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挣》 谜山(01) 01 下午4点,陈争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经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时,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贴在墙上的案例。 一年前,省会洛城剿灭了犯罪团伙“丘塞”,成功阻止一起恐怖袭击。陈争的视线留驻在案例的一角,眉心轻微地蹙起。许久,他长而沉地呼出一口气,拿着文件的右手用力,手背上浮起青白的筋。 走廊的另一端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陈争回过神,转身欲走。 “陈主任!”许川声音洪亮,挥舞着手里的资料大步向前,“你在这呢!这是洛城刚送来的新案例!” 陈争点头,冲许川笑了笑,“你们组先看看吧。” 许川年轻,今年刚分来研究所,积极性特别高,闻言立即站直,“是!陈主任,我尽快给你出报告!”说完,许川风风火火离开,陈争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有种将他从这里调走的冲动。 竹泉市刑事案件心理研究所,并不是心怀希望的年轻人应该待的地方,许川的宏图和志向,应该去其他地方实现。 此时已是9月中旬,炎热的盛夏到了尾声,窗外的老树开始落叶,尚且燥热的风将一片叶子带到了窗沿上。陈争捡起,心想,自己这样的人才应该在这里消磨时光。 就像这座无人问津的研究所本身。 往前数五年,这栋老楼还是竹泉市北页分局的办公楼,分局搬去新地点,这里便闲置下来。近些年刑事犯罪中的心理要素越来越重,省厅决定成立一个研究所,汇集省内已经侦破的重案要案,研究心理要素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研究所虽然在竹泉市挂名,但直接受省厅管辖,研究员们的级别都不低。 然而心理研究的初衷虽好,数年执行下来,研究所却成了鸡肋般的存在。研究员并不能参与一线侦查,和省内各支重案队难以沟通,能做的只是琢磨已经侦破的案子。 人人皆知,研究所的工作不过是闲职,容纳的是一群看不到前途、没有上进心的人。 不少人是被降职调来,但陈争是个例外,他是主动调来这个闲职岗位。 闲职也有闲职的好,不用像做省会洛城的刑侦支队队长时那样天天顶着整座城市的压力,不用吃睡在办公室,到点了就能下班。 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陈争已经过了快一年。 研究所周围的建筑、街道都十分陈旧,夏末的光景一扫,更有上世纪的味道。也许是下午再次看到了洛城的案例,陈争情绪有些低落,经过熟悉的市场时,忘了进去买晚餐需要的食材。 陈争住的枫书小区离研究所不到两公里,过两条马路,再转两个巷子就到了。小区外面的小吃巷一到晚上便变得热闹,餐饮小贩就等着赚这几个小时的钱。 陈争来到一个凉拌摊边,打算随便买点对付过去。热情的老板将塑料碗往前一递:“哥,今天想吃什么?” 这家凉拌摊叫小燕凉拌,生意很好,老板小燕也是枫书小区的住户,二十来岁,勤劳、大方。上半年一个雨天,她一人推着餐饮车,陈争帮她打过伞,后来她每次看到陈争,都会爽朗地打招呼。 陈争挑了几样素菜,加上一个鸡腿,付款后等着小燕给切小拌作料。小燕凉拌比别家卖得好的秘诀就是最后拌作料这一环,这条街上的还有两个凉拌摊,但都是客人挑好就结账走人,作料是事先就淋在菜上的。而小燕会将结过账的菜品重新切一次,再现场拌作料。这样虽然耗时一些,但不少客人都愿意等。 陈争等待的时候往旁边看了看,这一看,视线就钉在一张生面孔上。 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宽松的黑色背心和灰色大裤衩,正汗流浃背地打着刨冰,做冰汤圆。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寸发,和不少小贩一样戴着透明口罩,打刨冰时手臂的肌肉浮现,青筋的走势充满力量感。 陈争看了看上方的招牌,小超人冰粉,没错,还是原来的那家。 但人怎么换了? 小贩也有小贩的规矩,摆摊的地方都是固定的,流动摊位也不比正经餐饮店,都是自家人在摊位上忙活,请不起外人,所以每天看到的都是熟面孔。陈争虽然没有买过冰粉,但买凉拌菜的次数多,久而久之,也知道隔壁冰粉摊上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中年男人。 也许是留意到陈争的目光,男人转过脸来,两道视线在喧闹的人群里撞个正好。男人眼神锋利,轮廓深邃立体,直视人的时候,目光就像一叶飞过来的刀。 一瞬间陈争察觉到这眉眼似曾相识,但还来不及细想,男人已经咧嘴笑起来,眼中的冷意消失无踪,就像刚才只是陈争的错觉。 “哥,买冰汤圆吗?”看着小燕将打包好的凉拌菜递给陈争,男人招揽生意道:“只吃凉拌菜不咸啊?” 陈争打算回家煮个粥。 男人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大喇喇地说:“煮粥多费劲?这天气热得慌,煮好了还得花时间等它凉。不如来碗冰粥?” 倒不是男人推销得好,陈争忙了一天,闲职归闲职,精神上的损耗一点不比在一线少,想想煮粥晾粥,确实麻烦。他看了看摊子上的盒子罐子,都是普通的冰粉配料,男人继续游说,话中带笑,“来一碗呗。” 已经有其他客人上前,问冰汤圆加水果多少钱,但男人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陈争脸上,好似只有他一个顾客。 “问你多少钱!”客人不耐烦了。 陈争一扫价目表,帮男人答道:“十二。”又对男人说:“一碗冰粥。” 男人笑着拿过塑料碗,“一碗冰粥,十块。” 陈争扫码付钱,看到收款账户叫刘某超,头像也是平日里见过的中年矮个男人。这新来的是老板的亲戚? 男人麻利地做着冰粥,这所谓的冰粥其实没有大米,一勺一勺舀进碗里的是少量冰汤圆和西米,再叫上刨冰,点缀山楂、坚果等。陈争在男人舀花生碎时阻止道:“不要这些。” 男人指了指其他配料,“这些呢?” 陈争说:“都不要。” 男人放下干勺,“糖浆要哪种?草莓、蓝莓、西瓜、橙子……” 不等他介绍完,陈争说:“只要一勺红糖。” 男人照做,却笑道:“口味真朴素。” 陈争没接话,男人递上冰粥,“尝尝,不够味再加。” 陈争没有这种习惯,让他直接打包。 此时正是小吃巷生意最好的时候,小贩们个个像上了发条,生怕动作慢了耽误赚钱,唯独男人悠闲地摆弄着塑料袋,甚至给它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陈争:“……” “好吃下次再来啊!”男人朝陈争挥手。 陈争提着凉拌菜和冰粥进入小区,脑海里还盘旋着男人的笑容,心下有些莫名其妙,但自从看到洛城案例之后沉重的情绪松快了几分。是走神的作用吗? 枫书小区从外面看比较旧,但设施其实很完善,室内装修也不错。虽然比不上陈争在洛城的居所,却也不失为一处安宁的栖身之地。 凉拌菜的香味很有侵略性,刚一打开盖子,整个客厅都飘香。但陈争先动的却是冰粥。这冰粥着实朴素,除了红糖就没有其他配料了,刨冰在路上融化了一部分,入口冰凉。陈争心道那新来的手艺还不错,但再一想,原料应该都是摊主准备好的,他不过是按照分量加点红糖而已。 小城市的生活没有多少波折,工作也每日按部就班,好似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头。第二天陈争按时打卡,许川午休时间跑来汇报案例的研究进展,那劲头和研究所格格不入,也和这个即将凉下去的季节格格不入。 陈争又想到昨日遇到的冰粥男,这天气按理说不至于出那么多汗了,男人却忙得背心都湿透。 这也是格格不入的家伙。 下班回家,陈争买了菜,但下意识往小贩云集的小吃巷走去,男人果然还在小超人冰粉的摊子上,高挑、显眼,客人比昨天多了不少。 陈争上前几步,低头看看手上的菜,心说你还吃上瘾了? 正当陈争转身时,男人忽然看到了他,喊道:“哥,又来买冰粥啊?” 陈争失语,他不是这人的哥,也不买冰粥。 但男人的热情像是要把撤退的夏天拉回来,“今天也是只加红糖?” 陈争并非不会拒绝人,否则也不会执意来到竹泉市。但男人的目光在暖黄色灯光下像极了昨晚品尝到的红糖冰粥,他蓦地脱口而出:“嗯,只加红糖。” 男人笑得灿烂,“十块,这里扫码,明天又来啊。” 一晃一周过去,陈争过去三十多年吃的红糖冰粥都没这周多。周末之后,陈争下意识又往小吃巷走,这次却没有听到那声熟悉的“哥”。小超人冰粉的摊子上,站着的是原来的矮个中年男人。陈争挑了下眉,转身进小区。 之后几天,男人再未出现过。 又一日,陈争去小燕的摊子上买凉拌菜,听见两个女孩和小燕聊天。 “燕子姐,你旁边那个帅哥怎么不来了?” “人家是给老刘帮忙的,老刘这不回来了吗。” “啊,好可惜,咱们街上好不容易有个帅哥。” 老刘性格沉闷,手上快,嘴上几乎没动静,小燕在女孩的催促下跟老刘打听帅哥的情况,老刘只说他不是亲戚,只是个认识的人。 只是认识,就这么热心来帮忙?职业使然,陈争有些在意,但小贩的事轮不到他这个脱离一线的研究员来操心。 凉拌菜没有冰粥作伴,味道似乎都变得陌生。陈争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塑料碗里还剩不少,食欲不佳,陈争正要收拾桌子,手机忽然响了。 屏幕上闪烁着“梁岳泽”,陈争拿起手机想了会儿,接通。 梁岳泽原本的声线是低沉那一挂,在电话里听起来多了一分温和,“争争,吃饭没?最近怎么样?” 争争是陈争小时候的小名,现在也只有梁岳泽这种一起长大的朋友才会这么叫了。“刚吃。”陈争按了免提,擦拭桌上的油渍,“你来竹泉了?” 梁岳泽笑道:“准备当地主请我吃饭啊?” “请你吃我楼下的凉拌菜。” “凉拌菜就把我打发了?” 两人闲扯了几句,梁岳泽才说,他没有来竹泉市,打这通电话来,只是关心关心发小。 陈争丢了垃圾,到阳台上收晾干的衣服——天气预报说夜里要降温下雨。 “你……真不打算回来了?”梁岳泽试探着问:“争争,那个研究所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陈争平静地将衣服丢在卧室的床上,情绪似乎已经不会为这个话题而波动,“这里不好吗?不用加班,没压力,没领导,你们不都说我在以前那个位置太累。” “但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陈争沉默了会儿,笑道:“多少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工作是喜欢才干的吗?” 梁岳泽很确定地说:“至少你是。” 陈争拉住柜门的手顿了顿。 “你要是不喜欢待在一线,会当那么久的队长?你早就可以调去……” “岳泽。”陈争打断,“不说这个了。” 听出陈争话里的不悦,梁岳泽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语气逐渐变得轻松,“行,不说这个。” 又聊了会儿,不知不觉说到小时候。发小就是这样,长大后各有各的事业,叙旧总是免不了回忆共同拥有的那一份童年。 陈争上小学时被狗咬过,非但没有因此害怕狗,反而有了驯服天下狗的宏图大愿。梁岳泽说起这事就忍不住笑,“你刚当警察那会儿,我还以为你是警犬队的。” 陈争也笑了,当初他还真有过去警犬队轮岗的想法,被队长臭骂一顿,从此便“焊”在了洛城市局的刑侦支队。 挂断电话前,梁岳泽又忍不住唠叨,不敢提让陈争离开研究所的话了,只叫他自己开心点,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想,有空的话养只狗做伴儿什么的。陈争一一应下来。道别后,陈争坐在沙发上放空,忽然想到省厅在竹泉市直属管辖的其实有两个单位,除了他所在的研究所,还有警犬培育中心。 全省的警犬都在这儿繁育、训练。比起刑事案件心理研究所这个作用不大的部门,警犬培育中心是实打实为一线队伍输送精英的单位。 陈争一时兴起,打算找个时间去警犬中心看看。 警犬中心管理严格,轻易不会让外人进去,陈争好歹算是同一系统里的人,提早向中心打了申请,工作日一早就开车过去,在园区外就听见一声声精神的犬吠。 中心的负责人在洛城特警支队待过,和陈争有几分交情,亲自来迎接,“陈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陈争笑道:“已经不是陈队了。” 负责人连忙改口,“陈主任,陈主任!”说着,负责人领着陈争向训练场走去,捡些客套话说:“其实竹泉市挺好的,你别看他只有洛城一个区那么大,但是适合生活啊,像咱们这种年纪上去了的,来这儿落脚真是不错……” 陈争点头,不作反驳。负责人健谈,一路上就没让气氛尴尬下来,到了训练场,犬吠震耳欲聋,也不用他再继续找话题了。陈争抬眸看去,忽然一怔——闯入他视野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而这身影却是他绝对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小超人冰粉那个对他“强买强卖”的男人。 和做小贩时的吊儿郎当气质截然不同,男人此时身着黑色作训服,身板格外挺拔颀长,汗水从他似乎长了一些的寸发里流淌下来,被上午初生的太阳照得闪闪发亮。三只勇猛的德牧在他的指挥下在器械上飞驰,他也与它们一同奔跑,像头迅捷的猎豹。 陈争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人怎么会在这里?但仔细一看,那的确就是忽悠他买冰粥的男人没错,那么有辨识度的外形,不过几天没见,他不可能看错。 负责人注意到陈争的视线,笑道:“那是我们这儿新来的训犬员,不错吧?哎,就是待不长。” “待不长?” “省厅来的,他们队长罚他来提高思想觉悟。” 警犬们完成了一项训练,人立起来讨赏,男人弯下腰,挨个握手,听不清在与它们说什么。陈争有些意外,“他犯了错?” “应该不是什么大错,不然也不至于丢我这儿来。”负责人说:“我听他们队长的意思,是想磨磨他的性子。具体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省厅的机动小组,那牛逼的,我这级别也打听不到。” 陈争再次看向男人,心中的好奇更多。省厅机动小组是个很神秘的部门,主要由刑警和特警组成,包括情报、网侦等精英,处理省内重大突发案件,各市重案队难以侦破的案子也由他们着手,还会与其他地方的机动小组联合行动。 男人坐在地上,被警犬扑了个满怀,他抱着警犬的脖子,笑得看不见眼。从陈争的视角看去,男人身上没有任何受挫的阴霾。那他是为什么被机动小组“流放”到警犬中心? 负责人吹了声口哨,正在休息的警犬们竖起耳朵,欢快地朝场边跑来。男人也站起身,走了几步,看见陈争。距离较远,陈争没有完全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似乎顿了一下,和自己一样对这场见面感到惊讶。但男人那细微的反应稍纵即逝,他抬起手,从容地挥了挥,小跑起来,不像训犬时那么快,但放松的身体更显盘靓条顺。 很快,男人就来到了场边,先与负责人打招呼,“王队。”接着转向陈争,露出刻意的讶然,“哥,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拙劣的演技让陈争有些想笑,不等他开口,负责人说:“原来你们认识?” 男人笑道:“算是吧。” 负责人对陈争道:“陈主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刚才怎么还跟我打听小鸣的来历呢?” 陈争欲辩,却见男人投来颇有兴致的目光。 负责人笑着摆摆手,“那正好,我还有事,小鸣,你带陈主任四处看看?陈主任也是爱犬的人呐。” 负责人一走,男人抱臂打量陈争,“陈主任?” 陈争迎着他的目光,“机动小组的小……ming?” 男人说:“鸣寒。” 陈争下意识皱眉,情绪被一个字眼牵动,连眼色也冷了下来,“哪个han?” “寒冷的寒。你以为是哪个字?” 陈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低声念了念:“鸣寒。” 鸣寒又牵起唇角,“我还不知道陈主任叫什么。” “陈争。” “精武门的陈真?”鸣寒手上比划两下。 “……争斗的争。” “噢。” 犬吠此起彼伏,鸣寒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提议去那边坐坐。陈争说:“你的办公室?” 鸣寒答非所问,“陈主任今天真是来看警犬?” 陈争瞥他,“不然?” “怎么我觉得,你对我比对警犬更感兴趣?” 陈争笑了声,“前一周还是卖冰粥的小贩,说不定卫生资质都没有,下一周就成了警犬中心的训犬员,听说以前还是机动小组的,是你你不好奇?” 鸣寒捂着心口作痛苦状,“我以为文职都很懂人情世故,我遇到的这位怎么一来就戳人痛脚?” 陈争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有些失言。他与这鸣寒不过见过几面,按理说,还是应该客气客气。 “不好意思。”陈争道。 鸣寒作意外状,“那我反而要不好意思了。” 楼里比户外安静,但空气里仍旧飘浮着警犬的味道,鸣寒拿出自己私藏的运动饮料,“陈主任是想来领养一条退役犬?” 陈争摇头。鸣寒又问:“那是?” 这问题把陈争问住了。他并非没有答案,但很难告诉一个方才知道姓名的人——近来越发感到压抑,想要亲近亲近这些不会说话的战友。 就在他缄默时,鸣寒忽然凑近,“难道陈主任是冲着我来的?” 陈争倏然撑起眼皮,近距离看着鸣寒那张颇有冲击感的脸。 鸣寒自顾自地“讲道理”,“你吃过我的冰粥,念念不忘,忽然有一天,摊子上换人了。你一个刑警——虽然是文职,一查,发现我真正的工作是警犬中心的训犬员,所以……” 陈争挡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眼皮很轻地跳了跳。 鸣寒浮夸地大惊失色,“我臭到你了?” 陈争拍了拍身上的狗毛,不打算留情,“嗯,一股狗味。” 鸣寒拉起衣服嗅了嗅,不太确定,“还好吧?这是正义的味道。” 陈争没忍住笑起来,这么一打岔,他心头郁结着的那些东西也散去不少,“那是你亲戚?” 没明说谁,但鸣寒了然,“超哥是我朋友,我这不刚被发配到竹泉市吗?顺道去看看他,没想到就被他拉去当苦力。” 据鸣寒说,小超人冰粉的摊主叫刘品超,和他关系挺铁的,半个月前刘品超家里临时出了点事,他就成了那个临时看摊的人。 这话其实没什么破绽,但陈争一个前刑侦队长,听得满耳朵疑问,鸣寒是机动小组的人,驻地在洛城,怎么和竹泉市的一个小贩称兄道弟,关系好到帮忙摆摊一周? 说不定是鸣寒的线人,又或者刘品超本身就是机动小组的成员。但陈争没说,继续听鸣寒胡扯。然而鸣寒点到为止,不说自己,却把话题转移到陈争头上,“陈主任,你们研究所好像挺闲?” 陈争说:“看来闲职单位这个名头已经传到你们机动小组了。” 鸣寒摇头,“陈主任正值壮年,不至于在研究所养老。” 陈争将话题抛回去,“我看你也不该在这儿浪费光阴。” 鸣寒“嗐”了声,“这不是犯错误了吗。” “什么错?” 鸣寒眼神忽然变得狡黠,“那你呢?犯了什么错?” 周遭安静下来,陈争八风不动,两人安静地对视。须臾,陈争站起身来。鸣寒说:“这就要回去了?” 陈争向门口走去,“不打搅鸣先生工作。” 去警犬中心这一趟,因为突然杀出个鸣寒,过程算不上美妙。但大约也是因为鸣寒,陈争长时间绷着的神经微微一松。这个颇有来历的男人嘴上很欠,行为也不失古怪。陈争过去是很擅长交际的人,来到竹泉市之后对谁都客气疏远,久而久之,那些负面的思绪就像是陈旧的灰尘,越积越多。嘴欠的话,只有对嘴欠的人才说得出,几天之后陈争还在回味和鸣寒那些不算激烈的交锋,琢磨出一丝乐趣。 警犬中心的工作大约不轻松,鸣寒没再来过小超人冰粉。10月之后,天气转凉,小吃巷的小贩们开始上秋冬季节的热食,凉拌菜这种食物按理说只有夏天生意好,但小燕凉拌的生意一年四季都不错。 陈争有阵子没去小吃巷了,这天许川找他讨论一桩案子,越说越激动,耽误了下班时间。经过小吃巷,陈争打算去买份炒饭,却见人们围聚在一起,正在讨论什么。 再一看,往日客人最多的小燕凉拌只有一个用于占位的空推车架子。 陈争走过去,听见人们说—— “这都三四天了,怎么还不出摊呢?” “会不会是休息了?我看她春节都在摆摊呢,这么久也累着了!” “我知道燕子,她这么勤劳的人,就算休息也休息不了这么久!” “难道是出事了?” 陈争和小燕接触不多,但记得帮她撑伞的那次,听她说过:“我们这些讨生活的,再大的雨也要出摊啊,不然怎么赚钱?我想趁年轻,把后面几十年的钱都赚了,你知道,我们这种个体户,只能靠自己养老的……” 小燕确实不像会一声不响休息的人,陈争心里微沉,刑警的嗅觉让他嗅到一丝案件的味道。 “你们谁知道她住哪里?”有人说:“我看还是报警吧!” 大家议论了半天,终于有人举起手机,“我来打电话。” 陈争顾不上买炒饭了,站在人群里,和其他居民一起等着民警的到来,其间又听到人们八卦,说有些小贩看不惯小燕,觉得她抢了自家的生意,老郑老伍还想找她麻烦来着…… 市井闲话一说就没完没了,陈争一直听到民警赶来,和物管一起朝小燕家走去。 小燕家严格来说不算在枫书小区内部,是当初没有拆的一批老房子,后来被小区圈到了里面。老房子没有电梯,仅六层,小燕住在其中一个单元的4-1。 狭窄的楼梯和走廊挤不下那么多好奇的居民,民警苦口婆心地维持秩序,陈争没能挤上去。不久,楼上传来惊叫,人群潮水一般往楼下挤。有看到了现场的妇人恐惧叫喊:“吓死我了,人,人都烂了!” 谜山(02) 02 听闻这声叫喊,陈争下意识就往楼上跑,但蜂拥而下的人群好似一堵巨大的墙,将他挡在逼仄的楼道中。他的鞋被踩了几脚,衬衣的纽扣也被挤掉了,他忽然止住脚步,旋即被冲来的人带着往后踉跄,站稳后抬头看向楼梯,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自己这个研究员的“战场”。 下楼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地说起在四楼的所见所闻—— “警察开门时我就在门口!你们没闻到,那个臭啊!我八辈子没闻过这么臭的东西!人死了,被丢在垃圾桶里!就那种垃圾桶,蓝色的!” 陈争顺着中年男人的手势看去,是常见的大号蓝色垃圾桶,小区里随处可见,餐饮商也喜欢用。小燕做凉拌菜生意,家里有这种垃圾桶不奇怪。 中年男人越说越来劲,“你们知道最怪的是什么吗?她身上扎着好多签子!就是那种,那种竹签!妈的,跟肉串一样!吓死我了!” 陈争一凛,顿时想到小燕凉拌摊上那些被串起来的食物。在竹泉市,卖凉拌菜的小贩们几乎不会将菜用签子串起来,都是直接扔在锅里,谁要什么就直接夹。但小燕不同,她的所有菜都用签子串着,小一点的用竹签,费劲的内脏、腿等用钢签。客人选好了,她再将签子一根根抽掉,切成小块。陈争第一次去买时,觉得串签子纯属多此一举,但后来想想,发现这应该是小燕故意营造的特色。 目击者如果没有胡说,并且死的人的确是小燕,那么这样的仪式性是否指向小燕的谋生手段? 中年男人还在讲述,表情和用词都愈发夸张,已经有不少胆小的居民匆匆离开,但也有更多的人试图上楼,整个小区像一个被煮沸的锅,只要是长嘴的人,就全都在讨论这起命案。 一股厌烦又无力的情绪在陈争身体里搅动,他从人群中挤出,回到位于三号楼的家中。门关上,仿佛一切喧哗都被挡在了外面。但几分钟后,当他换下扣子丢失的衬衣,来到窗边,看到楼下聚集讨论的人,才意识到自己无法就这么远远看着案子在面前发生。 陈争再次来到老楼附近时,又一辆警车开了过来,一条警戒带已经在楼下拉起,民警们面红耳赤招呼不听劝的居民离开,仍有一些中老年气势汹汹地站在警戒带内。 陈争靠近警戒带,一名小民警就警惕地跑来,“大哥,这里不能进哈!” 陈争拿出证件,“我也是警察,就住在这个小区,和死者有过接触。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小民警一看陈争是研究员,眼睛立马就亮了。在老资格眼中,刑事案件心理研究所是个没有前途的地方,但在年轻警察这儿,省厅直属的研究所代表着经验、资历,研究员们都是老师。 “陈老师,快来快来!”小民警兴奋道:“这现场太诡异了,我们所从来没遇到这种案子,刚才已经联系北页分局了,你这一来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这时,所长也走了过来,得知陈争是研究员,立即让小民警带他上楼。 刚到四楼,陈争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老楼特有的霉味和尸臭混合在一起,激烈地刺激着人的神经。陈争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到过陈尸现场,过去的记忆像远去的海潮,蠢蠢欲动地翻涌。 4-1是两室一厅,进门没有过度,直接就是厅屋。对着门的方向,是两个并排的卧室。厅屋的装潢和摆设很有年代感,沙发、电视墙、吊灯都是二十多年前浮夸又过时的风格,不像一个年轻女性的住处。但阳台上放着卷起来的瑜伽垫和折叠跑步机,像是这个老气家庭里发出的新芽。 尸体在厨房,三名民警堵在厨房里,陈争戴着手套鞋套走进去,挤得转身都困难。 目击者所说的蓝色垃圾桶就在水槽旁边,看到尸体的一刻,陈争轻轻叹了口气。 的确是小燕。那个前不久还活力充沛卖着凉拌菜的女人,真的死了。 尸体没有衣物遮盖,被折叠放在垃圾桶中,头和四肢露在外面。凶手似乎是将尸体抱起,直接丢到桶里。视觉上,小燕就像是被垃圾桶“公主抱”。 这个认知让陈争略微感到一股不寒而栗。 小燕的头以不正常的弧度弯向一边,长发垂落在地上。头发,和陈争的印象稍有差池。小燕总是将额发别起来,露出整张脸,后面的头发也裹着,冬天还会戴上帽子。陈争以为她是短发,顶多也只是到肩膀。原来,小燕的头发这么长。 派出所没有法医,北页分局的法医正在赶来的路上。陈争弯下腰,仔细查看小燕身上的斑驳痕迹,她已经开始腐烂了,生前曾经被绳索束缚过,她用力挣扎,但仍然没有挣出一条生路。最终…… 陈争小心地托起她扭曲的脖子,在后颈找到了致命伤——她的颈椎已经骨折了,但不是被扭断,而是被钝器反复击打。凶手对杀人这件事似乎不算熟练,但一定是个异常残忍的人。 小燕身上扎着的竹签正是她平时使用的竹签,多扎在躯干和腿部,脸上没有。伤口没有生活反应。 在查看竹签途中,陈争注意到小燕右边肩膀后方有一个比肤色浅的胎记,成年人巴掌大,看不出什么形状,非要说的话,像一把做工不怎么好的扇子。这个胎记上面扎着三根竹签,密度比其他位置的竹签更大。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憎恶吗?陈争不由得想到不久前听居民们说,有几家小贩对小燕十分敌视。那扎在胎记上呢?巧合?还是看到这个胎记后觉得不顺眼?又或者,胎记包含更多线索? 在这里住了快一年,陈争多少也能感觉到小吃巷里各个小贩剑拔弩张的氛围。客人就这附近几个小区的人,小吃巷的地盘就那么大,你家的生意好了,我家生意就不行。小燕凉拌菜的生意的确好到了令人嫉妒的程度。 但陈争转而思索,只是嫉妒引起的仇视的话,做得到这种程度吗?那些小贩说到底只是普通人。 不久,北页分局的人终于赶到,派出所也派来了更多人员做走访排查。分局带队的队长叫孔兵,看见陈争时愣了下,脸色拉下来,“陈争?” 陈争对他没有印象,跟着其他人喊:“孔队。” 孔兵板着脸:“你怎么在这里?” 所长连忙挤过来,“陈老师是研究员,来帮我们……” “啧——”不等所长说完,孔兵就冷笑道:“沉水湾那个研究所?那儿的人每天不都是喝茶看报走走过场?拿着我们一线刑警侦破的案子抠字眼,搞形式主义?怎么就成老师了?” 所长尴尬地看看陈争,“这……” 孔兵上前两步,逼视着陈争,“稀奇,研究员居然也会出现场?” 陈争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认识自己,为什么对自己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于他而言,这人就是个陌生人,对陌生人他无需给与多余的情绪。 “我住在这里,顺便来看看。”陈争平静地说:“群众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我认识死者,来协助调查而已。” 孔兵的挑衅换来这样云淡风轻的解释,更加不虞,嗤笑道:“哦,我还以为你是以刑侦队长的身份来的呢。你在洛城也风光了那么多年,居然会来我们这个小城市。” 这话里的讥讽丝毫不加掩饰,却激不起陈争半分愤怒,“孔队,这案子有些蹊跷,你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死者上。” 孔兵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哼了一声,旋即投入工作中。 法医和痕检师已经就位,外围的排查也已开始。陈争自觉暂时没自己的事,此时又多了个对他抱着莫名敌意的队长,继续待下去既帮不上忙,还会徒添烦恼。于是跟所长说了声,打算先回去。 所长也没想到分局的人一来就找茬,“陈老师,实在是对不住。” 陈争摇头,正要走,却听孔兵说:“不是说配合调查吗?怎么,这就待不下去了?” 陈争说:“你有什么想问的?” 孔兵朝尸体抬了抬下巴,“以陈队在洛城当刑侦队长的经验,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争不是不会做侧写,但无意在此时多说,“现在线索还太少,盲目分析对调查有害无利。” 孔兵昂起头,“你分析不出来吧?我听说你当队长的那几年,洛城的主要案子都是你的手下,那个重案队长,花什么的侦破的。” 陈争耸了耸肩,不与之争论。 法医完成初步尸检,确认死者曾燕死于钝器击打,颈椎已经折断,死亡时间是五天前,也就是10月4日。痕检师那边也给出了勘查结论,客厅和厨房被清理过,找不到足迹、指纹以及毛发,鲁米诺测试发现了少量血迹。而厕所、两个卧室、阳台上均找到了曾燕的足迹,以及些许毛发,需要带回分局做进一步检验。 两个卧室目前只有左边的这个正在使用,那是曾燕的房间,家具风格和客厅一致,都很老旧,床单被套也都用了几十年。曾燕似乎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桌上的护肤品都是基础款,衣柜里的衣服款式朴素,数量也不多。但陈争想到阳台上的瑜伽垫和跑步机,她并非完全没有投资自己。 至于另一间卧室,已经被改造成了杂物间,只剩床板的床上堆着几个积灰的箱子。 曾燕父母都已过世,但前些年和父亲相依为命,这间房应当就是曾父的卧室。 尸体需要带回去解剖,死亡时间明确后,孔兵已经安排人手调查曾燕10月4号的行踪。陈争上楼前就注意到,老楼没有安装监控,这和小区里的其他楼栋不同。 好在小吃巷首尾都是有摄像头的,曾燕当天像往常一样在下午3点出摊,但奇怪的是,她在晚上7点就收了摊,推车上的食物并没有卖完。 小吃巷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很多年轻人11点还在买炒饭麻辣烫,曾燕一般会卖到9点,如果没卖完,还会多卖一会儿。 她为什么提前回去?她知道自己会出事?还是在7点之后有计划要做的事? 监控捕捉到曾燕在7点12分进入小区,之后她折向老楼的方向,无法被拍到。 凶杀就发生在这天最后的几小时里,在她的家里,然而监控帮不上任何忙。正当技侦队员懊恼时,小区的另一处摄像头居然又拍到了曾燕! 7点54分,她出现在三号楼楼下。 她不是回家后就没再出门,而是反常地来到她不应该来到的地方。 陈争盯着屏幕,眉头紧锁。镜头中的曾燕扎着马尾,穿着粉色的衬衣和米白色长裙,和卖凉拌菜时的风格截然不同。起初陈争还想过,她有可能是来给某一户送凉拌菜,但她除了手机,手上什么都没有。她似乎是来见人,但她要见的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从7点54分到8点05分,她三次进入监控范围,她在周围徘徊,越来越焦急。8点08分,她走入三号楼,一同等待电梯的还有四人,她没有和他们进入同一部,在他们上了电梯后,她独自进入二号电梯。 按电梯时,她似乎因为不熟悉按键分布,犹豫了片刻,最后按了十。在十楼,她走向左侧,出了监控的范围。五分钟后,她回到电梯中,低着头,看上去紧张又失落。在电梯下沉的过程中,她抬起头,看了电梯一眼,眼中流露出恐惧。 隔着时间,隔着生死,陈争看着这定格的一眼,心口忽然抽了一下。曾燕看的仿佛是他。 曾燕为什么会去三号楼十楼,暂时没有答案。孔兵派队员去十楼核实。一层楼一共有八户,曾燕去的方向是门牌号从一到四。 陈争有种难以形容的预感,这预感非常不好。他住的是9-3,就在曾燕死前去的下一层楼。 四户中的三户都开门接受了问询,表示曾燕没有来过他们家,和曾燕也没有买卖凉拌菜以外的交往。剩下的10-3无人开门。警方经过物管联系到10-3的住户,他是个年轻人,搬来才一年,太忙,没有买过凉拌菜,更不认识曾燕,而且他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全国跑,从9月初开始就没回过竹泉市。 曾燕死前的举动让人难以理解。她找的如果不是10-3的住户,那会是谁? 这时,排查的队员心急火燎地带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大姐一看到陈争就抬手一指。 陈争眼皮猛跳,这个大姐他很眼熟,经常在小区里和人聊天,嗓门大,特别热情,还试图给他介绍相亲对象。 大姐说:“我那天看小燕在附近走来走去,像是找人。我就问她找谁,咱小区里的人我都认识!她问我知不知道小陈住哪里,我记得是十楼,10-3!小陈,小燕找你有什么事啊?” 陈争肩膀渐渐放了下来,消化着这个信息。曾燕死前找的居然是他?为什么?阴差阳错没走对楼层,回去就出事?正想着,面前投下一道阴影,陈争抬眸,看见孔兵盯着他。 “陈队,看来得请你跟我回去做个笔录了。” 谜山(03) 03 陈争没想到时隔一年再次参与一线侦查,最终能查到自己头上来。孔兵那反应显然是将他当成了嫌疑人,粗略一想,这竟然还有几分在理,毕竟犯罪分子在作案后重返现场,早就是刑警们的经验之谈。 陈争比孔兵更想知道,曾燕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10月4号晚上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孔兵问:“你那天真的没有见过曾燕?” 陈争索性带着孔兵和技侦队员来到三号楼9-3,打开房门,以视线示意客厅的监控,“我4号晚上在哪里,你们可以自己看。” 孔兵有些惊讶,“你一个人住还装监控?” 竹泉市毕竟是个小地方,孔兵又不是小年轻,思想比较老派,对在家里装监控这种事很难理解。 “不行吗?”陈争打开电脑,告诉技侦队员查看拷贝都随意。技侦队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看过之后向孔兵汇报:“孔队,陈……陈老师4号晚上6点45到家,之后一直在家里,没有外出过。” 孔兵皱眉看向陈争,陈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朝孔兵耸耸肩。 孔兵问:“门口是什么情况?” 摄像头并不能拍到门外,孔兵的想法是曾燕在楼上敲门时,或许陈争会出现在门口。但技侦队员摇头,“在第二天出门之前,陈老师没有靠近过门。” 陈争直白地说:“我没有作案可能,我也不知道曾燕到过我楼上。但既然她来找过我,那就说明我和这案子也许有关联,接下去有需要我的,我随叫随到。” 陈争的不温不火让孔兵更加不耐,“不必接下去了,你现在就跟我走。” 已是深夜,围观的居民大多散去,进一步的排查要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才能进行。北页分局需要对现有的线索进行汇总分析,孔兵叫陈争和自己一同回分局,陈争却站在曾家楼下道:“我想再去曾燕家看看。” 照之前的相处,他以为孔兵会为难他,但他也想好了对策。可孔兵气势汹汹地瞪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却还算讲道理,“你觉得曾燕家还有线索?” 陈争说:“现场永远不乏线索。” 孔兵沉默片刻,转身,“那就麻烦陈队留下来找线索。” 陈争听出一分阴阳怪气,但孔兵至少没有在实际行动上给他设阻碍。分局的部分队员离开,陈争再次来到曾家的厨房,勘查时略微走神地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过孔兵?孔兵喊他“陈队”时咬牙切齿,是介意他前洛城刑侦队长这个名头? 陈争收回思绪,现在不是计较人际关系的时候。曾燕的尸体已经被带走,厨房剩下垃圾桶和痕检师划的线,残余血迹证明凶手是在客厅靠近厨房的区域杀死曾燕,门锁没有被破坏,是曾燕自己给他开的门。可是……曾燕为什么会给他开门? 陈争告诉过曾燕,他是一名警务人员,结合曾燕在监控中紧张恐惧的神情,她很可能知道自己面临危险,但因为某个原因,她不能报警。4号晚上,她在慌张之下,想到了他或许能帮助她,她来到三号楼是为了求助——向一名警察求助。 可惜没有找对楼层。 想到这里,陈争心中难免发沉。如果曾燕找到他,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既然如此,曾燕回到家中后的正常举动应当是紧闭门窗,她不应该给凶手开门。 矛盾感充斥在陈争的脑海中。从矛盾的结果往前推,曾燕找他不是求助呢? 陈争一边分析一边在各个房间走动,留在卧室的毛发还没有确认属于谁,但从头发长度来看,是女性的可能性很高。 分局已经完成对室内的搜索,却没有找到曾燕的手机。现代社会,手机几乎储存着一个人的所有信息和隐私,就算死亡夺走了她为自己呐喊的机会,她的手机也会将真相传达给寻找的人。然而凶手大概率在作案之后带走了曾燕的手机,切断了警方通过手机来寻找线索的路。 陈争站在尸臭并未散尽的客厅,感到曾燕就像一个被格式化的U盘。片刻,陈争摸出半包烟,想抽,几秒后又收了回去。这是曾燕的家,就算没有找到手机,也许能够发现别的线索。曾燕不是独自来城市打拼的农村人,她住的是父母的房子,她在这里长大,这里必然留下她的故事。 在分局队员有些诧异的目光中,陈争开始了第二轮搜索。一名队员忍不住问:“陈老师,你想找什么?我们和你一起找。” 陈争摇头。他的搜索并没有明确的目标,经验在其中会起到关键作用。队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让他这位有些古怪的研究员独自行动。 搜索进行到一半,陈争隐约感到怪异,但这不是因为找到了什么,而是“没有找到什么”。大多数老一辈都有保存相册的习惯,但陈争没有找到哪怕一张照片。曾父已经去世,曾燕也许处理掉了他的所有遗物,可会连照片也不留下吗?除非这对父女关系非常糟糕。 因为对缺失相册的在意,陈争打开了所有柜子,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甚至将壁橱里堆放着的厚棉絮搬了出来。老旧的棉絮散发着一股长了虫的味道,看样子曾燕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它,凶手自然也不会在其中动手脚。 然而当陈争将厚棉絮抖开,一个黑色的扁平长方体掉了出来,“咚”的一声,砸落在地板上。 陈争轻轻皱眉,捡起。长久不用的厚棉絮里居然藏着一部手机! 队员们也围了过来,“手机怎么会在这里?凶手没拿走吗?” 陈争试着按了一下,没反应,手机是关机状态,长按,画面亮起,似乎能够正常开机。在等待系统启动的过程中,陈争将手机翻转了几次。手机是至少五年前的款式,边角磨损严重,屏幕有几道裂痕。这应该是曾燕淘汰掉的手机,但没有扔掉。 很多人都不会处理掉旧手机,放在家中备用,万一正在使用的手机出了故障,还能够拿来应急一下。但这种近期不常使用的手机,里面可能不会有任何关键线索。 此时经过略长的启动时间,手机已经可以使用了。桌面是一位男明星的剧照。人和剧陈争都恰巧知道,前段时间一部缉毒电视剧大火,该男明星饰演的就是其中一位英勇无畏的警察,捕获了上至奶奶辈下至学生妹的芳心。看来曾燕也是他的粉丝。 手机卡得厉害,点开APP就闪退,似乎对侦查的推动作用不大。但陈争看了一眼壁橱,眼神变深。 被淘汰的手机为什么要放在这种地方?警方第一轮搜查都忽略了这里,凶手也注意不到这里,曾燕是在给警方留最后的线索? 陈争将手机装进物证袋,打算带回分局让技侦队员好好研究一下。 分局的案情梳理会开到了凌晨,法医在解剖后发现曾燕腹中空空,却饮过酒。出现在她卧室的头发测出DNA,但在系统中没能比对出结果。 陈争来到竹泉市后第一次进入北页分局,过去的习惯使然,下意识就给正在加班的刑警们点了宵夜。 众人起初并不知道是谁点的宵夜,送到手上便吃了,孔兵吃完去丢盒子,大声问是谁这么慷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目光聚焦到一直没说话的陈争身上。 谁都不是,那就只能是他了。 得知宵夜是陈争点的,孔兵五官都僵住了,那反应精彩得陈争有些想笑。 “不用谢。”陈争迅速把话题拉到案子上,“我带回来的那个手机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孔兵从其他队员口中听说了陈争找到手机的事,盯着他看了会儿,吐出一句:“谢谢。” 陈争略挑眉。 孔兵叫来技侦队员。技侦队员在电脑上展示曾燕手机里的数据。这个手机里面没有近期支付记录,相册里有大量自拍照,这和她给人的印象不大一致。手机最早使用是五年前的3月,在那之前的照片是从上一个手机拷贝而来。所有人物照都只有她一人,没有与亲朋好友的合照。 陈争问:“没有她爸的?” 技侦队员摇头,“可能曾经有,但删除时间太长的无法恢复。这些是我恢复的,这四张正好是4号晚上删除。” 四张照片里,有一张是个陌生女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很小,穿着睡衣,背景是在曾燕的卧室。她没有看镜头,像是偷拍。 照片数据可以看到,这张是8月10号晚上所拍。其余三张都没有人,是当天超市的水果价格。 陈争支起下巴,如果是偷拍,曾燕为什么要偷拍这个女人?她和在曾燕家中留下DNA信息的是同一人?在8月10号之前和之后,手机里都没有其他拍摄记录,说明曾燕很久不用这个手机,为什么当天用到了?10月4号,曾燕遇害当晚,照片被删除。假如照片中的女人和曾燕被害有关,应该是凶手为了抹除信息而删除照片。但很显然,凶手根本不知道手机的存在。 只能是曾燕自己删的。 考虑到手机被藏在难以被发现的地方,这也许是曾燕留给警方的讯号——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出事,所以删掉照片,万一凶手发现了手机,短时间也看不到被删除的照片是什么,而如果是警方发现了手机,通过技术手段就能还原照片。 那么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就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孔兵分配好了天亮后的任务,寻找照片上的女孩是重点,另一边,还要继续在小区做走访。 “你……”孔兵刚想安排陈争,陈争先一步开口:“我回去跟大姐们多聊聊。还有那条小吃巷,对曾燕不满的大有人在。” 小吃巷上午是菜贩子早餐贩子们的地盘,10号清晨6点多,就已经车水马龙。陈争惦记着案子,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很早就出门,准备去打听打听和曾燕有矛盾的几户小贩。 然而有人比他还早,当他来到小吃巷时,一群中年大姐围着一个摊点,高声叫喊,像是因为缺斤少两吆喝人评理。 陈争赶紧走过去,却见人群从中间分开,一个干瘦的男人被三个大姐压着肩膀推了出来。男人满脸凶相,嘴里不断骂着脏话,奈何围着他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几位高大的大爷,他挣扎不了,只得由着人们推搡。一个看起来像他妻子的女人在后面喊:“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关我们老郑什么事!” 老郑?陈争想起来了,在小吃巷卖凉拌菜的三户中,就有一户姓郑,昨晚还听居民说过,老郑家和曾燕一直不对付。 一位大姐声音洪亮道:“关不关你们老郑事,等下见了警察就知道!你们老郑平时欺负人家小姑娘也就算了,人都害死了,就别在这装无辜!” 陈争看明白了,昨天曾燕的尸体刚被发现时,只有少部分居民想到凉拌菜小贩之间的过节。经过这一晚上的发酵,热心群众——尤其是这些经常照顾曾燕生意的大姐,越想越觉得老郑可疑,于是天不亮就拉着老伴、姐妹来找人讨说法。 陈争上前,两拨人仍旧吵个不休,他打量老郑一番,这人五十多岁,尖嘴猴腮,面相不善,被按得弓腰驼背,显得十分猥琐。 “各位,我也正想和老郑聊聊,把他交给我怎样?” 大姐中有人认得陈争,知道他是警察,连忙说:“小陈,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想送这杀人犯去派出所!燕子就是被他害死的!” 老郑嘶吼:“我要告你诽谤!警察来了啊?那最好!你给我看看,这群泼妇是怎么对我的!我跟我媳妇儿好端端在这卖菜,就被这些人踢了摊子!曾燕死了就死了,关我屁事!” “你还有点人性吗?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关你屁事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眼看又要打起来,陈争赶紧隔开两拨人。恰好民警也赶到了,陈争便让他们把老郑夫妇带回派出所,又叫了三位带头的大姐一起去录口供。 大姐们非常热心,不等陈争提问,就争先恐后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那老郑大名郑香雪,虽然名字听上去像女人,却是个仗势欺人的大老爷们儿。在小吃巷还没有现在的规模时,他就在这里卖凉拌菜,自诩是一绝。 曾燕是从父亲手中接过凉拌摊,当年老曾还在时,郑、曾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无事。后来老曾去了,郑香雪以为从此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还热热闹闹给自家凉拌菜打了几天折。 曾燕那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任谁都以为她不可能像父亲一样卖凉拌菜,就算卖,也不是以前那个味道。但曾燕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后,楞是出了摊。大姐们对曾燕很是怜惜,起初只是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可怜,纷纷去照顾她的生意,可吃过她的凉拌菜后发现,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老曾的凉拌菜还要好吃!而且她将菜用签子串了起来,一些年轻人嘴馋,想买两串在路上吃,她也能够满足。渐渐地,签子就成了她的标志,来买她凉拌菜的人也越来越多。 郑香雪没想到自己和老曾打了个平手,居然被一个毛头丫头抢了生意,早前几年,经常带着一帮中年男人在曾燕的摊子边堵着,也不动手动脚,就围着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乱吐口痰,年纪轻点的女孩看到这副阵仗,基本就不来买曾燕的凉拌菜了。他还让自己婆娘四处说曾燕的闲话。那段时间,曾燕的生意的确受到了影响。 大姐们看不过去,一发现郑香雪想搞事,就先来到曾燕的摊子前。郑香雪见这招使不下去,倒是自家口碑越来越差,只得作罢。 这几年,郑香雪虽然没有在明面上继续找曾燕麻烦,但年纪一大,臭毛病越来越多,经常说早晚要找人来教训曾燕。一位大姐还亲耳听到,他用极其猥琐的口吻说,曾燕不是喜欢用签子吗,等他混社会的兄弟来了,他们就抓起一把签子,往她的…… 大姐说不下去了,愤恨道:“这郑香雪简直不是人!该枪毙!” 群众的愤怒真实而朴素,认定某个人是凶手,基本就不会改变看法,哪怕根本没有证据。但刑警却必须冷静地分析每一份证词,即便面对一个丧心病狂的恶棍,也得听他将话说完。 陈争让大姐们稍安勿躁,推开郑香雪所在问询室的门。郑香雪瞪着一双红眼,恶狠狠道:“那些婆娘没事找事!我没有杀过人!” 陈争拉开椅子坐下,“你敌视曾燕,说要找人来教训她,有没有这回事?” 面前的警察语气温和,反而让郑香雪失了气势,他双手缩在一起,频繁搓动,半分钟后吞吞吐吐道:“是,是说过,但那只是口头上说说,难道我说我要杀人,我就真的会杀人吗!” 陈争问:“曾燕哪里得罪你了?” 郑香雪烦躁地抓头发,“一山不容二虎你知道吧?要是没有她,我的生意会更好。” “所以你们之间的矛盾是竞争。” “可以这么说吧。” 陈争提到大姐们说的几件事,郑香雪都承认了,说到后来情绪越发不稳定,吐露心声:“我就烦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凭什么骑到我头上?我吃过她的凉拌菜,哪里比我家好?串上签子就很好吃了吗?她就是偷奸耍滑,哗众取宠!” 陈争又问:“10月4号晚上,你在哪里?” 郑香雪说:“我卖完凉拌菜就回家了!” “几点钟?” “8点!” 郑香雪解释,小吃巷的大多数小贩虽然都会卖到很晚,但他们家比较特殊,他媳妇要起早卖肠粉,他得打下手,所以凉拌摊出得早也收得早,他们夫妇俩晚上不到10点就睡下了。 和曾燕家一样,郑香雪也住在小区里的老楼中,但不在同一个单元。 陈争说:“也就是说,除了你的妻子,没有人能够证明,4号晚上你一直待在家中。” 郑香雪愤然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这是一口咬定我杀了人?我没有!我他妈根本没有出过门!” 陈争示意他稍安勿躁,但他再也冷静不下来,大呼小叫:“我没有杀人!不能曾燕死了,你们就赖我!她被人害了,那你们去查她那个早死鬼老爹!他才杀了人!父债子偿你懂不懂?” 谜山(04) 04 郑香雪这话让正在看问询监控的孔兵一惊,立即在通讯仪里叫陈争问是怎么回事,没想到陈争早就单方面关了通讯仪。孔兵骂了声,再看监控,陈争已经和郑香雪聊起曾燕的父亲,态度根本不像问询,像大爷们在大树底下闲扯打屁。孔兵神色变了变,不知想到什么,捶在桌上的拳头松开了。队员问,是否要通知陈争打开通讯仪,孔兵摇摇头,“算了。” 陈争将关掉的耳机揣在裤袋里,“曾群真杀过人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是他掩饰得好!又过了太久,没什么人记得了而已!”郑香雪哼哼两声,“但我永远都记得,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争给出好奇的反应,“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的生意比他好!他偷了别人的方子!” 郑香雪口中的凉拌菜之争和大姐们说的大相径庭。二十多年前,郑香雪就和妻子走街串巷卖凉拌菜,那时枫书小区还没有,只有那几栋后来被纳入小区的老房子,小吃巷没有固定摆摊的摊位。他们起早贪黑,骑着车在附近叫卖。 郑香雪是个很自负的人,认为自家的凉拌菜比其他贩子的都好吃,那时年轻气盛,动不动就去别家当场买下当场吃,还大张旗鼓地点评,引来颇多不满,甚至因此被人打过。 他唯一认可的是庙田街一个姓朱的女人卖的凉拌菜,那味道他尝过后就愣住了,明白自己绝对无法超越。 朱家没有男人,女人一边卖凉拌菜,一边拉扯着女儿。她没有办法像郑香雪那样骑车叫卖,她的凉拌菜就在家里卖,去买的全是熟客,每天卖的量也不多,够母女俩生活就行。 郑香雪有阵子头脑发热,想找朱家女人拜师,但女人委婉地拒绝了。他倒也不气馁,经常让妻子去买点凉拌菜回来,夫妻俩躲起来研究,改良自家凉拌菜的味道。 “我从来没想过去偷她的方子。”郑香雪不屑地咧了咧嘴,“不像某些心坏的人,吃过她的凉拌菜,就冒出害人的念头。” 陈争跟居民们打听曾家的情况时,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在曾燕身上,提到曾群,大多说他死得早,丢下个孤苦无依的女儿。所以从警方的角度看来,曾群的形象实际上是很模糊的,唯一的标签就是:勤劳女儿的父亲。 郑香雪的话却展示给了陈争一个渐渐清晰的曾群。 曾群的妻子据说生下孩子后就过世了,曾群没有正式的工作,和那年头很多在城市打拼的人一样,做过力工,卖过小吃,后来很可能是看到郑香雪卖凉拌菜赚了不少钱,也开始卖凉拌菜。但他手艺不行,也不肯好好专研,满心歪门邪道,以为搞垮郑香雪,他就能熬出头。 他砸了郑香雪卖凉拌菜的车,找地痞来羞辱郑香雪的妻子,双方大打出手,险些闹到派出所。 但当时大家都只是游摊,打架也不是在小吃巷打的,现在还记得的人已经很少。 打过这一架后,曾群大概知道郑香雪也是个惹不起的硬骨头,不再敢来找他的麻烦。郑香雪起初觉得终于消停了,没在意曾群之后干嘛去了。 多亏勤劳的妻子相伴,郑香雪的生意越来越好,小吃巷也逐渐有了规模,越来越多的散户聚集在那里。郑香雪发现曾群居然还在卖凉拌菜,并且生意居然不错! 他是吃过曾群的凉拌菜的,要么寡淡无味,要么齁死人,曾群为人也不好,脾气大,嚣张,这种贩子是不可能有老顾客的。 他很纳闷,左思右想不对劲,便去曾群的摊子上走了一遭。和当初打架时不同的是,曾群的摊子已经有名字了,叫小燕凉拌,取的是他女儿的名字。摊子旁围着一圈客人,曾群满面堆笑,和和气气地拿菜、收钱,看到他这个老对头,也热情地笑道:“老郑,你也来买凉拌菜?” 郑香雪震惊不已,不知这人为何转了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站在原地,尴尬了半天才说:“给,给我来份凉拌肚子。” 曾群满口答应,麻利地切好,还给他抹了零,“老郑,以后咱们都在这里做生意,多多照顾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郑香雪本来想找茬,这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小肚鸡肠,带着凉拌菜回家,和妻子一尝,再次震惊。 这味道是真的好! 人都是会变的,曾群这几年应该是去拜了什么师吧?终于打算踏踏实实生活了。 但郑香雪吃着吃着,逐渐觉得不对劲了,这味道好是好,但太熟悉了!朱家女人的凉拌菜,他和妻子研究了那么多回,早就刻在了味觉里,曾群这凉拌菜虽然和朱家女人的并非完全一致,但像,越吃越像! 郑香雪脑子当即嗡一声响,他那样恳切地拜师,朱家女人都不肯传授他一二,居然传授给曾群?他哪里不如曾群?想到这里,他心中不平,问妻子朱家女人的近况。 他们这个岁数的人,很计较男女有别,所以自从被朱家女人拒绝后,他就没有再亲自去过庙平街,都是妻子假装客人去买点凉拌菜回来。 妻子皱起眉,说朱家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不做了。他很惊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也是一知半解,只说半年前去庙平街,看到朱家大门紧闭,跟人打听,都说朱家女人带着女儿走了,具体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郑家自己的生意早就上了正轨,不必再去研究朱家的凉拌菜,所以妻子也没有当回事。 郑香雪想,要是半年前他知道朱家女人不见了,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不同了,朱家女人的手艺出现在曾群的摊子上!为什么? 他坐不住了,拉着妻子前往庙平街,那一片全是待拆迁的平房,朱家女人走了之后,房子已经被流浪汉占据,墙上“小朱美味”的油漆还十分清晰。 他见着人就问朱家女人去哪里了,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找的人多了,还真让他问出些眉目来。 一个上了岁数的阿婆住在朱家斜对面的平房,可怜朱家女人一个人拉扯女儿,经常去送点自家煲的汤,朱家女人感激她,也时常送她凉拌菜。阿婆说,一年前,有个男人经常来朱家,她怕朱家女人被欺负,还去看过情况。那男人长得就不像个好人,但嘴甜,管她叫婆婆,朱家女人说对方只是客人,没有坏心思。阿婆也就放心了。 后来阿婆的儿女接她去大城市住了两个月,她实在住不惯,又回来了,朱家女人却已经搬走。没人说得清她和女儿去哪里了。阿婆觉得蹊跷的是,买凉拌菜的客人们都说朱家女人离开得很突然,前一天还在卖凉拌菜呢,也没有给大家说以后不卖了,人就这么消失了。 但疑惑归疑惑,人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茶余饭后聊聊就算了,没人想到去找她,或者为她报警。这终究是个浮萍般的女人,消失了便消失了。 听阿婆说完,郑香雪血气上脑,连忙将阿婆扶上自己的三轮车,带阿婆去小吃巷,“你看,去朱家的是不是他?” 阿婆远远盯着曾群,半晌道:“像!很像!” 郑香雪脑子转得飞快,联想到朱家女人的秘方不外传,曾群的凉拌菜有朱家的味道,曾群生意好起来,朱家女人莫名失踪……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结果:曾群为了秘方,害死了朱家母女! 她们根本不是搬走了,而是遇害! 郑香雪要找曾群对峙,却被妻子拦了下来,妻子泪眼婆娑地拉住他,“如果事实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就是得罪了人。大家都在这边做生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闹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杀了人,他就是杀人犯!我们惹得起这种人吗?你忘了他是怎么打你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和孩子着想啊!老郑,我们别去多管闲事了,行吗?” 一时的冲动压下去之后,郑香雪冷静下来,觉得妻子说的是对的。曾群这人,他越看越觉得可怕,曾群已经杀了两个人,还怕再杀更多人吗? 从此以后,郑香雪绕着曾群走,倒是曾群,有时遇到他了还笑呵呵地打招呼,不知是不是因为杀过人,所以故意装出一副好人脸。 曾群没有学到朱家女人的精髓,好吃,但也不算特别好吃,这么多年下来,两家的凉拌摊各有一批忠实的客人。直到十年前曾群得了癌症去世,郑香雪突然动了把生意抢过来的念头,却没有抢过曾燕。这一段倒是和大姐们的讲述一致。 陈争低头看着问询记录,现在疑点更多了,朱家母女的身份目前得不到证实,庙平街的平房已经全部拆了。郑香雪的猜测有一定的道理,假如曾群确实杀害了朱家母女,那么曾燕的死会不会与当年的事有关?有人在为朱家母女报仇?或者她们中有人活了下来? 郑香雪愤愤不平,“我发誓,曾燕的死真的和我无关!我是找过人去找她的麻烦,我觉得她一个女人好欺负,吓吓就知道厉害了。你看我这种人,有胆子去杀人吗?” 陈争笑了声,“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郑香雪不爽道:“这对父女也是怪,曾群莫名其妙性格大变,曾燕也是。” 陈争昨天就觉得曾燕身上有一些矛盾的地方,听郑香雪这么一说,立即问:“曾燕不是一直热情开朗?” “呸!”郑香雪说:“开朗个鬼啊!你再去好好打听打听,她以前就是个小太妹!” “燕子这孩子,也算是女大十八变,她爸病了后,她一下子就懂事了!”就在陈争从郑香雪口中问出曾家父女的另一面时,北页分局负责排查的队员也打听到与昨日不一样的曾燕。 枫书小区虽然有些年头了,但是因为区位条件不错,人口一直很多。不少年轻人在周围租房子,来来往往。住了十年以上的人,模糊还记得曾燕读书的时候和现在判若两人。 “小孩都有叛逆期嘛,再说,燕子从小没妈,性格古怪一点也正常。”一位大姐说,自家女儿岁数和曾燕相仿,都在二中读书,曾燕在读中学时走过弯路,和一帮男混混搅合在一起,不怎么读书,成绩很差,在学校喜欢欺负同学,在邻里从不和长辈们打招呼,存在感很低。 大姐知道曾燕是个混混,也主要是听女儿回家说,开家长会时见过老师找曾群谈曾燕,但大姐的女儿没被欺负过,她对曾燕也没有太大的反感。 上高中之后,曾燕似乎不干欺负人的事了,但每次出现在邻里面前,都是浓妆艳抹,用大姐的话来说,就是“根本不像个学生”。 有多嘴的去给曾群说,让他管教管教自家女儿,别以后不走正途,曾群笑嘻嘻地抹过去,只说女儿今后怎样,那是女儿的自由。提意见的人自讨没趣,后来也没人怎么说过曾燕了。 改变是在曾燕高三那年发生的。曾群被查出患有脑癌,很快就不行了。曾燕退学照顾曾群,几乎住在医院。曾家的凉拌菜摊子开不下去了,曾燕在医院找了份零工,补贴高昂的治疗费用。 竹泉市还有在居民区搭棚子办丧事的习俗,曾群过世后,曾燕将他的遗体拉回来,摆了三天,素面朝天,悲伤又孤独的模样让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感到心痛。 他们都说,小孩都是这样在失去了至亲后,一夜之间长大的。 半个月后,小燕凉拌再次出摊,曾燕不再浓妆艳抹,变成了陈争后来见到的模样——热情、勤劳,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几方证词合在一块,分局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凝重。曾燕在曾群患病前后的变化解释得通,但曾群的变化,以及是否真实存在的朱家母女,这两点直接影响了后续调查。 朱家母女这条线索是陈争问出来的,孔兵沉着口气问:“你觉得复仇的可能性有多大?” 陈争靠在椅背里,姿势虽然放松,但语气十分慎重,“按照郑香雪提供的信息,朱家那位女儿的年纪和曾燕差不多,顶多大两三岁。而曾燕前后的言行像是两个人,她现在二十八岁,改变也有十年了,人们对以前的她印象稀薄也很正常。” 孔兵愣了下,“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说,现在的曾燕其实是……” 陈争摊开手,“我只是觉得曾燕的改变可能不是能够用‘一夜长大’来解释的事。”顿了顿,他又说:“郑香雪还有一个很不靠谱的猜测。” “什么?” “他觉得曾群可能不止杀害了朱家母女,还强.暴过她们。”陈争语气渐渐冷下来,“当时朱家女儿还是未成年。” 孔兵倒吸一口凉气,握了握拳头,“如果真是这样,这就是个畜生!” 陈争问:“照片和DNA有眉目了吗?” 孔兵摇头,“DNA找不到人,照片还在到处摸排,你知道,这种大海捞针的活儿很耗时间。”说完,孔兵不自在地转过脸,好似这句“你知道”不该说出口。 陈争假装没有听到,孔兵为了缓和尴尬,迅速布置接下去的任务。陈争虽然参与会议,但很识趣地不去喧宾夺主,默默听着孔兵的安排——核实朱家母女的身份、去曾燕的中学了解她读书时的情况、继续寻找照片里的人…… 陈争按住眉心,心里一个声音说:还不够。 即将散会时,法医突然推开会议室的门,喘着大气说:“DNA对不上!” 陈争下意识站了起来,“谁的对不上?” 法医将报告放在桌上,眼中难以置信,“曾燕十七岁时打架致人受伤,当时派出所采集过DNA,这份DNA和被害人曾燕的DNA对不上!” 谜山(05) 05 “不是曾燕?那死的是谁?”孔兵猛然转向陈争,对上陈争沉静的视线,“你……早就想到了?” 陈争摇头,“我只是觉得曾燕在高三前后的转变值得注意。如果换了人,目前的几个疑点就能说通。一个人因为家庭变故而一夜长大,这种事很常见,但曾燕在高三之前的性格是,在学校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在家附近不与人接触,存在感降到最低。曾群生病后,她悉心照顾,这没问题,但曾群死后,她接手凉拌摊,一下子变得活泼开朗,这有悖于本来的性格。还有一点。” 陈争翻了翻线索本,“我在曾家没有找到任何她与父母的照片,我怀疑她是在曾群去世后,处理掉了这些照片。一个在邻居眼中有孝心的女儿,会一张父母的照片都不留?” 孔兵深吸气,缓缓坐下,“是。如果她根本不是真正的曾燕,那照片、突然大转变的性格就说得通了。” 一阵沉默后,陈争说:“曾燕十七岁打的这场架算是帮了我们忙,原始记录还有吗?我想看看。” 曾燕初高中都就读于竹泉二中。在很多城市,数字排在前面的中学都意味着重点,但竹泉二中是一所工厂子弟校改建的,恰好得到了二中这个名头,实际上是竹泉市最差的几所中学之一。 十一年前的11月14号,二中附近的和乐街道派出所受理了一起学生斗殴报案。此时,陈争坐在派出所老旧的桌子旁,一边在电脑上当时的笔录,一边听民警抱怨二中的学生。 二中就像个专门养混混的蛊池,每年进校的人里总有一戳是不肯好好学习的,天天想着当“古惑仔”,男的女的都有,认高年级的混混当哥哥姐姐,和同年级的干架,干赢了的当年级老大,干输了的要么转学,要么留下来当小弟。 民警对曾燕还有印象,因为虽然女混混也不少,但大部分女混混是不动手的,曾燕不一样,她打女同学,也打男同学,被送来派出所不止一次。11月14号这次比较严重,有几个男生被打进了医院,包括曾燕在内,有七名学生在派出所留下了DNA记录。 这次斗殴的原因在成年人的视角看来很荒唐,曾燕虽然是打架的主力,但带头的并不是她。混混头子冯枫是曾燕初中时就认的哥哥,冯枫的兄弟看上一个女生,但这个女生有男朋友,冯枫带上混混朋友把女生的男朋友一顿打,三天后冯枫没事,但兄弟被打进医院。冯枫恼怒之下,叫上所有朋友,其中就包括当时特别冲的曾燕,两伙人在校外乱斗,都使用了器械。 民警越是回忆,想起来的细节就越多。曾燕根本没有认错,是被曾群接走的,曾群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她一巴掌,她阴狠地瞪着曾群。那眼神民警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舒服,不像一个正常的女儿。 既然已经来到和乐派出所,陈争顺道问:“曾燕读书那几年,二中还发生过什么大的暴力事件吗?” 民警说:“哎哟,那就多了,每年退学的,骨折的,脑震荡的,我都给你数不清楚。不过出事的都是男的,女孩儿有参与,但真出事的,我没印象。要不你去二中问问老师?有时吧,你知道,学校也要顾面子,没有闹得特别大的,他们不会弄到我们这儿来。” 陈争也有去二中的打算,曾燕的DNA就算没有问题,她现在遇害了,学校也是人际关系调查的一环,更别说还出了“雀占鸠巢”的事。 竹泉市小,枫书小区的命案已经传得全城皆知,二中不少老师都知道被杀死的是二中以前的学生,所以陈争一到,校长就亲自赶来,生怕不懂事的老师说出什么对学校不利的话来。 “死的真是曾燕同学啊?”校长忧心忡忡的,“会不会搞错了?” 陈争没有提及DNA不匹配的事,只说想了解曾燕当年在二中读书时的情况,和哪些人关系比较近,和哪些人有过明显的矛盾。 校长十多年前正好是曾燕那一届的年级主任,陈争发现他在说到曾燕时,很难控制住表情里的反感。曾燕应该是一个相当让老师头痛的学生。 不过校长显然不愿意吐露真实想法,竟是夸赞曾燕讲义气,人也聪明,只是心思没有放在学习上,不然考个大学肯定没问题。 见他越说越离谱,像是沉浸到了自己的想象中,陈争及时打断,“王校长,这起案子是命案,从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判断,曾燕的死也许和她学生时代的经历有关,尤其是她十六岁打的那场架。希望你能够提供更有用的线索。” 校长满脸尴尬,片刻后紧张道:“真,真的和我们学校有关啊?” 陈争故意沉默。 校长丧气地拍大腿,“我们学校虽然差了点,老是有人进局子,但出人命的事是真没有啊!” 陈争说:“不如你请曾燕的老师、班主任来和我聊聊。” 校长没办法,只好叫来曾燕的英语老师,也是班主任,自己站在门外偷听。 班主任四十多岁,和校长一样,对曾燕也没有好感,“我以为女学生比男学生好管,她走了歪路,只要我多费点心,就能把她拉回来。但是我错了,我高一开始接手她,一直到她退学,她都是个混蛋。” 曾燕似乎有非常畸形的“慕强心”,她是个女生,却看不起女生,觉得女生天生比男生弱。她崇拜高年级混得好的男生,以成为他们的妹妹为荣。她连女老师都扇过耳光,更别说女同学。请家长也没用,曾群大多数时候借口工作太忙来不了,来了也是敷衍了事。到了高二,老师们几乎已经不再管曾燕。 在班主任的叙述中,多次出现冯枫,他亦是曾燕被录下DNA那次斗殴的主角。曾燕和他关系非常近,甚至会在他家中留宿。班主任怀疑过他们在谈恋爱,但曾燕从头至尾否认。以曾燕的性格,谈恋爱根本没有遮掩的必要,甚至应该拿出来炫耀。 陈争发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曾燕在家附近非常低调,再加上总是浓妆艳抹,所以居民们发现不了她已经换人,这说得通。可是她的同学,特别是这位和她关系非同一般的冯枫,也不知情吗?曾燕的退学发生在曾群生病之后,那时曾燕说不定就已经换人了,冯枫没有发现端倪?后来的这十年,他们毫无联系? 没有联系能够解释冯枫不知情,但没有联系本身就是新的疑点。是什么造成他们不再联系? 想到这儿,陈争又问:“曾燕来办理退学时,有没发生过什么事?比如她的那些哥哥姐姐阻止她退学,送她什么的?” 班主任一愣,连忙摇头,“来办理退学的根本不是她!” 陈争蹙眉,“那是?” “她爸啊。”班主任回忆道,进入高三后,不打算考大学的学生就不怎么来上课了,曾燕在寒假之前还经常来教室坐坐,去低年级找学弟学妹麻烦,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寒假之后,她一次也没有来过。 班主任早就不想管曾燕了,也管不了,但学校要统计参加摸底考试的学生,她不得不给曾燕家里打电话,是曾燕接的,解释说父亲得了重病,自己每天在医院照顾,实在是忙不过来。 班主任停下,露出疑惑的表情,“其实我觉得她有点奇怪,你一问我想起来了,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地跟我说过话,像个正常学生。” 陈争想,也许不是曾燕变正常了,而是在那时,就已经换了人。“曾群重病的话,那为什么还会来给曾燕办退学?曾燕自己为什么不来?” 班主任想了会儿,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就记得他来的时候很憔悴,一看就是生了大病的人,比以前来给曾燕开家长会时瘦了一圈。他说曾燕走不开,所以他来帮她办手续。那种情况,我是真不好开口问啊。” 办完退学手续,曾燕就彻底从二中消失了。她这样的人本就被学校视为疮疤,没人再谈及她。 陈争问冯枫毕业后的去向,以及除了冯枫,曾燕还和谁关系好。校长听了半天墙角,抱着提供线索,给二中争取好名声的心理,找来另外的老师提供信息。 陈争记下几个名字,在二中外面的面馆解决午饭。 曾燕的学是曾群退的,这一点有些出人意料。换人一定出现在曾燕高三,假的曾燕出现,那么真的曾燕去了哪里?曾燕不能自己去办理退学,因为她一旦来到学校,就会被朝夕共处的老师发现。是曾群帮了她。 曾群为什么会帮一个取代了自己女儿的人?他病入膏肓,受到假曾燕的胁迫?但他那时还有行动能力。这说不通。假曾燕手上有他的某个把柄?比如……失踪的朱家母女?但这一点也很牵强,曾群已经是个将死之人,即便朱家母女的消失真的与他有关,他还会惧怕过往的罪行曝光? 还有另一个解释——真曾燕其实是假曾燕,后来出现的这个,才是真的,才是曾群的女儿! 面端上来,陈争随手拿过桌上的手工编织垫,那编织垫很漂亮精美,陈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才将碗放在上面,夹起一戳面,面丝滑柔顺,然而线索却不断在脑海中打结。曾群没有在系统中留下DNA信息,现在的曾燕到底是不是他女儿不易核实。不论是不是,都有一个事实是,早前的那个曾燕也许已经死了。 陈争看着纸上写着的名字,他们都是曾燕的好哥哥,好兄弟,曾燕退学时,他们在干什么?曾燕重新开起小燕凉拌,起步时并不顺利,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应该去帮帮她。可是他们没有。以曾燕退学为节点,她似乎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陈争结过账,站在面馆外,视线从秋日高爽的天空转移到二中斑驳的校门。这校门里还隐藏着警方暂未知晓的秘密,曾燕——过去的曾燕,还有冯枫等人都是秘密共同的保守者。 要让秘密永不曝光,他们只能选择远离彼此。 陈争本想接着去找冯枫,但回到驾驶座后简单梳理了一下案情,感到这案子查下去会越来越棘手。他闭上眼,回忆起自己在洛城当刑侦队长的时候。 繁荣的省会有更多猎奇的凶案,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命案,经常会如泥沙一般牵扯出庞大的罪恶。这时候,停顿比不停奔跑更重要。竹泉市的刑警没有太多处理复杂案情的经验,此时说不定已经被繁琐的线索所“绑架”。 孔兵会向上汇报,甚至市局也会争取支援。陈争看了看时间,打算先回到北页分局,看情况决定下一步。 北页分局今天格外热闹,如陈争所料,市局的领导来了。他无意和他们寒暄,待在没人的阳台上抽烟。身后的喧嚣时近时远,眼前是分局背后安宁祥和的小区。他的思绪忽然飘得有些远。 任何人坐到了市局刑侦队长的位置上,都不得不面临各种人情往来,尤其是像洛城这样大的城市。他虽从小看惯了这样的场合,但当自己成为这长袖善舞的主角,还是排斥过一段时间。 然而肩上的责任让他不得不去适应。他逐渐远离熟悉的一线,动不动就被局长、更上一级的领导叫去开会。他也想打瞌睡,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检查过一具尸体了,可他得站在更高的位置。因为他要为他的下属们撑起一片相对自由的空间,让他们不用顾虑其他,专心扑在案子上。这么些年下来,他看似越来越清闲,重案队侦破了什么案子,功劳记在他这个刑侦队长头上,但他头上的压力每时每刻都在增大。终于到最后分崩离析。 没想到再次亲自接触案子是在竹泉市,跑线索、做排查,这些琐碎的工作牵起了他心中隐秘的兴奋,刑侦队长的位置就像一套枷锁,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兴奋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实这个阳台附近时常有人走动,脚步声不绝。但也许是因为思绪将将停了下来,他下意识在这次的脚步声靠近时转过身。在看清来人时,不由得心下一怔。 鸣寒,那个强卖他冰粥,又在警犬中心当训犬员的……省厅机动队员。 “哥。”鸣寒起初双手都揣在兜里,此时伸出右手挥了挥,“到处找你,怎么躲在这里抽烟?分我一根。” 阳台不大,只是走廊延伸出的一小部分,一个人待着不错,再挤进来一个接近一米九的男人就有些拥挤了。陈争往栏杆边退了退,“找我?” 鸣寒执着于找他要烟,“我今天一来,就听人说这案子你也在查。” 陈争把烟递给鸣寒,以为他有打火机,他却无辜地抿了抿滤嘴。 陈争:“……” 机动小组是个什么地方?给了烟的还要负责打火? 陈争笑了笑,以手挡住风,叮一声,细长的火苗窜了起来。鸣寒立即凑近,低下头。陈争近距离看着他的发顶,或许是离得过于近了,没头没尾地想,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发旋?头发短归短,但好像还挺顺? 鸣寒点上烟,直起身子时对上陈争的视线,“哥,你在看什么?” 陈争从容地收好打火机,并不顺着他的话题,“我是在查这个案子,因为恰好和我有点关系。但你呢?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警犬中心?” 鸣寒一笑,正要解释,一名刑警跑来,“鸣老师,你在这儿啊,我们要开会了。” 陈争挑眉看着鸣寒,“鸣,老师?” 鸣寒笑道:“竹泉市上报,曾燕这案子不简单,希望机动小组派人过来。这不巧了吗?我就是现成的。” 谜山(06) 06 队员是来叫鸣寒的,鸣寒摁掉没抽几口的烟,走了一步,又想起陈争,“哥,跟我一起?” 队员一听这称呼,愣了,“哥?” 那天在小吃巷头一回打照面,鸣寒喊的就是哥,这称呼一直没改,小贩嘛,做生意嘴都挺甜,陈争第一次没纠正,之后就更找不到纠正的理由,此时看到队员满脸诧异,才察觉鸣寒哥来哥去不太好,“你还是叫我……” 鸣寒却不等他说完,“张局还在会议室等着,快走。” 张局是南山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前些年和陈争在省厅打过交道。这种上级给下级下任务定指标的场合,陈争本来不想参与,但鸣寒在前面等着他,大有你不去我也不去的架势。陈争颇感无语,像是被架了起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路上,陈争不由得想到第一次买冰粥,这家伙也是给他下套,不然他也不至于买那齁甜的玩意儿。 和昨晚开会的会议室不同,这次的会议室是整个分局最大的一间,里面乌泱泱坐满了人,一看就知道来的都是大领导,对曾燕案非常重视。陈争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合,进门后直接往角落走,鸣寒紧紧跟在他后面。 陈争忍不住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是请来的专家,前边去。” 鸣寒笑嘻嘻地说:“我跟你一样,也不喜欢这种动员会,让我躲躲。” 鸣寒说躲躲的时候,陈争有点想笑,这人这么高的个头,这么显眼的长相,再加上机动小组这个全省警界都响亮且“横行霸道”的名号,躲?怎么躲?往哪儿躲? 陈争找到位置坐下,用难得松快的语气说:“你躲得了吗?”不料鸣寒绕到他身后,硬是在靠墙的边缘坐下,躬起背,“这不就躲起来了?” 鸣寒说话的气息铺洒在后颈,陈争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堪称正襟危坐,从正前方看去,鸣寒这大个子当真是躲在了他的身后。 极低沉的笑声从后面传来,陈争听见鸣寒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哥,你别动啊,不然我就暴露了。” 人已经到齐,领导开始发言,从大局讲到细节,督促北页分局尽快破案。陈争在洛城那会儿,明里暗里帮手下挡了很多这种会议,他清楚重案刑警的负担,让他们来坐着开会,不如放他们回去多睡一个小时的觉,所以会全是他去开,看似轻轻松松就把上头给的压力扛过去了。 他的视线四处游走,注意到孔兵正铁青着一张脸,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头,一旁的副队长、骨干也沉着脸。比起听领导讲话,陈争更乐意揣测他们此时的心理。 他对孔兵的了解并不深,连孔兵为什么对他抱有古怪的敌意都不知道,但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看得出孔兵是个心气很高,也有一定能力的人。曾燕这案子越查迷雾越重,逐渐不再是单一分局能够应付的案子。但孔兵肯定希望靠自己这帮兄弟来侦破。上级却不仅上报,还请来了机动小组的人。 陈争带入孔兵想想,是挺受打击的。尤其这位机动队员还是个犯了不知名错误被“流放”到这儿来的。也不知道孔兵知不知道鸣寒此时的正式工作是训犬。 正想着鸣寒,就听张局叫了鸣寒的名字,“……为了抓紧时间破案,我们从省厅请来了机动小组的队员,鸣寒鸣队长,鸣队在哪里呢?” 张局没找到鸣寒,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开始左右观望。陈争暗道不好,果然,密密麻麻的视线逐渐集中到他这刻意找到的偏僻角落,他抬眼,正好捕捉到孔兵不甘的目光。孔兵一看到他,眼神又凶狠不善了几分。而张局这时也看到了他,露出一丝讶异,但立即恢复如常。 “我在,我在!”鸣寒终于在“千呼万唤”中笑着站起,“领导好,领导好,我不是队长,叫我小鸣就可以。” 张局可能没想到机动小组派来的是个这么年轻,看起来又没什么精英相的“小兵”,一时有些不悦,但没将心理活动挂在脸上,招手道:“怎么坐在那里,你是专家,快快,上来说说你的想法。” 鸣寒却没往前面去,陈争感到椅背沉了一下,余光一扫,发现鸣寒争双手撑在他的椅背上。 “张局,我才来,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没有人给我说,我实在是没什么想法。”鸣寒想了想,“要不,我现编几句?” 张局笑道:“机动小组的同事大场面见得多,这时候还能说几句让大家放松的话。” 鸣寒摇摇头,“我人生地不熟,贸然提意见也不合适,要不我先跟着孔队他们打打下手,下次开会张局您再向我提问?” 这话说得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陈争有些稀奇,没想到鸣寒在这种场合还挺游刃有余。陈争扫一眼孔兵,这人前不久还满肚子怒气,此时正错愕地看着鸣寒。 有了这个插曲,本来还会开一个来小时的会议体面地收尾,孔兵主动来和鸣寒打招呼,陈争独自离开会议室,张局居然没有走,正在走廊上等他。“陈队。” 陈争停下脚步,心里叹了口气,这寒暄还是躲不掉。他微笑着上前,“张局,好久不见。” “是啊,来竹泉这么久,也不肯来跟我见个面。”张局说:“你们局长上个月还问我,你在这边怎么样。我答不上来啊。” 陈争说:“下次休假回去,我会亲自跟他汇报。” 张局叹气,还想再说什么,对上陈争没有波澜的双眸,终是咽了下去,“行吧,这案子你能来帮忙,我心里也更踏实了。” 鸣寒和孔兵聊完,出来刚好遇到陈争。陈争转身往反方向走,他大步追上,“哥,你不会是看到我出来了,所以才走这边的吧?” 陈争说:“我去上厕所。” “我也去。” 陈争洗完手就走,没有等鸣寒的意思,鸣寒跟在后面,“哥,你生气了?” 陈争好笑,生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躲在你后面,让你短暂成为焦点啊。”鸣寒大方地承认错误:“我错了。” 他耷着脑袋的样子和不久前在会议室侃侃而谈的样子南辕北辙,陈争不由得多看了会儿,“你想多了,我只是等下还有事。” 鸣寒问:“什么事?” “案子。”陈争说起正事时眼神不自觉就会冷几分,“孔队应该给你说过这案子几个大的疑点了,尤其是曾燕的DNA对不上,还有庙平街的朱家母女。我上午去二中,又发现曾燕和高中时的好友突然不联系,曾群亲自帮已经调包的曾燕办退学手续……这些都需要再查。” 鸣寒点头,“那我和你一起。” 走到楼下,被秋日下午的阳光晃了满眼,陈争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鸣寒,“不是,鸣队……” 鸣寒说:“真不是鸣队,叫我小……” 打断了别人话的人,迟早要被其他人打断,这时几名分局队员走过,一人说:“鸣这姓真少见,我刚才差点看成鸟,叫人鸟队。” 话音刚落,两拨人就撞个正好,说话的队员条件反射:“鸟队!啊,抱歉!” 陈争背过身去,强忍住笑。 鸣寒毫不尴尬,干脆和对方开起玩笑,“鸟队都是好的,以前还有人叫我鸟人。” 难堪被化解,分局队员对鸣寒这个新来的“外挂”更有好感,鸣寒自来熟,已经和他们约好下一顿饭。打了这个岔,陈争过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想问什么,“你不跟着孔兵,跟着我干什么?” 鸣寒挑眉,“以我的经验,你这边的突破口更多。” 陈争倒也不介意多个帮手,只是上车时随口说了句:“这么快就投入工作,你们机动小组素质不错。” “哪儿啊。”鸣寒不客气地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这不是被‘发配’了吗,不好好表现,怎么让我回去啊?” 陈争将车驶出分局,“刚才你跟孔兵聊,他不介意你跟着我?” “你跟孔兵有矛盾?” “……这倒没有。”陈争心说,观察力其实不必用在这些方面。 鸣寒又笑了,“哥,你挺注意我的。” 陈争斜了眼右边,“哦?” “我和孔兵聊天你都知道。” 陈争沉默了,这人总能将话题拉到他难以应付的角度。好在之后鸣寒没纠缠这个问题,说起案件本身,似乎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 陈争要去见的是冯枫,他比曾燕高一年级,曾燕高□□学时,他已经毕业。此人在校期间留下了多项不良记录,但进入社会后遵纪守法,三年前他班上开同学会,二中有记录和联系方式留下,他已经成为一名摄影师。 陈争按照在二中拿到的地址,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南天维度工作室,却没有找到冯枫。工作室不大,但在竹泉市圈内还算有名气,冯枫是主要摄影师之一。老板得知陈争是警察,顿时警惕,问冯枫出了什么事。陈争说只是想问问冯枫中学时期的情况,出事的是他的同学。 老板安下心来,带陈争看墙上的摄影作品,语气中带着骄傲,“这些都是冯枫拍的,他很擅长拍风景的!要不是跟着团队出去拍摄,你们今天就能见到他了!” 冯枫正在北方的万均山进行野外拍摄,9月就走了,时间在曾燕出事之前。暂时找不到人,陈争只得离开。 回到车上,鸣寒问:“我们要去万均山吗?” 陈争说:“你在跟我开玩笑?” 万均山和竹泉市相距遥远,竹泉市没有直飞万均市的航班,中转到了万均市,还得另外找车去山里。 鸣寒说:“我们机动小组哪儿都能去。” 陈争摇头,调查需要考虑各方面的因素,现在还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去找冯枫,“我这里还有两个人,都是曾燕当时小团体里的混混,他们和冯枫一样,也是和曾燕断了联系。” 车停在一家东瀛料理店外,鸣寒看看陈争的记录,“还是个J国人。” 准确来说,卫优太并不是J国人,只是她的母亲二婚嫁给了一个J国人,把他的名字改得很像J国名字。 卫优太和曾燕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在二中和派出所的记录里,他比曾燕更加恶劣,多次参与恶性斗殴,堪称冯枫最凶猛的狗。要不是他的便宜父亲有钱,且占着外国人的优势,他早就被开除。 “欢迎光临!”迎宾小姐说着蹩脚的J国语,将陈争和鸣寒引到窗边的座位。此时并非用餐高峰,店里很安静。 陈争正要出示证件,问卫优太在不在,鸣寒已经抢先一步点起菜来。 陈争:“……” 鸣寒趁服务员不注意,朝他眨巴眨巴眼,那意思似乎是说:急什么?先给他们做做样子。 下午还有这么好的生意,服务员开心地拿着菜单去后厨。陈争也坐下,“你很有经验。” 鸣寒却一脸懵,“什么经验?我肚子好饿。” 陈争眼皮轻轻一跳。 鸣寒立即跟他抱怨,说今天上午辛辛苦苦在警犬基地训犬,正要吃饭,就接到机动小组老大唐孝理的电话,叫他立即去北页分局报道,要是敢迟到一秒钟,机动小组的大门就对他永久关闭。他去了之后就被逮着说案子,还有各种人情往来,到现在是粒米未进! 陈争默默听完,默默起身,默默转身就走。 鸣寒喊道:“哥,你上哪去?” 这时,第一道开胃菜上了。陈争说:“你打点你的五脏庙吧,我看到卫优太了。” 卫优太身为老板,却也是主厨。他和二中照片中的样子稍有不同,胡子修剪得很有格调。整个人看上去成熟、可靠,甚至还有点优雅。很难想象他学生时代是个恶霸。 “你是?”卫优太放下手中的刀,诧异地打量陈争。 陈争拿出证件,卫优太愣了下,旋即洗干净手,从容地说:“陈警官,我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陈争说:“你还记得曾燕吗?” 卫优太眼珠顿住,方才的游刃有余一扫而空。 陈争接着道:“前不久她被人杀害,我们根据一些线索判断,她的死可能与她高中时的经历有关。你是她的朋友,你们高二时打的那场架在派出所有记录。” 卫优太脸色煞白,汗水从精心打理的鬓角淌下来,“我……她……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陈争说:“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卫优太神思不属地交待副厨,然后将陈争请到料理店后院。这里栽着竹子,颇有J国庭院的志趣,陈争观察一番,见卫优太正在频繁地喝茶。 “是多久没联系了?”陈争问。 “毕,毕业后吧。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长大了,也明白以前当混混不对。” 陈争说:“真是毕业后?不是从曾燕退学时开始吗?” 卫优太杯中的茶洒了,在浅色和服上渗出一大片。 “退学?对,对,曾燕她高□□学了,其实那时候退学和毕业也没有什么差别,我们都不高考,高三下学期基本都不上学了。” “可是你们不是在那时突然长大的吧?”陈争盯着卫优太,眼神极静也极沉。卫优太对视一瞬,立即触电般别开眼,“什么意思?” “按照常理,那时你们仍旧是朝夕相处的朋友,走上社会后才会渐渐反省过去的所作所为,再像你所说的,成长、疏远。”陈争不紧不慢地说:“那么为什么,曾燕退学时,你们就像陌生人一般,你、冯枫、柯书儿,没有一个人关心她为什么退学?” 卫优太的瞳孔突然缩得像针尖一样小。 陈争低沉的声音仿佛笼罩着卫优太的梦魇,“因为在曾燕退学之前,你们之前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你们必须远离彼此,是吗?” 谜山(07) 07 “不……没有这种事!”卫优太猛吸气,努力将自己从梦魇中拉出来。他已经汗流浃背,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不正常的红,他紧紧握着拳头,青筋暴起,“陈警官,我不知道你们查到了什么,更不知道曾……曾燕为什么出事。我只能说,你对我并不了解。你以为每个混混都会混一辈子吗?你知道高三往往是一个混混的分水岭吗?我为什么和曾燕冯枫疏远?因为我的家人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再混下去,我就要被送去J国!我不想出国!再加上我读书晚,当时已经十八岁了,我就不能意识到应该收心了?” 陈争觉得此时的他就像J国的歌舞伎演员,浮夸、不真实,但他说出的话有一定的可信度。他的情绪非常高涨,迫切地想要“观众”相信他。陈争故意将这种情绪打断,“抱歉,是我太急于破案了。我原本以为找到你们这些熟悉曾燕的人,就能发现她遇害的真相。” 卫优太愣了下,如同做好战斗准备的武士突然失去战斗目标,几秒后,他尴尬地摇头,“是我失态了。” 陈争又将话题引回曾燕身上,“你说你是从高三和曾燕疏远,那你知不知道曾燕退学不是她自己来办的?” 卫优太低着头,想了会儿,“我听说了,但那天我没去学校。” 陈争说:“曾燕算是最早离开你们小圈子的人了吧?” “可能吧。” 陈争看看卫优太的茶,“你这是什么茶?闻着挺香。” 卫优太连忙倒了一杯,“我父亲送的。” 陈争品着茶,眼中的卫优太坐立不安,想要结束这场对话的意图非常明显。陈争放下杯子,又道:“不说曾燕了,你和冯枫以前焦不离孟,这些年会聚一聚吗?” 卫优太按捺着焦躁,“不会,我们早就不联系了。” 陈争说:“但你们现在都过得不错,浪子回头,我以为你们还会聊聊过去。来的路上看了下你们店的宣传照,拍得很有意境,像冯枫的风格。” 卫优太一个激灵,“怎么可能是他?他只拍自然风光!”话音刚落,卫优太僵直,眼神中流露出恐惧。陈争却没有拆穿他,之后跟他打听柯书儿,他一问三不知。 陈争回到店内,鸣寒正在大快朵颐——东瀛料理精而小,不至于吃出大快朵颐的阵仗,但陈争看着鸣寒,脑子里蹦出的就是这么个词。 鸣寒抬头,也不问线索,将一份还没动过的刺身推过去,“专门给你留的。” 陈争中午在二中门口吃过面,续航时间长,并不想吃刺身。鸣寒手都还没松开,见陈争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赶紧拿了回去。 陈争笑道:“你这意思意思也太敷衍了。” 鸣寒视线在陈争身上一扫,“自律,身材才能这么好。” 陈争的确是身材好的那种人,穿着衣服很挺拔,夏天衣料少的时候,很容易看到肌肉的走势,但他其实算不上自律,只是习惯健身而已。 不想聊自己的身体,陈争随口道:“中午吃了面,现在吃不下。” “哪家面这么实在?几小时了还不饿。” “二中门口。” 陈争的座位是斜对着后厨窗口的,店里陆续有了其他客人,卫优太刚才又进去忙碌了。从陈争的角度,有时看得到卫优太,他有意无意地往窗口瞟,就在刚才说到吃面和二中时,他留意到卫优太身体突然顿住了。这只是个极其微弱的细节,甚至可能是错觉,但陈争不由得想,卫优太为什么会对面馆有反应? 卫优太显然不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对于陈争的试探,他反应最大的就是听到曾燕、冯枫这几个人的时候,现在还要加上二中门口的面馆。 鸣寒将食物扫荡而空,“我们接下去去哪里?找柯书儿?” 柯书儿的确是陈争的下一个目标,她是冯枫的同学,两人谈过恋爱,现在是一家连锁娃娃机店的经理。二中的老师们在说到她和曾燕时,猜测她们是情敌,关系很差,她们会时常出现在一起,是因为冯枫。 但卫优太对面馆的反应让陈争很介意,上车后,陈争迟迟没有发动。鸣寒拉着自己的安全带,“累了?没事,我也是老司机。” 陈争侧过身,接近5点,即将落山的太阳格外耀眼,金辉从窗外照进来,恰好笼罩住鸣寒,将他的眸子映得很浅。 鸣寒:“嗯?” 陈争说:“今天你都干嘛了?” 鸣寒诚实地数:“训犬,开会,查案……” 陈争说:“去掉查案,加上吃料理。” 鸣寒嗤一声,“怎么日常进食也要算?” “我的意思是,你这个机动队员,还没有起到作用。”陈争给门解锁,“现在饭也吃饱了,总该干点正事了。” 鸣寒看看打开的门,笑道:“这是要赶我下去?” 陈争朝前方三十米的地铁站抬抬下巴,“去白岸街有五站,马上晚高峰,你坐地铁过去比我开车快。” 白岸街正是柯书儿工作的地方,鸣寒挑了挑眉,“那你?” 陈争正色道:“我要再去二中一趟。柯书儿交给你,没问题吧?” 鸣寒一只脚迈出去,“晚上请你吃宵夜。” 陈争调转方向,后视镜被阳光晃得刺眼,鸣寒走在这团阳光中,不久消失在地铁站入口的阴影里。陈争收回视线,车在滚滚车流中奔向二中所在的和乐街。 路上堵了一会儿,陈争赶到二中时,正是饭点,厌烦了食堂的学生们将附近的每一个餐馆、小摊填得满满当当。面馆外面摆起十多张桌子,仍有不少学生排队等餐。 陈争混在学生队伍里,不像老师,也不像在周围工作的人,学生们好奇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不是没被这么看过,陈争淡定地排队,顺便听学生们聊天。 老学姐遇害,这事儿已经在二中传得风风火火,大家议论纷纷,曾燕的混混事迹也被添油加醋疯传。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打群架打进了派出所那次,十多人被通报批评,曾燕差点被开除。 陈争起初觉得曾群其实很难给曾燕打点什么,但今天见了卫优太,猜到应该是卫优太的父亲从中出了很多力,保下卫优太的同时,也保下了曾燕等人。 学生们的八卦没有太多有效信息,不久,陈争排到了收银台前,头发花白的老板看他一眼,慈爱地笑笑:“又来吃啊?” 陈争说:“第二次来,你就记得我?” 老板说:“我老了,但我记性好得很。你点的是酸菜肉丝面吧?这次还要这个吗?这是我家招牌,我家孩子啊,可爱吃了。” 离得近的学生说:“尹叔又要说流哥了!” 老板笑了笑,仍是慈祥的模样,但陈争却从这份笑容里看到了苦涩和无可奈何。流哥是谁,是老板的孩子吗?陈争知道自己应该问,但话却堵在嘴边说不出,只道:“是,还是要酸菜肉丝面。” 老板忙着接待后面的同学,后厨挑面的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就像老板的儿子。陈争端着面找座位,这才发现墙上贴着一个男生的照片。男生长相端正,穿着二中的校服,虽然瘦,但神采奕奕的。 下午来的时候,陈争是在门口吃的面,并没有注意到这张海报,更未注意到海报下的一段话:我的孩子,尹竞流,今年二十九岁,如果你见过他,请与我联系。 陈争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回头再看老板,终于看懂了他眼里的悲戚。 结账时和老板搭话的学生也端着面过来,坐在陈争旁边。不等陈争开口,他已经压低声音说:“以前没见过你来吃面啊,你从哪儿来的?” 陈争说:“洛城。” “卧槽省会!”学生大惊小怪,又连忙把声音收低,“我看你刚才在看海报,你们大城市的见多识广,要是你今后遇到了流哥,一定要告诉尹叔啊,他都找流哥好多年了。” 陈争问:“这海报是哪年贴的?流哥是走丢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尹叔才换的,那不是有年龄吗?流哥长一岁,尹叔就换一张。”学生掰着手指算了算,“反正我上初一时,尹叔就在找流哥,好像流哥丢了有十年了吧?反正是冬天丢的。好可惜啊,流哥还考上了重本呢!” 学生并未真正见过尹竞流,说出的信息不少是道听途说,但其中有个陈争无法忽略的点,那就是尹竞流是十年前的冬天失踪。 曾燕在寒假之后不再来学校,最后由曾群带病给她办理退学手续。曾燕和冯枫这群人关系出现转折必然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很可能也是在冬天。 陈争坐不住了,面还没吃完,就再次来到和乐街派出所。因为命案,全竹泉市的警察都很紧张,民警见陈争又来了,立即问:“陈老师,你查到什么了?” 陈争说:“十年前,老尹面馆老板的儿子尹竞流失踪,你们这儿有没有记录?” 一位资历比较深的民警说:“有,当时是我调查的。” 陈争问:“是怎么回事?” 民警找到当时的记录,叹气道:“这孩子太可惜了,二中难得出这么一个好苗子。人丢了这么多年,老尹一直没放弃,开着那个面馆,也是为了等孩子回来。但我们都觉得,尹竞流应该是没了。” “没了?” “是,没了。” 民警回忆,尹竞流在二中读书期间,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过去二中的第一名算不了什么,但尹竞流这个第二却能挤进全市前一百,而且他在高二时得过数学竞赛二等奖,虽然没有达到保送资格,也已经是二中的佳话。民警记得每次有二中的混混被送来,老师们都会念叨:“你们看看尹竞流!都是一个学校的,人家以后是龙,你们就是虫!” 那时,二中的光荣榜上总有尹竞流的名字,他失踪后的两三年,民警仍不时从老师口中听到他。 陈争在记录中看到,尹竞流的父亲尹高强是在1月23号来派出所报的警,称尹竞流回家过寒假,21号下午外出,再未回来过。为什么没有立即报警,他们说尹竞流人缘很好,考到洛城读大学后,几个月没有和朋友们见面了,以为他在同学家玩。 派出所调查得知,尹竞流回来后没有联系过任何同学,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南边城乡结合部的邵春街。经过排查,当地无人知道尹竞流的下落。 这案子悬而未决,线索太少,无从寻找。尹高强那面馆开了几十年,眼看着儿子出息了,钱也攒够了,本来打算等到尹竞流大学毕业,就退休享受生活。但儿子失踪了,老两口为了等儿子回来,面馆一开就开到了现在,前几年,尹高强的妻子积劳成疾,没等到尹竞流回来,就去世了。 民警说到这儿,不住摇头,大约普通人对普通人的悲剧最能够感同身受。 陈争问:“这案子你们有什么判断?” 失踪案每年都会发生很多起,警方不可能逮着一起查到底。民警说,他们没有发现尹竞流和任何人结仇,报复这一条首先就可以排除。尹竞流和父母也没有家庭矛盾,他不可能不明不白离家出走。那几年函省有一些人中了境外人口拐卖的圈套,被骗到东南亚,中招的很多都是涉世未深的青壮年。尹竞流符合这个特征。虽然有少数人被解救了回来,但更多的已经命丧异国他乡。 听完民警的分析,陈争皱起眉,尹竞流被牵扯入人口拐卖,这也说得通,但一般被拐卖的人,身边都有相应的线索。而警方并没有在尹竞流周围查到这种线索,只是从当年的相似案件来推断他可能也被拐卖。 陈争继续看记录,尹竞流的人际关系很简单,都是同学、老师、亲戚,派出所为此做了海量的笔录。陈争特意留意了二中的混混,但尹竞流可以说与他们毫无关系。 但翻到尹竞流大学的部分,陈争却发现了古怪的地方。尹竞流的室友、同学对他的评价都是:内向、不合群、沉默。这与尹竞流中学时的性格截然不同。尹竞流难道是在洛城遭遇了什么,最终导致失踪? 接着往后看,陈争眉心猛然紧锁,尹高强在调查的后期,向警方提到了一个细枝末节——尹竞流高三时,曾经被卷入一起混混斗殴,回家后感到不适。 尹高强只说了斗殴的大致时间,是在11月中旬,陈争记得此前看过的另一个记录,曾燕参与的斗殴是11月14号。这极有可能是同一场斗殴。 谜山(08) 08 曾燕参与的斗殴中,并未提及尹竞流,但两者时间如此接近,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陈争问民警,尹竞流到底有没有参与,民警急忙打电话,找来了负责当时问询的民警,对方回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对,有尹竞流,但他的性质不一样,他是来劝架的,他和他家里都不希望名字留在这种场合,我们就没记。” 那场斗殴就发生老尹面馆侧后方的巷子里,双方都带着钢管和刀。十多年前二中的氛围和现在相比只会更差,周围商贩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惹祸上身。 尹竞流念高三,成绩很稳定,要考上省会的重点大学不在话下,再努力一把的话,还能考上外省更好的大学。但他是个孝子,不愿意离父母太远,也不想父母太辛苦——去外省意味着更高的生活费用。于是在大多数人眼中的高考冲刺时间里,他过得还算悠闲从容。 打架那天,他提前从学校出来,打算去市中心的书店买点真题,经过巷子时却发现穿着二中校服的人正在和外校的人打架。他热血上脑,立即冲了过去,试图将两伙人分开。但混混们哪里是听劝的人,他架没劝下来,倒是挨了几拳。 所幸在他加入战局之前,就有老师报警,警察赶来时,他没有被器械所伤。 混混们被押送到派出所,尹竞流因为被卷入其中,也来到派出所。尹竞流对警方的问话很配合,但随后赶来的尹高强和班主任情绪非常激动,不断强调尹竞流是二中最优秀的学生,马上就要高考,绝对不可能参与斗殴。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派出所对其他混混怎么处理都行,但不能写尹竞流的名字,不管他是不是劝架,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都是和混混们搅合在一起,这对他不好。 民警们知道二中的情况,明白二中出一个尹竞流不容易,再加上尹竞流也没受什么伤,别人也没被尹竞流所伤,这事后来就算了。 陈争听完,立即指着尹竞流失踪后尹高强说的话,“那尹竞流打架后感到不适是怎么回事?” “这……”民警答不上来,“这我们不清楚,他被他们班主任接走之前,我还反复确认过,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他都说没有。” 和乐派出所的线索有限,陈争回到面馆时,天已经黑了,学生们回到教室上晚自习,面馆一天的生意基本上就做到这里。 面馆的小工已经下班,店里只有尹高强一个人正在打扫卫生,陈争走过去,他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些许诧异,旋即温和地笑起来,“你今天来三次了。” 陈争帮忙搬起板凳,“尹叔,我是为了尹竞流而来。” 尹高强的手顿住,有些费力地直起腰,眼神恐惧又带着希望,他的双唇颤抖得厉害,想要说话,又不敢说出口,仿佛害怕听到某个答案。 陈争给尹高强看了看证件,“我没有他的消息,但在查的另一起案子可能牵扯到了他,以及……他的失踪。” 在听到“没有消息”时,尹高强耸着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像是失望。他点点头,“是什么案子?” 陈争问:“你还记得曾燕吗?” 尹高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了,这是谁?” 他的反应没有丝毫作假的痕迹,是真的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说明在尹竞流失踪这件事上,他从未怀疑过曾燕,并且即便尹竞流在斗殴后感到不适,也没有主动提及曾燕。 “那你还记得尹竞流高三时被卷入的那场斗殴吗?”陈争说着拿出二中学生档案里的曾燕照片,“她就是打架的人之一。” 尹高强眉毛抖动,情绪也波动起来,“对,那次,小流是去劝架……这个女学生,我,我好像见过。他们今天说的有个女学生被杀死了,就是她?” “对,我今天上午来二中就是来调查她的学生时代。”陈争简单解释查曾燕时了解到尹竞流失踪以及那场斗殴,尹高强缓慢地消化,脸上没有丝毫愤怒,只有对一条生命就此逝去的遗憾。 陈争说:“我注意到一点,尹竞流失踪后,你在报警记录里提到他在斗殴之后感到不舒服,具体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尹高强愣了会儿,时间过去太久,这个细节连他都快忘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小流没有受伤,警察给他检查过的,但第二天我叫他起来吃早饭,他说有点不舒服。他是个勤奋的孩子,从来不睡懒觉的。我问他是不是伤着了,我们去医院,他说没有,再睡一会儿就好。” 陈争心跳渐快,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关键,“后来呢?” 尹高强摇摇头,“我和他妈妈都没想太多,早上店里忙,我们就没在意。晚上他放学回来,我又问他有没哪里不舒服,他说已经没事了。” 陈争沉默下来,尹高强问:“陈警官,难道你们发现了什么?我儿子,我儿子和这个曾燕有关系?她死了,那我儿子……” 陈争立即安抚,“你别乱想,曾燕的死因我们还在调查。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尹高强握着自己的手,尽可能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带着颤意,“你问,我知道的我都说!” 陈争问:“尹竞流上大学之后,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变化?” 尹高强张了半天嘴,悲伤溢于言表,“没有,他只上了半学期的大学啊。国庆节回来了一次,寒假回来了一次。就这么,就这么不见了!” 陈争说:“那在他失踪后,你有没有去过洛城见他的同学?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去了解他上大学后的生活环境?” 尹高强抹着眼角,点头,“我们去过,他妈妈还去过好几次。洛大是好大学啊,我们见过他的同学和老师,他们都是好人。警察也去问过,小流在失踪前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联系过。” “所以你其实看过警方的排查报告?”陈争不得不将重点明明白白地摆出来,“在他大学同学的眼中,他内向,甚至有些孤僻,这和他高中时完全不同。你有没想过,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我……”尹高强只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他的思维远没有陈争那样敏锐,即便陈争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他一时还是反应不过来。几分钟后,他茫然地说:“可能是第一次离家,不适应?他一直很恋家的,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上学只需要走几分钟……” 不,不可能是这个原因。陈争早已在心中下了判断,在某个时间节点,尹竞流身上发生了一件事,这导致他的性格发生改变。这个节点是在上大学之前,大学的同学老师并不知道他高中时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很顺利地接受他就是个孤僻的人,而他或许善于伪装,或许回家的时间很短,所以在家人面前,他还是那个开朗热情的尹竞流。 促使他性格大变的原因是什么?节点具体又是在哪里? 尹高强已经做完了清洁,要准备关店了,陈争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海报,男孩笑得自信而灿烂,单看这张照片,会认为他大学同学口中的他是另一个人。 陈争问:“尹叔,你家是在?” 尹高强指了指路灯下的一片老房子,“我老伴儿走了后,我就是一个人生活了。陈警官,感谢你们还惦记着我的孩子,我这人笨,粗枝大叶,很多问题我注意不到,你愿意的话,就来我家里看看,小流的房间我一直没动,等着他回来……”尹高强已经哽咽了,他背着光,面容显得更加苍老。他的妻子没能等到孩子回来,他呢?他等得到那一天吗?还有那一天吗? 城市里的老房子大同小异,楼下的石灰地板凹凸不平,楼栋逼仄,飘浮着潮湿的霉味,和曾燕住的那栋差不多。尹高强家在六楼,他爬起来很费力,走一回儿就要歇歇。陈争沉默地跟在后面,歇脚时就看看两边斑驳的墙壁。 屋里的灯还是拉绳式的,光线昏黄,照亮了满屋的陈设,两室一厅,尹高强不擅长做家务,客厅和其中一间卧室都乱糟糟的。但尹竞流的房间却干净整洁,写字台上的那盏灯是护眼灯,灯光明亮却温和。 尹高强苦笑着说,老伴儿在的时候,扫除都是老伴儿做,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现在他自己做,总是收拾不明白,一个人过,好像也不需要多整洁体面,对付过去就行了。只有儿子的卧室他会认真收拾,不然哪天儿子回来了,会笑话他是个邋遢老爸。去年做清洁时,他把台灯摔坏了,想到这是儿子高中时每天都用的,他难过不已,实在修不好,才去买了个新的。 在尹高强的絮絮叨叨中,陈争环顾四周。尹竞流的喜好在这间卧室里展露无遗——他喜欢足球和篮球,墙上贴着七八张球星海报,都是十年前炙手可热的巨星。在这些海报中,还有一张很不显眼,那是飞机的海报。 在书柜里,也有一个小小的飞机模型,挤在书籍中。陈争的视线在书籍中迅速扫过,有辅导书,也有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还有厚厚一撂航空杂志。 陈争将这撂航空杂志拿出来,墙上那张海报就是杂志送的。“尹叔,尹竞流想当飞行员?” 尹高强从回忆中回过神,反应慢了半拍,“啊……对,他很喜欢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还说过想当飞行员来着。” 陈争记得很清楚,尹竞流大学的专业是临床,洛城大学并没有航空专业。 “他成绩那么好,当什么飞行员?”尹高强脸上不自觉地浮起骄傲,说完又解释:“我不是瞧不起飞行员,我和他妈妈都是普通人,我们就觉得吧,普通家庭的孩子,就应该走普通一点的路,成绩好,那学医多好,能赚钱啊,家里人有个什么毛病的,去医院他也能打点一下。飞行员么,那是有钱家庭的选择,孩子成绩不必多好,但一定要有钱,有钱,就可以去学飞。” 陈争理解尹高强的这种心理,但想到那个改变尹竞流的时间节点,再问:“尹竞流愿意学医吗?我看他这一柜子的书,可能他内心还是想过报考航空专业?” 尹高强叹了口气,“他想啊,我们还为这事吵过架呢!这孩子,很听话的,只有这事我们吵过架。” 陈争拿着一本航空杂志坐下,安静地听尹高强讲。 尹竞流从初中开始,就念叨着要当飞行员,但尹高强夫妇一直没当回事,孩子嘛,小时候谁都说过想当科学家想当宇航员之类的话。直到他念到了高二,往家里带洛城航空航天大学的招生简章,夫妇俩才慌了,轮番和他讲道理,试图打消他这个念头。但他很坚定,说自己的文化成绩超了几十分,身体素质也过关,尤其是视力非常好,去了航空专业,必然是优等生,到时候还能拿几大千的奖学金。 但尹高强听不进去这些,非要他读大众眼中的赚钱专业——医科,金融也行。父子俩大吵一架,尹高强还将尹竞流贴在墙上的视力表给撕了。 尹竞流不久将视力表重新贴了回去,嘴上虽然不再和父母吵架了,但仍旧买航空杂志,拿航空招生简章。尹高强一度对此非常头痛,尤其是尹竞流上了高三还是这样,他去找尹竞流的班主任,让班主任一起劝尹竞流。班主任当然也希望尹竞流报考洛大,洛大的收分比洛城航空航天大学高。 尹竞流话都听,但没有动摇的意思。 让尹高强惊喜的是,高三那年的春节,尹竞流突然说,自己想通了,决定报考洛大的临床。 陈争打断,“那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尹高强茫然,“没有,应该就是他长大了,懂事了。他的生日是1月20号,十八岁了,明白父母和老师的苦心,也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了吧?” 陈争暗自摇头,不是这样。 人们在想不明白一个孩子为什么改变时,总喜欢归结于“懂事了”、“长大了”,却不愿意去思索根源。尹竞流那么执着地要当飞行员,为什么过了十八岁生日,就突然放弃? 陈争抬头看墙上的海报,“你刚才说他和你吵架之后,又把视力表贴了上去,怎么没看到?” 尹高强说:“他自己撕掉了。” “自己撕?” “啊,就是跟我们说要报考临床之后,他就撕了,跟我们展示决心。” 线索在陈争脑海中奔流,从尹竞流头年11月14号被卷入曾燕、冯枫的斗殴事件,到他自称不舒服,再到春节放弃多年的飞行员愿望,进入大学后心情大变,春节回到竹泉市失踪…… 见陈争不言不语,神情逐渐严肃,尹高强慌了,迟钝的人在这一刻仿佛想通了一切的关窍,“陈警官,是不是我们害了小流?他根本不想念临床的,是为了我和他妈妈……你们说他上了大学后人变了,他接受不了读临床是吗?所以才变成那样?那他失踪,是不想再见到我们?他恨我们,他自己走了?” 谜山(09) 09 “不是这样,尹叔,你先冷静。”陈争连忙安抚尹高强,但尹高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越想越觉得尹竞流就是因为志愿的事才变了性格,最后与这个家诀别。 “陈警官,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了。”尹高强抹着眼泪,难以平静,“这些年我看了很多孩子丢失的新闻,大部分错都在父母,我还去了解过抑郁症,有的孩子看着好好的,其实已经病了。我以前不敢往这方面想,今天你说到这,算是点醒我了。我们这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剥夺了他想要的人生啊,所以他才恨我们……” 陈争拍着尹高强的背,想告诉他这案子只会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不必过早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但到底没有说出口,只道:“尹叔,今天很晚了,你先休息,我心里有数,过阵子再来看你。” 尹高强将陈争送到楼下,还想送到路口,那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陈争将他劝了回去,回头看到他单薄又佝偻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 上车,陈争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想要再次梳理一下这纷繁的线索,但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对陌生号码,陈争惯来比较警惕,将手机拿在手中看了会儿,接起之前有个预感。 果然—— “哥,是我。”鸣寒的声音传来,不知是不是电波的缘故,音调略微比平时沉一些,倒是更符合他不说话时的外形和气质。 陈争说:“哦?你谁?” 鸣寒笑道:“不会吧,才分开几个小时,就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 陈争开了免提,将车挪上大路,如果不是惦记着案子,他还想多逗鸣寒两句,“你这开场白很像东南亚的诈骗分子。” 鸣寒乐了,“我要是去搞诈骗,东南亚那些人就没生意做了。” 陈争问:“这时候打电话来总不是说晚安吧?见到柯书儿了?” 鸣寒反问:“你在哪呢?方不方便来接我?见面了再说。” 这时路上车不多,陈争畅通无阻地开了十多公里,停在白岸街时,鸣寒正在嚼珍珠。见陈争来了,鸣寒还意思意思问:“要么?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 陈争看看递到面前的吸管,他不爱喝这些东西,以前女警请客,奶茶都放他面前了,他也不会吃珍珠。但看鸣寒这假把式请奶茶的模样,他忽然伸手,拿住了奶茶杯。 鸣寒显然没想到他来这一出,手倒是没收回去,只说:“哥,你真喝啊?” 陈争得逞,松开手,“算了,你自己喝。” “算什么,我给你买去!”鸣寒说完就转身,街边就是他刚才买奶茶的店。 陈争将人叫住,“说正事。” 鸣寒坐上副驾,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得到一座流光溢彩的商场,柯书儿工作的夹娃娃店就在商场的地下层。 “这柯书儿和卫优太一样,都有秘密。她听到曾燕的名字,反应特别大。” 鸣寒下午和陈争分开后,挤地铁来到商场,夹娃娃店里有很多刚放学的学生,哪里有人夹起来,哪里就充满欢呼。鸣寒没有看到柯书儿,只看到店员们分散巡逻,客人实在夹不起来,就开门帮他们摆个容易夹的姿势。 鸣寒买了二十块钱的币,第三次就夹起来一只熊。不久,他身边的推车上玩偶越来越多,周围被学生们围得满满当当。在夹起第五个玩偶时,他抬头,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正友好而热情地看着他,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柯经理。 “这位先生,你是我们店今天收获最丰富的客人,我们有每日特别礼物送给你。”柯书儿声音甜美,妆容也甜美,头发烫卷,染着金色,像放在店门口的芭比娃娃。 鸣寒从善如流随她一起来到兑奖台,柯书儿介绍他可以选择哪些奖品,他忽然说:“柯经理,其实我今天不是来夹娃娃,是来找你。” 柯书儿愣了下,大约是经常被异姓搭讪,很快恢复笑容,“先生,下班后我们可以约。” 鸣寒看看时间,“什么时候下班?” 柯书儿和一名店员耳语两句,转身,“我现在就可以走了。” 夹娃娃店外是一块空地,有不少供顾客休息的矮凳,鸣寒招呼柯书儿坐下,然后拿出了证件。柯书儿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走。 “柯女士,警察都上门了,你就这么走了,不合适吧?”鸣寒没有丝毫强迫的意思,但柯书儿停下脚步,警惕且不满地瞪着他,似乎想到了他为什么而来,“你有什么事吗?” “跟你打听个人。”鸣寒拿出曾燕卖凉拌菜的照片,“你还记得她吗?她是你的同学。” 柯书儿整个人紧绷得厉害,一口气提上去,半天没有吐出,“不,不认识。” “她叫曾燕。”鸣寒将照片拿得更近,几乎逼到了柯书儿眼前,“全城都在讨论枫书小区的案子,你肯定也听说了吧。知道死的是自己的同学,还是关系不错的同学,什么感受?” 柯书儿脱口而出:“她不是我同学!我和她也没好过!” 鸣寒点点头,“嗯,只能算是校友,她比你低一年级,你和冯枫才是同学。” 柯书儿难掩震惊,“你……你什么意思?” 鸣寒却说:“你再仔细看看,照片上这个曾燕和你熟悉的曾燕有什么变化吗?” 柯书儿不愿看照片,视线不断移动,“我不懂你想知道什么,我只是和她在一个学校读过书,毕业后我就没再见过她。她长什么样,我早就记不得了。” 鸣寒收回照片,“既然只是普通的校友关系,柯女士,你在紧张什么呢?” “我!” “你们不是普通校友,是同一个混混小团体的成员。” 柯书儿肩膀颤抖,紧紧咬着嘴唇,看上去楚楚可怜。但据鸣寒所知,柯书儿当年可不是什么“可怜”人设,她长得漂亮,被男混混们保护,飞扬跋扈,不像曾燕那样亲自打架,却只要她开口,就有一帮男男女女帮她收拾她看不惯的人。 “是,但那又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前不懂事,现在我的生活已经走上正轨,请不要来打搅我。”柯书儿说话时,胸膛起伏得厉害。 “那如果曾燕的死,和你们高中时发生的事有关呢?”鸣寒眯起眼,在他说出这句话时,柯书儿脸上的愤怒和惊讶转变成了极深的恐惧。 她在害怕。她害怕的是什么?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柯书儿几乎要哭出来,夸张而外露的情绪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伪装。 鸣寒看她一会儿,放松语气道:“那我再跟你打听一个人,冯枫。” 柯书儿哑然片刻,不与鸣寒对视,“他,他是曾燕认的哥哥。” “那你呢?” “我?” “冯枫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们谈过恋爱。” 鸣寒说:“二中以前是不是有传言,说曾燕和冯枫不清不楚?” 柯书儿咬牙,“是,所以我和曾燕关系一直不怎样。我……我不喜欢她。” “冯枫有个兄弟招惹了外面的女生,后来因为这个女生,曾燕和外校的人打了一架,闹得很大,连派出所都出动了。你有印象吗?” “记不得了,他们经常打架,冯枫他……他就是个烂人!” 鸣寒在曾燕的照片上轻轻一弹,“我没亲眼见过曾燕,她中学时的照片和现在长得不像,本来想找她高中熟悉的人问问,要不你再看看?” 柯书儿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像?你什么意思?” 鸣寒说:“是,不像,也许……这个曾燕不是你认识的曾燕?” 柯书儿站起得过于突然,险些崴脚,“那她会是谁?” 鸣寒无辜道:“我就是不知道,才来向你求助。” 柯书儿开始频繁走神,答非所问,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的样子。鸣寒又问到她与冯枫的恋情,她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当时背着老师和家长交往,但长大了再回头看,那其实根本不算谈恋爱。冯枫和曾燕不清不楚,她非常看不惯曾燕。毕业后家里帮忙找了工作,她接触到更多人之后,觉得冯枫也就那样,和平分手。 鸣寒问:“大概是什么时候分手?” 柯书儿神思恍惚,“冬天吧,冬天,毕业后的那个冬天。” 之后,鸣寒问及当年一起当混混的同伴,柯书儿显得很烦躁,一句都不愿意多提,口径和卫优太一致,都说自己长大了,懂事了。 听完鸣寒录下的内容,陈争说:“这个时间点其实和曾燕疑似换人,尹竞流失踪的时间点很接近。” 车里很安静,几分钟后,陈争又说:“你故意提到曾燕可能不是以前的曾燕,柯书儿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鸣寒说:“我有一个猜测。” 陈争侧过身,“嗯?” “曾燕换人这件事,曾群是知情者,你不是还考虑过,现在的曾燕才是曾群的亲生女儿吗?”鸣寒说:“柯书儿这几个人,说不定也是知情者,并且以前的曾燕消失,和他们都有关系。” 陈争的视线融化进夜色,眉心渐渐皱起,“你是说……” “新的曾燕出现,旧的那个就必然消失,问题是她是怎么消失的?”鸣寒自问自答:“被柯书儿、冯枫这几个人做掉。这是不是能够解释他们在冬天这个时间点之后疏远,变成陌生人?是不是能够解释柯书儿在听到我说曾燕换人后的激烈反应?他们,还有曾群,是合谋。” 陈争思索片刻,“动机是什么呢?如果现在的曾燕真是曾群的女儿,那曾群的动机好理解,冯枫、柯书儿、卫优太为什么要这么做?” 鸣寒挠挠额角,“我还没来得及想这么多。但不是每一起案子都有动机。” 陈争反应很快,“意外就没有动机。” 鸣寒歪过头,看陈争,“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 陈争客观地评价:“有道理,但立足点太弱,而且太黑暗。” “啧。”鸣寒轻笑,“命案,尤其是多年无法侦破的命案,哪一个不黑暗?” 陈争说:“你倒是提醒了我,要抓紧时间确认现在的曾燕和曾群有没有血缘关系。” 曾群早已火化,但曾家还有亲戚,找到他们,就能回答这个问题。 陈争又道:“如果现在这个曾燕并非曾群的女儿,你那分析的立足点就更弱了。” 鸣寒放松地摊开手,“你就是想说,我今天白忙活了呗。” 陈争没接话,把车发动起来,“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鸣寒深深叹气。 陈争:“?” “哥,你知道的吧,我是犯了错,被‘发配’到竹泉市。”鸣寒说着吸了吸鼻子,陈争在后视镜里看他,觉得给他一个舞台的话,他能不用排练就开演。 “所以?” “所以我肯定是没有房子住的,我都沦落到去卖冰粉了。” 陈争拆台,“那不是去帮朋友?叫什么来着?超哥,刘品超?” 鸣寒脸都不红一下,“朋友也不能解决住宿啊,我最近跟狗住在一起,很可怜的。” 陈争:“……” “是送你回警犬中心的意思吧?”陈争停在红灯前,“行,你要困就在车上睡一会儿。” 警犬中心在市郊,竹泉市虽小,但白岸街和警犬中心刚好在对角,开过去怎么也得小半个小时。 鸣寒又叹气,阵仗有点大,陈争莫名想到了在警犬中心看到的猛犬,它们表达不满时,就是这样大喘气。 “我以为你会说,今天这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一起查案,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将就一晚上吧。”鸣寒说。 陈争笑道:“第一,对正在侦查要紧案子的刑警来说,这个时间并不算晚。第二,你去我家住,怎么也该我不嫌弃你,你一个寄人篱下的,还嫌弃什么?第三,我家不差,真将就你还是回警犬中心将就去吧。” 鸣寒说:“看不出来,哥,你还挺毒舌的。” 陈争很不明显地怔了怔,二十出头时,他确实嘴上不饶人,但自从扛起了洛城刑侦支队的担子,他就收起了本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尤其这几年,几乎没有开口刺过谁。今天怎么就接连刺鸣寒? 想来想去,还是这个人先嘴欠。 前面再拐过一个弯,就是北页分局。鸣寒突然说:“把我甩分局就好啦。” 陈争减慢车速,“不回警犬中心了?” “刚才我是试探你的。本想装可怜,让你当一回好人,可惜可惜,哥,我这张好人卡都递到手边了,你也不接。”鸣寒装模作样,“分局给我提供宿舍,案子没破之前,我就不回警犬中心了。” 把人送到北页分局门口,陈争刚想说句客套话,鸣寒握着把手,回头,“对了,你问了我的看法,我还没问你,去面馆有什么收获?” 陈争张开嘴,却没说出话来,线索很乱,但他并非没有思路。只是此时,在一个并不熟悉的同事面前,他不想说太多。“暂时还没有。” 话毕,却听见鸣寒轻轻哼了声,“你不信任队友。” 陈争心中一空,一些粘稠的记忆涌了上来。 鸣寒打开门,轻松地笑笑,仿佛对他的反应并不在意,挥手道:“不过没关系,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你信任我。” 谜山(10) 10 北页分局对面的这条路,有一盏路灯坏了,在陈争的视野里,鸣寒很快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鸣寒离开时说的那句话让他短暂走神,不久听到斜后方传来喇叭声。车停在这儿是有点挡路了,他正想挪开,注意到那是分局的车。 孔兵也刚做完排查回来,要是前面停着的是别人的车,他就绕过去了,但一看是陈争的,下意识就摁了喇叭。“你停这儿干什么?”孔兵下车,陈争也刚推开车门,孔兵往车里瞅了眼,“要去局里不能停进去吗?” 陈争懒得解释自己只是送鸣寒回来,“孔队,枫书小区那边查出什么没?” 他不问还好,一问孔兵脸色更难看。今天下午在会议结束后,张局等领导不放心,又抓着他们开会,等到能出去查案了,时间也没剩多少。侦查重心还是在枫书小区、小吃巷,在曾燕本人身上,所以排查仍旧围绕这一点来做。 居民们对曾燕的印象停留在“凉拌菜好吃”、“人热情”上,有几个大姐说,前两年看到曾燕单身,一个女人起早贪黑干活太辛苦,给她介绍过男朋友,但她总说生孩子辛苦,养孩子要花太多钱,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就不去受那个罪了。热脸贴了冷屁股,现在没人再操心她的亲事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孔兵说着说着,就不由得跟陈争诉苦,“查这么久,我总觉得这个人是悬空的,前后有两个曾燕,前面的那个不受待见,却是鲜活的,很容易查到她和哪些人结怨,后面这个像是假的,难以捕捉她到底是怎么惹来杀身之祸。” 陈争听孔兵说着调查时遇到的难处,想到的却是自己以前的队员,他们也会诉苦,而倾听是他这个刑侦队长的责任。现在他早就不是刑侦队长了,挂着一个研究员的名号而已,却还是有人跟他诉苦,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吸纳一线刑警们的负面情绪,再嚼吧嚼吧,自己消化掉,反馈给他们积极情绪和往前走的动力。 孔兵大约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色有点臭,又说:“我们今天找了些老人,他们对曾群的印象基本上能够佐证郑香雪的话。” 陈争说:“曾群年轻时蛮狠无礼?” 孔兵点头。曾群摆摊卖“小燕凉拌”后,变得热情好助人,再加上他用女儿的名字命名凉拌摊,拉了一波好感。时间一长,人们淡忘了他年轻时不学无术,他得病之后,还有不少街坊帮助他。 但亲眼见过他打架斗殴的老人家,对他始终很是忌惮。他们还记得他父母以前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他还有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父母找关系让他进厂,厂里的纪律也管不住他。他后来是被开除的。之后他就成了地痞,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有钱花时从不回家,没钱了就找老母亲要。工厂消失在时代的烟尘里,老一辈去了之后,曾群的姐姐就跟他断了关系,他更加肆无忌惮,据说还在外面贩过毒。 陈争警惕道:“有证据吗?” 孔兵摇头,“都是口口相传。现在我想先找到曾群的姐姐。对了,还有个事。我今天查户籍信息,发现曾群根本没有结过婚,但老人家说,以前看到过他的妻子,他们都以为他是结了婚的。” “没结婚……”陈争想了想,将话题拉回曾群的姐姐,“确实得先找到他姐,他结没结婚的问题,自家人肯定比外人清楚。另外,我有个想法,需要通过曾群的姐姐来核实。” “什么?” “我怀疑现在遇害的这个曾燕,才是曾群的亲生女儿。” 孔兵说:“为什么?那以前的那一个是?” 陈争将上午去二中打听到的事告诉孔兵,又道:“曾群的女儿到底是谁,关系到我之后的调查方向。” 孔兵消化了一会儿,看向陈争的眼神有些奇怪。 陈争:“嗯?” 孔兵笑了声,“不愧是在省会当刑侦队长的人,有点本事。” 这种程度的阴阳怪气,陈争原本懒得理会,但不知是不是今天和鸣寒待一起太久,受了些许影响,他直言:“阴阳怪气就不必了。” 孔兵顿时蹙眉,神色掺杂着尴尬和气愤,几秒后才开口:“我没有阴阳怪气。” 陈争正拉开车门,闻言回头。 孔兵一副不善表达的模样,还想说点什么,见他要走,烦躁地摆了下手,“算了。” 陈争回到家,经过小吃巷时进去看了看,小贩们仍旧张罗着生意,似乎并没有受到案子的影响,但巡逻的城管变多了,在摊边流连的小孩肉眼可见地减少——大人们多少操心孩子,早早将他们赶回了家。 陈争打开音响,播放轻音乐,在乐声中闭目须臾,然后翻开记事本,沉下心来梳理这一天下来增加的线索。 与之相反,柯书儿在家中坐立难安,电视柜边专门打造的盲盒摆台被杯子砸了个稀巴烂。曾燕死了?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们只是高中校友而已,她和曾燕根本不熟!那个警察还说什么现在的曾燕不是以前的曾燕,为什么要专门对她说?是在试探她的反应吗? 她抓扯着头发,费劲地回忆自己到底和警察说了什么?是不是暴露了某些不能让警察知道的细节? 她拿起手机,再次拨打那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仍旧无人接听。 “操!”她对着空气骂道:“你是死人吗?有事找你就找不到!” 夜已经很深,但她完全无法入睡,想到曾燕,想到“被换”的曾燕,想到那个警察谜一般的眼神,她就无法控制恐惧的情绪。 突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她一个激灵,心跳快得几乎到了峰值,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潜意识以为是那人看到未接,终于回电了,连忙拿起,屏幕上闪烁的却是个陌生号码。 她手心出汗,手机壳上也蒙上一片雾气。铃声持续响动,震动仿佛顺着皮肤涌向心脏。她没有接,不久,铃声停止了。忽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她只听得见自己夸张的心跳声。正在心跳稍微平复时,铃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个号码! 她犹豫再三,小心地接起,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对面也不说话,她屏气凝神,听到了对面的呼吸。 她终于忍不住了,喝道:“谁?说话!” 对面还是不说话,仿佛正欣赏她的焦躁不安。她发狂道:“你他妈说话!有病吗?” 又是一阵呼吸声传来,几秒后,对方挂断了。 嘟嘟嘟的声音像是某种催命符,她猛地丢开手机,冲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满脸怒容的自己,缓缓低下头,捧起凉水,不管不顾地浇在自己脸上。半分钟后,她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出现在镜子上的不是她的脸,是一张陌生的……不,不算完全陌生,是高中时曾燕的脸。 曾燕站在悬崖边,唇边挂着冷漠的笑意,说:“死了才好。”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眨眼的工夫,镜子上映出的脸变回了她自己的。不如曾燕漂亮,比曾燕更老。她失魂落魄地撞在卫生间门上,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狠狠捶打着地板。 陈争一早就来到北页分局,除了曾群家人的下落,他还有一个很关心的地方——在曾燕家中留下DNA的女人找到没有。 “哥,这么早就来了?”鸣寒提着一口袋面包蛋糕,献宝似的在陈争眼前晃了晃,“来点儿?” 陈争从他身边擦过,看着包装上写的“薇茗”,想起这似乎是竹泉市本地一个很有名的甜品店,偶尔在推送和直播中看到,经过时也能看到一群人排队,但他从来没有买过。“你自己吃。” “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我初来乍到,本来就是买了大家一起吃的。”鸣寒跟在后面,“不会吧,难道你已经吃过了?” 研究所那边虽然也有食堂,但陈争除了午饭,不会在那儿吃,早餐一般是前一天买个面包什么的,可这几天生活被案子填满,忘了提前买口粮。 “一看就是还没吃。”鸣寒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芝士卷,“拿着,这个最香。” 芝士卷的味道飘浮在分局的走廊上,不得不说,对空腹的人而言,确实很香很有吸引力。陈争接过,“谢了,下回请你。” 鸣寒也不客气,“那我记着了。” 一到办公室,鸣寒就熟练地分起早餐,部分队员熬了一个通宵,饥肠辘辘,部分队员是赶早来换班的,看到食物都挤了过来,案子暂时还没有侦破的迹象,先垫垫五脏庙再说。 陈争靠在桌边吃芝士卷,看着鸣寒被围在中心,每个团队里都一定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就像太阳一样,轻而易举就能吸引周围的人。 紧绷了两天,在吃早饭时,队员们难得轻松地聊天,有人说:“鸟哥,你在机动小组也经常带早饭吗?” 陈争听得顿了下。鸟哥?昨天还是鸣队,今天就以绰号相称了? 鸣寒一边分食物一边说:“以前没,最近才养成的习惯。” “啊?” “警犬中心呗,早上一开门,一群狗子就冲我汪,不给吃的能把我吃了。” 队员们:“……” 陈争低头看看手中只剩下一口的卷饼,沉默两秒,算了,芝士卷无罪,吃都吃了。 “你小子!”那边不知是谁带的头,鸣寒的寸头被拍了一巴掌,大家都起哄着涌上去,笑着要揍这把他们当狗的混账。鸣寒嘻嘻哈哈躲,昨天那点“尊重机动小组来的老师”的客套氛围飞快就散了。 陈争将包装纸团起来扔进垃圾桶,知道鸣寒是故意的。这小子,着实有些深不可测。 队员们还在继续聊天,“这蛋糕是‘薇茗’啊?鸟哥,你才来就知道我们这儿啥受欢迎啊?” “经常刷到,这店是老字号?”鸣寒问。 “不算,才开几年吧好像?但老板会宣传,用料也确实好,就红了呗。” “不过这家店最近听说出了点什么事,被别的店接管了……” 曾群的户口在竹泉市,按理说他的家人不难找,但分局调查下来发现,曾家人丁稀少,从曾群父亲那一辈起,亲戚就下落不明了。曾群的姐姐曾莉嫁到外省,多年没有回来过。警方辗转找到曾莉,她不知道曾群已经去世,得知侄女曾燕遇害,她和丈夫商量之后,决定来竹泉市一趟。 曾莉六十多岁了,轻微发福,但仍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一到分局,她就提出想见见曾燕。曾燕的死状很难看,尸体没被立即发现,已经开始腐烂,这种情况是不适合让亲属看的。但陈争跟孔兵打了个招呼,陪曾莉一起去看。 曾燕的尸体从冰棺中露出一半,陈争感到曾莉明显开始发抖。但她保持着镇定,视线短暂移开后,再次看向尸体的脸。 十分钟后,陈争带曾莉来到问询室。 “她,她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了。”曾莉说:“十几年没见面,要是在路上见着,我可能都认不出她来了。” 陈争问:“是哪里不一样?” 曾莉想了好一会儿,“我也说不好,她小时候和我长得很像,但她不该出生啊,曾群那个畜生,根本不配当父亲。” 和曾莉长得像?是指的原来那个曾燕?侄女像姑姑,那就说明原本的曾燕是曾群的女儿? 陈争说:“不该出生是什么意思?” 曾莉叹气,“曾群强.暴了一个农村来的孩子,才生下她,你说,曾群是不是畜生?曾燕该不该出生?” 这是个惊人的线索,和曾群根本没有登记结婚对上了。陈争耐心地听曾莉回忆曾家那些不堪的往事。 曾莉早就对溺爱曾群的父母失望,成年后就独自去外省打拼,每年回来总是听到曾群又惹了哪些事。父母当了一辈子工人,家中有一定的积蓄,能够承担曾群那些来路不明的开销。她以为曾群再出格也有个底线,然而二十八年前,母亲给她写信,说曾群把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她震惊地赶回来,看到那个姑娘就住在父母家中,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而曾群不知道又在哪里鬼混。 曾莉只知道姑娘叫小花,农村来的,无依无靠,有了身孕后找不到工作,曾群不肯和她结婚,将她丢在家里,自己却消失了一段时间。父母渴望抱孙子,小花也需要栖身之地,就这么荒唐地留了下来。 曾莉想过报警,但母亲哭着扇她巴掌,说她这泼出去的水想害死亲弟弟。 半年后,曾燕出生,曾莉再次赶回来,却没有看到小花的身影。曾群满不在乎地说,生完孩子,她就走了。不久,曾群也消失不见,曾燕算是生下来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关爱,被爷爷奶奶带大。曾群当了父亲也是老样子,不务正业,时不时玩失踪,回家就像住旅馆。 曾莉再没见过小花,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她曾经做过最黑暗的猜测——小花被弟弟、父母联合起来杀死了,但理智地想想,又觉得父母不至于这般残忍。 曾燕逐渐长大,曾莉每隔几年就会回家看看,大家都说曾燕和她小时候很像,她看着曾燕也觉得亲切。大概是对小花感到愧疚,她每次回家都会带曾燕出去玩,买衣服玩具。曾燕一度也很亲近她。 但曾燕长大后,她逐渐在曾燕身上看到了类似于曾群的特质——恶劣、偏执,有暴力倾向。 曾莉最后一次回竹泉市,曾燕已经是中学里的混混,小小年纪化着浓妆,打人、收保护费,活脱脱曾群的翻版。而那时的曾燕和她越来越像,她看到曾燕那张脸,就感到罪恶。 “我刚才看到她,觉得很陌生。”曾莉茫然地望着陈争,“女孩长大了是会变,但是这也变得太多了。” 陈争郑重道出请曾莉来这一趟的另一个关键请求——提供DNA以供比对,曾莉愣了会儿,反应过来了,“她不是曾燕?那曾燕哪里去了?”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曾莉配合地提供生物检材,在等待期间,陈争又和她聊了很多事。她是个很感性的人,半辈子都活在对小花的愧疚中。此时无法向警方提供更多有关小花的线索,更让她陷入痛苦。 在她为数不多和小花的相处中,感到小花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女人,虽然言行有些粗俗,经常忍不住吐出脏话,但那双眼睛很亮,仿佛对生活充满热情。她甚至产生过错觉——小花是个很可靠的女人。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小花在被曾群伤害之后,连离开曾群的勇气都没有,小花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曾莉擦了擦眼泪,忽然说:“你说,曾燕是不是被她妈妈接走了?小花要是活着的话,不可能不想念孩子!” 陈争说:“这也是一条思路,我们会继续调查。” 稍晚,DNA比对结果出炉,遇害的曾燕和曾莉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她不可能是曾群的女儿。 陈争拿着报告,眼神一点点变深。他判断错了,消失的那个曾燕才是真的曾燕,那曾群帮助假曾燕隐瞒身份又该怎么解释? 谜山(11) 11 12日一早,北页分局会议室的气氛十分压抑,孔兵咬着烟,眼里布满红血丝的样子让他显得更加凶狠。“朱家母女的来历还没查到,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小花。” 以前户籍管理不规范,城市里来来往往的人口里有很大一部分没有户口和身份。朱家母女好歹还在庙平街做过生意,继续查下去的话,也许能发现线索。而曾莉提到的小花就仅仅是一个名字,甚至可能她的本名不是小花。这要如何查起? 自从确认曾燕在十年前换过人,这起案子就朝着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警方掌握的线索越来越多,她遇害的真相却似乎越来越远。 陈争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更复杂的案子,但这次不同,他不再是站在帷幕中央的那个人,北页分局的实力也远非他当年手下的那群人能比。他坐在角落,像个旁观者似的看了孔兵一眼。孔兵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如果主心骨动摇,那接下去的工作就会很困难。 “孔队,你多久没睡觉了?”忽然,一道轻松得格格不入的声音传过来,会议室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震。 陈争视线调转,看到鸣寒夹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把一瓶无糖乌龙茶摆在孔兵面前。孔兵在眼皮上按了按,“没事。” “有事。”鸣寒却说:“孔队,我在你们竹泉市,算是个外人,对侦查起到的作用有限,上级派我来,还有个任务,就是盯着你。” 孔兵诧异,“盯着我?” “盯着你劳逸结合,不然你这个主心骨累得下了火线,我这个外来的神通再广大,恐怕也要抓瞎。”鸣寒说这番话时脸上带着笑容,像是和好兄弟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凝重的气氛一下子松快许多,孔兵常年绷着的脸抽了两下,竟是也挤出一个笑容,“脑子确实有点转不过来了。” “没关系,可以边休息边听听我昨天摸到的线索。”鸣寒食指在文件夹上轻轻点了点。 陈争昨天忙着给曾莉做问询,没留意鸣寒去了哪里,这才想起这家伙似乎已经有大半天的时间没有在自己跟前闲晃了。鸣寒从文件夹里拿出两页纸递给面露好奇的孔兵,“我在庙平街给老人家们当了半天孙子。” 此话一出,几个年轻的刑警低声笑了起来。鸣寒也跟着笑,接着道:“打听到这朱家母女到庙平街时,朱家女人带着的孩子还小,热心的老人家照顾过她。她说自己有丈夫,但丈夫在外面很忙,不能回来陪她和女儿。” 鸣寒顿了顿,“我就不老是女人女人地说了,她名字可能叫朱玉茉,女儿叫朱倩倩,但这两个名字都只有音,字是哪两个,现在还不能确定。户籍里面没有这两个人,这一点是肯定的。” 老人家们从来没有看到朱玉茉的男人来到庙平街,都觉得她上当受骗了,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太辛苦,甚至有人劝她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她长得好看,厨艺又好,没有拖油瓶的话,很容易再找个好人家嫁。 她是怎么说的? 她温柔地抱着女儿,说既然自己厨艺好,那就有在城市里站稳脚跟的本事,为什么还要丢掉女儿呢? 最早,她不是在自家开凉拌摊,她住的房子也不是她的。庙平街一带很多有户主,但没人住的房子,她找了户住进去,后来户主回来,也没有跟她孤儿寡母一般见识。她在附近的馆子给人打工,也去工地卖过盒饭,还在车站附近卖过炒饭,后来才卖起凉拌菜。 一些心理龌龊的男人觊觎她的美貌,并且知道没人保护她,时常出现在凉拌菜铺附近,骚扰她、调戏她。她是否受到过伤害,无人证实,但老人们含蓄地表示,她可能被侵犯过。至于曾群,此人是出现得较晚的人,朱玉茉失踪后,还有男人来找过她,但曾群似乎没有再来过。 孔兵揪着本就很短的头发,“曾群,真假曾燕,朱玉茉,朱倩倩,再加上一个小花,这些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阵沉默后,大家开始讨论。 “假的曾燕知道曾群当年害死了朱玉茉,她手上有曾群的把柄,所以曾群在病重时不得不听假曾燕的话?” “那真的曾燕又是怎么失踪的?曾群再没有人性,那也是她女儿,人突然没了,他不至于完全没有反应?” “小花带走了曾燕?曾群知情?但这对母女消失这么多年,也说不通啊?” “除非是曾燕自己想要摆脱本来的身份,她恨曾群……” 陈争静静地听着这些观点,有种不安的感觉——他们已经被线索所绑架了,看似仍在运转,实际却被引向了错误的轨道。现在所有人都忽略了在曾燕换人之前失踪的尹竞流,还有冯枫等人。出现在“曾燕”家中的女人至今没有找到,也是个奇怪的地方。“曾燕”常年在小吃巷做生意,属于附近大部分人都眼熟的存在,那么能被她带回家的朋友,排查起来应当不难。除非这人并不在“曾燕”的社交圈里。 陈争独自离开会议室,来到小阳台。秋天的风吹起来实在是惬意,但他此时的心情和惬意全不沾边。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他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果然是鸣寒。 “你不开会,来这儿干什么?”陈争说。 鸣寒扬眉,“这话不是该我问你?是谁先跑出来?” 陈争不接,拨开鸣寒肩膀,要往走廊里走。鸣寒追出来,“去哪?” “再去枫书小区看看。”陈争说:“在缺少拼图的情况下寻找动机,掉进逻辑陷阱是迟早的事。” 枫书小区的生活基本恢复了原样,之前北页分局刑警在排查中带着“曾燕”手机中的照片,问有没有人见过照片中的女人。倒是有一人说好像见过,但既不知道她的身份,也说不出她和“曾燕”的关系。 鸣寒跟着陈争一同来到小区,陈争还没下车就说:“你那位朋友在“曾燕”旁边摆摊。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吧?” 鸣寒:“啊?” 陈争说:“别啊,你刚被‘发配’来,就有一个摆摊的普通朋友?骗三岁小孩?” 几秒后,鸣寒笑了声,“是,不普通,但他是什么身份,我暂时不方便说。” 陈争点头,“理解。不过请他帮个忙应该没问题?” 鸣寒正色:“什么忙?” 陈争道:“和他聊聊而已。好歹摊位在‘曾燕’旁边,他可能无意间就知道了一些其他群众不知道的事。” 须臾,鸣寒说:“是这个理。” 上午,占据着小吃巷的是菜贩子和早餐贩子,郑香雪的妻子也在摆摊,看到陈争过来,她下意识缩起脖子,不肯与警察对视。陈争只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小超人冰粉摊子的位置上,现在是一个卖熨斗糕的大姐,上午卖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她正在收摊。 陈争回头看鸣寒,“你就让我自己找?” 鸣寒无辜抬抬肩,“我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超哥。” 正说着,陈争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品超拖着一个买菜小车,从巷子另一头走来。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鸣寒笑道:“哟,真来了。” 刘品超是那种丢在人群中会被淹没的人,面相发苦,走路不爱直视前方,总是低着头,脚踏实地到了刻板的地步。鸣寒喊了声:“超哥。”他才目光呆滞地抬起头,看到鸣寒也没什么反应,倒是看到鸣寒身边的陈争时,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陈争上前,“超哥,有空聊聊吗?” 刘品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鸣寒,鸣寒点点头,他才说:“换个地方。” 在小吃巷摆摊的人大多像“曾燕”、郑香雪一样住在小区里的老楼,有的人即便原本不是住在里面,也会因为方便、房租便宜而搬过去。刘品超也住在老楼里。他带两人来到自己家中,想找两个杯子,鸣寒赶紧叫住他,“超哥,不用麻烦了。” 刘品超于是回到桌边,没有波澜的眼睛看着陈争,“你想和我聊什么?” 陈争拿出照片,“这个女人,你有没有印象?她曾经去过‘曾燕’的家,可能和‘曾燕’案有关系。” 刘品超只瞥了一眼,“你们的人来找过我,给我看的也是这张照片。我没有见过。” 陈争预料到是这个答案,刘品超的摊子挨着“曾燕”的摊子,分局排查时肯定不会漏过他,他要是能提供关键信息,排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停滞不前了。 “没事。”陈争收起照片,“那‘曾燕’平时和你聊过些什么?不必什么都说,捡你印象比较深刻的。” 刘品超把玩着手上的老茧,鸣寒像个初来乍到的小朋友,好奇地参观着屋里的陈设——其实也没什么好参观的,无非是上个世纪的家里留下来的老柜子老摆设。 “她喜欢问我家里的情况,有几口人,是哪里的人,为什么来这边做生意。”刘品超开始讲述,“像上了年纪的人,但不同的是,她不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剖根问底,就像……随口聊聊,不说就算了。” 陈争说:“那你跟她说过多少?” 刘品超摇头,“我什么都没说,她也不生气,而且忘性有点大,过段时间又问同样的问题。” 鸣寒说:“‘曾燕’年纪轻轻,跟一个中年男人聊家庭,这……” 刘品超说:“不止我,下午买凉拌菜的人少,她还和其他摊位上的人聊,给我的感觉就是……” “她对别人的家庭很好奇。”陈争说:“或者说,向往?” 刘品超表示赞同,“但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又不愿意组成家庭。” 陈争想了会儿,“她是不是都找年纪大一点的人聊家庭?” “好像是,年轻一点的就随便聊聊吃的,最近的生活。” 陈争描摹出个大概,“曾燕”向往的并不是婚姻生活,而是原生家庭,父母健全。这很可能是真曾燕愿望的投射,但经过了什么,投射到假曾燕的行为中? 陈争问:“‘曾燕’还跟你聊过别的事吗?比如她不干活时干什么?” 刘品超说:“她上午会去跳广场舞。” 陈争眼睛一亮,这是一条警方尚未掌握的线索。 “广场舞?哪里的广场舞?” 刘品超摇头,说不出具体的地方,那是今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夏天冰饮的生意好做,刘品超上午就出了摊,还把部分配料放在隔壁摊子上。不久看到“曾燕”大汗淋漓地回来,看到他已经出摊,有点惊讶,很快又笑起来,“超哥,今天这么早?给我一碗冰粉吧,热死了。” 刘品超说:“进货回来啊?” “曾燕”摊开空空的手,“哪儿来的货?我健身去了。” “健身?” “跳广场舞啊,晚上的跳不了,只好参加白天的。” 刘品超只知道中老年喜欢跳广场舞,得知“曾燕”也跳,多少有些诧异。“曾燕”端着冰凉的冰粉,一边夸好甜,一边说:“超哥,这事你别给其他人说啊,你看我都没在附近跳呢。” 即便“曾燕”不说这一句,刘品超也不会给人说。 听完,陈争想到“曾燕”放在阳台的瑜伽垫和折叠跑步机,她确实有健身的习惯,这说不定是她在忙碌生活之外唯一的爱好。 告别刘品超,陈争思索着线索,把鸣寒落下了。鸣寒赶上去,“哥,我的存在感那么低吗?” 陈争当即布置任务:“‘曾燕’不想认识的人看到她跳广场舞,那么地点不会近,但也不可能太远。我估计离小区不超过三公里,而且是白天也能跳的地方。这样,我们分头行动。” 南春街离枫书小区约两公里,似乎很近,但因为它靠近另一个商业中心,两边形成了各自的生活圈,所以住在枫书小区的人很少去南春街。陈争在几个划出的区域碰壁后来到南春街,正好遇到这儿的广场舞中场休息。 大姐们聊天的聊天,喝水的喝水,陈争拿着“曾燕”和可疑女人的照片,跟她们打听,一位大姐指着“曾燕”的照片说:“这姑娘我见过!不是经常来跟我们跳舞吗?最近怎么没见过她?” 确定了地点,陈争心里踏实几分,告诉鸣寒不用找了,直接来南春街,又接着打听,终于,有人指了指空坝旁的便利店,“这小姑娘好像在那店里打工。” 谜山(12) 12 “对,小珊以前在我们店里打过工,但她已经辞职了。”便利店的卢经理将照片还给陈争,紧张地问:“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陈争问:“你这里有她的入职记录吗?我想看看她的本名是什么。还有,她是什么时候辞职的?” 店是连锁店,卢经理也是打工的,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立即翻出一个文件夹,“你看吧,都在这里了,小珊是卫校的学生,在我们这儿打了一年多的工,今年不是毕业了吗,就没干了,她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不过这儿登记了电话号码,她如果还在竹泉,没换号的话,应该打得通。” 陈争拿起那张薄薄的纸,女孩名叫吴怜珊,今年二十三岁,竹泉卫生学院护理专业的学生,不是竹泉市本地人。表格的右上方贴着一张1寸登记照,照片上的人扎着马尾辫,长相清纯,眼睛很小,看上去比留在“曾燕”相册里的照片年纪小一点,大概是刚入学时拍的。 这阵子枫书小区的命案传得满城风雨,大部分市民只知道死的是个年轻女人,并不清楚具体身份,卢经理越想越害怕,“陈警官,出事的不会是小珊吧?” 陈争摇摇头,“这倒不是,但吴怜珊认识被害人。” 卢经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啊?” “对了,你再看看她,有印象吗?”陈争把“曾燕”的照片递给卢经理。 卢经理一看,立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是她?她来过我店里好多次!” 陈争说:“一个人吗?还是和吴怜珊一起?什么时候的事?不急,慢慢想。” 卢经理打开一瓶水,一口气灌下大半瓶,这才镇定了些,指了指陈争正坐着的高脚凳,“她们,她们就爱在这儿坐着,吃雪糕,吃关东煮。” 卢经理对吴怜珊的印象很好,这女孩不是那种咋呼又张扬的性格,但也不内向,客人有什么需求,她都会主动解决,手脚也很麻利,她守在店里的时候,卢经理很放心。 南春街这一带的房子都是中档小区,有几个宽敞的坝子,不少退休了、没有生活压力的人喜欢在坝子上跳广场舞。让卢经理感到意外的是,吴怜珊竟然也会去跳。 卢经理和吴怜珊闲聊,吴怜珊说学习和打工都很忙,没有什么锻炼的时间,而以后干护士这一行,没点体力不行,正好看到附近那么多人跳广场舞,空闲时她就去跳跳。她还强调,绝对没有耽误工作。 卢经理自然不会为这种事为难她,还开玩笑叫她再努力点,争取跳成领舞,“我看好多领舞都是年轻人。” 吴怜珊却做讨饶状,“不行不行,我躲在后面就行了,不想被看到。” 卢经理觉得这符合吴怜珊的性格,是个勤勤恳恳的工兵,却不愿意出头。那时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经理想到吴怜珊工作一直很不错,于是给了她一张福利卡,卡上有一些冰饮、小食品的额度,可以在店里消费。 后来,卢经理几次看到吴怜珊在下了班之后,和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一起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分享食物。 下班后吴怜珊就是普通顾客了,按理说她干什么卢经理都不应该过问,但那女人实在是漂亮,卢经理有些动心,忍不住跟吴怜珊打听。吴怜珊说那是自己跳广场舞时认识的朋友燕子,很合拍,邀请她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吴怜珊有些忐忑,解释所有食物都是刷了卡的,没有白拿。卢经理怕把她吓到,连忙说没事,只是随便问问。吴怜珊后来察觉到他可能对燕子有意思,说燕子是个不婚主义者。卢经理倒也没有到非燕子不可的地步,很快就收了心思。 陈争请卢经理给吴怜珊打个电话,没多久那边就接通了,卢经理寒暄了几句,听见有人叫吴怜珊。吴怜珊接连道歉,说现在工作很忙,等空了再回店里来看看。陈争迅速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卢经理赶紧问:“小珊,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啊?” 吴怜珊也不知道是毫无戒心,还是必须要去忙了,脱口而出:“我在九院内科。” 卢经理挂断电话后满额头汗水,看向陈争的眼神似乎在说:这行了吗? 陈争道谢,离开便利店之前买了一口袋水和食物,上车后给离九院更近的鸣寒打电话,鸣寒说:“k,那就在九院汇合。” 在竹泉市的所有医院中,九院只能算是中下水平的医院,在老城区里,设施比较陈旧。 鸣寒来到内科病房,在走廊里转悠,空气中飘浮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鲜少有人能闻到的死亡气息。没有人拦住鸣寒登记,他观察了一会儿,看见吴怜珊推着药品车在病房里进进出出。他暂时没去打搅她,她虽然年轻,入职不久,但似乎很被患者所信赖,和同事之间的交流也很从容,像已经工作了多年。 换完最后一个病房的药,吴怜珊将车推回护士岛,看样子是要换班休息了。鸣寒这才上前,“吴女士。” 吴怜珊愣了愣,“你是?” 鸣寒没有直接出示证件,而是开门见山,“‘曾燕’是你的朋友?” 听到这个名字,吴怜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僵住,她的嘴唇动了两下,整个人从松弛状态变得紧绷,“燕子姐……” 护士长走过来,以为遇到了医闹,“你是谁?我叫保安了!” 鸣寒笑道:“警察,来找吴护士了解些事。” 吴怜珊连忙拦住护士长,“没事,我配合就是。” 护士长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鸣寒有证件,她狐疑地打量鸣寒半天,找了个休息室给他们,以防万一,又立即联系了院长。 “你好像知道我为什么来。”鸣寒盯着吴怜珊,“说实话,你这反应稍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吴怜珊脸上挂着愁容,不像她在照片里那样充满活力,半分钟后,她低着头说:“我听说枫书小区的案子了,他们说,他们说死的人姓曾,是个卖凉拌菜的,我就猜到是燕子,但我,但我不敢往下想。” 鸣寒拿出照片,“你去过‘曾燕’家里,你们是朋友,你得知她可能遇害,居然没有联系她?” 看到照片,吴怜珊脸色泛白,仿佛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张照片存在,“你们……你们是因为这张照片找到我?” 鸣寒也看照片,“对,你没有看镜头,这张照片是‘曾燕’偷拍的。她为什么会偷拍你的照片?” 吴怜珊无措道:“我,我不知道。” 鸣寒给了她片刻的冷静时间,又道:“那这样,我们先从你们如何认识聊起,你也好回忆回忆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别紧张,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怀疑你,‘曾燕’这案子影响不小,所有和她有关的人,我都得一个个接触,明白吗?” 吴怜珊挺了挺腰背,犹豫着开口,“我和燕子姐,是跳广场舞时认识的。” 她开始讲述时,陈争也已经来到九院内科,站在门外听到了比经理更详细的版本。 吴怜珊老家在函省北边的雅福市,家里条件一般,父母因为交通事故早亡,她从小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她的成绩说不上优秀,为了今后有个稳定的饭碗,她选择了读卫校。刚入校时,她就开始打工,但都是零散的工作,直到来到南春街的便利店,才算是有了比较固定的收入。 她对卢经理说,是因为想要锻炼身体才去跳广场舞,其实并不准确。起初她对广场舞的印象还停留在“老年活动”上,自己一个年轻人,怎么能去跳广场舞?但今年开春之后,她经过南春街的坝子时看到了“曾燕”。“曾燕”站在最后一排,身体舒展,即便已经跳得满头大汗,仍挂着明亮的笑容,仿佛一株在春风中摇曳的绿藤,生机勃勃。 那一刻,她被“曾燕”所吸引,竟是也跟着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晃动起身体。“曾燕”转过头,视线与她对上,她尴尬地停下动作,“曾燕”却冲她笑着挥手。她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立即快步走开。 但从那之后,每次经过坝子,她都会下意识寻找“曾燕”的身影。她发现在最热闹的晚上,“曾燕”从来不会出现,只有在白天的坝子上,才会有那一道倩影。不过就连白天,“曾燕”也不是每天都出现,一周大约会来一两次。 有一次,她在一旁看“曾燕”跳舞,又被“曾燕”发现了,这次刚好轮到音乐间隙,“曾燕”向她走来,“见你好几次了,不来一起跳吗?” 她有些紧张,“我,我不会。” “学学不就会了,来,我教你。”“曾燕”将她拉到队伍末尾——“曾燕”总是站在末尾。音乐再次响起,“曾燕”给她示范动作,她从起初的放不开,渐渐适应了节奏,跳到后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你学得好快!”“曾燕”不吝啬夸奖,“你住在这附近吗?要不我们以后就一块儿跳?” “我在那里上班。”她指着不远处的便利店,“你呢?你也是学生吧?” “我……”“曾燕”摇摇头,“我工作了。” 吴怜珊觉得自己很失礼,局促地邀请“曾燕”到便利店里来,请她喝水。“曾燕”笑道:“好啊。” 后来“曾燕”每次来跳舞,吴怜珊有空都会和她一起,她不来时,吴怜珊也会自己去跳。时间一长,两人成了会聊聊各自生活的朋友。“曾燕”说自己在枫书小区附近的小吃巷卖凉拌菜,一个人生活,想趁年轻多攒点钱,还要多锻炼,不然老了之后不好过。吴怜珊则经常吐槽自己的校园生活,还有男朋友。“曾燕”到底年长一些,早已踏入社会,总能将吴怜珊安慰得服帖。 卢经理对“曾燕”有意思这件事,吴怜珊给“曾燕”说过,“曾燕”说:“一定要帮我拒绝,我对结婚生子没有兴趣。” 今年7月,吴怜珊毕业了,但由于没有立即找好工作,夏天也继续在便利店上班,和“曾燕”像往常一样交往。 “你去过几次‘曾燕’家?”鸣寒问。 吴怜珊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只去过一次!我们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熟。” 鸣寒说:“这倒是,小吃巷的人没怎么见过你。那么,8月10号你为什么会去‘曾燕’家里?” 吴怜珊显得很低落,“我和我男朋友吵架了,没地方去,心情很差,不知不觉就走到小吃巷去了。” 吴怜珊的男友比她小,也是卫校的,本地人,在卫校外面租了房,他们平时住在一起,吵架后吴怜珊一个人出来,迫切地想要找人倾述。 同学和老乡她都不愿意找,他们是她生活圈子里的人,她害怕被看不起。只有“曾燕”,像个大姐姐一样,温柔、理性,每次都能说到她心坎里去。 她来到小吃巷时,“曾燕”正在收摊,她没去打搅,等到“曾燕”推着车离开,她才跟上去。“曾燕”有点惊讶,一问出了什么事,她就忍不住泪水。“曾燕”连忙将她接到家中。 那天晚上,她躺在“曾燕”的床上,诉述自己的难处、男友的不讲理。“曾燕”默默听着,递纸给她擦拭泪水,告诉她女人应该活得更加独立、强硬,过不下去了就分手,下一个更乖。 她当时情绪激动,觉得“曾燕”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也打定了主意一回去就和男友提分手,从此专注事业,像“曾燕”一样在年轻时存足够的养老钱。 两人聊到后半夜,吴怜珊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但记得睡前跟“曾燕”保证,这恋爱绝对不谈了。 次日,吴怜珊刚一醒来,就感到迟来的尴尬,夜里说的话现在想来,一方面不现实,一方面有点情绪过于外露了。白天还要去找工作,她急着离开,“曾燕”朝气蓬勃地给她加油,似乎相信她今天就会把男友踹了。 “照片应该就是那时候拍的。”吴怜珊说:“我换好衣服之后。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拍。” 鸣寒问:“后来呢?你们见过面没?” 吴怜珊说:“没有,我根本没真的想分手,回去就和男友和好了。我觉得这事不好跟她说,而且,而且她一来就劝我分手,我也有点不舒服。” 两人的交集本来就只存在于广场舞,吴怜珊开始在九院实习,再也没时间去南春街跳舞,且刻意回避“曾燕”,渐渐地就淡了。 吴怜珊眼中涌出泪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遇到那种事,她是个好人,真的。” 谜山(13) 13 陈争找护士长调取吴怜珊近来的工作记录,在“曾燕”遇害的10月4日晚上,她正在医院值夜班。但鸣寒还是以排查为由,取得了吴怜珊的生物检材。 鸣寒与吴怜珊聊完,在楼梯口遇到陈争,“哥,来了?” 陈争这才往楼下走,“上车再说。” 鸣寒笑道:“原来这不是‘来了’,是在特意等我。” 早就过了饭点,鸣寒拉开副驾车门,看到座位上放着一口袋食物,顿时觉得饿。陈争把口袋挪到后座,“在吴怜珊工作那家便利店买的,你挑喜欢的吃。” 鸣寒拿出一个三文鱼火腿三明治,“你就去做个问询,还照顾人家生意。” 陈争斜他一眼,“我不还照顾你的胃了吗?” 鸣寒嘿嘿两声,“这倒是。” 车停在树荫下,这两天气温有点反升,大中午的,附近也就这个位置停着凉快。陈争也没吃饭,悉悉索索找出两个饭团。吃到一半,陈争问:“你刚和吴怜珊聊天,有什么感受?” 鸣寒说:“你不是就在门外吗?你呢,你有什么感受?” 陈争侧过脸,“你知道?” 鸣寒炫耀似的说:“我们机动队员,基础素质就是机敏,你一到门口,我就察觉到了。” 陈争说:“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你知道,面部反应也是搜集线索的重要一环。所以还是你先说。再说……” 鸣寒好奇,“再说什么?” 陈争道:“你就没听说过吃人嘴短这句话吗?” 鸣寒:“……” 陈争指了指还剩最后一口的三明治,“你拿的最贵的,二十一块钱。” 鸣寒连忙把最后一口吞了,塑料纸团吧团吧,作投降状,“吴怜珊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她出现在‘曾燕’的生活里一样莫名其妙。她说她和吴怜珊通过广场舞偶然认识,细节倒是都说得通,两个性格合拍的女孩儿一见如故,像姐妹一样相处,也没什么问题。但她每次提到‘曾燕’时,整个人就绷得很紧。我没有发现她作案的动机,她也没有这个时间,她好像和‘曾燕’的死没有关系,但又和‘曾燕’这个人有另一层重要关系。还有一点我很难理解。” 陈争问:“哪一点?” “吴怜珊在和男友吵架之后,谁也不找,只找‘曾燕’。既然她那么信任‘曾燕’,向‘曾燕’倾吐了一切,为什么第二天一从‘曾燕’家离开,就像个陌生人了?”鸣寒说:“我一找到她,她就知道‘曾燕’死了,她自己也说,听到别人说小吃巷的命案时,她猜到是‘曾燕’。作为朋友,她的反应太冷漠了。” 陈争想了想,“这点我倒是能理解。吴怜珊和男友吵架,嘴上说着要分手,内心其实并没有分手的想法,她只是想找个情绪站来发泄,真正亲密的人不合适,‘曾燕’这种并没有融入自己生活圈的人才最合适。夜里人更加情绪化,她说了自己根本办不到的事——她既不会果断分手,也不会像‘曾燕’那样坚持不婚,所以她感到尴尬,一尴尬,就不愿再见面。还有,‘曾燕’说了不少贬低她男友的话,男友这种东西,自己贬低可以,外人贬低,那在吴怜珊眼里,错的就是外人。” 鸣寒托着下巴沉思,陈争以为他在消化,几秒后他却眼睛亮亮地说:“你好懂啊。” 陈争:“……” 鸣寒开完玩笑,又迅速拉回正题,“吴怜珊身上的怪,其实和‘曾燕’表现出来的怪是能契合的。”他抬起双手,做了个榫卯合在一起的动作,“对‘曾燕’来说,吴怜珊其实是半个陌生人。她居然能带吴怜珊到自己家里来住,和她掏心掏肺。现在暂不说‘曾燕’是怎么调换以前的曾燕,只是看她凉拌小贩的身份,好像也过于天真了,对陌生人戒心太低。” “可她又偷拍了吴怜珊的照片。”陈争说。 “没错!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鸣寒道:“吴怜珊看到那张照片时,非常震惊,完全没想到‘曾燕’会偷拍她。今天我和她聊天,她虽然情绪起伏一直不小,但这是她反应最大的一次。” 陈争说:“如果当时家里没有第三个人,那么拍照的就一定是‘曾燕’。她这个行为确实很难解释。” 鸣寒抱住手臂,夸张地捋了捋鸡皮疙瘩,“你这‘第三个人’有点惊悚。” 陈争摇头,“但不管照片是不是‘曾燕’自己拍的,照片在她手机里,她就是知情人。她故意将这张照片留下来,藏起手机。凶手在杀害她之后拿走了她正在使用的手机,因为没找到这一部,所以没看到照片,更没有处理掉这张照片。照片就是‘曾燕’留给我们的线索。” 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鸣寒说:“‘曾燕’好像在说,杀她的就是吴怜珊。” 陈争说:“我没听完你们的对话,后来我调监控去了。你们还说了什么?” 鸣寒说:“我问吴怜珊,‘曾燕’有没有提到过家庭,尤其是曾群。吴怜珊回忆这个过程时,有点茫然。她给‘曾燕’说了很多原生家庭的事,抱怨居多,她本来以为她们的交流是相互的,‘曾燕’也给她说了很多自家的事。但真想起来,其实她想不到任何细节,‘曾燕’只是在她说的时候附和她,她唯一知道的是,曾群的凉拌菜做得很好吃。” 这在陈争的意料之中,“‘曾燕’这个人,矛盾到了极致,看似毫无戒心,但又偷偷留下照片,和别人的交流看似真诚,但其实把自己藏在阴影中,她可以窥视别人,别人看不到真正的她。” 鸣寒轻嗤一声,“她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她。” 陈争按了按眉心,“现在又撞到南墙了。” 在今天之前,“曾燕”手机里的照片和卧室里的头发本来是北页分局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找到照片中的人,或许就能找到她遇害的原因。现在人是找到了,但吴怜珊的作案可能几乎可以排除。她带给警方的只有新的疑问,让“曾燕”这个人的轮廓更加模糊。 陈争说:“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鸣寒转身看他,“空虚?” 陈争知道这人是在胡扯,“不仅无法给嫌疑人做出画像,连被害人的画像也做不出来。” 鸣寒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被害人也是嫌疑人,所以画像才这么难?” 陈争此时是靠在椅背上的,脸转向右边,和鸣寒对视的几秒里,脑子平白放了个空。忽然,陈争坐起来,“既然吴怜珊这条路难走,那另一条就更重要。你提醒我了,答案说不定在尹竞流身上。” 鸣寒忽然打岔,“终于肯说了?” 陈争愣住,“嗯?” 鸣寒说:“我以为还要等很久,你才会信任你的队友我,和我分享你在面馆得到的线索。” 两人目光相接,鸣寒虽然挂着笑意,但眼里的色彩却很深,太深的地方,最易让人联想到神秘和寒冷。透过这片瞳光,陈争看到自己的倒影,也想到一个和鸣寒有些许相似特质的人。 第一次见到鸣寒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他们相似的不仅是名字里都有的“han”,更多的是气质层面的东西。所以他有时看到鸣寒,会有些戒备,他不擅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陈争不想让私事影响工作,咳了声,“上次不是不肯说,是我得到的线索零散,乍看没有逻辑,在将它们理顺之前,我说出来只会对调查产生干扰。” 鸣寒很有兴趣,凑得更近了些,“那现在是已经理顺了?” 陈争沉默片刻,“只是有了初步想法,但漏洞仍然很多。” 鸣寒继续靠近,“没关系,我们机动队员主打一个机灵,你有漏洞,我负责查漏补缺。” 陈争抬起左手,挡住鸣寒近在咫尺的脸,“现在是秋天,不是寒冬腊月,抱团取暖也太早了。” 鸣寒笑着挪回去,眼神锐利起来,“你是不是猜测,‘曾燕’的死,是有人在给尹竞流复仇。” 陈争回视,须臾点头,“是。” “一切明面上的改变都发生在曾燕高三那年的冬春,尹竞流失踪,曾燕和昔日死党冯枫、卫优太等人突然疏远,过去的曾燕被现在的‘曾燕’取代,假曾燕退学。但往前推一年,其他人暂不论,至少是尹竞流身上已经出现改变。” 陈争说话时双手抱在胸前,没有翻过笔记本,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平静,如果副驾上坐的不是鸣寒,而是哪个资历尚浅的刑警,说不定会觉得此时的他很可怕。 “尹竞流开朗、热情,和刻板印象里的学霸不同,他虽然成绩好到可以上大多数知名综合大学的程度,但他对未来其实很坚定——报考航空专业,成为飞行员。飞行员有个重要的指标,视力,所以他在家中贴着视力表,即便和父母吵过架,视力表被撕掉,他也重新贴了回来。老师劝过,父母劝过,他只和他们吵过一次,之后一直是‘非暴力不合作’。高三时,尹高强其实已经妥协了,但他倒是突然撕掉视力表,放弃梦想。” 陈争问:“如果是你,什么会让你做出这种选择?” 鸣寒说:“至少不会是突然懂事了、理解父母的不容易这种理由。他既然内心稳定又坚定,那就只可能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他成为飞行员了。撕掉视力表……这个行为很多余。” “是,就算换了志愿,也不至于要撕掉视力表。”陈争说:“除非是视力表的存在让他非常痛苦,一看到视力表,他就被提醒,你的眼睛不行了。” 眼睛,不行了。 看不清楚了,不能再成为飞行员了。 陈争停下来,仿佛沉浸到了尹竞流当时的情绪中。 尹高强说,尹竞流从小就很爱惜眼睛,课业再繁重,作业再多,他也会抽出时间看看窗外,做眼保健操,绝不会在阴暗的光线中看书。同龄男孩喜欢打游戏,他虽然偶尔也打,但不会沉迷。他做的不少事,都是为了让视力保持在飞行员的标准上。 但在高三的冬天,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人生。 “曾燕冯枫这群人在面馆附近斗殴,尹竞流冲过去时根本没有想到眼睛会受伤,他过去劝架,是他性格使然。”陈争说:“在劝架的过程中,他的眼睛被撞,但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民警赶来时,他的父母和老师还因为不想他这个好学生的名字留在斗殴的不光彩记录中,而草草把他带走。设想一下,当时他其实已经感到不舒服,但他的伤并不是肉眼可见的那种伤,父亲和班主任劝他赶快回学校,民警确认他有没受伤,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会忍着轻微的不适,说自己没问题。” “但回到学校,他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不是完全看不清,就是时不时模糊,揉一揉又能看清。他感到害怕,可是他不敢和任何人说。他骨子里有他的倔强和自尊,他一直忍到第二天,才终于给老尹说有点不舒服。但也许说出后他就后悔了,谁都知道眼睛出了问题会花一大笔钱,他的家庭拿不出这么多钱。” “经过一段时间,我无法想象他的挣扎有多痛苦,一边忍受看不清的恐惧,一边不得不放弃理想。在这个过程中,他大概率独自去看过医生,只是已经无法核实了。医生告诉他,他的视力已经因为撞击而受损,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但不可能恢复到受损之前。他每天看着再也看不清最底下一排的视力表,他那时只是一个还未走上社会的孩子,再怎么优秀,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在害怕下撕掉视力表,选择如父母所愿,报考洛大的临床。” 鸣寒融入了陈争的这段推理,眉心浅蹙,“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以为自己能够适应,接受新的身份、新的未来。但是当他真的上了大学,学着不感兴趣的专业,想象着并不想要的前途,他积蓄了大半年的情绪终于击溃了他。所以他在新的同学眼中,是个内向、不善言辞、孤僻的人,和竹泉这边大家对他的印象截然相反。” 陈争说:“是这样。” 鸣寒说:“上一段说得通,那然后呢?尹竞流是那次斗殴的隐形受害者,他是怎么被曾燕他们害死?” “心态改变之后,人也会随着改变。”陈争的语气中有种机械的,不近人情的寒冷,“我这几天将自己带入尹竞流,在那样的年纪,处在一种半是进入社会,实际上又没进入的状态,周围有很多比自己更优秀更有钱的同学,时不时想到夭折的梦想,我会把一切怨愤都放在曾燕冯枫身上。而且他很可能知道打伤他眼睛的是谁,他非常恨,想要找这个人讨要说法。” 鸣寒说:“讨要说法是客气一点的修饰吗?他真正的想法是报复。” “尹竞流从小当惯了好孩子,仇恨让他有报复的冲动,但他没有这个能力。寒假他回到竹泉市,寻找曾燕冯枫,可能是跟踪,可能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陈争用语言描绘脑中的画面,“他无法像个恶霸一样直接上手,他只会紧张、局促地和他们讲理。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个滑稽的可怜虫。有人会承认自己打伤了他的眼睛吗?不可能。他们会嘲笑他,玩弄他,用他这个优等生没有见识过,也理解不了的手段。” 鸣寒说:“这个过程中,尹竞流被失手杀死了?” 陈争闭上眼,“这是其中一种假设。还有一种,尹竞流终于在欺辱中爆发,动了杀心,混乱中,被这些人反杀。” 鸣寒嘶了一声,“他们慌张处理完尹竞流的尸体,害怕事情败露,所以定下不再见面的规矩,每个人都遵守,所以后来曾燕换人,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十年后,有人为尹竞流复仇,可是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杀错了。” 陈争说:“是。凶手不知道,现在的‘曾燕’早就不是原本的曾燕。” 谜山(14) 14 线索仿佛又绕了回去,曾燕换人这个疑点仍旧像个巨大的脓疮,钉在线索的正中央。 “尹竞流失踪,真假曾燕,如果不算上来历不明的小花、朱家母女,那现在至少有两起案子。”陈争说:“你知道我在捋出这一条复仇线索时,还想到了什么吗?” 话毕,他顿了下,对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懊恼。提这种问题有邀请鸣寒来窥探他内心的嫌疑,而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解释更显得突兀,他只好沉默。 “凶手得知杀错了人,会是什么反应。”鸣寒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想,但至少我自己对这一点最感兴趣。我们要对这个凶手做一个画像吗?” 陈争已经做过画像。在尹竞流已遇害的前提下,最应该为他复仇的应该是他的父亲尹高强。但这位孤苦的老人家似乎没有复仇的能力,并且没有将失踪联想到遇害上——也许是不愿意这么想。 尹竞流在二中的人缘很好,他这样的好学生,自然是老师的心头宝,很难得的是,大部分学生也和他关系要好。只是这些人里,有会为他复仇的人吗?这人是怎么在十年之后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尹竞流来到洛城后,几乎不与人接触,没有形成有效的人际关系,因此这个复仇者如果存在,更可能是竹泉市的人。他或许在几年之前,也以为尹竞流是失踪了,或者更悲观一点,他猜想尹竞流遇到人口拐卖,已经被卖到国外,甚至去世。但时间线拉近,他由于某个契机,终于注意到尹竞流上大学前后的改变是因为视力减退。只要注意到这一点,推理到曾燕冯枫等人身上就是时间问题。 当他锁定了目标群体,再去寻找证据、核实,还原出尹竞流失踪的真相。到了这一步,就是计划复仇。 这个人和尹竞流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可能多次接触尹高强,尹高强那里或许找得到线索。同时他逻辑性很强,十年过去还能实施复仇,是个很偏执的人。将“曾燕”放在垃圾桶里,在她身体上插上竹签,也许是一种干扰,让警方在刚接触案子时联想到同行仇杀。 他的每一步做得都看似圆满,暂时没有让警方找到关键线索,但是他杀错了人,他不知道“曾燕”已经不是以前的曾燕。 他不了解这群人。 “冯枫他们很危险。”鸣寒说:“凶手选择复仇,那么要杀的就不止是曾燕。冯枫我后来又试着联系过,还是联系不上。” “凶手已经对冯枫下手……”陈争蹙眉沉思,“他还没有途径知道杀错了人。” 鸣寒立即会意,“但他会紧密关注警方的调查进度。我们放出曾燕换人的消息——不必向公众公开,只需要让他知道,他的下一步就会被打乱。” 陈争问:“会开车吗?” 鸣寒笑道:“看不起谁?” 两人换了座位,陈争在副驾给孔兵打电话,孔兵听完沉默了许久,陈争忍不住喊道:“孔队。” 孔兵这才出声,“我来安排。冯枫那边我联系万均市的兄弟单位去问问情况。” 同样在找冯枫的还有柯书儿,每次听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都烦躁得想砸手机。 下午,服务员到后厨说:“卫师,有位女士找你。” 经过陈争的造访,卫优太对突然出现,要找自己的人很是戒备,警惕地来到包房,看到的就是神经质得咬指甲的柯书儿。柯书儿粉底打得很厚,口红红得像喝了血,还有那一双阴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目光像湿漉漉的蛇。 以前就是这样,卫优太不禁想起高中时的情形,柯书儿入校就很张扬,她并不是那时全校最美丽的女生,但她会打扮,交际花一样穿梭在男学生中,谁比她好看,她就背地里使阴招,以至于那一届女生很少有人打扮自己,惹不起,总躲得起。 “冯枫联系过你吗?”柯书儿突然开口,声音发抖,像个病人。 卫优太关上门,无形的压力兜头照下,“冯枫?他为什么要联系我?” “别他妈装了!”柯书儿根本克制不住情绪,“曾燕死了,警察找过你了!” 两人隔着矮桌而坐,明明说着同一件事,却像分属两个完全敌对的阵营。 “是,警察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曾燕死了,问她高中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卫优太将茶水往柯书儿的方向推了推,佯装镇定,实则试探,“这不是很正常吗?曾燕高中时和我们是什么关系,稍微一调查就知道,肯定会找到我们。你太紧张了。” “可是曾燕为什么被杀,你不知道?”柯书儿的眼睛都快鼓出来,“警察肯定知道当年的事了!” 卫优太脸色一沉,像看一个怪物般看着柯书儿,一分钟后缓缓道:“当年?当年发生过什么事?” 柯书儿难掩震惊地看着他,“你……” “我说,你太紧张了。”卫优太冷冷地说:“当年我们是混混没错,找低年级收保护费,打过老师,谈恋爱,还进过局子,但那不都是年纪小不懂事吗?我们也受到了教训,现在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过了十年,警察还会找我们翻旧账?” 柯书儿高高耸着的肩膀渐渐塌下去,不久爆发出一连串笑声,“对,对,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卫优太,我当年是不是小看了你,你才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 卫优太喝了口茶,不答这句话。 柯书儿说:“但是冯枫联系不上!他会不会也……” “他是风光摄影师,到了信号不通的地方,联系不上是常事。”卫优太打断,“其实你不该不断给他打电话,今天也不该来找我。” 这话仿佛戳到了柯书儿的痛点,她再次激动起来,“我不找你们,你们就没事吗?当年是我做错了吗?” 卫优太不悦,“说了和当年的事无关。” “你骗谁呢?”柯书儿讥讽道:“你真那么看得开,你干嘛把门关上?让你那些员工都来吃瓜啊!” 卫优太说:“如果你今天是来找事,那恕我不再奉陪。” “站住!”柯书儿寒着脸色,“我联系不上冯枫后,接到几个古怪的电话。” “嗯?”卫优太再次坐下。 柯书儿发抖,“没有声音,但他肯定知道我是谁,他想看看我在接触警察后的反应。” 卫优太说:“你说话了?” “没有!”柯书儿冷笑,“我有那么蠢吗?” 卫优太仿佛才反应过来,神情凝重,“打电话的会是谁?” 柯书儿得意道:“终于知道慌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她低下脖颈,声音也压得十分低沉,“警察还说,现在死的那个‘曾燕’,不是我们认识的曾燕。” 卫优太讶然,“什么意思?” 柯书儿挺直腰背,“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就是来提醒你,万一东窗事发,我们谁都别他妈想跑!” 陈争没有完全放下吴怜珊,把鸣寒送回北页分局后,又独自来到卫校。吴怜珊和“曾燕”的友情建立在一个悬空的架构上,她们之间的交流、对话,几乎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现在“曾燕”已经死亡,吴怜珊可以任意发挥。知道她们认识的人,可能只有便利店的卢经理,以及吴怜珊的男友。而男友又是吴怜珊和“曾燕”关系变得尴尬,进而不联系的“罪魁祸首”。陈争打算见一见这个比吴怜珊小两岁的男学生,顺道听听老师口中的吴怜珊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找吴怜珊?她是我们这儿的学生,但是今年已经毕业了,她去的单位还挺不错的,你等等我看看……是九院。”吴怜珊的辅导员是个很热心的中年女士,“你要她的联系方式吗?” 陈争接过辅导员递来的矿泉水,“谢谢,我已经在九院见过她,今天来,是想和她的老师们聊聊。” 辅导员皱了皱眉,“吴怜珊挺好的啊,成绩好,和同学处得也不错,她不可能犯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查她朋友的案子,需要了解她的在校情况。” “查她朋友怎么查到我们这儿来了……”辅导员嘀咕两句,但也很配合地回答了陈争的问题。吴怜珊如她自己所说,的确是从雅福市考来的,家庭不怎么富裕,因为早早失去双亲的缘故,比同龄人早熟务实。也可能是因为成长环境艰难,吴怜珊非常上进,这种上进不仅体现在学习上,还体现在参加学生活动上。她身上有一些从普通家庭带出来的局促,但看得出她在积极地改变,拼命在城市里站住脚跟。头一个学期,她就拿了奖学金,之后参加护士技能考核,拿下优胜。在专业之外,吴怜珊还参加了校外帮助女童、妇女的活动。 说到这儿,辅导员顿了顿,面露迟疑。 陈争等了会儿,“吴怜珊参加的这些活动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是。”辅导员连忙摇头,“都是很正规的公益活动,有的是医科大学牵头的,有的是政府牵头的。她在里面也很活跃,帮助了好些人,还有康复了的患者来给我们送锦旗呢。” 辅导员找到锦旗,欣慰道:“看,说她人如珊玉,慈心怜苦。” 送锦旗的是一位长期遭受家暴的妇女,她原本的家庭就给了她很多苦难——母亲早逝,舅舅对她非打即骂,成年后摆脱了舅舅,却所嫁非人,常年遭受家暴,甚至被逼迫卖Y,公益组织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心都遭到了巨大创伤,流产、性.病、骨折等让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吴怜珊是照顾她的护士之一,不仅协助医生为她治病,还用辅修学来的心理学知识开解她。她彻底康复后对吴怜珊最为感激,决定离开竹泉市,重头再来。去年,学校还收到了她从山区寄来的山珍——现在她是一名山货小贩。 一切听起来都很美好,但陈争留意到辅导员不经意流露出的遗憾,一问,原来吴怜珊在收到锦旗后不久,就退出了所有活动组织。 “我们几个负责学生生活的老师都挺震惊的其实。”辅导员说,大家都看得出吴怜珊在活动中有多积极,而且这些活动并不是只耗费她的时间,对她今后的选择也有帮助,但她说放弃就放弃了。 陈争问:“她有没说过是什么原因?” 辅导员点头,“要开始实习了,她担心时间调节不过来。这也是可以理解,只是从我本人来说,还是觉得可惜。” 陈争想了想,“但吴怜珊前不久才在九院入职,她一早就开始实习的话,工作怎么这么晚才定下来?” “这也是我没想通的。”辅导员说,吴怜珊退出学生活动的理由是实习,但据她所知,吴怜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其实并没有实习,而是在便利店打工。也不是说便利店的工作不好,但和吴怜珊的专业是八竿子打不上。她找吴怜珊谈过,吴怜珊笑笑说,找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先休息也不错。见她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吴怜珊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外国的年轻人都有gap year,为什么自己不能有呢?国人这一辈子都被社会规则推着前进,一点自我的空间都没有。 吴怜珊都这么说了,辅导员实在不好再劝什么,想到不是没有学生压力太大而自暴自弃的例子,索性随吴怜珊去。 陈争疑惑更深。吴怜珊起初热心公益,突然退出,这其中应该有某个重要的转折。她退出后长时间不参与实习,这又与她退出活动的理由相悖。 那么这个转折是什么?毕业前的这段时间,她又在忙什么? “哎,我后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谈恋爱把她耽误了。”辅导员说得多了,就变得情绪化起来,“你别看我们只是个卫校,但我们和省里一些大医院是有合作项目的。每年都可以推荐特别优秀的护士过去实习。吴怜珊如果一直待在公益组织里,今年的推荐名额肯定会有她的。” 陈争本就打算了解吴怜珊的男友,既然辅导员提到了,他就顺着问:“她男友是她同学吗?还是外校的?要是外校的话,其实还挺正常,来来回回也需要时间。” “什么外校的,就是我们学校的,小她两届。”说起这个男生,辅导员脸上就没有说吴怜珊的骄傲了,陈争很熟悉这种表情——班主任谈论班上的差生时就是这样。 男生名叫巫冶,本地人,家在条明街,父亲已经过世,具体是什么原因走的,辅导员也不清楚,巫冶母亲改嫁,他还有一个姐姐,但姐姐嫁人后就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据说在国外。因为没有考上其他学校,巫冶才来读了卫校。虽然他成绩很一般,但由于护理专业的男生少得可怜,所以刚进校时,学校很关照他。他却经常迟到旷课,考试也总是徘徊在倒数前三,实操课就没有不失误的时候,和班上的女生也处得不好。时间一长,老师们对他越来越失望,不再管他。他这样的人,毕业之后几乎不会进入正规医院,只会去一些小诊所或者药店。 让很多老师和同学都没有想到的是,去年下半年,巫冶居然和吴怜珊谈起了恋爱。他俩在学校出双入对,大方地秀恩爱,考试之前,吴怜珊给他补课,亲自监督他实操,让大家大跌眼镜。吴怜珊谈恋爱的时间和退出所有活动的时间相近,所以不止辅导员,其他人也猜测吴怜珊是恋爱脑了。 大家最不理解的是,吴怜珊谈也得谈个好的吧,巫冶算什么呢?家里没钱,长得也矮——身高才一米七多一点,虽然脸还行,是小女生喜欢的那种长相,但就这一点优势至于让吴怜珊一个这么独立自主的女生坠入爱河,甚至放弃前途? 两人如胶似漆,还在校外租了房子,吴怜珊的室友们私底下都觉得可惜了,也不知道巫冶到底给吴怜珊灌了什么迷魂汤。要知道,在巫冶之前,吴怜珊的追求者并不少,还不乏医院的年轻医生。吴怜珊向来说,女人不应该靠男人,现在她以学业为重,以后以事业为重,没有时间考虑爱情。 但这人啊,真是说变就变。 陈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所接触到的吴怜珊是个局促内向的女人,对男友分外依赖,而她在老师同学们心中的形象更像是她口中的“曾燕”。 一个人的性格可以改变,但改变得这么突兀是什么原因?哪一面的她是故意装出来的?还是说,就像“曾燕”一样,吴怜珊也有两个? 陈争拿出吴怜珊的照片,辅导员很确定这就是吴怜珊,并说上个月确定工作后,吴怜珊还回来补过资料,看着没什么变化。 陈争在辅导员这儿拿了巫冶的课程表,看到上面的心理课,问:“对了,你说吴怜珊以前参加公益活动时,还会对患者进行心理辅导?” 辅导员再次表达遗憾,“是啊,这一门她虽然是辅修,但学得比谁都好呢。护士掌握一定的心理知识有好处的,可惜了呀,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