈间之物,那是一尊小小的神像,想来应该就是凌时的。 凌时叫萧淼清仿佛打量同流合污的狂徒的目光看得不太舒服,他淡淡道:“是啊。” 事实如此,最初凌时登临此地便是受到彼时皇帝此时太子的召唤。 太子顾不得自己召唤来救自己的人怎么会和萧淼清相谈熟稔,他只扑过去想要抓住凌时的胳膊肘,然而凌时虽然没往后看却有所感应,往侧边一步便叫太子扑了空,踉跄摔跪在凌时脚边,而凌时垂眸的眼里只有睥睨,好像在看阴沟中陈积的臭水。 “天神大人,”太子跪倒着以额触地,“请您帮我杀了他!” 凌时不置可否,只反问太子:“代价呢?” 邪神之所以是邪神,便是交换到位后便可以答应召唤者的一切诉求。 萧淼清的心中掠过一丝紧张,倘若太子真的给了一个足够的代价,凌时会不会没有犹豫地对他出手? 太子思索片刻后说:“我可将一城赠你,云瑞宗山脚下那座小城。” 青阳城,也可说是萧淼清与凌时初见之地。 凌时却冷冷一笑:“只是那样一点代价吗?” 太子先是不解,青阳虽然只是一座小城,但距离云瑞宗很近,可以说灵气充裕,也是凌时千百年前所居之地,通过人间帝王的再次赠与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仅仅用来换取一个小小修士的性命,怎么会被看做不对等? 但是他并未讨价或者追问,与邪神最做不得的就是讨价还价,若是因此触怒邪神反而得不偿失。 “还有兰通城,”太子加码,他看向萧淼清的目光更冷酷,“但你杀了他以后要让他由我处置。” 萧淼清身上的生气以及对太子的吸引力,是从晚宴那日便开始的,如同饥渴旅人看见粮草水源一般。 凌时沉默地看向萧淼清,萧淼清被他看得身上发毛。萧淼清自然有自信能够处理一个欲妖,但是凌时的神力即便削弱无数倍与萧淼清来说依旧无法抵御,要是凌时想要动手杀他,萧淼清恐怕自己逃不脱。 且邪神本性注定凌时不会顾及什么交情,更不说萧淼清之前三番两次抗拒脱逃,似乎更是不良记录。 在这瞬间的犹豫里,萧淼清却听凌时说:“我要你所统辖的所有疆 域。” 太子双目圆睁:“这怎么可能!?” 每个愿望在邪神那里都有代价,太子怎么想到萧淼清在凌时那里的代价如此之高,高到太子以为自己幻听了。 甚至他从凌时冷峻的目光中判断,即便是他真的拿出所有疆域,这位邪神未必不会再坐地起价。联系起来,之前他便尝试再召唤凌时未果,当下却一唤即来,未必是因为他心存虔诚,更可能是因为面前的萧淼清。 凌时早知道太子不会首肯,他冷笑一声:“既然你召唤我来又给不出我满意的代价,那就用你自己做代价如何?” 凌时说着扬起手一把按住了太子的头颅,好似一瞬就能够将他的脑袋捏碎。 这下情势调转,轮到萧淼清阻拦:“等一下!先别杀了他。” 萧淼清前头执剑对着太子本来也非为了取人性命,一来是拖延时间好叫张仪洲他们能与皇帝对话探查,二是想要引出太子的本相,再想办法得出有关神君像的信息,只是未料凌时忽然出现罢了。 萧淼清看凌时面色冷酷,实在怕凌时断然出手,因而开口的同时也一把拉住凌时的手腕,恨不能把凌时的手抱在怀里以求安稳。 “我还有些事想要问他。” 凌时不闪不避叫萧淼清拉住自己的手,他笑道:“代价呢?” “什么?”萧淼清不解。 “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保住他的性命?”凌时详问道。 萧淼清可没有统辖的城池,也无甚宝贵之物,一时被凌时问愣,思索着说:“要么你先开价?” 他再看看能不能往下压一压,倘若能拿得出来便想办法,拿不出来拖延一会儿也好。 凌时松手,太子便狼狈地摔在地上,头晕目眩如丧家之犬。 前面听了两人的对话,萧淼清以为凌时与自己要代价也会非比寻常,却不料凌时开口说:“我要你同我离开。” “去哪儿?”萧淼清不懂,但是潜意识中晓得凌时说的离开并非离开京城之意。 “离开这个世界。”凌时道。他的口吻不似玩笑,也收敛了先前的笑意,好像兜了一圈还是要萧淼清死似的。 但对于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神,萧淼清几息后又理解了凌时的意思。抛却这个世界的因果,超脱此世的轮回。 凌时自有许多不能说的,但种种暗示已经几乎点名萧淼清而后要面对的凶险难测。一世有一世的定数,以神明的角度下望,一切结果都清晰了然。 “不要。”萧淼清立刻摇头。 凌时似乎也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他浅浅笑了一下,轻叹着张开双臂:“那你过来抱我一下。” 有了前面的对比,这个要求倒也没那么过分。 萧淼清迟疑着也张开双臂:“那你真的暂时不能杀他了昂。” 只是在两人达成交易的前一刻,一柄宝剑飞速沉闷地重重插进了萧淼清与凌时之间的土壤中,将大地几乎撼动震颤,足见剑主人此时的情绪波动 。 萧淼清一下认出这是张仪洲的佩剑,原本想要张开的双臂赶紧收了回去,顺势一把握住了师兄的佩剑,将它按在地上无法行凶,脑袋顺带着四下转看,心虚确认张仪洲的位置。 张仪洲凌空落下,与萧淼清目光相对的时候见到对方某种的闪躲,好似做了坏事被抓包的猫儿。 “师兄,”萧淼清三两步跑到张仪洲面前,既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 你终于来了和你怎么来了这两句话也一起出现在萧淼清的唇齿间,被他一起压下。 “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萧淼清还没给张仪洲发信号,话才说完便见邵润扬也来了。 萧淼清再抬眸看向宫殿名,才见高悬着的飞霞宫三个字。他原本不知此处有什么特别,但见张仪洲与邵润扬都来了,不由知道这里必然有机巧在。 果然张仪洲说:“原来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吗?” “你来的正是时候!”萧淼清连忙说。 倘若只他一人,也许凌时不会杀他,但是场面大概不可控。有师兄们到来,即便一样不可控,可到底安心很多。 凌时对张仪洲的到来无动于衷,自收回双臂仍旧站着。 太子已经从方才的情境中缓过神,但与其他人相比狼狈仓皇并不减,他起身想要逃,却被张仪洲的剑拦住去路。 张仪洲的剑散发着凛凛寒光,比萧淼清的不知无情多少倍,倘若太子自己止步慢一下,恐怕就要头首分离。 “陛下既然在这里,就莫要如此焦急离开,不妨为我们带路如何?” 太子独自在此,与宫人分离无法传递任何消息,情势逼人,他不得不止住脚步,但也并没有直接听从张仪洲的指令,而是站在原地冷脸以对。 帝王威严从太子尚且不算老成的身体中透露出来,不再有其他遮掩。他必然是不会乖乖顺从修士们的意思,修士们即便是功法修为强过他,但是人间帝王与修士们之间有约定俗成的高下之分,倘若皇帝愿意便是将云瑞宗的修行地界四分五裂划开,云瑞宗也无法反对。 这是某种亘古以来的帝王权利。 邵润扬上前道:“陛下,稍有冒犯请你见谅。” 他话说得客气,手却伸得干脆。握住太子的手腕一探,从对方混乱的脉络气象中探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一团死气。”邵润扬回头对张仪洲与萧淼清道。 四个字言简意赅,却着实掀起了太子心中的惊涛骇浪。 “什么一团死气!?”太子逼问道,“我分明是长生之体。” 邵润扬却已经退后到旁边道:“如今的皇上才是长生之体,你分明是已经转化成欲妖的一团死相。” 太子疑心邵润扬的话有假,但又的确感觉自己的身体有异样。他同凌时的交易为自己换到年轻的躯体中,并且长生不死,为此他向凌时奉上了半个人间界百姓的性命支配权,而结果似乎是成功的。 但这段时间里,太子又的确感觉自己从内到外涌出对生气的渴望,一具长生之体会如此不可控地吸收周围一切生气吗? 如此被邵润扬点破,太子心中的怀疑更开花结果,叫他不得不信。 “你没有完成我们上一次的交易!”太子捂着脖颈,那里被划伤,虽不致命但鲜血不断往外渗出,伴随着他狰狞的脸色看上去更是可怕。 “言必行,行必果。”凌时语气平淡,但夹杂着一丝恶劣,“陛下好好想想,我究竟有没有按你所说完成我们的交易。”! 第七十八章 这一问叫太子在惶惑中陷入回忆,彼时他的垂老的本体当中向邪神所说的话语究竟是什么? 空荡的大殿内,肃穆的神像下,老皇帝按着太子的双肩表情狂乱地起誓:“我要我长生不死,我要他的躯壳!” 神光乍现,门扉被狂风吹乱,劈啪作响间天暗了又明。 记忆片段闪回,老皇帝却仍旧不解,他抬起自己年轻又干枯的手掌低声道:“我要的是长生和年轻,你怎么没给我……” 如此低喃一遍,他倏然抬头双目中迸发出扭曲又压抑的恐惧:“你没让我长生,你把长生给了阿恒?!” 他还想要就近牵拉凌时,然而看似咫尺的距离当下却好似隔着银河霄汉触不可及。 “我给了你□□长生,也给了你新的躯壳,如此你还不足餍么?” 凌时看老皇帝如蝼蚁,连多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冷漠的眸色中俱是残忍。 萧淼清在旁听完他们的对话大略也理出了些头绪。邪神之所以是邪神,那便他们性情难测,每次交易都会要许愿者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凡老皇帝的欲念淡泊一些,那他如今也不会堕入欲妖之道上,成为一个吸纳外界生命力才得以延续机体的怪物。 此时无空供老皇帝哀悼或愤慨。 萧淼清开看着老皇帝的目光也失去温度,当下更要紧的不是老皇帝一人如何,而是这天下百姓如何。 神君像当除,而且必须尽快毁灭,否则不知多少后患。 邵润扬方才和萧淼清低语几句,已经将神君像就在此宫中的消息告诉了他。萧淼清上前将殿门推开,木门发出吱呀声响重重沉沉地往后退开,露出空荡的内里,除了高大的支柱外,残放着几张目见陈旧的蒙尘桌椅,一眼便望到了头。 这宫殿看上去空寂萧瑟,不似有人常来常往,更看不见什么神像的存在。要么神像不在这里,要么神像不藏在表面处。 萧淼清回看老皇帝,三两步跑回众人面前,急问他:“神像在哪里?” 见过魔神出手,推测起神君的真实面貌便更叫萧淼清心中忧虑焦急,顾不上旁边站着是张仪洲还是凌时。 老皇帝却好似犯了癔症,只戳在原处不言不语。他虽无法在这场面里占据上风,也不愿意随便叫旁人如愿。 萧淼清与张仪洲对视一眼,即使手中的佩剑恨不得能戳这老皇帝一窟窿,但还暂按捺着。 他们伤不了老皇帝的根本,人族帝王坐拥山川河海,严格讲仙门与魔族在世间的地域都受人族帝王的统辖,此间各有延绵的契约保卫老皇帝的安全。 若他果真不愿意开口言明,那萧淼清等人无法强逼他有作为。 院外传来宫人的脚步声,老皇帝与萧淼清独在此地许久,他们怕有意外已经在靠近。 “殿下。”院外有宫人开口呼唤。 老皇帝终于从怔愣中清醒过来一般,将自己枯瘦的手收拢进衣袖中掩好。再抬眸看向其他人 ,冷冷应声:进来。 张仪洲的佩剑隐隐在颤抖??[,剑尖氤氲着肉眼可见的黑气,丝丝渗入脚下的土壤中。 宫人们入内看见除了萧淼清之外的人时面上不由有讶异,又征询般看向老皇帝。 老皇帝面色虽夹杂着颓然,但抬眸看向萧淼清他们时目光依旧像是淬了毒。他逡巡一圈,最后视线还是停在萧淼清脸上。 撕破脸与否便看老皇帝的下一句话。萧淼清心里做好准备,如果撕破脸他们倒不至于被困在这里,只是后面要再入皇城没那么容易。 但没想到老皇帝只是摸了摸自己颈间已经停止渗血的伤口,“此处荒僻,道长们还是跟我一起离开吧。” 至于凌时,宫人们从他身侧经过好似看不见他一般。 宫人们即便心中有奇怪,但也不敢在老皇帝面前多问一句,只依照他的意思将坐撵抬来。 萧淼清他们几人未被束缚,也未被驱逐,不知老皇帝心中作何打算。 萧淼清回头看向敞开的殿门,有宫人正小心谨慎地将宫门缓缓合上。此处宫殿的规模与其他地方相比并不算大,里头所有也只够一眼看到头,从气息上来感受暂也无法探查神君像究竟在不在这里。 萧淼清心中有些不服气,但现下暂时还是得离开。 “会不会藏在地底?”回到暂居的院子里,萧淼清立刻讲,“不知这里有没有什么地宫之类的,就像在宗门里,师尊的寝宫里就有个地宫。” 那不算秘密,但是除了薄叙以外曾经踏足过那个地宫的,弟子之中也只有萧淼清一人了。 邵润扬好奇心起,不由插了一句问:“倒不是没这个可能,不过师尊的地宫里放了什么?” 萧淼清幼年时被娇惯得可以,有那么一两年几乎长在薄叙的臂弯中。 不过那也是久远的记忆,待他长大一些便也被规矩束缚,不大得去了。现下叫邵润扬一问回忆起来,萧淼清能想到的也只有明明暗暗的烛火以及放在高处的巨大神像。 “只是一些神像……”萧淼清思忖着说,他也想通过记忆回想那具体是什么神像,记忆却如隔了一层水雾,但最后还是摇摇头,“是什么神我忘记了,大约只是寻常三神吧。” 这不是现在要讨论的重点,萧淼清转头问张仪洲:“师兄,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归鹤门的几位修士已经不在皇城,局面可说有了头绪又像混乱一团。从表象上看,百姓们的生活似乎依旧安居无忧,倒像是他们在自寻烦恼。 却也只有他们晓得当下局面暗伏了何种危机。 萧淼清说话时低头看见张仪洲的佩剑,剑身虽然已经入了剑鞘,但是剑鞘上隐隐好似有黑气发散。佩剑乃是剑主人本身意志的体现,倘若剑身都无法控制散发魔气,那只能说明剑主人已经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 但是萧淼清只看见一眼,张仪洲的佩剑便被收到了他的身后。 刚才那下大概率是自己看错,萧淼清想,若师兄的佩剑当真冒 着魔气,他怎么可能还安然站在自己身边一副无恙的模样呢? 相较于师弟们的忧心忡忡,张仪洲的确镇静,他道:“一神无用还有其他神,人越到绝望无助的时候越会扔出自己的所有筹码,”他垂眸看着萧淼清说,我们逼着他他未必愿意,不逼他他自己反而去了。?_[(” 萧淼清眼睛一亮,实觉这话有理。 老皇帝此时的情况不妙,他被心中邪念驱使本来已经转化为欲妖。若说头前还有自己是长生之体的念想在,现在也已经完全化作了惶恐。而惶恐是最能催生孤注一掷的。 想清楚这点,他们现下要做的就不是着急而是暂且耐心等待了。 萧淼清收起心绪,转头看向方才起就未曾离开也没有开口的凌时,心情一时变到忐忑与不解处。 若是可以,萧淼清也想和凌时做点交易,问问凌时能不能帮忙除去另一个似乎更具危险性的邪神,或者退一步说至少让凌时透露一些后面可能发生的危机以便更好应对。 但是萧淼清没有可以奉上的代价,凌时开口要求的代价他也给不出。 思绪在脑海中纠缠,萧淼清最后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 其他师兄都暂各自离去,只张仪洲还站在萧淼清身侧。 萧淼清现在已经不觉得凌时与张仪洲之间有任何暧昧的花火了,他只盼着两人相对时候的火星子别炸了锅。 有张仪洲在,萧淼清即便有想问的话,想必也不会得到凌时什么认真解答。为此萧淼清清了清嗓子问张仪洲:“师兄,我能和凌时单独说两句话吗,就在这里说,不去别的地方。” 萧淼清本来以为自己要费好一番口舌最后依旧被拒绝,却没想到张仪洲只是顿了三四息便应允道:“好。” 目送着张仪洲回房,萧淼清暗暗松一口气。回过头来看见凌时的目光似乎越过自己追着张仪洲,萧淼清问:“你看什么?” 这么认真的眼神,难道是到了这个节点忽然又体会到他师兄的妙处了? 萧淼清暗自胡思之际,凌时答道:“只是好奇他如何还能稳住自己。” 张仪洲周身肉眼不可见的魔气汹涌,凌时自然比其他人多一层更直观的感受。 萧淼清不是完全无感,只是张仪洲在这样的状态下维持理智似乎与寻常无意,他几乎习惯了,便常常略去这点。 “我知道很多东西你不能说。”萧淼清开口,“但真的没有什么能够小小透露给我的吗?就看在我们……” 他停住,谨慎地选择词句,“认识这么久的份上,多少有几分相识之情吧。” 凌时低头看着他:“说你贼滑可半分不冤屈你。” 萧淼清有求于人,被说作贼滑也不敢露出不忿。 好在凌时无意为难他,微微叹了口气,主动开口说:“你既然不愿意同我离开,我们恐怕也没几面可见了,你只想想我从前告诉你的那些话,自去体悟就是,其他的我也无甚可讲,世事命数自有其理。” “所以是结局已定?”萧淼清猜测着问。 凌时三番两次想要带他离开,萧淼清猜想过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也许很凶险。但是邪神的性情难料,也许后面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凌时吓唬他。 “命数已定,结局却不明,中间每个人的每个选择都会影响结果。”凌时说,“至于其他的,我早和你说过了。” 凌时说完伸手在萧淼清的脑袋上按了按:“总之,你这样贼滑,我想是能听懂的。”! 第七十九章 凌时未免对我抱有太大信心了,萧淼清这样想。他矮了矮身从凌时的掌心脱逃,又听见凌时问:“给你的拨浪鼓还在吗?” “在是在的。”萧淼清回答,纠结着要不要拿出来给凌时看一眼作证明,只在动作前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张仪洲房间门的方向。 只这几秒停顿,凌时已经又启唇道:“那是很要紧的东西,收好。” 萧淼清按在乾坤袋上的手掌又收了回来,闷声闷气地:“哦。”再抬头时眼前又没了凌时的身影。 凌时从前对他说过的话哪些是重要的呢?萧淼清随意在院中的山石上坐下,目光在天际挪转,随着云层飘动而发散出去。 神明需要信仰,又并非完全依赖信仰。神像是神明降临的载具,如果神像尽毁那神明也将在本世界消散。 萧淼清将记忆中犄角旮旯的只言片语都回忆起来,可也没有发现点睛醒脑的话,大部分他该知道的东西都早就在脑袋里被自己消解过,着重回来看当下最要紧的依旧是毁掉那一座关键的神君像。 只要把那座神君像彻底毁掉,邪神没有了本源载体,一切就会出现转机了吧。 萧淼清在出神的间门隙里,时间门飞速流转,云层后面的光线随着夜晚的到来而熄灭。萧淼清忽然听见身后的房间门传来哐啷一声,惊得他回神起身。 声音是从张仪洲的房间门里传出来的,萧淼清走过去在房门前站定,抬手敲门问:“师兄,我可以进来吗?” 经魔域大动干戈后,张仪洲体内本来就起了波澜的魔气愈发叫嚣,压制恶念成了时时刻刻折磨身心的考验,肉身凡胎犹如经受刀割,魔气只恨不能从每个毛孔间门突破出来。 萧淼清没听见屋里有人回答,放在之前他也许后退两步转身走了也不敢随意推门进去,此时他略作考虑后却是直接将门推开,他的手上原本是用了力的,可没想到门并未从里头被闩上。 “师兄?”萧淼清又叫了一声,他快步走进去,本担心着屋里不知是何情形,可待走到张仪洲面前却见他神色如常,好像刚结束一场打坐。 对比起来倒是萧淼清的脚步冒失,神色失肃。 “怎么了?”张仪洲反问。 屋内无事,萧淼清刚才些许心慌显得没有来由,他支吾一下道:“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进来看看你。” 萧淼清的手垂在身侧,被张仪洲忽然拿起来握住,指尖细细感受着萧淼清的体温。 仅仅是指尖有限的触碰,张仪洲手上的寒意不那么叫人不适,暂可被萧淼清忽略。他本该抽回手与张仪洲拉开距离的,可现在只是握着手而已,萧淼清从心底里动摇着。 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晓得张仪洲身上魔气泄露,距离魔化只尺寸距离时,师兄这样站在他旁边还是叫他感到安心多一些。 萧淼清的指尖收拢,不自觉地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微微反握回去。 “师兄。”他低声开口,安心夹杂着心慌,一股矛 盾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心中回荡。 张仪洲此时却松开了手,打断了温吞的气氛:“稍微收拾一下,要出门去了。” 萧淼清一愣,眼见张仪洲起身往外走,晚了几步后快走上前问:“出门去哪儿?” “去找神像。” —— 萧淼清与张仪洲一道在飞霞宫的宫墙角立着,玉树般接着夜晚的遮掩将身形隐没了。 萧淼清以周遭的自然气息拟出一道小小的结界笼罩在两人身旁,尽力使两人的气息不会泄露出去。不过这样的结界不宜过大,两人在暗处站立时便不由要贴得很近,近到张仪洲的呼吸都打在萧淼清的额头上。 “皇帝会来吗?”萧淼清低声问。 这既是一个问题也算是他的自言自语,答案只有是否两字,也许他们会在这里白等,也许下一刻皇帝就来了。 相对而立的静谧中,萧淼清总更不自在一些,想要找些话来讲。 “他会来的。”张仪洲的回答却笃定得多。 萧淼清的视线已经将飞霞宫的轮廓描画了个遍,里里外外的干枯草木也都被他记在心中,久而无聊,在时间门的流逝中,萧淼清的目光慢慢又落到张仪洲的佩剑上。 夜间门天黑,紧紧露出寸余的佩剑周身是否有魔气氤氲更看不清,但萧淼清将自己的手掌贴近了张仪洲的佩剑,指腹蹭到冰凉的剑身,瞬息间门有如叫蛇信舔舐到,又好似荆棘缠身,那阴寒的气息几乎沿着萧淼清的指腹攀附到他半边胳膊,吓了他一大跳。 那是凝练的魔气,恶念垂涎的触手,即便并非张仪洲的本意也对萧淼清造成了伤害。 不过萧淼清没有吭声叫痛,片刻后那阴寒的感觉又慢慢消散了。 “师兄,”萧淼清站得累了,脑袋磕在张仪洲的肩头,声音小的好似刚说完就会消散在空气里,“这些魔气会消失吗?” 这样浓郁的魔气,萧淼清已经不觉得它们是偶发在张仪洲身上的了。 “不会。”张仪洲据实回答。 萧淼清沉默了。皇城的夜晚安静无比,连虫鸟叫声都听不见,就算是有风吹过也无也叶片摩擦作响,幽秘中只回荡着寂寥。 “害怕?”张仪洲问。 “没有。”萧淼清答。两人一来一往全都简短,既是为了当下环境,也因为双方都知道这话题一言难尽,短讲不明长也说不清。 正说到这里,飞霞宫的宫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本来垂头丧气的萧淼清一下精神起来,抬眸与张仪洲无声四目相对,两人俱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警惕。 萧淼清转头看向宫门处,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穿着披风大氅进来,正是白天才见过的老皇帝。 门口的宫人没跟着进来,而是在警醒地四望几眼后便低头将门从外面关了起来。 老皇帝的伤口已经包扎好,除了神色间门隐约有些匆促,看上去与寻常无异。 萧淼清原本以为自己这一晚会扑空, 却没想到老皇帝当真这样着急。思及此,萧淼清的足尖动了动,在静谧的夜中与地面略有摩擦,但声响应当不足以引人注意才是。 不过老皇帝的脚步却停在院子里没有立刻拔步,并且回头朝着萧淼清他们所在的方向又看了几眼,好像生疑了。 萧淼清为避开他的视线不由更加靠近张仪洲,耳侧完全贴在张仪洲的颈间门,额头感受张仪洲颈间门缓缓的脉动。 刚才被魔气捆束的感觉忽然又起,这次不止是半边胳膊,萧淼清整个人都几乎被魔气按住往张仪洲的怀里压,几欲将二人融为一体。 萧淼清的意念忍不住与之产生抵抗,融入夜色中的黑雾之外便多了一层柔白的气息,与黑雾交错的时候相互抵消,化作一阵尘雾落在地上。 好在老皇帝已经背过身去,否则目之所及便是破绽。 老皇帝确认了周围环境里没有不该出现的人后终于抬步朝着飞霞宫主殿走去,但他站在大殿门前却没有去开主殿的门,而是将袖下的双手露出,以一手的指甲划破自己的手腕,让手腕处滴答出血液来。 夜色中近乎黑色的血液低落在台阶上的某处,三两下后被老皇帝的掌心接住,以他的手掌为工具,主殿门前两个巨大的廊柱成了画纸,老皇帝在上面画出了某个符号。 由血液为媒介,柱身上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而后老皇帝脚下的台阶忽然塌陷下去,由步步往上变成了步步往下,院子当中原本的石砖地转换了形状。 待一切重新归为平静,老皇帝捂住手腕沿着台阶消失在了萧淼清和张仪洲的眼前。 飞霞宫下的确藏了一个地宫,好似只有皇家血脉才得以连接进入。为此当老皇帝的身影消失,萧淼清和张仪洲便赶紧跟上,唯恐这通道闭合。! 第八十章 飞身走近,落地无声,空中一轮残月照着清冷的院落,中间忽然塌陷出的地宫入口却黑洞洞的不见光火。 萧淼清站在入口处稍一迟滞,很快还是决心踏足进入。 张仪洲就站在他身后,两人的均没有脚步声,如幽灵般悄悄进了地宫入口。那入口原本黑洞大敞好似无所防备,但当萧淼清和张仪洲进入不过两步,身后的洞门就忽然合了起来,连后面的月光都被挡住,不知最初塌陷的地面是否恢复如常,而后他们又如何出去。 这些暂且都不在萧淼清和张仪洲的考虑范围内,两人在黑暗中走了约莫十几息的功夫,倘若不是前进的道路只有窄窄一条,萧淼清恐怕要以为自己已经跟丢了老皇帝。 好在半刻钟的时间过去,前路终于依稀有光传来,点点星星落在道路两侧,叫他们看清了自己究竟在何处行走。 他们在地下,又好像在某种天然形成的山洞中,空气潮湿之余头顶似乎还有水流经过的泠泠声响,这感觉叫萧淼清仿佛回到了云瑞宗里,成天在山头间来回蹿的时光。 他吸了吸鼻子,感觉周围的味道都似曾相识。 也是在前方出现光源后,萧淼清和张仪洲再次看见了老皇帝的身影。他的脚步匆匆,好似犯了某种毒瘾般踉跄而行。 终于又过了一刻钟,弯弯绕绕要失去方向感时,窄小的仅能供两人行走的同道终于豁然开朗,现出了巨大地宫的模样,再次有了台阶门扉和廊柱,中间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好似有千钧重,十分威仪。 萧淼清和张仪洲为了避免被发现远远落在后头,等看见老皇帝推开那扇朱红大门后又等了几息才继续往前。 在这几息功夫里,萧淼清仰头凝望着那扇门,不知是熟悉的气味作祟还是原本模糊的记忆就极容易和随便什么风景重合,这扇分明是第一次见的门也叫萧淼清眼熟,视线停滞在上头挪不开。 直到张仪洲低声唤他,萧淼清这才回神从遐想中抽身,与张仪洲一起闪身向前。 这地宫除了开启的方式为难旁人,一路走来却并无险要机关,只是这样也难叫人掉以轻心,反而越发仔细起来。 朱红大门还留着容一人过的缝隙,如此他们并没有立刻进入,而是透过这缝隙往里面看听。 萧淼清能够感觉到他们一路走来除了进地宫的时候下过两人高的台阶,后头一直如在平底行走,但此时看着地宫内的顶部挑高却有好几层楼那样开阔。他们所处的上方就是皇城,顶部不少华美巨大的建筑,倘若只留下薄薄一层定然危险无法支撑。 如此看来,萧淼清琢磨着这地宫竟然好像不似是立在皇城下头的。 张仪洲也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当下环境不容他们多讨论这些,只能先压在心里按捺住。 门内有烛火贴墙摇曳,光线虽然有限但是足以让萧淼清他们看清里头的情形。 构造并不复杂,偌大的室内只有正当中一处高台,高台上立着一尊神像。那神像与神君像颇 有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若要细_[(,寻常百姓所朝拜的神君像要比这尊潦草许多,这尊不愧为本源,神像上所描画的眉目都十分精细,活脱脱好似活人,看上去半点不像是石头或者金子堆砌,反而好似凡人骨血糅塑般。 也许普通塑像追求如此惟妙惟肖,见这样还要夸一句塑得好手艺妙。但一尊神像出现这样的外表却该叫人惶恐。 好在神君像的眼眸中尚无神采,若眼睛都有了光,那邪神也要成了。 “师兄。”萧淼清看呆了,忍不住低声叫了张仪洲,只恨不得现在就进去提剑刺它一窟窿,将神像彻底捣毁了。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这趟原本只是为了确定神像的位置,只两人不好贸然出手,张仪洲按住萧淼清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老皇帝已经跪倒在了神像面前,磕头道:“请神明助我!” 萧淼清也晓得轻重缓急,往后退了半步,后跟已经到了台阶边沿,想躲到暗处等老皇帝走的时候再与他一同离开。 却没想到老皇帝忽然回头,直指着门口处朗声说:“请神明助我吞食祭品。” 萧淼清忽而好似被一道目光锁住,浑身一冷。而后高台上的神像竟然缓缓抬眸,视线从高处凝落下来。 他们原以为老皇帝茫然无知将他们带进来,却未料想老皇帝是请君入瓮。 朱红色的大门收到一股无名力量,不再是遮遮掩掩开着一道小缝,而是咚的一声重重打开,门板拍在两侧,叫萧淼清和张仪洲的身形袒露无疑。 老皇帝的目光贪婪地看着萧淼清,显然一直抱着吞噬萧淼清的目的。他现在已经成了欲妖,日日要填补自己不断扩大的欲望缺口。 那些凡人毫无用处,一个两个经不起他吸食几下的。萧淼清不同,他本身就是修士不说,还曾是受过神君认可的祭品,其中蕴含的力量非凡人可比不说,也许只需要吞噬萧淼清一个他就能够结束现在这样病态的行为,化作真正长生的寻常人。 老皇帝自己无能,但可以借助外力,他跪在神君像下,目光好似刀刃细细打量着萧淼清,嘴角露出扭曲的笑容。 神君像的内部散发着莹润的光,与魔神相比,即便是同源一体的力量给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魔神邪肆残忍,神君却好似谪仙,浅淡清雅使人感觉…… 萧淼清难以言说自己的体会,但他实实在在觉察到了一股熟悉。从踏足地宫开始到面向神君,这熟悉感几乎让他感觉到一阵安然舒适。 这也许就是神君的蛊惑吧?邪神惯常会这个的。 萧淼清握紧自己的佩剑,半点不敢放松。他和张仪洲未曾往前,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忽然在身后推了他们一把般叫两人往前飘了两步,而后身后的门又重重关上。 如此两人的退路也就断了。 张仪洲站在萧淼清的身前,挡住老皇帝直勾勾的目光,而张仪洲的佩剑更快,如电一般出鞘急飞出去,无半点仁慈,直往老皇帝的头颅而去。 老皇帝下意识要多,然而他转头一寸,佩剑也在半空中往侧拐过一寸,根本无处可躲。 眼看着森冷的剑光已经到了眼前,老皇帝吓破了胆般哀叫,然而嗡一声闷响,张仪洲的佩剑停在老皇帝的脖颈前半寸,不知被什么力量抵挡住,不得再近前一分。 老皇帝的周身也闪着金黄色的光,是契约生效发威了。只要这层契约在,修士们就无法主动伤到老皇帝的性命。 在惊恐过后老皇帝也想到这一点,面上的神色霎时便收了回去,一手撑地慢慢笑出声来。 而张仪洲的佩剑在滞空几息后被一股力量打回,张仪洲虽然伸手稳稳接住,但脚跟往后退了半步。也就是这半步越发叫老皇帝镇定。 “请神君助我。”老皇帝再次叩拜,“助我将这小祭品吞噬,如若成功我定为神君再争取更多信众!” 萧淼清听他如此说着要吃了自己的话,正欲开口大骂,却忽而听见高台上的神像开口了。 “哦,你还要为我争取哪些信众?”这声音飘飘摇摇好似从千万里之外传来,雌雄莫辨,年纪难测,只透着一股温和与宽宥,真真有神明的样子,然而它所说的话却使人通体生寒,“你还有能够奉献的臣民吗?” “我,我有!”老皇帝高声道。 神君像缓缓低头,笑道:“不,你没了。”! 第八十一章 神君好像没有在意萧淼清与张仪洲的在场,神像旁边的光晕闪动,如星芒打散。 具有神明表象,内里藏着的却是残忍之心。 老皇帝原本颓然跪着,忽而好似被什么捏住了下巴,整个人被不由自主地提溜起来,直至脚尖虚虚垫着无法落地,连挣扎也不能。 “唔,咳咳!”老皇帝费力想要扭头,然而只是徒劳,双目圆睁盯着神像那边,由这样绝对支配的力量控制,人会从心底产生恐惧与瑟然。 但他仍旧抱着一丝侥幸,修士伤不了他,邪神大概也无法真正伤及他性命。 “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献给我的东西了。”神君的声音不变,即便声音只是从偶像中传出,在场人仍旧可以感受到神君此时打量的目光,好像在考虑究竟要如何处理老皇帝。 萧淼清在十几步外仰看着这情形,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攥成拳,在忐忑中心绪沉沉。 不知出何考虑,老皇帝忽然被抛回了地上,乍然得到自由,他伏在地上猛烈干咳,方才被掐过的喉管呈现一道深红,连带着他后面开口时嗓音都有些沙哑:“即便我现在没有能够给你的东西,但这祭品是供你的信众享用的,这本该无需其他代价便可唾手而得。” 这话不说有多少道理,却让场面一时安静住,注意力的重点从老皇帝那再次转移到了萧淼清与张仪洲这两个意外闯入者的身上。 萧淼清本来就被张仪洲挡住大半,此言落下后更是几乎整个都被张仪洲挡住。张仪洲手中的佩剑上汹涌缭绕着黑雾,连他执剑的手都在发颤,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在这个时候暴走。 隔空,萧淼清努力探头去看,也感觉到了神君的注视,他本要说点什么的,但后头却梗住,在那虚无的目光审视下感到后背发冷。 “你说得对。”神君幽幽道,“他的确是我的祭品。” 老皇帝闻言面上出现一丝欣喜,以为事情有转机,撑地的双手露出枯瘦的青筋,筋脉当中暗红色的血液不断鼓起又退潮,情状妖异又古怪。只等萧淼清被奉至他面前后便要迫不及待展开吸食。 “谁是你的祭品。”萧淼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立刻否认道,“少来攀扯我。” 神君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清冷的笑意:“如何凭你不认,神君庙里,魔神殿中,处处种种,不说是你就是你的师兄也见证过,小清都许诺过的啊。” 这话诡异之中又带着亲昵,两种情绪结合在一起矛盾重重叫萧淼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被神君反问的无话可辨,甚至脑海里被调动起的记忆中又冒出了那庙祝的声音,提醒他莫忘许诺。 “别叫他小清。”张仪洲开口,“你不配。” 神君并不因张仪洲的冷声而怒,只反问他:“我不配难道你配吗?你配与他并排而立,你配与他登对,还是你配叫他看见你的本貌?” 不疾不徐的话语如刨开血肉的剔骨刀,字字戳在张仪洲的要害上,恶念顺着这一丝心绪上的缝隙 乍然破出,偌大的殿内霎时叫一阵黑雾汹汹罩住??[,连高台上的神像都好似要被动摇,叫萧淼清都被忽然喷涌的魔气推得踉跄一步。 “师兄!?”萧淼清想要伸手去拉张仪洲,然而两人当中却被一阵星芒般的光亮阻隔,这道星芒横向两边炸开,将室内的黑雾打散,像光芒点亮黑夜,形成半光明半黑暗的持平状态。 萧淼清这才看清张仪洲此时距离他已经有几丈远,眉目虽无任何变化但是人却好像换了一个。 “师兄……”萧淼清低唤一声,但也知当下没空想太多,他一抬手虚空中握住自己的佩剑横在胸前稍作抵挡,而后闭目存想。 可是此情此景他根本难以静心下来,存想好一会儿也未调动起什么来,只能在焦急中再次睁眼看当下情形。 张仪洲不仅外在对抗着神君,内里明显也在挣扎,为此不能以全力相对。而神君明显更未使出全力,不曾有要直接致他们于死地的打算。 虽然不知神君手下留情的缘由,可萧淼清不敢为此放松,他费力地执剑以剑锋劈开星芒,想要过去安抚张仪洲。 但在他剑刃下散开的星芒很快再次聚拢,同时察觉到萧淼清的反抗,星芒裹缠住他的四肢,叫萧淼清无靠近张仪洲的可能,只能裹足原地。 老皇帝窥见这契机,在萧淼清未注意到的角落里慢慢挪近,那血管鼓动的枯手贴着地面好似无声无息地游动至萧淼清的身侧,电光石火间门一把握住了萧淼清的脚踝。 萧淼清一惊,感觉那只手看着枯瘦却好似无骨般缠绕上来,饥渴的想要透过布料寻找可突破的缝隙贴紧他的皮肉,吞噬他的骨血。 萧淼清睁大眼睛意欲以剑戳刺那只手,然而他此刻无法动弹,只能看见老皇帝的脑袋挪动过来,脸上泛着愿望即将达成的满足的笑意,而后张开嘴露出口中尖锐的牙齿,启唇到近似非人的角度,双瞳充血如墨。 就在萧淼清以为自己那只脚可能要瘸了的时候,星芒和黑雾却同时出手,两道光芒一起打在老皇帝的肩侧胸前,一下将他击飞到了老远的地方,咔咔声响犹如骨头碎裂了一地。 萧淼清急促的心跳尚未平复,人又暂被星芒放回地下。 神君忽然收力,原本四散的星芒凝实成一个具体的高大人形步下高台。原本极具人气的神像此时回归到了生冷的死物状。 萧淼清趁此机会跑向张仪洲:“师兄,你怎么样?” 他问得急促,目光还紧紧跟着神君所在的方位,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神君似乎被触怒了,但为什么?是因为老皇帝想要对他出手吗,仅此而已好像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萧淼清来不及细想,他已经被张仪洲一把拽到了怀中,以近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道抱住。 萧淼清倒抽一口气,但尽量控制住自己想要反抗的动作,反过来双手环抱住张仪洲,侧脸贴在张仪洲颈侧低声说:“师兄,冷静,我在这儿哪也不去。” 他不知道张仪洲真实的样子是什么,但 他知道什么样的举动能够安抚住狂暴状态的张仪洲。 果然在几息后,张仪洲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去。即便恶念想要挣脱张仪洲的控制,他却也知道这个节点面对神君并非最好的时机,为此收束下的速度比平常快上许多。 张仪洲松开萧淼清,两人无言地看向神君那边,此时老皇帝已经被神君扔到了神像底下,甩手便似要将他捏死。 老皇帝的的确碎了好几根骨头,但在致命伤情出现之前,老皇帝周身忽然出现一条巨蟒大小的金龙形象,虚虚围绕着老皇帝的周身打转,龙首凶悍地对着神君,竟然抵挡了神君的一击。 这便是老皇帝身上的保护契约的具象化,身为人族当下的掌权者,神鬼之力不可毁杀。 老皇帝呕出一口黑血,但却露出有恃无恐的笑容:“你杀不了我,这是天道。” 的确如此。萧淼清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金龙,但也知道这个图腾的力量,老皇帝称之为天道半点不过分。 不过萧淼清还是很期待看神君下一步的反应,这是一个很好的衡量神君实力的机会。即便萧淼清也厌恶老皇帝,鄙夷他的所作所为,认为如此皇帝压根德不配位,但当下他的确不希望他被神君轻易打杀。 权衡比较起来,神君才是真正的危机来源。 然而下一刻萧淼清的希望就落空。 神君不过是抬手相对,那条金龙便倏然被定住,而后咔嚓一声犹如冰块落地般碎裂一地,神君清冷的声音响起:“我才是天道。”! 第八十二章 金龙一碎,老皇帝再无护佑,眼底的光熄灭,眼睫还未眨完一下,人已经化作一滩死水。 虽知金龙本不该庇佑这样的献祭子民的昏君,然而亲眼看见老皇帝的如此轻易弄死,萧淼清心头还是剧烈震动。 恰在此时神君的人形光影转身看来,萧淼清更是一下浑身紧绷,执剑相对。 方才叫张仪洲的暴走而搅乱的心绪也在看见老皇帝不具人形的模样后,联想起天下许许多多受连累被奉献的百姓而忽然镇定下来。 即便今日相对迎来的会是死局,那萧淼清也甘愿接受。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以后他手里的剑一下更重,一时引起的震动风动叫高台上面沉重的神像都跟着微微摇晃出瓮响。 各种感知都在萧淼清凝神的这一刻被放大,周围的一切组成化作最细微的感受传递到他的手上心间,忽而之间他的灵魂好似出窍,一下跃出这地宫往上升腾起去,垂目下望只见到无数重山无数重水。什么都看清了,偏偏看不清那星芒组成的人形的原本模样。 在萧淼清的意识不断升高的时候,一道星芒打在他的眼前,将他的五感打散。萧淼清如同被这股力量拽住脚用力从半空拖拽下来,平衡骤失,他挽剑去刺,剑却好像是戳进了水里,无法伤到星芒根本,反而被它包裹束缚住。 灵魂飞升只是幻觉,萧淼清站稳脚步,尝试抽剑未果,忽感张仪洲握住了他的胳膊,一股法力自那处传来。这法力在萧淼清身体里无法停留,只能通过他化作五行之力。 本来无法抽动的剑终于开始震颤,萧淼清咬紧牙关,掌心由于密集的输出而如被火烧般灼烫,他闷哼一声,剑与人好似化作一体,淡蓝色的光波以剑身为媒介向外扩散,与星芒呈现出相抗衡之态。 这样的对抗分明短暂,可这短暂又在咫尺间被无限度拉长,身体的每一种知觉都被无限放大,从内里感到力量的流逝与空虚,如有电流从指缝间侵袭入骨髓而后窜逃至发梢甚至呼吸间,有什么要突破皮肤而出,萧淼清感到周身传来撕裂般的痛感,连呼吸都扼住。 萧淼清和堪堪恢复理智的张仪洲越是用尽全力,越是显得神君姿态轻松。 但在僵持之间萧淼清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轻到被杂声掩盖,一瞬好似幻觉。星芒当中似有一人,轮廓相较之前明显很多,萧淼清面对那刺眼的光芒竭力望去,几乎在昼亮间看见了对方微微飞动的发丝。 就在萧淼清以为自己能够捕捉到一星半点的线索时,星芒压向他们,叫他不住又往后退去,几步之间足跟已经抵住了地宫的山体岩壁,一下蹬掉一些细石。 正此时,一道黑雾如绸般卷到萧淼清的胳膊上,这黑雾精纯,与最初的样子完全不同。 对同一具身体控制权的摇摆只能削弱身体原初的力量。而张仪洲的根骨几乎是为恶念所生的,他修的正道法术能做的只是压制魔气。 只有释放恶念,由他掌控局面,此情景下才能靠着恶念的力量去 搏得生机,将萧淼清带出去。 张仪洲贴着萧淼清的后背,身前是黑雾,身后是张仪洲,萧淼清被夹在当中无暇回头去望,只能看着那黑雾钻入星芒之中一下搅乱战局。 ?本作者糯糯啊提醒您最全的《让小师弟先上》尽在[],域名[( 明与暗纠扭一处,大有不停不休的架势。 终于在某个两者矛盾到极点时,一道巨响伴着火光炸开,萧淼清被狠狠撞到山壁上,喉头感到一阵血腥,然而未及他呕出来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萧淼清并不觉得痛苦。 青天白日的,他坐在云瑞宗的一块山间巨石上,一脚曲着,手随意放在膝头撑下巴,看着远处重山连绵而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邵润扬抱着一堆药瓶在远处停住脚问。 萧淼清往后一躺,倒着看见邵润扬走过来:“只是觉得真无趣,我要是天边的一朵云彩就好了,还能自在地飘来飘去。” “你不是学会御剑了吗,自己飞去。”邵润扬低头挑拣着自己怀中的一堆药瓶子,“你的那份我还拿去给大师兄啊。” “御剑飞有什么意思。”萧淼清飘飘然想,“要是大师兄能带我飞就好了,大师兄不必御剑也会飞。” “嘿嘿,”邵润扬贼贼一笑,“你向大师兄开口,他未必不会答应你。” “谁说的,大师兄才不会答应我,他每日修炼,近来理我的时候都少了。”萧淼清思索着问,“你说大师兄修炼得那么勤快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得道成仙了。”邵润扬说,“谁不想当神仙?” 说话间他把一瓶药放在萧淼清面前:“你把这个带给师尊吧,是师叔给他的,我见了师尊发怵,还是你去的好。” 萧淼清不怕薄叙,他将药瓶揽入怀中,待邵润扬走了之后也往薄叙那边去。半途中忍不住举起药瓶看,药瓶白净无暇从外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萧淼清举起来晃了晃,听见里面药丸碰撞的清凌凌声响更觉得好奇。 师尊修炼已经大成,平时并不是什么丹丸,这是什么来的?不过萧淼清不敢随便打开看,只低头用鼻子在药瓶口闻一闻,试图从中闻出点什么来。 然而不等他抬头,脑袋后头已经被一只大手轻轻拍了两下。萧淼清哎呦一声回头看去,便见薄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像什么样子。” 薄叙拿过药瓶便往里走,萧淼清亦步亦趋跟上:“师尊,你近来给大师兄布置的课业是不是很多,怎么许久不见他露面了?” 薄叙将药瓶放进内室,萧淼清就在外头等他。此处寂寥,唯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清香隐隐而来。 “仪洲他不止有门内的课业,还有宗门的许多事情要管,你少去缠他。”薄叙步出内室。 萧淼清看出他好像要离开,又问他:“师尊你要去哪儿,外面天色都要黑了。” 说完又接上一句,“我修炼又没进步,成日只觉自己无所事事,恐怕谁碰见我都要觉得我怪清闲缠人的。” “只有师尊不嫌我。”萧淼清笑眯眯靠近薄叙,没有直接碰到薄叙的衣料,但是动作间还是带着少年气的亲昵。 薄叙好似面无表情,也并未说话,可是不否认加眼带笑意已经是他极大的认同。 他再次抬起手,这回却不是敲萧淼清的后脑勺,百转千回般,薄叙轻轻摸了摸萧淼清的发心:“我去地宫,你要一起去吗?” 萧淼清却摇头:“我早上做功课的时候已经拜过神了,我不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却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慢慢开始淡去,直至完全消散组成另一个场景。 耳畔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从一开始的无序混乱转为清晰。 萧淼清听见谈话间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好几次,他终于慢慢睁开眼睛望向声源处。 眼前隔着几层帐,萧淼清本来欲安安静静侧耳听外头的人声到底是谁,他脑袋一团浆糊还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身处之地,只记得晕眩过去之前好像分外危险。 然而不等他在沉默中探听到什么,萧淼清晕过去之前哽在喉头的那一口血已经不由自主地涌来。叫萧淼清一下呕出声,将地面都吐了一滩黑红,看着可怕得很,可萧淼清吐完以后却觉得心口一片清明澄澈,反而更好了一些。 外头的交谈声停住,一下猛冲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淳一见到室内情状,眼睛立马红了。! 第八十三章 别说地上一滩血,就是萧淼清的唇齿边都没擦干净,红艳杀在白净上,仿佛命途坎坷恐不能多活般,叫谁见了都心惊。 闻淳两三步跨到床边,脸上的神色仿佛萧淼清立刻要死了一般,才蹲下还没开口泪珠先滚落了面颊上。 萧淼清咳了两声,将将觉得胸腹间澄澈清明,又用衣袖擦擦嘴角,启唇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脚程这么快么?” 他一问,闻淳才说:“什么脚程快,我拖延了半个月才来的,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 闻淳越以为萧淼清是人都糊涂了:“萧淼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师兄们说你已经昏睡了十日,大师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外头……” 他欲言又止,话没说完已经被外面又跑进来的人先劝到了一遍。 付意拉着闻淳叫他为邵润扬让出位置,邵润扬飞快搭手为萧淼清诊脉,可那脉象触着却虚无缥缈时有时无的。 邵润扬感知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收回。 萧淼清在这间隙里坐直了解释道:“师兄我觉得身体无恙,”他更在意的是闻淳方才的话,“闻淳说的大师兄不知去了哪里是什么意思,那我又是怎么躺在这里的呢?” 他醒来这么会儿已经想起了那一天在地宫里发生的事,为此对诸多事都甚为疑惑。 “还有神君呢?” 邵润扬轻叹了一口气道:“那日师兄回来匆促,只将你放下便离开了,我们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觉大师兄身上魔气滔天,我料想是你们与什么魔物缠斗的时候他沾染的魔气……” 邵润扬这话说得颇为迟疑,他们都是修道的,即便专精的方向不同也不至于将那样浓郁的魔气认作沾染。 但同门多年,他也不愿意将负面的猜想随意安在自己十分敬重的大师兄身上,顿了顿,邵润扬继续往下道:“而后大师兄便再没有音讯,隔日便传来了太子死讯……后头又是几日纷乱,如今因着这诸多事情,前几日我已经请师尊过来,叫他来主持这局面才好。”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纷纷杂杂相互套着,平日有张仪洲在就罢了,现下没有一个领头的,加上剩下的弟子心中忐忑,只能通知薄叙。 “至于神君,外头百姓信仰依旧,我想那日你们并未伤及他的根本。” 这在萧淼清的意料之中,那晚他连命都豁出去也没想到自己能够活着出来,自然不奢求能够将神君像给处理了。 只是当下萧淼清的手不自觉握拳,他追问道:“大师兄那日离开往什么方向去的,这几天当真一点回应都没有吗?” 那一晚的张仪洲已经具了魔相,但萧淼清更担心的是张仪洲的安危,迫不及待想要确认大师兄周全。 可张仪洲杳无音讯,萧淼清也没有法子。 他站在廊下,手里捏着玉笛发呆。玉笛莹莹润润的质地仿佛能白日发光。 表面上的太子,暗地里的真皇帝死了,丧仪规格隆重。倒是真太子在一副年老 的躯体当中囚困住,偏偏那衰老的躯体还获得了长生。 好在老皇帝死后,龙气未散,有了金龙庇护,太子的身体好了不少,可以理事了。 不过因为丧礼等事,皇城中乱成一锅粥,萧淼清等人暂时不再住在那里头。 闻淳在萧淼清身旁的栏杆上坐着,眼睛和黏在他身上似的。魔界尚不平稳,但与人界相比没那么不好管理,闻淳还是忧心这边的悬而未决,稍稍有点空就立刻跑了过来。 从魔界来的人不止闻淳一个,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闻淳吸了吸鼻子便嘟囔道:“鱼腥味。” 斩星的步子停在萧淼清身边,懒得和闻淳这小孩斗嘴。不多时天空中又飞来一鸟,缓缓降下化作了栾凤的样子。 一方小院热闹起来,闻淳这个愣头青一时都不知道和哪个斗嘴来得好。 他的手掌在面前挥了挥,不满道:“你掉毛。” 栾凤双手抱臂斜眼,他却是不嫌闻淳年纪小的,张嘴便堵:“一条小虫,吞了你都不够我塞牙缝,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神君以魔神的分身在魔界搞出了那么多事,祸乱了他们的族人,栾凤和斩星作为一族首领自然心怀气恨。关系错杂起来,现在过来既是帮萧淼清他们对付神君,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气。 闻淳气咻咻只差跳起来,但他在萧淼清面前努力端着稳重的样子:“你们不过是学我罢了,我才是头一个念着小清找来的。” 这声小清他叫得生涩,连带着叫周围人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就算是因为心事重重正出神的萧淼清都不由被他腻歪到,将神思聚拢回来。 “谁学你?” “当我不知道吗,你们这些鸟惯会闻着味道当跟屁虫。” 闻淳和栾凤一人一句有来有回,好一会儿才停住安静。 闻淳自从知道张仪洲那日与神君对战后就再没出现的消息,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一副摩拳擦掌要代替大师兄的意思。他前面都已经起了放弃的心思,只想默默做个身后人了,谁想到世事难料,张仪洲竟然不知踪影。 这也许就是他闻淳的机缘吧。 他往萧淼清身边挪了挪,殷勤羞怯。 “这是大师兄给你的那个玉笛吗?”闻淳问。 “是。” “也好,留个念想。”闻淳老成道,但转头又破功,“你的乾坤袋里就装着这个吗?” 他刚才亲眼看见萧淼清掏出来的,语气口吻带着酸气。 萧淼清摇头,他现在也是茫然居多,师兄们不叫他外出再动,说要等师尊来再商议。萧淼清心中也乱,许多头绪纠结成团,他想不太明白。 他应着闻淳的话将乾坤袋里的另一个东西掏出来,是凌时给的拨浪鼓。 当下周围围着这些人,他手上还拿着拨浪鼓,萧淼清不由想这里也只缺一个凌时,再把他换成张仪洲,人就太齐全了。 若是之前张仪洲在场,莫说看见这几人站在一起,就算是只有某一个,恐怕都 早已经在萧淼清身边紧紧盯住。 现在他却不知所踪。 ?糯糯啊的作品《让小师弟先上》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萧淼清不知张仪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改变,他只晓得那一晚张仪洲必然是因为自己才跨出了那一步,他现在想做的就是找到张仪洲,无论师兄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想要见。 “栾凤,”萧淼清开口,“你们一族真的很擅长找人吗?” 栾凤刚和闻淳为此吵过,为此萧淼清一问他就颇不自在,并不正面回答:“干什么?” “那你能帮我找找我师兄吗?”萧淼清请求道,“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许久没有开口的斩星忽然插话道:“他如果想见你自然会出现的。” 这话竟好像知道张仪洲在哪里似的,惹得萧淼清倏然转头。 正待他措辞询问,院门被人从外哐当一声推开,邵润扬连功法都忘了运,喘着气高声通知:“师尊马上要到了。” 萧淼清听见这话腾一下起来,连自己前面要问的话都忘了。如果说有人是比张仪洲更叫他觉得镇定的存在,那只有薄叙了。 邵润扬的报信实在不及时,他话音落下不过几息众人已经感觉到了空气中气息的变化,淡淡的威压从头顶落下,叫闻淳他们这些魔族颇为不自在。 其实连邵润扬都感觉到了不适,那是高阶修为者对低阶修为者的天然压制,唯有萧淼清无知无觉。 薄叙飘然若仙,也是从天而降,远立在旁,似不喜与其他人有交集。倒是萧淼清当即跑去,一把抓住薄叙的衣袖,从醒来以后一直平直的情绪似乎到了薄叙面前才垮了,一声师尊叫得委屈极了。 萧淼清背对着其他人,从另几人的视角只能看见薄叙抬起手,用指背轻轻拂过萧淼清的脸颊,垂眸时的目光怜爱温柔。! 第八十四章 在每一寸点到即止的温和中,有汹汹难言的欲念,只不过当薄叙再抬头时脸上已经不剩任何波动,不染俗尘,前面他给人的观感似乎都是旁人由心出发的遐想。 萧淼清想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讲给薄叙听,薄叙却说他都知道了。 “那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萧淼清试探性地问,他猜想在师尊那里最要紧的是天下百姓,是要除去神君。 即便张仪洲是薄叙的得意弟子,但要赶不上其他事要紧。 可没想到薄叙却说:“神君之事要紧,然而也要快些找到仪洲,此事本作为你们的历练,我不愿意插手,只是现下情势困难,我也不好再观看不管了。” 萧淼清的掌心不知何时捏住了自己衣袖的一角紧紧攥在里头,急归急,但薄叙的现身与愿意出手都给了萧淼清信心。 邵润扬等人在旁侧已经等待许久,终于等萧淼清讲完,邵润扬听他未说起自己的身体,出于关心便提了一句:“师尊,小师弟他昏睡多日醒来便大口呕血,我能力浅薄探知不出什么,还请您为他看看。” 薄叙却没有动手,只是看着萧淼清说:“俗体凡胎有时累赘罢了。” 他话不说明,已然让萧淼清等人出去,只留下付意和邵润扬讲话。 闻淳也算半个云瑞宗弟子,在薄叙面前一向是乖不溜秋的,憋着大气不敢喘一直等退出来关上门,他这才小小松了一口气。 萧淼清还在回想刚才薄叙说的俗体凡胎累赘是什么意思,手已经被闻淳拽着往台阶下快走。 “你莫要泰国忧心了,现在师尊来了,有他出手十个大师兄也找回来了,”闻淳讨好道,“倒是你不要闷闷不乐,我让人找了个好东西要送给你玩的。” 萧淼清心里有记挂,无奈于没有头绪,又想着前面说的神鸟一族擅长寻人,恰好栾凤与闻淳等魔族如今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因而也就跟着闻淳的脚步往那边去。 打定主意一会儿要再求求栾凤,叫他帮忙看看张仪洲的所在,魔对魔,大约找起来容易一些吧? 萧淼清心事重重跟着闻淳到了那边院子,闻淳哐当一下将院门推开,一溜烟跑到自己房里端出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神神秘秘凑到萧淼清跟前。 “小清你看这个,极难得的东西。” “你且等一下。”萧淼清推他到边上,先去敲栾凤的门。 闻淳在后面吹胡子瞪眼,看着栾凤的门从里头打开后又赶紧站到萧淼清后头做好跟屁虫。 萧淼清掏出怀里的玉笛:“这个是我师兄给我的,可能……算他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以此为线索能够更方便找到他的踪迹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一族帮我找一找我师兄,万分紧要,”萧淼清说着又补充,“我一定不让你们白帮忙的,有什么你想要的我能做的你开口就是,只要我做得到我不会推辞的。” 栾凤没说尖酸的话,他只是问萧淼清:“为什么这么要紧,师兄而已。” 萧淼清支吾一下,说不太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师兄而已。” 栾凤的掌心向上摊开,本欲将玉笛收入掌心,然而玉笛才落到他手上立刻像是烧热了的烙铁烫了他一下。 栾凤虽然皱眉但动作没有慌乱,只改做拎住玉笛下方缀着的穗子。 萧淼清见状惊道:“这怎么……” 栾凤冷笑:“看这玉笛的样子,我想你师兄生龙活虎得很。” 萧淼清也不知刚才玉笛的情状源于什么,只是对帮忙的栾凤心存愧疚。不过还未等萧淼清说什么抱歉的话,栾凤已经忽然化作一只凡俗的飞鸟飞向了半空,只足尖携着那玉笛,身形渐渐消失在萧淼清的视线中。 闻淳已经在旁边沉默了许久,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出声:“萧淼清,我这有送你的东西!” 他已经久等,加上萧淼清刚达成心愿有了念想,心情转好很多,为此萧淼清看向闻淳手上盖着黑布的笼子问:“这是什么?” “是个好东西!”闻淳并不记仇,马上兴冲冲地将萧淼清拉到旁边,将手上的笼子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而后先小心翼翼地将笼子上的黑布掀开一角,自己探看了一眼,看见里面的东西没有损坏这才将黑布慢慢掀开。 “是一只龙虫,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听说两百年才出这么一条呢,我刚得了来,想着送你正好。”闻淳道。 萧淼清跟着弯腰看。 笼子正当中放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台,石台上有一个碗大的透明罩子,罩子里面装着一只肉乎乎的五彩圆球,似有四季风景点缀在这方寸地上。 萧淼清曾经在书上见过龙虫的图像,但是亲眼却是第一次见,只觉龙虫比书上所说更为完美惊艳。 据说龙虫生长在灵气充沛的地方,在树根下方凝练成型,凡俗的时候只是一只小虫,渐渐受到灵气侵染有了自己的感应后便会开始为自己建筑硬壳自保。故而此时萧淼清看见的龙虫外头那透明的琉璃质地的罩子并非人为,而是它在长久的岁月里自己构筑成的。 那罩子一旦整个宛城便坚固不可破,非有大修为者不可撼动。但是同样的,龙虫便也因此无法突破而出。 龙虫的名字就是以笼虫演化而来。 “这个还未完全筑好,但再多不过五十年定然天衣无缝的。”闻淳指着透明壳子上大约半指宽的缝隙到,“反正这只龙虫已经出不来了。” 为了修炼进益而建筑的躯壳最后却成了束缚它的所在,这无端讽刺。 被带离了生长地的龙虫已经无法继续修炼,萧淼清看着这只龙虫心生可怜,说道:“不能将它送回去吗?” 他抬头看闻淳:“它的确漂亮,但我不想坏它功德。” 闻淳撇嘴道:“已经送不回去了,这是先前我族人铲平一个山头的时候意外得到的,它的那个树根早飞去不知哪里。” 如此就算是送回去恐怕更活不了多久。 萧淼清因此还是接受了这个礼物,将这龙虫带 回了自己的院子中,先放在了房间一角,反正龙虫作为小宠只有观赏性,并不用喂养打扫。 萧淼清回院子的第一件事本来想找薄叙,但薄叙已经不在,付意又说师尊不许他出去,要他在院子里等待。 萧淼清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只好又到院子里发呆。不过这次望天他更有目的性,等待着不知哪里的一只飞鸟能带回好消息。 大约是因为龙虫所引发的思索,萧淼清想到前面薄叙所说的凡俗肉.体是累赘的话。 修士们修炼都是基于肉身,修炼得好了肉身延年益寿,而后才在漫长的岁月光阴里面不断体悟。只有当升仙后才会抛却凡俗身体,往后再说累赘之语。 萧淼清将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普通花草上,以视线结构它的内里,神思稍一流转,那原本有些枯萎的叶片忽然长出嫩芽来。 当解构与重塑的能力被掌握,肉.体真的成了累赘吗?或者换个角度想,并不是凡胎本身累赘,而是一项能力被束缚在这样的躯体中,它才成了累赘? 萧淼清晃了晃脑袋,觉着自己的想法越发怪了。 正在这时天空中一只飞鸟掠来,足底抓着的玉笛十分显眼,萧淼清一下站起来盯着他落在自己面前变成了栾凤的样子。 “有什么线索吗?”萧淼清惊喜到,栾凤回来太快,想必一定是有所收获才会这么快回来吧。 而栾凤的表情却显得有些一言难尽:“我升空以后的确依照这玉笛气息搜索了许多地方,也获得了很多的线索,但……” 栾凤似乎不知如何措辞才妥帖,好像刚才观察到的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第八十五章 “怎么样,我师兄在哪?”听栾凤说获得了很多线索,萧淼清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忙不迭追问道。 “你应该问,你师兄不在哪。” 然而栾凤的回答却叫萧淼清不解:“什么……不在哪?” 他忍不住四下看看,确信自己目之所及根本看不见张仪洲的身影,然后才将目光投注于栾凤,希望他再解释解释。 栾凤似乎有所顾忌,也可能是并不很确信自己刚才的所见,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从高处看,目之所及,和这玉笛一致的信息到处飘散。” 神鸟一族善于探查,双目能探看常人不可见之物。为此以玉笛为媒介,栾凤升腾至高空便看见无数凡人修士肉眼不可见的气息,从他们所居的院子渐渐弥散开,虽然距离越远浓度约淡,可是他身处万丈高空却看不见这气息的边际,这已经足叫栾凤暗感心惊。 萧淼清闻言再度四看,目光虽然依旧没有落脚点,但怀疑却没有松懈。栾凤说的话他理解了,可同时又更惊异。 栾凤自然也能感知到那玉笛的质地,为此捏着那玩意儿就像捏着什么要命的东西,一时一刻都不想要再多拿,很快递还给了萧淼清。 萧淼清紧紧捏着那玉笛,无言沉默。 栾凤忽然展翅化作飞鸟,萧淼清抬头看去,栾凤在空中悬停一瞬,好像有没讲完的话,但他扭头看了眼院门还是毫不犹豫地展翅飞走了。 萧淼清顺着栾凤的视线也看过去,见院门在下一瞬无声洞开,薄叙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师尊。”萧淼清迎上去,将自己刚才与栾凤的对话都说给薄叙听,并且问,“这周围都是师兄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隐隐不安,想起前不久薄叙说的躯壳是束缚的话。怕张仪洲是有了什么生命危险,甚至可能已经失去了生命,这才可能以不具人形的状态存在着。 萧淼清的眉头犹如他紧紧攥成拳头的掌心一般皱缩在一起,薄叙垂眸看着萧淼清掌心露出一点边角的玉笛,似乎有些走神,直到萧淼清再次出声提醒他才挪开目光。 “这是仪洲所赠?”薄叙却不答萧淼清的问题,而是对萧淼清伸手索要玉笛。 萧淼清对师尊没有防备,点头将玉笛送过去。没想到玉笛在碰到薄叙的瞬间刺啦一声,好似羊肉被抛进了满是热油的煎锅当中,薄叙的掌心也一下出现一道隐隐的焦黑痕迹,不过瞬息后痕迹又消失了。 萧淼清睁圆了眼眸,十分不解。玉笛伤到栾凤便罢了,怎么会主动伤害师尊呢? 薄叙却轻笑一声,让玉笛悬空停滞在自己掌心。 萧淼清被他笑得一阵心虚,思绪立刻转了。这样的贴身小物件含着暧昧情愫,从前还能坦荡以对,现在却难。 本来弟子之间要单纯清白,然而他和张仪洲纠葛颇深,在师尊面前有些局促是难免的。 “师尊?”越是沉默越像头顶悬了一把刀,萧淼清干脆主动出声,好让薄叙即便追 究也给个痛快。 但出乎萧淼清意料的是薄叙没有追问什么,只将玉笛还给他道:“你的师兄心里记挂关心你,也许不多久他就自己回来了。” 薄叙说完又伸手捏住萧淼清的下巴,拇指在萧淼清的嘴角擦了擦,低声问他:“吃了什么,嘴角还剩着碎屑。” 萧淼清本来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触碰想要往后闪躲,听见“碎屑”二字后又停在原地,等薄叙收回手后才疑惑地说:“我没吃过什么啊。” 他自己用手擦擦摸摸,并未感觉到任何脏污的存在。进食本就不是修士的日常需要,这些时日萧淼清又心事重重,自然不会再专门去吃点什么,故而不知自己嘴角怎么会有不干净。 只不过忽然有一阵冷风吹来,卷着萧淼清的衣襟吹到薄叙的衣摆,将他原本自然垂坠的衣服吹得随风飘动。随便换个凡人恐怕要被这怪风吹得踉跄,然而薄叙依旧是玉树临风的姿态,半点未损他的洒脱。 可无论如何这风还是怪异,萧淼清差点防备起来。还是薄叙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愉悦与轻松,萧淼清才放松。 而那风刮了几息便消失,无来处无去处,叫人看不透彻。 待到第二天白日,萧淼清实在待不住,早早去和薄叙问安后便请求出门去。薄叙一同意萧淼清便迫不及待出门去。 虽然暂时不能离开皇城,但是到附近探查探查也许也能发现一些线索。 斩星和栾凤并不很喜欢人族世界,为此没有跟着出来,而闻淳他没有这样的顾忌,当然要在萧淼清后面做跟屁虫的,这事他早就做得纯熟。 萧淼清沿着京城主街一路行至城外,一副要离开京城的样子。闻淳连忙问他:“师尊不是说了不许你独自离开吗?” “我不是要离开,我只是想看看这附近的地势。”萧淼清说着寻了一处林子,借着林子里的树干轻巧跃到枝头上,而后往远处观望,“京城附近似乎没有高山?” 不仅是没有高山,远处目之所见仅有的几个小丘连矮山也称不上。 闻淳在树下接话道:“京城周遭哪里有山,山是云瑞宗所在之地才多,从那边一路延伸过来,靠近京城早就没了,连兰通城外都没有多少高山。” 萧淼清也知道这些地理常识,他只是在确认那日晚上在地宫的所见。如此,要么是那日他意识出窍的时候看错,要么就是他们进入地宫的时候跨过了某个结界,神君像压根就不在皇城地下,而在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萧淼清跳到地上,怀着心事。张仪洲未找到不说,如果神像真的在另一处,而上次的事必然惊动神君,想来为了保全神像,也许皇城的那处入口现在已经被作废了。 他面前不好看,闻淳只当萧淼清是因为张仪洲消失而伤心,安慰的话都已经说过很多遍,见萧淼清如此记挂张仪洲,闻淳又有些暗暗吃味,心里想着:“其实张仪洲不在才好呢,若是在的话,我靠着萧淼清这么近,早就被他抬脚踹到一边了。” 没想到这原本他放在心里的 话却在不自觉的小声嘀咕间被萧淼清听见。 萧淼清看着闻淳,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灵光:“你说的……” “我说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闻淳立刻讲。 却不料萧淼清后面跟着的是,“似乎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闻淳不太懂萧淼清的意思。 萧淼清却又问他:“你知道我师兄的身世吗?” 闻淳身为魔族,对于魔气的感应理应当高于自己,而且结合后面闻淳很多时候对张仪洲的态度,萧淼清认为闻淳是比他更提前知道张仪洲身上的改变的。 果然闻淳支吾起来,片刻后叹气道:“你不要怪我,其实是我爹,不对,应该是魔君。” 那时候闻柯的想法深受魔君影响,这么说也不算全错。 他讲了个大概,张仪洲的体质,张仪洲的天赋,即便是张仪洲叫闻淳胆寒,但言辞间依旧不由流露出对强者的天然尊崇。 “最高等的魔物是否还必须依托肉.身?”萧淼清问到。 闻淳摇头:“高等的魔物与神仙无甚区别,自然不用那些凡俗的依托。” 结合栾凤所说的,萧淼清再看向四周,目光多了一份笃定,同时有了一个可能叫张仪洲现身的主意。 萧淼清问闻淳:“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可以。”闻淳殷勤说,“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不必鞍前马后,”萧淼清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闻淳张开臂膀,“我抱你一下,你别动就行。” “什,什么?”闻淳晕陶陶,恍然以为自己是在白日做梦。! 第八十六章 萧淼清洒脱坦荡,闻淳却羞怯起来,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被这样要求,但压根不想拒绝。 “那你等等,我要做一做准备。”闻淳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样子庄重非常,好似要拜天地的新郎官。 萧淼清口说:“谢谢你。”手上极快出手,不管闻淳的扭捏,将人给一把搂住。 一两息功夫后,树还是树,草还是草,周围没有半点异动。萧淼清有点失望,但不甘放弃,想了想又将自己的脑袋靠在闻淳的肩头,后脑勺贴在闻淳的颈窝里,叫闻淳如被施了定身术法,只知咧嘴憨笑。 如此又是几息功夫后,就在萧淼清打算直起身放弃这个试探时,忽而一阵冷风吹来,角度刁钻将萧淼清往后几乎掀翻,然而在他屁股落地之前又有承托之感。 倒是闻淳可怜些,歪飞出去,倘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抱住一棵树,还不知要被吹到何处算是休止。 “哎,”虽然只是一阵风,但是臀部被拖吹起的感觉还是叫萧淼清感觉怪怪的,起身时半边耳廓烧热。 只是这试探得到了萧淼清想要的结果,也让他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不仅确认了张仪洲此时应当性命无恙,还有了大概能够将他激出来的法子。 闻淳从粗树上跳下来,看见这一人合抱的树的根部竟然上翘了大半,露出下面无数根茎,可以想见倘若这风再多吹几息,这树恐怕都要被连根拔起吹飞出去。 “这风好奇怪。”闻淳念叨,随即又想到刚才那个拥抱,期期艾艾地走到萧淼清身边说,“小清,那我们还抱吗?” 目的达成,萧淼清残酷摇头:“不抱了。” 他看向闻淳的目光还有点歉意,想了想还是和闻淳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猜测以及刚才自己举动的缘由。 闻淳的眼里虽然有失望之色,但并不见气馁,他眼珠子亮闪闪地看着萧淼清说:“你和师兄好也不影响你和我好呀,咱们一块要好不成吗?” 魔族思想上的束缚少,闻淳这样讲也并不是玩笑。 “我爹也有不少妾侍呢。”闻淳补充,他满脸鼓励,一副巴不得萧淼清做个耽于美色的昏聩之徒的模样,“况且若要气气仪洲师兄,抱一抱似乎还不够吧?” 萧淼清听了这话却是浑身一阵不自在,伴着隐隐又起的风道:“你不要乱讲了,难不成你真的想叫这风裹着你飞走吗?” 闻淳这才收声,像狗狗垂尾般丧下去。 他和张仪洲的实力悬殊太大,一阵风就给他刮走了,再想其他也是做梦。 有了明确的行进目标,萧淼清回程时便没有那么沮丧。太子的丧仪在京城影响不小,原本街道上常见的热闹街景消失大半,三五不时从眼前走过的百姓好像也带着些怏怏的病气。 倒是神君庙前香火鼎盛不输往常。 但看过真正有灵的神君像以后,萧淼清远观神君庙中的神君像便清楚看出两者差别。可以临时降临的泥偶与真正的本体有实质上的区别。 经过魔神一事,闻淳看向神君像的表情也格外凝重。他道:“我父亲昨夜传信给我,告诉我不必担心魔界的情况,魔君像被捣毁以后,魔君似乎失去了栖身之所,并未在魔界再现身,如今魔界比先前反而祥和很多。” “虽然曾经受到蛊惑的普通魔族还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但是魔神暂时似乎没有卷土重来的意思。”闻淳说。 萧淼清点头,神色却没放松。魔神没有在魔界再造事,并不意味着他蛰伏了。魔神和神君本来就是一体两面,无论破坏哪一个恐怕都只是让另一个加倍增强。 但是据闻淳所说,魔神像被打破以后,原本迷信它的魔界百姓绝大多数都已经转回正常状态,也没有再被魔神抽取力量之感。 这倒是个好消息,说明打破神像的确有用,只要他们将神君像也处理了,那么人界应该也会很快恢复安宁。 萧淼清回身欲走,迎面与一个年轻妇人擦肩而过,妇人轻轻咳嗽,双肩微躬,好似体虚得很。不止是这个妇人,方才目之所及的大部分人界百姓都有这样的症状。这说明神君在汲取他们的能量补充自己。 要么这是神君为了后面的交锋提前做力量储备,要么就是为了维系被打破平衡的魔神的那部分力量,必须从人间增加比从前多的力量补给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情况。 —— 萧淼清回房时,邵润扬正从房里将闻淳送他的龙虫拿出来还给他。前面邵润扬说想看,萧淼清便给他了。 “若能取出来倒是一味好药。”邵润扬道,“不过我们是打不开这东西了,师尊倒是可以,但我想师尊也不愿意,龙虫一旦有了足够打破躯壳的力量那就有了涅槃般的大功德了。” 萧淼清不解:“龙虫不是只能在这自己造的壳子里了却残生吗?”书上如此记载,他并没有记错。 邵润扬却笑说:“我原本以为是这样,只是几个月前与其他门派的以为师兄论道交流的时候偶然得知他们门派中本有一只千年龙虫,躯壳已经完整几百年,本放着只当摆设,谁料某日这龙虫竟然自己破体而出,落地即化作人形,据那龙虫口述,它们一族只是修炼缓慢,加上许多龙虫在被抓住时就当药材处理,少有能够修炼的环境与时间。 而这躯壳也并非只能它们自行冲破,要是有法力高深的仙人发善心相助,它们便可以省去这几百上千年的修炼时光了。” 萧淼清为此盯着自己的这只龙虫叹气道:“原来如此,那我大约见不到这小虫化人形的那天了。” 即便平平安安在精深的修炼后他大概也就活个两三百岁。 “对了。”萧淼清看见邵润扬又想起什么,因着两人关系好,他招呼也没打径直抱上去。 邵润扬虽一惊,却没推开萧淼清,只奇怪问:“师弟,你这是做什么?”他又不安地朝后面看看,唯恐师尊从哪里冒出来,看见他们这样不成体统要责罚。 萧淼清盯着龙虫晶莹剔透的躯壳道:“表达一下师兄弟的感情而已,反正你先别动 。” 如此抱了好一会儿,邵润扬在唯恐被师尊揪出去打的恐惧中终于忍不住推开萧淼清,萧淼清也没等到冷风吹来。 怎么忽然没有用了?萧淼清先是奇怪,但随即又想明白,他平素和其他师兄的关系就也很亲,而且也没有其他情愫在。 可是要是遵照这个思路,那前面师尊捏捏他的下巴,张仪洲又为什么在意呢? 萧淼清踱步回房,皱眉怪想不清楚的。现在仿佛敌暗我明,萧淼清总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在张仪洲眼中的不安感,同时又怪不服气的。 人就消失不见,存在感却一点都没有消失? 他回想起从前频频引发张仪洲情绪失控的人,一下又坐了起来。 那些人可正好都离这里不远。 萧淼清在薄叙再次给他下达禁足令之前跑出院子,一口气不带歇的冲到魔族暂居的院子里,打眼看见院中正对枝头小鸟说话的栾凤便跑到他面前说:你帮我个忙吧。?_[(” “又帮?”栾凤不解,但还是问:“什么忙?” 闻淳此时也闻声走了出来。 萧淼清对栾凤提要求的时候赧然不少,到底是不熟,而且栾凤的性格也比较冷。萧淼清清了清嗓道:“你的手能叫我拉一拉吗?” 栾凤的瞳仁收缩了一下,他也怀疑自己听错,但还是转头先看向闻淳,看这蛇崽子的神色。 原以为闻淳要炸毛,却不想闻淳面色不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看好戏的模样。! 第八十七章 “不成。”栾凤心觉有异,即便他垂眸看向萧淼清伸向自己的手时的确受到引诱,有一丝意动,但他还是开口拒绝了。 闻淳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遗憾于未能旁观到好戏登场。 若是平时萧淼清也不愿意强人所难,但是现在他极想要逼张仪洲现身,已经笃定了张仪洲就在暗处看着这一切,萧淼清便有些急道:“那或者你站着不动,我拍拍你的肩膀。” 他这样奇怪,栾凤就更加不愿意应允了。 “你想做什么直接说,做什么这么怪异。”栾凤往后退了一步不止,还小心地看着萧淼清,防备他忽然出手。 闻淳在旁边出声激栾凤:“只是拉一拉手,看你这小气劲儿,不像我,我都和萧淼清抱过了。” 他好像恨不得摇起虚空的尾巴,叫栾凤看了着实不爽,再听那抱字也格外刺耳。 “你这长虫崽子。”栾凤抬手运出一道掌风打向闻淳,若非闻淳闪躲及时那被砸出一个坑洞的就不是无辜的地砖了。 “喂你们不要打啊。”萧淼清一事没有解决,又要拦着两人打斗,三人一个追一个躲一个拦,和稚童玩闹般乱作一团。 栾凤对萧淼清有所顾忌,闻淳便接着萧淼清的身体做挡,在后面张狂地冲栾凤吹胡瞪眼:“叫我长虫,那你被打落人界叫人抓住算什么,走地鸡吗?” 栾凤本来手下算留情面,闻言想起自己那段不足为人道的黑历史,面色转沉。他的实力远在闻淳之上,照着原本对萧淼清法力的预估,若是想要绕过萧淼清抓住闻淳并不难。 移形换影间门栾凤已经到了萧淼清的身侧,只差一脚就能将闻淳给踹飞出去。然而栾凤低估了萧淼清的反应能力,在他想要揪住闻淳之前,栾凤的胳膊一重,侧脸看去却是萧淼清双手将他的臂膀给束缚住了。 只此一顿,闻淳也得到了闪躲的机会,已经一下跳到走廊外头,远远两三丈外。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何苦与他争。”萧淼清劝着栾凤,此间门一闹他已经短暂忘了来找栾凤的初衷,讲完又对闻淳喊:“你也不要故意惹人不快了。” “大人你行行好,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萧淼清只想平息这混乱场面,张口又拍马道。 闻淳撇撇嘴,远站着不言语了。 只栾凤看着自己被萧淼清抱在怀中的臂膀发愣。他的手臂被动贴在萧淼清的胸口,却也能清晰感受到萧淼清的心跳与身上的体温,这陌生的接触角栾凤一时没有回神。 萧淼清也后知后觉顺着栾凤的目光看向自己怀中不属于自己的胳膊,下意识想要松开,但松了几分后又停住,仔细感受了一下周围气息的变化。 风平浪静,鸟语花香,没有一点其他征兆。 萧淼清为了确认还试探般地将栾凤的手往怀中重新收紧抱了抱,但几息之后依旧如前。 栾凤再迟滞也回神了,他将手抽出来,面色十分别扭:“好了,我不会再理他了。” 他说完就走,耳侧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丝叫人忽略的浅红色。 待栾凤走后,闻淳才从远处走来,他自然也看见了方才无波无澜的那一抱,怪道:“怎么回事,难道是只拉手不够么?” 按照张仪洲之前的态度,这一下已经足够萧淼清被单拎出去教训一顿了。可是现在没有任何反馈也叫萧淼清不确定起来。 难不成前面的事情真的只是巧合,并不像他猜测的那样? 不等萧淼清想清楚,院门口响起邵润扬的声音:“师弟,师尊回来了,你快回去吧,万一师尊找你就不好办了。” 萧淼清为此无法再验证,只能带着心事和邵润扬先回了那边院子。 —— “师尊。”萧淼清回去以后不消薄叙叫,自己就先去请安。 请安以后并不离开,就在旁边坐着,目光盯着薄叙身旁的茶具,偶尔起身斟茶。放着久了眼见茶要凉了,萧淼清干脆自己拿起来喝掉。 他一番显示存在感的举动终于叫薄叙开口:“爱喝茶就端回去喝。” “师尊,我们明日有什么安排吗?”萧淼清拖拖延延端起茶壶,将自己磨蹭的目的给吐露了出来。 “明日我们要去皇城。”薄叙说。 虽然和张仪洲无关,但是薄叙的话说明他已经决心介入此事,萧淼清心中还是宽慰许多,终于起身走了。 第二日他们以云瑞宗之名再次进入皇城。只不过和上一次进入时得到的礼遇相比,这次皇家态度冷淡很多。 不知是因为“太子”丧仪,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但是想要摧毁神君像必然还要皇家相助,否则地宫之门无法开启。只是现在萧淼清并不确定皇家是否还有金龙护身,地宫的结界又是否被神君封闭。 待见到皇帝后,其中一个问题顷刻得到了回答。 萧淼清一眼就看见了皇帝身上隐隐约约的金龙光芒。而身处于衰老躯体当中的太子的精神气比之前也好了很多倍,看上去精神矍铄,不似有病气,也不似因被长久困在这尊躯体中而有沮丧之意。 萧淼清起初有疑惑,但随即明白过来。这具身体虽然苍老,但却已经是不死之身。即便青春不在,可死亡的阴影也被抹杀了,总归给人留存了希望。 而随着与皇帝的交谈展开,萧淼清注意到了对方态度的变化。 “上次小道长与您的师兄冒险进入地宫已经差点丢了性命,我想对付神君也许不能硬来,若有其他折中的减少损伤的方法是否更好?”皇帝问,“也许我们能与之相商。” “那是一个邪神,如何相商?”萧淼清皱起眉头,皇帝言辞间门的态度转变叫他隐隐有不妙的预感,“它要的是天下百姓的性命,时间门拖得越长久它的力量就越强大。” “这倒不一定吧?”皇帝说,“百姓的数量有限,若它真要发展必然不能伤及百姓根本,否则无人可继,它又去何处得到信仰之力呢?这几十年来,大部分百姓不是安居和乐,无战事侵扰么?” 他的意思几乎是想要维持现状,妥协于此了。 萧淼清衣袖下面的手握成拳头。 邵润扬也在旁不赞同道:“陛下,那是百姓的性命,况且相商要有相互制衡的能力,你有制衡那邪神的能力吗?” “我想也许我能与他签订一个契约,就像我父皇曾经与他有过的那样,当然我不会像我父皇那样贪心。”皇帝道。 “至于制衡邪神的能力,”皇帝看向几乎没有开过口的薄叙,“道长可否助我?” 薄叙敛着的眸子倏然抬眼,皇帝的话原本就问得小心翼翼,被这一眼看得浑身都颤了颤。 只是皇帝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筹码:“否则我不会主动开启地宫,打破现在的平衡的。” “你!”萧淼清差点拍桌,只顾忌薄叙在旁,自己不好直接出头。 “你们先出去。”薄叙转头对几个弟子道。 他开了口,即便萧淼清心里不大愿意,还是起身走到外头。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原本的殿内就被安放了一层结界,确保外头的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萧淼清浑身憋着气,他料到太子的态度会有些转变,却没想到太子不知是懦弱怕事还是贪心不足,竟然在这时候退却。 就在萧淼清要将面前地砖盯裂的时候,结界终于被解除了。薄叙从里头走出来,皇帝亦步亦趋跟在薄叙后面。 “师尊,怎么样?”萧淼清忙问道。 薄叙没开口,皇帝有些木讷地回答道:“到时候我会为你们打开地宫的。”! 第八十八章 萧淼清下意识看向薄叙,认为是薄叙必然答应了皇帝什么条件才换来这样利落的转变。 不过他没能从薄叙的脸上窥探到什么,而在萧淼清想再探究皇帝的神色时,薄叙已经一步迈出先行离去。宫人们送客的意思明显,萧淼清也不能停留太久,便与其他几个师兄跟着离开了。 直到出了内功禁地,萧淼清才扬声问薄叙:“师尊,你答应皇帝帮他制衡神君了吗?” 这事一来危险,二来是无论是口头约定还是契约,只要应允的事情便必然要做到,而薄叙的实力虽然深不可测,但到底能否与神君抗衡也未可知。 薄叙未回头,只答道:“没有。” “那他怎么……”萧淼清越发好奇。 但薄叙已经不欲再答,萧淼清只得将话止住。 待回到他们暂居的住所,出乎萧淼清意料的,薄叙叫他过去单独说话。 他们互相有未曾告诉的事情,萧淼清也不知道薄叙清楚张仪洲的转变与否,他只是心中惴惴。既想直接和薄叙说,但心中又莫名存着一丝顾忌。 明明幼时他最依恋的就是师尊,这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未可知。但萧淼清踟蹰片刻后还是先挑开话题:“师尊,你知道师兄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 薄叙未置可否,但抬眸望来的那一眼萧淼清便知道薄叙的答案了。 萧淼清在那几乎被洞穿的视线下现实忐忑而后放松,总要有这一场交流的。 “我早年就晓得仪洲的根骨已定,迟早都有心性转变的一天,”薄叙歪靠在太师椅上,从肢体动作见可以看出他松弛的状态,“只是我相信仪洲纵使身变,但心性总有一丝留存,否则现下不会这般太平。” 他的话正应了萧淼清的所想。张仪洲出现魔化的征兆以来虽则样子凶险,但并没有真正作恶,萧淼清因此对他留存着十二分的希望,认为张仪洲是可控的。 “正是这样。”萧淼清道,“等我们寻回师兄,我相信师兄一定会变回从前那样的。” “那如果他不会呢?”薄叙反问萧淼清,“要是你再不得与他相见呢?” 这问题到底是假设还是有可能发生,萧淼清不知道,也因此有些不安支吾起来。但没有利索的回答也已经是一种回答。 薄叙似乎早有预料,他起身走向萧淼清,在他面前咫尺停住,将徒弟笼罩在自己的阴影当中。 “师尊,我和师兄,我们,”萧淼清启唇吐露几个字,然而内心地他未曾正视过自己和张仪洲的关系。他怕张仪洲暴走,怕他失控,也许还怕他永远消失。 这是喜欢吗? 不知存着多少逃避心理,萧淼清垂眸看见薄叙衣摆上飘动的金银纹饰,到嘴的话忽然转向,陈述道:“师尊,那日我和师兄与神君起了正面冲突,虽然很凶险,但我还是感觉神君手下留情了。” 他而后抬头望着薄叙道:“这是为什么?” 即使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萧淼 清也没有从薄叙的瞳仁里窥见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温度。他应该习惯的,可依旧被冷漠凉寒刺得有些不适。 而似乎因为薄叙的靠近,他们周身有一股轻微到让人忽视的微风扬起,将萧淼清的几根发丝吹动。 这样细微的张扬被薄叙捕捉到,他抬手以指尖触碰,空气中有微末的电流闪烁。薄叙看萧淼清的目光好似观赏一尊精美的瓷器,因而在接触时带着十二分谨慎。 但瓷器是死物,是玩物,纵使接受到万丈的欣赏那也是冷漠的。 在这样若有似无的肢体触碰间,薄叙回答道:“像皇帝说的,神君必然想要在人间继续蛰伏发展,只有他吸纳到足够的信仰之力才能够由邪神成为正神,所以他不能提前结束修炼过程,倘若正当诛杀你们便是与云瑞宗起了正面冲突,再无和谈的可能。” 这样说也似乎有一些道理。但萧淼清担心地问:“那我们不会与邪神和谈吧?” 门扉被风吹得啪啪响,好像某种不耐烦无法蛰伏的信号。 薄叙的笑意隐没在唇角,他终于回到太师椅,与萧淼清拉开距离,接着道:“邪神当诛,岂有和谈一说?只这是你和仪洲的因果,是一众参与此事人与魔的因果,我不能直接插手,待仪洲归来,你们自当联合各方势力一道摧毁邪神塑像,叫邪神身毁道消,还人界清明。” “何况,”薄叙又点名邪神的隐患,“如今它在魔界失了手,必然要在人界成倍加害,若不尽快除了它,时日长了更成大患。” 萧淼清闻言心头大定,薄叙的态度就是仙门的态度,无论如何仙门都不可能和这样一个屠戮几界的邪神谈和。 而人界百姓也如薄叙所说,有了明显的病痛之症。这一切都是不得不加快速度除去邪神的理由。 离开薄叙的房间,萧淼清关上门时回想起方才拍在门板上的风,转身怀疑的凝视着周围的角角落落。 他一跃而起落到了自己房间正上头的瓦沿上,寻了一处地方坐下,对着虚空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夜色清宁,没有半点回响。 “张仪洲?”萧淼清念了一遍,又转换语气自言自语般低声,“张仪洲。” 他小时候也爱上房揭瓦,在修炼挫败时独自找地方伤感,偶尔便上房顶。只是年纪小的时候上房顶容易,下来却难,最后等天黑大家来寻才看见萧淼清趴在房顶倔强地不知声。 师兄们总叫他下来,还说要上来抱他。 萧淼清犯倔脾气的时候便不愿意:“你们上来我就跳下去。” 张仪洲就会说:“你跳下来我会接着你。” 这怎么可能,萧淼清故意指明要张仪洲上来抱自己,等张仪洲眼看着上来了,他就噗通往下跳,意图打破张仪洲刚才的话。 然而即便这样,张仪洲还是真的能够飞身过来接住他。 儿时的记忆涌来,却惹得萧淼清叹气。他站起身走到屋顶边沿,小时候看起来令人小胖墩恐惧的高度现在已经不值一提。 萧淼清没有运功,没有其他任何防摔的准备,转身背对着地面往后倒下去。 即便张仪洲不出现,起码也会有一阵风把他托住吧? ⊿糯糯啊提醒您《让小师弟先上》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萧淼清这样想着,然而事与愿违,他扑通一声摔在了砖石地面上,差点把脑袋摔晕了也未曾感到有一点承托之感。倒是院子里的动静把邵润扬与付意给引了出来。 萧淼清自觉丢人,不知如何解释,麻溜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和后背的灰,只说是自己刚才练功的时候一时失了脚。说完后便匆促回了房间里。 只心头不快难消,咬牙给张仪洲凭空记了一笔。 找张仪洲是一件事,为除邪神必然也要召集仙门其他门派,并联合魔界力量,争取可以一次将邪神诛杀。 云瑞宗弟子一路上调查出来的这桩桩件件以及魔界的佐证,足以说明邪神之害惊人骇目,另再加上薄叙本人开口为此事定性。除却已经参与进这件事的归鹤门弟子外,另有十数个大大小小的仙门派别均派出弟子向京城赶来。 魔界里虽然现在各方势力内部也都在为邪神因此的震荡而自行清扫,还是由斩星和栾凤等几人带领各自势力愿意加入到队伍中来。 如此轰轰烈烈的准备下,萧淼清与斩星与栾凤自然也有颇多接触,但没有一次引起过任何风波。可萧淼清仍旧有张仪洲就在不远处的感觉。 他将这份不解分享给闻淳,闻淳最初也是不解,而后却是暗暗心惊,浅浅自美。 难不成在张仪洲心里,我竟然是最有潜力的竞争对手么!?! 第八十九章 张仪洲不愿现身,萧淼清等人也没有其他线索。日月明灭交替十数天,大多参与此次毁杀神君之事的门派弟子们已经纷纷赶到。 从前与外门派相互沟通的任务都被交给张仪洲,他自也做得进退有度十分得体。但现在他凭空不见,便只得由付意顶替上。萧淼清原本以为这样安排会引来旁人好奇打听,但询问比他想得要少得多。 原因无他,单单一个薄叙在场出言为张仪洲遮掩便已经足够具有说服力。云瑞宗的弟子不算,这些前来相助的他门弟子有一个算一个,或者压根不敢抬头直视薄叙的脸庞,要么就是在仰头时抑制不住眼底的敬慕之情。 薄叙站在高阶上,下面的人如同前来参拜的信徒般虔诚,叫萧淼清恍然觉出一丝熟悉感。可这熟悉往前可追溯到他还是个稚童时的第一份记忆,好像从萧淼清记事开始薄叙就已经在仙门中无任何敌手。因此这一点违和感不足以让萧淼清生疑。 薄叙简单说完此事的凶险,又稍作激励,而后便离去了。待他离去以后剩下的弟子们之间的氛围这才放松下来。 趁着付意主持的功夫,萧淼清从侧边溜回了自己的房里。本来是想揣上乾坤袋就走的,不过瞥见被放在桌上的装着龙虫的笼子,又暂缓脚步弯腰多看了那虫儿几眼。 色彩绮丽,流光溢彩蜷缩在有限的空间里,看上去透着一丝可怜。 萧淼清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龙虫坚硬的甲壳上磕了磕,灵灵两声响后他本来要收回手的,没想到原本一直龟缩着不动弹的龙虫在这时候费力的蠕动了两下,小幅度地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肚皮朝向了萧淼清,头顶的小黑点也亮了,那是龙虫睁开的双眸。 在对视中萧淼清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连接,他将本来收回的指头又贴向龙虫坚硬的外壳。 破开龙虫的躯壳就能够使他自由,助它修行。萧淼清有这样的善心,却自认没有这样的能力。 但在和龙虫对视的片刻间,他的脑海中好像受到了龙虫目光的催促,好像在鼓励萧淼清试一试。 倘若要试一试的话,萧淼清用双手轻轻捧住了龙虫外壳。他没有尝试用蛮力去摧毁外壳,而是闭上双眼努力去感受龙虫外壳的构造,从而像化解其他自然之物一般去将它解构。 可是纵有思路,真正动起手时却没那么简单。萧淼清闭着双眼看到的只有虚无,掌心下坚不可摧的外壳在他的手中无法形成具象的元素,五行糅杂难解难分,好像一团麻绳缠在一起没了头绪。 萧淼清自己不查,但他额角已经有汗水慢慢沁出来。直到一个声音忽然在萧淼清的脑袋里响起来。 “体察一物的根本在于从那事物本身出发,将自己当成它,而非要它迁就你。”这声音真真假假,既像是从回忆里面跑出来的,又好像是当下切实响在现实中的。 但不管这声音从何而来,都给了萧淼清莫大的推动。 龙虫从何而来,它又如何长成,最红归属于何地,它慢慢演化最后被囚 困的心境又是如何?每多想一点,萧淼清就感觉周围的光线暗了一分,直到最后好像他身周都多了一个无形又无法挣脱的囚笼。 萧淼清在黑暗中起身,他走不出去,只能用手触碰囚笼的表面,坚硬而巨大的囚笼遮天蔽日。他再探掌细感,坚硬的感觉便在突破的心境下慢慢被化作柔雾,直到最后坚持不下去的那一秒钟,连柔雾也骤然消散在萧淼清的手掌当中。 也是在这同一时间,萧淼清面前的黑暗消散,他睁开眼睛依旧坐在桌前。 龙虫的躯壳还在,但萧淼清的目光却变得笃定了。彻底了解之后才能拆解,轻松拆解以后才能重塑。 萧淼清的手掌虚空悬在龙虫的头顶,凝神微动,在目光转变的瞬息里,原本紧紧笼罩住龙虫的外壳如被风吹散的细尘一般消失。 不过萧淼清没有任由那些洗尘飞远,他的腕子往上一托,那些细尘便在半空中莹莹润润地重新组合成一块半人高一人宽的四方物体,如士兵用的盾牌一般。 依照龙虫的属性,这块盾牌可以抵御的攻击就不容小觑了。萧淼清将之控在掌心把玩了一阵后再次将盾牌化回细尘收回乾坤袋里。而后将目光落到忽然被收走躯壳的龙虫身上。 这龙虫似乎还没有接收到自由的信号,软绵绵地趴着一动也不动。 照理说不是脱离外壳后便会迅速有大突破吗?萧淼清觉得奇怪。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便觉得不好。 他自己觉得进入刚才的虚空境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入定之外的世界却流转得更快。这会儿正午已经过去,不消一个时辰也该天黑了。 萧淼清暂时没空戳管这龙虫,便连同它一起收到了自己的乾坤袋里,随身带着再说。 其他门派的弟子都已经赶来,摧毁神像的计划也已经拟定好,即便是张仪洲还不知去向也不能因为他有所耽搁。 据其他赶来的弟子所说,不止京城的百姓有明显的的气力损伤,京城外的很多地方百姓均出现了相同的症状。为此他们这些精良弟子赶来京城相助,另外一边许多其他弟子也正陆续下山保百姓安宁。 萧淼清原本下午出门便是订好的为京城郊一些百姓做一些简单的诊治。 他匆匆出去赶上大部队,邵润扬与付意也没有怪他,只依照进度让他跟上。 所谓的为百姓诊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效果。折磨百姓的并非是什么可见可知的疾病,折磨他们的是他们对神明的信仰,这样的信仰在一丝丝抽走他们的生命力。 单是旁观,萧淼清也觉得揪心。 如此忙到天黑,众人踏上归途。半路上遇见了几个眼熟魔族,正是闻淳和斩星几人。他们竟然会一起出门便很奇怪。 虽然做了伪装,但一来到京城的修士都不是普通人自然看得出,二来则是几个魔族的外表都与路人有皮到骨的天壤之别,实在很难不注意到。 只是即便要合作,其他门派的修士和魔族相处依旧不怎么样。当下宁愿绕到避过都不愿过来客套打个招呼。 邵润扬他们倒是愿意,但也未多停留,只嘱咐了萧淼清两句后便走了。 萧淼清留下本来是想和闻淳说龙虫一事,却没想到闻淳抢先开口:“我们是来和你说大师兄的事情的。” 大师兄三个字,叫萧淼清一下把什么龙虫不龙虫的都忘到了天边。 “什么事情,你们探听到师兄的下落了吗?”萧淼清紧着问。 栾凤将话从闻淳那里拦下了,这本来就是他观察得到的结果,绝没有让这小崽子拿出来献宝的可能。 “据我多日观察,我发觉最开始我说的他无处不在也许错了,但没有完全错。”栾凤说。 “你直接说清楚一点,不要绕来绕去。”萧淼清严肃道。 栾凤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声声都像是惊雷落在萧淼清的心头:“第一日我所见的那些雾气应该是消散的魔力,那时候它们因未曾凝聚成元神而无法聚拢,只能将巨大的力量散落在外,而这十几天中,这些原本散落的魔气不断凝实加深,” 闻淳还是受不了栾凤慢吞吞的讲法,他直接切入要点:“而那些魔气在今天上午彻底消失了!这意味着它们已经凝聚在一起,大师兄可能随时都会出现了。” “只有一点怪的地方,”栾凤说,“你说最初那些黑雾会有攻击的行为?但倘若元神都无法凝练,那魔气是不会有任何自主意识的,毕竟它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第九十章 “那我师兄他,”萧淼清不知如何措辞。 倘若离散时无知无觉,那么重组的时候还会是原本的那个人吗? 栾凤应该看出了萧淼清的想法,提前回答了这个问题:“所以即便是他凝聚成实体,再度化作人身,他应该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萧淼清微微低下头没有出声,看上去颇为平静,但不知何时被他捏在掌心的玉笛却叫他狠狠握住,几乎要嵌入肉里。连着身后背负着的佩剑也在轻轻颤动。 “淼清师弟,你没事吧?”几步开外忽然有人关切地开口唤了萧淼清一声。 那是另一门派的一个师兄,从前萧淼清还在云瑞宗的山里头时就因为门派活动而打过几次交道的人。那位师兄本对魔族就有忌惮,故而一直远远观察着他们的动向,现在看见几个魔族围着薄叙门下的爱徒,还以为萧淼清是受了欺负,所以才开口询问。 萧淼清回神看去,轻轻摇了摇头:“师兄,我没事。” 但他那怅然若失的模样和没事差得远,那师兄担心之余还是上前道,“现在外头不算太平,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这外门师兄说话间并不怎么正眼看闻淳等人,可余光将情绪泄露得七七八八,打算拉了萧淼清就走。 无论闻淳栾凤还是斩星,他们岂是随随便便看人脸色闷声受气的人么?这位师兄打断的正是萧淼清和栾凤的对话,又以那样藏不住的厌恶眼神看人,魔族们不发作倒是怪了。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萧淼清的衣角,已经有一道罡风拦住这位师兄的手,指背叫风轻轻一刮便皮开肉绽,使人不得不下意识将手给收回去。 闻淳也双手环胸,口吻骄纵:“拉拉扯扯做什么,外面再不太平,有我们难道还保护不了萧淼清吗?” 斩星虽然没有开口也没有明显的行动,但是冰蓝色的瞳仁冷冷觑着这自己凑来的修士,萧淼清隐约都闻见了海水的气味,他一点不怀疑若冲突再深一层,斩星随手就能把这位师兄给蛊得自我了断。 外门师兄受了栾凤的警告,心中不满更甚,抬手便召唤自己门派的师兄弟前来助阵。 电光石火间,萧淼清只看见师兄送出去的传音符:“哎,师兄,这都是误会来的,我和他们都是朋友,大家不要,” 可其他修士本来也没有走远,看到信号回来也快得很。几乎是眨眼间萧淼清已经看见远处凌空飞来的几个修士。 仙门和魔族不对付是常态,云瑞宗牵头的和魔族和解才是表面功夫。这会儿的修士们见对面站着的是魔族,立刻不消听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早早摆出了冲突的姿态。 唯有萧淼清拦在两排当中,暂时不得不将张仪洲的事情抛在脑后。 “师兄们,我和他们是朋友,并无冲突也并没有什么矛盾,大家都忙了一天,还请早点回去休息吧。” 萧淼清尽量抬高声音,但发现自己说完以后一点用都没有。栾凤闻淳斩星他们虽然人少一些,但 睥睨的表情一点未收敛。 修士那边还有应声的:“这位云瑞宗的小师弟,你恐怕是被魔族给迷惑了吧,可千万不能对魔族掉以轻心啊。” 闻淳听了这话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就在这里乱讲???[” 众人都以为这魔族少主要为魔族的名声做一番辩驳,正都攒着劲想要以口舌驳倒闻淳,却怎料闻淳接着道:“明明是我们都被小清迷惑了!” 他看着萧淼清的眼神发光,稍微有点常识的就能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一众修士以及他们一肚子的词都僵在原地。 闻淳这样乱讲就算了,大家一齐又看向栾凤与斩星,这两位虽然是魔族但是看上去也比闻淳要靠谱很多,他们都期待会听见驳斥。 然而栾凤和斩星第一时间都沉默了,没有辩解,以至于像是另一层面的默认。 “闻淳!”萧淼清简直后悔刚才没有捂住闻淳的嘴。 修士们也从怔愣中回神,他们自然不觉得萧淼清真会迷惑人,肯定是魔族污蔑,为此越发意气上头:“如此倒打一耙辱我仙门?” “淼清师弟,刚才你还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哪有这样污朋友清白的呢,你真是被他们迷惑了啊!” 萧淼清被拉着往后做保护姿态,耳边有人隐约小声嘀咕:“这可是仙师的入门弟子,爱徒之首……” 而他被迫着后退两步,前面已经开打了。 这可是京城大街上,虽然此时已经入夜,因着近来的宵禁政策,晚上已经少有普通百姓在外,但在此需要双方团结的关口起内讧实在不妥。萧淼清从后面挣脱师兄们的拉扯站到两方当中,抬头就看见一道具有杀意的光芒从脸侧险险飞过。 “快走开!” 几道声音一块催促他。 萧淼清却不离开,反而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捞出一把粉末往半空抛去。众人本未当一回事,只是想绕过萧淼清再打过,却见那把粉末在半空散发出琉璃般的光芒,落回地面之前便凝聚成了一面盾牌般的玻璃面。 五光十色漂亮炫目,由萧淼清的手掌控着在空中变换方向,将那些原本互相投射攻击招式都抵挡了去,化于无形。 龙虫的躯壳被化作盾牌,威力也不减原本做囚笼时的坚固,用以抵挡当下这些人未真正下死手的攻击还是绰绰有余的。 众人虽对萧淼清刮目相看,但一时还是不愿停手。 萧淼清手上的龙虫盾能当攻击,但攻击所具有的冲击力却不好化解,他有时候不免被带着踉跄半步,还是斩星或者栾凤得空能扶他一把。 如此混乱的时候他们倒还能交谈几句:“你们前面就应该及时反驳,怎么还能听着闻淳的胡说八道不应声呢?” 栾凤的飞羽如同花火般跃到上空炸开,他低声道:“本来也不算什么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杂乱在各种攻击的响声里,听不太清。 眼看着许多被挡回去的攻势落在地面或者砖墙上砸出不少坑洞来,萧淼清气血上头 也不再以抵挡为主要应对手段,他将龙虫盾收回,同时抽出自己的佩剑。 只是匆忙的动作间,原本在腰间的乾坤袋被萧淼清碰落,敞开的口子中在下落的过程里掉出一个不大的拨浪鼓。 萧淼清虽然立刻伸手捞回来,没有叫东西散乱落在地上。可是拨浪鼓在落出的间隙中已经反复响起来。最后叫萧淼清捏住还响了一声。 萧淼清还来不及想一想这是糟糕多还是幸好多,混乱的场面就忽然被人暂停了。 修士和魔族间一丈左右的空间中忽然立起两面透明又朦胧的墙体,隔绝了外头的声音,独辟出一块空间来。 萧淼清一口气未喘匀,转身差点撞上了突然站在他身后的凌时。 萧淼清透过那两堵墙发现栾凤等人的动作都好像停止了,好像是时间被人掐住了咽喉。 终于从刚才的激烈冲突中解放出来,萧淼清微微松了口气。他很快注意到凌时的样子和上次见面时又稍有改变。 凌时高于地面十多寸,红绸缠着一边臂膀,面色不喜不悲,无人性却有神态。 如此看来距离凌时离开这个世界应当没有多久了。 “看你这粗手笨脚的,这信物不知还能留存多久。”凌时开口道。 他每次过来的速度之快叫萧淼清觉得凌时一直掐着点等着这能名正言顺过来的机会。 “少借机说我,”萧淼清道,“我知道这是不是凡俗材料做的拨浪鼓,哪有这么容易跌破的。” 凌时抱臂笑道:“再坚固的材料该破还是会破,时日与命数早就写定了的,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召唤信物,倘若没了,我就无法再过来了。” 他总是说命数已定的话,但又不透露半点。萧淼清听得多了也少了一点郑重,只道:“既然你说命数已定,且你也知道后面会发生生么,那你不是应该知道如何做才对吗?” 拨浪鼓会破,那一开始就不要给我。知道会被拒绝,那一开始就不要询问。 凌时伸手掐了把萧淼清的脸,掐得萧淼清呲牙:“啊,痛啊!” “看得清命数未必不被命数支配,人总是贪心想要改变命数的,你不是吗?” 萧淼清捂着脸多了几分心虚。他的确是想要改变命数,可是步步走来发现每一步似乎都是他的选择,又好像每一步都不由他选择。现在的萧淼清和没下山之前的自己对前路的期盼可谓是天差地别。 “那你还想要改变什么。”萧淼清问。 “你。”凌时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萧淼清脸上未曾挪开,再次发出邀请,“我要你跟我走,被困在这个世界你所看见的我的力量都只是极微小的一部分,只有脱离了这个世界才能见到真正的大道。” 凌时隔着衣物握住萧淼清的手臂,“什么拨浪鼓,什么信物,所有能召唤的都是束缚我的东西,你懂吗?” 他的掌心颇为用力,萧淼清被握得有点痛,又觉得尾音的“你懂吗”几个字像是在脑海荡开涟漪。 正在萧淼清无法挣脱的时候,两堵隔绝了外界的墙忽然被席卷来的黑雾染成了墨色。 真真的瞬息间,黑雾几乎包裹了萧淼清,他只感觉原本被凌时握住的地方骤然一松,而后便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而从原本来回放杀招的修士和魔族们的视角看去,时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只是在眨眼间,当中奋力调停的萧淼清一下消失了。 至于萧淼清,他虽然被黑雾包裹,但是因为猜出黑雾是谁而只心跳急速,想要弄清现状,却没有多少恐惧。! 第九十一章 良久,萧淼清终于从失重的状态中挣脱出来,黑雾散去,他以屁股落地的方式被抛在了一块硬石头上。 因为脑海里思绪乱飘,无从预判何时落地,这冷不丁一下叫他毫无防备。 “哎呦。”萧淼清一手撑地,吃痛出声。但他迅速起身环视自己所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处潮湿的岩洞,除了萧淼清现在正呆着的一小块区域,其他地方无不透着寒湿的水气。不知幽深几何,无月光透进来,倘若以肉眼观察几乎看不见任何事物。但萧淼清能感觉到裹挟他来这里的人还在。 萧淼清以手掐诀,召唤出一道火光悬在自己的头顶。光线迅速飞到洞窟的角角落落,使双目所见开阔起来。 洞窟的唯一入口氤氲着一大团黑雾,黑雾之间依稀可见人形。 萧淼清迟滞片刻,启唇喊道:“师兄?” 黑雾没有反应。 萧淼清皱了皱眉,改口道:“张仪洲。” 黑雾方才有了点动静,似乎转过身来了。但只是微一转身,原本悬在洞窟高处的微光便被风吹熄,周遭迅速重新陷入黑暗里。 虽然没有得到肯定答案,不过萧淼清已经确定了对方身份。他一言不发飞快又掐出几道明光,与人作对似的点亮洞窟。 如此不说亮如白昼,也已经足够让两人互相看清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了。 黑雾似乎也被光线驱散了一部分,露出雾气当中的人来,首先叫萧淼清看见的就是他很熟悉的张仪洲的脸。 那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过,冷冷淡淡看不出太多波动,随着此时投射过来的目光一道陌生地审视着萧淼清。 结合栾凤所说,张仪洲应该是在上一次与神君的对峙中大伤元气,经历了弥散重组。但萧淼清不相信此时的张仪洲真当自己是陌生人。 倘若如此,张仪洲就不会出现在他身边,将他从京城带到这……这不知名的地方了。 萧淼清快步上前,一言不发,没有半点忌讳地抓住张仪洲的胳膊,将他的手举起来左右看看,又环视张仪洲一圈,看对方身上并没有半点伤痕,萧淼清这才以大大松了口气的语气开口道:“幸好你没事。” 这些天他思来想去,只怕张仪洲出事。奈何神君的危难又在眼前,难以相互兼顾。 萧淼清没有松开张仪洲的胳膊,而是慢慢将掌心往下滑落,松松地笼住了张仪洲的手掌。张仪洲也反握住了他的手掌,这给了萧淼清莫大的信心,他抬头问道:“师兄,你还认得我吧。” 张仪洲的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我当然认得你。” 他说着话忽然低下头来在萧淼清的嘴上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干燥又寒冷,虽然嘴唇柔软,但叫萧淼清觉得好似有冰块触上来。 萧淼清不躲不闪的样子似乎叫张仪洲愉悦,他又伸手将萧淼清搂进怀里,低头在萧淼清的脸颊与耳后轻蹭贴吻。 “师兄?”萧淼清并不是太抗拒这样浅浅的亲昵 触碰,但他还是推了张仪洲一把,提醒道:“我们还是先回京城,那里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呢,师尊他目前也在京城主持……” “不要叫我师兄。”张仪洲顺着萧淼清的推拒往后退了半步,叫萧淼清看清了他脸上的漠然,“我不是你的师兄。” “什么?”萧淼清不解他的意思。 大约是萧淼清脸上的表情实在单纯,张仪洲又露出笑意来,他以指背轻轻贴着萧淼清的脸颊一直滑动到萧淼清的颈间,动作狎昵,萧淼清这才在极近的距离中看见张仪洲瞳仁中的陌生碎片。 这样的张仪洲他从前也见过不止一次。只是那时候这只是张仪洲的一部分,但现在好像那点碎片组成了全部的张仪洲。 从这个角度来说,萧淼清更明白了栾凤所说的重组是什么意思。 “明白了吗,”张仪洲看出萧淼清的神色转变,“知道我带你过来是要做什么吗?” 此时的张仪洲与其说是张仪洲,不如说是恶念。只是占据了躯壳的恶念已经组成了新的张仪洲。 萧淼清抿唇未出一言,又往后退了一步。但在彻底退出张仪洲的怀抱之前,张仪洲紧紧拽住了萧淼清的手,以无可撼动的力道将他给抛到了最初落脚的石面上。 萧淼清化开了这股力,但也从中体会到了恶念与张仪洲的不同。从前师兄无论如何不悦,断然都不会因此对他动粗的。 “从前我就说张仪洲痴傻,守着你这样唾手可得的宝贝竟然能强忍着不动手。”张仪洲在萧淼清身边坐下,“如今便宜了我。” 萧淼清眉头皱起,但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双目紧紧追索着张仪洲的一举一动和每个表情。 “不过详说起来,我与他倒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张仪洲倾身下来罩住萧淼清,清冷的眉眼足叫人痴醉,“毕竟我也不过是他长久压制的恶念,我的分分寸寸全都是他自己欲望的积累。” 张仪洲原以为这样说了,萧淼清要惊惧后退或者觉得厌恶。怎料萧淼清却忽然伸出手摸向了张仪洲的脸庞。 温暖与凉寒的触碰,融化坚冰那样叫张仪洲的动作与话语都顿住。 “师兄。”萧淼清还是这样叫。 这下轮到张仪洲深深皱眉:“我说了不要叫我师兄。” “师兄。”但萧淼清还是这样重复,像是在刻意挑衅恶念,萧淼清主动抬头吻向张仪洲,一触及分。 恶念怒然扼住萧淼清的喉咙,将他压向石面,禁锢住他的呼吸。 “你师兄与我是一体两面,若论详由,你师兄才是那个外来者,若无他压制,以这身根骨生来便该是统驭魔类的,他却傻到真将自己当做了修士,为了你做什么天下太平的梦。” 萧淼清无法呼吸,用手想要推开张仪洲的手掌却是徒劳,他推拒一阵后只能松松扶着张仪洲的手背,好像放弃了挣扎。 随着张仪洲的话,萧淼清依稀想起幼时种种,朦胧处骤然清晰起来,两世交叠,开头都是一样的。 萧 淼清闭着眼,原本放在张仪洲手背的掌心也慢慢往下滑落,好像由于长久的窒息而脱力,逐渐凋亡萎靡般。 在他的手掌完全下滑到冰冷的石面之前,脖颈上的力道忽然消失,有道声音喊他:“小清。” 萧淼清本来想再撑的,然而还是忍不住因事情发展如预期而咳呛着笑了出来。 是以原本唤他的声音消失,萧淼清睁眼便看见张仪洲冷冰冰的表情。 只要周身的气还在,呼吸停住并不是大问题。这点萧淼清知道,张仪洲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张仪洲会在意萧淼清这么短暂的窒息,只能说明前面的冷若冰霜的模样多半不够真诚。 薄叙也说过张仪洲的根骨,萧淼清对此不陌生也不那么惊异。 “你是宗门的大师兄,你是张仪洲,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我,你走到现在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有自己的本心在。”萧淼清说,“根骨只是助你,却不能掌控你。” “但现在这都是我们要暂且抛却的,现在最紧要的是除去神君,还天下清明太平。”萧淼清拉住张仪洲的手,不叫他如愿走开。 “你将我带过来之前,凌时在和我说话,我总觉得他像是要告诉我什么,但我还没有琢磨透。”萧淼清说。 自他下山开始一切都急速改变着,与原先既定的轨迹相去甚远。萧淼清心中隐隐有不成型的担忧,催促着他尽快解决神君之祸。但不知何处他又有预感,好似祸乱开头就难收尾,即便除去神君也不意味着平和。 “我一直不懂凌时闻淳和栾凤斩星他们为什么……”萧淼清抬头对上张仪洲的视线,话又止住。 “很烦恼?”张仪洲道,“我可比你烦恼百倍。” 但张仪洲指尖轻抬,在萧淼清反应过来之前由石面的四方飞来几道红纱从萧淼清的四肢裹起,迅速缠绕住了萧淼清的身躯。! 第九十二章 “是很烦恼,但我说的是,”萧淼清妄图挣扎,可是手脚都无反抗之力,本想讲出那些人应该喜欢的对象是张仪洲,然而下一刻他的唇上就被另一道红纱盖住,叫他连脑袋都不得随意动弹了。 “唔!”萧淼清睁大双眼盯着张仪洲,他心惊又心慌,一时静不下来更找不到法子反抗挣扎。 被按压在床侧的指尖叫张仪洲捏住,以那点接触攀援而上:“我来帮你消解烦恼。” 张仪洲的声音靠近,低得好似呢喃,无害而温柔,但正是这与事实相去甚远的反差叫萧淼清的后背不由自主地弥漫出一层鸡皮疙瘩,他越发扭头想要挣脱唇边的那条红纱,想要讲话,可他越动红纱越紧,最后只发出几声含混不明的支吾。 张仪洲没有动,但凝练的黑雾替他一点点剥开了萧淼清的衣物,他则在旁缓声道:“本来我想直接杀了他们,落个干干净净,可后来又觉得那么干脆实在便宜了他们,倒不如让他们看着,看清楚,我们在一起了他们就不好妄想了是不是?” 这些话伴随着剥离的动作,萧淼清的皮肤被洞窟里的冷风吹到,那冷从肌肤外层慢慢渗透进去,也引起萧淼清胆战心惊的想象。 让他们看清楚,看什么?难不成张仪洲要将这混不吝的场面展示给谁看么? 大师兄做不出这种事,但是恶念一定可以。但无论是谁做,随便想想那场面,萧淼清就能一头碰死自己。 过度的惊恐让人反而能够冷静下来,萧淼清一动不动地看着张仪洲,他放在身侧的指尖轻轻贴住了石面,从石面感知开始延续到这洞窟里的角角落落,一直到红纱之上。 虽然红纱是由张仪洲操控的魔气化成,但依旧由五行元素组成。 萧淼清忽然的安静另恶念侧目,不过萧淼清对他笑了笑。 这笑容纯善且无防备,是深深属于张仪洲记忆当中的小师弟的样子。恶念愣了愣,即在这一瞬间门,萧淼清身上的红纱忽然迅速沿着来路如触碰了什么不可赦之物往后坍缩。 但萧淼清的动作极快,他从石面上坐起,无形冲拽着那几根红纱反过来操控它们,叫它们暂时缠捆住张仪洲。 趁着这几息间门隙,萧淼清抓到了自己的乾坤袋。 张仪洲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你用我的东西捆我?” 那声音里有笑意,显然对当下的境况不以为意。 萧淼清的手已经从乾坤袋里伸出:“当然不是真的想用这个捆住你,是这个。” 他的话音落下,一道琉璃光泽闪耀,从外侧覆盖住了原本的红纱。两者相触的瞬间门红纱便化作一阵黑尘落回石面上,而张仪洲的周身则被龙虫的外壳浅浅包裹住。 即便是张仪洲也无法轻易破开龙虫躯壳的束缚。如此张仪洲脸上的笑意才消散去,他抬眸看向萧淼清。 萧淼清正在拉扯整理自己刚才被轻薄扯开的衣物,将肌肤再次遮掩起来,察觉到张仪洲的视线,他看过去时还有不悦, 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出口就成了:“算了……” 他跳下石面,再次往洞外看去,似乎是考虑离开的路。 “就算你现在跑了,我也迟早……” 张仪洲开口,但这次轮到萧淼清打断他:“谁要跑了。” 萧淼清的脚步果然没动,他上下打量着张仪洲,似乎在考虑什么:“我要走也要把你带走。”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动手方便,也不晓得龙虫能困住张仪洲多久。 张仪洲如何改变,萧淼清也没有怕过他。他怕的是张仪洲失控伤到其他人。 而没了红纱的束缚,萧淼清也得以说出前面没说完的话。 “你烦恼什么呢,我又不喜欢他们。”萧淼清以前总是觉得此生重来要有所不同,但步步走来世事几变,有一点他不能再否认,“我只喜欢你。” 虽然断续坎坷,但萧淼清还是将话给说完了,也确信张仪洲可以听清楚。 “所以什么叫他们看,那种事不能叫他们看。”萧淼清磕巴着补充。 他说完这句,石窟内静谧良久,直到张仪洲开口:“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说话间门龙虫躯壳隐隐发出龟裂声,琉璃萤光在龟裂处泛挣扎的微光,不消多久这种受困形成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萧淼清心口微跳,知道龙虫躯壳困不住张仪洲太久,但也不想就这么顺了张仪洲的意思,他弯下腰同张仪洲打商量:“也可以,但你要先答应我等我说完再放你出去以后,你不能像刚才那样对我了,否则,” 他原本想讲出一句有威慑力的话,可是临了却发现似乎自己没有真正能对张仪洲形成威胁的东西,为此自己皱眉停住。 反而是张仪洲应允得更快:“好。” 一个“好”字,简单又干脆,叫萧淼清都始料未及。好像此时此刻其他事情都不重要,这略不合时宜又别扭的剖白最重要。 但也因此原本因重复而叫他觉得难以启齿的话似乎好开口很多。 “我说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的是你。” 龙虫躯壳在最后碎裂之前被萧淼清及时收回,流光甫一消失,萧淼清就被张仪洲猛然拽进怀里。他对前不久被捆住的事还心有余悸,连忙抬高声音说:“你刚才答应过我不再那样的!” 张仪洲将脑袋埋进萧淼清的颈窝中,闻言低笑道:“嗯,答应你了。” 感觉张仪洲的确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萧淼清悬着的心才又落回去。 “现在我们要先回京城去。”萧淼清趁热打铁,在张仪洲心情颇好的时候开口,“神君之患还没有除去,这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等事情解决了……” 他的语气虽然一本正经,但“谈情说爱”四个字显然叫张仪洲悦然。张仪洲抬眸对上萧淼清的目光,眼神亮的好似在发光。 萧淼清心里没底耳廓又热,只有面上勉强端住。他从张仪洲怀里挣扎起身,抓住张仪洲的手往洞外走去。 身后张仪洲补 完方才萧淼清的话:“等事情解决了,能叫我随心所欲?” 萧淼清装作没听见,他本来欲一步迈出洞口快点离开,但脚步又猛然收回。全因洞外并非坦途而是高悬在云层间门的峰顶。 来时路他无知无觉,回去的路才叫萧淼清看清楚路途遥遥。 等再次看见京城地界,萧淼清已经在飞行途中见识了一次日出之景。 而对于在京城的其他人来说,萧淼清是一瞬间门在打斗当中消失的。原本打得火热的两边几乎一起停下出招,互相怀疑是不是对方的某个人的某个招式打中了萧淼清从而造成了意外。 但是即便是互相有杀心,抛出的招式也有杀招,可萧淼清也不是纸糊的,怎么会一点反抗都没有变给弄得灰飞烟灭了? 倒是栾凤等魔族感受到了现场留下的几缕陌生魔气,心中有了猜测。 萧淼清不见的消息很快传到薄叙处,原定在明日进入地宫,萧淼清在这个当口失踪也有人怀疑是否是神君手笔。 还有人将萧淼清的失踪与张仪洲的许久不见踪影联系起来,认为一直在除灭神君之事上冲在最前面的云瑞宗先后折损了两个入门弟子,为此义愤更甚。 薄叙得知消息以后虽然也命人另寻萧淼清,但同时并未推迟众人进入地宫的时间门。当萧淼清与张仪洲赶到皇城地宫上空时,地宫的大门开启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 地宫门前守着五六个修士,见萧淼清与张仪洲从天而降,脸上都有欣喜,可也不掩忧虑。 还有从前见过张仪洲的修士看出张仪洲不同,犹豫着问站在张仪洲身前的萧淼清:淼清师弟,仪洲道友他怎么好似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照理来说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可张仪洲身上的乖戾过甚,邪气已然压过正气,着实引人生疑。! 第九十三章 萧淼清在来时候的路上已经想过解释的话:“是因为师兄匆忙解决了一些事情,一时没有来得及修整。” 若不是张仪洲面上神色太疏冷,以他原本的声望,这话本来应该很有说服力。但现在萧淼清的话落地无声,面前几个修士眸中的怀疑之色依旧不减。 萧淼清没想到其他借口,原本是无法解释了。 然而地宫深处忽然传来轰然声响,沉闷深远好似宫殿坍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被转移开,惊疑不定地望过去,心中霎时有了诸多糟糕的猜想。 地宫深处的震动往外波及,眼看着连地宫入口的石块都跟着颤动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坍塌一般。 萧淼清立刻拉住张仪洲的手往洞口飞跃:“时间紧迫,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 其他几个修士也赶紧跟着他的脚步入内,只留了两人在入口继续看守。 几乎在他们进入的下一刻,地宫的入口就被落土盖住,原本从外面照射进来的光亮消失,空气中只留自外头遥遥传来的惊呼声。 只是入内的几人顾不上回头,他们各自以术法点灯,使自己不至于在黑暗的甬道当中磕碰到,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向前穿行。 大约一刻钟光景,甬道前方传来逐渐清晰的打斗声,凭声音听着就非常不妙。 光影闪烁间,萧淼清等人冲出甬道尽头,看见地下宫殿的门已经被打飞了两扇,剩下的几扇门也少有完整的,大多可怜兮兮残破不堪地挂在那里。 宫殿内外偌大的地方更是混乱,有被打落在地意识不清的修士,也有拼尽全力在做抵抗的修士,连同魔族已经被逼着露出原型对抗的各众,诸人四散在宫殿各处,但是对抗的都是宫殿正中心的那一个目标。 众人中间唯有薄叙的样子还维持着端正的站姿,只是仔细看去他的样子都似乎颇为勉强,眉宇之间隐约透着疲惫和艰难。 萧淼清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师尊这幅样子,他心间震动,虽不晓得这场与神君的对抗是如何开始的,但知道今日两方必然有一方要彻底覆灭。 他的心一边往下沉一边又格外冷静。萧淼清的掌心还握着张仪洲的手,他扭头看向张仪洲,未曾开口但四目相对时各自都晓得对方的意思。 宫殿正中那尊塑像上方的虚空中站着一个朦胧不见五官的金黄色人形,自他周身散发出的耀目光芒似乎有灼伤人的威力,叫被波及到的修士都露出痛苦的情态。 思绪百转千回,但现实不过是一瞬之间。 萧淼清松开张仪洲的手,各自站定,佩剑凭空出现在他们手中,往上一划好像要破开空气。 掐诵剑诀,剑身幻化出无数残影。但残影才靠近神像便被烈光烧融化作粉尘,连带着剑的本体都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推送回来,虽然被萧淼清半空接住,但却将他带地往后踉跄好几步,足尖在地上拽出长长的痕迹。 神君因他攻击的举动而注意到这边的动向,连带着薄叙也一同有感应似 的转头。 同时一道金芒飞速朝着萧淼清的额心飞来,速度之快对于正被剑拖着往后踉跄的萧淼清来说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 他眼睁睁看着薄叙抬手挡住这一击?_[(,整个人都因这道攻击而震动了一下,本就艰辛的维持更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金芒只是速度稍缓,并没有被完全挡住,直接穿过了薄叙的身体后继续向萧淼清飞来。张仪洲操控的魔气霎时涌出,裹挟着金芒偏转了它的方向,同时萧淼清也重新夺回了对佩剑的控制,挥剑斩去,剑刃与金芒碰撞出一声锐利的动静,犹如凤鸣般悠长,刺进许多人的耳朵里。 萧淼清的虎口震麻,那一道金芒被回斩至神像本体,神像受力微微倾斜颤动了一下,在神座上的位置有些微偏离。 这就像一个契机,使在场众人看见了一层希望。 萧淼清也镇定心神,他直视金芒,掌心运出乾坤袋中的龙虫壳粉,将它们化作薄薄一层化作一张巨大的罩子笼住了神像。 原本耀目的金芒霎时好像被收入了灯罩中暗淡了一两分,众人由此也有了稍作喘息的两三秒间隙,纷纷惊讶于施招的来源。 只不过没等这惊叹落地,龙虫罩已经被金芒刺穿,哗啦碎裂开。 萧淼清本来也没有想过神君能被龙虫躯壳困住。在碎片落地之前,萧淼清已经操纵着它们飞回自己掌心,同一瞬间周围所有非人的死物,连同地上的微尘都一起颤动起来。 萧淼清的衣摆无风自动高高扬起,门扉,碎石,装饰的插屏摆件,香炉,殿内原本有的物件都在他的操控下飞向神像,只不过在未触碰到神像时便发出了碰撞的锐响。 但响声后自那金芒当中又出现了莹莹光泽,正是在那碰撞的一瞬间萧淼清从各种死物里抽取出的纯粹能量。 这股能量与龙虫甲壳再度结合,化作飞剑朝着神像飞去,中途萧淼清出声道:“师兄!” 张仪洲回头,心领神会地运动魔气裹住那莹莹飞剑,助着它向神像飞去。 这一次飞剑没有半路坠碎,但大部分还是在与金芒接触颤抖几息后便败下阵来,只有一柄深深刺中了神像的脚面,叫神像的一足碎裂坠地。 众人眼见坠落到地上的石块滚动,溅起的飞尘也不过是俗物,而那神像周身炽热的金芒也因此有肉眼可见的一瞬明灭,可见附身其上的邪神受到了影响。 众人因此大感振奋,一时连身上的伤痛也顾不得,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展开攻击。 而萧淼清刚才运功的一只手臂虽然已经酸麻不堪,可无论是因为周围众人脸上的坚毅果敢还是想到皇城外普通百姓,他也不想后退半步。 只是一次袭击成功后神君显然有了应对,后面再想找到他的漏洞却难了。 时间飞速而过,萧淼清等人未能在力量上对神君有任何压制。而所有人自己却因为力量的飞速消耗而更有颓败之态。 倘若如此僵持下去,胜负的天平便毫无疑问要向一边倾斜了。 薄叙 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出力最多的,他以一人之力扛住了神君大半的攻势。平时薄叙光风霁月,仙姿出尘,此时竟有狼狈之态。 在神君的又一次施力后,薄叙的嘴角呕出一口鲜血。 “师尊!” 仙师!?[(” 好几道声音一同焦急呼唤。 萧淼清心中也如火烧油煎。狼狈的岂止是师尊,师兄们,其他门派的道友们,倘若局势再不变化那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但萧淼清还是觉得自己的力量差那么一截,他还是没有完全领悟应用力量的办法。 好在他还有一张底牌。萧淼清望向张仪洲,千难万难中还是做了取舍。萧淼清将心一横,指尖因手臂脱力而微微发颤地掏出乾坤袋里的那一把拨浪鼓用力摇下去。 清脆的碰撞声被各种法器的声音掩盖住,但萧淼清想要召唤的人还是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道红色的结界犹如天幕挡在金芒之前,一时叫金芒前进不得。 “我求你帮我毁掉这尊神像,”萧淼清的声音断续,他知道向邪神请求的规则,因此自己补充道,“不惜任何代价。” 师尊要活着,师兄们,道友们,百姓们都要活着,倘若只要他做出这点牺牲就可以得到凌时的帮助,萧淼清便不后悔。 “萧淼清!”张仪洲的声音几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传来。 凌时则深深看着萧淼清,目光中的情绪纷杂,有意料之中也有憾色,但下一刻他还是笑了:“我要的代价你给不起。” 萧淼清以为这是拒绝,正要焦急追言,却听凌时说:“但这次就当我心善。” 话似乎有转机,然而那道红色的结界却持续在被金芒推动着往他们这边逼近。显然凌时在他者世界中的力量受限,不一定能够完全压过本世界的神君。! 第九十四章 凌时回头面对神君像,以结界为分割线,他这一侧自地面开始升腾起一股无形的力量,叫地上的细尘都骤然融升至半空当中,大地轰然震颤,地宫顶部随着这震颤不断坠下或大或小的落石头,周遭一切摇摇欲坠,似乎即刻就有倒塌的风险。 紧要关头,萧淼清抬手以龙虫躯壳化出一层圆弧状的穹顶,在穹顶成型的那一刻地宫顶部的大块泥石重重砸了下来,在其上拍出一声剧烈的闷响,好在龙虫躯壳面对这样的外力绰绰有余,一时未叫地宫的坍塌把众人活埋了。 两股力量的对峙中,或好或坏或对或错的其他事都暂时被抛到脑后。 薄叙在凌时到场后终于得到了喘息的间门隙,他原本勉强支撑的力霎时垮了,坚毅的身形都颓然单薄下去,在放松的那刹那从口中呕出一大口鲜血。 “师尊!”几个弟子匆促围上,各人虽都多多少少受了伤,但因薄叙的庇佑而尚能支撑。 萧淼清才看过去却被张仪洲拽住手臂,力道发紧好似要将五指嵌入他的臂膀当中。萧淼清吃痛皱眉,却没说什么,此时他无暇分神去看薄叙。 他在原地坐下,调动气息运动功法努力调息为凌时提供助力。 而其他尚有行动能力的修士也在初始见到凌时的惊讶后一同加入了运功的阵营中。 有形和无形的力量不断从众人身上飞出,成为铸就结界的一份力量。 如此集中的力量流转形成了某种信号,从地宫出发不断向外扩散,凡是感知到这份波动的修士无不席地打坐。 无数飞芒跨越远近距离朝这边飞来,逐渐与凌时的力量一道将挡住神君像的结界逼成了一个包围圈,四合着朝内逼近。 金芒被局限在一个圆球中,随着圆球的缩小,金芒的可活动的范围也越小,光亮也越发炽热,好似垂死时的挣扎。 然而当光芒亮到某种极限以后结界却无法继续往前推进。 凌时的眉宇间门也隐约露出难色。 在诸多杂乱的声响当中,萧淼清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开裂声,他循声低头看去,发现声响是从方才被他取出的拨浪鼓身上传出的。 鼓柄上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开裂痕迹,与此同时结界终于又往前推进了一分。 作为最后一件可以召唤凌时的信物,当它彻底破损后,凌时也会从这个世界离开。也只有脱离这个世界,凌时才能全面恢复自己的原初之力。所以当下他每多用一分力量,就是加快自己离开的进程。 萧淼清出神之际,凌时忽然回头看向他。 萧淼清还未有反应,张仪洲已经拦在他身前,巴不得斩断凌时与萧淼清之间门的任何牵连。 萧淼清却知道自己前面许诺了什么,他握住张仪洲的胳膊晦涩地开口喊了一声:“师兄,这是我答应过的。” “你也曾答应过我。”张仪洲几近咬牙,声音隐约发颤,十分用力地压抑着情绪。 萧淼清的确答应过章以后以后 不跑,说了喜欢他的话。回想起来这话还在不久之前,现在就打破似乎过分。 当相较于当下不得不解决的困境,以及这困境倘若不解决可能造成的结果,萧淼清不得不违背给张仪洲的应许。 波浪滚的持续碎裂声好像某种倒计时,将一切逼到不得不直面的边缘。 这时却是凌时的一声轻笑打破了两人间门的僵局。 “我说了这次算我心善,你还如此哭丧着脸做什么?你如此哭丧着脸,以为我会强行将你带走吗?” 随着凌时的这话说完,拨浪鼓的手柄完全碎裂无法支撑,在地上化作粉芥,只剩下鼓面尚存。因此圆弧形的结界也往里收缩了一大截,凌时的身形却因此透明暗淡了许多。 “凌时……”萧淼清无意识低语,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凌时的态度却转变了。 头一次遇见凌时就是极凶险的场景,而后一次次算起来似乎见面时也是惊吓多过惊喜,但现在回想起来两人又早可算是朋友。 萧淼清赶在凌时彻底消失之前高声道:“我一直当你是好友,倘若以后见不得面我也会一直记得你。” 拨浪鼓的鼓面在地上自动跳跃颤动着,好似有什么要从鼓身里挣破出来。 结界艰难收缩,众人也越发凝神精气,只恨不得将前半生所学都一股脑不计后果地用出来。 拨浪鼓在猛然的跳动当中飞到了半空之中,鼓身将裂未裂的缝隙当中迸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在光芒完全撑破鼓面的瞬间门,凌时的声音传入萧淼清的耳朵里。 “谁要你这样记得我。”低喃尾音,似无奈又似释然。 这道话音落下,结界又骤然往内推送了一大步,直接紧紧束缚住了神君像。 整个地宫内五彩的光芒大盛,几乎要烧灼所有人的双眸。众人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眼,却依旧挡不住那刺瞎人的光亮。 在光亮当中所有人感到一道冲击的力量,伴随着而来的则是有什么巨物轰然碎裂成块滚落在地砖上的声音,荡漾出的声波激起了众人耳畔的嗡鸣声。 不知多久后,光芒散去,持续的碎裂声消失。萧淼清睁开眼看向前方。 光芒消散得彻底,地宫内此时连一盏烛火也无,沉闷潮湿的空气荡在周围。 有一只手从刚才开始就紧紧握住了他的,萧淼清确认道:“仪洲?” 张仪洲低低的应答声给了萧淼清于黑暗中的安全感,随后身周也传来了其他人的交谈声。 很快有人点亮了火光,警惕地照亮了周围。 随着光芒点亮,众人防备的同时都第一时间门看向神君像原本所处的位置,唯恐一切并未结束。 萧淼清也抬头看去,因目之所及而心中一松。 之间门神君像原本所处之地只剩下个敦实的神座,高居其上的神像已经碎裂成大大小小无数块,从神座上面滚下来堆叠在地上。 神君的脸庞裂成两半却仍旧虚虚组合在一起,以正对着所有人的方向 摆着,叫萧淼清感觉好像还在被它凝视一般。 有离神君像近的一位修士大约也有这样的感觉,当下上前一脚踹开神君像的面庞部分。那石块毫无还手之力地飞了出去,在地上滚出几滚,又更碎了些。 刚才对视的幻觉这才消失,萧淼清心中舒服很多。而他低头看见那面拨浪鼓的残体,心中又有一阵复杂情绪冒出。 凌时走了,和从前很多次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不同的是这一次凌时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这些情绪都随着薄叙的一阵猛烈咳嗽而被打断了。 “师尊!”萧淼清喊道,他小跑到薄叙身旁,不知为何感觉此刻的薄叙比刚才还要虚弱了十倍,整个人好似被抽了骨头,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巨大冲击。 与此同时,经过刚才神君像的爆裂后地宫内部更加摇摇欲坠,完全坍塌近在眼前。 “我们先出去。” 各门派的修士都有或轻或重的伤,但是此中受伤最严重的的莫过于薄叙。众人相互搀扶着从地宫的通道里走出后,萧淼清收起龙虫躯壳的瞬间门,身后窄小的洞口便瞬间门被沙土掩盖,无论是供奉神君像的地宫还是进入的同道都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众人的样子虽然狼狈,但是此番成功捣毁了神君像,驱逐了邪神便是功德一件,往后大概十好几年都无大事发生了。 因着云瑞宗在此事中是头功,薄叙前面支撑,萧淼清后面又召唤出凌时,倘若不是如此,其他门派的修士恐怕都要跟着丧命,为此即便张仪洲似乎有些异变,其他门派的修士也都默认不纠结这事,叫云瑞宗的人自行处理。 邵润扬还在考虑如何清除张仪洲身上的魔毒,只有萧淼清晓得那并非什么魔毒,张仪洲只是恢复了自己的本性罢了。薄叙元气大伤,等稍作休整回到云瑞宗后便要好好修养,但好在没有伤及根本,这几日都在房内自行调养,暂不理事。 这些事与邪神乱世相比都不足为道,所以即便是有烦恼,邵润扬说出的话还是:“等回到宗门,我先闭关睡它个十天十夜!” 倒是萧淼清凭栏发呆,没接这一茬。 事情好像了了,但他总觉得哪里还很不对劲。! 第九十五章 魔界有魔神,人界有神君,那修仙界呢? 修仙界也理当该有这样一位迷惑众人的邪神才是。回想起下山的过程,下山时遇见其他门派的弟子,他们的一言一行,萧淼清也觉得背后似乎有一根引线在牵动。 只不过依照他们所遭逢之事的逻辑推演,修仙界里是否也应当有那么一尊众人尊拜的神仙像?别的地界萧淼清不清楚,他所在的云瑞宗是众门派之首,倘若真的有这样众人皆知的神像,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细碎的线索一时无法组成完整的思路。 邵润扬说完没有听见半句回答,终于发现萧淼清出神,他拍了拍萧淼清的肩膀,提醒对方回神,待视线相触才说:“你在想大师兄吗?” “没有,”萧淼清说,“……可能也有。” 他看向云层团聚的天空,视线追远。从地宫出来以后萧淼清几天没见张仪洲了。 若不是每日睡醒的时候都能察觉到张仪洲来过的气息,他都要开始担心张仪洲的去向了。 想到那天危急关头自己说的话,萧淼清难免也心虚,认为张仪洲如果因此生气也正常。 邵润扬叹着气背身靠着廊柱低声道:“也许大师兄不会跟我们一起回师门了。” “嗯。”萧淼清也有此预料。 张仪洲并非单纯的被魔气侵染,他以这个状态回云瑞宗,长老们未必会念及旧情,说不准还会为了云瑞宗的声明将事情做绝。 “那这样的话,你平日是不是也要长往外跑了?”邵润扬的口吻倒不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原来你真是和魔族和亲的命啊。” 萧淼清没有和其他师兄直说过自己和张仪洲的纠葛,但都是同门一块长大的师兄弟,事到如今哪里会一点都看不出来。 萧淼清扯了扯嘴角,他也没有想过后面的事,多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 “师兄。”萧淼清转身看向邵润扬,将话题转回自己对修仙界是否有过偶像崇拜的思虑上。 邵润扬听了他的忧虑,思考着回答说:“人界信仰与造像纷杂,各地均有不同的风俗习惯,但于修士来说,就算投身于不同的门派,其所遵从的神明也均有定数,不得妄自造神。” 邵润扬的语气笃定:“倘若你说有什么明面上的近几十年才有的新信仰,我并不知道,而倘若云瑞宗的弟子都不晓得,这信仰又如何在修仙界算得上普遍?如此也不符合人界与魔界邪神蛰伏的规矩。” 萧淼清也这么想的。 “更何况,”邵润扬接着又说,“此次诛灭邪神是修仙界一同所为,倘若邪神真的渗透进了修仙界,那他又怎么会让我们接连毁坏他的功德与修为?” 是啊,邪神想要慢慢攥取本世界的力量与灵气,更该徐徐图之,怎么会露出马脚任由他们步步紧逼? 邵润扬的话很有说服力,萧淼清即便心中的异样感仍旧没有消失,但他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最后 邵润扬将手放在萧淼清肩头安慰道:“我知道你是这段时间门以来经历太多,一时心情无法放松才如此忧虑,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莫要想太多了。” 好。萧淼清勉强地点了点头,暂时将这些心绪压下去。 ?糯糯啊提醒您《让小师弟先上》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两人一道往薄叙的寝室走去,等在门口站定,邵润扬轻轻扣门:“师尊,我和淼清来请安。” 薄叙这几日都在打坐调息,前些天一直未睁眼,直到昨天晚上才恢复了一丝与外界沟通的元神。 待里面传来应允的声响,萧淼清和邵润扬才踏足入内。 薄叙盘腿坐在卧榻上,两手放松地垂在膝头,眉宇间门的疲倦之色减少许多,状态在经过调息以后显然已经恢复了非常多。 见他如此,萧淼清的心里安定不少。 “师尊,宗门那边传信过来,明日便会派人过来护我们回去,您觉得如何?”邵润扬说。 在他说话时萧淼清在旁边看着薄叙白皙的指尖。薄叙少有这样闭眼无察的时候,平日里别说盯着师尊的手看,就是瞥一眼师尊的汗毛都要被师尊察觉。 也不知是不是长久未看过薄叙的手,萧淼清觉得其上的肌理似乎比从前还要通透一些。这通透并非完全是因为白皙而带来的,而更像是肌肤从里面隐隐约约散发着光泽感。 萧淼清疑惑地歪过头,目光挪到薄叙的脸上,正要仔细再看时薄叙忽然睁开了眼,这一瞬间门萧淼清被薄叙的目光抓住,连辩解都无法。 他轻轻咳了一声,慢吞吞把视线挪开。 “可以,”薄叙回答道,“我已经恢复到出行无碍,倒是你们恢复得怎么样了?” “那日有师尊护持,我们的伤情都还过得去,也不影响回宗门。” “是了,”萧淼清见缝插针道,“而且我觉得还是尽快回宗门好。” 他说话时抬眸,意外发现薄叙的目光还落在他身上,闻言还微微挑眉,萧淼清只好跟着回答道:“我怕在外面又生什么意外,我们现在老弱病残,如何应对?” 薄叙闻言笑了一声:“你忧虑得倒是多,何时变得这样机警?” 师徒几人简单说过几句便又分开。 萧淼清在薄叙房门口和邵润扬分开。不过还没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门便半道上遇见了一个人族小厮,他从院外小心翼翼猫着腰进来,萧淼清起初还以为自己遇见了小贼。 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口问,对方见到自己就先跑了过来:“萧道长,我来为贵客传话的。” 这小厮从魔族那边院子来,因之前的冲突,魔族不便直接过来这边院子,只得叫小厮传话。 等萧淼清过去才知道闻淳他们比自己这边还要提前回去,这会儿就是叫他过去临行告别的。 “等我养好了伤,我就想办法回云瑞宗去。”闻淳脸上有一块淤青,捂着脸没叫萧淼清看,但话里面少了从前的痴缠,他有些黯然的补充道,“你别误会啊,我只是去学本事的。” 这次诛灭神君的过程 里,闻淳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弱鸡,也终于认命自己和萧淼清无缘,现在想要将这股不甘心都转换做向上的动力。 至于栾凤与斩星,他们两人早比闻淳看得还透彻,走之前连专门的告别也没有给萧淼清。无缘无分不必多有关联。 “自然是要的,”萧淼清说,“我还认你做我的师弟,倘若你不来,我的辈分岂不是又最小?” 闻淳笑了笑,他低头看见萧淼清腰间门的乾坤袋,忽然看那袋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鼓动了一下似的,又是好奇又是担忧地问:“你这袋子里还有活物?” 萧淼清低头,起初自己也并不知是什么在动。但这袋子不剩几个东西了,他倒扣过来抖了抖,乾坤袋里随即掉出一个肉肉的五彩小虫。正是脱离躯壳的龙虫。 “原来是他。”闻淳捧起龙虫道,“我送你的时候都不知道你竟然能够有破开它躯壳的本事,你这样助了它的修为,可算是个大功德了,否则不知它还要在其中囚困多少年呢。” 两人浅聊几句,各自归于各自的行程。 转日一早云瑞宗的弟子果然赶来,萧淼清他们即刻启程。穿过皇城的时候,萧淼清透过窗户看街道上如常生活的百姓。 诛灭邪神一事与多方势力都牵扯颇深,之于百姓却是影响最小的。众人该拜神还是拜神,只是他们现在所拜的神不会再吸食他们的生命力。 故而许多原本体虚下去的人的身体似乎有所回转,这进而又证明了神君的灵验。 但无论如何,事情是真的结束了吧。! 第九十六章 经过神君庙前,一如最开始萧淼清入京城那天的热闹,一切好像并没有任何改变。 萧淼清隔窗注视着来往人潮,众人脸上或是微笑或是木然,或是忧虑或是放松,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本就在蒙昧中运行着。 车马行出京城繁华地,逐步进入山林间门,车轮随着外头驾车的弟子驱使,慢慢升腾远离地面。 被放在车内小几上的龙虫爬行到茶几边缘啪嗒一下掉下来,声音唤回萧淼清的注意,他低头伸手轻轻托起龙虫的身躯。 龙虫看上去柔软弱小,但其实组成它本体的每一寸都堪比它躯壳一般坚硬,即便是掉在地上被人不小心踩上一脚也只会伤了别人的双足。 倘若事事都有机缘,那么龙虫的机缘仅仅在于叫萧淼清得到它的躯壳,更深一层理解了化物的原理吗? 萧淼清盯着龙虫发呆,情不自禁低声说:“要是你会讲话就好了。” 但龙虫现在还不会讲话,它只低头用白胖肉乎的脑袋拱了拱萧淼清的掌心。光这样一个动作便叫它不受控制地咕噜噜沿着萧淼清的手腕滚进萧淼清的袖口。 萧淼清原本扬起手想要将它抖落出来,却没想到龙虫沿着他的手臂更往里爬,一时凉飕飕又酥麻麻的感觉叫萧淼清忍不住笑了起来:“做什么,还不快出来。” 他伸手去掏,然则不等萧淼清的手抓到龙虫,忽然一阵风啪的一声将窗给撞开了,萧淼清刚抬头循声望去,便见一阵浓黑的雾气从窗里钻了进来。 雾气落地随即在车厢中化作一个倾身向萧淼清压来的人形。 虽然萧淼清在黑雾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但在被压倒时仍旧忍不住有一丝惊诧。 龙虫被紧跟着钻进萧淼清衣袖中的黑雾给卷出来随手扔在了车壁上。如若不是有车壁做挡,龙虫自己又机警地在半空中扭着肥胖的腰转了个弯,恐怕刚才那一下是正正要将它给扔出窗外了。 萧淼清在惊诧过后抬手捧住身上人的脸,并不介怀对方一走好些天不露面,只反抱过去叫了一声:“师兄。” 车身在半空中高速飞驰着,洞开的窗板被风吹得噼啪响,加上多了一人的重量难免叫外头驾车的弟子察觉。 萧淼清才叫了这一声师兄外头的门板就被轻轻扣了扣:“淼清师兄,你刚才叫我了吗?” 风声呼呼,从外头很难听清萧淼清叫的是师兄还是师弟。 萧淼清用手捂住张仪洲的嘴,怕他不管不顾出声,一边施法将窗户关上一边应答:“没事,只是刚才我想开窗看看外头景色,没想到风这样大,你安心驾车吧。” 话音落,外头的师弟应了,萧淼清这才垂眸看向张仪洲。 张仪洲有起身之势,萧淼清怕他又走,立刻拉住他,施了个结界后才微微松手,既是怕张仪洲走,又怕外头的师弟听见他们说话。 “师兄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萧淼清小心翼翼地问。 他屈膝跪坐在张仪洲身侧,有心要 说些软话讨好对方,因此靠过去按住张仪洲的手,思索着又主动在张仪洲的脸上亲了亲。 这样的举动似乎真的有用,张仪洲的表情有所松动。萧淼清很快捕捉到这点变化,越发受到鼓舞般又在张仪洲的唇上亲了亲。 “你别生我的气了,那日是危急关头,我才……” 他话没说完张仪洲终于开口,不过直接打断了萧淼清打算粉饰太平的词:“是那危急关头你才下了那样的决定吗?那样的取舍你早就想好了。” 萧淼清被说中,无话可辩,但掌心越发抓住张仪洲的手,没法狡辩就只能说出真心话:“那时候我只是想,如果牺牲我一个可以除去神君,还大家一个太平,万物生灵一个解脱,这岂不是很划算么?” 张仪洲冷冷看着他,显然对他来说这样的交易并不多划算。 “你也是万物生灵其一呀。”萧淼清在这样视线的压迫下,声音渐渐小下去。 不过大约心虚到极点情绪就会转变,萧淼清慢慢又直起腰,抬起头说:“反正就是这样了,事情我都已经做了,也没法回去改,你要打要骂我都认了。” 他将旁边的龙虫抓起来塞回自己的乾坤袋里,中途颇有心机地将里头装着的玉笛给露出来一点点,又嘱咐龙虫说:“里面可没有别的物件了,你在里头磨牙可别咬坏了东西,否则我把你捏扁咯。” 如此可算得上是软硬兼施,都是萧淼清深知道张仪洲拿他没办法,恃宠而骄的缘故。 张仪洲看他耍心眼,忽而轻笑了一声:“过来。” 张仪洲对萧淼清招了招手,他自己则坐起来。不想衣袖甩到车壁,薄薄的人间门车马被法术驱使本来已经勉强,车身的承受能力更是有限,仅仅是张仪洲甩了甩袖便啪嗒一声有了道裂痕。 萧淼清见事情有转机,忙不迭靠近:“师兄,怎么?” 张仪洲的视线却看着那道裂痕,表情又有一瞬间门的凝滞,他垂眸看着贴蹭过来的萧淼清,为不可查地耐着性子叹了口气:“算了,等回去再和你算过。” 萧淼清顺着这话往下问:“师兄,我是这样想的,回去以后你先不要露面,就在我屋里呆着,等我去探探长老们的口风再回来看看后面咱们如何安排。” 张仪洲现在的身份敏感,但并非不可接触。如今魔族与仙门并非原本的水火不容,稍稍运作一番也许真的能够有个新局面。 就算没有,私下往来总也是谁都拦不住的。 只不过萧淼清前面不太好开口,总怕现在的张仪洲听见叫他躲在房间门里这种话要不悦,却没想到张仪洲很快点头:“可以。” 简直太顺从太好说话了! 萧淼清心中悦然,虽然仍旧有心事,但心底的负担却是下了一半。 车马在半空中行驶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云瑞宗的地界。 车马径直落到了各个内门弟子的院子门前。 萧淼清先下车将驾车的师弟打发走,而后做贼似的拉着张仪洲走进了阔 别已久的小院里。 一来一回间门发生事情无数,萧淼清个人的心境也有了极大的改变。 他关上房门回身看着张仪洲。 张仪洲已经走到了榻边,他行进时身后总有淡淡如影子的黑雾萦绕,萧淼清的视线跟着那些浅淡的黑雾神思又分了几分出去。 好坏对错的界限好像就如这雾气一般从不那么明晰,个人有个人的欲望,个人又为了个人的欲望在人世间门来回浮沉。 如果说神君一时是萧淼清等人的劫数,那么经历了这场因果他应该会有豁然顿悟之感。但是萧淼清虽然有许多长进,也自觉触摸到了原本陌生的东西,然而至今若说什么真结果,他还是有雾里看花之感,似乎得见,但伸手去触就又觉得幻影消散。 思索间门,萧淼清已经走到了张仪洲身边,他定了定神,原本想要安慰张仪洲。毕竟重回师门,张仪洲从原本的天之骄子过渡到了截然不同的身份。 萧淼清虽不觉得张仪洲有太大本质上的改变,可不得不承认其他人看待张仪洲的视角会完全不同。从仙门视角,说张仪洲从云端跌落泥地里也不为过。 但张仪洲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情绪,对他来说如今不过是卸下原本的所有伪装,露出他根骨中的本性罢了。 “你不是问我如何才会解气吗?”张仪洲主动开口。 “嗯。”萧淼清殷勤点头。 “你再靠近一些我就告诉你。”张仪洲轻轻招手,若非是他身周弥散的黑雾,姿态当中依旧是谪仙之态。 萧淼清毫无防备,屁颠颠靠近。! 第九十七章 重心失衡,发尾被甩出去在半空中扬起半圈,萧淼清的眼眸微睁开,头靠向久未睡过的软枕时才姗姗来迟地察觉到此时靠近也许不是正确的选择。 他扬起手想要挡在自己胸前以拉开与张仪洲的距离,但还没有完全伸出去就被环绕上手腕的黑雾猛地扯住,一下拉拽到了床侧,犹如镣铐般紧紧困住。 张仪洲虽未动,但黑雾却好似藤蔓般缠覆上来。他倾身靠近萧淼清,低声说:“别动。” “你乖些,我也许就解气了。” 萧淼清在起初的惊诧后,心脏虽然跳得飞快,但却果然没有挣扎。 张仪洲本来已经吻到他的颈侧,然而在温热的脉动中感受到了温顺后却反倒直起身来,没有离得太远,只微微拉开眼眸间门对视的距离,鼻息相感间门问道:“当真这么乖吗?” 张仪洲原以为萧淼清至少会有几番无效挣扎做做意思。 萧淼清先错开张仪洲的视线,些微别扭后又转回看他:“反正或早或晚……我都准备好了。” 既然要和师兄好,做了决定就不必在细枝末节上扭捏什么。 张仪洲没有答话,似乎在忖度着萧淼清的话的可信度。 由于之前萧淼清贼滑的话说得多,为了脱身惯会乱说,张仪洲会有怀疑也寻常。萧淼清知道这一点,也觉得有必要一雪前耻,沉思几秒后为表诚心,主动抬头重新消除了两人唇齿间门的差距,探舌加深了原本常常止于浅薄的亲吻。 似乎是受惊,原本萦绕在他身周凝练的黑雾都忽然弥散稀薄了一瞬,不过也只一瞬,下一刻黑雾便自张仪洲的身周蒸腾起来,冒出浓郁的魔气。 萧淼清迷迷蒙蒙间门没有察觉,然而他的院外却很快来人,匆促的敲门声自外响起,起初朦胧而后清晰地落在萧淼清的耳朵里。 他的气还未喘匀,勉强把张仪洲的脑袋从脸前推到旁边。张仪洲从善如流,贴到哪儿处吻哪处。 门外人的敲门声还未断,伴随着问询声:“师弟,你在里面吗?” 问话的不是别人,是段西音,萧淼清听出来后立刻开口回答:“我在,师姐。” 他的声音干涩,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说完以后心虚地咳了咳。 张仪洲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等萧淼清的应对。 “你一个人在里面吗?”段西音没有贸然推门,又问了一句。 萧淼清本来就心虚,闻声差点抬脚将张仪洲踢开,匆忙一咕噜爬坐起来,既要应对门外的师兄师姐,又要安抚张仪洲。 萧淼清抬手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匆匆拢起自己的衣襟回答:“是,我一个人在,师姐你等等,我马上出去。” 他下榻往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弯腰在张仪洲的脸上亲了亲,几乎耳语道:“你等我回来。” 萧淼清去开门,只将门开启一点来,人一出去就立刻把门关上,而后才面向段西音温吞吞地笑问道:“师姐,你找我 有什么事吗?” 他总是心虚,又是想着自己的头发丝乱不乱,衣服整齐不整齐,段西音倒好像没有顾得上那么多,目光只是越过萧淼清往后看。 “你真的是一个人吗?刚才我经过这里怎么感到了一股魔气。” 萧淼清吸了吸鼻子,“有吗,可能是我在山下的时候和魔族一处呆久了带上来的吧。” 段西音将目光放回到萧淼清脸上,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再说起来的,只将自己路过的目的直言了出来:“长老们要见你,你跟我来。” 回来要见宗门长老一事,萧淼清早有预料。不过他与宗门的长老们并不算太熟悉。从前云瑞宗小事长老们管,大事薄叙做主。他作为薄叙的入门弟子,与其他长老们的交流不多,只在一些宗门大场面上才会离开这边的主峰前往议事场所。 只不过这次师尊要休养,事情自然就落到了其他长老身上。 不说除去邪神以后有一堆事要内外交接,更要紧的是张仪洲。 原本的云瑞宗新一代当中的翘楚,放眼全仙门都声明在外的年轻后辈,本源的根骨竟然是魔骨。即便说他是在诛灭邪神的对抗中为了除去邪物而不得不运用了魔力,似乎在修仙者眼里也太说不过去。 萧淼清惴惴地想着长老们也许会对张仪洲有的狠心处置,不由向段西音打听:“师姐,这番找我过去是要问我大师兄的事情吗?” 段西音后头虽然没有再下山,但是对山下发生的事情大概都知道。听见萧淼清说到张仪洲,她的脚步也顿了一下,而后才回答道:“大约是的,这件事不止要给宗门内的弟子一个说法,更要给宗门外的一众人交代。” “你不晓得吧,魔族那边前些天派人传信过来说,希望和云瑞宗商议这事呢,他们那边想要风风光光将大师兄给接过去,言辞间门差点被长老们的胡子气歪了。” 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派倒是很符合魔族的心性。但同时,将张仪洲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转化成魔族也符合魔族的利益。 “不过要我说,师兄他现在人都不知在哪儿,即便谈出个结果来他也未必能听我们的,”段西音道,“大师兄的性格本来就那样,更别说化归成魔后恐怕更随心所欲没有拘束。” 闻言萧淼清的思绪又不禁往回飘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们几个做师弟师妹的对于张仪洲的身份改变虽惊愕不已,起初也没法接受,但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总归是感性大于理性,并不愿和张仪洲划清界限。 “我只是怕到时候长老们一定要惩处大师兄。”萧淼清说。 倘若宗门长老要将张仪洲抓去囚禁什么的,萧淼清恐怕要劫狱去。 段西音点头,“面子上总要做的,毕竟要两边都给个交代,不过话说回来,这事情到底怎么处理还是看师尊吧。” 她在山路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萧淼清压低声音道:“你去师尊那里求求情,倘若师尊说句话,不说我们宗门的长老了,便是其他门派的人又哪能不卖他 几分面子呢?” 萧淼清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又恰觉得段西音的话与他之前思虑的什么重合上了。 “外门他们,”萧淼清正要说话,山路那头一个小弟子匆促跑来,似乎原本就是要找他们的,一见萧淼清和段西音站在这里便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招呼他们快过去。 “师姐,师兄,长老们派我来接你们。” 萧淼清原本想问问薄叙在其他宗门那里的面子究竟多大,但这小弟子一来,话头只好止住了。 三人匆匆向前,到了地方却只萧淼清一人进去。 萧淼清走进主厅,门派中几个长老坐成两排,威严端方地看着他。 萧淼清行了礼,静静等长老们开口。 “前头已经问过你的其他两个师兄,他们都说不知张仪洲去向,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吧?”大长老开口,“你要是瞒着不说,到时候可要连同你一起受罚的。” 萧淼清迟疑着说:“我,那个,” 他想探探长老们的态度再说,“我也许有些线索,但不肯定,长老们要怎么罚师兄呢?” “什么师兄,他现在还能当你的师兄么?” 萧淼清觉得可以,但未免气倒长老们,他没应声。 长老们却也看得出他的态度,二长老骂道:“知道你是你师尊惯着长大的,可大事小情总要分个轻重,你师尊是多有头脸的人,云瑞宗之外谁提起他不敬神似的遵从敬仰,整仙门里找不出第二位,如今他门下的弟子化魔,岂不是头一个叫他的脸面上过不去?” 大长老道:“你若有线索就快些说出来,若犯了包庇的罪名,你也必然受牵连。” 从前诸人提起张仪洲,言辞无不溢美,现下身份转变,即便张仪洲还没做出任何十恶不赦之事,他已经是宗门耻辱。 萧淼清更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他觉得师兄无辜,一方面也晓得宗门长老的出发点。 沉默在他低头无声中拉锯着,长老们威严厉色毫不留情:“看你的样子是铁定知道些什么却不愿意说了,你如此不受教便不要怪我们责罚得狠了。” 话到此处,萧淼清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然则屋外忽有风起,有脚步声匆匆赶来,还没等站稳便听门外人道:“长老们,师尊说他要在闭关前再见一见小师弟,我听师弟在此所以过来请他去。” 声音是邵润扬的,听着匆促,少不了是赶过来的。 想来邵润扬不敢假传薄叙的命令,恰在这样的关头,显然是薄叙自己有意包庇了。如此一来即便是长老们有心用罚,当下也得暂放萧淼清离开。 萧淼清低头告退,跟着邵润扬离开,半道上才问他:“师兄,师尊真的要见我吗?” “也是也不是吧。”邵润扬得意道,“我一听他们说长老们要见你就知道准没好事,因此借给师尊送药的间门隙里向他求情,师尊便准了我来给你解围了。” 他一向是对薄叙有畏惧的,不过:“我就晓得别的事情恐怕难办,但护着你这事上师尊从来没得说的。” 萧淼清叹了口气,他也晓得师尊对自己好,从小到大犹如父亲一般。 邵润扬知道他忧愁什么,开口道:“大师兄他……长老们的意思必然是要切割干净了,不过我想你去求求师尊,要是师尊松口,不说长老们,便是外头那些人也没得多说。” “是这样吗?”萧淼清不大确定地问。 “自然是这样,”邵润扬笃定道,“师尊在仙门中说第二,谁能说自己第一,他离成神塑像也不过几步之遥罢了。” 这本来是邵润扬尊崇自己师尊的话,却猛然间门叫萧淼清原本一团乱麻的思路忽然被点开了,惊雷一般在萧淼清的脑袋里炸裂。 修仙界也许没有一尊具象化的神像,但有被敬似神明的薄叙。 这是多恐怖的一个联想,几乎在出现的那一刻就叫萧淼清想立刻甩到脑袋外头去。! 第九十八章 时间在前进的步伐中流逝。 “好了,”邵润扬忽然的出声叫萧淼清从失神思索中回神,“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在师尊面前说几句软话,他看在你的面子以及大师兄从前种种上,也许会心软的。” 邵润扬的掌心在萧淼清的后背轻轻推了一把,叫他往前不由自主走了两步。待这股推力散去,萧淼清站在原地回头看向面带鼓励的邵润扬,犹豫间还是点了点头。 刚才萧淼清脑袋里面冒出来的念头太过无稽,他本能不想去深思。萧淼清抬头望向薄叙紧闭的殿门,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去,等他迟疑地扣响门扉,萧淼清才尽力将前面冒出来的杂念从脑中摒除。 只是一念起便难消。 殿门从内开启,萧淼清跨步进入。大殿原本就少人问津,如今薄叙又带伤回来,弟子随意不敢靠近,更显此处寂寥空阔。 萧淼清迈过门槛就感觉有一阵熟悉的凉风裹来,他身后的大门也应声关了,只殿内并不见薄叙的身影,他便开口叫了一声:“师尊?” “我往里来了。”萧淼清说着朝里走。 经过殿内的神台时,萧淼清的目光分给上面的三神像一些,神像一如既往安安静静端放在那里,但又好像有什么特别抓眼的不同叫萧淼清想要再多看看。 直到平齐的视线错开三神像,那种奇怪的感觉也没有消失,不过萧淼清也没有借此看出不同到底在哪就是了。 殿后是薄叙的寝室,萧淼清在门口处稍站了站,又叫了一声:“师尊。” 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薄叙的气息,干脆不再往前走,只不远不近地站着,开口将自己的来意说明:“师尊,刚才长老们同我说了处置大师兄的决定,早前还没有回来时你说过可以帮师兄的……” “那时候我的确说过。”屋内传来薄叙清冷的声音。 虽有回应,但内容却叫萧淼清心中忐忑:“那现在师尊的想法变了吗?师兄他并没有做出错事,他只是生了那样的根骨,真的不能给师兄一次机会吗?” 萧淼清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视线中终于出现了薄叙此时的模样。 薄叙盘腿坐在榻上,神色当中没有太多中外人心中预想的疲惫与憔悴,反而较平时多一分懒散,半抬着眸子望向露出半张脸的萧淼清。 萧淼清一瞬间好像要叫他的视线看穿,如同幼时被师尊训话时一般乖乖往前走了两步垂首站好,为自己刚才质问的口吻歉然道:“方才我话说得急了。” 薄叙的指尖松松地放在膝头,跳跃般轻点了几下后说:“根骨本是天定,从前我收他做徒弟便晓得,只是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能克制本性修出另一条道路来,如今他破戒完全入魔了,张仪洲已经不是从前的张仪洲,你还当他是你师兄么?” “可我觉得师兄还和从前一样,或者,”萧淼清大概知道长老和师尊担心的都是什么,“如果我能保证师兄以后也不会做出恶事呢?” 薄叙忍俊不禁:“你怎么保证,难 道你日日看着你师兄不成,就算你可以做到,他又能平白受你的管制么?” 在萧淼清做出什么保证之前,薄叙继续说:“根骨是天生之物,非外力可以随便改变的,如今想来从前也是我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他真的能够收敛心性变成另外一种人。” “师兄他现在还没有变。”萧淼清忍不住反驳。 薄叙的声音却更不容置疑:“世间有善恶对错之分,他就是天生的恶与错,即便现在还未暴露出本性来,但总会有那一天的,等他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你又要如何说呢?” 他好似循循善诱:“小清,你和他不一样,你的根骨天生纯净空灵,知万物本源,更该晓得明晰好坏才是,你师兄喜欢你是天生注定,甚至无法自控,你却不同,一时间的蛊惑与短暂的相交并不能决定往后长路。” 萧淼清的眼中出现迷惑的神色,而薄叙也不知何时已经走下来站在了他的身前。 “你也答应过我此次回来以后便安心修炼,不再管其他杂事,不是吗?” 忽然间,萧淼清有种恍惚回到多年前自己只能看见薄叙双腿的豆丁时候,师尊以诱哄的口吻叫他专心修炼,此时恰如彼时,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初进门时那微凉的风似乎一直都没有散去,萦绕在萧淼清的颈项与身周,丝丝沁入心脾叫人发慌。 面对薄叙的话,萧淼清坚定地摇头:“师兄不是杂事,师兄他很重要。” 前面薄叙的话已经点破了张仪洲对萧淼清的倾慕,从他的语气来说甚至不像是刚晓得。无论如何萧淼清也因此觉得自己也应该剖白:“师尊,我也喜欢师兄,我想与他做道侣。” 萧淼清以为薄叙会生气,却没想到薄叙闻言却反而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不及眼底十分凉薄,像是听见了早有预料之事的笃定和淡然。 他的目光虽然落在萧淼清身上,却又只落在他身上,好像在皮囊流连不求再探。 这样的目光使萧淼清仿佛被浸入了凉水里,刹那间许多曾经在久远的梦中出现的画面与片段重新堆叠闪回他的脑海里。 还是这处寝居,他坐在殿内的蒲团上,目光空洞失魂落魄,虽然在眨眼与呼吸,可是一具只有皮囊的玩偶。 而薄叙站在他身前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萧淼清,好似对徒弟这样的归宿满意至极。 虽然只是一瞬间不知真假的梦境回闪,萧淼清却心口一震,然而抬眸再看薄叙的目光,前面的一切又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薄叙与萧淼清之间依旧有丈余距离,薄叙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的冷然,并未对刚才萧淼清的自我剖白有评价。 “在我闭关结束之前我会叫他们不要主动去找张仪洲,但如果他找上门来就另当别论了。”薄叙说,“其他事情等我闭关出来再说,在此期间你也留在宗门中不许去别处。” 他说完重新进入打坐状态,摆明了话到这里的态度。 这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已经给了相对和缓的态度,萧淼清晓得薄叙说出的话就基本不会更改,他自思量着在这段时间里另想对策,便告退了。 从寝居内出来,直面空荡荡的幽寂殿内,萧淼清的心情不同,脚步也稍有放缓。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刚才自己见了觉得有异常的神像上,想了想后停住脚步站在神像前寻出一炷香,诚心点燃香火将香插进了香炉中。 烟气微微袅袅,以没有规律打圈向上的方式缥缈着。 萧淼清盯着那烟气片刻,豁然明白了自己经过神像时察觉到的那种不对劲。摆在这里的神像没有神应,这三座神像虽然精雕细琢,常年受到供奉,摆在这并非凡俗的地界,但竟然凡人拜神时的普通感应都不存在,纯粹只是三座泥塑的空洞偶像罢了。 神像空乏的原因有许多种,排除神像本身在塑造时候的问题,祭拜者的冒犯与冲突或者不诚心也会后天造成神像缺乏神明垂怜。这样的情况倒不少见,即便在云瑞宗中,外门弟子有不尽心的,或者鲁莽的,偶尔也会触怒神明,叫神像失灵。 但是此处供奉的三神像与外头不同,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一粒微尘均由薄叙亲自支配,就算是他不在宗门中,除非是有他指令,否则弟子们也不敢轻易来这里。 萧淼清回头看向寝居的入口,里面的人似乎与他有感应,忽然开口:“愣着做什么,还要我出来送客吗?”! 第九十九章 所以对神像失去诚心与敬心的只有可能是薄叙。 萧淼清心中震动,不知是为了逃避心中的这个猜测还是遵循内室中刚传出的催促声,他快步走向了殿门处。 推开殿门抬头看见外头的天光与云色时,那股萦绕在心头的窒息感才慢慢散去些许。 萧淼清回头看向殿门,殿门却已经被内中一股力道推送着关上,这回头的最后一瞥只叫他看见了通向地宫的入口,也是萧淼清下意识望去的方向。 他有一股无比冲动的念头,便是现在就冲到那里看看此地宫是不是彼地宫,然而面对严丝合缝关上的殿门,萧淼清还是停了停后便踏下了台阶。 山连山峰连峰间的清风吹不平萧淼清的心绪。他一开始以为下山便有解,后来又以为除灭神君就有解,如今一切都似乎平息时,他却陷入更大的未知与迷茫之中。 萧淼清熟悉的,可称作安慰与安定来源的人一个个都变得叫他陌生起来。那些或朦胧或清晰,前世到今生,从前到以后的梦境以及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与天命二字联系起来,将他推入某种既定的命数当中。 但萧淼清并没有心生退却,他回程的脚步越来越快,直至几乎要御剑飞行起来,最后匆促地回到自己的院门前,院子里静悄悄的并不见人烟,萧淼清冲进去一下将门推开,不管有没有见到人,朗声便是一句:“师兄!” 屋里的确有人,但回头的却不是张仪洲而是邵润扬。 也许萧淼清可以假装自己刚才那一身喊的就是邵润扬,但是他看见邵润扬时一下熄暗下去的目光实在很容易被捕捉,邵润扬也有所预料般地说:“大师兄跟着你一起回来了吧?” 萧淼清略一迟疑才点头:“是。” 邵润扬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长老们的,但你也要小心一些,方才我从此处过还能感应到这里残留的魔气,其他人经过时难免不会也一样感应到,且……大师兄现在,你也要想法子叫他暂避一避才是。” “我知道,”萧淼清在屋里简单找了一圈,将自己前面放下不久的乾坤袋拿起,看了一圈里面的东西,“我不会在宗门里停留太久的。” 乾坤袋口原本是扎紧了的,可里面的龙虫咕甬着往外不知钻了多久,将袋口都挤得略松了些,萧淼清拿起袋子的时候它便从上面掉到了地上。 好在龙虫并非什么脆弱之物,很快就被萧淼清安然无恙地捡了起来。 邵润扬因萧淼清刚才的话皱眉追问道:“不会在宗门里停留太久是什么意思,你还要下山去?”他迟疑又不敢相信地问,“难不成你还要为了大师兄抛弃宗门?若是这样我定不会让你下山的!” “师兄你想到哪里去了。”萧淼清没有高声争辩,他也没有详细解释,“我下山并非是为了大师兄,或者不是全为了他,也并非要抛弃宗门,而是有些事我还没弄清楚,想要下山找知情人再问问。” 他说话时视线盯着龙虫,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妙感觉更甚 。 龙虫本被囚困在自己所筑起的躯壳中,但这躯壳并非是真的为了囚困住它,只是它修行时必经的一道坎,若阴差阳错有外力帮助便能快速脱困进入修行的另一重境界,若无外力则需要在无尽的岁月里慢慢熬。 萧淼清掌心的龙虫也因为萧淼清的相助而对他另有一重感应,此时在他的掌中温顺的微微散发着温热柔软之感。 那么他们在山下时尽力打破的那辆尊邪神像真的就是那位邪神的终点吗? 萧淼清必须要下山再亲眼看看,去验一验他此时心中的烦乱心绪到底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还是有凭有据的。 “什么知情人,你要问的是什么事?”邵润扬还不放心,继续追问。 萧淼清老实说:“那地宫,皇城里的那个,我总觉得那地宫的由来怪异,虽然现在邪神似乎已经除了,但也想再问问清楚。” 邵润扬观察着萧淼清的神色,看他并不似在说谎,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笑道:“你精神疲乏久了吧,邪神已除是长老和师尊们都认定的事情,哪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便是你不信长老们难道还能不信师尊?何况当时京城还有那么多门派的弟子,他们总也不会都出错。” 邵润扬顿了顿接着语气和缓道:“不过你若是想要去看看也成,等过一阵子长老和师尊们口风松了……” 萧淼清打断他:“我今天就要走。”他将龙虫放回乾坤袋中,指尖不自觉地在玉笛上摸了摸,感觉到在他触碰的瞬间玉笛有传来温热的触感,萧淼清便知道张仪洲还在他能感应的位置,稍安心下来,“师尊和长老肯定不会让我现在下山的,不过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派人来看着我,趁着这个间隙我得赶紧动身。” “也许,”萧淼清希冀地看着邵润扬,“刚好师兄你在这里,若是待会儿有人来了你能不能装着是我帮着拖延拖延?我记得你之前炼制过变声丸,装出我的声音应该不成问题吧?” 邵润扬睁大眼睛看着萧淼清,而萧淼清在邵润扬说出拒绝的话之前用加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师哥你帮我这一次,算我欠你的一个大人情,往后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邵润扬一向不太会拒绝人,更何况是小师弟开口,他踟蹰几息便咬着牙点了头:“你真的只是去京城问问地宫的事,再不做旁的了?” “真的!” “你赌咒发誓!” “我发誓,如果我做其他事情……”萧淼清抬起手,然而话还没说完便叫邵润扬拦住。 “算了算了,还是别发誓了,万一半道上你有什么身不由己的情况,誓言若是也应验了何辜。” 萧淼清知道邵润扬心软,自己心中也歉疚更甚,他认真道:“师兄,真的谢谢你。” 说完这句,萧淼清也没空再纠结迟疑,他带好自己的东西,拢共没有几样,做贼似的从自己的院子出去,沿着少有人到的后山小路躲躲藏藏地飞快赶在山门的结界关闭之前跑了出去。 待到距离云瑞宗足够远,不至于被弟子看见的位置,萧淼清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望着重山当中隐隐的屋檐瓦片,他还未发一言便听见旁侧有个声音说:“舍不得啊?” 萧淼清心虚过甚,下意识被吓了一跳,然而很快听出那声音是谁,回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路边的张仪洲。 萧淼清恍惚想起小时候,他练功受挫又很有玩心的那会儿,这条路就是他偷溜下山的秘密通道,只不过每一次他都会被张仪洲堵个正着。 时至今日依旧是这场景,只不过又完全不同了。 “有什么舍不得的,”萧淼清说,“反正过阵子就要回去。” 他走向张仪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腰身一下靠过去,脑袋往张仪洲的肩头磕住又蹭了蹭,漫无目的地喊了一声:“大师兄……” 在如此茫然而内心错乱的时候,好像只有张仪洲是一切转变中的唯一不变,即便现在变化最大的好像就是张仪洲本人。 张仪洲抬手在萧淼清的后脑勺按了按。大约是与萧淼清有相同的不妙的直觉,张仪洲先是看向云瑞宗,而后低头问萧淼清:“你想要先去哪里?” 萧淼清抬起头望向京城方向:“京城吧。” 邵润扬预估得很准,倘若真叫萧淼清赌咒发誓,他恐怕真要被雷劈了。想去的地方不止一处,想要问的事情不止一件,萧淼清不怕誓言惩罚,他只盼望有个好结果。 萧淼清宁愿一切糟糕预感都是自己紧急错乱中的胡思乱想。! 第一百章 才从京城离开不多时日,可是这回折返却又像是隔了许久一般。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霾似乎真的已经散去了。 青天白日,萧淼清与张仪洲改换面容衣着,装作最普通的百姓模样在人群中前行时,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这里曾经有过任何被邪神威胁的危机。 萧淼清的脚步在神君庙前驻足,发现这里的香火零落,但似乎并非是因为灵验与否有过更改,而是神君庙里换了庙祝,受到了皇家的管束。经过邪神一事,此时的皇帝有了要与邪神割席的决定,为此随便找了个由头将神庙暂时关闭了。 神庙门前偶有同样停下脚步往里头看的信众,观望着思量着,最后还是却步,然后转向了三神庙的方向。 即便没有真正走进去,但萧淼清现在已经能够感受到神君庙里少了往日那种邪性的感觉,里头的偶像也只是泥塑或者铜铸的空壳而已。 只是原本他以为的百姓的痴迷并不深重,便连沿街商铺里面的神君像旁边也多了三神像,邪神慢慢失去信众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凡俗百姓,一切与他们息息相关,一切又似乎和他们毫无牵连,在默然受创后,生机已然又冒了出来。 目睹这些,萧淼清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得到了些许安慰。 两人又前往了魔界,张仪洲不同往日,进入魔界如鱼得水,连带着萧淼清都自在一些。 魔界百姓的生活恢复得似乎比京城还要快一些,也和往日没有两样。 两人来回的脚程很快,待天色转黑已经回到京城,立刻动身悄悄潜入皇城。 皇城的几道城门处都设置了修士与邪物才能感应到的限制,萧淼清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想要抬手用术法化解掉禁术限制再潜行入内。 没想到才扬起指尖便被张仪洲擒住手腕,萧淼清不解地看向张仪洲,却听对方道:“今天你已经看见了京城中的现况,邪神起码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卷土重来,事事万物也许就应该这样运行下去。” 萧淼清皱起眉头,两人站在黑暗当中,偶尔要避开巡查的卫兵。 张仪洲说“短时间内”,这话所隐含的意思便是他晓得或者起码也怀疑邪神没有得到根除,但他却开口阻拦萧淼清继续追寻。 萧淼清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抽出反驳道:“胡说,倘若邪神还在,那万事万物就不该这样运行下去。” 他的声音稍一停顿,迟疑道:“你知道邪神的身份,是不是?” 因为知道邪神是谁,又知道萧淼清确认答案以后的心情,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出声阻止萧淼清追寻本来已经无法挽回的结果。 张仪洲沉默未及出声,一道火把光束忽然从旁侧照过来,同时一个卫兵的声音响起:“谁在那边?” 萧淼清本欲用术法使自己和张仪洲隐没在暗色的城墙旁,然而他一瞬间腾空而起,被一股黑雾裹挟着向半空飞去,在光束照亮他们原本站立的位置时,那边已经空空如也,而萧淼清落地的时候人已 经到了宫墙内。 一阵衰老的咳嗽声从烛火重重的寝居内传出来。因缘际会,被困在垂暮身体里的太子得到了长生,宣告着与邪神交易的残酷代价以及永远不会对等的回报。 萧淼清原本还想思索着片刻后见到皇帝时候应该说的话,如何最大程度降低惊扰,他却只在院中停留了一瞬间,很快因为身后有宫人的身影出现而被张仪洲直接拽进了皇帝的寝居内。 他们落地的脚步无声,还是萧淼清微讶的呼吸声引起了幔帐后皇帝的注意。 “是谁在外面?!”皇帝的声音如惊弓之鸟,但在他能说出下句话之前,张仪洲已经用就近的幔帐裹住了皇帝的嘴巴,叫他一声不得出。 萧淼清叹了口气,既然已经进来了,便直来直往些吧。 他上前露出自己的面容,在皇帝惊恐的视线下道出来意:陛下,深夜惊扰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得到了答案就会离开。?” 皇帝犹豫着点头,视线又越过萧淼清看向张仪洲,张仪洲冷眼看着他,不过在萧淼清的眼神示意下还是将幔帐稍稍松开了。 就在帐子滑落的瞬间,皇帝立刻开口想要高喊出声,张仪洲早有防备,帐子再度瞬间缠紧,这次连皇帝的鼻子都被裹住,威胁意味十足。 “陛下,我们并不想惊扰别人,”萧淼清道,“我想问的事情也很简单,是有关于早先藏着邪神像的地宫的,你可知道那处地宫通向何处,又从何而来吗?” 皇帝几乎要窒息,在又被松开后终于愿意配合,他粗喘了几口气后抚着自己胸口咳了几声,而后才再度抬起头来怨愤地看着萧淼清与张仪洲。 片刻后,皇帝才口吻不善道:“我知道的并不多,地宫最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并不清楚,但那地宫所通向的地方并非在皇城界内,也非在京城之中,我只晓得它位于东南方向,在进入之人穿过细窄的黑暗通道的某一刻便会穿过某个结界。” 萧淼清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我记得那日我们希望您再次打开地宫好叫我们进入毁掉邪神像,您起初并不答应,但在与我师尊相商后却同意了,那时候我师尊与您达成了什么协定吗,他给了陛下什么?” 对于前一个问题,皇帝虽然面色明显不满但回答得很顺畅,对于萧淼清的第二个问题,皇帝却迟疑起来,这迟疑和不愿开口又有区别,在他的神色转换间萧淼清更多感觉到的是茫然。 连皇帝本人都对这种茫然感到费解:“那天,的确……我和你师尊说的是,” 他以手扶额,似乎从脑袋里面传出隐痛,“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你师尊说服了我,我便觉得的确应该打开地宫。” 皇帝的说话间忽然又抬起头,十分不信任地看着萧淼清和张仪洲:“是不是你们对我,还是你们的师尊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想不起一些事了。” 他这样子并不像是表演出来的,更何况皇帝没有任何需要表演的必要。 萧淼清往后退了半步,不知算不算得 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必叫张仪洲出手,萧淼清抬指射出一道光打入皇帝眉心,叫他倏然倒下睡了过去。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城,在城外的一处草坡上停下。 这夜星空璀璨,萧淼清往后一坐慢慢躺下,很快感觉到身侧张仪洲也坐了下来。 萧淼清自顾自开口:“好像一切果真都是天命,并不是谁想要改就能改的,越是想要与上次不同越似乎走向另一个不可控的极端。” 他侧头看向张仪洲,看见张仪洲垂在身侧的手,萧淼清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了张仪洲的手掌,从那微冷的掌心中寻找些许安定的感觉。 “我记得我们下山的时候与大部分门派都间错开,但是我们在路上还是遇见了不少大大小小门派的弟子,我们下山是为了历练,他们下山寻找堕星剑。” 萧淼清的语气也徐徐的,又很轻,像只是说给张仪洲一个人听。 “真的有堕星剑吗?现在看来那好像只是一个人引诱道友们下山的诱饵,只要有人咬钩,只要我们都在那个差不多的时间段下山就好。” “然后便是邪神露出马脚,我们循着线索诛灭邪神,现在一切都平息了。”萧淼清握住张仪洲的手比最初用力了一些,“但一切都平息了吗?” “人界有神君,魔界有魔神,仙界有薄叙,是不是?”萧淼清的声音随着每个字的吐露而艰难晦涩。 张仪洲看着他的双眸,好像被萧淼清眼中隐约的泪光刺到,抬手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眸。 “是。”张仪洲回答。 这个答案如此顺理成章,又那么刺痛人心,同时叫一切都豁然开朗。许多早就在萧淼清脑海里响起警钟的线索一起串联起来。 云瑞宗除了张仪洲之外真正的天才修行者是薄叙,他无根骨却有惊人的天赋,修行速度超出常人,为当今仙门所有门派所尊崇仰望。 他是神君也是魔神,那两具偶像不过是他吸纳天下人信仰以及生命力的工具。 但当他的双手已经遍及所有土地,普通人能为他提供的新增力量已经到头,薄叙便成了被困在自己躯壳里的龙虫那样很难再更进一步。 只有打破那两尊凝聚力量的神像,将所有力量破壳而出回拢于他的本体才能叫他更往上走一步。 邪神没有真正被除去,因为他尚在他的本体中留存于这个世间,薄叙的本体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座神像。! 第一百零一章 凌时一直在提醒他的是什么,他原先不明白的东西,萧淼清现在大约知道了。 他们没法真正杀死薄叙,能做的只有将薄叙从这个世界驱离。 豁然点破这颇叫人心惊的事,同时心知自己下一步该完成什么,然而萧淼清依旧不免心感迷茫与几丝惶然。 “我们要即刻回去告诉师长们这件事,相商如何处理的法子。”萧淼清说着说着语气又低微起来,他心知这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只不知道师长们有哪个会信我们的话。” 特别是此时张仪州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光风霁月另师门傲然的大弟子,而是一个似乎被根骨所困,终于堕入魔道的邪魔。 而萧淼清维护张仪州已然不与师门所容,更不说点出薄叙是未消弭的邪神。恐怕到时候萧淼清胆敢开口便要被认作是被邪神所惑的逆徒吧。 张仪州冷冷淡淡点出事实:“他们绝不会信你,邪神一事又叫薄叙声名大涨,仙门中人愈发遵从他,怎么会因你三言两语就逆转想法?” 正是这样,萧淼清心中越发惨然。既有晓得师尊真面目后的痛心难过,又有自己能力不足不可转圜现状的无可奈何。 只是思来想去好一会儿,萧淼清再开口时语气还是坚定的:“无论如何我总要去说的。” 此番下山历练萧淼清自觉无论是功法还是心态上都有诸多转变,从前隔雾看山的感觉已经渐渐消散,然而要说他看得清清楚楚了却也不曾,山与他之间门总还是横亘着一条河流似的,宽窄虚虚实实,有时好像他能一步跨过,有时又好像飞也难过。 张仪州说:“若我此时让你别回去,你不会听吧。” 萧淼清盯着他自然摇头:“我一定要回去的。” 张仪州便不再说其他的,只握紧了萧淼清的手掌似作安慰。 不过回宗门之事虽然必要却急不得,一来薄叙暂还在闭关,即便他们明日就赶会宗门也没法立刻对峙,二来萧淼清自觉心中关窍未全开,有个声音隐隐催着他再等等,再看看。 几次下山的心情不同,几次返程的念想也不一。 两人在山野空地上随便将就一夜,第二日一早晨雾未收便步行启程。萧淼清以化形的术法将自己的佩剑化作一匹马儿骑上,马儿信步在山野之间门行走了约莫半日才又见村镇,村外的田地里零星有劳作的农人,看见模样光鲜的萧淼清和张仪州都纷纷侧目望来。 有几个六七岁的稚童胆子大,虽见生人却敢凑近追着萧淼清的马屁股后头问东问西。 “你们自哪里来,要去哪儿呢,是当官的吗?” 萧淼清回答:“是修道的。” 小孩之间门瞬然咋呼,萧淼清怕马蹄碰撞,那便是剑气伤人了。适逢他也原想和孩童们说话,干脆停下来从马上跳下。 只是术法不好在凡人面前现形,剑又不好乱丢,于是只能回身将马的缰绳放到了同样下马的张仪州的手中。 孩子 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萧淼清均耐着性子温声回了,待孩童们一时想不出其他问题,萧淼清才说:“现下叫我问问你们吧。” 孩子们见他丰神俊朗,自愿意和萧淼清说话,忙不迭点头。 “你们家中平日里可烧香敬神么?敬的什么神?” 有的孩子点头有的孩子摇头,脸上有些许迷惘。 “从前拜的,”当中有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站出一步道,“我娘在家摆了尊小神仙,但近来不拜了,她说渐渐没用了。” 有大人走过来听见他们在说的,也顺嘴道:“听说隔壁村旁要新修三神庙,从前我们便是拜那个,往后也还是回去拜那个吧。” “反正拜这个拜那个都是一样的拜。”村民说到这里哈哈笑做一团,开口又问萧淼清,“两位道长下山来是要收徒吗,看我这孩子怎么样,他平日里便聪慧机警,若是能跟着你们一道上山修个长身法术岂不极好。” 萧淼清扯出一个笑摇头说:“寻徒的事不是我们办,年后该另有人下山来,你们到时候再看就好。” 村人无所谓拜什么神,那个神不灵便拜这个神。凡人眼中的修道便是长生,也无其他超脱念头。但萧淼清已经知道这是人之常情,田间门重担已经压人,何以能要求他们看破超脱?他也无自恃更高的立场。 “那若是过两年我能给道长看上,到时候能在山上见着道长吗?”女童天真笑问。 萧淼清本来想回说也许可以,然而心中又想到这次回宗门还不知结果如何,恐怕凶多吉少,这话便说不出口了。 转而只温吞笑问:“再过几年你还能记得我吗?” “当然能!”女童道。 萧淼清便只笑着不往下讲了。 萧淼清和张仪州停留了半刻钟后再度起身上马,越在人间门穿行他心中越是安定,在这骑马信步的徐行当中反而沉淀下来。 萧淼清对功法的体悟全来自于自然万物,但这进步已经算神速的功法对比上师尊恐怕还是芝麻对上西瓜,很不够看。 袖中的龙虫顾涌着想往外钻,萧淼清将它放到自己的肩头,眼见前方的道路中间门落着几块山石,他指尖一弹间门那几块山石便化作粉尘被风卷着吹到了一边,而萧淼清的手往回收时那山石又化作原本模样在旁侧的草丛中安稳落地。 目之所及的一切死物他均可以轻松打散重造,并不消耗什么法力,只如呼吸一般简单。只是涉及到活物便差得很多,要么是无法做到重塑或者修复,要么便是勉力做到也十分疲惫。 萧淼清晓得这就是自己的局限与症结所在,暗暗烦闷。 只是走了一会儿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庙,想来就是前村里村民说的三神庙了。萧淼清扭头问张仪州:“师兄,你从前和三神的感应多吗?” 张仪州原是默默陪伴着他,闻言才出声:“极少。” 萧淼清有些失望但也并不意外。三神原本是凡人成仙,只是时日久远以几近远古之事,素日里极少降临当 今人界。许多在闹市里香火旺盛的神庙也常常是空有神像缺少神佑,遑论这样乡野间门的小庙了。 哪知萧淼清带着这样的想法经过新落成的小庙时却感觉如有清风拂面般清爽,叫他不由自主下马进去上了柱香,又在蒲团上跪下诚心敬拜,心中将自己的失落困惑一股脑默默倾诉了,最后想着:“望神明给些点拨,解我愚钝之苦吧。” 萧淼清站起身来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感觉腰间门叫人碰了碰,他疑惑低头却见一个鬼头鬼脑,裹着不合身衣袍的瘦小男子已经将自己的荷包握在手里。 “你做什么?”萧淼清抬手轻轻横在对方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不过并不疾言厉色,只是说,“你若是缺钱我可以给你一些,但不要将我的荷包整个拿去,我还有回程的路要赶。” 萧淼清说话时就隐约闻见了一股怪味,起初以为是这人身上不净的缘故,所以没觉有他,然而很快反应过来这味道并非是身上脏污的味道,而是妖魔化形成人后法力低微无法掩藏而飘散的妖魔气。 萧淼清这下觉得好笑,他用剑鞘的末端抵住那小妖的腰,“你是什么妖怪化的,胆子这样大,在神庙中竟然敢出手偷人钱财么?” 那小妖实在没什么见识,萧淼清又穿着常服,它只以为萧淼清是哪家有钱的小公子,这才敢来偷。这下叫萧淼清一句话就道破妖魔身份令它有些惊惶,不过还是强撑着说:“这,这不算我偷的,是我前面来拜神,希望三神接济,奈何这里没多少香火,三神才许诺我可向你拿的。” “三神告诉你可以向我拿?”萧淼清质疑问。 那小妖三言两语间门已经感觉出来萧淼清脾气不坏,便大着胆子强词夺理道:“我许愿说下一个来的是有钱人,望三神能助我得财,三神也没说不助啊。” 萧淼清哭笑不得,懒得与他强辩,只将自己的荷包拿回掌中,想了想还是倒出几小块碎银子说,“这里给你,切不可再偷到他人那里,这里来往都是村民,他们平日也没几个钱赚。” 在将银子递给小妖之前他又确认道,“你平常在这里没有害过人吧?” 小妖连连摇头,“我就在这里长大的,哪有害自己家乡人的道理。” “外乡人也不能害。”萧淼清道。 他虽这样问其实也只是叮嘱,这小妖身上只有妖气,没有其他害过人的气息,故而才愿意这样爽快接济。小妖小魔和凡人本质都是近似的。 那小妖见萧淼清不仅不伤自己,还真给钱,立刻改口恩谢数声,而后一溜烟跑走,生怕萧淼清反悔似的。 萧淼清也紧跟着他走出神庙,并不是为了追逐,而是怕这小妖出门遇见在外的张仪州会被打杀了。 不过这小妖脚步快,转过墙根便钻进了不知哪个草堆里,而张仪州自懒得为难这样功法低微的小妖,只抬了抬眼皮并无其他表示。 打发小妖几个钱不算什么,唯有一点,萧淼清回头看向三神像,能够叫小妖猫在庙里伺机窃取财物,三神应该没有真的降临于此吧。 张仪州没有与他一通进去也是这个缘故,魔物妖物对神明总多些忌惮。可那小妖却在神庙里来去自如。 后面十几日两人便如常行走,没出现其他什么事,只将人间门百态又细细都看过去,直到两人一起停在云瑞宗的山门外。! 第一百零二章 诸多心情都已经在来时路上平复了,萧淼清现在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然而只是在山门外站定,他就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太平静了。这种平静的不寻常在萧淼清回程的后几天已经隐隐萦绕在他心头,照理说他偷跑出师门的当天就该被发现,加之他现在有与张仪州在一起,想来宗门长老们更不会放任自己游荡在外才是。可是这么些天以来,云瑞宗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 萧淼清与张仪州对望一眼。 要么是师门已经对他失望,要么是出了什么事么? 思及此,萧淼清不待犹豫,加快脚步跨入门内。待进入门内,异样的感觉愈发明显。平素周遭萦绕的区别与俗世的淡淡灵气几乎消失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紧绷感让萧淼清心头一沉。 萧淼清执剑欲飞身快速上山,然而回头才发现张仪州面色难看地站在原地身形隐隐有些颤动。 萧淼清停下动作疑问道:“师兄?” 只是不等从张仪州那里听到回答,他便看见对方周身的黑雾升腾,模糊了身体轮廓,好似张仪州整个人要化作烟雾散去一般,可见他当下如何地无法自控。 萧淼清调转方向一把拥住张仪州,使力拢住那要逃奔的黑雾,同时转动心念催化了龙虫躯壳,这才不至叫这些黑雾溢出。 但这片刻间已经有数道人影自旁侧跃出,均是执剑而来的门派小弟子,他们的脸色复杂又犹豫地看着萧淼清与张仪州,似乎内心很动摇。 萧淼清认出为首那个,先开口道:“天逸,别动兵器。” 赵天逸将剑尖对着张仪州,指尖隐约颤抖,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这里早布拉法阵,邪魔外道不可侵入半步,萧师兄,”他准头看向萧淼清,“长老们说了,倘若你知错愿改,领了责罚他们可以既往不咎,倘若你当下还执迷不悟便不好办了。” 萧淼清却不答反问:“怎么是你们这群人在这儿,其他人呢?” 以赵天逸为首的都是平时在外门不甚靠近主峰的地方修习的边缘弟子,这当口叫这些少年来做挡着实怪了些。 萧淼清不妙的预感更甚。果然,赵天逸握紧了剑柄道:“难道师兄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魔物现世,如今受到影响的宗门无数,师兄却带着他再次踏足师门……” 他无法对张仪州口出恶称,甚至转过头不敢多看对方,毕竟那是不久之前他们还认为最该尊崇与敬仰的大师兄。 “什么影响,师兄师姐们出事了么?”萧淼清急声追问。 “许多门派弟子都受魔气侵染,受到了心魔的影响,功法也大受折损,行动大为受限,这并非一个门派的个别弟子,而是所有门派的普遍情况,且受到影响的弟子大多都修为过人。”赵天逸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若不尽快诛灭魔物,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事发源何尚且没有板上钉钉的论断,但恰是因此才让人猜测纷纷,有更多遐想的余地。 之前仅仅是听师长们说张仪州的变化,赵天逸等小弟子还并不完全相信,毕竟张仪州的仙风道骨他们都亲眼见过,也实打实敬佩过。然而方才法阵感应到魔气后他们匆匆赶来,由远及近看见张仪州被魔气环绕,面上冷峻无波的样子,这下不信也要信了。 再想起这阵子师兄师姐们受到心魔影响不仅举止失控,连修习多年的法术也好似叫人抽取了似的,他们就更对魔物心存恐惧,只怕这样不可捉摸的命运某天也降临到自己身上。 原来这阵子宗门外的安宁是这个缘故。萧淼清惊愕之余又立刻明白了缘由。这样的情况与当初人族魔界的情形大差不差,都是信仰之力被吸取后的直观表现。 薄叙所谓的闭关大概也只是一个噱头,众人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操控之内,那么想来他们回宗门也在薄叙的意料之中了。 萧淼清的视线看向了影响张仪州气息的源头,一处设置在山门内的小法阵,这样坚实又巧妙的法阵不会是这几个小弟子设下的,他目光一凛,随即出手以剑气击破那里。 一阵冷光激撞,剑气穿透法阵由碰撞处荡开虹光。 萧淼清没有开口,但态度却因此叫赵天逸他们看得透彻。 法阵被废,受到影响的张仪州也逐渐恢复常态,只是方才他气息紊乱一时周身阴郁还未尽数消散。赵天逸他们见状心中更是害怕,但还是执剑相对:“师,师兄,若你一意孤行,我们也只能出手了。” 萧淼清和张仪州无意为难他们几个小弟子,也知道三言两语同他们说不清楚。萧淼清转头与张仪州对视一眼,双方便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 张仪州扬起衣袖带出一阵冷风,吹到赵天逸等人身上便叫他们动弹不得。 萧淼清说:“是我要强闯,你们已经尽力阻拦了,有什么责任我一力承担,与你们无关。” 赵天逸等人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睁大眼睛十分不甘。 然而萧淼清和张仪州也未能如愿上山,他们才转身走了十几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说:“站住!再敢往里别怪我不客气。” 萧淼清抬头,看见段西音不知何时站在了上山的必经之路上,负剑而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师姐。”萧淼清对她言辞间的敌意感到十分难过,开口又顿住。 段西音的视线在萧淼清与张仪州之间来回看过,她快步走近又道:“识相的就赶紧离开,否则上了山有你们的苦头吃,” 后半句话的声音轻了些,几乎只传入萧淼清的耳畔:“你以为不许你们上山,会只在山门那安排那几个小弟子么?” 她语气带着敌意,但内容却更似提醒。 萧淼清也明白过来,他只想找机会陈明一切,可向谁陈明?此时此刻,薄叙是才助弟子们诛灭邪魔孤身负伤之人,而张仪州是根骨显露的魔徒,而他萧淼清更是为了魔徒违逆师门之人。 权衡下来,他们对薄叙的任何指控都软弱无力,没人会信。现在上山与自投罗网无异。 段西音抬高声音:“师尊已经提前出关准备主导诛魔之事,倒是联合各宗门会布下天罗地网,到时候自会诛尽一切妖邪!” 这又是另一句提醒。 他们未言明是冲着张仪州而来,是因为张仪州现在并未做出常理不容之事,但这矛头真正指向的恐怕还是张仪州。 一旦薄叙出手,以诛魔为由头,张仪州就会成为板上钉钉的魔物,现在一切异变的引线也会被安在张仪州身上。届时没有任何人会将已经诛灭的邪神与薄叙联系起来。况且如此一来,即便是萧淼清还有寸许犹豫,薄叙却也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不得不处于对立面一战的剧本。 如果薄叙在诛魔中死去,他便真正脱离了最后一尊躯壳,真正成神而去。甚至因他的“圣举”,修仙界会更崇奉薄叙,为他立像膜拜,传颂他的故事,那么即便薄叙脱离这个世界也可以随时降临回归,成了真正意义上,与邪字好不沾边的神明。 一切在他的手腕与经营下逝去的人族魔族和修真者也将永远在混沌中蒙尘。 要阻止薄叙只能杀了他,可杀了他又恰好正如他意。 这简直是命运的愚弄,叫萧淼清感到茫然。难不成所有事情真的在发生之前便已经确定了结果,无论重启与否都改变不了结局么?! 第一百零三章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在真正的结局没有定下之前,一切都应该还有转机。有一丝灵识在萧淼清的脑海里跃动,只是距离突破最后的禁锢总差一点点,叫他无法完全看透。 可萧淼清隐隐晓得答案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一点透则玄机破。此时他要做的是直面薄叙,而非再次逃避远离他。 也许那一点待破的玄机便在薄叙身上。 因此萧淼清没有选择听懂段西音的劝解而转身离开,他犹豫了片刻后侧身对张仪州道:“师兄,你在山下等我,我上去看看便下来。” 此话一出,段西音和张仪州的表情都变了。 张仪州果断拒绝:“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上去。” 段西音急道:“难道你非要做飞蛾扑火之举吗?” 赵天逸等人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已经费力冲破张仪州的袖风,他们虽不能动但耳朵还能听,却是已经听出一些不对劲,他们质疑段西音阻拦的用意:“师姐,魔物既然已经现身,何不通报上去,免得叫他逃了。” 萧淼清抬手化出一圈结界,以龙虫躯壳将赵天逸几人甚至段西音也一起圈在其中,立时叫他们密密实实地被困在当中,一时无法做出其他举动。 萧淼清坚定地对张仪州说:“我要上去见师尊,你现在和我一起上去反而引起大乱,我只上去半日,若半日里我没下来,你再来寻我。” 他难得以如此不容商议的口吻说话。 两人四目相对,须臾之后张仪州退了一步,执剑轻轻点头:“好,我只等半日。” 话音落下,张仪州腾空而起,飘然化风而去。 萧淼清收回追望的视线,回头对段西音和赵天逸等人道:“是我将你们困在此处继而强闯入内,后头有什么事与你们不相干,这结界半柱香后会自行解开,到时候你们即可自由了。” 说完他也不管他们的反应,只腾空御剑往与张仪州相反的方向上山去了。 云瑞宗冷冷萧萧,山间景物未有大改,生机不变,但孤寂索然之感尤盛,只见院墙少见人,一直待萧淼清进入主峰后才见着几个小弟子。 小弟子们见萧淼清飞来反应各异,有站在原地惊异的,有立刻跑开报信去的。萧淼清也不管他们,径直往薄叙那里去。 殿门前的空地上聚集着许多弟子,敞开的殿门中还依稀可见几位长老的身影。萧淼清还未落地便已经被众人的目光聚焦。 “是萧师兄。” 他们看向萧淼清的视线带着几分防备,又越过萧淼清看他身后,仿佛怕萧淼清后头就跟着张仪州一般。 萧淼清才落地,不待他往前两步便有人拦住他,皱眉不说缘由。 “让开,我要见师尊。”萧淼清说。 邵润扬从人群后钻出来,目带关切:“小师弟,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萧淼清点头,重复道:“我想见师尊。” “你和魔物同来同往,现在还想在这里来去 自由随心所欲么?”人群里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萧淼清回头看去??[,虽然不知道话是谁说的,但看众人脸色便可知道与说话人存着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也似乎是有人做了出头鸟,剩下的人里就有大胆些了的,“不如将他扣下引出魔物。” 不过自然也有站在萧淼清这边的:“师尊都未开口说什么,你们要越过师尊处置他的弟子,哪儿来的胆子。” 邵润扬也是一手拦在萧淼清面前,肃然回头,目光如炬地扫过众人。 正在外头闹烘烘时,殿内走出一位长老终于打断了这吵嚷:“安静。” 他看向人群中心的萧淼清:“你进来吧。” 萧淼清快步踏上台阶走近殿内,却未看见薄叙的身影,长老们虽看向他却并未主动开口说话。萧淼清看向内殿,他已经能感受到薄叙的气息了。 萧淼清往里走去,鼻端闻见的依旧是熟悉的淡淡熏香,叫人忍不住平心静气,一脚踏入四方小院,里头更是鸟语花香阳光和煦,与外界的喧嚣全无关系一般。 薄叙背对着萧淼清,头发未完全束起,周身透着尽在掌握的闲散气。 萧淼清却未被感染,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不知自己是想立刻拔剑还是想要按捺住佩剑夺鞘而出的念想。 “师尊。”萧淼清轻唤了一声,开口方感自己后头不知何时有些干哑。 薄叙没有回头,只半蹲下来看着面前的一盆剔透荧白的小花,“你答应过我这次回来以后便在山上好好修炼,再不乱跑,可还记得吗?” 说话间薄叙终于回头,依旧是仙人之姿。 “我记得。”萧淼清平静地回答,“不过眼下乱局,弟子无法静心修炼。” “这乱局与你何干?”薄叙说。 他眼中微微带笑,似乎尚存着对萧淼清的纵容,“我早就说过你要做的只是待在我身边,像从前那样。” “从前我修炼得并不得法。”萧淼清回答,他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大师兄他并不是造成现在局面的关键,师尊你知道的。” 薄叙并未否认,他含笑反问:“他的根骨生来便伴着灭世的暗欲,倘若他都不是关键,那谁才是关键?” “你与他不一样,你的根骨先天纯净剔透,”薄叙的指尖在小花上轻抚,“是罕有珍物,为何放任自己与他沉沦?” 他的语气带着诱哄:“这人间该是你的人间,不是他的。” 萧淼清却摇头,同时后知后觉道:“你若早晓得他的根骨如此……你却一路助他修行,你……” 如果薄叙当真认为张仪州的根骨该除便该早早出手,他一路放任,甚至助张仪州修炼得到盛名,不过是为了此时此刻叫张仪州承担恶名罢了。 倘若一切都是薄叙早有安排…… 萧淼清的眼中闪烁着痛苦:“那我呢,你想让我承担哪一部分?” 是如父亲一般的师尊竟是幕后黑手的打击,还是大师兄堕入魔道后身负 恶名的不甘。 薄叙看向萧淼清,无声的凝视间,萧淼清便踉跄几步不由自主地站在了薄叙身前,一把被薄叙擒住下颌,脸被托起。 “你本可以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薄叙冷声说,“自你幼时我便不断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你要做的只是乖乖待在我身边,是你自己偏要钟意那生来肮脏的劣种。” 萧淼清用力想挣脱却不得其法,只能听薄叙继续往下道:“难道你不明白,能与你相配的只有我么?” 薄叙居高临下的视线中充满支配与占有欲,是突破了假面之后的肆无忌惮。 萧淼清心中大震,他全未想过薄叙对他竟然存着这样的感情。但怎么会呢?萧淼清仰头惊望着薄叙的眸子,心中又有一个角落完全坍塌下去,与其他支离破碎一起叫他的心房感到钝痛。 但萧淼清还是费力地摇头。 薄叙看向萧淼清的视线只有高高在上,所有的纵容与其说是爱意不如说是宠物般的支配,他可以放任自己的小狗偶尔撒欢,却不会允许自己的小宠真正越过他界定的藩篱。 薄叙松手,改做轻轻抚过萧淼清的后脑,如他幼年时一般将萧淼清的脑袋压入怀中:“这世间污浊肮脏,愚昧蠢恶都是你亲眼所见,你何苦执迷于此,恶便当除。” 萧淼清的身体木然不由自己掌控,恍惚间他仿佛回到自己某个梦中,化为了由薄叙掌控的痴傻皮囊,不过此刻他口尚能言。 “既然恶当除,那邪神留在仙界的分身最该当先除去。” 薄叙的掌心动作一顿,他低笑着在萧淼清的额前落下一吻:“自然是了,我当身先士卒,诸恶除邪。” 语毕,薄叙松开萧淼清往外走去。! 第一百零四章 萧淼清抚额去擦那处被亲吻的地方,心中震动又厌恶,一股复杂情感无以言表,耳边便听见薄叙的声音自外界悠悠传来。 “我既已出关,又逢魔物霍乱人间,加之师长身份无从推责,我自当尽我所能除魔诛邪。” 薄叙的声音是号召也是定海神针,外头原本略显哄闹无序的场面霎时间安静下来,随后响起轰然回应声,如排山倒海般涌进萧淼清的耳畔。 即便早知是这样的结果,然而求得这个果后他却依旧心冷难止,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佩剑。 又听门外有人说:扣住小师弟,既能防备他受魔物蛊惑,也能以他为诱引魔物现身。” 随即便有应和声:“正是!” 薄叙未出言阻止,杂乱的脚步声便当他默许般纷至沓来。只不过当他们将殿们推开时,原本应该站在殿内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萧淼清穿过地宫的暗道,一路往前走,每走一步原本如微尘般消散的记忆就回来一分。 这条路他从前走过的,极幼时在薄叙的臂弯中。 他狠狠地晃了晃脑袋,将从前父子般亲和的种种从脑海中扫去。大约走了两刻钟的时间,面前的黑暗终于拨云见日般开始消散,他已经穿过了那层结节出现在了皇城地宫当中。 怕耽搁时间会让张仪州贸然上云瑞宗,萧淼清在离开地宫的一瞬间便操纵玉笛给张仪州传去了信号。 等玉笛隐约发烫似乎传来感应,萧淼清的心才慢慢放松一些。 清冷的荒废宫殿中没有旁人,萧淼清暂时坐在宫殿的台阶上抬头看着虚空的天幕,慢慢抬起手在孔中蜷了蜷指尖,半空中随着他心念转动,一道琉璃光芒出现,正是前面被他留在云瑞宗山门外的龙虫躯壳。 怀中乾坤袋里的龙虫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躯壳的回归,在乾坤袋里动了动。 萧淼清感应到了,将龙虫拿出来放在掌心与它小小的黑色眸子对视,“都说你会说话口吐人言,什么时候才能修到那天……我不知还看不看得见那天呢。” 当下已经不是他决定何时出手,而已经毫无退路了。如此孤单下,他竟然有和龙虫对话的兴致。 “我现在和你当初似乎也差不多啊,无法突破。”萧淼清低声对龙虫说。 他有体悟,能够操控目之所及的东西,创生重组他们,可这层体悟还远远不够,这种能力依旧和水中看月一般朦胧不清晰,萧淼清也像是被困在了自己看不透的事物中。 火烧眉毛了,他还是被困在局中。 许多细节好像就在眼前,磕偏偏无法被利用被看清。 龙虫在他掌心稍稍扭动了肥肥的身体,愣愣看着萧淼清一会儿,即将叫萧淼清生出它即将开口错觉的时候,龙虫的脑袋啪嗒一下落了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萧淼清自嘲的笑了一声,正打算把龙虫放回乾坤袋里时,龙虫又睁开了眼睛。 “也不太一样吧。”一道软绵绵的,雌雄不明 的幼童声音响起。 萧淼清惊愕地看向龙虫,确定了声音是它发出的以后追问道:“你说什么不一样?” “你无法突破很不舒服,其实我在躯壳里的时候有另一重天地,并不觉得多不舒服呀。”龙虫道,“在躯壳中时其实我还挺快活的,一出来我反而要加紧修炼啦。” “另一重世界?”萧淼清抓住关键,“但如果你不被解放出来,不是迟早会受困于躯壳而死吗?” “是这样没错,可躯壳当中并非无趣的世界,那里有为我所设的,我所喜欢的一切,所以即便是受困而死,我也是开心死去的。”龙虫慢吞吞说。 “不过我也不怪你。”龙虫打着哈欠补充,“你依旧是助我修为,助我打破了小世界的限制,让我脱离了一叶障目的环境。” 龙虫说完这句话便再次闭上眼睛,无论萧淼清追问什么再也不说话了。 神思流转间时间流逝,当萧淼清被张仪州拉到身边回过神来时天色已经全黑。 “其实,”萧淼清忽然开口,“这是我活的第二世,上一次我死的很早。” 张仪州不明白他的经历,只是听见“死”字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这一次,”萧淼清笑了笑,“也许我还赚了,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处吧。” 张仪州皱起的眉头又缓缓松开,也微微笑了一下。 萧淼清被魔物所迷惑,与张仪州一同逃离云瑞宗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来,各大门派在云瑞宗的联合下很快对他们展开搜捕。 魔界同时放出消息,叫萧淼清和张仪州尽管往魔界跑,大不了便再和仙门来上一架。 萧淼清和张仪州一开始虽然并没有去魔界的打算,只是寻了山头潜心修炼,可仙门的搜寻很快还是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往魔界领域。 虽然逃避无法将事情解决,但萧淼清清楚自己未能突破眼前桎梏之前压根没有任何胜算。 只是为了不牵连旁人,萧淼清和张仪州也并未深入魔界,只在魔界边缘的一个山头上停留了下来。 小半个月的时间里,萧淼清不断尝试运动自己体内的法力,将之运用成熟,龙虫也在这段时间里在他身边努力修炼。 身边的花草树木,甚至蛇虫鸟儿,萧淼清都已经能够轻巧化用重塑或者拟变他们的形态。只是他还是对自己的能力不够有把握,总似乎像还缺了点什么。 这段时间里张仪州一直在他身旁未曾远离,萧淼清习惯了睁开眼睛或者自己沉思打坐的时候有魔气萦绕在身旁。 又一股魔气缠绕上来,萧淼清的视线转去,一股生气凭空涌出,与魔气一黑一白缠绕在一起后一起在空中化作了无形的气体。 这场面重复过很多次,只是这一次萧淼清的脑海里响起了薄叙的声音,“这世间污浊肮脏,愚昧蠢恶都是你亲眼所见,你何苦执迷于此?” “你本可以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是你自己偏要钟意那生来肮脏的劣种。” 即便是算计了这一切的 薄叙也有曾想改变却重蹈覆辙的事,薄叙设计叫他经历,想让他看透,却依导向了经过不同结果相似的局面。 毁灭的力量依附与化生,痴缠并渴求它是本能,那反过来呢?创生是否完全摒弃了黑暗的毁灭欲? 如果照薄叙一直以来告诉萧淼清的,黑白如此分明,生死如此隔阂,为什么他再次重生依旧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张仪州。 萧淼清的脑海一阵恍惚,忽的想起那一天他在三神庙里遇见的小贼。 他求三神指点,三神却纵容小妖贼进入庙里,彼时看上去像是三神不在神位故而小庙无威慑,此时回想起来却叫萧淼清慢慢睁大了眼睛。 世人所认为不容任何污秽,不容任何不虔诚的神庙,神却可以放小妖入内,在神的眼中没有仙魔之分,好坏更不分明。 追求任何纯粹不受外物所染的力量本身就是钻了牛角尖? 萧淼清看向张仪州,他的掌心涌出一团白光,白光飞跃到半空中,缓缓散开与一些黑雾融合在一起,两者缠绕转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化作一团透明雾气。 只是这次萧淼清没有叫那雾气弥散,而是将其吸纳回掌心,闭眼存想了一瞬间后,那团透明光中竟然飞出一群猛禽,它们经过萧淼清的头顶飞向山林。 了悟只在一瞬间。 这世界本来就不是被纯粹的善或者恶所组成的,越是复杂脱离本能的生物越是如此。 “我明白了。”萧淼清起身走到张仪州身边。 “什么?”张仪州开口只说出两个字,萧淼清已经低头吻住他,顺势扯开了他的衣领。 魔气一下炸了开来,不过随即被生气所缠住,山林周遭的树木花草一瞬间腾空消失,又在下一瞬间化作雕梁画栋,又一息是猛虎啸动山林,风雨雷电自然百态不断演变。 待一切休止,树木花草还是树木花草,刚才的一切好似幻象又好似是某种被操控的飞速演变。 那一层困住萧淼清的琉璃罩子轰然碎裂。 仙门之人在魔界之外虎视眈眈,魔界众人也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两边人马呈现着相持的态势。 “仙师,不该再拖延下去,即便是强闯也应该将师门叛徒带出来了。” 仙门弟子蠢蠢欲动,魔族却也并不怵。 栾凤在半空中缓缓扇着翅膀,羽翼当中闪着金红的光芒,“我看谁敢上前来。” 斩星虽不发一言,但也抱臂立在旁侧。 倒是闻淳念着自己也当过几日仙门弟子,总想调停,劝道:“别急,都别急,有的商量的呀,这样吧,不如你们就把小清和张仪州让给我们魔族,也算是交个朋友。” 闻柯没出声,算是默认。什么仙门弟子堕魔,多难听啊,在他们魔族看来这完全是好事来的,何故这样大动干戈。 “胡言乱语什么!”仙门各派云集,听闻这话不仅不觉得有的商量,反而觉得辱没了仙门,越发火气上头。! 糯糯啊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五章 萧淼清和张仪州在山顶也能隐约感觉到山下的情势,两人相视一眼,一起往山下飞去。 你们沆瀣一气与仙门为敌⒆[(,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仙门为首的年轻弟子拔出自己的佩剑,剑光寒芒在肃杀的空气中闪动。 魔族与仙门本也是表面和平,如今大有蠢蠢欲动借机撕破脸的意思,因此半点不退却,也各自掏出自己的武器。 无须辨明是谁先出手,转瞬间金石碰撞声便杂乱响起,法光与魔焰更是交融难分。 仙门中人满心除魔卫道,去除内鬼之念,他们已认定张仪洲与萧淼清一个是天生魔种,一个已被魔物所惑,恰逢堕星剑现世,更可作证天道欲灭魔之心,因此仙门上下无不奋勇。 魔族虽对仙门多有不忿之心,然而先前在对抗魔神时已经有不小折损,且往常便被仙门压着一头。当下不到两三回合已经有被压制之状。 从前这样的大小冲突也不是没有,但相互都有不伤性命的默契,手上大多都留了一招。可今天显然不再像从前。 闻淳被一掌击退,感觉胸前一热,张口竟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他握紧拳头正要再上前,却忽然被一阵风往后送,硬是落在了人群之外。 闻淳回头望去,见是萧淼清与张仪洲。 “你们快来帮我,他们是动了杀念了!” 放眼望去,已经有许多魔族与一些仙门弟子受伤倒地。 萧淼清的手在闻淳后背一抚,闻淳便觉背上一阵酥麻,好似内部受损之处得到了疗愈重组,唇齿间的血腥味道都淡去许多。 斩星与栾凤也分出视线望向萧淼清,只是很快又被卷入刀光剑影之中。 “这件事不该牵连你们。”萧淼清说着,自他掌心飞出一道虹光,将那些躺在地上重伤了的弟子包裹住。 众人也注意到了他和张仪洲的到来,立即有人喊话道:“萧淼清,张仪洲,还不速速伏诛,免得叫旁人为你们送命。” 如今前来围剿他们两人的,无不是萧淼清与张仪洲曾经的熟人,各门派的师长,同辈。 萧淼清认出说话之人,轻轻笑道:“五师叔,我也以为这事与旁人无关,大家还是各自收了兵器,我和师兄自会跟你一起回去面见师尊。” “师门叛徒,何来颜面提起师尊!” 他们只当萧淼清的话是挑衅,“杀你们两个无须师尊出手。” 风吹过叶片的低声在萧淼清的耳畔都清晰可闻,自然也能听清不远处人群当中的低声窃语。 “只要诛杀他们便可拿到堕星剑。” “正是如此,除魔卫道乃仙门本职,便是因此殉道有又何妨?” “休得听他们多言,直接杀了就是。” 萧淼清和张仪洲一出现,犹有余力的仙门弟子便立刻转换了目标,抛下魔族向他们冲杀而来。 张仪洲在萧淼清身边抱臂而立,双手未动而佩剑已经出鞘,分明满 身杀气随时失控,却因为站在萧淼清身边而维持住了清醒与克制。 萧淼清与他一道踏剑而立?_[(,瞬移到半空,躲过了朝他们来的攻击。 杀欲本身便是根治于张仪洲骨血中的邪念,此时叫他只是闪躲便叫他不爽得感觉血液都在沸腾抗议。 萧淼清虽未回头,但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情绪波动。他只分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张仪洲的手,十指相扣,张仪洲身上氤氲的黑气以两人相握的手为起点,慢慢纠缠着往萧淼清体内钻,像是停留又像是引诱。 “五师叔,你们打不过我们,”萧淼清说,“带我们去见师尊。” 当下仙门众人大多也不过如同被邪神所迷惑的人族与魔族百姓一般,越是高傲越是看不清自己的执迷。 而萧淼清知道,这些人不过是薄叙的棋子,他和张仪洲也是。只是这似乎已经命定了结果的棋局总叫萧淼清不甘心。 云瑞宗的人是最能体会到萧淼清与张仪洲的功法精进速度之快的,因此更不敢置信,更又觉得萧淼清果然在张仪洲的感染下修了邪法。 然而修道一时本就讲究机缘与天赋,有人一念成仙一念成神,有人被困于凡尘百年而无法打破肉身桎梏最后只能抱憾离世,本无公平可言。 萧淼清虽然说了实话,对仙门来说却像是火上浇油,越发不肯退却,杀心愈重。 无数飞光与兵刃在同一时间自在四面八方裹着冷冽的戾气袭向萧淼清与张仪洲,压根不给他们任何逃生的余地。 然而刀光剑影在距离萧淼清还有丈余远的地方便被硬生生停住,任由远处之人如何施法也没能向前一寸。 剑光当中的萧淼清不见为难,在他眼中这些攻势由无数微芒组合,心随意动,不过是他垂眸一瞬,兵刃与飞光便由停滞在半空中化作簌簌下落之态。 原本冲天的杀气在触地的那瞬竟在乱石横立,飞沙遍地的山间化成了花草树木与飞鸟蝶影,其生动鲜活令人惊叹,随风而来的花香更昭示着这并非什么幻境。 而等众人反应过来时,这绵延的美景已经触及他们的脚下。本来嘈杂的刀剑相击,法术相撞的声音渐渐停下,凡是花草所到之地,人身皆被草木缠住,动弹不得,浑身如同脱力一般。 当下一时像是绿意红花间长出来许多草木之人般。 萧淼清知道无法用言语劝服他们,此时的仙门弟子肯定是满心满脑要杀了他们。这也是薄叙逼迫他们出手的手段。 无论他们出手与否,现在的对峙都已经坐实了萧淼清和张仪洲与仙门对立的事实。 “师尊,你在这儿吧。”萧淼清扬声道。 那蔓延的绿意在一人脚边停下,正是薄叙。 薄叙却没有停在原地,他抬步走向萧淼清和张仪洲,扬起手时将那些困住仙魔两边的绿植化作了尘烟。 其姿态看上去比萧淼清还要轻巧。 而薄叙每往前一步,他脚下的绿意便像晨雾一般散开,步步破法,将生气消弭。 “你二人皆为我入门弟子,我一来未能压制仪洲根骨,使其回归魔性,与人间惹出诸多祸事,这是我的错处,其二,我未能约束淼清,使他被邪魔所惑,这也是我的错处。”薄叙说着说着,掌心慢慢显露出一把宝剑的模样,“今日我便为云瑞宗清理门户。” 魔界与人界因邪神而起的祸乱均被名正言顺地转移到了张仪洲身上。 所以从前萧淼清每每担心张仪洲时,薄叙总似无所察觉。如果说到现在有什么是脱离薄叙预料的唯有一件,那边是张仪洲竟然只是回归魔性,却未迸发杀意。 不过这只是小小的,无足轻重的意外。 今日薄叙注定为诛魔而死,这是他早就为自己计划好的命数,无论是萧淼清还是张仪洲都没得选。 以薄叙在仙门的名声,放任他便会叫仙门也重蹈人界与魔界的覆辙,让诸多无辜被迷惑者成为供他吸取法力的容器,不杀他便是放任。 杀了薄叙,便是彻底帮他脱离这具肉身躯壳,离开这个世界成神。 无论萧淼清怎么想,薄叙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下去,他深沉的眸光中闪动着掌控全局的沉冷笑意。 “淼清,我不想杀你,你真的不愿认错么?”薄叙的声音不疾不徐。 “是师尊执迷成神,不惜牺牲三界,以他者的信仰与生命为养料充足自身,我何错之有?”萧淼清道。 众人闻言先是一惊,不太清楚萧淼清说的执迷成神是什么意思,但看着薄叙依旧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心中的惊异又转瞬消弭。 一边是与魔物为伍的年轻弟子,一面是德高望重的仙门师长,哪边看上去更有道理不言而喻。! 糯糯啊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