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芷沅贺祁渊》 第一章 青冢 息翠庵的后山,千百竿翠竹掩映下,一方无碑的青冢孤寂立于其间。 青冢周围打扫得极干净,但冢上的青砖缝隙中却爬满青苔。那苍翠的绿,随着岁月无声无息蔓延着,渐覆盖青砖之势。 陆芷沅安静站在母亲柔嘉长公主身后,望着眼前的青冢。 自她记事起,母亲几乎每月都会带她到此处祭拜。 她曾问母亲,这是谁的墓? 母亲说,是一位故人。 她又问,为何不立碑? 母亲告诉她,故人生前享万丈荣光,受世人敬仰,绚烂,热闹。 可唯有母亲知晓,故人喜欢与翠竹为伴,喜欢清幽静谧。 “青儿。”她听母亲喃喃道:“山水迢迢,你可回到了么?此处你喜不喜欢么?从上阳到延陵那么远,你定是走累了,这是你最爱喝的银芽毫针,你喝一盏解解渴。” 柔嘉蹲下身子,接过嬷嬷暮秋递来的茶壶,往冢前的三只青白釉茶盏添茶。 她们的身侧,息翠庵的住持惠音师太,带着息翠庵一众姑子正捻着佛珠,吟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姑子们低低吟诵着佛经,每一句的末尾都会拉长嗓音,那从嗓子溢出的绵长低呜,令陆芷沅仿似听到女子的呜咽哀泣。 祭拜结束,暮秋拿出一沓手抄《地藏经》,对惠音道:“长公主吩咐,这些在佛前供着,待有缘人来上香,就分给他们,广结善缘。” 惠音双手接过,看上面的蝇头小楷,笑道:“姑娘的字,写得越发的好了。” “那是自然了,我们姑娘可是碧桐书院陆先生的得意弟子。”暮秋看着跟在柔嘉身后的陆芷沅,眉目间尽是得意炫耀之情。 待诸事交付完毕,柔嘉她们走出息翠庵。 息翠庵位于延陵城外的扶风山,从山门出来,便可瞧见一条官道从延陵城伸出,沿着山脚,向远方延伸着,远树含烟,官道消失在迷蒙烟霭中。 “阿娘,您瞧。”陆芷沅指着下面的官道。 柔嘉展目望去,官道上一辆马车从延陵城方向过来,慢慢走向远方。 那马车顶上披挂着红绸,马头也系着红绸花,后面几个挑担之人腰间也系着红绸带,显然是女子出嫁。 柔嘉幽幽一叹:“又是远嫁女。愿她来日多欢喜,少哀苦。” 暮秋也叹道:“远嫁女苦啊!身后没个倚仗之人,受了委屈都无人倾诉。” 陆芷沅挽着柔嘉的手,听了她们的话,不禁回头去看息翠庵。 那个青冢的主人,也是如此么? 暮秋瞧见她的举动,温颜一笑:“姑娘莫担心,长公主不会让姑娘受此委屈的。” 柔嘉也侧过头,抬手摩挲女儿莹润如白玉的面颊,宠溺地笑道:“阿娘就唯有你兄妹二人了,你呀,就在这延陵城里陪着阿娘。” “好,沅宝一直陪着阿娘。”陆芷沅抱着柔嘉的手臂,展颜欢笑。 她们登上璎珞朱轮车,向延陵城驶去。 延陵城是南越国的都城。 彼时天下群雄逐鹿,相互攻伐。南越是南疆小国,能在纷乱中存活下来,是因其依附着比邻的大国东秦。 南越虽小,却盛产珍珠、美人。这两样令人瞩目之物,送到每一任东秦的帝王面前,博得龙颜大悦,以换取南越的安宁和周全。 陆芷沅从马车上的轻纱帘子往外瞧。 马车已进入城门,小贩的吆喝声,路人的说笑声,充盈着耳畔。 马车外人声嘈杂,可陆芷沅总隐隐听到女子的哀泣。 她细细听去,哪里是女子的哀泣,分明是急促的马蹄声。 “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逆者死!” 随着一迭声高呼,街道上的人立刻退让到两边,驿骑的身影风驰电掣般闪过。 柔嘉面色微变:“战事又起了么?” 后宫的御花园内,南越弘文帝正和贤妃漫步赏花,听到宫人来报,弘文帝脸色一沉,对贤妃道:“青儿,朕不得陪你了。” 贤妃温婉笑道:“陛下,国事要紧,臣妾晚上等您一起用晚膳。” 弘文帝匆匆离开。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之后,贤妃脸上的温婉笑意立刻消散,一抹阴冷的寒光自眸底泛起:“柔嘉,我等了二十二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二章 初遇 马车在一间大门前停下,古朴的白墙黑瓦,踏上几级青石板台阶,就是黑漆大门,门楣上挂着黑底牌匾,匾上用金漆写着四个隶书大字:碧桐书院。 陆芷沅下来,柔嘉在后面撩起车帘道:“沅宝,下学了早些回来。” 陆芷沅嘴里应着,脚步已踏上台阶。 柔嘉放下车帘,吩咐道:“去宫里,找贤妃问问是不是起了战事?” 她垂眸望着手中的帕子,心中总有不安之感。 陆芷沅走进书院大门,沿着回廊来到二门,刚从月洞门出来,就吓了一跳。 对面书房廊柱后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络腮胡,身上的玄青长袍和黑色的廊柱几欲融为一体,陆芷沅原不曾注意到,只是那男子一双黑眸太过凛冽,远远望过来,她竟有被审视之感。 陆芷沅柳眉微蹙,此人面生,不知是哪来的客人,又如此无礼,她被看得有些不舒服,便瞪了一眼回去。 那男子似乎愣怔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陆芷沅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书房后面的厢房,换上浅青素袍,乌亮的黑发在头顶结成髻,青色丝带系在发髻上,再横插一支云头木簪,有如一个眉眼如画的少年郎。 这是碧桐书院书院学子的装扮。 收拾妥当,陆芷沅回到二门内,书房旁边的讲堂还隐隐传出先生陆清风讲学的声音,未到茶歇,她不便贸然进入,便往书房走去。 那男子还站在书房外,见她如此装扮,眉峰抬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陆芷沅顾及礼仪,压下心中的不快,向他略略颔首,便越过他走进书房。 书房极大,上首是陆清风的书案,下面分列着几张较小的书案,两边高高的书架堆满了经史子集,以及各种碑帖字帖。 陆芷沅琢磨着茶歇还要等一会儿,便到书架前找一份碑帖来临摹。 她仰头看着放在最上层的碑帖,嘴里嘀咕着:“定是七师兄放上去的,只顾着自己个子高,也不想别人够不够得着。” 陆芷沅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努力去抓那份碑帖,葱白的指尖堪堪触碰到碑帖的边缘。.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轻松地把那份碑帖拿下,递给她。 “多谢。”陆芷沅感激道,回身一看,声音卡在嗓子里。 第三章 云琛 书房门口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清俊的眉目如他的声音一般温润,眸光柔和。 他身着锦衣,通身流露出矜贵的气派。 他看着陆芷沅,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我方才遇到姑母,她说你回书院了,我便过来找你,还给你带了一个好东西过来。” 他走到陆芷沅身边,接过身后小厮手中的一个锦盒,递给陆芷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玄青长袍男子。 “这是什么?” 陆芷沅放下手中的碑帖,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支紫毫,笔杆是紫檀,上面还刻着一个“沅”字。 她满心欢喜地拿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谢谢云琛哥哥。” 那玄青长袍男子的眼神又变得凛冽起来,目光在陆芷沅和云琛身上来回打量。 “你素日说用的笔有些大,拿久了手不舒服,我便托人做了这支小一些的。”云琛对着陆芷沅,言笑温和,借着托起紫毫向她靠近一步,挡住了那男子的目光。 男子双手抱在胸前,倚靠着书架,络腮胡中的薄唇勾起,显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陆芷沅没有觉察到云禛的举动,拿那支紫毫握着手中,运转着手腕,高兴地道:“果然比书院里的笔轻了些。” 书房门口走进几个人,陆芷沅抬头一看,忙放下笔恭敬作揖:“先生。” 为首的男子身着浅灰色宽袖长袍,头戴纶巾,儒雅翩翩,正是碧桐书院的先生陆清风。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岁与他相仿的男子,也是书生打扮,一派儒雅。 陆清风笑道:“这是你叶师伯,从东秦过来看我。” 陆芷沅听到叶师伯三个字,肃然起敬。 东秦有个名闻天下的大儒柏雍先生,一生只收了两名弟子,一个叫叶寒舟,一个叫陆清风。 陆清风自幼便到东秦跟柏雍先生求学,直至十二年前才回到南越,办起了碧桐书院。 陆清风时常对弟子们说起在东秦的求学经历,师兄叶寒舟更是频频提起,所以碧桐书院的学子们,虽未曾见过叶寒舟,却对他颇为熟悉。 陆芷沅恭敬向叶寒舟行礼作揖:“学生陆芷沅拜见叶师伯。” 叶寒舟打量着她,饶有兴致,“师弟,你的得意弟子原来是个女娃娃,当真难得。” 他叫着站在书架前的男子:“祁远,过来见过你师妹。” 玄青长袍男子依言走到陆芷沅面前,先向她作揖道:“师妹。” 陆芷沅错愕地望着他,他虽然抱拳行礼,脸上带着笑,但那双直视她的黑眸中,戏谑之情袒露无疑。 陆芷沅再一次感到不悦。 书院里的师兄,都是温良俭让,如他这般目光凛冽,带着威慑之势,她在书院中从未见过。 便是在书院外,她身为长公主之女,金娇玉贵,也无人敢如此直视她。 他的目光让她不悦,还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奇快妏敩 “阿沅,见过你祁远师兄。”见她愣怔,陆清风出言提醒。 陆芷沅压下心中的不悦,向祁渊作揖:“芷沅拜见师兄。” 他是东秦人,不会在南越呆太久的,待他回去,便不会再相见,同他客套几日也无妨。 她身后的云琛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向陆清风作揖。 第四章 挥毫 陆清风此时方留意到云琛,作揖回礼,又对叶寒舟道:“这是我家中一个亲戚的孩子,叫云琛,时常来书院听我讲学。” 碧桐书院中,别人向陆清风行礼,陆清风都是坦然受之,而云琛行礼,陆清风却要回礼。 陆清风虽未言明云琛的身份,但旁人都看得出来,云琛身份非比寻常。 “叶先生鸿儒硕学,晚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云琛敛容作揖。 他身上有矜贵之气,却神态恭敬,举手投足间的温润谦和,令人顿生好感。 叶寒舟含笑回礼。 陆清风请叶寒舟上座,叶寒舟客套了一番,坐在陆清风的书案后,陆清风在旁陪坐着。 “师弟,祁远素来仰慕师父的楷书,你在信中说你的得意弟子颇得师父楷书的精髓,不如请她写几个字,让祁远见识见识。” 叶寒舟言笑晏晏,陆芷沅却眉头一跳。 她着实对这个祁远没有任何好感,竟还写字与他看? 书房的门敞开着,窗后的竹帘也尽数卷了进来,明亮的天光倾泄而入,将少女脸上的那点小心思照得清清楚楚。 “阿沅师妹不肯动笔,莫不是底气不足,怕辜负了师叔的赞誉?”祁远轻笑。 他站在叶寒舟和陆清风面前,手放在身前,低眉敛目,但那双黑眸中的戏谑,还有言语中的挑衅,着实把陆芷沅惹恼了。 她嘴角弯起,脸上带着笑:“师兄既仰慕师祖的楷书,想来也临摹过,不如请师兄先写几个字给我们看看,让我们一睹师兄墨宝之风采。” “好。”祁远应道。 陆芷沅脸上的笑容凝固。 她原以为他会推辞,至少会客套地推辞一下,她就可以借机讽刺几句,没想到他竟一口就答应了。 祁远走到一张书案前,书案上有笔墨纸砚,他随手拿过一张纸,从笔架上取下笔,蘸了墨,略一思索,便在纸上挥毫。 陆芷沅探头看了一眼,脚步便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祁远写的是书圣王羲之的《乐毅论》中的几句:使夫忠者遂节,通者义著,昭之东海,属之华裔。我泽如春,下应如草,道光宇宙,贤者托心,邻国倾慕,四海延颈,思戴燕主,仰望风声。 他的起笔和收笔精致、丰富、谨严,章法精湛,流畅飘逸。 祁远写完,搁下笔,见陆芷沅站在书案旁看得入神,薄唇弯起:“师妹,我写得如何?” “好字。”陆芷沅脱口而出,抬头看了他一眼,晶明的丹凤眼中,眸中的不悦淡了许多。 能写出如此好字的人,似乎也不那么让她讨厌了。 “拿来我看看。”坐在上首的陆清风道。 陆芷沅双手拿起那张纸,奉给陆清风。 陆清风看到那行字,抬眼上下打量着祁远,若有所思。 “师妹,到你了。”祁远向陆芷沅挑着眉峰。 陆芷沅走到另一张书案前,铺好纸。 云琛也走了过去,拿起墨锭替她研墨。 陆芷沅提笔蘸墨,俯首写字。 未几,陆芷沅放下次。 云琛低头细看,笑道:“你瞧你,这最后一笔又往上勾了。” 他语气亲昵,眼神宠溺,不理会旁人的目光。 倒像是有意为之。 第五章 有意思 陆芷沅却不曾留意,只笑道:“这是我的标记。” 她拿起那张写好字的纸,走向远远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的祁远,递给他,“祁远师兄,请赐教。” 祁远接过,她写的是卫夫人《近奉贴》其中两句:近奉敕写急就章,遂不得与师书耳。 字体清秀脱俗,娴雅婉丽。 他留意到,末尾的“耳”字,最后的那一竖,收笔时的那一小勾末端往左摆了一点。那翘出的一丁点儿,有如想逗人玩的小猫,看似安静坐着,身后的尾巴却兀自来回摇摆,淘气可爱。 祁远嘴角微微抽动,又抿紧,他看了陆芷沅一眼,不置可否,把她写的纸交给叶寒舟。 叶寒舟目光在纸上的字逐一划过,刚要夸赞,看到耳字那一竖,呵呵一笑,“字是好字,有意思,有意思。” 陆清风见状,拿过那张字来看,眉头微蹙:“胡闹!在师伯和师兄面前,竟如此任意妄为。” “不打紧,不打紧。”叶寒舟笑道:“当年卫夫人师从钟繇先生,不也是把钟繇先生的字体改变,变成簪花小楷,流传后世。芷沅的这一笔,倒有其独特的风格,说不定也能影响后世。” 祁远向陆芷沅微微侧过头,低声揶揄道:“卫夫人的字,婉然芳树,穆若清风,你临摹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清风也变成疾风了。” 陆芷沅神色不变,坦然受之:“多谢师兄夸赞。” 陆芷沅另一边的云琛见祁远靠近她,又同她低声说话,脸上虽然还是那温润的浅笑,目光却已冷了几分。 一时茶歇已过,有弟子过来请陆清风,陆清风让叶寒舟和祁远先过讲堂。 待他们走后,他来到陆芷沅身边,吩咐道:“你即刻回公主府,这几日都不要来书院了。” 陆芷沅愕然:“为何?” “过后我再与你细说。”陆清风说着,又向云琛作揖:“殿下,烦请您先送她回公主府。” “好。”云琛应道,见陆芷沅还要问,拉了拉她的衣袖,柔声道:“陆先生还要过去讲学,我们先出去。” 陆芷沅无奈,只得随云琛出来。 她满腹委屈都挂在脸上,眉眼耷拉,小嘴嘟着。 云琛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笑道:“别人是巴不得先生给休假,你得休假,倒不乐意。” 陆芷沅委屈巴巴地:“哪里是休假,我分明是被先生赶出来了。” 他们二人已走出书院大门,云琛听到她这句话,回头向书院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陆先生不是赶你出来,他是在护着你。” “护着我?”陆芷沅微微一愣。 云琛的马车夫见他们出来,忙将马车赶过来,从车辕拿出一张小凳子,云琛扶着陆芷沅踏着小凳子上了马车。 “我不明白。”陆芷沅坐在车厢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一脸不解。 “你暂且耐心等着,晚些时候,陆先生必定会去公主府,你就知晓了,方才姑母说进宫找贤妃娘娘,我们也进宫吧。” 第六章 贤妃 贤妃的长乐宫,贤妃和柔嘉坐在偏殿的榻上闲话,一面看着贤妃的小女儿华仙公主,坐在榻前的绒毯上玩着鲁班锁。 “今日陛下吃了早膳便上朝了,还未曾到长乐宫来,我也不知晓是否有战事。” 贤妃剥着橘子,翘着的兰花指留着三寸长的指甲,养得极好,染着樱红的蔻丹,她小心剥橘皮的动作轻柔而优美,煞是好看。 贤妃把剥下的橘皮丢进桌上的水晶碟中,看了柔嘉一眼,笑问道:“你为何如此关心是否有战事?” 柔嘉脸上闪过哀伤之色,声音低了下来:“许是因为乘风的缘故,一听到战事起,就揪心。” 她眼帘低垂,没看到贤妃眼中闪过的怨恨,那怨恨转瞬即逝,贤妃面上依旧是温柔的笑。 贤妃柔声劝道:“陆将军已离开多年,陛下也下了旨意,你和陆将军的孩子此生都不会上战场,战事与你无关,你呀,就是思虑太过。” “皇兄怜惜我们孤儿寡母,我自是感激,只是,不知为何,我这心里中总慌得很。”柔嘉眉头微蹙。 “你近来是不是又睡不好了?刚好,陛下前几日赏了我一斛珍珠,珍珠有安神静气之功效,待会你回去顺便带回去,晚上睡好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贤妃笑道。 柔嘉忙道:“多些贤妃关心,珍珠是皇兄赏赐与你,我怎可夺人之好,且我府中的珍珠也多的是。” “也是,每次进供的珍珠,陛下都惦记着送给你。”她剥好了橘子,唤华仙过来,掰了一瓣放进华仙的小嘴中。 一个年长宫婢进来,偷偷抬眼看着柔嘉,欲言又止。 柔嘉知道她有事禀告贤妃,便起身告辞。 走至宫门时,柔嘉隐约听到那宫婢对贤妃道:“华瑶公主又偷偷跑去宝塔寺了。” 贤妃呵斥道:“混账,你们都是死人吗?那么多人都看不住公主。” 柔嘉不敢再听,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暮秋屏声静气地跟在后面。 直到进入长街,暮秋看到左右无人,方悄悄问柔嘉:“华瑶公主已到议亲的年纪了,宝塔寺的事,延陵城中传得厉害,可如何议亲?” 华瑶是贤妃的长女,弘文帝素爱如珍,因此也养成为所欲为的的性子,且又接了弘文帝处处留情的脾性,刚行过及笄礼就和侍卫有了首尾,弘文帝把那侍卫杀了,贤妃带她去宝塔寺上香,华瑶竟然又看上一个俊俏的小和尚,回来还威胁弘文帝,若他再杀了那小和尚,她就自尽,弘文帝和贤妃无奈,只得让宫人看住华瑶,不给她跑去宝塔寺。 这两桩宫闱秘事虽弘文帝下令不许传出,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华瑶公主生性放荡,在延陵城已四处传开,那些高门显要避之不及,位份低下的又配不上公主。 “皇兄宠爱华瑶,为了她,有的是法子。”柔嘉抬眸望着辽远的天空,往昔之事从记忆深处慢慢浮现。 那一年,她的父皇也是想尽了法子。 第七章 不是兄妹之情 柔嘉在回忆中恍惚,暮秋突然笑道:“长公主,我们姑娘和五皇子殿下过来了。” 长街那头,陆芷沅和云琛向她们走来,陆芷沅身上还穿着碧桐书院的浅青素袍,瞧着是从书院匆忙出来的。 “书院那边出了何事?”柔嘉问道。 陆芷沅委屈道:“先生的师兄叶师伯带着学生从东秦过来看先生,先生让我写了几个字给叶师伯和东秦的师兄看,然后先生就叫我即刻回公主府,还嘱咐我这几日都不要去书院了,我也不知道出了何事。” 她手指卷着素袍垂下的飘带,眼帘耷拉,那长而翘的睫羽一眨一眨的,红润的唇瓣嘟着,可怜又可爱。 柔嘉转头看云琛。 云琛略一思索,斟词酌句:“东秦路途遥远,陆先生不想阿沅受离苦之难。” 柔嘉倒吸了口冷气,拉着陆芷沅就往宫外走去。 陆芷沅被柔嘉拖着往前走,她不是愚钝之人,在书院陆清风没头没脑的,她不明白,此刻云琛虽说得隐晦,但东秦,离苦这些词让她想起息翠庵的那方青冢,她隐隐猜出陆清风和云琛的意思。 她脸色煞白,说的话都磕磕绊绊:“怎么会?先生……先生定是误会了。” 柔嘉厉声道:“回府。” 回到公主府,柔嘉即刻命人把府门关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陆芷沅跟在柔嘉身后,神志恢复了过来,小心地道:“阿娘,我同那东秦的师兄不过才见一面,话也没说几句,那师兄怎会有那方面的心思。” 不过是一面之缘,怎就能定下终身,且若是她不肯,又能如何?奇快妏敩 柔嘉没理会她,径直走到内厅坐下,缓了口气,问一直跟随的云琛:“云琛,你同我说说,那东秦来的师兄是何人?” 云琛思付着道:“叶先生只说他的名字叫祁远,并未说明他的身份,但我能看得出,那祁远非寻常人。” “祁远?东秦皇族姓贺,莫非他不是皇族之人?”柔嘉自言自语道,紧绷的神色松缓了些。 若是皇族,那人看中陆芷沅,就能以和亲的名义,让弘文帝令她嫁过去,若非皇族,自然不会有这种可能。 可能,若不是皇族,又怎会让陆清风紧张得叫陆芷沅即刻离开书院? 云琛看着她紧锁地眉头,道:“姑母莫担心,我派人去打探祁远的底细。况且,陆先生也会护着阿沅的。” 柔嘉想了想,让陆芷沅先回去换衣服,待她离开,柔嘉望着云琛,手中轻捋着锦帕,缓声问道:“云琛,你待阿沅,不单单是表兄妹之情吧?” 云琛大窘,俊脸都涨红了,他垂首讷讷道:“姑母,我……” “过了年,阿沅也就十七,可以嫁人了,你若对她有心,我便把她指给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阿沅若跟了你,我也可放心。”柔嘉含笑道。 云琛抬起头,温润的眉眼如雨霁初晴,笑意似日光从云后乍现,迅速照耀整个天地,明亮,炽盛。 未几,他笑容暗下去几分,颇为无奈地道:“我对阿沅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只是阿沅待我,似只是兄长。” 第八章 战事又起 柔嘉轻轻一笑,“阿沅的兄长有三个,都姓陆,没有叫云琛的。” 云琛微一愣怔,旋即向柔嘉恭敬行礼:“多谢姑母提点。”. 柔嘉继续捋着锦帕,云琛眉眼中的欢喜映在她眼中,她也跟着笑起来,只是陡然想起街上听到的战事急报,心底的那一点不安又滋长出来。 “我今日在街上听到战事急报,你去帮我打听是什么回事。阿沅的大伯和两位兄长都在戍边的军中,我不放心。”她吩咐道。 “是,云琛这就去打听。”云琛应道,脚步轻快地出去。 看着云琛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一直默不作声的暮秋问道:“长公主,姑娘和殿下之事,您原不是说再看看么?怎么今日就定下了?” 柔嘉叹了口气,伸着手指摁揉太阳穴,“今日我心慌得厉害,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沅宝也到了年纪,嫁给云琛,都住在延陵,我也能照应她。” 暮秋站到她身后,给她揉太阳穴,一面轻声问道:“长公主是担心?” 柔嘉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 她确实担心,担心二十年前的旧事重演。 乌金西沉,云琛传来的消息,让柔嘉的心也跟着一沉。 西夏又举兵犯境了。 南越东边是东秦,西边是西夏。 西夏虽也是小国,但盛产骏马,其国人骁勇善战,东秦他们打不过,对南越一直虎视眈眈,久不久就举兵压境。十二年前,陆芷沅的父亲陆乘风就是在和西夏打仗时,以身殉国。 柔嘉站在廊下,眺望着天际。 天色渐暗,橘红的晚霞被涌上的乌云遮盖,即将消失殆尽。 那涌上的乌云,映在柔嘉的眼中,压在她的心头,沉甸甸的,几欲令她喘不过来。 陆芷沅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小心地问道:“阿兄怎的还不回来?” 柔嘉和陆乘风生了两个孩子,陆芷沅和她的兄长陆少潼,陆少潼经过科考,在礼部任主事。 陆少潼身为将门之后却做文官,是因为弘文帝怜惜柔嘉早年守寡,守着两个孩子不易,遂不让其子再涉险。 “想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柔嘉答道,依旧望着那天际的乌云。 边境有战事,朝中如今肯定诸事繁多,陆少潼虽在礼部,只怕也难得空闲。 陆芷沅见柔嘉面色凝重,也不敢如往日那般撒娇嬉玩,安静地站着。 掌灯时分,陆少潼终于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陆清风。 陆芷沅向陆清风行福礼:“三叔。” 陆清风不仅是碧桐书院的先生,也是她的三叔。 陆少潼来不及换下身上的浅绯官袍,就和陆清风匆匆走进书房,柔嘉和陆芷沅也跟了过去。 书房里挂着一副铠甲,铠甲旁的长几上放着一把宝剑,是陆乘风的遗物。 陆少潼走到书架前,从上面拿出一个狭长的匣子,取出里面的一卷图纸,在桌上摊开,那是南越边界的舆图。 他指着与西夏交界之地,道:“此次侵犯的西夏兵有三万,主帅是镇南候李岳。” 陆清风抬眼看着陆芷沅:“阿沅,若是你来打这场仗,你如何打?” 第九章 东秦皇族之人 陆芷沅看着舆图,略一思索,道:“李岳性子急躁,犹爱急攻猛进,且他这次带的兵马人数与我大军人数相当,我们把大军化整为零,避其锋芒,拖着他,磨到他没有耐心,行动露出破绽时,再乘机反击。再者,西夏虽铁骑彪悍,但山林是其弱处,可以把他们引诱到修罗山一带,修罗山山高林密,且沟壑纵横,最适合伏击西夏铁骑。” 她立于一盏灯笼下,粉白的脸在烛光下流溢出柔和的光芒,弯长的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煜煜生辉。 眉眼中,已无半点在书院中写字给祁远时的调皮,取而代之的是从容沉静。 她声音不高,还带着少女嗓音的软滑,但她指着舆图上对应的地方,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颇有运筹帷幄之中,决战千里之外的气势。 陆清风眼中带有赞许之意,又问陆少潼,“如是依照阿沅的打法,你觉得我们有哪些关键之处要注意?” 陆少潼看着舆图沉思,片刻后抬头吐出两个字:“粮草。” 陆清风脸上带了笑意:“没错,正是粮草。游击作战,旷日持久,给予将士充足的粮草尤为关键。一旦粮草中断,士气受挫,就会陷入不战而败的险境。” 陆少潼道:“今日我听说此次粮草押运官是户部的宋少卿。” “可是贤妃娘娘的兄长?”陆清风问道。 “是。”柔嘉道:“我和贤妃素来亲厚,待我进宫,烦请她让宋少卿押送粮草时上心些。” 陆清风点头:“有长公主出面,想必宋少卿会上心的。” 柔嘉想起今日之事,让陆芷沅先回去歇息,然后请陆清风坐在书案前坐下,径直问道:“三弟,今日到书院的可是东秦皇族之人?” 陆清风见她如此问,便知晓云琛同她说了,当即道:“我师兄虽未说,但我能断定他就是东秦皇族之人。” 柔嘉面色一紧。 陆少潼还不知晓发生何事,不解地看着他们。 陆清风看了一眼柔嘉,缓声道:“方才我请他们吃酒,席上师兄问我阿沅年庚,父亲可在延陵城,想拜会阿沅的父亲,我告诉他,阿沅已定有人家,待到十月就嫁人了。” 柔嘉听到问年庚,父亲时,放在膝上的手立即攥紧手中的锦帕。 问姑娘这两样,大抵是结亲之意思。 南越素来仰赖东秦,东秦皇族之人若看上陆芷沅,弘文帝必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得罪东秦,即便那女子是他的外甥女。 帝王眼中,江山远比亲情重要。 她听到陆清风说阿沅已定有人家时,神色依旧紧张,“那东秦皇族之人会轻易放过?” “我告诉他们阿沅的身世,长公主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自不忍女儿远嫁,再饱受生离之苦。我与师兄随柏雍先生生活多年,师兄是个明事理之人,他自不会强人所难,他的弟子祁远当即也说,既如此就祝师妹日后顺遂,福寿安康。”陆清风缓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