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不入爱河》 第 1 章 “穆仙君,我刚得了一套双修心法,能让修士的修为与日俱增。” 层叠起伏、常年苍翠的墟连山里,流水跃过长满绿苔的石头,淹没三五尾小鱼,在古树下的细碎砂石上流淌。 穆时坐在树下,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直,坐姿松散闲适。她右手手肘支在曲着的那条腿上,掌心托着脸颊,颜色略浅的眼眸跟着水波摇晃。 离她不远的位置站着个少年,他两手拿着一本暗蓝封皮的古书,也就是那双修心法。他面色微红,紧张得不自觉绷起了身体,眼巴巴地瞅着穆时。 穆时漫不经心地说:“哦,恭喜。” 少年想要的不是这种回应,他进一步追问:“穆仙君愿不愿意与我合修?” 他手指攥紧,骨节开始泛白,脸色涨红,连脖子都是红的,血液涌上四肢和大脑,整个人都在发热。 穆时抬头,侧眸看向少年。她唇角微微上扬,轮廓温柔的琥珀色眼眸里,讥讽和玩味转瞬即逝。 穆时问:“我什么修为?” 少年回答:“大乘期。” “算是吧。”穆时点点头,又问,“你什么修为?” 少年老实地回答:“炼气五层。” “你见过我养的狗吗?” 穆时注视着少年,眼中的情绪十分温柔,是高高在上、俯瞰凡愚的慈悲。 “它筑基一层了,你连狗都不如。” “我……” “脑袋有问题就别修仙了。” 穆时又补了两句, “要是修出差错来,玄丹峰还得浪费丹药和人力救你。” 少年脸色更红了,身体紧绷到有些颤抖,似乎是被穆时骂恼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反驳的话语,尴尬窘迫地支绌在原地。 穆时不再搭理他,继续对着溪流发呆。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在山谷间响起,一名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 他披着一身白衣,但与穆时身上的粗布短打弟子服不同不同,他的衣服布料极好,做工繁复,袖边和袍角甚至用银线绣了滚云纹。 只看衣装,就能知道他地位非凡。 少年拱手作揖:“弟子参见宗主。” 来人是在修仙门派中名列第一的太墟仙宗的现任宗主,孟畅。 孟畅点点头,对少年说:“你先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 少年低着头应声,拿着他的双修秘籍,迅速地转身离去。 穆时见到宗主,没起身行礼,甚至连句招呼也没打。 孟畅没介意。 他在离穆时不远处盘腿坐下。 “我瞧着他好像快要哭了。”孟畅问,“穆时,你是不是又羞辱人家了?” 这个“又”字就很微妙。 穆时是太墟仙宗问剑峰这一代唯一的嫡传弟子,她师父是曲长风,斩落魔君、终结仙魔大战的天下第一人,也是无人可越的剑道巅峰,世人称他为剑尊。 穆时拜最强的师父,学最强的剑。自己的天赋也好,变异雷属性天灵根,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大乘期。 这已经能让无数的慕强者心动。偏偏穆时还长了一张骗天骗地的脸,容貌昳丽,眉眼温润如春水,岁月静好,和她的狗脾气完全不符合。 她的强和她的脸,为她骗来了无数桃花。 太墟仙宗的弟子私下里排了个榜,在“最想追求的人”的榜上,穆时排第一,甩了第二名十八条街。 有许多弟子尝试追求她。 然后又出现了一个新榜——嘴巴最毒的人。 穆时又一骑绝尘,甩了第二名十八条街。 不愧是穆时,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把别人远远甩开。 有人整理了穆时拒绝告白的语录。 ——我修问心剑,也就是无情道,不谈爱情。如果有朝一日谈了,肯定是为了杀夫证道。 ——昨天下暴雨,墟江水位没涨,那些水是不是灌你经脉和脑子里了? ——就你这根骨,下山养鸡都比修仙有前途,早点放弃吧,对自己和宗门都好。 ——…… 不带一个脏字,但句句诛心。让人不禁感慨,穆时这人出生得太迟,要是赶上了仙魔大战,说不定能气得魔君两腿一蹬,然后喜获称号“天下第一嘴”。 孟畅看着穆时,想不明白—— 曲长风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徒弟? “三师叔。” 穆时将目光从溪水上挪开, “我想纠正一下,这不叫羞辱,这叫对妄想症的有效治疗。” 孟畅:“……” 是挺有效的,可问题就是太有效了。 太墟仙宗内门九峰之一,执法峰峰主的亲传弟子被穆时骂过之后,痛哭三天,然后自称看破了红尘,退出宗门,前往伽落寺落发出家了。 老峰主一口气梗在胸口,现在人还在丹心峰里躺着呢。 孟畅想起这事就头疼,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说道: “……穆时,你得尊重一下别人的真心,你可以不接受,但不应该踏在脚底。” 穆时闻言,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她侧过头,眼眸里倒映出孟畅的身影。她的眼睛颜色偏浅,明澈而干净,就像一眼就能望得见底的清透池水。 孟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爱欲这东西也能称得上真心?” 穆时浅笑着,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讥讽, “好吧,就算是称得上吧。那么在我尊重他们的‘真心’之前,他们是不是应该先尊重一下我的无情道?” 孟畅一时间无言以对。 穆时是问剑峰独门秘籍问心剑的第十一代传人。 许久之前,有一位已经疯魔的剑修创造了一部杀生剑剑法,剑虽锋利,但戾气极重,易引动不宁心绪,修习者极易走火入魔。 后来剑琴老人以无情道合此剑,才终于让一部分天赋绝顶、心性明澈的剑修得以驾驭这杀生剑,这也是后来的问心剑。 所以,几乎所有修习问心剑的剑修,都是无情道修士。 “很显然,他们不止不打算尊重,甚至还想毁了我的无情道。” 穆时稍稍歪头,笑着说, “无情道入道艰难,毁道却很容易。三师叔,有人要在你眼皮底下毁你师侄的道,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孟畅眼皮一跳: “你少来,毁你的道哪有那么容易?” 穆时笑眯眯地反驳: “这可不好说,万一遇到个容颜绝世,祸国倾城的,我就狠狠地动心了呢?” 穆时继续义正言辞地绑架他: “三师叔啊,剑尊就我一个徒弟,你师父就我一个徒孙,我要是毁了道,走火入魔英年早逝……” “停!” 孟畅打断了穆时的话, “我回主峰后就拟一条新宗规——不许追求无情道修士。满意了吗?小祖宗。” 不管穆时绑不绑架他,这条新宗规都是要有的。它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保护穆时的无情道,而是为了防止某些男弟子脆弱的心灵被踩成碎片。 穆时点点头:“满意了。” 孟畅试探着问:“你喜欢容颜绝世、祸国倾城的?” “喜欢啊。” 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一面镜子, “唉,这镜子里的人,长得可真好看啊,我要被迷倒了。” 孟畅:“……” 孟畅把已经到嘴边的“谈个恋爱也没关系”咽回了肚子里。 让穆时谈恋爱? 这和期盼铁树开花有什么两样? 孟畅这才提起自己的来意:“我今日一早就召你来参加长老会议,你怎么没来?” 穆时才十八岁,这个年纪就成为太墟仙宗这种大宗门的长老,听起来实在荒谬。 这事要怪穆时的师父。 剑尊曲长风早年间打死不收徒弟,直到十几年前,所有人都以为问心剑无继的时候,他把穆时领回了宗门。 曲长风只有穆时一个徒弟,所以他一飞升,他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归穆时所有。问剑峰峰主的位置,宗门长老的位置,还有他的乾坤袋,通通都属于他的小徒弟。 “在想事情。” 穆时低着头,平静地答道。 孟畅问:“还在想怎么进入渡劫期呢?” 穆时:“嗯。” 穆时朝着高处伸出手,像是要抓握什么东西,她仰起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半个月前,剑尊曲长风飞升。 穆时近距离观他飞升有感,修为暴涨,一下子就从大乘初期到了大乘巅峰,甚至摸到了渡劫期的边缘。 但就只是摸到而已。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感觉就差一点点。” 穆时用手指比划着自己离渡劫期的距离,她的表情专注且迷茫。 “就只差这么一点就能抓住了,到底是差在了哪里?” 孟畅看着她。 他能从穆时的眼睛里看到向往,非常纯粹的向往,既不求名,也不为利,就只是像树木朝着太阳伸展枝条那般,是一种本能,作为修行者的本能。 她年纪尚轻,根骨卓绝,悟性超然,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迟早能够成长为下一个曲长风。 “越往高处走就越难,大乘入渡劫,应该是飞升之下最难的一道关卡了。” 孟畅对穆时说, “有很多人就只差这么一点,一直差一点,寿命将尽也只差这一点。” 穆时有些好奇:“魔修也总是差一点吗?” 孟畅坦然道:“魔修的功法不追求心境,所以他们做什么都比我们容易一些,进境容易,死更容易。” 穆时放下高举着的手,顺着孟畅的话思索了一会儿,而后沉着道: “三师叔,我想入个魔试试。” 第 2 章 她说什么? 她想干什么? 孟畅有些恍惚,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好半晌,孟畅才反应过来,严肃道:“穆时,你师父可是正道栋梁。” “曲长风是曲长风,穆时是穆时,虽然是师徒,但我不用活成他的模样。” 穆时摊开手,一副无辜模样。 “这是我师父自己说的。” “那你也不能入魔啊!你的身份是太墟弟子,太墟是正道门派!正道!” 孟畅有些崩溃,这要不是曲长风的徒弟,他早就动手开揍了。 ……好像揍不成。 现在穆时的修为比他高一个小境界。而且众所周知,单挑的时候,阵修是打不过问心剑剑修的。 “你别这么急嘛。” 穆时拍了拍孟畅的肩膀,稍作安慰。 “我入魔的话,要搞到本像样的魔教功法,才能继续修炼。咱们宗门我从禁阁到外门书阁都翻遍了,就见到些《合欢秘录》、《玉女逢春》什么的。” 孟畅忍不住道:“……合欢宗不是魔教。” “乐白国的老皇帝膝下无子无女,伽落寺住持还俗,万岳剑阁副阁主偷窃药王谷财库……” 穆时勾了勾手指,一截长着繁多树叶树枝从古树上掉落,落在她手里。她每说一件事,就揪一片叶子。 孟畅沉默地听着合欢宗事迹。 他不得不承认,合欢宗是个很神奇的宗门,它明明不是魔教,但总能惹出魔教都惹不出的麻烦,叫人无力替它辩驳。 穆时举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事不关己的感慨:“这些人竟然这么昏聩,情爱果然会让人脑瓜进水。” 她话语一转:“不过进水也活该,能进水证明脑子本来就有洞,无孔不入嘛。” 孟畅:“……无孔不入不是这么用的。” 树枝被穆时抛入流水中。 她稍稍坐正了一些,语气轻缓平淡:“我要出山历练。” 孟畅一怔,下意识道:“不行。” 这种修为高强,时不时把入魔挂在嘴边的人,留在师门里闯闯祸也就罢了。要是放到尘世里去,惹出什么祸患,太墟仙宗就要受万人唾骂了。 穆时望过来,浅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孟畅的身影,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很是和善,但这份和善之下隐藏着强硬。 穆时笑着说:“三师叔,你要是不给我通行符,我就在主峰上面拉二胡。” 孟畅眼角抽了抽。 穆时的二胡是从曲长风那里学来的,但不知道这传承的过程发生了什么诡异的波折,穆时拉二胡时既不深沉也不欢快,而是…… 当初穆时频繁违反门规,执法峰执意要教训她。穆时在执法峰上拉了两天两夜的二胡,本来是要拉三天三夜的,但执法峰受不了了,投降了。 “等我拉完二胡,我就去撬宗门门禁。” 穆时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地说道, “撬完后门禁可能会坏掉,你们修理门禁的阵法可能得修个小半年吧,我尽量撬得小心些,让你们修理起来不要那么困难。” 孟畅:“……我谢谢你啊?” 穆时点点头:“不客气。” 孟畅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他也意识到一件事——太墟仙宗已经困不住穆时了,无论他同不同意,这个剑尊传人都会离开太墟,走向广袤天地和辽阔山河。 孟畅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孟畅问:“你要去哪里?天机阁?” 天机阁是个卜修门派,天机阁的卜修能通过卦术、星斗、八字推演未来,相当准确。尤其是现任阁主祝恒,批命从没出过差错,准得瘆人。 “嗯。”穆时淡淡地说道,“我有事想问祝恒。” “咱们在东州,天机阁在中州,走的时候要直接往西走。”孟畅顿了顿,“你离开东州前往北边绕点路吧,去一趟白城。” 穆时眨了下眼睛。 孟畅问:“你知道白城云氏吧?” 穆时点点头:“知道啊,师祖的老家。云氏是修真世家,但师祖在世时就已经开始没落了,如今已经是凡间的商贾世家了。” 孟畅低下头,眼里是止不住的哀凉:“云氏的小姐病了,已昏迷数日,大夫束手无策,求助于宗门。” 穆时:“嗯?” 孟畅向穆时解释前往白城的缘由:“你师祖亡于仙魔大战,太墟作为正道门派,理应对她的家族多加照拂。” “是该照拂。” 穆时侧头看着孟畅,目光好像在说你是不是个傻子。 “但是,三师叔,我是剑修,不是丹修和医修,我不会治病。” “没让你治。” 孟畅说道, “丹心峰的景玉要前往药王谷交流,丹修不能打又有钱,路上容易出事。药王谷离天机阁不远,你和她一起走吧。” “也一起绕点路,给云氏的小姐治病。” 有个守规矩的弟子一起走,说不定能劝住穆时,阻止她做出一些离谱的事情。 “行。” 穆时在孟畅期盼的眼神中答应了, “我没出过山,刚好需要个带路的。” 孟畅松了一口气。 穆时:“什么时候走?” “明日辰时初。”孟畅交代道,“你回问剑峰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明日卯时六刻来主峰找我拿通行符。” 约定好时间之后,穆时和孟畅同时起身,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穆时回了问剑峰。 太墟仙宗内门有两个剑峰,一个是问剑峰,一个是藏剑峰。 藏剑峰的剑虽然没有问心剑厉害,但峰主和长老都愿意开枝散叶,广招弟子,因此弟子众多,峰里非常热闹。 再看问剑峰,偌大的宅院无人居住,剑坪上也没有剑修练剑,愿意叫两声的狗也在半年前交给驭兽峰养了。 问心剑离失传不远了。 穆时走进院子深处,她稍稍顿足,抬起头看着树上的粉白杏花。 “……怎么这个时候开花?”穆时从树下走过,嘀咕道,“分不清春秋了?” 她进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有几日没人住了,不过这里有阵法,屋里干干净净的,半点灰尘也没有。 离门很近的地方有个木架,上面放了个铜盆。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出个葫芦,往铜盆里倒水。这葫芦是个法器,看起来不大,但里面很能装,咕噜噜地倒了半晌也没倒干净。 水倒得差不多,穆时把葫芦收起来。 她抬起左手,用右手摸了摸,手掌上已经有了一层被剑柄磨出的茧,远不如右手的茧那样厚重粗糙,但摸得出来。 穆时将左手浸入铜盆里。 大约半刻过去,她再抬起手时,左手掌心白皙柔嫩,不见半点茧子。 这是洗形水,是药王谷研究出来的一种药水,皮肤一旦触碰到洗形水,就会从粗糙变得细腻。如果对外出售,一定会受到许多想要永葆青春的人大肆欢迎,甚至不惜以万金相求。 但似乎是因为材料稀有、产量稀少,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药王谷没有将洗形水放到各地的百药堂售卖。世人至今都不知道药王谷有洗形水这东西,就连普通的药王谷弟子都不知道。 而远在东州太墟仙宗、不是药王谷弟子的的穆时,不仅知道洗形水的存在,还拥有大量的洗形水。 她每隔半个月,就会用洗形水洗掉左手的茧。 穆时倒掉盆里的水,回到屋子里,关好门。她面朝北方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入定。 次日,天色将明未明。 穆时来得不早不晚,她迈过主峰大殿的门槛时,卯时六刻刚到。 穆时一进门就见到一堵挂着画像的墙,墙前有一张桌子,摆着水果和一杯白水,香炉里燃着三炷檀香。 画像上的是太墟仙宗的开山祖师,桌子前没放蒲团,因为祖师当年说过,希望后人不要跪拜。 穆时站在刚进门的位置,对着画像拱手行了个礼。 绕过这堵墙后,才是真正的主峰大殿。 殿内房梁极高,十分开阔。远处纸糊的窗户透进来的亮光稀微,殿中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灯罩下还有永燃不息的鲛人烛。虽然还是光线昏暗,但已经足以让人看见修饰边角的雅韵雕花。 孟畅坐在一张乌木桌前,桌上摆着卷轴与竹简,墨盘旁边躺着一支毛笔和一条松烟墨,宗主印则放在朱色印泥边。 在穆时走进来后,他放下手里的卷轴。 “过来,坐下。” 穆时站在孟畅面前:“我拿个通行符就走,用得着坐下再起来吗?” 孟畅揉了揉眉心:“……你坐下。” 穆时用法术拽过来一个蒲团,在孟畅对面坐下了。 孟畅清空桌上的竹简和卷轴,拿出来几件东西摆在桌子上。 首先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这里面是钱,都是碎银两,买东西方便。” 接下来是一块玉牌:“里面是昆仑钟,昆仑还在的时候,昆仑山撞一下钟,全修真界都能听见。这钟挺结实的,遇到危险可以把自己扣进去,一般人打不破。” 还有一堆小瓷瓶:“常见的丹药都在这了。” 最后才是一纸通行符。 孟畅问:“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挺齐全的。”穆时把东西往自己乾坤袋里塞,“但是你觉得,我遇到需要把自己扣进去的危险时,对手会是一般人吗?” 孟畅有时候特别想堵住穆时这张嘴。 他一点也不想和穆时多聊,但有些话他必须要和穆时交代明白:“穆时,你必须把景玉完整地送到药王谷,不能缺胳膊断腿,更不能性命有损。” 穆时问:“她多少岁?” “不太清楚,她成为丹心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应该有将近六十年了吧。”孟畅说道,“她的年纪在太墟还是个年轻人,你对人家和善点,收收你的脾气。” 穆时没答应也没拒绝,继续问:“境界呢?” “元婴后期,这几年应该就要突破到化神了。”孟畅回答完问题,连忙找补,“她这进境速度算快的了,你是个太墟从未有过的特例,不要按你的标准来苛责别人。” “突破到化神之后呢,能到大乘期吗?” 孟畅只思索了片刻,就有了答案:“双灵根,挺难的,但有机会。” 穆时点了点头:“没有到达渡劫期的可能,对吧?” “确实没有。”孟畅无奈地看着穆时,“小祖宗,你到底想问什么?你想表达什么?” “化神期的寿命是两百岁,大乘期的寿命是五百岁。到不了渡劫期,就没办法飞升,没法飞升就要死。” 穆时抬起手,放在书柜上的算盘飞到她手里,她随意拨拉了两下,说道, “就当她能到大乘期吧,她现在六十多岁,要是死掉,能少走四百多年的弯路。” 第 3 章 孟畅震惊了。 幽州酆都的极恶之鬼到了穆时面前,都要自叹弗如,喊一声大哥。 孟畅一手捂住脸,哀怨道:“我真希望你师父飞升的时候把你带走。” 穆时唉声叹气:“我也希望啊,我挺想飞升的。可飞升只能带点酒和剑之类的物品,不能带人啊。” 孟畅已经放弃了和穆时讲道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摆出宗主的架势,对穆时说: “我会把你的狗送到丹心峰去,景玉完好无损地抵达药王谷,你的狗也会完好无损。她要是少走‘弯路’,你的狗也会少走‘弯路’。” 穆时的情绪非常平和,惊叹道:“三师叔,你好歹毒啊,竟然绑架一条狗。” 孟畅没反驳,直接认下了“歹毒”二字,他拿走穆时手中的算盘,催促道: “时辰差不多了,你走吧,景玉应该已经在山门处等你了,别让人家等太久。” 穆时没有再和孟畅多说废话,她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出主峰大殿,往山门走去。 她经过外门的时候,外门弟子刚刚做完早课,五谷堂也正好在此时开饭。穆时记得曲长风说,五谷堂的新来了位北州的师傅,非常擅长面点。 所以穆时进五谷堂溜达了一圈,叼着个热腾腾的豆沙包出来,继续赶赴山门。她到得有些迟,但没关系,玄丹峰的景玉还没到。 穆时站在山门前,慢慢地吃豆沙包。 山门在外门天云坪的南侧,四根漆红的粗勇木柱伫立着,将山门分为正门和侧门。中央的正门上方,内外都挂着写着“太墟”二字的牌匾,字迹遒劲,是曲长风亲笔题的。 这山门看起来简朴清贫,内外通达无阻,且没有执法峰弟子值守,要闯过去十分简单。 但事实上,山门和护山阵法相连,有着至少十一层禁制,如果没有通行符,强行通过这里,起码要被扒掉两层皮。 不多时,一名白衣翠冠的女修急匆匆地赶来,她在穆时面前停下脚步,说道: “抱歉,穆师妹,有两个弟子修错了功法,送到玄丹峰来。峰里刚好事多,腾不出人手,我帮着照看了一会儿,因此来迟了。” 穆时咽下最后一口豆沙包,问:“修了合欢秘录之类的功法?” “嗯,这个……”景玉扯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在穆时了然的目光下承认道,“穆师妹料事如神,是卜算到的吗?” “我不通卜术,师姐高看我了。”穆时淡淡道,“此事也不必卜算,除了这类功法,还有什么功法,能让两人同时修错?” 景玉噎住。 她没怎么见过穆时,但没少接触过因为穆时被送进玄丹峰的伤患,也没少听闲话,所以对穆时还算是有些了解。 景玉听说,这位无情道剑修师妹为人处世十分犀利。今日一接触,只觉得传言不虚。 穆时拿出了通行符。 随着符纸上朱红色的符文亮起,原本看不见的山门禁制一层层显现出来,与平常所用汉字不同的金色密文漂浮在两人眼前。 穆时穿过禁制,景玉紧随其后。 在通过最后一层禁制时,穆时手中的符纸变得无比脆弱,晨风一吹,就散成了抓不住的灰尘。 她们出了山门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山道。被许多人踩踏过,有些磨损的长阶笔直地铺下去,隐入云雾间,叫人分不清前路长短。 山道边有个水池,水池上方有个凹槽,清澈水流从那里流出来,哗啦啦地落入池中。池水清澈,两尾红锦鲤游在其中,池底则是沉着许多铜钱和银两。 穆时不解:“为何要将钱投进水池里?” “这是许愿池。”景玉摸出一枚铜钱,投入池中,“还挺灵的,师妹要不要试试?” 穆时不信许愿这套,站在池边问:“对谁许愿?祖师爷吗?这池中的钱归谁?” “每年正月十五,宗门会清一次池子,这些钱会与宗门善款一起,送往有灾患的地方,为灾民搭屋棚,煮元宵。” 穆时瞧着池底的钱,思索片刻,从乾坤袋里勾出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抛入池中。水花溅起,沉甸甸的钱袋也沉了底。 景玉惊讶片刻,侧头看向穆时,温婉眉眼中浮现些许笑意,劝道: “师妹投了这么多钱,还是许个愿吧。不管灵不灵,都没有坏处。” 穆时随口说道:“那便让我寻到一柄称手的好剑吧。” 这愿望很剑修。 景玉听说过,穆时前段时间修为大进,她的剑一时间承载不住灵力,断了。如今她用的剑,是剑尊的配剑碧阙。 碧阙出自三百年一开的剑冢秘境,是天地所铸,很是结实,不必担心折断。但碧阙的阙字不是白得的,它只有剑身,没有剑刃,是一把无刃剑。 想也知道,这样的剑不会好用。景玉虽然是个丹修,但她完全能理解穆时想再要一把剑的想法。 “师妹抵达药王谷后,可以直接南下,前往天铸阁,那里有修真界最好的铸剑手艺。” 景玉笑了笑,说道, “途中会经过乐白国,皇帝陛下就要过六十大寿了,会举办宫宴。乐白国的丝竹锦缎很是值得品味,师妹若愿意一赏,便让宫宴多加一席吧。” 穆时语气淡淡:“说实话,比起寿宴,他更适合过忌日。” 她一边说着话,从乾坤袋里翻找出一片树叶。她对着叶片吹了一口气,叶片从手中飘落,落地时化成了一艘碧绿的小船。 这是飞行法器,一叶舟。 “师姐,上船。”穆时坐到船首,拍了拍后面空余的位置,“白城在西偏北……偏一点点就够了吧?” 景玉有些疑惑:“师妹不御剑吗?” 修真界的剑修都很固执,但凡是能御剑的时候,就绝不会驭法器。 “现在我手上只有碧阙。”穆时调整好了船首,说道,“碧阙是我师父的剑,剑对剑修来说比道侣还重要,把师父的道侣踩在脚底下不太合适。” 景玉觉得有点不对:“……师妹你以后要是寻到了剑,御剑时岂不相当于把自己的道侣踩在了脚底下?” 景玉迈步走上一叶舟,在穆时后方坐下。一叶舟升空,逆着清晨的朝霞向西飞去。 “师姐思虑周到。”穆时坐在迎面而来的风中,瞧着铺展开的云海,“以后若非必要,我就不御剑了,飞得慢点也好欣赏风景。” 景玉看着穆时背脊挺拔的背影,心想:你高兴就好。 一叶舟飞得不快,但也不算慢,没多久就远离了太墟仙宗。 因为担心穆时初出山门,把握不好白城的方向,景玉想换自己来驭舟,但穆时没答应。所幸她们没有飞偏,也没有飞过头,在巳时中抵达了白城。 她们在城外下了一叶舟,徒步进城。 城中的道路是青灰色地砖铺成的,有几块地砖的边角有些陷落,大约是被载了重物的马车压成这般的。地面上能瞧见几片黄色的叶子,应该是今日刚落下来的。 主道边有些铺面,也有摆摊的人,但来往的人不多,商贩也不怎么叫卖,平缓舒适,幽静却不冷清。 穆时进城后走了没几步,在一处小摊前驻足,这小摊是卖梨子的,但这梨子坑坑洼洼,实在是丑陋。 摊主见穆时有兴趣,招呼道:“仙君,别看这梨子丑,但它又大又甜,而且一铜子能买两个。” 摊主的话才刚落,一个穿着破烂、头发脏乱的人从巷道里走出来,一手拿着个带有污迹的碗,一手拄着根两指粗的枝杈子,是个乞丐。 乞丐走到摊位前,朝着穆时和景玉递出空荡荡的碗:“仙君,好人有好报,赏口饭吃吧。” 穆时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乞丐。景玉的目光比穆时和缓许多,但她也没打算给钱。 片刻之后,摊主叹了口气,捡了个梨子递给乞丐:“拿去吃吧。” 乞丐也不多纠缠,接了梨子,拄着拐杖回到巷道里去了。 “为何给他梨子?” 穆时神色困惑, “好手好脚,明明能做工,却要乞讨为生?” “仙君不知,此人命不好,天煞孤星,先是克死全家,后来他在哪家干活,哪家就要有灾,邪乎的很。” 摊主说着说着,便压低了声音, “听说他能瞧见脏东西,不知是真是假。” 穆时稍稍拧眉,问:“谁说的天煞孤星?天机阁?还是你们自己传的?” 摊主像是听到了一桩笑谈,说道:“天机阁批命贵得很,据说有时候有钱都不好使,咱们这白城,也就只有云家能从天机阁那里得到一纸批命吧。” “也不知云家有没有请天机阁批过命,批命书中可有提及云小姐这场怪病。”摊主瞧着眼前两个身着白衣的女修,“不过有仙宗出手,不管怎样的劫难,都能化险为夷吧?” 穆时问:“这病有多怪?” 摊主没回答,而是问道:“仙君买梨子吗?” 穆时不再在摊位前停留,转头迈开脚步,往白城深处走去。她行走时低着头,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情。 景玉跟在穆时侧后方,穆时走得很快,景玉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师妹若是在意那摊主的话,不如回头去问问?” “嗯?我不在意啊。” 穆时稍稍放缓了脚步, “他若是知道云府不知道的事情,对我们卖梨子的价钱就不会是一铜子两个了。” 景玉:“……” 很好,很犀利,一针见血。 景玉问道:“那师妹在想什么事?” 穆时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师父说过,越丑的梨子越甜。” “……”景玉无语凝噎片刻,才问道,“师妹想吃梨子,刚才为何不买?” 穆时理直气壮:“我没钱。” 景玉觉得这位师妹是在开玩笑。 “在山门外的许愿池前,你投了一个钱袋……” 她说着说着,就骤然反应过来, “那是你全部的钱?” 穆时看向她,目光澄澈。 景玉难以理解,大为震惊: “你怎么能把全部的钱都投进水池里?好歹自己留一点啊。” “我一个剑修,要钱做什么?” 穆时语气里带着些许矜傲, “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还是留给有需之人吧。” 景玉:“……” 师妹很穷,但穷得十分有风骨。 第 4 章 不多时,穆时和景玉就见到了云府。 府邸大门敞开着,朝里面看时,第一眼望见的不是院落、也不是房屋,而是奇石与池塘所造的山水,颇为讲究。 穆时站在门前,抬头打量了云府片刻,伸出手去。而后,她粉润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一缕金色碎光噼啪响起,在她手上烫出了些微的痕迹。 穆时不怎么在意地收回手: “镇宅阵法,可阻邪魔厉鬼。” “抱歉,临行前忘记云氏有这样的阵法禁制了。”景玉思索了好一会儿,提议道,“师妹,要不你去客栈小住几日?我帮你付钱。” “不必。”穆时随手画了道符,“这阵法有些破损,坑坑洼洼的,穿过去不算什么难事。” 说完,穆时手中灵符已成,她握着刚画好的符,抬起脚步,毫发无损地穿过阵法禁制,迈过了云府的门槛。 景玉:“……” 景玉震惊的同时,又觉得不太对: “云府的阵法是宗主亲手布置的,这类阵法一般十年修补一次,而阵法峰每年都会来检验修补一次。它应该故旧如新才对,怎么会破损呢?” “是啊,怎么会破损呢?” 穆时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她停下脚步,回头和景玉对望, “咱们宗门的阵法峰虽然比不过中州的燕阵阁,但也不至于废物到如此程度。” 这其中有问题。 穆时将话语说得直白了些: “阵法,尤其是禁制这类阵法,如果不是自然破损,就是有人强闯。” 景玉试着将事情联系在一起: “这和云小姐的病有关吗?” 穆时稍稍垂眸。 就在此时,假山后传来模模糊糊,但越来越近的对话声和脚步声。 “老爷今日又不肯吃饭吗?” “早上送了些粥过去,但老爷说没胃口,就又撤下去了。若不是有辟谷丹,老爷可能真要饿出病来,义父,要不您去劝劝?” “这几日我少劝了吗?劝不动。”那道略微苍老的声音说,“天越来越寒了,等会儿叫人给薛爷加床被子,别把戈原王的心腹冻病了。” 对话的两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是一老一少,穿着都很体面,应是云府的老管家和小管家。 他们一抬头便瞧见了刚进门的穆时和景玉,老管家鼻子一酸,几乎要挤出泪来。 虽然从穿着就能看出她们是太墟仙宗的修士,但为防有假,景玉还是摸出自己的弟子腰牌,自证身份。 “我是太墟仙宗丹心峰的景玉。”景玉稍稍往旁边让了些,想要对他们介绍穆时,“这位是灵寒仙尊的徒孙,穆时,虽然没见过面,但你们应该都知道她吧?” 老管家连连点头,态度很是亲近: “知道知道,剑尊从前来府上时,嘴上总是挂着穆小仙君。阿宣,去点心铺买些奶糕来,没有奶糕就买点别的,不要买米花糖,米花糖里有花生。” “景玉仙君可有什么想吃的点心?” 穆时对这种亲近有些无所适从。 “不用给我买,我跟着穆师妹的口味吃点就行。” 景玉忍不住弯了弯眉眼,说道, “不过比起吃点心,还是先带我见见云小姐吧,也与我我说一说云小姐的病情。” 老管家问:“不先见见老爷吗?” “先见病患。”景玉态度坚持。 名叫阿轩的小管家去买点心,老管家带着穆时和景玉前往小姐的院子。 云小姐全名云临,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性情温和,容貌上乘,来年满二十岁。虽不练武,但身体一向很好,从小到大感染风寒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过来。 上月月底,云临走在街上,忽然就昏倒了,再也没有清醒过,至今已有二十一日。云家请了附近和周遭的大夫,但大夫诊断,云小姐没有任何病。 没有病,那就没法医治。 从寻常大夫那里得不到结果,云家只能一问太墟。 景玉一边听,一边琢磨。 穆时倒是对别的事情有些在意: “你们刚刚说的戈原王,是中州乐白国的戈原王吗?” 管家答道:“正是。” 景玉愣了下,问: “戈原王的心腹来云氏做什么?” 管家犹豫了片刻,才回答道: “这事还未定下,本不该说予仙君听。我们家小姐与戈原王的世子正在议亲,听闻小姐病了,戈原王派了心腹来慰问。” 穆时点了点头:“戈原王果然想夺皇位。” 管家连忙道:“……哎,穆小仙君,这话可不能乱说。戈原王就是个闲散王爷,而且咱们云氏就是一个商贾世家,还在东州,对夺皇位有什么好处?” 穆时笑了下,没说话。 云府虽在幽静的白城,但府邸很大,足有五进五出。云临的院子在东边,从游廊走过去,要走上小半刻钟。 半途上,某座庭院的海棠树下,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衣着复杂,里面的衣服是偏青的灰白色,外面的罩衫则是掺灰的暗蓝,越往下方,颜色就越黯淡,衣摆处用暗色银蓝丝线绣了羽毛。 他束了个高马尾,绑头发的发带与衣服是同样的颜色。 一身灰冷,唯有腰间缀着一枚朱红玉璧。 少年的脖颈和面庞被黑发和深色的衣服衬得有些苍白,鼻梁高挺,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柔和却不失英气,脸上带着浅淡笑意,不算沉稳,但很是干净。 他捏着一把未展开的扇子,正与一个大夫打扮的人认真讨论着什么。 “这是哪家的贵公子?” 管家回答道:“是贺兰家的九公子。” 穆时有些震惊:“贺兰遥?” 在这个修真界,穆时的名字举世皆知,贺兰遥也是,但他俩的“举世皆知”不太一样。 贺兰家是修真世家,不同于没落的云氏,贺兰家正在繁盛之时,能与中州的一些有名的宗门相提并论。 贺兰遥是贺兰家主与正妻的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口中衔着一枚朱玉,由此看来,此子应该不是常人。 此子的确不是常人。 生在最鼎盛的世家,父亲天灵根,母亲单灵根,自己却毫无灵根与灵力,震惊了整个修真界。 穆时问:“他来东州做什么?” “他在东州闲游,家里的伙计去白城外面请大夫时遇见了他,就将他请回来了。” 管家说, “贺兰公子虽然没能踏入仙道,但学了一手好医术,又肯钻研。虽然年少,但不输给任何老大夫。” 贺兰遥察觉了她的视线,侧头望过来,他腰间的朱红玉璧摇晃了两下。 穆时跟他对视一眼后,收回目光,继续跟着管家往云临的院子走。 云临的小院方方正正的,院中种了丹桂,天越来越寒,桂花已经落了,但还能闻见香气。 主屋门前坐着个丫鬟,她拿着扇子,正在引炭火。她听见了脚步声,一抬头便望见了管家和两名仙修,她连忙起身行礼。 “穆小仙君,景玉仙君,这是秋香,与小姐一同长大的。” 管家说道, “秋香,你带这两位仙君进屋瞧瞧小姐吧,我去知会老爷一声。” 秋香应了是:“二位仙君请随我来。” 穆时和景玉跟着她进了屋,穿过了两重荷花色的帘子,来到床榻前。 云临穿着白色里衣,盖着厚被子,胸膛缓慢起伏。她被照顾得很好,昏睡了二十多天,嘴唇没有干燥起皮,气色也还算不错。 景玉将云临的手从被子下面掏出来,放在脉枕上,仔细地探了探脉。 与寻常大夫把脉不同,修士在把脉时,会将一道灵力打进病患的身体中,这道灵力会流经病患的身体,窥探到病痛。 片刻后,景玉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把云临的手塞回被子里。 秋香在一旁担忧地问道: “仙君,我们家小姐的身体有什么不妥?” “失魂之症。” 景玉收起脉枕,面色凝重。 “人有三魂七魄,可云小姐身体里,只剩下一魂二魄。” 穆时伸手摸了摸云临的颈部: “剩下的一魂二魄很是散乱,也快要留不住了。” 秋香有些急,她不通医术,但她知道三魂七魄是很重要的东西: “留不住会怎么样?” 穆时收回手,低头垂视正在昏睡的云临,回答了秋香的问题: “留不住,那就只剩下空壳了。” “请仙君救救我家小姐!” 秋香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 “我家小姐这么年轻,怎么能就这么……就这么……” 后面的话秋香怎么也说不出口。 景玉连忙安抚: “秋香姑娘且冷静,我必然会尽全力救治云小姐。” 景玉从乾坤袋里摸出个香炉,又找了一盘香,以灵火点燃后放在香炉中,气味颇为清冽。 穆时问:“九转凝魂香?” 九转凝魂香是以九味灵药磨粉制成的,有固魂功效。修士们遇见受惊吓散魂的孩童时,往往会点上一盘。 景玉有些感慨,穆时虽然年纪轻、没出过山,但见识却一点也不浅薄,剑尊在教徒弟的时候估计没少下功夫。 景玉转头看向秋香: “云小姐昏倒时是否受到惊吓?” “应该没有。”秋香地摇了摇头,“小姐当时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便倒下了。” 云临没受惊吓,反倒把秋香吓得不轻。 景玉手指抵在唇边,思索半晌,没从秋香的回答里找到什么头绪。 “那魂魄应该是在外面丢的。” 穆时抱着手臂, “要赶紧找到,生魂离体越久,就越难回归。一旦超过四十九日,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秋香问:“要怎么找?招魂吗?” “先招魂试试。” 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一盏灯, “云小姐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景玉瞧着灯,愣了片刻,问:“……这是魂灯?你怎么拿到魂灯的?” 魂灯是一种法器,要以名字、生辰八字和血点燃,此后灯中的火焰就代表着相应的那人的状态。活人的魂灯是明黄色的,死人的魂灯是蓝色,如果灯自己熄灭,那就意味着魂飞魄散了。 宗门为了防止有人私造魂灯,探看他人的状态,每一份打造魂灯的材料都去向明确,不会有多出来的灯。 “是我师祖那盏。” 穆时抓住云临的手,用灵力在指腹上割出一道不大的伤口,挤了一滴血。 “大约二十年前,我师父把灯熄了,这盏灯就空余出来了。这东西可以用来寻魂,用在招魂这事上挺合适的。” 穆时把灯递到景玉手里: “小心点,别弄坏了,用完记得还我。” 第 5 章 这盏灯实在太过珍贵,景玉都有些不敢接。穆时强硬地把灯塞在她手里,转头又问了秋香一遍: “你家小姐的八字是什么?” 秋香回答道:“誉仁十年二月初八午时。” 景玉将云临的生辰与天干地支对应起来,以灵力去点魂灯,但手中的魂灯像是年岁太久坏了,丝毫动静也没有。 “秋香姑娘是不是记错了云小姐的八字?” 秋香茫然地摇了摇头: “应该没有记错……” 秋香自由随侍在云临身边,云临的事情她都知道,而且记得十分牢靠。 年轻人不过生辰,但云临每年生辰都会收到不少赠礼。这种年年都有的日子,秋香作为贴身侍女,是不可能记错的。 景玉在想要不要去问一问云临的娘亲,也就是云府的夫人云杨氏,做娘亲的总不会记错女儿的生辰。 穆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景玉的思绪: “午时初还是午时末?” 秋香回答道:“午时初。” 穆时对景玉说: “师姐,试试巳时末的八字。” 景玉反应过来,按穆时说的做了。 而后,她手上那盏寂灭已久的魂灯中,一点明黄的魂火燃起,它非常微弱,摇来晃去,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巳时和午时这两个时辰是连着的,白城人判断时间一般是看日头,所以巳时末和午时初很容易混淆。 穆时抱着手臂,唇角稍稍上扬。 虽然穆时没说话,但景玉总感觉这位师妹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确实挺傻的。 景玉从内心谴责了自己一番,又将注意力放回刚刚点燃的魂灯上,她瞧着那微弱的火苗,忽然间意识到了不对劲。 “师妹,云小姐的八字全部属阴。”景玉提着魂灯,对穆时说,“也就是纯阴命。” 穆时闻言,露出了正在思考的表情。 秋香有些慌乱: “纯阴命是不是不好?我常听人说,八字越阴,阳气越弱,阳气太弱了不好……” 景玉否认了秋香听来的民间说法: “不是的,纯阴命的人虽然阴气重,但命格往往都挺好的。不过,纯阴命实在是有点特殊……” 穆时接过话,直白地讲明了所谓的特殊: “纯阴命一生多灾,这灾有时是碰巧,但大部分是人为——合欢宗的男修很喜欢纯阴命的女子,遇到可能会抓起来炼成炉鼎;还有邪修,他们特别喜欢抓纯阴命或者纯阳命的人搞活祭;鬼怪也爱跟着纯阴命的人。” 穆时对秋香说: “你家老爷夫人将你家小姐出生那日的巳时末错认成午时初,其实也算是件好事。就这么错着吧,真八字就好好捂起来,千万别让别人知晓了。” 秋香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穿过院落的门,往主屋这边来了。 秋香对这脚步声很是熟悉: “是老爷和夫人。” 秋香要往外走去迎两人,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问: “仙君,小姐八字弄错的事,可以告诉老爷和夫人吗?” 景玉点了点头,说道: “他们是云小姐的生身父母,这件事当然要让他们知晓。” 秋香应了声是,便走出去了。 “真是忠仆。” 景玉感慨道, “连小姐的父母都打算瞒。” 穆时皱着眉,说道: “我觉得有这么个仆从还挺危险的,亲密无间,连生辰八字都知道。” “危险?我倒是觉得,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守着我的话,我会安心许多。” 景玉眨了眨眼睛,笑着道, “不用提防背叛,有些人是永远不会背叛的。” 穆时不太认同,但也没有反驳。 院中响起交谈声。 秋香正在将穆时和景玉来后的一切事情,告知云氏的老爷和夫人。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重新响起,他们一起朝主屋走过来。云杨氏推开门,急切地往床榻这边走。秋香在最后面,小心地将门管严实,防止冷风窜进屋。 云杨氏保养得好,看起来也就刚过三十的模样,只是眼睛红肿,这些日子应该是没少哭过。 她先看了眼云临,又看向穆时和景玉,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哀求道: “仙君,一定要救我家阿临啊……” 慢了云杨氏几步的云氏家主云风,一撩衣服前摆,也要跪下。 景玉想要拦住他们,但手里提着魂灯,无法伸出手来。 穆时手指一勾,唤动了一丝灵力。 云氏夫妇的身体不听使唤了,怎么也跪不下去,反而还站直了。站直之后,他们的手脚又是自己的了,牵动他们身体的那一丝灵力被收回去了。 景玉对这二人说: “家主和夫人还请放心,我必然会尽力救治云小姐的。” 景玉将魂灯放在桌上。 云氏夫妇的眼睛一直追着魂灯里拿摇曳的火苗,眼神里写满了揪心。 云风小心翼翼地询问: “仙君,阿临失魂与纯阴命有关吗?” “八字轻的确比常人容易失魂……” 景玉沉吟片刻,似乎还有别的考量,没有把话说死, “先招魂试试吧。” 云风问:“如何招魂?” “我明白家主和夫人焦急,但还请你们耐心些。现在是午时,不是适合招魂的时间。” 景玉耐心又细致地对云风和云杨氏解释, “活人离体的魂魄叫生魂,生气属阳,魂魄属阴,生魂是介于阴阳之间的东西,而且还很脆弱,过盛的阳气和过盛的阴气都有可能伤及生魂。” “所以想要招魂,要选个阴阳平衡的时候,阴阳交替的傍晚和清晨是最好的。” 云风和云杨氏还是着急,但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 景玉温声细语,不紧不慢道: “而且,招魂也需准备些东西。” “仙君需要什么?” “镜子,鞋底灰,七彩布,百家灯……” 景玉将所需之物一一报出, “寡蛋……唔,魂灯可以做容器,不必准备寡蛋,就这些。” 云风转身便走: “我这就着人去准备。” 云杨氏对着景玉和穆时笑了笑,只是她实在没有心情笑,展露出来笑容并不好看,像是要哭一样。 “现在已是午时了,家中做了些饭菜,两位仙君可要用些?仙君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房做些。” 云杨氏想要招待太墟来的贵客, “家中近日刚得了几盒八窨茉莉花茶,味道很是芳香,仙君可愿一品?配些点心也不错,阿轩刚买了奶糕回来。” 她不太清楚该如何招待修士。 那些按照惯例来云氏修补阵法的阵修,总是补完阵法就走,从不多停留。 曲长风来过几次,他会小住几日,品品茶,闲聊几句,打包一些糕点带给徒弟。如果有兴致,他自己也会尝一尝。这位被修真界敬为第一人的剑尊,在云府时明显是放下了身段的,包容且亲切。 穆时歪了歪头,问: “茉莉花茶能不能给我一盒?” 云杨氏问:“一盒可够?” 太墟来的仙君要东西,云府自然是愿意给的。除了云府众人的命,穆时想要什么,云府都会尽力去满足。 穆时点点头,说道: “够了,别多给,就只要一盒。” 云杨氏应了声好——仙君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景玉思索片刻,问道: “夫人,府中可有常服?我和穆师妹这身穿扮,在白城活动不便。” “有。”云杨氏说道,“秋香,去取两身未穿过的新衣。二位仙君请跟我来,寻个方便换衣服的地方。” 说是方便换衣服,其实是要安排住处。 “不不不,我们住在云小姐的院子里就行,我也需要多注意云小姐这边,住得太远不好。” 景玉问, “这院子里应当还有空房吧?” “有,只是稍微小些,且没怎么收拾。仙君若不介意,我叫人来收拾一下,铺一铺床。” 云杨氏话语一顿,问, “仙君喜欢硬枕还是软枕?” 景玉侧头看向穆时:“穆师妹睡觉吗?” 穆时回答道:“不睡,该休息的时候,我一般会打坐入定。” “我也不睡。” 景玉对云杨氏说, “不用铺床了,给我们送两个蒲团来就行。” 云杨氏以为仙修比凡人尊贵。但事实上,太墟仙宗的修士就像荒野里的草,不吃不喝不睡觉,如果放到太差的环境里,蒲团也可以不要,十分好养活。 秋香拿了衣服来:“仙君可需要我帮忙更衣?” “不用,我们自己能穿。” 景玉无奈地接过衣服, “云夫人和秋香姑娘去忙自己的吧,我和穆师妹若是有事,会主动找你们的。” 云杨氏又客套了一番,她没离开,而是进主屋看云临去了。 秋香继续去引碳,天气寒凉,仙君入住,她得烧几个炭盆送过去。不过那二位仙君似乎完全不怕冷,身上的粗布白衣单薄得很。 景玉和穆时一起进了东厢房。东厢房不算小,而且也不像云夫人说的那般“没怎么收拾”,只是没铺床而已。 景玉将其中一套衣服递给穆时,闲聊般地问道: “师妹喜欢茉莉花茶?” “不喜欢。” 穆时接过衣服,将衣裙抖开,看着浅绿色的衣裙,目光有些茫然。 “那你为何讨要茉莉花茶?” 穆时回答道:“送给决明子的。” 景玉迟疑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决明子”是谁——药王谷副谷主,明决。 ……是记错了名字吗?不,穆时好像是故意的,她和药王谷的明副谷主很不对付的事情不是秘密,至少在太墟仙宗不是。 景玉问:“明副谷主喜欢茉莉花茶?” 穆时摇了摇头:“不,茉莉花茶香味很重,他不喜欢味道重的东西——因为在这种东西里面下毒,比平常更难被尝出来。” 景玉揣测道:“所以你给他送茉莉花茶,是故意气他?” 穆时对景玉的猜测感到莫名其妙:“气他?我怎么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情?” 景玉对穆时的用意越发感到好奇了: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下毒。” 第 6 章 景玉拿着衣服,呆站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清楚一般询问道: “你说什么?” 穆时轻飘飘地重复了一遍:“下毒。” 景玉目瞪口呆。 “师姐你那里有什么奇毒吗?丹修羸弱,出宗门时为了自保,应该会携带不少毒药吧?” 穆时的目光落在景玉腰间的乾坤袋上。 “……不,不是,穆师妹,你不能给他下毒,那可是药王谷的副谷主,他被毒死的话,太墟仙宗赔不起的啊!” 景玉捂着乾坤袋后退, “宗主好歹是你师叔,对你也还算不错,你给宗门惹这种麻烦不好吧?” “毒死?” 穆时轻哼了一声, “丹心峰的药如果能毒死他,他也不必坐他副谷主的位置了。” 景玉:“……” 作为一个太墟仙宗丹心峰的弟子,景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想反驳,但又不得不承认穆时说的是实话。 景玉有些崩溃: “那你给他下毒做什么?图好玩吗?” “友好交流啊。” 穆时理直气壮, “剑修会面时总会打一架,医修见面投个毒不也挺正常的吗?” 景玉连连摇头:“不正常,真的不正常,我不会给你毒药的。” 穆时似乎本就没打算从景玉那里拿到毒药,所以被拒绝后,她也很是从容: “那我就自己配。” 穆时的态度很随意,但也很坚持。 景玉不知道怎么才能劝住她了,只能安慰自己:一个剑修配出来的毒应该难不倒药王谷的副谷主吧? ……可是穆时这个人不能用常理来判断,万一她天赋奇才,真把明决给毒死、或者毒个半死不活呢? 到了药王谷后,想办法阻止明副谷主喝茉莉花茶吧。 穆时有些苦恼地看着手里的衣裙,问: “这个怎么穿?” 景玉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穆时五岁进太墟,隔了十三年才出第一次宗门。这十三年里她一直穿最简单的粗布白衣宗服,没穿过尘世的衣服。 秋香拿给她们的衣服衣料极好,样式漂亮,且非常繁琐,大约是云府为云临制的新衣。这样的衣服对一个一直穿宗服的人来说,确实有些难度。 “不是先穿这件。” 景玉拿过穆时手中的衣服,放到桌上,从那堆衣服里翻出一件白色的衣服, “这件穿在最里面……师妹将宗服脱了吧,贴身小衣不必脱。” 景玉用了大约一刻的时间,帮着穆时换好了衣服,又把穆时按在椅子上。 穆时忍不住问:“还没完?” “头发要重新梳。” 景玉把穆时用来挽头发的木簪拔了,又拿出一把玉梳, “宗门弟子一切从简,头发也束得简单。虽然很省事,但与这衣裙并不搭配。” 梳头比穿衣服更费劲,又是编小辫子,又是往头发里簪一些琐碎发饰。景玉的手法已经够温柔了,但穆时总觉得扯得头皮疼。 穆时叹了口气,往椅背缩了缩,脚后跟隔着足衣踩到椅子上,将腿蜷上来,抱着腿郁闷地感慨: “……做世家小姐还挺难的。” 景玉笑了笑,说道:“也许在世家小姐看来,修仙才是最难的。” “说起来,师妹为什么不戴长老亲传弟子的玉冠?那玉冠戴起来不费劲。” 穆时实话实说: “刚开始戴的时候,感觉头顶被压着不舒服,然后就不戴了……我忘记把它放在哪了,应该还在问剑峰里。” 景玉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穆时的行为。 在太墟仙宗里,弟子入了内门,都要把腰牌日日挂在腰上,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内门弟子。 翠玉冠就更不必说了,景玉认识的每个长老亲传弟子,在宗门里几乎都把它镶在了脑门上。 能让他们主动脱下翠玉冠的情况,那大概只有成为长老,换长老的紫玉冠了吧? 穆时明显是没把翠玉冠当回事。 景玉说道:“木簪的确轻巧。” “木簪?” 穆时仰起头,和正在后面低着头给她梳头发的景玉对视。 “师姐,那是根筷子。” 景玉梳头发的动作停了,嘴巴张开,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可是剑尊的徒弟…… 不是说剑尊的徒弟就不可以朴素,但谁能想象到,剑尊的徒弟会用筷子挽发? 景玉好久才反应过来,问道:“……但我瞧着那木料好像是紫云檀?就是那种很难养,求而不得的珍贵木料。宗主之前得了一块,和我师父炫耀了好久。” “然后它就落到我师父手中,变成了一双筷子。”穆时无辜道,“不过现在只有一根了。他做好筷子后不拿筷子夹他的下酒菜,竟然先来夹我的脸,我那时候正好很生气,就把筷子抢过来折了。” 景玉:“……” 败家!奢侈!暴殄天物! 穆时早就重新把脑袋摆正了,景玉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语气也知道,穆时一点也不心疼这紫云檀。 景玉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给穆时梳头发。 “师妹不要再用筷子挽头发了。” 景玉手指间缠绕着软滑的青丝, “找个匠人,将这紫檀木筷子雕一雕,做成一根细些的木簪吧。这样能对得起这紫檀木,也算是对自己好一些。” 穆时应了声,也不知道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 秋香敲门进来送了两个炭盆,还把奶糕和茶水送过来了。没过多久,又一次敲门,送过来两个手炉。 景玉再三劝秋香不用对这边上心,将人送出屋子。她又走回穆时这边,把手炉塞进穆时手里: “抱着吧,虽然我们不惧寒暑,但抱个热乎乎的手炉的确很舒服。” 穆时把手炉放在腿上,左手按着手炉,右手去拿奶糕。奶糕奶香浓郁,不算特别甜,但吃了两块后还是有些腻。穆时喝了口茶,就不再碰点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玉把穆时的发尾梳顺,走到前面,将盖着铜镜的布撩起来: “好了,瞧瞧吧。” 铜镜擦得光亮,将穆时照得清清楚楚。 穆时长了一张骗天骗地的脸,就算她拿筷子挽头发,粉黛不施,也依旧漂亮得叫人心魂动荡。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男弟子明知要被骂,还送上门去受辱。 只是,她从前的那种漂亮,是雪地梅花,孤美且矜傲。而现在,她穿上了凡尘的衣服,缀着凡尘的发饰,抱着手炉,忽然之间,好像成为了长在贵族的闺阁少女。 穆时皱了下眉。 景玉正在和穆时一起看镜子,将穆时的皱眉收入眼中,问: “不喜欢吗?那我给你梳个双月髻?” “不是……” 穆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有些茫然,声音也很轻, “我不习惯这样……” 景玉松了一口气,说: “我入太墟多年后,再穿常服时,看见镜中的自己时,也觉得不习惯。多照一会儿镜子,多看看就好了。” 穆时点了点头。 景玉走到一边,去换自己的衣服去了。 穆时看了看镜子,又低头看自己,全身上下就只有脚不对劲了。 “衣服有配套的鞋子,应该是按云小姐的尺码做的,你和云小姐个子差不多,穿她的鞋大概没什么问题。” 景玉的声音顿了顿, “但还是不要穿了吧,我们的鞋子有踏雁符,云临小姐的鞋子上没有。” 踏雁符的踏雁意如其名,能踩在飞行的大雁上,意味着脚步轻盈。穿着附有踏雁符的鞋子,快若寒风,踏雪无痕,适用于翻墙上树,偷鸡摸狗。 对剑修这种对敌时要近距离交手的修士而言,有踏雁符的鞋子能够契合步法,在躲避和抓住进攻的机会角度方面大有助益。 所以,有着踏雁符的鞋子,对一个剑修来说,应该是不可或缺的。 穆时拎起没穿过的新鞋子,说道: “那没事,我的鞋子上没有踏雁符。” “啊?” 景玉惊讶道, “内门的鞋子都有的啊?制衣阁……” “从制衣阁领到鞋子的时候是有的,但穿到脚上的时候就没了。” 穆时一边穿鞋子,一边说, “我师父禁止我把踏雁符和步法配合在一起。他问我,和人交手时,鞋子被打坏了的话,要怎么避开对方的招式。” “所以进宗门后,我自幼到大的鞋子,在上脚前,踏雁符都会被抹掉。小时候是我师父来抹,长大一些后是我自己抹。” 穆时的语气很是轻松。 景玉有些感慨: “那你学剑应该学得很不容易吧?” “是啊,问心剑本来就难学,我还摊上这么个没事找事的倒霉师父,可不就难上加难了吗?” 穆时说着抱怨的话,眼里却不自觉带上了笑意。 景玉搬了张椅子坐到穆时身边,对着铜镜给自己梳头发,笑着调侃道: “你真的觉得拜他为师很倒霉?” 穆时起身,扭头就走: “我去看看云临的魂灯。” 过了一会儿,穆时回来了: “虽然不太明显,但火苗变小了。” “对这种程度的散魂,九转凝魂香果然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景玉思索片刻,说道, “但是要用固魂针的话,又会对魂魄造成非常大的损伤……我们去一趟白城药铺吧,白城周遭灵气丰裕,也许能找到些有用的好药。” 景玉对待自己的头发时,手法就粗糙得多,不到半刻已经梳得有模有样。她起身欲走,穆时在后面跟上。 “我也过去看看。” 穆时捧着手炉, “兴许能找到适合用来下毒的药材。” 第 7 章 白城只有一家药铺,在城西。 药铺比较大,有四名大夫与一些学徒,且药铺后面有院子和屋子。所以不管白日黑夜,总是有人驻守于此。 穆时和景玉出了云氏,往西走,没走几步就瞧见有人聚着。在幽静闲适的白城,这般聚集吵闹可不多见。 走得再近一些,才发现人们聚集的地方就是药铺门口。 药铺门口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笔墨、宣纸、毛毡和脉枕。 桌子后面坐着个人,披着灰蓝罩衫,神情气态很是沉稳贵气,但稍显稚涩的五官轮廓和脑后绑着的高马尾都证明他还是个少年人。 他与桌前的人面对面坐着,修长的手指按在对方的腕上,一边把脉,一边问问题。问着问着,就会告诉对方,换另一只手把一下。 两只手的腕脉都试过后,他就会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字。宣纸不太好,容易洇墨,所以他刻意放轻了写字的力度。 穆时和景玉中午才在云氏见过这人,贺兰家的九公子,贺兰遥。 穆时问:“他在干嘛?” 景玉是见过这样的场面的: “是在义诊,不收钱财,为不适者诊断病情并开处方。” 边上的人正在议论。 “这小大夫这么年轻,真的靠谱吗?” “靠谱,拿着他开的方子进药铺抓药的时候,大夫都会仔细看一遍。钟老大夫还夸过他开药开得好,想将他留在药铺里呢。” “不过这药铺里好像没什么他想学的东西,多开月钱也没用,人家既然是义诊,就意味着根本不在意钱。” 穆时打量着正在开处方的贺兰遥。 景玉问:“人挺好的,是吧?” 穆时收回目光,绕开人群,走进了药铺。 药铺里的大夫正拿着贺兰遥开的方子,兴致勃勃地探讨。交给学徒去抓药时,还不忘叮嘱抄一份留下来。 景玉抬头去看药柜。 穆时也在看药柜上的药材名字: “凝心草,这个药应该有用。” “不行啊,凝心草是用于缓和烈药的药性的,虽然能用于凝魂,但比九转凝魂丹强不到哪里去,用量多了还会伤魂。” 景玉找学徒要了纸笔,在纸上写下几味药材,细思后又把其中几味勾去换成别的。 这个时候,药铺外传来歇斯底里、愤怒无比的男声。 “什么叫开些药让他别那么痛苦?你什么意思?” “冷静些,也不是只有他这么说,之前钟大夫不是也说无能为力吗?” “庸医!你们都是庸医!” 景玉皱起眉,往门外看去。 穆时将手炉搁在桌上,淡淡道:“师姐专心想药方,外面我来处理。” 说完,她走了出去。 一个肩宽臂长的壮汉正在捶桌子。 他身边有个老爷子,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一看便知道有病。老爷子眼中含泪,哆哆嗦嗦的,似乎是被吓到了。 已经糊涂的老人,就如幼童一般,不经惊吓。 “不过听说太墟的修士来白城了,为了云氏的小姐来的,应该是丹修吧?” 旁边有人说, “大夫治不好的病,对修士来说也许并非难题,去云府求一下吧。” 贺兰遥坐在凳子上,抬起头,丝毫也没有惧怕地望着壮汉: “你父亲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病情,而是年纪太大了,年岁与病已经将他掏得油尽灯枯了,这种情况修士也治不……” 贺兰遥话还未说完,情绪失控的壮汉已经朝他伸出了手,要抓他的领子。 贺兰遥起身,抓住壮汉的手腕,朝自己这边顺势一拽,抬起脚,用力一踢隔在两人中间的桌子。被拽得趔趄的壮汉被桌子这样一推,直接胸口朝下趴在了桌上。 贺兰遥拿着针袋,从容地绕过桌子,停在哆哆嗦嗦的老人面前,神态耐心又温和: “别怕,不怎么疼的,扎完会好受很多。” 他睫羽轻眨,眼中带着怜悯,脸漂亮精致得如同毒蛊,从袖袋里摸出两块包在糖纸里的糖,像是哄孩子一般问: “老人家,吃糖吗?” 壮汉听见贺兰遥在接近他的父亲,立刻就要直起身子。但有一只手按在了他背上,这只手不大,但是他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桌面。 穆时一手按着壮汉,对看过来的贺兰遥说:“小公子,你墨条摔断了。” 墨条、毛笔和脉枕都在贺兰遥踹桌子的时候掉到地上了,砚台倒是还在桌子上,但也差一点就掉下去了。 “粘上就行了。” 贺兰遥对穆时说, “多谢仙…姑娘出手,不过我自己能处理好。” “那就是最好。” 穆时松开按着壮汉的手,把贺兰遥手里的糖拿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 “你既然知道没救,就不要去碰。若经了你手后又死了,那就不好说到底是因病而死还是因你而死了,你跳进墟江都洗不清。” 穆时拿着糖回到了药铺里。 景玉问她:“处理好了?” “不用处理,人家练过。” 穆时站在景玉旁边,递了一块糖过去, “师姐,吃糖。” 穆时剥开另一块糖,塞进嘴里,皱了皱眉。 “师姐你别吃,这糖齁甜,除了甜就没有别的味道……好歹也是出身于贺兰家的公子哥,怎么不吃点好的?” “等会儿咱们去买些好的。” 景玉没忍住笑,她写好了药方,递给在药柜前忙碌的学徒, “麻烦按这两个方子抓两服药。” 她们拿着药包离开药铺时,药铺里的学徒正在整理贺兰遥用于看诊、开方的那张桌子。少年大夫因为刚刚那一茬没了心情,说要缓一缓,明日再继续诊病。 壮汉还没走,留在原地搀扶着老人。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正愁着该备些什么礼物,去给小大夫道歉。 景玉打量着壮汉,感慨道: “这身板……也幸亏贺兰公子练过。” 穆时点了点头: “行医之人都应该练一练,不止能保护自身的安全,还能让患者听话。” “让患者听话?” 景玉惊愕,连连摆手, “不,武力逼迫是不行的。” 穆时完全不觉得有问题,满不在乎地说: “对医修和病患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治病。只要能治好病,管他什么武力逼迫还是道德绑架呢?” 紧接着,穆时搬出了一个生动的例子。 “师姐,你想想决明子。” 穆时眼睛里写满了真诚,说, “修真界举世皆知的医患和谐,你猜为什么这么和谐?当然是因为他曾是个战功赫赫的剑修。” “修真界欺软怕硬之人不在少数,当他们对‘打不过对方’这件事有明确的认知时,就会老实很多。” “当一个医修医术足够高明,而患者得的又不是不治之症,那么治疗途中会出现的最大的意外,多半是来自患者自己。” 穆时掰着手指头,列举患者的不靠谱, “不配合针灸,不按时吃药,乱吃补品,食用发物……” 景玉无话可说。 穆时说的是歪理,但这歪理完全符合修真界的现况。 而且,景玉必须得承认,自己有时候也很想拥有剑修的武力,暴揍不听话的患者。 她们一路溜达回云府。 景玉在路上给穆时买了些糖。 穆时不吃花生,无缘品尝白城有名的酥心糖,就买了些糖丸,是用碾碎的黑芝麻和几味常见的对身体好的药材搓的,吃起来很香。 她们到云府时,先前交代准备的大多数招魂用的东西都备好了,只差百家灯,百家灯收集起来有难度,云氏的仆从正在白城一家一家地敲门讨要灯油。 景玉翻了个丹炉和药钵出来,坐在院子里,将药材丢进丹炉里去炼,炼一会儿后又取出来捣粉。 穆时也在做自己的事情。 她坐在屋顶上,研究云氏的禁制,打算将破损的禁制改换修补。她拿着一打绘好了符咒的黄符纸,符纸在她身边飘起,被灵力引导着改换方位,形成不同的禁制阵法。 景玉把倒好的药粉搀上碳灰,在香炉里点燃,放在云临床边。 她再一次把腕探查云临的情况,片刻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没有好转,只是拖延了时间而已。” 秋香听见坏消息,越发地焦急,可她深知焦急也没用。小姐昏倒后,她日日都是焦急的,可小姐并没有因此而醒转。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仙君稍等,我去瞧瞧。” 秋香抹掉眼泪,正要往外走。 但来人有些急切,没等秋香开门,就已经推开院门,走进了院子里。 秋香茫然道:“贺兰公子?” “秋香姑娘,我听闻你家小姐散魂,我这里刚好有……” 贺兰遥从袖袋里拿出一方折好的纸。 但没等他细致说明情况,他就感觉一股巨力拉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朝主屋那边拖,贺兰遥打了个寒噤,寒天里被拽开领口灌冷风的滋味可不好受。 贺兰遥抬起眼,瞧见了从屋顶跳下来的穆时。穿着一身翠色衣裙的仙君,正朝他伸着手,很显然,隔空拽贺兰遥衣领的就是她。 贺兰遥右手一甩,一把折扇从袖子里落入手中。就在他连滚带爬地跌向穆时,领子即将真的被人拽住的时候,他用手中的扇子架住了穆时的手。 少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穆时蹲下身,右手扼住了贺兰遥的脖颈。 景玉连忙喝止:“穆师妹!” “我应当做什么没有得罪仙君的事情吧?为何突然拳脚相向?” 贺兰遥拧着眉,和穆时对视, “这就是太墟仙宗对待凡人的方式吗?” 穆时居高临下道: “你真好意思说自己是凡人,我可没听说过哪个凡人,能轻易穿过大乘期修士的禁制。” 她在以这间院子为中心,尝试布置新的禁制,还没调整禁制的出入条件。 然后贺兰遥就推开院门走进来了,他穿过了禁制,而用来布置禁制的符纸没有丝毫的反应。 第 8 章 贺兰遥仰躺在地上,辩解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穆时收紧了手。 贺兰遥感觉到脖子上逐渐加重的力道,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实话实说道: “我能穿过禁制。世间所有的禁制都无法阻拦我,至少我还没遇见过能拦住我的禁制。我从小就这样,我和我身边的人都搞不清楚原因。” 景玉惊讶道:“啊?” 穆时松开了扼着贺兰遥脖子的手。 她感到非常困惑,这在她,甚至是她认识的所有人的认知中,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有些时候,荒谬的话语才是最真实的,因为编都编不出来。 贺兰遥仰面朝天,喘了一口气,下一秒就感觉到左手触到了湿润的布。他低头看去,穆时正一手攥着他的手腕,一手拿着浸湿的白色帕子擦他的手。 穆时放开他的手,将帕子展开看了看: “……竟然真的是实话?” 贺兰遥问:“真言水?” 药王谷曾经做出来一种药水,药水遇见谎言就会变色,可测言语真假,因此被人唤作真言水。 不知是考虑到了什么,药王谷并未让这真言水和其配方流传到外面去。 穆时用法术把帕子甩干,叠起来,收回乾坤袋里,承认了贺兰遥的疑问: “你还挺见多识广的。” 景玉对已经看呆了的秋香说: “秋香姑娘,这件事还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不然贺兰公子的处境会很危险。” 秋香点头应是。 穆时对贺兰遥伸出手: “你来这里做什么?” 贺兰遥拉住她的手,借力起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稍稍整理了下用发带束着的高马尾。 他把手里的纸页递给景玉: “我曾经到过南州,从巫医手中得过一纸固魂秘方,不过我从未试过,不知道有用无用。” “我瞧瞧。” 景玉接过药方, “唔,这个药方……” 贺兰遥安静地等着答案。 穆时凑到景玉身边去看,说道: “是有用的药方,但是在东州没用。这上面的很多药材东州都没有,即便是有的,药力也不足。” 贺兰遥说道: “但药王谷应该有,药王谷虽在中州,但作为最大的医修及药修门派,谷中种植、储存着来自修真界各处的天材地宝。” “这些药材的确珍贵难得……明副谷主出身于问剑峰,应该愿意管云家的事。” “之前肯定会管。”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现在就不一定了。” 贺兰遥看着穆时,问: “是因为戈原王吗?” 穆时没说话,而是看向秋香。 秋香很想听下去,但她知道穆时介意,便说院子里今天点了好多个炭盆,炭不够用的,要去厨房那边取些炭回来,从院子里离开了。 “和云氏能扯上关系、愿意护着云氏的修仙门派,一个是东州的太墟仙宗,一个是中州的药王谷。” 穆时这才解释道, “戈原王是中州乐白国的王爵,想谋的也是乐白国的皇位。戈原王府与云氏议亲,毫无疑问是冲着药王谷去的。” “明决虽然在意云氏,但绝不会允许云氏故意仗着这份关系利用他。以现在的情况而言,他不给药还好,要是给了药,反而要疑心一下他在药里加了多少料了。” 穆时拍了拍景玉和贺兰遥的肩膀,转过头去,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屋顶。 到了晚些的时候,云氏家主云风带着人,将收集好的招魂用品送了过来。 他站在院中,欲言又止: “仙君,小女和戈原王府……” 他应该是从秋香那里听说了什么,虽然穆时没当着秋香的面深入讨论,但云风作为云氏家主,心里是有数的。 云风疲惫道:“如果能救小女,这门亲事,云氏不会再议。” 穆时还在屋顶上。 景玉叹了口气,说道: “我给药王谷写信试试吧。” “劳烦仙君了。” 云风问, “招魂的时候,可需要我与夫人来唤魂?” 景玉摆摆手,交代道: “不用,有真名、八字和魂灯已然足够,不需要亲人去唤。” “你们好好地待在家中,交代一下家里的人,今晚不可进出云府,后门和正门都不能走,也不要吵闹。” 景玉交代完之后,将云风送走。 穆时趴在屋檐上,对贺兰遥招了招手: “你上来。” “我不……” 贺兰遥还没来得及推辞,就被风卷着,直接卷上了房顶。 “……” 贺兰遥和穆时对视,有些无奈地问, “穆仙君想和我说什么?” 穆时在他身边坐下,问: “小公子,你穿过禁制,是只能自己穿,还是能带别人一起穿?” “只能自己……” 贺兰遥谎都没撒完,就感觉脸上一阵湿冷。 穆时把擦过他脸的帕子展开,盯着逐渐变绿的帕子,啧啧摇头。 又是真言水。 贺兰遥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在穆时面前应该是没法说谎了。而且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就只能认栽了。 穆时还在投入地摆弄着禁制阵法。 “说起来,穆仙君是剑修吧?” 贺兰遥隔着一段距离搭话, “……是剑尊的徒弟吧?还是说,太墟仙宗还有第二个姓穆的仙君?” “应该没有?我没怎么注意过。” 穆时抬起眼看他, “为什么会问这种怪问题?因为我没把剑挂在身上吗?” 贺兰遥点了点头,说: “是啊,你没带剑,还一直在摆弄禁制,对药材和药方好像也颇有见解……” 穆时看起来像阵修也像医修,除了一言不合就打人之外,一点也不像剑修。 “我师祖有四个徒弟,但只有我一个徒孙。我有两个还活着的师叔,一个是顶尖的阵修,一匹是医修。” 穆时一手支着脸,悠哉地问, “我这种情况,懂点阵法和医理也正常吧?” 贺兰遥注意到了奇怪的量词: “……匹?” “用‘头’和‘只’也可以。” 穆时解释道, “别误会,我对医修没有恶意,这些词只用于形容某条特定的医修。” 贺兰遥:“……” “穆仙君,我得提醒你。” 贺兰遥叹了口气,说道, “修真界每十个行医之人,至少有八个把明副谷主视为目标,你最好还是不要在别人面前侮辱他。” 穆时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好好好,下次注意。” 过了一会儿,穆时对贺兰遥说: “小公子,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贺兰遥不想答应,所以就没接话。但穆时想说,无论他问不问,她都会把要求清晰地表达出来。 “你知道剑冢吗?” 穆时不再摆弄禁制,一手支着脸, “剑冢是一处秘境,以天地为炉,炼生万剑。几乎所有剑修,都想要入剑冢取剑,只可惜没有资格。” 贺兰遥直白道: “穆仙君应该是有资格之人,这世上没有资质比你更好的剑修。” 穆时笑了起来,说道: “这可难说,资质和资格有时不能一概而论。而且我生不逢时,剑冢三百年一开,上次开是魔君被斩落之前,下次开大约在一百年后,我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秘境虽是上天所造,但阻拦人进入,靠的也是禁制阵法,就是这禁制特殊了点,没人解得开而已。” 贺兰遥已经明白穆时想让自己帮什么忙了,他感到不解: “一百年对你这样的修士而言不算长,你大乘期,至少能活五百岁,而且你师父也是百岁之后取剑的,为何你就等不了?” 穆时笑着歪了歪头,说: “大概是缺乏耐心?” “我不会帮你的。” 贺兰遥摆出了拒绝的姿态, “剑冢很危险,我进去了可不一定能活着出来。我理解剑修对剑的痴迷,但我不能为你的痴迷搭上性命。” 穆时诚恳地摆出了条件: “我带你进药王谷。” 贺兰遥:“……” 穆时又加码了一次: “住明决的洞府。” “……” 贺兰遥深刻地察觉到,穆时设了个套,而他一脑袋扎了进去——从他承认钦佩明决的时候,这个套就已经差不多成了。 穆时坐近了一些,对他伸出了手,掌心朝上。贺兰遥咬着牙,犹豫半晌,最终没能抵抗住诱惑,和穆时击掌成誓。 天色渐渐暗了。 景玉从下方喊道: “穆师妹!时候差不多了。” 穆时跳了下去,她的步法学得非常精妙,落地时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帮忙拿起招魂用的东西,和提着魂灯的景玉一起往外走。她走出院子前回了头,问坐在屋顶上的人: “你要来看一看吗?” 贺兰遥没怎么迟疑,就从屋顶跳了下去。他没修过仙,但学过武,这种程度的上蹿下跳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 “我以前见过民间的招魂。” 贺兰遥走在穆时身边,问, “修士招魂和民间招魂应该不一样吧?” “修士和修士之间也不一样的。” 景玉提着魂灯,说道, “据说有些灵族,什么工具都不需要,就可以招魂聚魄。哪怕魂魄散碎,也能拼个七七八八。” 他们走到了门口。 天还不算黑,白城的街上还有往来的人。 穆时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张符纸,她轻轻吹了一口气,符纸燃烧起来。灵力如同风,卷着符咒飘散至大街小巷,所有的人如同睡着了一般,走上了回家的路。 不一会儿,街上就变得空荡荡的。 景玉打开油壶的盖子。 百家灯油被灵力包裹着,从壶口取出来。与魂灯同色的火焰点燃了灯油。 景玉将鞋底灰洒在火团中,又让这团火一簇簇地分开,散落成上百簇明亮的火苗,成双成对地铺开延展,点亮了整条长街。 她将铜镜摆在地上,把魂灯放在镜子上,拿起穿着七彩布的竹竿,用力地挥舞。 “以家中的鞋底灰和七色魂幡指明方向,以百家灯照亮归途,并为已然虚弱的魂魄提供阳气,镜子能同时照现阴阳两边的路。” 穆时坐在门槛上, “这就是太墟的招魂方式。” 上百簇火苗再度聚来,聚成一簇,自上而下地汇入魂灯之中。 第 9 章 景玉放下七彩魂幡,皱着眉,紧紧盯着放在铜镜上的魂灯,犹疑道: “如果招到魂,魂灯的火焰应该变大才对吧?这怎么……” 魂灯之中,明黄色的火焰依旧微弱,也依旧在不断摇晃,一副随时会熄灭的样子。 “招到了才会变大。” 穆时起身,走到魂灯旁边, “使用魂灯招魂的时候,回归的魂魄会暂时居于魂灯之中。但现在,魂灯里没有魂魄的气息。也就是说,招魂失败了。” 穆时拎起魂灯。 “师姐,虽然我们都没明说。” 穆时晃了晃手中的灯, “但我们想过的最糟糕的情况应验了。” 贺兰遥问:“什么情况?” “招不到魂的情况。” 景玉解释道, “如果招到了魂魄,那云临就是平常地掉了魂,并且因此昏倒。招不到魂魄,就要开始考虑种种糟糕的可能性。” 穆时提着灯往云氏的院子里走: “太墟仙宗的招魂方式算是比较完美的,没什么缺陷。用这种方式都招不到的魂魄,只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魂魄散了;第二种,魂魄已入酆都;第三种,魂魄被扣住了。” “听起来都不怎么样。” 贺兰遥稍稍摇头,问, “那现在是哪一种情况?” “凡人的魂魄入酆都,一般是被勾魂使勾走的。勾魂使勾魂只勾死人的魂魄,就是那种不呼吸了、心脏也不跳了的人。” 穆时分析道, “云临的身体还活着,那就意味着阳寿未尽,勾魂使不能勾她。而且勾魂使的技术也没这么差,不会勾一部分留一部分。” 景玉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云小姐魂魄应该还没有消散,刚刚招魂的时候,我似乎有感觉到失去的那部分魂魄的在回应我。” 两种可能性都已经排除,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了。 “所以,魂魄是被扣住了。” 穆时有些苦恼, “但是不确定是走失后偶然被扣住,还是直接被邪法勾出去的。我觉得应该是后者,毕竟云府的护宅有明显的损坏痕迹,大概是被人刻意破坏过。” “但奇怪的是,我没在禁制上和云临身上发现任何术法和灵力的痕迹。” 景玉已经开始觉得头疼了: “要想瞒过你的话,必须有着很强的修为吧?” 穆时点了点头: “至少也得是大乘期,而且对灵力的操控非常精妙细致,才能做到不留痕迹和气息。” “扣生魂是不被允许的。” 景玉思索着解决问题的可能性, “我们要不要联络一下幽州酆都?这事应该归他们管,而且找魂魄这种事他们肯定比我们在行。” 在二百年前,修真界只有按方位划分的五州,也就是东南西北中五州。 北州荒凉,南州神秘,东州与中州屹立着众多修仙门派,西州则是魔教的地盘。持续了数百年,让修真界生灵涂炭的仙魔大战,就是东州、中州与西州这三州打出来的。 二百年前,曲长风斩落魔君洛衍,终结仙魔大战。可民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怨魂漂泊不散,阴煞汇聚,在这种环境下,凡人易病易死,根本无法生活。 就在此时,修真界的第六州幽州及幽州之主鬼君顺应天意而生,管理魂魄,司掌世间生死轮回。 幽州将人间怨魂收入酆都,允许亡魂在酆都生活,或是留在酆都当官差,又或者重入轮回、再世为人,解决了修真界的燃眉之急。 幽州也给修真界立了各种各样的规矩。 不可乱扣生魂,致使阳寿未尽之人病弱甚至死亡,也是众多规矩之一。 云临的事,的确要归幽州管。 “我不看好现在的幽州。” 穆时摇了摇头,以最冷静的态度来分析寻求幽州帮助的利害, “幽州往年的效率,是鬼君支撑起来的,他生来就是力压整个修真界的渡劫期,有能力迅速有效地处理大多数事情。” “但你们知道,大约十八到十九年前,鬼君历劫去了。他离开之后,幽州处理事情的效率明显下降了很多,之前处理大乘期邪修的时候,还要我师父协同。” 穆时提着魂灯往云府内部走: “生魂离体,最多四十九天,就会被阴气彻底侵蚀,再无回归的机会。云临失魂二十一天了,最多还剩下二十八天。” “鬼君至今未归,我师父也飞升了,我不觉得现在的幽州,能在二十八天之内找出对付一个修为在至少大乘期、还很擅长隐匿的扣魂者的办法。” 景玉有些犯愁,抬起手捏了捏眉心。 云临这个情况,别说二十八天了,就剩下的这一魂二魄,都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 景玉疲惫地叹了口气,问: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自己想办法?” “还是给幽州递封信吧。” 贺兰遥捏着手中的折扇,道, “不用要求他们处理这件事,就问一问经验,他们应该有不少处理这种事的经验。” 景玉点点头: “有道理,我一会儿就写信。” 他们边聊边走,不一会儿,就回到了云临的院子里。 云风和云杨氏正坐在院子里,管家也在,秋香和管家不停地提醒老爷和夫人院子里冷,不如进屋去等。但两人不愿意,冷就冷,他们只想赶紧从回来的仙君们口中得到好消息。 景玉看见这一幕,甚至有些不忍心告知他们招魂失败了。她只能放缓语气,以尽量温和的方式,将现况告知。 “扣魂?” 云杨氏眼中带上了泪意, “按仙君的说法,我家阿临的魂魄岂不是很难找回来了?” “云夫人冷静一些。” 景玉站在云氏夫妇面前,询问道, “家主和夫人,还有秋香姑娘,仔细回想一下,云小姐或者云氏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秋香只思索了片刻,就摇头否认: “小姐做过的好事不算很多,但一向与人为善,从不争执,怎么会得罪人呢?” 穆时没有跟他们多交谈,她直接提着魂灯进了主屋,在床边坐下,抓住云临的手腕,将一道灵力打入云临的身体,闭上眼睛,细细地观想云临的身体和魂魄。 小半刻过去了。 在穆时探查云临身体情况的这段时间里,景玉、秋香、云氏的家主和夫人已经挪到主屋里来了,正在眼巴巴地看着穆时。 贺兰遥不便进云临的闺阁,只能先在外面的院子里等着。 穆时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把云临的手腕塞回被子里。 “确实没有痕迹。” 穆时拧着眉毛,不太高兴, “我没有头绪,一点都没有。” 景玉拍了拍穆时的肩膀,又转过头,对焦急不已的云风和云杨氏进行安抚: “等一等幽州的回信吧,在回信到来之前,我会尽力固住云小姐的这一魂二魄。” 穆时在床前坐了一会儿。 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 “给我准备纸笔。” 景玉愣了一下,问: “你要纸笔做什么?” “写信。” 穆时回过头,看着屋子里迷茫的众人, “毫无头绪的事情,可以试着从不走寻常路来获知消息的卜修那里找答案。” 景玉问:“你是要写信给……” 穆时语气淡淡:“天机阁。” 修真界万道起始于昆仑,昆仑曾有修士专研卜术。数千年前,昆仑内乱离散,一位名唤“天机子”的神卜离开昆仑,在中州创立了天机阁。 天机阁以卜算之准确闻名于修真界。 仙魔大战终结后,天机阁的此代阁主祝恒于各地修建酒楼、珍品阁等,看似经营生意,实则是安插眼线和势力,收集讯息。 因此,如今的天机阁不仅能够卜算,还能够售卖情报,拥有“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美誉。 修真界之人,遇到难题时,常常会送信给天机阁,求一个解答。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价钱,才能够得到答案。 云风和云杨氏听见这个名字后就变了脸色,脸上满带着阴霾,且写满了“忧心忡忡”这四个字。 景玉察觉到了两人的情绪变化,说: “向天机阁问问题,要花一大笔钱,但这笔钱对云氏来说,应该远不及云小姐的安康重要吧?” 云杨氏摇了摇头,道: “不是钱的问题。” “……是这样的,穆小仙君,景玉仙君。” 云风面色带上了几分严肃,提及往事, “阿临满月时,我花了一大笔钱,还求了剑尊,请天机阁为阿临批命。批命书上说,阿临终生受鬼祟所扰。” “我们一开始小心翼翼、心惊胆战的,但后来我们发现,阿临并不容易招惹鬼祟。我们觉得是天机阁的批命有问题,再未信任过天机阁。” 云杨氏点了点头,说道: “不瞒两位仙君,阿临自小至大,从未遇见过鬼祟。” 这也更加让他们确信,天机阁给出的批命书肯定是出了错。 云风叹了口气,话语中带着歉意: “现在看来这事或许不怪天机阁,是我弄错了阿临的八字,用错的八字来批命怎么会准呢?” “秋香,给仙君准备笔墨。”云杨氏说,“这次附上正确的八字,也许能算出门道来。” 穆时抬起头,问: “给云小姐批命的是谁?” 云风回答道:“祝阁主。” 穆时闭上眼睛,一副十分糟心的样子。 半晌,她才重新掀开眼帘,说道: “云小姐的八字虽然弄错了,但只是错了时辰,这意味着八字的前六个字都是准的,出现大到南辕北辙的偏差的概率不大。” “而且人一生命格,不全由八字决定。祝恒给人批命时,也不靠八字来断定一切,他会当场起奇门遁甲盘,名字、出生方位、命星也是重要的参照。” “批命之后,会掷三次阴阳爻问祖师,三次要按顺序掷出全阴、全阳、一阴一阳的结果,祝恒才会写批命书。” “请天机阁批命很贵,但贵得有道理。批命对卜修的卜术要求很高,且程序严苛,出错的概率非常小。” 穆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而且,祝恒批命就没出过错。八字可能会给错,他的批命不会错,准得瘆人。” 穆时觉得还不够,又补了一句: “你们可以质疑祝恒的为人,但不能质疑他的卜术。” “天机阁批命之准,人尽皆知……但如果真的没出错,这件事岂不是很奇怪?” 景玉看了看云临,又看了看云风和云杨氏,很是不解。 “按祝阁主的批命来看,云小姐终生受鬼祟所扰。考虑到云小姐八字纯阴,这个批命应该不是假的。” “但你们却说,云小姐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鬼祟?这不是很矛盾吗?” “这的确不合理。” 穆时肯定道, “不合理的事情中,必然存在蹊跷。” 第 10 章 尽管觉得是出了蹊跷,穆时也还是抱着求证的态度,给天机阁阁主写了一封信,信中附上了云临正确的八字。 穆时将信纸折起,在背面绘上了自己的灵印,向着高处一掷。书信化作一缕晚风,疾飞而去,它会在几个时辰之后,穿过天机阁的禁制,抵达祝恒手中。 景玉留在主屋里,观察云临的状况。云氏夫妇不愿离开,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但仍然想要陪在女儿身边。 穆时嫌下面吵,唤出了一叶舟,悬停在云临的院子的正上方。她姿态随意地坐在小舟里,一手支着脸颊,似乎在认真思索着什么问题。 “穆仙君。” 穆时向下看,贺兰遥正站在屋顶上。 他不好在夜晚随意进出一个尚未婚配的姑娘的房间,又被这奇病勾着心绪,实在是睡不着,就爬上来找穆时了。 穆时朝贺兰遥伸出手: “你要上船吗?” 贺兰遥抓住她的手,随即感觉到,一道灵力托着他的身体,将他送上了一叶舟。 “真没想到,云小姐这场病,竟会发展到要相求于天机阁。” 贺兰遥在穆时身边坐下。 “穆仙君怎么会想到求助于天机阁?你看起来不像是会信命的人。” 一个不肯耐心去等待剑冢开放,意图靠钻空子提前进入剑冢的剑修,怎么看都是个不会安分等待命运运转的人。 “我的确不愿信命,我师父也不信,师祖……我未见过她,但她应该也不怎么信。我们问剑峰世世代代,没有一个剑修愿意屈从于命运,坚信命不是天给的,而是手中的剑挣来的。” 穆时抬起头,看着清冷夜空, “但命运和天机阁的批命书实在是邪门,叫人不得不信。” 年轻的剑修既有不爽,也有无奈,一副不肯相信但被批命书狠狠教育过的样子。 穆时在云府上空坐了没多久,就回东厢房了。被放下去的贺兰遥也回了他的住处休息,他明日还要继续义诊,要保持好的状态才行。 天将亮时,云杨氏实在抵不住疲累,回自己的院子歇了。没过多久,老管家将云风也劝去休息了。 就在此时,穆时从东厢房里踩塌门板冲出来,直接飞上了半空,四处眺望。 在院子里烧水的秋香被吓了一跳: “穆仙君?” 景玉听见动静,走出来看: “师妹,你……” 穆时从高处落下来,解释自己的举动: “刚才我感觉到有人在破坏云府的禁制。” 景玉问:“是扣着云小姐魂魄的人吗?” “应该是。” 穆时抬头瞧了瞧残损的禁制, “我刻意回了屋子,装作没注意,就是想着对方可能会过来破坏禁制,好趁这个机会抓住他。” “但对方太过敏锐警惕,我才刚冲出来,他就已经逃得没影子了。” 景玉皱起了眉,问: “这样的话,罪魁祸首岂不是很难抓?” “也可以换个思路,罪魁祸首这样谨慎,意味着他很忌惮我。” 穆时拎起被踩塌的门板,安回原本的位置,又掏出一打符纸。 “我要修禁制了——对方这次没上套,以后大概都不会上套了,没必要让禁制继续维持这副破损的状态了。” 景玉问穆时: “祝阁主回信了吗?” “还没有。” 穆时抱着手臂,神情很是不快, “我师父飞升后,半个月的时间里,我给祝恒飞了起码二十封信,他一封也没回,不然我也不至于离开宗门去找他。” “如果今天我收不到他的回信,我就直接去天机阁把他绑架过来。” 景玉:“?” 绑架天机阁阁主,这事的严重程度不亚于给药王谷副谷主下毒,肯定要引起修真界动乱的。 穆师妹为什么总能把这种会导致严重后果的事说得轻飘飘的?这就是身为剑尊传人所具备的狂妄吗? 穆时话音刚落,一阵风从耳边吹过。她抬起手,抓住了藏在风中的飞信。 “看来不用绑人了。” 穆时耸了耸肩膀,夸赞道, “他挺识时务的。” 不同于穆时送过去的薄薄的一张纸,回信装在信封里,且盖了天机阁的火漆章。信封沉甸甸的,很厚实。 穆时拆开信封,拿出了一本书。 景玉念出书封上的名字: “鸳鸯集?这是什么书?写爱情的?” “我在孟畅的私人书阁里见过这本书,记载了乐白国立国后百年内的宫闱爱情,上面有许多荒唐事……用孟畅的说法,应该是‘浪漫’,但我觉得就是荒唐。” 穆时把书递给景玉, “其中有一则故事,本该与南州和亲的公主,与佛子坠入爱河。他们好不容易让当时的乐白国宫廷妥协,但佛子出身的法华寺,无论如何都不准许此情,于是两人双双殉情。” 景玉接过书,道: “确实挺浪漫的呀。” “为爱情而放弃职责,就是荒唐。” 穆时摊开手,说道, “公主还好些,她不肯和亲,只是伤害乐白国的利益,不至于导致国亡。这位佛子就厉害了,法华寺以佛子为核心,失去佛子后,当年与伽落寺、大自在寺并称三大寺的法华寺没挺多少年,就彻底没落了。” 景玉听说过法华寺。 法华寺与另外两大寺一样,地处中州与西州的交界线上。 只是,过往宣扬庄严佛法的土地,已被魔族和邪修所占,厮杀与血雨日夜笼罩,居于那片土地的人要么死去,要么流离,再也无法归还故乡。 景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私人情爱与肩上职责,但凡懂得事理,都知道该选哪个。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爱情这东西,有时给人的感受,会比职责、大义都要更加深刻。 穆时皱着眉嘁了一声,道: “祝恒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都看?孤寡太久想谈恋爱了?” 景玉拿着书,低下头,问: “祝阁主送这本书过来,应该是想表达什么吧?是想要暗喻,云小姐与扣魂者的关系,正如书中的某一则故事吗?” 穆时翻了翻信封,确认除了书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她歪了歪头,问道: “可是这书里的故事多着呢,相似的到底是哪一则?” “如果真的相似,那么,云小姐与扣魂者之间,是……” 景玉琢磨了片刻,问, “秋香姑娘,云小姐有心爱之人吗?” “应该没有。” 秋香摇了摇头, “但先前有几位公子追求小姐。也有几户人家想要向小姐求亲,都被老爷和夫人拒绝了。” 景玉追问道:“是哪几位公子?求亲的人家又是哪几户?” 秋香一一报出来。 景玉摇了摇头,说道: “都是凡尘家族,扣魂这种事别说做了,估计想都想不到。” 穆时发散思维,提出了可能性: “这件事有可能会与此次戈原王府议亲有关吗?如果牵扯到乐白国国政,兴许真的会有人请动修士来扣魂……” “但扣魂之人有大乘期修为,还是个邪修或者魔修,不然不会被云府的禁制拦住。” 景玉跟着穆时的思维思考下去, “云小姐出事时,曲师伯尚未飞升……有哪个乐白国皇位争夺者,会想不开和魔修邪修扯上值得去招惹剑尊的关系吗?” 曲长风未飞升时,邪魔现世,扣云家人的魂,这两件事都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穆时思索了半晌,决定再给祝恒写封信,问他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祝恒再不好好说话的话,她就真的要去中州绑人了。 日头逐渐高升。 秋香把云临扶起来,取了一粒辟谷丹,就着茶水艰难地让云临咽下去。 景玉坐在院子里,《鸳鸯集》。乐白国的皇族各个是情种,宫闱爱情玩得很花,景玉只想评价一句“贵圈真乱”。 住在隔壁院子里的贺兰遥过来询问进展,得知天机阁阁主送了一本《鸳鸯集》后,也陷入了迷惑之中。 秋香急匆匆地跑出来: “仙君,我们家小姐的魂灯……” 景玉和穆时立刻起身,进屋子去看。 魂灯里的火苗已经变得非常微弱,熄灭一会儿,再燃烧一会儿,断断续续的。 “这一魂二魄马上就到极限了。” 景玉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往外拿东西, “情况很糟糕,已经到了不得不用固魂针的程度了。秋香姑娘,麻烦你守住门,也嘱咐贺兰公子,两个时辰之内保持安静。” “穆师妹,给我搭把手。” 秋香应声离开。 穆时却按住了景玉往外拿固魂针的手。 景玉疑惑道:“师妹?” “师姐,不需要固魂针。” 穆时拉了个蒲团过来,在床边坐下, “请你先出去,之后也不要过问此事。” “可是……” 景玉不知道能否将现况托付给穆时,云临危在旦夕,自己如果撒了手,穆时又不可靠,那云临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不会有事的。” 穆时抬起头,和景玉对视,颜色偏浅的眼眸里写满了认真。 景玉和穆时对视片刻,最终松了口: “我就在外面,如果不行的话,随时喊我。” 穆时没有点头,仿佛根本就没有考虑“不行”这个可能性。 景玉为防万一,把固魂针给穆时留下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主屋。 “景玉仙君,你怎么出来了?” 正在交代贺兰遥保持安静的秋香问, “要让穆仙君来施针吗?可是,穆仙君是个剑修吧?” 景玉摇了摇头,没多解释: “她说不要问。” 秋香有些不安,贺兰遥则是心有疑问。 景玉深呼吸了一轮,说道: “相信她吧,在这修真界里,没几个修士会比问剑峰的剑修更在意云家人的生死。” 主屋这边。 穆时在云临床边盘腿坐下,左手伸进被子里,拉住云临的手,闭上眼睛。 极为细微的灵力经由握在一起的手,流进了云临的身体中,触碰到了那散乱的魂魄。即将消散的一魂二魄,如同散碎布料遇到了线,一点一点地,重新被拼缝起来。 第 11 章 拼缝散碎的魂魄是件费时又费力的事情,穆时闭着眼睛,眉头紧蹙,一滴汗从颊侧流了下来。 时光不断流逝。 桌上的魂灯中,明黄色的火焰依旧微弱,但不再是一会儿燃烧、一会儿熄灭的样子了,变得平稳了很多。 主屋外面。 休憩过后又赶来的云氏家主和夫人都被拦住,不能进主屋。他们本想和景玉一起在院子里等,但天太寒,被景玉和秋香劝去了点着炭盆的东厢房里。 他们两人心情急切,在东厢房里坐不安稳,时不时地就要走到门口,打开门看一看紧闭着门的主屋。 戈原王的心腹薛爷那边也来了人,想见一见穆时,也被拦住,寒暄片刻后就离开了,说之后换个时间再拜访。 贺兰遥也出了门,去药铺那边,继续给白城百姓义诊去了。 昨日与贺兰遥动过干戈的壮汉听了白城百姓的提议,带着父亲求上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景玉救治老人家。 景玉面对壮汉的再三请求,表示无能为力,眼见着云府的家丁将人送出去。 足足四个时辰过去,夜色笼罩。 从药铺归来的贺兰遥过来探问云临的情况,还携了两张自己开给病患药方,与景玉讲明患者情况,问这般开药是否合适。 就在此时,主屋的门终于打开了。 穆时提着魂灯,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身体稍稍侧倾,靠在木门上,面色有些苍白,把针带抛向景玉: “师姐,你的固魂针。” 景玉接过针带,打开看了眼,又卷起来。 东厢房里的云氏家主和夫人听见了动静,觉得固魂一事大约是有结果了,便打开门出来看。 “穆仙君,我家阿临……” “一魂二魄保住了,短时间内不会消散。” 穆时提着魂灯往院中的石桌走, “你们可以进去看看她了。” 这是数日来唯一的好消息,虽然是个好消息,但所有人都明白,云临的情况仍未脱离危险。云风和云杨氏朝穆时道谢时很诚挚,但心中没有任何喜意。 二人进了屋,秋香也紧随其后。 景玉也站起身: “我也去看看云小姐的情况。” 穆时把魂灯放在桌上,提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她头也不抬地问道: “贺兰公子,你不进去看看吗?” “茶凉了,温一下吧。” 贺兰遥抢在穆时之前将茶杯拿走,揭开壶盖,将茶水倒回去,把茶壶放到碳炉上煨着。 “我与云小姐有男女之别,如非必要,我还是不要进姑娘家的闺房比较好。” 他来白城这些时日,每次进云临的闺房,都要问秋香是否方便,生怕碰上换衣擦洗的情况。 “你在意这个?” 穆时歪头看他,摇了摇头, “施针、包扎皆需褪衣,若病在较为私密的位置也需要脱衣,你若是在意这种事,要怎么给人治病?” 贺兰遥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空茶杯: “我并不在意,是男是女,皆是病患,脱了衣服也不过是形状不同的肉。” “可我不在意,不代表他人也不在意。” 他用拇指和食指握住茶杯,一边看烧窑时烧出来的冰裂花纹,一边道, “我有一位故友,曾为一位定了亲的姑娘包处理腹部伤口,夫家认为她失了青白,退了婚,并四处散播此事,那位姑娘自缢了。” “此事荒诞病态,可仔细一想,除了风流的合欢宗,世上处处皆是如此,这样的事情,也没少发生过。” 贺兰遥眼帘低垂,遮住眼中的情绪: “我不在意男女之别,也不怕风言风语。但一想到我的不在意会害得患者跌进火坑里,就觉得心慌。” 他看起来只是个少年,在最张扬的年纪。但也不知道究竟是见过、听闻了多少荒唐事,已经学会小心翼翼了。 “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头上揽。你刚刚说的事情是中州的吗?” 穆时把茶壶从碳炉上取下来,再次倒茶,对又要以茶凉了为理由阻拦她的贺兰遥说, “你要是知道具体位置,就带我走一趟吧,到时候把那姑娘的夫家浸猪笼,这种人活着浪费粮食。我喝冷茶不会生病的,别瞎操心。” 贺兰遥提醒道: “穆仙君,你可是个正道,别为这种人脏了手。” “而且那家人已经死了。” 贺兰遥抬起头,说道, “被毒死的,凶手至今都没有抓到。” “抓不到凶手?” 穆时疑惑道, “那作案的是修士?是用的烛阴毒吗?” 贺兰遥放下手中茶杯,问: “穆仙君为何会猜想到烛阴毒?” “从何说起呢?” 穆时半低着头,淡淡地说, “我有个剑修转医修的师叔,现在在中州药王谷混。他医治患者病症的同时,也经常偷偷摸摸地去给该死的人投毒,一般就是用烛阴毒。” 信息量有点大。 剑修转医修,现在在药王谷,还是穆时的师叔,这不就是明决吗? 贺兰遥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还是头一回知道,明副谷主会做这种事。不过,穆仙君猜错了,这事还真不是明副谷主做的。死者所中的毒与烛阴毒原理相似,但并不相同。” “不过中州的官府,还是将死者所中的毒,判断成了烛阴毒。” 穆时饮了口茶,她对热茶没什么兴趣,更喜欢喝冷掉的茶,冷茶有种不同于热茶的香味。 她品着茶香的余韵,看向贺兰遥,问: “你对这事怎么这么清楚?你下的毒?” 贺兰遥没回答。 “小公子,你说着让我别脏了手,可你自己的手也不干净啊。” 穆时眼里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不过我喜欢你这脾气。” 贺兰遥不吭声,他显然不觉得被穆时欣赏和纠缠是什么好事。 过了一会儿,贺兰遥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我听说过,固魂针一旦使用,就会融入身体,没有办法回收。” 穆时赞许道: “你还挺博学,你还知道什么?” “一套固魂针,一共有十三根。” 贺兰遥和穆时对视,问, “你还给景玉仙君的针带里有十三根针,你一根针都没用,你是怎么保住云小姐的魂魄的?” 穆时把问题甩了回去:“你猜。” 这怎么猜? 她这就是不想回答的意思。 “我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但你做的事,好像会导致你状态不好。” 贺兰遥犹豫片刻,提醒道, “穆仙君,你脸色很差。” 穆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只是太疲累了,一会儿就好了。” 景玉从主屋走出来了。 “这一魂二魄的状况很稳定,虽然稳定程度和正常人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但短时间内的确可以放心了。” 景玉在石桌边坐下, “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就只有找魂了。” 这也是当前最大的问题—— 怎么找?从哪里找? 云临的魂魄当然要从扣魂者那里找,但扣魂者修为高且警惕,跑路本事一绝,神出鬼没,穆时试着抓他,但连尾巴都没抓住。 “可不可以钓他?” 景玉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追不上他,找不到他,但是他能找到我们啊。设个饵,让他自己上门。” 穆时摇了摇头: “我们不清楚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扣云临的魂魄是出于爱还是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设什么饵才合适。” “他今早还在破坏云府的禁制,应该是有所图求,图求的东西……我觉得很可能是云小姐剩下的这一魂二魄。” 景玉沉思道, “这一魂二魄能做饵吗?” 一直旁听的贺兰遥问: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景玉问:“怎么说?” “按照你们的判断,扣魂者是大乘期,对不对?大乘期夺凡人的魂魄,全部夺走应该很容易吧?怎么会剩下一魂二魄?” 贺兰遥认真地和她们分析, “会剩下,意味着他没打算要……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为什么又要破坏云府的禁制,来寻求这一魂二魄?” 穆时抱着手臂坐在石凳上思索,思索着思索着,她就睁大了眼睛。 “也许,他是要这一魂二魄的,但夺魂魄的时候出于某种原因没能全部夺走,后来又想要。但云临昏倒后就在云府没出去过,扣魂者就只能不停地破坏云府的禁制,想要闯进来接触到云临。” “至于是什么原因……” 穆时站起身,走到主屋门口,推开屋门,对屋子里面的和云临最亲近的三个人问: “云小姐昏倒的时候,身上有带着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吗?” 秋香最先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有的。” 她去开了衣柜,找出云临那天穿的衣服,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红布包,她把红布包交给穆时。 穆时才刚触及到红布包,就感觉手指好像被烙铁被烫了一下,她装作没事发生,拎着布包一角,说: “是我师父的灵力。” “是的,这就是尊上给的。” 云杨氏说道, “是一粒雷击木珠子,刻了好多咒文,尊上说能辟易魔邪。我就把珠子缝进红布包里了,让阿临贴身带着。” 穆时拆开红布包,里面的珠子没有碎,但是有一条非常明显的裂纹,自上至下,差一点就贯穿了整颗木珠。 云杨氏看见珠子上的裂纹,掩住了嘴。 “怎么会这样?” 秋香有些迷茫, “我给小姐更衣时,摸着珠子还是圆滚滚的一粒,以为没问题呢。原来已经开裂了,只是没完全裂开而已……” 穆时拿着珠子,扯了扯嘴角。 师父啊,你帮人为什么不帮到底啊?就不能送个更好的护身符吗?怎么让云临在带着护身符的情况下还能被夺走二魂六魄? 景玉凑了过来,说: “护身符上有扣魂者的气息吗?” 穆时勾了勾手指,一缕灰黑色的雾气从裂纹间飘出来,缠绕在穆时的手指上。 景玉问:“是邪气还是魔气?” “阴气和鬼气。” 穆时把枣木珠子递还到秋香手中, “如果不是个鬼修,就是专门养鬼的。” 第 12 章 第12章 穆时觉得,扣魂者更有可能是养鬼人。云临是纯阴命,这种人被炼成鬼之后,会是格外厉害的鬼。但是想起祝恒送来的那本意味不明的鸳鸯集,穆时又觉得,扣魂者说不定是个对云临有意的鬼修。 ⑩本作者伸出圆手提醒您《剑修不入爱河》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景玉拿着木珠,问穆时: “穆师妹,你能凭这缕气息追踪到扣魂者吗?” “可以试试。” 穆时平静道, “不过现在不能试——如果追踪到了肯定要起争执。对方最起码是大乘期,不知道修过什么邪术,我必须要以最好的状态去应对。” 景玉点了点头,她能发现,在不知道以什么方式稳固住云临的魂魄后,穆时就陷进了疲惫中,好像急需休息。 云风和云杨氏虽然恨不得女儿下一刻就醒过来,但他们明白,只有遵照穆时的安排去做,才能争取到治好云临的机会。 “穆小仙君,我已与薛爷讲过,要停止云府与戈原王府的议亲。薛爷想见你,当面谈谈此事,说等你从屋里出来,一定要派人去告诉他……” 云风对穆时的态度十分地客气小心, “我叫人将这邀约回绝了吧,你好好休息。” 穆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平静: “不,将他请过来。抓紧时间去,若再晚些,薛爷说不定就已经歇下了。” 云风应了是,去安排这次会面了。 留下的云杨氏有些心绪不宁,她抱着手炉,面色复杂,踌躇道: “穆小仙君,阿临的婚事……” 云杨氏叹了口气。 “实话实说,阿临生在如今的云氏,夫家难定。那些仍然昌盛的修仙世家看不上已经没落的云氏,但要嫁了凡常人家,又很委屈。” 谈及女儿的婚事,云杨氏无奈又担忧, “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拖到即将年满二十,也未能定亲。我与老爷为人父母,实在是担忧阿临这一生寻不到依靠……” 穆时的话语与态度都要锋利许多: “你不甘心放弃议亲?” “不。” 云杨氏摇了摇头, “穆小仙君,云氏如今只有凡人,我与老爷终有一老。若阿临最后真的只能伶仃一人,可否请你对她多关照些?” 穆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做不到。” 云杨氏正要露出失落的神情。 “不过孟畅能做到,他对云家也比我有感情,一定比我做得好。” 穆时淡淡道, “我会将这事转告给他。” 云杨氏眼中含泪,低下头,感激道: “如此我也能放心了,多谢穆小仙君。” 穆时点了点头。 云杨氏进屋去照看云临了,秋香也在为云临忙活,院子里只剩下景玉和贺兰遥。 贺兰遥自觉地起身: “接下来的谈话,我似乎不 便旁听,就先告辞了。” 他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 ∮伸出圆手的作品《剑修不入爱河》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穆仙君,请收下此物。” 穆时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是一个圆形扁盒。她目送贺兰遥离开,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药膏。这药膏有被人使用过的痕迹,不过还剩下了小半盒。 景玉一看成色就判断出来:“是白涟膏。” 白涟膏在中州比较常见。 中州与西州接壤,中州百姓中,难免会藏着一些混有魔族血脉的人。这些人常常会被一些针对魔修、邪修的禁制和法器灼伤,有时候会久久不愈。 白涟膏就是为了这些人,才被制作出来的。在伤处涂上白涟膏,能缓解疼痛,加快愈合。 景玉感慨道:“他发现了啊。” “该说他敏锐还是笨呢?” 穆时看了看自己泛红的指尖,没有使用药膏,而是将盒子扣好。 “这种级别的法器造成的灼伤,白涟膏可起不到治愈的作用。” 景玉也觉得贺兰遥不太聪明。 如果是她,她绝对不会告诉一个随时能要自己命的大乘期巅峰仙修“我知道你是人魔混血”了。适当的知而不言,可以让自己活得久一些。 夜色渐深,秋香点了几盏灯放在院子里,为穆时和景玉照明。院外也逐渐响起脚步声,离院子越来越近。 院门被扣响,秋香提了一盏灯过去开门。 “薛爷。” 秋香侧身,提着灯引路, “穆仙君就在院中。” 不多时,穆时就看见一个约莫快到五十岁,身形魁梧的男人。他相当低调,服饰风格与东州不太一致,但也看不出他来自乐白国。 云风紧跟在后面。 穆时坐在石凳上未起身。 她左手拿着茶壶,右手按着壶盖,将壶中的茶摇了摇。在薛爷走近时,她执着壶柄,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对面去。 “穆小仙君,景玉仙君。” 薛爷朝着来自太墟仙宗的两位修士行了礼,才和云风一起在空位上坐下。 “我名薛贵,是一介小小管家,奉我主命来白城探视云临小姐,没想到竟有幸觐见仙人。” 穆时露出个还算温和的笑: “你看起来挺敬重仙人的,喝茶。” “那是自然。” 薛贵笑着点点头,拿起茶杯饮了一口。 “茶味醇厚,仙君斟茶的手艺真好。” 还是个少年人的剑修捏着茶杯,脸上的笑容仍然温和,她悠悠地说道: “如果真有表面上这么敬重就好了。” 薛贵只觉得后背渗了些汗: “仙君这是说的什么话……” “若是真的敬重,就不会把仙人当成傻子去算计和利用。心思已被戳破,竟然还像是一条饿犬,不肯撒开香喷喷的饼,要再与自己敌不过的人搏一搏。” 穆时放下茶杯,说道, “不过也可以理解,与云府议亲的好处实在太多了。你们刚打主意的时候,曲长风还没飞升呢。曲长风愿意护着云府,修真界又有谁敢不给面子?” 薛贵笑着和穆时打哈哈: 仙君说笑了,戈原王府在中州,剑尊在东州,相距甚远,我们怎么会想到把剑尊扯进来??_[(” 穆时一点也不急。 “剑尊的名号是世人的尊称,没有实权。他真实的地位,是问剑峰峰主。按照太墟的宗规,他管不到别的峰的人和事,是不是?” 穆时脸上浅笑未褪,眼神也柔和许多, “我在问剑峰外面惹事,执法峰把我抓进戒律阁,想罚我。可执法峰自下至上,从内门弟子到顽固的老峰主,谁也不敢动我一下,最后这事告到了宗主那里,宗主想都没想,就让执法峰放了我。” “你说这是因为什么呢?” “别说中州,就算远至西州那些从来不服正道的魔修和邪修,这二百年来也没敢闹过大事,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呢?” 穆时语气温和地问, “不就是怕被碧阙剑砍成两段吗?” “薛爷,曲长风是修真界的剑尊,是正道的剑尊,从来都不仅仅是东州太墟的剑尊。” 薛贵咬了咬牙,说道: “可是剑尊已经飞升了,戈原王府与云府议亲,又能图求些什么呢?” 穆时问:“你真要装傻吗?” “我没有……” 坐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景玉开口了: “剑尊已经飞升,可灵寒仙尊剩下的两个徒弟,孟畅和明决都还在,太墟仙宗和药王谷必然会多照顾云氏。” “即便药王谷不管,中州的门派,乐白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也要给修真界最大的宗门太墟仙宗一个面子。娶到云氏的小姐,戈原王就算夺位失败,也不会落得太凄惨的下场。” 薛贵已经无话可说。 穆时浅浅地抿了一口茶,说道: “你想装傻,那就继续装着吧。只是我想提醒你与戈原王府,明决是从险之又险的仙魔大战中活下来的,他既有手段,又有智谋,不是慈心的佛陀,更不是傻子。” “你不听我的劝,下一个‘劝’戈原王府的修士就是明决,你知道他都怎么‘劝’人吗?” 穆时笑得格外开心,她站起身,压低了声音,缓缓地对薛贵说: “他心情好,你们就不用太痛苦,不知不觉间就走了。但他要是心情不好,你们此后余生,只怕是要百病缠身了。” 薛贵额上已经能看见水光了。 坐在一旁的云风肩膀微微发颤。 穆时勾起嘴角,沉声道: “你们怎么死都不关我事,但行行好,别把我师祖的家族拖下水。我不知道明决会不会放弃云家,但我不会,为了保下云家,我可以拔,剑,杀,人。” 拔剑杀人。 这四个字,穆时说得掷地有声。 薛贵的语气非常慌张: “你、你想杀谁?” 穆时笑着道: 杀最好解决的,杀我不在乎的。??[” 穆时转过身,背对着石桌: “秋香姑娘,麻烦送下客。” 秋香应道:“是、是……” 秋香带着薛贵往外走,这位戈原王心腹被吓坏了,脚步很是急促,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秋香前面去。 云风看着穆时,沉默无言。 穆时回过头,嘱咐道: “云家主,薛爷今夜似乎打算连夜回返戈原王府了,好歹也是位尊贵的客人,去送一送吧。” 云风应了是,起身去追薛贵。 穆时回过头来,坐回桌边。 景玉从乾坤袋里取了针,这针呈现银白色,手柄位置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连鳞片都刻得分明。 “龙鳞针,可以验毒。” 景玉粗略解释,将针直接探入了薛贵未喝完的茶里,再拿出来,针尖还是银白色。 “……我还以为你会给他下毒呢。” “我又不是明决,喝个茶的功夫就给人投毒,这样以后谁敢和我喝茶?” 穆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而且我身上没带毒药。” 景玉:“……” 所以说,如果带了毒药,你真的会投毒是吗? 景玉叹了口气,说道: “师妹,赶紧休息吧。” “不急,先补云府的禁制。” 穆时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茶,抬头望天, “说起来,师姐,你能不能给我捆个夹板?就是骨折时固定手臂的那种。” 景玉一惊:“哪只手?” “哪只手骨折比较惨?” 穆时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说道, “右手吧,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右手比左手好用。” 景玉:“……你没骨折捆什么夹板?”!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3 章 第13章 在穆时的坚持之下,景玉还是给她捆上了夹板。以两块木板和纱布将小臂固定住,又用比较粗的布条,将这条手臂挂在了脖子上。 穆时晃了晃不方便活动的手臂,用左手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打符纸,轻盈地跳上屋顶,给云府修补禁制去了。 云府的禁制对穆时来说不是难题,但云府太大了,先前每次修补,都是十几名阵修一起协作完成的。现在补禁制的只有穆时一个人,难免会更费时一些。 穆时这一补,就补到了后半夜。 她回到云临的院子时,云杨氏已经离开,先前去送薛贵的秋香也早已回来,此时就坐在台阶上,倚着木柱疲惫地睡着了。 景玉将炭火放得离秋香近了些,又取了一床厚被子,悄无声息地披在秋香身上。 秋香这两日忙着忙那,没怎么休息,此时大约是累坏了,被披了被子也只是嘤咛两声,没有醒过来。 景玉回到石桌前,压低了声音,向刚刚坐下来的穆时询问道: “师妹,祝阁主回信了吗?” “回了。” 穆时以一个稍微有些别扭的姿势,将被夹板固定住的右手伸进左手的袖袋里,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信纸。 “没提半点云临的事,叫我从白城的铺子里带八两香花生酱给他。明天我要是抓不到扣魂的,我就去把这个没品味的老东西绑到白城,把他的漂亮脑袋摁进花生酱里。” 景玉沉默地听着穆时的厥词。 喜欢花生就是没品味吗?花生酱确实有些腻,但油炸花生可是很香的。 ……说起来,上一个喊祝阁主老东西的人,好像被天机阁找了个理由关进水牢里了,至今还没放出来。 “我去休息一会儿。” 穆时把信放在石桌上, “魂灯就劳烦你盯着了,师姐。” 穆时回了东厢房,随意找了个蒲团坐下,闭上眼睛,在呼吸之间吐纳灵气,排出污浊之气,一寸一寸地梳理经脉。 她这样坐了许久。 直至日头升起,天色大亮,穆时才睁开了眼睛,她又坐了一会儿,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柄剑。 此剑未出鞘,剑柄与剑鞘都呈现翠绿色,像是水头和色都极好的翡翠玉石,不需要过分精雕,就已经能显出十足的贵气了。 穆时左手执剑,撑着地面起身,以灵力拉开东厢房的门。 秋香已经醒了,她刚刚给云临喂了辟谷丹,也擦洗了身体,现在正坐在主屋门边洗帕子。 “云小姐的魂灯火苗没什么变化。” 景玉对走出来的穆时表达关切, “师妹休息得怎么样了?” 穆时以左手臂弯挽着剑,说道: “还不错,可以去寻魂了。师姐,你带罗盘了吗?炼器峰的罗盘。” 民间罗盘是测方位用的,炼器峰的罗盘是法器,不仅可以测方位,还可以寻人寻物。 “带了。” 景玉将罗盘拿出来,递给穆时。 穆时勾出昨夜从枣木珠子的缝隙间寻到的那缕阴气,将其送入罗盘。 景玉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罗盘。 穆时也在等待。 片刻后,罗盘的指针动了。 穆时端着罗盘,说道: “师姐,我们走吧,去寻魂。” 景玉拉住穆时,冲她摇了摇头,说道: “师妹,你将剑收起来吧。这世上人人都听说过碧阙剑,你拿着这剑,就表明了你是剑尊的徒弟,问心剑的传人。扣魂者也许会因此而觉得打不过你,便畏畏缩缩不敢出现。” 同样的修为境界,问心剑的剑修单打独斗的能力,会比别的修士强上许多。 穆时与扣魂者同样在大乘期这个大境界中,但只要扣魂者修的功法不是特别邪门,在武力方面大概率压不过穆时。 穆时没有把剑收起来: “我就是要让他看见。” 说完,她带着剑,拿着罗盘往外走。 景玉想不通穆时在打什么主意,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穆时的步伐。 穆时在出门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道: “秋香姑娘跟我一起来吧,带我走一走你家小姐出事那日走过的路,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穆时的要求很突然,秋香一时间有些茫然,但反应过来后,秋香立刻就答应了。只要能帮到小姐,她什么事都愿意做。 秋香说道: “穆仙君稍等,小姐身边需有人照看,我去寻个人来,很快就好。” “不用寻人。” 穆时对景玉说, “师姐,麻烦你留下来吧,如果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也好应对。对了,把魂灯放进屋子里,不要拿出来。” 景玉已经明白过来,穆时大概是在计划着什么,她点点头应了好,提着魂灯进了主屋。 “我们走吧。” 穆时带着秋香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 “秋香姑娘,你会演戏吗?” 秋香不太明白:“演戏?” “你擅长装哭吗?” 穆时拿着罗盘,问, “你要是不擅长的话,出门前先绕道去厨房,找个洋葱,辣一辣眼睛。” 秋香不解地看着穆时,问: “穆仙君要我哭?” “对,现在就开始酝酿。” 穆时低头盯着罗盘的指针, “出了云氏的门后,你要表现得很难过,很急切,装作你家小姐的魂魄快要散了,马上就无药可救了。” “扣魂者大概是在意你家小姐剩下的这一魂二魄的,如果你家小姐魂魄快要散了,他也许会跟着着急。一旦他着急,破绽就会变多。” “我明白了。” 秋香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很快就红了眼眶,她话语间夹杂着哭腔, “我不太擅长演戏,但此事不用演,我这些日子里,一直都很想哭。” 穆时满意地笑了下,交代道: “还有,尽全力地暴露我的身份。” 不多时,她与秋香便步上了长街。 秋香眼睛发红,紧绷着唇,看起来极力想让情绪稳定。但她又实在是难过,时不时地就要抬起手抹一下眼角。 “穆仙君。” 秋香拉住穆时的衣服, “我家小姐这般年轻,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老爷和夫人只有小姐这一个女儿,若小姐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啊?” 穆时也耷拉着脸,回应得比较淡漠: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穆仙君。” 秋香绕到穆时前面,挡了穆时的路,和穆时面对着面,扑通一声跪下了, “求求你,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 秋香这一跪,在街上活动的白城百姓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那是云小姐的丫鬟。” 白城百姓反应过来了, “穆仙君,太墟的穆仙君,那不就是……” “就是那位了,你瞧,她手里抱着剑呢。” “她手怎么了?这般状况还能使剑吗?” 穆时将嘈杂声收入耳中,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 “你求我也没用,虽然想了些办法来固魂,但那一魂二魄肯定过不了今晚了。你不必担心你家老爷和夫人老无所依,到时候太墟会照顾他们。” “你先起来吧。” 穆时对秋香说, “你家小姐所剩的时间本就紧张,寻魂迫在眉睫,切莫耽搁。” 秋香点了点头,抬起手用衣袖拭去眼泪,站起身来,跟着穆时的步伐走。 她靠近了一些,小声问: “穆仙君,情况如何?” “对方太滑头了。” 穆时看着手中的罗盘, “藏得很是隐蔽,又似乎在各处都做过些手脚,指针的方向一直在变……也没办法,想靠一块罗盘来寻到一个想躲藏的大乘期,本来就不现实。” 秋香低下头,又擦了一把眼泪。 走着走着,穆时就停下了脚步。 秋香揉着眼睛说: “仙君,我家小姐,就是在前面昏倒的……咦,贺兰公子?” 贺兰遥就在前面。 这位世家公子没在城西的药铺前义诊,而是身处城东,他站在穆时来白城时行经的卖梨子的摊位前,似乎是想要买梨子。 拄着木棍的乞丐从梨摊对面的小巷里走出来,朝着贺兰遥摇了摇碗。好心的世家公子面对乞讨,随意拿了几个梨子。 乞丐赶在他付钱之前说: “我都吃了好几日梨子了,这东西不顶饱,公子,赏些好的吧。” 贺兰遥放下梨子,说道: “那我去给你买些包子 。” 说完,贺兰遥就往西边的包子铺去了。 行乞的乞丐又瞧见了穆时和秋香,穆时换了衣装打扮,和先前太墟仙宗弟子的扮相气质大有不同,但乞丐还记得她这张极为出色的脸。 他拿着碗,笑嘻嘻地走到穆时面前: “仙君,赏些银钱吧,吃的也行。” “哎,你——” 秋香擦干净眼泪,皱着眉上前, “我家小姐给了你那么多钱,足够你度过今冬,这才不到一个月,你怎么又乞讨?” 穆时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乞丐。 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说道: “秋香姑娘,人活在世上,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瞧我这衣服,已经烂得不行了,我也需买件厚实些的衣服,不然就挨不过冬天了。” 秋香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府上的阿轩每年都给你送棉……” “秋香姑娘。” 穆时抱着剑,颜色偏浅的双眼紧盯着乞丐,问道, “你家小姐是什么时候赏他钱的?” 秋香答道:“就是昏倒那日,小姐刚给过他钱,就……” 秋香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穆时往前走了几步,与乞丐面对着面。这身处白城街巷的乞丐,面对太墟的仙人,丝毫没有畏惧,仍是一副嘻嘻哈哈,死皮赖脸的模样。 “我听说你有一双不寻常的眼睛,能看见脏东西。” 穆时抬起头,语气平和, “你看见了,对吧?” 乞丐拄着拐杖,摇了摇碗: “仙君您在说笑呢,您也信了离奇的市井传言?我若知道您所问的,我早就敲您和云府一笔了,毕竟白城冬日苦寒,多备些钱,日子才会好过。”!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 章 第14章 穆时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乞丐。她浅色的眼眸在日光下有种透澈感,好像能够穿过沾满世尘的躯体,直透内心。 ▋本作者伸出圆手提醒您《剑修不入爱河》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只要你愿意把你看见的说出来,你要多少钱,云府都给你。” 秋香急切地对乞丐说, “你若觉得冬日苦寒,可以当云府的客人,直至终老都是客人!” 乞丐摇了摇头,唏嘘道: “秋香姑娘给的条件诱人,我现在只觉得我若是真能看见就好了。可我看不见呐,想要编撰都不知道从何编起。” “唉,是我没享福的命。” 秋香失落地低下头。 乞丐都这样说了,那“他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应该真是不可信的市井流言。 乞丐嘀咕着“命中无福啊命中无福”,端着他的碗往西边走,似乎是想去寻为他买包子的贺兰遥。 穆时没有放弃,她直视乞丐的背影,问: “给你钱,你不要。让你当云府的客人,你也不愿意。那么,解掉你那‘天煞孤星’的诅咒,你觉得怎么样?” 乞丐顿住了脚步,他拄着拐杖回过头,脸上带着疑惑和茫然: “诅咒?” 穆时指了指梨摊对面的小巷。 乞丐和她对视片刻,主动转身走了过去。 穆时和秋香在后面跟上。 乞丐常年居住在这条小巷里,走到深处一拐弯,就能看见他的破被子,被子的布和从破洞里露出来的棉花都变了色,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 除了破被子外,还有些零零落落的物品。 这地方是白城某户人家的后门,有一条狗从没锁好的门里走了出来,用爪子去扒拉放在一个旧筐子里的鸡蛋。 乞丐喊了一声,拿着拐杖冲了上去。 那条狗惊慌地逃回去,来锁后门的老头看见惊慌的狗,打开门凶巴巴地看着乞丐: “你怎么又欺负我家的狗?你再这样我要赶你走了!” 乞丐连忙赔笑道:“抱歉抱……” 他还未解释完,那门就“咚”地一声关上了。乞丐叹了口气,蹲下身,将鸡蛋捡回筐子里,庆幸道: “还好没弄碎……” 他提着筐子起身,看向穆时: “仙君,你刚刚说诅咒,是什么意思?” 穆时一手抱着剑,靠在墙边,说: “我的意思是,你所谓克父克母克人克己的天煞孤星命,其实不是命格,而是诅咒。我第一天来白城时,就发现你身上有孤煞咒。” “我不通卜术,不知道你的命格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想也知道,如果没有这般恶毒的诅咒,你的日子一定好过很多。” 乞丐提着筐子立在原地。 他此时感受到了希望,但又有着无尽的悲痛和愤恨。 他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而是被人诅咒了。他的父母亲人,皆是因他背负的诅咒而死的 。倘若这诅咒不存在,他是否也该像常人一般?_[(,有至亲,有爱人,有友人,过着幸福的人生? 乞丐问:“是谁诅咒了我?” 穆时的态度有些冷漠: “不知道,我不打算帮你追溯根源,我也劝你不要追究,不然会为你的人生添上更多更甚于往昔的风浪。” 乞丐看着穆时,渐渐地咬紧了牙。 秋香也有些惊讶。 她以为,太墟的仙君该是仗义又善良的。 穆仙君为人不坏,但与“仗义”这个词又不太搭边。 从穆时现在的态度足以看出,如果不是为了寻找扣魂者,她绝对不会理会这个乞丐,哪怕她早已发现对方身负诅咒,生活凄惨。 可要说穆时不仗义也不对,她为了云临的病花了很多心思和力气,也是为此才管她不乐意去管的事。 真是位矛盾的仙君。 穆时对乞丐说: “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帮你解咒。” 乞丐没有开口,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解咒还不够?” 穆时在天平上放下了更多的砝码, “你知道吗?太墟仙宗的山脚下有一座城,名唤墟城。因为有仙宗护守,生活在墟城的百姓,终生不受妖魔鬼怪侵扰,病痛能及时得到医治,一生平稳幸福。” “给你抛却过往,前往世外桃源,开启崭新的、安稳的、再也无需流离的人生的机会,这样足够了吗?” 大约二百年前,仙魔大战停歇,孟畅带着一批流民回了太墟。 孟畅将这批流民安置在太墟仙宗山脚下,让修士为他们修建房屋,铸造锅炉,一点一点地,修建出了后来的墟城。 世人对这没有邪魔鬼怪,没有纷争之地充满了向往。尤其是生活在至今扔不安定的西州的人族,他们会历经艰险,徒步跨越整个修真界,前往东州的墟城。 但因为担忧西州来的人与魔族有不清不楚的牵扯,太墟仙宗将这些人全数阻在城外,给予银两,劝他们另寻地方定居。 进入墟城的机会,于世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求的。 “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 穆时笑了笑,对乞丐说, “你要是觉得还不够……那就没办法了。” 乞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放松了肩膀,他看了看周围,小声开口: “仙君,我们凡人,面对一些事,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才能活下去。今日我算是坏了别人的事,必然会遭到报复,您可一定要保我的命。” 穆时摸出符纸: “这是没画完的强效禁制符,以朱砂龙血墨添上最后一笔后,邪魔鬼怪很难近你的身。” “等你说完该说的,我会写信给太墟,让他们尽快派人来接你。抵达墟城后,会有人为你解咒。在那之前,你进云府住一阵子,云府有护宅禁制,能挡住想报复你的东西。” 乞丐接过穆时递 来的符纸,说道: “云小姐的身边,一直……你们或许会觉得很荒唐,但我说的是实话。云小姐身边一直跟着一个鬼,他是光头,头上有香疤,穿着黑衣,披着黑金色的袈裟。” “那、那不就是说,是个和尚?和尚也会变成鬼吗?” 秋香觉得这事的确荒唐, “又是和尚又是鬼?还有,你说他一直跟着小姐,你的意思是……” “也不是一直,他似乎进不去云府,所以只有云小姐离开云府的时候,他才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云小姐。如果云小姐待在府里,他就在府外徘徊。” 乞丐回想着过往的事情, “我刚来白城的时候,云小姐是八岁还是九岁?那时候他就在云小姐身边,他找上云小姐的时间应该更早些?” “他以前没伤害过云小姐,云小姐似乎是容易招脏东西的体质,那些试图接近云小姐的脏东西都被他灭了。” 穆时感觉这事有些费解: “从八九岁就一直跟着?没被发现过?” 穆时把怀里的剑拿给乞丐看: “你见过剑尊吗?就是拿这把剑,一身白衣服,基本从来不束发的人……他每两年至少来三次白城,他从未发现过这个和尚鬼吗?” 乞丐摇了摇头: “剑尊每次来,那个和尚鬼都会藏起来,剑尊应该是没发现过。” 穆时抱着剑,又确认道: “他从来没伤害过云临?” 乞丐点了点头。 穆时有些费解: “那云临昏倒那天,又是什么情况?” “那日云小姐逛街时走到这里来,赏了我银子,便要继续逛街。那个和尚鬼便伸手,将一团东西从云小姐的身体里拽出来了。然后云小姐身上突然发光了,他就被弹开了。” “那团东西断掉了,大部分被他带走了,剩下的小部分留在云小姐的身体里……那是魂魄吗?” “他被弹开后,过了一阵子才回来。云小姐那时候已经被带回云府了,他进不去,就终日在云府外面和上空徘徊,还闹出很大的动静,似乎在想办法闯进去。” “云小姐昏迷后,他一直在想办法闯云府。但是仙君你和另一位仙君来白城后,他又把自己藏起来了。” 乞丐说着说着,就感觉手湿漉漉的: “仙君,你用湿布擦我手做什么?这大冷天的,手本来就容易开口子。” 穆时拿着浸过真言水但未变色的帕子,抱着剑,呼了一口气。 这时巷道里传来脚步声。 穆时一勾手指,就把弄出声音的人拖过拐角,拖到了面前来。 “……穆仙君。” 贺兰遥提着纸包,指着乞丐说, “我买了包子给他,回来时不见人了,卖梨子的摊主说他在这里……你的手怎么了?” 乞丐正要去接贺兰遥怀里的纸包,穆时先一步把纸包劫走了,对乞丐说: “等会儿再吃,把你的家当收拾好,去云府。” 不一会儿,穆时一行人回到了云府。 穆时把从乞丐这里得知的时期,尽数转述给了留在府中的景玉。 “竟然是这样吗?” 景玉也感到很是震惊, “不过,这样的话,很多看似矛盾的事情都有解了。” 穆时点点头,叹息道: “从常人的角度看,云临的确是从小到大没受过鬼祟的骚扰。但若了解真相,她的确是‘终生受鬼祟所扰’的命。” “我说什么来着?祝恒的批命准得瘆人。” 景玉摸出了昨日收到的那本《鸳鸯集》。 “伽落寺的袈裟是红色的,大自在寺的袈裟是黑色的……法华寺的袈裟是黄色,但佛子的袈裟与众僧人不同,是黑金配色。” 景玉翻到了法华寺佛子与乐白国公主的那篇故事,将书朝着穆时展开。 “这故事发生在一百二十八年前,故事里的佛子名为镜观,统共活了一百五十多岁,大乘期修为。他聪慧、谨慎,备受期待,法华寺在他身上投注了很多,他也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法华寺,所以在两难之间选择了死。” “他们双双殉情时,还约定了来世再见。” “聪慧?” 穆时一拍石桌, “他都大乘期了,而且躲藏的本事这么好,我师父都发现不了。他带着公主远走高飞,谁能找到他?结果他殉情?” “这什么稀世罕见的蠢东西?选他当佛子,法华寺亡得一点都不冤。”!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 章 第15章 景玉发自内心地觉得,穆师妹骂得很有道理。但再有道理也没用,事情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发生了,骂得再狠也扭曲不了往昔。 “那个披着黑金袈裟的鬼,多半就是佛子。这样说的话,云小姐很可能是那位公主的转世。他们约定来世再见,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只有公主转世了,佛子作为鬼魂停留在了世间。” 景玉拿着《鸳鸯集》分析道, “他默默无闻地保护了云小姐十多年,突然夺魂魄,应该是有什么理由。” 贺兰遥打开油纸包,把里面的包子分了分。乞丐拿了两个,穆时接了一个,只有景玉拒绝了。 贺兰遥将剩下的包子隔着油纸放在石桌上,看向穆时和景玉,说道: “或许与戈原王府和云府的议亲有关。说好来世再续前缘的人,要与他人成亲,所以他无法忍受了吧?” 景玉点点头:“应该是。” “这情况可真难搞。” 景玉叹了口气,说道, “这位名叫镜观的佛子,按年纪算,应该是参加过仙魔大战的。” 贺兰遥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意义: “这有什么问题吗?” “仙魔大战结束,人间徘徊不散的亡魂也被幽州酆都处理好后,正道就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 景玉解释道, “从那个时候起,正道养弟子的手段就不极端了,越是天赋好,越是看重,就越是要好好呵护。” “而仙魔大战时,修真界非常乱,弟子要在交战和杀伐中成长。师父养徒弟也养得很严苛,往死里练。宁愿徒弟死在修炼中,也不愿意他们死在战场上。” “这两种情况下成长起来的修士,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穆时点点头,说道: “乱世出英雄,盛世养草包。” 在盛世出生成长的景玉: “……这样说也不太合适。” 穆时把剑放在石桌上,慢悠悠地吃着包子。 太墟仙宗似乎是担心弟子太重口腹之欲没法辟谷,五谷堂常年只有素食,做饭连个鸡蛋都不放,厨子手艺再好,弟子也要吃素吃得脸都发绿。 穆时还是头一回吃肉包子,很香,要是里面没有葱就更好了。 景玉继续说明情况的严重性: “而且镜观是佛子,这就意味着法华寺所有的功法秘籍,他都能接触到。往坏里想,他可能全学了。” “想从他手里夺回云小姐的魂魄,会很麻烦。” 贺兰遥看了看穆时骨折的手臂,他沉默片刻,大概也觉得“夺”不现实,他问: “一定要硬抢吗?除了抢,还有别的办法吧?” 他只是个凡人,习惯了站在弱者的角度去考虑事情。所以在面对强大的修士的问题时,他脑海里的第一选择从来都不是硬碰硬,而是谈条件、交换、欺骗……这些都比硬碰硬有效多了。 穆时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 “抢不抢的以后再说。” 穆时拿起剑, “他现在连现身都不愿意,我怎么抢啊?” 景玉问:“那要怎么引他现身?” “师姐,带上魂灯,跟我来。” 穆时抱着剑就要往外走, “小公子,你也过来。” 贺兰遥:“……我能帮上忙?” “你来就是了。” 穆时诚恳道,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缺胳膊断腿,一丝损伤都不会有。” 贺兰遥总觉得更不安心了。 穆时又补了一句: “你要是不来,我就把你的秘密公布天下。” 贺兰遥:“……我来。” 景玉去屋子里取魂灯,穆时接过魂灯,塞进了乾坤袋里。贺兰遥也跟上了穆时的脚步,和两个修士一同往外走。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云府的门口。 穆时用灵力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说道: “看好了,这是禁制所在的位置,只有待在这条线的里面,才能受到禁制的保护。” 说完,穆时就抬脚踏出去了。 穆时拿出符纸点燃,这符纸与之前招魂前用过的符咒是一样的,符纸点燃后,所有在外活动的人都往住处走去,很快,街道就空荡荡的了。 穆时用灵力扫除灰尘,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坐下,用空着的手掌拍了拍身边,对后方因为她的话语不敢踏出线的两人道: “你们俩过来坐啊,现在又没危险,躲在里面干什么?” 贺兰遥和景玉对视一眼,走向穆时,一左一右地在她身边坐下了。 贺兰遥小声问: “你就这么坐着?” “不然呢?” 穆时左手抱着剑, “我现在舞个剑?我左手可不会拿剑。” 给穆时捆胳膊的景玉:“……” 景玉心情复杂地问: “你真的觉得能等到他吗?” 穆时说:“应该能吧。” 他们就在冷风里干坐了一会儿,贺兰遥时不时地就侧头看看穆时揽在臂弯里的剑。 “怎么?对剑有兴趣?” 穆时表现得十分大方, “我教你套凡人能练的剑法?” “不了,我比较习惯用别的武器。” 贺兰遥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剑上, “我只是想问,这就是碧阙吗?” 穆时点点头:“是啊,无刃剑碧阙,你要不要拔出来看看?” 贺兰遥觉得奇怪:“我听闻剑修爱剑如命,不会让配剑离身半刻。剑尊飞升时,竟然没有将碧阙带走吗?” “我也想不通这件事。” 穆时的语气有些复杂, “他老人家飞升的时候, 不带乾坤袋就算了,竟然还把碧阙扔下来了。你们说他想干什么?他是个剑修吗?” 景玉问:“……那曲师伯是空着手飞升的?” “没,他带东西了。” 穆时挽着剑,半笑不笑地呵了一声, “他带了一张纸。” 景玉:“啊?” 贺兰遥也觉得离奇:“什么纸?”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纸。” 穆时觉得曲长风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什么纸能比跟了自己两百年的剑重要啊?” 景玉问:“这就是你要问天机阁的问题吗?” 穆时点了点头。 “说起来,穆仙君。” 贺兰遥瞅着她,问, “你这不是有剑吗?为什么还要寻剑?是觉得无刃剑不够锋利吗?” 穆时否认道: “锋不锋利不怎么重要,在我手里,筷子也能杀人,我只在意剑够不够坚固。” 贺兰遥问:“那你寻剑的理由是?” “碧阙剑这剑,就先不说剑身有多好认了,无刃剑,独一无二。它的剑鞘和剑柄也被临摹,画在兵器谱上了。” 穆时抱着剑叹气, “我带着这剑出门,谁都知道我是穆时,没隐私啊。” 好吧,这的确是个问题。 看不惯曲长风的人肯定很多,要是他们知道穆时的行迹,说不定会想方设法地加害她。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就算是大乘期,可能也会栽在阴招上。 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贺兰遥总觉得以后还是她算计别人比较多。 景玉拿着《鸳鸯集》,抬头看着天,有些出神。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景玉摸着书封, “书上说,镜观佛子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见到雀鸟的尸体会落泪。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穆时瞧着景玉手中的书。 “师姐,人是会变的。” 穆时伸直了腿,放松筋骨, “没有爱上公主时,他是佛,佛嘛,就是温柔又慈悲的。可是当他爱上一个人,走下佛莲,他就不再是佛了。” “爱上公主,抛却责任殉情而死,失去佛子的身份,不再受佛法拘束,作为亡魂游离一百多年。他从无私的佛变成了有私心的人,又从人变成满心执念的恶鬼。” “一百二十多年的时间,发生这样的转变,也不算是变化剧烈。” 穆时顿了顿,说道, “让本该红尘之外的人,懂得常人的七情六欲,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有些人就该永远坐在佛莲上,不入红尘,不懂红尘。” 贺兰遥侧头看着穆时: “无情道修士还懂这些吗?” “可能是追她的人太多了。” 景玉揶揄道, “被追出 感悟了。” “无情道怎么了?无情道又不是傻子。” 穆时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 “师姐你劝下你们峰里的人吧,那种喊着‘我有钱,我一定给你富贵的生活’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们丹修有钱,但换个剑修钓吧,我真的不在乎钱。” 贺兰遥更惊讶了:“剑修不在乎钱?” 他是中州人,以前也常在中州活动,见过天剑阁和万岳剑楼的剑修。 剑修最喜欢拜访的地方是天铸阁,去天铸阁一定要带的就是钱,所以大部分剑修的腰包都被天铸阁掏空了,甚至倒欠一屁股债。 有些剑修恨不得把“我很穷,快给我钱”贴在脑门上,还有自己把自己送上合欢宗求包养的。 在贺兰遥的印象里,剑修、剑、钱,这三个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景玉想起穆时扔掉钱包买不到梨子的事情,憋住笑,说: “我们旁边这个剑修有点特殊。” 穆时抱着剑点点头: “我可是问心剑的剑修,怎么可能不特殊?” 穆时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下头,从乾坤袋里往外拿东西,问: “你们会玩七星棋吗?” 景玉摇了摇头: “你怎么还玩起游戏来了?” 贺兰遥问:“你会玩中州的游戏?” “明决教的。” 穆时把棋子递给景玉, “师姐,我教你吧。” 穆时低着头,自己先下了一枚棋子,说道:“师姐,你把你的棋子下这里……” 景玉依言落了棋子。 穆时一步一步的教,告诉她什么时候赢,什么时候会被吃棋。教得很慢,很温吞。 景玉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一个人的身上,有时候会带有过去的影子。就比如教人下棋,当年别人是怎么教这个人的,这个人就会怎么教别人。 穆时并不是那种脾气温和的人,她现在教人的慢和细致,大概是从教她的人那里学来的。 穆时和明决的关系,或许并没有那么差。 大约过了小一个时辰。 景玉差不多学会了玩法,贺兰遥也加入了棋局,三个人在棋盘上厮杀。只不过景玉和贺兰遥,比穆时想法多一些—— 明明在等一个参加过仙魔大战的大乘期的鬼魂佛子,却目中无鬼地玩起了游戏,我们仨可真厉害啊。 不过玩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太阳开始沉没的时候,穆时把棋盘收了。她抱着剑,背脊挺直地坐在台阶上,等待鬼魂出现。 但等到天色全黑,也还是没有动静。 “现在已经到了你盛我衰的黑夜了。” 穆时稍稍歪头,脸上带上了渗不进眼底的浅笑,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 “前辈还是不出现?是惧怕我吗?” 冷风在白城的街巷中呼啸着吹 过,携着阴气??[,格外地阴冷。 “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做交易的。” 穆时晃了下自己捆着夹板,吊在脖子上的右手,叹息道, “我这个样子,我打得过你吗?我还带着个凡人,要是打起来,肯定会伤到他。” 贺兰遥哽住了。 原来他是穆时展现诚意的一环。 又被算计了。 携带着阴气的风聚了起来,黑色的夜雾凝聚成了一道人影,他穿着黑色的僧袍,披着华贵的黑金色袈裟,左手掌心向右,竖直摆在面前,右手捏着一串珠子。 他五官长得很美,眼帘半垂,睫毛纤长,看起来像垂视众生的佛陀。只是成为鬼后皮肤太苍白,俊美中带着一丝阴柔。 “就是你加固了云府的阵法?”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穆时,乌黑无光的眼瞳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你耽误了我取魂,还敢见我,你不怕死吗?” 穆时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道: “前辈,你见过这把剑吧?我是曲长风的徒弟,灵寒仙尊的徒孙。你取云临的魂,就是要她的命,我和太墟仙宗怎么能不管?” “云临和戈原王府的亲事没得谈了,是我搅黄的。你要是因此夺的魂,现在可以把魂还回去了。” 镜观就像死水一般,态度和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他语气平静,声线却很沉: “不与戈原王府定亲,以后也会再与他人定亲,不如让我带她走。” 穆时问:“不让步?” 镜观捻着佛珠:“不让步。” 穆时脸上本就不多的温和彻底消失了,她昂起头,明明比镜观矮,却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语气也变得冷硬了许多: “你要是不把那二魂六魄还回来,我现在就捏决把剩下的一魂二魄绞碎。” 站在左边的贺兰遥和站在右边的景玉同时看向穆时。 镜观捻佛珠的手停住了动作。 他看着穆时: “你不会这么做,你是正道修士。” “我人魔混血。” 穆时把剑插在地上,左手向后方摸,触及到云府禁制的一瞬间,能灼伤邪魔鬼怪的金色光芒就窜上了她的手,她把灼伤的手亮给镜观看。 “你不还二魂六魄,云临的魂魄就只有消散这一个下场,这一魂二魄我也聚不住,迟早要散,用法术毁了对我来说也没差别。” 镜观皱起了眉。 “这事肯定怪你。” 穆时理直气壮道, “要不是你扣着她的二魂六魄不放,我会毁她的魂魄吗?”!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 章(捉虫) 第16章 穆时不仅不讲道理,还没有道德。 镜观不让她,她绝不退步,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让镜观占到一点好。还要推卸责任,把事情全部栽在镜观头上。 穆时笑吟吟地站在台阶上,问: “前辈,你这么爱公主殿下,你肯定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尽管已经对“穆时不是个正经的正道”的事实有所领悟,贺兰遥也还是想问一句: 到底哪边才是坏人啊? 景玉绷住了表情,眼睛盯着穆时被包扎好的右手小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镜观的神情变得冷硬,阴风阵阵,裹挟着杀意从他身上窜出,他沉声说: “你如果敢毁她的魂魄,我会不择手段杀了你和你的同伴。我不怕太墟仙宗追究,她的魂魄若是灭了,我也不想留存于世了。” “你就非得来这套你死我死的?” 穆时啧啧摇头,说道, “前辈,咱们达成你不死,我也不死,云临也不死,大家都能如愿的好结局不好吗?” 镜观和她对视了片刻才开口:“你说。” “我手上有一瓶水,名为碧落。幽州的河水是从天上落入黄泉的,入黄泉后名为忘川,入黄泉前,名唤碧落。” 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琉璃瓶子, “碧落水有着和忘川水截然相反的效果,饮下后能记起前生。我师父从幽州带出来的,就这一瓶,你想要吗?” 镜观捏着佛珠的那只手绷紧了。 “现在云临终归只是云临,不是你爱的那位公主。云临和公主,你更想要哪个?肯定是后者吧?” 穆时晃着瓶子,说道, “我再给你找个八字相合的男性身体,帮你夺舍,你们就可以在一起度过一生了。” “你如此深情,值得一个好结局。我现在也打不过你,所以我不为难你,请你也不要难我。 镜观直视着穆时,语气幽深: “你可真不愧是正道支柱的弟子,你师父若是知道你的行径,恐怕会砍死你。” “他已经飞升了。” 穆时捏着琉璃瓶子,对镜观说, “来,我们换,你把那二魂六魄给我,我把碧落水给你。我和你立契约,我修好云临的魂魄,帮你找到躯体后,就带她来见你。” 穆时的灵力从身体中溢出,绘成了带有灵印的契约,飘到镜观面前。镜观以手指汇聚阴气,在契约上烙下自己的灵印。 两道灵印发出光芒,契约已成。 穆时把碧落水递给镜观。 镜观合掌,双手再分开时,一个有些虚弱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了手掌间。镜观将魂魄保护得不错,散乱的程度不算太厉害。 穆时拿出魂灯,那团影子全数被吸进了灯里,魂灯中的火苗一瞬间变大了许多。 “师姐,灯给你。” 穆时把灯往背后递, “拿好了,千万别摔了。” 景玉接过魂灯。 穆时向背后扫出一道灵力,将贺兰遥与景玉推开,直接推进穆时白日里划过的那条线之后——这条线就是云府的禁制的位置。 镜观从这个举动中察觉到了不对。 穆时轻飘飘地说道: “违心话说多了,有点犯恶心。” 镜观对穆时说:“你已与我立了契约。” 穆时脸上挂着笑容: “你知道吗?人与人之间结成契约,只要契约的双方有一方死了,契约就会失效。” “而且我刚刚的用词是‘我修好魂魄’,只要魂魄不是我修的,就算是前提条件没完成,我就不需要履行后面的内容。” 镜观看着穆时困着夹板的那条手臂: “你想杀我?就现在这副模样?我记得问心剑可是右手剑。” “对啊,就是右手剑。” 穆时笑得越来越开心了。 她用力一拽,挂在她脖子上的布条就被拽断了,用来捆着夹板的纱布也崩开,和固定手臂用的木板一起掉落。 穆时右手握住插在地上的碧阙的剑柄。 碧玉一般的剑身寸寸出鞘,碧阙没有剑刃,却散发出了再冷厉不过的剑意。 站在禁制内的贺兰遥意外道: “右手受伤是装的?她一直在装弱?” 景玉抬手捂住了眼睛,垂着脑袋摇头。她其实早就察觉到不对了,毕竟是她给穆时把胳膊包成这样的。从穆时说“我这个样子,我打得过你吗”开始,景玉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从穆时非要把右手包扎成骨折的样子起,这个局就开始架设了。虽然颇费力气,但对方最终还是跳进了她挖好的坑里。 这个师妹真的很不得了。 “你个死秃驴。” 穆时一边拔剑,一边道, “死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棺材里,你不想住棺材,那我就把你扬成灰洒了。” 不久前穆时还一口一句“前辈”,现在拿回云临的魂魄,无所顾忌后,称呼就直接换成了“死秃驴”。态度之恶劣,让人不免怀疑师门教养有问题。 贺兰遥小声道:“……很形象。” 景玉:“确实。” 这可不就是“死”秃驴吗? 镜观的身形开始消散,融进风中,他想要离开。 问心剑的凶名人尽皆知,且镜观经历过仙魔大战。不同于现在几乎要断绝传承,那时是问心剑最活跃的时期。灵寒仙尊和明决用起剑来都很凶悍,曲长风更是登峰造极。 镜观看见那柄碧色的无刃剑,看见立于剑锋中,站姿挺拔的穆时,竟然有种见到了一个小一号的曲长风的错觉。 要逃。 要快点逃。 眨眼间,镜观的身形已经要彻底消失。 但穆时的动作极快。 她左手拔起嵌在地上的剑 鞘,右手执剑,脚轻轻一蹬地面,就追上了风。强横的灵力释出,硬生生将镜观从风中剥了出来。 镜观手中的琉璃瓶掉了下来,但他无暇顾及这瓶子,只想着要逃走。只要他逃掉了,他就还有机会与爱人重逢——穆时不会总看着云氏,他迟早能再找到夺魂的机会。 她的灵力如同丝线,死死缠绕着镜观,紧追不放。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镜观无法逃离, “刚才那种灵力操纵方式,大乘期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指的是穆时将她从风中剥出来的行为。 “大乘期也分很多种。” 穆时不紧不慢地追着镜观, “有连化神期都打不过的,也有可以和渡劫期比划两下的,不过也就两下……大乘期就算抵达巅峰,和渡劫期的差别也还是很大。” 他们的追逐非常的快。 转眼之间,就已经到白城之外的荒野了。 “你果然不太聪明。” 穆时的乾坤袋敞开,黄符纸从里面飞出,一张一张地飞向周围,将她和镜观围住, “我还想着该怎么把你从白城带出来,没想到你自己选择了逃跑,给我省了好大的麻烦。” 漂浮的黄符纸间,灵力相连,转眼间就构成了一个结实稳固的阵法。 “我只是想和她相见!” 镜观将阵法撞得破损,但每有一处破损,就立刻有灵力和新的符纸将阵法补上,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她多久?!一百零九年!你知道一百零九年有多漫长吗?” 他与他的公主约定好了来世再见。 可身亡之后,也许是因为生前修的是跳出轮回的佛道,他被困在了轮回之外。他游经山川湖海,攀碧落,入黄泉,一百零九年过去,他才在白城云氏,见到了他的爱人。 那时的她是个粉粉糯糯的婴孩,镜观想好好护着她,让她顺遂地过完一生。 可是,他终究无法眼看着她与他人婚配。持续了一百余年的,名为“爱”的执念,让他选择带走那个魂魄。 她会化为鬼,与他一同躲着鬼差,躲着正道修士,漂泊于尘世间,相依为命。 这个愿望,本来马上就要实现了,他已经开始想象幸福。但是愿望就在这只差一点就完成的时候破灭了——因为穆时的欺骗。 “不好意思,不知道,毕竟我只活了十八年。” 穆时抬起握剑的手,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既然她已经成了云临,她就只是云临,再也不是与你殉情的那位公主。” “别对我倾诉这些,我今日行为是为了救云临,不是为了夺你的公主。你以为我想管你们之间的那些破事?” 镜观回过头来。 恨、哀怨……想要杀了这个无情道剑修,她该死,她该被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下十八层地狱,来偿还他心里的痛。 本就不怎么清明的心 ,被仇恨彻底占据。 镜观那张好看的脸出现了道道裂缝?_[(,黑色的水从眼睛里流下来,黑雾从裂缝里往外漏。他表情狰狞,再也不是那个安静的,除了皮肤苍白之外,一点也不像鬼怪的佛子。 他不再压制自己,正在放任自己变成厉鬼,甚至在加快这个过程。 他的念珠的线绷断了,十八颗珠子散开,裹挟着浓重的阴气,和主人一同冲向穆时。 穆时握着碧阙剑。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一瞬之间,寒风凝滞,万物静止。 穆时脚步轻转,侧身避过三颗念珠。左手的剑鞘横于身前,挡开第四颗和第五颗,发出“铛”、“铛”的声响。 她右脚点地,握剑斜向上挥。没有剑刃、只有剑身的碧阙剑,在穆时的手中,轻易就能劈开寒冷的夜风。旋身一圈后,余下念珠尽数分为两半,尽数落地。 念珠之后,就是冲过来的镜观,他打算和穆时拼个你死我活。鬼气阴冷,伴随于周身的黑雾张牙舞爪,似乎要吞天遮月。 穆时不慌不忙,在镜观离她两尺时跳起,从镜观头顶翻过,落在他的背后。裙摆被腿和脚腕勾着,紧紧追随着着穆时的动作,扬起又落下。 只是落地时,穆时的剑上不似起跳前那般干净,翠玉般的剑身上沾满了污浊的黑水。 穆时执剑的右手向右下方用力一挥,甩尽黑水,收剑回鞘。 一瞬间结束了。 仿若静止的时间重新开始流淌,凝滞的寒风呼啸着离去,枯草的干叶在风中摇晃。镜观的鬼躯,像是沙堡崩塌一般,散成了黑色的尘土。 穆时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一瞬间,避开了十八颗珠子,刺了镜观一百零八剑。 问心剑主杀,本就会损伤魂魄,而且穆时用的是碧阙剑,从剑冢诞生的神剑。这一百零八剑下来,镜观毫无存活的可能。 穆时抬起手,未用尽的符纸收成一沓,落入她的掌心里。她收好符纸,抱着剑,慢悠悠地往白城的方向走。 白城大街小巷的灯都亮了起来。 穆时走过长街,踏进云府,循着路走进了云临的院落里。 景玉正在驱逐找回的魂魄中的阴气并补充阳气,等阴气阳气达到平衡后,就会把魂魄挪回云临的身体里。 秋香去通知云氏的家主和夫人去了。 贺兰遥坐在院中,见到穆时后,问道: “你打赢了?” “就像杀鸡一样简单。” 穆时抱着剑坐下, “我本来觉得可能会很棘手,但他好像用不了生前学过的那些佛法了。” 贺兰遥将琉璃瓶递给她。 “你跑到禁制外面去捡了?” 穆时接过琉璃瓶,说道, “他要是杀个回马枪怎么办?” 贺兰遥“唰”一下打开了折扇,摇着扇子说道: “你不会让他回白城的,你总要顾及凡人的 死活,不可能在白城之内动手。” “大冬天的扇什么扇子,装模作样。” 穆时一抬手,贺兰遥的扇子自己合上了。 贺兰遥:“……” “还有,你想多了。” 穆时把玩着手里的琉璃瓶, “我不在乎白城的百姓,我只是担心打起来把云府的禁制打坏了,我以为他挺难打的,谁知道是个生前所学都用不了了的草包。” 穆时嘟囔道: “怪不得他老躲着我不肯现身。” 贺兰遥看着流光幻彩的琉璃瓶: “这个碧落水是真的吗?” “假的。” 穆时说, “碧落水什么的,应该是我师父在哄我玩吧。我那时候年纪小,傻得很,我师父又很厉害,我就觉得他什么都能做到。他说他把碧落水从幽州带出来了,我就信了。” 贺兰遥觉得有点好笑: “剑尊也会骗小孩吗?” “不止骗小孩,还能骗大人。” 穆时轻嗤了一声,悠悠地说道, “他成为剑尊后不怎么说谎,是因为不喜欢说谎,不是不会。仙魔大战那个时期,不会说谎的人是很难从入道活到渡劫期的。” 那个时期对贺兰遥来说太遥远了,贺兰遥虽然知道是乱世,也知道修士和百姓都很苦,但他很难想象具体是个什么样子。 穆时看着手里的瓶子,有些郁闷,嘴角向后拉扯了一下,抱怨道: “这就一瓶安睡剂,我当年趁我师父不注意偷喝了一点,没想起来什么前生,倒是被药得睡了两天两夜。” “我要是没喝过,恐怕到现在都还以为这是碧落水。” 贺兰遥若有所思地看着“碧落水”。 穆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想什么?” 贺兰遥对穆时说: “我在想,你竟然拿假货去换云小姐的魂魄。” “我也没有真货啊。” 穆时摊开手, “不拿假货还能拿什么?” 贺兰遥沉默了。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干出来以假乱真这种事?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 穆时仿佛看穿了贺兰遥所想,解释道: “我的行径其实没那么莽撞,我对镜观说了这是我师父从幽州带出来的嘛……幽州不允许他人取走碧落水,但如果是曲长风,就有可能把碧落水偷出来。” “他是天下第一,正道支柱,剑道宗师,渡劫期大能。别说偷个碧落水了,就算我说他偷生死簿,镜观也有可能信。” 穆时把碧落水和碧阙剑一起塞进乾坤袋里,抻了个懒腰,又顺口骂了镜观一句: “而且老想着情情爱爱的人脑子不正常,遇到的事物一旦牵扯上他喜欢的人,他就会变得格外容易被骗。”!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第17章 穆时没有和贺兰遥说很久话。 秋香回来了,云风和云杨氏也与她一同赶来了。分明是得到了好消息,但这两人高兴的同时也在哭,大约是心疼女儿遭的这场劫。 穆时觉得自己之后也派不上用场了,她也不喜欢面对情绪尚不稳定的人,所以就赶在家主和夫人来之前飞到屋顶上去了。 景玉那边,云临的二魂六魄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可以放回躯体了。 景玉以咒术相引,又用银针刺破了云临的脚趾,挤了些血出来。如同一团雾气的魂魄,就这么从扎出的伤口,一点点流回了云临的身躯里。 回魂时扎脚趾放血是有讲究的。 人禀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但仍以地气为主。地在下,是根,是本,能养人。人平日里接触地气,得地气的部位主要是脚。由此而知,脚更容易纳气。 而血液流出,身体就会失血气,“空”出来一部分。脚部就会本能地去吸取气,这时如果魂魄从脚部回到身体,就更容易被吸回去。 魂魄全数回归后,景玉用纱布擦干净云临脚趾上的血。 躺在床上的人动了动手指,眼皮跳了跳。不多时,云临就睁开了眼睛。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很久,看见站在床边的父母和秋香,以及她不认识的景玉,有些疑惑。 她不是在逛街吗?为什么突然到床上了?阿爹阿娘为什么都过来了?而且还在哭。 云临撑着床起身: “阿爹,阿娘……我……” 她话未说完,就被云杨氏一把抱住了。云杨氏哭得厉害,云临只好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云风和秋香。 过了一会儿,云杨氏的哭泣才止了。 “我到底怎么了?” 云临不解地问道, “你们怎么都穿这么厚实?天有这么冷吗?” 景玉笑了笑,说道: “家主,夫人,秋香姑娘,请随我来,我要交代些事情。云小姐就在这里等着吧,不必急,要说的事情不多,很快就好。” 云临还想问。 云杨氏摸了摸她的脸,说道:“听话。” 他们留下云临,跟随景玉走出了主屋,一出门就看见了还在院子里的贺兰遥。 贺兰遥问:“情况如何?” “人已经醒了。” 景玉在院子里四处瞅了瞅, “我师妹呢?还没回来吗?” 贺兰遥稍微朝上方看了看,又对景玉眨了下眼睛,说道: “回来过,又出去了。” 景玉有些无奈: “算了,先交代情况吧。” “云小姐魂魄已归,但到底是离体了二十三天,需要些时间才能稳固。从现在开始算,四十九日内不要出云府的大门,在床边点凝魂香,每夜都点。平日里要小心,不要让她受惊吓,不然容易惊魂。” “你们可以 告诉她她遭遇了些事,但具体是什么事,还是等四十九日后魂魄稳定了再说,毕竟这事挺吓人的。” “云小姐是纯阴命,天机阁也批命易招鬼祟。过往没有出事是因为纠缠她的鬼魂在保护她,现在摆脱了那个鬼魂,也相当于失去了防护。你们觉得容易出事的地方,都不要让她去。等穆师妹回来后,让她给云小姐留个护身咒,这个护身咒要随身携带,切忌忘带。” 三人连连点头,将景玉说的事情记在心里。 “好了,没什么事了。” 景玉笑了笑,说道, “去享受家人团聚的欣喜吧。” 云风行了个抱拳礼: “景玉仙君,大恩无以为报,日后若有需要,云家绝不推辞。” “不至于。” 景玉摆了摆手, “你们还是谢穆时吧,是她稳住了云小姐的一魂二魄,也是她想办法钓出了镜观,并且智取魂魄。她这人是有点不好相处,但她为了救云小姐出的力比谁都多,最难、最危险的事情都是她做的。” 云风点了点头: “当然,云府一定会重重地感谢穆仙君。” 景玉目送他们回了主屋,后退了几步,抬头网上看,这个角度能看见穆时。 主屋里灯火明亮,吵吵闹闹的,即便在院子里,也能隐约听到。 而主屋上方的屋檐上,一身碧色衣裳的剑修独身坐在夜色中,目光落在不知何处,十分投入地发呆,很是安静。 贺兰遥也退到了差不多的位置,抬头看着穆时,小声问: “怎么感觉有些孤独呢?” 景玉眼中带着些许无奈,说道: “在宗门里,见过她的弟子也经常这么说。不待在剑尊身边、不故意闯祸的时候,她经常独处,独来独往,看起来孤零零的。有人想要陪伴她,但她不乐意,宗主碰壁不知道多少回了。” “也许是因为人魔混血吧……对了,贺兰公子,请不要将这件事往外传。虽然她在镜观面前暴露得很坦然,但这是秘密,哪怕在太墟之内,也只有宗主、长老和少部分长老亲传弟子知道。” 贺兰遥点了点头: “穆仙君手上也捏着我的秘密,我不会乱说话的。” 贺兰遥看着发呆的剑修,欲言又止。 他心里多了很多疑问,但有些问题的答案不是他该触及的。 他和穆时的关系,就止于他帮穆时取剑,穆时带他进药王谷。他们俩一个是顶尖的修士,一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天壤之别,此后大约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知道太多对方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反而容易被视为威胁。无论是穆时背后的太墟仙宗,还是穆时本人,都不是他能招惹的。 “我该回去歇息了。” 贺兰遥抬头,稍稍太高声音,说道, “穆仙君,明日要走时记得叫我。” 穆时回神,摆了摆手:“知道了知 道了。” 贺兰遥在景玉茫然的目光下离开。 景玉满脸疑惑: “什么情况?贺兰公子要和我们一起走吗?他是想回中州,让我们捎他一程?” “他想拜访药王谷。” 穆时捏起手指,说道, “为了能向明决请教,他愿意帮我一点小忙。” 景玉问:“什么忙啊?” “保密。” 穆时笑着道, “放心吧师姐,我不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景玉:“……” 听起来更让人担忧了。 穆时站起身,说道: “我去寻个地方打坐,师姐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穆时就不见人影了。 景玉一边往东厢房走,一边嘟囔: “在一间屋里一起打坐也没什么吧……” 第二日,穆时回来了,没回云临的院子。她先去找了被云府安置在别的院子里的乞丐,当着乞丐的面写了一封信,信中内容是让太墟给乞丐解咒并将他安顿在墟城,写好后,穆时加了灵印。 信直接飞了出去。 穆时对乞丐说:“太墟收到信后,会派人过来接你,你就在云府等着吧,应该用不了几天时间。” 之后,她就到围绕池塘修建的游廊边看鱼去了,偶尔丢下一小块石子,惊得鱼群散开。 “穆仙君。” 穆时侧头,她看见了云临,还有跟在云临后方的秋香。 云临穿着粉色的衣裙,外面披了斗篷,手里捧着个手炉。她加快了脚步,朝着穆时这边走过来。 “我一直都很想见你。” 云临在穆时身边坐下, “你想喂鱼吗?我让秋香取鱼食来。” “不用。” 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个手串,手串的珠子上刻着咒文,她说道, “这个给你,护身用的,要随身携带。这也是我师父做的,应该好用。” 穆时拉过云临的手,把手串套在了她的手腕上。穆时趁着距离拉近,细细端详了云临一番,说道: “你果然还是醒着的时候好看。” 云临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说道: “还是你更好看,我以前就听说过你长得很好看,但真的见到了才明白太墟的男弟子为什么宁愿被骂也要表白。” “……曲长风怎么什么都往外说?”穆时扯了扯嘴角,“他还说了什么?” “下次再告诉你。” 云临握住穆时的手,不同于穆时偏凉的手,云临刚抱过暖炉,手掌热乎乎的。 “记得要多来啊。” 穆时抽回手:“再说吧。” “穆师妹。” 景玉和贺兰遥走近了,景玉提着魂灯,贺兰遥背着包袱。 穆时站起身来。 云临也起身面向他们。 “云小姐,秋香姑娘。” “这就要走了?” 云临有些不舍,说道, “你们说已经与我相处数日,可在我看来,我才刚刚见到你们。” “我送你们吧?虽然送不了太远,但送到云府门口,应该是没关系的。” 景玉把魂灯往穆时手里一递,对云临说: “我们去要向云家主辞行,云小姐,你身体虽然健康,但久卧刚起,不宜多活动,还是回去歇息吧。” 云临没打算逞能,她点了点头,又多看了穆时两眼,说道: “以后常来啊。” 她叮嘱完之后,带着秋香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穆时接过魂灯,掐灭里面的火焰,塞进了乾坤袋里,问道: “茉莉花茶带了吗?” 景玉:“……带了。” 穆师妹对给明副谷主下毒这事真是念念不忘啊。 景玉问:“还有什么想带的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去辞行吧。” 穆时伸了个懒腰,抱怨道: “还要辞行啊,真麻烦……走吧。” 穆时走在最前面带路,她为了补阵法,在云府上方飞檐走壁过,因此清楚云府的布局,知道家主的院子在哪个方位。 他们到的时候,云风正在替女儿选做琴的木料,似乎还打算亲自动手。 “仙君们这就要走了?” 云风客气道, “不多留几日吗?这几天你们一直在忙,家里也没能好好招待你们。” 景玉笑了笑,说: “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肯定是要多留几天的,但我们还要去药王谷,就不多停留了。” 云风问:“贺兰公子也一起走?” 贺兰遥说道:“我想长长见识,那可是药王谷啊。” “也对,是该趁着手脚伶俐的年纪多走动,多见世面。” 云风一边赞同,一边又挽留了一下, “虽说今日就要走,但应当还能挤出些余裕吧?可否让我敬仙君们一杯茶?” 景玉正想着该如何婉拒。 穆时直接开口了:“茶就不用了。” 她顿了顿,问:“有钱吗?” 景玉和贺兰遥震惊地看向她。 这、直接开口索要钱财?虽说她所做所行确实值得回报,但这也太功利,太直白了吧? “有,当然有。” 云风对管家说, “老梁,去拿钱来。” 管家应声离开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两名小厮和金银珠宝回来了。那些金银珠宝的重量是实打实的,要两个小厮一起抬。 金银珠宝下面甚至还压着银票。 他们把钱抬到了穆时面前。 云风和管家看着穆时,安静地等着她发话。 穆时问:“有零钱吗?” 管家连忙应声: “哎,有的有的,这就去拿。” 这次,他们拿了碎银子,还有用绳子串好的铜钱,有好几串,还拿了一些散着的。 “这是府里全部的零钱了。” 管家对穆时说, “要是不够的话,我叫人去换。” 穆时伸手,在诸多散落的铜钱中取了一枚,转过身往外走,两指夹着铜钱挥了挥手。 云风、管家和贺兰遥都是一脸茫然,就连稍微了解穆时一点点的景玉也没反应过来。 主动开口要钱,面对三千财宝,却只取一文。 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片刻,景玉反应过来,抬步跟了上去,贺兰遥、云风和梁管家也决定跟上去看看。 他们追着穆时的脚步出了云府,穿过长街,来到城西。 穆时站在来白城的第一日见过的梨摊边,把手里捏着的一枚铜钱递给摊主: “给我个梨,挑丑点的。”! 第 18 章 第18章 景玉等人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在买梨子的穆时。景玉满脸无奈,云氏家主看了梁管家一眼,管家赶紧走上前去。 ?本作者伸出圆手提醒您最全的《剑修不入爱河》尽在[],域名[( “老板,多挑几个梨子。” 梁管家摸出银钱, “让小仙君带着路上吃。” 贺兰遥摇着手中的扇子,感慨道: “如果不是想吃这口梨子,她连这一文钱都不会要吧?原来穆仙君是真的不在乎钱……话说,她连一文钱都没有吗?” 景玉点点头,语气无奈: “是啊,口袋空空的穷剑修。” 贺兰遥问:“太墟仙宗不给她钱吗?” “给了,她不要。” 景玉叹了口气,说, “这可是剑尊唯一的徒弟,宗主唯一的师侄,在宗门里当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金钱、灵石、法器、丹药……这些基础的东西肯定不会缺着她的。” “可她似乎将穷当成了剑修的特色,而不是缺陷,会为自己的‘穷’感到沾沾自喜呢。” 贺兰遥没忍住笑,说道: “我见过许多身无分文的穷剑修,但穆仙君的确有些特殊。” “但身无分文于其他剑修而言是困苦,于穆仙君而言,却更像是风骨,或许是因为她对困苦毫无惧怕吧。” 景玉思索了一会儿,认可了贺兰遥的话:“仔细想想,剑尊从前也是如此。” 穆时抱着一大堆梨子回来了。 似乎是因为问剑峰就她一个独苗,她总是被照顾的那个,总是会忘记照顾他人。她回头看见景玉和贺兰遥时,才想到买梨子时应该把他们的份一起买了。 梨子一文两个,她得拿两文钱才能买到三个及三个以上的梨子,只拿一文钱属实是欠考虑了。 不过还好,管家出手及时,她有足够多的梨子能跟景玉和贺兰遥分享。 穆时和他们分了梨子,召出一叶舟。她把剩下的梨子装进乾坤袋里,拉着贺兰遥和景玉上了船。 “那我们就走了。” 景玉朝着云风和管家摆摆手, “后会有期。” 一叶舟在白城百姓的惊呼中升起,直入云间,朝着西边飞去。 贺兰遥探着头往下看。 穆时踢了踢他的脚,说道: “你注意点,这个高度掉下去了会变成肉泥的,我可不帮你收尸。” “穆仙君说笑了。” 贺兰遥仍然维持着探头的姿势,只是转过头,看了穆时一眼,调侃道, “现在最不想让我死的,应该就是你了。” 景玉看了看两个人,她觉得这两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她不知情的约定。 穆时没反驳,她当然不能让贺兰遥死,不然她怎么进剑冢取剑? “我不会掉下去的。” 贺兰遥对穆时说道, “我虽然不会飞,但还是乘坐过飞行法器的,该注意的 事情我都明白。” 穆时点点头,不再管他了,坐在船上吃梨子。这丑梨果肉软糯,汁水甘甜,这种梨子只能在东州吃到,到了中州之后,就只有脆梨和酸梨了。 贺兰遥问:我们是直接去药王谷吗?∨_[(” 还是说,先去剑冢取剑? “不,先去天机阁。” 穆时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沾着梨子汁水的手,对贺兰遥说, “此次去中州,我们要造访的地方有好几处,天机阁所在的天城是最近的,所以先去天机阁。” 穆时轻轻皱起眉,抱怨道: “我真怕我忍不住揍祝恒一顿。” 景玉:“?” 贺兰遥小心翼翼地问: “你和祝阁主有什么私人恩怨吗?” “师妹……” 景玉试着规劝, “他跟你师父关系那么好,估计也不愿意得到那样的结果,这事你不能怪罪他。” 穆时摇了摇头,说道: “我看他不顺眼不是因为批命书,批命书的事情我还要谢谢他呢。” 贺兰遥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两个仙修在说什么,问: “什么批命书?祝阁主给穆仙君批过命?批命书的内容让你很为难吗?” 穆时和他对视了片刻。 片刻后,穆时别开视线,轻笑一声: “你不觉得反常吗?剑尊收了个人魔混血的徒弟,太墟仙宗的长老们没闹翻天,反而选择了接受和隐瞒,这很奇怪,对吧?” “……是有些奇怪。” 贺兰遥收起扇面,说道, “但人魔混血也没有那么不堪吧?虽说是沾了一丝魔族血脉,但血统更加接近于人族这边,不是吗?” “虽然相对而言更容易走上极端,但只要好好引导,也是能成为很好的人的。” “我沾的不是一丝。”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我父亲是人,母亲在别人看来,应该算是纯血的魔族。也就是说,我有一半魔族血统。” 贺兰遥沉默了。 一半……一半那就不好说了。 穆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说: “剑尊收这样一个徒弟,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习得了他的心法、剑诀后,这个徒弟万一长成了一个魔头,为祸世间怎么办?到时候又有几个人拦得住?” 收这样的徒弟,是一件有害于整个修真界的事。 “所以我师父刚把我带回去的时候,宗门长老们坚决不允准,无论如何都要他把我送走,甚至打算向整个宗门甚至正道公开此事,大张旗鼓地刁难他,逼着他放弃收我为徒。” 穆时看着一叶舟边逐渐后退的云雾,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讲述当年的事情, “然后,祝恒的批命书送到了。” 穆时平淡道: “批命书上说我活不过十九岁。” 贺兰遥睁大了眼睛。 穆时浅笑着说道: “正要闹事的,打算闹事的,全部偃旗息鼓了,他们都觉得无所谓了——十九岁能折腾出什么事来?能翻天不成?” “我这些年在太墟仙宗过得还不错,没怎么受过刁难,多数时间都是我刁难别人。他们都觉得,十几年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景玉低下头。 她也是知情人之一,数年来都没怎么担心过穆时会为祸师门,就是因为那张批命书。 贺兰遥紧盯着穆时,他问: “你现在十……” 贺兰遥记得,经常有人议论他,说穆时与他同龄,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没有灵根与修为,就算家族再怎么扶持,也只能作为凡人度过一生。可穆时不一样,她前路宽阔,可以上天入地,开山拓海,见他终生都无法见识的奇景。 可是,可是…… 穆时脸上浅淡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 “十八了,过完年之后,差不多就要十九了。” 她说得从容又平淡,似乎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死期”。 贺兰遥只觉得揪心。 她是否曾有觉得不公的时候?她一开始得知此事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平静吗? 怪不得她非要提前入剑冢。 “你这是什么表情?” 穆时看着他,饶有兴趣地嘲笑他, “贺兰遥,你不会是在怜悯我吧?谢谢,不过你还是可怜你自己吧,我这不到十九年的岁月,过得可比你舒坦多了。” 贺兰遥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的情绪。片刻后,他收敛好情绪,把话题扯回了原点: “你没有因为批命书对他产生怨怼,又为什么想要对祝阁主动手?” “祝恒想要正道领袖的位置。”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他到处建从属于天机阁的酒馆茶楼,安插眼线,甚至让自己的势力渗入别的门派。如此行为,真的是为了拿情报卖钱吗?” “我师父救过祝恒的命,他俩还是结义兄弟,我师父没飞升、是正道支柱的时候,祝恒就已经在做这种事了,他要不要脸?” 贺兰遥评价道:“……确实不太厚道。” 穆时痛斥完祝恒不要脸,又露出一副痛心的表情: “但我师父现在飞了,太墟仙宗地处东州,联络修真界各门派的能力不如地处中州的天机阁。孟畅手不够长,野心也不足,现在开始争夺也已经晚了,明决又站祝恒这边……” “祝恒马上就要梦想成真了。呵,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穆时整张脸都写着“我不爽”三个字。 景玉拍了拍穆时的后背,安慰道: “其实我心里也不太舒服,正道领袖的位置要从我们宗门让渡给天机阁了,怎么想怎么难受,可又没有办法……论手段、计谋和野心,祝阁主确实比宗主合适。” 穆时点点头:“所以我能揍他吗?” “最好不要。” 景玉摇了摇头, “他或许会借此来问责宗主,说太墟仙宗管教弟子无方。” 穆时坐到船头去了,又拿了个梨子出来,坐在前面沉默地吃梨。 一叶舟穿过了东州与中州的交界线,一路西行,在夜幕降临前接近了天城。 贺兰遥发出惊叹声。 在他们面前,散发着金光的禁制拔地而起,直接天顶,将偌大的城池包围在其中。有许多车马和背着行囊的人,被禁制阻在城外,正在等候入城。 景玉皱起了眉: “天城以前没有这种禁制的。” “剑尊飞升,整个修真界都得到了天道的昭告。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剑尊飞升了。” 穆时让一叶舟降落到接近地面的位置, “这恰恰是最容易产生混乱和变动的时期,祝恒有意正道领袖的位置,就会成为风暴的中心,必须无比地小心谨慎。”!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第19章 天城禁制外,一群黑色内衬搭配白色外衣、背后绣七星图的天机阁弟子,正在对想要入城的人进行审查。 “这位老爷,你有魔族血脉。” 天机阁弟子言辞温和, “天城最近常有邪魔作祟,因而启用了会压制魔族的阵法。阵法无情,哪怕血脉再稀薄,也会被中伤。为自身安危着想,你还是改道吧。” “我给你画一道天机阁符令,你持此符令改道乐白国,可免去过路钱。不过符令只能维持七天,你莫要在路途上耽搁过久。” 穆时驭着一叶舟落地,和景玉、贺兰遥一起下了船,将那一叶舟变回树叶,收入乾坤袋中。 穆时径直向天城走去。 天机阁弟子过来拦她: “仙君,若无急事,还请按序等待。” 穆时抬起手,一缕碧色烟雾从乾坤袋中飞出,盘旋在掌心里,下一刻,就凝成了一柄未出鞘的、通体碧绿的剑。 正如穆时所说,碧阙剑被画在了兵器谱上,几乎所有人都认识。 天机阁弟子一眼便认出了这柄剑,他后退一步,对穆时行了拱手礼,说道: “穆仙君,请你在此暂等片刻,我去通报师兄,安排入城事宜。” 穆时点点头,说道:“劳烦你了。” 她站在禁制外,目送这名弟子走进天城深处。 “贺兰遥。” 穆时压低声音, “进城之后跟在我后面,我走你就走,我停你就停。” “天机阁对阵法研究颇深,不比燕阵阁差到哪里去,祝恒又是个谨慎之人,天城里面肯定还有别的禁制。” 穆时顿了顿,强调后果: “你要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闯进某一层禁制,被人看见了,你余生就再也没有安稳日子可以过了。” 贺兰遥小声回应:“我会注意的。” 不多时,一名衣着繁复些,更显贵气的的天机阁弟子过来了。 他一路走来,沿途遇见的天机阁弟子皆退到两边,向他行礼,唤道: “林师兄。” 他走出了禁制,在穆时面前停下脚步,冷着脸垂视从太墟远道而来的剑尊传人。 穆时抱着剑,与他对视,笑道: “晚上好啊,林师兄。” 见到穆时这副笑嘻嘻的样子,这位林师兄的脸色更冷了。 “林师兄。” 景玉讪笑着打了声招呼, “许久不见了。” 贺兰遥第一次见到这位林师兄,但他已经从姓氏和天机阁弟子的反应中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祝恒的第二个徒弟,林桑储。 林桑储对景玉点点头,又看向穆时,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玉牌: “这个能让你不被天城的阵法影响。” 穆时抬手要接玉牌。 林桑储的手向后一缩,又冷言 警告道: “穆时,你老实点,不要惹出事端,天机阁不会像太墟仙宗那般容忍你。” 穆时放下那只要接玉牌的手,对林桑储笑了下,说道: 你师父都没说不能忍,你能越过他做决定?林师兄,隐忍一点才能成大事,剑尊刚飞升,天机阁就为难剑尊的徒弟,说出去不好听吧??” 穆时脚步一转,从林桑储身侧走了过去: “你给不给玉牌,是你的气度。我进不进得去天城,是我的本事。” 穆时的话语落下,她的正前方,禁制上的金色符文缓缓向两侧分开。穆时在一众天机阁弟子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挥了挥手,抬步踏入了禁制中。 “林师兄,我闯天城禁制了,按你们的规矩关……好像得关水牢?” 穆时笑得极为恶劣, “我配合天机阁执法,不过伏法之前,我要先给孟畅和明决飞个信。” 景玉倒吸了一口气。 贺兰遥小声问: “她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这时,一名和林桑储穿着差不多的青年匆匆赶来,对穆时赔不是: “穆师妹,实在抱歉,最近事务繁忙,城里又有邪魔闹事,我师弟他精神太紧绷了些,不是故意要为难你。” 来人是祝恒的大弟子莫嘉志。 林桑储回过头,表情难看,连一声师兄都没喊,头也不回,径直走入天城。 莫嘉志摸出一块玉牌,递给穆晴,又对刚刚围观了一出闹剧的景玉和贺兰遥说: “你们也进来吧。” 景玉和贺兰遥依次走进禁制中。 同样是受修仙门派庇护的城池,太墟的墟城是世外桃源,幽静安宁;而天机阁的天城,则是热闹繁华,酒肆茶楼,琴馆赌坊,样样皆有,街上行走的有凡人,亦有来自修真界各处的修士。 在这繁华城池的最北部,矗立着一座与周围直通云端的塔。塔壁上开了许多拱形的洞,有飞信、鸽子和鹰隼飞进去。似乎是为了融入天城,天机阁在塔的外侧刷了丹色的漆,但作用不大,它仍旧显得非常独特。 穆时问:“那就是问天楼?” 莫嘉志点点头:“是,最顶端便是摘星台,师父现在就在那里。” 卜修需观测星相,为了不被遮蔽视线而修建了一座比云雾更高的楼,也就是问天楼。问天楼的顶端,无雨亦无雪,夜夜可见星辰,因此被赋名“摘星台”。 祝恒,以及祝恒之前的几任阁主,都在这摘星台上,进行过名动整个修真界的卜测。 莫嘉志对穆时一行人说: “师父在接待一位贵客,要过些时间才能见你们。我先安排你们就近住下歇息吧,若不想歇息,也可在天城游玩,这里有许多新鲜东西。” 穆时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 贺兰遥和景玉都是来过天城的,对这里的一切并不惊奇。 但穆时不一样,她是头一回来,也是第 一次见到这般繁华热闹的地方,因此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好奇心。 穆时说:“我想去赌坊。” 景玉小声道:“师妹……” 莫嘉志并不觉得穆时的行为出格: “曲师伯往年来天城时,也常进赌坊,我曾有幸观赏过他那手赌术,可谓是出神入化。穆师妹若要去,我叫人备些筹码。” 景玉沉默了。 贺兰遥忍不住想笑,又觉得不该笑,只好用扇子挡住了嘴。 穆时抱着剑说: “输多了可别哭鼻子啊。” 莫嘉志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既然敢让人进赌坊,那就必须输得起。” 莫嘉志领着三人进了一处离问天楼不远的院子,这院子虽不比云氏那样大,但也不小,是富户人家才住得起的。 院子里,有几名杂物弟子正在打扫收拾。 莫嘉志对三人说道: “这处院落以前是专门给曲师伯住的,有四间房,你们自己分配吧,外面不远处就有弟子驻守,缺什么东西就直接和他们说。” “一会儿师父得空了,会有人来叫你们。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哦,对了,筹码很快就送到。” 景玉点点头:“莫师兄去忙吧。” 莫嘉志离开了,没多久,院子收拾完毕,杂物弟子们带着扫帚等工具离开了。 贺兰遥这才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明明都是祝阁主的徒弟,林仙君和莫仙君的态度差异可真大。” “你是想说莫嘉志人好?” 穆时摸出符纸,起了个阵,将整个院子都揽进阵法中,又以灵力将院子探了一遍。 “你可省省吧。” 贺兰遥有些迷茫:“有什么问题吗?” 穆时笑了一声,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从他背后绕过去,在圆形的石桌边找了个石凳坐下,问: “你知道,在这修真界里,掌门传位给徒弟,一般都怎么传吗?” “如果年幼的徒弟的天赋与悟性不及年长的徒弟,那么传位能传长就绝不传幼。” 穆时一手支着下巴,说道, “林桑储天灵根,化神期巅峰了。莫嘉志单灵根,化神初期。无论是卜术还是修为境界,前者都比后者优秀。而且要当掌门,为人处世的技巧也很重要吧,在这方面,林桑储比得过莫嘉志半分吗?” “但在这种前提下,祝恒却告知各门派掌门,天机阁下一任阁主是林桑储。” 贺兰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一直以为,天机阁下一任阁主的位置是莫嘉志的。 穆时给贺兰遥分析道: “要么莫嘉志做了什么让祝恒极为失望的事,要么这师徒俩都在搞鬼。” “师妹,有没有一种可能……” 景玉低下头,纠结半晌,开口道, “我听说,莫师兄是人魔混血,祝阁主是顶不住压力,才更换 了继任人。” “祝恒哪来的压力?” 穆时不以为然, “祝恒握权力握得很死,天机阁内部给不了他任何压力,至于外部……莫嘉志混血是混了一丝,不是一半,歧视这种混血,是会被人口诛笔伐的。” “连我师父、孟畅和明决这种跟魔族有血海深仇的,都没说祝恒收这个徒弟有问题,别人能说什么?” 这时,院门被敲了敲。 “是送筹码的弟子。” 穆时站起身,说, “我去赌坊玩一玩,你们想做什么自己安排吧。” 穆时把剑收进乾坤袋,离开了院子。 贺兰遥问:“剑尊、孟宗主和明副谷主有血海深仇?” “你应该听说过吧?” 景玉回答道, “魔君洛衍,将灵寒仙尊的二徒弟竹然,在正道面前千刀万剐,场面凄惨无比。灵寒仙尊道心动摇,几乎走火入魔,为了不为祸正道,拔剑自刎,自毁魂魄。” “这可不就是血海深仇吗?” “我听说过……但是……” 贺兰遥看了看已经合上的院门, “这种前提下,剑尊为什么还收半魔当徒弟?孟宗主和明副谷主没反对吗?” “何止没反对?” 景玉说道, “剑尊对她的迁就和溺爱人尽皆知。孟宗主……孟宗主说她一句,她能骂回去十句。你发现她在阵法上很有造诣了吧?多半就是孟宗主教的。” “至于明副谷主……你觉得他俩关系差吗?” 贺兰遥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敲响了。 景玉起身去开门。 外面是个天机阁弟子: “景玉仙君,阁主想见见贺兰公子,让我来请贺兰公子上摘星台。” 景玉侧身去看还坐在石桌边的贺兰遥,表情迷茫,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发展。 贺兰遥和那名天机阁弟子对上视线,迷惑地指了指自己,问: “你说,祝阁主,找我?”!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第20章 贺兰遥将行囊放在石桌上,起身走到门口,对天机阁弟子行了一礼,问: ?本作者伸出圆手提醒您最全的《剑修不入爱河》尽在[],域名[( “祝阁主不先见穆仙君吗?” 天机阁弟子不温不火地回答: “贺兰公子不必担心,阁主迟早会见穆仙君的。” 贺兰遥心情有些忐忑。 天机阁阁主放着剑尊传人不见,先见他这个凡人,不会是想给穆时立一个下马威吧? 但做这种事又有多大的好处? 虽然能凸显天机阁的威严,但容易得罪太墟仙宗,兴许还会惹怒明决……对一个师父刚飞升的小辈逞一时之威,留下后患不说,传出去还会被人笑话没肚量,实在犯不着。 贺兰遥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那我就不推辞了,请仙君为我引路吧。” 他虽然无法修行,但到底是贺兰家的九公子,出门在外代表家族,违逆有可能统领正道的祝恒,可能会给家里添不少麻烦。 天机阁弟子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贺兰遥往对方指引的方向走,天机阁弟子稍后一步,不多时,他们就进了问天楼。 问天楼内部本是暗的,但以夜明珠、银丝帘纱点缀后,竟呈现“天上星河月色”的景象,广阔、神秘又不失华美。 几名身着弟子服的男女挡住了贺兰遥的去路,他们手中捧着未摆放东西的圆盘形状的漆器。 引贺兰遥进门的那名弟子客气道: “贺兰公子,请将身上武器与毒药交出。不用担心,等你离开问天楼时,我们会把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换给你。” 这是天机阁的规矩,也是客人应当遵守的礼仪。 贺兰遥将手中的折扇放在圆盘中,又摸向手腕,先是从腕上解下袖箭的机关,又从袖袋里摸出两个瓷瓶,又在衣袖夹层间拔出几根银针,从腰带里抽出一根十九尺长的银色软丝。 这还没完,贺兰遥用力踩了下鞋后跟,轻薄的、色若寒霜的锋刃弹出。贺兰遥把锋刃拔出来,放在圆盘里。 有个年轻的弟子满脸震惊: 这人也太能藏了吧? 贺兰遥和气地交代: “仙君们千万不要因为好奇而触碰这些东西,上面都有剧毒——就算是修士,中了毒也不会好受的那种。” 交代完毕后,贺兰遥跟着引路弟子,沿着修建在问天楼内壁上的楼梯向上走。走到最上方,无路可走的时候,贺兰遥看见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平日里就挂在这最高处,如同圆月一般,照亮整座问天楼。 引路弟子将手放在夜明珠上。 景色变换。 贺兰遥脚下的石梯变成了一条平坦的路,通往刻有特殊纹路、浮在湖中的圆台,周围的星河月色,亦由虚假变为真实。 贺兰遥看见,圆台上有个背对他而坐的人。 那人背后,三千银丝披垂,宛若月下霜雪。银发之下, 是一件后摆极长的薄纱外衣,底色灰黑,可见点点或散落、或簇拥的白花绽开在枝稍上,是“雪夜寒梅”图。 这就是天机阁此代阁主祝恒,不似人间客,宛若天上仙⒑[(”的祝恒。 贺兰遥拱手、躬身行礼: “晚辈拜见祝阁主。” 祝恒没起身,也没回头,声线清冷: “你长得不太像你父亲,是随了母亲?” “也不像母亲。” 贺兰遥答道, “与父母、祖父母、外祖及族中兄姐都不怎么像。” 用他二叔和二叔母的话来说,就是“不像贺兰家的孩子”。 贺兰遥对此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贺兰家是顶好的修真世家,他没灵根也没灵力,可不就是不像贺兰家的孩子吗。 祝恒又问:“你父母可还好?” “信中说好。” 贺兰遥说, “不过我已许久未归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一切都好。” 祝恒稍稍点头: “应当是好的,修士寿命长久,一两年的时间,很难发生什么变化。” “倒是你,如此体质,行走于修真界,要万般小心。若是被邪修发现,怕是会被捉去,用来破各门派的禁制。” 贺兰遥沉默半晌。 祝恒好像知道他能无视禁制了?是他不小心暴露的吗?还是说,是家里把这事告诉祝恒的? 贺兰遥小心翼翼地问: “祝阁主,您是卜算到了什么吗?” “没有,我看不见你的命途,即便尝试去卜算,也只得到无效的乱卦。” 祝恒说道, “但命这东西,并非只能靠卜术去看。我已活了将近三百年,经验告诉我,你这种人,若不畏畏缩缩地活,下场必然十分凄惨。” “依附他人或许是条路。但曲长风飞升,鬼君历劫,药王谷那个渡劫期的老头子已经快老死了,此时的修真界,没有能让情况一边倒的强者。穆时强于大部分人,但她命短,护不了你多久。” 贺兰遥和祝恒说了没几句话,心绪就被搅得一团乱麻,此时再提起穆时,贺兰遥就更觉得烦躁了。 “祝阁主,天机阁的批命就一定准吗?” 贺兰遥深吸一口气,问道, “我知道这样问很冒犯,但批命终究只是卜算的结果,一纸批命书,怎么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祝恒似乎是在下棋。 贺兰遥能听见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他听着这动静,心想: 在祝恒眼里,人命是否就如同棋棋子,永远要下在棋盘上规划好的位置? “你误会了一件事。” 祝恒的声音不急不慢, “决定穆时的命的,不是我的批命书,更不是我。如你所说,批命书只是卜算的结果,再好的卜修,也不可能将世事占卜得毫无疏漏。” 贺兰遥愈发疑惑了。 那为什么,穆时对批命会是一种确信不疑的态度? 祝恒缓缓说道: “当年我为穆时批命后,曲长风不信,为此走了一趟幽州,翻了生死簿。” “你猜,是什么结果?剑尊唯一的徒弟,会死于十九岁生辰前一日的亥时末。最可笑的是,穆时生在子时,在生死簿上,她离所谓的‘十九岁’,就只差一点点。” 贺兰遥瞪大了眼睛。 “穆时的八字也是这样找到的。”祝恒继续道,“她全族被灭后,被曲长风带回太墟时才五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具体的生辰。” 贺兰遥追问道: “生死簿确定了,就改不了了吗?” “据说只有判官笔能改。” 祝恒的声音十分冷漠, “但判官笔是鬼君的本命法宝,鬼君历劫,判官笔也一并而去了,不知所踪。” “先不谈鬼君答不答应,现在离穆时的‘死期’只有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你觉得失踪了将近十九年的鬼君,能在两个月之内带着判官笔回归吗?” 贺兰遥:“可以去找……” “曲长风找了,找不到。剑尊都找不到的人,你觉得你能找到吗?” 祝恒问, “你和穆时认识也就几日吧?为何这么关心她?她死了,对修真界而言不一定是坏事。这种人要是有足够久的寿命,她愿意留在正道还好说,要是入了魔呢?” 贺兰遥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 “你和剑尊结义,你算是她的义师叔吧?你怎么能盼着她死?” 或许是问得过分了,贺兰遥只觉得迎面一阵风扫过来,将他吹飞出去。贺兰遥以手臂遮住眼睛,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问天楼那颗硕大的夜明珠前了。 他紧蹙着眉。 他对穆时并不是关心,而是怜悯。 穆时是个天才,与“平庸”二字无缘,除了命短之外,哪里都比他好。 贺兰遥没有资格怜悯她。但是,她又的确可怜得很。剑尊飞升后,论关系,理应护着她的人竟然在想她死了比活着好。 “贺兰公子,贺兰公子?” 天机阁弟子叫了贺兰遥好几声, “我带你下去吧。” 贺兰遥点点头:“啊,好,劳烦了。” 天城最大的赌坊中。 穆时将手中的牌一推: “我又赢了。” 在一旁当裁判的天机阁弟子问道: “穆仙君,你出千了吧?” “这位师兄,你可别乱说。”穆时笑得矜傲,“你觉得我出千,那就当场逮住我;你逮不到,那就不算出千。洗牌,下一局。” 一名引路弟子走进赌坊中,停在穆时身边,说道:“穆仙君,阁主有请。” “唉,我玩得正起兴呢。” 穆时蹙起了眉, “祝恒是 不是玩不起啊?” 当裁判的那名弟子说:“哪里的话,穆仙君若有心情玩?_[(,见完阁主可以玩个痛快,我们必然奉陪到底。” 穆时站起身,问:“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祝恒要败坏我的心情?” 这话没法接。 天机阁的弟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没礼貌地议论祝恒的人。 “行,我去。” 穆时拍了拍桌子, “我赢的那些钱捐了,善名记你们阁主头上,帮他积点功德吧。” 穆时摆了摆手,跟着引路弟子离开赌坊,往问天楼去了。 穆时进了问天楼,看见守在楼梯前的弟子,问:“按你们这里的规矩,我是不是得把剑交了?” 上方传来声音:“你怕不是想给我安个扣押剑尊配剑的帽子。” 留着三千银丝,身披雪夜寒梅的外衣的青年站在石梯上,一手扶着围栏,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穆时。 “哎,你别不讲道理。” 穆时抬起头,说道, “我要是拿着剑上去了,你给我扣个‘刺杀天机阁阁主’的罪名,孟畅要疯的。” “不过不拿剑我也照样能刺杀你就是了。” 穆时一边呛声,一边沿着石梯往上走,逐渐接近了祝恒。 祝恒对她伸出手:“花生酱呢?” “忘了。” 穆时摸出个梨子,放在他手心里, “吃这个吧,肯定比花生酱抹馒头好吃。”!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第21章 祝恒拿着冰凉的梨子,低头看着比他矮了一头的穆时。 穆时浑不在意地走上台阶,在高度合适的位置伸出手,拍了拍祝恒的肩膀: “祝师叔啊,吃梨子比吃花生酱有品位多了,还有,平时多看点好书,不要搞那些鸳鸯集合欢秘录金瓶梅什么的,忒低俗。” 祝恒挥开她的手: “没大没小。” 穆时收回手,揣着手往上走。 祝恒似是懒得和她计较辈分和主客身份区别,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背后,往问天楼上方走去。 “这身衣裳倒是适合你。” 祝恒说道, “如果走路时步子小些,慢些,斯文些,和被娇养着长大的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穆时摆了摆手,说道: “糙养的,野惯了,跟人家比不了。” 祝恒一步一步地跟在她后面,说: “如果你修的不是无情道,我早就帮桑储提亲了。” “哈?” 穆时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我说,祝恒,你尊重下你徒弟的想法吧,你看他见到我那态度,要是娶了我,他后半辈子只会痛不欲生。” “你也知道我在太墟仙宗是个什么德行吧?你让你徒弟娶我,你不怕天机阁被我折腾个底朝天?”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问天楼最上方,祝恒伸手触碰那颗耀眼的巨型夜明珠,周遭景致瞬间改换为星月之下的湖中高台。 穆时和祝恒站在通往高台的路上。 穆时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棋盘和玉石棋子,桌边立着一把蓝调的剑,这剑与碧阙等长,花纹相似,材质也都像是玉石。 这是碧阙剑的对剑,青溟。 棋桌便有两个蒲团,一个蒲团空着,这是祝恒的位置。 另一个蒲团上,坐着个身披蓝水调外衣、气质清冷的青年,他手肘撑在棋盘边,层层叠叠的袖子下滑,露出隐约有着线条感的小臂。 他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穆时。 “……明决?!” 穆时后退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了碧阙剑,抱着剑痛斥站在侧后方的人, “祝恒你出卖我!” 前方这一身浅蓝衣衫的青年,就是药王谷的副谷主明决。他是灵寒仙尊的小徒弟,仙魔大战结束后没过几年,就离开问剑峰,前往药王谷了。 灵寒仙尊有四个徒弟,可有资质修习问心剑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大徒弟曲长风,一个就是明决这个小徒弟。 同样是师弟,曲长风和孟畅同在太墟仙宗,但还是与明决更有话题,明决也没少出入过太墟仙宗,有时候一年里有半年都待在太墟。 但曲长风唯一的徒弟穆时,每次见了明决,就像是猫见了狗,紧绷又警惕。 “他在天机阁作客,你恰巧也来了,如此而已 。” 祝恒看着如临大敌的穆时, 而且,你之后也要去药王谷不是吗?我不过是安排你们师叔侄提前见个面罢了,这也能算是出卖??” 穆时在及笄时就与明决闹翻了脸。 具体细节除了当事人和飞升的曲长风外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俩闹得很难看,以前一年里有半年要住在问剑峰的明决再也没进过太墟仙宗。 穆时虽然动辄就提起明决来,也知道此行必然要相见,一路上都在做心理准备。可现在她才到天机阁啊,离药王谷还有一小段距离,怎么就提前见面了呢? 穆时回头瞪了祝恒一眼,抱着剑,一声不吭地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把碧阙剑立在桌边,在原本属于祝恒的蒲团上坐了。面前是一局未完的棋,她身前的是白子,黑子的棋盒在明决那边。 穆时拧起眉毛,问: “你下的什么烂棋?丢人现眼。” 明决问:“丢你的人了?” 穆时拍了下桌子:“丢问剑峰的人!” 又拿了个蒲团过来,在旁边坐下的祝恒声线镇定地提醒:“我这桌子是香玉檀的,贵重得很,拍坏了要赔给我。” “可以啊。” 穆时抱着手臂,笑了一声, “要赔多少钱?我去天城的赌坊里赚来赔你。” 赌坊里的钱也算天机阁的钱,穆时这一行为可谓是挖祝恒的东墙,补祝恒的西墙。 明决对祝恒道:“这盘算我输了。” 祝恒点了点头。 明决袖子一扫,棋盘上的白子和黑子浮起,各自落回相应的棋盒中。 明决对穆时伸出手,言简意赅道:“手。” 穆时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明决的手指按在了穆时的手腕上,他一边把脉,一边询问情况: “你师父飞升后,你有吃过东西吗?” “吃过。” 穆时一手支着脸,说, “五谷堂的豆沙包,白城的梨子,云氏给的点心和茶,还有一个凡人给的糖和肉包。” “都大乘期巅峰了,怎么还是爱吃?” 明决稍稍抬手,说道, “换手。” 穆时听话地把撑着脸的那只手递过去。 “谁规定修士修为高了,就不能喜欢吃东西了?而且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住问剑峰的时候,你和我师父隔三差五就要搞点下酒菜,山里的野鸡都怕了你们了。” 穆时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问道, “你是怕有人给我下毒吗?” “你人魔混血,修为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唯一能摁住你的曲长风飞升了,太墟仙宗的长老肯定会忌惮你。” 明决说道, “而且,孟畅派了个丹修和你同行。” “小师叔。”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太墟的长老忌惮我,是因 为他们以为我是人魔混血。但我究竟是不是,孟畅心里很清楚,他不会因为所谓的‘魔族血脉’对我下杀手的。” 明决抬起为穆时把脉的那只手。 穆时的身体没问题,好得很,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 但明决并不觉得自己冤枉孟畅了: 他做不了决定,在太墟仙宗,所有的事情都是长老们共同决定的,孟畅自己说了不算。??[” “他清楚你不是人魔混血,但别的长老不清楚,此事也不能向外透露。如果太墟的长老一致决定要杀你,他又能怎么办呢?” “而且你想想你在太墟的行径,你像个好人吗?要不是因为你师父护着你,太墟的长老早就和你翻脸了。” 穆时听着明决的话,她稍稍撇过头去打量青溟剑,一点要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我总共就能活不到十九年,既没杀人也没放火,就是任性妄为了一点,有什么问题吗?” 穆时不服气道, “而且你看那些长老,一个个都虚与委蛇的样子,我一见到他们,就忍不住想拿鞋底抽他们的脸。” 明决无话可说。 坐在一旁的祝恒失笑。 片刻后,明决打破了沉默,问: “碧阙用着还顺手吗?” “还行。” 穆时伸出手,摸着碧阙剑的剑鞘, “只是我总觉得这是师父的剑,不是我的,所以每次用剑,都觉得很别扭。” “我想把剑还给他,但没办法,他飞升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唉,我师父这人……他不会想念自己的剑吗?” 祝恒看着安静地立在桌边的碧阙,说道:“也许他认为,终有一日,你会带着碧阙证道飞升,与他再度相见。” 穆时轻嗤一声: “祝阁主,你在说笑呢?你占卜过多少人的命途?命运究竟多么难以弯折,你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确觉得这是个笑话。”祝恒拿起棋盒,说道,“但你师父不觉得,他为这个‘笑话’,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 穆时看向祝恒:“什么意思?” 祝恒问:“你知道生死簿有多难改吗?” 穆时点了点头,回答道: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鬼君的判官笔能改。不过即便判官笔能改,恐怕也要达成非常苛刻的条件。所以,多半是改不了的。” “的确如此。” 祝恒捏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但你师父完全没有要屈服的意思。” 穆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该不会——” “他在飞升之前,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太墟半个月,是吧?” 祝恒敲了敲棋盘,催促穆时下棋, “他应当是去了幽州。” 祝恒看着穆时,声音平淡,吐字清晰地告诉穆时:“你师父飞升时,手里拿的那张纸,是一页生死簿。”! 伸出圆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祝恒拿着冰凉的梨子,低头看着比他矮了一头的穆时。 穆时浑不在意地走上台阶,在高度合适的位置伸出手,拍了拍祝恒的肩膀: “祝师叔啊,吃梨子比吃花生酱有品位多了,还有,平时多看点好书,不要搞那些鸳鸯集合欢秘录金瓶梅什么的,忒低俗。” 祝恒挥开她的手: “没大没小。” 穆时收回手,揣着手往上走。 祝恒似是懒得和她计较辈分和主客身份区别,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背后,往问天楼上方走去。 “这身衣裳倒是适合你。” 祝恒说道, “如果走路时步子小些,慢些,斯文些,和被娇养着长大的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穆时摆了摆手,说道: “糙养的,野惯了,跟人家比不了。” 祝恒一步一步地跟在她后面,说: “如果你修的不是无情道,我早就帮桑储提亲了。” “哈?” 穆时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我说,祝恒,你尊重下你徒弟的想法吧,你看他见到我那态度,要是娶了我,他后半辈子只会痛不欲生。” “你也知道我在太墟仙宗是个什么德行吧?你让你徒弟娶我,你不怕天机阁被我折腾个底朝天?”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问天楼最上方,祝恒伸手触碰那颗耀眼的巨型夜明珠,周遭景致瞬间改换为星月之下的湖中高台。 穆时和祝恒站在通往高台的路上。 穆时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棋盘和玉石棋子,桌边立着一把蓝调的剑,这剑与碧阙等长,花纹相似,材质也都像是玉石。 这是碧阙剑的对剑,青溟。 棋桌便有两个蒲团,一个蒲团空着,这是祝恒的位置。 另一个蒲团上,坐着个身披蓝水调外衣、气质清冷的青年,他手肘撑在棋盘边,层层叠叠的袖子下滑,露出隐约有着线条感的小臂。 他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穆时。 “……明决?!” 穆时后退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了碧阙剑,抱着剑痛斥站在侧后方的人, “祝恒你出卖我!” 前方这一身浅蓝衣衫的青年,就是药王谷的副谷主明决。他是灵寒仙尊的小徒弟,仙魔大战结束后没过几年,就离开问剑峰,前往药王谷了。 灵寒仙尊有四个徒弟,可有资质修习问心剑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大徒弟曲长风,一个就是明决这个小徒弟。 同样是师弟,曲长风和孟畅同在太墟仙宗,但还是与明决更有话题,明决也没少出入过太墟仙宗,有时候一年里有半年都待在太墟。 但曲长风唯一的徒弟穆时,每次见了明决,就像是猫见了狗,紧绷又警惕。 “他在天机阁作客,你恰巧也来了,如此而已。” 祝恒看着如临大敌的穆时, “而且,你之后也要去药王谷不是吗?我不过是安排你们师叔侄提前见个面罢了,这也能算是出卖?” 穆时在及笄时就与明决闹翻了脸。 具体细节除了当事人和飞升的曲长风外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俩闹得很难看,以前一年里有半年要住在问剑峰的明决再也没进过太墟仙宗。 穆时虽然动辄就提起明决来,也知道此行必然要相见,一路上都在做心理准备。可现在她才到天机阁啊,离药王谷还有一小段距离,怎么就提前见面了呢? 穆时回头瞪了祝恒一眼,抱着剑,一声不吭地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把碧阙剑立在桌边,在原本属于祝恒的蒲团上坐了。面前是一局未完的棋,她身前的是白子,黑子的棋盒在明决那边。 穆时拧起眉毛,问: “你下的什么烂棋?丢人现眼。” 明决问:“丢你的人了?” 穆时拍了下桌子:“丢问剑峰的人!” 又拿了个蒲团过来,在旁边坐下的祝恒声线镇定地提醒:“我这桌子是香玉檀的,贵重得很,拍坏了要赔给我。” “可以啊。” 穆时抱着手臂,笑了一声, “要赔多少钱?我去天城的赌坊里赚来赔你。” 赌坊里的钱也算天机阁的钱,穆时这一行为可谓是挖祝恒的东墙,补祝恒的西墙。 明决对祝恒道:“这盘算我输了。” 祝恒点了点头。 明决袖子一扫,棋盘上的白子和黑子浮起,各自落回相应的棋盒中。 明决对穆时伸出手,言简意赅道:“手。” 穆时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明决的手指按在了穆时的手腕上,他一边把脉,一边询问情况: “你师父飞升后,你有吃过东西吗?” “吃过。” 穆时一手支着脸,说, “五谷堂的豆沙包,白城的梨子,云氏给的点心和茶,还有一个凡人给的糖和肉包。” “都大乘期巅峰了,怎么还是爱吃?” 明决稍稍抬手,说道, “换手。” 穆时听话地把撑着脸的那只手递过去。 “谁规定修士修为高了,就不能喜欢吃东西了?而且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住问剑峰的时候,你和我师父隔三差五就要搞点下酒菜,山里的野鸡都怕了你们了。” 穆时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问道, “你是怕有人给我下毒吗?” “你人魔混血,修为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唯一能摁住你的曲长风飞升了,太墟仙宗的长老肯定会忌惮你。” 明决说道, “而且,孟畅派了个丹修和你同行。” “小师叔。”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太墟的长老忌惮我,是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人魔混血。但我究竟是不是,孟畅心里很清楚,他不会因为所谓的‘魔族血脉’对我下杀手的。” 明决抬起为穆时把脉的那只手。 穆时的身体没问题,好得很,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 但明决并不觉得自己冤枉孟畅了: “他做不了决定,在太墟仙宗,所有的事情都是长老们共同决定的,孟畅自己说了不算。” “他清楚你不是人魔混血,但别的长老不清楚,此事也不能向外透露。如果太墟的长老一致决定要杀你,他又能怎么办呢?” “而且你想想你在太墟的行径,你像个好人吗?要不是因为你师父护着你,太墟的长老早就和你翻脸了。” 穆时听着明决的话,她稍稍撇过头去打量青溟剑,一点要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我总共就能活不到十九年,既没杀人也没放火,就是任性妄为了一点,有什么问题吗?” 穆时不服气道, “而且你看那些长老,一个个都虚与委蛇的样子,我一见到他们,就忍不住想拿鞋底抽他们的脸。” 明决无话可说。 坐在一旁的祝恒失笑。 片刻后,明决打破了沉默,问: “碧阙用着还顺手吗?” “还行。” 穆时伸出手,摸着碧阙剑的剑鞘, “只是我总觉得这是师父的剑,不是我的,所以每次用剑,都觉得很别扭。” “我想把剑还给他,但没办法,他飞升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唉,我师父这人……他不会想念自己的剑吗?” 祝恒看着安静地立在桌边的碧阙,说道:“也许他认为,终有一日,你会带着碧阙证道飞升,与他再度相见。” 穆时轻嗤一声: “祝阁主,你在说笑呢?你占卜过多少人的命途?命运究竟多么难以弯折,你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确觉得这是个笑话。”祝恒拿起棋盒,说道,“但你师父不觉得,他为这个‘笑话’,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 穆时看向祝恒:“什么意思?” 祝恒问:“你知道生死簿有多难改吗?” 穆时点了点头,回答道: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唯有鬼君的判官笔能改。不过即便判官笔能改,恐怕也要达成非常苛刻的条件。所以,多半是改不了的。” “的确如此。” 祝恒捏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但你师父完全没有要屈服的意思。” 穆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该不会——” “他在飞升之前,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太墟半个月,是吧?” 祝恒敲了敲棋盘,催促穆时下棋, “他应当是去了幽州。” 祝恒看着穆时,声音平淡,吐字清晰地告诉穆时:“你师父飞升时,手里拿的那张纸,是一页生死簿。”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 22.第 22 章 你要是敢波及我 穆时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荒唐至极。 因为改不了、毁不掉生死簿, 所以就趁着飞升,将生死簿带离修真界?这也太荒谬了!这事也算是违逆天道了,曲长风就不怕被雷劫劈死吗?就不怕飞升后仕途受影响吗? 穆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她说:“我不能理解。” “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祝恒语气平淡地说, “你师父本就是不走寻常路, 从不屈从于天的人。这般举动的确出格,但如果是他做的, 倒也还算正常。” 穆时拧着眉毛,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他收我当徒弟是为了报恩……” “或许是吧。” 祝恒对穆时说, “但你要明白,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收徒, 一旦成为师徒后, 一切就不似从前那般简单了。” “在鲜少有人婚配的修真界里,对师父,尤其是那种徒弟不多的师父而言,徒弟就如同子女一样重要。” 旁听对话的明决补充了一句: “倘若他能替你死, 他会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和你之间选择你。” 穆时侧头, 看向静静地伫立在地面上的碧阙剑。 曲长风若是为了改她的命,才带走了她那页生死簿。那这柄碧阙剑,又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 才被他留在了修真界? 穆时收回了目光。 她坐姿端正了一些,低垂着头, 闷声问: “……带走了生死簿,就能改命吗?” “恐怕不能。” 祝恒轻轻摇头, “比如一个人得了一场大病,快要死了,拿走他的生死簿, 他就不会死了吗?你师父把生死簿带走了,但那页生死簿上的内容没有因此发生改变,你该何时死,还是何时死。” “更甚者,他拿走生死簿的行为,有可能会推动管你的死亡——许多人拼命抗争命运,但到最后才发现,他们的抗争,恰恰才是使命运应验的重要原因。” 祝恒是个优秀的卜修,为许多人批过命,见过太多太多想要回避命运,却反而因此深陷命运的情况。 穆时闷笑一声,摇了摇头: “那我师父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祝恒说道:“也许是。” 穆时从棋盒中拿起棋子,落子入局。她与祝恒走了几手棋,棋局才刚开始,分不出高低来。 祝恒又落一子,提议道: “穆时,留在天机阁吧。” 穆时抬头看他。 “你现在身体很好,死因肯定不是病死,既然不是病死,那就是意外,中毒、中咒、受伤、被杀……” 祝恒对一身碧色衣裙的剑修说道, “在太墟,很可能有长老决定毒害或者咒杀你,孟畅拦不住。但是在天机阁不会,这里是我的一言堂,没有人能越过我行事。” 穆时看向坐在对面的明决,问: “你也这么想?” 明决点了点头。 穆时轻哼了一声,问: “你俩到底是想护着我,还是想挟剑尊之徒以令修真界?” 祝恒对明决说: “我跟你说了,你这师侄对人缺乏信任。” “哇,这话说得……” 穆时拍了拍手,问, “这世上的人,尤其是你俩,难道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吗?” 在红尘中,女子及笄就该订婚了,十八岁就已经嫁人了。但在仙门百派中,十八岁的修士,只能算是个资历甚浅的半大孩子。 但没有人规定,孩子就一定是单纯的。 穆时年纪不大,却深知人心险恶、人性狡猾,对人一向缺乏信任。 她很难去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值得被用善意和好意去对待的人。 “在这种关头挟持你,是脑袋不好使的人才会做的事情。义兄刚刚飞升,就胁迫他的徒弟,恐怕会被整个修真界斥骂不要脸。” 祝恒对穆时说, “想要成为‘正道领袖’,实力很重要,名誉也同样重要。一个挟持小辈的人,是不具备登上这个位置的资格的。” 穆时又落了一子:“你清楚就好。” 明决看着穆时,询问道: “所以即便我和祝恒都没有想挟持你的心思,你也不打算留下吗?” 穆时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打算在修真界走一走……万一有所收获,能一问渡劫期呢?” 明决倒也不觉得穆时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他点了点头,提议道: “如果你想像你师父那样走遍修真界,药王谷应当是必访之地,所以,要去药王谷小住几日吗?” “肯定是要去的,不过要等几日,我还有别的事情要……” 穆时话语一顿,瞪大眼睛, “祝恒!刚刚发生了什么?棋局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多走了两步棋?” “输了就说别人作弊。” 祝恒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调侃道, “小剑尊,你输不起啊。” 穆时抱住了头。 她不是输不起,她是觉得丢人—— 她刚刚还嫌明决的棋烂,转眼之间,她就成了和明决一样的只会下烂棋的人。 祝恒问:“再来一局?” 穆时放下抱头的手,看着祝恒,问: “你还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聊吗?” 祝恒回答:“没有了。” “那就不来了,我要回住处休息了。” 穆时站起身来,转身要走,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拉着明决的胳膊把人拽起来。 “你跟我走一趟。” 问天楼边,天机阁安排给穆时一行人的小院里。 穆时未归,院子里只有景玉和刚从摘星台出来的贺兰遥。景玉在整理乾坤袋里的药草,贺兰遥在读先前未看完的书,但不太认真,一边看一边走神。 “贺兰公子,你没事吧?” 景玉抬起头,问道, “你怎么从问天楼出来,就魂不守舍的?祝阁主跟你说什么了?” 贺兰遥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事情,跟祝阁主无关。” 过了片刻,贺兰遥说道: “景玉仙君,有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贺兰遥问:“幽州酆都的那位鬼君,生来就是渡劫期吧?” “是啊。” 景玉说, “一百年前,仙魔大战虽然结束了,但修真界的百姓并没有过上好日子。仙魔大战里死了太多人,修真界里到处都漂泊着满身怨气的亡魂,浓重的阴气和煞气,使人间灾病不休。” “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仙门百派决定以刹天阵灭绝所有亡魂。”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为了救水深火热的人间,还是为了救那些惨死的亡魂,天道使鬼君降生了。” “为了让鬼君有能力解决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一降生,就被天道赋予了渡劫期的修为。此后,亡魂被他渡入幽州,或留于酆都,或重入轮回,世间山水也重新变得干净。” 贺兰遥点点头,他生在贺兰家,从小就听着这些事情长大。他不能理解的,并不是鬼君为什么一降生就是渡劫期。 贺兰遥手指揉搓着书本纸页的一角,满心疑惑地问: “鬼君都已经是渡劫期了,为什么还要历劫呢?他不能飞升的吧?” 景玉有些惊讶地看着贺兰遥,问: “贺兰公子,在你看来,历劫是为了进境吗?” 贺兰遥问:“不是这样吗?” “不是的。” 景玉摇了摇头,说道, “很多人,包括修士在内,都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但事实上,历劫并不是为了进境。” “历劫是为了开阔眼界,磨炼内心,懂得曾经不能理解的人事物……变强只是内心经过磨练后,必然会得到的一种好处而已。” 贺兰遥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就在这时,院落的门被推开了。 “别拉拉扯扯的——” “那你倒是跟着我走啊!” 穆时把碧阙剑夹在上臂下方,两只手拽着一身蓝水调衣饰的青年的胳膊,把人半拖半拽地拉进院子里。 景玉见到来人,眼前一亮:“明副谷主?” 贺兰遥立刻起身问好: “晚辈拜见明副谷主。” 穆时指着景玉和贺兰遥,对明决介绍: “这是李景玉,和我同辈。这是贺兰遥,听姓氏就知道是哪家的了吧?他们俩都习医道,特别崇拜你,你指点一下呗?” 明决甩开穆时拽着他的手,稍稍整理衣襟,打量着景玉和贺兰遥。 景玉心里没抱什么期望。 明决从医以来,满心就只有自己如何再登高一步,很少指点扶持小辈,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连个徒弟都不收。 “你知道吗?教导他人是修炼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项体验,能让心境得到提升,还能够巩固自身不足,历久弥新。” 穆时抱着手臂对明决说, “好处很多的。” 明决似乎是被穆时烦到了,松了口: “我要去给城令看病,你们要是想来,就跟着来吧。” 景玉欣喜地应了声是。 明决转过身离开了小院,景玉在后面跟上。 贺兰遥有些犹豫。 穆时拍了他一巴掌: “磨蹭什么?赶紧跟上去啊。” “谢谢。” 贺兰遥在穆时身侧道了声谢,小跑着出了门,还不忘记回头把院门关好。 穆时在石桌边坐下。 她将碧阙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找了张帕子,捏了个聚水诀,仔细地擦拭着剑身。 碧阙剑斩落魔君,陪同主人一起镇守修真界一百余年,却因为材质坚固,不见一丝划痕,和新剑没有任何区别。 穆时反复擦拭了数遍,才把碧阙剑收回剑鞘里,她把剑挂在腰上,学着曲长风的模样,一手按在剑柄上,旋身走了几步: “……有点重。” 穆时没把剑解下来,而是就这样挂着剑,在石桌边坐下了。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了。 穆时抬高了声音:“进。” 院门推开,莫嘉志领着两名杂物弟子走进来,那两名杂物弟子,一人手上端着九宫格的精致点心盒,另一人手上端着茶水。 两人把点心和茶水放在石桌上,对穆时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莫嘉志态度极好地对穆时解释: “穆师妹,师父知道你要来,让酥香斋备了点心。本来要让桑储来送,但你一人在天城禁制外闹得好不愉快,他还别扭着,不愿意来,就只能让我来送了。” 穆时点点头,说: “也好,他来送的话,我说不定心里觉得膈应,吃不下去呢。” 莫嘉志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师妹别气了,吃些点心吧。” 莫嘉志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到穆时面前。 穆时看向点心盒。 点心盒里的点心花样繁多,奶糕、桃酥、月饼、米花糖……还有杏子果脯,总共九样,每样的量不算大,差不多刚好够三个人吃。 莫嘉志对穆时说: “师父记得穆师妹的口味,米花糖专门要求了做不带花生的。杏子……听说师妹喜欢杏子,但这个季节实在找不到新鲜杏子,只好送了果脯过来。” 穆时闻言皱了皱眉,问: “是我师父透露的吗?” “是啊,曲师伯每尝一样点心,都会说‘味道新颖,兴许阿时会喜欢’之类的话。” 莫嘉志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调侃道, “他每次来,我们不止记下了他的喜好,也将你的喜好和忌口一并记下了。” “不过杏子不是他透露的。” 莫嘉志看着穆时,说道, “往年有太墟弟子来中州,提及你这位剑尊传人,说你喜欢吃杏子,曲师伯就在问剑峰里专门为你栽了一棵杏树。” 穆时叹了一口气:“那棵破树啊……” 太墟仙宗的山林里没有杏树,穆时想吃杏子,只能等着师长从外面带。曲长风希望她想吃时能吃个够,就栽了棵杏树。 谁知道这树只开花不结果。 春末满树粉白花朵,到了该挂果的时候,就春花落尽,只剩一树绿叶了。 曲长风一开始以为是给的肥不够,就用灵泉浇灌了几次,来年这棵树还是如此。 擅长种植灵草的明决也来看过,说:“你师父这人养什么死什么,这树能活着就不错了,期待别那么高。” 穆时稍大些的时候,她常坐的那张木头板凳塌了,她看着枝繁花茂的杏树,诚恳地建议曲长风把这树劈了做套桌椅,还有点实用价值。 曲长风不愿意。 “再等等看,说不定是大器晚成,再过几年就好了。” 曲长风坐在杏树下,粉白的花瓣落下,在浅浅盛在盏里,清澈明亮的梨白酒中带起一丝涟漪。 “就算吃不到果子,也还能看花呀。” 行吧,反正扫地的人不是她。 就这样,穆时又看了好几年杏花。 以至于有些弟子以为她喜欢杏花,每到杏花开的时节,便捧着三五枝杏花送上门给她羞辱。 “莫师兄,你是不知道这棵树……” 穆时的声音带着点不解, “以前开花好歹还是应季的,现在好了,不知道发什么疯,立冬一个多月了,竟然在开花。” “这个季节开花?” 莫嘉志惊讶道, “或许是受了曲师伯飞升的影响?听说修士飞升就是会导致天现异象的,反季开个花应该不算什么吧?” 穆时点点头:“兴许吧。” 到底是不是受曲长风影响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这辈子是吃不上这破树结的果子了。 莫嘉志语气中带着些许羡慕: “曲师伯真是疼爱你。” 穆时对这羡慕习以为常。 修真界每十个有师父的修士,有九个会羡慕穆时。对徒弟好的师父有很多,但对徒弟好到这种程度的师父还是比较少见的。 祝恒虽然很好,但不会像曲长风那样,满脑子都是徒弟。 “师妹慢慢吃吧。” 莫嘉志站起身,说道,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穆时点点头,说了一声慢走。 等莫嘉志离开后,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用于验毒的龙鳞针,将糕点和茶水都验了一遍。 她抬起头,将龙鳞针举到阳光下,针尖仍然是银白色,没有半分变化。 穆时放下龙鳞针,捏起奶糕,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噎了就喝口茶水,一边喝一边想:这天城特供的乌龙茶还挺香的。 冬日天黑得早,没过多久,日头就开始沉落了。 跟着明决去给城令看病的贺兰遥和景玉回来了,他们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谈今日的收获。 “真不愧是明副谷主。” 景玉沉思道, “吟蕨草竟然还能这样用。” 贺兰遥略有些遗憾: “可惜见不到他施针。” 景玉耸了耸肩膀,摇头道:“这个还真不容易,要想让他施针,要患者半只脚先踏进酆都才行。” 坐在石桌边吃点心的穆时问: “那不就完蛋了?” 贺兰遥坐到她旁边,眼神格外亮堂,说:“敢于和酆都抢人,是成为一个大夫应有的志气。” 穆时想拍他的肩膀让他醒醒,但对上那双满怀着欣喜的眼睛,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们怎么这就回来了?明决呢?” “明副谷主说今夜霜气重,天城西南四十里的山上,会有白霜花开放,他要去采花。” 贺兰遥看见桌上的点心,问, “我能吃吗?” 穆时点点头:“可以。” 贺兰遥没直接拿点心,而是去取了水,用方巾仔细地擦了手,才回来吃点心: “好饿啊,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贺兰公子,你饿了要主动说。别人都是修仙的,辟过谷的那种,如果不刻意关照你,谁也不会想起来填饱肚子这件事。” “……我自己也忘了。” 贺兰遥咽下桃酥,问, “我打算去夕暮楼吃点东西,穆仙君,景玉仙君,你们要去吗?” 夕暮楼是天城最大的饭馆,也是最有名的,除了贵没什么缺点。不管凡人还是修士,只要有点小钱,来了天城都会去拜访一下夕暮楼。 穆时问:“为什么不去?” 景玉拒绝了: “你们俩去吧,我就不去了,修士常年不吃东西,偶尔吃一次,还挺不适应的。” 贺兰遥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穆时大跨步跟上去,走了没几步,差点撞在突然停步的贺兰遥身上: “你干什么?” 贺兰遥神色复杂地看着穆时的腰侧: “穆仙君,你不把剑收起来吗?” 他并不介意剑修带剑,但正如穆时所说,这把剑整个修真界都认识,直接带在身上立刻就会被看穿身份,颇为不便。 “哦,忘了。” 穆时点了点剑柄,碧阙剑整个消失了,似乎是回到乾坤袋里了。 “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并肩往外走。 在别的城池里,一到夜间,城中就寂静无声了。但是天城不同,天色越是黯淡,灯火就越是通明,歌酒牌楼的灯更是彻夜长明。 街道上,来自各处的修士和凡人三三两两地并肩而行,不时因为路边摊子上的稀奇玩意儿逗留。 穆时第一次见到这般热闹繁华的景象,走着走着,就忍不住踮起脚来看远处。 穆时感慨道:“这种一眼看不到人潮尽头的感觉真奇妙,不过真挤啊。” “这其实还算好的。” 贺兰遥捏着折扇,说道, “到了上元节灯会的时候,凡间的大城池里又热闹又挤,总是摩肩擦踵的。” 穆时问:“挤成那样很糟糕吧?” “不,一点也不糟糕。” 贺兰遥对穆时说, “很喜庆,不只是我,每个人都很高兴。” 穆时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是不能理解贺兰遥所说的事情——越挤越高兴?受虐狂吗? 穆时和贺兰遥在人潮中穿梭着,走了没多久,穆时就停下了脚步。 路边摊上摆着些饰品,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穆时看上的是一对琉璃铃铛,琉璃通透明亮,里面装着同种材质的响舌,轻轻一晃就发出好听的声音。 贺兰遥见穆时看着铃铛不肯走,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摸袖子里的荷包。 虽然是路边摊,但是天城的路边摊,价格是比较贵的,一个连买梨子都要找人要钱的剑修肯定买不起。 他给付个钱也没什么—— 多亏了穆时,他才能得到明决的指导,虽然只有一下午,但他得到的肯定比一对铃铛贵重多了。 谁知,穆时下一刻就摸出了莫嘉志给的通行玉牌。 “这对铃铛我要了。” 穆时拿着玉牌,对老板说, “记天机阁的账。” 贺兰遥:“……?” 也对,就算实际关系不怎么样,祝恒表面上也是穆时的义师叔。穆时在天城的开销,他的确应该负责。 穆时得到了那对铃铛,她把铃铛挂在腰上。她人长得很精致,衣服也很精致,挂上这对琉璃铃铛也算相得益彰。 他们继续往夕暮楼走。 走着走着,穆时问: “说起来,明决没说你什么吗?” 贺兰遥问:“说什么?” “说你是个凡人,就算再怎么肯钻研,也无法在医术上取得什么成就。” 穆时说完后想了想,又道, “甚至可能比这个还过分,他这人嘴毒起来也挺不留情面的。” 贺兰遥回答道: “他的确说了类似的话。” 穆时转头打量他,没在他脸上瞧出半分的失落。 “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贺兰遥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有很多人用‘凡人’为由劝诫过我,明副谷主只是其中之一。他人这样说,是他人的事,但我不肯放弃,是我自己的事。” “我觉得,人如果自己放弃了自己的话,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背,说道: “你想得开就好。我还在担心,你要是被明决打击得不想再找他请教医术了,我该拿什么和你交换,让你和我去剑冢。” 贺兰遥有些无语: “……穆仙君,我还以为你是在关心我呢,结果到头来关心的还是剑啊?” “贺兰公子,你自己都不可怜自己,我可怜你干什么?” 穆时笑了一声,问, “你需要这份可怜吗?如果你需要,我也不是不可以同情……” 贺兰遥干脆利落地拒绝: “不,这样就好。” 正如穆时所说,他不需要被人可怜。不被可怜的时候,他反而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穆时对他的态度称不上礼貌,但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她是将他视作了和她平等的人。 贺兰遥和穆时在长街的中心转弯,走进了夕暮楼里。 作为天城最出名的饭馆,夕暮楼已经满客了,还有许多人在刚进门的位置等待。夕暮楼的伙计正在一个一个地劝,说等到深夜也不一定会有位置。 说来可笑,这伙计本是负责揽客的,没想到在夕暮楼做的最多的事情是拒客。 伙计见贺兰遥和穆时走进来,连忙上前,准备将他们客气地清出去: “姑娘,公子,咱们夕暮楼……” 穆时拿出玉牌。 伙计深吸一口气,立刻改口: “两位贵客里面请,三楼还有一处适宜观景的雅间。小年,带客人上楼,记得吩咐杂物那边,多烧几盆炭火。” “欸!” 里面有个年轻的伙计应了,很快就走出来,笑着对穆时和贺兰遥说道, “姑娘,公子,跟我来吧。” 穆时和贺兰遥跟着他上了三楼。 那所谓的“雅间”是刻意留出来的,平时不会接待客人,以便于身份贵重的客人到来时,夕暮楼能够及时接待,而不是失礼地让贵客长久等候。 雅间靠窗,撩开半透的纱帘,能看见天城的灯火。若是嫌外面风太大,吹得人不舒服,也可以把窗户关了。 穆时拿着菜单看了好一会儿。 夕暮楼菜品多得很,而且有很多穆时看不懂的名字,酒酿圆子她知道,但糖蒸酥酪是个什么东西?松鼠鳜鱼里真的有松鼠吗?人怎么什么都吃啊? “把招牌菜都上一份。” 穆时把菜单递给贺兰遥, “喏,你点吧。” 贺兰遥什么也没点,他点菜也会挑招牌菜点,而且穆时要了这么一大堆招牌菜,根本吃不完,再点就是浪费粮食了。 穆时坐在床边,一手支着窗柩,百无聊赖地朝外面看。她浅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灯火,看起来好像很向往那盛世繁华。 不一会儿,菜品一道道地往上送,从做起来简单的,到工序分外复杂的。 穆时用勺子底部敲了敲糖蒸酥酪: “这什么东西?凝成一整块的豆腐脑?糖蒸酥酪……听起来是甜的?往豆腐脑里放糖,什么歪门邪道啊?” “不是,是牛奶,牛奶加上米酒蒸制后就会凝固。” 贺兰遥替豆腐脑争辩, “豆腐脑放糖才比较好吃。” 贺兰遥歪了歪头,一手支着脸,郁闷道:“不过我那些兄姐们,大部分都比较喜欢放酱油和高汤的,反而衬得我比较奇怪了。” “放糖就是很奇怪啊。” 穆时挖了一勺糖蒸酥酪, “不过我哥哥也喜欢放糖,全家唯一一个吃豆腐脑要放糖的。” 贺兰遥问:“你有兄长?” “有啊,不过已经死了。” 穆时语气平淡, “我和他是双生子,长得有点像,但是爱好完全不像……他如果像我这样喜欢漫山遍野地玩,说不定能活下来。” 穆时这一说,贺兰遥才想起来,祝恒说过,穆时是被灭族了。这应该是件很难过的事情,可穆时现在的态度…… 贺兰遥问:“你家里对你不好吗?” “嗯?挺好的。” 穆时说道, “父母和族人都很爱我,就是我哥哥总是要和我吵架,有时候甚至会打架,不过谁要是欺负我,他第一个不乐意。”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家里人对我不好啊?” 贺兰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难过。” “啊,这样啊?” 穆时侧过头,望着窗外的街景。 “其实一开始是很难过的,但后来就习惯了……时间会冲淡很多事情。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我一直是这么劝告自己的。” “不过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我每次想起家里人的时候,都在想,如果让我找到那个杀害我族人的人,我一定要他血债血还。” 穆时的语气很平静,但莫名地带着一股韧劲,这股韧劲让贺兰遥觉得,她是认真的,她一定会说到做到。 贺兰遥问:“你对仇人的身份有头绪吗?” “没有。” 穆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那时候小,不记得什么细节。我只知道,我们一族一向很低调,隐世不出,应该没得罪过什么人。” “我师父那天赶到时,也没发现什么细节,只发现了我这个漏网之鱼。他一直都觉得仇人肯定不简单,让我千万别想着复仇,保住自己最重要。” 穆时看了看自己的手,哼笑一声,自嘲道: “报仇什么的……估计来不及了。” 贺兰遥看着她,他能够想象被灭族、失去血亲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正因为能够想象,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所有的言语,都不足以抚慰那创伤。只有仇人的死,能够稍作聊慰。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穆时似乎没有被仇恨困在过去。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吵闹。 “仙君,仙君!有人袭击仙君!” “林师兄,林师兄,你醒醒啊!林桑储——!快来人啊!” “别让他跑了!” 穆时一脚踩上窗柩,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林桑储倒在人群中央,身上染着十分不祥的灰黑色雾气。 不远处,一个被黑色布料裹得分外严实,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影子正在向外逃窜。有几个天机阁弟子要追,但却被人群阻碍了。 穆时扯下钉在窗户上的纱帘,拎着这块半透的布料,直接从三楼跳了出去。她朝着正下方落下去,踩在了一楼和一楼之间的屋檐上,再轻巧地跳到位于街道对面,也就是斜前方的赌坊屋檐上。 穆时很轻松地追上了逃跑的人。 那人回过头来,看到了飞檐走壁的穆时,还没来得及露出惊恐的表情,就被穆时用布给蒙住了。 原本脆弱的纱帘被穆时以灵力加固了,紧紧地缠在黑袍人的身上。他被紧紧地捆着,在地上弹跳两下,像是离水的鱼一样无助。 贺兰遥看到穆时制服了黑袍人,才想起来现在不是围观看戏的时候,赶紧也翻出窗户,跳下楼去,靠近了林桑储。 林桑储已经昏迷了,他的腰腹部被一把短刀捅穿了,黑雾就是这把短刀上散发出来的。 短刀的刀刃此时已经没入林桑储身体里,只能凭借刀柄上的带着银锈的十一个嘴巴里带咒文的骷髅头,判断出这短刀一定有问题。 守在林桑储身边的弟子无助道: “该不该拔刀啊?” 拔刀了,伤口就没有东西堵了,没有准备贸然拔刀,可能会伤及性命。但是这短刀一看就有问题,不拔刀的话后果会不会更严重? “我是大夫,我来处理。” 贺兰遥又对夕暮楼里的伙计说, “麻烦找把刀,形状差不多的,再搬个炭盆过来。” 伙计应了声,立刻去找东西。 不一会儿,就带着一整套刀具和炭盆回来了。贺兰遥找了把宽度稍窄一点点的,将那刀放在炭盆上烧。 天机阁弟子一见这架势,就不肯让贺兰遥碰林桑储了: “你干什么?你哪家的大夫啊?药王谷的还是太墟仙宗的?” 穆时拖着被窗帘卷住的黑袍人走过来,她拿出玉牌,说道: “我太墟的,不是医修,但是懂些医道,明决教的。林桑储这情况,多拖片刻,就多一分危险。” 这弟子见到玉牌,听穆时这样说,已经明白了她的身份。他只好让开,转头去看问天楼,从心里催促着阁里的人赶紧过来。 贺兰遥蹲在地上,用袖子裹了手,试探着去碰短刀。可碰都未碰到,他就感觉到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阴冷气息在往他的身体里蹿。 穆时打开他的手: “你不要命了?” 贺兰遥和她对视。 穆时说:“我来拔,我说动手再动手。” 贺兰遥点了点头。 穆时握住了短刀的刀柄,那黑雾像是被什么挡住了一般,无法顺着她的手往上攀爬。她是个大乘期巅峰境界的修士,修为能让她隔绝很多侵害。 穆时拔出短刀,她按住林桑储的伤口,绘有止血符的黄符纸从乾坤袋里飞出来,贴在了伤口上。穆时灌入灵力,但黑雾没有完全散去,林桑储的血也没止住,洇透了黄符纸。 穆时见止血符不管用,又拿出一个小药瓶,拔开瓶塞,将瓶中灵药倾倒下去,但血依旧在流。 两次失败,让穆时有了判断:多半是这黑雾在阻碍灵力修复伤口。 灵符和灵药都不起效,就只能去尝试不依靠灵力的笨方法了。 穆时对贺兰遥说:“动手。” 贺兰遥两指分开林桑储腹部的伤口,把烧得滚烫的刀捅了进去,血肉被烫熟,发出滋滋的响声。林桑储疼得皱眉,但仍旧紧闭着眼睛,没有醒过来。 好在这笨拙的止血方法有用,林桑储的伤口不再出血了。 天机阁弟子看着林桑储难受的样子,担忧又心疼,问: “你们这样会不会弄伤林师兄的肠子啊?” 穆时站起身,问: “修仙的人又不吃饭,要肠子有什么用?能保住命就行了,管肠子干什么?” 天机阁弟子无言以对:“这,这……” 不一会儿,莫嘉志和祝恒带着阁中弟子,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了。天机阁弟子分隔开人群,有两名弟子一左一右地搀着黑袍人,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摘下他的帽子。 祝恒问:“你对我徒弟做了什么?” 黑袍人不吭声,只是恨恨地瞪着祝恒。 “不肯说?” 祝恒似乎是被气到了,脸上带着笑意,目光却如雪一般冰寒凛冽,他说, “那就看一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天机阁的手段硬。” 莫嘉志担忧道:“师父,师弟他……” 穆时接过话,对祝恒说: “他身上有很复杂的诅咒,我驱除了大部分,但无法除根。明决采药去了,不在天城,虽然知道大致方位,但肯定很难找,这种情况下飞信也飞不到他手里。我建议你们直接送林桑储去药王谷,越快越好。” 莫嘉志正要催促身边的弟子去做这件事。 “等等。” 祝恒对自己身边的弟子说, “你们送他去药王谷。” 莫嘉志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抬起头和祝恒对视,但他读不懂祝恒眼中的情绪。 莫嘉志咬了咬牙,声音有些哀戚: “师父,你是在怀疑我吗?” 祝恒从莫嘉志身边走过,说道: “别多想,去忙你该忙的事情。此事与你有关还是无关,事实自会证明。” 莫嘉志有些悲恸地吸了一口气,咽下正不断涌上的委屈,应道: “……是。” 莫嘉志带着他带来的那批弟子离开了。 “这就是你的一言堂?在阁里是说一不一没错,但徒弟在你眼皮底下受伤,显得你真的很不可靠啊,祝恒。” 穆时拍了拍祝恒的肩膀,说, “还有,你知道你的言行有多伤徒弟的心吗?有朝一日被反噬了,可千万别喊痛。” 穆时嘲笑完祝恒,攥住贺兰遥的手腕: “走了,别掺和他们的事,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城。” 贺兰遥被穆时拉扯着,踉跄着走了两步。 “出城?” 祝恒一甩袖子,对身边的弟子说, “搬布禁令,天城全面戒严,非必要情况下禁制出入,对城中的人进行清点,符器毒药全部没收,灵兽也需接受管制。” “穆师侄,你身份特殊,我也不好严格要求你,我只请你在你师父的住处待好,别给我添麻烦。” 穆时停住脚步,回过头。 她迈开脚步,走到祝恒面前,眉眼间染上温和的笑意,语气柔缓: “祝恒,你要是敢波及我,我就让整个天机阁明白,问心剑为什么是世间最强的剑。”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 23.第 23 章 周遭一片唏嘘。 穆时也不管自己的言行是否称得上是目无尊长, 丝毫也不客气地对着祝恒这个长辈,撂下震惊整个天城的狠话。 祝恒没有生气,至少没有展露出怒意。像他这般站在高处的人, 稳定的情绪只是最基础的修养。而且他身为长辈,是不能和小辈斤斤计较的。 祝恒低头看着穆时,眼中无悲无喜, 道: “穆师侄,只要你老老实实待着,不惹麻烦,天机阁的事情自然不会波及你。” “说得好像我很想蹚你们天机阁的浑水一样。”穆时转过身,拉着贺兰遥往住处走,“走了, 免得引火上身。” 贺兰遥一边跟着穆时走,一边试图甩掉穆时抓着他胳膊的手: “穆仙君,我自己会走。” 穆时“哦”了一声,松开手。 他们俩一前一后地穿过街道。 天城闹哄哄的,天机阁弟子正在执行阁主命令,让摊主收摊, 商铺关门,将饭馆酒楼赌坊里的客人和街上的行人谴回住处。 “我们的饭菜才刚上桌……” “实在抱歉, 阁中一位师兄遭遇袭击, 袭击者不肯开口,不知是否还有同伙混在城中。阁主让各位尽快返回住处, 也是为你们的安危考虑。” 天机阁弟子客客气气地说道, “之后我们会奉上辟谷丹,等危机解除,定然会好好弥补各位。” 不多时, 穆时和贺兰遥回到了住处,走在后面的贺兰遥回身关门。 景玉注意到了外面的吵闹,朝着穆时走过来,问: “师妹,贺兰公子,外面发生什么了?” 穆时将事情原封不动地叙述给景玉,其中也包括自己威胁祝恒的那部分。 景玉有些头疼: “亲传弟子出事,祝阁主本就焦急,你怎么还那样对他说话?你是怕他不够生气吗?” “他生不生气不重要。” 穆时在石桌边坐下,说道, “此次事件是不是意外,策划者是何人,我都不确定。但我能确定,祝恒身为天机阁阁主,一定会处于风暴的核心。” “我所做所行,是为了告知天城内的人,我和祝恒关系很一般,这样能让我们最大程度上远离这场风暴。” 景玉愣了愣,她叹了口气,在穆时旁边落座,说道: “原来是这样,你考虑得很周到。” 穆时有些疲惫,说道: “祝恒这家伙太擅长算计人了,有他在的棋局,要走一步看十步。” “唉,我的一桌子好菜,松鼠鳜鱼我都没来得及尝上一口……都怪祝恒这个狗东西太没用,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 贺兰遥在夕暮楼里也没吃上几筷子菜,他正从袖子里的小药瓶里倒辟谷丹,打算靠丹药来解决饥饿问题。 他吞下辟谷丹,感慨道: “祝阁主大约也没想到,有人会胆大到在天城袭击林仙君吧。” 在天城袭击天机阁阁主弟子,和在太墟仙宗袭击长老弟子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说是最擅长算命的人失算了?” 穆时翘起腿,食指抵在下巴上,仔细思索品味一番后,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起来很可笑。” 贺兰遥对此不置可否。 他觉得,人都会有失算的时候,就算是卜修,也不可能事事都算得精准无误。但是,自己好像从未听闻过,祝恒有在什么事情上失策过。 “说起来,那个袭击林仙君的人……”贺兰遥说着说着就有些不确定了,问,“是人吗?” “是人,没有魔族血统。” 穆时话语一顿, “但我不确定他和魔族有没有关系……他一身邪气和煞气,应该是修过邪功。邪功盛行之地是西州,西州是魔族的老巢。” 景玉沉思片刻,问: “那这个邪修在天城伤人,目的是什么?是想要报复扰乱正道?” 穆时说道:“很有可能。” 穆时拎起桌上的茶壶,皱了皱眉。 这茶壶是件法器,里面能盛很多茶水,没法轻易倒空,而且不会凉。 穆时指尖聚了灵力,摩挲过壶壁,将上面的咒文一一抹除——她还是比较喜欢喝冷茶。 “仙魔大战终结后,魔君身死,西州再无渡劫期大魔,正道却有剑尊曲长风。二百年来,西州畏畏缩缩,不敢侵犯正道。” 穆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指捏着杯沿,轻轻摇晃,等着茶水在寒风中变冷。 “如今曲长风终于飞升,正道能用的战力,至高不过大乘期巅峰。西州的邪魔不会像过往那般畏惧正道了,他们会使尽一切手段来扰乱正道,再度掀起仙魔战乱。” 景玉忍不住皱眉: “可是,我听说西州的形势很复杂。魔君身死后,西州的邪修、魔修,但凡成点气候的,都在争夺魔君的位置,二百年了,他们也没争出个结果来,还在为这件事混战。” “他们真的有工夫对付正道吗?” 穆时捏着茶杯,笑道: “魔修和邪修很坏,坏人中总是不乏有狡猾者,他们不会直接参与内战,只会静待最佳的时机。而现在,正道在争权,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对西州的魔修和邪修而言,恰巧是个不错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揣测,那个邪修搞不好只是脑袋一热,没什么长远计划……真相如何,就看祝恒能审问出什么了。” 穆时说到这里,忽然间一抬手,手里的陶瓷茶杯飞了出去,似乎砸中了什么东西,发出破碎的声音。 还有一声痛呼:“啊——!” “尚棱?!” 贺兰遥和景玉循着声音望去,在屋顶上看见两个人。一个穿着异域服饰的少女,还有一个捂着额头的少年,少年的眉心有血流下来。 景玉对穆时说道: “那个女孩子穿的是虞城的衣服,耳坠也有些讲究,很可能是合欢宗的。” 虞城地处中州西部,相当靠近西州。名声不知是好是坏的合欢宗,就坐落在虞城北边的山里。 来自合欢宗的少女看着穆时,问: “你怎么能打人呢?” “实在抱歉。” 穆时稍稍歪头,嘴上说着抱歉,但语气里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我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爬了我的屋顶。” 少女有些气愤:“你明明就是故意——” 名叫尚棱的少年拉了拉少女的袖子,劝道:“算了,阿怜,好好说吧。” 少女不情不愿道:“好吧。” 他们二人从屋顶下来,尚棱拿着手帕擦额头上的血,贺兰遥正要拿药出来,却被刚从石凳上起身的穆时按住了手。 穆时对贺兰遥说: “天城正值混乱,他俩要是死了,给过药的你就是第一嫌疑人。” “欸,我说你——” 少女和穆时面对着面, “好歹也是剑尊传人,思想怎么这么阴暗龌龊?” 尚棱扯了下她的衣袖:“阿怜。” 少女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皱着眉,叉着腰,有些神气地自我介绍: “我叫君月怜,合欢宗少宗主。他是尚棱,万岳剑楼的小楼主。我俩就住旁边的院子,听说剑尊传人就住隔壁,我想看看修真界第一好看的修士是什么样子——” 君月怜仔细打量着穆时,不情不愿道: “是挺好看的,就是脾气配不上脸。” 穆时说道:“美人有点脾气才够味。” 君月怜点点头:“……那倒也是。” “你们俩为什么来天城?” 穆时抱着手臂,问, “来找祝恒合八字?” 君月怜笑了一声: “合八字做什么?结契吗?拜托,我可是合欢宗的修士,怎么会与一个人长相厮守?” 尚棱蔫哒哒地低下头去,神色失落。 景玉:“……” 贺兰遥:“……” 这到底是什么震撼三观的发言啊?能把“不专一”和“多情”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愧是合欢宗的修士。 穆时问:“那你们来干嘛?” “莫嘉志邀请我们来玩。” 君月怜叹了口气, “谁知道才刚来就遇上这种事,我看短时间内是别想走了。” 穆时追问道:“他什么时候邀请你们的?” 君月怜回想道: “半个月……十四天之前。” 贺兰遥愣了一下,小声问景玉:“剑尊飞升有二十天了吧?” 景玉点头道:“刚好二十天。” 君月怜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贺兰遥一口否决,指了指桌子,问,“你们喝茶吗?” “不,怕回头出了事,小剑尊会说我们故意诬陷你们在茶水里投毒。” 君月怜多看了贺兰遥几眼,笑了, “不过,你要是愿意亲手为我倒茶的话,就算是毒药,我也愿意喝。” 贺兰遥:“?” 穆时问站在一旁的尚棱:“你不阻止吗?” “阻止不了。” 尚棱低着头,半晌,问道, “穆仙君,能请你指点一下剑式吗?” 穆时:“……” 景玉看了看君月怜,又看了看尚棱,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混乱:这对鸳鸯怎么各飞各的?这就是合欢宗式恋情吗? 穆时往前走了两步,横在贺兰遥和君月怜之间,开始赶客: “我们奔波了一天了,现在需要休息,请你们两位回自己的住处吧。” 君月怜恋恋不舍地看着贺兰遥: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贺兰遥往穆时背后躲了躲,无声地拒绝。 穆时右手一张一握,未出鞘的碧阙剑就被她握在了手掌中。 “好好好,我们回去。” 君月怜牢记师父的教诲,不敢招惹带着剑的问心剑剑修,拉着尚棱翻墙回去。 “唉,可惜了,美人配石头。” 穆时抬手,符纸翻飞,启动了护宅阵法。这阵法开着的时候,没有人能从屋顶翻过来。 贺兰遥问:“我们能不能早点走?” 穆时收了剑,调侃道:“怕失身?” “怕被炼成炉鼎。”贺兰遥说,“合欢宗修士亦正亦邪,他们究竟是仙修还是邪修,修真界至今没有定论。” 穆时确信道:“是邪修,合欢道是歪门邪道,修歪门邪道就是邪修。” 景玉:“……” 看出来你对合欢道的意见有多大了。 “我也想早点走,等明决回来,让他和祝恒交涉,带我们出天城吧。” 穆时一口饮尽已经凉掉的茶水, “不用担心,有我在,你的贞操丢不了。” 贺兰遥欲言又止,憋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回自己的屋子里歇息去了。 景玉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那我也回屋打坐了,师妹你也早些休息。” 穆时点了点头。 她没有休息,也没有打坐,而是坐在院子里,一杯又一杯地喝茶。 夜色将尽,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 院门被敲了三下,没等穆时应声,就直接被推开了。一身蓝水调衣饰的明决走进来,驻足片刻,和面对着院门,坐在石桌边的穆时对视。 对视片刻,明决关上门,走进来坐下,开门见山道: “祝恒说你碰邪修的法器了。” “我还碰邪修了呢,邪修给林桑储下的诅咒我也碰了。” 穆时一手支着脸,问, “你见过祝恒了?他应该审完那个邪修了吧?什么情况?” 明决没有隐瞒,说道: “祝恒说那是个硬骨头,死活不吭声。” 穆时嗤笑一声,问: “也有他审不了的人?要不你来帮他审?医修应该比卜修擅长折磨人吧?” 明决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摸了摸茶杯,看向穆时: “你又喝冷水。” “这叫‘冷泡茶’,你能不能有点文化?” 穆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个修士,跟你一样大乘期巅峰,不是喝冷水会生病的凡人。” 明决手指按在在茶壶胖鼓鼓的腰身上,把能让茶水一直保持温热的咒文又刻了回去。 穆时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道: “明决,我不想在天城待了。祝恒太喜欢算计人,我待在天城,总是要防备着他,心累得很。” 明决没反驳,祝恒的确是这样,穆时的心思本来就重,这种情况下在天城待着必然要犯疑心病。 “等会儿我送你出去。” 明决把穆时杯子里的茶倒掉了,重新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给她, “等出去之后,我给你信物,你直接去药王谷,先在那里住几日,正巧帮我看看林桑储的情况。” 穆时摆了摆手,说: “不用你送,我自己能走,祝恒拦不住我。我只是想告诉你,祝恒好像在刻意留我。” “他看似很配合我,当众和我表演了什么叫做‘关系僵硬’。但是他如果真的想和我撇开关系,不让我卷进天机阁的混乱里,就应该放我走,而不是拦着我不让我走。” 明决思索片刻,说道: “回头我问问他。” 穆时喝了一口茶,被热茶烫了舌头,不高兴地拧了下眉毛。 明决问:“碧阙在乾坤袋里吗?昨日在摘星台,你也没把它挂在身上,是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 “不能挂在身上啊。” 穆时把剑从乾坤袋里取出来, “带着一把人人都认识的剑在修真界行走,会引来很多麻烦的。我只喜欢找别人麻烦,不喜欢被人找麻烦。” “唉,碧阙是把好剑,但不能挂在身上这点挺要命的。” 穆时抚摸着剑鞘,说道, “平日将它收在乾坤袋里时,取剑的速度再快,也要耽搁一下。要是突然间有强敌袭击,耽搁这一下会要命的。” 明决赞同道: “的确,拔剑讲究一个‘快’字。” 明决经历过仙魔大战,几度在亡命的边缘行走,深知一个道理:剑修出手慢的那一点,是生与死的差距。 他拿出了青溟剑,对穆时说: “当年绘制兵器谱的画师要画青溟剑,我没答应,这把剑应该没几个人认识。” 穆时看也不看青溟剑一眼: “我说过了,我不要你的剑,你要我把三年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明决看着穆时,眼中情绪复杂,问: “你就非要入剑冢取剑吗?” 穆时一惊,讶异道: “啊?你怎么知道……” “你在赌坊玩乐时,那个贺兰家的小子被祝恒请上摘星台了,上楼时无知无觉地穿过了好几道禁制。” 明决对穆时说, “祝恒猜到你带着他的目的了。” 穆时深吸了一口气: “祝恒这人太讨厌了。” 明决又问了一次: “你一定要进剑冢?剑冢……” “危险重重,我知道。” 穆时抱着碧阙,说道, “但身为一个剑修,我还是期盼着从剑冢之中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我选择它,它也选择我。怎么说来着?宿命的相遇?” 明决对穆时说:“碧阙早就选了你。” 穆时五岁那年,被曲长风从若岚山带回太墟仙宗,曲长风本想在墟城选户好人家来抚养她,没考虑收徒的事情—— 当他的徒弟不是什么幸事,要学那泯灭人性的问心剑,还要继承别人对他的仇恨。 但穆时轻轻松松地,握着碧阙剑的剑柄,将它从挂在曲长风腰间的剑鞘中拔了出来。 碧阙剑是一把非常任性的剑,它身为神剑,却没有剑刃。而且,一旦遇到它不认可的人,就会重逾千斤甚至万斤,使尽了力气也拿不起来。 穆时拔剑的时候,曲长风就意识到,她应该成为剑修,注定要成为剑修。她或许就是为了执剑,才与他相遇的。 曲长风在临近飞升,不该收徒的时期,认下了穆时这个徒弟,悉心培养,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但我没选它啊。” 穆时拍了拍剑柄, “碧阙是师父的剑,不是我的剑,它应该在师父手里。而我的剑,还在剑冢等我。” 明决有时候会觉得,碧阙剑像个单相思的姑娘,连续遇见了两个负心汉的那种。 穆时手里挽着碧阙剑,问: “小师叔,剑冢里有没有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好剑啊?” 明决想了想,回答道: “有,是一把黑色的剑,材质如同墨玉,剑铭刻着殒星二字。它和碧阙剑应当是同种级别的剑,但你师父选了碧阙,我拿走了与碧阙立在一起的青溟,殒星应当还在剑冢里。” “你可以留意一下,你应当是配得上那把剑的。” “世间有我配不上的剑吗?” 穆时抱着碧阙剑,笑吟吟地说道, “换个说法——那剑应当是配得上我的。” 明决看着穆时,说道: “你未免也太自恋。” 穆时说:“这叫自信。” 贺兰遥拉开屋门,打着盹走出来,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看见明决后突然打起精神: “明副谷主。” “你还睡吗?” 穆时问他, “不睡的话,我去叫景玉师姐,我们这就离开天城。” 贺兰遥问:“已经和祝阁主谈妥了?” “没有,根本没和他谈。” 穆时站起来,说道, “他允不允许我离开,是他的气量。我走不走得掉,是我的本事。” 贺兰遥已经是第二次听穆时的厥词了,很猖狂,但她是真的做得到。 他有些羡慕——明明是很难的事情,但却能说到做到,张狂又神气,好似被上苍偏爱着一样。 但贺兰遥紧接着就想起了穆时的寿命,觉得有些揪心。 英才早逝,这哪里是偏爱? 穆时走向景玉的屋子,刚要伸手推门,门就已经打开了。景玉还未来得及说话,院门就被砸得咣咣作响。 “明副谷主?” 明决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天机阁弟子满脸急色,压低了声音,对明决说了些什么。 明决变了脸色,说道: “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找祝恒。” 那名弟子应了是,匆匆地离开了。 明决把门关上。 穆时走向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明决没有要避着穆时的意思,说道: “陈涟为林桑储清除诅咒时,林桑储暴起,用杀阵袭击陈涟,乌平为陈涟挡了,身受重伤,药王谷正在救治,情况很不妙。” 穆时有些茫然,问: “我知道陈涟是药王谷谷主,乌平是……” 明决说:“陈涟唯一的徒弟,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药王谷谷主。” “天机阁的下一任阁主刺杀药王谷谷主,结果差点杀了药王谷的下一任谷主。” 穆时耸了耸肩膀,问, “祝恒和天机阁摊上大事了,是这样吧?” 明决摇头,说道: “具体情况还不确定,林桑储有可能是被邪修的邪术操纵了,要等药王谷的后续消息。他们现在忙着救乌平,顾不上林桑储。” “你接触林桑储的时候,他身上有邪术吗?” “没有。” 穆时说道, “除非邪术下得高明,瞒过了我。但你知道,世上根本不存在我触摸被施术者的情况下还感知不到的邪术。” 明决拿着青溟剑,问: “我去见祝恒,然后回药王谷,你们跟我走吗?” “我不走。” 穆时转过身,背对着门,往院子里走了几步,说道, “我接触过林桑储,我要是走了,祝恒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我就没法辩解了。” 明决道:“他不至于——” 穆时对此另有看法: “自身难保的时候,他至于。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天机阁,只要能护得天机阁平安,已经飞升的义兄留下的徒弟又算什么东西?” 穆时抱着剑,轻哼一声,说道: “我倒是要看看,药王谷和天机阁,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24.第 24 章 明决作为师叔, 是不希望穆时卷入天机阁的纷乱中的。但是他深知穆时性情执拗,她想做某件事的时候,谁也劝不住她。她说打算留下, 那就一定不会离开。 明决为穆时这不听劝的性格深感头疼。 但他又觉得, 穆时这样是对的。问心剑剑修嘛, 就是要内心坚定才行。无情剑道本就艰苦,倘若不够坚定, 不够执着, 是修不出什么成就的。 明决看向贺兰遥和景玉, 问: “你们两个要走吗?” 穆时替他们回答了:“不走。” 明决稍稍拧眉,看着将碧阙剑抱在怀中的剑修,驳斥道: “我是问他们两个, 不是问你。你想卷进混乱里, 不代表他们也想, 你不要随便替别人做决断。” 穆时歪了下脑袋, 说道: “他们俩想去药王谷,都是奔着你去的。你留在天城, 他们去了药王谷又有什么意思?还是说,现在这情况, 你回药王谷看过林桑储后,就不再回天城了?” 这问题问到明决了。 明决是祝恒的支持者,是祝恒最坚实可靠的盟友。天机阁和药王谷之间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是不可能袖手旁观、一走了之的,他得留在天城, 帮着祝恒把事情解决妥当。 明决侧头去观察贺兰遥和景玉的反应。 景玉对着明决行了一个浅礼,笑道: “明副谷主不必担心,以穆师妹的能耐, 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定然是来得及走的。” 贺兰遥也点了点头。 “你看,他们都不走。” 穆时用胳膊肘捅了捅明决,小声说道, “你悠着点啊,遇到麻烦及时抽身。我们个的命贵重得很,要是丢了,你肯定要赔个倾家荡产的。” 明决低垂下眼帘,看着紧挨着他的穆时,压低了声音:“……我看你就是故意给我找麻烦。” “人心不古啊。” 穆时左手拉起明决的手,右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万般失望地谴责道, “小师叔,我这么关心你,你竟然觉得我在给你找麻烦。” 明决懒得陪她演,嫌弃地抽手,转身就往门外走。 走着走着,他停下脚步,问: “你要去见见祝恒吗?” 穆时非常果断地摇头: “不见,我和他在街上闹得那般难看,就是为了告诉有心者,我不是祝恒的支持者,收拾祝恒的时候别波及我。我要是主动去见祝恒,我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如果出了什么事,你来给我传话呗。” 明决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打开门,从这间小院中走出去。 “哎,等等!” 穆时试图叫住明决, “我要吃松鼠鳜鱼!” 回答穆时的是院门关上的声音。 穆时看向贺兰遥和景玉,疑惑地问: “你们说,他到底听没听到?” 景玉在石桌边坐下,笑着说: “师妹,你都辟谷多少年了,怎么总是想着吃呢?无情道绝七情六欲,口腹之欲也是要绝的吧?” 穆时正襟危坐,为自己开脱: “我无情道还没完全修成呢,有点口腹之欲也是正常的。而且我又不是天天吃,就是偶尔吃一点,没问题的。” 贺兰遥感到有些好奇,问: “说起来,无情道大成是什么样子?剑尊算是无情道大成吗?” 穆时没有回答,她稍稍抬起头,入目的是光秃秃的树枝和无云的苍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 “我不知道他到底算成了,还是没成。” 穆时思考良久后,有些苦恼, “他是靠无情道突破到渡劫期的,但他渡劫期后种种行为,都不像是无情道修士该有的作为。无情道修士本该薄情寡义,但我师父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甚至差点因此走火入魔。” 景玉露出惊讶的表情: “曲师伯险些走火入魔?我在太墟多年,从未听闻过此事。究竟是什么情况?” 穆时食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感受着粗陶茶具独有的质感,低头看着杯中颤抖微摇的茶水,说道: “世人皆知,因我二师叔被魔君残害,身死道消,魂魄无存,我师祖险些走火入魔。她为了不给当时已经伤痕累累、只剩一口气的正道添麻烦,选择了拔剑自刎。” “她不肯给魔族一丝的可趁之机,死得决绝,自刎的同时也自毁魂魄。” “仙魔大战结束后,我师父在茫茫人间,大海捞针一般寻找师祖的魂魄碎片,将那些仅剩不多的残渣聚在魂灯之中,不惜以修为去养护这注定要消亡的残魂。” “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样做没用,师祖再也回不来了。但他就是不肯放弃,执着到近乎入魔的地步。” 景玉怔怔地听着穆时讲述这段往事。 在她的印象里,曲长风是个非常随和的人,温柔且有包容心,不摆架子,不发脾气。景玉从来不知道,这位剑尊骨子里竟有着这般执着。 “师祖和二师叔的死,一直是我师父和明决的心魔。因为师祖和二师叔,死在我师父和明决进剑冢取剑的时候。我师父总是在想,如果他和明决不离开战场,事情的发展是否会截然不同。” 贺兰遥问:“那,剑尊最终战胜这心魔了吗?” “当然,不战胜的话怎么飞升?” 穆时抱着剑,精致的面颊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浅笑,说道, “你们知道若岚山灵族吗?” 贺兰遥茫然地看着穆时。 “我听说过。” 景玉说出自己了解的部分, “灵族生于天地,长于天地,天生就擅长感应和聚集灵气,也能够招魂和补魂。这一族在若岚山避世而居,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穆时点点头,说道: “我师父二十年前找到了这一族,将师祖的魂魄碎片勉勉强强拼出了二魂魄,送入幽州酆都,由鬼君以灵气填补剩余的一魂四魄后,入了轮回。” “在我师父眼中,前生和后世不可混为一谈,那个灵魂入轮回后,与他再无瓜葛。所以,他熄了那盏在主人死后、又多燃了一百八十年的魂灯。至此,心魔也终于消散。” 穆时问:“你们觉得,他像是无情道吗?” 贺兰遥和景玉都没话说,剑尊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景玉沉默了许久,问: “说起来,明副谷主也是因为灵寒仙尊和竹然师伯的死,才失去剑心的吧?” “是啊。” 穆时抱着剑,说道, “他们的死,就好像修真道路上的一块石头,我师父和明决都被结实地绊了一跤。只是,有人摔倒后能爬起来,有的人摔倒后就一蹶不振,再也起不来了。” “天生剑骨啊,可惜了。” 景玉安慰道: “虽然失去了剑心,但明副谷主找到了新的道,行医救人也很好啊。” 穆时轻阖眼帘,过了好一会儿,讥讽一般地说道: “行医救人的确很好,但他行医救人不好。他应该是问心剑剑修,而不是药王谷的医修。握杀生剑,以杀护世的手,怎么能拿着杵去捣药呢?” 景玉觉得这是偏见: “穆师妹,问心剑的确很难,但捣药也未必比握剑简单。” 穆时抬起头,有些固执地强调: “我从未觉得捣药比握剑简单,我只是觉得,明决应该做的事不是捣药,而是握剑。” 贺兰遥说道: “可成为医修是明副谷主自己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让我尊重他的选择?我尊重不了,我永远不会尊重。” 穆时的语气里带着不满, “琴师不该砍柴,樵夫不该绣花,剑修又怎么能弃剑从医?” 贺兰遥犹疑道:“这……” 交流不太愉快,穆时不等贺兰遥的话说完,抱着碧阙剑起身,走进正对着院门的那间屋子里,将屋门关上。 贺兰遥小声问道:“她好像在生气?” “大概是在生明副谷主的气。” 景玉摇了摇头,叹惋一声, “穆师妹是个很纯粹的剑修,她对剑有着超出寻常的执着。也正因此,她无法谅解剑修弃剑从医的行为,哪怕那个剑修在医道上天赋十足。” 贺兰遥沉默了片刻,说道: “听起来有些固执。” 景玉瞧着闭合的屋门,轻声道: “剑修都是很固执的。” 景玉顿了顿,又继续道: “而且,希望明副谷主提剑的也不仅仅是她。问心剑很强,太墟仙宗不会轻易舍弃问心剑的传承。等到穆师妹过世后,长老们大概会想方设法召回明副谷主,让他收徒,将问心剑传下去。” 贺兰遥问:“明副谷主真的会回去吗?” “不好说。” 景玉对贺兰遥道, “不过我觉得,祝阁主大概会想方设法将明副谷主拦在中州。对祝阁主而言,药王谷副谷主比太墟仙宗问剑峰峰主有用得多。” 贺兰遥觉得这样也好,就像身为剑修的穆时觉得明决弃剑可惜,他作为一个大夫,真心希望明决这样的医修能在医道上越走越远。 贺兰遥和景玉闲聊片刻后,就各自看医书去了。贺兰遥一边看一边记下问题,打算之后问景玉或者明决。 过了没一会儿,一阵香味飘进来,贺兰遥被勾得抬起了头。院子的门很快就打开了,明决单手端着一盘松鼠鳜鱼走进来,问: “穆时呢?” 贺兰遥捧着医书,一时没反应过来。 穆时说要吃松鼠鳜鱼,明决就真给她弄来了?和夕暮楼做的好像不太一样,这不会是明决自己做的吧? ……这未免也太宠了点。 主屋的屋门开了半边,穆时抱着剑倚在门上,一副不乐意搭理人的样子: “这儿呢。你剔鱼刺了没?鱼是乾江里捞的吗?炸鱼用的油不是花生油吧?” 明决把盘子放在石桌上,被穆时问得有些不耐烦了:“中州人家家户户都吃菜籽油,哪来的花生油?” “哦。” 穆时慢吞吞地挪过来。 她抬手打掉树枝,削了几双筷子出来,将筷子分了分。她夹了一筷子鱼肉,吃进嘴里,糖醋口的,鱼肉很是鲜甜。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喊叫声。 “欸,隔壁的!” 君月怜大声道, “你们在吃什么啊?好香啊。大家都在吃辟谷丹,你们竟然在开小灶?” 穆时没搭理她,闷头吃鱼。 君月怜继续道:“剑尊传人了不起啊!天城全面戒严了也有特权?” 穆时拿了张扩音符,说道: “对啊,祝恒给的特权,只给我,不给你们,羡慕吗?” 贺兰遥和景玉双双抬头,震惊地看着穆时。这小灶明明是明决开的,但穆时却非要把事情往祝恒身上引,多大仇啊? 穆时收了扩音符,继续吃鱼。 明决坐在一边,将贺兰遥看的那本医书翻了翻,对穆时说道: “你还是这么讨厌合欢宗修士。” 穆时咽下嘴里的鱼肉,说: “无情道和合欢道天生不对付,我讨厌合欢宗修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明决对穆时说: “合欢道和无情道出自同源。” 穆时摆了摆手,说道: “我和藏剑峰那群御剑都会掉下来的废物还同样出自太墟呢。” 藏剑峰和问剑峰同为太墟仙宗内九峰之一,问剑峰人丁凋零,却有穆时这么个奇才;藏剑峰开枝散叶,每日都热闹得很,但一个大乘期都没有。 不过,在太墟之外,人们提起太墟的剑锋,指的都是曲长风所在的问剑峰。 藏剑峰很不服气,但是又打不过曲长风,峰主和长老便日日诟病问剑峰要绝后了。 穆时十四岁那年刚入化神期,她折了一枝杏花上了藏剑峰,用这根树枝,将藏剑峰的峰主和长老挑战了一遍,临走还撂下一句话—— 你们也配让我拔剑? 从那之后,穆时一提起藏剑峰,就要骂人家是废物。 她觉得自己不算过分,毕竟藏剑峰峰主和长老一提起她,准是巴不得她早点死。 大家互相“礼貌”问候罢了。 就在这时,穆时抬起手,轻拨阵法。一缕光穿透笼罩在院子上方的禁制,落入明决手中,化为一封飞信。 “祝恒的信。” 明决拆开信,读了一遍,脸色渐渐凝重, “药王谷审了林桑储,审出的结果是,林桑储是祝恒派去刺杀陈涟的。陈涟飞信质问祝恒,在信中说,会带着已经掌握的证据,来找祝恒问个明白。” 贺兰遥拿着筷子的手顿住,景玉茫然抬头,只有穆时,还在像只松鼠一样嚼嘴里的鱼肉。 明决问:“你们怎么看?” 穆时直接把问题抛回去:“你怎么看?” “你师父飞升,正道领袖之位空缺,修真界里有可能登上此位的有人。孟畅,他是最大、实力最强的仙宗的宗主。祝恒,天机阁渗透广泛,能够迅速地获取和发出情报,便于团结和号召整个修真界。” 明决说, “还有一个就是陈涟,修真界大多数修仙门派,不像太墟那样拥有能看病治伤的玄丹峰。药王谷对这些门派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他若想登上正道领袖的位置,也是有很多修士支持的。” “所以,祝恒让林桑储刺杀陈涟,就是奔着竞争正道领袖的位置去的。但凡是对修真界局势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想到这一点。” 穆时点点头,问: “所以,你觉得祝恒会这么做吗?” 明决毫不犹豫地答道:“不会。” 穆时说道:“不会就对了。” 穆时放下筷子,说: “这个节骨眼上,刺杀陈涟,还是由林桑储去刺杀,祝恒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事是他指使的吗?” “如果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他只会名声落地,别说夺取大权了,他得卸掉天机阁阁主的身份,甚至用命,去给药王谷一个交代。” 穆时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祝恒的意见: “祝恒是挺坏,可他不傻,能成事的坏人都是聪明人。而且这世上有这么多讨厌祝恒的人,他要是又坏又蠢,早没命了。” 穆时的话语虽然刻薄,但也是无可辩驳的真理。 贺兰遥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能不能用真言水去证明清白?” 穆时说:“真言水有解药,被试者提前服下,真言水就判断不了他说的话是不是谎言了。” 贺兰遥很是惊讶:“有解药?” 景玉点点头,回答道:“正道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几乎都知道。” 穆时摊开手,说道: “不然你以为这个真言水怎么没从药王谷流出去?有解药的真言水,有时候不仅无法验证真假,还会帮有心人撒一个更完美的谎。” “明决知道解药配方,他身在天城,而且是祝恒的支持者。在外界看来,祝恒手上有解药也合情合理。要是真的用真言水去证明祝恒的清白,说不定会把明决也扯进去。” 明决点了点头,说道: “无论这件事是不是误会,我都只能选择明哲保身,顾不上祝恒。” “不过我可以回药王谷去看看林桑储的情况,看他到底有没有被邪术操纵。” 穆时摇了摇头:“不,你不能去。” “如果这件事不是祝恒做的,也不是误会,那就是药王谷在搞鬼。这个前提下,药王谷一定会对你的行踪格外留意。” 穆时对明决说, “在这个没有更多消息,事情还不明朗的时候,你还是什么都不要做比较好。” “你也不用太担心祝恒,他到底有多会算,你比我清楚。他不会轻易踩进陷阱里的,他不给别人挖坑都算好的了。” 明决稍稍低头,看着穆时。 穆时问他:“干嘛?” 明决别开了视线:“没事。” 贺兰遥在明决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心疼。 明副谷主现在在想什么呢? 英才早逝?慧极必伤? 或许是太年轻,见识短浅,贺兰遥此生还是第一次见到穆时这样的人。 她冷静又清醒,无论面对什么难题,都能透析局势,想到最合适的应对方式。她过于聪明,聪明得叫人一想到她那短暂的寿数,就忍不住想要惋惜。 如果她活久一点,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呢?是会变成为祸修真界的大魔头呢?还是会成长为丝毫不逊色于曲长风的传奇?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喊道:“明副谷主,有您的信!” 天城此时全面戒严,天城内的信飞不出去,外面的信也别想飞进来,都会被天机阁截留。但明决有特权,祝恒下过令,不准拦他的信。 明决起身去开门,拿到飞信后,一边看一边朝石桌这边走,说道: “这封信是药王谷的。陈涟要我盯好祝恒的动向,千万别让他偷偷摸摸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或是脱身逃跑。” 贺兰遥觉得不对: “药王谷应该知道您支持祝阁主?” 明决说道:“知道。” “那这就是不让你回谷的意思。”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和祝恒是一伙的,药王谷防备你很正常,万一你回去做点什么,就给林桑储和祝恒洗清了嫌疑呢?” 景玉插不进话,只能一边听,一边出神。 他们这些修仙的,与天斗与地斗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与人斗。而且修仙的人手段比凡人多,斗出来的花样比起帝王的宫闱只多不少。 穆时递了一支笔给明决: “你给陈涟回个信呗,别提祝恒的事,就问问乌平的伤势,作为长辈关切一下。” 明决接过笔。 穆时拿起筷子,继续吃她的松鼠鳜鱼。这道松鼠鳜鱼颇得她心,她直接清空了盘子,只剩下了酱汁。 穆时撂了筷子,抻了抻胳膊,问道: “这天城有没有能练剑的地方?出了太墟后,我就没练过剑了,和镜观打的那一架也不尽兴,胳膊腿都快生锈了。” 明决回答道:“没有,天城是卜修的地盘,没人在这里练剑。” “祝恒眼界能不能开阔点啊?” 穆时抱怨道, “他登上正道领袖的位置,天城会成为修真界的核心,各方人马都会往来天城。修真界也有不少剑修,他该修个练剑坪。” 明决写好了信,加上灵印,将信飞了出去,说道: “眼下这情况,祝恒能不能得到这个位置,还是未知数。” “你在药王谷本来就不受谷主和长老的欢迎,祝恒要是倒台了,你在药王谷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小师叔,要不咱别受这个气了。” 穆时站起身,凑近了明决, “回太墟呗,正道领袖的位置可能会落入陈涟手中,但太墟依旧是仙门百派中的第一,不虚药王谷的。” “而且孟畅和宗里的长老肯定把你当宝贝供着,你一回去,最起码能得到长老的位置。等我死了之后,问剑峰峰主的位置也归你。” 明决语气里带着不悦: “别在我面前提这个‘死’字。” “我还养了条狗,雪白雪白的,体型不大,有点像小狐狸。” 穆时抬起胳膊,搭在明决肩膀上, “笨笨的,不太聪明,但是特别会撒娇,还不认生,谁当主人都行。你肯定会喜欢,它也归你。” 明决挥开穆时的胳膊:“谁要你的狗?” 25.第 25 章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穆时也没打算强塞: “你不要的话, 就留给孟畅了。” “随便。” 明决没见过穆时养的狗,没喂过一块肉,没什么感情, 所以也没期待,他根本不在意狗归谁。 他拿起空掉的盘子, 起身打算离开。 “你等等,我问你个事。” 穆时叫住他, 问, “在陈涟眼里, 我们两个人关系怎么样?” 明决停住脚步, 说道: “关系不错, 但三年前上元节时闹翻了。不过你要说关系差得无可挽回, 遇到大事对彼此不管不顾, 各奔东西,陈涟肯定不会相信。” “所以我劝你走——我跟祝恒不一定能撇清关系,如果我被卷进去,跟我撇不清关系的你很可能会被波及。” “知道了。” 穆时摆了摆手, 没表现出任何要走的意思, “没别的问题了,你去忙你的吧。” 明决回头看了她一眼, 眼神有些复杂,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离开了这座小院。 穆时坐在原位置, 手指蜷起,抵在下巴上。她抬起头,颜色偏浅的双眼里倒映枯枝与天空,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良久, 她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写字。 景玉对穆时的举动感到疑惑,问: “穆师妹,你是要……” 穆时三言两语讲明白当前的困境,将信折起,烙上自己的灵印: “写信给孟畅,让他来救我们。” 景玉提醒她:“可是现在天城受阵法限制,飞信飞不出去的。” “天城的阵法也想困住我的飞信?” 穆时抬手一抛,手中的信化作一道流光,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了阵法,朝着东州的方向飞去。 景玉有些无语。 天机阁建阁以来,为了让阁中卜修有能力自保,历代弟子都会修习阵法。所以天机阁虽然是个卜修门派,但在阵法上的造诣却没比燕阵阁差到哪里去。 可穆时竟然视这阵法为无物。 ……而且,能做到这种事,她真的需要孟宗主来救吗? 可能是为了明副谷主吧?孟宗主来了的话,不一定会给祝恒帮忙,但肯定会维护明决这个亲师弟。 贺兰遥问:“孟宗主会来吗?” “应该会来。” 穆时得意的对他们说, “我跟孟畅说,我受不了祝恒这个狗东西了,正在考虑该怎么弄死他。孟畅不想修真界大乱的话,一定会来的。” 景玉惊得不轻。 贺兰遥捏着扇子,心想: 连同门师叔都要算计,不愧是穆仙君,是个狠人。 穆时看向景玉,白皙的手掌摊开: “师姐,你身上有带什么毒药吗?致命的那种。” 景玉当即就捂紧了乾坤袋: “师妹,现在这个关头,你就别想着给明副谷主下毒了吧。” 穆时没有收回手,她看着景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神态和语气很是认真: “师姐,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景玉有些纠结。 穆时的态度很是诚恳,景玉想要相信她。 可是毒药是能杀人的东西,不管是下到谁的身上,大概率都不会有好事发生。穆时一定是有什么想法的,但景玉作为太墟仙宗的丹修,也有自己的准则。 景玉没有直接拒绝,她尝试和穆时沟通:“师妹,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穆时笑了下,对景玉说: “我要是说了,你就不会给我药了。” 景玉警惕地看着穆时,说道:“……你现在这个说辞,我更不敢给你药了。” 就在这时,贺兰遥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问穆时:“烛阴毒行吗?” 穆时点点头:“行。” 穆时从贺兰遥手中接过瓷瓶,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起身进屋了。 景玉的语气带着些许责备: “贺兰公子,你疯了吗?你怎么能……” “抱歉,景玉仙君。我与穆仙君相识没有几日,但我一番观察下来,我认为她不可能会伤害明副谷主。” 贺兰遥对景玉说, “在天机阁与药王谷的事情中,她的态度很明显是明哲保身。而如今她想要的,大概是让明副谷主也能干净地脱身。” “我想,她会把我们都干净地摘出来,不会把局面搅得更加混乱的。” 景玉对穆时有些不放心,担忧地说: “从欺骗镜观的事情上,你应该能看出她有多莽撞,她真的什么都敢做……” “的确莽撞,但是也很周全,在莽撞行事前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毫无谬误。” 贺兰遥沉吟片刻,评价道, “或许该说是艺高人胆大吧。总之,我觉得穆仙君挺可靠的。” 景玉无奈地叹气。 贺兰遥已经把毒药给穆时了,她就算再怎么反对,又能怎么样呢?她可没有本事从穆时的手里把毒药夺下来。 景玉摇了摇头,捧起了医书,心不在焉地继续。 她力量微薄,无法站在穆时的角度去看事情,也做不了翻搅时局的人,只能被大风大浪推着走。她只能期盼,推着她的风浪能将她推上岸,而不是将她掀翻。 贺兰遥抬头看向院门。 天城戒严,街道上大约只有当值的天机阁弟子在活动,院子外面一片寂静。 这寂静让贺兰遥十分不安。 人们常说,海在可怖的风雨来临前,会变得异常安静。如今的天城,或许比风雨将来的海还要危险。 日头逐渐西沉,外面远远地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是这边吗?” “对,身份不凡的贵客来天机阁时,都是住这条街。” “你们干什么?天城戒严,禁制喧闹!” “我们是药王谷的!我们谷主带着证据来质问祝阁主,需要有人做见证!这里可是天城,是你们的地盘,若没有有力的见证人,不管发生什么事,肯定是你们说了算!” “这件事要通报阁主!哎,不能敲门!” 外面传来咚咚咚的声音,街上的几处院子都被敲了门,还能听见天机阁弟子和药王谷的人拉扯的吵嚷声。 穆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点了点头: “见证?果然如此。” 贺兰遥看了看穆时,也陷入沉思当中。 景玉问:“什么果然如此?” 穆时没有回答,而是将剑挂在腰侧,右手按在剑柄上,拉开了门。 住在隔壁的君月怜和尚棱已经在外面了,还有许多服饰各异的人。他们站在街上,有的不安,有的好奇,不约而同地看着缠斗在一起的药王谷弟子和天机阁弟子。 “别打了。” 君月怜上前去劝架,但看她无比兴奋的表情,也不知道心里想的到底是“别打了”还是“打得好”,她站在一旁,说道, “这位仙君,药王谷的小弟弟说得有道理啊,药王谷指控天机阁阁主派弟子刺杀药王谷谷主,这么大的事,没有外人做见证怎么行?” 尚棱拉了拉君月怜的袖子:“阿怜……” 穆时压低了声音,对从院子里走出来的贺兰遥和景玉说: “她绝对是想看热闹。” 景玉闭了闭眼睛,心想,这热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大的事,小心把自己的命看进去。 贺兰遥站到穆时身边,小声说: “尚棱仙君左边那位,穿的是天音阁的衣服,看衣饰繁琐程度,大概地位不低。” “再往左看,是天剑阁的,他以前到我家做过客,是个长老,修为应该是……” 穆时接过话:“化神期。” 贺兰遥点了点头:“是。” “这些人修为境界几乎都在化神,有少数几个在元婴期,但离化神也只差一点了。” 穆时压低了声音,对贺兰遥说, “这种程度的修士,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也就能出两三个。只有三十年一度的仙盟山海会,各方人马聚集,才能见到比这更多的化神期修士。” 莫嘉志从远处走来,说道: “你们在闹什么?” 天机阁弟子见他到了,找到了倚仗,忙不迭地要告状: “莫师兄,他们——” 莫嘉志抬起手,拍了下这名弟子的肩膀,算作安抚。他放下手,从这名弟子身侧走过去,对药王谷弟子和诸多围观者道: “师父让我请诸位仙友前往议事堂,师父、陈谷主与明副谷主都在,各位随我来吧。” 说罢,他转过身去。 众人左顾右盼地同周围人议论几句,步伐散乱地跟上去。 “走吧,我们也去。” 穆时对贺兰遥和景玉说, “这么大的戏,错过了的话,对搭戏台的人未免太不礼貌了。” 穆时说完就走了出去。 贺兰遥和景玉在后面跟上。 穆时一走上街,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哎,等等,那是……碧阙剑?之前听人说剑尊的徒弟在天城,竟然是真的吗?才十八岁,就能出宗门了?” “人家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乘期啊,提前出门历练一下怎么了?” “剑尊竟然没把碧阙剑带走吗?” “或许是担心徒弟没有剑用吧,据说这位穆小仙君天赋极高,除了剑冢的剑,恐怕没有配得上的。但剑冢未开,剑尊能给她的剑冢的剑,不就只有碧阙吗?” “可是,碧阙剑好像是会挑主人的,一把剑能认两个主人吗?” 穆时对议论声充耳不闻,只是步子迈得大了些,她带着显眼的碧阙剑,从人群中穿过,跟着莫嘉志走进了议事堂。 议事堂位于天城城中,是天机阁与别的门派商议事情时使用的,内里的装潢做得简约而不失贵气。 今日的议事堂很空,只摆了三套桌椅。 进门后,左边坐得是一名身穿白绿相间的衣服的人,样貌看起来约莫有四十岁,但实际年龄肯定不止这些。 这就是陈涟。 药王谷除了明决之外的修士,都爱穿这种白绿配色的衣服,怎么看怎么像长在地里的水灵灵的大白菜。 穆时见到这衣服后忍不住咋舌,她开始怀疑了,明决不肯穿这衣服,到底是因为他不合群,还是单纯地觉得丑。 右手边坐的,自然就是明决。 他与陈涟明明同样是药王谷的人,却隔着议事堂大厅,面对面坐着,丝毫也不掩饰立场不统一这件事。 剩下的一套桌椅摆在屋门对面,也就是主位。 祝恒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扶手,手指蜷起,托着脸。他眼帘低垂,霜白的睫羽半遮着眼睛,一缕银丝从肩上滑落,垂在身前。 莫嘉志带着众人走了进来,祝恒才放下手,稍稍坐正了一些。但他仍然显得非常慵懒,似乎没把陈涟放在眼里。 过了好一会儿,祝恒稍稍抬头,问: “陈谷主,乌平情况如何?” 陈涟话语中带着怒气和讥讽: “托祝阁主的福,情况十分危急,我恐怕要再收一个徒弟了,祝阁主帮我掌掌眼?” 祝恒不再说话了。 进屋的穆时看了看左边的陈涟,又看看右边的明决,抱起手臂问祝恒: “祝师叔,你天机阁做了那么多情报生意,却连椅子都买不起吗?” 景玉拉了下穆时。 刚进门就嘲讽长辈,这不好吧? 穆时歪了歪头,问: “还是说,祝师叔觉得我不配在这议事堂里得到一张椅子?” 景玉:“……” 贺兰遥:“……” 景玉小声说道:“她就是来找麻烦的。” 贺兰遥点了点头,赞同道:“的确。” “师父没有这么想。” 莫嘉志连忙解释道, “只是师父没想到要扰动各位来议事堂看笑话,只备了三张椅子。阁中的师弟们已经去搬椅子过来了,不会怠慢各位仙君的。” 明决对穆时说道:“你过来。” 穆时走到了明决面前,问:“干嘛?” 明决对莫嘉志说: “她的椅子就放这桌子旁边。” 莫嘉志应道:“是。” 议论声又起来了。 “他们俩不是关系不好吗?” “以前也有关系好的时候吧?明副谷主出身问剑峰,是剑尊的师弟,穆小仙君的师叔,每年都要回问剑峰住上小半年。据说穆小仙君年幼时体弱,为了给她调理身体,明副谷主在太墟待了三年,药王谷的事务都搁置了。前几年吵了架,他们关系才变差的。” “师叔师侄就算吵架吵得再厉害,遇到事情也还是会一致对外的。” “有些气过了也就过了,明副谷主做师叔的,哪能与十来岁的小辈计较?何况剑尊刚飞升,于情于理,他都该关照穆小仙君。” 不一会儿,椅子搬过来了。 穆时用灵力拖拽着三张椅子,在桌子边一字排开,自己在最靠桌的那张椅子上落座,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的扶手: “师姐,贺兰公子,坐。” 景玉在穆时身边坐了,贺兰遥坐在了稍远些的那张椅子上。 明决身边的桌子上摆了套茶具。 穆时伸手拿起杯子,然后用食指戳了戳明决,问:“这茶壶里是什么茶?” “没泡茶,你要喝?” “嗯,要喝。” 穆时放下杯子,从乾坤袋里摸了个盒子出来,这盒子出现,茉莉花的味道就飘散开。 “我最近新得的好茶,就泡这个吧。” 景玉想起来穆时当初在云府讨要这盒花茶的目的,惊恐地睁大眼睛,她抓住穆时的手,想要阻止穆时。 穆时抽出手,反过来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似乎是在让她放心。 明决稍稍皱眉,说道: “我给你说过吧,别喝这种香味重的茶,下了毒有时候很难尝出来。” 他仍然接过了盒子,掐了聚水决,给穆时泡茶。泡好后,他没给自己倒茶,只给穆时倒了一杯。 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不喜欢茉莉花茶。 陈涟已经开始向祝恒发难了: “天城竟然有这么多门派的长老和亲传弟子,你们是有事,还是恰好来天城玩乐?祝阁主,你下令天城戒严,将这些人困在天城,真的没有其他目的吗?” 祝恒不轻不重地回击: “有什么目的?挟持他们来威胁各个门派?我想当的是正道领袖,不是正道公敌。” “是吗?” 陈涟说道, “可我看你祝恒是急功近利!剑尊刚刚飞升,你就迫不及待了!你拉拢明决,让弟子刺杀我,其心可昭!” 正在喝茶的穆时咽下茶水,说道: “哎,你俩算账归算账,别扯我师叔,不然我就拔剑了。” “还有,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师父就我一个徒弟,他飞升了,他留下的东西都该是我的。碧阙剑归我,问剑峰归我,正道领袖的位置当然也归我。我活着一天,你们就一天别想坐上这个位置。” 明决和祝恒同时看向穆时,他们俩都知道穆时还有不到两个月可活,她说的这话就算是事实,也可以当做放屁。 但陈涟不知道。 他一听这话就怒了,说道: “黄口小儿,这里是你猖狂的地方吗?” 穆时呛回去:“黄什么口,我牙白着呢。” 穆时抱着剑,笑盈盈地问: “陈谷主,你怎么好意思教训我?我师父拯救过修真界,你药王谷也算修真界的一份子,他一飞升,你就忘记他的恩情,开始欺负他徒弟了?” 陈涟被噎得不轻,半晌才挤出来一句: “我是长辈——” 穆时一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把玩着茶杯,笑容很是灿烂: “你是谁的长辈啊?你的师门和我的师门有什么关系吗?好像没有吧?你仗着自己年龄大,就当自己是长辈了?” “一无才能,二无功绩,倚靠着陈长老才登上了药王谷谷主的位置,你算个什么东西?最多能算个废物吧?” 聚集在议事堂里的众人目瞪口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般骂陈涟,而且骂的这样不留情面。 陈涟骂不过穆时,只能去质问明决: “明决,你管不管她?” 明决不冷不热地说道: “她以前也骂我是废物。” 穆时问:“你不是吗?” 明决抬头望向陈涟,说:“你看,我根本就管不住她。” 陈涟憋得哑口无言。 祝恒及时叫停了这场闹剧: “穆师侄,好歹是在我的地盘上,收敛些吧。陈谷主,你非要说你有桑储刺杀你的证据,证据在哪里?” “我这里倒是有不少人能证明,他被邪修袭击了,很可能是被邪术操纵了。你也经历过仙魔大战,应当知道西州的邪术究竟有多么邪门。” “他虽被邪修袭击,但身上中的是只是诅咒,不是能操纵人的邪术。而且,在被送到药王谷之前,他身上的诅咒就已经被驱散得差不多了,剩余的部分也被药王谷驱散。他是在邪修对他的影响已经消除之后,才暴起袭击我的。” 陈涟从袖中摸出三张纸, “至于证据,这是认罪书,林桑储亲笔写的,且盖了灵印。你、你的徒弟与邪修串通,让林桑储装作中了邪术来袭击我的事,认罪书上都写明白了。” 那些纸看起来脏脏的,有红褐色的污迹。 陈涟以灵力将认罪书送至天剑阁长老手上,天剑阁长老读过认罪书后,唏嘘片刻,又将其传到尚棱手中。 这认罪书在他们手中传过一遍,又到了天机阁弟子手中。 “这……这的确是林师兄的笔迹。” 最后,认罪书才到了祝恒那里。 祝恒捏紧了认罪书。 这写尽他野心的三页纸上,带着血迹,字的确是林桑储的字,但写着写着就变得歪歪扭扭,很是无力。 “你对桑储做了什么?” 祝恒终于有了些怒意, “屈打成招?” 陈涟说道:“祝阁主教徒弟教的好,折磨成那样才肯松口。” “你——” “看来祝阁主很心疼徒弟。” 陈涟嗤笑一声,问, “那我徒弟被你徒弟伤至命危,我的心疼,你能否感同身受?” “祝阁主,正道领袖的位置我可以不要,但此事,我必须讨一个公道。” 议事堂内一片静默,所有人都看着祝恒,在等待祝恒给出答复。 就在此时,议事堂内响起了杯子摔碎的声音,众人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穆时的鞋袜上沾着粗陶碎片,她之前把玩杯子的右手,此时正紧紧地抓在椅子扶手上,手指紧绷着,关节泛白。 她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明决: “你、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血从她的嘴角溢出,颜色很暗。 穆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力地从椅子上滑坐下去。 “穆师妹!” 景玉赶忙扶住她, “贺兰公子,你帮下忙。” 撑着穆时的变成了贺兰遥。 贺兰遥有些慌乱,将声音压得极低: “你不会把毒……” 你不会把毒下在自己身上了吧?贺兰遥想要这么说,但瞅了瞅周围,将后半句话吞咽进肚子里,尽量装出慌乱无措的样子。 景玉从穆时嘴边抹了点血,擦在龙鳞针上,龙鳞针的针尖变成了黑色,黑中隐约泛着一点紫光。 景玉喃喃道:“烛阴毒……” 明决也被这变故惊呆了,急切地想弄明白穆时怎么了,却被她憎恨又警惕的目光瞪得不知所以然。 不过,在听到是烛阴毒后,他脸上的担心消散了许多。他拿起桌上那盒茉莉花茶,仔细嗅了嗅,合上盖子,又低下头盯着坐在地上的穆时,眉头微皱。 议事堂的门被推开。 莫嘉志站在门侧,让从东城门赶过来的客人进入议事堂大厅。 明决看向来人,唤道:“三师兄。” 来人正是太墟仙宗的宗主,孟畅。孟畅不是独身来的,他身边是阵法峰的峰主凤偏,凤偏、穆时还有执法峰峰主,是太墟仅有的三个大乘期巅峰修士。 “穆时怎么了?” 孟畅一眼就看见了倒地的穆时,看见了她嘴角的黑血和景玉手上的龙鳞针,一甩袖子,转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药王谷谷主, “谁给她下的毒,陈涟,是不是你?她怎么惹你了?你都一把年纪了,对小辈连这点包容心也没有吗?” 孟畅指责完陈涟,又将矛头对准了明决: “还有你,你怎么回事?有你待在身边,她为什么还能中毒?” 26.第 26 章 早点让贤吧 面对孟畅的指责, 明决欲言又止。 坐在对面的陈涟却笑了,说道: “孟宗主,你师侄中毒与我无关, 这议事堂里, 擅长用毒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刚刚你师侄还在问明副谷主,到底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呢。” 孟畅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 穆时坐在地上, 右手手肘搭在椅子上, 左手按着贺兰遥的臂弯, 勉强撑住自己不倒下。她额角沁出汗来,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唇色也略有些发青。 她咬着牙,抬头看着明决, 带着恨意和不解的眼睛湿漉漉的,喘息逐渐急促。 陈涟瞧着她这副样子, 嗤笑道: “不过, 即便穆小仙君对我无礼,我也愿意帮她解毒。谁让我是长辈呢?小辈再如何不懂事, 我也得包容。” 他对背后的弟子说: “配一份烛阴毒的解药。” “不用了。” 孟畅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我们太墟仙宗的医术比不得药王谷,但烛阴毒还是解得了的,不劳烦陈谷主了。” 孟畅看向祝恒: “穆时需要医治, 但此时的天机阁和药王谷看起来都不怎么可靠,我若将她交给你们医治,恐怕做梦都要被祖师爷骂个狗血淋头。” “我要带她回太墟, 我只信我自己的宗门。祝阁主,我知你天城此时情况特殊,但我师侄的命也很重要, 还请放行。” 祝恒轻轻颔首,说道: “如此情况,我也不好阻拦,嘉志,送孟宗主和穆师侄离开。之后,无论穆师侄情况如何,还请孟宗主飞信知会一声,不然明副谷主一直惦念着,可能会心中不安。” 孟畅此时有种不肯饶人的架势,他看了看杵在一边的明决,冷笑一声,对祝恒说: “惦念?不用惦念,明副谷主也要跟我一起走。他给问心剑传人下了毒,他必须给太墟仙宗一个交代。” 祝恒起身,对孟畅说: “孟宗主,这件事不行。” 孟畅丝毫也不肯退让: “为何不行?你是怕明决暴露什么吗?穆时中毒这件事是否跟你有关系?” 至此,事情变得越发混乱了,来自各个门派的修士已经分不清谁有问题,谁没问题,低头接耳地小声议论。 “师兄,我以为无论我去了哪里,我们历经生死、托付性命的情谊都不会淡去,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我高看了师门情谊。” 明决垂下头,怅惘道, “我可以跟你走,但此次事情调查到最后,若与我无关,你我的师兄弟关系,便就此断绝。” 孟畅正在气头上,听见明决的话,丝毫也不犹豫地答应: “好,可以。” 明决看了孟畅一眼,便不再做停留,迈步从议事堂走了出去。 莫嘉志站在祝恒身边,为难道: “师父,这……” 祝恒抬起手,轻揉额角,说道: “罢了,让他们走吧。” 莫嘉志领了命,走到穆时旁边,对孟畅和穆时一行人说道: “各位,请跟我来吧,我送你们离开天城。” 景玉召出了一叶舟,和贺兰遥一左一右地搀着穆时,帮着她爬上了飞行法器,穆时又颇为费力地把剑也拿上来。他们带着趴在一叶舟里的穆时,跟着孟畅一起走出了议事堂。 陈涟轻笑一声,道: “祝阁主,我还以为明副谷主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帮你,但你们的盟友情谊似乎不怎么坚固啊。” 祝恒神色淡淡,从表面上看,他没有因为陈涟的话而产生任何动摇。 “罢了,不管他们了,我们还是忙正事吧。” 陈涟瞧着祝恒捏在手里的那份认罪书,说道, “祝阁主,证据我已奉上,现在该轮到你给我一个交代了。” 祝恒看向陈涟:“我要见林桑储。” “林桑储在药王谷,祝阁主放心,我们虽然审讯过他,但审讯已经结束,我们会好好医治审讯时在他身上造成的伤,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 陈涟对祝恒说, “他受你指使,主罪在你,你若是老老实实地认了,我不会多为难他。” “但祝阁主如果坚持称此事与你无关,那袭击我的事,就是林桑储出于他自己的意愿做的,且在做完后把罪名栽赃到你头上,如此,药王谷绝对不能放过他。” 议事堂外,莫嘉志已经将孟畅等人送至城东,他在护城禁制上画了几笔,围困天城的禁制符文便向两侧分开。 孟畅一行人从这空隙中走出了天城。 莫嘉志担忧地看着脸朝下趴在一叶舟里的穆时,问:“穆师妹不会有事吧?” 景玉上前一步,对莫嘉志说: “应当不会有事,御器飞行的速度快些,天亮前就能到太墟了。烛阴毒虽然是剧毒,但穆师妹修为境界高,应当能撑住。” 莫嘉志点点头,说道: “那我就不多操心了。” 说完,他便转头回议事堂去了。 阵法峰峰主凤偏道:“我们也走吧。” 孟畅点头,召出了一艘飞舟,他和明决、贺兰遥乘一艘,凤偏、景玉则是留在了载着穆时的那艘飞舟上。 孟畅的飞舟飞在最前面。 飞出去约莫两百里后,明决突然道: “停下,就在这里落地。” 他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隐约还有几分怒气。 孟畅没有半点先前在议事堂中的固执,一听见明决的话,立刻御着飞舟落地。载着穆时的那艘飞舟,也在凤偏的控制下紧跟着落下。 他们此时位于天城东边的定盖山中,山脊起伏,雾气弥漫,已经枯黄的草叶上凝结出细小的冰晶,寒风像是刀子,刮得人脸颊发疼。 飞舟刚落地,明决便丝毫也不停留地起身,往后面那艘飞舟走去。他在小舟边停住脚步,伸手抓着穆时的后衣领,将她从一叶舟里拖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贺兰遥想要阻拦: “唉,明副谷主——” 但除了贺兰遥,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反应,皆是抱着手臂,一副看戏的态度。 被拎起来的穆时还保留着意识,她挣扎着站稳,转过身面对明决,露出一个十足心虚的讪笑,说道: “小师叔,你听我解……” “你又在发什么疯?” 明决拎着穆时的领子, “烛阴毒好喝吗?你到底往茶叶里下了多少才能喝成这个样?” 穆时狡辩道: “下少了不会产生这种程度的反应啊,别瞪了,快点给我解药,我喝下肚的分量不少,等药劲自己过去估计要很久。” 明决还是想骂她,但他也知道轻重缓急,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材和装着药丸药水的瓷瓶,当场开始配制解药。 穆时嫌山中的泥土地面脏,就在一叶舟里盘着腿坐下了,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给自己调息。 贺兰遥一脸迷惑: “你们都知道她是自己给自己下毒?” “刚刚的话又什么意思?什么叫‘下少了不会产生这种程度的反应’?” 景玉叹息一声。 “该怎么说呢……” 景玉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早在仙魔大战的时期,太墟养徒弟时,都要培养抗毒性。就是从小就喂毒,从少量到多量,从小毒到剧毒,挺得下去就挺,挺不下去就给解药。” 贺兰遥睁大了眼睛,说道: “可那是仙魔大战时养徒弟的方法啊,现在谁家会给弟子喂毒?” 景玉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说辞: “曲师伯养徒弟的方式比较古朴,但也是为了徒弟好。” 贺兰遥对所谓的“为了徒弟好”颇不赞同: “培养抗毒性时,喂那些毒药,一定会对身体产生很大的损伤。” “仙魔大战时喂毒,是因为培养出抗毒性更容易从阴毒狡诈的敌人手里活下来,现在的修真界和那时已经不一样了,没有这个必要。剑尊未免太过……” 穆时打断了贺兰遥的话: “贺兰遥,别说我师父坏话。” 贺兰遥噎住,穆时这态度,好像他是在多管闲事一样。 景玉走到穆时旁边,坐下,说道: “穆师妹,你的确太过冒险了。有抗毒性也不意味着毒药对你没用,只是起效慢些,症状轻些……若剂量大了,还是会死的。” 孟畅也走过来: “你搞这出,也不提前在信里知会一声,我要是没接住你的戏怎么办?” 穆时抬头呛声: “三师叔,你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别当什么太墟宗主了,早点让贤吧。” 孟畅问:“让给你?” 穆时考虑了片刻:“也不是不行。” 孟畅:“……” 一直在看戏的凤偏见孟畅被堵住话,摸了瓶丹药出来,问: “宗主师兄,要护心丹吗?” “不用。” 孟畅拒绝了凤偏,对穆时说道, “这次回太墟,我绝对不会再放你出来了。” 穆时抬起头,问: “谁说要跟你回太墟?” 孟畅突然间变得有些迷茫: “你搞这一出,不就是为了让我把你和你小师叔都带走吗?穆时,你还想干什么?” 坐在船里调息的穆时抱着剑,平静地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把天机阁和药王谷之间的事情折腾明白。” 孟畅有种想给穆时跪下的冲动: “小祖宗,你别再掺和这事了!你是嫌太墟仙宗遗世独立太平静了吗?” 明决已经配好了药,他把药盛在银盏里,递给穆时:“把这个喝了。” 穆时接过银盏,仰头把药闷了,而后苦着脸把银盏还给明决: “这药真够苦的。” 明决丝毫同情也没有: “你是自讨苦吃,活该。” 明决收了银盏,问穆时: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穆时直白道:“我觉得陈涟有问题。” 明决提醒道:“你之前还觉得,有可能是祝恒的问题。” “我现在也依然觉得祝恒有问题,但我认为陈涟问题更大。” 穆时抱着剑,说道, “徒弟夜里才受了致命重伤,刚才陈涟自己也说,情况依然危急,搞不好要重新收徒。陈涟这个做师父的,这种时候不留在药王谷救徒弟,跑来天机阁问罪,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明决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林桑储那封认罪书,我不知道是不是屈打成招,但真的很奇怪。” 穆时坐在夜风里,说道, “林桑储化神期,陈涟大乘期。祝恒怕是疯了,才会让林桑储去刺杀陈涟。而且刺杀时你不在药王谷,那么,化神期的林桑储在没有你协助的情况下,刺杀大乘期的陈涟,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而且,我总觉得,陈涟好像有拿林桑储的命来威胁祝恒的意思。” 穆时分析得头头是道: “林桑储那封认罪书是整件事里最关键的东西,那封认罪书到底是怎么写的,是真的认罪,还是屈打成招或者别的原因,我们都不清楚。林桑储在药王谷手上,我们见不到他。” 明决问:“你的意思是……” 穆时点点头:“去药王谷见他。” “可是,如果此事真的是药王谷的错,陈谷主在尘埃落定前,一定会十分警惕,不让明副谷主回谷,并且看紧林师兄。” 景玉对穆时说, “师妹,你先前说过类似的话,陈谷主之前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写信让明副谷主留在天城盯着祝阁主。” “我们现在去药王谷的话,真的能见到林师兄,并且安然无事的出来吗?陈谷主说不定为此设了套。” 穆时笑了起来,说: “这也是我想验证的事情。” “陈涟现在人在天城,天城戒严,理论上而言,他无法与药王谷联系。就算祝恒允许他联系药王谷,他的信也要由天机阁看过,才能送出。所以他无法告诉药王谷,明决已经被孟畅带走了,药王谷的人不会放松警惕。” “如果我们到药王谷的时候,看见一个松散的、不警惕紧绷的药王谷,那就意味着,陈涟有别的和药王谷通气的方式。” 孟畅问:“你是想说,天机阁有陈涟的内应?” “这件事无法验证吧?” 景玉问穆时, “明副谷主离开了天城,有回到药王谷的可能性,陈谷主说不定会特地让药王谷加强警惕。” 穆时笑得眉眼微弯,说: “师姐,明决离开天城的方式,对这件事有着很关键的作用。他如果是自己走的,陈涟一定会警惕,但他是被太墟的人带走的。” 景玉依然觉得这件事说不通: “可你演的这一出,陈谷主不一定会信。就连贺兰公子这种刚认识你没几日的人,都觉得你和明副谷主关系不差,你刚进议事堂的时候,还在陈谷主面前表现了一番。” “你觉得,陈谷主相信明副谷主给你投毒的概率有几分?” “我就是要他不相信明决给我投毒。” 穆时起身,把剑挂在腰上,在夜色和山雾中抻了抻手臂,说道, “师姐,你想想,在别人眼中,我演这么一出,让孟畅不依不饶地把明决带走,是为了帮明决找机会进药王谷吗?” “不,孟畅虽然被长老架空得权力不剩多少,但他名义上是宗主,毫无疑问代表着太墟仙宗。孟畅又无意正道领袖的位置,不会在这个关头,冒着将整个宗门卷进去的风险,在天机阁和药王谷的争执中帮助某一方。” 孟畅感觉膝盖中了一剑,不满地问: “穆时,你分析就分析,为什么要强调我被架空?” 穆时没理他,对众人说道: “在陈涟眼中,孟畅和我联手带走明决,只有一种可能——我们和明决要在乱局中彻底脱身,我们会带明决回太墟这个药王谷触碰不到的庇护所,而不是帮他进药王谷。” 穆时对明决伸手: “小师叔。要不要杀他个出其不意?” 明决看了看穆时的手,问: “你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吧?你只是在赌吧?” “当然是在赌,这世上有多少不去搏,就能掉到手里的荣华富贵?” 穆时问他, “你赌吗?” 明决叹了口气,拍了下穆时的手。 穆时笑了起来,走了三两步,伸手架住正在生闷气的贺兰遥。 贺兰遥连忙拒绝: “干什么?我没答应!” “我不是在邀请你。” 穆时朝着贺兰遥那边歪歪脑袋,像是要枕到他肩膀上一样,语气俏皮, “我是在威胁你。” 贺兰遥惊恐地瞪着她:“……” 恶徒!她简直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恶徒! 对贺兰遥的体质不知情的孟畅道:“穆时,你拉着凡人干什么?你快放开他!” 穆时懒得搭理孟畅,对景玉说: “景玉师姐,此去药王谷危险,我不便带着你,你先跟着我三师叔和凤峰主,回头问题解决了,我再联系你。” 说完,她左手拉着贺兰遥,右手拉着明决,拽着两个人上了一叶舟。她御着一叶舟升空,问: “药王谷在哪个方向?” 明决说:“我来驾驶一叶舟。” 穆时拒绝道:“不行。” 很快,这三个人便御着飞舟,消失在了夜雾中。 “宗主师兄,你不阻拦吗?” 凤偏望着那三人飞走的方向,问, “明决牵扯进天机阁和药王谷的事情里,你尚且能说他早就不归太墟管了。但穆时掺和进这件事情里,太墟可就摘不干净了。” 孟畅说道:“我拦不住她。” “你看她说话和和气气的,但你要是敢不顺着她,她轻则不理你,重则拔剑。” 孟畅对凤偏说, “她连曲长风的话都未必会听,我说的话就更是耳旁风了。” 凤偏有些担忧: “这孩子天赋太好,又过于聪明有主见,她若是走了歪路,修真界可怎么办?” 孟畅摇了摇头,说: “她来不及走歪路的。” “祝阁主的批命书真的准吗?她身强体健,修为境界已经是大乘期巅峰了,有什么事能让她在来年正月殒命?” 凤偏问, “她若是没死,迟早会一脚跨进渡劫期的,到那个时候,整个修真界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了。” 景玉听着两人对话,忍不住蹙眉。 听语气,凤偏师叔对穆师妹似乎很是怜惜,但是,他好像又很怕穆时不死。 孟畅想起那曲长风当年拿到批命书后,从幽州失望而归的样子,说道: “……不,她会死。” 孟畅的声音带止不住的哀戚。 飞往药王谷的一叶舟上。 贺兰遥不满地问穆时: “穆仙君,你在天城种种表现,都证明你很擅长破解阵法和禁制,偷溜进药王谷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拉上我?” “因为没有把握。” 穆时对贺兰遥说, “破解阵法很简单,但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破解阵法很难。这就像盗贼行窃,有的贼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东西,但有的贼就会闹得鸡飞狗跳。” “我们偷溜进药王谷的事情如果被察觉,会把太墟牵扯进去的,然后多方动乱,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穆时靠近贺兰遥,小声道: “而且,我这不是在给你制造表现的机会吗?你掺和了这件事,你讨教的时候,明决还好意思拒绝你吗?” 贺兰遥抗拒的同时,又忍不住为穆时画的饼心动,他感觉自己被穆时狠狠拿捏了。 明决及时出声:“我不是聋子。” “哦。” 穆时一点也不心虚, “我也没把你当聋子啊。” 她用手肘戳了戳明决: “我承诺的事情你得做到,你是我师叔,帮我撑场子是你的义务。” 贺兰遥从未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绑架。 “贺兰家的小少爷,此行的确危险,你跟着一起去,若真出了差错,不只是太墟仙宗,贺兰家也没法幸免。你若不想去,我可以放你下去。” 明决看向贺兰遥,说道, “我现在可以给你承诺,无论你去不去,我若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灾,你都可以来找我,能教给你的东西,我不会保留。” 贺兰遥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算了,我跟你们走。” “穆仙君,虽然你是个烂人,但你的实力毋庸置疑。你当初判断林仙君身上只有诅咒,没有邪术,那就一定是没有。” 贺兰遥看向穆时,认真道, “我也的确想帮明副谷主,所以这次我愿意入局,但我有个条件。” 穆时很爽快:“你说。” “以后无论你计划何事,请把你的计划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贺兰遥一本正经地强调, “就像今天,我完全没有料想到你会把毒药用在你自己身上,你也没有提前告诉我你抗毒。离开天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不该给你药,我会不会把你害死。” “我这双手的确不干净,但我不愿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沾人命,更不想害死我不想杀的人。” “我又没说药是你给的。” 穆时浑不在意道, “我要真被你害死了,太墟长老到时候敲锣打鼓地庆祝时,还得谢谢你呢。” 贺兰遥眉头微蹙,不高兴地抿着唇,紧盯着穆时。 穆时被盯得不自在,连忙点头: “……好好好,我答应你,以后有事一定提前商量,这样可以了吗?” 27.第 27 章(捉虫) 嗨,活证据~ 贺兰遥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 但他仍然有些信不过穆时: “说话要算话。” “当然算话。” 穆时盘着腿,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贺兰遥,郁闷地抱怨, “贺兰公子,您高龄十八, 怎么比执法峰峰主那种老头子还啰嗦?” 明决赶在贺兰遥之前开口: “是你太不让人省心了。” 穆时仍然理直气壮,说道: “所以说到底, 你们为什么非要为我操心?我这种修为境界,又是个问心剑剑修,上刀山下火海也能毫发无损, 而且又抗毒,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叶舟飞在高处, 夜风寒冷, 不断地往衣领里钻。 穆时和明决都是境界不低的修士, 对冬日的寒冷没有任何畏惧。 但贺兰遥不同,虽然他练过武, 比寻常人抗冻, 但也不能在凛冽寒风里待太久。他扯了扯外衣, 试图将自己包得暖和一些,但此举不过是杯水车薪。 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条被子, 这是条七斤重的蚕丝被,是穆时从天城的住处拎出来的。她以阵法挡住寒风, 又把这条被子递给正在发抖的贺兰遥。 贺兰遥接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穆时笑了起来, 调侃道: “贺兰公子,烂人给的被子你也披啊?” 贺兰遥沉默地和她对视片刻,十分有骨气地把被子从身上扒下来, 递还给穆时。 “哎,你披着,我不说你了。” 穆时把被子推回去, “到了药王谷以后还要你出力呢,可千万别冻病了,带着个病患做偷鸡摸狗的事,难度还挺高的。” 贺兰遥不再逞强,再次把自己包进了被子里。 穆时扒着一叶舟的边缘往下看: “明决,这附近有避风的地方吗?下去生把火,休息一夜。” “休息?” 贺兰遥问, “不直接去药王谷吗?” “我猜测天机阁里有药王谷的内应,想要依靠药王谷接下来采取的动作来判断此事。” 穆时给他解释道, “我们刚离开天城,就又折返,动作未免太快了。想抓内应,总得给内应留点通风报信的时间吧?” 明决看了看下方,说道: “下面有个岩洞,你看见山崖有白石头的那座山了吗,悬崖最下面就有岩洞。” 成为医修之后,明决总是要离开药王谷,进山寻找和辨别药材。因此,药王谷方圆几百里的山野地貌,他都十分清楚。 穆时控制着一叶舟落下去。 中州的山高且险峻,明决所说的岩洞,所在位置极深,距离悬崖上方约有千尺。山谷之中夜雾缱绻,在这里走了没几步,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湿冷潮意。 山谷里长了些松柏和毛竹,它们不怕冷,耐吃苦,在如此险峻的位置,松针和竹叶也依旧碧翠。 这里还有一条河,河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冻得分外结实。 穆时伸手拨开雾气。 贺兰遥这才看见了悬崖下方的岩洞。 洞口很大,内壁呈现半球形,不像是自然生成的,像是用了什么法术挖出来的。洞中地面上还有黑色的痕迹,像是火堆燃烧后留下来的。 “我之前在这里留了些木柴。” 明决看着地面上的黑痕,说道, “应该是被山里的动物偷走了。” “那就重新收集一下呗。” 穆时回头看外面, “你看,这里有这么多树,就地取材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明决说道:“是挺简单。” 他拿出青溟剑,没有拔剑出鞘,只是握着剑柄斜向上一挥。冷厉剑风扫出,崖底的树塌了一片,而后隐约能听见鸟叫,大约是被砍树的动静惊飞了。 穆时伸手提起两棵松树,拖进山洞里。 贺兰遥瞧着那两棵松树都不算轻,本来想帮忙,却发现穆时拖树时轻轻松松,不见一丝吃力和疲累。 明决将松树的树身斩断劈开,用灵符引了火。他又挑了两根竹子,去除枝叶,斩成一段一段的,靠松树枝的帮助,架在火堆上面。不一会儿,竹子烤得出了汁水,滴落在早已放好的竹筒里。 贺兰遥问:“这是在取鲜竹沥?” “嗯,我喜欢喝。” 穆时一手支着脸,说道, “味道也没有多么好,但是胜在清甜,比带着土味的河水好喝多了。” 贺兰遥裹着蚕丝被,在火边坐着,身体终于开始暖和起来了。 穆时坐在火堆边等了一会儿,她看着滴落速度逐渐变快的鲜竹沥,想了想,拿着剑起身,往山洞外面走。 贺兰遥问:“你去做什么?” 穆时摆了摆手: “找吃的,一会儿就回来。” 眼见穆时走进山雾中,明决换了个新的竹筒来接鲜竹沥,将已经接好的小半筒递给贺兰遥。 明决对贺兰遥说: “鲜竹沥虽然烫,但竹筒很凉,现在应该刚好是不烫嘴的程度。” 贺兰遥接过了竹筒,说道:“多谢。” “穆时挺不省心的。” 明决往火堆里加了块木头, “当年给她喂毒的时候,我和曲长风都觉得她可怜,几乎什么事都依着她,然后就把她宠坏了,成了这种说一不二的样子。” “她在太墟就为祸太墟,搅得宗门上下不得安稳,出来时就要祸害遇到的人。我当年以为她碰壁了就会改,可是看如今的情况,她是似乎碰不了壁了。” 贺兰遥喝了一口鲜竹沥,这鲜竹沥取得有点早,还没烤出那种焦香味,但这种淡淡的、清新的口味也不差。 他稍稍点头,说道: “穆仙君这样的天才,也许终身都不会碰壁吧?” “她肯定没少欺负你。” 明决看着火堆,说, “之后我会替她补偿你,所以还请你多担待些。” 贺兰遥手指摩挲着竹筒上那些并不明显的竖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她是没少欺负我,但也还好,她有好好地护着我,也许是因为我还有用吧。” 因为生起的火堆,岩洞里的潮意逐渐退却,变得干燥且温暖。贺兰遥坐在石头上,伸出手去烤火。 “这倒不是。” 明决又往火堆里添了块木头,尽量将火烧得大一些,以便贺兰遥取暖。 “穆时这个人,她一旦将你划归到自己这边,她自己怎么欺负你都行,但要是别人欺负你,她就要变脸了。” 贺兰遥对此有些怀疑。 不一会儿,穆时回来了。 她手里拎着根草绳,草绳上挂着三条鱼,鱼身上还带着刚刚冻出来的冰碴。 她刚刚是去砸河面的冰了。 她把鱼递给明决,自己则是坐下,用法术拧干又湿又冰的袖子,伸出手在火堆边烤火: “这山里的鱼好瘦啊。” 明决把鱼接过来做处理: “现在是冬天,水面冻住了,河里的水草也不怎么长,鱼没得吃,自然会瘦。” 穆时歪了歪头,说道: “可是在太墟,就算到了凛冬,鱼也依然很肥美啊。” “太墟灵气厚重,鱼当然肥美。” 明决用法术,三两下掏干净鱼的内脏,刮了鳞片,把鱼穿在树枝上,架到火堆上烤。 “不要把荒山野岭和太墟做比较。” 鱼很快就被烤得焦香,鱼皮微微有些焦褐,渗出的油被火燎到,发出噼啪的响声。 穆时取了一条,吹散热气,一口咬下去,鱼皮发出了微酥的声响。 她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苦恼道: “挺香的,可惜没有盐。” 贺兰遥从袖子里摸出瓶子:“我带了盐。” “哇,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出门会带盐。” 穆时接过瓶子,倒了一点盐在掌心,用手指捏起来,均匀地洒在烤鱼上,问, “是因为山郊野岭里的食物没有味道吗?” 贺兰遥摇了摇头: “不是,是因为在外面水土不服,经常会吃坏肚子,这种时候就要喝盐水来止渴。” 穆时又咬了一口鱼肉: “唔,好吃多了。” 贺兰遥看着穆时吃鱼,过了片刻,问: “……你吃鱼不吐刺的吗?这种鱼刺还挺多的。” “鱼刺太多,吐起来麻烦。” 穆时挥了挥手里插着鱼的树枝, “不吐刺影响口感,但吐刺影响吃鱼的兴致,所以还是不吐了。” 贺兰遥:“……” 怎么说呢? 有点羡慕,他也想吃鱼不用吐刺。 没过多久,他们就吃完了鱼。 穆时一边喝鲜竹沥,一边练习符术,灵力凝成一团光,在她指尖飞来飞去,勾勒出一道又一道灵符。 明决在看书,看了没一会儿,就离开了岩洞。他每次进山都有观察当地药草的习惯,如果药草的药力足,就会采集一些。 贺兰遥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睡觉。 他是个凡人,凡人在晚上该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不睡足觉的话,恐怕没有精力陪穆时折腾。 直到第二日天亮,贺兰遥才醒过来。 穆时正在给火堆添柴。 她和明决都不怕冷,毫无疑问,她一直盯着火堆,及时往里面添柴,是为了贺兰遥这个凡人。 “你醒啦?” 穆时侧头看他, “你还挺能睡的。” 贺兰遥坐起来,将穆时给他的蚕丝被叠好,递还给她: “我每到天冷的时候都很能睡,如果屋里有着火炉,就会睡得更沉。” “一会儿坐飞舟飞到高处会很冷,你留着御寒吧。” 穆时拒绝了递回来的被子,调侃道, “还有,这么能睡可不好。” 贺兰遥问:“怎么不好了?” “晚睡早起是一种美德。” 穆时眨了眨眼,说道, “在我们太墟,新入门的弟子寅时半就要起床,卯时初就开始做早课。你这样,在太墟是要被外门长老罚的。” 贺兰遥问:“冬天也寅时半就起吗?” “是啊。” 穆时用手指勾着耳鬓的发丝, “修仙真的是很辛苦的事情。” 没过多久,明决就从山里回来了,他提着个布兜,布兜里都是新采的药草,药草根部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明决把药草简单做了清理,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用布包起来,收进乾坤袋里。 明决问:“我们走?” 穆时唤出一叶舟,载着明决和贺兰遥从山谷中起飞,不一会儿就飞到了悬崖上方。 他们现在离药王谷不算远,也就一百里出头,这样飞过去花不了多少时间。 穆时扯了扯明决的袖子,说道: “小师叔,给我指下路,找个好潜入,禁制阵法又相对结实的位置。” 贺兰遥皱着眉头问: “找禁制结实的位置?” “无论是哪个宗门,都会把防备警惕的重心放在禁制薄弱之处。而禁制结实的地方,大家往往没有那么上心。” 穆时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药王谷肯定想不到,我们有能随意穿过禁制的杀手锏。” 贺兰遥有些无奈地看着穆时。 穆时实在太会拿捏人性了,有时候贺兰遥会觉得,和穆时这样的修士为敌,是一种莫大的不幸。 明决琢磨片刻,说道: “从北山进去吧。” 药王谷是个山谷,四面八方环山的那种。他们在燕阵阁的帮助下,在周遭的山中铺设了阵法,控制节气,在山中种植了各种各样的药草,或者说是“天材地宝”。 “北山上的灵药最难养,价值高昂,所以北山的禁制也是最结实的。” 明决给穆时和贺兰遥解释, “陈涟的洞府,药王谷的审讯处都很靠近北山,从这个位置进去,找林桑储也比较方便。” 穆时驭着一叶舟,按照明决的指引,绕去了药王谷北边。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就能看见,被接天的禁制圈起来的北山里正在落雪,雪中隐约能看见金色的树,落雪的枝头开着银白色碎花,这是火树银花,世间最为贵重的灵药之一。 穆时站在禁制边,一手抵着下巴,仔细地看着禁制,喃喃道: “这禁制是挺结实的,都快要赶上太墟的门禁了,要是我自己来处理,一时半会儿还真进不去。” 明决把她拽退了一步: “你别凑那么近,把禁制触发了的话,我们就白忙活了。” “怎么会触发?” 穆时对明决说, “我对禁制这种由灵力织构的东西可是很敏锐的。” 穆时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贺兰遥的左手,贺兰遥将空着的右手递给明决。 贺兰遥抓住明决后,问: “里面是雪地,走过去留下脚印没关系吗?” 明决沉默片刻,说道: “我不会留脚印。” “我也不会留。” 穆时耸了耸肩膀,说道, “问心剑搭配的步法非常轻盈,在雪上行走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特别适合偷鸡摸狗。” 明决看向站在贺兰遥左侧的穆时,问: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形容步法?” 穆时丝毫也不留情地拆台: “可是当年你和我师父确实没少偷过西州魔族的鸡鸭牛羊,你的厨艺不就是在那时候练出来的吗?” 明决问:“偷魔族的东西能叫偷吗?” “那个……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贺兰遥如临大敌地盯着禁制里的雪地,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凡人的轻功可不足以踏雪不留痕。” 穆时握紧了贺兰遥的手。 贺兰遥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很舒服的风托起来了,他脚尖逐渐离开了地面。 穆时迈开脚步,踏入了药王谷北山,抓着贺兰遥另一只手的明决也紧跟着走进去。 贺兰遥觉得自己像拴了两根绳的孔明灯,任由穆时和明决牵着,飘在药王谷北山上方。 他低下头去看穆时的脚。 她在雪层上走得轻巧,没有发出“咯吱”的踩雪声,更没有留下痕迹,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踏雪不留痕。 贺兰遥好奇道: “说起来,这边没有弟子巡逻吗?” “北山气候严苛,禁制又严实,离陈涟的洞府也很近,一般没人想不开从北山溜进药王谷,没必要巡逻。” 明决领着穆时和贺兰遥下山, “不过每日都有人来观察火树银花的生长情况,一天一次,一般是在正午。” 贺兰遥注意到了沿途的药草,感慨道: “药草的种类好多。” “药草品类多,算是药王谷独有的优势。” 穆时淡淡地说道, “太墟仙宗的丹心峰养护药草的水平比药王谷差,而且也没有这么多山头用来养药草,这也是丹心峰的医术无法追上药王谷的原因之一。” 贺兰遥问:“之一?还有别的原因吗?” “丹心峰修士……嗯……” 穆时斟酌片刻,说道, “他们虽然也医人、钻研医术,但最大的志向好像不在于医人,他们更喜欢搓药丸,把药丸搓出更多神奇的功效。” “说出来你可能不敢信,丹心峰的祖师爷,想要搓出来让人吃了就能一脚跨进渡劫期的药丸……简直异想天开、天马行空、匪夷所思。” 贺兰遥问:“所以,他们搓出来了吗?” “他们要是能搓出来,我还用得着卡在大乘期巅峰吗?” 穆时摇了摇头, “他们的药现在只能把修士送到筑基期,但这样进境的修士没有经历过日复一日的辛苦修炼,在控制和运用灵力方面,和靠自己进境的修士没法比,是徒有其表的花花架子。” “所以,这种丹药被太墟仙宗禁用了。” 贺兰遥问道:“我吃了会有效果吗?” 穆时否决了贺兰遥的想法: “和延寿丹一样,只对有灵根和灵力的人有效果。” 延寿丹丹如其名,是用来延寿的,吃一颗能增长十年的寿命。 但这丹药不太好用,只有拥有灵根和灵力的人能使用,一个人最多能用两颗,而且修为境界超过筑基之后再使用就没有效果了。 理由是修为境界越高,寿命变长后,对修真界的因果影响就越大。试想,渡劫期延寿十年,能造成的影响肯定比延寿十年的炼气期修士大。所以,天道不允许延寿丹在境界高的修士身上起效。 贺兰遥突然有了些想法: “你炼气期的时候,吃过延寿丹吗?” 穆时拉着他的手,行走在风雪中,说道: “我没经历过炼气期,生下来就有一颗金丹了,不过也不亏,我们一族的寿命本来就长,有一百七十多年呢,寻常的金丹期修士也就能活一百五十年吧。” 贺兰遥问:“还有这种事?” 穆时点了点头,说道: “而且就算能吃延寿丹,也不会有用的。延寿丹虽然可以让人活得更长,但如果遇到急症,或者说中了毒、受了重伤,照样还是会死的。” “以我的身体情况来看,我将要面临的,多半不是自然死亡。” 贺兰遥有时候很不能理解: 穆时说起死亡时总是毫无恐惧,对她来说,活着和死掉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人在雪地上,行动会变得缓慢。 但穆时和明决没有,他们的脚根本就不会陷进雪里,在雪地上行走,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没花多少时间,就下了北山。 贺兰遥终于被穆时放下来了,重新双脚着地。 北山下方就是陈涟的洞府。 陈涟平时就是在自己的洞府里处理药王谷公务的,所以他的洞府总是有很多弟子和长老出入,不像明决的洞府那样清静。 此时正有个穿着绿白衣裳,头戴翠冠的男弟子,正在和其他弟子交代什么事情。 穆时对明决和贺兰遥说: “从这几棵树这里绕过去,就能躲开他们的视线了,动作小一点。” 贺兰遥点了点头。 明决没有动作,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正在安排事务的男弟子。 穆时去拽明决: “明决?喂,明决?你发什么呆呢?” 明决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男弟子,说:“那个就是乌平。” “……啊?” 穆时隔着一段距离打量乌平, “我瞧着他不像是受了致命伤的样子,走路的姿势很自然,身上估计一点不适的地方都没有。” 明决点了点头,说道: “修真界的修士大多爱徒如子,陈涟就只有乌平这一个徒弟,哪怕想要构陷祝恒,也不忍心真的让乌平受伤。” 穆时打量乌平片刻,笑了一声,右手握住碧阙剑的剑柄,碧玉般的无刃剑一寸寸出鞘。 凛冽剑意荡漾于天地间,万物凝滞,寒风肃杀。 乌平感觉到了这惊人的剑意,朝着穆时这边看过来。 同时,穆时足尖点地,衣裙翻飞,逆着寒冷的风,执剑飞向他。 下一刻,碧阙剑已架在乌平颈边。 “乌平师兄?!” 周围的药王谷弟子反应过来,想上前支援。穆时左手一抬,符纸翻飞而出,将自己和乌平护在其中,与其他弟子隔绝开来。 “嗨,活证据。” 穆时笑着和乌平打招呼。 “你、你是穆时?” 乌平通过碧色的无刃剑判断出了执剑者的身份,他有些慌乱,问, “你不是回太墟了吗?为什么会来药王谷?” 明决也不躲了,从树后走出来。 乌平见到明决,眼睛都瞪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本该被孟畅带回太墟仙宗的明决,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小师叔,你们药王谷的下一任谷主脑袋不怎么聪明啊。” 穆时歪了歪头,啧啧叹气, “我还什么都没问呢,他就把我最想弄明白的事情招了,也太省心了吧?” 28.第 28 章(捉虫) 乌平一脸茫然。 他把穆时最想弄明白的事情招了?他招什么了? 明决缓步走到乌平面前, 道: “乌平,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师父为了正道领袖的位置, 在构陷祝恒。” “我们此行是过来找林桑储的,你只是陈涟的从犯,趁事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余地,把林桑储还给天机阁,你也许能被从宽处理。” 乌平被剑抵着脖子,有些慌乱和恐惧, 但他一点也不愿意向明决妥协: “你当我是傻子吗?要是把林桑储还给天机阁,他说出药王谷对他做的事情, 我师父构陷祝恒的罪名才真的坐实了!” 穆时叹息着摇头。 “你是真的不聪明啊。” 穆时走近了一步,抬起头,浅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乌平慌张的面容, 她笑着道, “有你这个对外声称受了致命伤, 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的下一任谷主在,陈涟的罪名就已经坐实了,不需要再通过林桑储去证实。” “林桑储说不定还没你好用呢。” “你想做什么?” 乌平紧盯着穆时, 尽己所能地威胁她, “你这样拿剑指着药王谷谷主的徒弟, 逼迫挟持,你就不怕波及到太墟仙宗吗?” 穆时笑容慈和,说道: “你高估你自己了, 我拿剑威胁药王谷谷主的徒弟当然对太墟仙宗不好。” “但是,你想一想,这件事情之后, 你师父还能坐在药王谷谷主这个位子上吗?他不是药王谷谷主,你自然也不是药王谷谷主的徒弟了。” 乌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以愤恨的眼神瞪着穆时,片刻后,他忽然动了动嘴巴。 穆时反应极快,收剑上前,以巧劲捏住了乌平的下颌骨,让他无法闭上嘴。 “想用埋在牙齿里的毒药自杀?” 穆时摸出一块帕子,塞进他嘴里, “你想得美。” 穆时堵完乌平的嘴,又拿出一条捆仙绳,将乌平摁趴下,用十分巧妙的技巧把人捆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捆人的方式,看起来多少有点色气。 “唉,这种捆绑方式是从《合欢秘录》上看到的,竟然真的派上用场了。” 穆时连连叹气,说道, “这《合欢秘录》好像也不是那么没用。” 贺兰遥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乌平的样子有点不堪入目,他深吸一口气,劝道: “……穆仙君,不要什么都往外说。” 明决觉得有些丢人,问: “你阅览群书,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穆时理直气壮道: “阅览群书嘛,当然是好书烂书都要读,只读好书的话,会变得很片面的?你看祝恒,他不就读过《鸳鸯集》吗?” 明决问:“他什么年纪,你什么年纪?” 这师叔侄两人,当着药王谷弟子的面呛起声来了,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到底算关系好还是关系坏。 贺兰遥小声提醒: “穆仙君,忙正事吧。” 穆时这才放弃堵明决,她一脚踩着乌平,提着剑,看向周围的药王谷弟子们,问: “我只问一遍,林桑储在哪?” 这些弟子低着头,缩着肩膀不吭声。 明决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在这药王谷里,明决虽然得到了副谷主的地位,但却一直被视为外来者。如果两人起了争执,几乎所有弟子和长老都会站在陈涟这一侧。 “在这修真界里生存,审时度势也是非常重要的技能。” 明决语气淡漠, “陈涟的谷主位置保不住了,你们继续追随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弟子们依旧畏畏缩缩的。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站出来: “明副谷主,请跟我来吧。” 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 躺在地上的乌平发出呜呜的叫声,他表情极其愤怒,似乎是在谴责这个弟子忘恩负义。 “乌平师兄,谷主已经输了。” 这名药王谷弟子耷拉着脑袋,说道, “你与谷主是师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我不是,谷主过往遇到好事时,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所以他落难时,也不应该拖着我一起下黄泉。” 乌平气得脸都涨红了。 穆时扯着绳子,将乌平从地上拉起来。 但乌平不肯配合,他两条腿好像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的,怎么也站不起来。穆时稍微一撒手,他就要倒下去。 “你尽管违逆我,我不会跟你计较。” 穆时扯着乌平的领子,浅笑着说, “徒弟不好,肯定是师父没有教好,我回头和你师父慢慢算账。” 乌平的腿终于能伸直了。 明决对那名愿意带路的弟子道: “章书,走吧。” 名叫章书的弟子点点头,转过身去,带着明决一行人进了陈涟的洞府。 经过两重山洞后,穆时和贺兰遥看见了一片洞天。 上方云雾笼罩,下方造了河流,修着石桥,河岸上开满幽蓝色的花朵。微风一吹,散碎的蓝色花瓣随风而起,伴着幽香一起,飘到了穆时的衣服上。 石桥对岸是一片红色的、屋檐斜飞的小楼,有几个弟子正在忙里忙外地搬东西。 他们看到明决,章书和被绑着的乌平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有几个似乎想要喊叫,吸引谷中弟子过来帮忙。 “别喊了。” 穆时一手叉着腰,说道, “只要陈恒不出关,你们谁也拦不住我们。” 曲长风飞升后,修真界只剩两个渡劫期大能,一个是鬼君,另一个就是药王谷的陈长老陈迁。 鬼君受天道眷顾,曲长风有才能,陈迁的情况就很难说了。 陈迁在五百岁的时候,卡着大乘期的寿命边缘突破到了渡劫期。他到了渡劫期后想要追寻的自然是飞升。 陈迁满心只有修炼和证道。仙魔大战持续了二百年,外面战火连天,灾厄不休。陈迁怕耽误自己修行,无论外面的人如何求他,他都不予回应,在药王谷闭关不出,不问世事。 但就算如此努力,他也没能得到飞升的机缘。渡劫期修士能活一千岁,如今这位陈长老已经千岁有余,马上就要老死了。 这位骨头都快要散架的老祖宗,现在当不当得起穆时和明决的对手,都是件很难说的事情。 “明副谷主,这边。” 章书引着明决一行人进了左边的屋子。 他们沿着楼梯上行,走了足有七层,见到了一扇贴满黄符纸的门。 章书在这门口停下了: “能解开禁制的,只有谷主和乌平师兄。” 乌平挺直了背脊,虽然被堵了嘴不能说话,但他将“我死也不会帮你们开门”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哦。” 穆时抬起右手,潦草勾画了几笔,门上的符纸先后脱落。 “你们药王谷的阵法水平也就这样了。” 说完,穆时推开门。 门才刚刚打开,他们就嗅见了明显的血腥味,明决和贺兰遥身为大夫,对血味习以为常,章书和乌平早知道里面的情况,只有穆时捏起了鼻子。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穆时推开的门,是唯一的光源。借着这光隐约能看见,墙壁上,地板上,都画着瘆人的血符。 穆时问:“这是什么邪术现场吗?” 她抬手,灵力汇聚到掌心,又如同星火一般分散到各个角落,将这间隐秘的、封闭的小黑屋点亮。 屋子中心有座矩形的木台,大约到腰那么高,木台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眼帘紧闭的青年。 他身上带着血污,有伤创的不仅仅是先前被邪修用短刀捅中的腹部,还有手臂、肩膀、腿、胸口等位置,虽然用纱布包扎过了,但仍能看出洇透纱布的血色。 “对自己的徒弟不舍得下手,对别人的徒弟却如此不留情面,祝恒见到林桑储这样,怕是要生个难得一见的大气了。” 穆时伸出手,触碰林桑储的手腕,片刻后,她确认道, “还真的有邪术,但我不确定种类。” 穆时将林桑储的衣袖往上推,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手臂露出来,小臂上绘着炽红色的符文,符文似乎是开始失效了,有些笔画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穆时在太墟仙宗钻研过许多种类的法术,但太墟仙宗是名门正道,找不出几本和邪术相关的书籍,所以穆时对邪术涉猎不深。 但明决认得这邪术。 “是傀行咒。” 明决伸手去探林桑储的脉搏, “三百年前,一个音修走了歪门邪道,创造出了傀行咒。中咒者在中咒后,施咒者可以凭借相应的乐器来使唤中咒者。” “缺陷就是只对修为不高的修士有用,而且,只有第一次使唤时,中咒者会完全听话。之后再使唤,就会遭到越来越剧烈的反抗。” 明决看着林桑储手臂上的符文,说道: “傀行咒解咒也很麻烦,要花费至少七天时间,傀行咒没完全解开,中咒者身上的符文也不会完全消失。” 穆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所以说,陈涟把林桑储藏在药王谷,不仅仅是为了威胁祝恒,还是为了避免林桑储使用邪术的事情暴露。等到解咒完成,陈涟才会把他还给祝恒。” 明决看着林桑储,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穆时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走邪门歪道的音修,被驱逐到西州之后,才创造出了傀行咒。” 明决对穆时说, “他从研究出傀行咒起,直到伏诛,都没有离开过西州。这傀行咒如果是传承下来的,传承之地大概率是在西州。西州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穆时点点头:“邪修和魔修。” 穆时转头看向章书。 少年缩着肩膀,不敢说话。 旁边的乌平呜咽着,似乎想要叫骂。 穆时已经看得分明: “你们谷主勾结邪修了,是吧?那么,告诉我,那个邪修现在在哪里?” 大约一刻后,穆时牵着乌平,明决背着林桑储,贺兰遥在后方跟着,他们几个人从陈涟的洞府走了出去。 许多药王谷弟子看着他们,神态各异。 贺兰遥不放心地问道: “他们会不会提前给陈谷主报信啊?” 穆时对此浑不在意: “报信或者不报信,陈涟都要完蛋。他们想报信的话,就尽管报吧。” “……不用担心。” 章书小声解释道, “陈谷主担心有人给明副谷主通风报信,所以药王谷戒严了,他回来之前,除了乌平师兄外,谁的信也送不出去。” 穆时听完就忍不住笑了: “药王谷这么大个门派,要是我来修改禁制,阻止通风报信,想必要花不少时间。陈谷主真体贴啊,提前把路给我铺平了。” 乌平已经气得要跳起来了。 穆时踹了他一脚,把他踹上了一叶舟。明决把林桑储也放上去,而后和穆时、贺兰遥一起上了一叶舟。 一叶舟起航,这次贺兰遥没有派上用场,穆时靠自己把东山的禁制解开了,等一叶舟穿过药王谷的地界,穆时又把禁制补了回去。 同一时间,天城议事堂。 陈涟坐在议事堂东侧,问: “祝恒,昨夜你问我,可否给你些时间。我便给了你一夜的时间,不知这一夜过去,你考虑好了没有?” “陈谷主说要给我时间,却仅隔一夜,又忙不迭地召集了客人们,在这里逼问我。” 祝恒用茶盖刮去杯中浮沫, “陈谷主就这么急吗?” 陈涟抬头看着祝恒,说道: “我想早点处理完这边的事,回去看徒弟。祝阁主也想早点见到林桑储吧?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才对。” 祝恒轻轻抿了一口茶,说道: “我是很想见桑储,但你要知道,我承认了罪名,天机阁就要换阁主了。这是大事,不是儿戏,怎么能一两日就有结果呢?” “祝阁主,此事已有结果。证据充足,你自己也承认了认罪书上是林桑储的笔迹和灵印,你还想怎么抵赖?” 陈涟站起身来,声音里带着些许怒火, “多等几日、几个月,等着等着,就将这证据确凿的罪行忘掉,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如今剑尊飞升,你祝恒最有可能成为新的正道领袖。再过上几个月,你地位稳固,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到时候你要是还不肯认罪,谁又敢逼着你认?” 陈涟掷地有声地提出要求: “所以,趁着你还没有一手遮天,我必须为这件事讨到一个结果。” “急是急了些,但我也没有冤枉你。有这么多仙君亲眼看着,我不会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做手脚。祝恒,别抵赖了,该认就认吧。你若是认了,大家还看得起你。” 议事堂内,聚集在一起的修士们压低声音议论此事。 “让林仙君去刺杀陈谷主,祝阁主到底怎么想的?陈谷主大乘期,林仙君化神期,祝阁主真是一点也不怜惜徒弟的命。” “我总觉得这事要是有蹊跷。” “唉,要是这是真的,可不能让这种人成为正道领袖啊,到时候别的州的还好些,我们中州的肯定要受不少压迫。” “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要受压迫吧。现在的天机阁就是一言堂,这不就是未来整个正道的缩影吗?” 祝恒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了一声,他把茶杯放在桌上。 坐在最前排的君月怜说: “祝阁主,有些事你到底做没做过,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做了就认,没做就不认,给个明确一点的态度吧。” 后面纷纷传来附和声。 “就是啊。” “要是没做的话,直接不认就好了,这有什么为难的?” “会不会是为了护着徒弟?” “一个背叛自己的徒弟有什么好护的?” “祝阁主,您表个态吧。” 天剑阁的长老说道, “早些让这事出结果,把天城的禁制解开,我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啊。” 来自这些修士们的言语和目光,将祝恒架在了火堆上。他必须尽快给出一个结果,若迟迟没有反应,就会被扣上“心虚”的帽子。 祝恒看向陈涟,问: “陈谷主,我若是认罪,你能将桑储送回来吗?” “祝阁主,认罪只是一切的开始。” 陈涟对祝恒的话不置可否, “认罪后,你需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你要卸下天机阁阁主之位,将自己交由药王谷处理,做到这些事情后,我才能放过林桑储。” 陈涟潜在的意思是,如果祝恒就是不认,药王谷绝对不会轻饶林桑储。 祝恒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双眼放空,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看着正等待他做决定的陈涟,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仿佛认输一般。 “让桑储刺杀你,的确是我的安排。我会妥善交接天机阁事务,在一个月后卸下阁主之位,此后,我便任由你处理。” 祝恒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修真界众人, “我不会违背承诺,还请在座诸位见证。如此交代,陈谷主满意了吗?” 议事堂一片吸气的声音。 “不是吧?他承认了?” “身为正道,竟然让弟子刺杀别的门派的掌门,他简直目中无人!” 陈涟还不满意,他对祝恒说: “祝阁主,你得和我立契约。立了契约,我才能相信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说的话。” “可以。” 祝恒敢认罪,自然是做好了立契约的准备的。他站起身来,和同样起身的陈涟走向彼此,在相隔只有两尺的时候停下脚步。 祝恒将声音压得极低: “你满意了吗?” 陈涟这时候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了: “祝恒,我为了给你搭这个戏台,可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是吗?我是不是该向你道谢?” 祝恒眼中染上了笑意, “你搭的戏台真的很不错,很适合为你自己送行。” 陈涟完全没有料到祝恒的反应,尚未来得及吃惊,就听见“哐”的一声。 议事堂的门被人踹开了。 穆时扯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药王谷弟子,将人拖进了议事堂里,推到了陈涟和祝恒之间。 祝恒退后一步,转身回到了正对着议事堂大门的首位,从容坐下。 议事堂里的修士们之中,有几个认识这个药王谷弟子: “那不是乌平吗?” “乌平?他不是受致命伤了吗?” “他看起来好像没受什么伤啊?” 陈涟惊愕地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乌平,又去看将乌平带过来的穆时,语气慌乱: “你、你不是……你不是回太墟了吗?” 明决来得晚了一步。 他背着昏迷不醒的林桑储进了议事堂,走到离祝恒还算近的位置,将林桑储放下来。他挽起林桑储的袖子,将林桑储手臂上的红色符文展露在众人眼前。 莫嘉志凑上前,看到这符文,惊讶又担忧地询问: “明副谷主,我师弟这是怎么了?” “那是什么?” “应该是咒术吧,邪咒之类的,看起来不是好东西。” 穆时趁着陈涟没反应过来,劈手夺过了他挂在腰间的乾坤袋。她敞开袋口,捏着袋子底部往下倒了倒。 丹药符器、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一瞬间漏下来,堆成一座小山,险些把穆时给埋了。 “陈谷主,你是真的很有钱啊,不愧是医修。” 穆时一边感慨,一边在这堆东西里翻找,不一会儿,就找出来一支玉箫。 这支玉箫是用血玉做的,不打孔的位置刻了几个张扬舞爪符文,看起来非常不祥。 陈涟一见到玉箫,立刻朝着穆时这边扑过来,大喊道:“不要!” 穆时将玉箫抛给明决,反手甩了扑上来的陈涟一耳光。她是个剑修,力气极大,陈涟一个医修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这一巴掌打翻在地上了。 穆时摸了块手帕擦拭手指。 陈涟抬起头,他顾不得穆时打他的这一耳光了,捂着脸看向明决。 明决握着玉箫,催动灵力。 躺在地上的林桑储睁开了眼睛,他双眼无神,仔细看,幽黑的瞳仁里泛着猩红的血气,颜色与血玉箫、手臂上的符文别无二致。 不一会儿,林桑储手臂上的符文也开始逸散出血色的雾气,他动作有些不协调地站了起来。 穆时递出纸笔。 明决对林桑储说:“写认罪书。” 林桑储接过纸笔,趴在桌子上,只写了个“认”字就不动了,似乎是在抵抗明决的命令。 “他中了邪术,听这玉箫的话。” 明决把血玉箫递给了君月怜, “你们可以试一试。” 29第 29 章 君月怜接过血玉箫, 她低下头,辅以灵力,吹奏出几个不算难听的音节。 林桑储如同提线傀儡般, 跟着箫声动了起来。他的肢体不怎么协调,眼神也带着倔强, 似乎是在努力进行反抗。 天剑阁的长老余邱起身,质疑道: “陈谷主, 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涟从地上爬起来,慌乱地说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他们——” 他指着明决和穆时, 大声为自己辩驳: “是他们先在林桑储身上种了邪术,又把邪术的咒文刻在了我的玉箫上!玉箫是明决递给你们的, 他和穆时先经手了,肯定就是在那个时候刻上的!” “啊, 这样吗?” 穆时把擦过手的手帕一丢,苍白灵火乍现, 将手帕烧了个干干净净。她站在陈涟后方, 语气轻松又平静, “如果这玉箫没问题, 我将它从你的乾坤袋里翻出来的时候, 你为什么那么慌张?” 陈涟被堵了话,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我、我是怕你们对玉箫做手脚!你们的确做了,不是吗?” 议事堂内的修士们纷纷摇头。 陈涟的话语实在太无力, 明决甚至都懒得去反驳。 明决把血玉箫从君月怜手里拿回来,抽走附着在上面的灵力,林桑储脱线般身体前倾,被明决接住, 尽可能轻地放到地面上。 祝恒的目光落在林桑储身上,他有些不忍,问道: “明决,他情况怎么样?” 明决回答道:“没有致命伤,但受伤不轻,肋骨断了,看身上的伤创,应该是被噬骨鞭抽断的,要好好养上一阵子了。” 祝恒的目光变得有些冷。 他一头银发,睫毛也如同霜雪,本就是清冷的长相。而此时,议事堂里像是来了阵风,将他周身自带的冷,凛冽的、冰寒的怒意携至每一个角落。 祝恒似乎是怒极,脸上竟带着笑意,他站起身,看着一侧脸颊被穆时打肿的陈涟,问: “陈谷主,先前你百般指责我,身为人师,应该懂得你见到徒弟受伤时有多么心痛。那么,你现在能对我的心痛感同身受吗?” 议事堂内,众修士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有几个为人比较直接的,眼中的鄙夷已经难以掩饰。 尚棱站起身,这个平日里脾气还算温厚的剑修有些生气,问: “陈谷主,你把我们当猴耍吗?” 陈涟依然没有放弃狡辩: “不是我,我没有!是明决,是明决打的,他要和祝恒联起手来构陷我!” 穆时抱着剑,立在议事堂中,摇头叹气。 “这种时候还不忘攀咬。” 她看向陈涟,眉眼微弯,笑着道, “陈谷主,你这张嘴啊,比你的命都硬。” 议事堂中突然响起了一声笑。 君月怜掩住嘴,说道: “不好意思,我没忍住。不过这不能怪我,这句话是真的很好笑啊。小剑尊,你人挺幽默的,我们做朋友吧?有你这样的朋友,人生一定会很有趣。” 穆时连思考都没有,就立刻拒绝了: “我讨厌合欢道修士。” “唉,合欢道有什么不好?你可知春宵一度、抵死缠绵的滋味?你可知有人陪伴于身侧,夏日给你扇扇子,冬日给你暖被窝,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君月怜两手拍在一起,说道, “再说了,你不喜欢美男子吗?贺兰公子这般的就很好呀,不过他太年少了,还是年长一些的好,祝阁主这般风光霁月的,明副谷主这种严肃认真的……各有各的好。” “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剑尊那种温柔挂的?” 被点到的贺兰遥后退一步,和穆时拉开距离。他敞开折扇,用扇子挡着脸,企图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他借着扇子的遮挡,看了眼君月怜身边和背后的修士们。这些修士们目光惊恐,但同时又很兴奋,似乎是对这悖德的风花雪月事很有兴趣。 果然,人都是很八卦的,修了仙也改不了。 穆时左手拿着剑鞘,右手握上了剑柄: “合欢宗妖女,你再说一句,我就让你永远地闭嘴。” 君月怜不服气地扭头: “嘁,你们无情道都是石头,冥顽不化,野猪吃不了细糠。” 穆时骂回去:“你才野猪!” 祝恒叫停了她们的争吵: “别吵了,天城西南有块白菜地,等会儿你们两个去拱一拱,谁拱赢了谁就是猪。” 穆时抱着手臂,哼了一声: “我一会儿就把你埋进去。” 尽管穆时很不服气,但这场争吵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现在不管怎么看,都不是该为合欢道的好坏争吵辩论的场合。 “陈涟。” 祝恒站在首位,遥遥地看着已经无力辩驳的陈涟,颇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虽然不是个多么好的师父,但桑储是我从小拉扯到大的,他受伤了,我还是会心疼的。明副谷主与我为盟,且因为当年竹然仙君的事,深知徒弟是师父的忌讳,他绝不会伤害桑储来构陷你。” “倒是你,你先前字字句句皆在提醒我,我若不认罪,这就是林桑储的罪过,你绝不会放过他。若不是明副谷主和穆师侄及时赶到,我便真要与你立下契约,让天机阁阁主换代了。” 修士们议论纷纷。 “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这件事有蹊跷嘛。” “用人家的亲传弟子做威胁,好生恶毒!” 祝恒对已经被逼至绝境的陈涟说: “你此次构陷,险些就导致天机阁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更换阁主。你得给我、给林桑储乃至整个天机阁一个交代。” 陈涟恨恨地望向祝恒。 “这交代得让人信服才行。” 祝恒语气淡漠,却又不可置疑, “来自各门各派的仙君们,可都看着呢。” 陈涟咬着牙,红着眼睛,愤恨地点头,大声夸赞道: “好,好!祝阁主真不愧是整个修真界最会下棋的人,我为你准备的局,竟然被你扭转成了将死我的牌!” 他忽然转头,扑向林桑储,将还处于昏迷之中的林桑储提溜起来,一把短剑从袖中滑至右手,抵在林桑储的脖子上。 “师弟——!” 莫嘉志想要上前,又怕伤到林桑储, “陈谷主,把剑放下,有话好说!” 陈涟根本就不搭理莫嘉志。 “不过也要谢谢祝阁主。” 陈涟露出一个勉强却又得意的笑容, “你这两日的言行举止,让我明白,你的确很在意这个徒弟。” 有修士已经被陈涟的卑鄙举止气坏了,坐不住了,喊话道: “陈涟!你别不知悔改!” 陈涟没有回应,他挟持着林桑储,看着祝恒,似乎是想要这位天机阁阁主露出悔恨的表情来。 可是,祝恒看他的神情,就像在看死人。 穆时握住了碧阙剑的剑柄。 她于一息之间,身形闪动了一下,而后,她将碧阙剑的剑身,一寸寸地收回剑鞘中。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出的剑。 陈涟也没看清她斩了什么,片刻后,他忽然惊愕地低下头。 他看到,自己的两条手臂,在靠近肩膀处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血线。他的手臂沿着那条线整齐地断开,连同短剑一起掉落在地面上,鲜血从断面喷薄而出。 陈涟后知后觉地发出惨叫声: “救命啊!救命啊——!” “谷主!” 药王谷弟子想要上前,却被天机阁弟子拦住。 被捆着的乌平跑到了陈涟身前,呜呜地表达关切,看起来十分焦急。 莫嘉志连忙将中了邪咒,昏迷不醒的林桑储从陈涟身边拖开。 穆时扛着剑,望向亲眼见证这一幕的修士们,语气淡漠地说道: “你们可都看清楚了,是他先挟持人质,我才动手的。” 一名药王谷弟子指责道: “穆时!你应该有更好的办法让林桑储脱险,直接斩断陈谷主的手臂,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可知道双手对医修而言有多么重要?” “医修?你觉得你们谷主还当得成医修吗?就凭他这几日的行为,他后半辈子都得在天机阁的水牢里度过了。” 穆时脸上带着看傻子的笑容, “他这手后半辈子就只能被锁链拘着了,用不上,不如我替他砍了。” 祝恒低垂下眼睛,看了陈涟一眼,说道: “穆师侄不用担心,你今日所做的事,全部算在我身上。绑架陈谷主的徒弟是替我绑的,斩陈谷主手臂也是替我斩的。” 穆时理直气壮道: “当然算你的,要不是你惹了这一身破事,我用得着脏自己的手吗?” 祝恒对明决说: “给他止血,我要活的。” 明决指尖捏了几张止血符,灌入灵力后,止血符由着他的心意,飘到了陈涟的断臂伤口上,将血牢牢地堵住。 天机阁弟子将陈涟和乌平搀起,又控制住剩下的几名药王谷弟子,从议事堂拖出去。他们还取了担架,把林桑储也抬走了。 议事堂中的众人还能听见陈涟的惨叫: “轻点,轻点——!” 君月怜目送拖拽药王谷之人的天机阁弟子离开,不嫌事大地问道: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了吧?” “此事若是做成了,对天机阁危害甚大,当然不能草草结束,药王谷必须补偿天机阁。至于到底怎么补偿,天机阁会与药王谷的长老们细细协商。” 祝恒朝着议事堂内的众人点头, “让诸位看笑话了,实在抱歉。” “既然是非已经分明,天城应该也没有限制我等人身自由的必要了吧?” 天剑阁的长老起身问祝恒, “祝阁主,我们这些人也该各回各家了。” 祝恒沉默不语。 莫嘉志像是刻意提醒一般,站在祝恒身边,唤道:“师父。” 穆时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 “回什么家?这事还没完呢。” 君月怜问:“还没完?” 穆时翘起腿,单刀直入道: “在座诸位,你们为什么会来天城?合欢宗的小妖女和万岳剑楼的冤种是被莫师兄邀请过来的,你们呢?” 一个来自天音阁的小修士说道: “我也是被莫师兄邀请过来的。” 天剑阁的长老道: “我先前向天机阁问了问题,七日前天机阁给我送了信,说是询问之事已有答案,让我带着报酬来天城。” 周围的几名修士附和道:“我们也是。” “我们几个都出身于中州南部的门派,刚好接了同一桩委托,要护送一支商队来天城。大抵是货物十分贵重吧,商队对镖客的要求十分苛刻,要化神修为。但好在报酬丰厚,我们几个就应召了。” 这些远道而来,先后把祝恒和陈涟架在火上烤的地位不凡的修士,各有各的来由,且听起来都非常正常。 祝恒侧过头,看着站在身边的莫嘉志,语气淡淡地提醒道: “天机阁送信处是你在管。” 莫嘉志摇了摇头,说道: “师父,这件事是巧合,修真界向天机阁提问者甚多,我每日都要给各方修士送信,收信后来天城领取答案的修士,不管是什么时期,都不在少数啊。” 祝恒没有表态。 穆时一手支着椅子扶手,好奇道: “那商队运送的是什么货物?竟然要这么多化神期来送。” “问一问就知道了。” 祝恒要腰牌递给在场的一名天机阁弟子, “去南城门,找出入登记的簿子,那支商队或许还在天城,把人请过来。” “是。” 天机阁弟子领命离去。 莫嘉志咬着唇低下头。 穆时随口问道:“商队招镖客是什么时候?” “离现在大约有十天。” 穆时笑而不语地低下头去。 不一会儿,那名拿着祝恒的腰牌离开的弟子就回来了,他带了几个人回来,将手上拿着的簿子递给祝恒: “阁主,商队已经走了,但镖局知道此事。” 祝恒看向弟子带回来的人,为首的那人胖胖的,衣着华丽。祝恒认识这个人,这是天城某家镖局的老板,平日里替祝恒做过不少事。 “祝阁主,这镖是莫仙君让我下的,货物是两盒灵玉棋子,说是给您祝寿的礼物。” 镖局老板招了招手, “天机阁近来十分忙碌,莫仙君也跟着忙,这货物他还没来得及取,一直放在镖局中,我给您带来了。” 镖局的人捧着木托盘,将两盒装在紫砂棋盒里的灵玉棋子送上。 “莫仙君记挂阁主,离阁主寿辰还有一个月,便早早地开始选寿礼了。能有这般孝顺的徒弟,祝阁主真是幸运。” 祝恒脸上全然不见高兴,他冷冷地看着莫嘉志,说道: “记挂我?我看他是想送我走。” 莫嘉志连忙辩驳道: “师父,这真的是巧合——” 祝恒打开棋盒,抓了一把棋子,扔在莫嘉志面前,说道: “岫水灵玉,价值最多有一千两银,你请了四个化神期护送,镖费一万三千两。” 坐在座位上的穆时说道: “莫师兄,我师父飞升后,祝师叔想要正道领袖的位置,怕在关键时刻出祸端,命令天城戒严,不允许人随意出入。” “我师父飞升距今为止有二十一天,在场的被你明着暗着请过来的修士,都是在十七天内被请过来的。” 穆时瞧着脑袋越来越低的莫嘉志,笑着问道: “你在你师父最希望不要出祸端的时候,想方设法,把一群在各门派里地位不低的修士聚集到天城,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呀?” “不就是为了帮陈谷主聚集见证人,搭个让你师父不承认罪责,就下不来的台吗?” 莫嘉志还想为自己辩解: “师父,我……” 祝恒道:“跪下。” 莫嘉志双膝跪地,他低着头,说道: “师父,真的、真的是巧合……” 祝恒声音淡漠,问道: “你还要说此事与你无关吗?” “此事的确与我无——” 莫嘉志还欲辩驳,祝恒袖子一扫,议事堂中的众人只听见“哗啦”一声,莫嘉志像是个被大雨打湿的落汤鸡。 水从他的头顶流到脸上、身上,没过多久,这些水就呈现出了绿色。 莫嘉志湿漉漉地跪在地上,肩膀颤抖着,他有种被剥开衣服推到众人面前的感觉,难堪至极。 “是真言水。” “他说谎了。” “身为徒弟,竟然这般构陷师父。” “祝阁主师门不幸啊。” 祝恒冷眼看着莫嘉志,问: “伤了桑储的邪修,也是你放进天城的,是不是?” 半晌,莫嘉志放松了颤抖着的双肩,不再做无谓的抵抗,承认道: “是。” 祝恒问:“你图什么?” 莫嘉志抬起头来,看向祝恒的眼睛里,带着难过和愤懑,他突然抬高了声音: “我图一个公平!” “我天灵根,林桑储只有单灵根,我化神巅峰,林桑储才刚到化神期!修炼、为人处世,我样样都做得比他好,你却选他当下一任阁主,凭什么?” 莫嘉志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就因为我是人魔混血?师父,我难道是自愿托生成人魔混血的吗?” 他已经憋了很久了,如今终于能把这些话对着祝恒说出来了。他抬着头,咬着牙,水雾笼罩着眼睛,汇聚成泪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哪怕在流泪,他也执拗地和祝恒对视,一副“我绝不会改”的模样。 祝恒脸上一丝后悔也没有,师徒间的温情已被磨尽,他表情冷冰冰的,说道: “莫嘉志,我还没死。我一日活在世上,这位置就一日属于我,不是你该觊觎的。” “也恰恰是因为你对这位置的觊觎,我才在你和桑储之间选择了桑储。我的选择,与你身上那一丝魔血毫无关系。” 祝恒转头,背对着莫嘉志,走回议事堂大厅里的首位: “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无比正确。一个为了争夺师父的位置,残害师弟,构陷师父的人,的确没资格做领袖。” 莫嘉志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以为林桑储就能坐好这个位置吗?当阁主,当正道领袖,需要的是老实和忠诚吗?错了!当阁主需要的是手腕,和你一样有手段有计谋!” 祝恒没有落座,而是面对着椅子稍稍倾身,修长的手抚上竹椅的扶手,轻轻抚摸着,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可以教他,卜术、计谋、斡旋的技巧,我会手把手地教给他,毫无保留。他学不会,我就多教几遍,我有的是耐心和毅力,不劳你费心。” 不知究竟是嫉妒还是愤怒,莫嘉志红了眼。他站起身来,手势变换,结成了杀阵,直直地冲向背对着他的祝恒。 祝恒回身,一挥袖子,灵力凝成箭,刺穿了莫嘉志的腹部。 冲向他的莫嘉志卸了气劲,双膝一软,险些一头抢在地上。他跪伏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低头去看被刺伤的腹部,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祝恒。 修士们小声道: “那个位置是丹田,灵根就在那里……” “天机阁弟子莫嘉志,叛乱犯上,陷害师长,残害同门,苍天不容。今日起,逐出师门,废修为,剔灵根,永沦凡人。” 祝恒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他眼帘低垂,神情冰冷地看着莫嘉志,说道, “你的后半生,要在天机阁水牢度过了。” 莫嘉志笑了一声,点点头,说道: “师父,你可真是狠心,拜到你这种师父的门下,是我的不幸。” 祝恒招手,两名天机阁弟子走到莫嘉志面前,其中一名弟子问: “莫师兄,是我们架着你走,还是你自己走?” 莫嘉志强撑着自己爬了起来,最后看了祝恒一眼,转过身去,一步一瘸地走向议事堂的门。 穆时叫住了他:“等等,莫师兄。” 莫嘉志停下了脚步。 穆时问:“前天我刚到天城时,你送我的点心里有毒,是你下的吗?” 贺兰遥联想到了什么,捂住了嘴。 坐在首位的祝恒看向穆时,目光中带着惊讶和疑惑。 莫嘉志没有看见祝恒的表情,背着身点了点头,说道: “毒死你的话,太墟不会轻易放过师…祝阁主,穆师妹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穆时笑了,说道: “没了,你走吧。” 莫嘉志拉开门,走了出去,跟在后面的天机阁弟子体贴地将门关好。 “教徒不严,让诸位看笑话了。” 祝恒对聚在天机阁内的修士们说, “都散了吧,之后阁中弟子会将此事头尾细节整理好,请各位留个灵印,算是帮我做个证明。然后,天城禁制会重新开放,诸位就可以离开了。” 修士们纷纷起身,三三两两地离开,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议论此事。 “穆时,你和贺兰公子也走吧。” 祝恒开始赶人, “我和你小师叔有事情商量。” 穆时站起身,走到祝恒面前,问: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祝恒从善如流道:“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机敏,我恐怕无法脱险。”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穆时一把薅住了祝恒的衣领, “祝恒,我知道你在这件事里没那么干净,你敢算计我,你给我等着吧。”, 30第 30 章 穆时放完狠话, 也不等祝恒有所反应,撒开他的衣领,拉着贺兰遥离开,大步往先前天机阁在天城给她安排的住处走。 贺兰遥面色古怪: “穆仙君, 那个点心真的有毒?我和景玉仙君都吃了。” 穆时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没有毒, 我用龙鳞针验过了。” 贺兰遥惊疑道: “那你刚刚为什么要问莫仙君有没有给你下毒?” “我有想要弄明白的事情。” 穆时的步子变缓了一些, 说道, “祝恒是个能谋善断的谋鬼,莫嘉志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这种人下棋, 都是走一步看百步,心思蜿蜒曲折层层叠叠,扒开一层还有下一层。一般人看他们下棋,只会看到他们愿意让我们看出来的东西。” “邀请别的门派的修士递来天城, 亲自送信,亲自下镖。这些事情他大可以借他人之手, 做得更隐蔽些,至少不该闹出用一万三千两银下镖价值一千两银的岫水灵玉棋子这样的笑话来。” 贺兰遥看着走在身边的穆时, 问: “你觉得, 当前这种被废修为剔灵根的局势, 是莫仙君故意导致的?那他揽下给你下毒的罪名, 是为了……” “是为了加深自己的罪行。” 穆时语气和表情都淡淡的, “从人性的角度考虑, 让坏人承认自己犯过的罪很难, 但让他们把自己没犯过的罪揽到自己身上更难。莫嘉志这般故意揽罪, 肯定是有所图谋。” “当然,他也有可能是破罐子破摔,觉得债多不压身, 多一两桩罪名也无所谓了,但这个可能性不大。” “加深自己的罪行是图什么呢?” 贺兰遥觉得此事实在费解, “还闹到这种废修为剔灵根的局面,修为废了也许还能修回来,灵根……灵根可是修士的命啊。”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说道: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就证明他成功了。我不知道他图求的到底是什么,但他演的这一出,肯定是想让大家相信他真的犯了大错。” “至于他的最终目的……我想,时间会阐明一切的。” 贺兰遥叹了口气,感慨道: “和你们这些修士打交道真累人。” 穆时忍不住笑了。 她三两步走到前面去,转过身来面对着贺兰遥,笑得眼角都弯弯的,说道: “外面的人都说,天机阁弟子肯定没少吃莲藕,心眼子特别多。” 贺兰遥对穆时说: “穆仙君,你肯定也没少吃莲藕。” “我就当你在夸我聪明吧,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吃莲子。” 穆时否认道, “莲蓬早点摘下来的话,里面的莲子很清甜,要是摘得晚了,就会发苦。”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 “我还有不少东西留在这里呢。” 贺兰遥走向自己住的那间屋, “你给自己下毒,孟宗主把我们都带走时,我还以为这堆东西拿不回来了。” “你这可就太小瞧我了。” 穆时从他背后走过去, “我没有临阵脱逃的习惯,选择从乱局中抽身,不过是为了调整一下姿态,重新入局杀回去罢了。” 穆时拿了笔墨和纸张,走到院中石桌前,低着头写信。 就在这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贺兰遥见穆时在忙,便主动走向院门处,将门闩拿下来,打开门。 外面是两名天机阁弟子,他们都端着木托盘,木托盘里是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一套茶具。 天机阁弟子客客气气道: “贺兰公子,穆仙君可在?” 贺兰遥侧开身子,这样,天机阁弟子就能看到在院内写信的穆时了。 他们端着点心和茶水走进来,将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对穆时行了一礼,说道: “穆仙君,这是阁主让我们送来的。” 穆时点了点头:“搁在那就行。” 天机阁弟子说道: “阁主特地交代了,让我们务必告诉您,这点心和茶水都没有下毒,请您放心享用。” 穆时抬眼去看天机阁弟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穆时也不留面子了,她当着天机阁弟子的面拿出了验毒用的龙鳞针,将点心和茶水都验了一遍。 龙鳞针的针尖是银白色的,正如祝恒所说的那样,点心和茶水里的确没毒。 天机阁弟子见好就收: “穆仙君慢慢享用,我们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他们两人离开了院子,还体贴地把门带上了。 贺兰遥拿了一块点心,问道: “祝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故意耍我玩呢。” 穆时用灵力将信纸上的墨迹吹干,将有字的那面朝内侧对折,烙上灵印,将信朝着正东方扔了出去。 “也算是提醒我,他知道当时莫嘉志给我送来的点心里没有毒。” 贺兰遥:“……” 这两位真是八百个心眼子,莲藕的洞都没他俩的心眼子多。 贺兰遥觉得累,不想再思考这件事了,干脆就转移了话题: “刚刚飞出去的那封信,是给孟宗主的吗?” “嗯,我让他回天城。” 穆时把笔墨收好,说道, “药王谷骤然失去谷主,肯定是一片混乱,祝恒肯定会竭力捧明决上位,这对明决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能够支持他的人,这时候最好在他身边。” 贺兰遥思索道: “药王谷不会让明副谷主上位的吧?” 明决医术高超,但他是太墟仙宗问剑峰出身,对药王谷而言,始终都是个外人。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 穆时捏起一块奶糕,笑着道, “但现在不是正常情况啊,陈涟此事足以让祝恒对整个药王谷施压,药王谷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谷毁人散,要么接受祝恒想要的新谷主。” 贺兰遥吃了口杏仁酥,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看着穆时,问: “你就是为这个,才插手这件事的?” 穆时从一开始,对天机阁和祝恒,就是一副“别挨我”的冷漠态度。 后来她自己给自己下毒,假装脱身,实则前往药王谷找证据,彻彻底底地掺和进了这桩不得了的事情里。 贺兰遥还以为她是嘴硬心软,对师父的义弟实在是不放心。 “不然呢?总不能是为了救祝恒吧?” 穆时抱着手臂,看着贺兰遥,目光里好像写着“让我看看你的小脑袋瓜在想些什么东西”之类的话,说道, “我和祝恒的那点感情,还没到我愿意为他以身犯险的地步,而且你真的觉得他需要我搭救吗?” 穆时笑着对贺兰遥说: “祝恒想要的结果中,有一部分也是我想要的,所以他搭好戏台后,我为我期望的事情站了上去,仅此而已。” 贺兰遥点点头。 行吧,也算是嘴硬心软—— 只不过这嘴硬心软不是对祝恒,而是对明副谷主。穆时之前喊着讨厌明决,坚持认为剑修不该去捣药,现在又把明决捧上了谷主的位置,这可不就是嘴硬心软吗? 这时,君月怜的声音越过屋顶: “喂,隔壁的!来打麻将吗?二缺二!” 穆时大声问:“赌钱吗?” “你都修无情道了,怎么还这么俗呢?” 穆时说:“你想多了,我不是想要钱,我只是想看你输得只剩底裤。” 君月怜的声音变得暴躁起来: “好你个穆时!你过来!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合欢宗赌圣!” 穆时冷笑一声,拽着贺兰遥飞上屋顶,又跳进君月怜和尚棱所在的院子里。 一个时辰后,君月怜呜咽着问: “你是不是出千了?” “打个麻将而已,出什么千?” 穆时把摸到的牌分类排序, “是你牌运太差了,牌运这么差,还敢说自己是赌圣。” 贺兰遥已经开始发抖了,他身上的银两已经输得差不多了,再输的话就要把揣在怀里的银票掏出来了。 尚棱把自己的剑往桌子上一横: “我能用来赌的东西,就只有这把剑了。” “啊?” 君月怜擦掉眼泪,问, “你不至于吧?” 穆时鄙夷地看向尚棱,问: “你还是不是个剑修?” 良心尚在的贺兰遥叫停了赌局: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穆时当然是不乐意的,但君月怜和尚棱都举双手双脚赞同。麻将毕竟是四个人的游戏,穆时一个人玩不来,再怎么不乐意也没用。 贺兰遥跳上了屋顶,趴在屋檐上,对下方的穆时伸出手。 穆时直接从他身边飞了过去。 贺兰遥尴尬地收了手,与君月怜和尚棱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翻过屋顶,跳回先前喝茶吃点心的院子里。 穆时正在整理赌来的钱财,有两锭雪花白银,一锭黄金,还有玉镯,镶了宝石的簪子和两块无事牌。 贺兰遥问:“你真的没出千吗?” “出了。” 穆时坦然道, “赌博哪有不出千的?” 贺兰遥哽住,心想,她果然是个烂人。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了,祝恒和明决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祝恒手上提了个食盒,他走到穆时面前,瞧了瞧玉镯和簪子,问: “你对首饰有兴趣?” “没有,一会儿我就拿去百宝阁当了。” 穆时把东西收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食盒,问, “祝贵妃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祝恒问:“贵妃?” 穆时撩了下头发,捧着脸笑话道: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古有帝王为博贵妃一笑,命人不远千里取荔枝。今有莫嘉志下一万三千两的镖,护送价值千两的岫水灵玉棋子来给你祝寿。你不觉得‘贵妃’这称呼很恰当吗?” 明决捂住脸,侧头叹气。 贺兰遥也说不出话来。 当你以为穆时挖苦人的方式已经很过分了的时候,她永远都能用唇舌告诉你,这才哪到哪啊? 祝恒没生气,他站在石桌前,把檀木食盒的抽屉一层一层地拉出来,摆在桌子上。 最后一层里放着碗筷勺,还有一根龙鳞针,祝恒把龙鳞针递给穆时,问: “要不要验验毒?” 明决赶在穆时之前把龙鳞针拿走,问: “你们两个没完了是不是?” “祝师叔,你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穆时直起身子,看向祝恒,说道, “你未征求我同意就诱我入局,你会得到如今局势,我应该算头等功,你不感谢我就算了,竟然还计较起来了。” 祝恒问:“你愿意入局不就是同意了吗?不同意的话你大可以跟着孟畅一起离开,我也没拦着你。” 穆时哼了一声。 到此时,祝恒终于放软了语气,问: “我听说你是真的给自己下了烛阴毒,而且剂量不小,身体可有损伤?” 旁听的贺兰遥有些意外。 进天城以来,贺兰遥见到的祝恒是神秘莫测的,冷着脸的,处于困局也十分镇定,不见半分窘迫的。他唯独没有见过放软姿态的祝恒,他以为这个人不会有柔软的一面。 穆时一点也不客气地问: “我要是死了,你会自裁谢罪吗?” 祝恒也不和她客套: “我还有事没做完,不能死。” “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 穆时拿了两双筷子,将其中一双递给站在一边的贺兰遥,说道, “别杵在那了,坐下吃饭。” 贺兰遥有些不自在。 眼前这一桌,天机阁阁主,药王谷副……以后就是谷主了,剑尊传人。贺兰遥觉得,这好像不是他该坐的桌。 “贺兰公子,听说你也帮了不少忙。” 祝恒把碗和勺子推给贺兰遥,问,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贺兰遥思索了片刻。 “我听说,天机阁这里汇集着各种情报。” 贺兰遥捧着碗,说道, “这里应该有医书,或者和医书相关的消息吧?” 祝恒轻轻颔首,说道: “有,我可以动用天机阁的力量为你收集那些罕见的医书,收集好了后给你致信,你随时可以来天城读。” 贺兰遥十分规矩地道了谢。 明决把鸡腿夹到穆时碗里。 穆时护住碗,不乐意道: “你吃你自己的,给我夹菜干嘛?” 明决问:“以前曲长风不是经常给你夹菜?也不见你抗议。” “那是我师父。” 穆时指指点点, “你就是个师叔,还是个退出宗门的师叔,别越距了。话说你对我师父尊敬点,一口一个曲长风,那是你大师兄!” 这话由穆时说出来就很可笑,她平日里一口一个明决,心情好点才会喊师叔,对长辈丝毫尊重也没有。现在她让明决对曲长风放尊重点,简直就是百步笑五十步。 “不吃给我。” 明决要把鸡腿夹回来。 穆时抱住碗不给。 祝恒把另一条鸡腿夹给了贺兰遥,在一旁给明决扇凉风: “明副谷主,师叔就是师叔,永远都取代不了师父的。” 明决看了穆时半晌,欲言又止。 祝恒没什么胃口,随意往自己的碗里夹了点菜,问道: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收徒弟?” 这话毫无疑问是问明决的,除了祝恒之外,在场的能收徒弟的,就只有明决一个。 “不收。” 明决瞥了穆时一眼, “收到这样的还不如收个叉烧,叉烧还能吃。” 穆时放下碗:“你骂谁呢?” 明决淡淡地说道:“谁急就是在骂谁。” 祝恒及时地打断了这两人的呛声: “这样的是少数,翻遍整个修真界也不多见。你仔细挑选挑选,肯定能挑到小棉袄。”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可笑。”明决提醒道,“你家那个棉袄都不是漏风的程度了,还泡过水,又湿又冷。” 祝恒问:“不是还有一个不漏风的吗?” 明决看了眼穆时,很快就挪开目光,低下头夹菜,说道: “收徒弟的事不急,明年再说吧。” 穆时拍桌子,问道: “你明年才收的话,我不就见不到师弟师妹了吗?” “你很喜欢师弟师妹吗?” 明决认为穆时有些不可理喻, “你师父和竹然岁数大些,不陪我们闹。孟畅和我岁数差不多,以前我俩在师门里特别嫌弃对方。要不是有魔族这种让我们一致对外的仇敌,我俩肯定会闹到决裂。” “不至于吧?” 穆时摇了摇头, “我虽然没有师兄弟姐妹,但我有个哥哥啊。我和我哥就经常吵,过上元节时各自碗里都有三个汤圆,也能因为‘感觉到对方的汤圆大一点’而争吵。但吵归吵,我俩的感情还是很好的。” 明决不肯答应收徒的事: “你这么想要师弟师妹,你师父没飞升的时候,你怎么不劝他再收个?” “这怎么行?” 穆时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双标, “那是我师父,我的!我自己的!我只有他一个师父,他也只能有我一个徒弟。” 明决早就看透了穆时: “所以你其实不喜欢亲师弟和亲师妹,只喜欢师叔收的师弟师妹,是吧?” 穆时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去装作看风景。 穆时转头的时候看到了贺兰遥,她攥起手,用拇指指着贺兰遥,对明决说: “这里刚好有个想拜你为师的,你考虑一下呗?” 贺兰遥一口鸡肉呛在了嗓子眼。 “穆时,你别出馊主意了。” 明决直接否定了穆时的想法, “当我的徒弟,就是药王谷谷主的继任人。药王谷里陈涟的支持者众多,不乐意把谷主位置交给我的人也很多,成了我的徒弟,也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他只是个凡人,修士想害他的话,他毫无招架之力。” 穆时理所当然道: “你好好护着他不就行了吗?” “护不住。” 明决说道, “总有疏忽、顾不及的时候。” 穆时嫌弃道:“嘁,没用,我人魔混血,我师父都护住我了。” “护住你的是批命书。” 明决拆穿道, “而且你师父这些年在什么位置上?剑尊、正道栋梁都是虚职,他就是个内门峰主,还是几乎要断绝传承的峰……害你能得到什么?” 穆时笑得很甜: “能得到剑尊的报复啊。” 贺兰遥默默地低着头吃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是找我的。” 祝恒起身去开门,而后拿着一封信回来了,他打开信,脸色变得沉重了许多, “这封信是西州的线人送来的,我的消息来得快,离整个正道都知道这件事估计还有小半个月。” 明决问:“写了什么?” “西州的内乱可能快要结束了。” 祝恒把信递给明决,说道, “就在五到六天前,西州突然冒出来一个魔修,入主极乐宗,自称魔尊,有不少魔修和邪修去找茬,皆被他击败了。” 明决看完了信,问: “西州有这种程度的魔修?” 祝恒叹了口气,说道: “以前应该是刻意躲藏起来了,如今曲长风飞升,陈迁快要老死了,而且他从来不管正道的事,可能会帮扶正道的鬼君也失去踪迹,不知何时归来。” “正道对魔道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了,魔修出头的时候到了。” 穆时问:“那个魔尊是大乘期吗?” “信上没说。” 祝恒思索片刻,说道, “不过看他出头的时机,应该是大乘期或者大乘期巅峰。” 穆时点点头,道: “那他收服西州还得花上一阵子时间。” 穆时低下头,用筷子把鸡腿上的肉剔下来,塞进嘴里。她表情轻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只有不到两个月可活了,那位魔尊收服西州估计要花上个一年半载的,等他平了内乱出来闹事的时候,她早就死透了。 穆时咽下鸡腿肉,抬起头看向祝恒: “你看,让你非要揽这个正道领袖的位置,对付魔尊这种麻烦事肯定要和正道领袖的位置一起交给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孟畅拒绝正道领袖的位置的用意其实很明显。 镇守正道二百年的曲长风飞升,西州十有八九会乱。这种时候,权势和责任是统一的,谁得了正道领袖的位置,谁就要肩负起统筹修真界,对抗西州的责任。 太墟仙宗远在东州,西州乱起来,中间还隔着个中州,多半不会波及到太墟仙宗。孟畅只要护好宗门就行了,没必要揽这个活,犯不着的。 祝恒轻轻颔首,说道: “我本来也没打算推脱。”, 31第 31 章 我会拉二胡的 穆时点点头, 说道: “那好吧,祝你野心成真。” 祝恒觉得穆时前后态度不一,不一到了让人觉得好笑的程度, 问她: “怎么不骂我觊觎你师父的位置了?” “你觊觎他的位置当然不好。” 穆时放下碗,认真地看着祝恒, “但你又不是只要位置不要责任,你愿意承担该承担的东西, 也有智谋和手段, 我还能反对什么呢?” 贺兰遥因为这番话而停住了吃东西的动作。 数日相处下来, 他觉得穆时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嘴巴毒, 心眼多, 从头到脚都写着“别扭”两个字。 但是, 此时的穆时格外地坦诚。 她对祝恒持有不小的偏见, 但她仍然承认, 祝恒是最适合接替曲长风的位置的人。这种坦诚并不会使她像个笑话,反而让她有种公私分明、令人敬服的魄力。 祝恒起身走向穆时。 穆时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祝恒走过来,她也不挪动,只是随着他的接近不断抬头。 很快,祝恒就站在了她面前, 他在穆时的注视下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穆时拍开他的手:“别摸我头!” 祝恒拍完穆时的脑袋之后就回自己的位置了,重新拿起碗筷,问道: “有什么关系?你已经不长个子了。” 穆时对祝恒说:“我还长!人就算到了二十三四,也还会蹿一截的!” 祝恒一边夹菜一边反驳穆时: “二十三四还长的是公子哥,你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十七八就差不多长成了。” “二十三四还长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明决把鸡翅夹到穆时碗里, “多吃点肉,争取过几年再蹿一截,重新做衣服和鞋子的钱我包了。” 穆时面无表情地看着明决,问: “你挖苦我呢?” 明决不解道:“我怎么挖苦你了?” 穆时问他:“你觉得我能活到二十三吗?” 明决夹菜的动作顿了顿,他看着穆时,好半晌才开口: “我希望你活到二十三。” 穆时扒拉了一筷子肉,嘴里含着东西,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活到二十三的话,你的好盟友就要被人诟病卜术不精了……好吧,这事没那么多人知情,祝恒被太墟长老们诟病。” “诟病就诟病吧。” 祝恒对穆时说, “有的时候,我宁愿自己卜术不佳。” 穆时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祝恒收了穆时和贺兰遥的碗筷勺,贺兰遥想要帮忙,却被制止了——祝恒一个法术就把石桌打理干净了,不留一点污渍。 修仙真好啊。 贺兰遥再次从内心发出感慨。 祝恒刚把盘子塞回食盒里,小院的门就被推开了。 孟畅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凤偏和景玉。 贺兰遥连忙起身:“孟宗主。” 祝恒将食盒拿给孟畅看: “饭被你师弟和师侄吃完了,只有茶水了,今年新制的乌龙,喝吗?” “比起来喝乌龙,我更希望祝阁主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场乌龙。” 孟畅走到祝恒面前,不客气地问道, “现在的局面是你谋算出来的,是吧?你把穆时、明决和太墟仙宗都算进去了,你可真够厉害的。” 穆时走到明决旁边。 明决坐在石凳上,穆时站着时还是比他高一些的,她借着这点差距,故意拿明决当架子,把手肘搭在了明决的肩膀上。 明决把她的手拍掉,问: “他现在已经这么有气势了吗?” “装的。” 穆时小声说, “在太墟的时候左右逢源,执法峰的郁老峰主骂他一句,他都不敢回嘴的。” 明决摇了摇头:“……还是这么包子。” 穆时点完头又摇头,替孟畅开脱: “也没办法啊,他大乘期,郁峰主大乘期巅峰,境界比他高,年纪比他大,在宗门里肯定比他有威信嘛。” “唉,仔细想想,三师叔也挺难的,以前还有我师父挺他,现在他就只能任凭长老们欺负了。” 明决还没接话,孟畅就先急了。 “你俩说话能不能小点声?” 孟畅转过头来针对穆时和明决, “你真的体谅我,就干点人事,整个宗门里欺负我最狠的就是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因为替你说话,挨过郁师兄多少骂?” 穆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三师叔,确实是你太包子了啊。你看,我师父也老帮着我,郁长老骂过他吗?郁长老敢骂他吗?” 孟畅:“你——” 祝恒及时劝道: “孟宗主,和小辈置气做什么?” 祝恒终于摆出了主人的架势: “孟宗主,凤峰主,两位既然想听我解释,就跟我移步摘星台吧。明副谷主也一起来吧,我说的话你三师兄恐怕不会全信,你在场可以帮我佐证。” 孟畅还想说教穆时。 穆时觉得烦,开始撵他:“赶紧走吧。” 孟畅不情不愿地跟上祝恒,还不忘对穆时了句狠话:“回头再收拾你。” 明决和凤偏也一并离开。 祝恒折返了回来,对聚在院子里的小辈说道: “天城马上会取消戒严,虽然七天内尚不允许修士离开,但茶楼赌坊乐坊等设施都会开张,你们可以趁这机会多玩一玩。” “在天城的开销算我的。” 说完,祝恒就走了。 没了长辈在场,贺兰遥和景玉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俩是正常人,正常人面对长辈的时候会局促紧张,而不是像穆时这样没大没小,尽力挖苦。 景玉拉起穆时的手: “穆师妹,你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能吃能喝,能蹦能跳。” 穆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说道, “景玉师姐,不要同时拉我两只手。” “欸?” 景玉松开手,问, “这有什么讲究吗?” 穆时一本正经地强调: “两只手同时被牵住的时候,就没有办法拔剑了,我会感到很不安。” ……这样啊,看来是对人没什么信任感。 “我打算出去玩。” 穆时抻了个懒腰,问, “你们要一起去吗?” 贺兰遥问:“穆仙君想去哪里?” 穆时笑了起来,两只手拍在一起,十分兴奋地宣布道:“青楼。” 景玉:“……” 贺兰遥:“?” 贺兰遥连连摆手拒绝:“这样不好吧?” 穆时一点也不觉得不好,她问: “贺兰公子,你不会从来没进过青楼吧?我是困在山里出不来,你呢,你都能从中州走到东州去,竟然没进过青楼吗?” 贺兰遥沉默以对。 穆时惊讶道:“真没进过啊?” 贺兰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真没进过。” 穆时点点头:“那正好,去长长见识。” 说完,她就拉住了贺兰遥的手,扯着他往外走。贺兰遥想要抵抗,可是凡人怎么是修士的对手,他还是被穆时拽向了门外。 穆时一边拉扯贺兰遥,一边问景玉: “师姐你也没去过吗?” “没进过青楼,但进过红欢楼。” 景玉解释道, “红欢楼专门养小倌,就是男妓。” 景玉说完之后,替自己辩驳了一句: “是被师姐们拉进去的,没做什么,就喝了点酒。” 穆时嘟囔道:“天城好像没有红欢楼……” “师妹,你放开贺兰公子吧。” 景玉对穆时说, “我虽然没进过青楼,但也听说过,天城的青楼狂放得很。贺兰公子这样的,进了青楼后,青楼里的名伶可能会下药让他失身。” 穆时问:“然后让他给钱?” “不,可能会倒贴给他钱。” 景玉说道, “天城的青楼名伶有钱的很,她们很多时候不图客人的钱,只图色。如果客人是个长相好看的穷小子,名伶还会倒给客人钱。” 穆时看向贺兰遥,说道: “那刚好,可以赚点盘缠。” “放开我!我不去——!” 贺兰遥抵死不从, “我不缺盘缠!话说你一个无情道,非得拉着别人进青楼干嘛?你不是最讨厌合欢道的那些东西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穆时理所当道:“听曲子啊。” 贺兰遥重复了一遍:“听曲子?你去青楼就为了听曲子?” 穆时松开拽着贺兰遥的那只手,说道: “我师父说,风花雪月之地奏出来的曲子,与别的地方的不同。” 贺兰遥问:“……你还懂乐曲?” 穆时是个剑修,但是会阵法,懂医术,已经很多才多艺了,没想到还懂乐曲。不过到底是哪种程度的懂?有音修那么懂吗? “懂啊,我会拉二胡的。” 穆时拿出乾坤袋翻找了一遍, “……等我一下,我找一找,好久没拉过了,忘记堆到哪里去了。” 景玉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想起来当年差点把执法峰逼疯的二泉映月。 她当时经过执法峰附近,有幸听到了曲子——可谓是魔音绕耳,三日不绝。她活了好几十年,第一次知道,二胡竟然能拉得这么难听。 后来有执法峰弟子提起此事,说当时有种想自绝经脉、自废双耳的冲动。 祖师爷在上,千万不要让穆师妹找到二胡! “那个,我们……” 景玉头上冒汗,连忙道, “我们还是去青楼吧!我想听听风花雪月之地的曲子到底有什么不同!” 贺兰遥搞不懂景玉怎么一下子换了态度。 穆时问贺兰遥: “你真的不来吗?有我和景玉师姐在呢,没人能在你的酒杯里下药的。” 穆时对他伸出了手。 贺兰遥看着那只白皙的手,他没有去握住,而是换了一种妥协方式: “屋子里有张古琴,我弹给你听行不行?” 穆时抱起手臂,问:“你弹琴的水平和青楼的琴妓比起来怎么样?” “不知道,我没进过青楼。” 贺兰遥朝着放琴的屋子走去, “比不过乐白国的乐师,但也不算难听,能帮我搬下琴桌吗?” 贺兰遥抱着琴,穆时搬着琴桌,景玉搬着琴凳,三个人一齐把这些东西从屋子里挪出来了。 景玉看着保养得还算不错的琴: “这个院子以前是专门给曲师伯住的,那这张琴……” “应该是我师父的琴。” 穆时在石桌边坐下,说道, “他弹琴很好听,闲暇的时候会弹。孟畅、明决和祝恒也会弹琴,弹琴可能是大人物必须掌握的技艺?” 贺兰遥在琴桌前坐下,问: “那你要不要学一下?” 穆时摇了摇头,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学?我又不打算当大人物。” 贺兰遥轻拨几下琴弦,试了试琴音,确认过这张琴的音色后,也想好了要弹的曲子。 他许久未碰琴了,一开始弹得有些生疏,但到后面时,有了手感,琴音就变得节奏缓雅、韵长味久。 穆时坐在石桌边喝茶。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琴上,久久不肯移转,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位故人。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贺兰遥停了手,说道: “就到这里吧,我手有些累了。” 穆时还没听够,质疑道: “你这耐力也太差了吧?” “穆仙君,我只是个凡人而已,没有你们仙修那么好的体力。” 贺兰遥站起身,将琴往屋子里搬, “说起来,今日是不是十一月廿五了?” 穆时使了个法术,琴脱离了贺兰遥的双手,和琴桌、琴凳一起飞回了屋子里,和先前的摆放位置别无二致。 景玉对日子没有太具体的概念: “应该是吧?” 大部分修士都像她这样,青春常驻,活得久,不需要太在意岁月的流逝。 穆时记日子倒是记得很清楚: “是十一月廿五,怎么了?” 贺兰遥的语气有些沮丧: “离腊月不远了,腊月下旬的时候,我就得回家了。” 穆时歪了歪头,不解道: “回家不是件好事吗?” 贺兰遥抬起头看了看穆时,他原本想直接说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回家,但他突然就想明白了,穆时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她来说,家是很美好的东西,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往昔,是一场醒了就会破碎的美梦。 “我家……情况挺复杂的。” 贺兰遥坐在石桌前,说道, “我爹有一个夫人,三个妾,我有八个兄姊,还有二叔、三叔和他们家的家眷,一大家人各怀鬼胎。每年只要在饭桌上相聚,就要起口舌之争,非常不愉快。” “我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我二叔和三叔两家子,常常拿我来笑话我爹娘,我爹娘也觉得我给他们丢人……” 贺兰家的情况确实复杂。 景玉只是听着,就开始头疼了。 穆时也忍不住皱眉。 穆时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水,说道: “你生来就是这样的,你又没法选。” 贺兰遥笑了一下,说道: “我要是有得选,打死也不生在贺兰家。” “那你想生在哪?” 穆时笑着调侃道, “白城云氏?” 贺兰遥思索片刻,说: “云氏的确不错,云家主和云夫人都很爱云小姐。我不图那样富贵的人家,只想要一双如他们一般爱子女的父母。” 穆时晃了晃茶杯,评价道: “你要求挺高的。” 贺兰遥问:“很高吗?” 穆时点了点头,说道: “要钱好办,要权也好办,可你要的是真情。经得起考验的真情,父母对子女不一定有,师父对徒弟也不一定有。” “只是说说而已。” 贺兰遥无奈地浅笑着道, “我已经生在这世上了,没法重选父母了,父母再如何不好,也只能这样了。” “这倒也是。” 穆时把话题转移到了景玉身上, “景玉师姐腊月底也要回太墟吧?” “我的父母都是凡人,早已入土了,在这世上,于我而言如同亲人的,就只有师父和师兄师姐了,过年当然也要和他们一起过。” 景玉问穆时, “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太墟吧?” 穆时拒绝得很干脆:“我不打算回太墟。” 景玉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问:“那……你是打算在药王谷过年吗?” 虽然孟畅和明决都是穆时的师叔,但穆时好像和明决更亲一点。曲长风不在的话,穆时要跟着明决过年,倒也挺合理的。 “也没有在药王谷过年的打算。” 穆时抬起头来,看着逐渐变暗的天色, “我之前都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嗯……要不然我也回一趟家吧,北州的家,我离开那里都快十四年了,快要记不清族地长什么样子了。” 贺兰遥和景玉都选择了沉默。 穆时一点难过都没表露出来,她甚至还有心情阻挠贺兰遥回家: “小公子,你不想回去就别回去了呗,我带你去北州玩。” “还是要回去的。” 贺兰遥说道, “我家虽然没有亲情,但有银子啊。我给人看病都不收医药费的,出门在外,就靠家里的银票养着了。” “所以,不想回家也要回家,竟然是为了钱吗?” 穆时啧啧摇头, “贺兰公子,你好俗。” “穆仙君,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贺兰遥敞开折扇,摇着扇子和穆时算账, “我要吃饭,要喝水,累了要住店休息……虽然也睡过野外,但能避免还是要避免,荒郊野岭对凡人来说太危险了。这些都要钱,没有钱的话,我走不了多远的。” “而且我经常买药,你知道百药堂的药卖什么价格吗?” 穆时对百药堂的物价确实不太了解,百药堂是药王谷的,太墟仙宗自己有能医人的丹心峰,百药堂在太墟仙宗附近开不起来。 但穆时对丹心峰的价钱很清楚。 她问:“有太墟仙宗搓的丸子贵吗?” “有!” 贺兰遥有些崩溃, “百药堂一颗辟谷丹要卖到一百一十两银,比丹心峰的辟谷丹贵十两。我先前问他们为什么卖得更贵,百药堂说,药王谷的药绝对不能比丹心峰便宜。” 不擅长争执的景玉终于坐不住了: “丹心峰的丹药比药王谷的丹药好!我们的医术可能比不过药王谷,但制丹药的技术绝对不会输!” 贺兰遥:“……” 穆时摊开手,说道: “你看吧,我之前就说了,丹心峰在搓药丸这件事上真的很执着。” 景玉摸出了纸笔: “我要给峰里写信,辟谷丹要涨价……贺兰公子,百药堂还有什么丹药卖的比丹心峰贵吗?” 贺兰遥不敢说话。 丹心峰因为辟谷丹卖得比药王谷便宜要涨价,药王谷再因为丹心峰的辟谷丹比自己家的贵涨价,丹心峰再…… 丹修医修打架,最后遭殃的还是凡人的荷包。 贺兰遥握着扇子起身: “……我要去百药堂屯点辟谷丹。” 看乐子的穆时从乾坤袋里摸了摸,拿出五只个头不小的瓷瓶,在石桌上一字排开: “喏,给你,都是辟谷丹,一瓶大概有五十颗吧。你别天天都吃辟谷丹的话,应该够你一年的分量了。” 贺兰遥不确定道:“都给我?” 贺兰遥自己不怎么吃辟谷丹,他还是更喜欢饭菜填饱肚子的感觉。 他携带辟谷丹是为了医人,有些病患病着时很难进食进水,贺兰遥遇到这样的病患时,就会给对方喂辟谷丹。 “不然呢?像我这种辟谷成功的人不吃这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 穆时说道, “也不知道孟畅是怎么想的,年年都给问剑峰发这东西,一年发十瓶,都被我堆在库房的木头箱子里了,随身带的就这几瓶。” 贺兰遥震惊地看着那一排辟谷丹。 他忽然发现,自己、穆时和景玉三个人里,最穷的根本就不是穆时,是他。 财力输给了剑修…… 贺兰遥忽然有种挫败感。 “你提前收拾一下呗。” 穆时对捂着眼睛的贺兰遥说, “天城这破事也算了结了,明天我们就走。” 正在写信的景玉抬起头,问: “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去干什么,但一定要这么急吗?如果可以,还是在天城多留个三四天吧。” 穆时不解地看着景玉:“为什么要留?” “十一月廿八是鬼君生辰,也是世间门无数怨魂被引渡的日子……” 景玉看着穆时,问, “师妹你还未见过凡尘的节日吧?” 穆时点点头,问: “是没见过,但一定要在天城见识吗?” “修真界没把这一天当做节日。” 景玉把写好的信对折,装进信封里, “但天城不同,天城人热爱过节,但凡有合适的日子,就要庆祝一下。”, 32第 32 章 穆时被景玉勾起了兴致, 问: “天城是怎么庆祝鬼君的生辰的?” 贺兰遥想要回答穆时:“是……” “不告诉你。” 景玉打断了贺兰遥的话,笑着对穆时说, “提前知道的话, 到时候不就没有惊喜的感觉了吗?” 穆时坐在石桌边, 稍稍歪头,打量着景玉, 半晌才发出感慨: “景玉师姐,相处这么多日我才发现,你也有坏心眼的时候啊。” 景玉没有否认,露出个浅浅的、温婉的笑容。她正要把手里的信飞出去, 可在那之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手,把信撕了。 穆时疑惑道: “你不打算让丹心峰给辟谷丹涨价了?价格输给百药堂, 不会不甘心吗?” “当然很不甘心。” 景玉默念咒诀, 一捧真火从手心燃起, 将信纸的碎片烧成灰烬。 “可是,买辟谷丹的人里,有不少是凡人。修士学习辟谷时, 可能会吃一些辟谷丹, 但门派会发放, 基本不用自己掏腰包, 而且也只是吃一阵子。” “辟谷丹更多地,是用在了凡尘间那些无法饮食的病患身上,对这些人来说,辟谷丹是救命的东西。这般意气用事涨价,我们出了一口气, 要的却是他人的性命。” 一阵风吹来,景玉手中的灰烬被吹散。她的目光紧随着飘扬在风中的灰,而后笑着对穆时和贺兰遥说: “价钱高过对手一头是傲慢和攀比,为世间凡人隐忍、退让一步,是我们丹心峰丹修的傲骨。” 贺兰遥幽幽地说道: “可是一百两也很贵啊,在白城等地,一百两够一户普通人家生活个三四年了。” 贺兰遥都不敢数,自己每年究竟要在辟谷丹上花掉多少钱。 景玉点点头:“是挺贵的。” 景玉现在是个有钱的丹修,掏一百两出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但在成为丹修之前,她是个凡常人家出身的姑娘,她很清楚一百两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我可以给师父提议一下降价,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不会由着我的想法去发展。” 景玉有些无奈,说道, “就算我师父愿意答应,这件事也还要过宗主那一关,辟谷丹大幅度降价,会对宗门财务造成不小的影响。” 穆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题: “也没什么大问题吧?丹心峰倒下了,后面还有炼器峰挺着呢。” 每每触及到钱财的问题,景玉都会觉得,穆时像个没长大、过于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景玉无可奈何地看着穆时,问: “师妹,你究竟懂不懂丹心峰为什么要敛财?” 穆时回望过来,一副“你说”的表情。 “丹心峰的丹修要炼丹,炼丹需要药材,药材这东西是真金白银。丹修学会炼一种丹药之前,可能要失败个十次、二十次,这些被消耗掉的药材,就是丹心峰培养丹修的成本。我们有时候还会想要钻研新丹药,这过程中消耗掉的药材,更是不计其数。” 景玉慢条斯理地给穆时解释, “药王谷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还有炼器峰、天铸阁,器修成长的时候也会打废很多灵石和灵矿。” “原来是这样。” 穆时抬头望天,说道, “但是,景玉师姐,我觉得试图炼出‘吃完就能步入渡劫期’的丹药,和打出‘能够斩断一切’的刀剑,真的很不切实际,做梦罢了。” 景玉点了点头,接过穆时的话: “或许真的无法实现,但追着不切实际的梦,不断地去接近,去触碰高处,也是很不错的事情啊。”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天城戒严已经解除,街市重新恢复了热闹,穆时等人的住处离得很远,却隐约能够听见喧闹吵嚷的声音。 贺兰遥忽然反应过来: “对了,孟宗主和凤峰主晚上是不是要在这里休息?房间好像不够,我去住客栈吧。”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 穆时对贺兰遥说, “天机阁家大业大,没有让帮助过他们的客人去住客栈的道理。一个院子住不开,多安排一个就是了。” “贺兰公子不必忧心。” 景玉也笑着说, “这间院子以前是专门给曲师伯安排的,孟宗主在天城另有住处,实在不行也可以去住明副谷主的院子,不会来这边挤。” 贺兰遥点点头:“这样啊。” 穆时思索片刻,补充道: “而且啊,祝恒估计会对孟畅和凤偏提起西州那位刚上任的魔尊,他俩今晚估计没什么心情休息。你要是想睡觉就进屋睡吧,不用担心他们俩来抢你房间。” 贺兰遥失笑,说道: “现在就睡觉未免有些早了,我想去城中的百药堂看看,你们帮我留个门吧。” 景玉答应了:“好。” 贺兰遥起身往外走。 他刚刚拉开院门,就见到了一名恰巧要敲门的天机阁弟子。 这几日里,敲他们院门的天机阁弟子不在少数,贺兰遥早就习惯了。 但面前的这位弟子神态不大对,一副小心谨慎、有口难言的样子,在门外扭捏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问道: “贺兰公子,穆仙君在吗?” 穆时已经走到了贺兰遥背后,应道: “在,找我有什么事?” 这名弟子没说话,只是目光不断往贺兰遥身上瞟。 贺兰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直接从门槛上跨出去,朝背后挥了挥手,大步离开。 “我师姐离得远,听不清。” 穆时抱着手臂,审视着天机阁弟子,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以说了。” 天机阁弟子声音压得极低: “穆仙君,莫师兄想见见你。” 穆时看着这名弟子,忍不住笑了,说道: “我记得你,你叫蔚成文,是祝恒身边的人,只服从祝恒的命令。” 穆时话语顿了顿,问道: “你怎么替莫嘉志跑起腿来了,不怕祝恒知道你吃里扒外吗?” 蔚成文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并未慌张: “我没有要背叛阁主的意思,只不过,我刚入门时,莫师兄对我很是照顾,我一直惦念着这份恩情。如今他已经走到末途,无可救药了,我想帮他做点什么。” “他想见穆仙君,我觉得见了也不会出什么事的,便来请你了……这件事我之后会自己告诉阁主。” 穆时闻言歪了歪头,说: “你还挺有情有义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蔚成文听不出来有多少是夸赞,又有多少是讥讽。 穆时放下手臂,说道:“给我带路吧。” 穆时回身对景玉喊道: “师姐,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门,我自己能翻墙回来。” 景玉应了声好。 不过她还是打算给穆时留个门,这毕竟是天机阁的天城,不是太墟仙宗的墟城,飞檐走壁、不走正门多少有些不礼貌。 蔚成文带着穆时往问天楼走。 进了问天楼后,蔚成文没有沿着修葺在墙壁上的楼梯往上走,而是直接进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小门后方是一条阴冷的石道,一直向里面延伸,没有岔路。 石道没有窗户,阴暗极了,蔚成文提着一盏灯照明。 穆时走着走着,手里就握上了剑。 这条石道狭窄逼仄,不适合剑修拔剑。但这限制不住穆时,如果蔚成文有什么异动,她就用碧阙剑,把他和石道一起斩了。 走了一段路后,前方出现了向下走的阶梯。 穆时跟着蔚成文向下走。 走了没几步,她就听见了水浪声,越往下走,声音就越大。当她走完这一段阶梯的时候,天机阁的水牢就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片巨大的、水浪翻涌的地底湖泊。湖泊的中间有一条稍高于水面的路,沿着这条路往深处走,就是天然形成的岩洞,也就是水牢的牢房。岩洞数量繁多,道路曲折蜿蜒,若是不熟悉地势,会很容易迷路。 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后,穆时见到了莫嘉志。 蔚成文停在洞口,没有跟穆时一起进去。 莫嘉志胸口以下的位置都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两条手臂被锁链捆着,向上张开,吊在岩洞的石壁上。 这个曾经温柔又从容的俊俏青年,此时皮肤都被泡皱了,头发湿漉漉的,脸上不见半分血色,苍白极了。 穆时伸出手探了探,莫嘉志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和凡人无异。看来,祝恒是真的把他的灵根剔干净了。 “这水牢,修士兴许还可以忍一忍,凡人迟早要被折磨死。” 穆时站在水边,对莫嘉志说, “你师父还真是不留情面。” 莫嘉志疲惫地抬头,说道: “我命不好,没有碰到剑尊那样的师父。” “也不好说。”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了个垫子出来,在莫嘉志面前坐下,说道, “我虽然不怎么听话,但从来没做过要师父性命的局,所以我也不清楚,曲长风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处置徒弟。” 莫嘉志的语气里有羡慕,也有心死: “倘若祝恒能像你师父那样,只收一个徒弟,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又怎么会犯上作乱?” “倒也是这么回事,我师父要是给我收个师弟或者师妹,我可能会马上叛出师门吧。” 穆时顺着莫嘉志的话语斟酌了片刻, “可是,莫师兄,就算我师父再收两个、收三个甚至更多,我再怎么不乐意,也不会去构陷他。” 莫嘉志仿佛听见了笑话,问道: “哪怕他把所有的东西,包括碧阙剑,都给你的师弟师妹,你也能坦然接受吗?” “肯定不会一下子就接受。” 穆时摸了摸碧阙的剑鞘,说道, “但是,最后肯定是要接受的。他收留我,从来都没有苛待我,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于我,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他的东西,他想留给谁就留给谁,随他的便。” 莫嘉志咬了下牙齿,说道: “这只是你的设想,你要是真的亲身经历,才不会有这么从容!” “那也没办法啊。” 穆时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莫嘉志, “毕竟事实上,我师父就只有我一个徒弟,没有收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没法亲身体会你的感受。” “说起来,我不太能理解,你混血就混了那么一丝,你的天赋也足够弥补这份缺陷,祝恒为什么还要收林桑储这个二徒弟?” 莫嘉志手掌攥成了拳。 他在水牢里关了大半天了,手指头也冰冰凉凉的,攥拳的时候都会感觉到冷。 过了好半晌,莫嘉志才开口: “林桑储那批弟子入天机阁的前两天,我打伤了一个欺辱人魔混血的人。” 穆时问:“只是打伤?” 莫嘉志回答道:“……重伤。” 穆时追问道:“是修士吗?” 莫嘉志低下头:“是个凡人。” 穆时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莫师兄啊莫师兄。” 穆时往前坐了坐,对林桑储说道, “修士对凡人出手可是大忌,凡人做错事情,去惩罚他们的应该是官府衙门,而不是你这个仙修。” “你出手教训教训也就算了,但你把人家打成重伤了,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莫嘉志有着自己的道理,说道: “此人不是一次犯错,我打他的那次,是我第四次见到他欺负人魔混血的孩子了。” “我也是人魔混血,我年幼时也被欺负过,遇到这种事,我难道不该出头吗?” “唉,怎么说呢?” 穆时叹了一口气,稍稍歪头, “莫师兄,你可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对人魔混血持有偏见?” “商贾世家的老爷,王公贵族,寻常人家,还有丫头和小厮,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可能对人魔混血心怀偏见。他们之中也有不少是好人,每年都给灾民施粥,愿意帮助他人,可他们就是歧视人魔混血。” 穆时问:“莫师兄,你面对这些人时,是会选择保护他们?还是要替人魔混血出头?” 莫嘉志和穆时对视。 “身为祝恒的继任者,天机阁的下一任阁主,甚至有可能是下下任正道领袖,要做的事情是保护这些人。无论他们如何歧视人魔混血,如何心怀不公,都要保护他们,不能去伤害他们,只能劝导和浅浅教训。” 穆时对莫嘉志说, “当时你是祝恒唯一的徒弟,祝恒希望的是,你首先是他的继任者,是下一任阁主,其次才是人魔混血,才是你自己。” “可是,从你所做的事情就知道,你将人魔混血的身份,摆在了下一任阁主之前。你要是继承了他的位置,有了实力,也有了权力,你要为了替人魔混血出头,波及多少人?” 莫嘉志看着穆时,他张了张嘴,话语反复吞吐,最后只冒出来一句: “两种身份一定要分开吗?” 穆时抱着剑,说道: “至少祝恒希望你分开。” 莫嘉志无法理解穆时的冷静: “你也是人魔混血,你一定也曾因此受到欺负,你体会过那种滋味,为什么还能这样淡漠地高谈阔论?” “我的确受到过欺负,太墟的长老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让我师父将我送走。我深知偏见、歧视会带来多大的阴影,也知道冷遇和不公会催生出怎样的恶念。” 穆时伸出手,轻轻抚摸莫嘉志的脸颊, “可是,莫师兄,我并不是在高谈阔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真的是自己选的。” “自己选,自己选……” 莫嘉志发出凄凉的笑声,问, “生不由己,身也不由己,挫折磨难更不由己,所谓的‘自己选’,哪有这么简单?” “我也没说简单啊。” 穆时收回手,用手帕擦了擦,说道, “不过你得承认,你现在这下场是你自己选的,对吧?” 莫嘉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是,是我自己的选的。” 莫嘉志的语气十分疲惫,他问, “那你呢?穆时,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穆时坐在垫子上,迟迟没有回答。 “你是个半魔,灭你全族的人很可能是正道修士,是那些仇恨魔族的人,你应该能够明白这一点吧?” 莫嘉志睁开眼睛,嘲笑般地看向穆时, “你真的能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将现在的身份和灭族的私仇分得明白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莫师兄费心了。” 穆时抱着剑,问道, “说起来,莫师兄喊我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穆师妹,你帮帮我。” 莫嘉志努力直起背脊,捆在手臂上的锁链被他拖得不断摇晃,发出响声。 “你救我出去,我帮你找你的仇人,和你一起复仇……我虽然没了灵根,但我从祝恒那里学到的东西都还留在脑子里,只要肯努力,我一定能帮你找到仇人。” “不复仇的话,你心里真的不会觉得不甘吗?” 穆时带着剑起身,把坐垫收了,扭头往外走。 莫嘉志在背后喊道: “孟畅、明决还有祝恒,这些人看似关心你,可他们根本不在意你心里的仇恨!你死了他们还会松一口气!” “醒醒吧穆时!你是个半魔!正道根本不会接纳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马上就要走出去的穆时停下脚步,说道: “莫师兄,你误会了,我没有自作多情,我从来都没觉得我是正道的一份子,我也不需要正道接纳我。” 岩洞有阵法护守,守在外面的蔚成文没有听见里面的对话,不然他肯定要惊慌失措地去禀报祝恒了。 穆时跟着蔚成文,沿着来时的路,从水牢走出去。 离开问天楼的时候,蔚成文还想再送一段路。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到处溜达一下。” 穆时不由分说地甩掉蔚成文,出了问天楼,往繁华热闹的长街走去。 她本来是想去青楼看看的,但才走到半途,就看见了明决。明决走在前面,没察觉到她的存在,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穆时正打算上前去拽住他。 但明决自己停下了。 前面有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正自己一个人站在路上哭。 路上有好心人驻足,问这个小姑娘: “小妹妹,你爹娘呢?” 小姑娘抹着眼泪道:“爹娘不见了。” “你记得住处吗?” “让天机阁发城令找一找吧。” “街头应该有驻守的仙君,我去找他们帮忙。你们要是没什么急事,在这里陪小姑娘等会儿呗,把人看好了,别碰上人贩子。” “兄弟你说笑了,哪个人贩子敢在天城拐人啊,快去吧,我们在这里陪小姑娘等着。” 好心人拉着小姑娘走到路边,在一家布坊门前的阶梯上坐着。 明决没有靠近,但也迟迟没走。 穆时正在偷看明决,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看见了孟畅: “三师叔?” 孟畅问:“你杵在这里干什么呢?” 穆时指了指明决:“看小师叔做好事呢。” 穆时把大致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孟畅,说道:“虽然打算做好事,但他连靠近哄两句都不肯,到底是有多讨厌小孩啊。” 孟畅意外道:“他讨厌小孩?” 穆时比孟畅更意外:“他不讨厌小孩吗?” “他哪里讨厌孩子了?” 孟畅对穆时说, “他一直很喜欢小孩,还特别期待收徒,说打算多收几个。他留了一大笔钱,据说是为了养徒弟预留的。” “他期待收徒?” 穆时震惊地说道, “今天祝恒催他收徒弟,他还说收到我这样的不如收个叉烧。” 孟畅沉默了片刻,说道: “……他没说错啊,收到你这样的确实不如收个叉烧啊。” 穆时低下头,抬腿就要去踩孟畅的脚。 “我刚刚在祝恒那里问过他这件事。” 孟畅赶在穆时一脚踩下去之前说, “他说等你情况安定了,或者等你走了,再考虑收徒弟,收了徒弟可能会顾不上你。” 穆时放下脚,她看了看孟畅,又回过头去看明决。她抱着手臂,表情也变得有些苦恼。 “干嘛非要顾着我?” 穆时抱怨道, “我大乘期巅峰了,还是个问心剑剑修,打遍正道无敌手,不需要任何人看顾。” 孟畅问:“被人关心不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 穆时十分果断地说道, “我喜欢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不喜欢你担心我我担心他这种千丝万缕斩不断的联系,这对我而言是拖累。”, 31.第 31 章 我会拉二胡的 穆时点点头, 说道: “那好吧,祝你野心成真。” 祝恒觉得穆时前后态度不一,不一到了让人觉得好笑的程度, 问她: “怎么不骂我觊觎你师父的位置了?” “你觊觎他的位置当然不好。” 穆时放下碗,认真地看着祝恒, “但你又不是只要位置不要责任,你愿意承担该承担的东西, 也有智谋和手段, 我还能反对什么呢?” 贺兰遥因为这番话而停住了吃东西的动作。 数日相处下来, 他觉得穆时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嘴巴毒, 心眼多, 从头到脚都写着“别扭”两个字。 但是, 此时的穆时格外地坦诚。 她对祝恒持有不小的偏见, 但她仍然承认, 祝恒是最适合接替曲长风的位置的人。这种坦诚并不会使她像个笑话,反而让她有种公私分明、令人敬服的魄力。 祝恒起身走向穆时。 穆时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祝恒走过来,她也不挪动,只是随着他的接近不断抬头。 很快,祝恒就站在了她面前, 他在穆时的注视下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穆时拍开他的手:“别摸我头!” 祝恒拍完穆时的脑袋之后就回自己的位置了,重新拿起碗筷,问道: “有什么关系?你已经不长个子了。” 穆时对祝恒说:“我还长!人就算到了二十三四,也还会蹿一截的!” 祝恒一边夹菜一边反驳穆时: “二十三四还长的是公子哥,你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十七八就差不多长成了。” “二十三四还长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明决把鸡翅夹到穆时碗里, “多吃点肉,争取过几年再蹿一截,重新做衣服和鞋子的钱我包了。” 穆时面无表情地看着明决,问: “你挖苦我呢?” 明决不解道:“我怎么挖苦你了?” 穆时问他:“你觉得我能活到二十三吗?” 明决夹菜的动作顿了顿,他看着穆时,好半晌才开口: “我希望你活到二十三。” 穆时扒拉了一筷子肉,嘴里含着东西,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活到二十三的话,你的好盟友就要被人诟病卜术不精了……好吧,这事没那么多人知情,祝恒被太墟长老们诟病。” “诟病就诟病吧。” 祝恒对穆时说, “有的时候,我宁愿自己卜术不佳。” 穆时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祝恒收了穆时和贺兰遥的碗筷勺,贺兰遥想要帮忙,却被制止了——祝恒一个法术就把石桌打理干净了,不留一点污渍。 修仙真好啊。 贺兰遥再次从内心发出感慨。 祝恒刚把盘子塞回食盒里,小院的门就被推开了。 孟畅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凤偏和景玉。 贺兰遥连忙起身:“孟宗主。” 祝恒将食盒拿给孟畅看: “饭被你师弟和师侄吃完了,只有茶水了,今年新制的乌龙,喝吗?” “比起来喝乌龙,我更希望祝阁主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场乌龙。” 孟畅走到祝恒面前,不客气地问道, “现在的局面是你谋算出来的,是吧?你把穆时、明决和太墟仙宗都算进去了,你可真够厉害的。” 穆时走到明决旁边。 明决坐在石凳上,穆时站着时还是比他高一些的,她借着这点差距,故意拿明决当架子,把手肘搭在了明决的肩膀上。 明决把她的手拍掉,问: “他现在已经这么有气势了吗?” “装的。” 穆时小声说, “在太墟的时候左右逢源,执法峰的郁老峰主骂他一句,他都不敢回嘴的。” 明决摇了摇头:“……还是这么包子。” 穆时点完头又摇头,替孟畅开脱: “也没办法啊,他大乘期,郁峰主大乘期巅峰,境界比他高,年纪比他大,在宗门里肯定比他有威信嘛。” “唉,仔细想想,三师叔也挺难的,以前还有我师父挺他,现在他就只能任凭长老们欺负了。” 明决还没接话,孟畅就先急了。 “你俩说话能不能小点声?” 孟畅转过头来针对穆时和明决, “你真的体谅我,就干点人事,整个宗门里欺负我最狠的就是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因为替你说话,挨过郁师兄多少骂?” 穆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三师叔,确实是你太包子了啊。你看,我师父也老帮着我,郁长老骂过他吗?郁长老敢骂他吗?” 孟畅:“你——” 祝恒及时劝道: “孟宗主,和小辈置气做什么?” 祝恒终于摆出了主人的架势: “孟宗主,凤峰主,两位既然想听我解释,就跟我移步摘星台吧。明副谷主也一起来吧,我说的话你三师兄恐怕不会全信,你在场可以帮我佐证。” 孟畅还想说教穆时。 穆时觉得烦,开始撵他:“赶紧走吧。” 孟畅不情不愿地跟上祝恒,还不忘对穆时了句狠话:“回头再收拾你。” 明决和凤偏也一并离开。 祝恒折返了回来,对聚在院子里的小辈说道: “天城马上会取消戒严,虽然七天内尚不允许修士离开,但茶楼赌坊乐坊等设施都会开张,你们可以趁这机会多玩一玩。” “在天城的开销算我的。” 说完,祝恒就走了。 没了长辈在场,贺兰遥和景玉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俩是正常人,正常人面对长辈的时候会局促紧张,而不是像穆时这样没大没小,尽力挖苦。 景玉拉起穆时的手: “穆师妹,你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能吃能喝,能蹦能跳。” 穆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说道, “景玉师姐,不要同时拉我两只手。” “欸?” 景玉松开手,问, “这有什么讲究吗?” 穆时一本正经地强调: “两只手同时被牵住的时候,就没有办法拔剑了,我会感到很不安。” ……这样啊,看来是对人没什么信任感。 “我打算出去玩。” 穆时抻了个懒腰,问, “你们要一起去吗?” 贺兰遥问:“穆仙君想去哪里?” 穆时笑了起来,两只手拍在一起,十分兴奋地宣布道:“青楼。” 景玉:“……” 贺兰遥:“?” 贺兰遥连连摆手拒绝:“这样不好吧?” 穆时一点也不觉得不好,她问: “贺兰公子,你不会从来没进过青楼吧?我是困在山里出不来,你呢,你都能从中州走到东州去,竟然没进过青楼吗?” 贺兰遥沉默以对。 穆时惊讶道:“真没进过啊?” 贺兰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真没进过。” 穆时点点头:“那正好,去长长见识。” 说完,她就拉住了贺兰遥的手,扯着他往外走。贺兰遥想要抵抗,可是凡人怎么是修士的对手,他还是被穆时拽向了门外。 穆时一边拉扯贺兰遥,一边问景玉: “师姐你也没去过吗?” “没进过青楼,但进过红欢楼。” 景玉解释道, “红欢楼专门养小倌,就是男妓。” 景玉说完之后,替自己辩驳了一句: “是被师姐们拉进去的,没做什么,就喝了点酒。” 穆时嘟囔道:“天城好像没有红欢楼……” “师妹,你放开贺兰公子吧。” 景玉对穆时说, “我虽然没进过青楼,但也听说过,天城的青楼狂放得很。贺兰公子这样的,进了青楼后,青楼里的名伶可能会下药让他失身。” 穆时问:“然后让他给钱?” “不,可能会倒贴给他钱。” 景玉说道, “天城的青楼名伶有钱的很,她们很多时候不图客人的钱,只图色。如果客人是个长相好看的穷小子,名伶还会倒给客人钱。” 穆时看向贺兰遥,说道: “那刚好,可以赚点盘缠。” “放开我!我不去——!” 贺兰遥抵死不从, “我不缺盘缠!话说你一个无情道,非得拉着别人进青楼干嘛?你不是最讨厌合欢道的那些东西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穆时理所当道:“听曲子啊。” 贺兰遥重复了一遍:“听曲子?你去青楼就为了听曲子?” 穆时松开拽着贺兰遥的那只手,说道: “我师父说,风花雪月之地奏出来的曲子,与别的地方的不同。” 贺兰遥问:“……你还懂乐曲?” 穆时是个剑修,但是会阵法,懂医术,已经很多才多艺了,没想到还懂乐曲。不过到底是哪种程度的懂?有音修那么懂吗? “懂啊,我会拉二胡的。” 穆时拿出乾坤袋翻找了一遍, “……等我一下,我找一找,好久没拉过了,忘记堆到哪里去了。” 景玉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想起来当年差点把执法峰逼疯的二泉映月。 她当时经过执法峰附近,有幸听到了曲子——可谓是魔音绕耳,三日不绝。她活了好几十年,第一次知道,二胡竟然能拉得这么难听。 后来有执法峰弟子提起此事,说当时有种想自绝经脉、自废双耳的冲动。 祖师爷在上,千万不要让穆师妹找到二胡! “那个,我们……” 景玉头上冒汗,连忙道, “我们还是去青楼吧!我想听听风花雪月之地的曲子到底有什么不同!” 贺兰遥搞不懂景玉怎么一下子换了态度。 穆时问贺兰遥: “你真的不来吗?有我和景玉师姐在呢,没人能在你的酒杯里下药的。” 穆时对他伸出了手。 贺兰遥看着那只白皙的手,他没有去握住,而是换了一种妥协方式: “屋子里有张古琴,我弹给你听行不行?” 穆时抱起手臂,问:“你弹琴的水平和青楼的琴妓比起来怎么样?” “不知道,我没进过青楼。” 贺兰遥朝着放琴的屋子走去, “比不过乐白国的乐师,但也不算难听,能帮我搬下琴桌吗?” 贺兰遥抱着琴,穆时搬着琴桌,景玉搬着琴凳,三个人一齐把这些东西从屋子里挪出来了。 景玉看着保养得还算不错的琴: “这个院子以前是专门给曲师伯住的,那这张琴……” “应该是我师父的琴。” 穆时在石桌边坐下,说道, “他弹琴很好听,闲暇的时候会弹。孟畅、明决和祝恒也会弹琴,弹琴可能是大人物必须掌握的技艺?” 贺兰遥在琴桌前坐下,问: “那你要不要学一下?” 穆时摇了摇头,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学?我又不打算当大人物。” 贺兰遥轻拨几下琴弦,试了试琴音,确认过这张琴的音色后,也想好了要弹的曲子。 他许久未碰琴了,一开始弹得有些生疏,但到后面时,有了手感,琴音就变得节奏缓雅、韵长味久。 穆时坐在石桌边喝茶。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琴上,久久不肯移转,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位故人。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贺兰遥停了手,说道: “就到这里吧,我手有些累了。” 穆时还没听够,质疑道: “你这耐力也太差了吧?” “穆仙君,我只是个凡人而已,没有你们仙修那么好的体力。” 贺兰遥站起身,将琴往屋子里搬, “说起来,今日是不是十一月廿五了?” 穆时使了个法术,琴脱离了贺兰遥的双手,和琴桌、琴凳一起飞回了屋子里,和先前的摆放位置别无二致。 景玉对日子没有太具体的概念: “应该是吧?” 大部分修士都像她这样,青春常驻,活得久,不需要太在意岁月的流逝。 穆时记日子倒是记得很清楚: “是十一月廿五,怎么了?” 贺兰遥的语气有些沮丧: “离腊月不远了,腊月下旬的时候,我就得回家了。” 穆时歪了歪头,不解道: “回家不是件好事吗?” 贺兰遥抬起头看了看穆时,他原本想直接说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回家,但他突然就想明白了,穆时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她来说,家是很美好的东西,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往昔,是一场醒了就会破碎的美梦。 “我家……情况挺复杂的。” 贺兰遥坐在石桌前,说道, “我爹有一个夫人,三个妾,我有八个兄姊,还有二叔、三叔和他们家的家眷,一大家人各怀鬼胎。每年只要在饭桌上相聚,就要起口舌之争,非常不愉快。” “我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我二叔和三叔两家子,常常拿我来笑话我爹娘,我爹娘也觉得我给他们丢人……” 贺兰家的情况确实复杂。 景玉只是听着,就开始头疼了。 穆时也忍不住皱眉。 穆时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水,说道: “你生来就是这样的,你又没法选。” 贺兰遥笑了一下,说道: “我要是有得选,打死也不生在贺兰家。” “那你想生在哪?” 穆时笑着调侃道, “白城云氏?” 贺兰遥思索片刻,说: “云氏的确不错,云家主和云夫人都很爱云小姐。我不图那样富贵的人家,只想要一双如他们一般爱子女的父母。” 穆时晃了晃茶杯,评价道: “你要求挺高的。” 贺兰遥问:“很高吗?” 穆时点了点头,说道: “要钱好办,要权也好办,可你要的是真情。经得起考验的真情,父母对子女不一定有,师父对徒弟也不一定有。” “只是说说而已。” 贺兰遥无奈地浅笑着道, “我已经生在这世上了,没法重选父母了,父母再如何不好,也只能这样了。” “这倒也是。” 穆时把话题转移到了景玉身上, “景玉师姐腊月底也要回太墟吧?” “我的父母都是凡人,早已入土了,在这世上,于我而言如同亲人的,就只有师父和师兄师姐了,过年当然也要和他们一起过。” 景玉问穆时, “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太墟吧?” 穆时拒绝得很干脆:“我不打算回太墟。” 景玉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问:“那……你是打算在药王谷过年吗?” 虽然孟畅和明决都是穆时的师叔,但穆时好像和明决更亲一点。曲长风不在的话,穆时要跟着明决过年,倒也挺合理的。 “也没有在药王谷过年的打算。” 穆时抬起头来,看着逐渐变暗的天色, “我之前都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嗯……要不然我也回一趟家吧,北州的家,我离开那里都快十四年了,快要记不清族地长什么样子了。” 贺兰遥和景玉都选择了沉默。 穆时一点难过都没表露出来,她甚至还有心情阻挠贺兰遥回家: “小公子,你不想回去就别回去了呗,我带你去北州玩。” “还是要回去的。” 贺兰遥说道, “我家虽然没有亲情,但有银子啊。我给人看病都不收医药费的,出门在外,就靠家里的银票养着了。” “所以,不想回家也要回家,竟然是为了钱吗?” 穆时啧啧摇头, “贺兰公子,你好俗。” “穆仙君,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贺兰遥敞开折扇,摇着扇子和穆时算账, “我要吃饭,要喝水,累了要住店休息……虽然也睡过野外,但能避免还是要避免,荒郊野岭对凡人来说太危险了。这些都要钱,没有钱的话,我走不了多远的。” “而且我经常买药,你知道百药堂的药卖什么价格吗?” 穆时对百药堂的物价确实不太了解,百药堂是药王谷的,太墟仙宗自己有能医人的丹心峰,百药堂在太墟仙宗附近开不起来。 但穆时对丹心峰的价钱很清楚。 她问:“有太墟仙宗搓的丸子贵吗?” “有!” 贺兰遥有些崩溃, “百药堂一颗辟谷丹要卖到一百一十两银,比丹心峰的辟谷丹贵十两。我先前问他们为什么卖得更贵,百药堂说,药王谷的药绝对不能比丹心峰便宜。” 不擅长争执的景玉终于坐不住了: “丹心峰的丹药比药王谷的丹药好!我们的医术可能比不过药王谷,但制丹药的技术绝对不会输!” 贺兰遥:“……” 穆时摊开手,说道: “你看吧,我之前就说了,丹心峰在搓药丸这件事上真的很执着。” 景玉摸出了纸笔: “我要给峰里写信,辟谷丹要涨价……贺兰公子,百药堂还有什么丹药卖的比丹心峰贵吗?” 贺兰遥不敢说话。 丹心峰因为辟谷丹卖得比药王谷便宜要涨价,药王谷再因为丹心峰的辟谷丹比自己家的贵涨价,丹心峰再…… 丹修医修打架,最后遭殃的还是凡人的荷包。 贺兰遥握着扇子起身: “……我要去百药堂屯点辟谷丹。” 看乐子的穆时从乾坤袋里摸了摸,拿出五只个头不小的瓷瓶,在石桌上一字排开: “喏,给你,都是辟谷丹,一瓶大概有五十颗吧。你别天天都吃辟谷丹的话,应该够你一年的分量了。” 贺兰遥不确定道:“都给我?” 贺兰遥自己不怎么吃辟谷丹,他还是更喜欢饭菜填饱肚子的感觉。 他携带辟谷丹是为了医人,有些病患病着时很难进食进水,贺兰遥遇到这样的病患时,就会给对方喂辟谷丹。 “不然呢?像我这种辟谷成功的人不吃这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 穆时说道, “也不知道孟畅是怎么想的,年年都给问剑峰发这东西,一年发十瓶,都被我堆在库房的木头箱子里了,随身带的就这几瓶。” 贺兰遥震惊地看着那一排辟谷丹。 他忽然发现,自己、穆时和景玉三个人里,最穷的根本就不是穆时,是他。 财力输给了剑修…… 贺兰遥忽然有种挫败感。 “你提前收拾一下呗。” 穆时对捂着眼睛的贺兰遥说, “天城这破事也算了结了,明天我们就走。” 正在写信的景玉抬起头,问: “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去干什么,但一定要这么急吗?如果可以,还是在天城多留个三四天吧。” 穆时不解地看着景玉:“为什么要留?” “十一月廿八是鬼君生辰,也是世间门无数怨魂被引渡的日子……” 景玉看着穆时,问, “师妹你还未见过凡尘的节日吧?” 穆时点点头,问: “是没见过,但一定要在天城见识吗?” “修真界没把这一天当做节日。” 景玉把写好的信对折,装进信封里, “但天城不同,天城人热爱过节,但凡有合适的日子,就要庆祝一下。” 32.第 32 章 穆时被景玉勾起了兴致, 问: “天城是怎么庆祝鬼君的生辰的?” 贺兰遥想要回答穆时:“是……” “不告诉你。” 景玉打断了贺兰遥的话,笑着对穆时说, “提前知道的话, 到时候不就没有惊喜的感觉了吗?” 穆时坐在石桌边, 稍稍歪头,打量着景玉, 半晌才发出感慨: “景玉师姐,相处这么多日我才发现,你也有坏心眼的时候啊。” 景玉没有否认,露出个浅浅的、温婉的笑容。她正要把手里的信飞出去, 可在那之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手,把信撕了。 穆时疑惑道: “你不打算让丹心峰给辟谷丹涨价了?价格输给百药堂, 不会不甘心吗?” “当然很不甘心。” 景玉默念咒诀, 一捧真火从手心燃起, 将信纸的碎片烧成灰烬。 “可是,买辟谷丹的人里,有不少是凡人。修士学习辟谷时, 可能会吃一些辟谷丹, 但门派会发放, 基本不用自己掏腰包, 而且也只是吃一阵子。” “辟谷丹更多地,是用在了凡尘间那些无法饮食的病患身上,对这些人来说,辟谷丹是救命的东西。这般意气用事涨价,我们出了一口气, 要的却是他人的性命。” 一阵风吹来,景玉手中的灰烬被吹散。她的目光紧随着飘扬在风中的灰,而后笑着对穆时和贺兰遥说: “价钱高过对手一头是傲慢和攀比,为世间凡人隐忍、退让一步,是我们丹心峰丹修的傲骨。” 贺兰遥幽幽地说道: “可是一百两也很贵啊,在白城等地,一百两够一户普通人家生活个三四年了。” 贺兰遥都不敢数,自己每年究竟要在辟谷丹上花掉多少钱。 景玉点点头:“是挺贵的。” 景玉现在是个有钱的丹修,掏一百两出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但在成为丹修之前,她是个凡常人家出身的姑娘,她很清楚一百两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我可以给师父提议一下降价,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不会由着我的想法去发展。” 景玉有些无奈,说道, “就算我师父愿意答应,这件事也还要过宗主那一关,辟谷丹大幅度降价,会对宗门财务造成不小的影响。” 穆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题: “也没什么大问题吧?丹心峰倒下了,后面还有炼器峰挺着呢。” 每每触及到钱财的问题,景玉都会觉得,穆时像个没长大、过于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景玉无可奈何地看着穆时,问: “师妹,你究竟懂不懂丹心峰为什么要敛财?” 穆时回望过来,一副“你说”的表情。 “丹心峰的丹修要炼丹,炼丹需要药材,药材这东西是真金白银。丹修学会炼一种丹药之前,可能要失败个十次、二十次,这些被消耗掉的药材,就是丹心峰培养丹修的成本。我们有时候还会想要钻研新丹药,这过程中消耗掉的药材,更是不计其数。” 景玉慢条斯理地给穆时解释, “药王谷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还有炼器峰、天铸阁,器修成长的时候也会打废很多灵石和灵矿。” “原来是这样。” 穆时抬头望天,说道, “但是,景玉师姐,我觉得试图炼出‘吃完就能步入渡劫期’的丹药,和打出‘能够斩断一切’的刀剑,真的很不切实际,做梦罢了。” 景玉点了点头,接过穆时的话: “或许真的无法实现,但追着不切实际的梦,不断地去接近,去触碰高处,也是很不错的事情啊。”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天城戒严已经解除,街市重新恢复了热闹,穆时等人的住处离得很远,却隐约能够听见喧闹吵嚷的声音。 贺兰遥忽然反应过来: “对了,孟宗主和凤峰主晚上是不是要在这里休息?房间好像不够,我去住客栈吧。”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 穆时对贺兰遥说, “天机阁家大业大,没有让帮助过他们的客人去住客栈的道理。一个院子住不开,多安排一个就是了。” “贺兰公子不必忧心。” 景玉也笑着说, “这间院子以前是专门给曲师伯安排的,孟宗主在天城另有住处,实在不行也可以去住明副谷主的院子,不会来这边挤。” 贺兰遥点点头:“这样啊。” 穆时思索片刻,补充道: “而且啊,祝恒估计会对孟畅和凤偏提起西州那位刚上任的魔尊,他俩今晚估计没什么心情休息。你要是想睡觉就进屋睡吧,不用担心他们俩来抢你房间。” 贺兰遥失笑,说道: “现在就睡觉未免有些早了,我想去城中的百药堂看看,你们帮我留个门吧。” 景玉答应了:“好。” 贺兰遥起身往外走。 他刚刚拉开院门,就见到了一名恰巧要敲门的天机阁弟子。 这几日里,敲他们院门的天机阁弟子不在少数,贺兰遥早就习惯了。 但面前的这位弟子神态不大对,一副小心谨慎、有口难言的样子,在门外扭捏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问道: “贺兰公子,穆仙君在吗?” 穆时已经走到了贺兰遥背后,应道: “在,找我有什么事?” 这名弟子没说话,只是目光不断往贺兰遥身上瞟。 贺兰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直接从门槛上跨出去,朝背后挥了挥手,大步离开。 “我师姐离得远,听不清。” 穆时抱着手臂,审视着天机阁弟子,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以说了。” 天机阁弟子声音压得极低: “穆仙君,莫师兄想见见你。” 穆时看着这名弟子,忍不住笑了,说道: “我记得你,你叫蔚成文,是祝恒身边的人,只服从祝恒的命令。” 穆时话语顿了顿,问道: “你怎么替莫嘉志跑起腿来了,不怕祝恒知道你吃里扒外吗?” 蔚成文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并未慌张: “我没有要背叛阁主的意思,只不过,我刚入门时,莫师兄对我很是照顾,我一直惦念着这份恩情。如今他已经走到末途,无可救药了,我想帮他做点什么。” “他想见穆仙君,我觉得见了也不会出什么事的,便来请你了……这件事我之后会自己告诉阁主。” 穆时闻言歪了歪头,说: “你还挺有情有义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蔚成文听不出来有多少是夸赞,又有多少是讥讽。 穆时放下手臂,说道:“给我带路吧。” 穆时回身对景玉喊道: “师姐,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门,我自己能翻墙回来。” 景玉应了声好。 不过她还是打算给穆时留个门,这毕竟是天机阁的天城,不是太墟仙宗的墟城,飞檐走壁、不走正门多少有些不礼貌。 蔚成文带着穆时往问天楼走。 进了问天楼后,蔚成文没有沿着修葺在墙壁上的楼梯往上走,而是直接进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小门后方是一条阴冷的石道,一直向里面延伸,没有岔路。 石道没有窗户,阴暗极了,蔚成文提着一盏灯照明。 穆时走着走着,手里就握上了剑。 这条石道狭窄逼仄,不适合剑修拔剑。但这限制不住穆时,如果蔚成文有什么异动,她就用碧阙剑,把他和石道一起斩了。 走了一段路后,前方出现了向下走的阶梯。 穆时跟着蔚成文向下走。 走了没几步,她就听见了水浪声,越往下走,声音就越大。当她走完这一段阶梯的时候,天机阁的水牢就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片巨大的、水浪翻涌的地底湖泊。湖泊的中间有一条稍高于水面的路,沿着这条路往深处走,就是天然形成的岩洞,也就是水牢的牢房。岩洞数量繁多,道路曲折蜿蜒,若是不熟悉地势,会很容易迷路。 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后,穆时见到了莫嘉志。 蔚成文停在洞口,没有跟穆时一起进去。 莫嘉志胸口以下的位置都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两条手臂被锁链捆着,向上张开,吊在岩洞的石壁上。 这个曾经温柔又从容的俊俏青年,此时皮肤都被泡皱了,头发湿漉漉的,脸上不见半分血色,苍白极了。 穆时伸出手探了探,莫嘉志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和凡人无异。看来,祝恒是真的把他的灵根剔干净了。 “这水牢,修士兴许还可以忍一忍,凡人迟早要被折磨死。” 穆时站在水边,对莫嘉志说, “你师父还真是不留情面。” 莫嘉志疲惫地抬头,说道: “我命不好,没有碰到剑尊那样的师父。” “也不好说。”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了个垫子出来,在莫嘉志面前坐下,说道, “我虽然不怎么听话,但从来没做过要师父性命的局,所以我也不清楚,曲长风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处置徒弟。” 莫嘉志的语气里有羡慕,也有心死: “倘若祝恒能像你师父那样,只收一个徒弟,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又怎么会犯上作乱?” “倒也是这么回事,我师父要是给我收个师弟或者师妹,我可能会马上叛出师门吧。” 穆时顺着莫嘉志的话语斟酌了片刻, “可是,莫师兄,就算我师父再收两个、收三个甚至更多,我再怎么不乐意,也不会去构陷他。” 莫嘉志仿佛听见了笑话,问道: “哪怕他把所有的东西,包括碧阙剑,都给你的师弟师妹,你也能坦然接受吗?” “肯定不会一下子就接受。” 穆时摸了摸碧阙的剑鞘,说道, “但是,最后肯定是要接受的。他收留我,从来都没有苛待我,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于我,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他的东西,他想留给谁就留给谁,随他的便。” 莫嘉志咬了下牙齿,说道: “这只是你的设想,你要是真的亲身经历,才不会有这么从容!” “那也没办法啊。” 穆时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莫嘉志, “毕竟事实上,我师父就只有我一个徒弟,没有收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没法亲身体会你的感受。” “说起来,我不太能理解,你混血就混了那么一丝,你的天赋也足够弥补这份缺陷,祝恒为什么还要收林桑储这个二徒弟?” 莫嘉志手掌攥成了拳。 他在水牢里关了大半天了,手指头也冰冰凉凉的,攥拳的时候都会感觉到冷。 过了好半晌,莫嘉志才开口: “林桑储那批弟子入天机阁的前两天,我打伤了一个欺辱人魔混血的人。” 穆时问:“只是打伤?” 莫嘉志回答道:“……重伤。” 穆时追问道:“是修士吗?” 莫嘉志低下头:“是个凡人。” 穆时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莫师兄啊莫师兄。” 穆时往前坐了坐,对林桑储说道, “修士对凡人出手可是大忌,凡人做错事情,去惩罚他们的应该是官府衙门,而不是你这个仙修。” “你出手教训教训也就算了,但你把人家打成重伤了,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莫嘉志有着自己的道理,说道: “此人不是一次犯错,我打他的那次,是我第四次见到他欺负人魔混血的孩子了。” “我也是人魔混血,我年幼时也被欺负过,遇到这种事,我难道不该出头吗?” “唉,怎么说呢?” 穆时叹了一口气,稍稍歪头, “莫师兄,你可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对人魔混血持有偏见?” “商贾世家的老爷,王公贵族,寻常人家,还有丫头和小厮,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可能对人魔混血心怀偏见。他们之中也有不少是好人,每年都给灾民施粥,愿意帮助他人,可他们就是歧视人魔混血。” 穆时问:“莫师兄,你面对这些人时,是会选择保护他们?还是要替人魔混血出头?” 莫嘉志和穆时对视。 “身为祝恒的继任者,天机阁的下一任阁主,甚至有可能是下下任正道领袖,要做的事情是保护这些人。无论他们如何歧视人魔混血,如何心怀不公,都要保护他们,不能去伤害他们,只能劝导和浅浅教训。” 穆时对莫嘉志说, “当时你是祝恒唯一的徒弟,祝恒希望的是,你首先是他的继任者,是下一任阁主,其次才是人魔混血,才是你自己。” “可是,从你所做的事情就知道,你将人魔混血的身份,摆在了下一任阁主之前。你要是继承了他的位置,有了实力,也有了权力,你要为了替人魔混血出头,波及多少人?” 莫嘉志看着穆时,他张了张嘴,话语反复吞吐,最后只冒出来一句: “两种身份一定要分开吗?” 穆时抱着剑,说道: “至少祝恒希望你分开。” 莫嘉志无法理解穆时的冷静: “你也是人魔混血,你一定也曾因此受到欺负,你体会过那种滋味,为什么还能这样淡漠地高谈阔论?” “我的确受到过欺负,太墟的长老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让我师父将我送走。我深知偏见、歧视会带来多大的阴影,也知道冷遇和不公会催生出怎样的恶念。” 穆时伸出手,轻轻抚摸莫嘉志的脸颊, “可是,莫师兄,我并不是在高谈阔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真的是自己选的。” “自己选,自己选……” 莫嘉志发出凄凉的笑声,问, “生不由己,身也不由己,挫折磨难更不由己,所谓的‘自己选’,哪有这么简单?” “我也没说简单啊。” 穆时收回手,用手帕擦了擦,说道, “不过你得承认,你现在这下场是你自己选的,对吧?” 莫嘉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是,是我自己的选的。” 莫嘉志的语气十分疲惫,他问, “那你呢?穆时,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穆时坐在垫子上,迟迟没有回答。 “你是个半魔,灭你全族的人很可能是正道修士,是那些仇恨魔族的人,你应该能够明白这一点吧?” 莫嘉志睁开眼睛,嘲笑般地看向穆时, “你真的能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将现在的身份和灭族的私仇分得明白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莫师兄费心了。” 穆时抱着剑,问道, “说起来,莫师兄喊我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穆师妹,你帮帮我。” 莫嘉志努力直起背脊,捆在手臂上的锁链被他拖得不断摇晃,发出响声。 “你救我出去,我帮你找你的仇人,和你一起复仇……我虽然没了灵根,但我从祝恒那里学到的东西都还留在脑子里,只要肯努力,我一定能帮你找到仇人。” “不复仇的话,你心里真的不会觉得不甘吗?” 穆时带着剑起身,把坐垫收了,扭头往外走。 莫嘉志在背后喊道: “孟畅、明决还有祝恒,这些人看似关心你,可他们根本不在意你心里的仇恨!你死了他们还会松一口气!” “醒醒吧穆时!你是个半魔!正道根本不会接纳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马上就要走出去的穆时停下脚步,说道: “莫师兄,你误会了,我没有自作多情,我从来都没觉得我是正道的一份子,我也不需要正道接纳我。” 岩洞有阵法护守,守在外面的蔚成文没有听见里面的对话,不然他肯定要惊慌失措地去禀报祝恒了。 穆时跟着蔚成文,沿着来时的路,从水牢走出去。 离开问天楼的时候,蔚成文还想再送一段路。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到处溜达一下。” 穆时不由分说地甩掉蔚成文,出了问天楼,往繁华热闹的长街走去。 她本来是想去青楼看看的,但才走到半途,就看见了明决。明决走在前面,没察觉到她的存在,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穆时正打算上前去拽住他。 但明决自己停下了。 前面有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正自己一个人站在路上哭。 路上有好心人驻足,问这个小姑娘: “小妹妹,你爹娘呢?” 小姑娘抹着眼泪道:“爹娘不见了。” “你记得住处吗?” “让天机阁发城令找一找吧。” “街头应该有驻守的仙君,我去找他们帮忙。你们要是没什么急事,在这里陪小姑娘等会儿呗,把人看好了,别碰上人贩子。” “兄弟你说笑了,哪个人贩子敢在天城拐人啊,快去吧,我们在这里陪小姑娘等着。” 好心人拉着小姑娘走到路边,在一家布坊门前的阶梯上坐着。 明决没有靠近,但也迟迟没走。 穆时正在偷看明决,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看见了孟畅: “三师叔?” 孟畅问:“你杵在这里干什么呢?” 穆时指了指明决:“看小师叔做好事呢。” 穆时把大致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孟畅,说道:“虽然打算做好事,但他连靠近哄两句都不肯,到底是有多讨厌小孩啊。” 孟畅意外道:“他讨厌小孩?” 穆时比孟畅更意外:“他不讨厌小孩吗?” “他哪里讨厌孩子了?” 孟畅对穆时说, “他一直很喜欢小孩,还特别期待收徒,说打算多收几个。他留了一大笔钱,据说是为了养徒弟预留的。” “他期待收徒?” 穆时震惊地说道, “今天祝恒催他收徒弟,他还说收到我这样的不如收个叉烧。” 孟畅沉默了片刻,说道: “……他没说错啊,收到你这样的确实不如收个叉烧啊。” 穆时低下头,抬腿就要去踩孟畅的脚。 “我刚刚在祝恒那里问过他这件事。” 孟畅赶在穆时一脚踩下去之前说, “他说等你情况安定了,或者等你走了,再考虑收徒弟,收了徒弟可能会顾不上你。” 穆时放下脚,她看了看孟畅,又回过头去看明决。她抱着手臂,表情也变得有些苦恼。 “干嘛非要顾着我?” 穆时抱怨道, “我大乘期巅峰了,还是个问心剑剑修,打遍正道无敌手,不需要任何人看顾。” 孟畅问:“被人关心不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 穆时十分果断地说道, “我喜欢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不喜欢你担心我我担心他这种千丝万缕斩不断的联系,这对我而言是拖累。” 33.第 33 章 孟畅看着怀中抱剑的碧衣剑修, 问: “你真的觉得这是拖累?” “难道不是吗?” 穆时的语气分外平静,平静到有些无情, “擅自替我做一些事情, 来表达对我的关怀,这和把我不需要的东西作为礼物强塞给我没什么两样,我不会觉得被关心了,我只会觉得你们在给我增添负担。” “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 我更喜欢两肩空空, 而不是负重前行。如果负重太多, 手上的剑就会变得笨拙, 再也无法肆意潇洒。” “你真不愧是修无情道的, 屁大点小孩, 就能说出这种寒心话。” 孟畅对穆时的冷情习以为常, 他没露出失落的表情来,只是熟练地伸手, 摸了摸穆时的脑袋,问, “穆时,你觉得你师父的剑笨拙吗?” 穆时知道孟畅是试图给她讲道理。 虽然人们常说“剑尊”和“正道支柱”是没有实权的虚职,曲长风实际的职务不过是太墟仙宗的问剑峰峰主罢了。 但是, 这位没有手握大权的问剑峰峰主并不轻松,他背负的重量比谁都厉害, 他背负的是整个正道、大半个修真界。 但即便负重如斯, 曲长风手中的剑, 依旧是修真界最快、最利的剑。不如说,他的剑,就是为了护世、护众生, 才会变得这样快。 “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 穆时有些固执地对孟畅强调, “他是那种有了负才挥剑挥得更好的人,但我是没有顾虑挥剑才会快的人。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不要拿他来要求我。” 孟畅叹了口气。 他有时候会觉得,穆时就像只养不熟的小猫,不管喂过她多少肉,她也还是会在他凑近时凶巴巴地哈气。 这样的小猫,往往对“家”没有什么归属感。如果有一天,魔族那边给了她更多肉…… 孟畅没法拿曲长风要求穆时,只好又把问心剑搬出来: “穆时,问心剑可是救世剑,挥着救世剑的剑修都是以护世为己任,哪有不背负重担的?” 不一会儿,一对夫妇赶来了。 两人年纪不大,皆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料子不怎么好的短布衫,颜色也旧,放在繁华的天城里,有种格格不入的朴素。 “阿爹!阿娘!” 小姑娘见到两人,瞬间破涕为笑,伸着手扑上去,言语中还带着些许泣音, “我想回家……” 这对夫妇却没有表现出半分高兴。 他们跟着天机阁弟子过来时也没有展现出丢了孩子的焦急,只是表情古怪,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情不愿的。 少妇甚至没有安抚抱住她的小姑娘,阴沉着脸,握着小姑娘的手转身要走: “慢慢,我们回家。” “哎,别走——” 孟畅只觉得有一阵风吹过,眨眼之间,穆时的身影就已经挡在了年轻夫妇和小姑娘归家的路上。 明决意外道:“穆时?” 穆时拿着剑,昂着头,几乎要用鼻孔看人,一副矜傲不讲理的样子,话语中也带着无法忽略的火药味: “你们是故意把孩子丢下的吧?” 周遭的人看看穆时,又看看这对夫妇,也有过路的人摆着看热闹的心态停下,他们议论纷纷,眼神在年轻夫妇身上流连。 “还真有可能,孩子丢了也不着急,找到了也不见这两口子高兴……” “谁来管管吧。” “怎么管啊?这是人家的孩子,不是咱们的,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 “这女娃娃看着也没什么病,为什么要丢了啊?” 这对年轻夫妇被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丈夫站出来对穆时说: “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故意丢孩子的?” “你们不是天城人吧。” 穆时看向天机阁弟子,问, “你们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职务稍高些的那名弟子回答道: “这两人下午带着孩子从西城门入城的,不久前要从西城门离城,身边没带孩子,值守在西城门的弟子对他们有些印象,觉得不对劲,便直接把人拦下了。” “我们刚刚要去城门那边发寻人的城令,刚好就遇上了此事,便将这二人带过来了。” 穆时仿佛听见了笑话,问: “孩子丢了,你们俩出城?” 她歪着头,那双倒映着天城灯火的浅色双眼里带着鄙夷,好像在说“你俩倒是继续狡辩啊”。 小夫妇都缩着头不说话了。 “敢丢孩子,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做的事吗?” 穆时走近一步,讽刺道, “原来你们自己也知道丢弃孩子不对,丢弃孩子可耻啊?” 周围也传来闲言碎语。 “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种人也配为人父母?” 小夫妇因为目光和言语面红耳赤,就这样伫立了片刻后,丈夫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你一个修仙的懂什么?要是养得起,谁会把孩子扔掉啊?” 拉着母亲的手的慢慢好像听懂了争吵,她泪眼涔涔地抬头看着父母: “阿爹,阿娘……你们不要我了吗?” 布坊的伙计看不下去了,开口责问道: “你们两个都好手好脚的,只要能干活,怎么会养不起一个孩子?” “要是只有一个当然养得起!” 少妇和布坊的伙计呛声, “可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她下面还有个小的!” 周遭的人感到不解: “四个孩子……那你们为什么要丢她?总不能是因为她最大吧?没听说过扔孩子从最大的开始扔的。” “那个可都是男娃娃!” 少妇破罐子破摔了,理直气壮道, “把她扔在天城也是为她好,天城到处都是富户,要是能被富户捡回去抚养,她还得谢谢我们呢。” 周围的议论声更响了。 “真不要脸啊。” “我家老太太也重男轻女,但别人问起来,她从来不说自己重男轻女,她不好意思承认。怎么能有人这么坦然地承认啊?不觉得羞耻吗?” “她自己不也是个女子吗?” 慢慢拉了拉少妇的手:“阿娘……” 少妇甩开慢慢的手,狠狠地说道: “别叫我阿娘,我不要你了!” “阿娘!呜——” 慢慢还想去拽少妇,却被躲开,几次追寻无果,只能咧着嘴开始哭, “阿娘,慢慢想跟阿娘回家……慢慢能洗衣服,能洗碗,慢慢也能学着做饭,阿娘留下慢慢好不好?” 少妇一点后悔的意思都没有。 慢慢求不动她,便又转向男子: “阿爹——” 穆时走上前,握住了慢慢的手。 “木属性单灵根。” 穆时捏着在冷风里冻得冰凉的小手,说, “单灵根虽然没有天灵根那么好,但也算是很罕见了,这孩子不修仙可惜啊。” 一听见“单灵根”个字,立刻就有人冲上来了。 “这孩子我们玄沐阁要了!” “不如我们百鸟峡!” 天机阁弟子道: “都让让,这可是在天城。” 那对年轻的小夫妻听见女儿能修仙,也变了脸,丈夫连忙去拉慢慢的手: “慢慢,刚刚爹娘是和你开玩笑的,爹娘不会不要你的,你以后修了仙,爹娘年年都给你做小袄,买好吃的去看你……” 但丈夫尚未触碰到慢慢,就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慢慢,你现在可能不懂。” 穆时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但你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你以后修了仙、脱胎换骨了,一定要感恩你爹娘,他们不养你、丢掉你,就是对你最大的恩情。” 男子气急:“你——” 穆时看向天机阁弟子: “你们能处理好吗?” 天机阁弟子点点头,回答道: “自然是能的,穆仙君放心就是。” 穆时笑了下,抱着剑钻入人群,她走过孟畅身边,说道: “人世人世,人如妖魔之世,有什么好护的?” “你……” 孟畅想说教穆时,但那边修士抢弟子的状况才是刻不容缓,孟畅赶紧冲过去, “哎,这孩子归我太墟仙宗,我也木单灵根,我还没徒弟呢,跟着我正好!” 穆时走了一段路,又遇见了贺兰遥。 贺兰遥面前有一群年龄大差不离的孩子,这些孩子们之中,有个男孩子抱着个缺了半边挡板的木盒,用手捂着缺口处,似乎是担心里面的东西逃走。 贺兰遥蹲下来,耐心地商量: “你们把它放了好不好?它是野鸟,驯化不了,被人抓了后会受惊不肯吃食,养不了几天就会死的。” 男孩对贺兰遥说: “不好,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 贺兰遥笑着和男孩对视。 大多数人对好看的东西都缺乏抵抗力,贺兰遥生得好看,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优势,靠这张脸说服过很多人。 男孩果然有些动摇,说道: “……你得和我做交换,你不能让我白白损失掉这只小鸟。” 贺兰遥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不愧是天城啊,从上到下,就连小孩子都会做生意。好吧,你想要什么当交换?” 男孩说:“钱。” “可是我没有钱啊。” 贺兰遥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我这里有一对木雕的机关小鸟,能飞的,拿它们来交换可以吗?一只换两只,你们不亏的。” 孩子们考虑了片刻,勉强答应了。 孩子们拿着木雕小鸟离去,贺兰遥得到了那个半开的木盒,他抱着盒子,朝上方看了看,看到鸟窝之后就打算爬树。 他才刚抱住树身,就感觉到一股舒缓的风将他托起来,送上高处。 贺兰遥低头去找施法的人:“穆仙君?” 片刻之后,贺兰遥坐在了和鸟窝高度差不多的树干上,他从木盒里把那只不怎么会飞的小鸟掏出来,放在鸟窝里。 贺兰遥手脚并用地从树上下去。 穆时站在树下,抱着手臂打量他,问道: “孩子有五个,你只给人家一对木雕小鸟,你让人家怎么分?要打架的。” 贺兰遥笑了,一点也不含糊地说道: “我就是想让他们为了争夺木雕小鸟打起来啊。” 穆时歪了歪头,调侃道: “看不出来,你还挺坏的。” 贺兰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服: “谁还没有点坏心眼呢?我要回住处了,穆仙君是打算继续逛吗?” “本来打算去青楼听曲……不过现在想去赌坊了。” 穆时捏了捏手指,问, “你要不要一起来?” 贺兰遥对赌博没什么兴趣,但现在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他回去也没什么事可做,思索片刻后,询问穆时: “你能教我怎么出千吗?” 穆时笑了,说道: “当然能教,但你可能学不会。” 贺兰遥思考了学不会的情况,问: “……你出千是靠法术出的?” “没有用法术哦,就是用这双手。” 穆时把剑挂在腰上,抬起手,两只手手指张开,掌心对着贺兰遥,得意地说道, “出千可是大有学问在的,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穆时转过身朝赌坊走。 贺兰遥在后面跟上,疑惑道: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学出千啊?太墟仙宗里面应该没有设立赌坊吧?” “我小时候,明决和我师父给我喂毒,我不乐意喝药。我师父就和我赌,掷骰子,比大小,有时候比大有时候比小,我输了就要喝药。” 穆时走在人流中,说道, “我从来没赢过,后来我越长大,就越想不明白这件事。十五岁那年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出千了。” 贺兰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出千骗徒弟喝药……原来仙气飘飘如剑尊,也有凡尘间父母的苦恼啊。 贺兰遥问:“你以前从来没怀疑过吗?” “没怀疑过。” 穆时深吸一口气,平息怒火, “不止没怀疑过,我还觉得我师父是神。” 贺兰遥已经可以想见,穆时得知真相的时候气得跳脚的样子。 那场面当然是好笑的。 但贺兰遥笑不出来,他对喂毒培养抗毒性这事一直持反对态度,一提起这件事,心里就不太舒服。 贺兰遥沉默了良久,直到走在前面的穆时忍不住回头看他,他才问出口: “培养抗毒性痛苦吗?” “我说不痛苦你会信吗?” 穆时右手搭在剑鞘上,平静道, “很痛苦的,毒药的效果各有不同,有让人痛得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被拆散的,有让人痒到恨不得把脖子抓破的,有让人浑身发冷、呼吸不畅的,也有呕吐不止的……” “一开始,我服用一份毒药,连着难受好几天,最后扛不下去时才得到解药。喂毒的进展很慢很慢。但到了后面,一天能试好几种药,不管多么毒,只要剂量不大,我基本不会有什么反应。” “从不耐毒到耐毒,我用了年。” 贺兰遥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他能够想象到,那到底是何等的痛苦。 他跟着穆时走了一段路,开口道: “听起来很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穆时回过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的师父、师叔、师祖……每一个问心剑剑修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没道理到了我,就要比他们娇气吧?” 贺兰遥抬头看着穆时。 穆时问他:“怎么这么看着我?” 贺兰遥低声回答道:“……觉得你很苦。” 穆时的耳朵好使,把这个回答听清了,她左手叉在腰间,说道: “也许吧,但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件事,毕竟我自己完全没觉得自己苦。” 贺兰遥低垂着眼眸,问: “为什么你不承认自己很苦呢?” “唔,不承认……好吧,这个形容也挺恰当的。” 穆时对贺兰遥说, “如果我自己觉得自己苦,那我才真的苦到家了。人最可怜的时候,不是生离死别时,也不是病痛缠身和被人鄙弃,而是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的时候。” “我的身世真的很凄惨,倘若我可怜自己,自怜自艾,我会被困在过去的噩梦里,再也无法向前走一步。” 贺兰遥抬头,在茫茫人流中,在辉煌灯火中,和眉眼间带着笑意的剑修少女对望。 “唉,发什么呆呀。” 穆时走向他,拉住他的手, “赌坊到啦,我来教你出千。你能学会的话,以后也不必强忍不适过年回家拿压岁钱了,没钱直接进赌坊,赌博来钱最快了,肯定能把盘缠赚出来。” 贺兰遥被拉进了赌坊里。 “欢迎贵……” 赌坊里当值的天机阁弟子脸色一僵, “穆仙君,您又来了啊。” “给我找个屋子,棋牌骰子……但凡是你们这里有的花样,都准备一下,我要教这位公子哥出千。” 穆时对值守在此的天机阁弟子说, “你们的人就不要进来了,要是让你们学到了,以后就再也没人能从你们这里赢钱了。” 天机阁弟子:“……好,我这就去办。” 贺兰遥小声对穆时说: “他都咬牙切齿了。” 穆时对此浑不在意: “他就算咬齿切牙也没用,我教你点基础的,然后咱们就出来实践,赚的钱全当你以后的盘缠。” 贺兰遥搓了搓手,有点紧张。 天城灯火彻夜长明,穆时和贺兰遥在赌坊折腾,或者应该说是折腾赌坊,折腾了到大半夜,直到子时末才回住处。 穆时很开心,贺兰遥有点不安。 “不错嘛,已经能在十两小桌上赢了。” 穆时进门的时候还在拍贺兰遥的肩膀, “多学多练,假以时日,一局千两也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穆时和贺兰遥迟迟不归,景玉正打算出门去找,所以刚好在院子里,她问: “……什么十两千两的?你俩进赌坊了?” 穆时对进赌坊这事丝毫也不羞愧,十分得意地宣布自己的战果: “我们俩赚了一万又八十两,厉害吧!” 贺兰遥低下头。 一万两是穆时赚的,剩下那八十两才是他的,不过银票和银锭都落进他手里了就是了。 “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景玉也不打算劝穆时,说道, “我要继续打坐了,师妹你和贺兰公子也早点休息。” 时间的确有些晚了。 穆时和贺兰遥也没多磨蹭,一个进屋入定,另一个回房洗漱睡觉。 第二日贺兰遥起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只剩下景玉了,穆时不在。 “药王谷派人过来和祝阁主协商了。” 景玉对贺兰遥解释穆时的去向, “穆师妹对此事也算插手甚多,有必要见证最后的结果。” 贺兰遥点点头,问: “结果应该对明副谷主有利吧?” “祝阁主和孟宗主似乎是打算向药王谷提出要求,让明副谷主代掌谷主之职。” 景玉一手支着脸,说道, “至于代掌到何时,那就不好说了。” 贺兰遥懂了。 没说代掌到何时,那就是一直代掌。明决虽然不一定能得到谷主之名,但谷主的权力一定会结结实实地握在他手中。 就在这时,穆时回来了。 景玉问:“情况怎么样?” “药王谷不乐意,但不乐意也没办法,祝恒说药王谷不给一个让他满意的说法,天机阁就对这事追究到底。” 穆时在石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事有这么多门派的修士看着呢,药王谷要是给不出合适的说辞,会闹大笑话的,届时就是修真界所有人的饭后笑柄。” 穆时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说: “这个陈涟啊……你说他算计谁不好,非要算计祝恒。他想拿被子捂死祝恒,没想到人家正好觉得天冷该加被了。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竞争对手没了,挚友掌握药王谷了,我要是祝恒,我半夜做梦都能笑醒。要不是不好乐得太明显,他估计要往问天楼门前贴对联。” 景玉有时候会忍不住同情陈涟。 惹上穆时和祝恒这样的敌人,应该算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对了,师姐,你收拾下东西吧。” 穆时对景玉说, “药王谷现在无主,为了避免谷里生乱,明决最迟明日就会代掌谷主职权了。虽然陈涟构陷祝恒这桩大案的流程还要少说一个月才能走完,但明决马上就要回药王谷了,孟畅和凤峰主也跟他回去,给他撑腰。” “你这趟出门不就是要去药王谷交流吗?正好跟着他们一起走吧。” 34第 34 章 你师父是正道 刚过午的时候, 蔚成文带着一群天机阁弟子来了一趟,他们带着笔墨,朱红色的藕丝印泥, 还有一卷由丝帛制成的卷轴。 卷轴上详述了天城近日发生的事情, 药王谷长老们及代理谷主明决已经在卷轴后方留下名字、手印及灵印, 算是替陈涟认罪。 如今, 为使得这份认罪书在修真界有相应效力,议事堂亲历了闹剧的修士们, 被天机阁要求做一个见证,也要留名加印。 景玉以娟秀字迹写下自己的名字。 穆时的名字早就在丝帛上了, 是今日一早, 亲眼见证祝恒和药王谷谈判时签的。 蔚成文检查过景玉留下的灵印后,又捧着笔墨和印泥转向贺兰遥: “贺兰公子只需留名字和手印就可以。” 贺兰遥依言在丝帛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穆时在蔚成文离开前随口问了句: “明决今天回药王谷吗?” “今天应该回不了。” 蔚成文耐心回答了穆时的问题, “林师兄似乎是受傀行咒的影响,一直昏迷着,明谷主判断他今夜会醒, 等他醒了才好离开。不然万一没醒,阁主还得再把他叫回来,来回折腾,未免太劳心费神。” 景玉笑了笑,说道: “林师兄一定会醒的,正如祝阁主没算错过命, 明副……现在该叫明谷主了,他也没断错过病。” 蔚成文点点头:“景玉仙君说得是。” 他礼貌地道别, 带着丝帛卷轴、笔墨印泥与一群天机阁弟子离开了。 孟畅正好在往这边来,与蔚成文打过招呼后错身而过。景玉和贺兰遥起身对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 算是应了。 孟畅在石桌边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泡的什么茶……乌龙啊?” 穆时翘起腿,紧盯着孟畅: “三师叔,今天上午摘星台人多,我没好问你。昨晚你在街上抢徒弟,抢到手了吗?” 贺兰遥和景玉都露出了迷茫的目光。 抢徒弟? 抢什么徒弟?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 孟畅表情有些颓丧,说道, “那小丫头觉得我长得像她祖父,她祖父对她可差,老打她,所以不愿意跟我走,被凤偏拐回阵法峰了。” “凤偏不跟我们去药王谷了,他要带那个小丫头回太墟仙宗。药王谷情况不稳定,医修斗起法来,动不动就下药投毒的,这么小的孩子还没辟谷,格外容易中招。” “……祖父?” 穆时打量着孟畅, “三师叔,你注意点外形管理吧。你看看祝恒和明决,人家也没比你小几岁,小孩见了他俩最多喊哥哥,你都要被喊成祖父了。” “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有宗主威严。” 孟畅对穆时的话不置可否, “他俩这种一把年纪了、还保持着二十岁的形貌的才不正常吧?” “你看看明决,以前他年年都回太墟的时候,他一回来,宗里就一片混乱。翻墙爬屋顶都是小事了,还有为了能和他亲密接触,刻意把自己搞成重病重伤的。这样好吗?” 景玉捧着茶杯陷入了沉默中。 涉及到重伤重病什么的,她作为丹心峰的弟子,还是有印象的。 有个女弟子腿被割伤了,自称是在墟江江畔钓鱼时凿冰割的。景玉当时看了看黄历,三伏天,满脑子都是“撒谎能不能先搞明白季节啊”。 割伤还挺严重的,景玉想给她处理,但这女弟子坚决不肯,抵死不从,说不要丹心峰救治,要明决来给她治伤。然后,丹心峰的人找到明决之前,这女弟子就晕过去了,伤最后还是丹心峰医的。 这女弟子很不甘心,决定等来年明决再来太墟时再搞一次。 谁知道明决第二年正月里刚进太墟仙宗就和穆时闹翻了,迄今为止已经将近四年没有回过太墟了。 贺兰遥坐在一旁默默喝茶。 脸长得太好看有时候也是一件很困扰的事情,贺兰遥自己也深受其害,所以能够理解明决的处境有多艰难。 “是是是,明决那样不好,你这样的好。” 穆时阴阳怪气地嘲讽孟畅, “修真界有两种人看着厉害,一种是仙风道骨的,另一种就是带胡子的老头。三师叔你努努力,等你胡子全白了,你就是整个修真界最有威严的。” 孟畅瞪着眼睛道: “你这嘴上功夫怎么越来越厉害了?” “我剑上功夫也越来越厉害了。” 穆时唰一下拔出碧阙剑,问, “你要试试吗?” “试什么试?我就一阵修,你一个问心剑剑修,欺负阵修有意思吗?” 孟畅放下茶杯,问, “你怎么不拿明决试你的剑?” 穆时嗤笑一声。 她两腿交叠,手里捏着茶杯,说道: “和明决试剑,那才真的是没意思呢。这种失了剑心的剑修,是天底下最没意思、最可耻的剑修。” “唉,你怎么又攻击他?” 孟畅选择维护明决, “你小师叔又不是自己想失去剑心的。” “是啊,他不想,可他失了剑心后没想着寻回剑心,而是入了药王谷。他这‘不想’,也没多么‘不想’嘛。” 穆时把玩着茶杯,讽刺道, “这种自甘堕落的一律视为自愿。” 孟畅抬高了声音:“穆时!” 这场谈话眼见着就要变成一场争吵,贺兰遥和景玉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想劝,但这是人家师门自己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嘴。 穆时毫无畏惧,昂着头看孟畅,问: “怎么着,想骂我?” 孟畅的声音瞬间就软了下来:“……不是。” 孟畅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 “穆时,你是个天才,修行的路走得比别人容易太多了。剑心从来都不是想放下就放下,想拿起就拿起的东西。很多事也并不由人,处于同样的困境中,你能做选择,不意味着别人也能。” “你能够理解吗?” 穆时摊开手,说道: “很遗憾,不能。” 在“明决的问心剑”的话题上,穆时一直都固执得要命,不肯退让,无法沟通。 “唉,小祖宗。” 孟畅有些疲惫地看着穆时,说道, “我盼着你有一天能懂,可又巴不得你永远都不懂。” 没身体力行地体会过挫败感的人,很难去体会到“世间大部分事都不是顺风顺水的,不由人意”的道理。 “你干嘛非要我理解他?” 穆时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你不如仔细想想,要是他没失去剑心,现在会是个什么情况……他的修为境界多半不会卡在大乘期巅峰,仙魔大战结束已经二百年了,这二百年够他步入渡劫期了吧?” “祝恒今天一早,就对聚集起来的修士们公布魔尊出世的消息了。怎么样,你头疼吗?如果明决有渡劫期的修为境界,你还会头疼吗?” 孟畅摇了摇头,说道: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穆时问:“那先不考虑进境,他提起剑来如果还有仙魔大战末期,也就是他全盛时期的战力,你和祝恒还会这么头疼吗?” 当然不。 那个时期的明决,放在现在的修真界,只要不遇上穆时,基本不会吃亏。虽然不知道新出世的魔尊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多半也不会比穆时更加难以对付。 穆时觉得明决弃剑可惜,孟畅又何尝不呢? 孟畅是亲眼见过的,明决是如何把问心剑一点一点练起来的。很苦很苦,但剑锋染血、杀穿战场的样子很是帅气。孟畅没有执剑的天赋,不知多少次羡慕过这个师弟。 所以,灵寒仙尊因即将走火入魔而自刎,明决失却剑心时,孟畅是最感到可惜的人。 孟畅沉默了很久。 “说起这个……” 孟畅抬头看着穆时,问, “穆时,你真的不能站在正道这一边吗?” 贺兰遥一惊。 景玉站起身来,开口道: “那个,我突然想出来个药方,要去百药堂抓点药……贺兰公子,你也一起来吧,帮我看看药方。” 贺兰遥明白景玉的意思。 这场对话,已经进展到他们两个应该回避的程度了,再听下去就不礼貌了。 贺兰遥披了件外袍,跟着景玉出门。 走远之后,贺兰遥问: “穆仙君不是站在正道这边的吗?” “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正邪未定吧。” 景玉一边朝着百药堂的方向走,一边和贺兰遥谈起这个她不怎么愿意提的话题, “在宗门里,知道她是半魔的,有宗主、峰主、长老及长老亲传弟子,不算多,但是绝大部分知情者都很不待见她。她目无规矩,隔三差五就要招惹是非,弄得各峰,尤其是执法峰焦头烂额。” “虽然不排除种族偏见,但像她这种喜欢挑战规矩、离经叛道的人,我们很难认为她会成为正道。” “问心剑剑修本身也容易入魔……” 景玉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说道, “也不知道是被我们这些人主动推到对立面的,还是因为生性本恶,或者是因为问心剑的影响……她不愿意站在正道这边。” 贺兰遥沉思片刻,说道: “可是她师父是正道啊,师叔也是……” “贺兰公子,你可能理解不了。” 景玉走进了百药堂,说道, “曲师伯从未要求过她成为正道。” 贺兰遥惊讶极了。 他的确理解不了这件事: “一个对徒弟好的师父,会对这种事不做要求吗?这样放纵是非常不对的溺爱。” 曲长风可是正道的中流砥柱,镇守正道二百年,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徒弟自由选择成为正道或者入魔呢?不管是为穆时好还是为正道好,他都应该要求穆时站在正道这边才对。 “是啊,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景玉指了指药盒,让百药堂的弟子把已经晒干剪断的药草拿给她看,她一边挑拣药草,一边说道, “曲师伯也许有他的深意吧,只是这种深意,其他人实在是难以理解。” 离问天楼不远的小院里。 穆时和孟畅还在对峙。 “站在正道这边……” 穆时神色淡淡,不见喜怒,问道, “我为什么要站在正道这边?三师叔,你已经无能到要依赖一个活不到十九岁的人了吗?” 孟畅对穆时说: “你师父是正道栋梁——” “太墟里那些正道这些年是怎么对我的?修真界的这些正道,倘若知道我半魔的身份,又会怎样对待我?你知道我刚到天城时,林桑储对我是什么态度吗?” 穆时毫不留情地堵住孟畅的话, “虽然我不在乎,但让我舔着脸去保护讨厌我的人……你看我像个傻子吗?” “我是正道,明决是正道,祝恒也是,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正道。” 孟畅仍未放弃用人情来规劝她。 “三师叔,我不站在正道这边,不意味着我就会站在魔族那边啊。” 穆时摊开手,说道, “我是若岚山灵族,不是魔族,中立于人魔之间,不帮正道,也不会去帮魔族。别人不清楚这件事,可你是明白的,不是吗?我演半魔演了十四年,还真在你眼里把自己变成半魔了?” “而且,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允许有人伤害你们,正道和魔族都不行……哦,我不管祝恒,他爱死就死,爱活就活。” 穆时起身走进屋里,两扇屋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孟畅瞧着紧闭的雕花木门,似乎是有着说不完的郁闷,接连叹气好几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离开这间院子。 穆时察觉到他走了,才出来喝茶。 没想到茶还没凉透,院门又被推开了,明决拿着青溟剑走进来,回身关门。 “孟畅走了你又来了?” 穆时有点火大,问, “你再劝?再劝我就真的入——” “孟畅劝你什么了?” 明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穆时, “你和他有矛盾,别拿我撒火。” 穆时朝着明决撒了火,但她又不愿意自己显得理亏,趾高气昂地问: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告诉你进剑冢要注意的事情。” 明决转过身去,说道, “你不想听我就走了。” 明决才要开门,他伸出去的手就被穆时抱住了。 身法又变快了。 明决想。 穆时讨好道:“我给你倒茶。” 明决无动于衷。 穆时又问:“给你捏肩膀?” 明决试图甩开穆时的手。 “给你抄药方?” 穆时抱着明决的胳膊把人往院子里拖,拖了两步拖不动,直接就翻了脸, “明决你差不多就得了,你再这样我就拔剑削你了!” 到了晚间的时候,明决借着要去看林桑储醒没醒为由,从穆时这边离开了。 天城还是老样子,灯火通明,但今夜的天格外地暗,抬头时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比前几日更冷了,且有些干燥。 明决推开了安排给太墟仙宗宗主的宅邸的大门,孟畅坐在一树开得正好的红梅下饮酒。 明决走进来,连坐都没坐,质问道: “你去劝穆时站正道这边了?” 孟畅问:“不行吗?” “三师兄,你……” 明决对孟畅说, “她卷进正邪之争里,卷得越深,表现得越多,灵族的身份就越容易暴露。灭她全族的凶手一直在暗处,她要是因此而出事,你对得起若岚山灵族吗?” “我又何尝愿意把她卷进来?” 孟畅叹了口气,对明决说, “大师兄一飞,正道青黄不接,没有渡劫期撑腰,大乘期巅峰也没几个能打的。” 明决固执地强调: “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牵连她。” “我给你讲现实,你给我讲道理。” 孟畅站起身,问, “明谷主,你要是还提得动剑,我用得着去求一个十八岁的小辈来庇护正道吗?” 明决欲言又止,握着青溟剑和孟畅对视。 片刻后,明决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拿着剑转身走了。 贺兰遥和景玉才刚刚回到小院。 穆时坐在石凳上,仰头望天,她看得格外投入,浅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阴沉的天空。 景玉在穆时身边坐下,问: “穆师妹,你在看什么?” 穆时说道:“下雪了。” “啊,没有吧?” 贺兰遥也在石桌边坐下, “千万别下雪。” 他说完这话,没过多久,就看见雪毛毛从眼前飘落。一开始的雪又细又碎,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黏连成片的轻盈鹅毛。 贺兰遥捂住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穆时的心情不太好,语气也淡淡的: “小公子,你不喜欢下雪吗?下雪天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也可以把雪当成冰点吃,这不是挺好的吗?” “小时候是喜欢的,长大了就不喜欢了。” 贺兰遥坐在石桌边看着雪落下,说道, “下雪后,尤其是雪开始化的时候,天就会变得格外冷。好多生了病的人,本来是有望好起来的,结果因为天太冷没挺过去,赴了幽冥。” 穆时惊讶地看着贺兰遥,问: “还有这种事?” 她在若岚山的时候,在太墟的时候,每到下雪天都很高兴。她只觉得雪好玩,不知道雪能要人性命。 穆时喃喃道: “难怪师父每次下雪的时候都是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曲长风是个很有雅致的人,他喜欢听曲,听鸟兽啼叫,听人说书;也喜欢看花草,看山,看江河湖海。 在太墟仙宗问剑峰的时候,他为了看杏花,连着扫上小半月的地也乐意。 可这样一个人,却独独不喜欢雪。他总是直言纷飞的大雪很美,却不会因为下雪而露出半分的高兴,甚至还会有些忧愁。 贺兰遥疑惑地问: “他从未对你说过吗?” 穆时摇了摇头,说道: “他总是不太乐意把残酷的事情告诉我。” “之前他不喜欢红梅,后来我才从明决那里知道,我师祖自刎殉道时,西岭的红梅全开了,明明是酷暑天来着。” 贺兰遥觉得这样不好。 教导一个孩子,只教她看到美好的,不让她看到残酷的,这种过度保护,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残酷。 但是,贺兰遥又觉得,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好。 剑尊很爱徒弟,很爱很爱。 世上有一个无底线溺爱你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贺兰遥甚至有些羡慕。 过了好半晌,贺兰遥问: “今晚能下到可以堆雪人的程度吗?” 他只是随便问一问,没想到穆时答了: “过了这个时辰就差不多可以了。” 景玉有些惊奇:“你怎么知道?” “想知道就知道了。” 穆时一手撑着脸,问, “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景玉:“……” 这是赌钱赌上瘾了吗? 贺兰遥试探着问:“雪什么时候会停?明天会停吗?” 穆时琢磨了一会儿,说道: “夜里就会停了,下不到明天早上。” 贺兰遥和景玉看着她,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样子。以穆时一贯的脾气,她很可能是在逗他们玩。 “你们希望这雪下到明天天亮?” 穆时不是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雪势会越来越大,下到明天早上的话,那些用草席铺屋顶的凡人才真的要遭殃了,屋顶会塌的。” 小半个时辰后,雪已经积起薄薄的的一小层了。不难想见,再过半个时辰,这雪应该就能没过鞋底了。 穆时若有所思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这里没有红萝卜,我去夕暮楼借一根。” 穆时才刚打开门,就见到了恰好走到门前的蔚成文。 “穆仙君,我来给你送红萝卜。” 蔚成文手里端着两盘红萝卜,这些萝卜没沾泥,看来是特地提前洗干净了, “堆雪人用得上。” 穆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问: “怎么有两盘?一盘用来当鼻子,另一盘用来吃?” “这盘是阁主让送的。” 蔚成文又把另一盘往前递了递, “这一盘是明谷主让送的。” 穆时深吸了一口气。 明决也就算了,祝恒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肯定又是曲长风说的—— “阿时每次下雪就要堆雪人,会去五谷堂要红萝卜来当雪人的鼻子,要是没有红萝卜就要闹。” 穆时甚至能想象到曲长风是以什么语气来说这话的。 穆时接过木托盘,见蔚成文杵着不走,问: “还有什么事吗?” “林师兄已经醒了,情况还不错。” 蔚成文瞧了瞧里面,说道, “明谷主让我来通知景玉仙君收拾东西,再过半个时辰就启程前往药王谷。”, 35第 35 章 就算讨饭也要带着你 景玉走过来, 说道: “我早已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走。” 尽管她已经尽力掩饰情绪,但仍然能让人听出来, 她现在有多么激动和开心。 有宗主在,也有穆师妹的刻意撮合,景玉进药王谷后能够得到明决的指导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那好,景玉仙君随我走吧。” 蔚成文又看向穆时,问道, “穆仙君要与明谷主和孟宗主道个别吗?” 穆时拒绝地干脆又果断, 说道:“有什么好道别的?又不是见不到了, 我之后还要去药王谷呢。” 听闻此言,蔚成文也不强求, 对穆时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之后, 就带着景玉离开了。 穆时关好门,回到石桌边, 叹了一口气, 说道:“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贺兰遥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很嫌弃我吗? 穆时看了看桌上的两盘水灵灵的红萝卜,递给贺兰遥一个后,自己又拿了一个,放在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贺兰遥拿着红萝卜, 问: “……你不堆雪人了?” “堆啊, 当然要堆。” 穆时看着盘子里的红萝卜, 说道, “但这两盘加起来一共十二个红萝卜, 谁家的好人一次堆十二个雪人啊?” 他们坐在落雪的院子里,喝着热茶,但同时也在啃着萝卜, 看起来颇为随意,一点也不雅致。 雪越来越大,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雪已经积得足够多了。 穆时蹲在地上捧起一团雪揉成球,又把雪球放在地上,滚动着往前推。原本积在地面上的雪,就这样被雪球粘走,使得雪球学来越大。 贺兰遥学着她的样子滚雪球。 他们两个人的雪球堆叠在一起。穆时就地取材,折了两根枯枝来当雪人的手。贺兰遥拿了个红萝卜,大头朝内塞进上面的雪球里,雪人就这样有了鼻子。 穆时端详着雪人。 贺兰遥站在她身边,问: “穆仙君,能帮我弄个碳炉来吗?” “你要煮茶?茶壶上有咒文,放到里面的水是会自己变热的。” 穆时侧头看着他, “还是说,你觉得用碳炉煮的茶更香?” “我不煮茶,我要暖手。” 贺兰遥明了地表达了自己的要求。 他陪着穆时滚了两刻雪球,这么一遭折腾下来,他的手已经冻得泛红了,每根手指头都很疼。 他左手伸进右手袖子里,右手伸进左手袖子里,还算暖和的胳膊被手碰到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唉,凡人真的好脆弱。” 穆时思索了片刻,拿出一张符纸,不一会儿,符纸上烧起了火焰。这火焰与寻常火焰不同,是苍白色的,看起来很冰冷。 “这个还挺热乎的,你就用这个取暖吧。不过要小心点,别把手伸进去了。” 贺兰遥问:“伸进去会怎么样?” 贺兰遥将两只手凑近了火焰,真的感觉到了暖和,不亚于炭盆的暖和。 “伸进去,你就再也没有手了。” 穆时冲着贺兰遥友善地一笑, “这是真火,丹心峰常常拿这种火炼丹。寻常草木或者凡胎肉/体接触到,都是会被烧成灰的。” 贺兰遥默默地后退两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穆时召出的真火。 “这么怕啊?” 穆时调侃道, “不敢烤火的话,还是去睡觉吧,被窝也能暖手,就是暖得慢一些。” 贺兰遥和穆时对视片刻,挪开目光。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进屋睡觉了。 第二日一早,他就醒过来了。 醒来后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他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推开房屋的窗户,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唯有枯枝上的雪,因为吹来的寒风抖落,簌簌地洒下来。 贺兰遥惊讶道:“……还真的停了?” 穆时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够将天象预测得如此准确,是靠卜术吗?不,如果不是专研卜术的话,很难做到这个程度。 就在此时,穆时头向下,从房顶垂下来,倒着出现在了贺兰遥的窗前。 贺兰遥被吓了一跳,差点去摸藏在袖子里的毒针。 “对呀,真的停了。” 穆时倒挂在窗前,朝贺兰遥伸出手。 “贺兰公子,愿赌服输,付钱吧。” 贺兰遥趴在窗前,说道: “……穆仙君,我根本没答应你跟你赌。而且我身上的银两和银票,大部分都是你从赌坊赢来的,你把送我的东西再赌回去,这样有什么意义吗?” 穆时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番,说道: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穆时两手抓住贺兰遥卧房的上窗框,勾在屋檐上的两只脚松开,平稳地落地。 落地之后,她倚在窗边,问: “你早上要吃饭的吧?打算吃什么?” 贺兰遥趴在窗柩上,看了看满院白茫茫的雪,说道:“想喝红豆紫米粥了,最好能加点糖,夕暮楼应该能做。” 穆时没吃过红豆粥,但尝过红豆沙包,她觉得红豆紫米粥应该是好喝的。 “那你赶紧洗漱换衣服吧。” 穆时背对着贺兰遥,往远处走了几步, “我在这边等你。” 贺兰遥失笑。 他虽是凡人,却生在名满修真界的修仙世家,见过许多修士。而且,年满十五后,他就离家了,走过中州和东州的许多地方,见过的修士比在家时见得更多。 修士们大多辟谷,尤其是天剑阁和万岳剑楼的修士,门派穷,门派弟子也穷,有时候还会揭不开锅,因此入门的第一课就是辟谷。 像穆时这样有口腹之欲、嘴巴馋的,贺兰遥还是第一次见。 贺兰遥关上窗户,从包袱里挑了几件衣裳开始往身上披,更衣更到一半,贺兰遥听见院子里进了人。 穆时抱着手臂打量蔚成文,问: “祝恒邀我去问天楼用早膳?” “是,穆仙君。” 蔚成文对穆时说, “林师兄也在,他想当面向你道个谢。” “你们有没有搞错?” 穆时一点也不客气地指出, “他想当面道谢,应该是他来找我,不是把我叫过去听他道谢。他才多大年纪,怎么已经开始有地主的架势了?” 蔚成文从容不批地和穆时讲道理: “穆仙君,林师兄伤创未愈,现在只是勉强能活动,能吃点东西。他这个样子,是出不了问天楼的呀。” “行,他弱他有理。” 穆时点点头,问道, “那我带个人行吗?” 蔚成文轻轻摇头,说道: “祝阁主说了,只请穆仙君去。” 穆时和蔚成文大眼对小眼地互望,穆时恶意揣测道: “……我怎么瞧着这像鸿门宴呢?” 蔚成文浅笑着说道: “怎么会呢?阁主从前不动穆仙君,现在就更不能动了。太墟仙宗和药王谷,可都在看着他呢。” 穆时很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回头,敲敲贺兰遥的窗柩,说道: “贺兰公子,祝恒找我,我不和你一起吃早饭了,你自己去吧。” 贺兰遥的声音从窗户里面传出来: “穆仙君去忙要紧事吧。” 穆时跟着蔚成文走了。 用早膳的地点在问天楼高处的一间屋子里,这屋子通透宽敞,除了吃饭用的桌椅外,没摆什么东西。 林桑储坐在桌边,他已经更换过衣服了,是软滑的丝绸面料,看起来舒服又干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有手臂上的傀行咒咒文,也都被这件新衣服遮盖起来。若不是脸色苍白又虚弱,穆时都不会相信他受过伤。 桌上放着一盅粥,粥里放了些肉沫,还有一些切成丝的绿叶菜。坐在林桑储旁边的祝恒拿着勺子往碗里盛粥,盛完后递给林桑储。 林桑储接过碗,说道:“谢谢师父。” “道什么谢。” 祝恒又拿起一个空碗盛粥,说道, “桑储,倘若我告诉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你会生气吗?你被邪修袭击,被陈涟下咒,被当做人质,性命垂危,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中。” 林桑储愣了愣,说道: “师父,你竟然问出来了。” 祝恒听出了言外之意,问: “所以你已经想到了,是吗?” 林桑储点了点头,说道: “因为师父总是算无遗策,很难出现疏漏。” “……我不怪师父。” 林桑储捧着粥碗,说道, “我是师父的徒弟,也是天机阁的弟子。倘若我做出一些牺牲,能为师父和天机阁争取到足够多的利益,那这点牺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桑储话语一转: “不过,稀里糊涂地被赌进局里的滋味不怎么好受,下次还有这种事情,还请师父提前告知我,让我做好准备。” 屋门“嘎吱”一声,向两侧敞开。 穆时抱着手臂走进来,说道: “林师兄,被他不告知情况就赌进局里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我、莫嘉志、明决、孟畅,甚至还有陈涟和乌平。陈涟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你师父是真的狗。” 林桑储第一反应就是维护祝恒: “穆师妹,不要骂我师父。” 穆时找了个位置坐下,有理有据地问林桑储:“我这是骂吗?我说的是事实。” 林桑储:“你——” “好了,别吵架。” 祝恒把刚盛好的粥放到穆时面前, “桑储,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样惊险的赌局,一次就足够了。” 林桑储低下头,对着粥碗生闷气。 祝恒见他这副模样,有些想笑,提醒道:“桑储,你要对你穆师妹说什么来着?” 林桑储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 他好半晌才酝酿好,站起身,说道: “谢谢你救我,还有,你入城的时候,我不该以那副态度对待你,对不起。” 他的语气很别扭,听起来有些不情不愿的,但事实上,他只是觉得害羞罢了。承认自己从前讨厌过的人是好人,道谢又道歉,会别扭也是很正常的。 祝恒看向穆时。 这种时候,只要被道歉的那人给个台阶下,气氛就会变得很不错。 但穆时仿佛根本不知道“台阶”是个什么东西,她拿着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肉粥,说道: “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就原谅你。” 林桑储:“……” 祝恒叹了口气:“……你啊。” 穆时看笑话一般地看着林桑储: “怎么样,磕不磕?” 祝恒没什么表情地看向穆时,问: “你是不是想要我也给你磕?” “也不是不行,但你是长辈,被长辈磕头可能会折寿,不如就让你徒弟代磕吧。” 穆时笑吟吟地对林桑储说, “好了,现在是六个响头,快磕。” 林桑储绝望地看着祝恒。 穆时也没真的盼着林桑储磕头,她拿起勺子开始吃肉粥,肉粥不算烫,是刚刚好的温度,吃下去之后胃里暖呼呼的。 “说起来,那些外来的修士,今天差不多该离开了吧?” 穆时问祝恒, “你要人家见证,人家也见证完了,签名、手印和灵印都留下了,你也没必要扣着人不让走了。” “昨日我就允许他们离开了,不过也有几个留下来没走的。” 祝恒夹了一筷子小咸菜,说道, “明天是鬼君诞辰,天城过节,他们想在这里过完节再走。你到现在还没走,是不是也打算在这里过节?” 穆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是啊,我想看看红尘间的节日是什么样子的。” “见识一下也好。” 祝恒对穆时说, “今日要给距离天城约莫二百里的饴长县施粥,原本这点小事交给阁里弟子就行,但夜里下了不小的雪,今日格外地冷,我担心会出意外情况,想过去看看。” “你要不要一起过去?正好把贺兰公子也带上,给饴长县的县民做义诊。” 穆时思索了一会儿,问: “饴长县……饴长县是乐白国的地盘吧?” “饴长县名字里带个县字,其实就是大一些的村子。乐白国税重,近几年天公不作美,收的那点粮食全交上去了。” 祝恒低下头,说道, “全交了也不够,为了给国库一个交代,县令上头的刺史命人将饴长县县民的牛牵走了。” 穆时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问: “牛牵走了,那他们开春后怎么耕地啊?” 祝恒说道:“还能怎么办?靠自己耕呗。” 穆时摇了摇头: “昏君啊……我说,祝恒,修士插手凡人的政事不太对,但特殊的情况就要特殊对待,不是吗?” 穆时的意思,祝恒听得很明白。 “我的确打算给乐白国换个皇帝。” 祝恒放下粥碗,和穆时解释这件事, “但是,换皇帝的话,整个朝堂也要大换血,这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事情。当下的修真界也不宜有太大变动,变动容易出空子,出空子就会被钻空子,搞不好的话,整个中州都会变得一团乱。” 穆时给祝恒出了主意: “那就直接找誉仁皇帝谈谈吧,我觉得他还是会听你的话的,毕竟祝阁主你才是中州真正的皇帝。” 祝恒回答道:“正有此意。” 穆时喝完了粥,把粥碗放在桌子上。 祝恒对穆时说:“你去找贺兰遥商量一下吧,三刻之后,我们在西城门见。” 穆时点点头,起身从问天楼离开。 她回去的时候,贺兰遥不在屋子里,院子里的石桌上放了一碗红豆粥,勺子也把手朝下搭在碗沿上,非常体贴。 贺兰遥听见动静走出来,对穆时说: “给你的,可能有点凉了,但用法术热一热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穆时没有去碰红豆粥,问: “你知道我去问天楼是去吃饭的吧?为什么还给我带吃的回来。” “因为你好像很想吃。” 贺兰遥笑了一下,说道, “这一碗分量不大,你可以当点心吃,实在不行当午饭或者晚饭也可以。” 穆时不情不愿地伸手去碰瓷碗,手指触及碗壁,就能够感觉到热乎乎的触感,不出意外的话,红豆粥现在刚好能入口。 穆时坐下,拿起勺子来,说道: “祝恒让我问你,去不去饴长县。天机阁有人在那边施粥,祝恒想让你去做义诊,就去今天一天,夜里就回来。” 贺兰遥点点头:“我去。” 穆时一边吃粥一边对贺兰遥说: “那你赶紧收拾要带的东西,再过两刻就走。” “饴长县没什么药材用吧?” 贺兰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 “我以前去过一趟饴长县,那里没有药铺,百姓要是生了病,都要去旁边的县城医治或者请大夫。” 穆时说:“药材的事祝恒会想办法,你不用担心,你只管看病开方就好了。” 两刻之后,穆时带着贺兰遥,在西城门和祝恒相见了。祝恒是独身来的,他没带人,林桑储要养伤,蔚成文要在天机阁替他处理事务,都不能跟他一起出门。 可能是为了避免自己太显眼,祝恒用了法术,将自己的头发、眉毛和睫毛都染成了黑色。 他身上披的也不再是雪夜寒梅图,而是一件布料和做工都不错、但没那么仙气的外衣,手里拿着一柄折扇。 若不是神情和气态太过冷清,他更像一个王公贵族,而不是谪仙。 贺兰遥浅浅行礼:“祝阁主。” 祝恒点头:“走吧。” 他袖子一挥,召出半个葫芦来。 “……你能不能有点品位?” 穆时看着那半个葫芦,百般嫌弃, “人家用葫芦的都召一整个葫芦,你倒好,你用半个。” 祝恒没有穆时这么多讲究: “葫芦这东西,半个比一个坐着舒服。” “……半个葫芦就是个水瓢!我不想坐着瓢在天上飞!” 穆时召了一叶舟,拉着贺兰遥上船, “你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跟着。” 祝恒也没反对。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乘着两个飞行法器,一前一后地出了天城。 饴长县位于天城西南方向,与天城相距三百里,不算近,但修士乘法器飞过去很快。 饴长县没有设置城门关卡,只在县城东边和西边各修建了一个牌楼,牌楼上方题着“饴长”二字。 饴长县虽是个县城,却比天城差远了。县里大多是一层的小屋子,住得好些的,用泥砖砌墙,屋顶先铺稻草,再铺瓦片。住得差些的,住处就是茅草房。 城里有两家还不错的人家,虽然屋子有两层,但休憩得很简单,院子也不大,跟白城云氏没得比。 天机阁弟子在县城里搭了粥蓬。 他们自己带了炉灶和柴火,此时正在炉灶上用大锅煮粥,一边煮,白汽就升起来。为了让米粥不糊锅底,要用大勺子不停搅拌,米粥煮得很稠,搅起来颇为费力。 许多人都围在炉灶边,一边等着粥煮好,一边取暖。 除了施粥外,天机阁还送柴火。昨夜雪下得时间不长,但也挺大的,虽然山里没有因此而封路,但也不适合进山砍柴。所以他们打算分发一些柴火,来帮饴长县百姓度过化雪前的几日。 穆时和贺兰遥跟着祝恒进了粥蓬。 天机阁弟子道:“阁主。” 祝恒问:“粥还没熬好吗?” “马上就好了,大锅煮东西有些慢。” 祝恒点点头,又吩咐道: “我带了大夫过来义诊,去搬桌椅来,也通知下百姓,身体不适可以过来。” 穆时抬头望着稍远些的地方,表情有些困惑。 “祝恒,你们在施粥对吧?施粥是给穷人施的,对吧?” 穆时指着远处, “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离这里约莫二十尺的位置,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三个人穿着得体,腰间还挂着玉佩,应该来自富户。 还有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两个大人一男一女,穿得衣服打满补丁,小孩子的衣服还算比较新,料子不是多么好,但看起来还挺厚实的。 有一名离得近,听清穆时的问题的天机阁弟子回答道: “是饴长县南边的宁五县的富户的人,打算给自家小姐寻个贴身丫鬟,就来饴长县买人来了。饴长县穷,去富户当丫鬟和家丁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这里的孩子被卖进富户人家,对父母好,对孩子自己也好。 穆时看着远处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摇了摇头,说道: “卖孩子就是卖孩子,别说得那么好听。说着为孩子好,其实就是想少点负担,自私自利罢了。” 穆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富户的管家说: “若是进了我们家,跟着小姐,能吃饱穿暖不说,还能习字读书。” 穿得十分厚实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 “阿娘,我不要离开你和阿爹。你们不要拿我换银子,我长大以后,会赚更多银子给你们的。” “玥玥,阿爹阿娘怎么会拿你换银子呢?” 小姑娘的父亲摸了摸玥玥的头,说道, “爹娘就算讨饭,也要带着你的。等来年开春后,爹娘将家里的东西卖一卖,去宁五县做工,供你读书识字,好不好?” 玥玥的母亲对那富户管家说道: “抱歉,李管家,玥玥是我们的命。除非我们出了什么事,没办法照顾她,不然是绝对不会将她卖掉的。” 负责煮粥的天机阁弟子用勺子敲了敲锅边,喊道: “粥好了,可以打粥了!” “走了,玥玥,咱们去领粥。” 夫妇一人一边,牵着玥玥的两只手,从富户管家身边经过。 穆时站在粥蓬里,怔怔地看着他们。 “穆时,世人各不相同。” 祝恒站在穆时身边,说道, “有人丑恶如妖魔,也有人坚韧纯善,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并不能代表整个修真界、整个人世的样貌。” 祝恒给穆时递了个瓢: “别傻站着,去打粥,我是让你来干活的,不是让你来凑热闹的。” “祝恒,你可真是个祝扒皮啊。” 穆时拿着瓢走向大锅粥,说道, “回头我进了药王谷,就告诉明决你使唤我。” 祝恒问:“穆小仙君,小剑尊,你要是不乐意,我使唤得动你吗?”, 36第 36 章 鬼君节 穆时冷哼一声, 还没走到大锅边,又折返回来了,站在祝恒面前, 问道: “祝扒皮, 如果有想续碗的, 给续吗?” 祝恒问她:“为什么不给?” “我听说你抠得很。” 穆时拿着瓢,仰头看着祝恒。 “往年有灾民投奔天城,你让天机阁弟子熬面糊粥, 熬的可稀了,还不给人家盛满。” 祝恒叹了口气:“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师父告诉你的?他就只告诉你这个, 不告诉你我的用意吗?” “不是, 有别的峰的弟子议论这件事, 我刚好听到了。” 穆时抱着手臂, 问, “所以你有什么用意?” “灾民进入天城后, 我希望他们自己去找活干,养活他们自己。” 祝恒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对穆时说, “如果我给粥给得又好又多, 靠施舍就能填饱肚子, 愿意干活的人又有多少?天机阁是很富有,但就算比现在富有十倍,我也不愿意花钱养米虫。” 祝恒又看向粥棚外正在排队的百姓们,他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说道: “饴长县这些百姓们每年都努力耕种,是因为天象和赋税才落得寒冬无米可吃的下场,我没必要去为难他们。” 穆时抱着手臂, 低下头审视祝恒: “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善良的。” 祝恒笑了一下,解答了穆时的疑惑: “饴长县与天城共用一条地脉,若是这里死了很多人,天城会受怨气影响的。” 穆时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祝恒,你这个人……” “你也不能说我是个恶人。” 祝恒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穆时, “论迹不论心,你师父教过你吧?” 穆时不再搭理他了,她拿着瓢,走到粥棚边,挽起袖子来。 滚烫的米粥被盛进瓢里,又倒进饴长县百姓拿着的碗里。米粥很烫,但饴长县百姓常年耕种、干粗活,手上磨起了厚厚的茧子,端粥碗时没喊过一声疼。 贺兰遥在一旁义诊。 他很习惯这种场面,对百姓也有着十足的耐心。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交代得清清楚楚,甚至仔细解释了一番,他还扣缴了两个百姓从粥蓬里拿到的咸辣口的小咸菜。 他开方子都是开三份,一份给百姓,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给天机阁弟子——他们会将方子整理好,送回天城,等到今晚,天城那边的天机阁弟子就会将药材打包送过来。 穆时那边打粥很快,贺兰遥这边的义诊进行得很慢,迟迟没有结束。毕竟行医是个精细活,一分差池也不能出。 穆时搬了个板凳坐到贺兰遥旁边。 贺兰遥开完房子,逗了逗患者家里的孩子,问:“你要不要吃糖啊?” 穆时侧头看向贺兰遥。 贺兰遥失笑,问: “穆仙君,你也要吃糖吗?” 穆时想起来自己在白城时,从贺兰遥手里打劫的那两块糖,皱着眉捂住了嘴。 贺兰遥见穆时这样子,马上就明白了她的的顾虑。 “这次的糖不粘牙。” 贺兰遥对穆时说, “在天城买的,有牛乳糖,还有叮叮糖,叮叮糖是麦芽糖做的。” 穆时这才对贺兰遥伸出手: “给我颗牛乳糖。” 贺兰遥直接抓给她一捧。 穆时剥开糖纸,里面的糖不是白色,有些微黄,应该是牛奶熬煮久了的颜色。她把糖放进嘴里,牛乳味和甜味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还挺香的。 贺兰遥一直在忙着给百姓看病,快到傍晚了,也没得到闲暇。 “你去吃点东西吧。”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说道, “这边你不用管,我帮你看病。” 贺兰遥并不担心穆时会不会看病,她是个修士,跟着明决耳濡目染,看病说不定比他强得多。但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她是个修士。 “……你开药的时候要小心点。” 贺兰遥不放心地叮嘱她, “面对那种医不好的病患时,要开凡人找得到的药,不要开那些灵草灵药什么的。不然以后再犯病时,他们找药会很困难。” 穆时把他挤开:“我知道。” 贺兰遥不太放心,从天机阁弟子那里要了一碗粥,坐在穆时旁边,就着最简单的萝卜咸菜吃粥。 除了贺兰遥外,穆时、祝恒和天机阁弟子谁也没碰这粥,他们是修士,不吃不喝也能活的修士,不能碰送给百姓的食物。 贺兰遥还没吃上几口粥,穆时已经诊了个病患。 贺兰遥拿过药方,对那位病患说: “老爷子,这药方里有种药没有了,我和这位仙……姑娘商量下找什么药来替,你先去旁边稍等片刻可好?” 老人家被家里人搀走了。 穆时转过头问贺兰遥:“什么药没有了?” “穆仙君,你过一来下,来这边。” 贺兰遥放下粥碗,拿着药方往粥蓬最里面走。 穆时跟了上来。 确定饴长县县民听不到他们谈话后,贺兰遥拿着穆时开的药方,说道: “穆仙君,你不能这样开药。” 穆时歪了歪头,问: “为什么不能这样开药?这副药治病很有效果的,也没有凡人难以找到的药材,有什么问题吗?” “是很有效,吃完后会严重腹泻,这样能迅速排毒,但是很容易发高热……” 贺兰遥侧头看了眼在粥蓬外面等待的老人家,说道, “那老爷子应该有七十岁了,这个年纪,腹泻再高热,很可能就直接走了。” 药效显著是件好事,但如果显著到把患者直接入幽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穆时抱着手臂,稍稍垂眸,似乎是正在琢磨贺兰遥对她说的话。 贺兰遥对穆时说: “穆仙君,给身体不够壮实的人开药,还是开温和点的吧。” 穆时放下手臂,放松了肩膀,半是抱怨半是感慨地说道:“好麻烦啊。” 贺兰遥露出个无奈的笑容,说道: “毕竟那是凡人嘛,凡人,尤其是老人和幼童,就是需要细致呵护的。” “义诊暂停一会儿吧,你不要管了,等我吃完粥再给他们看,小半刻就差不多了,不用等很久的。” 穆时点了点头。 贺兰遥回去改药方去了,顺便找他的粥碗。 祝恒走到穆时身边,问: “被批评了啊?” 穆时问:“你是来看笑话的吗?” “只是很难想象你会接受批评。” 祝恒低下头看着穆时,说道, “我听说你在太墟是小霸王,说一不二,无论长老怎么批评,你都不会改的。” “这和我是不是小霸王没关系。” 穆时看向远处那些衣服打着补丁的县民们,说道, “有些话可以不听,有些话必须听,不能堵住耳朵。我义诊开方是想要救人,要是反而把人害死了,这算个什么事?” 天很快就黑了。 天机阁弟子已经把第一批药从天城送了过来,贺兰遥的义诊却还未结束,他手边放了厚厚的一打处方,等天亮后,天机阁弟子会依着这些处方送来第二批药。 穆时把蜡烛放进灯罩里,将灯挂到粥棚上。她没有踩椅子或桌子去触碰粥棚,是直接将灯用灵力托起来了。 在粥棚外面你追我赶的小孩们都停了下来,张着嘴巴看穆时挂烛灯。 “真的是神仙啊?” “不然呢?” 穆时用灵力将又一盏灯送上高处,问, “难道是变戏法的吗?不许扯我的衣服,不然我就把你们也挂上去。” “神仙”并不平易近人。 贺兰遥给来粥棚这边的人诊完,又提着箱子,走了几户县民家,去给不方便挪动手脚的患者看病。 他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快到寅时了。 放下箱子的时候,他疲惫地仰起头,打了个呵欠。刚才给人看病时还不觉得困,现在看完了病,天又晚又冷的,贺兰遥觉得自己眼皮在打架。 “义诊就到此为止了。” 祝恒手里拿着两张银票, “贺兰公子,这是工钱。” 贺兰遥有些不好意思拿这银票。 他身上有不少银票,面额加起来有一万两千两,其中一万两都是穆时从赌坊赌回来的。赌坊的幕后主人就是祝恒,所以这一万两完全可以视为从祝恒的钱包里摸过来的。 而且,祝恒负责他在天城的开销后,他在百药堂里拿了不少药材,那些药材加起来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穆时站在一边,问: “祝恒,我的工钱呢?” 祝恒问她:“你不想要银子吧,你想要什么?” 穆时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想要剑冢的剑。” 祝恒失笑,说道:“这个我给不了。” 穆时不太高兴地对他说: “那你就不要问嘛。” 她把祝恒要递给贺兰遥的银票,从祝恒手中抽走,拍在贺兰遥身上: “拿着吧,他该给的。” 祝恒召出了他那半个葫芦,也就是飞行法器,对穆时和贺兰遥说道: “义诊已经结束,我们回天城吧。” 就在这时,一名天机阁弟子乘着飞舟飞过来,下了飞舟后朝这边跑,跌跌撞撞的,没跑几步就跪在地上了。 “阁主!” 天机阁弟子缓了缓气息,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对祝恒说, “莫师兄他逃跑了……” 穆时的耳朵好使,问: “灵根都废了,还能跑?” 天机阁弟子回答道: “先前袭击林师兄的邪修也一并逃了。” 祝恒还算镇定,问: “是逃出水牢了,还是逃出天城了?” “回阁主,是逃出天城了。” 天机阁弟子低着头,对祝恒说, “北城门值守的弟子被打伤了……是我们无能,还请阁主降罪。” 祝恒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件事不是你们的过错,是我的。” 祝恒对这名等着他发火的弟子说, “我若是不在这个关头离开天城,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穆时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看看焦急不已的天机阁弟子,再看看镇定冷静的祝恒,轻嗤了一声。 她召出一叶舟,拉着贺兰遥上船: “走吧,我们先回去,你该休息了。” 说完,她就驭着飞舟起飞了。 贺兰遥问:“莫嘉志逃跑,这件事对天机阁来说相当险恶吧?” “谁说不是呢?” 穆时看着正前方,说道, “莫嘉志灵根和丹田都被祝恒毁了,但学过的那些东西还留在脑子里,也清楚天机阁的秘密、阵法……再者,他一定很憎恨祝恒。这样一个人,对天机阁的危害不可估量。” 贺兰遥也想到了这些,问: “你不帮祝阁主找人吗?” “不帮。” 穆时对贺兰遥说, “我不觉得这件事是偶然。祝恒废了莫嘉志的修为和灵根,却给那个和莫嘉志勾结的邪修保留了足以逃出天机阁水牢的力量。” “在此前提下,祝恒离开了天城,并且还把铁定能追上那个邪修的我叫上了,我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贺兰遥叹了口气。 祝恒这人弯弯绕绕的,穆时也有点弯弯绕绕的,他有些看不明白。 穆时回途的速度很快,没过两刻,一叶舟已经降落在他们在天城的住处了。 “时辰不早了,你洗漱下就睡吧。” 穆时下了一叶舟,往外走去, “天太冷了,我去给你要个炭盆来。” 穆时的行动力相当强,不到一刻的功夫,她就带着两个炭盆回来了。 贺兰遥还没睡,他正在洗衣服。他拿着块皂角,捣碎放进盆里,又倒了壶热水。热水倒进去的时候,盆里起了些泡沫。 贺兰遥把换下来的衣服泡进盆里,着重捡着弄脏的地方搓了搓,将污渍搓掉。他换了三次水才把衣服洗干净,拧干,准备挂到炭火盆上方烤干。 穆时捏了个法决。 贺兰遥手里的衣服一瞬间就干了。 “小公子,炭盆是用来烤你的,不是用来烤衣服的,别把衣服烧个窟窿。”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说道, “你的衣服看起来都挺贵的。” 贺兰遥把衣服叠起来: “的确不便宜……多谢。” 穆时没理会他的道谢,径直进了主屋。 贺兰遥也抱着衣服和炭盆回了自己屋里,关窗关门,洗漱完之后,将身上的衣服除得只剩里衣,掀开被子睡觉。 化雪的日子格外冷,屋里明明有炭盆,贺兰遥还是给自己多加了一床被子。 因为睡得太晚,贺兰遥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日头已经到了西边,再过不久就要沉下去了。 “醒了?” 穆时正在院子里喝茶, “今日是鬼君诞辰,街上挺热闹的。我要出门逛一逛,你去吗?” 贺兰遥回答道:“去的。” 睡了这么长时间,贺兰遥肚子已经饿了,刚好要找点东西吃。 他们两个便这样结伴出了门。 天城除了戒严的那两三日,一直都非常热闹,街上有许多门店开着,还有摊贩。今日也没比平时热闹太多,但是摊贩的小摊上却多了些东西——鬼面具。 有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一边笑一边哄。 摊贩不厌其烦地给过路的人讲故事。 “传言啊,这幽州酆都的鬼君,天生便如鬼一般丑陋,从不以真容示人,因此总戴着面具。鬼君治理幽冥,要诸多恶鬼惧怕他,因而选了最丑陋、最吓鬼的面具。” “戴着这面具,能把恶鬼吓哭。” 穆时拿了一张面具,“噫”了一声,又放下了。 这面具青面獠牙的,不像是鬼面具,更像是凶兽面具。 不过或许是觉得丑得有些别致,穆时又把面具拿起来多看了几眼,然后嫌弃地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 贺兰遥挑了一张红色的。 穆时拿着两张面具,出示玉牌,对摊主说: “记祝阁主的账。” “好嘞。” 摊主将账记下,对穆时和贺兰遥说, “两位贵客慢走。” 穆时将自己挑的那张面具挂在脑门侧面,稍稍抬高,没有挡住她自己的脸,贺兰遥也用了差不多的挂法。 街上售卖的东西,比平时要多些。 穆时走着走着,就被现场裹糖的糖葫芦引去了目光。这糖葫芦摊位上什么都能裹糖,山楂,橘子瓣儿,苹果。 摊主将糖苹果递给一个半大的小公子,对眼巴巴地看着摊位的穆时说道: “姑娘,这苹果是面的,可好吃啦。” 穆时拽了拽贺兰遥的袖子,问: “你吃不吃?” 贺兰遥回答道:“吃。” 穆时对摊主说: “要两个,记祝阁主的账。” 摊主熬的这锅糖已经用完了,正在熬新的,要等一会儿才能拿到糖苹果,穆时和贺兰遥就站在摊位旁边等。 摊主怕他们等得无聊,便和他们搭话: “公子和姑娘都长得甚是好看,一双璧人,佳偶天成啊。” 穆时和贺兰遥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搭这话茬。 “城北三十里外有座鬼君庙,这鬼君节前后啊,常常有夫妻去求子,可灵啦。供品也简单,带个鬼面具,再带些香烛就行。” 穆时面露不解: “这鬼君还管求子的?” “鬼君当然管求子了。” 摊主挺直腰背,对自己的见闻广阔很是得意,对穆时和贺兰遥说道, “轮回台在幽州酆都,归鬼君管,他想给谁送子,就给谁送子。” 穆时:“……” 贺兰遥扯了扯嘴角,也很是无语。 摊主看着锅里快要熬好的糖,说道:“公子和姑娘都这般好看,能做祝阁主的客人,家世想必也都不错,得多生几个。” 穆时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我是个修士,修无情道的。” 贺兰遥说道:“……我是个凡人。” “哎呀,仙凡恋哪?这可不容易,修士的寿命比凡人长了不少。” 摊主将苹果洗净擦干,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听说合欢宗有种咒法,名叫共命咒。捆咒双方,一方若是死了,另一方也要一起死。” 穆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多浪漫啊。” 摊主将苹果穿在签子上,在熬好的糖里滚了一圈,拿出来晾凉, “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穆时沉默片刻,扭头就走。 贺兰遥唤她:“穆仙君?” “哎呀,公子择人要慎重啊。” 摊主将两个糖苹果递给贺兰遥, “不愿为你死的人,可不见得有多么爱你。” 贺兰遥闭了闭眼睛,原本想和摊主解释解释,但眼见着穆时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人群里了,赶紧拿着糖苹果追了上去。 穆时接过苹果,骂道: “什么糟心玩意儿?咒法,能拉着对手一起死的共命咒法,合欢宗就拿来干这种事?我们俩除了都长得好看,到底哪里看起来像一对了?” “你别生气。” 贺兰遥安抚道, “他人眼里再怎么像,我们也不是一对,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穆时气呼呼地咬了一口苹果。 糖壳薄脆,苹果又甜又面。 穆时咽下苹果,握着竹签,看着天城,说道:“话说,所谓过节也不过如此啊,跟平时的区别也不怎么大嘛。” “毕竟只是小节。” 贺兰遥走在她身边,说道, “你若是见到上元节的天城,就不会这么说了。上元节的时候,整条街,包括头顶上,都会挂满花灯,百姓会出来猜灯谜,猜对了有奖品,还会点天灯,放河灯……对了,也会放焰火,上元节的焰火,比繁花还要漂亮。” “上元节在天城,又被唤作上元花灯节,热闹喜庆极了。” 穆时眨了眨眼,有些呆,似乎是在想象贺兰遥所说的上元节: “听起来还不错。” “不是听起来,是真的不错。” 贺兰遥对穆时说, “到时候你亲眼看到就明白了。” 穆时没说什么,只是在街上顺着人流走。 贺兰遥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你说你生辰是在正月里,具体是什么时候?” 穆时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正月十五子时。” 贺兰遥停住脚步。 穆时发现他停下,回过头来看着他。 贺兰遥和她对视着,他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愧疚来,他不该和穆时谈起上元节,不该告诉她上元节有多么好。他刚刚所做的,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一个苹果吃不饱吧?” 穆时没有察觉到贺兰遥的愧疚,问, “前面就是夕暮楼了,进去吃点填一填肚子?”, 37第 37 章 穆时和贺兰遥又一次进了夕暮楼, 他们又被安排进了上次的雅间,穆时进雅间时特地瞅了眼牌子, 是“竹”字号。 说是为了让贺兰遥填饱肚子,但穆时主要是自己想吃,她想把上次没吃成的招牌菜再点一遍,但又有些犹豫。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点三道小菜吧,分量做小一点……点太多了吃不完。” 贺兰遥疑惑地看着穆时, 说道: “穆仙君,你上次可不是这样的,你秉持着要使劲蹂躏祝阁主的荷包的原则,点菜时一点也没客气。” “三百里外还有人吃不上饭呢。” 穆时自己选了道鱼香肉丝, 把菜单递给贺兰遥,情绪有些低落, 说道, “我倒不是想对祝恒的荷包留情面, 但想想食物吃不完要剩掉,就感觉很难受……我知道,夕暮楼这些食物即便剩掉,也不会落进饴长县县民的碗里, 我没必要省。” 贺兰遥瞧着别扭的穆时。 他觉得,祝恒要穆时去饴长县施粥,目的大概不仅仅是为了给莫嘉志制造空隙逃跑。穆时如今会因为饴长县的县民,面对某些事情时变得为难, 也许也是祝恒的目的之一。 贺兰遥点了道蔬菜小炒,又选了两碗鸡油蒸蛋,穆时不打算吃主食, 所以米饭贺兰遥只准备要一碗。他走出竹字号,将菜单和要点的菜报给夕暮楼的伙计。 他们俩要的菜都好做,又是插队的关系户,不到一刻钟,饭菜就已经上桌了。 穆时吃东西吃得不怎么专心。 她坐在窗边,脚搭在凳子上,左手拿着碗,手肘则是撑着窗柩,右手时不时地挖一勺蛋羹送进自己嘴里。 “穆仙君,想吃的话就再点两道吧。” 贺兰遥端着米饭饭碗,说道, “你剩下食物的话,我会负责吃完的,不用担心浪费。” 穆时不这么想,直白道: “我觉得你吃不完。” “你不要小看我。” 贺兰遥笑着道, “打架我打不过你,但论吃饭,你肯定吃不过我。” 穆时看着贺兰遥,表情逐渐变得嫌弃,她拧着眉毛,问:“怎么会有人这么直白地承认自己是饭桶啊?” 贺兰遥:“……” 贺兰遥不可置信地问:“我替你解忧,你骂我是饭桶?穆仙君,做人可不带这样的。” “那我就不做人了,你当我是魔吧。” 穆时把已经空掉的蛋羹碗放在桌上,她把脑袋上的鬼面具正了正,覆在脸上,说道, “吃小孩的大魔!” 贺兰遥叹了口气:好幼稚的人。 不过穆时一提起“魔”,贺兰遥就想起来,前日孟畅问穆时能不能站在正道这边。景玉当时找借口把他带走了,他没能听到谈话的后续。 贺兰遥知道自己无权管这个,但他对此多多少少有些在意。 “穆仙君。” 贺兰遥低下头,执筷子的那只手也轻轻落在碗边,他问, “你真的打算入魔吗?” 穆时发出惊讶的声音:“嗯?” 她把青面獠牙的面具掀到头顶,茫然地看着贺兰遥,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说道: “如果修仙突破不了渡劫期,入魔能突破的话,那就入魔。” 贺兰遥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答案。 贺兰遥问:“就为了这样的缘由?” “什么叫‘这样的缘由’?” 穆时抱起手臂,对他说, “进境对修士而言可是头等大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不然你觉得我要因为什么原因入魔?” 贺兰遥脑袋越垂越低,说道: “太墟仙宗的人,似乎是因为你人魔混血的缘故,对你不怎么好……” 平心而言,贺兰遥并不觉得穆时是个好人,她的手段有时候比邪修还要下作。但是她又不算个坏人,她每次使手段都是为了对付坏人。 而且,就像景玉所说的那样—— 穆时的恶,也许就如同许多人魔混血那样,是被恶意揣测的恶意浇灌出来的。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穆时拍了拍桌子,在贺兰遥抬起头,和她对上视线的时候说道, “我干嘛要为了这种事去入魔啊?我为什么要在意那群废物的态度?就算他们对我好,我也不会愿意与他们为伍的——和废物一起沉沦久了,人就会变成废物。” 根据景玉仙君的说辞,知道穆仙君是半魔的,应该至少也是长老亲传弟子吧?在修士当中,无论天赋还是学识,都算是人上人了。 这些人在穆仙君眼里,就只配得上“废物”两个字吗? 贺兰遥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穆时未免太过张狂,可她偏偏有着张狂的资本——和她相比起来,其他的修士可不就是废物吗? 贺兰遥并不讨厌她的张狂,他反而觉得,穆时这样不在意他人目光,不管不顾地走自己的路,任性极了,却也令人羡慕极了。 穆时认真地看着贺兰遥: “而且我入魔只是为了修行,不是为了投奔西州魔族。我不愿意与正道这边的废物为伍,也不意味着我就愿意去和西州的废物作伴啊。” “穆仙君,你真是傲慢。” 贺兰遥语气平静,似在陈述事实。 她很傲慢,也很耀眼,不输天上骄阳,傲却人间松竹。 穆时没否认,理直气壮道: “傲慢一些,比低声下气跪伏着走路舒服多了,不是吗?” “应该是吧?” 贺兰遥想了想,说道, “我不知道你的感觉,但我知道,低声下气跪伏着走路的确很难受。” 穆时和贺兰遥没用多长时间就吃完了这顿饭,他们离开夕暮楼,在长街上,被夹在人群中,有些缓慢地挪动着。 穆时总是要挤到街边摊位上,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小东西。她对无事牌之类的东西没兴趣,倒是喜欢一些奇形怪状的巧雕。 玉石这东西总是叫价比卖价贵很多,也离谱很多。 也不知道是不懂价,还是不心疼祝恒的荷包,穆时完全不讲价,摊主开多少就是多少。 贺兰遥本来想去讲价,但想了想天机阁的有钱程度,又放弃了—— 罢了,祝阁主富可敌国。 这时候,远处响起喧闹声。 “让道让道!” 马蹄声、车轮声和人声混在一起, “誉仁帝特使!还请诸位避让!” 不等人群自行避让,已经有天机阁弟子摸出符纸。那符与穆时在白城用过的驱人符差不多,能够引导人群躲避危险。 但这符对穆时没用。 穆时站在摊位前,一手拿着黄鹂鸟的俏色巧雕,一手拉住要被符咒引着避向路边的贺兰遥。她侧过身,看向被两匹枣红色骏马拖拽着前行的马车。 “……这架势好大。” 君月怜走到穆时旁边,说道, “上一个敢在天城驱车的还是申晋帝,而且不是特使,是皇帝本人。” “申晋帝是誉仁帝的曾祖父吧?” 穆时瞧着从街道中央经过的马车,问, “然后呢?” 紧跟着君月怜走过来的尚棱说: “申晋皇帝过世了,从天城回乐白国的路上过世的。” 君月怜摇头,感慨道: “誉仁帝不聪明啊。” 穆时右手抵在唇边,思考片刻,说道: “……不,我觉得他可能是有点脑子的。” 君月怜看了穆时一眼: “他哪里有脑子?你说出来这种话,你脑子离家出走啦?” 说完,她还特地走远了两步,和穆时拉开距离,似乎是担心“蠢”病会传染。 尚棱抱着剑,猜测道: “誉仁帝没亲自来,没亲自来,就不用担心在回途上被祝恒做掉?” 贺兰遥忍不住道: “……可是就算他在皇宫一步不出,祝阁主也有办法做掉他的吧?” “当然有办法,修士谋杀凡人太简单了。” 穆时把玩了一会儿黄鹂鸟的玉石巧雕,对着灯看了看,似乎是不太满意,又放回摊位上,说道, “但祝恒现在不想让他死,别说让手下在天城驱车,他自己来天城驱车也没事。祝恒当前不希望修真界和凡尘有太大变动,所以不止不会杀他,还会派人把这个昏庸的老东西完好无损地送回乐白国。” 穆时有脑子,脑子离家出走的变成了君月怜。 “可、可是……” 君月怜不服气道, “祝阁主只会为修真界和凡尘的平稳忍一时,不会忍一世。誉仁帝得罪他,早晚还是要被算账的。” “糟老头子已经快六十岁了。” 穆时轻笑了一声,说道, “饮酒无度,大吃大喝,还不爱动弹,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因为感染风寒生了三场重病,身体已经不行了,没几年可活了。” “他要是能活到祝恒找他算账,倒也算是赚到了。” 驱人符逐渐失效,人群很快又挤满了天城的几条主街。 穆时懒得继续搭理君月怜,拉着贺兰遥离开了。 “我们明天就离开天城。” 穆时对贺兰遥说, “你要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趁今晚抓紧时间买好,明天我可就不等你了。” 计划中要买的东西,贺兰遥早就买好了。 倒是穆时又在一个卖玉石的摊位前停下了。 贺兰遥提醒道:“……穆仙君,你今晚已经买了十四个玉雕小件了。” “可是我还没给新剑准备见面礼。” 穆时看着摊位上五行十列的小扣子, “殒星剑是黑色的,黑色的剑该配什么样的剑玉呢?”, 34.第 34 章 你师父是正道 刚过午的时候, 蔚成文带着一群天机阁弟子来了一趟,他们带着笔墨,朱红色的藕丝印泥, 还有一卷由丝帛制成的卷轴。 卷轴上详述了天城近日发生的事情, 药王谷长老们及代理谷主明决已经在卷轴后方留下名字、手印及灵印, 算是替陈涟认罪。 如今, 为使得这份认罪书在修真界有相应效力,议事堂亲历了闹剧的修士们, 被天机阁要求做一个见证,也要留名加印。 景玉以娟秀字迹写下自己的名字。 穆时的名字早就在丝帛上了, 是今日一早, 亲眼见证祝恒和药王谷谈判时签的。 蔚成文检查过景玉留下的灵印后,又捧着笔墨和印泥转向贺兰遥: “贺兰公子只需留名字和手印就可以。” 贺兰遥依言在丝帛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穆时在蔚成文离开前随口问了句: “明决今天回药王谷吗?” “今天应该回不了。” 蔚成文耐心回答了穆时的问题, “林师兄似乎是受傀行咒的影响,一直昏迷着,明谷主判断他今夜会醒, 等他醒了才好离开。不然万一没醒,阁主还得再把他叫回来,来回折腾,未免太劳心费神。” 景玉笑了笑,说道: “林师兄一定会醒的,正如祝阁主没算错过命, 明副……现在该叫明谷主了,他也没断错过病。” 蔚成文点点头:“景玉仙君说得是。” 他礼貌地道别, 带着丝帛卷轴、笔墨印泥与一群天机阁弟子离开了。 孟畅正好在往这边来,与蔚成文打过招呼后错身而过。景玉和贺兰遥起身对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 算是应了。 孟畅在石桌边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泡的什么茶……乌龙啊?” 穆时翘起腿,紧盯着孟畅: “三师叔,今天上午摘星台人多,我没好问你。昨晚你在街上抢徒弟,抢到手了吗?” 贺兰遥和景玉都露出了迷茫的目光。 抢徒弟? 抢什么徒弟?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 孟畅表情有些颓丧,说道, “那小丫头觉得我长得像她祖父,她祖父对她可差,老打她,所以不愿意跟我走,被凤偏拐回阵法峰了。” “凤偏不跟我们去药王谷了,他要带那个小丫头回太墟仙宗。药王谷情况不稳定,医修斗起法来,动不动就下药投毒的,这么小的孩子还没辟谷,格外容易中招。” “……祖父?” 穆时打量着孟畅, “三师叔,你注意点外形管理吧。你看看祝恒和明决,人家也没比你小几岁,小孩见了他俩最多喊哥哥,你都要被喊成祖父了。” “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有宗主威严。” 孟畅对穆时的话不置可否, “他俩这种一把年纪了、还保持着二十岁的形貌的才不正常吧?” “你看看明决,以前他年年都回太墟的时候,他一回来,宗里就一片混乱。翻墙爬屋顶都是小事了,还有为了能和他亲密接触,刻意把自己搞成重病重伤的。这样好吗?” 景玉捧着茶杯陷入了沉默中。 涉及到重伤重病什么的,她作为丹心峰的弟子,还是有印象的。 有个女弟子腿被割伤了,自称是在墟江江畔钓鱼时凿冰割的。景玉当时看了看黄历,三伏天,满脑子都是“撒谎能不能先搞明白季节啊”。 割伤还挺严重的,景玉想给她处理,但这女弟子坚决不肯,抵死不从,说不要丹心峰救治,要明决来给她治伤。然后,丹心峰的人找到明决之前,这女弟子就晕过去了,伤最后还是丹心峰医的。 这女弟子很不甘心,决定等来年明决再来太墟时再搞一次。 谁知道明决第二年正月里刚进太墟仙宗就和穆时闹翻了,迄今为止已经将近四年没有回过太墟了。 贺兰遥坐在一旁默默喝茶。 脸长得太好看有时候也是一件很困扰的事情,贺兰遥自己也深受其害,所以能够理解明决的处境有多艰难。 “是是是,明决那样不好,你这样的好。” 穆时阴阳怪气地嘲讽孟畅, “修真界有两种人看着厉害,一种是仙风道骨的,另一种就是带胡子的老头。三师叔你努努力,等你胡子全白了,你就是整个修真界最有威严的。” 孟畅瞪着眼睛道: “你这嘴上功夫怎么越来越厉害了?” “我剑上功夫也越来越厉害了。” 穆时唰一下拔出碧阙剑,问, “你要试试吗?” “试什么试?我就一阵修,你一个问心剑剑修,欺负阵修有意思吗?” 孟畅放下茶杯,问, “你怎么不拿明决试你的剑?” 穆时嗤笑一声。 她两腿交叠,手里捏着茶杯,说道: “和明决试剑,那才真的是没意思呢。这种失了剑心的剑修,是天底下最没意思、最可耻的剑修。” “唉,你怎么又攻击他?” 孟畅选择维护明决, “你小师叔又不是自己想失去剑心的。” “是啊,他不想,可他失了剑心后没想着寻回剑心,而是入了药王谷。他这‘不想’,也没多么‘不想’嘛。” 穆时把玩着茶杯,讽刺道, “这种自甘堕落的一律视为自愿。” 孟畅抬高了声音:“穆时!” 这场谈话眼见着就要变成一场争吵,贺兰遥和景玉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想劝,但这是人家师门自己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嘴。 穆时毫无畏惧,昂着头看孟畅,问: “怎么着,想骂我?” 孟畅的声音瞬间就软了下来:“……不是。” 孟畅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 “穆时,你是个天才,修行的路走得比别人容易太多了。剑心从来都不是想放下就放下,想拿起就拿起的东西。很多事也并不由人,处于同样的困境中,你能做选择,不意味着别人也能。” “你能够理解吗?” 穆时摊开手,说道: “很遗憾,不能。” 在“明决的问心剑”的话题上,穆时一直都固执得要命,不肯退让,无法沟通。 “唉,小祖宗。” 孟畅有些疲惫地看着穆时,说道, “我盼着你有一天能懂,可又巴不得你永远都不懂。” 没身体力行地体会过挫败感的人,很难去体会到“世间大部分事都不是顺风顺水的,不由人意”的道理。 “你干嘛非要我理解他?” 穆时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你不如仔细想想,要是他没失去剑心,现在会是个什么情况……他的修为境界多半不会卡在大乘期巅峰,仙魔大战结束已经二百年了,这二百年够他步入渡劫期了吧?” “祝恒今天一早,就对聚集起来的修士们公布魔尊出世的消息了。怎么样,你头疼吗?如果明决有渡劫期的修为境界,你还会头疼吗?” 孟畅摇了摇头,说道: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穆时问:“那先不考虑进境,他提起剑来如果还有仙魔大战末期,也就是他全盛时期的战力,你和祝恒还会这么头疼吗?” 当然不。 那个时期的明决,放在现在的修真界,只要不遇上穆时,基本不会吃亏。虽然不知道新出世的魔尊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多半也不会比穆时更加难以对付。 穆时觉得明决弃剑可惜,孟畅又何尝不呢? 孟畅是亲眼见过的,明决是如何把问心剑一点一点练起来的。很苦很苦,但剑锋染血、杀穿战场的样子很是帅气。孟畅没有执剑的天赋,不知多少次羡慕过这个师弟。 所以,灵寒仙尊因即将走火入魔而自刎,明决失却剑心时,孟畅是最感到可惜的人。 孟畅沉默了很久。 “说起这个……” 孟畅抬头看着穆时,问, “穆时,你真的不能站在正道这一边吗?” 贺兰遥一惊。 景玉站起身来,开口道: “那个,我突然想出来个药方,要去百药堂抓点药……贺兰公子,你也一起来吧,帮我看看药方。” 贺兰遥明白景玉的意思。 这场对话,已经进展到他们两个应该回避的程度了,再听下去就不礼貌了。 贺兰遥披了件外袍,跟着景玉出门。 走远之后,贺兰遥问: “穆仙君不是站在正道这边的吗?” “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正邪未定吧。” 景玉一边朝着百药堂的方向走,一边和贺兰遥谈起这个她不怎么愿意提的话题, “在宗门里,知道她是半魔的,有宗主、峰主、长老及长老亲传弟子,不算多,但是绝大部分知情者都很不待见她。她目无规矩,隔三差五就要招惹是非,弄得各峰,尤其是执法峰焦头烂额。” “虽然不排除种族偏见,但像她这种喜欢挑战规矩、离经叛道的人,我们很难认为她会成为正道。” “问心剑剑修本身也容易入魔……” 景玉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说道, “也不知道是被我们这些人主动推到对立面的,还是因为生性本恶,或者是因为问心剑的影响……她不愿意站在正道这边。” 贺兰遥沉思片刻,说道: “可是她师父是正道啊,师叔也是……” “贺兰公子,你可能理解不了。” 景玉走进了百药堂,说道, “曲师伯从未要求过她成为正道。” 贺兰遥惊讶极了。 他的确理解不了这件事: “一个对徒弟好的师父,会对这种事不做要求吗?这样放纵是非常不对的溺爱。” 曲长风可是正道的中流砥柱,镇守正道二百年,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徒弟自由选择成为正道或者入魔呢?不管是为穆时好还是为正道好,他都应该要求穆时站在正道这边才对。 “是啊,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景玉指了指药盒,让百药堂的弟子把已经晒干剪断的药草拿给她看,她一边挑拣药草,一边说道, “曲师伯也许有他的深意吧,只是这种深意,其他人实在是难以理解。” 离问天楼不远的小院里。 穆时和孟畅还在对峙。 “站在正道这边……” 穆时神色淡淡,不见喜怒,问道, “我为什么要站在正道这边?三师叔,你已经无能到要依赖一个活不到十九岁的人了吗?” 孟畅对穆时说: “你师父是正道栋梁——” “太墟里那些正道这些年是怎么对我的?修真界的这些正道,倘若知道我半魔的身份,又会怎样对待我?你知道我刚到天城时,林桑储对我是什么态度吗?” 穆时毫不留情地堵住孟畅的话, “虽然我不在乎,但让我舔着脸去保护讨厌我的人……你看我像个傻子吗?” “我是正道,明决是正道,祝恒也是,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正道。” 孟畅仍未放弃用人情来规劝她。 “三师叔,我不站在正道这边,不意味着我就会站在魔族那边啊。” 穆时摊开手,说道, “我是若岚山灵族,不是魔族,中立于人魔之间,不帮正道,也不会去帮魔族。别人不清楚这件事,可你是明白的,不是吗?我演半魔演了十四年,还真在你眼里把自己变成半魔了?” “而且,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允许有人伤害你们,正道和魔族都不行……哦,我不管祝恒,他爱死就死,爱活就活。” 穆时起身走进屋里,两扇屋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孟畅瞧着紧闭的雕花木门,似乎是有着说不完的郁闷,接连叹气好几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离开这间院子。 穆时察觉到他走了,才出来喝茶。 没想到茶还没凉透,院门又被推开了,明决拿着青溟剑走进来,回身关门。 “孟畅走了你又来了?” 穆时有点火大,问, “你再劝?再劝我就真的入——” “孟畅劝你什么了?” 明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穆时, “你和他有矛盾,别拿我撒火。” 穆时朝着明决撒了火,但她又不愿意自己显得理亏,趾高气昂地问: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告诉你进剑冢要注意的事情。” 明决转过身去,说道, “你不想听我就走了。” 明决才要开门,他伸出去的手就被穆时抱住了。 身法又变快了。 明决想。 穆时讨好道:“我给你倒茶。” 明决无动于衷。 穆时又问:“给你捏肩膀?” 明决试图甩开穆时的手。 “给你抄药方?” 穆时抱着明决的胳膊把人往院子里拖,拖了两步拖不动,直接就翻了脸, “明决你差不多就得了,你再这样我就拔剑削你了!” 到了晚间的时候,明决借着要去看林桑储醒没醒为由,从穆时这边离开了。 天城还是老样子,灯火通明,但今夜的天格外地暗,抬头时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比前几日更冷了,且有些干燥。 明决推开了安排给太墟仙宗宗主的宅邸的大门,孟畅坐在一树开得正好的红梅下饮酒。 明决走进来,连坐都没坐,质问道: “你去劝穆时站正道这边了?” 孟畅问:“不行吗?” “三师兄,你……” 明决对孟畅说, “她卷进正邪之争里,卷得越深,表现得越多,灵族的身份就越容易暴露。灭她全族的凶手一直在暗处,她要是因此而出事,你对得起若岚山灵族吗?” “我又何尝愿意把她卷进来?” 孟畅叹了口气,对明决说, “大师兄一飞,正道青黄不接,没有渡劫期撑腰,大乘期巅峰也没几个能打的。” 明决固执地强调: “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牵连她。” “我给你讲现实,你给我讲道理。” 孟畅站起身,问, “明谷主,你要是还提得动剑,我用得着去求一个十八岁的小辈来庇护正道吗?” 明决欲言又止,握着青溟剑和孟畅对视。 片刻后,明决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拿着剑转身走了。 贺兰遥和景玉才刚刚回到小院。 穆时坐在石凳上,仰头望天,她看得格外投入,浅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阴沉的天空。 景玉在穆时身边坐下,问: “穆师妹,你在看什么?” 穆时说道:“下雪了。” “啊,没有吧?” 贺兰遥也在石桌边坐下, “千万别下雪。” 他说完这话,没过多久,就看见雪毛毛从眼前飘落。一开始的雪又细又碎,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黏连成片的轻盈鹅毛。 贺兰遥捂住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穆时的心情不太好,语气也淡淡的: “小公子,你不喜欢下雪吗?下雪天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也可以把雪当成冰点吃,这不是挺好的吗?” “小时候是喜欢的,长大了就不喜欢了。” 贺兰遥坐在石桌边看着雪落下,说道, “下雪后,尤其是雪开始化的时候,天就会变得格外冷。好多生了病的人,本来是有望好起来的,结果因为天太冷没挺过去,赴了幽冥。” 穆时惊讶地看着贺兰遥,问: “还有这种事?” 她在若岚山的时候,在太墟的时候,每到下雪天都很高兴。她只觉得雪好玩,不知道雪能要人性命。 穆时喃喃道: “难怪师父每次下雪的时候都是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曲长风是个很有雅致的人,他喜欢听曲,听鸟兽啼叫,听人说书;也喜欢看花草,看山,看江河湖海。 在太墟仙宗问剑峰的时候,他为了看杏花,连着扫上小半月的地也乐意。 可这样一个人,却独独不喜欢雪。他总是直言纷飞的大雪很美,却不会因为下雪而露出半分的高兴,甚至还会有些忧愁。 贺兰遥疑惑地问: “他从未对你说过吗?” 穆时摇了摇头,说道: “他总是不太乐意把残酷的事情告诉我。” “之前他不喜欢红梅,后来我才从明决那里知道,我师祖自刎殉道时,西岭的红梅全开了,明明是酷暑天来着。” 贺兰遥觉得这样不好。 教导一个孩子,只教她看到美好的,不让她看到残酷的,这种过度保护,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残酷。 但是,贺兰遥又觉得,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好。 剑尊很爱徒弟,很爱很爱。 世上有一个无底线溺爱你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贺兰遥甚至有些羡慕。 过了好半晌,贺兰遥问: “今晚能下到可以堆雪人的程度吗?” 他只是随便问一问,没想到穆时答了: “过了这个时辰就差不多可以了。” 景玉有些惊奇:“你怎么知道?” “想知道就知道了。” 穆时一手撑着脸,问, “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景玉:“……” 这是赌钱赌上瘾了吗? 贺兰遥试探着问:“雪什么时候会停?明天会停吗?” 穆时琢磨了一会儿,说道: “夜里就会停了,下不到明天早上。” 贺兰遥和景玉看着她,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样子。以穆时一贯的脾气,她很可能是在逗他们玩。 “你们希望这雪下到明天天亮?” 穆时不是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雪势会越来越大,下到明天早上的话,那些用草席铺屋顶的凡人才真的要遭殃了,屋顶会塌的。” 小半个时辰后,雪已经积起薄薄的的一小层了。不难想见,再过半个时辰,这雪应该就能没过鞋底了。 穆时若有所思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这里没有红萝卜,我去夕暮楼借一根。” 穆时才刚打开门,就见到了恰好走到门前的蔚成文。 “穆仙君,我来给你送红萝卜。” 蔚成文手里端着两盘红萝卜,这些萝卜没沾泥,看来是特地提前洗干净了, “堆雪人用得上。” 穆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问: “怎么有两盘?一盘用来当鼻子,另一盘用来吃?” “这盘是阁主让送的。” 蔚成文又把另一盘往前递了递, “这一盘是明谷主让送的。” 穆时深吸了一口气。 明决也就算了,祝恒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肯定又是曲长风说的—— “阿时每次下雪就要堆雪人,会去五谷堂要红萝卜来当雪人的鼻子,要是没有红萝卜就要闹。” 穆时甚至能想象到曲长风是以什么语气来说这话的。 穆时接过木托盘,见蔚成文杵着不走,问: “还有什么事吗?” “林师兄已经醒了,情况还不错。” 蔚成文瞧了瞧里面,说道, “明谷主让我来通知景玉仙君收拾东西,再过半个时辰就启程前往药王谷。” 35.第 35 章 就算讨饭也要带着你 景玉走过来, 说道: “我早已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走。” 尽管她已经尽力掩饰情绪,但仍然能让人听出来, 她现在有多么激动和开心。 有宗主在,也有穆师妹的刻意撮合,景玉进药王谷后能够得到明决的指导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那好,景玉仙君随我走吧。” 蔚成文又看向穆时,问道, “穆仙君要与明谷主和孟宗主道个别吗?” 穆时拒绝地干脆又果断, 说道:“有什么好道别的?又不是见不到了, 我之后还要去药王谷呢。” 听闻此言,蔚成文也不强求, 对穆时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之后, 就带着景玉离开了。 穆时关好门,回到石桌边, 叹了一口气, 说道:“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贺兰遥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很嫌弃我吗? 穆时看了看桌上的两盘水灵灵的红萝卜,递给贺兰遥一个后,自己又拿了一个,放在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贺兰遥拿着红萝卜, 问: “……你不堆雪人了?” “堆啊, 当然要堆。” 穆时看着盘子里的红萝卜, 说道, “但这两盘加起来一共十二个红萝卜, 谁家的好人一次堆十二个雪人啊?” 他们坐在落雪的院子里,喝着热茶,但同时也在啃着萝卜, 看起来颇为随意,一点也不雅致。 雪越来越大,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雪已经积得足够多了。 穆时蹲在地上捧起一团雪揉成球,又把雪球放在地上,滚动着往前推。原本积在地面上的雪,就这样被雪球粘走,使得雪球学来越大。 贺兰遥学着她的样子滚雪球。 他们两个人的雪球堆叠在一起。穆时就地取材,折了两根枯枝来当雪人的手。贺兰遥拿了个红萝卜,大头朝内塞进上面的雪球里,雪人就这样有了鼻子。 穆时端详着雪人。 贺兰遥站在她身边,问: “穆仙君,能帮我弄个碳炉来吗?” “你要煮茶?茶壶上有咒文,放到里面的水是会自己变热的。” 穆时侧头看着他, “还是说,你觉得用碳炉煮的茶更香?” “我不煮茶,我要暖手。” 贺兰遥明了地表达了自己的要求。 他陪着穆时滚了两刻雪球,这么一遭折腾下来,他的手已经冻得泛红了,每根手指头都很疼。 他左手伸进右手袖子里,右手伸进左手袖子里,还算暖和的胳膊被手碰到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唉,凡人真的好脆弱。” 穆时思索了片刻,拿出一张符纸,不一会儿,符纸上烧起了火焰。这火焰与寻常火焰不同,是苍白色的,看起来很冰冷。 “这个还挺热乎的,你就用这个取暖吧。不过要小心点,别把手伸进去了。” 贺兰遥问:“伸进去会怎么样?” 贺兰遥将两只手凑近了火焰,真的感觉到了暖和,不亚于炭盆的暖和。 “伸进去,你就再也没有手了。” 穆时冲着贺兰遥友善地一笑, “这是真火,丹心峰常常拿这种火炼丹。寻常草木或者凡胎肉/体接触到,都是会被烧成灰的。” 贺兰遥默默地后退两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穆时召出的真火。 “这么怕啊?” 穆时调侃道, “不敢烤火的话,还是去睡觉吧,被窝也能暖手,就是暖得慢一些。” 贺兰遥和穆时对视片刻,挪开目光。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进屋睡觉了。 第二日一早,他就醒过来了。 醒来后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他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推开房屋的窗户,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唯有枯枝上的雪,因为吹来的寒风抖落,簌簌地洒下来。 贺兰遥惊讶道:“……还真的停了?” 穆时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够将天象预测得如此准确,是靠卜术吗?不,如果不是专研卜术的话,很难做到这个程度。 就在此时,穆时头向下,从房顶垂下来,倒着出现在了贺兰遥的窗前。 贺兰遥被吓了一跳,差点去摸藏在袖子里的毒针。 “对呀,真的停了。” 穆时倒挂在窗前,朝贺兰遥伸出手。 “贺兰公子,愿赌服输,付钱吧。” 贺兰遥趴在窗前,说道: “……穆仙君,我根本没答应你跟你赌。而且我身上的银两和银票,大部分都是你从赌坊赢来的,你把送我的东西再赌回去,这样有什么意义吗?” 穆时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番,说道: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穆时两手抓住贺兰遥卧房的上窗框,勾在屋檐上的两只脚松开,平稳地落地。 落地之后,她倚在窗边,问: “你早上要吃饭的吧?打算吃什么?” 贺兰遥趴在窗柩上,看了看满院白茫茫的雪,说道:“想喝红豆紫米粥了,最好能加点糖,夕暮楼应该能做。” 穆时没吃过红豆粥,但尝过红豆沙包,她觉得红豆紫米粥应该是好喝的。 “那你赶紧洗漱换衣服吧。” 穆时背对着贺兰遥,往远处走了几步, “我在这边等你。” 贺兰遥失笑。 他虽是凡人,却生在名满修真界的修仙世家,见过许多修士。而且,年满十五后,他就离家了,走过中州和东州的许多地方,见过的修士比在家时见得更多。 修士们大多辟谷,尤其是天剑阁和万岳剑楼的修士,门派穷,门派弟子也穷,有时候还会揭不开锅,因此入门的第一课就是辟谷。 像穆时这样有口腹之欲、嘴巴馋的,贺兰遥还是第一次见。 贺兰遥关上窗户,从包袱里挑了几件衣裳开始往身上披,更衣更到一半,贺兰遥听见院子里进了人。 穆时抱着手臂打量蔚成文,问: “祝恒邀我去问天楼用早膳?” “是,穆仙君。” 蔚成文对穆时说, “林师兄也在,他想当面向你道个谢。” “你们有没有搞错?” 穆时一点也不客气地指出, “他想当面道谢,应该是他来找我,不是把我叫过去听他道谢。他才多大年纪,怎么已经开始有地主的架势了?” 蔚成文从容不批地和穆时讲道理: “穆仙君,林师兄伤创未愈,现在只是勉强能活动,能吃点东西。他这个样子,是出不了问天楼的呀。” “行,他弱他有理。” 穆时点点头,问道, “那我带个人行吗?” 蔚成文轻轻摇头,说道: “祝阁主说了,只请穆仙君去。” 穆时和蔚成文大眼对小眼地互望,穆时恶意揣测道: “……我怎么瞧着这像鸿门宴呢?” 蔚成文浅笑着说道: “怎么会呢?阁主从前不动穆仙君,现在就更不能动了。太墟仙宗和药王谷,可都在看着他呢。” 穆时很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回头,敲敲贺兰遥的窗柩,说道: “贺兰公子,祝恒找我,我不和你一起吃早饭了,你自己去吧。” 贺兰遥的声音从窗户里面传出来: “穆仙君去忙要紧事吧。” 穆时跟着蔚成文走了。 用早膳的地点在问天楼高处的一间屋子里,这屋子通透宽敞,除了吃饭用的桌椅外,没摆什么东西。 林桑储坐在桌边,他已经更换过衣服了,是软滑的丝绸面料,看起来舒服又干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有手臂上的傀行咒咒文,也都被这件新衣服遮盖起来。若不是脸色苍白又虚弱,穆时都不会相信他受过伤。 桌上放着一盅粥,粥里放了些肉沫,还有一些切成丝的绿叶菜。坐在林桑储旁边的祝恒拿着勺子往碗里盛粥,盛完后递给林桑储。 林桑储接过碗,说道:“谢谢师父。” “道什么谢。” 祝恒又拿起一个空碗盛粥,说道, “桑储,倘若我告诉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你会生气吗?你被邪修袭击,被陈涟下咒,被当做人质,性命垂危,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中。” 林桑储愣了愣,说道: “师父,你竟然问出来了。” 祝恒听出了言外之意,问: “所以你已经想到了,是吗?” 林桑储点了点头,说道: “因为师父总是算无遗策,很难出现疏漏。” “……我不怪师父。” 林桑储捧着粥碗,说道, “我是师父的徒弟,也是天机阁的弟子。倘若我做出一些牺牲,能为师父和天机阁争取到足够多的利益,那这点牺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桑储话语一转: “不过,稀里糊涂地被赌进局里的滋味不怎么好受,下次还有这种事情,还请师父提前告知我,让我做好准备。” 屋门“嘎吱”一声,向两侧敞开。 穆时抱着手臂走进来,说道: “林师兄,被他不告知情况就赌进局里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我、莫嘉志、明决、孟畅,甚至还有陈涟和乌平。陈涟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你师父是真的狗。” 林桑储第一反应就是维护祝恒: “穆师妹,不要骂我师父。” 穆时找了个位置坐下,有理有据地问林桑储:“我这是骂吗?我说的是事实。” 林桑储:“你——” “好了,别吵架。” 祝恒把刚盛好的粥放到穆时面前, “桑储,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样惊险的赌局,一次就足够了。” 林桑储低下头,对着粥碗生闷气。 祝恒见他这副模样,有些想笑,提醒道:“桑储,你要对你穆师妹说什么来着?” 林桑储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 他好半晌才酝酿好,站起身,说道: “谢谢你救我,还有,你入城的时候,我不该以那副态度对待你,对不起。” 他的语气很别扭,听起来有些不情不愿的,但事实上,他只是觉得害羞罢了。承认自己从前讨厌过的人是好人,道谢又道歉,会别扭也是很正常的。 祝恒看向穆时。 这种时候,只要被道歉的那人给个台阶下,气氛就会变得很不错。 但穆时仿佛根本不知道“台阶”是个什么东西,她拿着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肉粥,说道: “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就原谅你。” 林桑储:“……” 祝恒叹了口气:“……你啊。” 穆时看笑话一般地看着林桑储: “怎么样,磕不磕?” 祝恒没什么表情地看向穆时,问: “你是不是想要我也给你磕?” “也不是不行,但你是长辈,被长辈磕头可能会折寿,不如就让你徒弟代磕吧。” 穆时笑吟吟地对林桑储说, “好了,现在是六个响头,快磕。” 林桑储绝望地看着祝恒。 穆时也没真的盼着林桑储磕头,她拿起勺子开始吃肉粥,肉粥不算烫,是刚刚好的温度,吃下去之后胃里暖呼呼的。 “说起来,那些外来的修士,今天差不多该离开了吧?” 穆时问祝恒, “你要人家见证,人家也见证完了,签名、手印和灵印都留下了,你也没必要扣着人不让走了。” “昨日我就允许他们离开了,不过也有几个留下来没走的。” 祝恒夹了一筷子小咸菜,说道, “明天是鬼君诞辰,天城过节,他们想在这里过完节再走。你到现在还没走,是不是也打算在这里过节?” 穆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是啊,我想看看红尘间的节日是什么样子的。” “见识一下也好。” 祝恒对穆时说, “今日要给距离天城约莫二百里的饴长县施粥,原本这点小事交给阁里弟子就行,但夜里下了不小的雪,今日格外地冷,我担心会出意外情况,想过去看看。” “你要不要一起过去?正好把贺兰公子也带上,给饴长县的县民做义诊。” 穆时思索了一会儿,问: “饴长县……饴长县是乐白国的地盘吧?” “饴长县名字里带个县字,其实就是大一些的村子。乐白国税重,近几年天公不作美,收的那点粮食全交上去了。” 祝恒低下头,说道, “全交了也不够,为了给国库一个交代,县令上头的刺史命人将饴长县县民的牛牵走了。” 穆时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问: “牛牵走了,那他们开春后怎么耕地啊?” 祝恒说道:“还能怎么办?靠自己耕呗。” 穆时摇了摇头: “昏君啊……我说,祝恒,修士插手凡人的政事不太对,但特殊的情况就要特殊对待,不是吗?” 穆时的意思,祝恒听得很明白。 “我的确打算给乐白国换个皇帝。” 祝恒放下粥碗,和穆时解释这件事, “但是,换皇帝的话,整个朝堂也要大换血,这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事情。当下的修真界也不宜有太大变动,变动容易出空子,出空子就会被钻空子,搞不好的话,整个中州都会变得一团乱。” 穆时给祝恒出了主意: “那就直接找誉仁皇帝谈谈吧,我觉得他还是会听你的话的,毕竟祝阁主你才是中州真正的皇帝。” 祝恒回答道:“正有此意。” 穆时喝完了粥,把粥碗放在桌子上。 祝恒对穆时说:“你去找贺兰遥商量一下吧,三刻之后,我们在西城门见。” 穆时点点头,起身从问天楼离开。 她回去的时候,贺兰遥不在屋子里,院子里的石桌上放了一碗红豆粥,勺子也把手朝下搭在碗沿上,非常体贴。 贺兰遥听见动静走出来,对穆时说: “给你的,可能有点凉了,但用法术热一热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穆时没有去碰红豆粥,问: “你知道我去问天楼是去吃饭的吧?为什么还给我带吃的回来。” “因为你好像很想吃。” 贺兰遥笑了一下,说道, “这一碗分量不大,你可以当点心吃,实在不行当午饭或者晚饭也可以。” 穆时不情不愿地伸手去碰瓷碗,手指触及碗壁,就能够感觉到热乎乎的触感,不出意外的话,红豆粥现在刚好能入口。 穆时坐下,拿起勺子来,说道: “祝恒让我问你,去不去饴长县。天机阁有人在那边施粥,祝恒想让你去做义诊,就去今天一天,夜里就回来。” 贺兰遥点点头:“我去。” 穆时一边吃粥一边对贺兰遥说: “那你赶紧收拾要带的东西,再过两刻就走。” “饴长县没什么药材用吧?” 贺兰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 “我以前去过一趟饴长县,那里没有药铺,百姓要是生了病,都要去旁边的县城医治或者请大夫。” 穆时说:“药材的事祝恒会想办法,你不用担心,你只管看病开方就好了。” 两刻之后,穆时带着贺兰遥,在西城门和祝恒相见了。祝恒是独身来的,他没带人,林桑储要养伤,蔚成文要在天机阁替他处理事务,都不能跟他一起出门。 可能是为了避免自己太显眼,祝恒用了法术,将自己的头发、眉毛和睫毛都染成了黑色。 他身上披的也不再是雪夜寒梅图,而是一件布料和做工都不错、但没那么仙气的外衣,手里拿着一柄折扇。 若不是神情和气态太过冷清,他更像一个王公贵族,而不是谪仙。 贺兰遥浅浅行礼:“祝阁主。” 祝恒点头:“走吧。” 他袖子一挥,召出半个葫芦来。 “……你能不能有点品位?” 穆时看着那半个葫芦,百般嫌弃, “人家用葫芦的都召一整个葫芦,你倒好,你用半个。” 祝恒没有穆时这么多讲究: “葫芦这东西,半个比一个坐着舒服。” “……半个葫芦就是个水瓢!我不想坐着瓢在天上飞!” 穆时召了一叶舟,拉着贺兰遥上船, “你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跟着。” 祝恒也没反对。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乘着两个飞行法器,一前一后地出了天城。 饴长县位于天城西南方向,与天城相距三百里,不算近,但修士乘法器飞过去很快。 饴长县没有设置城门关卡,只在县城东边和西边各修建了一个牌楼,牌楼上方题着“饴长”二字。 饴长县虽是个县城,却比天城差远了。县里大多是一层的小屋子,住得好些的,用泥砖砌墙,屋顶先铺稻草,再铺瓦片。住得差些的,住处就是茅草房。 城里有两家还不错的人家,虽然屋子有两层,但休憩得很简单,院子也不大,跟白城云氏没得比。 天机阁弟子在县城里搭了粥蓬。 他们自己带了炉灶和柴火,此时正在炉灶上用大锅煮粥,一边煮,白汽就升起来。为了让米粥不糊锅底,要用大勺子不停搅拌,米粥煮得很稠,搅起来颇为费力。 许多人都围在炉灶边,一边等着粥煮好,一边取暖。 除了施粥外,天机阁还送柴火。昨夜雪下得时间不长,但也挺大的,虽然山里没有因此而封路,但也不适合进山砍柴。所以他们打算分发一些柴火,来帮饴长县百姓度过化雪前的几日。 穆时和贺兰遥跟着祝恒进了粥蓬。 天机阁弟子道:“阁主。” 祝恒问:“粥还没熬好吗?” “马上就好了,大锅煮东西有些慢。” 祝恒点点头,又吩咐道: “我带了大夫过来义诊,去搬桌椅来,也通知下百姓,身体不适可以过来。” 穆时抬头望着稍远些的地方,表情有些困惑。 “祝恒,你们在施粥对吧?施粥是给穷人施的,对吧?” 穆时指着远处, “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离这里约莫二十尺的位置,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三个人穿着得体,腰间还挂着玉佩,应该来自富户。 还有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两个大人一男一女,穿得衣服打满补丁,小孩子的衣服还算比较新,料子不是多么好,但看起来还挺厚实的。 有一名离得近,听清穆时的问题的天机阁弟子回答道: “是饴长县南边的宁五县的富户的人,打算给自家小姐寻个贴身丫鬟,就来饴长县买人来了。饴长县穷,去富户当丫鬟和家丁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这里的孩子被卖进富户人家,对父母好,对孩子自己也好。 穆时看着远处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摇了摇头,说道: “卖孩子就是卖孩子,别说得那么好听。说着为孩子好,其实就是想少点负担,自私自利罢了。” 穆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富户的管家说: “若是进了我们家,跟着小姐,能吃饱穿暖不说,还能习字读书。” 穿得十分厚实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 “阿娘,我不要离开你和阿爹。你们不要拿我换银子,我长大以后,会赚更多银子给你们的。” “玥玥,阿爹阿娘怎么会拿你换银子呢?” 小姑娘的父亲摸了摸玥玥的头,说道, “爹娘就算讨饭,也要带着你的。等来年开春后,爹娘将家里的东西卖一卖,去宁五县做工,供你读书识字,好不好?” 玥玥的母亲对那富户管家说道: “抱歉,李管家,玥玥是我们的命。除非我们出了什么事,没办法照顾她,不然是绝对不会将她卖掉的。” 负责煮粥的天机阁弟子用勺子敲了敲锅边,喊道: “粥好了,可以打粥了!” “走了,玥玥,咱们去领粥。” 夫妇一人一边,牵着玥玥的两只手,从富户管家身边经过。 穆时站在粥蓬里,怔怔地看着他们。 “穆时,世人各不相同。” 祝恒站在穆时身边,说道, “有人丑恶如妖魔,也有人坚韧纯善,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并不能代表整个修真界、整个人世的样貌。” 祝恒给穆时递了个瓢: “别傻站着,去打粥,我是让你来干活的,不是让你来凑热闹的。” “祝恒,你可真是个祝扒皮啊。” 穆时拿着瓢走向大锅粥,说道, “回头我进了药王谷,就告诉明决你使唤我。” 祝恒问:“穆小仙君,小剑尊,你要是不乐意,我使唤得动你吗?” 36.第 36 章 鬼君节 穆时冷哼一声, 还没走到大锅边,又折返回来了,站在祝恒面前, 问道: “祝扒皮, 如果有想续碗的, 给续吗?” 祝恒问她:“为什么不给?” “我听说你抠得很。” 穆时拿着瓢,仰头看着祝恒。 “往年有灾民投奔天城,你让天机阁弟子熬面糊粥, 熬的可稀了,还不给人家盛满。” 祝恒叹了口气:“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师父告诉你的?他就只告诉你这个, 不告诉你我的用意吗?” “不是, 有别的峰的弟子议论这件事, 我刚好听到了。” 穆时抱着手臂, 问, “所以你有什么用意?” “灾民进入天城后, 我希望他们自己去找活干,养活他们自己。” 祝恒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对穆时说, “如果我给粥给得又好又多, 靠施舍就能填饱肚子, 愿意干活的人又有多少?天机阁是很富有,但就算比现在富有十倍,我也不愿意花钱养米虫。” 祝恒又看向粥棚外正在排队的百姓们,他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说道: “饴长县这些百姓们每年都努力耕种,是因为天象和赋税才落得寒冬无米可吃的下场,我没必要去为难他们。” 穆时抱着手臂, 低下头审视祝恒: “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善良的。” 祝恒笑了一下,解答了穆时的疑惑: “饴长县与天城共用一条地脉,若是这里死了很多人,天城会受怨气影响的。” 穆时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祝恒,你这个人……” “你也不能说我是个恶人。” 祝恒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穆时, “论迹不论心,你师父教过你吧?” 穆时不再搭理他了,她拿着瓢,走到粥棚边,挽起袖子来。 滚烫的米粥被盛进瓢里,又倒进饴长县百姓拿着的碗里。米粥很烫,但饴长县百姓常年耕种、干粗活,手上磨起了厚厚的茧子,端粥碗时没喊过一声疼。 贺兰遥在一旁义诊。 他很习惯这种场面,对百姓也有着十足的耐心。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交代得清清楚楚,甚至仔细解释了一番,他还扣缴了两个百姓从粥蓬里拿到的咸辣口的小咸菜。 他开方子都是开三份,一份给百姓,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给天机阁弟子——他们会将方子整理好,送回天城,等到今晚,天城那边的天机阁弟子就会将药材打包送过来。 穆时那边打粥很快,贺兰遥这边的义诊进行得很慢,迟迟没有结束。毕竟行医是个精细活,一分差池也不能出。 穆时搬了个板凳坐到贺兰遥旁边。 贺兰遥开完房子,逗了逗患者家里的孩子,问:“你要不要吃糖啊?” 穆时侧头看向贺兰遥。 贺兰遥失笑,问: “穆仙君,你也要吃糖吗?” 穆时想起来自己在白城时,从贺兰遥手里打劫的那两块糖,皱着眉捂住了嘴。 贺兰遥见穆时这样子,马上就明白了她的的顾虑。 “这次的糖不粘牙。” 贺兰遥对穆时说, “在天城买的,有牛乳糖,还有叮叮糖,叮叮糖是麦芽糖做的。” 穆时这才对贺兰遥伸出手: “给我颗牛乳糖。” 贺兰遥直接抓给她一捧。 穆时剥开糖纸,里面的糖不是白色,有些微黄,应该是牛奶熬煮久了的颜色。她把糖放进嘴里,牛乳味和甜味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还挺香的。 贺兰遥一直在忙着给百姓看病,快到傍晚了,也没得到闲暇。 “你去吃点东西吧。”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说道, “这边你不用管,我帮你看病。” 贺兰遥并不担心穆时会不会看病,她是个修士,跟着明决耳濡目染,看病说不定比他强得多。但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她是个修士。 “……你开药的时候要小心点。” 贺兰遥不放心地叮嘱她, “面对那种医不好的病患时,要开凡人找得到的药,不要开那些灵草灵药什么的。不然以后再犯病时,他们找药会很困难。” 穆时把他挤开:“我知道。” 贺兰遥不太放心,从天机阁弟子那里要了一碗粥,坐在穆时旁边,就着最简单的萝卜咸菜吃粥。 除了贺兰遥外,穆时、祝恒和天机阁弟子谁也没碰这粥,他们是修士,不吃不喝也能活的修士,不能碰送给百姓的食物。 贺兰遥还没吃上几口粥,穆时已经诊了个病患。 贺兰遥拿过药方,对那位病患说: “老爷子,这药方里有种药没有了,我和这位仙……姑娘商量下找什么药来替,你先去旁边稍等片刻可好?” 老人家被家里人搀走了。 穆时转过头问贺兰遥:“什么药没有了?” “穆仙君,你过一来下,来这边。” 贺兰遥放下粥碗,拿着药方往粥蓬最里面走。 穆时跟了上来。 确定饴长县县民听不到他们谈话后,贺兰遥拿着穆时开的药方,说道: “穆仙君,你不能这样开药。” 穆时歪了歪头,问: “为什么不能这样开药?这副药治病很有效果的,也没有凡人难以找到的药材,有什么问题吗?” “是很有效,吃完后会严重腹泻,这样能迅速排毒,但是很容易发高热……” 贺兰遥侧头看了眼在粥蓬外面等待的老人家,说道, “那老爷子应该有七十岁了,这个年纪,腹泻再高热,很可能就直接走了。” 药效显著是件好事,但如果显著到把患者直接入幽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穆时抱着手臂,稍稍垂眸,似乎是正在琢磨贺兰遥对她说的话。 贺兰遥对穆时说: “穆仙君,给身体不够壮实的人开药,还是开温和点的吧。” 穆时放下手臂,放松了肩膀,半是抱怨半是感慨地说道:“好麻烦啊。” 贺兰遥露出个无奈的笑容,说道: “毕竟那是凡人嘛,凡人,尤其是老人和幼童,就是需要细致呵护的。” “义诊暂停一会儿吧,你不要管了,等我吃完粥再给他们看,小半刻就差不多了,不用等很久的。” 穆时点了点头。 贺兰遥回去改药方去了,顺便找他的粥碗。 祝恒走到穆时身边,问: “被批评了啊?” 穆时问:“你是来看笑话的吗?” “只是很难想象你会接受批评。” 祝恒低下头看着穆时,说道, “我听说你在太墟是小霸王,说一不二,无论长老怎么批评,你都不会改的。” “这和我是不是小霸王没关系。” 穆时看向远处那些衣服打着补丁的县民们,说道, “有些话可以不听,有些话必须听,不能堵住耳朵。我义诊开方是想要救人,要是反而把人害死了,这算个什么事?” 天很快就黑了。 天机阁弟子已经把第一批药从天城送了过来,贺兰遥的义诊却还未结束,他手边放了厚厚的一打处方,等天亮后,天机阁弟子会依着这些处方送来第二批药。 穆时把蜡烛放进灯罩里,将灯挂到粥棚上。她没有踩椅子或桌子去触碰粥棚,是直接将灯用灵力托起来了。 在粥棚外面你追我赶的小孩们都停了下来,张着嘴巴看穆时挂烛灯。 “真的是神仙啊?” “不然呢?” 穆时用灵力将又一盏灯送上高处,问, “难道是变戏法的吗?不许扯我的衣服,不然我就把你们也挂上去。” “神仙”并不平易近人。 贺兰遥给来粥棚这边的人诊完,又提着箱子,走了几户县民家,去给不方便挪动手脚的患者看病。 他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快到寅时了。 放下箱子的时候,他疲惫地仰起头,打了个呵欠。刚才给人看病时还不觉得困,现在看完了病,天又晚又冷的,贺兰遥觉得自己眼皮在打架。 “义诊就到此为止了。” 祝恒手里拿着两张银票, “贺兰公子,这是工钱。” 贺兰遥有些不好意思拿这银票。 他身上有不少银票,面额加起来有一万两千两,其中一万两都是穆时从赌坊赌回来的。赌坊的幕后主人就是祝恒,所以这一万两完全可以视为从祝恒的钱包里摸过来的。 而且,祝恒负责他在天城的开销后,他在百药堂里拿了不少药材,那些药材加起来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穆时站在一边,问: “祝恒,我的工钱呢?” 祝恒问她:“你不想要银子吧,你想要什么?” 穆时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想要剑冢的剑。” 祝恒失笑,说道:“这个我给不了。” 穆时不太高兴地对他说: “那你就不要问嘛。” 她把祝恒要递给贺兰遥的银票,从祝恒手中抽走,拍在贺兰遥身上: “拿着吧,他该给的。” 祝恒召出了他那半个葫芦,也就是飞行法器,对穆时和贺兰遥说道: “义诊已经结束,我们回天城吧。” 就在这时,一名天机阁弟子乘着飞舟飞过来,下了飞舟后朝这边跑,跌跌撞撞的,没跑几步就跪在地上了。 “阁主!” 天机阁弟子缓了缓气息,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对祝恒说, “莫师兄他逃跑了……” 穆时的耳朵好使,问: “灵根都废了,还能跑?” 天机阁弟子回答道: “先前袭击林师兄的邪修也一并逃了。” 祝恒还算镇定,问: “是逃出水牢了,还是逃出天城了?” “回阁主,是逃出天城了。” 天机阁弟子低着头,对祝恒说, “北城门值守的弟子被打伤了……是我们无能,还请阁主降罪。” 祝恒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件事不是你们的过错,是我的。” 祝恒对这名等着他发火的弟子说, “我若是不在这个关头离开天城,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穆时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看看焦急不已的天机阁弟子,再看看镇定冷静的祝恒,轻嗤了一声。 她召出一叶舟,拉着贺兰遥上船: “走吧,我们先回去,你该休息了。” 说完,她就驭着飞舟起飞了。 贺兰遥问:“莫嘉志逃跑,这件事对天机阁来说相当险恶吧?” “谁说不是呢?” 穆时看着正前方,说道, “莫嘉志灵根和丹田都被祝恒毁了,但学过的那些东西还留在脑子里,也清楚天机阁的秘密、阵法……再者,他一定很憎恨祝恒。这样一个人,对天机阁的危害不可估量。” 贺兰遥也想到了这些,问: “你不帮祝阁主找人吗?” “不帮。” 穆时对贺兰遥说, “我不觉得这件事是偶然。祝恒废了莫嘉志的修为和灵根,却给那个和莫嘉志勾结的邪修保留了足以逃出天机阁水牢的力量。” “在此前提下,祝恒离开了天城,并且还把铁定能追上那个邪修的我叫上了,我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贺兰遥叹了口气。 祝恒这人弯弯绕绕的,穆时也有点弯弯绕绕的,他有些看不明白。 穆时回途的速度很快,没过两刻,一叶舟已经降落在他们在天城的住处了。 “时辰不早了,你洗漱下就睡吧。” 穆时下了一叶舟,往外走去, “天太冷了,我去给你要个炭盆来。” 穆时的行动力相当强,不到一刻的功夫,她就带着两个炭盆回来了。 贺兰遥还没睡,他正在洗衣服。他拿着块皂角,捣碎放进盆里,又倒了壶热水。热水倒进去的时候,盆里起了些泡沫。 贺兰遥把换下来的衣服泡进盆里,着重捡着弄脏的地方搓了搓,将污渍搓掉。他换了三次水才把衣服洗干净,拧干,准备挂到炭火盆上方烤干。 穆时捏了个法决。 贺兰遥手里的衣服一瞬间就干了。 “小公子,炭盆是用来烤你的,不是用来烤衣服的,别把衣服烧个窟窿。”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说道, “你的衣服看起来都挺贵的。” 贺兰遥把衣服叠起来: “的确不便宜……多谢。” 穆时没理会他的道谢,径直进了主屋。 贺兰遥也抱着衣服和炭盆回了自己屋里,关窗关门,洗漱完之后,将身上的衣服除得只剩里衣,掀开被子睡觉。 化雪的日子格外冷,屋里明明有炭盆,贺兰遥还是给自己多加了一床被子。 因为睡得太晚,贺兰遥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日头已经到了西边,再过不久就要沉下去了。 “醒了?” 穆时正在院子里喝茶, “今日是鬼君诞辰,街上挺热闹的。我要出门逛一逛,你去吗?” 贺兰遥回答道:“去的。” 睡了这么长时间,贺兰遥肚子已经饿了,刚好要找点东西吃。 他们两个便这样结伴出了门。 天城除了戒严的那两三日,一直都非常热闹,街上有许多门店开着,还有摊贩。今日也没比平时热闹太多,但是摊贩的小摊上却多了些东西——鬼面具。 有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一边笑一边哄。 摊贩不厌其烦地给过路的人讲故事。 “传言啊,这幽州酆都的鬼君,天生便如鬼一般丑陋,从不以真容示人,因此总戴着面具。鬼君治理幽冥,要诸多恶鬼惧怕他,因而选了最丑陋、最吓鬼的面具。” “戴着这面具,能把恶鬼吓哭。” 穆时拿了一张面具,“噫”了一声,又放下了。 这面具青面獠牙的,不像是鬼面具,更像是凶兽面具。 不过或许是觉得丑得有些别致,穆时又把面具拿起来多看了几眼,然后嫌弃地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 贺兰遥挑了一张红色的。 穆时拿着两张面具,出示玉牌,对摊主说: “记祝阁主的账。” “好嘞。” 摊主将账记下,对穆时和贺兰遥说, “两位贵客慢走。” 穆时将自己挑的那张面具挂在脑门侧面,稍稍抬高,没有挡住她自己的脸,贺兰遥也用了差不多的挂法。 街上售卖的东西,比平时要多些。 穆时走着走着,就被现场裹糖的糖葫芦引去了目光。这糖葫芦摊位上什么都能裹糖,山楂,橘子瓣儿,苹果。 摊主将糖苹果递给一个半大的小公子,对眼巴巴地看着摊位的穆时说道: “姑娘,这苹果是面的,可好吃啦。” 穆时拽了拽贺兰遥的袖子,问: “你吃不吃?” 贺兰遥回答道:“吃。” 穆时对摊主说: “要两个,记祝阁主的账。” 摊主熬的这锅糖已经用完了,正在熬新的,要等一会儿才能拿到糖苹果,穆时和贺兰遥就站在摊位旁边等。 摊主怕他们等得无聊,便和他们搭话: “公子和姑娘都长得甚是好看,一双璧人,佳偶天成啊。” 穆时和贺兰遥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搭这话茬。 “城北三十里外有座鬼君庙,这鬼君节前后啊,常常有夫妻去求子,可灵啦。供品也简单,带个鬼面具,再带些香烛就行。” 穆时面露不解: “这鬼君还管求子的?” “鬼君当然管求子了。” 摊主挺直腰背,对自己的见闻广阔很是得意,对穆时和贺兰遥说道, “轮回台在幽州酆都,归鬼君管,他想给谁送子,就给谁送子。” 穆时:“……” 贺兰遥扯了扯嘴角,也很是无语。 摊主看着锅里快要熬好的糖,说道:“公子和姑娘都这般好看,能做祝阁主的客人,家世想必也都不错,得多生几个。” 穆时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我是个修士,修无情道的。” 贺兰遥说道:“……我是个凡人。” “哎呀,仙凡恋哪?这可不容易,修士的寿命比凡人长了不少。” 摊主将苹果洗净擦干,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听说合欢宗有种咒法,名叫共命咒。捆咒双方,一方若是死了,另一方也要一起死。” 穆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多浪漫啊。” 摊主将苹果穿在签子上,在熬好的糖里滚了一圈,拿出来晾凉, “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穆时沉默片刻,扭头就走。 贺兰遥唤她:“穆仙君?” “哎呀,公子择人要慎重啊。” 摊主将两个糖苹果递给贺兰遥, “不愿为你死的人,可不见得有多么爱你。” 贺兰遥闭了闭眼睛,原本想和摊主解释解释,但眼见着穆时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人群里了,赶紧拿着糖苹果追了上去。 穆时接过苹果,骂道: “什么糟心玩意儿?咒法,能拉着对手一起死的共命咒法,合欢宗就拿来干这种事?我们俩除了都长得好看,到底哪里看起来像一对了?” “你别生气。” 贺兰遥安抚道, “他人眼里再怎么像,我们也不是一对,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穆时气呼呼地咬了一口苹果。 糖壳薄脆,苹果又甜又面。 穆时咽下苹果,握着竹签,看着天城,说道:“话说,所谓过节也不过如此啊,跟平时的区别也不怎么大嘛。” “毕竟只是小节。” 贺兰遥走在她身边,说道, “你若是见到上元节的天城,就不会这么说了。上元节的时候,整条街,包括头顶上,都会挂满花灯,百姓会出来猜灯谜,猜对了有奖品,还会点天灯,放河灯……对了,也会放焰火,上元节的焰火,比繁花还要漂亮。” “上元节在天城,又被唤作上元花灯节,热闹喜庆极了。” 穆时眨了眨眼,有些呆,似乎是在想象贺兰遥所说的上元节: “听起来还不错。” “不是听起来,是真的不错。” 贺兰遥对穆时说, “到时候你亲眼看到就明白了。” 穆时没说什么,只是在街上顺着人流走。 贺兰遥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你说你生辰是在正月里,具体是什么时候?” 穆时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正月十五子时。” 贺兰遥停住脚步。 穆时发现他停下,回过头来看着他。 贺兰遥和她对视着,他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愧疚来,他不该和穆时谈起上元节,不该告诉她上元节有多么好。他刚刚所做的,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一个苹果吃不饱吧?” 穆时没有察觉到贺兰遥的愧疚,问, “前面就是夕暮楼了,进去吃点填一填肚子?” 37.第 37 章 穆时和贺兰遥又一次进了夕暮楼, 他们又被安排进了上次的雅间,穆时进雅间时特地瞅了眼牌子, 是“竹”字号。 说是为了让贺兰遥填饱肚子,但穆时主要是自己想吃,她想把上次没吃成的招牌菜再点一遍,但又有些犹豫。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点三道小菜吧,分量做小一点……点太多了吃不完。” 贺兰遥疑惑地看着穆时, 说道: “穆仙君,你上次可不是这样的,你秉持着要使劲蹂躏祝阁主的荷包的原则,点菜时一点也没客气。” “三百里外还有人吃不上饭呢。” 穆时自己选了道鱼香肉丝, 把菜单递给贺兰遥,情绪有些低落, 说道, “我倒不是想对祝恒的荷包留情面, 但想想食物吃不完要剩掉,就感觉很难受……我知道,夕暮楼这些食物即便剩掉,也不会落进饴长县县民的碗里, 我没必要省。” 贺兰遥瞧着别扭的穆时。 他觉得,祝恒要穆时去饴长县施粥,目的大概不仅仅是为了给莫嘉志制造空隙逃跑。穆时如今会因为饴长县的县民,面对某些事情时变得为难, 也许也是祝恒的目的之一。 贺兰遥点了道蔬菜小炒,又选了两碗鸡油蒸蛋,穆时不打算吃主食, 所以米饭贺兰遥只准备要一碗。他走出竹字号,将菜单和要点的菜报给夕暮楼的伙计。 他们俩要的菜都好做,又是插队的关系户,不到一刻钟,饭菜就已经上桌了。 穆时吃东西吃得不怎么专心。 她坐在窗边,脚搭在凳子上,左手拿着碗,手肘则是撑着窗柩,右手时不时地挖一勺蛋羹送进自己嘴里。 “穆仙君,想吃的话就再点两道吧。” 贺兰遥端着米饭饭碗,说道, “你剩下食物的话,我会负责吃完的,不用担心浪费。” 穆时不这么想,直白道: “我觉得你吃不完。” “你不要小看我。” 贺兰遥笑着道, “打架我打不过你,但论吃饭,你肯定吃不过我。” 穆时看着贺兰遥,表情逐渐变得嫌弃,她拧着眉毛,问:“怎么会有人这么直白地承认自己是饭桶啊?” 贺兰遥:“……” 贺兰遥不可置信地问:“我替你解忧,你骂我是饭桶?穆仙君,做人可不带这样的。” “那我就不做人了,你当我是魔吧。” 穆时把已经空掉的蛋羹碗放在桌上,她把脑袋上的鬼面具正了正,覆在脸上,说道, “吃小孩的大魔!” 贺兰遥叹了口气:好幼稚的人。 不过穆时一提起“魔”,贺兰遥就想起来,前日孟畅问穆时能不能站在正道这边。景玉当时找借口把他带走了,他没能听到谈话的后续。 贺兰遥知道自己无权管这个,但他对此多多少少有些在意。 “穆仙君。” 贺兰遥低下头,执筷子的那只手也轻轻落在碗边,他问, “你真的打算入魔吗?” 穆时发出惊讶的声音:“嗯?” 她把青面獠牙的面具掀到头顶,茫然地看着贺兰遥,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说道: “如果修仙突破不了渡劫期,入魔能突破的话,那就入魔。” 贺兰遥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答案。 贺兰遥问:“就为了这样的缘由?” “什么叫‘这样的缘由’?” 穆时抱起手臂,对他说, “进境对修士而言可是头等大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不然你觉得我要因为什么原因入魔?” 贺兰遥脑袋越垂越低,说道: “太墟仙宗的人,似乎是因为你人魔混血的缘故,对你不怎么好……” 平心而言,贺兰遥并不觉得穆时是个好人,她的手段有时候比邪修还要下作。但是她又不算个坏人,她每次使手段都是为了对付坏人。 而且,就像景玉所说的那样—— 穆时的恶,也许就如同许多人魔混血那样,是被恶意揣测的恶意浇灌出来的。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穆时拍了拍桌子,在贺兰遥抬起头,和她对上视线的时候说道, “我干嘛要为了这种事去入魔啊?我为什么要在意那群废物的态度?就算他们对我好,我也不会愿意与他们为伍的——和废物一起沉沦久了,人就会变成废物。” 根据景玉仙君的说辞,知道穆仙君是半魔的,应该至少也是长老亲传弟子吧?在修士当中,无论天赋还是学识,都算是人上人了。 这些人在穆仙君眼里,就只配得上“废物”两个字吗? 贺兰遥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穆时未免太过张狂,可她偏偏有着张狂的资本——和她相比起来,其他的修士可不就是废物吗? 贺兰遥并不讨厌她的张狂,他反而觉得,穆时这样不在意他人目光,不管不顾地走自己的路,任性极了,却也令人羡慕极了。 穆时认真地看着贺兰遥: “而且我入魔只是为了修行,不是为了投奔西州魔族。我不愿意与正道这边的废物为伍,也不意味着我就愿意去和西州的废物作伴啊。” “穆仙君,你真是傲慢。” 贺兰遥语气平静,似在陈述事实。 她很傲慢,也很耀眼,不输天上骄阳,傲却人间松竹。 穆时没否认,理直气壮道: “傲慢一些,比低声下气跪伏着走路舒服多了,不是吗?” “应该是吧?” 贺兰遥想了想,说道, “我不知道你的感觉,但我知道,低声下气跪伏着走路的确很难受。” 穆时和贺兰遥没用多长时间就吃完了这顿饭,他们离开夕暮楼,在长街上,被夹在人群中,有些缓慢地挪动着。 穆时总是要挤到街边摊位上,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小东西。她对无事牌之类的东西没兴趣,倒是喜欢一些奇形怪状的巧雕。 玉石这东西总是叫价比卖价贵很多,也离谱很多。 也不知道是不懂价,还是不心疼祝恒的荷包,穆时完全不讲价,摊主开多少就是多少。 贺兰遥本来想去讲价,但想了想天机阁的有钱程度,又放弃了—— 罢了,祝阁主富可敌国。 这时候,远处响起喧闹声。 “让道让道!” 马蹄声、车轮声和人声混在一起, “誉仁帝特使!还请诸位避让!” 不等人群自行避让,已经有天机阁弟子摸出符纸。那符与穆时在白城用过的驱人符差不多,能够引导人群躲避危险。 但这符对穆时没用。 穆时站在摊位前,一手拿着黄鹂鸟的俏色巧雕,一手拉住要被符咒引着避向路边的贺兰遥。她侧过身,看向被两匹枣红色骏马拖拽着前行的马车。 “……这架势好大。” 君月怜走到穆时旁边,说道, “上一个敢在天城驱车的还是申晋帝,而且不是特使,是皇帝本人。” “申晋帝是誉仁帝的曾祖父吧?” 穆时瞧着从街道中央经过的马车,问, “然后呢?” 紧跟着君月怜走过来的尚棱说: “申晋皇帝过世了,从天城回乐白国的路上过世的。” 君月怜摇头,感慨道: “誉仁帝不聪明啊。” 穆时右手抵在唇边,思考片刻,说道: “……不,我觉得他可能是有点脑子的。” 君月怜看了穆时一眼: “他哪里有脑子?你说出来这种话,你脑子离家出走啦?” 说完,她还特地走远了两步,和穆时拉开距离,似乎是担心“蠢”病会传染。 尚棱抱着剑,猜测道: “誉仁帝没亲自来,没亲自来,就不用担心在回途上被祝恒做掉?” 贺兰遥忍不住道: “……可是就算他在皇宫一步不出,祝阁主也有办法做掉他的吧?” “当然有办法,修士谋杀凡人太简单了。” 穆时把玩了一会儿黄鹂鸟的玉石巧雕,对着灯看了看,似乎是不太满意,又放回摊位上,说道, “但祝恒现在不想让他死,别说让手下在天城驱车,他自己来天城驱车也没事。祝恒当前不希望修真界和凡尘有太大变动,所以不止不会杀他,还会派人把这个昏庸的老东西完好无损地送回乐白国。” 穆时有脑子,脑子离家出走的变成了君月怜。 “可、可是……” 君月怜不服气道, “祝阁主只会为修真界和凡尘的平稳忍一时,不会忍一世。誉仁帝得罪他,早晚还是要被算账的。” “糟老头子已经快六十岁了。” 穆时轻笑了一声,说道, “饮酒无度,大吃大喝,还不爱动弹,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因为感染风寒生了三场重病,身体已经不行了,没几年可活了。” “他要是能活到祝恒找他算账,倒也算是赚到了。” 驱人符逐渐失效,人群很快又挤满了天城的几条主街。 穆时懒得继续搭理君月怜,拉着贺兰遥离开了。 “我们明天就离开天城。” 穆时对贺兰遥说, “你要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趁今晚抓紧时间买好,明天我可就不等你了。” 计划中要买的东西,贺兰遥早就买好了。 倒是穆时又在一个卖玉石的摊位前停下了。 贺兰遥提醒道:“……穆仙君,你今晚已经买了十四个玉雕小件了。” “可是我还没给新剑准备见面礼。” 穆时看着摊位上五行十列的小扣子, “殒星剑是黑色的,黑色的剑该配什么样的剑玉呢?” 38.第 38 章 “黑色的剑……” 贺兰遥沉思片刻, 说道, “只要不配黄玉或者紫玉,其他颜色的玉石应该都还好吧?” 穆时挑挑拣拣, 好半晌才选出来一枚扣子, 玉石很透, 底色像冰一样,上面飘着几缕翠色飘花,瞧起来犹如一幅山水图。 这是好东西,价格也很漂亮。 穆时把账记在了祝恒头上,拿着自己千挑万选才挑出来的扣子满意而归。 ……好吧, 也不是那么满意。 “没有和碧阙相配的。” 穆时把碧阙剑从乾坤袋里拿出来, 抚摸着剑身,嘟嘟囔囔地和贺兰遥抱怨道, “碧阙本身就是阳绿色的, 比所有玉石都漂亮,根本找不到适合给它当剑络的石头。” “好矛盾, 我希望殒星剑长得漂亮, 又希望它别比玉漂亮,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装点它。” 贺兰遥就这样一路听着她的抱怨回住处了。 他刚躺下没多久, 就听见有人敲门。 穆时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打了灯笼的男子。这男子瞧着有四十岁, 身上穿的是常服,但即便如此, 也明显能看出来这是乐白国的衣饰。 “穆仙君,小的是乐白国特使,名唤言绮,深夜造访实属冒昧, 还请仙君饶恕。” 穆时问:“你找我做什么?” “再过十五日,就是陛下的寿辰,小的来天城给祝阁主送请帖。” 言绮低声下气地对穆时说, “近几日,穆仙君名声大噪,乐白国的几位王公贵族,都想与穆仙君见上一面。” 穆时忍不住笑了。 穆时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讥讽: “乐白国的几位王公贵族……这位特使大人,你不说皇帝陛下邀请我,却提那些什么王公贵族,你到底是替谁做事的?” 言绮有些讶异。 这位穆仙君未免太过敏锐了,话都没说上几句,就已经察觉到这种事情了。 不过他原本也没打算隐瞒: “戈原王殿下称,之前多谢穆仙君照顾,给穆仙君备了礼,叫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邀请到您,在天城找不到人,就去药王谷找。” “真的是备了礼?” 穆时问, “不会是图穷匕见的那种礼吧?” “穆仙君,您是仙修,大乘期的仙修。” 言绮低下头,将脖颈露了出来, “与您作对,这件事对一个凡人而言,未免也太不智了。” 无论是誉仁帝还是戈原王,穆时对他们都毫无忌惮之心。正如言绮所说,凡人但凡不是失了智,绝对不会和她过不去。 “我接下来还有事要办。” 穆时思索了片刻,说道, “要是能在誉仁帝寿宴之前办完,我就赴宴,要是不能,我就不去了。” 言绮说道:“小的会如实转达。” 言绮挑着灯离开了。 穆时关好门,回到院子里,双手叉着腰,半是抱怨半是感慨道: “麻烦可真够多的。” “因为穆仙君出名啊。” 贺兰遥推开窗户,趴在窗台上,调侃道, “修真界每个人都听说过你。而且你出宗门后做的每一件事,都足够成为故事了,说书人会说给后人听的那种。” 穆时看着贺兰遥,问: “你怎么不睡觉啊?专门爬起来听墙角?” “今日睡得有些多,不太困。” 贺兰遥问道, “所以,大名鼎鼎的穆仙君,你要去乐白国参加誉仁帝的寿宴吗?” 穆时的回答和先前一致: “赶得上就去。” 穆时本来打算催贺兰遥休息,但话未出口,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问: “你想去?” “称不上是想去……” 贺兰遥坦然地说道, “贺兰家每年都会收到请帖,我爹,二叔三叔都会带着家眷前往。我爹从来不带我,除了我之外,家里所有的兄姊都去过宫宴。所以,我多少觉得有些不甘心。” 穆时走近了些,站在窗户外面,与贺兰遥对视,问: “今年贺兰家应该也有收到请帖吧?” 贺兰遥点点头:“肯定收到了。” 穆时靠近了一步,问: “如果我带你去,你在宫宴上遇见你爹,事情会变得很精彩吧?” 贺兰家是修真世家,家族实力堪比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但贺兰家在百姓眼中,更像是王公贵族,而不是修仙门派。 乐白国的宫宴,也为客人分了尊卑,祝恒、明决这样的会坐在上方,贺兰家主则是要在下面一些的位置。 穆时作为曲长风的徒弟,太墟仙宗宗主的师侄,来参加宫宴是给皇帝赏脸,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会有一席,离祝恒和明决不会太远。 贺兰遥要是跟着她进去,他的位置就在贺兰家主前面了。儿子,而且是看不上眼的小儿子,坐到比自己高的地方去了,可想而知贺兰家主的脸色会有多精彩。 面对穆时的问题,贺兰遥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有着十足的蛊惑力。要是站在这里的不是穆时而是君月怜,恐怕会把他当场办了。 穆时有时候会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他在君月怜面前从来不笑,不止不笑,还躲躲闪闪的,生怕对方因为他这张脸盯上他。换了穆时这个修无情道的在场,他该笑就笑,显然没有那么多忌讳。 “贺兰公子。” 穆时指了指贺兰遥心脏的位置, “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这颗心真的挺黑的,你连亲爹的脸都要打啊?” 贺兰遥没否认,问:“穆仙君带我去吗?” “到时候你跟着祝恒进去。” 穆时踮起脚,伸手拍了拍贺兰遥的脑袋, “要跟就就跟个地位最高的,你跟着祝恒进去,接下来少说半年,你爹都得对你温声细语的。” “跟着我不太好,我很快就要死了,只能震慑你爹一时。” 穆时对贺兰遥承诺道: “到时候我帮你和祝恒说。” 贺兰遥问:“祝阁主会答应吗?” “祝恒不答应还有明决。” 穆时轻松道, “明决好说话,我要什么他都答应,只要不要他的命就行。” 贺兰遥趴在窗边,认真道:“谢谢你。” “不客气。”穆时对他说,“快睡觉。” 贺兰遥笑着关了窗户,回到床上去。 躺下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想笑,翻了个身侧躺着,一边笑一边想:穆仙君要是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嘲笑我小人得志吧? 过了许久,贺兰遥才沉入梦乡。 第二日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石桌上摆着粥和小菜,还有两个大包子,食物被灵力罩着,保持着温热。 穆时正在洗剑,她用帕子撩起盆里的水,在剑身上擦拭。 贺兰遥多瞅了眼。 剑很干净,帕子很干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洗的。难道对剑修来说,定期给剑沐浴也是一种仪式? 贺兰遥就着小菜喝粥吃包子,他吃相比较矜持,所以速度没那么快,过了大半刻才把食物吃完。 穆时问:“吃饱了吗?” 贺兰遥点点头。 “吃饱了就上路。” 穆时召出了一叶舟,踩到一叶舟上,说, “拿上你的行李,啊,对了,再带条厚被子,飞在高处可能有些冷。” 贺兰遥依言把行李和被子都放到了一叶舟上,说实话,比起什么东西都装乾坤袋的穆时,他带着被子上飞行法器的样子,看起来多少有些埋汰。 但保暖是第一位,形象是次要的。 贺兰遥上了船。 一叶舟不断地升空。 “话说,穆仙君。” 贺兰遥看着越来越小的天城,说道,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御剑,你是不是……不会御剑?”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滋味。 “……” 穆时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贺兰遥。 贺兰遥连连摆手: “不,我没有笑你的意思。” “贺兰遥,说剑修不会御剑,和说医修摸腕脉摸不出男女也没什么区别。” 穆时义正言辞地说道, “我会御剑,不止会,而且飞得非常快。” 贺兰遥问:“有多快?” “比飞信还要快。” 穆时对自己的御剑速度十分自信, “除了渡劫期大能,谁也别想追上我。” “比飞信快……那该有多快啊?” 贺兰遥仔细计算起飞信的速度, “飞信从天机阁到太墟仙宗,需要……” 穆时对贺兰遥说道: “快的话一个时辰差不多。” 贺兰遥摇了摇头: “……你这飞信速度也太快了点,我记得正常情况下是两个时辰?所以,你御剑从天机阁飞回太墟仙宗,只需要不到一个时辰?” 这简直不可思议。 贺兰遥想了想自己之前是怎么从中州到东州的。 他从中州乾江乘船东下,到雀岭后乘百姓的牛车,进了县城后花钱把自己塞进一支有修士同行的镖队,才得以穿过群山…… 他耗费数日才能做到的事情,对穆时来说,就只要一个时辰。 贺兰遥不知多少次地感慨: 凡人和修士的差距也太大了。 一叶舟离开了天城,直直地朝着西边飞去。不知道是考虑到贺兰遥会冷,还是想要多看看风景,一叶舟的速度不算快。 坐在前面的穆时忽然回头,把厚厚的一打黄符纸递给了贺兰遥。 “这是……” “疾行符,贴在身上能跑得很快,就是消耗体力和正常赶路差不多,甚至更厉害一点。没有灵力的凡人也能用。” 穆时说道, “剑冢挺危险的,要是遇上危险,我又顾不上你,你就赶紧跑。” 贺兰遥握着这一打符纸,问: “你顾不上我的情况,我贴符纸就能跑掉吗?” “大概率不能。” 穆时笑着对贺兰遥说, “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你遇到的就是贴个疾行符就能逃掉的危险呢?” 39第 39 章 【一更】我赌你赢 贺兰遥无言了片刻, 把符纸分成两份,一份装进行囊里,一份放在袖袋里。 他还是希望穆时不要让他遇上危险, 不管是靠疾行符不能逃掉的,还是能够逃掉的, 都不要碰见。 飞着飞着, 一叶舟下方不再全是险峻山岭了, 能够看见两片排布在一起的白色的楼和黑色的屋檐,一片位于山上, 一片位于地势还算平坦的山下。 贺兰遥对穆时说:“这是苍城。” “苍城……我记得是天剑阁的地盘?” 穆时若有所思地露头张望, “怎么这么热闹?” 一叶舟下方的苍城,此时人满为患。城里的人穿着风格各异的服饰,人挤着人,拥挤的程度甚至不下于昨夜的天城。 贺兰遥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好像快要到天剑阁开阁收徒的日子了。” 穆时看着人潮涌动的苍城, 有些惊讶,若有所思地感慨: “这种门派也能吸引这么多人?” 贺兰遥惊愕地看着穆时, 问: “这种门派?” “这种因为管不起饭, 弟子入门第一课就要学辟谷的门派, 主要修剑却剑术不精的门派, 人多却地小的门派……” 穆时数羊毛一般盘点着天剑阁的不足,数着数着她就发现了不对, “苍城看起来还挺繁华的, 天剑阁为什么会吃不起饭?” 贺兰遥解答道: “墟城是太墟仙宗的, 天城是天机阁的,但苍城不是天剑阁的。苍城之前在天剑阁翻修时出了不少力,天剑阁到现在都倒欠苍城城主的钱呢。” “你别看苍城内有不少天剑阁的弟子在活动, 他们这不是值守自家的地盘,而是在打工还债。” 穆时问:“这债要还多久?” “本来三十年就能还完。” 贺兰遥说道, “但剑修嘛,磕磕碰碰的,经常弄坏东西,债越积越多,不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 穆时诚恳地感慨道: “……好没用的门派。” 贺兰遥摇了摇头,说道: “穆仙君,天剑阁算是很强的门派了,规模也不小,虽然和太墟仙宗相差甚远,但也算是比下有余了。” 穆时对贺兰遥的比较方式颇为不服: “人要向上走,门派也是,哪有往下比的?” 贺兰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要论打嘴仗,没人能比过穆时。 “要下去吃点东西吗?” 穆时看向贺兰遥, “从这里到剑冢,除了苍城外就没有凡人聚集的地方了,只剩一个比天剑阁更穷的万岳剑楼。这很可能是出剑冢之前,你能吃的最后一顿饱饭了,再往后你只能吃辟谷丹了。” 贺兰遥原本是不打算下去吃饭的,但一听到之后都要吃辟谷丹,还是决定下去。 辟谷丹这玩意儿可不好吃。 能正常吃饭的人,哪个愿意吃辟谷丹啊? 他们两个落了地。 苍城有茶楼也有饭馆,但都已经满座。 穆时和贺兰遥都不想排队,就盯上了一些比较方便拿在手里吃的食物。穆时看上了城西的包子,贺兰遥盯上了城东的油饼。 他们俩约定各买各的,买完汇合。 贺兰遥先买到了油饼,他拎着油纸包往城西的包子铺走。 穆时还在排队,她时不时地从队伍里探出脑袋,从侧面去看队伍还有多长。 长队旁边有两个孩子,大的七八岁,是个男孩子,小的四五岁,看起来应该是个小丫头。他们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手指冻得发紫,甚至开裂流血。 两个孩子脸上黑乎乎的,并不是蹭上去的,而是刻意抹的,这疑似锅底灰的东西都盖住了他们的左额。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热腾腾的包子。 排在最前面的人本来已经付过了包子钱,见到这两个孩子后,又拿了些钱出来,问包子铺的伙计能不能多卖他几个包子。 “怎么又来了?” 伙计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将上半身探出到店铺外面,侧头喊道, “仙君,仙君——” 离包子铺不远的位置,一个穿着土黄色衣服的人走过来,他腰上挂着玉牌,腰侧佩了剑,再加上刚刚伙计“仙君”的称呼,足以猜测出,他是天剑阁的剑修。 剑修见到两个孩子,疾声厉色道: “你们两个脏东西怎么又来了?不是早就说过了不准进城?” 两个孩子都有些怕,小一点的那个躲到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身后,揪着兄长的衣服,用带着恐惧的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剑修看。 周围的人有些看不下去。 “脏东西?怎么这样说孩子?” “他们是脏了些,可是流浪的孩子哪有不脏的?” “他是不是瞧不起叫花子?这就不对了吧,剑尊当年就是小叫花,祝阁主也是。人家现在是叫花子,长大了可不一定是什么呢。” 剑修听见了人们的议论,几乎要气笑了,说道: “孩子?你们管这玩意儿叫孩子?” 说完,他用了聚水决,聚起一汪水,从那两个孩子头顶兜头淋了下去。两个孩子特地抹在左额上的锅底灰被水冲掉,露出了暗红色的妖异纹路。 “魔纹……?” 西州有许多魔族,在魔功运行到极致时,皮肤上会显露出纹路。平时的时候,这些纹路是能够隐藏起来的。 或许是因为混血,魔族血脉不稳定的缘故,有少数的人魔混血,身上会不自主地出现魔纹。 “是人魔混血啊?” 这下,先前还在怜惜他们的人,有些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有些直接翻了白眼。 小的那个孩子擦着眼睛: “哥哥,水腌到眼睛了……好冷啊……” 大一些的那个孩子也冷得打颤,他想要带着妹妹离开,可是今天的饭还没有着落。内心交战片刻后,他鼓起勇气: “我们、我们就是想找口吃的……” 剑修把配剑从腰上解下来,用未出鞘的剑指向大一些的孩子,说道: “我之前就说过了,再进苍城,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大孩子很害怕,但却不肯退缩,背对剑修,以回护的姿势,将妹妹抱在怀里,说道: “你打我吧,我们不吃饭也是死,你打死我们也是死,反正都要死,不如死个痛快。” 剑修也不是在吓唬他们,他真的举起了剑。 贺兰遥却在此时闯了出来,他解开自己披着的白狐毛斗篷,将两个湿淋淋的、打着颤的孩子裹进去。 “这位仙君,你要揭露他们的身份,也不必大冷天的往他们身上浇水吧?” 贺兰遥起身,回头看着天剑阁弟子, “两个流浪的孩子,穿得这么单薄,还被浇了个透,在这种冷天里还有多长时间可活?” 天剑阁弟子问:“你怜悯魔族?” 贺兰遥对天剑阁弟子说: “是人魔混血,不是魔族。仙君,我记得中州大部分地方,包括天剑阁在内,都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要善待人魔混血。” “我善待人魔混血,人魔混血会善待我们吗?” 天剑阁弟子越来越激动,说道, “我师兄就死在人魔混血手上!狗改不了吃屎,人魔混血永远成不了好东西!” “你们人族才不是好东西!” 那个大些的孩子忍不住了,说道, “我爹娘好心收留在山里迷路的人,那个人发现我娘是混血,就把我爹娘和我弟弟都杀了!” 穆时走到队伍最前端,递了一锭银子给伙计,自己用油纸包了几个包子。 她拎着油纸包走过来,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语气和表情都很和善,说道: “给你披风的这个哥哥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只可惜又笨又蠢。” 穆时左手把油纸包递给年长的孩子,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他面前:“交出来。” 那孩子裹紧披风,静默了好半晌,才咬着牙伸出一只手,把掌心里攥着的东西放在穆时手上。他接过穆时左手拎着的油纸包,带着妹妹跑掉了。 穆时起身回头,拉起贺兰遥的手,将男孩还回来的东西放在贺兰遥手心里。 一枚朱红色的,和平安扣差不多大小的玉璧,这是贺兰遥衔玉而生的那枚玉,对他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贺兰遥后知后觉地看向腰间。 “这孩子了不得,有当盗圣的潜质。” 穆时忍不住笑了,问, “还替人魔混血说话吗?” 又被她嘲笑了。 天剑阁弟子拿着剑就要追去追那两个孩子,但刚刚还在和贺兰遥说话的穆时,已经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干什么?” 天剑阁弟子对穆时说道, “那个小杂种这么恨人族,不早点除掉,以后必成大患!” 穆时态度平和地对他说: “他对人族的恨,未尝没有你添砖加瓦的一部分。我会让人将那两个孩子送到墟城,严加看管,不会给他们作恶的机会。” “倒是你,别被仇恨蒙了眼。” 这名天剑阁弟子非常激动: “你懂什么?你死过师兄吗?死过至亲吗?满嘴大道理,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身边的人死在人魔混血手上,你就知道我心里的滋味了!” 穆时提起肩膀,又放下。 贺兰遥也倒吸了一口气,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的亲人全都死了,一个也没活下来。” 穆时抬手,一缕碧色的烟雾从乾坤袋中飘出来,在右手上凝聚成了剑, “我本来怜悯你没了师兄,理解你的愤怒和冲动,也不打算在苍城打天剑阁弟子的脸。但我现在心里很不舒坦,我不舒坦了就要找人算账,就你吧。” 周围人声喧闹。 “……那是碧阙剑?” “穆时?” “天剑阁惹到问心剑传人了,这下有的看了。” 贺兰遥在一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中走上前去,拉住了穆时的袖子: “穆仙君。” 穆时问:“你要拦我?” “我赌你赢。” 贺兰遥压低声音说道, “被子被你收进乾坤袋了,你快给我,我现在真的很冷。”, 40第 40 章(小修) 穆时无语了片刻, 用法术将被子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直接兜头盖到了贺兰遥脸上。 贺兰遥挣扎两下,将被子从头上扯下来。 穆时拿着碧阙剑, 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那名天剑阁弟子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惹上穆时。 但他心里更多的是愤怒,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拦着他的穆时才是错的,错在回护人魔混血, 错在多管闲事。 “就算你打死我, 我也不会屈服!” 天剑阁弟子虽然没有赢过穆时的底气,但他有气势。 穆时握着剑鞘, 问: “我干嘛要打死你?做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打个半死不活就差不多了。” 有个旁观的公子哥看不下去了, 问: “穆仙君, 你一个大乘期修士, 你肯定要打赢的,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当然要打赢, 我要是打不赢,我干嘛说要和他打?” 穆时理直气壮道, “我就是要欺负他,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你有意见?” “我……” 穆时说:“有意见憋着。” 这时,十几名与剑修同一装束的天剑阁弟子走来了, 为首的那名弟子呵斥道: “陶泽,不可生事。” 名叫陶泽的剑修颇不服气: “宋师兄,她……” “穆仙君,我师弟如此憎恨人魔混血, 事出有因,冒犯您也是一时气急昏了头。” 宋禾对穆时行了个抱拳礼, “还请您不要与他计较。” 穆时抱着剑,笑着道: “巧了,我现在也一时气急,昏了头,一定要算账。” 宋禾语气谦卑: “穆仙君,您大人有大量。” “我才十八,小着呢。” 穆时魔头本性尽显, “这般年纪,最是血气方刚,有仇报仇,有气出气。我今天要是出了气,这就是我和陶仙君之间的事。要是因为天剑阁的阻拦出不了气,我日后定会记仇,百般为难天剑阁。” 陶泽愤怒地看着穆时: “你——师兄,你别拦着我,让我和她打!” 宋禾拦在陶泽面前。 “唉,没办法。” 穆时仍然笑着, “宋仙君你非要拦着,你就代你师弟受过吧。你师弟会犯错,必然要怪你教导不严,你替他挨顿打也不憋屈。” 穆时想了想,似乎是对自己的提议非常满意,她点点头: “嗯,这样也不错,师弟犯错打师兄,师兄犯错打师父,师父犯错打长老,长老犯错打阁主……上层连带责任,能够督促你们天剑阁从上到下从严治理。” 天剑阁一众弟子都愣住了,他们从来没听过这么霸道的说法。但是,她说的好像又莫名地有道理? 贺兰遥裹着被子,有些想笑。 一己之力驳倒所有人,绝不吃一点亏,今天又是穆仙君稳定发挥的一天。 宋禾知道自己不是穆时的对手,但他没有退缩,十分有骨气地挡在陶泽前面。 “天剑阁的各位仙君,你们记住。” 穆时走到宋禾面前,说, “以后你们犯一次错,我就打你们师兄一顿。别趁我不在生事,这里有天机阁的眼线,我对天机阁有恩,他们会帮我记着的。” 穆时抬起手。 宋禾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感觉脸上凉凉的。 穆时把碧阙剑收起来了,她左手拿着个墨盘,磨盘里是和好的朱砂墨,她右手拿着笔,沾着墨在他脸上写写画画: “这是恶言咒,你从今天起,每刻都要骂你的剑一次,不然你的剑就会断掉。” 穆时在他脸上画完咒文,又在他的剑柄上添了两笔,这才把笔墨收起来。 宋禾:“……” 贺兰遥:“……” 就这?这也能叫惩罚? 穆时召出一叶舟,拉着贺兰遥上了船,一边运使灵力让一叶舟升空,一边站在上方对宋禾摆手: “宋师兄,这恶言咒半个月后就解开了!你一定要撑住啊!” 宋禾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你还是打我一顿吧,穆仙君!我宁愿死也不愿意骂我的剑!” 说完,他哭丧着脸,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剑说: “你大爷的你个破剑!老子好爱你!呜呜呜老婆,我不是故意骂你的求你原谅我……” 刚刚还在质疑穆时不够狠的贺兰遥陷入了沉默:……行吧,最懂剑修的死穴的还是剑修,一个恶言咒就能让对方生不如死。 穆时坐回一叶舟上。 过了一小会儿,她问贺兰遥: “这不是你第一次帮人魔混血了吧?” 贺兰遥点了点头。 穆时又问:“是第一次被偷东西吗?” “不是,之前也有试图偷我玉佩的孩子。不过不只是人魔混血,也有人族的小孩。” 贺兰遥说道, “我一般能自己察觉到,像今天这样偷得无声无息的,还是头一回。” 穆时问他:“帮人却反被偷,不会觉得失望吗?” “当然是失望的。” 贺兰遥看了看下方的苍城,说道, “但有时候也不是不能理解,人魔混血的孩子不被接纳,很难得到生存必须的资源,得不到,又不愿意饿死,就只能偷。” “愿意帮他们的人是最好下手的,也是下手后代价最轻的。” 穆时点了点头。 她没说对也没说不对,生存之前,是非对错都要往后站。 贺兰遥在一叶舟上坐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穆仙君,那孩子不偷我玉佩的话,你不会站出来的吧?” 穆时问:“你是想问我,身为人魔混血,也感受过他人对人魔混血的恶意,为什么不愿意帮助同类吗?” 贺兰遥点了点头。 “小公子,恶意不是白菜田里种出来的,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穆时坐在贺兰遥对面,说道, “人魔混血伤害人族,引起人族的憎恨。人族因为憎恨而伤害人魔混血,让人魔混血深深憎恶着人族,在未来选择报复……恶意和仇恨就这样循环往复,是不止从何起始,也不知何时才终止的轮回。” “我无法打破这个轮回,也不确定我做的事情会使一切变好还是变得更糟糕,或者没有任何改变,所以我选择观望。” “从实际一点的角度考虑——” 穆时抱着手臂,有些苦恼地问, “你给他们一件披风,我给他们几个包子,这些东西也只能让他们多活几天罢了。我们都不会留在苍城,这几天过去,他们的生活还是老样子。” “真正能改变他们的命运的办法,就是收留他们……但收留人魔混血,得具备着‘人魔混血一旦作恶,能够立刻制止’的条件,这种事情只有修士常驻的地方,也就是天城和墟城才能够做到。我不能把每个我遇到的人魔混血都塞给墟城的百姓吧?人家也要过日子的。” 贺兰遥明白了,他是遇到后尽己所能,能帮则帮,不考虑能帮到何种境地。 穆时考虑的更多、更有远见一些。 穆时没有离开苍城太远,她在苍城外面找到了那两个孩子。 他们正卷着贺兰遥的斗篷,抱在一起取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吃包子。 似乎是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他们在分同一个包子,剩下的几个包子还包在油纸里,留着之后再吃。 就在这时,一只瘦巴巴的狗跑了过来,它靠近两个孩子后,紧盯着他们手里散发着肉香味的包子,伸着舌头,流着口水,慢慢地靠近。 妹妹十分惊恐:“哥哥!” 大些的孩子拿起木棍: “滚——!快滚!” 即将靠近的野狗不知因何缘故,双眼忽然失了神,朝着荒郊野岭跑去,很快就不见了。 穆时手上的驱兽符燃烧殆尽。 那条不知道饿了多久的野狗离开之后,人魔混血兄妹中的哥哥,就将手里那根粗细不均的木棍对准了贺兰遥,戒备道: “你们来干什么!东西已经还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他年纪不大,却对人充满了敌意。 穆时抬起手,一封飞信从掌心里飞了出去,她平静又淡漠地对这对兄妹说道: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今日夜里,最迟明天上午,会有人来接你们。” 男孩对他们的不信任丝毫没有消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穆时说道:“给你们找个家,能让你们不用偷东西,也能吃饱穿暖的家。” 男孩露出怀疑的表情: “哪有这么好的事?” 即便还是个孩子,他也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好事不会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下来。他觉得,眼前这对打扮漂亮的男女,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信或者不信都随你。” 穆时对举着木棍的哥哥说道, “接你们的人来之前,你们可以好好考虑,如果不愿意,到时候跟他们说,他们也不会强行带你们走。” “对了,来接你们的人都是人族。如果你们跟他们走,以后就要和人族一起生活。究竟是要继续过这种连狗都能欺负你们的日子,还是要和人族朝夕相处,你们自己选吧。” 穆时使了个法术。 兄妹两个能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变得干爽了,他们依然很冷,但不至于因为整个人湿透而冷得打颤了。 除此之外,穆时没有更多的解释和举措来证明自己没有恶意。她让墟城收养这两个孩子已经是莫大的善意,他们不愿意接纳好意,她也不会强求。施恩还要低声下气,哪有这样的道理? 穆时转头离开了。 贺兰遥试探着靠近,那个大些的男孩仍然举着木棍,对他十分戒备。贺兰遥没办法,只能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是一些零碎的银子和铜钱。 “我只是希望你们知道。” 贺兰遥对他们说, “这世上的确存在着想要与你们好好相处的人族。” 贺兰遥转过头,迈开脚步去追穆时。 穆时回过头,眼睛追着他腰间那枚正在摇晃的朱红色玉璧。 贺兰遥问:“怎么了?” “看看你的宝贝玉璧丢没丢。” 穆时扭过头去, “不过这次丢了的话,我不会帮你找了,同情心泛滥,你活该。” 贺兰遥失笑,问:“不上一叶舟吗?” “进城给你买个挡风保暖的披风。” 穆时瞥了他一眼,那双颜色偏浅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贺兰公子,你不会想要披着被子进剑冢吧?”, 41第 41 章 贺兰遥得到了新的披风, 貂皮的,很暖和,而且看起来油光水滑, 摸起来手感极好, 又滑又暖。 穆时站在他旁边,用手去抓他的披风抓了好几次, 直到从铺子里出来才终于罢手。 他们俩上了一叶舟。 从苍城往西,飞越大片的山野丛林后,就能够抵达万岳剑楼了。 万岳剑楼地处中州西部, 虽说离西州地界还有一段距离, 但也不算远。这里地貌极端, 层峦叠嶂奔腾飞动,最是险峻,但也是一层天然禁制, 将万岳剑楼保护得极好。 万岳剑楼建在万丈悬崖上,十六座棕红色的八角楼层层筑起,高矮不一,最高的那座有十六层, 矮的那座只有三层。 从外面能看见,穿着月白色的衣服的弟子们御着剑, 三三两两地环绕八角楼飞行。他们背脊挺拔, 如同劲挺的松柏, 具足剑修气质。 “真漂亮。” 穆时瞧着立于危险之地的万岳剑楼, “我师父说, 万岳剑楼极美,尤其是到了夜里——清风皓月,仙气飘飘。” 贺兰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景色, 附和道:“的确漂亮。” 他没少见过万岳剑楼的剑修,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万岳剑楼。万岳剑楼景美却也险峻至极,是个凡人难以抵达的地方。 穆时将一叶舟停在了悬崖边,她下了船,朝着万岳剑楼走去。 飞在天上的剑修,还有在八角楼之间的剑坪上练剑的万岳剑楼弟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和贺兰遥这两个外来之人。 穆时将碧阙剑拿到了手上,抬头问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万岳剑楼弟子: “我是穆时,太墟仙宗问剑峰的穆时,你们的守卫呢?能不能通知一下阁主我来了?” 那名弟子连忙让剑落在地上,他下了飞剑,激动得肩膀都开始颤抖了,却强压住了情绪,说道: “万岳剑楼地险,难以抵达且易守难攻。如今修真界太平盛世,楼里已经将近两百年没遇到过事端了,又有阵法护着,而且楼主囊中羞涩发不起月例,干脆就将守卫撤了。” 发不起月例才是重点吧? 贺兰遥想。 万岳剑楼弟子拍了拍胸口,主动将事情担下了,说道: “我去帮穆仙君通报楼主吧。啊,对了,这位是?” 要去通报,总得搞清楚来人的身份。 贺兰遥行了一个抱拳礼: “贺兰遥,劳烦仙君了。” “啊,你就是那个……” 万岳剑楼弟子及时把没说出口的词汇咽下去了,对贺兰遥和穆时说, “不劳烦不劳烦,我去找楼主,两位且稍等一会儿。” 说完,他就再度御剑飞起,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飞进最高的那座八角楼中。 穆时后退一步,歪了歪脑袋,凑近贺兰遥,问:“他刚刚想说什么?” “废物?或者庸人?” 贺兰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平静,四平八稳八风不动地和穆时讨论这个话题, “剑修总是很没有礼貌。” 穆时纠正道:“这叫直白。” 贺兰遥反驳道: “直白过头了就是没有礼貌。” 剑修做事情很利落,没一会儿,那个去通报楼主的弟子就出来了,他在穆时和贺兰遥跟前落地,说道: “穆仙君,贺兰公子,请跟我来吧。” 他没继续御剑,而是徒步往八角楼走去。 最大的那座八角楼门前有块牌匾,上面题了两个字——无事。 “这两个字是楼主亲笔题的,取自‘相安无事’,他希望修真界平稳,再不逢战乱,所有人都相安无事。这牌子在门上挂了小二百年了,我们都叫这座楼无事楼。” 万岳剑楼弟子耐心介绍完,问道, “其实‘相安’比‘无事’好听,对吧?” 穆时抱着剑,跟着万岳剑楼弟子进了八角楼,一边走一边闲谈: “无事楼,这名字其实挺不错的。我师父说过,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没有事情。” 万岳剑楼的八角楼外观不错,内里却很是清贫,比起太墟仙宗的宗主大殿和天机阁的问天楼,少了很多装饰,只有些桌椅什么的,朴素的很。 他们沿着楼梯往上走。 “这层是学堂,去年入万岳剑楼的师弟师妹们正在这里学基础的修行知识。” 带路的弟子依次介绍, “这层是尚师弟的寝处,尚师弟全名尚棱,是楼主的徒弟,入楼晚但天赋高,虽然比不过穆仙君,但也是个难得的天才。” 直到第十五层,才是楼主所在之地。 “上面还有一层吧?” 穆时在进门前问道, “上面那层是什么用途?有什么事物,能配得上比阁主所在之地还高的楼层?” 带路的弟子笑了下,回答道: “是我们万岳剑楼的藏剑阁,藏剑阁里的剑,有未能飞升的祖师们留下的,也有在修真界各处收集的,或者受赠的……” “以后师弟师妹能拿剑的时候,就会在藏剑阁里得到他们的配剑,这也算是万岳剑楼的一种传承吧。” 穆时点点头:“不错。” 带路的弟子走在最前面,推开距离楼梯有一段距离的雕花木门,说道: “穆仙君,贺兰公子,楼主就在这里了。” 穆时迈开脚步,进了门,贺兰遥紧跟其后。 万岳剑楼的无事楼虽然很清贫,但却十分敞亮,偌大的屋子里,一身白衣的仙人坐在椅子上,他面朝视野开阔明亮的窗户,留给穆时和贺兰遥一个背影。 穆时唤道:“秦楼主。” “来了?” 秦言星语气温和, “来这边坐吧,有茶水没点心,椅子也已经摆好了。不过倒茶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来吧,我不太方便。” 穆时应了声,迈步绕到秦言星前方。 贺兰遥觉得很难得。 这样招待穆时的如果换成祝恒或者明决,穆时多半要开口说点难听的话,比如“点心都没有,你天机阁是财务困难吗,要不要我让孟畅给你捐点钱”,或者“多年不练剑,胳膊锈得连茶壶都端不动了吗”之类的。 穆时的态度如此温和,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 贺兰遥紧跟着穆时绕过去找位置坐,但绕到前方时,他才发现不对。 秦言星的椅子特地修了个放脚的小台子,那台子是翘起来的,靠椅子的那侧低,朝外侧的那边高,能让脚稳稳地落在上面。 这样脚后跟低,脚尖高的落脚姿势其实不太舒服,如果不是必要,木匠不会做这样的椅子。 贺兰遥是个大夫,他从前见过这样的椅子许多次,这椅子是专门给两条腿不能动的人设计的。 “是仙魔大战的时候伤的。” 秦言星察觉到了贺兰遥的目光,道, “仙魔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我担心‘楼主双腿已残’这件事说出去,会让修真界以为万岳剑楼好欺负,就一直隐瞒着。” “后来修真界平稳了,这事没必要瞒着了,但我也没主动对外透露此事,见者知,不见者不知,如此而已。” 贺兰遥有些难受。 对剑修来说,身体最重要的部件是握剑的手,其次就是腿脚了。腿脚不好,恐怕再也无法肆意地、行云流水地舞剑了。 穆时在秦言星侧前方坐下,问: “你这双腿一直都没有起色吗?” “扎针时会有些感觉,不痛,酸酸的。” 秦言星说道, “明决说药王谷的医术帮不了我多少,让我别指望他。你说他这个人,他这不就是在告诉我,最好的大夫拿我没办法,让我赶紧认命放弃剑道吗?” 穆时说道:“你的确不适合挥剑了。” 秦言星问:“小剑尊,你从太墟远道而来,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打击我的?” 都不是,她是来离万岳剑楼不远的剑冢取剑的,顺道看看你罢了。 贺兰遥在心里想。 秦言星望着窗外的广阔天地,说: “剑修对剑道的追逐,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没了腿还有手,有手就还能执剑。” 穆时点点头,愤懑不平道: “挺好的,不像某些剑修,丢了剑心之后就一蹶不振了,还劝别人也放弃剑道。这种人不惜剑的人偏偏天生剑骨,真是暴殄天物。” 秦言星忍不住笑了,他的双眼中有羡慕,也有落寞和不甘,感慨道: “是啊,上苍不公。” 秦言星看向被穆时抱在怀里的碧阙剑。 “你师父把剑留给你了啊。” 秦言星问穆时, “能让我看看吗?” 穆时犹豫了片刻,她将碧阙剑从剑鞘中拔出来,两手捧着剑身,递到了秦言星眼前。 “真漂亮,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碧阙有种让人心旷神怡的美。青溟剑也是。” 秦言星抬手触碰剑身,他用力很轻,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对待无价的珍宝。 穆时问:“要试试看能不能拿起来吗?” 秦言星摇了摇头,说道: “碧阙剑是你的剑,我没有资格碰它。” 他是个剑修,痴迷于剑,也最是尊重剑。 “试试吧。” 穆时对他说, “秦楼主,我愿意让你碰碧阙,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你今天不尝试拿剑,以后我就再也不会给你拿它的机会了。”, 42第 42 章(小修) 秦言星还是拒绝了穆时: “小剑尊, 剑修哪有让别人握自己的剑的?剑只能由命定的主人来握,无缘者握剑,是对剑的冒犯。” 穆时问他:“你怎么知道你有缘无缘?” 秦言星抬起头, 眼中带着笑意: “小剑尊,我的剑还在剑冢里,我与它有缘,自然与碧阙无缘。” 穆时认输般地点点头,说道: “我要是那把剑,我就要感动哭了。我的主人竟然为了还没见过面、不知道存在与否的我, 拒绝了神剑碧阙。” 秦言星笑得更加开心了: “它在等我,我也在等它,很公平。” “你俩继续互相等吧。” 穆时收起碧阙剑, 拉着贺兰遥起身, “小公子,我们走了。” 秦言星问:“不留下来住几天吗?” 穆时的话语里终于带上了让贺兰遥感到熟悉的讽刺: “有什么好留的?我在天机阁的时候,祝恒还给我送饭送点心, 在你这里,我就只能喝水了。” “小剑尊, 万岳剑楼穷啊。” 秦言星笑着道, “这一毛不拔的地方,怎么能和家财万贯的天机阁相比呢?” 穆时毫不客气道:“知道就好。” 说完, 她拉着贺兰遥离开了。 出了无事楼的门, 穆时就直接上了一叶舟, 在诸多万岳剑楼的弟子的目光中, 载着贺兰遥飞走了。 贺兰遥去看穆时。 她抱着剑,坐在船头上,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寒风迎面而来, 将穆时的外衣吹得翻飞,以至于这个背影看起来气鼓鼓的。 贺兰遥裹紧了披风,问: “拿起碧阙有什么条件吗?” “只有碧阙认可的人,才能拿得起它。” 穆时背对着贺兰遥,解释道, “如果到了不认可它的人手中,它就会重逾千斤甚至万斤,纹丝不动。” 贺兰遥思索片刻,又追问道: “你非要秦楼主试着拿起它,是打算把碧阙剑送给秦楼主?” 穆时没有回答,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叶舟船头上。一时间,贺兰遥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贺兰遥知道,自己说中了。他抬头看着穆时,神色复杂,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迟迟没能说出口。 “我的行为很难理解,是吗?” 穆时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说道, “我并不是不疼惜碧阙剑,我一点都不想这样随意地让人触碰它,更不想把它送给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 贺兰遥沉默地看着她。 “可是,如果不把它送人的话……我死掉之后,碧阙剑大概会作为镇宗之宝,被封存在太墟仙宗,再也无法面世吧。” 穆时抚摸着碧阙的剑鞘,说道, “被束在高处,再也无法出鞘,这对一把好剑来说,是何等的折辱?” 穆时眼中带着温柔又悲伤的情绪: “上香和供奉,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对一把剑的尊敬。敬重它,就该让它在与它相配的人手中,发挥它应有的锋芒。” 至此,贺兰遥终于理解她的用意。 紧紧地拿在手里是爱护,但克制本能,大方地舍出去,又何尝不是爱呢? 穆时毫无疑问是个爱剑的剑修,正是因为爱剑,她才做出了违背剑修本能的决定。 穆时垂头看着手中的剑。 贺兰遥想摸摸她的脑袋,但又不敢伸手,他纠结半晌还是放下手,问: “为什么选了秦楼主呢?” “碧阙剑是剑冢的剑,能配得上它的,只有能进剑冢的剑修。” 穆时解释道, “世上有很多剑修,可能进剑冢的,不过百之一二。秦言星二百年前也是个剑道天才,原本是要与我师父和明决一起进剑冢取剑的。但在剑冢开放前不久,他被前魔君伤了腿,失去了进入剑冢的机会。” “我今日进万岳剑楼前在想,他要是还有执剑的心,我就让他尝试一下,看他有没有资格成为碧阙剑的新主人。” 穆时将碧阙剑抱在怀里,说道: “不过现在看来,他与碧阙的确无缘。一个天天想着别的剑,甚至为此拒绝我家碧阙的人,当不好碧阙的主人。” 贺兰遥看了穆时很久,问: “他是你唯一认可的人选吧?” 穆时点头道:“是啊。” “那现在该怎么办?” 贺兰遥纠结地看着穆时手中的碧阙剑, “你现在好像没有要把碧阙剑塞给他的意思了,但你也不打算让碧阙剑被太墟仙宗束之高阁吧,你打算怎么做?” 穆时看向他,眉眼间带着笑意。 这笑容坏坏的,又带着点得意,贺兰遥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穆时每次这样笑,都没有好事。 “让碧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穆时抱着碧阙剑起身,望向茫茫林海, “在它该在的地方,等待下一个选择它,也被它认可的主人。” “……穆仙君,你真的很聪明。” 贺兰遥抓住穆时的袖子,面无表情地问, “所以,聪明的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把碧阙剑还回剑冢后,身为你的共犯的我要怎么办?景玉仙君、祝阁主和明谷主都对我的体质知情,你能够保证他们都不出卖我吗?” “没事的。” 穆时抱着剑蹲下来,和坐在一叶舟上的贺兰遥对视,说道, “明决不会卖你,明决不卖你祝恒就不会卖你。至于景玉师姐,回头我给她灌几口明决改良过忘情水,让她把三个月以内的事情全忘了。” 贺兰遥问:“真的能忘掉?”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你要喝一口试试吗?” 贺兰遥松开穆时的袖子,连连摇头: “谢谢,但是不用了。话说回来,碧阙剑这样算是安置妥当了,那殒星剑呢?” “你把殒星剑带出剑冢,最多和它相处两个月的时间,就会抛下它离开,这样对殒星剑也很不好吧?” “殒星剑和碧阙剑的情况不一样。” 穆时对贺兰遥说, “虽然它们都出身于剑冢,但对太墟仙宗而言,它们大有不同。” “碧阙剑是斩落前魔君的剑,也是陪着剑尊镇守正道二百年的剑。在宗门眼中,碧阙应该被高高地挂起来瞻仰供奉,以后怎么供奉剑尊,就怎么供奉这把剑。” “殒星剑对宗门而言就没什么意义了,他们或许会想要这把剑,但拿到剑不会供起来,拿不到也不会多么执着。” “我打算把它交给明决,让他给殒星剑选个合适的新主人,可以慢慢选,不急。如果过个百年,剑冢重开,还没给它找到新主人,那就把它送回去。遇见我的这点时间,就当是殒星剑剑生的一段缘分吧。” 贺兰遥问:“是好的还是坏的?” “唔,应该是孽缘?” 穆时歪了歪头,笑容纯良, “往后它遇到的所有剑修,都不如我优秀。无论是剑是人,年轻时遇到太好的人,都是一种莫大的不幸。” 贺兰遥捂住脸,说道: “我不知道剑遇上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我遇上你是真的挺倒霉的……虽然也有很多好事吧。” 穆时调整了下一叶舟的方向。 “说起来,剑冢到底在哪边?” 贺兰遥看向一叶舟下方, “我只知道剑冢在万岳剑楼北边,但是好像从来没有文献记载过它的具体位置。” “因为没有具体位置。” 穆时对贺兰遥解释道, “剑冢是个秘境,就像乾坤袋一样,里面很大,但外面看起来很小。它一直在山林里飘荡,开放的时候会放出很强的灵力来吸引修士,不开放的时候就没什么存在感。” 贺兰遥问:“那岂不是很难找到?” “也不是很难。” 穆时低着头,认真地看着山林, “它不开放时流出的灵力很少,但不是一点都没有,只要能察觉到这些灵力,就能够找到它。我从小就擅长在山里找带有灵力的东西……应该是在那个方向——” 穆时驭着一叶舟朝西北方向飞过去。 “差不多就在这附近。” 穆时站起身,将手伸到后方, “我们要下去了,握住我的手。” 贺兰遥紧紧握住穆时的手。 一叶舟从脚底消失了,应该是被穆时收起来了。 贺兰遥感觉到自己被一阵风托着,跟随着握着他手的穆时,从高处平稳地落了下去。 山林茂密的枝叶被法术控制着,自行分开,让出了足以让他们落下去的空隙。 下方积了不少干枯的树叶,他们落地时踩出了不小的动静。 一条藏在树叶里、花纹与枯叶几乎没有区别的蛇被惊动,一口咬在了贺兰遥的鞋子上。 贺兰遥抽出扇子往下一甩,一根针从扇骨中甩出来,将毒蛇的脑袋钉进了落叶里。贺兰遥抬起脚,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因为天冷,他鞋袜穿得厚,也算是救了自己的命。 捏着驱兽符的穆时: “……你手够快的啊?” 穆时要把刚拿出来的符往乾坤袋里装。 “穆仙君,把符用掉吧。” 贺兰遥用扇子挡住穆时拿符的那只手, “已经见血了,有血腥味了,一会儿周围的灵兽野兽都该聚过来了。” 穆时用灵力引动了手上的符。 贺兰遥听见了梭梭的声响,这证明,刚刚他们脚边,不止有一条蛇,兴许除了蛇还有别的。 贺兰遥收好扇子,有些后怕: “大冬天的不冬眠,这是灵兽吧?” “小动物罢了,估计是经年累月受剑冢影响,产生了些许异变。” 穆时拉着贺兰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落叶,往山林深处走,一边走一边道, “贺兰公子,别一直往我背后钻,勇敢一点。” 贺兰遥紧紧地抓着穆时的手,跟着她往前挪:“穆仙君,恕我直言,我身为一个凡人,跟着你来这种地方,已经够勇敢了。”, 41.第 41 章 贺兰遥得到了新的披风, 貂皮的,很暖和,而且看起来油光水滑, 摸起来手感极好, 又滑又暖。 穆时站在他旁边,用手去抓他的披风抓了好几次, 直到从铺子里出来才终于罢手。 他们俩上了一叶舟。 从苍城往西,飞越大片的山野丛林后,就能够抵达万岳剑楼了。 万岳剑楼地处中州西部, 虽说离西州地界还有一段距离, 但也不算远。这里地貌极端, 层峦叠嶂奔腾飞动,最是险峻,但也是一层天然禁制, 将万岳剑楼保护得极好。 万岳剑楼建在万丈悬崖上,十六座棕红色的八角楼层层筑起,高矮不一,最高的那座有十六层, 矮的那座只有三层。 从外面能看见,穿着月白色的衣服的弟子们御着剑, 三三两两地环绕八角楼飞行。他们背脊挺拔, 如同劲挺的松柏, 具足剑修气质。 “真漂亮。” 穆时瞧着立于危险之地的万岳剑楼, “我师父说, 万岳剑楼极美,尤其是到了夜里——清风皓月,仙气飘飘。” 贺兰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景色, 附和道:“的确漂亮。” 他没少见过万岳剑楼的剑修,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万岳剑楼。万岳剑楼景美却也险峻至极,是个凡人难以抵达的地方。 穆时将一叶舟停在了悬崖边,她下了船,朝着万岳剑楼走去。 飞在天上的剑修,还有在八角楼之间的剑坪上练剑的万岳剑楼弟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和贺兰遥这两个外来之人。 穆时将碧阙剑拿到了手上,抬头问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万岳剑楼弟子: “我是穆时,太墟仙宗问剑峰的穆时,你们的守卫呢?能不能通知一下阁主我来了?” 那名弟子连忙让剑落在地上,他下了飞剑,激动得肩膀都开始颤抖了,却强压住了情绪,说道: “万岳剑楼地险,难以抵达且易守难攻。如今修真界太平盛世,楼里已经将近两百年没遇到过事端了,又有阵法护着,而且楼主囊中羞涩发不起月例,干脆就将守卫撤了。” 发不起月例才是重点吧? 贺兰遥想。 万岳剑楼弟子拍了拍胸口,主动将事情担下了,说道: “我去帮穆仙君通报楼主吧。啊,对了,这位是?” 要去通报,总得搞清楚来人的身份。 贺兰遥行了一个抱拳礼: “贺兰遥,劳烦仙君了。” “啊,你就是那个……” 万岳剑楼弟子及时把没说出口的词汇咽下去了,对贺兰遥和穆时说, “不劳烦不劳烦,我去找楼主,两位且稍等一会儿。” 说完,他就再度御剑飞起,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飞进最高的那座八角楼中。 穆时后退一步,歪了歪脑袋,凑近贺兰遥,问:“他刚刚想说什么?” “废物?或者庸人?” 贺兰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平静,四平八稳八风不动地和穆时讨论这个话题, “剑修总是很没有礼貌。” 穆时纠正道:“这叫直白。” 贺兰遥反驳道: “直白过头了就是没有礼貌。” 剑修做事情很利落,没一会儿,那个去通报楼主的弟子就出来了,他在穆时和贺兰遥跟前落地,说道: “穆仙君,贺兰公子,请跟我来吧。” 他没继续御剑,而是徒步往八角楼走去。 最大的那座八角楼门前有块牌匾,上面题了两个字——无事。 “这两个字是楼主亲笔题的,取自‘相安无事’,他希望修真界平稳,再不逢战乱,所有人都相安无事。这牌子在门上挂了小二百年了,我们都叫这座楼无事楼。” 万岳剑楼弟子耐心介绍完,问道, “其实‘相安’比‘无事’好听,对吧?” 穆时抱着剑,跟着万岳剑楼弟子进了八角楼,一边走一边闲谈: “无事楼,这名字其实挺不错的。我师父说过,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没有事情。” 万岳剑楼的八角楼外观不错,内里却很是清贫,比起太墟仙宗的宗主大殿和天机阁的问天楼,少了很多装饰,只有些桌椅什么的,朴素的很。 他们沿着楼梯往上走。 “这层是学堂,去年入万岳剑楼的师弟师妹们正在这里学基础的修行知识。” 带路的弟子依次介绍, “这层是尚师弟的寝处,尚师弟全名尚棱,是楼主的徒弟,入楼晚但天赋高,虽然比不过穆仙君,但也是个难得的天才。” 直到第十五层,才是楼主所在之地。 “上面还有一层吧?” 穆时在进门前问道, “上面那层是什么用途?有什么事物,能配得上比阁主所在之地还高的楼层?” 带路的弟子笑了下,回答道: “是我们万岳剑楼的藏剑阁,藏剑阁里的剑,有未能飞升的祖师们留下的,也有在修真界各处收集的,或者受赠的……” “以后师弟师妹能拿剑的时候,就会在藏剑阁里得到他们的配剑,这也算是万岳剑楼的一种传承吧。” 穆时点点头:“不错。” 带路的弟子走在最前面,推开距离楼梯有一段距离的雕花木门,说道: “穆仙君,贺兰公子,楼主就在这里了。” 穆时迈开脚步,进了门,贺兰遥紧跟其后。 万岳剑楼的无事楼虽然很清贫,但却十分敞亮,偌大的屋子里,一身白衣的仙人坐在椅子上,他面朝视野开阔明亮的窗户,留给穆时和贺兰遥一个背影。 穆时唤道:“秦楼主。” “来了?” 秦言星语气温和, “来这边坐吧,有茶水没点心,椅子也已经摆好了。不过倒茶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来吧,我不太方便。” 穆时应了声,迈步绕到秦言星前方。 贺兰遥觉得很难得。 这样招待穆时的如果换成祝恒或者明决,穆时多半要开口说点难听的话,比如“点心都没有,你天机阁是财务困难吗,要不要我让孟畅给你捐点钱”,或者“多年不练剑,胳膊锈得连茶壶都端不动了吗”之类的。 穆时的态度如此温和,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 贺兰遥紧跟着穆时绕过去找位置坐,但绕到前方时,他才发现不对。 秦言星的椅子特地修了个放脚的小台子,那台子是翘起来的,靠椅子的那侧低,朝外侧的那边高,能让脚稳稳地落在上面。 这样脚后跟低,脚尖高的落脚姿势其实不太舒服,如果不是必要,木匠不会做这样的椅子。 贺兰遥是个大夫,他从前见过这样的椅子许多次,这椅子是专门给两条腿不能动的人设计的。 “是仙魔大战的时候伤的。” 秦言星察觉到了贺兰遥的目光,道, “仙魔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我担心‘楼主双腿已残’这件事说出去,会让修真界以为万岳剑楼好欺负,就一直隐瞒着。” “后来修真界平稳了,这事没必要瞒着了,但我也没主动对外透露此事,见者知,不见者不知,如此而已。” 贺兰遥有些难受。 对剑修来说,身体最重要的部件是握剑的手,其次就是腿脚了。腿脚不好,恐怕再也无法肆意地、行云流水地舞剑了。 穆时在秦言星侧前方坐下,问: “你这双腿一直都没有起色吗?” “扎针时会有些感觉,不痛,酸酸的。” 秦言星说道, “明决说药王谷的医术帮不了我多少,让我别指望他。你说他这个人,他这不就是在告诉我,最好的大夫拿我没办法,让我赶紧认命放弃剑道吗?” 穆时说道:“你的确不适合挥剑了。” 秦言星问:“小剑尊,你从太墟远道而来,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打击我的?” 都不是,她是来离万岳剑楼不远的剑冢取剑的,顺道看看你罢了。 贺兰遥在心里想。 秦言星望着窗外的广阔天地,说: “剑修对剑道的追逐,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没了腿还有手,有手就还能执剑。” 穆时点点头,愤懑不平道: “挺好的,不像某些剑修,丢了剑心之后就一蹶不振了,还劝别人也放弃剑道。这种人不惜剑的人偏偏天生剑骨,真是暴殄天物。” 秦言星忍不住笑了,他的双眼中有羡慕,也有落寞和不甘,感慨道: “是啊,上苍不公。” 秦言星看向被穆时抱在怀里的碧阙剑。 “你师父把剑留给你了啊。” 秦言星问穆时, “能让我看看吗?” 穆时犹豫了片刻,她将碧阙剑从剑鞘中拔出来,两手捧着剑身,递到了秦言星眼前。 “真漂亮,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碧阙有种让人心旷神怡的美。青溟剑也是。” 秦言星抬手触碰剑身,他用力很轻,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对待无价的珍宝。 穆时问:“要试试看能不能拿起来吗?” 秦言星摇了摇头,说道: “碧阙剑是你的剑,我没有资格碰它。” 他是个剑修,痴迷于剑,也最是尊重剑。 “试试吧。” 穆时对他说, “秦楼主,我愿意让你碰碧阙,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你今天不尝试拿剑,以后我就再也不会给你拿它的机会了。” 42.第 42 章(小修) 秦言星还是拒绝了穆时: “小剑尊, 剑修哪有让别人握自己的剑的?剑只能由命定的主人来握,无缘者握剑,是对剑的冒犯。” 穆时问他:“你怎么知道你有缘无缘?” 秦言星抬起头, 眼中带着笑意: “小剑尊,我的剑还在剑冢里,我与它有缘,自然与碧阙无缘。” 穆时认输般地点点头,说道: “我要是那把剑,我就要感动哭了。我的主人竟然为了还没见过面、不知道存在与否的我, 拒绝了神剑碧阙。” 秦言星笑得更加开心了: “它在等我,我也在等它,很公平。” “你俩继续互相等吧。” 穆时收起碧阙剑, 拉着贺兰遥起身, “小公子,我们走了。” 秦言星问:“不留下来住几天吗?” 穆时的话语里终于带上了让贺兰遥感到熟悉的讽刺: “有什么好留的?我在天机阁的时候,祝恒还给我送饭送点心, 在你这里,我就只能喝水了。” “小剑尊, 万岳剑楼穷啊。” 秦言星笑着道, “这一毛不拔的地方,怎么能和家财万贯的天机阁相比呢?” 穆时毫不客气道:“知道就好。” 说完, 她拉着贺兰遥离开了。 出了无事楼的门, 穆时就直接上了一叶舟, 在诸多万岳剑楼的弟子的目光中, 载着贺兰遥飞走了。 贺兰遥去看穆时。 她抱着剑,坐在船头上,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寒风迎面而来, 将穆时的外衣吹得翻飞,以至于这个背影看起来气鼓鼓的。 贺兰遥裹紧了披风,问: “拿起碧阙有什么条件吗?” “只有碧阙认可的人,才能拿得起它。” 穆时背对着贺兰遥,解释道, “如果到了不认可它的人手中,它就会重逾千斤甚至万斤,纹丝不动。” 贺兰遥思索片刻,又追问道: “你非要秦楼主试着拿起它,是打算把碧阙剑送给秦楼主?” 穆时没有回答,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叶舟船头上。一时间,贺兰遥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贺兰遥知道,自己说中了。他抬头看着穆时,神色复杂,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迟迟没能说出口。 “我的行为很难理解,是吗?” 穆时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说道, “我并不是不疼惜碧阙剑,我一点都不想这样随意地让人触碰它,更不想把它送给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 贺兰遥沉默地看着她。 “可是,如果不把它送人的话……我死掉之后,碧阙剑大概会作为镇宗之宝,被封存在太墟仙宗,再也无法面世吧。” 穆时抚摸着碧阙的剑鞘,说道, “被束在高处,再也无法出鞘,这对一把好剑来说,是何等的折辱?” 穆时眼中带着温柔又悲伤的情绪: “上香和供奉,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对一把剑的尊敬。敬重它,就该让它在与它相配的人手中,发挥它应有的锋芒。” 至此,贺兰遥终于理解她的用意。 紧紧地拿在手里是爱护,但克制本能,大方地舍出去,又何尝不是爱呢? 穆时毫无疑问是个爱剑的剑修,正是因为爱剑,她才做出了违背剑修本能的决定。 穆时垂头看着手中的剑。 贺兰遥想摸摸她的脑袋,但又不敢伸手,他纠结半晌还是放下手,问: “为什么选了秦楼主呢?” “碧阙剑是剑冢的剑,能配得上它的,只有能进剑冢的剑修。” 穆时解释道, “世上有很多剑修,可能进剑冢的,不过百之一二。秦言星二百年前也是个剑道天才,原本是要与我师父和明决一起进剑冢取剑的。但在剑冢开放前不久,他被前魔君伤了腿,失去了进入剑冢的机会。” “我今日进万岳剑楼前在想,他要是还有执剑的心,我就让他尝试一下,看他有没有资格成为碧阙剑的新主人。” 穆时将碧阙剑抱在怀里,说道: “不过现在看来,他与碧阙的确无缘。一个天天想着别的剑,甚至为此拒绝我家碧阙的人,当不好碧阙的主人。” 贺兰遥看了穆时很久,问: “他是你唯一认可的人选吧?” 穆时点头道:“是啊。” “那现在该怎么办?” 贺兰遥纠结地看着穆时手中的碧阙剑, “你现在好像没有要把碧阙剑塞给他的意思了,但你也不打算让碧阙剑被太墟仙宗束之高阁吧,你打算怎么做?” 穆时看向他,眉眼间带着笑意。 这笑容坏坏的,又带着点得意,贺兰遥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穆时每次这样笑,都没有好事。 “让碧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穆时抱着碧阙剑起身,望向茫茫林海, “在它该在的地方,等待下一个选择它,也被它认可的主人。” “……穆仙君,你真的很聪明。” 贺兰遥抓住穆时的袖子,面无表情地问, “所以,聪明的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把碧阙剑还回剑冢后,身为你的共犯的我要怎么办?景玉仙君、祝阁主和明谷主都对我的体质知情,你能够保证他们都不出卖我吗?” “没事的。” 穆时抱着剑蹲下来,和坐在一叶舟上的贺兰遥对视,说道, “明决不会卖你,明决不卖你祝恒就不会卖你。至于景玉师姐,回头我给她灌几口明决改良过忘情水,让她把三个月以内的事情全忘了。” 贺兰遥问:“真的能忘掉?”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你要喝一口试试吗?” 贺兰遥松开穆时的袖子,连连摇头: “谢谢,但是不用了。话说回来,碧阙剑这样算是安置妥当了,那殒星剑呢?” “你把殒星剑带出剑冢,最多和它相处两个月的时间,就会抛下它离开,这样对殒星剑也很不好吧?” “殒星剑和碧阙剑的情况不一样。” 穆时对贺兰遥说, “虽然它们都出身于剑冢,但对太墟仙宗而言,它们大有不同。” “碧阙剑是斩落前魔君的剑,也是陪着剑尊镇守正道二百年的剑。在宗门眼中,碧阙应该被高高地挂起来瞻仰供奉,以后怎么供奉剑尊,就怎么供奉这把剑。” “殒星剑对宗门而言就没什么意义了,他们或许会想要这把剑,但拿到剑不会供起来,拿不到也不会多么执着。” “我打算把它交给明决,让他给殒星剑选个合适的新主人,可以慢慢选,不急。如果过个百年,剑冢重开,还没给它找到新主人,那就把它送回去。遇见我的这点时间,就当是殒星剑剑生的一段缘分吧。” 贺兰遥问:“是好的还是坏的?” “唔,应该是孽缘?” 穆时歪了歪头,笑容纯良, “往后它遇到的所有剑修,都不如我优秀。无论是剑是人,年轻时遇到太好的人,都是一种莫大的不幸。” 贺兰遥捂住脸,说道: “我不知道剑遇上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我遇上你是真的挺倒霉的……虽然也有很多好事吧。” 穆时调整了下一叶舟的方向。 “说起来,剑冢到底在哪边?” 贺兰遥看向一叶舟下方, “我只知道剑冢在万岳剑楼北边,但是好像从来没有文献记载过它的具体位置。” “因为没有具体位置。” 穆时对贺兰遥解释道, “剑冢是个秘境,就像乾坤袋一样,里面很大,但外面看起来很小。它一直在山林里飘荡,开放的时候会放出很强的灵力来吸引修士,不开放的时候就没什么存在感。” 贺兰遥问:“那岂不是很难找到?” “也不是很难。” 穆时低着头,认真地看着山林, “它不开放时流出的灵力很少,但不是一点都没有,只要能察觉到这些灵力,就能够找到它。我从小就擅长在山里找带有灵力的东西……应该是在那个方向——” 穆时驭着一叶舟朝西北方向飞过去。 “差不多就在这附近。” 穆时站起身,将手伸到后方, “我们要下去了,握住我的手。” 贺兰遥紧紧握住穆时的手。 一叶舟从脚底消失了,应该是被穆时收起来了。 贺兰遥感觉到自己被一阵风托着,跟随着握着他手的穆时,从高处平稳地落了下去。 山林茂密的枝叶被法术控制着,自行分开,让出了足以让他们落下去的空隙。 下方积了不少干枯的树叶,他们落地时踩出了不小的动静。 一条藏在树叶里、花纹与枯叶几乎没有区别的蛇被惊动,一口咬在了贺兰遥的鞋子上。 贺兰遥抽出扇子往下一甩,一根针从扇骨中甩出来,将毒蛇的脑袋钉进了落叶里。贺兰遥抬起脚,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因为天冷,他鞋袜穿得厚,也算是救了自己的命。 捏着驱兽符的穆时: “……你手够快的啊?” 穆时要把刚拿出来的符往乾坤袋里装。 “穆仙君,把符用掉吧。” 贺兰遥用扇子挡住穆时拿符的那只手, “已经见血了,有血腥味了,一会儿周围的灵兽野兽都该聚过来了。” 穆时用灵力引动了手上的符。 贺兰遥听见了梭梭的声响,这证明,刚刚他们脚边,不止有一条蛇,兴许除了蛇还有别的。 贺兰遥收好扇子,有些后怕: “大冬天的不冬眠,这是灵兽吧?” “小动物罢了,估计是经年累月受剑冢影响,产生了些许异变。” 穆时拉着贺兰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落叶,往山林深处走,一边走一边道, “贺兰公子,别一直往我背后钻,勇敢一点。” 贺兰遥紧紧地抓着穆时的手,跟着她往前挪:“穆仙君,恕我直言,我身为一个凡人,跟着你来这种地方,已经够勇敢了。” 43.第 43 章(小修) “是是是, 你特别勇敢。” 穆时寻找剑冢秘境的所在的同时,也没忘记调侃跟着她的贺兰遥,说道, “你肯定是第一个进过剑冢的凡人, 多半也是最后一个。” 贺兰遥警惕地看着周围: “只要别再出现像穆仙君你这样强迫凡人进剑冢的人, 我肯定是最后一个。” 穆时笑着问:“你对我意见还挺大的?” “我说我没意见, 穆仙君你会相信吗?” 贺兰遥用拿着扇子的手, 拨开树上垂下来的枯藤,跟着穆时在山野中跋涉。 “剑冢到底在哪啊?” 穆时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 贺兰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他看见一棵树,树很粗壮, 应该是棵上了年纪的古树。这棵树的树身从到他肩膀的高度开始向两侧裂开, 裂口处有着焦黑的痕迹。 是被雷劈成这样的吗? 如此惨烈,这棵树是不是已经死了? 穆时挥手朝着古树打出一道淡紫色的灵力, 那灵力还未触及到古树,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无法再前行一步。 片刻后,山林中云雾逐渐聚拢而来,在穆时击打的位置拧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旋涡。旋涡里传出呼啸的风声,向穆时和贺兰遥昭示着里面有多险恶。 “这应该就是剑冢入口了。” 穆时左手抓着贺兰遥的手, 右手拿上了已经出鞘的碧阙剑,一边往秘境入口走,一边叮嘱贺兰遥, “你要抓紧我,千万不能松开手,除非我告诉你可以放手了, 明白吗?” 贺兰遥点了点头,说道: “穆仙君,我不会松手的,我很惜命的。” 穆时深吸一口气,放松了身体。 人在警惕的时候,身体紧绷才是下意识的反应。但事实上,同样处于警惕状态下,紧绷不利于做出复杂的动作,放松反而更易于做出多样化的反应,应对各种情况。 穆时举着剑,拉着贺兰遥,走进了云雾漩涡中。 刚进去时,他们眼前是一片夜空。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夜空。浮动在黑暗中的那些“星辰”,是一个又一个形状诡奇的符文,它们十分散乱,忽明忽灭。 贺兰遥问:“这是剑冢的禁制吗?” “是的。” 穆时对贺兰遥说, “剑冢是天道的造物,剑冢的禁制也是。大多数情况下,天道是绝对的,天道所下的禁制也是绝对的——绝对无法破解。” “不过,天道大概也没想到这世上会出现你这种奇葩吧?” 贺兰遥握着扇子,有些不悦地问: “穆仙君,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穆时说:“你猜。” 贺兰遥问:“你猜我猜不猜?” 他觉得穆时会以“你猜我猜不猜你猜不猜”来回答他,这样的话,他就可以用“你猜我猜不猜你猜不猜我猜不猜”来回应,让这场对话以一种好笑的方式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剑修哼了一声,骄矜道: “你爱猜不猜,不猜拉倒。” 贺兰遥:“……” 这个人真的完全不买账啊。 他们此时好像身处黑夜,夜色无边无际,四面八方都黑沉沉的,没有任何不同。进来前听见的风声也不见了,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贺兰遥现在完全没法分清方向。 但穆时却一直在拉着他朝着一个方向走,走得非常坚决,一丝犹豫都没有。 贺兰遥忍不住问: “你是怎么知道该朝哪边走的?” 穆时回答道: “那边灵力最厚重,而且有剑的气息。” 贺兰遥迟疑片刻,说道: “你好像对灵力很敏锐。” 穆时四平八稳地解答贺兰遥的疑惑: “毕竟是大乘期巅峰境界的修士,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岂不是很丢人?” 贺兰遥问:“寻找未开放的剑冢秘境这种事,明谷主能做到吗?” “做不到。” “那祝阁主……” “也做不到。” 贺兰遥沉默了片刻,问道: “……他们两个好像都是大乘期巅峰吧?” “对。” 穆时点点头,肯定道, “所以他们很丢人。” 贺兰遥震惊了。 她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攻击明谷主啊!一边护着他,一边动不动就诋毁他,这是什么又爱又恨的师叔侄情谊啊? 这时,贺兰遥隐约看见远处有光。 不同于暗夜,也不同于闪烁的符文的光。走近一些,贺兰遥才发现,那是一个更大一些的云雾涡旋。但云雾的颜色有些灰暗,且夹杂着噼啪的雷光,让人觉得有些不妙。 这真的能进吗?不会被劈糊吗? 穆时对此毫无畏惧,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贺兰遥没办法,只能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上牵着他的右手的人。 贺兰遥没想到,刚穿过“门”,自己就踩了个空,直接往下坠去。 “呜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紧紧闭上眼睛,等着自己摔成一团肉泥。 疼痛很快就袭来了。 但和想象中连脑浆都要溅开的疼不一样,贺兰遥胳膊疼,而且是被拽的。 穆时坐在一颗歪脖子树上,拉着他的右手,两个人就这么挂在了高崖上。 贺兰遥整个人的重量都在胳膊上了,胳膊不疼才有鬼。 “贺兰遥你是不是有病?” 穆时开口就是一顿骂, “我让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手,你刚刚在干什么?你掉下去的时候竟然撒手了?要不是我抓得紧,咱俩就得看是你摔下去更快,还是我追得更快了。” 贺兰遥说道:“……肯定是你追得快。” “那可不一定。” 穆时对他说, “你看看下面的树,在这种地方,不一定要掉到崖底才会死,眨下眼睛的时间,就能被树捅个对穿了。” 穆时用了法术,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贺兰遥顺利地拉到了歪脖子树上。 贺兰遥坐在穆时身边,心有余悸地蜷缩起来,抱紧了自己: “抱歉,我刚刚坠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我不松手,会把拉着我的人也拽下去。” “可是拉着你的人是我。” 穆时拧着眉毛,说道, “贺兰遥,你真的觉得你能连累我吗?” 贺兰遥侧头躲开穆时的视线,说道: “……那个时候我脑袋一片空白,只记得有人拉着我,忘记了拉着我的人是谁。” 他听见穆时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穆时抱怨道, “人在溺水时的正常反应,是拼命去抓住旁边的东西或人,甚至会下意识地把他人按到下面,来当自己获救的垫脚石。” “你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先前担心遇到野兽还知道往我背后躲,现在真的有危险了,反而选择松手?” 贺兰遥闷声说道: “我要是当时能反应过来和我牵着手的人是你,我绝对不会松手。” 就在这时,贺兰遥感觉到,两只有些凉的手摸上他的脑袋,掰着他的头,强行让他转回来面对手的主人。 那两只手也改为捧着他的脸…… 用“捏”这个字或许更合适一些,因为穆时正试图用手在他脸颊上挤出点尚未全部褪尽的婴儿肥来。 “贺兰遥,你听好。” 穆时认真地看着他, “你只是个无法抉择生死的普通人,所以你要极尽可能的自私。” “为了避免下次生死关头时你又反应不过来身边的人是谁,接下来这一路上,你换个自私一些的思维逻辑——不管拉着你手的人是谁,都要最优先考虑自己的死活。” 贺兰遥握住穆时的手,将这双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问: “就算会把同伴拉进水里溺死,也不能松开手?” “你太高估自己了。” 穆时抽手,冷笑了一声,说, “你是普通人,我可不是。你想溺死我?做梦,下辈子吧。” 又被鄙视了。 贺兰遥觉得自己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被鄙视了,心里却没有半分的反感,甚至还有些想笑。 他站起身来。 穆时警告道:“哎,你小心点!” “没事的,穆仙君,我练过武。” 贺兰遥站在歪脖子树上朝远处看, “虽然我相对于你而言只是个普通人,但在树上站稳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的。” 贺兰遥这才看到自己究竟身处怎样的环境。 他与穆时正在一座数千丈高的悬崖峭壁上,向下看,能看见山林和起伏的群峰。地势与秘境外面没什么不同,但这里的林木没有因为寒冷而枯黄凋零,而是一直保持着富有生机的青葱碧翠。 呜呜的狂风卷过,将树冠吹得摇曳。 “这地方叫青雾森林。” 穆时对贺兰遥说, “剑冢降世很早,而且灵气充裕,这里留存着不少灵兽。明决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但来这里好一会儿了,我还没看到有什么灵兽在飞。” “我也没看到。” 贺兰遥问穆时, “要从这里穿过去吗?” 穆时点点头:“要的。” 贺兰遥又问:“能直接飞过去吗?” “不能。” 穆时看向远处,说道, “群峰的尽头有着通往剑冢深处的门,开启门需要钥匙。钥匙是青雾花,生长在青雾森林里,所以必须要下去找。” 贺兰遥问:“那我们现在下去?” “等会儿。”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出来一团红线, “拉着手也不是万全之策,万一遇到不得不松手的情况就麻烦了,还是加个保障。” 说着,她抓过贺兰遥的手,双指凝聚剑意,在他掌心一划。 贺兰遥只觉得一阵疼痛,掌心里出现了一道一寸长的伤口,血不断地从伤口里渗出来。 不等他发问,穆时又割破了自己的掌心,鲜血从伤口渗出,很快就聚起来一小捧。 穆时念了一串冗长的咒语,她和贺兰遥掌心里的血液像是水珠一样飘浮起来,融汇成一颗,而后落在穆时拿着的那团红线上,将红线整团浸湿。 浸湿的红线发出了微弱的红光,并且很快就晾干了,穆时掌心的伤口也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愈合了。 穆时把贺兰遥受伤的那只手推回去,还丢了止血符和一卷纱布给他: “你自己包一下手。” 止血符飘到贺兰遥的掌心里,伤口立刻就不再流血了。 贺兰遥一边用纱布给自己包扎,一边问: “穆仙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穆时两只手拽着一段红线,用力往两边抻了抻,确定足够结实之后才收手。 她把红线的一端绕上贺兰遥的右手尾指,又把另一端系在自己的左手小指上,一边打结一边说道: “如果我们走散的话,我能够跟着这根红线找到你。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也可以勾这根手指,我会有感觉。” 穆时系好红线,用法术将红线中间的部分隐去了,只能看到系在两人手指上的线头。 贺兰遥抬起右手,看了看挂在手指上的红线,有些感慨: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和人系红线。” “一条红线而已。” 穆时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别说得好像我玷污了你的清白一样。” 贺兰遥没忍住笑,对穆时说: “穆仙君,我没有纯情到被绑了一根红线就觉得自己被玷污清白的地步。” 穆时点点头,说道:“你最好没有。” 贺兰遥看着穆时戒备的样子,右手五指张开,在穆时面前晃了晃,调侃道:“但是你不止和我绑了红线,你还牵了我的手。” “你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把手砍掉。” 穆时将碧阙剑拿到了手上,说道,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不笑了,我不笑了。” 贺兰遥终于勉强收敛了笑容,说道, “穆仙君,你不用这么防备我,我心里有数。” 他看着穆时,眼中依然留存着浅浅的笑意。 他必须要承认,她很漂亮,也很优秀,她大约会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独特的人。这样的人,纵使他穷尽一生,也很难再遇到第二个。但钦佩和羡慕不意味着喜欢,他也明白,这根本不是他能有资格去觊觎,去采撷的花朵。 即便有资格,也不能去采。 无情道修士理应不染红尘,正如皎皎明月就该挂于高空,不该入一人之怀。 穆时右手拿着碧阙剑,左手握住贺兰遥刚在在她面前摆来摆去的那只手,没好气道: “我们要下去了。” 一阵风受召而来,不似要将森林拔起的狂风,而是温柔和缓的。它将穆时和贺兰遥包裹起来,将他们缓缓地,从悬崖上送了下去。 他们落在了林间。 剑冢的青雾森林远不如外面那样冷,贺兰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穆时,让她装到乾坤袋里去。 青雾森林里有小树,但更多的是古树,枝干上爬满寄生的石斛,还有一层厚厚的苔藓,除此之外还挂着许多绿色的藤蔓。 贺兰遥走近一棵树,仔细看了看。 “有鳞片。” 贺兰遥看着挂在树上的“藤蔓”,说道, “不是树藤,是蛇。” 穆时看着那软趴趴的藤蔓,她胆子比贺兰遥大,直接伸出了手。她捏住藤蔓较为粗壮的部分,轻轻拎起来,一片薄薄的绿翼在手指的牵动下展开。 “还是会飞的蛇呢。” 穆时琢磨道, “不过睡着了,好像没什么要醒的意思。” 贺兰遥猜测道: “会不会是因为剑冢还没到该开放的时间?剑冢在沉睡,所以灵兽也在沉睡?” 穆时说道:“很有可能。” “这样好像也不错?” 贺兰遥问穆时, “青雾森林最危险的就是这些灵兽了吧?它们都睡着,我们的处境就安全多了。” 穆时笑了一声,说道: “贺兰公子,我有必要提醒你,世上可能会有绝对的坏事,但肯定没有绝对的好事。” 贺兰遥问:“……怎么了?” “青雾森林有一种食花的灵兽,是叫青月蟒来着?它们会到处找寻花朵食用,最喜欢吃的就是青雾花。” 穆时拉着贺兰遥,在有些泥泞的森林里行走,说道, “我师父和明决是跟踪青月蟒才找到了青雾花,也就是说,青月蟒是寻找青雾花的关键。但现在森林里的灵兽应该是全部都睡着了,我不觉得青月蟒能醒着。” 贺兰遥:“……” 这样的话,灵兽沉睡确实不是一件好事。 贺兰遥问:“没有办法直接找到青雾花吗?一定要青月蟒帮忙吗?” “挺难找的。” 穆时对贺兰遥说, “这花在青雾森林里随机开放,一天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朵,而且开放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只有最熟悉它的青月蟒,才能提前找到它会开在哪里。” 贺兰遥有些头皮发麻,问: “除了要让青月蟒找花,还要蟒口夺食?” 穆时平静道:“是的。” 贺兰遥问:“好夺吗?” “明决说不太好夺,青月蟒挺强的。” 穆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张, “但应该也不算特别难,他和我师父进剑冢的时候都是大乘期巅峰……虽然是同样的修为境界,但我比当时的他们强。” 贺兰遥心想这哪里叫“不算特别难”? 穆时可能真的比当年的剑尊和明谷主强,但她带了他这个凡人啊!俗话说得好,一个猪队友,胜过三个厉害的对手。 贺兰遥揉了揉额头,问: “所以,穆仙君,现在你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找到一条青月蟒并且唤醒它,是吗?” 穆时点了点头,说道: “的确是这样的。” 贺兰遥问:“要怎么唤醒?” 穆时摇了摇头,说道: “不知道,先找到再说。” 贺兰遥继续问:“青月蟒有什么特征?” “它是水青色的。” 穆时四处张望着,一边寻找青月蟒,一边对贺兰遥介绍它的特点。 “青雾森林有很多长得和青月蟒差不多的蟒类,很容易混淆,分辨的特点是,青月蟒脑袋后面有两个白色的月牙,是这样朝着内侧相互对称的。” 穆时用灵力画了个大致的图案出来。 “这附近好像没有。” 贺兰遥拨开藤蔓和长得低矮的树叶, “蟒类的话,应该会比较喜欢有河流和沼泽的地方……不过青月蟒是灵兽吧,能用常识来判断吗?” 穆时提醒贺兰遥: “你小心点,别划到手,有些花草树木也是带毒的,剑冢里的东西的毒很复杂,被划到的话你可以直接驾鹤西去了。” 贺兰遥看了看自己的手,问: “穆仙君,下次你能不能早点说?” 他抬起手,手背对着穆时的脸,只见,他的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划痕,血珠正从里面溢出来,那血珠有些发黑。 穆时有点头疼,说道:“……我也没想到你的手这么容易划伤啊,贺兰公子。” 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瓶解毒丹来。 这解毒丹并不针对于某一种毒药,它能解是常见的百毒与同种原理的毒。如果遇见原理不同的稀有毒药,多半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不管有用没用,总要试试才行。 贺兰遥接了解毒丹,直接吞了两颗,又从袖子里拿出个没剩多少药的小瓷瓶来,他把里面的药都倒掉,把瓶子递给穆时说: “穆仙君,劳烦你起个火,把瓶身烧热。” 穆时照做了。 贺兰遥从袖子里摸了个刀片出来,在手背伤口的位置横竖来了两下。 片刻后,那个瓷瓶的肚子已经很烫了,穆时把火熄了。贺兰遥对她伸出手,穆时直接把瓷瓶扣在了贺兰遥的手背创口上。 其实这就是个操作不太规范的拔罐。 等瓷瓶完全凉下来的时候,贺兰遥把它拔下来,发出了“啵”地一声,同时,被吸出来的黑血滴滴哒哒地落在地上。 贺兰遥用纱布擦干净手背,他瞧了瞧自己的伤口,说道: “应该不要紧了。” 贺兰遥又倒了粒解毒丹,捏碎,敷在伤口上,而后一边包扎,一边自嘲道: “这个秘境跟我的手真的很过不去,穆仙君,还是你走前面开路吧……” 贺兰遥一边朝着远处张望,一边将手伸到穆时那边,打算继续和她一起手握着手探索青雾森林。 但穆时迟迟没来抓他的手。 “穆仙君?” 贺兰遥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穆时。 穆时站在他身边,低着头,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好像是睡着了。 贺兰遥心下疑惑: 怎么会突然睡过去?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穆仙君?穆时?” 贺兰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叫醒她。 穆时不止没有醒,还直接向后仰过去,抱着剑仰面朝上躺在了地上。她仰倒的这一下摔出了不轻的声音,身体估计不会多么舒服。但是,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醒过来。 “穆时,穆时?” 贺兰遥蹲下身去晃她, “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啊。” 贺兰遥见穆时毫无反应,试探着道: “蠢货?笨蛋?碧阙剑好丑!你师父是全世界最坏的人!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44第 44 章 贺兰遥打死也没想到, 进了所谓的“危险重重”的青雾森林后,先出问题的不是自保能力相对低下的自己,而是穆时。 “剑尊衣冠禽兽, 明决说要捣药比拿剑好多了,合欢道比无情道好一百倍!穆仙君,我求求你了, 你快醒醒吧……” 贺兰遥说了不少会激怒穆时的话, 穆时如果醒着, 听清他说了什么,很可能用她的铁齿铜牙骂得他找不着北。 但穆时没醒,哪怕贺兰遥骂她师父, 她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贺兰遥在穆时身边坐下, 颇为无奈地看着仰面平躺的剑修少女, 一边叹气, 一边拉起她的手。他将穆时的袖子稍稍往上卷,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贺兰遥把着脉,有些苦恼—— 他以前到处游历时,给人魔混血把过脉, 人魔混血的脉象和普通人没有太大的不同。可那些人魔混血终究只是混了一丝魔血,穆时可是个实打实的半魔…… 还有,她可是个大乘期巅峰境界的修士,就算是个纯粹的人族, 脉象也不会和普通人相同的。 过了片刻,贺兰遥松开手。 他的确探不明白穆时的脉象。 贺兰遥没办法, 只能在原地坐下,一边思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边期盼穆时快点醒过来, 时不时地去摇一摇躺在地上的穆时。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风逐渐钻入林中,贺兰遥觉得有些冷。 刚刚落地的时候,他觉得青雾森林不算冷,就把披风脱下来给穆时了。穆时不畏寒暑,当然也不会穿披风,现在披风被装在她的乾坤袋里。贺兰遥没有灵力,没办法打开乾坤袋。 很快,天越来越冷了。 钻进林子里的风不如林子上方的风那样迅猛如箭,但裹挟的寒意也足以让贺兰遥牙齿打颤。 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迟早会被冻死的。 贺兰遥考虑到,穆时多半不会轻易醒过来,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被冻死了,他们两个就真的全都栽在剑冢里了。 在找到唤醒穆时的办法之前,他必须先保住自己的命。 贺兰遥准备去找个避风的地方,为了避免失散,他得带着穆时一起。 贺兰遥打算背着穆时一起走。 不过,在背她之前,要先把她怀里抱着的碧阙剑拿开,由他拿着或者挂在穆时腰侧都可以,但不能让她抱在怀里。不然背着硌背还好说,就怕是被剑挡着,很难把人背起来。 贺兰遥去拿穆时怀里的碧阙剑。 碧阙剑纹丝不动。 贺兰遥加大了力气。 但碧阙剑也很坚持,任凭贺兰遥使出吃奶的力气,脸红脖子粗,也不肯有一丝挪动。 贺兰遥见过人倔,小猫小狗倔,还是第一次知道一把剑也能这么倔。 “碧阙,我知道你认主……” 贺兰遥用力拔剑,说道, “我对你家主人没有恶意,更没有要私吞你的意思,你再不让我拿的话,我就把你家主人丢——” 贺兰遥话未说完,碧阙剑突然变轻了。 他还没来得及收力,直接整个人拿着碧阙剑倒退数步,撞在了一棵巨大的树上。 “嘶……” 贺兰遥忍着痛,看着手里的碧阙剑,咬牙切齿地嘲讽道, “你可真是一把护主的好剑啊。” 贺兰遥拿着剑走回穆时身边,他抓住穆时的胳膊,将人勉强搀起来,再挪到自己的后背上。 穆时不算重也不算轻,她体型不大,但积年累月地练剑致使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十分结实。 贺兰遥刚把她放在背上,就倒吸了一口气,刚刚可能把背撞青了,以至于一有重物压上来,背部就会格外地疼。 不过,背上她之后,贺兰遥反倒暖和了一些。 贺兰遥拿着剑,背着穆时,小心翼翼地在青雾森林里移动,时不时地用藏在袖子里的短刀在树身上留个记号来防止迷路。 风越来越大,林子里也越来越冷,贺兰遥走了没多远,发现林子里竟然开始起雾了。 贺兰遥走得相当小心。 青雾森林位于群山之间,地势并不平稳,地面动不动就抬高或者下陷。 过了许久,他们俩抵达了一处下行的土坡,土坡尽头是一个被泥土半埋的石洞。这是个能避风的好地方,如果错过,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遇到下一个。 贺兰遥背着穆时小心翼翼地踩着土坡滑下去,他将穆时放在石洞门口,给她摆了个他认为不算难看的姿势。 贺兰遥把碧阙剑拿在手上: “拜托了,让我暂时用一下吧。” 贺兰遥拿着剑,小心翼翼地走进石洞里。他打算将石洞探索一番,如果里面没有什么危险,他就把穆时转移到里面去,和她一起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石洞有些大,里面并不像贺兰遥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而是有许多微弱的光。粼粼河水会发光,河岸上的绿藓会发光,还有长在地上、墙上的蘑菇…… 也有一些微小的声音。 “这些蘑菇够了吧?” “再摘点再摘点,大蛇早就睡了,剑冢开放前它是不会醒的!我们要趁现在吃个饱!” 贺兰遥看见一群巴掌大小的小人,他们会飞,而且身体能发光,此时正围着蘑菇飞来飞去。 贺兰遥试着打招呼:“那个,你们……” 巴掌大的小人见到贺兰遥,发出刺耳的惨叫声:“呀啊啊啊——” 另一个小人飞过来堵住了他的嘴,说道: “他比较胆小,你别介意。话说回来,这里怎么会有人族啊?现在还没到剑冢开放的时候吧?” “的确不是剑冢开放的时间。” 贺兰遥对这些小人解释道, “我和同伴是意外来到这里的,她刚进来没多久就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你们有没有办法让我的同伴醒过来?” “醒过来?为什么要醒过来?” 小人们面面相觑,不能理解贺兰遥的需求, “睡着了才是正常的事情呀,剑冢不开的时候,森林里除了我们这些‘浮灵’,所有的生灵都会陷入沉睡。” “不沉睡就会老去,如果老去了就会接近死亡。只要沉睡,就能够让生命变得无比漫长,沉睡是天道赐予的福祉。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同伴醒来呢?” 贺兰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歪理。 有几个胆子大的小人飞到贺兰遥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问: “说起来,你为什么没有沉睡呢?” 一个小人拨了拨贺兰遥腰间那枚小小的朱红色玉璧,问: “这是什么法宝?看起来还不错,能送给我吗?” “这不是法宝,但不能送你。” 贺兰遥把朱红色玉璧拽下来,紧紧捏在手心里,防止被盗这件事再次发生, “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 小人抱着手臂,说道:“小气鬼。” 他飞走了。 “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浮灵们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他们的声音有些大,在石洞中盘桓着,离贺兰遥越来越远。 “我们不会帮助小气鬼,咯咯咯~” 贺兰遥连忙去挽留,大声问道: “别走,我给你们别的不行吗?” 他带了好多比这朱红色玉璧漂亮的小东西,但这群浮灵偏偏就看上了贺兰遥的玉璧。 浮灵们没有回头,他们的身体化为流萤,像是被风卷着,盘旋在一起,但很快就化为碎光分散,再也不见踪影。 让穆时醒来的希望消失了。 贺兰遥叹了口气,拿起碧阙剑,无奈地继续探索石洞。这里的环境毫无疑问比外面要好,用来避风很合适。贺兰遥只是比较在意,那群浮灵口中说的“大蛇”是什么。 贺兰遥沿着粼粼的水光行走。 洞窟里光线昏暗,要探索这种地方,对一个凡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走了许久,贺兰遥才在水边看见鳞片。他拔了棵会发光的蘑菇过来照明,发现这是一条身体有碗口粗的蛇,或者说蟒更合适,颜色是很浅很浅的蓝色, 蘑菇的照明范围有限,贺兰遥一点一点顺着蟒身往上看,在看到头部时,仔细去看了看蛇头后面。 两个相互对着彼此的弯月牙。 是穆时所说的青月蟒。 最难找的蟒已经找到了,找青雾花不再是个难题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到底如何唤醒穆时,又该怎么唤醒青月蟒呢? 贺兰遥决定先不管蟒,先去管穆时。如果他在穆时昏着的情况下叫醒青月蟒,结果十之八九是他变成青月蟒的口粮。 贺兰遥拿着剑原路返回。 这个石洞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如果贺兰遥不是一直沿着流水的方向走的,一定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贺兰遥出了石洞。 穆时还在原本的位置躺着,一动也没动。 贺兰遥想起那些小人的话。 剑冢不开的时候,青雾森林里除了他们这些浮灵外,其余的生灵都要陷入沉睡。 如果这就是穆时会睡着的原因,那她岂不是要睡到下次剑冢开才能醒? 剑冢下次开放可是百年后啊。 穆时是仙修,就算睡上个百年,身体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可贺兰遥只是个凡人,别说百年,就他身上带的的这点辟谷丹,最多也就活个两年时间。一百年后,再有人进剑冢时,看见的就是一堆白骨。 “为什么你睡着了,我却没睡呢?” 贺兰遥伸手将穆时抱起来, “总不能是因为我体质特殊吧?” 他抱着穆时往石洞里走,但走了没几步,他就停下了脚步。 他和穆时是一起进剑冢的。 一起穿过禁制,一起挂在高崖上,一起绑了红线……没有共同经历的事情只有一件,这件事也许就是贺兰遥醒着,而穆时昏睡的关键。 贺兰遥将穆时和碧阙剑放下,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土坡,按照记忆寻找自己在树上留下的标记,而后逆着标记开始往回走。, 45第 45 章 贺兰遥来的时候是背着穆时的, 沿途做记号也需要时间,所以他没能在短时间内走出很远的距离。 贺兰遥依照记号, 一点一点地找回去。 过了没多久,他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圆肚子小瓷瓶。 这瓷瓶就是之前贺兰遥用来给伤口拔罐的那个,因为沾过从伤口吸出来的毒血了,贺兰遥就直接把它扔掉了。 贺兰遥站到瓷瓶的位置,朝四周瞅了瞅,很快就认出了那棵用叶子划伤他手的树。 贺兰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 在不弄伤手的前提下掐了几片叶子。 按那些名叫“浮灵”的小家伙的说法,剑冢没有开放时, 青雾森林里除了浮灵之外的生灵都会陷入沉睡, 穆时多半也是因为这种原因才睡着的。 贺兰遥也应该睡着,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变成了例外。 贺兰遥思索着, 自己和穆时是手牵手进来的, 同样闯了禁制, 也同样挂在悬崖峭壁上,进青雾森林前甚至绑了红线……把来时的经历细细思索之后,贺兰遥发现, 只有一件事是他经历过, 而穆时没有经历过的—— 中毒。 他被树叶划伤过手背, 但穆时没有。 贺兰遥觉得原因很可能出在“中毒”上。 他现在还不能肯定自己幸免于难是否真的是因为中毒,但是没关系, 验证这件事的办法非常简单。 穆时睡着和灵兽们睡着的原因是一样的,带毒的树叶如果真的是唤醒穆时的关键,那么它一定也对青雾森林里沉睡的灵兽们有效果。 这种有毒的东西直接用在人身上太冒险,贺兰遥决定先从灵兽们身上试试错。 贺兰遥在附近绕了一圈。 绿色翼蛇?不行, 打不过。 蓝翼蝶?求解,怎么给一只睡着了的蝴蝶下毒? 最后贺兰遥选择了筑巢在枝稍上的小鸟。 它毛茸茸胖乎乎的,最重要的是体型小而且群居,拥有这两项特点,往往意味着它不太能打,比较好欺负。 贺兰遥左手将一片树叶撕碎成小小的碎片,他趴在鸟巢边,将正在沉睡的小鸟的嘴掰开,把树叶碎片丢了进去。 “啾啾~” 贺兰遥听见了鸟叫声。 小家伙发出叫声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动弹,它看见贺兰遥近在咫尺的大脸之后吓坏了,也顾不上还在鸟巢里的兄弟姐妹,忙不迭地飞走了。 至此,贺兰遥终于松了一口气。 贺兰遥把剩下的叶片包进手帕里,塞进袖子里。他从树上跳下来,跟着先前做过的标记,去找暂时安置穆时的地方。 青雾森林可能是要步入夜晚了,森林里越来越冷,风也越来越大。贺兰遥一边逆着往前走,一边抱着胳膊,忍不住地打哆嗦。 人不舒服的时候,光阴总是会变得无比漫长。 贺兰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吹了多久的冷风,两刻?半个时辰?又或者一个时辰。总之,贺兰遥找到当时那个陷在土坡下方的石洞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冻僵了。 穆时抱着剑,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那一身碧色衣裙是云氏给云临做的来年穿的春装,根本不能用来抵御寒冬。但穆时却抖都不带抖一下的,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寒冷一样。 修士就是这样的,光膀子上雪山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贺兰遥从土坡上滑下去,他蹲在穆时侧前方,从袖中摸出树叶来。这叶子像是专门为伤人而生的,边缘剥削而且带着锯齿,靠近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划伤。 贺兰遥握起穆时的手,用树叶划她的手背。 但穆时是个铁人。 叶子的锯齿边缘划过一下,她手背上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贺兰遥又多划了几下,穆时手背上依旧没有痕迹,贺兰遥手里的叶子边缘先一步烂了。 贺兰遥:“?” 贺兰遥从袖子里找出一根没有毒的针,用针去刺穆时的手。能把穆时的手扎出伤口,再把树叶的汁液涂抹上去的话,应该也是可以的。 然后,贺兰遥亲眼看到,针弯了。 贺兰遥低头看了看手里弯掉的针,又抬头看着穆时的睡颜,决定换个方法了。他伸出手,去捏穆时的脸,打算把嘴巴捏开,直接将树叶喂进她嘴里。 穆时的脸捏上去很软,但骨骼却硬的很,任凭贺兰遥如何用力,她嘴巴都闭得严实。 贺兰遥:“……” 好不容易搞明白了昏睡的原因,也拿到了能破局的毒树叶。谁知道破局的最大难关不在于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而是穆时是个刀枪不入的硬骨头。 贺兰遥叹了口气。 他紧挨着穆时坐下,颓废道: “穆仙君,你睡吧,你尽管睡。睡个一百年,等剑冢开了再醒过来,也算是打破生死簿给你定的寿限了。” 一阵风袭来,贺兰遥冻得瑟瑟发抖。 他本来该进石洞去避风,但他现在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冻死我算了。 “下辈子我想当个有灵根的人。” 贺兰遥靠着穆时,嘟囔道, “……我死在剑冢里,灵魂还能进幽州酆都吗?要是没法离开剑冢,岂不是会变成孤魂野鬼?” “穆仙君,百年后你醒了的话,如果还打算取殒星剑,记得把它带过来给我看看,毕竟我是因为它死……欸?” ……殒星剑? 殒星剑! 剑! 原本因为天寒而有些意识迷离的贺兰遥忽然惊醒过来,转头看着穆时。 她的确刀枪不入。 但这世上,也存在着无坚不摧的东西。 比如说—— 贺兰遥握住剑柄,碧阙剑从穆时怀抱着的剑鞘中一寸寸出鞘,贺兰遥抓住穆时的手,在出鞘的那四寸剑身上抹了一把。 穆时掌心伤口乍现,甚至有些深。 贺兰遥松开剑柄,任凭碧阙的剑身滑回剑鞘中。他将树叶撕碎,揉出汁水,隔着帕子按在了穆时掌心的伤口上。 片刻后,穆时的眼皮动了动。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贺兰遥。 “你终于醒了。” 贺兰遥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给我披风和被子……能不能点个火?我真的好冷。” 穆时施法挡了寒风,用披风和被子把贺兰遥裹了个严实,又以符纸起了火焰。周围已经变得很暖了,可贺兰遥迟迟没有暖过来,缩在被子里发抖。 穆时倒提着乾坤袋,把里面的药瓶都倒了出来,从里面翻找能抵御风寒的药。 穆时把药递给贺兰遥,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兰遥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接过药,就着口水直接吞了。他一边烤火,一边将之前的事情原封不动的讲给穆时。 也不算原封不动。 骂她、骂她师父的那一段被贺兰遥隐去了。 “剑冢不开的时候,青雾森林的所有生灵都会沉睡……还有这种事情啊?” 穆时在包扎伤口,碧阙剑造成的伤没有办法快速愈合,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来处理。 “我之前找明决做了功课,我以为我能预见到剑冢里的各种情况,没想到刚来就中招了。” “这也没有办法……” 贺兰遥说道, “所有进过剑冢的人,都是在剑冢开放的时候进来的,所以没有人见过剑冢不开的样子。而且,这本身也不是剑冢为进入秘境的人设计的难关,只是一种意外突发情况。” 吃过药之后,贺兰遥的身体开始回暖了,他从被子里把两只手伸出来,感受着火焰的热度。 穆时从乾坤袋里摸了块用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他。 贺兰遥接过来:“这是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将折好的油纸打开,里面是两块方形的软糕点,乳色的,应该是加了牛乳或者羊乳。 “奶糕,从天城带出来的。” 穆时往火里加了一张符,说道, “对恩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谢礼。” 贺兰遥否认了穆时的说法: “倒也称不上是恩人……” 他拿了一小块奶糕,把油纸和剩下的那一小块递给穆时。 贺兰遥坦诚道: “穆仙君,没有你的话,我是离不开剑冢的。青雾森林的寒冷我无法抵御,回头的路我一个人也走不了,那么高的悬崖,可不是练武的凡夫能爬的。” “所以在剑冢里出了状况,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你。你是我的救命稻草,救你相当于救我自己。” 贺兰遥顿了顿,又补充道: “当然,相应的,如果我出了什么状况,也请你一定要救我。” 穆时接过奶糕,说道: “救你,当然救你,不救你我怎么出剑冢?不过你不要这么咒自己行吗?我真的不想再遇到任何突发状况了。” 穆时一边吃着奶糕,一边从乾坤袋里取了一把短剑出来,递给贺兰遥: “你急中生智用碧阙来伤我,碧阙为了救我也愿意让你拔剑,这真的很让我感动。但我希望这件事不要发生第二次了,碧阙造成的伤口真的很难好,以后用这个。” 贺兰遥接过短剑,有些无奈地说道: “穆仙君,你也不要咒自己。” 穆时咽下奶糕,问了一句: “对了,假如万一可能,你真的挂了的话,我带着你的尸体有办法穿透禁制吗?” “……” 贺兰遥看了看手里的短剑,问, “我现在就想捅你一剑,可以吗?”, 46第 46 章 是天剑阁太便宜了 穆时对着贺兰遥张开双臂, 说: “你捅,你有本事就捅。你死了我不一定出不了剑冢,但我死了你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贺兰遥原本就没想过要动手, 他把未出鞘的短剑放在身边, 继续伸着手烤火。 穆时也不再和他闲谈,而是打坐调息, 想要看看这次昏睡以及被使用毒树叶唤醒的事件, 是否有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影响。 片刻后, 她睁开眼睛。 没什么影响,身体好得很。 穆时拿着碧阙剑站起身,问: “贺兰公子,你身体暖和过来了吗?” 贺兰遥点点头, 说道:“还可以。” “那我们走吧。” 穆时把火熄掉,对贺兰遥伸出手, “去会一会青月蟒。” 贺兰遥抓住穆时的手,借力起身。 他其实还想再暖和一会儿,但他是真的不喜欢青雾森林这个地方,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想早点离开。 他们俩稍稍收拾一番, 就准备进洞穴了。 贺兰遥探索过一遍洞穴,所以他走前面,他拉着穆时的手,每一步都很小心。 穆时有点不耐烦,问: “你走这么慢做什么?” 贺兰遥回答道: “这里面太黑了, 我有点看不清。” 洞穴里的流水、植物和蘑菇虽然会发光,但光芒比较微弱,不足以起到照亮路途的作用。贺兰遥沿着流水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心, 生怕自己带着穆时一脚踩进水里去。 穆时疑惑地问:“这你就看不清了?” 贺兰遥比她更加疑惑,问:“这你都能看清?” 穆时和贺兰遥互相觉得对方不正常。 为了照顾到贺兰遥的眼睛,穆时从乾坤袋里摸出一颗夜明珠。这夜明珠取自东海之东的一座仙岛,半个巴掌那么大,一拿出来就将前后十五尺的景色照亮了。 穆时把夜明珠放在贺兰遥手上。 贺兰遥有些不敢接,问: “这东西是不是很贵?” 穆时想了想,回答道: “还好吧,能把整个天剑阁买下来而已。” “那不就是很贵吗?” 贺兰遥发现,有些时候,自己真的很难理解穆时对金钱和价值的观念。 穆时平淡道:“是天剑阁太便宜了。” 天剑阁听到这话可能要哭。 天剑阁便不便宜,贺兰遥不懂。但贺兰遥知道,穆时一定很看不上天剑阁,她话里话外都充斥着对天剑阁的鄙视之意。 见贺兰遥一直盯着夜明珠看,好半晌没有反应,穆时催促道: “走啊,呆站着干什么?你喜欢的话,找到青月蟒之后这颗夜明珠送你了。” 贺兰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不要,这礼物太贵重了,收不起。” 他左手捧着夜明珠,右手拉着穆时,在洞穴里逆着浅浅的水流前行。 被照亮后的岩洞非常漂亮。 水流清澈,流水旁的石头长得大小不一,但都比较圆润,绿苔爬在上面,一代又一代地更迭,长了厚厚的一层。流水上方则是钟乳岩,像是倒生的石头丛林一样悬挂着,每一根钟乳石上都有着一圈一圈的漂亮波纹。 蘑菇生在地上,石壁上,它们呈现粉色、紫色和绿色等不同的颜色,伞帽是半透明的,发光的时候就像戴了罩子的灯一样。 贺兰遥望着岩洞中的景象,时不时就会发出惊叹的声音。 穆时跟在贺兰遥斜后方,说道: “天地的造物总是很神奇,明明危险崎岖到难以抵达的程度,却偏偏美得惊心动魄,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给谁欣赏。” 贺兰遥笑了下,说道: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孤芳自赏’吧。” 穆时朝着四周瞅了瞅,又收回视线,跟着贺兰遥往前走: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所说的浮灵呢。” “他们之前全部逃走了。” 贺兰遥问穆时, “穆仙君,浮灵到底是什么?我翻看过修真界志异,知道有飞在天上的鱼,沉在海里的鸟,但从来没听说过浮灵。” 穆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也没听说过浮灵。” 穆时拧着眉毛揣测道, “但听你的描述,他们应该是一种灵,拥有智慧却没有肉/体。我母亲告诉我,肉/体是沉重的,而灵魂是轻盈的。因为不受到肉/体的限制,灵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贺兰遥问:“灵会吃蘑菇?” “灵还会吃小鱼小虾呢。” 穆时对贺兰遥说, “不止会吃东西,还能被吃。按你的描述,他们不是挺怕青月蟒的吗?” 贺兰遥想了想浮灵那巴掌大小的个头,有些不相信穆时的话: “吃它们能填饱肚子吗?感觉不够塞牙缝的。” 穆时纠正了贺兰遥的思维误区,说道: “不能饱腹,但可以补充灵力,对灵兽来说,灵力还是很重要的。” “啊,看见了——” 即便有了夜明珠,穆时的眼睛也依旧比贺兰遥好使很多。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贺兰遥才看见在河岸上沉睡的巨蟒。 巨蟒身上的鳞片细密,呈现水蓝色,较强的光照上去的话,蓝色会变得极浅,几乎接近月白色,而且有彩色的眩光。 这皮很适合剥下来做盒子,乐白国贵女的首饰盒,就是用各种漂亮的兽皮做的。一个好看的盒子,其价值也许能换一座偏远的县城。 巨蟒趴伏在岸边,腹部朝下,背向外。这个姿势很方便穆时去看它的脑袋后方,两个相对的弯月牙,和之前明决画给她看的一模一样。 穆时松开了贺兰遥的手。 贺兰遥将抱着树叶的手帕递给穆时。 穆时取出叶子,用法术将它揉捏成了粉,还用聚水决聚了一团水。她掰开青月蟒的嘴,连水带树叶直接粗暴地灌了进去。 确认树叶灌进去之后,穆时立刻放开了青月蟒的脑袋,顺便将贺兰遥手上的夜明珠收了,拉着人隐没进黑暗里。 她用法术隐去了自己和贺兰遥的气息,静静地等待着。 贺兰遥声音压得极低: “可以说话吗?” 穆时的音量是正常的: “可以,我用了防探听的法术。” 贺兰遥听见了梭梭的声音,他这些年行走在外,也算是见过不少蛇,有毒的和没毒的都有,很多蛇从地面上爬行都是这种动静。 贺兰遥问:“它醒了吗?” 贺兰遥看不清,只能问穆时。 穆时确定道:“醒了。” 梭梭的声音逐渐变远。 “它好像要离开了,跟我来。” 穆时拉上贺兰遥,尾随着青月蟒,步速不快。 快到洞口时,贺兰遥的视野终于明亮起来。他看见,水蓝色蟒蛇粗长的身体左扭右扭,不快不慢地朝着岩洞外面爬行。 有的灵兽很敏感,就算用了再多法术,也会被它们察觉。所以,穆时一直和青月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爬上一段路,穆时才会往前追几步。 穆时和贺兰遥出了石洞,爬到土坡上面去,追着这条巨蟒,穿过了小半个青雾森林。 路太难走,贺兰遥只是个凡人,不如穆时皮实,很容易被刮伤或刺伤。为了避免意外发生,这一路上,穆时一直走在前面,用法术将障碍除掉,然后再带着贺兰遥经过。 贺兰遥原本想着要不要留点记号防止迷路,他回头一看,穆时为他清理出来的路不要太明显,比他做的记号容易辨认多了。 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在抵达一条山中小溪时,青月蟒在溪畔上停下了。它那碗口粗的巨大身体,绕着一颗小小的草盘起来,盘了足有三圈。 贺兰遥说道:“那个应该就是……” 穆时点点头: “我知道,你站远一些。” 话语落下,她松开贺兰遥的手,拿着剑走上前去。她没有继续隐藏气息,青月蟒立刻就发现了她。 穆时的灵力很强,这意味着她很危险,但也很美味。 青月蟒直勾勾地盯着她,下一秒,它看起来巨大又笨重的身体竟然弹跳了一下,头部迅速向前跃进,张开巨口,直直地朝着穆时那看起来纤弱白皙的脖颈咬过来。 穆时左脚点地,一跃而起,恰好躲过了蟒蛇的攻击。她右脚踩在青月蟒的脑袋上,用力一蹬,巨蟒的脑袋直接砸进了地里。 青月蟒的身体和脑袋都很结实,被踹进地里,也不会受什么伤。 它很快就又抬起头来,它被穆时激怒了,用力一甩尾巴,十余棵古树拦腰折断,树身摔进树林里。倘若青雾森林的灵兽们没有苏醒,这一下不知道要惊起多少飞禽走兽。 贺兰遥险些就被波及,还好他动作够快,不然就要被压成肉饼了。 贺兰遥现在毫不怀疑,青月蟒一旦抓住穆时,就会把她往死里绞。不过,以穆时刀枪不入的程度,青月蟒到底能不能绞死她还是个未知的问题。 穆时握着剑柄,未出鞘的碧阙剑在她手里转了一圈,她拿着剑,姿态从容地绕着青月蟒行走,一边走一边数数: “一,二,三——” 青月蟒头部立起,它身上的鳞片开始变白,青色的火焰燃起,逐渐布满了整个身体。周围的杂草和小树也被波及,刚刚触及到火焰,就变成了灰烬,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原本那株青雾花也是要被烧掉的,但穆时的符纸不知道何时飞了过去,十几张符纸围绕着青雾花。 青月蟒的青火引燃了符纸的边角,却无法将符纸完全烧尽,突破它们对青雾花的守护。 穆时从容不迫地继续数着: “四,五,六,七,八,九。” 青月蟒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穆时扑来—— 穆时停下脚步,丝毫也不畏惧地站在青月蟒前方,面对着血盆大口,微笑着数完了最后一个数字。 “十。”, 47第 47 章 头毒数完十没数字。 张来血盆大口迎面扑来, 即将咬住她剑咽喉剑上月蟒突然没:力气,摔说地上,它扭来身子试图爬动, 但看起来非常瘫软。 头毒提来剑, 从容子迫地从蟒蛇身上跨过去,走到:尚未开放剑上走就旁边。 夺说稍远些剑地方剑过能你被会变故惊呆:,他确定上月蟒多半已经无法活动后, 才迈出脚步,朝来头毒会边跑过来。 过能你站说头毒身边, 问: “你对它做:什么?你下毒:?” “睡啊。” 头毒坦然承认:, “明决说过会东西子好对付,地虽然比当年剑师父和明决强, 但能用毒解决剑事情,干嘛要费尽力气去缠斗?” ……你睡他点武德也没它啊。 上月蟒剑身体已经开始抽搐:。 过能你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边观察中毒剑上月蟒, 他边询问头毒: “你什么毒候下剑毒?” “给它喂树叶剑毒候,地把树叶、毒药连同水他起给它喂进去:。” 头毒详述自己剑作案方式, “地用剑睡他种子母毒,子毒种说上月蟒身上,母毒由地持它。子毒说刚刚种下毒睡没它毒剑, 但如果地用灵力催发母毒, 子毒就会变成要命剑剧毒。” 过能你看来抽搐剑蟒蛇, 问: “它会死吗?” “子会。” 头毒回答到, “会种毒能被灵力抑制。它好歹也睡条大乘期剑灵兽, 灵力足够强大。虽然地用剑剂量很多,但要子:它剑命,最多只会让它睡上他两没月。” “子过它能清醒睡因为树叶剑毒素, 他两没月后,毒素肯定会排干净,到那毒,它应该会重新回到正常剑‘休眠’状态吧。” 过能你感慨到: “没想到你还挺心慈手软剑。” “剑确心慈手软,但子睡对上月蟒心慈手软。” 头毒反驳到, “他百年后,四百年后,七百年后……每次剑冢开,进入会里寻剑剑剑修都要经历寻找上走就剑关卡,上月蟒说会没关卡里至关重要。如果每没人都杀上月蟒,它也许它他天会被杀尽,会样剑话,断绝剑可睡未来剑剑修剑到路。” “当然,嗡子到那没毒候,那他切都与地无关。但地理解剑修想要取剑剑心情,也能够理解他没拥它才能剑剑修无法说剑冢取到剑睡多么可悲剑事情,所以想为他们留他点后路。” 头毒所说剑毒间,对过能你而言也很你远。但正睡因为你远,过能你才觉得,头毒或许睡没非常值得钦佩剑剑修——她考虑得足够长远,子睡为她自己,而睡为:剑到。 头毒说上走就旁席地而坐。 溪畔剑泥土湿软,稍子注意就会蹭脏衣服。头毒身上它法术,衣子染尘,就算说泥里打没滚易庸睡干净剑。但过能你做子到,他只能说子远处挑:块还算干净剑石头,来当自己剑座位。 头毒抱来剑,说到: “地想吃烤鱼:。” “生灵都常函:剑话,鱼应该也睡:?” 过能你看:看清澈见底剑溪流,问, “而悄悻会里剑鱼真剑能吃吗?会子会吃出什么问题来?” 过能你被头毒说饿:。 他进剑冢以来总共就吃过小块奶糕,那奶糕还没麻将大,填子饱他会没正说长身体剑少年人剑肚子。 他叹:口气,此子里摸出他瓶辟谷丹,往掌心里倒:他粒,感慨到: “头仙君,丹心峰搓没辟谷丹,都比药王谷搓得大啊……” 头毒抱来碧阙剑,仰头抱怨到: “睡啊,也子知到睡子睡想噎死人。” 过能你把辟谷丹掐开,捏成他没又他没小丸子,就来口水往喉咙里咽。咽完之后,空荡荡剑肠胃才终于舒服:他些。 他和头毒就说会里干坐来,等来上走就开放。他们等啊等,过能你都等困:,裹来被子躺说石头上睡:他觉。 过能你再醒来剑毒候,发现头毒还睡坐说原地,紧紧地盯来上走就。 过能你问:“地睡:多久?” “剑冢剑光阴和外面子他样,子过体感应该它六没毒辰再加三刻半。” 头毒幽幽地嘲讽到, “过能公子,你真剑好能睡啊。” “……地又睡背人又睡探路,体力都消耗干净:,睡六没毒辰应该子过分吧?” 过能你觉得头毒没资格嘲讽他,毕竟消耗他体力最多剑就睡昏睡姿、只能让他背来走剑头毒。 头毒连忙安抚到: “子过分子过分,会没年纪正说长身体呢,多睡多吃才能长高。” “但说上走森林长睡它点吓人,之后为:避免你体力消耗过度,地背来你走吧。你放心,地就算背来你走三天,地也子会睡六没毒辰剑,地他刻都子会睡。” 过能你:“……” 头毒剑语气听起来很诚挚,但按照目前他对会没人剑:解,过能你能肯定,她他定睡说故意讽刺他。 过能你直接跳过:会没话题: “上走就还没它开吗?” “没开,连就苞都没长。” 头毒伸手碰:碰叶子,说到, “它可能睡和上走森林他起常函:。” 过能你看:看手里余下剑树叶,问: “把会没捣碎掺说水里,用来浇就剑话,能够唤醒它吗?” “也它可能把它弄坏。” 头毒捏来细细剑叶子,说到, “地们子知到它献佣水还睡讨厌水,也子知到树叶中睡否存说对人和灵兽无害,只对就草它效剑毒素……” 过能你问:“总要试他试吧?你应该它子母毒剑解药?如果地们把上走就弄坏:,就给上月蟒解毒,把它唤醒,让它再寻找新剑上走就?” 头毒摇:摇头:“子用那么麻烦。” 说完,她两指捻住叶子,闭上眼睛。 他缕风拂过,与上走森林那好似刀子割脸剑寒风子同,会缕风温柔又和缓。 过能你看来头毒。 溪畔上浮起:许多细碎剑光斑,五颜六色,多彩但子刺眼,它剑来自于流水,它剑来自于草木,还它些则睡从头毒剑身体里溢出剑。 过能你感受到:他种难以言说剑感觉,就好像回到:寄悻躺说:柔软剑床榻上,盖来暖和剑被子,舒适又安心。 细弱剑、带来绒毛剑幼芽从土壤中钻出,绿色剑苔藓爬上溪畔剑石头,新剑枝叶也说古树上抽条。 被头毒捏来叶片剑上走就长出:蓝色剑就苞,又说飘浮剑光斑和盎然春意中绽放。 子只睡上走就…… 各色各样剑就朵盛放,铺满:溪畔湿软剑泥地,微风吹过,细碎剑就瓣和温柔剑光斑他起随风飘散。 过能你毕生第他次见到会样剑景象,他忍子住发出惊叹: “会睡……” “睡他种比较特别剑法术。” 头毒睁开眼睛,轻轻抚摸来开放剑上走就,对过能你说到, “感知天地,以自身灵力调动就草剑生机,让它们迅速地成长。” 过能你看来周围剑就海,问: “它办法结果吗?” 如果可以剑话,修真界岂子睡它吃子完剑果子和粮食:?再也没它人会挨饿:。 “姿。” 头毒摇:摇头,说到, “地娘亲能做到,但地姿。所它因地而开放剑就,都无法结果。可能睡因为地血统子纯吧?” 过能你惊讶到: “会种事还要看血统剑?” 头毒剑娘亲应该睡纯血魔族?魔族竟然擅长种地吗?……没听说过会种事啊? 头毒摘下:上走就,站起身来。 过能你也同她他起起身。 “走吧,差子多该离开上走森林:。” 头毒牵起过能你剑手,踩来石头跨过小溪,前往北边剑高山。 他们大约跋涉:半日。 从就香弥漫剑河畔,到走霭蒙蒙剑山关。头毒找到:他条小路,他们就顺来会条路往北边走,他边走他边做记号。 “说起来,会里睡没它黑夜吗?” 过能你走来走来就它:疑问, “还睡说,地睡来剑那六没毒辰,刚好把黑夜给睡过去:?” “你睡得睡挺久剑,但上走森林剑确没它黑夜。” 头毒他边往前走,他边回答到, “大概睡子想让人正确地判断毒间吧?” 路睡向上走剑。 走来走来,他们便来到:云走剑上方。 坡到剑尽头它他座小小剑石像,被岁月风化得轮廓它些模糊,只能看出睡没长胡子光头老爷爷,再具体剑细节就没它:。 头毒停下脚步,她把上走就放说:石像前面。 子他会儿,过能你听见:咳嗽声。 “咳咳咳,会睡谁说吵人安眠啊?” 苍老剑声音浮现说耳边, “大家都睡:,就你们子睡,会样子好吧?” “说话:?” 过能你拉紧头毒剑手, “石头说话:?” “叫谁‘石头’呢?没礼貌!你往上看!” 过能你依言抬头。 石像剑光头上方,他没比巴掌大子:多少剑小老头正拿来拐杖,用力地敲击,提醒到: “要叫‘前辈’,懂子懂?” 头毒伸手将他从石像上拿下来,用手指拎来,左右甩:甩。 小老头骂到: “哎哟,别甩!你没黄毛丫头!快放开文悻老腰要被你甩断:!” 头毒用法术将地上剑上走就捡起来,塞进小老头手里,说到: “地要进剑冢深处,赶紧把门打开。” “进剑冢深处?你要取剑呐?” 小老头瞪来眼和头毒对视, “你明明它剑,为什么还要取剑?”, 48.第 48 章 穆时把小老头放回石像上方, 将挂在腰侧的碧阙剑取下来,递到前方给小老头看: “我不是这把剑的主人。” 这个巴掌大小的老人家像是听到了笑话,捋着长长的白胡须, 问: “你不是它的主人?那谁才是它的主人?小丫头, 你这样对待它可不行, 剑也是会哭泣的。” 穆时歪了歪头, 说道: “当年将它带出剑冢的人不是我,它本该随着那个人飞升,但出了些差错,它就流落到我手里了。我此次来剑冢,也有将它送回去的打算。我取我的剑,它等待它的主人。” 小老头在石像光秃秃的脑袋上坐下, 收起了那副老顽童的样子, 变得十分正经: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它流落到你手中不是因为差错, 而是它注定要归你所有?” 穆时没有搭这个话茬, 她认真地说道: “前辈,请为我开路吧。” 小老头说:“你一定会后悔。” 穆时神色不改。 小老头高高举起拐杖,在手中摇啊摇。青雾花化作光芒, 汇聚到拐杖上方,随着拐杖的摇晃荡开一圈又一圈水蓝色的涟漪。 穆时和贺兰遥背后的山道被雾霭吞没。 原本迷雾重重的前方, 云雾消散,道路乍现。 贺兰遥忍不住退了一步。 前方的路是悬在高空上的山石组成的“独木桥”,看起来非常不稳当。桥的左边是烈烈燃烧的火焰和炙烫的熔岩,右边则是散发着寒气的冰蓝色寒窟。 穆时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她的脚刚刚踏到桥上, 赤色的火焰和冷蓝色的冰锥同时飞向她。穆时后撤一步,火焰和冰锥撞在一起,不分你我地厮打着,发出“噼啪”的响声。 贺兰遥问:“能过去吗?” “这关名叫冰火炼狱。”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从石桥上走过去的时候,需要用灵力来防御冰和火。火势很强,冰也冷得刺骨,要想防下来,想必要消耗不少的灵力。” 贺兰遥看向穆时,问: “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 “对我来说当然不成问题,但对你来说是个问题。” 穆时站在石桥前,低头去看冰火炼狱,一边看一边琢磨着, “我和你的承受极限不同,冰和火沾到我身上,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你如果触及到冰和火,那么只沾到一点点,多半只有‘英年早逝’一个下场。为了避免你有事,我得防得滴水不漏,这样的话只用灵力容易出纰漏,还是要配合阵法才行,我想想该用什么阵法。” 穆时迟迟不上石桥。 冰火炼狱似乎是等急了,左右两边各飞起一个骷髅头,一个带着火,一个带着冰晶,嘻嘻哈哈地嘲笑穆时。 火魔的下颌骨开开合合,道: “黄毛丫头,过桥的胆量都没有,还想拿剑呐?” 冰魔也不甘示弱: “哎哟,你怎么还带了个凡夫?你是觉得取剑太容易了吗?剑冢可不是你们打情骂俏的地方。” 火魔嬉笑道:“快过桥,在桥上烧死了,你俩就永远在一起了。” 冰魔补了一句:“冻死!是冻死!我要冻死他们两个!” 火魔:“当然是烧死!” 贺兰遥:“……” 你俩怎么还吵起来了?这是冰火炼狱吗?这明明就是唇舌地狱吧? 站在石桥边的穆时开口道:“别急。” “我争取让你俩的诉求都实现。” 穆时指着火魔,说道, “冻死你。” 她又指着右边的冰魔,说道:“烧死你。” 穆时抬起手。 左边的熔岩烈焰升起,右边的冰晶寒气也被卷上来,在穆时的操纵下越过石桥,流入对方的地盘。 左边滋滋的声音仿佛火魔的惨叫声: “啊啊啊!住手——!” 右边也传来如出一辙的哀嚎: “你为什么能调动我的灵力?我可是天地造物!你境界明明就只有大乘期巅峰而已!” “灵族!她是灵族!能汇聚天地灵气的灵族!我们这种生于天地的造物,很容易受她影响!” 贺兰遥讶异地看向穆时。 “灵族不是不修炼吗?” “小丫头!你竟敢这样对我!你以为这样就能消灭我们吗?你有本事就过桥试试,我一定会弄死你!” “你都这样说了,我不试的话,岂不是很不礼貌?” 穆时握住碧阙的剑柄,拔剑出鞘。 碧阙剑的剑身完全出鞘后,穆时松开了手,碧阙剑依照她的心意躺在了地上。 贺兰遥抓住她的手之后,被她也一并拉了上来。他尚未来得及站稳,就感觉到碧阙如同离弦之箭,嗖一下就射了出去。 转眼之间,他和穆时已经到了石桥彼端。 熔岩和冰锥追在他们后面,在穆时停下的瞬间,撞在了她用灵力支起的防护上。 贺兰遥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晕眩,手脚甚至有些发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穆时自称御剑很快不是在吹嘘,而是真的快。 冰魔发出崩溃的叫声。 不知道是被熔岩烫出的惨叫,还是因为穆时一瞬间通过了冰火炼狱气急败坏。 贺兰遥完全能够理解到它们的情绪有多崩溃,谁会想到呢,穆时竟然用这种方法闯过了第二关。 不过,贺兰遥也不是特别惊讶。他认识穆时的这些天,从未见她走过寻常路。 “天下剑术,唯快不破。” 穆时拉了贺兰遥一把,把他从碧阙剑的剑身上拽下来,而后收剑回鞘,回身站在石桥边,得意地看着冰魔和火魔。 “火烧得再旺有什么用?冰寒三尺甚至九尺,又有什么区别?只要碰不到人,全是白搭。” 穆时嘲讽之后,就转过身去,任凭冰魔火魔咒骂,也没有回头一次。她此举反而让冰魔火魔更加愤怒了,骂声变得愈发响亮和难以入耳。 穆时朝正北方走去,一边走,一边勾绑着红线的小手指。 贺兰遥感觉到手指被勾动,不再看冰魔火魔,转身小跑着追上她。 穆时问:“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是灵族?” 贺兰遥感到疑惑, “人魔混血又是怎么回事?那些阻挡邪魔鬼祟的禁制是真的对你有作用……难不成你其实是灵族和魔族的混血?” 穆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讲明白这其中的道道。 “我是人族和灵族的混血,父亲人族,母亲灵族。” 穆时坐在花海中,对贺兰遥说, “西州魔族与若岚山灵族起源于同一个上古族群,是一个古族的两种分化结果。” “因此,魔族与灵族在血统上非常相似,相似到禁制、测灵石等等东西都会把灵族认成魔族的程度,受刺激严重的时候,身上甚至还会出现魔纹呢。”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贺兰遥询问道, “景玉仙君好像不清楚你的底细。” “我这身份一重套一重,挺复杂的。” 穆时稍稍停步,等贺兰遥跟上来后,拉住了他的手,解释道, “我是人魔混血,这是太墟的长老,长老亲传弟子,祝恒的亲传弟子才知道的事情。景玉师姐是丹心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在长老亲传弟子的范围中。” “而我其实不是人魔混血,是灵族的后裔,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更少了——我师父,孟畅,明决,祝恒,只有这四个人,哦,现在要加一个你。” 贺兰遥一边被她牵着走,一边问: “灵族后裔的身份,应该没有人魔混血这个身份那样受人排斥吧?” “如果以灵族后裔的身份长大,我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不少。不过也没太大区别,虽然有人排挤我,但也有人在保护我。” 穆时笑了笑,说道, “而且,能够以人魔混血的身份成长,在某种层面上,也是很幸运的。因为这个不受欢迎的身份,我从小就看清了很多人和事物。比起来当个被所有人哄着的公主,我更希望活得清醒一些。” 贺兰遥试探着问: “即便清醒是痛苦的?” “其实也没有很痛苦。” 穆时侧过头,问,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被人保护着。” 贺兰遥问:“剑尊?” 穆时点了点头。 贺兰遥又问:“明谷主?” “我和他到底是谁保护谁?” 穆时一提起明决就气鼓鼓的, “太没用了,太废物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废柴的问心剑剑修,没有之一!” 贺兰遥忍不住道: “……你见过的问心剑剑修,除了你自己之外,一共就只有两个。” 明决也没有很差劲,他虽然失了剑心,但好歹也是剑道走到大乘期巅峰的。穆时找的比较对象都太极端了。 “你还替他说话?” 穆时侧头看着贺兰遥,一副“你醒醒”的表情, “拜托,你憧憬的是他的医术,不是他的剑术。我说他是个废柴剑修,没说他是个废物医修,你没必要替他辩驳吧?” 贺兰遥试图拉住穆时:“穆仙君,看路!” 他们前方就是红褐色的山壁,穆时侧着头跟他说话,完全没有要看路的意思,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穆时没有停步。 她直接穿过了山壁。 贺兰遥目瞪口呆,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穆时抓着手拉了进去。他急忙闭眼,但想象中一脑袋磕上岩石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贺兰遥睁开眼睛。 眼前是漫漫黄沙,起伏的沙丘间,是一把又一把残损的剑,断刃的、剑柄裂开的…… “这里就是剑冢。” 穆时握着碧阙剑,眺向远方, “也叫剑炉。” 天地以剑冢为炉,铸造出了不朽的神剑,也冶炼出了诸多失败的废品。废品将永远留存在这炉中,这里即是它们永恒的坟墓。 49.第 49 章 漫漫黄沙中, 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金属的锃鸣声,犹如剑刃在拨动琴弦, 像是乐曲, 又像是剑的悲泣。 贺兰遥看了看周围,说道: “这里好像只有残剑?” “好剑在剑冢深处, 我们现在还处于边缘的位置。” 穆时拉着贺兰遥朝北方走去,翻越沙丘,路过无数残碎的、被黄沙掩埋的剑, 她晃了晃贺兰遥的手,指向前面,说道, “你看那边。” 贺兰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朦胧沙尘之间,隐约能见到一柄无比巨大,似乎比天都要高的剑。 贺兰遥有些惊讶,问: “那也是能选的剑吗?拿到手上之后,有办法变小吗?” “它有剑的形状, 但它不是剑,而是一块上了年纪的石头。” 穆时不紧不慢地朝着巨剑行走, “它的名字叫天剑岩, 从剑冢降世之初,就竖在那里了。它所在的地方,就是剑冢的核心,几乎所有称得上是好剑的剑,都在天剑岩周围。” 贺兰遥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天剑岩。 穆时继续道: “从剑冢取到剑的剑修有一个传统——站在下方向高处挥剑,在天剑岩上留下剑痕, 谁留的剑痕高,谁就是最厉害的剑修。” 贺兰遥问:“现在最高处的剑痕是谁留下的?是剑尊吗?” “最高处有两道剑痕。” 穆时不是很高兴,说道, “等会儿亲眼看看,你就明白了。” 穆时和贺兰遥不断地朝着天剑岩的方向走,越是接近,天剑岩就越是巨大。离得近的时候,贺兰遥每次抬头去看天剑岩,都会有些整个人要脑袋朝后栽过去的感觉。 漫漫黄沙中的路又长又难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两个才终于来到了天剑岩下方。 正如穆时所说,好剑都在这里。 剑身洁白、不染尘的铁剑,纤细的玉石剑,还有些看不出材质的,漂亮得贺兰遥一个不会用剑的人都挪不开眼。 不过…… 贺兰遥看向穆时腰侧的配剑,他觉得,自己此生见过的最漂亮、最独特的剑,还要非碧阙莫属。 他盯着碧阙剑看的时候,听见了穆时的声音。 “找到了。” 穆时停留在一把剑前方。 那把剑是黑色的,看起来却有着墨玉的油润质感,剑身之中隐约可见明灭闪烁的星辰微光。它有些倾斜地插在天剑岩之下,半段剑身都被黄沙掩埋,也不知道究竟在此沉眠了多久。 贺兰遥打量了一番,问: “这就是殒星剑?” 穆时点了点头:“应该是。” 穆时伸出手,要去拔剑。但她的手碰上剑柄之前,一根拐杖突然伸进视野里,将她的手在殒星剑的剑柄前挡下。 穆时和贺兰遥逆着拐杖看去。 他们的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老人家,这老人家和青雾森林的那个小老头长得极像,五官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但老人家的体型是正常的,也没有秃头。 这位老人家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穆时疑惑道:“你是……” “我是剑冢的守剑人。” 老人家没有放下拐杖,对穆时说, “小丫头,剑冢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人只能从剑冢带走一把剑。碧阙虽然早被人取走,但也出自剑冢,既然回来了,就应当守规矩。碧阙和殒星,你只能带走其中一把。” 穆时对守剑人说: “我没打算把碧阙和殒星都带走,我要还碧阙,取殒星。” 守剑人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摇了摇拐杖。一块比膝盖稍高些的石碑拔地而起,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有些笨拙地爬到石碑上坐下。 “为什么要这样做?” 守剑人打量着穆时,问, “你是觉得碧阙不好用吗?” 穆时尚未来得及回答。 “碧阙是无刃剑,看起来的确不如殒星好用。可是,小丫头,你作为被碧阙剑选择的人,对它的认识不应该这样粗浅吧?” 守剑人的眼神充满了慈爱,话语温和又缓慢,像是在对待一个幼小的、不太懂事的孩子。 “碧阙自身的确无刃,但它被你拿在手上时,它是有刃的。” 守剑人对穆时说道, “持剑之人,就是它的剑刃。持剑者越是强大,碧阙也越是无不可斩。它在对的人手里,甚至可以比殒星更加锋利。” “碧阙这样的剑是很挑人的,不知要过去多久,它才能遇上它愿意选择的人。” 他好像在问穆时—— 碧阙选择你,你却要放弃它? 穆时迟迟没有说话。 贺兰遥替穆时说话: “老人家,她有苦衷。” 穆时把他拉到背后: “贺兰遥,我自己有嘴。” 穆时酝酿了片刻,将碧阙剑与剑尊一起创下的功绩,碧阙剑对修真界的意义,自己的寿命以及她死后碧阙剑留在剑冢之外的下场全部交代了一遍。 穆时不是个善于诉苦的人,她的语气古井无波,可是,每个人都能从中听出她对碧阙剑的爱护。 “守剑人前辈,无论我今天取不取殒星,我都要将碧阙剑留在这里。” 穆时将腰侧的碧阙剑摘下,捧在手中,抬起头看着坐在石碑上的守剑人。 “碧阙选了我当主人,所以,我应当对它负责。我要在我寿命未尽前为它谋划,将它安置妥当。” 守剑人过了许久才说道: “孩子,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余下岁月都被束之高阁,兴许永远都无法再出鞘,它也想要与你再相处两个月?” 穆时低着头说道:“可我不愿意如此。” 她将碧阙插入黄沙,仔细地摸过剑鞘与剑柄上的每一处纹路。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红色的穗子,小心地系在剑柄上。 “碧阙,你长得太漂亮了。” 穆时退远了一些,说道, “我挑选的那些玉石,没有配得上你的,只能给你打一个最简单的、没有石头装饰的剑络,还好,看起来很合适。” 守剑人握着拐杖叹气:“唉。” 穆时很快就收敛好了情绪,看向守剑人: “我现在可以碰殒星了吗?” 守剑人点点头。 穆时对着殒星剑伸出手。 穆时握上殒星的一瞬间,贺兰遥看见,周围的景象瞬息变换。 出现在贺兰遥视野中的是起伏的青山,山上云雾流淌,潮湿微凉,草木生长得极其旺盛,最显眼的就是一棵种在山顶的树。 那树有十人围抱那么粗壮,枝叶繁茂,树冠巨大,近乎遮天蔽日。枝干上系满了红绸,树下还有人在祈愿。 那些人穿着异域风格的衣服,衣服上缀满漂亮又有韵味的小饰品。 贺兰遥疑惑道:“这是……” “若岚山灵族。” 守剑人半透明的身影出现在贺兰遥身侧,上下打量着贺兰遥,最后视线落在了他的右手小指上,说道, “原来你与她绑了红线啊,怪不得能看见她的心魔幻境。” 心魔幻境? 贺兰遥刚要发出疑问,就看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孩跑出来。 小女孩的五官极为漂亮,能看出穆时的影子。她的皮肤白里透红,脸颊带着稚气的婴儿肥,圆圆的,和长大后的脸型不是特别像。 她光着脚,脚腕上有个银色的圆环,靠脚后跟的位置挂着三颗铃铛。她大笑着跑过山野,铃铛发出一阵快活的响声。 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追出来: “应梦,族里在祈福,不要闹。” 男孩越是追,女孩就跑得越欢。 “应梦!” 男孩气急败坏道, “黎应梦!” 名叫黎应梦的女孩哈哈笑着,跑着跑着撞在了一个人怀里。 黎应梦捂着额头抬起脸:“阿娘……” 长大后的穆时,与这个被她唤作阿娘的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黎玥叉着腰,低头看着两个孩子: “黎永年,黎应梦,你们两个闹什么闹?皮痒了是不是?” 黎应梦回头看了黎永年一眼,说道: “是哥哥追我。” 黎永年说道:“是你乱跑!” “你不追我会跑吗?” “你不跑我会追吗?” 黎玥抬起手,揉了揉额头。 这两个孩子一向能吵能闹,折腾自己也折腾父母,早上还因为感觉对方碗里的面条更多吵过架,直到他俩的爹当着他们俩的面把两个碗交换了,才平息这场战争。 黎玥对黎应梦伸出手: “应梦,脚环摘下来,太吵了,不许戴了。” 黎应梦蔫巴巴地答应道:“哦……” 她把脚环从脚腕上拿下来,放在黎玥的手里。 黎玥收了脚环,没再管这兄妹俩,回到族人们之中,然后毫不客气地开始骂站在她旁边的入乡随俗的人族青年: “都怪你,从山下带回这东西来,我们家的疯丫头越来越疯了。” 那青年笑着道: “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族里的一位老人忍不住了,说道: “黎玥,有完没完了?应梦五岁,你也五岁吗?好好祈福,别闹了。” 黎应梦小声问:“阿娘是不是生气了?” 黎永年回答道:“绝对是生气了。” 黎应梦又问: “……我的脚环还能拿回来吗?” 黎永年对她说:“你要讨好阿娘。” “那太难了。” 黎应梦摇了摇头,问, “哥哥,我想玩捉迷藏。” “你为什么一天到晚脑子里只有玩啊?” 黎永年对捉迷藏不太感兴趣, “一会儿族里要分好吃的,你去年的今天就因为到处乱跑没分到吃的,今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会把我的分给你了。” 黎应梦抬手拍了拍兄长的脸颊: “你肯定会分给我。” “不会。” 黎永年高傲地昂起头来, “说不会就是不会。” 黎应梦笑眯眯地说道:“那我们打赌。” 黎永年哼了一声:“赌就赌。” 50.第 50 章 黎应梦人小胆大, 说赌就赌,绝不含糊。 天色尚未暗下来,她就离开了族地, 赤着脚漫山遍野地奔跑,不时会停在山溪边, 在石头上坐下,将脚伸进溪流里,晃着脚打起一片水花。 偶尔会有小鸟落在她脑袋上。 “青啾鸟。” 贺兰遥弯下腰, 看着小姑娘头顶的小鸟, “我记得这种鸟很怕人。” “怕人, 但不怕灵族, 灵族是个擅长与天地间生灵万物共处的种族。” 守剑人看着小小的黎应梦, 说道, “虽然只是半血, 但她还没修炼,又是个小孩子, 鸟兽都不会躲着她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黎应梦已经走得离族地有些距离了,她挑了棵树叶细长的树爬上去,摘了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吹出声。 那声音十分尖锐, 像是鬼哭。林中想起振翅声, 各种各样的鸟儿飞起, 逃离这惊世骇俗的曲声。连灌木丛里的萤火虫也忍不下去了, 朝着周围四散而去。 贺兰遥默默地往耳朵里塞棉花。 不一会儿,灌木丛被拨开。 来人一头乌发未束,只是简单地拢在耳后,着一身翩翩白衣, 分明钻过灌木丛,身上却一片草叶也没沾,洁净胜雪。他身上丝毫繁琐的装饰也没有,如同天上皎皎明月,素净却不失仙气。 贺兰遥不止一次见过这个人的画像: “剑尊……” 此时的曲长风已将近百岁了,在修真界里,是该做师祖的年纪了。但他面貌如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也乌黑如墨,挑不出一根银丝。 “这是二百年前带碧阙剑离开剑冢的小子。”守剑人捋着胡须,说道,“竟然被人奉为剑尊了?他有什么作为?” 贺兰遥不知道守剑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但他明白,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直在剑冢待着,对外面的事情不怎么了解。 贺兰遥对守剑人说: “他执剑离开剑冢后,突破到渡劫期,斩落魔君,逆转正道的败局,终结了持续了二百多年的仙魔大战,是我们修真界家喻户晓的英雄。修真界很多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我也是。” “我记得这小子修无情道。” 守剑人关心起了穆时和曲长风的关系, “带你进来的小姑娘是他的徒弟?还是徒孙?” 贺兰遥回答道:“是徒弟。” 曲长风抬起头,望着在树上吹曲的小姑娘,清俊眉目间带着笑意。 “小家伙。” 他站在树下,对看向他的黎应梦说, “我给你糖,你别吹了好不好?十尺外的鬼都被你吓哭了。” 黎应梦对这周遭熟悉得很,马上就皱起小脸,对树下的男人说: “你骗人,若岚山哪里有鬼?” 曲长风从袖中摸出一块糖递给她: “看来你对山里的事情很清楚,你应该是姓黎吧?” 黎应梦接过糖:“我姓黎,不姓篱笆。” 她剥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嚼了几下,面色变得有些痛苦——粘牙。 曲长风以商量的语气问她:“你能不能给我带个路?” 曲长风从袖子里又摸出好几颗糖,要递给树上的小姑娘。黎应梦痛苦地对付嘴里的糖,看着曲长风手里的糖,脸皱得更厉害了,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曲长风的手。 黎应梦对曲长风说: “你回过头去,一直走,就能出若岚山了。” 她对曲长风迷路的事一点也不惊讶,灵族避世而居,若岚山有灵性,外人乍一进入很容易迷路。 “我不是要离开若岚山。” 曲长风将糖收起来, “我想去你们的族地。” 黎应梦拒绝了:“不行。” “为什么不行?” 黎应梦抱着手臂,说道: “谁知道你是好是坏?我阿娘说了,长得好看的不一定都是好人。” 曲长风叹了口气,他从乾坤袋里将剑拿了出来,那是一柄碧色的剑,他将剑递到黎应梦面前,说道: “我七年前来过若岚山,剑中有你们一族的族长留下的灵印,他说我若有需要,随时可进若岚山。” 黎应梦触碰了剑。 她手指触及的位置,发出了淡紫色的光辉——正如曲长风所言,剑上有灵族留下的印记。 灵族从不修炼,但是,他们天生就能够感知灵力,也能够留下印记。 曲长风问:“可以给我带路了吗?” 黎应梦不知道是不服气,还是记恨着刚才的那块糖,犹豫了片刻才勉强点头。 曲长风伸手,将她从树上抱下来。 黎应梦走在前面,牵着曲长风的手,披着夜色往族地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问: “你来我们的族地干什么啊?” 曲长风回答道:“我快要飞升了,想找个灵气丰裕的地方渡劫。” “啊,飞升……” 黎应梦惊讶道, “那你岂不是已经渡劫期了?渡劫期,还用剑……你是剑尊?” 曲长风有些意外:“你听说过我?” 黎应梦点点头: “听说过听说过,我爹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他老是念叨你的事,每次讲故事都要讲剑尊大败魔君,我和哥哥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 曲长风忍不住笑,说道: “那还真是抱歉。” 黎应梦问:“刚刚的剑就是碧阙吗?” 曲长风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是啊,就是那把斩魔君的剑。” 黎应梦一边走一边问: “看起来很漂亮,应该很能打吧?” 曲长风笑着问: “漂亮和能打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黎应梦把自己降生以来观察到的现象分享给曲长风:“我娘很漂亮,她经常打我爹,我爹从来没打赢过。” 曲长风:“……” 贺兰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有趣的人从小就有趣,穆仙君哪怕是个五岁的小豆丁,也远比别人能言会道。 黎应梦拉着曲长风走了很久很久。 “好奇怪……” 黎应梦停下了脚步, “怎么还没到家?” 曲长风任凭她抓着手,语气温和地问: “是不是走错了?” 黎应梦摇了摇头,坚定道: “不可能,我从来没在山里迷过路。” 贺兰遥蹲下身看黎应梦,嘀咕道:“认错路了?” 守剑人看着还是个矮豆芽的黎应梦,拄着拐杖摇了摇头,说道: “灵族是不会认错若岚山的路的,她对山里的灵力流向感知得很清晰。” 贺兰遥疑惑道:“那她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是因为血统不纯,所以犯了纯血灵族不会犯的错误吧? 守剑人说:“因为若岚山想让她迷路。万物有灵,若岚山想要保护与天地山水共生的灵族,所以才阻止她回家。” 贺兰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该不会……” 穆仙君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她全族都被灭了。而这里恰好是她的心魔幻境,幻境里要么是她不愿意发生的事,要么就是她期盼已久却未做到的事情。 又找了许久,黎应梦也没能找到族地。 曲长风知道灵族与山水之间的联系,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将黎应梦抱起来,运使法术,强行破开了若岚山山水自然而成的阵法,朝着记忆里的方向赶去。 而后,噩梦一般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古树被大火引燃,遮天蔽月的树冠燃着火,坍塌般落下,将族地的道路封死。树木烧焦的味道里还夹杂着血腥气,地上有着深红色的印记。 曲长风挥袖,灵力扑灭了大火。 黎应梦冲进族地里: “阿娘,阿爹!哥哥!” “阿娘——” “你们在哪啊?” 她四处奔跑着,往常热闹的族地不见人影,只有残碎的肢体和烧焦的痕迹。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们在哪?” 她最终跪坐在一团血污前,那片血污上有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只银脚环,上面还有个做工精湛的雕花铃铛。 “阿娘……” 她不敢去碰那只手,她想象不出断手该有多疼,阿娘可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她一开始只是低声抽泣,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 曲长风将附近都探了一遍,这里除了黎应梦,就没有其他活口了。 能覆灭整个灵族,甚至让若岚山为了保护黎应梦而使她迷路的,必然不是普通人,应该是修士或者魔修。 可是,这里没有灵力和魔气的痕迹,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清扫得很干净。 曲长风的手轻轻覆上碧阙剑,不出意料的是,碧阙剑中,由若岚山灵族留下的灵印已经消散了。 灵印这东西,倘若无人刻意去抹除,只在一种情况下会消散——留印者神魂已散。 他遇到黎应梦的时候,灵印还在。当时他已经在若岚山里了,灵族在离他没多远的位置被人灭族,他却毫无察觉,这个人无论是修士还是魔族,肯定很不简单。 曲长风走向正在哭泣的小姑娘。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蹲下身,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不怎么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将这小小的人压折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们要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曲长风对黎应梦说, “杀你全族的那个人不知道会不会折返,我没有把握一定能杀得了他。” “看这景象就知道,如果打起来,他很可能从我手里逃掉。我快要飞升了,总有一天会顾不住这些事。他要是知道你活着,说不定会卷土重来。” 小姑娘摇着头道:“我不要走……” 这么小的孩子对家的依赖性是很强的,曲长风本来也没指望她主动跟着走,在和她讲明原因后,就直接用了法术。 黎应梦仍然抗拒离开,却敌不过法术,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她朝一侧栽倒,被曲长风揽住,捞进了怀里。 51第 51 章(小修) 曲长风带着灵族的遗孤, 飞跃千山万水,自北州的若岚山返回了位处东州的太墟仙宗。太墟的禁制拦不住他,他没有走山门, 而是直接进了问剑峰。 现在是深春, 临近灵寒仙尊的忌日,明决便从药王谷返回问剑峰小住。 曲长风回来时,明决坐在院子里,一边饮茶,一边就着烛光,翻看丹心峰送过来求教的“疑难杂症”病案。 “你怎么回来了?” 明决将病案翻过一页, “我以为你直到飞升之前,都要一直待在若岚山了。你从哪里捡的孩子?赶紧送到墟城去,你这人养什么死什么,邪门的很,别祸害小孩……魔族?” 被曲长风抱在怀里的黎应梦,左脸上爬着鲜红的纹路。明决经历过仙魔大战,他再清楚不过, 这诡奇的纹路是魔纹。 “不是魔族,是灵族的孩子。若岚山灵族与西州魔族同样起源于上古魔族, 有些共同点也是在所难免。” 曲长风看着怀里的黎应梦,叹了口气, “明决,若岚山灵族被灭族了。” 明决抬起头, 问:“谁做的?” 曲长风将黎应梦放在床上, 他从床尾扯过一床褥子,盖在小姑娘身上,说道: “不知道是谁做的, 我抵达若岚山灵族的族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这孩子刚好不在族地,所以活下来了。” 明决对若岚山灵族的覆灭并不感到意外。 这一族能共感天地山水,可以聚灵,都是天灵根,天生就拥有一颗金丹,就像活的、会走路的天材地宝。且这一族从不修炼,身怀至宝,手中却无刀剑,一旦被人盯上,被采撷是早晚的事情。 曲长风伸出手,摸了摸黎应梦的头发: “多亏若岚山灵族,师父的残魂碎片才得以入轮回。保住他们一族的遗孤,就算是报恩吧。” 明决戳了戳曲长风的肩膀,在他回头时,递给他一块浸湿的手帕,提醒道: “给她擦擦脸,满脸都是泪痕,埋汰。” 曲长风接过手帕,调侃道: “医修果然更会照顾人一些。” 明决扭过头去,说道: “她看起来好像快醒了,五谷堂应该已经在煮粥了,我去要一碗。” 说完,明决就离开了。 明决才刚走,黎应梦就像是在做噩梦一般拧起了眉头,不多时,她惊叫一声坐起来,两只手捏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哥哥,我……” 她下意识地唤着亲近之人,但她侧头时,发现床榻上只有她自己。 她睁着眼睛,好半晌才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张开嘴,嚎啕大哭,眼泪也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曲长风坐在床榻上,轻轻拍她的背。 她问曲长风:“我娘亲、爹爹和哥哥,他们真的都死了吗?” 曲长风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 她哭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背过气去,一边又一边得问着为什么。 她还是个孩子,在她的眼里,世上的万物都有因果,都要讲道理。但事实上,有很多事情,都不会遵循道理,是无缘无故地降临在人身上的。 明决带着粥回来了。 运气不错,五谷堂在熬红豆粥,粥里加了糖,应该会合小孩子的口味。 曲长风端过粥碗,明决已经用法术把粥晾到了刚好入口的温度,曲长风拿起勺子,浅浅地舀了一勺,往小姑娘嘴边递。 曲长风劝道:“吃点东西吧。” 黎应梦还在哭,根本就没有心思吃。曲长风怕她边哭边吃呛到,也没有强行喂,把粥碗放在了一边。 她哭着哭着,就又睡着了,大概是哭累了。这次她没有做噩梦,梦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巨树,没有兄长和父母,也没有族人。 她感觉手心凉凉的,睁开眼睛,发现曲长风在搓她的手心,是用粗酒搓的,有很刺鼻的酒味。 “醒了吗?你起热了。” 曲长风对她伸出手, “来,另一只手给我。” 她听话地把手递给曲长风,昏昏沉沉地坐了许久,直到曲长风放开她的手,她才问: “这里是哪里?” 曲长风回答道:“太墟仙宗的问剑峰。” 黎应梦问:“离我家远吗?” 曲长风如实回答了她:“不算近。” 黎应梦咬着嘴唇,眼看着就又要掉眼泪。 “不过也不是很远,从这里飞过去的话,也就只需要两个时辰。”曲长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问,“你怕苦吗?” 小姑娘攥着被子,说道:“怕。” “怕苦也要喝。” 他端过一碗药,这是明决发现黎应梦起高热后熬的,他将勺子递到小姑娘嘴边, “你生病了,喝药才能好。” 黎应梦问:“不喝药会死吗?” 曲长风回答了她的问题: “病死的话,可是很煎熬很痛苦的。” 黎应梦这时终于低头喝了勺子里的药,但才喝了半勺子,就苦得整张小脸都拧巴起来,趴在床沿上吐。她吐着吐着就哭了起来,哭得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一般。 曲长风把药放到一边,给她拍着背,直到她不再吐了,才给她擦了擦嘴,把她放在了床上。 他对走进来的医修说: “我说了药里得放糖。” 明决抱着手臂纠正他: “药里不能放糖,而且放了糖也一样又酸又苦又辣,没什么区别。” 黎应梦病得昏昏沉沉,又要睡着了。 她很伤心,又生了病,数日里,都是睡了醒,醒了睡,一开始每次醒了都要哭,后来哭泣的次数渐渐地少了。但她仍然不愿意吃饭,也不肯吃药,只是勉勉强强就着水吞服过几粒辟谷丹。 她病得越来越厉害,但情况没有很糟糕,在一场险些吓坏了曲长风和明决的高热之后,她竟然又慢慢地好了起来。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蝉鸣声十分聒噪,她有些烦躁,在床上躺不住,就下了床,往外面走。 她身上穿的已经不是若岚山灵族那格外有特色的衣服了,而是太墟仙宗的宗服。她还没拜入太墟仙宗,这衣服只是孟畅找来给她穿的。 她从院子的后门出去,进了问剑峰的后山。她慢吞吞地挪动脚步,在山野里行走。 这里虽然灵气丰裕,但和她熟悉的若岚山很不一样,没有系着红色绸带的巨树,没有会跳到她头上,啄她脑袋的小鸟,更没有那些手捧着果实,感谢山水的赠予的人们。 黎应梦走着走着,就听见了水声。她小跑过去,这是她卧病在床以来第一次奔跑,跑得有些吃力。她看见了山涧,她顺着流水走下去,竟然看见清澈溪水中,躺着一把碧色的剑。 这是曲长风的配剑,碧阙。 它比玉石还要漂亮,被流水冲刷着,更显出通透和漂亮水润的绿意。 黎应梦若有所感地抬头,曲长风枕在一棵树上,没有要向下看的意思,大概是睡着了。她脱掉鞋袜,尽可能轻地踩进山涧中,弯下身,握住了碧阙的剑柄。 而后,“锃”地一声,碧阙剑出鞘了。 “啊……” 曲长风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他早已察觉到黎应梦的到来,也知道她走进溪水里是想碰碧阙剑,但他无论如何都没猜想到,碧阙剑出鞘了。 “我、我只是想试试看,它是不是有千斤重,我,我……” 黎应梦像是做坏事被发现一样,立刻把剑塞回了剑鞘里,但不知道是不是塞的办法不对,碧阙有一截剑身露在外面,收不回去。 她憋着一股劲把剑往剑鞘里按,脸都憋红了,碧阙还是没有收进去。 看着幻境的守剑人大笑出声。 贺兰遥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碧阙一直是一把很任性的剑。”守剑人捋着花白的长胡须,说道,“别想轻易拔出,但更别想拔出来就不负责了。” 曲长风从树上坐起来。 黎应梦垮着小脸,说: “……对不起,我不该碰你的剑。” 贺兰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对不起’?她竟然会说对不起?” 这要是别的剑修,肯定已经要气炸了。剑对剑修来说就如同道侣,剑被摸了,和道侣被咸猪手玷污了也没什么两样。 可是,曲长风并没有生气。 他感慨道:“宿命可真是神奇的东西。” 他救了一个灵族的孩子回太墟,这个孩子刚好能拔出碧阙剑,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曲长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低下头,望着正在山涧中和碧阙较劲的小孩,问: “应梦,你想学剑吗?” 黎应梦露出茫然的表情。 曲长风从树上跳下来,他蹲在溪边,对抱着碧阙剑的黎应梦说:“你要是愿意学剑,我就把碧阙送给你。” 贺兰遥和守剑人眼前的场景变了。 从蝉鸣不歇的问剑峰后山,变成了问剑峰的前院。 曲长风、孟畅和明决都在,明决沉默不言,孟畅则是表现出了难得的强硬。 “不行!绝对不行!” 孟畅拒绝道, “当你的徒弟就要入宗籍,入宗籍要测灵根,也需要验血统。到时候测出来是个人魔混血,你要怎么跟长老们解释?” “你这种身份,收个半魔当徒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你心里没有数吗?我要是答应你,我都能被口水淹死。” 曲长风说道:“她不是真的人魔混血,我也不在意长老们怎么说。” 孟畅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师兄,一个孩子在正道以半魔的身份生活,要受多少冷眼?那些明明没有多少魔族血统,最后却还是入了魔的人魔混血,入魔的原因不正是他人的排挤吗?” “而且,这个孩子身负血仇。灭她全族的人不知道是魔族还是修士。如果是修士,一定是很厉害的修士,多半在某一个门派或世家里有很高的地位。倘若未来她知道仇人的身份,她会不会为了向一个人复仇,掀掉正道的一个大门派?”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修真界,会不会因此再次掀起惊涛骇浪?凡人会不会因此遭受波及?倘若导致平静不再,导致无辜生命死去,她与魔族,与那些披着人皮的妖魔又有什么两样?” 曲长风说:“我不这么想……” 他话未说完,就被明决打断了。 “这个有办法解决。” 明决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瓶水, “这是药王谷的忘情水,我没改良过的那种。喝下之后,就会忘记所有前尘往事,包括自己的身份。” “先前她一直病着,情况不乐观,我才准备了这瓶忘情水。对无解的心病而言,它是良药。” 明决将忘情水递给曲长风,说道: “她伤心过度,损及心脉。虽然现在看起来有起色了,但你我都知道,她的病还没好,不知道何时才能治愈。喝下这瓶忘情水,忘记关于若岚山的一切,对她好,对正道也好。” 屋子里,黎应梦背靠门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低着头喃喃道: “忘记……?” 52第 52 章 “师兄, 你非要收徒弟也不是不行。” 孟畅终于还是松了口, “让她把忘情水喝了,忘记灵族的一切, 长老那边我会帮你应付。” 曲长风没有表态:“我考虑一下。” 孟畅很快就因为要处理宗门事务离开了, 明决则是去了丹心峰。 曲长风留在问剑峰中,他举着装了忘情水的小瓷瓶, 逆着阳光看过去,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躲在门后的黎应梦爬起来, 往床榻走去。她爬上床榻, 将被子披在身上,抱着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在等待,等着曲长风来找她。 曲长风似乎对此事很是为难,直到深夜,他才推开了门, 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然后他就看到了披着被子蜷缩在床榻上的黎应梦。 小姑娘侧过头来看他。 曲长风问:“你还没睡啊?” 黎应梦没理会他的关怀, 而是望向他手上拿着的小瓷瓶。 曲长风拿着小瓷瓶走向她, 问: “白天你在偷听,对吧?” 黎应梦没有回答。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曲长风坐在床榻上,将手中的瓷瓶递给她,语气柔和地劝说, “应梦,把忘情水喝了吧。” “族人被灭, 这件事对你而言太过痛苦悲伤,你因此生了重病,迟迟不见好, 还夜夜难以入眠……我很担心你。” 黎应梦低着头,回答道: “不是怕我未来入魔吗?” “入不入魔的……那是以后的事情。” 曲长风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黎应梦的脑袋,说道, “比起以后入不入魔,更重要的是当下的你,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他将忘情水的瓶塞拔开,递给黎应梦。 坐在床上的小姑娘迟迟没有接。 曲长风唤道:“应梦?” 裹在被子里的小姑娘说道: “你真的很拙劣。” 在亲眼目睹这场心魔幻境的贺兰遥身躯一震——黎应梦的语气变了,没有属于小女孩的软糯和纯真,甚至带着一丝讥讽。 此时的她,像极了十八岁的穆时。 曲长风不理解她的态度为什么变成这样,惊讶道: “应梦,你怎么了?” 黎应梦掀开被子,接过曲长风手中的忘情水,在手里摇了摇,说道: “我师父从来都不是会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逃避麻烦的人,他看似平和,其实是个极其刚硬之人,而你表现得像个软蛋。” 黎应梦将瓷瓶倾斜,里面的水流淌出来,流淌到地面上。 幻境里的曲长风要拦住她,但他伸出的手臂,却直接从黎应梦身上穿透了过去。 黎应梦松开手,瓷瓶落在留存着水渍的地面上,摔成了碎片,四处溅开。 她跳下床,幻境的迷雾涌向她的身体,不多时,五岁的小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一身碧色衣裙的十八岁的穆时。 她走向屋里的一面铜镜,用手触摸着镜子,头也不回地对“曲长风”说: “你好好看着,这才是我师父。” 说完,铜镜发出光辉,整个幻境如同光阴倒转一般,月亮东转,地上的水渍和瓷瓶碎片消失,屋子里只有穆时,没有曲长风。 守剑人说道:“幻境的时间回到她师父进门之前了。” 黎应梦披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她抱着膝盖,迟迟没有入睡。她在等人,她在等曲长风带着忘情水来找她。 可是,夜色越来越深,她始终没能等到曲长风。 她犹豫了很久,掀开被子下床,拉开门出去找人。她赤着脚跑到主屋的屋门前,抬起手敲门,敲了三四次,也没见有人来开门。她伸出手,打算推门进去。 “这里。” 曲长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黎应梦抬起头,又后退几步,才看见了曲长风。 他一身白衣,坐在屋顶上,月色落在他身上,仿佛披了一层朦胧缥缈的银纱。这谪仙般的人,手中拿着白色的酒盏,邀月饮酒。 他低头看着黎应梦,眼中带着一贯的温和又明朗的笑意。 曲长风问:“怎么不睡觉?” 黎应梦瘪着嘴,不怎么高兴地说: “在等你带着忘情水来找我。” 曲长风笑了起来,说道: “那你可以睡了,我没打算带着忘情水去找你。” “欸?” 黎应梦茫然地眨眼, “……没打算找我?” 曲长风瞧着黎应梦也不像是有睡意的样子,对她伸出手。一股温柔和缓的风托住她,将她送上了屋顶,放在他身边。 “来,坐下,小心一点。” 曲长风牵着她的手,直到她坐在屋顶上坐稳了才放开。 “怎么又不穿鞋子?你要是着凉的话,明决又该骂你了。” 黎应梦晃着脚,说道: “我在若岚山一直不穿的。” 又过了一会儿,黎应梦问: “为什么不给我忘情水?” 曲长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耐心地看着她,问: “你为什么想要喝忘情水呢?” 小小的黎应梦将手覆上心脏的位置: “我很难过,阿娘、阿爹、哥哥……我一想起他们,就会很难过,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他们。失去他们之后的每一天都好煎熬,好痛苦。如果能把他们都忘了,我就不用再这么难受了吧?” 黎应梦将手伸向曲长风,扯了扯他的袖子,哀切道: “给我忘情水吧。” 曲长风没有拿出瓷瓶,而是将一颗糖放在她手心里,说道:“不给你。” 黎应梦问:“为什么?” 曲长风伸手从后方绕过她的脖颈,摸着她的耳朵上方有些凌乱的头发,说道: “应梦,他们是你的至亲,他们给你带来的,除了名为‘死亡’的离别悲痛,还有爱和幸福。为了逃避悲伤和痛苦,将更宝贵的东西忘掉,是一种很不智的选择。” “我曾经也面对过相同的问题。” 曲长风轻轻使力,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是孤子,幼时在尘世间颠簸流离,饥寒困苦,不得已时甚至要偷窃。我心中充斥着憎恨,恨不得不活成这样的我自己,也恨致使我活成这样的修真界。有一天,我尝试偷窃一个穿着非常体面的女人的东西,然后就被抓住了,你猜那是谁?” 黎应梦有些茫然: “我从未听说过你小时候会偷东西。” 曲长风笑了笑,说道: “这事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宗门有意遮掩,所以没几个人知道。” 黎应梦问:“所以,那个人是谁?” “是我师父,灵寒仙尊,云寒。” 曲长风抬起头看着月亮,怀念道, “她说我有天分,当小贼实在可惜,还是当剑修更合适。” “那之后我就跟着她了。那时候她只有我一个徒弟,所以到哪里都带着我。她带我去探寻昆仑的遗迹,带我看了东海之东的日出,也看了桃源的十里桃花……与她数年的相处,被她携带着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让我明白,世上尚且存在着许多美好的人和物,她对我而言也变得越来越重要。” “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希望乱世终结,让修真界如同桃源一般,和乐安宁。” 曲长风眨了下眼睛,说道: “然后,魔君突破了渡劫期,仙魔大战的情势越来越严峻。直到我师父也突破至渡劫期,情况才有所好转。但这也致使,我师父成了魔君的眼中钉。” “仙魔大战的最后一年,我二师弟惨死于魔君之手,我师父心境动荡,几欲走火入魔,为了不给正道添麻烦,她拔剑自刎了。我当时在剑冢取剑,出来后得知消息,只觉得天都塌了。” 黎应梦坐在曲长风身边,问:“然后呢?” “我突破渡劫期,杀了魔君。” 曲长风摸了摸黎应梦的头, “可是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比痛苦。师父的死成了我的心魔,我到处寻找我她的的痕迹,搜寻她的残魂,也寻找复生的秘法,想要让她活过来,执着到几乎要成魔。” “孟畅和明决看不下去,把忘情水偷偷加到了我的酒里。我识破了,但我那天很犹豫,该不该假装着了他们俩的道,把这忘情水喝下去。” 黎应梦仰起头看他,说道:“你没喝。” “是啊,我没喝。” 曲长风说道, “我喝下去的话,这心魔不会困着我将近两百年。可是,如果我喝下去了,我会忘记更加重要的东西——” “她对我的关切,她对我的教导……还有她希望修真界如同桃源一般安宁的愿望。我得记着她的愿望,守着这个修真界,让她的、也是我的愿望实现。” 黎应梦年纪还小,曲长风的话语,她只能听懂表面,她茫然又懵懂地问: “忘记是错误的吗?” “不一定是错的。” 曲长风对黎应梦说, “忘记的确会很轻松,只是,有些重要的感情,也会随着记忆一起消失。”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可我还是希望,等你明白了什么是遗忘,明白了遗忘背后代表的意义,再去做选择。到那个时候,记住还是忘掉,都听你的。” 黎应梦闷闷地问: “你不怕我入魔吗?” “害怕你因为仇恨走上歪路,就要连你的亲人对你的爱一起夺走吗?” 曲长风把她抱进怀里,说道, “这样做的确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我觉得这样做很自私,并不是为你好。” 被抱在怀里的黎应梦有些担忧,又问: “你的师弟们,还有那些长老,他们会同意吗?” “不用担心,我在你的身边,我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 曲长风抱着她,说道, “你如果成为我的徒弟,就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会像你的家人,像若岚山的山灵一样保护你。” “怎么样,要不要拜师?” 黎应梦扭过头去,说道: “你很快就要飞升了,保护不了我多久。” 碧阙忽然出现,栽进了她怀里。 曲长风对黎应梦说: “就算我走了,也还有碧阙呢。” 黎应梦抱紧了碧阙。 “对了,我一直想给你改名字。” 曲长风捞着怀里的小姑娘,说道, “你还是姓黎的话,一听就知道是若岚山灵族,你的灭族仇人要是知道灵族还有活口就麻烦了。” “所以你要改个名字,然后暂且忘记仇恨,隐忍一些,以人魔混血的身份生活下去,直到你独当一面为止。” 黎应梦问:“改成什么名字?” “对我而言,你的出现很巧合,很会找时机,所以我想给你取‘时’字当名字。然后姓氏嘛,就跟祖师爷姓吧。” 曲长风用灵力在黎应梦面前写下两个字, “穆时,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53第 53 章(小修) 第五十三章 贺兰遥听见“咔咔”的碎裂声。 下一瞬, 周遭景色变成了碎片。 五岁的黎应梦随着碎片散去,十八岁的穆时出现在贺兰遥和守剑人身边。她一手搭在贺兰遥肩膀上,看着守剑人, 问: “喂,老头子,我要是喝了那瓶忘情水, 会有什么后果?” 守剑人拄着拐杖, 说道: “你会忘记一切, 留在永无止境的幻境里, 再也无法离开。” 穆时面无表情地嫌弃道: “好阴险啊。” “这是剑对未来的主人的考验。” 守剑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殒星剑设置这样的难关, 只是不想被平庸之人握住罢了。” 穆时点了点头,说道: “行吧, 我勉强能够理解,毕竟我也不喜欢平庸的剑。” “说起来, 我算是通过考验了吧?” 她看了看周围, 幻境虽然碎去了, 但周遭仍是一片黑色,而不是剑冢的漫漫黄沙,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黑暗里起了涟漪。 没过多久,三人眼前出现了画面。 乌云汇聚,金光和紫雷涌动。曲长风坐在墟江的江畔上,在汹涌浪涛之间,拿着帕子擦洗碧阙剑的剑身。 贺兰遥问: “穆仙君,这也是你的心魔吗?” “应该不是,你看, 我都不在场的。” 穆时看了看洗剑的曲长风,又抬头看向乌云聚拢的天,说道, “这大概是我师父飞升的那天……?” 穆时问守剑人: “老头,这是怎么回事?” 守剑人捋着胡须,说道: 这是剑的记忆。 幻境里的曲长风一边擦剑,一边说: “碧阙,我们一起度过了二百年的岁月,如今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曲长风站起身,擦净碧阙剑身上的水珠,将它收回剑鞘里。 曲长风将乾坤袋拴在剑柄上,从里面拿出一页纸,那是一张竖格纸,纸上以朱红色的笔墨书写着—— 黎应梦,生于誉仁十一年正月十五日子时初,亡于誉仁三十年正月十四日亥时末。 “我为了阿时,飞升之事已拖了好几年。我原本想着,要陪她度过明年正月十四再走,但上苍不允我继续停留在修真界,她必须要自己去应这一劫。” 曲长风握着碧阙剑,说道, “碧阙,阿时年少,脾气比驴还倔。你早就选了她,以后可要好好护着她,让她一直这样倔下去。倔到十九岁,百岁甚至千岁。” 他话语刚落,天雷鸣动。 曲长风一手拿着生死簿,一手握着碧阙剑,迎着飞升雷劫向乌云密布之处飞起。他朝下望去,远处有人急匆匆地赶来,是个拿筷子挽头发的白衣少女。 “师父——!” 曲长风低着头,露出不舍笑颜,他对手中的碧阙剑说道:“去吧,碧阙。” 说完,他松开手,碧色的神剑从高处落下去,落进了白衣少女的怀里。 画面停在了这里。 太墟的江景,渡劫期飞升的天雷劫,曲长风和那白衣少女的身影,幻境里的一切都开始消散。 风沙弥漫。 穆时、贺兰遥和守剑人重新回到了剑冢之中,穆时站在天剑岩下,手中握着殒星剑的剑柄。 “你已经通过考验。” 守剑人对穆时说, “可以拔剑了。” 穆时却在此时犹豫了。 她回首去看碧阙——为了守护她这个短命的人,没有跟随曲长风离开,选择留在这修真界的无刃剑。 恰在此时,被她插进黄沙中的碧阙剑歪倒了,歪在了她身上,直接将她压得坐在地上。这柄从未为难过她的剑,此时变得无比沉重,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她身上离开。 “碧阙……” 穆时抱住剑,说道, “你会被太墟仙宗锁起来的。” 即便如此,碧阙剑也没有变得轻盈。 穆时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了碧阙剑,她低声说道: “你好傻,你真的好傻好傻。” 守剑人说道:“它不傻,它只是深爱你。” 贺兰遥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知道,穆时不会取殒星剑了,来剑冢这一趟大概是白折腾了。但这样就也不错,剑修与剑的双向奔赴,也算是一件圆满的事。 穆时抱着碧阙剑起身,说道: “贺兰遥,我们走……欸?” 穆时眼前的景象又变了,她看见了一座九进九出、十分豪华的大院子。站在她旁边的贺兰遥消失了,只剩下守剑人。 穆时问守剑人:“贺兰遥呢?” “这不就是吗?” 守剑人用拐杖指了指坐在廊下的孩子。 这孩子最多有四岁,皮肤白皙,五官也漂亮。他穿着灰蓝色的衣服,腰间系着一枚朱红色的玉璧。他坐在屋檐下方,看着正在修习法术的兄长和姐姐,露出羡慕又落寞的神情。 “小少爷,该学书法了,小少爷——” 仆从的声音由远而近, “小少爷,您怎么又在这里啊?” 男孩怯懦地说道:“我想学法术。” 仆从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了,应对起来非常熟稔: “唉,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您学法术呀,但您没有这个天赋啊。走吧,书法先生若是等急了,您又要挨手板了。” 穆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里是贺兰遥的心魔幻境?老头,你们剑冢是疯了吗?他只是个凡人,你们让他进心魔幻境?” 守剑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殒星打算考验他……殒星怎么会看上一个凡人呢?” 仆从拉着贺兰遥的手离开了。 场景换到了下一幕,贺兰遥稍微长大了一点点,他坐在家宴的末席,低着头,一边拿着筷子去夹面前的菜,一边听大人们说话。 “阿珏被天音阁选走了?” 二叔对着喜上眉梢的三叔说道, “这是好事啊,阿珏那孩子从小就喜欢古琴,天音阁正适合他。” 三叔客气道: “你们家小乎不也进了阳平楼吗?虽然阳平楼不如天音阁大,但收他当徒弟的可是副楼主啊。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安排好了,你可省心了。” 贺兰遥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他甚至闭了闭眼睛。 穆时说道:“他在害怕……” 他好像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了。 坐在二叔身边的二婶笑着道: “是呀,孩子虽然都不够有出息,但好在省心。说起来,听说小遥也很厉害,书法方面很不错,以后一定能成为大书法家。” 坐在首位的家主和家主夫人变了脸色。 贺兰家是修真世家,以后能成为书法家,这对贺兰家的孩子而言可不是夸赞,而是莫大的羞辱。 贺兰家的孩子可以进修真门派,可以留在家中做事,也可以当散修……做什么都行,但绝对不能当书法家,这是凡人的志向。 战火终于是烧到了贺兰遥身上。 贺兰遥放下筷子,说道: “阿爹,我不舒服。” 二叔关切道:“哎呀,快请大夫看看,不舒服可耽误不得。凡人的寿命短,身体也弱,一不小心就守不住了。” 家主叹了口气,说道: “带九少爷去休息,给他请大夫。” 仆从应了是,牵着贺兰遥离开了。 家宴散了后,贺兰家主本来打算去休息,但往自己的院子走到一半,还是折返去看贺兰遥的情况。他与大夫说了几句话后勃然大怒,扇了贺兰遥一耳光。 “你装病?” 贺兰秋的话语里满是怒火, “本来就够丢人现眼了,还学会了撒谎?” 贺兰遥捂着脸,偏着头,一抹红色从耳朵里流出。 幻境又变换了。 时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贺兰家举家在山郊野岭中踏青。此时的氛围比家宴轻松许多,大人们饮酒,孩子们一起捉迷藏。 贺兰遥被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孩子领着一起躲藏,那是他三叔家的堂哥,为数不多的愿意陪他玩的人。 堂哥拉着他躲到了树洞里: “阿遥,在这里躲好,千万不要出声哦。这里很隐蔽,肯定不会被找到。这里藏不下两个人,我换个地方躲。” 贺兰遥听话地点点头。 他躲在树洞里,他起初很得意,哥哥姐姐一直都没有找到他。但躲着躲着,他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哥哥姐姐怎么还没有来找他? 他钻出树洞,天色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贺兰遥依循着记忆跑回去找家人,却发现原本踏青的地方,只余下一些食物残渣,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被丢在山里了。 他不认识回家的路,只能哭喊: “阿娘——!兄长!姐姐!” 喊着喊着,山里传来狼嚎声,他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天色越来越暗,他躲回了那个树洞,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 穆时在他身边坐下,心想: 那个堂哥撒谎,这里再躲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夜色渐深,大约是月亮升至中天时,贺兰遥听见了人声,他抬起头,透过树洞的洞口见到了烛光。 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提着灯,在山里四处寻人:“阿遥?阿遥——” 贺兰遥从树洞里钻出来。 老妇人用灯照了照他,看清是他后,丢掉拐杖快步走过来蹲下,将他拥进怀里。她似乎在落泪,发出低低的泣音: “可怜的孩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被抱住的贺兰遥有些茫然:“你是……?” “我是祖母啊。” 老妇人拍着他的背, “傻孩子,你是不是吓坏了?怎么连祖母都不认识了?” 54第 54 章 我会救你的。 贺兰遥迷茫地唤道:“祖母?” “对, 是祖母。” 老妇人抹干净眼泪,牵着他的手,布满沟壑的脸上带着温柔怜惜的神情, “祖母来找你了, 祖母带你回家。” 贺兰遥就这样被老妇人牵着手, 上了飞行法器, 飞回了贺兰家。 七哥和三叔家的堂哥正在说说笑笑。 “然后我就把他丢在那里了。” 堂哥眉飞色舞道, “跟着我们回来的贺兰遥是个施了法术的木头傀儡, 大伯还没发现, 只要过了今晚, 贺兰遥就该被山里的豺狼吃了。” 七哥说道: “真有你的,我阿爹会不会怪罪你?” 堂哥十分得意: “怪罪我?我觉得他应该谢我。” “也对, 阿爹一向不喜欢九弟,我以前听到他和我娘亲说, 要是没有九弟就好了。” 穆时站在回廊下, 看着这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 小的六七岁。但他们的心肠, 却能和西州杀人无数的邪魔一拼。 站在游廊拐角处的贺兰遥低下头。 “别怕, 有祖母在。” 祖母拉着他的手, 拄着拐杖走出去, “贺兰行,贺兰云,你们在说什么?” “祖母?” 两个孩子停止了嬉笑,板正地站好,朝着老妇人行礼。他们低着头,悄悄地打量站在祖母身边的贺兰遥,眼神惊惧极了。 “阿遥是你们的弟弟。” 祖母生气地敲了下拐杖, “你们再怎么不喜欢他,也不能故意将他抛在山里,我明日一定要重罚你们。” 贺兰云想要辩解:“祖母,我……” 祖母一句话也不想听,斥道: “都滚回自己屋里去。” 贺兰云还想说话,但贺兰行给了他一个眼色制止,拉着他朝祖母告退,匆匆离开了。 “来,阿遥,你还没用晚膳吧,祖母叫人给你留了些吃的。” 祖母拉着贺兰遥的手,往屋子里走, “有芙蓉鸡片,也有杏仁豆腐和肉酱打卤面,都是你喜欢的。” 贺兰遥跟着祖母进了屋。 他在山里待了一天,手不太干净。祖母从水盆里捞出一张浸湿的帕子,十足仔细地将他的手擦拭干净,又领着他走到小桌前。 小桌上摆着先前祖母说的那些吃食,贺兰遥肚子也饿了,他在桌前坐下,但却迟迟不去拿筷子。 “阿遥,你怎么不吃?” 祖母坐在他身边,伸手摸他的头发, “还是害怕吗?你别怕,祖母一定好好教训你堂哥,以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就在这时,有个嬷嬷推门进来,道: “老夫人,药已经熬好了。” 祖母催促道:“快端过来。” “是。” 嬷嬷离开了,不一会儿又回来,她端着个木托盘,托盘里是一碗药。这药与寻常的药草汤剂不一样,是灰色的,里面还沉淀着许多灰黑色的渣,看起来不怎么好喝。 祖母接过药,递到贺兰遥面前: “阿遥,把药喝了。” 贺兰遥抬起头,眨着眼睛,迷茫地问: “祖母,我没有病,为什么要喝药?” “哎呀,孩子,这不是治病的药。” 祖母用汤匙搅了搅碗里的药,说道, “祖母寻了好久,才寻到个生辰八字与你一样的天灵根。这碗里是符药,你把这药喝了,祖母便能将他的天灵根换到你身上了。” 贺兰遥无言地看着祖母。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继续道: “以后你就有天灵根了,你爹娘再也不会嫌弃你,兄姊也不会欺负你,这样,祖母也能放心。阿遥,快把药喝了吧,等祖母给你换完灵根,一切都会好起来。” 贺兰遥接过碗,他低下头,碗沿稍稍朝着自己这边倾斜。 “不能喝!” 穆时朝着贺兰遥扑过去, “喂,贺兰遥!” 穆时隐约感觉出来,这碗不平常的药,和她的心魔幻境里的忘情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喝下去一定会出事。 这里是幻境,穆时直接从小小的贺兰遥身上穿透过去,他依旧捧着碗,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 穆时连续扑空两次,她看了看自己小指的红线,开始勾动小指。 幻境里慈和的祖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贺兰遥,说道:“阿遥,别怕,这药不苦的,捏着鼻子一口气就喝了,祖母给你备了蜜饯。” 贺兰遥迟迟没有下口,问: “祖母,我要是喝了,那个天灵根会怎么样?” 祖母问:“你管他干什么呀?” 贺兰遥的嘴已经挨到碗沿了,符药也已经挨到了嘴,眼看着就要喝下去了。 但是,他却在祖母期待的目光中,将碗从嘴边挪开了。 祖母疑惑道:“阿遥?” 贺兰遥抬起头,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很无奈,又有些悲伤,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祖母,谢谢你。” 贺兰遥看着面前的老妇人,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被亲人爱着的感觉,我感到很幸福。尽管事实上,我从未见过你——我真正的祖母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生在贺兰家却没有灵根,终其一生也难以在我最喜欢的医术上,拥有能够追上医修的成就,这样的我或许真的很可怜。” “但是,祖母。不久前,有个人告诉我,人不能可怜自己,否则将无法前行哪怕一步。无论别人如何可怜我,我也不能自怜自艾……至少不能自怜到掉进幻境,再也出不去,会被我那个嘴很毒的同伴笑话的。” 贺兰遥端着碗,他倾斜自己的手,碗里的符药被倒出来,泼湿了地毯。在药液倒尽后,他将空掉的碗放在了桌子上。 他站起身,身形逐渐从四五岁的幼童,恢复成了十八岁的少年人。他留恋地看了一眼幻境中的祖母,便转头离开了。 心魔幻境消失了。 贺兰遥抬起头,看见了守剑人,也看见了抱着手臂的穆时。 他抬起系着红线的那只手,说道: “穆仙君,你没必要扯那么多次,我还以为自己的手抽筋了。” “我看你没什么反应,还以为你是完全感觉不到呢。” 穆时抱着碧阙剑走近了一些,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是幻境的?你那位不存在的祖母端药给你的时候?” “在那之前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贺兰遥回答道, “所以她给我准备的饭菜,我一口都没动。” 穆时夸赞道:“那你还挺厉害的。” 自行察觉到心魔幻境,并且抵抗住诱惑,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也算是意志坚定了。 贺兰遥难得被穆时夸赞,但他并不高兴,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问: “我为什么会进心魔幻境?” 守剑人回答道: “殒星剑选择了你,所以它在考验你。” “殒星剑选了我?” 贺兰遥仿佛听见了笑话,他看向离自己不远的殒星剑,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可是个凡人啊……” 守剑人拄着拐杖,捋着胡须,看着贺兰遥,语重心长道: “孩子,在这剑冢里,可不止有人选剑,还有剑选人。殒星是一把任性程度不亚于碧阙的剑,它选择你,必然有它的用意。” “拔剑吧,带它离开剑冢,去见识广阔天地。” 贺兰遥整个人都很懵。 他明明是来帮穆时取殒星剑的,没想到折腾了一番,殒星剑竟然成了他的。 这是什么造化弄人的奇缘啊? 他茫然地走到殒星剑前,握住剑柄。 殒星剑通体黑色,但看起来有着玉石的柔润质感。贺兰遥本以为一把玉石剑会非常重,但他握着剑柄拔剑时,却几乎没有感觉得重量。 剑尖离开黄沙时,剑冢中的灵气聚来,围绕着殒星剑的剑身,不多时,与殒星剑同种质感的剑鞘将剑身包裹起来。 有人在背后戳了戳他。 贺兰遥回过头,穆时将递过来一枚穿着飘花翡翠平安扣的穗子。贺兰遥还记得这枚平安扣,这是穆时在天城买的,用来给殒星做剑络的。 现在平安扣和剑一起便宜他了。 守剑人说:“你们两个,按剑冢的规矩,在天剑岩上留痕吧。” 贺兰遥拔出殒星剑,走到天剑岩前,用剑尖在天剑岩上刻了一道痕迹。随后,他感觉到一股凛然剑意从背后升起。 贺兰遥回过头。 穆时手中握着出鞘的碧阙,她左脚点地,握着剑飞向高处,在天剑岩的上方旋身留下一剑,收剑回鞘,翩然落地。 好漂亮。 虽然在幻境里拒绝了那碗符药,但贺兰遥是发自内心地羡慕着穆时这样的人。 贺兰遥后退几步,抬起头。 天剑岩中间布满剑痕,越往上,剑痕就越稀少。最高处原本有两道同样的剑痕并行,但现在,穆时的剑痕越过了它们,刻在了天剑岩的最高处。 穆时问守剑人:“这样就可以了吧?” 守剑人点点头,说道:“可以了。” “贺兰遥,我们该走了。” 穆时朝着来时的方向转头, “剑冢的光阴和外面不太一样,再逗留下去的话,宫宴可能就去不成了。这宫宴必须要去,得好好气一下你爹。” 贺兰遥抱着剑,从后方跟上穆时。 穆时走着走着,突然停步,伸手去捏贺兰遥的耳朵。 “……穆仙君。”突然被捏住耳朵的贺兰遥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问,“你想干什么?” 穆时抬头看着他,说道: “你耳朵不是被打出血过吗?看看有没有问题。” “你扯错耳朵了,不是这边。” 贺兰遥回答了穆时的疑惑, “没什么问题,耳膜破了但是又长好了,听力是正常的,也能凫水。” “哦。” 穆时收了手,又问, “你说你祖母早就过世了,那你被丢在山里的时候,是怎么回去的?你爹娘来搭救你了吗?” 贺兰遥拿着殒星剑,回忆往事: “没有,没人来救我。我自己从山里待了一晚,天亮后走出去,到了山附近的县城里,然后被城令派人送回家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情绪。 他幼时为此哭泣过,但长大后他就不爱哭了,并非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是意识到了,眼泪对着在乎他的人淌才有用,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在乎他的人。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家人不可依靠,甚至不可相信,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贺兰遥的话语落下,穆时迟迟没有接话。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穆时突然道:“我可以救你。” 贺兰遥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她。 “以后我会救你。” 穆时抬起系着红线的那只手, “只要你勾你的手指,我就会来救你。” 贺兰遥觉得她大概是看完他的记忆太过愤怒,脑袋一热,才说了这样的话,他提醒道: “穆仙君,你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我活着一天,就会保护你一天。” 穆时叉着腰,说道, “就算我死掉也没有关系,我会在死掉之前,把这根红线绑到明决的手指上。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察觉到红线扯动并赶过去,也是需要时间的。” 贺兰遥低头看着她,有些感动,又有些想笑,他看着看着,就看到穆时头顶上翘起了一小撮头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撮头发按扁在穆时头顶上。 “贺兰遥,谁让你摸我头的?!” 55第 55 章 听她的。 贺兰遥松开手, 穆时头顶上那撮头发又翘了起来,和主人一样倔强。贺兰遥很想再按一下,但理智占据上风, 他讪讪地收了手。 穆时抱着手臂,抬着头, 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穆仙君, 容我提醒你——” 贺兰遥稍稍低头和她对视, 说道, “捏耳朵比摸头冒犯多了。” 穆时和他对视片刻, 伸出手。 贺兰遥以为自己要挨打了, 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疼痛感没有袭来,他只是感觉脸颊被捏了一下。他睁开眼睛, 穆时已经收了手,抱着剑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贺兰遥抬起手摸了摸脸。 他没怎么被人捏过脸,如今乍然被穆时捏了一下, 他总觉得怪怪的。这感觉不讨厌, 就只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怪。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系着红线的小指被拉扯了一下。他回过神,朝着穆时那边望过去,才发现她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他拿着殒星剑,小跑着追上去。 贺兰遥走在穆时身边, 说道: “穆仙君,出去之后去吃打卤面吧。” 穆时侧头看他, 问道: “你还惦记着心魔幻境里的面呢?” “打卤面真的很好吃。” 贺兰遥回想幻境里的那碗面, “不放青菜,只要肉酱卤子,味道是咸香口的, 我从小就喜欢吃。但因为到处游走的缘故,我已经有小半年没吃过了。” 穆时不情愿道:“……那就去吃吧。” 贺兰遥疑惑地问: “你刚刚是不是咽了下口水?” 穆时面无表情地否认:“没有。” 贺兰遥说道:“我听见了。” “没有就是没有。” 贺兰遥扯了扯嘴角,放弃了继续追问。不用想,穆仙君肯定打死都不承认自己馋了。剑尊没说错,穆仙君是真的倔,比驴都倔。 出剑冢的路比来时的路顺利得多。 他们没有把来时的路重新走一便,穿过云雾拧转而成的“门”后,他们没有看见冰火炼狱,也没有看见青雾森林。 他们的周遭是漂浮着金色符文的夜幕,这是剑冢的禁制,也就是他们进青雾森林前,靠着贺兰遥的奇怪体质穿过的那片禁制。 贺兰遥非常自觉地拉住了穆时的手。 这夜幕看起来无边无际,贺兰遥根本就分不清方向。但穆时却走得很坚定,拉着他的手一直朝一个方向走。 他们走了两个时辰那么久,久到贺兰遥不止一次怀疑是不是方向错了,闪烁着金色符文的夜幕才终于褪去。 贺兰遥看见了地上铺满枯叶的山林。 这里是万岳剑楼北边的山谷,是他和穆时进入剑冢的地方。 穆时召出了一叶舟,她拉着贺兰遥上船,而后以灵力拨开高处的枯枝残叶,驭着一叶舟飞上了高空。 一叶舟的速度不算慢,大约一个半时辰后,他们抵达了易城附近。 易城离药王谷还有二百里的路程,算不上近,但这是穆时和贺兰遥从万岳剑楼的方向飞过来,抵达药王谷之前经过的比较繁华的城池之一。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穆时在离易城还有一段距离时让一叶舟降到地面上,又把剑收进了乾坤袋,拽着贺兰遥徒步进城。 入城时,穆时问了句: “这城里有做打卤面的面馆吗?” 贺兰遥:“……” 满脑子打卤面的到底是谁啊? 城门处的守卫回答道: “有,姑娘,进城后沿着主道直走,左手边便有一家闫记面馆,做的打卤面可好吃。” 穆时点点头,又问: “今日是几月几号?” 守卫觉得有些怪,分不清是几号的人常有,但分不清是几月的人真的存在吗? 尽管觉得怪,守卫也还是回答了: “今日是腊月十号。” 贺兰遥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确切地理解到了穆时所说的“剑冢的光阴与外面不同”。 他和穆时一起进剑冢时才十一月廿九,他体感自己在剑冢最多也就待了三天,没想到一出来,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十一天了。 贺兰遥深吸一口气,问: “是誉仁二十九年吗?” “……当、当然。” 守卫一边回答,一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贺兰遥和穆时。 穆时拉着贺兰遥进城了。 走了一段路后,她慢下脚步,和贺兰遥并肩,压低声音对他说: “那个守卫觉得我们俩是傻子。” 贺兰遥说道:“……我是真的很担心现在是誉仁三十年或者誉仁三十一年。”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剑冢的时间流速还没有夸张到这种程度。” 贺兰遥思维发散道: “话说,如果我们在剑冢待到誉仁三十年的正月十五再出来,你是不是就能打破生死簿上的寿限了?” “也许能,也许不能。” 穆时松开贺兰遥的手,说道, “命运这东西是很神奇的……我在剑冢里躲着的话,说不定死期一到,天剑岩就塌下来把我砸死了呢?” 贺兰遥并不这么想,他问: “……应该不会死得那么荒唐吧?” “很难说。” 穆时思索了片刻,说道, “其实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我到底会死于什么?修真界存在能害死我的人或者物吗?就算真的存在,我就一定会中招吗?” 贺兰遥也觉得很奇怪。 相处这些时日,他已经了解,穆时是个非常厉害,又谨慎至极的人。除了在青雾森林睡着之外,她好像就没有失算的时候。 她到底会因为什么而死呢? 谈话间,贺兰遥和穆时已经找到了闫记面馆。这面馆规模不算大,但生意好,上下两层楼都没有一张空桌,他们俩要在门外等着,等到有桌子空出来,才能进去。 等待的过程中,他们被伙计发了一张写了字的宣纸。 贺兰遥拿着宣纸,念道: “寻物,寻能够自行出墨的毛笔,笔杆雕刻九个鬼头及咒文,墨色、毛尖及笔杆皆为朱砂红,笔杆玉石质地。提供线索者,可得一千两银。寻到此笔者,可获十万两银。” 穆时正在喝茶,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她问:“谁这么阔绰啊?” “公子,姑娘,这是药王谷让我们发的。” 伙计对穆时和贺兰遥说, “易城所有的铺面,都被药王谷交代了,要给客人发放这寻物悬赏。药王谷给了些好处,不过就算他们不给好处,咱们也不敢违背他们呀。” 伙计又拿着宣纸去找其他客人了。 贺兰遥问:“这个笔是?” 穆时仰头望天,回答道:“判官笔。” “是明谷主在寻笔吗?” 贺兰遥问穆时, “是为了你?” 穆时回答道:“……是啊。” “我听说过,判官笔可以改生死簿。” 贺兰遥坐在穆时身边,有些疑惑, “可是你的生死簿被剑尊带走了,寻笔还有什么用呢?” 穆时稍稍坐正,给贺兰遥解释道: “鬼君是天道所生,也被天道赋予使命,简单点说,他是为天道做事的。如果他出了意外,很多事都会变得非常麻烦,所以天道为了保护他,在他降生的时候,创造了他的本命法宝判官笔,以及一条天道法则——” “持有判官笔的人,唯有天道可诛。” “你可以理解为,只要判官笔在他身上,杀人的阵法杀不死他,致命的剧毒毒不死他,那些棘手的巫蛊诅咒也没法害死他……” 穆时拿过贺兰遥手中的宣纸,说, “鬼君只有一种情况下会死,那就是他犯了天大的错误,天道要他的命。” 贺兰遥有些惊讶,但他也反应过来了明决的用意,说道: “所以,明谷主是希望你带着这支笔,度过来年的正月十四?这样的话,除非天道要你的命,不然你就不会死。” “他大概就是在打这个主意。” 穆时把手里的宣纸装进乾坤袋里。 贺兰遥问:“能找到吗?” “多半找不到。” 穆时说道, “判官笔对鬼君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一直随身带着。鬼君历劫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历的是什么劫,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历劫了。找不到他,就找不到判官笔。” “祝恒这种专业收集情报的都没办法找到判官笔,明决就更找不到了,他搞这一出,也只能是白忙活一番。” “公子,姑娘,里面有空桌了。” 伙计从店里走出来,对他们说, “我带两位进去,两位喜欢喝什么茶?咱们店里有白菊茶和古树茶。” 穆时:“白菊茶。” 贺兰遥:“古树茶。” 他们俩几乎是同时开口的,两人互望一眼后,贺兰遥对伙计说: “听她的。” 穆时问伙计: “加钱的话,能两种都要吗?” 伙计笑着应道:“可以,当然可以。”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干嘛要委屈自己呢?” 贺兰遥提醒道: “……穆仙君,付钱的是我。” 穆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听你的。” 贺兰遥对穆时说, “银子都是你赢回来的,你说了算。” 穆时满意了。 他们被伙计领着,在桌子前坐下。桌子刚刚打扫干净,还能看见抹布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56.第 56 章 求你了,穆仙君。 茶很快就泡好端上来了。 不一会儿, 浇了肉酱的打卤面也送过来了,还一并送来了两碗煮面的面汤。 面条是黄色的,据说是用了鸭蛋来和面, 一滴水都没加,还用竹筒反复压过, 下足了功夫。 穆时用伙计送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手,执起筷子, 挑起碗里的面条,送入口中。面条口感劲道爽滑,肉酱也很香。 “好吃欸, 就是有点咸。” 穆时捏着筷子, 看着贺兰遥, “没想到你还挺会吃的。” 贺兰遥有点想笑。 这是夸赞吗?这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 “你喝点汤就不会觉得咸了。” 他指了指穆时的面汤,自嘲道, “本来就没有灵根和灵力, 要是连吃的本事都没有,不就真的变成废物了吗?” 穆时端起汤碗, 说道: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贺兰遥:“……”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和穆时说话,也算是一种“自取其辱”的行为。 闫记面馆的面不算便宜,但一分钱一分货,胜在好吃。虽然不在饭点,但面馆里热热闹闹的,连张桌子都很难腾出来。 客人们有的在吃面,有的在等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 “听说西州出了位新主, 名叫松宿,自称魔尊,猖狂得很。再过段时间,中州西边那些地方的百姓,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嘁,魔尊,不也是等到剑尊飞升才敢露头的鼠辈?” “魔尊是什么修为呐?” “不知道,但也不必太害怕。剑尊虽然飞了,但他那徒弟厉害的很,突破到渡劫期是迟早的事。” “哦哦,我听说过,小剑尊前段时间在天机阁的事情里出了不小的风头。能不能打不知道,但脑子是真的聪明。” “再聪明也就是个黄毛丫头,这正道不还是要听祝阁主的吗?” “我倒是觉得,这正道以后迟早还是要回到问心剑手里。她要是和祝阁主起争执,明谷主还不一定帮哪边呢。” “若是魔尊想生事,祝阁主还真的要让贤给她。祝阁主一介卜修,这打生打死的事,还是得看剑修啊。” 穆时本来在一边吃饭一边听闲言碎语,但没想到这闲话的话题扯到她身上了,她忍不住咬了下筷子。 穆时感慨道:“太八卦了。” 贺兰遥忍不住笑,说道: “市井嘛,就是会有许多流言,有真有假,高谈阔论,这也算是热闹繁华之地的一大特色吧。” “说起来,我听说贺兰家的九公子傍上小剑尊了,就是那个没灵根没灵力,不受家里喜欢的。” “小剑尊修的是无情道吧?” “可贺兰家的九公子正在适合婚配的年纪啊,以前一直没听说过跟哪家姑娘走得近,这一有动静,对方就是小剑尊。” “什么动静啊?” “这你都不知道?贺兰遥在天机阁议事堂是跟着小剑尊坐的!小剑尊中毒的时候,他可着急了,忙着上去搀服。大户人家的公子应当懂得男女有别的道理才是,如此越界举动,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姓贺兰的小子虽然条件一般,但很会攀高枝啊。” 正在喝汤的贺兰遥差点呛到。 他放下汤碗,抬头去看穆时的表情。 穆时左手手肘支在桌子上,手背托着脸,稍稍歪了歪脑袋,看着贺兰遥,笑着问: “特色?” “糟粕。” 贺兰遥放下汤碗,抨击道, “造谣传谣真的太可怕了。” 他那天只是搀了穆时一下,他和穆时都不在意这件事,没想到到了世人口中,竟成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是个凡人,穆时是个天赋顶尖的无情道剑修,把他们俩在谣言里撮合成一对,人们不觉得离谱吗? 穆时笑了一声,放下托着脸的那只手,低头继续吃面。 贺兰遥问:“你不生气吗?” 穆时把空碗推到一边,对正巧从桌边经过的伙计说: “小二,再加一碗面,肉酱的。” 伙计应声道:“哎,马上就好。” “这谣言才哪到哪啊?” 穆时坐在桌前,她看着贺兰遥,浅色的眼睛里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愤怒,只是浮动着平静和缓的光辉。 “自从我以人魔混血的身份进入太墟仙宗开始,就有数不清的闲言碎语围绕着我。说我不配当剑尊的徒弟的,说我一定会入魔的,还有说我进境这么快,一定是修了歪门邪道的功法的。” 贺兰遥放下手中的筷子,问: “这应该是很痛苦的事情吧?” 他觉得是。 他见过世人对人魔混血的排挤,穆时作为“半魔”,而且是正道门派里的“半魔”,她遭受的排挤肯定更多。 可穆时讲出来时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她是战胜这种痛苦了吗?还是说,她已经感觉到麻木了? “还好吧,也没有很痛苦,就是心里不太舒服罢了。” 穆时回答道, “这点不舒服,和灭族的痛苦是比不了的。不然心魔幻境里呈现的就是我在太墟成长的情景,而不是灭族。” 贺兰遥低下头。 他和穆时年纪相仿,一个没有灵根,另一个是顶尖的天灵根,因此经常被人们拿来对比,他也自幼就对穆时满心羡慕。 他认识穆时之前,一直以为,穆时肯定不像他这样被身边的人嫌弃,她一定是被人捧在掌心里的,生活一定是事事如意顺心的。 但真正相识了,他才发现,这位差点成了笼罩着他人生的阴影的穆仙君,成长的过程比他更加痛苦和艰辛。好在她百折不屈,没有被磋磨打倒。 “我在宗门里感觉到不舒服,可以直接报复那些让我不舒服的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拐着弯干坏事,反正有我师父在,宗门的执法峰不敢动我一根头发。” 穆时用手指缠着鬓角的头发, “现在虽然师父飞升了,但我也是太墟仙宗最强的了,我不欺负宗门就不错了。” 贺兰遥险些就忘了—— 穆仙君是朵霸王花。 还好,她是一朵霸王花。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让我不舒服的人一直在,我不高兴可以随时报复。但族人不在了,逝去之人无法归来,无论我做什么事,他们都不在了。” “姑娘,面好了。” 店里的伙计将面端上来,讨巧地笑道, “掌柜的看您爱吃,让厨房给您多加了份肉酱,姑娘和公子以后要常来啊。” 穆时一时间没说话。 贺兰遥有些难过,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客套与好意,但穆仙君却没法回应。 一个寿命只剩三十多日的人,要怎么做到“常来”呢? 穆时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对伙计说: “我把你们面馆介绍给别人,他们以后来易城的话,可以过来吃。” 伙计又与穆时客套两句,端着托盘走了。 穆时拿起筷子,低头吃面。她刚来面馆时还觉得咸,现在已经适应这种咸了,吃好几口面也不喝一口面汤。 没过多久,穆时就吃完了,和贺兰遥一起结账离开。 刚出面馆的门没多久,穆时就看上了路边摊的粗麻花。麻花刚从油锅里捞出来,表面炸得焦黄,一看就知道很好吃。 贺兰遥一边买麻花一边问: “……你还没吃饱吗?” 说实话,闫记面馆的面虽然价高,但分量真的不少。贺兰遥正处在能吃的年纪,吃一碗也就饱了。穆时比他矮一头,看起来比他瘦,竟然吃下了两大碗。 穆时接过油纸包着的麻花,说道: “这才哪到哪啊?我还能吃更多。” 贺兰遥收好荷包,说道: “你别撑到就行,会积食的。” 话说,修士会积食吗? 穆时咬了一口麻花,麻花味道香甜且柔软,吃进嘴里越嚼越香,穆时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她一手拿着麻花,一手拉住贺兰遥的手腕,开始往城门的方向走: “走吧,我们去药王谷。” 贺兰遥停住了脚步。 穆时回过头看着他。 贺兰遥用商量的语气问她: “能不能在客栈住一宿再走?” 穆时不太理解他的想法,问: “为什么要住一宿?你不想早点去药王谷见明决吗?” 贺兰遥解释道: “我在剑冢摸爬滚打,身上弄得好狼狈,我想先找地方沐浴洗漱,把自己打理干净。” 穆时凑近一些看了看: “也没有很脏啊……而且洗澡什么的,在药王谷也能洗啊,还能洗药浴。” 说完,穆时拉着贺兰遥就要走。 “不行,要在进药王谷之前洗干净。” 贺兰遥不愿意走,和穆时拉扯着, “我这个样子去见明谷主,说不定会留下坏印象。而且在别人家里提出洗澡的要求,是不是不太好?” 穆时拽着贺兰遥的手腕: “你省省吧贺兰遥,他才懒得在乎你脏不脏!大冬天的你沐什么浴,你是不是生怕自己不感染风寒?” 她没使太大的劲,怕给他拽脱臼了。 这也给了贺兰遥和她博弈的机会。 “用炭盆把屋里烘得暖和一些,不会感染风寒的。” 贺兰遥死活不愿意走,甚至低声下气地讨饶, “穆仙君,求你了,让我在易城住一宿,好好洗个澡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57.第 57 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穆时也只能答应。 他们向路过的人打探了下,在这易城里,有哪间客栈能够让客人沐浴。 这人不是易城本地人,是个商户, 经常来易城做生意, 所以岁易城的客栈酒家熟悉的很,都称得上是行家了。 “要沐浴那必须去香连客栈呀。” 商户十分热情地给他们推荐道, “香连客栈有花瓣浴, 洗完了浑身都是香的。也有药浴,香连客栈请了位大夫, 当场诊脉开药浴的方子, 冬日里去泡上一泡,身体暖和极了。” 商户打量着贺兰遥和穆时, 脸上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说道: “而且他们家浴桶大得很, 装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那还挺宽……敞的……” 贺兰遥话说道一半,突然回味过来商户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 第几次了?他和穆仙君第几次被人误认成一对了?有完没完了? 商户也不多言, 给他们指了路: “从这里直着走,第二个岔路口右拐, 走一小段路, 就能瞧见香连客栈了。” 穆时对商户浅浅道谢, 朝着商户指的方向走了,她走出去四五步,回过头看向呆站在原地的贺兰遥, 疑惑道: “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 贺兰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穆时问:“你耳朵有点红,没事吧?” “冻得。” 贺兰遥抬手捂住耳朵, “天冷了被冻到就是会发红。” 穆时觉得贺兰遥不正常,但他坚称没问题,介于贺兰遥平时还算是个比较坦率、有问题就提的人,穆时也不打算过度关心。 贺兰遥迈步跟上她。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巷子里走。 贺兰遥走在穆时背后,视线稍微下挪,落在了穆时的头顶上,又看见了翘起来的那一小撮头发。 他又想去按了,但这次他的手没快过脑子,克制住了。 小巷里也有一些店铺,生意不如主道上那样景气。天太冷了,这些店铺都半掩着门。如此景象,竟然让这离主道不远的小巷显出了一种僻静的感觉。 不一会儿,穆时和贺兰遥就看见了挂着“香连客栈”牌匾的小楼。他们两个推开客栈门走进去,能感觉到被炭盆烘得热乎乎的暖意。 “哎呀,真巧。” 穆时和贺兰遥循声望去,客栈柜台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背着把剑,女的一身红衣,妆容妖冶,就是昔日在天城住在隔壁的万岳剑楼的小楼主尚棱和合欢宗少宗主君月怜。 君月怜抱着手臂,打量着穆时和贺兰遥: “你们也来易城啦?竟然想到要住香连客栈,你们还挺有品味的嘛,在浴桶里的确别有一番风味,快活得很。贺兰公子虽然没有灵根,但也算是有本事,能采撷高岭之……” 贺兰遥把荷包拍在柜台上,在君月怜的喋喋不休中对账房说: “要两间上房。” 君月怜瞪圆了眼睛: “啊?为什么要两间?” 穆时用嫌恶的眼神看着君月怜,说道: “合欢宗的,你真的好龌龊。” 君月怜:“……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洗药浴。”贺兰遥交代完,又看向穆时,问,“你呢?” “花瓣浴吧。”穆时问,“这个季节还有花瓣可以用吗?” “有的。”账房将他们二人的要求一一记下,解释道,“南州暖和,鲜花都还开着,咱们家的花瓣都是从南州运来的,品质和香味都很好。” 账房先生收了贺兰遥的银子,拿了两张木牌给贺兰遥和穆时,说道: “公子,姑娘,你二人绕过这面墙后,楼梯那里有个伙计,把木牌给他看,他会带你们上楼。” “对了,咱们店药浴的药方都是把脉现开的,只是店里的大夫去给一个孩子看诊去了,暂时不在。应该没多久就回来了,等他回来后,我叫他上门去找公子。” “好,多谢。” 贺兰遥道谢后拿起木牌,准备往墙后面走。 他下意识地要去牵穆时的手,但他反应过来了,及时收手。不然这一幕被君月怜看到,可就说不清楚了。 贺兰遥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最近脑子不太好,稀里糊涂的,经常下意识去做自己都觉得很笨的事情。 他手指勾着荷包的绳子,左右摇了摇。 “碎银两花得差不多了。” 贺兰遥提着轻飘飘的荷包,说道, “待会儿要去换些,出门在外不带零钱很麻烦。” 穆时跟在他后面,说道:“这个我知道,要去钱庄或者倾银铺换,是吧?” “是啊。” 贺兰遥调侃道, “穆仙君连一文钱都不愿意带在身上,却懂得在哪里换零钱。” 穆时昂起头,说道: “不吃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 贺兰遥把木牌递给守在楼梯前的伙计。 伙计瞧了瞧木牌上的房号,带着他们上楼。穆时和贺兰遥的屋子都在二楼,是仅有一墙之隔的隔壁。 上房是香连客栈最贵的房间,里面大得很,别说是浴桶,就算挖个浴池也没问题。 伙计将他们带到就离开了。 穆时走到床边,伸手摸上柔软的被子,将被子、床褥都掀起来检查一遍。 贺兰遥问:“穆仙君,你在干什么?” 穆时把床重新铺好,说道: “看看有没有暗器毒针之类的。” 贺兰遥沉默了片刻,说道: “……不会有客栈在床上藏这种东西的。” “嗯,确实没有。” 穆时从乾坤袋里掏出他的包袱,放在床上,转身往外走,说道, “你好好休息,我回我那屋了。” 贺兰遥坐在椅子上,看着穆时离开,直到屋门关上。 他抬起手,揉了揉额头。 穆仙君好像真的在正儿八经地保护他,在剑冢里说的话大概不是在开玩笑。但有些问题……她好像对许多人事物都缺乏信任感。 贺兰遥将殒星剑放在床上,又从包袱里翻出替换的衣物摆在床头,准备沐浴完穿上。 他坐在屋子里等大夫。 这期间,伙计送了好几个炭盆上来,将屋里烘得暖和起来。香连客栈大约是怕客人在沐浴时着凉,所以给炭火给得格外足。 不一会儿,贺兰遥就热得把袍子和外衣脱了,又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透气。他刚打开窗户,就和蹲在窗外的君月怜对上了目光。 贺兰遥稍稍低头,君月怜手里拿着一个药瓶子,瓶子外面贴着张字条——迷情散。 贺兰遥:“……” 君月怜:“…………” 贺兰遥提高声音:“非——” 非礼的礼字还没喊出来,贺兰遥就被捂住了嘴。 君月怜一手捂着贺兰遥的嘴,一手竖起食指,抵在嘴唇前方,急切道: “别乱喊,我要是被问心剑打死了,这条命就算你的。” 贺兰遥后退一步,摆脱了捂嘴的那只手,和君月怜互相瞪着眼睛,低声问: “你都来给我下药了,还不让我喊?” 君月怜小声说道: “我也不想的啊,可是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不下手都对不起我自己。” 贺兰遥抬手就要关窗户。 “贺兰遥你是不是不行啊?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你不会还是童子身吧?那我一定要拿下你的阳元……哎哎哎别夹我的手啊!” 贺兰遥关上窗户,又把锁扣插上,确定窗户锁严实了。他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脚后跟踩上椅子边缘,抱着膝盖,陷入了自闭的状态。 “咚咚咚。” “咚咚。” 贺兰遥抬头看向被敲响的门,他从椅子上起身,拿起放在床上的剑,警惕道: “是谁?” “我是客栈的大夫。你小子不是要洗药浴吗?我给你把脉开方来了!” 贺兰遥把剑放下,说道: “……我这就开门。” 贺兰遥打开门,将大夫放进来。 香连客栈的大夫,正处于头发黑里掺白的年纪,他手里提着个箱子,走到屋里有桌子和椅子的位置,将脉枕拿出来。 贺兰遥坐在大夫对面,将手放在脉枕上。这感觉有点奇妙——他自己就是个不错的大夫,却要找别人来给他诊脉。 大夫探了探脉,问: “小伙子,你怎么在害怕呀?究竟是被什么吓到了,受惊得很厉害。” 贺兰遥:“……” 他也不知道吓到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究竟是在青雾森林里睡倒的穆仙君呢?还是蹲守在窗户外面打算给他下药的君月怜呢? 大夫道:“来,换一只手。” 贺兰遥将右手放到脉枕上。 大夫又探了一会儿脉,收了手,说道: “你身体挺好的,就是心神不安,我给你开点安神的药,煮成药汤,你好好泡一泡。” 贺兰遥说道:“劳烦您了。” 住在隔壁的穆时,这会儿已经泡上花瓣浴了。她趴在浴桶边,手里拿着碧阙剑。额头上也不知道是溅上了水珠,还是出了汗。 她松开拿着碧阙剑的手,嘀咕道: “凡人的阳元有什么好拿的,有病。” 穆时回过头,把手臂放进了热水中,整个人都沉下去一截,鼻子以下的位置都浸在水里了。她坐在桶里,眼睛追着漂在水面上的花瓣,舒服得忍不住眯眼,甚至有些想要直接睡过去的感觉。 原来泡澡这么舒服啊。 凡尘里的人还挺会享受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58.第 58 章 你会梳头发吗? 穆时没有泡太久, 很快就从浴桶里爬出来了。她用吸水的布将自己擦得半干,穿上碧色的衣裙,抓着自己的手法, 随手从乾坤袋里摸了根筷子, 正要娴熟地把头发挽起来…… 不对, 这不是在师门,自己现在穿的也不是弟子服, 不能这样随便一挽。 可是…… 之前她的头发是怎么梳的来着? 穆时坐在镜子前, 陷入了沉思。 她坐了很久很久,披头散发地打开窗户, 翻到了外面的屋檐上, 无声无息地走到隔壁, 敲了敲窗户。 窗户里传来求饶的声音: “你放过我吧少宗主,我真的不……” 穆时说道:“是我。” 脚步声隔着窗户传来, 不一会儿,窗户朝着房间内侧打开了。 贺兰遥刚刚泡完澡,穿着干净的里衣,披了一件外袍, 头发擦得半干,还没用缎带束成高马尾, 而是垂在背后。 俊美的少年失了些张扬感, 平添了几分内敛的文雅。 他手臂搭在窗柩上,有些无奈地看着穆时,问: “穆仙君,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门不走,非要走窗户啊?” “下次一定走门。” 穆时低头看着贺兰遥,问, “小公子,你会梳头发吗?” 贺兰遥问:“什么?” 穆时闭了闭眼睛,压低声音,似乎是觉得有点丢人,极其别扭地说道: “我把头发拆开了,然后就梳不回去了。” 贺兰遥稍稍一甩手,手中的折扇“唰”一声敞开,他用扇子掩住了嘴。 穆时瞪着他:“你再笑?” “……抱歉,但是真的很好笑啊。” 贺兰遥放下扇子,憋住笑,说道, “穆仙君,这种事你找我也没用啊,我不会梳姑娘家的发髻的。” 穆时不想和他多说话,得知他派不上用场,扭头就要走。 贺兰遥从窗户里伸出手,拽住了穆时的手腕,对回过头来的穆时说道: “叫客栈的人给你梳吧,这家客栈的特色是沐浴,为了方便给女客添热水,应该有专门雇的女伙计。” 客栈里确实有女伙计,先前穆时准备沐浴时,给她送热水过来的就是女伙计。 穆时呆住了。 贺兰遥问:“穆仙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自己好像变得不太聪明了。” 穆时回过头看着贺兰遥,疑惑道, “这种事情,我为什么没想到呢?” 贺兰遥对穆时说: “你只是不习惯罢了。” 穆时回了自己的屋子,摇铃叫了人上来。 今日住店的女客少,女伙计还算闲适,所以听了穆时的要求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女伙计让穆时坐在铜镜前,拿着梳子,轻手轻脚地给她打理长发。 “姑娘生得真是漂亮。” 伙计将穆时的头发分了一部分出来, “感觉不管梳什么发髻,都会适合姑娘。” 不一会儿,伙计给穆时梳了个与双环髻有些相似,但要复杂一些的发髻。不如景玉师姐给她梳的那般复杂,但也是很漂亮的。 伙计问:“姑娘有头面吗?” 穆时觉得说没有可能会很奇怪,所以换了个委婉些的说辞:“没带在身上。” 女伙计道:“姑娘稍等我一下。” 她有些匆忙地跑出门,又很快回来。回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个木匣子,里面摆着发饰。她将发饰一件件捡起来,簪在穆时头上。 发饰是浅绿色的小绒花,花朵比小野花还要小,但数量繁多,少说也有五十朵,簪在头上后好看又清新,和穆时的衣服也非常搭配。 女伙计说道: “真好看,姑娘喜欢吗?” 穆时看了看镜子,问: “这头面多少钱?” “不要钱的。” 女伙计放轻了声音, “我妹妹一直想要头面,我便给她买了一套。但她没来得及戴,生了重病,药石罔效,人已经去了。” “姑娘比我妹妹漂亮许多,但与她一样,笨手笨脚不会梳发髻。所以我才想到,把这套头面送给姑娘。这东西戴在头上,比躺在盒子里好看多了。” 穆时想要安慰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不止脑子变笨了,嘴也是。 虽然女伙计坚持要把头面送给穆时,但穆时还是给她塞了个品质不错的玉雕小件—— 这头面未必多么贵重,但听女伙计的话语,穆时能猜到,这是咬着牙狠下心,才能去买的东西。 女伙计离开后,穆时从椅子前站起身来,准备出门走走,逛一逛易城。 她出了自己的屋门,去敲贺兰遥的门。 敲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答。 “贺兰遥,我进来了?” 穆时推开门,走进去,用法术把门关上。她左右瞧了瞧,走到床前,拉开床幔。 贺兰遥穿着里衣,躺在床上,睡的正熟。他头发披散着,触手时能感觉到湿意。 他跟着穆时进剑冢后,一刻也没睡过,早就困到极限了。大概是困过头了,再加上之前在剑冢里环境不安全,人很紧张,才一直维持着精神不错,不困倦的状态。 贺兰遥今日泡了药浴后,没沾床时还好,还能和爬窗户的穆时说几句话。一沾床,困意就立刻席卷上来了。他困倦得厉害,也不管头发还没干,容易风寒和偏头痛,直接就睡了。 穆时站在床边,用了个法术,将贺兰遥的头发弄干了。 贺兰遥睁开眼睛,困倦道: “穆仙君,你有事吗?” “没事,你睡吧。” 穆时将床幔合上。 临走之前,她拿出符纸,在贺兰遥的房间里布了个阵法。有这个阵法在,那个馋贺兰遥身子的合欢宗妖女就进不来了。 穆时从贺兰遥放在椅子上的外衣里摸了他的荷包,拿着三枚铜钱和最后一块碎银子出了门,走出巷子,走上易城的主道。 中州的繁华城池都有些天城的影子,易城到了晚上,反而比白日里热闹了。街上多了许多小摊,卖什么的都有。 卖吃食的老板打开锅盖,热乎乎的白汽升腾而起,又逐渐消散。锅里漂浮着米粒和一个一个的小圆子,老板用大勺子打了一勺,倒进碗里,刚好满满一碗。 这东西好像是叫酒酿圆子来着? 老板见穆时站在旁边看,热络地招呼道: “姑娘,来一碗吗?” 穆时回答道:“啊,好。” 老板将早已揉好的糯米圆子下了锅,又舀了一大勺酿米酒的糯米进锅里,问: “放桂花吗?加糖吗?要不要鸡蛋?” 穆时:“……?” 这东西怎么有这么多讲究? 米酒再加糖不会很甜吗? 这时有个人过来了,熟门熟路地说道: “老板,来一碗,放桂花,加糖,不要鸡蛋。” “好嘞,你找个地方坐,马上就好。” 老板看向穆时,问, “姑娘,你要什么口味?” 穆时说道:“放桂花,不加糖,不要鸡蛋。” 不一会儿,穆时的酒酿圆子好了。她尝了一口,酒酿圆子的汤不是特别甜,有点酸酸的,如果再加点糖会更好吃。 她又找老板要了勺糖。 老板给她加了勺糖,笑着问: “姑娘是第一次吃酒酿圆子吗?” “是的。” 穆时对老板说, “我以前在东州,那边的汤圆都是有馅的,煮汤圆也不会用米酒。” “东州好啊,东州太平,若魔族作乱,东州肯定是最后遭殃的。” 老板的话语里带着愁意, “中州这边就惨咯,有修士坐镇的地方还好些,像易城这样没有门派坐镇的地方,大伙肯定都要流离失所。” 穆时问:“你想去东州吗?” “我怎么去东州啊?” 老板一边煮酒酿圆子,一边笑着说, “我这人没什么用,一辈子就这酒酿圆子煮得还算好,去了东州那种煮汤圆不用酒,汤圆还带馅的地方,我要怎么营生啊?” 穆时问:“那你去天城?” 老板将锅里的圆子捞出来,递给客人,对穆时说道:“不去,我就喜欢易城,离了易城我哪也不去。” 穆时疑惑道:“这地方有那么好吗?” 老板得意洋洋地说道: “易城是我的故乡,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不管别人眼里怎么样,在我眼里,易城就是最好的地方。” 穆时隔着白蒙蒙的热气,望向易城的长街,她说道: “是啊,故乡是最好的地方。” 穆时吃完了自己的酒酿圆子,从乾坤袋里翻出食盒,对老板说: “再煮一碗给我,嗯,多少钱?” 老板瞧见了穆时掏食盒的动作,问: “姑娘,你是修士啊?” 穆时点点头:“嗯。” “那就不要钱了,我不收修士的钱。” 老板一边煮酒酿圆子,一边道, “我们这些人能在这安稳地做生意,都是多亏了修士,受了你们的恩惠,哪能收你们钱啊?” 穆时将碎银子放在锅边: “我生的晚,没保护过修真界,对你们没有恩惠。” “你没保护过修真界,但你的师父师祖们应当是保护过修真界的吧?” 老板把碎银子塞回穆时手里, “而且呐,你现在没保护过修真界,以后说不定就保护了呢?” 最后,穆时拎着食盒走了。她临走前使了个小法术,把碎银子塞进老板的钱箱了。 她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看着热闹的长街,欢笑的人们,表情变得迷茫极了。 她呢喃道:“保护修真界?” 她可没有做好保护修真界的准备。 再者,就算她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命。,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59.第 59 章 山猪吃不来细糠 贺兰遥太过疲累,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久。他还想再睡会儿,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了, 还是起床比较好。 他掀开被子下床,拉开床幔, 发现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个食盒,他打开食盒, 里面放着一碗酒酿圆子。他摸了摸碗壁,还是温热的,不知道是不是用了法术。 他坐在桌前,尝了一口,很甜,应该是加糖了。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把这碗酒酿圆子吃完了。 吃完之后他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收拾得差不多之后,他到隔壁去找穆时。 他敲了两下门,屋门自行朝里面打开了, 应该是穆时用了法术。贺兰遥走进去,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穆时的身影。 “穆仙君?” “这边。” 贺兰遥循着声音望去, 看见了半掩着的窗户。他走到窗边,将窗户拉开,看到了坐在客栈屋檐上的穆时。 “你在看风景吗?” 贺兰遥朝外面看了看, 只看到一片屋顶和升起的炊烟, 他疑惑道,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吧?” “随便看看,打发时间罢了。” 穆时回过头, 问道, “你睡足了吗?还觉得累吗?我中午拿了你的荷包在客栈账房那续了一日,你可以再睡一天。” 贺兰遥抬起头去看日头,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马上就到傍晚了。贺兰遥粗略地算了算,发现自己应该已经睡了至少九个时辰了。 贺兰遥又低下头看着穆时,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和不解。 穆时问他:“怎么了?” “你突然这么温和,我有点不习惯。” 贺兰遥实话实说道, “我以为你会说,除了小婴儿外,只有猪才会睡这么久。” 贺兰遥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穆时嘲讽多了,突然不挨骂,都感到不习惯了。 这算什么? 山猪吃不了细糠? “贺兰公子,你不要贬低猪。” 穆时站起身来,说道, “你别靠窗户这么近,我要翻回去了。就算是猪,也不会一天睡九个时辰的。” 嗯,这样就对劲了。 贺兰遥侧开身体,好让穆时从窗户爬回屋子里。贺兰遥瞧着窗户有点高,不太好爬,伸出手,想给翻窗户的穆时搭一把手。 穆时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嗤笑一声。 她手按着窗柩,轻轻一跳,动作利落地从窗柩上跳过来。 没费什么力气,轻松翻过窗户的穆时朝着放了剑和乾坤袋的床榻走去,徒留下一个伸着手的贺兰遥。 “……” 贺兰遥低下头看着自己伸出的手。 他用这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翻窗这种事情对穆仙君来说有难度?人家穆仙君可是剑修,摸爬滚打动作灵敏的剑修。 怕不是脑子坏了。 “贺兰遥!贺兰遥——” 被喊了好几声,贺兰遥才回过神来,朝着喊他的穆时看去。 穆时对他说道:“发什么呆呢?走了。” 贺兰遥应了声好,跟着她出了门。路过自己那屋的时候,他让穆时暂等了一下,把包袱和食盒拿上,随后两人一起下了楼。 贺兰遥往楼下走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自己瘪掉的荷包,问道: “说起来,穆仙君,我荷包里剩下的银子,应该不够在客栈续一日吧?” “啊,差点忘了。” 穆时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摸出个沉甸甸的小袋子递给贺兰遥,说道, “我拿了你的银票,去钱庄换了二十两银子,这是续完客栈房费后剩下的,给你。” 贺兰遥拖长了声音:“欸——?” 穆时回过头,拉起贺兰遥的手,把袋子放进他手掌里,说道: “我知道我该和你说一声再动你的东西,但你睡得太沉了,有点不忍心叫醒你。” 贺兰遥连忙摇头,说道: “不,我没有责怪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很惊讶。” 穆时问:“惊讶什么?” “你竟然主动帮我去换钱,而且一次只换了二十两银子。” 贺兰遥对穆时说, “我以为你会一下子换个一千两或者两千两……” 贺兰遥先前见过穆时花钱,在天城,买玉雕小件,几百两几百两地花,而且不讲价。贺兰遥作为旁观者能够意识,穆时对钱的多少,很可能没有清晰的概念。 穆时沉默片刻,说道: “本来是想换一千两的,但感觉你可能拿不动,所以就浅兑了二十两。” 贺兰遥:“……” 他就知道。 贺兰遥叹了口气,拉过穆时的手,把装着碎银两的袋子放回她手心里,说道: “穆仙君,你拿着吧,出门在外还是随身带点钱比较方便。不然,要是没人同行的话,你可就买不成酒酿圆子了。” 穆时说道:“我可以进赌坊。” 贺兰遥有些无奈,说道: “穆仙君,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赌坊的。” 穆时和贺兰遥对视片刻,末了,她昂着头,十分不服气地把钱袋塞进了自己的乾坤袋里。 贺兰遥见穆时这副样子,有点想笑——只是被塞了钱而已,怎么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折辱一样?这般别扭,也算是世间独一份了吧? “好了好了,走了。” 贺兰遥拿过穆时手里的木牌,从穆时旁边走下去,从墙后绕到墙前,对坐在柜台前的账房说, “先生,我们退房。” 账房唤了伙计来,上楼将两间上房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才收回木牌,给贺兰遥退了些钱,这是之前贺兰遥刚来香连客栈时,连同房费一起付的押金。 贺兰遥将押金放进荷包里,拉着满脸不高兴的穆时往外走。离开的路上,穆时又买了好些吃食,脸色才慢慢变得好起来。 他们出了东城门,又往外走了一段路,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时,穆时才唤出一叶舟来。 二百里,凡人能走上一日的路程,对仙人来说,不过是一个时辰。天色变暗时,贺兰遥就远远地看见了群山环伺的药王谷。 药王谷有两处门,一处开在东边,一处开在西边。穆时和贺兰遥在离西门有些路程的地方下了船,徒步上山。 贺兰遥一边爬山一边说道: “寻常客人来访时,都会走东门。” “哦,这个我知道。” 穆时回过头,伸手把贺兰遥拽上来, “东门的路比西门的路好走,不过我感觉还可以,也没有多么难走嘛。” 穆时和贺兰遥一个修过仙,一个练过武,所以这一路走来也不是特别辛苦。他们俩赶在天彻底黑掉之前,就抵达了药王谷的西门。 西门站着三名穿着白绿配色的谷服,像极了大白菜的药王谷弟子,其中两人是守门弟子,还有一人正在对他们交代事情。 穆时一来,那名弟子客套道: “穆仙君,贺兰公子。” 贺兰遥和他打招呼:“章书仙君。” 这名弟子是章书,当初祝恒被陷害,穆时拉着贺兰遥跟明决一起来药王谷查看乌平的情况时,就是章书给他们带了路。 如今明决上任,章书应该是得到重用了,身上的谷服虽然还是同样的配色,但样式瞧起来比之前复杂多了。 章书将药王谷西门的禁制打开: “谷主正在紫药峰医治病患,我带二位过去吧。” 穆时和贺兰遥从西门进了药王谷。 章书召出飞舟,邀请穆时和贺兰遥上船。 药王谷很大,谷内设施复杂,有的建筑在断崖下,有的在山顶上,因此药王谷里的弟子来来往往时,离不开灵兽和法器。 紫药峰在药王谷南侧,位于灵脉上,因此生有很多灵药,也利于病患休养。他们抵达紫药峰前,明决刚结束对病患的治疗,在和负责看护的弟子交代注意事项。 “谷主,您说的我都记下了,只是……冯老爷换药时总是很不配合,我们担心强行换药弄伤他。” “不配合就用淬了入眠散的针扎他,等他睡着了再给他换药。” “是。” 飞舟落在了紫药峰里。 穆时和贺兰遥从飞舟上跳下来。 明决抬头,他一眼就看见了贺兰遥挂在腰上的殒星剑,表情变得有些茫然。他似乎是想不明白,穆时要取的殒星剑怎么会挂在贺兰遥身上。 只是章书和看护弟子还在场,他不好提起剑冢的事。 章书十分又有眼色,将穆时和贺兰遥送到后,就立刻找借口离开。 紫药峰的看护弟子也被明决谴走。 穆时悠哉地评价道: “用淬了入眠散的针扎病患,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医德都没有。” “太有医德是治不好某些病人的。” 明决看着穆时和贺兰遥,说道, “你们这是什么情况?解释解释?” 穆时从乾坤袋里把碧阙剑拿出来,将事情详略得当地说了一遍,说道: “总而言之,我选择了碧阙,殒星选择了贺兰遥,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贺兰遥低下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殒星为什么选我。” “剑选择一个人,必然有它的理由。” 明决对贺兰遥说, “这一路上辛苦你了,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我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穆时叫住了明决:“等等。” 她从乾坤袋里把“寻物悬赏”拿了出来,怼到明决眼前,问道: “你知道这是大海捞针,白费功夫吧?” “我知道。” 明决把几乎贴到眼前的寻物悬赏拿到手中,他低下头,对穆时说, “但我还是要在海里捞这根针,别劝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穆时抱起手臂,对明决说: “可是你这种举动真的很不聪明,祝恒没有说你吗?” “我们吵了一架。” 明决语气淡淡地说道, “我希望天机阁帮忙,毕竟搜集情报和找东西都是他们的长处,但祝恒不答应,说没必要找。”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60第 60 章 你跑那么快干嘛? 穆时抱着手臂, 歪了歪头,问: “你就为这种事和祝恒吵架啊?” 明决看着穆时,说道: “是啊,为了你这个根本不在乎你自己死活的人和盟友吵架, 是有些冲动了。” 穆时面对明决的嘲讽, 一点也不客气地回击道:“知道就好, 少做这种浪费人力物力的多余之事。” 明决背过身去。 贺兰遥虽然没听见吸气的声音,但他看见明决的肩膀提起又放松, 似乎是在压制情绪。只是, 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压制什么情绪,怒火?亦或是悲伤? 明决召出飞舟,说道: “上船, 我带你们去住处。” 穆时抱着剑, 冷着脸上了飞舟。 贺兰遥跟在她后面,他想劝和, 但又觉得自己不该搅和进这对师叔侄的问题里, 只好一边保持静默,一边期待他们不要吵得更厉害。 但穆时和明决变脸如翻书。 上了飞舟不到半刻,穆时就主动向明决搭了话, 问道: “孟畅和凤偏还在药王谷吗?” “前些日子启程回太墟仙宗了。” 明决也没打算冷战,回答道, “只有景玉留在药王谷了,一会儿你们就能见到她了。” 飞舟飞向药王谷东侧的韶辉峰, 也就是明决的洞府。虽然他往年在药王谷总被当成外人排挤,但药王谷在起居方面没委屈过他,他的洞府占了小半个山头。 景玉正在韶辉峰的庭院里看医书和处方,似乎是收获不小, 一副兴致昂扬的模样。 她看着看着,忽然察觉上空有法器飞过,抬起头来,看清了逐渐降下来的飞舟上的人。 “穆师妹,贺兰公子。” 景玉热络地招了招手,随即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和这飞舟的主人打声招呼, “明谷主好。” 明决点了点头。 飞舟落了下来,穆时和贺兰遥一前一后地下了飞舟。 明决跟在他们后面,说道: “你们看看这里的院子吧,这两排都空着,你们想住哪间门的话,给值守的杂务弟子说一声,他们会收拾好。” 穆时一刻不撩拨明决就不高兴,她抱着碧阙剑,昂起头问道: “想住哪间门就住哪间门吗?我要是说我要住你的院子呢?” 但明决对穆时几乎没有脾气: “最近药王谷权力让渡,许多东西都搬进我的院子里了,还没完全分门别类地放好,你不嫌乱就尽管住。” 穆时见明决这副不温不火的态度,一时间门失了兴致,摆了摆手,说道: “算了,我还是随便找一间门吧。” 穆时一路溜达下来,选了间门院子里有树的屋子,那树长得十分粗壮,也不知道是谁在树干上挂了两根绳子和一块木板,做了个简单的秋千。 贺兰遥则是选在了穆时隔壁。这里离存放医书和处方的院落比较近,他去借和归还医术和处方会方便一些。 选完了院子,穆时和贺兰遥就坐在一处,等着杂务弟子收拾院子。 明决走过来,问道: “贺兰公子,你有什么忌口吗?” 贺兰遥愣了片刻,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是个要吃饭的凡人,药王谷得管饭。 贺兰遥想了想,说道: “我不吃大葱,小香葱可以吃。” 明决点了点头。 穆时不满意地看着明决,问: “你怎么不问我的忌口?” 明决看了眼穆时,平静地一一数来: “不吃花生,豆腐脑不能放糖,吃不了辣,不吃鸡腿之外任何部位的鸡皮,炸藕合里的肉馅不能放葱花,羊肉汤不能放胡椒,还有吗?” 根本不需要问,他全部都记得。 穆时抱着剑,干笑道: “你还挺了解我的。” 明决不太想搭理她,转头找了杂务弟子,交代他们准备食物。杂务弟子领命而去,明决一回头,就发现穆时站得离他极近。 明决问:“你又想干什么?” “跟你商量件事。” 穆时拉着明决的胳膊往旁边走, “后天不是乐白国宫宴吗?你去不去?” 明决回答道: “去,我和祝恒约好了要会面商量事情,虽然吵了一架,但约定还是要履行。” 他对穆时几乎毫无隐瞒,穆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鲜少有谎言和应付。 明决猜测穆时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你想去宫宴?你愿意去的话,誉仁帝应该愿意为你在高处加一席。所以,想去就去的你,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穆时对明决说: “我需要你帮忙带个人进去。” 明决问:“带谁?” 穆时回头,指了指坐在外面,正在等待杂务弟子收拾院子的贺兰遥,说道: “带上他。” 明决对穆时的脾性还算了解,很快就猜到了她的用意,问: “是不是还要刁难下贺兰家的人?” “这个就不用了。” 穆时拍了拍明决的肩膀, “你可是药王谷的谷主,在宫宴上欺负修真世家,会显得你小肚鸡肠。” 明决半是讽刺道: “你还挺替我着想的。” “不客气。” 穆时假装没有听出明决话语里的讽刺, “我是你师侄嘛,应该的。” 明决大约是觉得不解气,又补了一句: “有你这个师侄可真是我的福气。” “小师叔啊小师叔,有我这个师侄可不就是你的福气吗?你仔细想想你坐上这个位置是谁的功劳。” 穆时挽住明决的手臂,轻声说。 “你再想想你当年给我喂毒时是怎么折腾我和骗我的,你竟然把毒下到糖里,我这怎么说也算是以德报怨了吧?” 明决甩开她的手,问: “给你培养抗毒性怎么就成了仇怨了?” 喂毒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亲手调配一千多种毒,要精心控制剂量,而且还要从早到晚盯着她,防止她被毒死或者毒出后遗症来。 更不要说穆时那时候年纪小,给她喂毒要连哄带骗,麻烦得很。 穆时连连点头,半是应付半是嘲讽: “是是是,是我应该感恩戴德的恩情。”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句地吵着。 景玉从自己的住处走过来,想和穆时聊几句,但一看穆时和明决互相呛声的架势,觉得自己没什么插足的余地。 景玉站在贺兰遥旁边,感慨道: “他们俩感情真好,是吧?” 贺兰遥点点头,他有点羡慕这样的感情,他也想要明决这样的长辈。 不一会儿,穆时回来了。 她昂着头,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意。 景玉压低声音,说道: “看来是吵赢了。” 贺兰遥点点头,小声说道: “她肯定吵赢了。” 作为一个深刻体验过穆时的嘴有多么毒的人,贺兰遥从来不怀疑穆时吵架的能力。这世上有可能存在穆仙君打不赢的人,但绝对不会有她吵不赢的架。 明决似乎是还有事情,直接离开了。 穆时从乾坤袋里把贺兰遥的包袱拿出来,递到贺兰遥手上,转头就走: “我听说明决养了一群丹顶鹤,你好好休息,我去看鹤了。” 贺兰遥试图叫住穆时:“唉,等等——” 可穆时走得很快,早在贺兰遥出声之前就不见了身影。 贺兰遥无奈极了: “……我也想看啊,跑那么快干嘛?” 景玉忍不住笑,说道: “那群丹顶鹤凶得很,上月月底还啄伤了一名药王谷弟子的眼睛,贺兰公子还是不要靠太近为好。” “而且现在是夜里,养鹤群的那个山头暗得很,看不清东西,而且鹤群夜里也要休息,不如明日再找药王谷弟子带你去吧。” 贺兰遥觉得不要紧,他自己会武,而且有穆时在,鹤群能伤到他的概率不大。不过景玉仙君说得在理,而且穆时已经走了,他也不好再将人喊回来,只好先拿着包袱安顿自己。 不一会儿,药王谷弟子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食盒,给贺兰遥送了吃的过来。 药王谷被群山包围,为了种植药草,以阵法将群山打造成了不同的环境,有冷有暖,有晴日也有滂沱大雨和茫茫白雪…… 药王谷可能是种药草时顺手还栽了点菜,分明是冬日,食盒里的菜色却格外丰富,甚至有春笋、贡菜和蘑菇。 贺兰遥道了谢,送走药王谷弟子后,他回到屋里,给自己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蘑菇鸡汤。 汤里的蘑菇种类的很多,有不少是处理不好就会有毒的,不过这里毕竟是药王谷,肯定不会在处理蘑菇这件小事上失手。 贺兰遥十分放心地喝了一口,味道非常鲜美,是南州春夏才能品尝到的美味。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明决的声音:“是我。” 贺兰遥赶忙起身去开门。 明决闻到了屋子里的香味,问: “给你准备的膳食已经送到了?口味可还合适?” 贺兰遥连连点头,说道: “很好吃,明谷主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也好,我刚好想来和你道个谢。” 明决走进屋里,递给贺兰遥一把钥匙。 “谢谢你这一路上照顾穆时,没有你的话她绝对走不出剑冢。这是隔壁那间门备份了医书和处方的院落的钥匙,你可以随意看,看完按序放回去,别翻乱了就行。” 贺兰遥接过钥匙,说道: “没有穆仙君的话,剑冢这一途,我也没办法活着走出来。” 明决问:“她这一路上没少欺负你吧?” 贺兰遥沉默了。 他并不是觉得委屈,只是感到惊讶——自己好像也没有受很多欺负?也就一点点而已。 他前往剑冢之前,其实是做好了被穆时欺负的准备的。 可是这一路上,穆仙君都挺迁就他的,只有嘴上不饶人,以穆仙君的脾气,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值得夸赞了。 明决将贺兰遥的沉默理解为了默认,十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会说她的。” “说我什么?” 穆时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 “贺兰遥,你挑拨我和我小师叔的关系?”,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61第 61 章 贺兰遥看向屋顶, 说道:“我没有。” 他怕待在屋顶的穆时听不到,还特地抬高了声音。 穆时和明决的关系时好时坏,他俩自己就能吵得天翻地覆, 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挑拨。 穆时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我不信。” “真的没有。” 明决对穆时说, “赶紧从屋顶上下来, 放着好好的路不走, 飞檐走壁的,像什么样子。” 穆时的步法练得好, 不管是上房揭瓦还是上蹿下跳,都不会发出一点动静。明决的话语落下,他和贺兰遥静悄悄地等了片刻,穆时就推开屋门走进来了。 她走过来, 打量桌子上的食物。 贺兰遥问:“穆仙君,你不是去看丹顶鹤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之前明决不是要准备饭吗?” 穆时从食盒里拿起一双筷子, “为了能吃到这顿饭,我可是特地掐着时间赶回来的。嗯, 看起来挺丰盛的, 还好没有错过。” 明决拿了个空碗,盛了一碗蘑菇汤, 放到穆时面前,又给她递了个勺。 汤里只有蘑菇没有鸡肉,因为穆时这个人在吃蘑菇炖鸡的时候,就只喝汤吃蘑菇,一筷子也不动碗里的鸡。 这锅汤放了很多蘑菇,多到有些不合理的地步,也是因为穆时的这个习惯。 明决给穆时盛完汤,才拿起碗盛自己的那份, 他端着碗,问: “等乐白国宫宴结束后,你要回北州吗?” “是啊,我已经十三年、将近十四年没有回过若岚山了,也该回去一趟了。” 穆时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说道,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阿娘告诉我,若岚山灵族依傍山水,自给自足,因此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若岚山。我倒好,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若岚山外面度过的。” 明决夹菜的手顿了顿,他开口安慰道: “这也不是你自己决定的。” “也对,这不能怪我。” 穆时咽了口汤,说道, “都怪那个毁了灵族的王八蛋。” 明决只喝了一碗汤,就将碗放下了。他不似穆时那样能吃,不管吃什么山珍海味,只要尝个味就满足了。 他安安静静地等着穆时和贺兰遥吃完,收拾了碗筷和食盒,收拾的时候还拒绝了贺兰遥的帮助,提着食盒离开了。 明决走的时候,贺兰遥还起身将人送到了门口,拘谨地说道: “明谷主,您慢走。” 穆时站在他背后,问: “你干嘛这样诚惶诚恐的?” “……诚惶诚恐?” 贺兰遥沉默了片刻,说道, “明谷主是长辈,我这样做只是基本的礼节。可能确实有点惶恐?面对尊敬的人,谁会不紧张呢?” 穆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也行吧,明决应该吃这套。他已经答应指导你了,你好好哄着他,哄得越好,能学到手的东西就越多。” 贺兰遥:“……” 穆仙君,那可是你师叔,你这样教唆外人哄骗师叔不好吧?你俩这师叔侄关系,可真是水深火热。 “那你帮我多哄哄他。” 贺兰遥诚恳地看着穆时, “你哄肯定比我哄有用,他更喜欢你。” 穆时笑了起来,和贺兰遥对视,说道: “贺兰遥,那是我师叔诶。你撺掇我帮你哄我师叔,没毛病吧你?” 贺兰遥低下头,半是感慨地问道: “原来穆仙君还记得那是你师叔啊。” 穆时撇过头去,抱着手臂哼了一声。 贺兰遥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就打了个呵欠。 穆时听见了他打呵欠的声音,回过头来,问道: “你还没睡够啊?” “在剑冢熬太久了,睡一觉是缓不过来的,哪怕那一觉有九个时辰。” 贺兰遥回答道, “再睡一觉应该就差不多了。” “那你睡吧,出席宫宴前调整好自己,千万别在宫宴上一副蔫哒哒的样子。那样确实能气到你爹——给贺兰家丢人。” 穆时拉开门往外走,边走边道, “药王谷鼓励弟子习武,修了演武台,能当剑坪用,我去活动活动筋骨。” 贺兰遥朝着穆时摆了摆手。 等穆时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他回过头,整理了下床榻,脱掉外衣上了床。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该洗衣服了,可是皂角用完了,明天找杂务弟子要一块皂角吧。 夜间的演武台没什么人迹,周围甚至没有点灯,只有稀疏的月光照明。穆时拿出碧阙剑,左手抓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碧玉般的无刃剑一寸寸出鞘。 她持剑斜挥,剑风扫过山林,惊飞了一群野鸟。 这些鸟儿不会南飞,冬日里就靠吃草籽和药王谷的灵草生存,每一只都吃得滚圆胖乎,是负责种植药草的弟子的噩梦。 种药草也不容易,防虫防害防旱防涝,连鸟都要防。 穆时握着剑,在演武台上走问心剑的剑式,动作行云流水,碧色裙摆轻轻扬起,脚下步法从容转换,仿佛在起舞。 穆时练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她的目光锐利如鹰,在夜色中紧锁靠近了演武台的人。 “是我。” 明决走近了演武台, “我察觉到演武台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怎么在这里练起剑了?这几日没拔剑,憋坏了?” “离开太墟仙宗之后就没好好练过剑了,打佛子时打得也不尽兴,在剑冢也没和青雾森林的灵兽打起来,感觉手脚都要生锈了。” 穆时走到演武台边缘,说道, “这样看来,太墟也不是没有优点。至少问剑峰的剑坪够大,练剑时不必束手束脚。” 明决抬起头,看着站在上方的穆时,问道:“要对练吗?” “你?”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算了吧,就现在的你,在我手里也走不了多少招。而且你失了剑心,你手中的剑就像死的一样,和你打起来很不痛快。” “若不比拼灵力,还是能走很多招的。” 明决对站在演武台边缘的穆时说, “就算失了剑心,经历过仙魔大战的我,也称不上弱。你要试试吗?” 他抬手,唤出了青溟剑。 “试试就试试。” 穆时从不畏惧任何挑战,她对明决伸出手,将他从下方拉上了演武台。 “输给小辈可别哭鼻子。” “不会。” 明决拔剑出鞘,说道, “你先手。” 穆时没和他客气,举剑来攻,这一剑来得又重又快。 明决以青溟剑的剑身挡住,随即手腕一转,剑身偏转,穆时这一剑就擦着火花、被青溟剑带着往明决左侧偏了出去。 这不是问心剑剑法中的任何一式,就只是一种把握得巧妙的泄力技巧。 明决抓住了穆时一件刺空的空档,以剑鞘袭向她,但被碧阙剑的剑鞘牢牢地架住了。 他们就这样,见招拆招,打得不算火热,但也算有来有回。不多时,两人之间就已经过了千余剑,演武台上被刻上剑痕,又很快被早已布好的阵法复原。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穆时就把剑架上了明决的脖子。 穆时得意道:“怎么样?” 明决推开碧阙的剑身,说道: “比我巅峰时期厉害。” 穆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谁要和你比?我是问,比起我师父,我的剑怎么样?” “比他大乘期巅峰时厉害,但比起渡劫期的他,还是差了一些。” 明决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若是时间足够,你肯定能追上他。” “他可能有什么‘稳居天下第一’的命吧?” 穆时把碧阙收回剑鞘里,说道, “他这辈子遇到过两个有可能追上他的人,一个失了剑心,一个活不到十九。” 明决手指抵在唇边,斟酌片刻,说道: “要不问问祝恒?说不定真的是你师父克到你了,他这人养什么死什么,养死徒弟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也算合情合理。” “你可千万别。” 穆时抬起头看着明决,问, “你是不是分不清什么是玩笑啊?还问祝恒,你要是真的问出口,祝恒能拿这事笑你一辈子。” 明决收了剑,在演武台边缘坐下。他从乾坤袋里拿出来一小包粮食,有小米、大米和藜麦,先前被穆时惊飞的鸟已经回来了,落在明决手上啄食粮食。 穆时坐到他身边,问: “你是嫌它们不够胖吗?” 明决说:“它们正在孵蛋,要多吃点。” “种植草药的弟子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要私下里骂你了。” 穆时伸出手,小鸟跳到她手上,小小的爪子紧紧抓着她的食指。 明决把粮食分给她一些: “我和它们打了好久的交道,它们才愿意落在我手上。” 穆时用手指戳了戳小鸟的嘴巴,又摸了摸它又软又暖的羽毛,忍不住开始笑: “我是灵族嘛。” 她是若岚山灵族,她深爱天地山水,而天地山水也深爱她。 不知不觉间,天就快要亮了。 此时正是各处值守的弟子轮换的时间,在演武台抬头,能看见穿得像大白菜的弟子们御着法器,骑着灵兽飞来飞去。 法器和灵兽也算是五花八门,有最常见的飞舟,也有和祝恒的飞行法器差不多的瓢,最离谱的是有人在骑扫帚。灵兽有云鲸,有乌龟,还有蛟蛇和大雕。颇有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感觉。 穆时:“……” 穆时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太墟仙宗有禁飞令,除了她这个目无宗规的人,没几个人敢在宗门上空飞行。 明决从演武台边缘跳下去,问道: “我要去紫药峰看看病患,你来吗?” “我不去。” 穆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你等等,我去叫贺兰遥起床,他肯定很想跟你去紫药峰。” 62第 62 章 愿意去就是赏脸了。 穆时和明决一起回了韶辉峰。 她推开贺兰遥的院落门的时候, 发现贺兰遥已经起来了,他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明谷主,穆仙君。” 贺兰遥想要起身招呼明决, 但他满手都是皂角泡沫,实在是不方便, “你们坐,我先洗下手。” 明决对贺兰遥说: “衣服可以交给杂务弟子清洗。” 贺兰遥迟疑了片刻, 说道: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还是自己做比较好。洗衣服都要让别人帮忙的话,我好像一个废人。” 穆时在他旁边坐下,捏着他的袖子, 将他的手从木盆里拎出来,看了看他已经泛红的手指, 问: “贺兰公子, 大冬天的, 你就不觉得手冷吗?” 贺兰遥回答道:“还可以,不是很冷。” 明决使了个法术,木盆里的衣服自己搓洗起来,很快就变得干净,挂到半空中甩去水分, 并且自行叠好,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明决对被穆时拎着手的贺兰遥说: “贺兰公子, 要注意保护手,手对大夫而言是很重要的。” “是,我记住了。” 贺兰遥用帕子擦干净手。 坐在一旁的穆时不满道: “贺兰遥,明决说话你就听?我说的话是耳旁风是吧?” 贺兰遥连忙辩解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 穆时固执道:“你有——” 贺兰遥觉得冤枉:“真的没有。” “好了,穆时, 别刁难他了。” 明决及时地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他低下头,看着和穆时坐在一处的贺兰遥,问, “贺兰公子,我要去紫药峰检查病患的情况,你要和我一起来吗?” 贺兰遥抬起头,眼睛一亮,他连忙点了点头,说道:“要去的,多谢明谷主。” 明决召出飞舟,对贺兰遥说: “那我们走吧,时辰差不多了,在紫药峰学习和负责看护的弟子已经在等着了,去太晚了不好。” 贺兰遥跟着明决上了飞舟,飞舟起飞的时候,他还特地向穆时道了别,穆时嗯了一声,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贺兰遥有些不安,问: “她不会在生气吧?” 明决摇了摇头,回答了贺兰遥的问题: “她没生气,刚刚和你吵也是在故意撩拨你。她就是这样的,不戏耍别人就浑身难受,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恶趣味。” 贺兰遥松了一口气。 明决轻声问:“她不太好相处,是吧?” 贺兰遥抬头看着明决,斟酌许久,说道: “也不是不好相处,就是……嗯……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她有点霸道,思维跳跃得特别快,总是显得有点奇奇怪怪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上她的想法。她以前也这样吗?” 明决思索了片刻,说道: “倒也不是,曲长风刚把她带回太墟的那阵子,她还是很乖的,这坏脾气和别扭劲都是喂毒的时候养成的。” “我一直都很内疚,也很担忧,她这个样子,到底要怎么和别人相处。和她接触过的人,讨厌她的远多于喜欢她的。说实话,如果她不是我师侄,如果我没有在她长大的过程中同行过至少三年的时间,我也会因为她的性格对她敬而远之。” 明决顿了顿,说道: “不过她也不是多么需要我,她从五岁到这么大,一直是除了曲长风以外,谁的陪伴也不要。” 贺兰遥回过头,从这里还能远远地看到韶辉峰的院子。 穆时从他的院子里走出来,关上门,回了自己的院子,她独自坐在秋千上,来回荡啊荡。也不知道是不是用了法术,即便没人推,她也荡得很高。 “明谷主,其实您也没必要太担忧。” 贺兰遥看着荡秋千的穆时,说道, “喜欢她的人或许少,但还是存在的。” 明决的话语在后方响起: “看来你挺喜欢她。” “是啊。” 贺兰遥想也不想就应了,应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找补道, “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就是单纯地欣赏?我总感觉她很特别……”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竟然当着人无情道剑修的师叔的面说喜欢人家,这也太冒犯了,要是被误会了,不得被当场踹出药王谷? 说欣赏也不太对…… 他有什么资格去欣赏穆仙君? 还好明决是个听得懂话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 明决远远地看着穆时,说道, “她对你好像还算不错,这让我有些意外,毕竟她对待大多数人的态度都是非常恶劣的。” 贺兰遥对原因心知肚明: 自己是个凡夫,穆仙君这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会和凡人多计较的。 穆时坐在秋千上荡了好一会儿。 直到章书奉了明决的命令,端着木托盘过来,她才停止了荡秋千。木托盘里是一盘枣泥酥,枣泥酥做成了花朵的形状,有八片花瓣,且中间印了胭脂红的印子,漂亮得很。 枣泥酥算是药王谷最常见的点心了。 药王谷在制作药丸的时候,为了避免药苦得难以下咽,经常会往里面掺枣泥。为了不缺枣泥用,药王谷甚至专门开辟了一座山头来种枣树。 章书忙得很,送完枣泥酥就离开了。穆时用龙鳞针验了毒,确认没问题后,就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点心。 贺兰遥跟着明决,从早上一直忙到了傍晚。明决每回诊完脉,都会让他再诊一次试试手,然后和他对答案一般交代病患的情况。 有病患不明就里地问: “明谷主,这是你徒弟吗?” 正在看脉案的明决抬起头: “我没打算收徒,但的确打算教他一些东西,就算半个吧。” 贺兰遥手里刚刚拧干的帕子差点掉回水盆里。 他在紫药峰从早上一直忙到了傍晚。 贺兰遥觉得肠胃有些不适,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想去吃饭,但见明决还在忙着,有些不好意思打扰对方,就摸了一粒辟谷丹。 明决常年盯着病患和看护弟子,防止病患有偷吃东西之类的操作,也防止看护弟子对病患不利,一双眼睛练得极好。 他一眼就瞅见了贺兰遥准备吞丹药的小动作。 “贺兰公子,我差不多快忙完了。” 明决正在重看今天给病患开的处方,防止出现什么错误,他说道, “你且稍等一下,我带你去饭堂。” 贺兰遥把辟谷丹塞回了药瓶里。 明决确认处方没有问题,将处方塞进相应的病患的脉案里,交给看护弟子。 明决对贺兰遥说:“好了,我们走吧。” 贺兰遥跟着明决前往饭堂。 药王谷的饭堂离紫药峰不远,徒步走着就能前往。大多数药王谷弟子不会造访此地,来这里的基本都是刚开始修炼不久的弟子。 饭堂的菜色还算不错,没有贺兰遥昨日吃得那么好,但看起来也算有滋有味。 贺兰遥站在打饭的地方,回头问: “明谷主,你身上带了食盒吗?我想给穆仙君带一份回去。” 明决原本就打算给穆时带饭,但既然贺兰遥这么说了,带饭的事就让他来好了,明决从乾坤袋里拿出食盒递给贺兰遥。 贺兰遥选了笋干肉丝,青瓜蛋汤,还有蔬菜小炒,又带了粥和馒头。 谨慎起见,他回过头问明决: “明谷主,这些菜里没有穆仙君不吃的吧?” 明决回答道:“没有,这些她都吃。” 贺兰遥这才放心,将食盒的抽屉一一合上。他和明决一起上了飞舟,往明决的洞府所在的韶辉峰飞去。 穆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一张贵妃椅,此时正躺在院子里,十分悠哉地看书。 贺兰遥问:“穆仙君,你在看什么?” “我师父和魔君的最后一战。” 穆时有模有样地念道, “经历丧师之痛的曲长风突破渡劫期后,于烈焰岭遭遇魔君洛衍,拔出无刃剑碧阙,怒道——” “好香?你带了什么吃的?” 明决忍不住道: “听了你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师父喊了句‘好香’。” 穆时沉默片刻,说道: “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喊‘好香’。” “小师叔,脑子坏了就赶紧治吧,耽误自己不要紧,要是耽误了那些找你求医的病患,你这就是罪大恶极了。” 贺兰遥:“……” 穆仙君的嘴真的好毒。 明决没和她计较,问道: “在外面吃还是进屋吃?” 穆时拿着书从贵妃椅上起来,说道: “进屋吃吧,大冬天的,在院子里吃饭菜凉得快不要紧,灌了风就有够受的了。” 虽然她没点名道姓,但贺兰遥知道她说的就是自己——在场的三个人里,唯一一个会因为灌风而腹痛的,应该就只有他了。 穆时转身进屋。 贺兰遥在背后跟上去。 明决有些惊奇,穆时在吃饭之类的小事上向来只顾着自己,这样为人着想的时候可不多。 大概是因为贺兰遥足够弱小,穆时才会格外照顾他吧? 明决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很快就进屋了。 贺兰遥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在桌上摆好。穆时坐在桌边,一点忙都没有帮,就只是捧着脸等他摆好饭菜。 穆时一边等饭菜摆好,一边问明决: “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去宫宴?” “誉仁帝的寿宴是在午时开始,我们提前一个半时辰从药王谷出发。” 明决看着穆时,问道, “宫宴时间很长,你真能耐住性子等吗?” “不是有丝竹锦缎吗?欣赏这些东西,也会觉得无聊吗?” 穆时夹了一筷子笋干炒肉,说道, “要是实在无聊,就提前离席呗。” 贺兰遥心想:这样不好吧? 明决点点头:“也对,愿意去一趟就算是赏脸给誉仁帝了,提前离开也无所谓。” 贺兰遥:“……” 你俩真不愧是师叔侄啊?,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63第 63 章 和畜牲讲什么道理? 穆时和明决的话听起来不怎么客气, 但却是大实话。 自万道之祖昆仑派还在的时候起,修炼长生道的仙人们,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就已经高于大部分凡人。 后来昆仑分崩离析, 仙门百派并起,又经历仙魔大战, 凡人受仙人护佑,才得以生存, 他们也因此对仙人充满敬重。 誉仁帝虽是中州大国乐白国的皇帝, 但到了穆时面前,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穆时愿意出席他的寿宴就是给他脸了, 至于她什么时候离去,誉仁帝管不了,也不敢管。 穆时就着笋干肉丝吃完了一个馒头,喝完了一碗米粥。 明决和贺兰遥也差不多吃完了, 明决把碗筷盘往食盒抽屉里拾掇, 贺兰遥在尽可能地帮忙,不一会儿就收拾干净了。 “我去处理谷内公务。” 明决把食盒递给贺兰遥,问, “能帮我把这个交给驻守在韶辉峰的杂务弟子吗?” 贺兰遥接过食盒:“当然。” 明决和贺兰遥双双离开。 穆时坐在屋里, 用右手搓了搓左手, 发现自己的左手又开始有薄茧了。 一只曾经磨出过粗粝的茧子的手,就算削去茧子并且不再干活,茧子也还是会习惯性地长出来。 穆时叹了口气, 只能拿出洗形水把左手的茧子再次洗干净, 用软布擦干。 做完这一切后,穆时爬到床榻上,盘起腿, 闭目调息打坐。 第二日辰时,穆时结束了打坐,她起身抻了抻胳膊和腿,放松了筋骨,从屋子里走出来,飞身跳上房顶。 住在隔壁的贺兰遥已经起了,他正在院子里,借着日光挑选玉佩,并挂到腰上。他腰上从随型山水松雕挂到品相极好的无事牌,足足挂了三块牌子。 穆时坐在屋顶上,揶揄道: “贺兰公子,你这是腰缠万贯啊?” 贺兰遥没想到有人在屋顶上,被吓了一跳,他循着声音抬头看见了穆时,脸上满带着无奈,问: “穆仙君,你就不能走门吗?门是用来走的,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 穆时点点头,应付道:“下次一定。” 贺兰遥心想: 我看是‘下次也不一定’。 “穆仙君,要不要下来喝点粥?” 贺兰遥对坐在高处的人说, “药王谷的仙君刚刚送了清粥小菜过来,粥的分量很大,我们两个人分一下可能刚刚好。” 穆时起身,从屋顶上跳下来。 贺兰遥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厉害,穆仙君不管是走路还是上蹿下跳,真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们坐在院子里分粥。穆时对清粥不是特别感兴趣,哪怕腌制得味道不错的小菜,她也不是很有胃口,只要了一小碗。这一锅粥,大部分还是贺兰遥解决的。 他们刚吃完粥,明决就过来了。 景玉跟在后面,她也要出席宫宴。她是太墟仙宗除了穆时之外唯一前往乐白国宫宴的人,但在宗门中身份不够高,所以她只能代表丹心峰,不能代表整个太墟仙宗。 至于穆时……她也没有代表太墟仙宗,她是作为剑尊曲长风之徒参加宫宴的。 他们一行人从韶辉峰起飞,穿过了西门禁制后,直直地朝着南边飞去。 药王谷与天机阁都在中州北,天剑阁、万岳剑楼和天音阁等门派在西边,中州东边则是难以翻阅的险峻山岳,有几个小门小派。 剩下的中州中和中州南,再加上南州北的一片地,就是修真界最大的国家,乐白国的地盘。 乐白国大部分城池的房子都是白墙黑瓦,唯有国都悦城不同。 朱红色楼阁起伏,茶叶店胭脂店等生意兴隆,金丝楠木二马的车驾载着身穿华丽服饰的贵人在主道上穿行,为本就繁华的悦城添了许多喜气。 明决原本是打算直接前往皇宫的,但他在悦城外面看见了祝恒和林桑储。 悦城外没有城内的半分繁华,只有寸草不生的荒郊野岭,倒是符合这寒冬。 祝恒仍是披着雪夜寒梅图的外衣,三千银丝用纯银发扣束在背后,手中握一柄折扇,神情淡漠,一身清冷气。 穿着天机阁阁服的林桑储挡在祝恒前面—— 有个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衫、冻得脸颊发红甚至生疮流血的男人跪在林桑储面前,脸上的表情是凄凉的难过。 “你们是天机阁的,对吧?” 男人抱着林桑储的脚,哭喊道, “你们管管这乐白国吧……淮县今年颗粒无收,大伙又被税收压垮,一分钱也没有。如今房子又都被大雪压塌,我们大伙无家可归,却无人问询。我们求到这悦城来,他们竟让我们滚远些,不要在皇帝过大寿的日子添晦气,还对我们拳打脚踢。” 守卫急匆匆地赶来,一左一右地拉住男人的手臂,要将人从林桑储身上架走: “快松手!不要冒犯了仙君!” 守卫长赔笑道: “祝阁主,粗民无礼,还请您多担待。宫宴的客人已经陆续到了,您和林仙君也早些入城吧。” 被叫做“粗民”的男人用力挣扎,道: “我闺女才三个月,我媳妇吃不上饭,没有奶,孩子饿得整日哭,今日更是连哭都不哭了……救救我们吧,祝阁主,求您了,您救救我们吧!” 明决的飞舟在一旁落下。 景玉主动上前,对守卫说: “麻烦你们放开他。” 两名守卫有些犹豫:“这……” 祝恒终于开口了: “没听见吗?放开。” 在中州,祝恒的名字有时候比皇帝的名字还好使,他说一,别人就不敢说二。守卫长使了个眼色,两名守卫放开了男人。 “带我去看看你家姑娘吧。” 景玉从乾坤袋里取出药箱,说道, “我是个丹修……就是医修,动作快些吧,孩子不比成人那样扛饿,万一饿出什么病来就不好了。” “好,好,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那男人连连道谢,甚至有想跪下磕头的架势,看起来卑微极了,但他也知道女儿的情况不容他再磨蹭,得抓紧带景玉过去。 “仙君请随我来。” 穆时朝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看去,那里还有许多灾民,或坐着,或是病恹恹地躺着,脸上带着些淤血和擦伤,衣服也有破洞,似乎是在地上擦破的,布料破开的位置沾着黄土。 不远处有守卫盯着他们,不让他们去纠缠今日来参加宫宴的客人,刚刚那男人应该是趁他们没注意,才找到机会溜过来求祝恒的。 穆时收回目光,对守卫长说:“你过来。” 守卫长不知道她是谁,但她能站在这里,应该和祝恒关系不错,这就足够他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靠近了。 他才贴近一些,穆时就抬起左手,一个耳光掴在了他脸上。这一耳光掴得极重,守卫长头晕眼花,嘴里冒血,甚至吐了一颗牙出来。 祝恒和明决各自别开了视线,就当没看到。贺兰遥和林桑储都是一脸震惊,他们俩完全没想到穆时会动手。 守卫长好半晌才缓过来,捂着脸问: “你、你是个修士,怎么能打凡人呢?” 穆时歪了歪头,问道: “你是个武夫,不也打了饿了好久的难民吗?我打你,和你打难民有什么区别吗?” 穆时显然是不讲理的,但贺兰遥不得不承认,她不讲理的样子很帅气。而且俗话说得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和畜牲讲什么道理? 守卫长被穆时这番看似有理的逻辑噎住了,好半晌才想出反驳的说辞: “我是乐白国国都的守卫,你打我,相当于打乐白国的脸……” 君月怜从不远处走过来,对守卫长说道: “省省吧,我要是你,我就低头挨骂。你知道这是谁吗?剑尊的徒弟,孟宗主和明谷主的师侄,小剑尊穆小仙君。就算皇帝老头挨上一巴掌,也不敢放一个响屁。”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文雅点,放闷屁比放响屁更缺德。” 君月怜赞同地点点头:“那倒是。” 尚棱跟在君月怜后面,朝着穆时这边的几人打招呼。 “桑储,我们先进城。” 祝恒对自己的徒弟说, “你去茶楼找驻扎的天机阁弟子帮忙,我去找誉仁皇帝谈谈,今日就将难民安置好。” 林桑储应道:“是,师父。” 穆时上下打量着君月怜,问: “说起来,你们合欢宗还敢来参加乐白国皇帝的寿宴啊?不怕被乐白国国民骂得狗血淋头吗?” 誉仁帝还是太子时,被合欢宗妖女荼冷珍勾走了心,茶饭不思,为爱发狂。 他与宰相府的嫡女退了婚,将上一任皇帝气成了重病,丢了太子的位置,又在他爹暴毙时拥兵夺位。 他登基后依然不娶,如今已经六十岁,后宫无人,膝下无子无女,诸侯都在眼馋皇位,斗得你死我活,俨然要动摇国本。 君月怜叉着腰,说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荼冷珍干的事,和我君月怜有什么关系?尚棱,我们走。” 君月怜和尚棱一起进城了。 “你们两个先入城,我去难民那边看看。” 明决把腰牌解下来递给贺兰遥,往难民那边走了没两步,回过头来,对守卫长说, “你们守城的,应该都会带些方便的吃食放在轮岗的位置,把那些吃食都拿过来。” 64第 64 章 贺兰遥担忧地看了眼难民那边。 穆时拽了拽贺兰遥的衣袖, 说道: “别担心,明决和祝恒都插手了,肯定能够处理妥当,我们还是先进城吧。” 贺兰遥点了点头, 拿着明决的腰牌, 跟穆时一起前往城门守卫处。因为刚刚在城门外上演的闹剧, 守卫知道他和穆时来历不简单,迅速地登记放行。 刚过城门, 他们便看到,孩童拿着卷了糖稀的木棒追逐,大户人家的仆从将大箱小箱搬上主人进宫的马车,商户雇佣的伙计推着装满蔬果的车,在街上边走边卖, 很快就卖了个干净。 那卖空了蔬果的伙计,一边拿着汗巾擦脸,一边计算着今日蔬果卖了多少钱, 自己能从老板那分得多少,脸上洋溢着笑容。 悦城的氛围欢喜极了。 穆时原本是喜欢这种氛围的,可她刚刚才看过城外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还被城门守卫打得鼻青脸肿的难民。她皱了皱眉,心中莫名生出许多怅惘。 此时,一支长长的车队从主街道经过,朝着皇宫走去。妇人将乱窜的孩子拉到街边, 其余百姓也纷纷避让。 穆时和贺兰遥也站到了边上去。 车队在他们边上停下了, 最前方那辆马车边,随行的身材魁梧的管家朝着穆时低头拱手行礼,笑着道: “穆仙君, 有些时日未见了。” 这是薛贵,戈原王的心腹。白城云氏的大小姐云临昏迷时,薛贵奉戈原王的命令前去看望,刚巧碰上穆时阻挡云氏和戈原王府的姻亲的事,还被穆时好一通威逼利诱。 好事被搅坏,戈原王府本该恨极了穆时,也不知道这位“薛爷”是怎么笑得起来的。 马车的窗户小帘被撩开,将近五十岁,头发半白的王侯朝外面看。 薛贵连忙为戈原王介绍道: “殿下,这就是穆时穆小仙君,旁边那位是贺兰遥,贺兰家的九公子。” 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的帘子也被撩起,里面坐的是一个和戈原王有七分像,但年岁只有二十多些的青年,想必这就是戈原王府的世子齐闵。 他去瞧他只在市井传言中听过的穆小仙君,目光刚落在斜前方的碧衣少女身上,心猛地一跳,眼睛就像是被吸住了一样,迟迟无法从她脸上挪开。就算是他院中精心养护的海棠,群花绽开的模样,也比不过少女的容颜。 戈原王曲起的手指轻扣了下窗户,道: “穆仙君和贺兰公子这般身份,为何徒步进城?不如上车来,让小王我捎带两位一程。” 他语气中听不出热心,但也不见多少憎恶,喜恶不言于表,浅浅几句话,就能让人明白其他的城府之深。 贺兰遥本想去抓穆时的手,但想了想,这般情况下抓手不太合适。他只好勾动了两下小指,扯动穆时绑在他手上的红线。 穆时没有要搭这个顺风车的意思,道: “不了,戈原王殿下,我在天地间自如来去惯了,待在狭小马车中会觉得憋闷,还是徒步进城比较舒服,就不劳烦殿下载我了。” 戈原王也没有纠缠的意思: “穆小仙君如此说,我也不好强邀,你我就于宫宴上再见吧。” 他说完,便撤去了撩着帘子的手,帘子重新放下,挡住了马车的小窗。 薛贵朝穆时拱手,命令驾车的车夫及随行之人启程,继续往皇宫的方向走。戈原王世子目光一直追着穆时,过了好久,才放下帘子。 穆时问站在旁边的贺兰遥: “你刚刚扯红线干嘛?” 贺兰遥如实回答道: “想提醒你不能答应。你若坐了他家的马车进皇宫,就相当于向乐白国昭示,你、与你关系密切的人和势力有支持戈原王的意思。” “我又不是傻子。” 穆时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对跟在她身侧的贺兰遥说,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突如其来的好意?几乎所有的示好,背后都隐藏着目的。” 贺兰遥失笑,说道:“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世上还是有许多好人的。” 穆时没有接话,她嘴角耷拉着,一副“我不高兴”的模样。 贺兰遥猜测道: “穆仙君还在想城外的难民吗?” “不是,有明决和祝恒在,我没必要一直把城外的难民挂在心上。” 穆时轻轻摇头,回答道, “我现在只是在为‘被戈原王试探是不是傻子’这件事感觉到不爽,这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贺兰遥同意穆时的说法,这的确是侮辱——这就好像拿“一加一等于几”这样的狗都会回答的低级问题去考验一个账房先生,是瞧不起对方的脑子和打算盘珠子的水平。 贺兰遥走在她身边,问道: “穆仙君,你觉得他会登基吗?” “不知道。” 穆时回答了贺兰遥的问题, “戈原王表面上只是个闲散王爷,他将自己的野心隐藏得很好,又敢做出和白城云氏联姻这种不守规矩的事,有赢的可能性。” “但最后到底谁赢,看的不是诸侯自己,而是祝恒想要谁当皇帝。这乐白国真正的主人不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而是要掌控整个正道的天机阁阁主。” 贺兰遥仰起头,感慨道: “祝阁主真是权势滔天啊……” “是啊,权势滔天。” 穆时幽幽地说道, “只要能抱上他的大腿,这辈子就稳了。” 穆时话语刚落,又连忙补了一句: “抱明决的大腿比抱祝恒的大腿好点,这两个人都坏,但明决比祝恒可靠不少,他不会算计身边的人。” 贺兰遥憋住笑,他侧头看着穆时,倒映着日光的眼睛亮莹莹的,他问: “穆仙君,你这是在给我传授抱大腿秘籍吗?” 穆时昂起头,十分自豪地说道: “是啊,我以前可是抱过整个修真界最粗的大腿的。” 贺兰遥笑了笑,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剑尊。” 穆时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 “当然了,我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他们很快就到了皇宫,参加誉仁帝寿宴的人已经开始进入宫廷,负责礼制的人将来客引导至麒麟殿前等待,等午时一到,便可以进入麒麟殿。 诸侯们和官员们站得笔直,彼此之间也是礼貌地打声招呼,并不闹腾。 但修士这边就比较热闹了,有不少有段日子没见面的熟人,此时正在热闹的问候彼此,甚至勾肩搭背。 “九弟?” 贺兰遥转过头,瞧见了一个衣着体面,年纪比他大些的青年,那青年身边还有几个人。 贺兰遥退后一步,唤道: “阿爹,阿娘,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六哥,六嫂。” 穆时仔细打量一番,只能凭站位辨认哪两人才是贺兰遥的爹娘。 贺兰遥与这几人长得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不像是一家人。贺兰遥的态度也有些疏生,明明在叫人,却后退了一步保持距离。 贺兰家主贺兰秋皱着眉,道: “你怎么来这里了?” 贺兰遥还未回答,站在贺兰秋后方的青年就抢了话。 “九弟应是跟着这位仙君来的吧?将近一年未见,九弟已经找了弟媳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通知家里一声?” 贺兰荣打量着穆时,问, “不知仙君出身何门何派?”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谁是你弟媳?别乱攀关系。” 贺兰秋呵斥道: “贺兰遥,你跟着个姑娘家来赴宴,你丢不丢人?赶紧滚回家去。” 穆时转头看向贺兰遥,问道: “你爹不止偏心,还重男轻女啊?瞧不起姑娘家?” 贺兰遥回答道:“他一向是这样的。” 家主夫人谭静斥责道: “阿遥,怎么说你父亲呢?” 穆时叹了口气,说道: “你娘也半斤八两……生在这么个家族,你可真不容易啊。” 谭静:“你——” 贺兰秋一甩袖子,对贺兰遥说道: “贺兰遥,这样不敬长辈的姑娘,就算是修士,我也不会认这个儿媳。你要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就赶紧与她划开关系。” “爹,我与她至多是友人关系,今日邀我来的人也不是她。” 贺兰遥不卑不亢地说道, “还有,她没给你一耳光,就已经算很尊敬了。” 贺兰秋是个要面子的人,这样的人,是接受不了被儿子当众忤逆的,他怒道: “贺兰遥,你反了天了!” 说着,他便撸起袖子,要上前管教贺兰遥。他这一巴掌挥下去之前,穆时直接抬手,“啪”一声,将他的手打开了。 贺兰秋怒气冲冲地对着穆时道: “你若再这般无礼,我便连你一起管教!” 一道清冷的声音喝止了贺兰秋: “贺兰家主,且慢。” 修士们自觉让开路来,祝恒一手负在背后,朝着这喧闹之处走来。 “你要管教儿子,我管不着,但且先让我拿到我需要的东西。” 祝恒走到几人中间,对贺兰遥伸出手, “贺兰公子,我需要驻守在悦城百药堂的药王谷弟子帮忙,把明决的腰牌给我。” 贺兰遥将腰牌拿出来,放在祝恒手上。 祝恒又看向穆时,说道: “穆师侄,既然你是以剑尊唯一的嫡传弟子的身份来的,就将碧阙剑挂在身上吧,这样能免去许多冒犯。” 祝恒取腰牌的举动,以及几句话,首先坐实了贺兰遥其实是明决的客人,其次又揭露了穆时的身份—— 将一个问心剑剑修错认成儿子倾心之人,还扬言要对人家动手,是多么的自大可笑。 周围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讥笑声。 贺兰秋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是是是。” 穆时从乾坤袋里拿出碧阙,挂到腰上, “谢谢祝师叔提醒。” 祝恒拿着腰牌离开了。 挂好了碧阙剑的穆时看着贺兰秋,笑了一声,问:“管教我?” 贺兰秋面色很差,他脸上仍有怒意,但他已经知道了穆时的身份,知道这是他不能冒犯的人,只能忍着不吭声。 谭静在此时站了出来: “穆仙君,他是被阿遥惹怒,一时冲动,才冒犯了你,我代他与你说声抱歉。” “一时冲动?” 穆时走上前去,咄咄逼人地问道, “克制不住自己才叫冲动,可他这不是挺能克制自己的吗?不知道我的身份时要打我,知道我的身份就能忍住动手的欲/望了?” “敢打没有修为的幺子,敢打看起来不怎么厉害的小仙君,不敢打曲长风的徒弟?这明明就是恃强凌弱吧?” 穆时贴近了贺兰秋,说道: “来,打我,给我一耳光,打响一点。只要你敢打,我就承认你是冲动。” 65第 65 章 贺兰秋气得脸红脖子粗,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迟迟不敢动手。 周遭的议论声越来越响了。 “他到底打不打啊?” “这谁敢打啊?这一巴掌下去, 看似只打了穆小仙君, 实则打得是明谷主和整个太墟仙宗的脸。” “不打丢自己的脸,打了赔掉整个贺兰家。” “这穆小仙君有点太猖狂了, 听说上个月底还刁难过天剑阁?” “人家有猖狂的资本, 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喽。” 贺兰遥走上前去,横在了穆时和贺兰秋中间,他对贺兰秋说: “收手吧,再闹下去就太难看了,我不希望自己姓“贺兰”这件事变得很见不得人。” 贺兰秋气坏了。 他的小儿子对他一向是逆来顺受, 何曾有这样忤逆他的时候?如今是找到靠山了,翅膀硬了,就开始变脸了。 贺兰秋怒气冲冲地骂道: “你个逆子!既然觉得见不得人就将姓氏改掉!你若不改,你一辈子都是我这个丢人的老东西的儿子!” “爹,清醒一些。” 贺兰遥心平气和地说道, “‘贺兰’不是你的姓氏, 是自古以来,成就世家的列祖列宗的姓氏。我虽然不怎么想认你这个爹, 但我还没打算连祖宗也不认。” 贺兰遥说完, 也不管贺兰秋是什么反应, 转头就走了。 穆时脸上带着笑意,抱着手臂打量气得快要厥过去的贺兰秋, 问: “你打不打?不打的话,我也走了?” 穆时又等了片刻,见贺兰秋没有动作, 笑吟吟地扶着剑往贺兰遥那边去了。 贺兰遥抬着头,看着太阳出神。 穆时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等他回过神低下头来,对他说道: “别这样直勾勾地对着太阳,你不觉得伤眼吗?” “还好,今天的太阳不是很刺眼。” 贺兰遥低头看着穆时,耸了耸肩膀,问, “穆仙君,今天闹了这一出,我过年应该是没法回家了,这可怎么办?” 穆时两手叉在腰上,抬头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些许意外: “你还有回家的打算啊?你有回家的打算的话,我和你爹对峙的时候,你就不该横插进来的。很多时候,你躲在后面别出头的话,会多一条退路。” 贺兰遥轻轻摇头,说道: “他那个脾气,搞不好真的会憋不住气,打你一耳光,你当时又是一副任由他打的样子……” 穆时抬着头,目光里写满无奈和疑惑,仿佛在质问“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东西”之类的问题。 “怎么可能任由他打?” 穆时抱起手臂,说道, “再说了,你担心我干什么?他一耳光能打得你耳朵出血,但对我来说就是不痛不痒。” 贺兰遥低下头,看着穆时,心想—— 因为你不应该被打耳光,不应该受这种委屈。 穆时身份贵重,被人捧在手心上,浑身傲气。这样的人,哪怕在战场上被敌人捅一剑,也绝对不应该遭受“打耳光”这种带有十足的侮辱含义的暴力。 身份贵重的穆时正在教训他: “凡人少替修士操心。” 贺兰遥看着个头刚到自己下巴的穆时昂起脑袋教训人的样子,忽然觉得手有些痒痒,很想拍一拍她的头。 但场合不合适,贺兰遥攥住了手,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穆时教训完他又替他出主意: “不能回家就不回了吧,反正你也没有多么喜欢这个家的样子。你过年就跟着明决在药王谷过算了,他包的饺子还算好吃。” 贺兰遥思索了片刻,问: “能吃韭菜猪肉馅的吗?” 穆时摇了摇头,说道: “有点难,明决不吃韭菜。” 明决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穆时。” 他急匆匆地赶过来,背后还跟着景玉和不急不慌的祝恒。 明决走到穆时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 “祝恒说你被刁难了。” 穆时歪头看向明决背后的祝恒。 祝恒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对他说的是你可能要刁难别人了。” 景玉朝着穆时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表示事情是祝恒说的这样没错。 贺兰遥站在穆时后方,有些想笑。明谷主这理解差异,是亲师叔没错了。 明决瞧着穆时完好无损,神态轻松,完全不像是有被人刁难的样子,终于放下了心。 穆时问:“城外的事情处理完了?” 明决回答道: “驻守在百药堂的药王谷弟子接手了,粮食、炭火,帐篷、被子和药都送过去了,暂时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两名四十余岁,身着朝服的官员朝着这边走来,朝着明决和祝恒行礼: “明谷主,祝阁主。” 明决问:“两位是?” 祝恒朝着明决介绍道: “左边是刑部尚书魏佐,魏大人。右边是工部侍郎荀若,荀大人,工部尚书重病,荀大人暂主工部。” 祝恒也是第一次见这两人,但他的天机阁善于搜集情报,他对乐白国的人事物都清楚得很。 祝恒半是玩笑地问道: “二位过来打招呼,可是对长生道有兴趣?” 魏佐连连摆手,说道: “不,不不不,我和老荀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放不下红尘俗情,修不了仙。” “我们二人壮着胆子来见祝阁主与明谷主,其实是有事相求。” 荀若态度卑微,话语中泛着苦意, “二位入城时,应当有看到城外的难民吧?他们遭了雪灾,流离失所,来悦城求救,却被阻于城门之外。我与魏大人求陛下妥善安置难民,但陛下称国库亏空,帮不上忙。” “我与魏大人想帮忙,但前些日子阳城有灾病,我们已将家财用得差不多了,实在是无力相助。” 魏佐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的谏言陛下不肯听,但祝阁主和明谷主的意思,陛下应当还是会顾虑的。不知能否请二位,为城外的难民开一次口?” “我明白,仙修远凡尘,此事是我和老荀越界了……可是,那些难民太可怜了,我、我实在看不下去啊。” 魏佐说着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些泪意。他是寒门出身,十年苦读才得以改头换面,他了解贫民的苦,能对这苦痛感同身受。 他朝着祝恒和明决行躬身礼,哀求他们插手此事。 荀若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魏大人,荀大人,请起身。” 祝恒抬手,以一个法术让二人直起背脊,他对这忧虑着城外难民的二人说, “百药堂已经在救治城外难民了,我原本也打算与誉仁皇帝谈一谈此事,你们不必特意相求。” 祝恒顿了顿,又补充道: “仙修再怎么远凡尘,也与凡人生存在同一个修真界里,我与明谷主不会对这样的事视而不见,请两位大人放心。” 两人双双道谢。 祝恒对这二人说: “两位大人快回去吧,差不多到午时了,马上就要入麒麟殿了。” 魏佐和荀若又一次态度恭敬地道谢,才回到官员的队列中去。 穆时抱起手臂,问道: “国库亏空,帮不了难民,却能办寿宴?老东西果然更适合过忌日。” 午时到了。 礼官从麒麟殿走出来,站在殿门处,通知来客入殿。 官员那边很容易安排,谁来赴宴,早已通知过宫里了,位置早就排好了。 修士这边的位置需要调整,因为他们赴宴或者不赴宴,都没有通知过皇宫,直到宴会开始,才知道究竟有谁来。 祝恒坐宾客席最上方的位置,明决排在旁边,之后才到穆时,再往后依次是君月怜、尚棱和景玉。 景玉后面才到贺兰家的人,如果各门派来的不是长老或弟子,而是掌门本人,贺兰家的人还不知道要排到什么位置去。 林桑储在祝恒背后,贺兰遥则是坐在明决背后的那张桌上。贺兰遥侧头,隔着数人与下方的贺兰家的人相望,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贺兰秋气得连连咳嗽。 穆时面前的桌上摆了鲜果和茶水,有冬日里常见的橘子,也有杏子、桃子等反季的水果,应是从南州送来的。穆时喜欢吃杏子,所以她看见杏子后,心情好了许多。 六十岁的老皇帝由宫人搀着,从墙后走出来。老皇帝满头灰白头发,大腹便便,脸也胖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 穆时对君月怜道: “他追你们合欢宗那个荼……” 君月怜说道:“荼冷珍。” 穆时的目光落在誉仁帝身上,问: “追那个荼冷珍的时候,他就长这样吗?” 君月怜摇了摇头,说道: “这倒不是,老皇帝他以前也是个英姿飒爽的皇子,只是年纪大了后越发昏庸,奢靡度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老皇帝在主位上坐下。 伺候老皇帝的宫人俯在老皇帝耳边说道: “陛下,小的听闻亲王们为您精心备了寿礼,您可要看看?” 老皇帝眯着眼睛问: “备了什么礼啊?” 宫人朝着亲王那边使了个眼色。 戈原王从亲王席位上起身,道: “皇兄,前年我得了块四彩玉石,却一直未寻到与之相配的工匠。今年三月我前往南州时,遇见一位手艺宛若天工的巧匠,将玉石交予他,上月月底才完工,也算是赶上了皇兄的寿宴。” 数名宫人将一片巨大的玉石搬上来,那玉石上雕刻着数名挽飞天髻,臂缠飘带,身姿柔软轻盈的仙女,她们手捧仙果和佳酿,似在举办一场宴席。 玉石本身的底色便十分漂亮,加上精湛的雕工,就更加惊艳了。 许多人都发出了惊叹声。 穆时问:“这一片值多少钱?” 君月怜回答道: “买下十座城也不成问题。” 皇帝抬起手,宫人十分有眼色地搀住他,他起身,迈步跨下台阶,走到玉石前面,欣赏这价值连城的寿礼。 他瞧着其中一位仙女的面庞,面露喜意: “像啊,真像啊。七弟,你这礼物贵重,朕收得不安心呐。” 戈原王恭敬道: “皇兄的寿宴,皇兄最大,这礼物能讨皇兄的喜欢便是好的,千万莫说这样的话。” 66第 66 章 师父,我好想你。 “七弟还是这样会说话。” 被宫人搀扶着的誉仁皇帝面带喜意, 朝着权贵们招了招手,说道, “这样漂亮的宝贝可不能朕自己看, 你们都来瞧瞧,来, 都过来瞧瞧。” 他话语里带着炫耀的意味, 显然是喜欢极了戈原王所送的这片彩玉。 权贵们纷纷起身上前, 凑到玉石前观赏。 “真是美轮美奂呐。” “造此奇宝,天地的鬼斧神工与神匠的巧技缺一不可, 想必往后很多年,都没有玉雕壁画能出其右了。” “戈原王殿下为了给陛下祝寿,真是花了不小的心思。” 权贵们有人是刻意奉承讨好,也有人是真心欣赏这天地与巧技共造的奇宝。 穆时从坐席上起身, 她右手按在腰间的碧阙剑剑柄上,绕过放了果盘的桌子, 走向玉石壁画。 权贵们皆避向两侧, 为她让出路来,仙修们也皆盯着她的动作。 戈原王问道: “穆小仙君对这宝贝有兴趣?” “如此奇物,谁会没有兴趣呢?” 穆时右手从剑柄上挪至壁画上, 白皙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仙女的面庞和衣裙,道, “工匠的手艺真好,这壁画上的仙人神态生动, 衣裙也极美。倘若天上真有如此极乐极美之景, 我可真是盼望成仙呢。” 站在壁画前的权贵说道: “穆小仙君如此年少,便已经大有成就,成仙于你而言, 是早晚的事。” “是啊是啊,穆小仙君必然会同你师父一般,证道飞升,位列仙班。” 穆时一副温柔平静的姿态,不悲不喜道: “多谢诸位大人美意。” 穆时收回抚摸壁画的右手,又仔细瞧了半晌,转身回了自己的坐席。她裙摆随着步伐晃动,起伏的裙褶勾了人的心,坐在席位上的戈原王世子齐闵眼都直了。 在齐闵看来,这位穆仙君的容貌,比壁画上的仙女更胜三分。 穆时在自己的坐席上坐下。 君月怜侧过头,与她搭话: “你看上戈原王送给老皇帝的宝贝了?” 穆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雪芽白茶,饮了一口,才说道: “我本想将这价值十座城的玉石壁画切做齑粉洒了,但仔细想想,腐臭的是人,玉又有什么错呢?” 壁画前,一名与戈原王同样着亲王服饰的四十余岁的王爷说: “七哥送的这礼物,不止皇兄陛下喜欢,穆小仙君也喜欢……只是,这可叫我犯了难啊。” 戈原王问:“十弟为何这样说?” 原来这人是誉仁皇帝的十弟,和远王。 誉仁帝是拥兵登基的,如今所剩手足不多,只有排行老七的戈原王,排行老十的和远王,还有老五定恒王和老十一正平王。老五和老十一一个在封地,一个在守关,无法来参加寿宴。 和远王捋着胡须,正色道: “我也为皇兄备了寿礼,只是七哥先送了这面壁画,我的寿礼便会显得不足一提了。” 戈原王发出感兴趣的声音,问: “十弟给皇兄备了什么礼?” 和远王拍了拍手。 宫人抬着一个罩着黑布的拱形物体走上来,玉石壁画被抬走,和远王准备的寿礼放在了壁画原本在的位置。 誉仁皇帝打量着寿礼: “这形状,朕瞧着是鸟笼?” 两名宫人弯下身,将罩着寿礼的黑布一点一点卷了上去。 与誉仁皇帝猜想的一致,黑布下果然是做工漂亮的鸟笼,笼中关着一对身披青羽,唯独尾巴处的羽毛是七彩的鸟儿,它们站姿端庄优雅,一副傲然美丽之姿。 “皇兄,这是臣弟从北州寻到的一对青鹭,青鹭与青鸾外形十分相似,只是青鸾的脚趾只有三根,而青鹭的脚趾有四根。” 和远王对誉仁皇帝说, “臣弟本想为皇兄寻那青鸾,可世人皆知,世间仅剩的一对青鸾养在太墟仙宗的驭兽峰。孟宗主想来是不肯割爱的,臣弟只好寻了这一对青鹭来,还望皇兄不嫌弃这对仿品。” 誉仁皇帝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青鹭也好,青鹭也好。” 戈原王对和远王说道: “我就知十弟是谦逊,幸好我的贺礼比十弟的贺礼先登场,不然就不够惊喜了——玉石死物,怎比得过一对活灵活现的鸟儿?” 权贵们又向誉仁皇帝献了些贺礼,有耗工耗时的扇子,也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是些寻常人家难见之物。 这些贺礼由众人观瞻,又被宫人搬走。皇帝高兴得很,麒麟殿里一片喜意。 待贺礼进献完,礼官才宣布寿宴开始。 十六名舞女着正红色异域服饰,长袖飘飘,身姿婀娜地入殿起舞。十一名乐师抱丝竹管弦而入,分座两侧奏乐,与舞女纤腰相衬,欢喜又妩媚。 宾客席位也开始上菜。 先上了三道凉菜,有甜有咸有酸,十分开胃。凉菜之后,很快就上了主菜,有烧鹅、粉蒸肉、蒜泥鱼、豉香凤爪等等,大约是怕宾客吃腻了,其中间或有一两道口味清气的蔬菜小炒。 宴席上自然少不了美酒,今日用的酒是南州芜城进献的绝弦酒,此酒有一股茶香,很是奇特,在芜城当地要百两银子一坛,在这悦城价格只会更高。 穆时端起酒盏,晃了晃。 明决在旁边问:“你能喝吗?” “为何不能?” 穆时用袖子挡住酒盏,仰头饮了一口,放下酒盏后,对明决说道, “小师叔,我十八了,不是八岁。” 明决也不好再阻止,只能时不时侧头盯着她。 桌上的菜上满了,宫宴上的节目也换了几轮,从舞乐到屏风后的皮影戏,又到杂技人演绎剑尊战魔君…… 穆时喝的不多,而且动作和神态很是平稳,没有丝毫要因为醉酒失控的征兆。 倒是祝恒背后的林桑储,没喝几杯,就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了。 宫宴进行到后半,席间不时有人起身离席散风。 贺兰遥也待得有些无聊,想到外面去透透气。他正想与明决说一声,却见坐在斜前方的穆时突然起身,转身从他身边走过,从众人身后离席了。 贺兰遥唤道:“穆仙君?” 穆时没有回头。 贺兰遥有种不好的预感。 要知道,穆仙君的耳朵是很灵的,正常情况下,他喊这一声,穆仙君肯定能听见。如今她半点反应也不给,想来是状态不太正常。 明决回头唤道:“贺兰公子。” 贺兰遥回过头来看着明决。 明决对贺兰遥说道: “穆时应是有些喝高了,我一会儿还要与皇帝谈话,不便离席,你能否去看一看?” 明决给了贺兰遥一张符纸,叮嘱道: “她若是发酒疯,你盯不住她,就将这符纸撕了。只要你们没出皇宫,我就可以感应到。” 贺兰遥接过符纸,转头一看,穆时已经快走到麒麟殿的小门了。他连忙起身,沿着穆时先前走过的路大跨步追上去。 穆时步伐稳健,像是认路一般,毫不犹豫地出门右转,顺着路在皇宫里越走越深。贺兰遥跟在她后面,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 大约是到了御花园附近,穆时的步速放缓了,她直直地朝着一棵树走去。 她要干嘛?要撞树吗? 贺兰遥走上前去,打算拉住她。 却见,穆时张开手臂,抱住了这棵树。她额头抵在树上,眼帘低垂,小声嘀咕道: “不对,太细了。” 她松开手,转身走了两步,又抱上另一棵树,摇了摇头: “不对,这棵也不是……” 贺兰遥捏着符纸,茫然地看着她。 “不对。” “不是。” “不是这样的。” …… 她把附近的树抱了个遍,最后,她茫然地站在御花园的石板路上。她低下头,抬起手,用手掌抹了抹眼角。 哭了? 贺兰遥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走上前去。他伸出手,想要将手中的帕子递给穆时。却见穆时忽然近前一步,抬起手,一把抱住了他。 贺兰遥被抱了个猝不及防。 他知道自己该推开穆时,可是身体反应不过来。穆时的双手环过他的身体,落在他的背上,怀里的触感温热柔软,穆时的头顶刚好垫在他下巴底下,头发蹭得他有些痒。 贺兰遥震惊地愣在了原地。 穆时低下头,埋头在他肩膀处,声音闷闷的:“师父,我找不到古树了……” 古树…… 贺兰遥猛然想起,在穆时的心魔幻境里,若岚山那棵系着许多红绸,数人合抱才抱得过来的那棵巨树。 她刚刚是在找那棵树吗? 她在寻家啊。 贺兰遥抬起手,用原本打算推开穆时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师父,我好想你。” 穆时并未辨认出自己抱着的到底是谁,对着“师父”一股脑地把想说的话都吐出来, “师父,我想过人间的上元灯节。” 贺兰遥有种心脏被捏了一把的难受。 穆时醉了,可他还清醒着。 他知道,所谓师父,剑尊曲长风,是穆仙君再也见不到的人。而人间的上元灯节,是她一生都无法目睹的情景。 还有那再也没有故人的故乡…… 这些都是穆仙君清醒时绝不会倾吐的想念和心愿,是这个刚强的人埋藏在心底的,最脆弱、最虚幻的妄念。 贺兰遥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他不是曲长风,也无法让她见到人间的上元灯节……他太弱小,太无能,无法支撑她的愿望。 贺兰遥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人身体变得软了一些,原本带着泣音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似乎是睡着了。 贺兰遥找了棵还算粗壮的树,让穆时背靠着那棵树坐下。他蹲在旁边,一手支着脸,静静地看着穆时。, , 67第 67 章 你跟谁演呢? 贺兰遥望着穆时恬静的睡颜。 修士睡着了, 也是会做梦的吧? 她会梦见什么呢?生活在灵族的古树下的时光?又或是和剑尊共度的岁月?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穆时的头发,又抚过那套绿色碎花发饰, 而后又收回手,在她身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等候她醒来。 穆时的醉意来得快, 去得也快。大约半个时辰后, 她皱了皱眉, 困倦地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飘忽。 她揉了揉额头, 打了个呵欠,问: “我这是怎么了?” 贺兰遥在一旁看着她, 试探道: “你不记得了?” 穆时看向他,问道:“记得什么?” 看来她是不记得醉酒后的事情了。 那么, 在御花园里到处乱抱树, 哭鼻子, 还抱错人的事情,应该都一并忘掉了吧? 贺兰遥斟酌着言辞: “你喝醉了, 在宴会上突然起身离席,走到这里来了……然后你就倚着树睡着了。” “我好像没喝多少吧?” 穆时紧紧地闭了下眼睛, 抱怨道, “救命,我头好晕。” “大概也就两杯?第一杯都没有喝完。” 贺兰遥盘着腿坐在她旁边, 调侃道, “我一直以为穆仙君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没想到酒量这般……嗯……” 贺兰遥话未说完,但后面的话穆时能想象出来。 穆时咬牙切齿道: “曲长风又骗我……他说人长大了之后, 酒量自然就会变好。” “穆仙君。” 贺兰遥没忍住笑,说道, “你和剑尊还真是一个敢骗,一个敢信。” 穆时气得脸颊都鼓起来,看起来颇像药王谷养在咸水湖里的河豚。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消了气,用碧阙剑撑着地面站起来。 贺兰遥担心她还没完全醒酒,关切道: “你已经没问题了吗?要不要再坐一会儿?” “嗯,没问题了。” 穆时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问, “走哪边才能回宫宴?” 贺兰遥没忍住,笑出了声,在穆时愈发锐利的目光下给她带路,说道: “穆仙君,往这边走。” 穆时跟着他往麒麟殿的方向走,路上看到七名宫人在往御书房走,为首的那名手里拿着拂尘,后面六人每人手里都端着一盆绿菊。 贺兰遥也多看了几眼: “绿菊,真是少见……” 穆时跟在贺兰遥后面,疑惑道: “很少见吗?玄丹峰药草没怎么种活,但是菊花桂树这类东西种出来了不少品种,绿菊在玄丹峰是很常见的东西。” “大概只在玄丹峰常见吧,在中州,一盆漂亮的绿菊千两银都不止,而且只供给贵族,许多富户有钱也买不到。” 贺兰遥解释道, “我上次见这绿菊还是在家里,我爹从南州得了几盆绿菊,送给亲朋好友前,在家里养了几日。” 穆时闻言,又瞧了瞧那六盆绿菊,她蹙起眉毛,阴阳怪气道: “这菊花枝茎挺拔,瞧着比城外那些难民健硕多了。” 贺兰遥听懂了她话语中的意思,说道: “说起来的确讽刺——这一盆绿菊从培养到开花,花的钱和心思,比老百姓一家人一辈子的花费都要多。” 穆时跟着贺兰遥一并返回麒麟殿,此时宴席已经散了,来自各方的修士们与文武百官从麒麟殿出来,有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讲话的,也有寻自家的马车,打道回府的。 穆时没在这些人中瞧见祝恒和明决的身影。 贺兰遥告知穆时: “明谷主说要和誉仁帝谈谈……” 穆时走进麒麟殿,路过正在收拾席位的宫人们,朝着誉仁帝于宫宴上所坐主位背靠的那面墙走去,在即将绕过那面墙的时候,被伺候誉仁帝的太监温韧拦下了。 “穆仙君止步,陛下正与祝阁主和明谷主商谈要事。” 但就在此时,林桑储从墙后走出来了,他当着温韧的面,对穆时说: “穆师妹,贺兰公子,师父让我出来接你们。” 穆时看了眼林桑储,又抱着手臂看向温韧。 头发已经花白的温公公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从容地改了口,说道: “穆仙君,里面请。” 林桑储转过身去带路,穆时和贺兰遥直接跟着他走进后殿,温公公垂首弯身,跟在他们后面。 麒麟殿的后殿不常用,但也是明玉珠光点缀,富丽堂皇。不必细想,这里面哪怕是一片帷幔,也足以让一户寻常百姓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 后殿中摆了桌子,祝恒、明决坐在桌前,与对面的老皇帝饮茶对谈。老皇帝喝了酒,脸色驼红,昏昏沉沉的,身子坐不稳,看起来有些摇晃。 明决握着微微有些透光的羊脂玉茶杯,一抬手,将杯中的茶直接泼上了誉仁帝的脸。 这茶水有泼到口鼻,老皇帝吸气时不小心吸了进去,呛得直咳嗽。 温韧连忙上来给老皇帝拍背: “哎呀,陛下……” “醒酒了吗?” 明决稍稍低眸,看着还在咳嗽的誉仁帝,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凛然杀意,冷彻如三尺寒冰,又似巨石般极具压迫感。 “齐誉,我只警告你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明决站起身,居高临下道: “做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样子,若你今日之后仍是这般姿态,这皇位就不用你来坐了。” 祝恒坐在桌前,端起茶,轻轻吹散热气,像是根本没听见明决威胁誉仁皇帝似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 贺兰遥看向明决,心想: 脾气好暴啊。 先前明决在宫宴上说要与皇帝谈谈的时候,贺兰遥还以为他是打算拐着弯地“劝”一下皇帝,没想到会直接泼皇帝一脸茶,并且威胁得如此不加掩饰。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见过了城外的难民,再见到宫宴上的寿礼和丝竹管弦,明谷主的不生气才怪。 只是…… 贺兰遥悄悄地挪动眼珠,瞟向站在一边的穆时,从心里感慨道: 这暴脾气是什么师门传承吗? 誉仁皇帝刚从咳嗽中缓过来,他有些害怕地仰头看着明决,说道: “明、明谷主,我每年都向药王谷进献大笔的金银,您还有什么不满啊?对了,对了,我知道了——” 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 “钱没进您的私库!我往后再多添一笔,不走公账,悄悄地给您。嘿嘿,您对宫中的舞姬有没有兴趣?这舞姬中有一人,酷似朕的珍妃,貌若天仙……” 贺兰遥和林桑储脑中升起了同一个疑惑——老皇帝是老糊涂了吗? 他为了合欢宗的荼冷珍,一生未娶,后宫空空如也,哪来的什么珍妃? 穆时打断了他的话: “你装成个糊涂老头,修士就只会要你的皇位,不会要你的命,多半会锦衣玉食地好好对待你,让你轻松度过余下的时日,而不是把你在烈火上烤?你挺会打算盘的。” 穆时走到誉仁皇帝面前,低下头看着他,语气温和地问道: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你跟谁演呢?” 誉仁皇帝瞧着她,脸上未露破绽,可他的肩膀已经开始微微发颤了。 “凡人与仙修博弈,可不是聪明做法。” 祝恒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说道, “齐誉,你若是在我同意你死之前出了岔子,不管是疯是病,我一定会让你在苦痛中偿还你一生的罪业。” “你这身体经不住水牢的折磨,不过天机阁和药王谷还有许多不伤及你性命的酷刑,比如用钢针,从你的指甲下方穿进手指,钉穿一根手指的所有关节……” 誉仁帝看着祝恒,说道: “祝阁主,你、你可是仙人啊,你怎能这般对待一个凡人?” “仙人?仙人为护人间,不择手段的事,在现在或许少见了些,但在一百年前,可是屡见不鲜。” 祝恒轻笑一声,对誉仁帝说, “前魔君座下的第一魔将,被我以卑鄙手段坑陷得于魔君面前自裁时,你还没出生呢。” 誉仁帝的目光变得有些绝望。 祝恒从袖中摸出一方叠好的丝帛,在誉仁帝面前慢慢展开,说道: “劳烦陛下拟圣旨,将我写于丝帛上的这些事,一一吩咐下去。若有人阻挠圣令执行,便将其解决,你应当还有此余力吧?” 明决早知道丝帛上是什么内容,他不想在这里多待,见誉仁帝多半翻不起什么浪了,就准备离开了。 他对穆时和贺兰遥道: “穆时,贺兰公子,我们走。” 穆时也没有要多逗留的意思,跟着明决一起往外走,他们走了没几步,贺兰遥也跟了上来。 待到走出了麒麟殿,明决问: “你是怎么看出他在装糊涂的?” 他刚刚都打算给誉仁帝把一把脉来确认这件事了,没想到穆时直接就揭穿了誉仁帝。 “猜的,我感觉他要真是个糊涂东西,皇位早就不保了,可他现在坐得好像还挺稳。” 穆时摊开手,说道, “我觉得不对劲,就随便诈了他一下。” 明决抬手摸了摸穆时的脑袋: “你很聪明。” 穆时将明决的手打掉,说道: “所以,师叔你什么时候能变得更聪明一点?你这个脑瓜子,和祝恒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丢人吗?” 明决问:“我也没有很笨吧?” 68第 68 章 黄金做衣,东珠为饰 穆时叹了口气, 一副苦恼模样,明明她才是年纪和辈分更小的那个,却颇有些长辈对小辈恨铁不成刚的意思: “是没有很笨,但是跟祝恒站在一起, 就会显得很笨。” 明决觉得不能这么比: “谁在他身边会显得不笨?” 祝恒的脑子出了名的好使, 所谓智多近妖, 说得就是这样的人。曲长风以前说过, 在祝恒面前耍阴谋诡计,无异于班门弄斧。药王谷的陈涟如果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如今的下场也不会这么惨。 “我呀。” 穆时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脯。 明决深知穆时说的是事实,他已经见识过穆时的聪慧, 他这年纪轻轻的师侄, 的确有着能与祝恒相较的头脑。 他走在穆时身边, 问: “你懂不懂什么叫自谦?” 穆时选择把问题抛回去: “不懂, 你教教我?”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 听起来又像拌嘴, 又像是捧哏。 贺兰遥走在后面,一边听, 一边忍不住发笑,笑的时候就用扇子掩住嘴,走在前面、专注于拌嘴的两人就算回头也无法察觉他在笑。 他们出了皇宫, 走上悦城的主街。 穆时揉了揉鼻子,四处张望道: “好香啊, 有糕点刚出炉的香味。” “应该是从四香斋飘过来的。” 明决走到岔路口的时候, 转身拐了进去。 悦城是国都,其繁华程度不比天城差到哪里去,几乎每一条连接着主道的岔路都很宽阔, 有许多商铺和小摊。 明决所说的四香斋,就在这岔路上。 四香斋的伙计端出一盘还冒着热气的枣糕,将枣糕倒扣过来晾凉。旁边有已经凉好的,切成三角形,立着摆好的枣糕。 除了枣糕外,还有其他点心。 明决对穆时和贺兰遥说: “你们挑些你们想吃的吧。” 说完,明决自己挑了几样,让伙计称重算钱,还特地让伙计均匀分成七份包起来,而不是按类别打包。 四香斋开在国都悦城,价钱实在不怎么美丽。不过他们家的手艺好,打包用的也都是木盒,勉强也算是贵有贵的道理。 穆时选了枣糕、奶糕、蛋黄酥和桃酥,贺兰遥则是要了米花糖、板栗饼和一整盒牛乳糖。 穆时问贺兰遥: “你要那么多糖做什么?” “大夫就是要多带点糖和蜜饯在身上。” 贺兰遥将自己挑好的东西递给伙计, “不然拿什么骗小孩子吃药?” 贺兰遥顺便递出了一张面额二十两的银票。 只是银票才刚递出来,他的手就被明决按下了。 明决拿出一锭元宝递给伙计,说道: “哪有让你来买单的道理?” “明谷主,这不合适。” 贺兰遥瞧着自己那一整盒牛乳糖,说道, “若我只是挑了自己吃的也就罢了,我还买了以后我要用于哄骗年幼的病患的,这怎么好意思让您结账……” 穆时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说道: “没事,药王谷家大业大,你跟他客气做什么?你与他抢着结账,才是看不起他。” 贺兰遥惊恐地看向穆时——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穆时仿佛根本没感受到贺兰遥目光里的惶恐,抱着自己那盒点心扭头走开,隔着近乎十步远的距离等着他们。 贺兰遥捧着盒子,涨红着脸,说道: “明谷主,您至少让我把这盒糖的钱自己结了吧?” 明决接过伙计的找零,说道: “小钱罢了,你若真的在意,以后多帮我做些哄小孩吃药的事情吧,我不擅长应对孩子。” 贺兰遥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明决将点心盒子收进乾坤袋里,与穆时汇合,又继续朝着出城的方向走。 城门外,原本难民们聚集的地方,已经升起了炊烟,也搭好了帐篷。 臃肿的棉衣裹着难民们瘦削虚弱的身体,身穿药王谷弟子服的医修正在对病倒的难民施救,景玉早已从宫宴上赶回来了,正在施针。 负责指挥的那名弟子见到了明决,唤道:“谷主。” 明决点了点头,将乾坤袋里的点心拿出来,对这名弟子吩咐道: “将这些点心给孩子们分一分,应当是刚好的每个孩子都能分到的,倘若不够就再去四香斋买些。” “是。” 弟子搬着七个木盒走了。 明决开始巡视这个临时搭起的难民营的情况。 他们来悦城来得及时,难民的情况有些危险,但不算太糟。虽然有不少人都生了病,但命都保下来了。 从悦城雇来的人和手脚还利落的难民,正在熬着稠粥。为了让难民吃好些,身体早点恢复,粥里加了肉,旁边的锅里还煮了鸡蛋。 救急用的棉衣只有大尺码,小孩只能凑合着包在里面,好在保暖的效果是有的。 因为难民营里有母亲没有奶水的幼儿,也有身体虚弱吃不进东西的老人,有药王谷弟子御器从附近的城池里带了新挤的羊奶来。 百药堂的人凭借人力和财力,将难民照顾得很是稳妥。哪怕皇帝出手,也没法将他们照顾得比现在更好。 贺兰遥有心想帮忙,却发现自己帮不上忙,只好落寞地坐在一边吃点心。他刚打开点心盒子没多久,一只手就伸过来,拿走了一块板栗饼。 穆时尝了尝板栗饼,嘀咕道: “挺好吃的,但感觉不是纯板栗。” “里面加了去皮的绿豆。” 贺兰遥将盒子递给她,问道, “还要吗?” 穆时又拿了一块板栗饼,从自己的盒子里拿了一个蛋黄酥和一块奶糕放到贺兰遥那边。 这时候景玉走过来了。 穆时朝左挪了挪,贺兰遥朝右挪了挪,刚好在这条长板凳中间让出了一个人的空。景玉在他们中间坐下,两人把点心盒子递到了她面前。 景玉撩起袖子,从穆时那边捏了一小块枣糕,说道: “我吃这些就行了。” 景玉辟谷久了,早已失了口腹之欲,吃东西都是随便吃一点,不像穆时这样贪吃。 穆时问:“师姐你累不累?” “有些,不过不及药王谷的人累。” 景玉回答道, “他们又出钱又出力,当真是辛苦。” 穆时摇了摇头,说道: “不,他们只出力不出钱。” 景玉有些惊讶: “可这些东西,还有雇人的钱,不都是百药堂出的吗?” 穆时对景玉说道: “这些东西都会记在账上,到时候从老皇帝那里讨。救乐白国的国民,凭什么花百药堂、也就是背后的药王谷的钱?” 就在这时,从城中过来的马车到了。 是先前替难民求助于祝恒和明决的魏佐与荀若,跟随他们一起来的家丁提了篮子,里面装着些鸡蛋、腊肉、米面之类的吃食,还带了包袱,包袱里应当是衣服之类的用品。 巡视完难民营的明决一边与两人交谈,一边带这两位官员察看难民的情况。 来这里的不止有魏佐与荀若,很快就又有两座华丽的车驾从悦城出来,在靠近难民营的地方停下,戈原王与戈原王世子从马车上走下来。 景玉疑惑道: “他们是来探望难民的?” 穆时把点心盒子盖好,放起来,说道: “不,他们是来明决面前装样子的。” 景玉皱起眉,说道: “可是这样做会引起明谷主和祝阁主的厌恶吧?对夺位应该没什么好处。” “乐白国的几位皇位候选人,与现在在皇位上的那位相比,除了有子有女之外,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他们若是表现出了对百姓的慈心与在意,那一定是装的。” 穆时悠悠地说道, “装也行,愿意装总比装都不装的强,矮个子里面拔高个嘛。” 说着,明决、魏佐与荀若就走过来了,魏佐和荀若向戈原王问好,明决的态度也还算比较客气。 不一会儿,戈原王就加入了察看难民营的队列,一边看,一边表示自己最近沉醉于烧香拜佛,并不知道城外有难民。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明决、魏佐与荀若都分得清楚,只是没有揭破而已。 身为戈原王府的世子,齐闵没有跟着他父王一起关心灾民,他捧着个锦盒,走到穆时面前,唤道: “穆仙君。” 穆时抬起头,问道:“什么事?” “我先前在宫宴上,看你说玉石壁画上仙女的衣裙漂亮,便想到你应会喜欢这个的。” 齐闵将盒子递给穆时,说道, “回府的时候,我特地将它取了出来,想要赠予穆仙君。” 穆时面带疑惑地接过锦盒。 齐闵的视线中带着期待,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见穆时打开盒子后欢喜的模样。 穆时掀开锦盒的盖子,将里面的东西拎了起来,这是一套衣裙。 衣服布料由黄金织造,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工艺,竟能让这布料与蚕丝布的厚度没什么区别。衣裙上缀着晃着摇曳光辉的金箔箔片和圆润的东珠,只看衣裙版式,似乎比壁画上仙女所穿的还要繁复。 将黄金穿在身上,别说是乐白国,就算是整个修真界,也是独一无二的奢靡。 穆时看着手中的裙子,脸色沉得可怕。 齐闵眼巴巴地望着穆时,问: “穆仙君可喜欢这条裙子?” 穆时将裙子连同锦盒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一步跨过摔散的盒子和摔落的东珠和金箔,一把扯住齐闵的衣领。 “穆仙君!” “穆师妹?” 贺兰遥和景玉连忙起身去拉她。 “你给我看清楚现在是在哪里?这里是难民营!到处都是饿了数日不曾饮食,险些殒命的难民!是你们这些奢靡度日、对他们不管不问的王侯贵族该跪地磕头道歉认错的地方!你怎么敢将这种东西在难民面前拿出来?” 穆时揪着齐闵的领子,怒火盎然, “别说用黄金和东珠做衣服,就算把灵脉穿到身上,也遮掩不了你们的卑劣和恶心!” 69第69章 许多东西的出现, 都要讲究场合。 美酒佳肴、金银珠宝,这样的东西出现在难民营里,是何等的讽刺?好像人分了三六九等, 同样为人, 上等人穿金戴银、酒肉不绝, 下等人流离失所, 饥寒交迫, 既贫又贱。 下等人入不了上等人的眼,戈原王世子齐闵眼中有穆时, 有金银财宝, 但自始至终都没有苦寒的难民,哪怕他们就在眼前。 贺兰遥听见,穆时的呼吸声有些重,大抵是怒火被彻底引爆了。 穆时一向擅长把握情绪, 这一路走来, 经历各种事情, 除了醉酒时, 贺兰遥还从未见过她情绪失控到这种程度。 景玉上去劝穆时: “师妹,你冷静些。” 明决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 朝这边走来, 想看看是什么情况,戈原王、魏佐和荀若跟在他后方。 不多时, 几人就瞧见了扯着齐闵领子的穆时, 还有慌乱的、不知所措的景玉和贺兰遥。 他们也瞧见了地上的锦盒和黄金衣裙,箔片和圆润的东珠散落一地。顿时间,在场几人的表情都变了,各有各的古怪。 明决唤道:“穆时。” 穆时不喜欢被情绪左右的感觉, 因此她这次难得地听了明决的劝阻,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放下揪着齐闵衣领的手,后退一步。 戈原王却在此时上前,抬手就狠狠地给了齐闵一耳光,骂道: “你个糊涂东西!” 齐闵被打得偏着头,抬手捂着脸,迟迟不敢抬头去看戈原王。他很少挨打,此时眼睛已经红了,似乎是觉得委屈。 贺兰遥有些不忍地别开视线,他知道齐闵该打,可见到这样一幕,还是不免会想起儿时的阴影。 戈原王打完了齐闵,对穆时说: “穆小仙君,我家王妃早逝,只留下这一个孩子,我太疼爱他,吃的用的都给最好的,将他惯坏了,以至于他不懂得他人的苦痛。今后我必然好好管教他,还望穆小仙君原谅他今日的冒犯。” 穆时语气没什么波澜地说道: “他没冒犯我,他冒犯的是难民。” “戈原王殿下,民为国本,不懂得爱民之人,多半也不懂得如何爱国。不懂得爱国之人,不配手中权柄。” 穆时说完,也不管戈原王有何反应,转过身迈开步子走远了。 贺兰遥瞧瞧穆时,又看看眼前沉默又不愉快的场景,拿着折扇转头去追穆时了。 戈原王对齐闵说: “赶紧回王府,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齐闵低着头应了声是,将坠落在地的衣裙、金箔和东珠捡进锦盒里,抱着盒子朝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 不一会儿,戈原王也向明决告辞,坐上马车回王府去了。 魏佐朝着穆时离开的方向看去,感慨道: “穆小仙君有济世之才啊。” 荀若也赞同地点点头,说道: “想来是剑尊教得好。” 明决听见这话,没有觉得欣喜,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穆时当然有济世之才,谁也不能说她没有。 但是,有才无命啊。 穆时在前面走着,贺兰遥追在后面,尾随着她一路进了山。她坐在河边,将冰面凿了个洞,从乾坤袋里拿了根钓竿出来。 贺兰遥在她旁边坐下,问道: “怎么突然钓起鱼来了?” “找点事情做,不然我怕我忍不住将乐白国皇室从老到小屠个遍。” 穆时翻了翻乾坤袋,苦恼道, “……怎么没有鱼饵?” 贺兰遥从袖袋里拿出一块糖,捏了一点团成小球,捏到鱼钩上,不太确定道: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钓,你试一下。” 穆时将鱼钩抛入凿出的洞中。 贺兰遥坐在她身边,问: “有那么生气吗?” “有。” 穆时侧头看向他,满脸的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生气?” “嗯,并不是不生气,但也的确不是特别生气,我想想该怎么说……” 贺兰遥斟酌着言辞, “乐白国的皇室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事情很常见。我常在中州活动,见多了这样的事,心中越来越失望,但情绪却变得越来越平静。” 穆时问:“懒得对他们动怒?” “差不多吧。” 贺兰遥对穆时说, “而且明谷主和祝阁主不是都已经插手了吗?我觉得这件事能妥善处理好,所以情绪没有变得特别糟糕。” 提及明决和祝恒,穆时深吸一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忍住的。” 穆时握着钓竿,说道: “尤其是祝恒,他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我和明决都要多,这都能忍住,这样的肚量,活该他能当正道领袖。” 贺兰遥失笑,对穆时说: “祝阁主听见你对他的评价的话,会觉得自己受到了褒奖吗?” “只要你别多嘴,他就不会听见。” 穆时提了钓竿,看着挂在鱼钩上的瘦长的鱼,拧着眉毛说道, “这鱼也太小了吧?” “可以用小鱼钓大鱼,我来处理一下。” 贺兰遥把钩上的小鱼解下来,从袖中摸出刀片,剔了块鱼肉挂到鱼钩上。 “穆仙君放心,我绝对不多嘴。” 穆时继续钓鱼,贺兰遥就坐在一旁看,看着看着,穆时可能是怕他太无聊,从乾坤袋里掏出点心盒子放进他手里。 贺兰遥自己的那盒点心落在难民营了,他现在拿到的是穆时的点心盒子,他打开盒子,捏了块奶糕,问道: “说起来,穆仙君,你觉得乐白国的下一任皇帝谁来当比较好?” “……不知道。” 穆时看着自己凿开的不大的冰洞,说, “乐白国皇室里有意做皇帝的人不少,但这些人里,一个好东西都没有。祝恒短时间内不打算换皇帝,除了担忧内乱之外,应当也有‘没有合适人选’这一原因吧。” 贺兰遥问道: “可以不从皇室里选啊,天机阁有意镇压的话,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吧?” “这倒也是。” 穆时侧头看向贺兰遥,问, “你对皇位有兴趣吗?” 贺兰遥刚把奶糕吃进嘴里,被穆时这么一问,还没来得及嚼就直接吞下去了,噎得自己直捶胸口:“水、水……” 穆时找出竹筒,又捏了个聚水决,才将竹筒递到贺兰遥手里。贺兰遥仰头饮了好几口,堪堪将奶糕冲进胃里。 贺兰遥顺了顺气,说道: “穆仙君,我可不是治国之才。” 穆时提起钓竿,将刚钓到的鱼装进鱼篓里,挂好鱼饵后又一次抛竿: “也对,你这样的要是当皇帝,当不了几天,能把自己送出去和亲。” 贺兰遥小声嘟囔道: “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陪着穆时坐在河边,穆时钓鱼钓够了,看得手痒痒的贺兰遥要来了她的钓竿,还和她换了位置,抛竿冰钓。 穆时接过点心盒子,她看了眼剩下的点心,拍了拍贺兰遥的肩膀,在贺兰遥转身的时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问: “你怎么把奶糕全吃光了?” “不是你让我随便吃的吗?” 贺兰遥见穆时的眼神越发严厉,连忙道, “回去之后我去悦城再给你买一份,两份……三份行了吧?” 穆时这才放开贺兰遥的衣领。 贺兰遥握着钓竿,肩膀微颤,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碰穆时的奶糕了。 等到晚间的时候,他们收了钓竿,提着装了好几条大鱼的鱼篓往难民营的方向回返。 他们回到难民营的时候,瞧见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先前被穆时揪过衣领,被戈原王斥责过,已经回戈原王府的齐闵,此时正在难民营里,笨手笨脚地照顾着煮药的炉子。 药王谷弟子叮嘱道: “世子殿下,不能这么大火,会烧干的。” 齐闵一边应着是,将炉子里的柴火往外拿了一些出来。药王谷弟子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听话,态度也很谦卑,没有世家子弟的样子。 穆时抱起手臂,问:“这什么情况?” “你们走了之后没过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非要帮忙干活。” 明决回答了穆时的问题, “笨手笨脚的,添了不少麻烦。” 明决拿过贺兰遥手里的鱼篓,往里面看了看,说道:“刚好可以用来煮一锅鱼汤,给难民补补身子。” 明决拿着鱼篓离开了。 这鱼转眼间就被做成了鱼汤,因为担心刺太多会伤到难民,就只留了汤。为了能有饱腹感,明决叫人从城里买了面条加到鱼汤里。 面条很快就煮好了,均匀地分到碗中,发放给难民和其他需要吃饭的人。 贺兰遥得了一碗,他刚要动筷子,就看见穆时正在眼巴巴地盯着他。 穆时是个修士,而且是辟了谷的那种,难民营开饭是没她什么事的。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吃饭,所以就只是看,一句话也没说。 贺兰遥被她看得有些不忍—— 辛苦钓了小半日的鱼,却一口也吃不到,怎么想都有些可怜。 他把碗递回了灶炉那边,说道: “如果有人没吃饱,就将这里面的面添给他们吧。” 穆时问贺兰遥:“你为什么不吃?” “吃点心吃得有些多,不是很饿。” 贺兰遥看着穆时,说道, “同伴要同甘共苦。我们一起钓的鱼,你吃不到,我却吃到了,这样不太好。但我觉得这种场合下,就算我把面给你,你也不会吃,所以我能做的只有陪你一起馋了。” 穆时一副理解不了贺兰遥的行为的样子,说道:“贺兰公子,你这行为有点傻。” “我也觉得自己不太聪明。” 贺兰遥笑了下,说道, “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齐闵拿着碗走过来,他经过穆时身边的时候,将脑袋垂得极低,似乎是不敢面对她。他把自己没动过的面碗放在灶炉上,说道: “我的也分给没吃饱的难民。”, , 70第70章 不准说实话 与齐闵的话语一同响起的, 是“咕噜噜”的声响,是他的肚子发出的叫声。 穆时在一旁开口讽刺道: “世子殿下,难民的饭就这样入不了你的眼吗?宁肯饿着肚子也不肯吃?” “不是……” 齐闵有些慌乱, “我没有这么想, 我觉得面很香,只是,只是……” 他低下头去, 憋了许久,才说道: “这些食物是给予难民和帮到他们的人的,我这种享受着荣华富贵, 对他们不管不问的人, 真的有资格吃吗?” 穆时露出惊疑的表情, 喃喃道: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贺兰遥从旁边小声提醒道: “现在是晚上。” “废话,我当然知道。” 穆时抬起胳膊肘捅了贺兰遥一下, 抱起手臂对齐闵说, “不用在这里装样子, 你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还不如捐些零花钱真诚, 也更有用一些。” 穆时说完后,迈开脚步远离了灶台。 齐闵低着头, 杵在灶台边迟迟没有动弹。 贺兰遥从灶台上端起面碗, 连同筷子一起递到齐闵手里, 说道: “世子殿下, 如果不打算回王府的话,就把面吃了吧。吃饱了饭才会有力气帮忙,不吃饭的话反而容易成为累赘。” 齐闵觉得是这个道理,他接过面碗, 用筷子挑起面,动作矜持地小口小口地吃着。 不一会儿,旁边就传来挖苦的声音: “哎哟,世子殿下吃相这么斯文,跟咱们这些大口吃面喝汤的粗人可太不一样了。” 贺兰遥握着折扇,他没有去阻拦难民对贵族的怨怼,而是仔细瞧着齐闵的动作。戈原王一家子都习武,齐闵若是被挑起怒火,暴起打人,难民可扛不住。 但出乎意料的是,齐闵一点要打人的意思都没有,他脑袋越来越低,吃面的速度也快了些。但大约是心里难受,他只吃了小半碗,就怎么也吃不下去了。他把碗放在灶炉边,去帮忙熬药去了。 贺兰遥也坐过去帮忙。 他是个大夫,对熬药这种事驾轻就熟,不似齐闵那样笨手笨脚。 没过一会儿,齐闵问道: “贺兰公子,药壶里能添水了吗?” 贺兰遥看了看他那边的药壶,说道: “再煮一会儿,火太小了,添点柴。” 齐闵捡了两根柴火,问: “添一根还是添两根?” 贺兰遥叹了口气。 世子殿下真的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问。不过,问得这样仔细,除了无知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小心”—— 这位世子殿下在很小心地对待难民的药,生怕熬得不对。 “添一根,炉子不大,一下子添两根反而烧不好火,你用蒲扇多扇一扇。” 贺兰遥指点完齐闵后,问道, “世子殿下,你在这里帮忙又挨骂,你图什么呢?想在明谷主面前表现?还是想向穆仙君证明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图什么……” 齐闵摇了摇头,回答贺兰遥的问题, “被穆仙君骂过之后,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差劲的人。我从未想过要成为奢侈腐败的王权贵族,也不想变成这样,但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这样腐烂到根的人。” “我觉得这样不对,我得做点什么,捐钱、捐衣都好,总之,得做点什么……至于挨骂什么的,我挨的骂和他们吃的苦比较起来不值一提,而且,他们也没有骂错……” 齐闵握紧了蒲扇,扇柄硌得掌心有些疼,他说道: “我真的很差劲,是个烂透了的人,我为自己的种种言行都感觉到羞耻和丢脸。我怎么可以这样坏?坏得不自知,愚蠢到了极点。” 贺兰遥嘴角稍稍上扬了一些,他拍了拍齐闵的肩膀,说道: “好好熬药吧。” 齐闵点了点头,专注地熬药。 过了没多久,一辆马车到了,这是齐闵的小厮驾过来的,车里带了些银两和宝贝,都是从齐闵的小金库里出的。 贺兰遥将煮好的药端给病患,见炉子里的柴火还没烧完,又用姜和红糖熬了几壶暖身的汤。 红糖姜汤一一分发出去之后,贺兰遥开始找人,在难民营绕了半圈才找到穆时。 穆时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个大约两岁的孩子,那孩子在拽穆时的鬓发。穆时由着小孩拽,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贺兰遥走到穆时面前,问: “穆仙君,你怎么看起孩子了?” “景玉师姐在给他娘看诊,这孩子老捣乱,让我帮忙带一会儿。” 穆时抬起头去看贺兰遥, “幸好我修无情道,还死得早,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贺兰遥还未做声,明决已经一巴掌拍在了穆时的脑袋上,斥道: “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穆时争辩道:“我说的实话——” 明决堵穆时的话:“不准说实话。” 贺兰遥没忍住笑,他迎着穆时“你是不是想死”的目光走过来,伸手将那两岁的小娃娃从穆时手中接走了。 穆时疲惫地伸手揉了揉脖子,惊奇道: “贺兰遥,你身为修真世家的老幺,竟然会带孩子?” “在家当然是没带过的。” 贺兰遥捏了捏怀里的小娃娃的脸, “离家之后医治过不少这么大的小病患,自然而然就会带了。带孩子很容易的,就像带小猫小狗……” 贺兰遥话还未说完,怀里的孩子已经伸手扯掉了他绑马尾的发带,他满头黑发顿时披落在背后,然后就遭了毒手。 贺兰遥惊慌地央求道:“别、别拽……” 脱离苦海的穆时表示: “我觉得孩子还是更像驭兽峰里养的那几只追着我咬的鹅,特别难应付。是吧,小师叔?” 站在穆时后方的明决想了想,回答道: “我宁愿面对鹅,也不想面对小时候的你。” “我有那么惹人厌吗?” 明决十分肯定地说道:“有。” 被拽着头发的贺兰遥喊道: “你们俩别拌嘴了,快救我啊!” 景玉的看诊已经结束,孩子的亲娘从帐篷里出来了,从贺兰遥的怀里接走儿子,对几人连连道谢,抱着儿子回帐篷里了。 终于脱险的贺兰遥松了一口气,他捡起发带,拢起自己的头发。他还未将马尾绑回去,就被穆时攥住了拿发带的那只手的腕部。 贺兰遥无奈道: “穆仙君?你想做什么?” 穆时松开了贺兰遥的手腕,说道: “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你不绑马尾更好看一些。” 贺兰遥为了今日的宫宴,特意选了衣服。他不绑马尾时,看起来更有文雅的贵公子的气质,绑了马尾后,张扬的少年气更多些。 “……穆仙君,我不是修士,我若是像祝阁主那样披头散发,头发很快就会乱,会变成疯子而不是美男子。” 贺兰遥对穆时颇有些无奈, “修无情道的人也会在意美色吗?” 穆时为自己辩驳: “遇到特别好看的人和东西,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明决又一巴掌拍在了穆时头上,说道: “非礼勿视,别耍流氓。” 贺兰遥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而后动作利落地将马尾绑好了。 就在这时,祝恒带着林桑储进了难民营。明决没再陪着穆时和贺兰遥胡闹,直接去找祝恒了。 贺兰遥在穆时身边的半截板凳上坐下。 穆时仰头望天,夜空晴朗,星辰明亮,她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问: “贺兰遥,你觉得,戈原王世子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贺兰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你一直在偷听啊?” 穆时坦然地承认了: “稍微有些在意,就多观察了下,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否发自内心。” 贺兰遥坐在穆时旁边,说道, “不过有‘世子说的是真心话’的可能性……穆仙君,人是很复杂的,好人能变坏,坏人也能变好,昏庸之人未必就没有善良的心,只是还没有苏醒而已。” “他生为世子,是所有人捧在心尖上的宝贝,他身边的人不会让他去了解百姓的苦难。他未必有多么坏,他可能真的只是‘不懂’。” 穆时动作很轻地点了点头。 “要验证真假也不难。” 贺兰遥对穆时说, “只要花费时间,去长久地观察他。他若不是真正良善之人,若是真的有所图谋,一定会有所表现,天机阁的人应该能发现。” “他要是真的能装一辈子,装得密不透风……嗯,那让他当皇帝应该没关系吧?装得密不透风要一直做善事,也意味着他很狡猾,皇帝越狡猾,才能把国家护得越好。” 祝恒走了过来,他是独自过来的,身边没有林桑储,也没有明决。 贺兰遥是懂规矩礼节的,祝恒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从板凳上起身了: “祝阁主。” 祝恒点了点头,而后对还坐在板凳上的穆时说:“我听说你要回若岚山,我需要一味产自若岚山幽潭的药材。” “祝恒,你真的很会利用人。” 穆时站起身,抬头看了看祝恒,侧过头看向贺兰遥,说道, “你先征求他的同意吧,他同意之后,再来考虑我的意见。” 贺兰遥茫然道:“什么意思?” “若岚山幽潭,那是只有灵族的族长才能进去的地方。当然,负责阻拦其他人进入幽潭的东西,是对你不会起效的‘禁制’。” 穆时为贺兰遥解释道, “天机阁阁主想要利用你的体质,明白了吗?” 贺兰遥眼眸暗了暗,他没有拒绝,但却表露出来了自己的不情愿。许多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发生,就是再也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 ,887805068 71第71章 河中的倒影 贺兰遥抬头, 看着满头银发的清冷仙人,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抗议。 祝恒稍稍低头,清冷的面庞上带着极浅的笑意, 对挽着高马尾的少年说: “贺兰公子,先不要忙着拒绝, 至少看一眼我开出的报酬吧。” 祝恒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卷竹简,在贺兰遥面前稍稍敞开一些, 《天医卷》三字进入贺兰遥的视野。 贺兰遥倒吸了一口冷气。 昆仑尚在时,药峰有一医修,医术冠绝天下, 可登天神之列,被人称为“天医”。天医飞升之前,留下一套卷轴, 记载毕生所悟所学, 名唤《天医卷》。 “《天医卷》共有六十四卷, 毁的毁, 丢的丢, 我手上也只有这么一卷而已。” 祝恒对贺兰遥说, “药王谷还有两卷, 我已与明决商量过,若你能将梦月花从幽潭带过来, 我们手上这三卷都让你看。” “我向你保证, 利用你的体质就只会有这么一次,这样的事以后绝对不会再有。” 贺兰遥撇过头去,说道: “祝阁主,容我考虑一下。” “不急,你慢慢考虑。” 祝恒收起卷轴, 转过身迈开步子离开了, “考虑好之后来寻我便是。” 贺兰遥吁了口气,失力地坐回板凳上,仰头看了看星辰稀疏的夜空。 穆时在他旁边坐下,问: “你真的很想看《天医卷》?” 贺兰遥连一丝迟疑都没有,果断地回答道:“当然想看。” 穆时提议道:“那就答应他。” 贺兰遥转头看着穆时,脸上满带着疑惑,他有点不清楚穆时在想什么,问: “穆仙君,祝阁主可不仅仅是在利用我。进幽潭需要我的体质,但除此之外,还需要你来带路吧?” 贺兰遥很清楚,穆仙君可不是个会心甘情愿让祝恒利用的人。更何况,祝恒连让他们找梦月草的目的都没说明,穆时就更不可能着他的道了。 “他刚刚说他和明决商量过了。” 穆时把玩着剑柄上的红色穗子,说道, “明决没反对,任由祝恒来找我,证明这件事对我无害,而且他希望我们能帮帮忙。明决的想法,我还是要考虑一下的。” “还有,贺兰遥,我也得考虑考虑你的想法。你帮我进了我心心念念的剑冢,如果你真的想要《天医卷》,我也该帮一帮你。” 没等贺兰遥感动,穆时又继续道: “而且祝恒这个人是不择手段的,他想让你做什么事,会先以礼相待,如果你拒绝,他就会用强硬的手段了。” “站在你的角度考虑,我觉得你还是在他愿意‘以礼相待’的时候答应他比较好。” 贺兰遥低下头,叹了口气,说道: “我总感觉自己被麻烦的家伙缠上了。” 穆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恭喜你看透了祝恒的本质。” 贺兰遥不怎么情愿地反问: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过了一会儿,贺兰遥打了个呵欠,他抬头看了看月色,才发现子时都已经快要过去了。 作为一个凡人,他该睡觉了。 贺兰遥看向坐在身边的穆时,问: “我们现在去答复祝阁主?” “不,明天再答复。” 穆时摸了摸挂在腰侧的碧阙剑,说道, “我要先考虑一下某些事情,考虑好了以后,才能去和祝恒交谈。” 贺兰遥迷茫地问:“你要考虑什么?” “明天再说。” 穆时站起身,说道, “你早点去休息吧,不然明早又起不来,在难民营睡懒觉可不好。” 说完,穆时将碧阙剑从腰间摘下来,抱在怀里,朝着远处走去。 贺兰遥也站起身来,他把板凳放回灶炉那边,询问药王谷弟子自己该去哪里入睡。药王谷的人问他,帐篷不够用,能不能和别人挤一挤。 贺兰遥知道这里是什么场合,自然不会有什么“我必须独住一个帐篷”的少爷脾气,他朝着药王谷的人点了点头: “我都行的,仙君们任意安排就好。” 但他千算万算也没预料到,药王谷的弟子会把他和齐闵安排到一个帐篷里。贺兰遥抱着被子钻进帐篷的时候,齐闵正在里面抱着膝盖掉眼泪。 贺兰遥后退一步,悄声和站在旁边的药王谷弟子说了这事。 “哦,这个啊。” 药王谷弟子压低了声音, “刚刚有个难民抓着他就是一顿骂,从高祖骂到他,还往他后面骂了几辈人……骂得实在有些重了,这种话贵族子弟估计听都没听过,被骂哭了也正常。” 贺兰遥:“……” 贺兰遥一开始还觉得,如果齐闵是真心悔改,皇帝的位置多半会落到他手里。 可他现在又不确定了,一个被难民骂到哭鼻子的世子,真的能当皇帝吗? 不会在朝堂上嗷嗷大哭吧? 药王谷弟子觉得齐闵很可能会打扰贺兰遥休息,问道: “贺兰公子,要不我给你安排一下,你去城里的客栈住吧?” 贺兰遥摇头拒绝: “不用了,我住这里就行,仙君去忙吧,不用管我。” 说完,他抱着被子进了帐篷。 齐闵这时候已经努力将眼泪抹干了。 贺兰遥无视了他,在帐篷里将被子铺好,枕着叠好的披风躺平。 “贺兰公子。” 齐闵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 “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哭了,很丢人……” 贺兰遥心想,晚了,我已经告诉别人了。 贺兰遥捏着被子边缘,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是有点丢人,但其实也还好。有时候一个人掉眼泪,其实能够证明这个人有着同情心,明白廉耻,知道是非。” “世子殿下,会掉眼泪的你,和从前的你已经很不相同了。” 齐闵愣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大颗大颗的滚落出来。他今天一直都觉得很羞耻,为自己往昔的行为悔恨不已,并且想要为此落泪。 贺兰遥翻了个身,背对着齐闵,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贺兰遥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雾蒙蒙的河畔上,河水里隐约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黑衣,长发未束,有些随意地拢在耳后,身形比他认知中的自己更高大一些,脸颊也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俊美又清冷,尤其是双眼,眼仁的色泽似乎变得黑沉了许多。 这是……自己长大后的样子吗? 贺兰遥沉浸地看着河面上的自己时,听见了踩水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溅起的水花带起的一圈圈涟漪,逐渐模糊了他的身影。 贺兰遥抬起头,看见个身着粗布白衣、用筷子挽头发的少女踩着河水向他奔来,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任由她撞进了自己怀里。 他环住了埋头在他怀中的少女,下一刻,少女的身形化成了浮沫,他环着少女的手抱了个空,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贺兰遥猛地惊醒,他坐起身,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惊慌地喘着粗气。 贺兰遥喘了两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一巴掌拍上了自己的额头,手掌缓缓下滑,捂住了双眼。 梦里那个白衣少女似乎是穆仙君…… 他为什么会梦见穆仙君?还偏偏就梦见她撞进了他怀里……是因为穆仙君先前醉酒时抱他时带来的惊吓吗?还是说…… 他从心里劝告自己: 贺兰遥,你可千万别犯傻,那可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贺兰遥捂着眼睛,仰着头,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声。等到呼吸和心跳都稍稍平复后,他才放下捂着眼睛的手。 戈原王世子齐闵还在睡,但隐约有光亮从帐篷外面透进来,应该已经天亮了。 贺兰遥将被子叠好,重新绑了下马尾,把披风穿在身上,轻手轻脚地撩开帐篷帘子走出去,又仔细将帐篷合好。 时间已不早了,但难民们疲惫,好不容易能好好休息,这时还没全部醒过来。但药王谷弟子和从城中雇来的人已经开始忙活了,煮药的煮药,做饭的做饭。 贺兰遥想了想,还是回到帐篷里,将齐闵推醒了。想要悔改的世子殿下一定不会想在难民营里睡懒觉,把他推醒才是正确的做法。 贺兰遥叫醒齐闵后,在难民营里四处瞅着。 灶炉边的药王谷弟子问道: “贺兰公子,喝碗粥吧。” “啊,好,多谢。” 贺兰遥一边道谢,接过粥碗,问道, “你们看到穆仙君了吗?” 穆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找我干嘛?” 贺兰遥吓了一跳,差点没端住手里的粥碗,他回过头,抱怨道: “穆仙君,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神出鬼没的?” 穆时抱着剑,笑着问他: “贺兰遥,你在找我,我出现了,你还怪我神出鬼没,你讲不讲道理?” 贺兰遥知道她在故意找茬,认道: “是是是,我不讲道理,穆仙君才是全天下最讲道理的人。” 穆时讲道理,这一听就是个笑话。 穆时抱着碧阙剑,稍稍歪头,不爽地看着贺兰遥,说道: “你开始变得牙尖嘴利了。” 贺兰遥脸上带上了笑意,说道: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和穆仙君待在一起这么久,剑法和阵法我学不来,口舌上的功夫总能学点吧?” 穆时问他:“所以按你的意思,我到底是墨还是朱?” 贺兰遥把问题抛还给她,问: “穆仙君觉得自己是哪种?” 穆时抬着头看了他片刻,扭过头去,迈开脚步走了。 贺兰遥有些疑惑: 吵不过,然后生气了? 贺兰遥端着粥碗,从背后跟上去。 穆时没有回头,抱着剑问: “贺兰公子,有没有人告诉你,只会花拳绣腿的人,千万不能学口舌功夫?” 贺兰遥问:“为什么?” 穆时幽幽地说道:“容易被人打死。” 贺兰遥片刻也没有犹豫地道歉: “对不起。” 72第72章 你才吃三十份呢 穆时无言了片刻, 回过头问道: “贺兰公子,你能不能有一点骨气?” 贺兰遥和穆时对视,水光粼粼的双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问: “骨气能扛住穆仙君的毒打吗?” 穆时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贺兰遥。 贺兰遥浅笑着问: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穆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说道: “不, 只是觉得你好像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怪。” 他们往常也车轱辘似的打过一两轮嘴仗, 但今天的嘴仗和以前的不一样, 贺兰遥似乎比从前要缠人、黏糊一些,就好像清水变成了稀饭。 穆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这事也没必要非要一个答案,所以她干脆就不想了。她收起探究的目光, 回过头,继续走她的路。 贺兰遥在后面跟上,他看着穆时的背影,心想, 穆仙君真的好敏锐。 穆时在营地里走了小半圈,找了个能吃饭的地方, 她坐下后敲敲桌子,示意贺兰遥也坐。之后,她就抱着碧阙剑, 等着贺兰遥把白粥喝完。 贺兰遥喝粥的速度有些慢,一点有味道的东西都不就着的话, 要喝下去一整碗白粥还是有些艰难的。 就在贺兰遥终于喝到碗底的时候, 林桑储有些慌张地过来了。 林桑储对抱着剑的穆时说: “穆师妹,我师父和明谷主又吵起来了,你快过去劝一劝吧。” 穆时对林桑储说:“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 林桑储有些急, 说道, “他俩是因为判官笔吵起来的。” 穆时叹了口气,抱着碧阙剑起身,问: “他们俩现在在哪里?” 贺兰遥两口喝掉剩余的白粥,将碗放进收碗的木盆里,跟着穆时和林桑储一起去找明决和祝恒。 祝恒和明决不在难民营里,而是在难民营和城门之间门的空地上,这里没什么人,比较方便他们谈话。 穆时赶到的时候,明决正扯着祝恒的领子,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怒意。 明决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问: “我是你的盟友,曲长风是你义兄,我们两个人的面子加起来,也不够让你的天机阁帮忙寻判官笔,是吗?”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是你们的面子不够分量,也不是我不愿意。明决,穆时也是我的师侄,我为她进过酆都,也为她寻过延寿之法,只是一无所获罢了。” 祝恒任由明决扯着领子,他神色平静,语气也没有什么波澜,说道, “我不让天机阁去找判官笔,不是不想找,而是没有必要去找。” 明决情绪有些激动,他对祝恒说: “什么叫没有必要?你不就是觉得找判官笔是大海捞针、白费功夫吗?你只管让天机阁找,条件你开,不管找得到还是找不到,只要你认真去找了,你要什么我都给。”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 突然出现的穆时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按在祝恒肩膀上,将他们朝着两个方向推开。 “明决你是不是疯了?” 穆时对着明决劈头盖脸一顿骂, “先是为你师父之死一蹶不振,又为了个和你不亲的师侄朝着个坏东西开出‘你要什么都给’的无底线的条件,你这辈子是不是离了师门情谊就活不下去了?你是无情道剑修,是药王谷谷主,别软弱得跟个废物一样!” 明决直接侧身,左手抓住了穆时的领子,右手高高扬起。应该是太过愤怒了,他眼睛里涨满了红血丝。 还在远处的贺兰遥见状,连忙跑了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得上,只是心里有种感觉,无论如何,他都得阻止这一耳光。 明决举起的右手一直在半空中颤抖,迟迟没有落下,最终,他右手失力般地垂下。 他终是不忍心打这一耳光。 他左手松开穆时的衣领,在她肩上用力推了一下。 明决闭了闭眼睛,片刻后,他对被他推得后退几步的穆时说: “是,我就是离了师门情谊就活不下去的那种人。可世道不公,偏偏让我这样的人先失了师兄,又丢了师父,现在还遇到你这样的师侄!没有半点良心的东西!” 穆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 “你既然知道我没有半点良心,那就不要管我。闹到这地步,再管就是犯贱了,明决。” 明决点点头,看了穆时一眼,没再说什么,直接乘上法器飞走了。 祝恒还停留在原地,看着飞走的明决,饶有兴趣地问穆时: “四年前你及笄,他想要将青溟剑赠你时,你骂他骂得也像今日这样厉害吗?” 穆时给了祝恒一记眼刀:“有你什么事?” 贺兰遥和林桑储已经赶过来了。 贺兰遥站在穆时后方,有些犹豫该不该劝一劝穆时,让她稍微冷静些。 林桑储则是安静地站在祝恒后方,他就没有贺兰遥这种顾虑了——师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只要听师父的就好。 祝恒没再和穆时搭腔,而是看向站在穆时后方的贺兰遥,问: “贺兰公子,我先前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贺兰遥正要回答,却被穆时抢了话。 “他准备答应你。” 穆时抱着手臂,说道, “但我觉得,面对你这种人,还是该多加一道保障才行。” 祝恒低下头看着穆时,问: “你想加什么保障?” 穆时抬起头看着祝恒,说道: “你立一个誓约,保证这一次之后,你再也不会利用他能穿透禁制的体质。” “誓约,而不是契约吗?穆师侄,你这用词很有趣。” 祝恒低头和穆时对视, “你竟然要为了保护一个凡人而用掉珍贵的灵誓吗?” 贺兰遥迷茫道:“什么意思?” “贺兰公子,你应该知晓‘契约’吧?” 祝恒对贺兰遥说道, “两人或两人以上,承诺一些事情时,可以立下契约。立契约后,如果违反契约,就会遭到惩罚。但倘若在契约完成前,立契的人有一方死了,契约就会失效。” 贺兰遥点了点头。 “若岚山灵族的灵誓与契约相似,都是对事情做出承诺。不同的是,灵誓只能承诺一件事情,是起誓者对灵族承诺的。而且,灵誓在灵族死后才会开始生效,保证灵誓生效的是灵族死时余留下来的灵力。” 祝恒将‘灵誓’的含义缓缓道来, “每一个若岚山灵族,一生只能与人达成一次灵誓。” 祝恒顿了顿,又说道: “我如果对她立下誓约,达成灵誓,她死时如果灵力余留下来了,我就必须遵守誓言,我可承受不起一个大乘期巅峰的灵族的灵力带来的惩罚。” 贺兰遥惊讶地看着穆时。 只是,站在他前方的穆时没有回头,没有将他的表情收入眼中。 祝恒眼中带着笑意,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将灵誓用在更有价值的人和事情上。” 穆时问祝恒:“你敢立誓吗?” 祝恒用行动回答了她,他伸出手,掌心里浮现出自己的灵印。 穆时的掌心里也浮现出灵印,她将手放在祝恒的手掌上。 两道灵印相遇,交缠在一起,拧成了一团光,如同焰火一般直直地飞上天空,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祝恒感觉到,有什么束缚施加在了自己的元神上,只是暂时还未生效。 他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 穆时不在停留,拉着贺兰遥往悦城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把说好的要赔我的三份奶糕买了,然后我们去若岚山。” 贺兰遥被她拉得有些踉跄,问: “穆仙君,灵誓这种东西用在我身上真的好吗?” 穆时的回答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用都用了,好不好都没法改了。” 贺兰遥觉得不解,问: “为什么用在我身上?” 穆时肯定还有其他想用灵誓来做的事,他甚至都能替她想出来一两件。 他们离祝恒越来越远了,穆时的步伐也放慢下来。 “我是个混血,我的灵誓不怎么好用。” 穆时对贺兰遥说, “正常灵族的灵誓大约有一千年的时效,足够耗死任何修士。但我……可能不只是因为我是混血,还因为我琢磨得不对或者其他原因,我的灵誓时效只有六十年到七十年。” “这时效真的让我很无奈,我本来想约束孟畅,让他不准将碧阙剑雪藏。可是,以他剩余的寿命,他完全可以等六十年到七十年的时效到了之后再把碧阙剑雪藏起来。” “又或者约束祝恒,让他不许做出对明决不利的事情。但六十年到七十年后,约束就会失效,他可以等时效到了再加害明决。而且‘利’和‘不利’,本来就是难以考量的不具体的概念,有些事情可能连祝恒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利还是不利。” 穆时走在前面,解释道: “贺兰公子,这六十年到七十年的时效,保不住碧阙剑,也保不住明决,但可以保下你的一生。所以,我就把灵誓用在你身上了。” “而且如果不是我,你的体质多半不会暴露在祝恒眼中。我一死了之,却给还活着的你留下巨大的麻烦,这样很不好。” 她回过头,笑着说道: “死嘛,就要死得干干净净的。” 说罢,她继续往悦城走。 贺兰遥停住脚步,他看着穆时的背影,心中是惊讶,震撼,还有无尽的怅惘。 “贺兰遥?” 穆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怎么不走了?你不会是想赖掉我那三份奶糕吧?” 贺兰遥调整了下心情,说道: “不会赖掉的,就算是三十份也会买。” 穆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说道: “你才吃三十份!你喂猪呢?” 73第73章 贺兰遥心想:我哪里敢骂你是猪? 他一边跟着穆时往城里走, 一边思索事情,走着走着,就被穆时一把拽住了。 “你出什么神呢?” 穆时五指张开在贺兰遥眼前晃了晃, 神情略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说道, “你刚刚都要撞到城墙上了。” 贺兰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门走到了穆时前面去,而且正前方就是城门的墙角,如果穆时没拉住他, 他很可能要把自己撞伤。 “穆仙君, 你又救了我一次。” 贺兰遥后怕地摸了摸额头, 而后露出一个清浅的、平静的笑, 对穆时说道, “我在想穆仙君的灵誓的事, 还在想明谷主的事情。” 穆时不久前才和明决闹过不愉快, 听见“明谷主”三个字之后,就抱起手臂,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 问: “想他干嘛?” 贺兰遥调转方向, 进了城门。穆时也迈开脚步,没几步就追上了他, 和他并肩行走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贺兰遥才问道: “我只是在想, 穆仙君应该很在乎明谷主吧?为什么一定要恶言相向呢?有时候, 伤害在乎的人, 其实无异于伤害自己,因为心脏是会疼的。” 穆时沉默了很久。 贺兰遥也没打算听见什么坦诚的回答。 穆仙君的心不一定是豆腐做的,但嘴肯定是刀子做的, 从她嘴里听见一句软话,比让乐白国的老皇帝变成贤主还要困难。 穆时用手指缠住鬓发,她轻轻勾了勾手指,鬓发被拽得绷紧。 她看着被勒住的手指,说道: “明决在乎我,并不是因为师叔侄关系,而是我刚被带回太墟那段日子,还有之后被喂毒的三年里,他一直在精心照顾我。他付出了很多,所以对我格外地在乎。不希望我死掉,又何尝不是因为不希望他的付出打水漂呢?” “他如果倾尽全力为我去找什么判官笔,付出了更多的精力和东西,在我死掉的时候,他说不定会更加心痛。” 贺兰遥觉得穆时说的不太对,想要反驳她,可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该怎么说,只能保持沉默。 穆时松开手指,缠绕过手指的那一侧鬓发变得微微有些打卷,她笑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她抬头看着辽阔无边的天,说道: “他最好觉得我就是个小白眼狼,死了活该的那种。” “我觉得明谷主大概不会放弃寻找判官笔。” 贺兰遥对穆时说, “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呢?” 穆时直接打破了他的妄想: “少做白日梦。” 穆时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脚步。 她面前有个做糖的手艺人,手艺人摆了个小摊,小摊上有块白色的石板,手艺人正拿勺子舀着熬好的糖,在石板上行云流水地画蝴蝶。 小摊旁边有个用稻草扎好的桩子,上面插着已经做好的糖画,有龙,有凤凰,还有十二生肖之中的几个,除此之外还有两圈糖葫芦。 贺兰遥问穆时:“想要糖画?” 穆时苦恼地看着石板上的蝴蝶: “这东西拿在手里可不舍得吃。” 这个就只是糖而已,也没什么吃头,拿在手里着图个好玩罢了。 穆时从稻草桩子上拿了串糖葫芦,从乾坤袋里拿出钱袋,刚捏出三枚铜钱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贺兰遥。 穆时转头问道:“你吃吗?” 如果孟畅看到这一幕,大概能感动到流泪。 穆时的个人能力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强,但往昔的生活中,她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一个。遇到贺兰遥之前,她从来不会给人带饭,拿东西的时候一般也只顾着拿自己的那一份。 孟畅常常觉得她太独了。 如果不是穆时活不到十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纠正她的毛病。 但曲长风一直不觉得有问题,他觉得穆时并不是独,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么多需要她去照顾和迁就的人和事。 曲长风对世间门的许多事物都有着好得离谱的耐心,对徒弟更是如此。 贺兰遥摇了摇头,说道:“不吃。” 穆时点点头,付了钱,拿着糖葫芦继续往四香斋走。 她咬了个山楂糖球,晶莹的糖衣在唇齿间门发出清脆的响声,穆时嚼着有些面的山楂和糖壳,嚼着嚼着就皱起眉毛。 她顿住脚步,低下头,皱着眉望着手中的竹签。 贺兰遥问:“怎么了?” 穆时咽下嘴里的山楂,说道:“太酸了。” 她拿着竹签,露出为难的表情,而后强忍着不适,用牙咬住刚刚被咬过一口的那个山楂糖球,紧蹙着眉将它吃进嘴里,越是咀嚼,眉头就皱得越厉害。 如果是还在太墟仙宗的时候,她会选择把这串糖葫芦扔掉。但离开宗门后,她已经不止一次见过吃不饱饭的人的苦难,这让她实在无法做出浪费食物的举动。 贺兰遥见她吃得难受,心里有些不忍,对穆时伸出手,说道: “我来吃掉吧。” 穆时像是抓住了什么的溺水之人,片刻也没有犹豫地把竹签递进贺兰遥的手中。 有这么不喜欢吗? 贺兰遥忍不住笑。 贺兰遥咬掉半颗山楂,嚼了几下,在口中品味了片刻,说道: “不是很酸,就是正常的糖葫芦的酸。穆仙君,好像是你不怎么能吃酸。” 穆时抱着手臂,说道: “我以前在宗门吃过山楂泥,就是用来捏药丸的。你应该知道吧,医修和丹修捏药丸有时候用枣泥,有时候用山楂泥,那些山楂泥药丸可没有这么酸。” 贺兰遥对穆时说: “那里面加了糖的。” 穆时露出震惊的表情:“……加了糖?” 贺兰遥确定道: “加了糖,而且加了很多很多糖。” 穆时一副认知被打破的样子。 贺兰遥有些想笑。 穆仙君这个人很怪,她时常给贺兰遥留下“这你都知道”的印象,但有些时候,她也会让贺兰遥诞生出“这你都不知道”的想法。 她很博学,但也缺乏常识。 聪明绝顶里多少夹杂着一点笨。 不过这一点点笨也许并不是缺陷,而是一种需要长期的共处才能挖掘出来的珍宝。 他们抵达四香斋的时候,奶糕还未做好。伙计给他们搬了凳子,让他们坐着等一等,还给他们包了几样点心,份量不大,让他们一边吃一边等。 有几个孩子拿着风车,欢笑着从他们面前跑过。他们奔跑时,风车和着孩童欢笑的声音,“呼啦啦”地转起来。 穆时的视线追着孩子们手中的风车,问: “那是纸做的吗?” 贺兰遥回答道: “不是纸,是白椴树的内侧的树皮,刚剥下来时很柔软,可以叠成各种样子。” 贺兰遥看向坐在身侧的穆时,问: “你要吗?街上的铺子里应该有卖这东西。” 穆时摇了摇头,非常坚定地拒绝了: “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 贺兰遥笑了笑,说道: “穆仙君,像你这个年纪的修士,应该还可以做孩子。” 穆时没说话。 贺兰遥问:“真的不要吗?” 穆时别过头去,说道: “别说是给我买的。” “我说是给家里的妹妹买的,可以了吧?” 无中生妹的贺兰遥站起身来,说道, “穆仙君,我去给你买风车,你就留在这里等奶糕吧。” 贺兰遥还没来得及走,就看见不远处,一处大户人家的后门打开了。 两名小厮抬着一卷破席,那破席洇出一片一片的红色,尤其是底端,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湿润,最后甚至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一位管家紧跟着走出来,说道: “动作快点,记得要走北城门,不可以走东城门,东城门有许多仙君在接济难民,若叫他们瞧见了,又凭空生出事端。” 两名小厮抬着破席往北走。 街上有许多人瞧见这一幕,但都没有出声,仿佛对此事早已见怪不怪了。 穆时起身喝道:“站住!” 管家脸上写满不耐烦,但他瞅见穆时的衣着,觉得她大约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这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他都是见过的,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小姐。 兴许是哪户人家的堂亲或者表亲。 管家的语气还算客气: “姑娘,这破席里的丫头犯了大错,且死也不认,才叫世子妃下令打死了。” 他特地强调了“世子妃”,想告诉这碧衣的姑娘,自己家这是王府,打死丫头的是世子妃这样的王侯贵族,好压住这碧衣姑娘,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管家对穆时说: “丫头也的确可怜,我们早些将她送去北山埋了,也叫她早些安息。” “早些埋了?” 穆时抬手,灵力将抬着破席的两个小厮推开,又托着破席落地,她说道, “人还没死,你想活埋?” 管家见她凭空推开小厮,这才惊觉这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而是一位仙君。他暗自咬牙,而后狡辩道: “仙君,人打成这样,的确没救了啊,与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穆时走到破席前,她的灵力将破席切开。 贺兰遥紧随其后,他蹲下身,将已经被切坏的席子向两侧掀开。里面裹着的丫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身上皮开肉绽,一眼看去找不到几块好肉。 还好,她应该刚被裹进席子里没多久,血肉没被粘住,不然要分开可就痛苦了。 贺兰遥伸手探了探颈部,又去探鼻息,说道:“还有气。”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紧张起来,正如管家所说,打成这样的确没救了,至少凡尘里的大夫救不回来。 不过还好,今天他不是自己在这里。 止血符从穆时的乾坤袋里飞出,贴到丫鬟身上,那符纸很快就化成了灰,只留下一道发着光的朱色符号。 穆时又从丹药瓶子里倒出一粒丹丸,蹲下身,将那丫头上半身托起来,又摆弄着她仰起头,用聚水决将丹丸送服下去。 穆时松开手,看了一眼染了自己的手、袖子和前襟的血污,又抬起头看着管家: “世子妃……你们这是王府?戈原王家的那位世子尚未结亲,这应该是和远王的王府吧?” 管家低着头不敢说话。 穆时浑身血地问道: “解释一下,打人的理由是什么?” 一名打扮华丽的年轻女子从后门走出来,她还不知道外面“多管闲事”的人是修士而非凡人,趾高气昂地对穆时说: “这个小贱蹄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勾引世子,还偷我外祖母留给我的玉镯,我将她打死怎么了?那玉镯贵的很,不知能买多少个她这样的丫鬟的贱命。” 74第74章【二更】 穆时瞧着从后门走出来的年轻女子, 小声问贺兰遥: “这是世子妃?我怎么没在宫宴上见到她?” 贺兰遥向穆时解释道: “和远王世子外出了,没有参加宫宴。乐白国男尊女卑,男主女从, 宫宴这种事, 世子不出面,世子妃也不能出面。” 世子妃问:“你们嘀咕什么呢?” 穆时抬头看向世子妃, 问: “偷了东西, 理应送至官府吧?” “你以为这种贱奴送去官府就死不了了?” 世子妃瞧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丫鬟一眼,嫌弃地从袖中拿出帕子,掩住鼻子, 说道, “你觉得官府敢忤逆王府吗?在这悦城里,爵位和权力就是一切, 我要她死, 官府不敢让她活。你也是。” “好一个‘你也是’。” 穆时抬手,一缕碧色烟雾从乾坤袋里飘出来, 在她右手上凝做未出鞘的剑。 世子妃不认识那剑,但她已经从穆时取剑的动作反应过来, 穆时是个修士。刹那间,世子妃的脸色变得很是精彩。 穆时拿着剑, 对世子妃说: “我穆时活了将近十九年,还从未有哪个权贵敢对我说让我死。你爹娘不敢, 你公婆也不敢,怕是连你公公的爹, 当今皇帝已经入土的父皇也不敢,你比他们都有勇气。” 穆时……穆时? 她是穆时?剑尊曲长风的徒弟? 世子妃露出了惊慌的表情。 贺兰遥抬头说道: “把人搬到暖和的地方。” 管家是会处世的,他没等世子妃同意, 就立刻吩咐先前抬破席的那两个小厮,说道: “别愣着,快送到屋里去。” 两名小厮听了吩咐,将丫鬟抬起,进了和远王王府的后门,送进离后门最近的院子的主屋里,很快又有人送来了炭盆,将屋子烘得逐渐暖和起来。 贺兰遥坐在凳子上把脉。 大约是穆时喂的那粒丹药在起效,丫鬟的脉息没有继续变弱,反而有要恢复的架势。 贺兰遥从袖中取出刀片,说道: “我要给她处理伤口了,你们日后可不要说她被男大夫看过,不干净了。” 管家连连摇头,说道: “不会的,不会的。咱们府上女眷病痛时会找太医,太医院里都是男太医,我们不会传这种闲话的。” 贺兰遥点了点头,说道: “你回避一下,对了,叫人送温水和干净的布过来。” 贺兰遥这才用刀片去割丫鬟身上那已经破得条条缕缕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将布料从伤口上揭下来,多亏了穆时那道止血符,揭布料的时候没怎么出血。 这本是一件极为疼痛的事情,可丫鬟昏迷得厉害,对此无知无觉。 温水和干净的棉布很快就送来了。 贺兰遥扯了一截棉布丢进水盆里,他正要去捞那布,却有两只手比他抢先一步。 穆时将手里的布稍稍攥了攥水,问道: “要我帮忙吗?” 贺兰遥没阻拦她,问道: “穆仙君,你照顾过人吗?” 穆时疑惑地看着他: “擦身还要照顾人的经验吗?动作轻些、尽量别弄疼伤患不就行了?” “行吧,你擦身,我上药。” 贺兰遥从袖袋里摸出一瓶金创药, “药可能不够,穆仙君,你能不能找明谷主再拿两瓶……” 穆时直接喊道: “管事的,你们王府里有金创药吧?” “唉,有……” 那管事的尚未回答完,就压低了声音, “世子妃娘娘,您别这样看着我,这药咱们不能不给啊,里面那位就是个祖宗。若出了人命,惹了她不高兴,咱们王府上下也要跟着赔命。” 穆时耳朵好,听得分明。 这时,管事的声音才变大,说道: “穆仙君,咱们王府有金创药,是御赐的,我已吩咐人去拿了。” 贺兰遥将棉布撕成条,拔开药瓶的塞子往棉布上倒,对穆时道: “你擦,擦好了我上药。” 贺兰遥就这样和穆时一起,一点一点地将这丫鬟身上的伤口清理干净,包扎上药。上药之后,贺兰遥叫人取了件比较宽松的衣服过来,给伤患穿上,遮蔽身体。 贺兰遥叹了口气,说道: “也不知道骨头断没断。” 穆时回答道:“没断。” 贺兰遥丝毫也不怀疑穆时的话,她有着隔着一段距离就知道草席里的人死没死的本事,如今凭着双眼就确认人的骨头没断也不出奇。 贺兰遥这才有功夫打量穆时,说道: “穆仙君,你也换身衣裳吧。” 穆时使了个法术,碧色衣裙上的血迹瞬间消褪,衣服变得崭新洁净。 贺兰遥感慨道:“有法术就是好啊。” 就在这时,管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穆仙君,祝阁主和明谷主到了。” 穆时皱了皱眉,“嘁”了一声,转身往门外走去。 贺兰遥跟上她。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天机阁安插在悦城的眼线察觉到了这件事,然后汇报给了祝恒,祝恒又告诉了明决。 屋门外面不止有祝恒和明决,还有和远王和王妃,这两个人连带着一直在外面没走的世子妃,脸上皆带着紧张的神色。 明决见到穆时,撇过头去不看她,问: “没来找我,情况应该还好?” 贺兰遥见穆时沉默,怕明决尴尬,干脆就当做明决在问自己,回答道: “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穆仙君处理得及时,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患。” 听见贺兰遥的话,和远王一家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和远王甚至拍了拍胸口,像是终于顺了气一样。 明决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那就好,我先回难民营那边了。” 穆时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她看向祝恒,问道: “事情能交给你处理吗?” 还未等祝恒回答,穆时忽然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动静,她立刻转过头,朝着主屋走去。 她一进门,就看见那本该躺在床上的丫鬟,此时正笨拙地摔到地上,身上的棉衣隐约洇出红色来,她双眼含泪,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太害怕了。 穆时走过去要搀扶她,她却一把抱住了穆时的腿,说道: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没勾引世子殿下,也没偷世子妃娘娘的镯子。世子妃娘娘说不认就打死我,可我若是认了,那才真的唯有死路一条啊……” 世子妃斥道: “闭嘴,你个贱婢!你要是没蓄意勾引,世子殿下怎会说要纳你做通房?” 穆时看向抱着自己腿的丫鬟,问: “有这事吗?” 丫鬟眼里含着泪,说道: “是世子殿下强迫奴婢……” 和远王对丫鬟说: “悦城人人皆知,世子是个温文尔雅之人,不会做出不配为人之事,想来你是误解了什么。” 王妃也开始帮腔,诱劝道: “思思,胜儿若真的看上你,那是你有福气啊。你若是真成了胜儿的人,你以后就再也不是奴隶了。” 穆时从乾坤袋中取了葫芦和一张方帕,她把方帕叠了叠,从葫芦里倒出水来浸湿,用方帕擦了擦思思脸上没受伤的位置。 她将方帕展开,帕子仍是原本的颜色,并未变成绿的。 祝恒以十分平静的语调问道: “你今年多大,十四还是十五?” 思思低下头,回答道: “过了年便十四了。” 祝恒眼帘低垂,说道: “还小得很,当通房未免太早了。” 穆时将帕子递向世子妃,问: “世子妃娘娘,你真的不知道是你家世子殿下强迫思思吗?” 世子妃不知道穆时要做什么,她接过帕子,缩着脑袋回答道:“不知道。” 世子妃手中的帕子变成了绿色。 穆时目不斜视地看着世子妃,右手握住了剑柄,碧阙剑一寸寸出鞘。 和远王见状,问道: “穆仙君,你要做什么?” “碧阙剑是用来斩邪魔的。” 穆时左手提着装了真言水的葫芦,右手握着出鞘的碧阙剑,说道, “别急,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邪魔,我会一个一个地将你们身上的人皮扒掉,扒完就送你们上路。” 75第75章 人间不仅仅是这样 和远王一家听见穆时的话, 皆是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穆时提着剑,朝着世子妃走了一步。她周身带着凛然的剑意,仿若山岳, 压住在场之人的脊骨,让他们直不起背来。 世子妃吓得瑟瑟发抖,说道: “你、你是名门正道的修士, 修士不能对凡人出手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杀的不是凡人, 而是披着人皮的邪魔。” 穆时眼眸中泛着冷光, 说道, “原来你觉得自己还配为人吗?世子妃娘娘。” 穆时举起无刃剑。 但碧阙剑还未落下, 贺兰遥从后方伸手,抓住了她握剑的那只手的手腕, 道: “穆仙君, 你不能动手。” 穆时皱了下眉,说道: “贺兰遥,你别拦着我,松手。” 贺兰遥的力气自然是拗不过穆时的, 她想动手,贺兰遥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拽不住她。但他就是死死地抓着穆时的手腕不松手, 穆时怕给他拽脱臼了,不敢强拽。 就在贺兰遥以为自己拉住了穆时的时候, 穆时的左手搭上了他的手腕,一拧一拽, 贺兰遥发出吃痛的声音,用力抽手,抽回手后还因为使大了力气捂后退了两步。 但他很快就又上前两步, 再度用还酸痛的手去抓穆时的手腕。穆时躲开了,他就直接抓住了穆时的上臂。 穆时很是不耐烦: “贺兰遥,你为什么非要拦着我?你这善念和怜悯之心留给真正的可怜人不好吗?松手,再不松开我连你一起收拾!” 和远王抓住这个契机,膝盖一软,就直接跪在了地上,对着祝恒说道: “祝阁主,儿媳和我家那不争气的儿子做错了事情,但罪不至死,更不至于诛连全家啊。我会好好教训他们二人,也会补偿丫鬟,您劝一劝穆仙君吧。” 和远王是个老狐狸,他见贺兰遥拉不住穆时,便直接求祝恒了。王妃拉着世子妃紧跟着跪下,管家也跟着主人家跪下。 王妃接上了和远王的话: “祝阁主,乐白国有乐白国的律法,世子与世子妃犯错,自然有官府去罚。修士若是私自出手惩罚凡人,动用私刑,有可能落得个虐杀凡人的名声。市井流言何其可怕,您应当是清楚的。” “官府罚得了你们吗?” 穆时握着碧阙剑,说道, “在这悦城里,爵位和权力就是一切。世子妃要一个人死,官府就不敢让那个人活,这可是世子妃的原话。” 祝恒轻笑了一声,说道: “王妃不必替我师侄担忧,有我在,我师侄必然不会落得不好的名声。” “你全家为夺皇位,私自摸索修行,学了邪法,被我师侄发现并惩治。我会这样对世人公布消息的。” 王妃瞪大了眼睛,问: “您怎能黑白颠倒?” 祝恒笑着问:“谁是黑,谁又是白?” 这个时候,贺兰遥松开了抓着穆时上臂的手。 穆时回过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肯松手了,疑惑地瞅了他两眼。 “穆师侄,先别忙着动手。” 祝恒一手负于背后,对穆时说, “和远王殿下这些年没少做见不得光的事,我手中掌握的证据,足以将他们一家人都诛连,若你觉得死罪太轻松,也可以让他们在宗人府度过终生。” “至于官府……权力的确是好东西,迷醉于权力之人,有时候很容易被更大的权力倾覆。” 祝恒在和远王一家人惨白的脸色中,对穆时说道: “我原本是打算等局势平稳些再处理此事,但为了不脏你的手,今日我就会把他们送进大牢里。当然,如果你还是想亲自动手,我不会拦着你,也会如先前所说的一般给你善后。” 穆时抬起头和祝恒对视。 她在祝恒眼中看到了极浅的笑意,那笑意不明显,却很温和、耐心,带着对晚辈的包容。 穆时低下头,将碧阙剑收回了剑鞘中。 祝恒抬手,一道禁制笼罩下来,将和远王一家人限制在了一处。他从袖中摸出哨子,走到院子里吹响,不一会儿,就有天机阁弟子过来了。祝恒对那天机阁弟子交代几句,天机阁弟子便领命离开,去找官府了。 穆时回过头,走到床边,用法术将思思送回床上。她替思思盖好被子,坐在床榻边缘,说道: “别怕,你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思思抱住她,低声抽泣,泪水浸湿了穆时肩膀处的衣料。 不一会儿,官府的人就来了。 官府动不了和远王,因此,官府的人在和远王王府外暂等,等到禁军副统领带着皇帝的谕令赶来,和远王一家人连同管家等人才被羁押进大牢,等候提审。 审讯尚未开始,和远王府没有被贴抄家封条,但已经被团团围住,查案结束前,里面的人不可随意进出,还未回归悦城的世子不出两日,就会被召回。 思思也算是个证人,所以穆时暂且不能带她离开。 祝恒已经安排好了,思思伤好之前,会有百药堂的人上门来换药照顾,等事情结束之后,就将她带回天城,安排进夕暮楼里做工,这样她不必为奴,也能养活自己。 祝恒走在最前面,穆时跟在他背后,贺兰遥则是在最后方,三人前后不一地从和远王王府走出去。 “或许是我多言。” 祝恒没有回头,对穆时说, “穆时,你心境不稳,刚刚隐约有要生出心魔的征兆了。” 贺兰遥露出惊讶的表情。穆仙君要杀人的样子的确有些魔怔,而且拉不住。他以为穆时是气坏了,根本没往心魔这方面想。 穆时右手按着挂在腰间的剑,低下头,过了好半晌才说道: “来了悦城之后,这样的事一件又一件,一桩又一桩,总让我觉得,世间尽是些妖魔鬼怪,这便是我师父和师祖护下的人间吗?” 祝恒走在前面,他步伐平稳,没有为穆时的认知感到慌乱。 在他看来,这再正常不过—— 十八岁的年轻人,眼中的世间,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模样,而且会一次再一次地颠覆。 颠覆的同时,也会带来激烈的情绪。这些热血的年轻人,面对不公时,心中也会生出比所有人都强烈的愤怒。 “对,这就是你师父和师祖护下的人间。” 祝恒的声音和语调都很平静, “但是,穆时,你也要知道,人间不仅仅是这样。此处是人间,墟城、天城也是人间。你要亲眼去看,去认识的人和事物还多着呢。” 穆时没有再搭话,也不知道她心底里对祝恒的话是赞同的,还是不服的。 祝恒问:“我要去皇宫见见皇帝陛下,你们也一起吗?” “不了,你自己去吧。” 穆时稍稍停步,说道, “我去四香斋拿订好的点心,拿完了就去若岚山。” 就这样,穆时和贺兰遥和祝恒分别了。 穆时走在前面,贺兰遥跟在后面,他们俩是从后门进的王府,但却是从前门出来的,现在他们要重新绕到后门在的那条街去拿点心。 穆时这才和贺兰遥搭话: “你之前为什么拦着我,然后又突然不拦了?” “穆仙君,我拦着你,并不是因为你说的善念和怜悯之心,和远王王府的人没什么值得怜悯的。” 贺兰遥回答了穆时的问题, “我是担心动手后的后果,仙修杀凡人,如果有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在幕后操纵,你的正义之举就会变成‘修士凭借灵力虐杀凡人’。流言可怖,你在世人眼中或许真的会变成魔头。” 穆时低着头说道:“我不在乎。” 她没剩下多少天可以活了,流言起就起,她作为一个死人不会在乎,也没法在乎。 贺兰遥对穆时说: “流言不止会找上你,还会找上太墟。” 穆时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 “将我除名就行了。” 贺兰遥又说道:“你师父也会受到诟病。” 穆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贺兰遥。 “总有什么东西,是你在乎的。” 贺兰遥丝毫也不畏惧地迎上穆时的眼神, “不过的确是我杞人忧天了,有祝阁主在,你不会陷入那种境地的。” 所以在祝恒说完会放出什么样的消息时,贺兰遥没怎么迟疑,就松开了穆时的手。 穆时沉默了很久,才问道: “你也杀过败类,你不怎么在意名声吧?” 贺兰遥想了想自己毒杀过的人,说道: “不,我可在意名声了——根本就没人知道是我杀的。穆仙君,你要是选择暗杀,我绝对不会拦着你的。” 贺兰遥上前两步,用右手牵住穆时的左手,让面朝着他的穆时跟着他的牵动转了半圈,重新朝向四香斋的方向迈开脚步。 他拽着穆时走了没两步,倒抽了一口冷气,松开了穆时的手。 穆时看向他,问:“怎么了?” “被一个力气有些大的修士拧伤了,手腕酸疼得不行。” 贺兰遥幽幽地说道, “可能要过个两三天才能恢复吧。” 穆时:“……” 贺兰遥发现穆时的情绪是真的很低落,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会嘲讽—— 谁知道某些人会这么脆弱? 贺兰遥见好就收,没有一直强调手腕的伤,而是关切地问道: “话说,心境不稳该怎么办?要调息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