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秦笑观楚汉争》 引子 秦二世元年六月十三日。 天青水蓝,山峦叠嶂,松柏幽绿。大江经过数百里的急速冲击至此,已经开始放缓了脚步,只是水面上时而出现的漩涡在告知水上的船只,还不能完全放松自己的心情。 背对江水,一个窄衣紧衫背着竹筐的老翁,拄着药锄,在狭窄的山道上慢慢向上爬着。山路陡峭,可这老翁并无疲累的感觉,一直稳步的向上走着。乍看上去,老翁与乡间的山野村夫无异,但你若仔细看他的双眼,则会发现他眼神中的深邃和睿智。 老翁虽然走的不快,但速度很均衡稳定,一步一步毫不止歇,背后竹筐内满满的药草只是轻轻颤动,完全没有颠出来一丝一毫。一会儿功夫老翁就爬上了一座山岗,迎面一块不大的平坡,坡后靠近山壁处一个简单的树枝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面几间密实草顶覆盖的木屋,屋外有一个老树盘根锯开的平面当桌,周边放了三四个未剥树皮的粗墩。 老翁走到篱笆门外站住,大喊:“南公在吗?出来迎客,老朽来看你啦。” 茅屋中闻声走出一个老者,宽袍大袖,须发如雪,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看到篱笆外的老翁,哈哈大笑:“安期翁?哎呀稀客啊稀客,是怎么找到老夫这么个偏僻的地方的啊?” “啊哈,你以为你躲到江水峡口这么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别人就找不到你了?别人找不到,我老朽还会找不到吗?” “哈哈,老夫躲得过官吏、躲得过士子、躲得过游夫闲民,还真就躲不过你这采药制散、决生断命的老闲翁啊。”说着推开柴扉。 两人相互一礼,携手大笑。 小院内,太阳西落,月盘东起,星辰满天。 老树根的平桌上,一颗如豆的灯焰在摇曳,三两盘山野菜,两只陶碗一坛酒,两个老者盘膝坐在粗墩上闲聊。 安期翁啜饮了一口酒浆,感慨的说:“自从南公说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就一直这么东躲西藏的,何时是尽头。” 南公哂然一笑:“数载时光而已,某一直就在这儿躲着,也没人找过来,除了老夫家人,汝还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他顿了顿:“都说老夫身为楚人,发出这种预言是在为楚人反叛造势,鼓动楚人勿忘国耻锐身反秦,其实那些凡夫俗子又如何知道老夫这是观天卜筮得出来的结果呢。虽说老夫为楚人,但又不是王族贵戚掌国玺者,能与老秦有多大仇恨?秦楚之间,本就盘根错节。远的不说,从楚人出身的秦国宣太后算起,也可以说从秦异人起,后代皆为楚裔,而昌平君呢,先为秦相后为楚王。你看现在老秦宫廷内外,又有多少楚人在为老秦谋划?丞相李斯是老秦荡平六国的谋臣,他不也是楚人嘛。” 他夹起一箸野菜放入口中细细的嚼着,“实际上,我倒是希望天下安宁,勿要再起波澜。国争,最后都是民苦。对了,你曾见过祖龙,可曾见过当今秦二世皇帝吗?还有,你近些时日采药天下,又有什么观感?” 祖龙是对秦始皇的一种称呼。 安期放下陶碗用大拇指捋了捋短须:“当年我见祖龙时,当今皇帝不过两三岁,如何得见?后来祖龙二、三次东巡,我就有意避开了。祖龙其人,得了天下又要得永生,这永生也是皇帝可得的?即便我真有长生之术,也要离世专修,清心无欲。祖龙手握天下、指掌万民,思虑繁杂,想单凭几颗仙丹即可长生,谈何易也。” 他稍稍顿了一下:“至于你说近日天下气运,你那楚虽三户之谶,怕是真的要实现了。” 安期翁目光向天,右手手指轻轻地捻动:“前日,我于东南楚地,已经看到三道煞气蕴有王气。第一煞起自陈郡,将旺于蕲邑(今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蕲县镇。第二煞在会稽郡,已有形意而煞气将为最重。第三煞在芒砀之间,其煞已成而王气最盛。” “哦?那以老安期你的意见……” “我觉得三道带王气的煞气正应你的三户。第一煞先发,第二煞最具威力,但极有可能第三煞终破秦而得王。”安期叹了口气,“暴秦所积煞气太重了,这三股煞气因皆带王气让我比较关注,其实山东之地,煞气纷纷啊。” 这里所说的山东,可不是现今山东省的范围。在秦代,山东是指太行山到崤山(秦岭东支脉以东的广大之地。安期生所说山东之地,基本涵盖了除老秦所在的关中巴蜀地区之外的齐楚燕赵魏韩六国国土,也就是被秦始皇一统的土地。 南公也叹了口气,“看来天下即将战乱又起。” 两人相对无语,各自饮一口酒吃一口山菜。沉默了半晌,天色已经全黑,满天繁星点点,一轮将圆的明月挂在天上,让油灯的微光都被月光所压暗。 “那么,你到老夫这里一访后,又打算再去何处游历访探?”南公打破沉默问道。 “我准备西行入关中。” “西入关中,又有何用意?”南公挑了挑眉毛。 “战乱若起,八百里秦川亦不可得免。我且去咸阳确认一下老秦气运,然后访一访天下贤才,为日后改天之后做个打算吧。” “黄石公授书张良之事你已知晓了吧?” “黄石所寻张良为决胜之才,乱世中定乾坤者。而我所要访的,是治世之才。”安期看着南公说,“乱世之后,需能经天纬地,与民安定。秦法严苛且徭役深重,乃致遍地生煞,此次战乱劫后,你我所持的黄老学说,是稳定时事的最佳手段。” “在山东可已访到此类贤才?” “确有一二,泗水访得两人,东郡访得一人,不过东郡此人也属决胜之才。” “既然王煞起于山东,则治世之才也应在山东。若有代秦之人,怎能再用秦地之人?老安期去关中恐白走一遭。”南公不赞同的摇摇头。 “你说的很对,我觉得希望也不大,可总要去看看。”安期喝了一口酒。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饮酒吃菜,各想心事。 待一坛酒告罄,南公先站了起来,“安期翁,尚能饮否?” 安期也站了起来,“不饮啦,今日寻你此处,老朽疲累的不行,有话明日再叙。” “也好,待我为你安排铺陈。” “且慢,”安期阻了南公一句,“今日长空朗朗,适合观星,总听说天星与人君和煞神有所关联,而老朽又不善观星之术,南公可藉此为我指点一二否?” “自无不可,请随老夫来。”南公引着安期登上草屋背后山坡,来到空旷之处,指着北天的一颗星说,“那就是帝星。” “很黯淡啊。” “是。当年始皇帝崩,帝星坠。原位帝星再现时,并非如此暗淡,甚至短暂超越过始皇帝星临崩前的明亮。然随后帝星突然生变,以致四煞并照。”南公为安期一一指出火星、铃星、擎羊和陀罗的位置。 “这是无道之君的象征,且为小人趁,虽有李斯、二冯等始皇帝的旧臣相辅,但目下看,这些辅星的星芒也似不久。”南公又将几颗辅星的位置指点出来,分析解说各星的特点。 当南公继续详说四煞并照的象征时,安期又问道:“楚虽三户,已应三煞,南公又言天星四煞,是否地上还当有一煞对应?” 就在南公抬头观天伸手指星刚要回答时,两人眼前的天象忽变。 帝星本就黯淡,此刻更是骤然间暗到几乎看不见,如一道暗影向下滑坠,一闪而灭。与此同时,一道流星光芒从东方划过,正好冲到帝星位置停下,然后光芒四射的闪亮着。随着流星在紫微宫闪亮,四煞星的光芒也骤然显得暗淡下来。 南公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星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安期于占星一道不通,看到这一突现的景象,南公又不发一语,感觉有点奇怪,推了推南公,“南公,南公。” 南公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揉了揉眼睛:“老安期啊,刚说没有其他突变,这星象就有异变也,你我之前的推论,怕是会有差讹了。” “如何变化?” “暂时难说,你先休息吧,待我卜算一番,明早再论。” _ 早晨,阳光照在草屋门前。 安期走出房门,打了个哈欠,使劲抻了抻腰背。他虽然对观星不通,可昨晚的天象异动中,帝星坠,东来流星占帝星位而明,只是从这些表象上就可以猜测,有外来之人替代了秦二世皇帝,这个替代者让四煞星都暗淡了下来,说明或许秦并不见得一定会亡。再加上昨晚睡梦中所见…… 少顷,南公也从自己的屋内走出,满脸凝重。安期看南公两眼红红的,显然是没有睡好。 “南公,可有结果?” “帝星异变,之前的亡秦必楚之谶有可能不会实现了。”南公带着犹疑的神情,“但天下乱局似乎还会继续。” “怎么说?” “帝星坠而飞星替了帝星位置,这意味着可能发生三种情形。第一种是二世皇帝崩,新皇帝立,但此番星象不似,因为帝崩而后立,通常是帝星先坠,新帝星原位再明,如始皇帝崩后立二世皇帝时的景象。第二种是有人僭夺皇帝位,但这种情况下星象应为飞星将帝星撞出紫微宫夺位,然后原帝星消逝。第三种则是……夺舍。” 夺舍,为方士所用之语,其意就是一个外来的灵魂驱逐了一个人原有的灵魂自己“住”了进去。如果把身体当屋舍,灵魂当住客,则就相当于外来灵魂夺走了原有灵魂的“屋舍”。穿越题材以夺舍的方式穿越为多,而像穿越小说鼻祖黄易的《寻秦记》中项少龙那样肉身穿越的相对要少。 安期听到“夺舍”两字也呆住了,半晌才问了一句:“那依南公卜算,是哪一种?” 南公摇摇头,“卜算无果,单以星象论,夺舍最为相近,也最能说得通。” “不管是哪种事情发生,帝星复明,西方星灿,四煞中偏西近帝星之铃星,有向东方擎羊相靠的倾向,而擎羊之光力压铃星,铃星或将先逝。”他看了一眼安期接着说:“你不是问楚之三户何来四煞?本应灭帝星的一煞即为西方伴随帝星的铃星,而现下此星有东移靠近擎羊之势,则很可能为擎羊所灭。只是,四煞当下并照,可只有三煞还算明亮,但皆不及飞星占位而生出的新帝星亮。这就意味着,至少秦川八百里,可能会重新稳若磐石,战乱将会被局限在山东之地,而成三煞互争之局。” 南公叹了口气:“这天下之局带动星象,已不是一遭了。” “此话何意?”安期盯着南公的脸,貌似还没听明白。 “还记得老夫昨夜曾说始皇帝崩后新帝星曾经生变?数月前也是帝星被替,西方一星冲撞本尚明亮的帝星并替了帝星的位置,颇似老夫刚才所说第二种情形,即僭位(以下犯上夺位。只是被替帝星并未直接坠落消逝,而是以暗芒之形而东去。僭位的新帝星晦暗不明,铃星光灿而致四煞并起,使老夫先前卜筮而得‘三户亡秦’之兆落到实处。然如今这帝星再次被替且复明,秦或不得亡也。” 南公说罢,又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说:“上次帝星被替之象,吾就认为皇帝身边有人以伪皇帝篡夺帝位,此人当为铃星。真帝星东逝,而昨夜飞星恰自东而来,难道是又明光而复返,或真的是夺舍复归……” 安期闻言有些怔忡,先是近乎失礼一般的使劲看着南公的脸,然后突然惊醒一般的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头晃了晃,又搓了搓脸:“南公,老朽本想在此和你盘桓数日,也把我这些时日采到的药草炮制一番。但现在看,我必须立即西进关中。” “因为帝星异变?” “不完全是。”安期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脑,“昨夜老朽也得一梦,梦到咸阳王气大涨直冲云霄,光芒溢出秦川并东涵太原、代地,一道清芒甚至直入南越。而同时,山东三煞的王气锐减,尤其芒砀之间的第三煞,王气本来比第二煞强盛且有最终为帝王之相,但现在两煞之间已是五五之数。只是,与梦中所呈的咸阳王气比,三煞的王气都突然变得虚浮而似无根基了。而你刚所言铃星之煞,梦中确有一道煞气有东移迹象。此煞因不含王气,之前并未使我关注。” 安期让南公先消化一下他说的话,片刻之后继续说:“数月前,老朽于泗水郡曾见一童似类夺舍之相,观其面相当亡却未亡,且具帝王姿。当时只觉老眼花矣,为帝王者何却是士子童仆?现在听你所言而思之,此童未必就不是第一次帝星更替时东逝之星,此番回返关中已重主帝位。或者就如你所说,有灵魂进入已亡皇帝之舍而西归,重夺皇帝位。” 稍顿,安期向南公深施一礼:“你我皆知,方士中似我等,并无故国之念,惟愿天下平靖、众生安宁。所以,老朽要去咸阳看看,无论帝星重归,还是夺舍占位,只要大秦王气如昨夜梦中一般充盈,老朽就要看其是否具备消减战乱、减少黎民伤害的能力。如果确实有,我就要为此帝星作一番谋划。” “秦人好杀。”南公似乎不太赞同安期的想法:“虽始皇帝一统天下消弭了战乱,可秦律严苛,六国百姓不能适应,为此也有不少人亡于律法。若秦可亡,对天下百姓也许还是好事。” 安期笑了:“秦人好杀唯针对六国,不如此不可统天下。若帝星未明致天下诸煞相争,难保百姓于战乱中亡者更多。既然新帝星光灿,至少秦地百姓可脱战祸,若谋划得当,能多救一些山东百姓亦非不可能。事情总要去做,不能依星象、望气和卜算而预先知道了就静待发生发展。你我均知,这未来之事并非是注定的,要依人所为而变。” 南公单掌拍了拍前额也笑了:“老安期所言不差,就老夫认定亡秦必楚时,星象就突现异动,谁知后事又将如何?就如你所说,新帝星即便只能稳住关中,也一样造福上百万户的百姓。好吧,如果你在关中有好缘法,需老夫尽力时可传信来,于百姓有益之事老夫愿为也。” “那是当然。安期这就告辞了,日后真若有需南公相助之事,自会遣人带信或亲来劳烦与你。”安期深深的行了一个正揖礼。 “必不负安期所托,到时但传信来。”南公也郑重其事的回了一礼。 天气如昨日安期翁来时一样晴朗,安期翁深吸一口气,走到即将下山的道口回首望了望,见南公依旧站在柴门内望着自己,笑了笑,向南公挥了挥手,一步一步极稳的走了下去。 “没有不变的未来,人之所为影响了未来,也就带动星象和卦象。”南公喃喃念叨了几句,又把目光望向安期翁消失的山道口,“希望老安期能遇到真命之君主,让天下百姓尽早得安吧。” 第一章 一团草根改变了历史 两个老神棍相会的数月前。 成皋,夜,河水(黄河渡口附近。 数百条大船分为两排泊于南岸,绵延十数里。岸上架着火盆照耀,面向河水外侧的船上也是火盆排布火光通明,而靠岸的那排数十条舟船中有大量的楼船,虽然从规格和装饰上都要更为高大华贵,但此时船上灯光都已暗淡。 停泊在船阵最中间,也是最大的三层楼船,通体黑色,飞檐则为红色描金边,船首一个巨大的金色龙头,船尾自然是金色龙尾,船身以金色在黑底上绘出龙鳞,这就是以黑龙自诩的大秦皇帝龙舟了。 原来这是二世皇帝仿始皇帝东巡,皇帝由雒阳(今洛阳登龙舟,由雒水转入河水,今夜恰宿成皋。 周围的其他船只都距离龙船在三十步外(秦时一步为六秦尺,138米左右。龙船平行河岸靠泊,上岸的跳板宽大到可以走马,被岸上明亮的火盆光照的一只猫也休想溜上船。龙船另一侧则隐于黑暗中,由于外侧护船监视着船阵之外的水面,所以护船向内一侧就没有安置灯火,免得影响皇帝陛下的安眠。 岸上黑暗中突然出现几个拿着火把的人向龙船跳板走来,护卫的郎中军在火光中看清几人的面孔后,没有反应的继续挺立着,原来这几人打头的就是郎中令赵高和郎中军的五官中郎将,赵高之弟赵成,他们身后跟着的人则都是中车府卫的装扮。 赵高瞥了岸上的郎中军郎一眼,向身后几个人轻轻摆了摆头,有两人就站到了跳板的龙船一端两侧,赵高则带着赵成和另外几人进了船舱。不一会,船舱中发出了极轻微的“唔唔”声,但在跳板上岸这一侧是听不到的,然后几条黑影出现在龙船的另一侧暗影里,似乎抬着一个很沉重的东西。到了甲板边缘,在船帮上打开了一处船板,然后轻轻地向水中用绳索放下一个大瓮。 忽然,黑影们感觉光线在变亮,立即全都伏下了身躯,但手中仍然死死拉着大瓮。原来是最靠近龙船的一条护船上有两个士卒举着火把巡视到了龙船这一侧。龙船身为黑色,放到半船高的大瓮也是漆成黑色的,隔着几十步火把的光亮早已微弱,所以巡查的士卒没发现什么异样,又转了过去。 光亮消失,几条黑影继续往水里放大瓮,随后,一个黑影贴着大瓮滑入了水中。 “不会直接沉入水底吧?”黑暗中传出赵高低沉的声音。 “大兄放心,演练过多次了。装好后,正好只在水面上露出瓮顶沿,封好瓮盖,在盖上搁个破草垫,这黑夜里,看到的人也会认为是哪条船上的秽杂物。”赵成也悄声回答着。 “那个人可靠吗?” “给了他家十镒金买他的命,他如果不被发现,就在大瓮顺利飘出船队后自戕。他若被发现,则会砸破瓮底后自戕。动手的另外几人,除了船口监视那两个不知内情,其他几人也会在船队离开后自尽。” “嗯。”黑暗中的赵高满意的点点头。 “不过大兄,干嘛要弄得这么麻烦?直接绑块石头丢下去不就完了?” 赵高哼了一声:“绑绳烂了会如何?尸体败了也可能脱绳浮上来,那时要脸部未败呢?这事儿可是夷三族的,不能冒险。用瓮装,只要瓮口严实,千年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怪不得瓮内还贴了一层铜皮网笼,这样就算大瓮撞破也无碍了,大兄英明。” 赵高笑笑,转身走进船舱,来到皇帝的寝舱内,一盏孤灯照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满眼茫然的坐于榻上。看到赵高进来,嘴唇微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 赵高一见少年,就立即行了一个正揖礼,一躬到底:“陛下如何此时尚未安歇?天色很晚了,明日陛下还要启程继续东巡,要保重龙体才是。” 少年听了赵高的话,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郎中令,就这样就行了?” 赵高满脸堆出谄媚的笑容,两眼中却闪过一道厉芒:“陛下的话,恕臣不明白。想必陛下这几日很疲劳了,还是赶紧歇息吧。” 少年看着赵高的目光,轻微的颤了一下,忽然直起腰板,神色也坚定了起来:“郎中令也辛苦,那么朕就安歇了,郎中令也去歇着吧。” 赵高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又是一礼:“陛下,那臣告退,明晨再来服侍陛下。” 黑漆漆的水面上,那只大瓮果然就只露出瓮沿,翁盖上罩上一块破草垫后,根本没人关注这水上浮物。大瓮沿着两排船中间留出的狭窄“水道”精准的躲开一条一条的船头船尾,瓮旁的水面上偶尔浮出半个人头,露出两眼观望一下前方水面,就又消失在水中。 夜色越来越深沉。一个时辰后,大瓮靠近了船阵的下游方向端头船。水中的人头露出水面,仔细观望了一阵,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入水中。大瓮似乎增加了重量,连翁盖都沉了下去,只留了一点点能带动上面的破草垫。当草垫从护船的船头漂出时,船上士卒只随意的看了一眼,就将目光又转向了江面,一团乱草,又不是进入船阵,没什么可关注的。 大瓮脱离船阵的火光照射圈后,又向上浮起到瓮沿的高度,然后方向一转,竟然向河水的中央方向而去。扶瓮人还记得五官中郎将的吩咐:“你要把大瓮推到水流最急的地方,让它顺流而下,远离船阵。”所以他此时就全身都露在水面上,奋力划水,把大瓮向前推去。 来到河水偏中心的位置,水流明显比岸边快了许多。水中的黑影潜入水中,摸索着从瓮底拉出一小段布带,随手丢开,看着大瓮顺河水向前飘去,然后自己解开一个捆在腰间的小布袋,取出一块边缘锋利的陶片,毫不犹豫的向自己的腕间砍去。 大瓮底下有一个小孔,黑影拉出的布带本来是堵住这个小孔的。瓮盖上也有一个出气孔,这样在瓮底小孔的堵物去掉后,水就从小孔中开始向瓮内灌入。 按说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大瓮远远的慢慢沉入水底,再被发现时或许已经沧海桑田。只是想法虽好还要看天意,这不,就在大瓮飘飘荡荡的顺流而下并缓慢吸水时,一团从岸边冲进河水的烂草根翻滚到了瓮底小孔边,正在吸入河水的小孔一口吞进了这团草根,草根被水压不断向内挤着,越来越紧,结果彻底把小孔再次堵住了。 这团草根就这样把我们所熟悉的秦汉历史彻底改变了,开启出一个新的平行宇宙。 上述这一切行动,都是赵高策划的,目的就是把皇帝给调包,并不着痕迹的杀掉秦二世胡亥的真身。 自从始皇帝崩、二世继位以来,赵高认为自己的出头之日终于来了。胡亥是自己的学生,而且胡亥有个赵高认为非常大的优点,就是认定和相信一个人时,就是百分之百的相信。自己教了胡亥这么多年的律法和书法,胡亥对自己是完全信任和非常亲近的。事实也确实如此,胡亥一登基,立即就将自己这个马车夫兼皇帝拎包秘书(中车府令行符玺事提到了郎中令的位置上,郎中令已在九卿序列中,而且向来是非皇帝亲信不可担任的。 做了郎中令,赵高并没有满足,他所希望的是当上丞相。当了秦的丞相,就可以跨入官吏的最高等级,三公,且在二十级爵中获得最高级,彻侯。赵高的心愿是从一个低贱的隐官(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的一种身份登上彻侯的最高爵级,完全改变赵氏他这一族的地位,光宗耀祖。 可惜,胡亥让赵高失望了。作为赢姓王族子孙,胡亥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继承了赢姓血脉。虽然在始皇帝当政时这个小童子吃喝玩乐嬉戏无度,对讲席(皇帝老师们的授课也是愁眉苦脸百般不乐意的样子,可一旦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人或多或少还保留着相当懒散的风格,但在军政之事上却立即有了自己的主见。 刚开始时,胡亥对赵高的谏言还是比较听从的,但很快胡亥就认为,赵高在处理军政之事上并没有多少才干,反而隐隐的有个感觉,自己这位讲席似乎对抓权有点热衷。慢慢地,赵高的谏言在胡亥那儿就开始不太灵光了,有时还会被小皇帝批驳一番,暗示他不要手伸的太长。反过来,皇帝对丞相李斯的态度越来越赞赏,所行诏制大半出于李斯之手。 赵高失落了。如此下去,自己郎中令的位置是否能坐稳都变得不可预期,丞相之位恐怕连做梦都不要去想了。 秦朝是高度集权的政治体系,所有大权尽握皇帝之手。赵高虽然失落,可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听天由命。恰在此时,上天给他送来了一个绝佳的礼物。一日,自己女婿阎乐的族弟阎央在闲聊中说起,在於商(今商洛看到一个落魄士子的孩子,长得非常像皇帝,简直就如双胞胎一样。 阎央是当作奇谈来说的,赵高听了后脑中却猛然蹦出了一个念头,一个把他自己都吓坏了、却又牢牢锁住他所有思维的念头。随着皇帝对他的工作能力越来越不欣赏,这个念头也就越来越顽强的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 终于,他决定让阎央去仔细调查一下这个童子,家境如何,教育程度如何,人品如何,等等,包罗万象,能查到什么就查什么。很快,阎央回来向他禀报,这个小童读过书,书法也很好。阿母已亡家中就父子俩,家境一般,其父的身体很差,最关键的是,这个小童性好玩乐,尤喜观俳戏,常偷了家中的东西去变卖以供打赏俳优。 赵高脑中那个念头一下就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这个小童居然如此理想! 然后他就让阎央使人去诱惑小童更加肆无忌惮的玩乐、盗取家中财物,借债去打赏俳优等等。没几日,家财不翼而飞,债主上门,其父被气得一口血涌上来,一命呜呼了。 于是阎央帮助小童变卖了剩余家产,把他带回咸阳,带到了赵高面前。这一切前后不过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赵高则开始了把顽劣小童培训成皇帝的艰苦过程。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用此童替代胡亥,使自己能够把持朝政,乾纲独断! 想是这么想,也在这么准备,但时机很难寻。平时皇帝居于咸阳宫,郎中军守卫的很严密。让赵成做郎中军的五官中郎将也没起到多大作用,皆因郎中军郎多是高官贵胄子弟,完全无法收买。想来想去,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劝谏二世效仿先皇帝东巡。 皇帝东巡,要是完全走陆路,赵高依旧没什么机会。可这时代的座车是没有减震的,轮子也是木头的,所以乘车颠簸的很厉害。而大船虽然也有水上的颠簸,却比乘车要舒适的太多。 赵高于是仔细规划了一个在船上调包皇帝的计划: 把胡亥贴身的宫人留在咸阳,胡亥的两个贴身内侍也被他制造了两起小事故,让两人虽然受创不重却也无法随行。 在龙船停泊时,让赵成把郎中军调到岸上监视,理由是一方面可以不打扰皇帝的休息,另一方面在岸上同样可以看到龙船周围的大部分情况,一有异动也能迅速上船。靠水的一侧由卫尉护船监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让做咸阳令的女婿阎乐找来几个家中一贫如洗的市井闲民,允其事成之后给一大笔钱,足够买来让全家吃到死的粟米,前提是他们做完事情就要自戕。阎乐威胁这些闲民说,要做的事情是谋逆的,如果不自戕,事情败露别说财帛了,家人都要全跟着倒霉,夷三族。 最重要的计划是,利用河水。把皇帝捆起来装入一个大瓮,瓮的大小和份量刚好在装入胡亥后,能勉强漂在水面上。利用瓮底的小孔灌水,使大瓮顺流而下几十里才会有足够的水把瓮拖入河底,也同时把皇帝淹死。黑夜中河水上并无太多舟船往来,所以能够神鬼不知的让小皇帝人间蒸发,高居宝座的则是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傀儡。 现在,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被老天的一个小小动作捅出了一个漏洞,大瓮并没有如赵高所愿沉入河水的河底,而是继续悠悠荡荡的向东而去,身后,那个曾推动大瓮的黑影正带着一缕缕血丝向河底飘去。 原本的历史,从这时起被完全改变了。 郎中令座舟。 赵高和赵成都没有睡,跪坐在席案后。舱内还有一个人,站立在靠近舱门的地方,穿着郎中军的军服战甲,此人就是赵高女婿阎乐的族弟阎央。 “按时辰算,大瓮应该已经顺利的离开,不然这会儿警报就会传过来了。”赵成打破了已经持续一个时辰的沉寂。 “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吧?”赵高带着疑虑的神色。 “兄长放心。水中那人,会在把大瓮推到水流较大的地方,然后用随身带的陶片划破手腕,血尽而死,就算有人捞到尸体,看去也完全就是一个意外或自尽。” “另外几人呢?” “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船队的护卫范围并且更衣为庶民,明日会在大路上,互殴而死,就是一场闲民斗殴而已。”赵成闪着得意的目光。 赵高也笑了:“五十镒金,就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值得了。” “那也有央的功劳。”赵成冲着阎央一笑:“要不是他发现了这么一个惊人相似的人,我等还做不出如此大事。还有大兄的教导,让一个小家之子,这么短短数月时间,就已经似模似样了。” “为兄也是没办法。”赵高突然阴沉了脸:“本以为皇帝是某一直教导,对某甚为亲善,会言听计从。结果,唉。”他深深地叹息着。 “兄长也不用感慨啦,明日开始,这大秦的朝堂,就是兄长一言九鼎之地。”赵成满脸兴奋。 “也不然,还有李斯那个老东西横在为兄前面呢。且向前走,看着吧。”赵高阴冷的笑着。 笑着笑着,他突然脸色一变,一下从坐席上蹦了起来:“成,你那几个人呢?” 赵成给吓了一大跳:“大兄,他们已经自行离去,隐入山野了。明日咱们离开后,他们才会到附近的路上斗殴。” “能不能使人把他们追回来?”赵高逼问。 “弟倒是使人明日去约定的大路上检查他们是不是都自戕了,只是现在要找他们是找不到的。”赵成有些畏惧的看了看赵高:“兄长,出了什么问题?” 赵高一拍大腿:“私玺,皇帝的私玺,他们没有交出来。” 赵成脸腾的就红了,期期艾艾的说:“兄长,这……这事儿我忘了交代给他们了……” 赵高的目光要是一把刀的话,赵成当下已经变成了十七、八块碎肉:“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会忘掉?” 恶狠狠地瞪视了赵成半晌,他自己先泄了气:“明日一早,立即派人分为四队划快舟搜寻,一队沿河水,一队沿鸿沟,一队入南济水,还有一队入北济水,都要从成皋算起前行百里,看看有没有其他船只上面有这个大瓮。” 第二章 借尸还魂 赵成低声哼唧着:“大兄,那个瓮到明早早就沉入河底了,派人去搜寻水上船只有什么用?” 赵高恨不得踢他几脚:“如果真的沉入河底,私玺没有了为兄找匠人再刻一个就是,皇帝每次用国玺都要有私玺做凭鉴,图样不难寻。可要是万一大瓮没有沉底被人捞去了呢?皇帝要被救了,那个私玺会成为大祸患。” “兄长,那个瓮,盖的很严实,虽然为了能从底下透水上来盖顶也有一个小孔排气,但绝对不够人换气的。”赵成怯生生的看着赵高:“就算里面的人没有沉水,到天亮其他船只起行后发现了,人也早闷死了。” 赵高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那也要确认。百里之内的舟船上无瓮,为兄就踏实了。哪只船上有这个瓮,就要把船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人找到,哪怕是尸体。” 他一转身对阎央说:“明日晨光一亮,你去,带上你属下亲信的军郎,务必仔细。” 阎央立即行了一个军礼:“郎中令放心,属下现在就去调人,两个时辰后就出发。” 赵高一指赵成:“你也去,央带一队沿河水搜寻,你带三队入鸿沟搜寻。” _ 天色微明。 在成皋下游的河水上,六条船组成的船队已经启程。 打头的一条船上,一个士子装扮的人走出船舱,张开两臂使劲拉伸了几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清新的空气,他身后一个小书童揉着眼睛嘟嘟囔囔的跟着。 “先生,干嘛船家这么早就行船?水面颠簸,觉都睡不好了。” 士子拍了拍小书童的头顶:“不知道成皋停着二世皇帝的龙舟队?要是不走在他们前面,龙舟一到就会封锁河水,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货送到?” “那这要早走多少天?” “皇帝的行程已经诏告天下,要一路前往碣石,龙船会在到达济北郡皇帝才登岸。咱们则只要到荥阳就转入鸿沟了,然后经南济水走菏水,再转入泗水去泗水郡的丰邑和沛县,交卸了货物,再从那边把讲好的另一批货回头转送到雒阳,家中老大人的这趟交易就算完成。所以,咱们今日就离开河水了,用不着每日都早走。” “先生起这么早,那什么时辰朝食?仆饿了。”书童肚子咕噜噜的一阵响。 “嗨,小家伙要长个了吧,饿得这么快。去找家老(秦时管家的称谓,他那里应该还有昨日剩下的粟米饭团。”士子使劲拍了拍小书童的后背。 书童开心一笑,正转身进舱,目光无意间扫过河面,突然喊了起来:“先生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士子顺着小书童的手指方向,在船头前方看到一个陶瓮的盖子在水面上起伏着,随着水面的波动偶尔露出一截瓮身。此时船家也正好从船尾走了过来,有些小惊喜的说:“好像是个大瓮,瓮身应该没有破损,不然早沉了,真是好运气!”他回头叫着:“鱼二、网纲,快拿捞杆过来,快快,还有绳套。” 听到叫声,两个船夫一个拿着顶端带齿耙的长杆,一个边走边把一条麻绳挽成绳套,来到船头一侧。士子和书童都向后退了一步给船家船夫让出活动的地方。 船夫用捞杆先轻轻顶住大瓮,然后慢慢地放到船侧,把绳套套在瓮沿下面非常短的一节瓮颈上,配合捞杆的动作把绳套勒紧。 “小心一点。”船家和一个船夫一同拉着绳子,“你这绳子结实不?这瓮中应该灌有水,怕不有三五石重。” 一石,为12秦斤,约合现今6市斤,3公斤。 船夫咧咧嘴:“主家,岂止三五石,六七石都不止了,直接拉上来肯定不行,只能拽着向岸边靠,到岸边后倒掉里面的水才行。” 船家看了士子一眼:“靠岸就影响货主的行程了。”他想了想,“你到后面上小划子,让鱼二先别摇桨了,把划子牵到瓮旁,打开瓮盖把水舀出来,差不多再提上船。松手,我拉着它就行了。” 网纲应了一声,走到船尾跳到牵在船后的划子上,鱼二解开牵绳,把划子和人一同拽到船头附近,把绳子系好。 划子隔在大船和大瓮之间,网纲开始打开瓮盖。“主家,这瓮盖很紧啊,你老耐心等等。”他拿出一柄织网的木梭,一点一点的去撬封泥,折腾半天,终于把瓮盖揭了下来。 然后,他就大叫起来:“主家,这里面没多少水,可是,可是,有一个人!” 士子本来在看热闹,一个瓮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财产。一听船夫说瓮里有人,他一惊之下脱口而出:“船家,把那个人弄出来,抬上船。” 船家经年行走水面,救人捞尸也是常有的事情。听士子发话了,他又叫来一个船夫,抛下了锚砧,船速缓了下来。 鱼二也轻轻跳上小划子,两人一个稳住大瓮,一个探手进瓮,拉出了一个被绳捆索绑成蜷缩状的人,嘴上勒着条带子,嘴里似乎还塞着东西。 “这人怕是已经不行了,身子都凉了。”鱼二一边把人放在小划子上一边说。大瓮里面没有了重量,瓮身向上浮出水面开始摇晃,船家和另一个船夫借势先把大瓮弄到了大船上,接着又把瓮中人从划子上拉上船。 船家把目光转到了瓮中人身上,这还是个孩子啊。不过从衣着上,虽然一看所穿的就是睡衣睡袍,但质料似乎是丝帛的,上等衣料。 “主家,”鱼二看着大瓮说:“刚刚拉上大船时,外面瓮底中间有团草,仆拉掉时发现瓮底有个小孔。” 瓮底有孔这瓮还怎么装水?船家有点泄气。抬头看到船队里后面的船正在靠近,就对鱼二和网纲说:“行了,你俩把划子拴回后面,起锚,继续摇船。和后船拉开距离,别撞上了。”转脸对士子说:“这个富贵童子被封在瓮内不知道多久了,里面没有足够空气,想必早就憋死了。先生看这……” 士子轻轻摇头:“既然弄上来了,到前方可靠岸的乡亭买副棺木安葬了也好。”他顿了顿又说:“那个瓮底小孔也没什么关系,取点儿松脂熬化掺入土和麻丝,堵上就行,不怕水的。” 士子一边说,一边探手去号童子的脉搏,想看看是否真的死透了。恰在此时,河面上一阵风刮过,阴森森的让士子打了个寒颤:“这河水上的风,还真凉。” 他自言自语着,把手指搭上童子的手腕,忽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搏动,定睛一看,童子本来青紫的嘴唇似乎也动了一下,青紫在缓缓减退,唇色转为苍白。 他立即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果然感受到了越来越清晰的脉搏,不稳定,但是有。 “船家帮忙,这人还没死,快抬到我的铺席上去。” 船家听到人没死,把大瓮抛到了一边赶过来搭手。小童没多重,他和士子一头一脚,抬着童子进了船舱,马上就照救起溺水之人的方法在小童的胸腹有节奏的按压起来。片刻,童子嘴唇的苍白慢慢透出一丝红晕,士子再次号脉的手指上,感到的搏动也更加强劲并且规律起来。 船家停止了按压,看着铺上的童子吐出了一口长气,睁开了眼睛。 “我……我……这是在哪里……”童子含混不清的说着,挣扎了一下似乎要起来。 士子轻轻的按住他的胸口:“这是在船上,我等是在河水上漂浮的一个大瓮中把你救出来的。你且莫急着起身,再缓缓,也可以好好回想一下,为何会让人捆着塞到瓮中丢入河水?” 童子闭上了眼睛,胸脯无力的缓慢起伏着。 船家看童子已然无恙,就向士子打了个招呼:“陈生,此处看来无事了,仆去使船。” 士子拱了拱手:“某代此童谢过船家救命之恩。”童子也睁开了眼睛看着船家,嘴边露出一个笑容,就又衰弱的闭上了眼睛。 士子也不继续催问童子来历,由着他休息,向旁边的书童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拿过一卷书简读了起来。一会儿,书童端着一碗热水进来。 士子放下书,拍了拍铺上童子:“来,我扶你起来,先喝点儿热水。” 士子把把铺被卷起垫在他背后,把他扶起来成半躺的姿势,然后端过碗来要喂水。童子伸出手:“多谢先生,我想我可以自己喝。”士子微微一笑,把碗递给了他,他慢慢地喝了几口,气色显得又好了许多。 喝完水,士子接过碗放好,那童子又愣愣的发起了呆。士子也不多话,继续读书。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那童子的气色慢慢恢复,虽然脸色仍很苍白,但已经有了一丝血色。 “先生,恕小子冒昧,可否知先生名姓?”童子已有一些气力,慢慢坐直。 “某陈氏,单名平,乃陈留人。童儿怎么称呼?”士子坦然言道。 _ 陈平(前?-前178年,阳武(今河南原阳东南人,楚汉时期谋略家,尤擅阴谋。少时喜读书,有大志,曾为乡里分祭肉,每块都差不多大小重量,父老赞之,其慨然曰:“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此肉矣!” 史书中,陈胜、吴广起义后,六国贵族也纷起而动,陈平先投奔魏王咎,不久受谗言又投奔项羽,并随项羽入关破秦。刘邦出汉中攻击三秦之地时,又再次改投汉王,拜都尉,使参乘、典护军,后历任亚将、护军中尉。参加过楚汉战争和平定异姓王侯之叛的各个战役,是汉刘邦的重要谋臣。汉王被项羽围困在荥阳,陈平以数万斤黄金行离间计,使项羽疏远范增,范增终因此而忧愤病亡。天下太平后,又出谋使高祖伪游云梦而缚韩信。后刘邦被匈奴困于白登山七日夜,采纳陈平计,重贿冒顿单于阏氏得以解围。 陈平因功先后封户牖侯和曲逆侯。 高祖崩,吕后以陈平为郎中令,傅教惠帝。惠帝六年(前189年与王陵并为左、右丞相。后迁任右丞相。吕后死,陈平与太尉周勃合谋定诸吕之乱,迎代王为文帝。文帝初,陈平让位周勃为右丞相,自己迁左丞相。后周勃罢相,陈平独为丞相。 _ 童子听到士子介绍自己叫“陈平”时,嘴角不为人注意的抖动了一下。睁大眼睛仔细看着陈平,身材不算高大,体魄也不算雄伟,典型的文人士子模样。人长得很英俊,呃,也许用俊俏来形容更妥帖,大眼有神,鼻直口方,面部轮廓柔和。可能是总在外面游历,肤色偏红黑,反而给人增加了几分沉稳的印象。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口理得很顺溜的美髯。眼睛中含着睿智,以及几分灵动。 “小童魏氏,名古胲,乃穰侯族中一支。”童子打足精神,也做了个自我介绍。 “原来阁下是贵胄,平失敬了。” “唉,贵胄。”古胲无奈的一笑,脸上带出一丝愤愤的表情,很快又转为感激之色:“古胲尚未谢过先生与船家的救命之恩。”说着就要挣扎起身行拜礼,被陈平按回铺席。 “先生想必很想知道古胲为何被人捆在瓮中丢入河水吧?”童子脸上的愤愤之色又显现出来。 “阁下愿意讲讲,平乐于恭听。阁下不愿讲,平也尊重。” “先生不要阁下阁下的,就称吾古胲或童子就是。”童子闭了闭眼:“古胲年少,但却是穰侯旁支中一支的嫡出。古胲还有一个庶出的兄长,因阿翁已然故去,小子年幼未成丁,目下兄长暂掌家产。此番皇帝东巡,兄长为中车府吏跟随,就诱惑我一同随行,并把我安置在中车府卫的舟上,和他同舱。兄长与小子一向亲善,并无庶嫡之别,小子也诚心待之。谁想他一直包藏祸心,借此之机,伙同数人,昨夜于我熟睡之时,将我塞口捆绑,纳瓮中抛诸河水。”他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忽然攒足了力气一翻身就在铺上行起拜礼:“多亏先生和船家搭救,此大恩也,古胲如何报答?” 陈平连忙侧身躲开,又回了一揖,才上前扶着古胲半躺好:“既蒙不弃,某就叫你古胲了。古胲,既是如此,现你又未亡,将作何打算?” “打算是有,不过,”古胲四下看了看。舱室不大,一半空间堆着麻包,自己则躺在一张大席的一端,“先生这是行贾?” “也是,也不是。”陈平点点头又摇摇头:“某外舅(秦汉时没有岳父一说,岳父称为外舅,岳母称为外姑乃陈留大户,也做一些行贾之事。此番前往丰沛交易,然后再由丰沛载货往三川郡后,即可返回陈留了。某不过借此游历,商贾事自有某外舅的家老打理。” 古胲一下露出了兴奋之色:“先生欲往三川甚佳。古胲在雒阳有亲族,自可助古胲夺回家产,处置叛兄。古胲不敢使先生单独送我至三川,也不愿误先生行程,古胲是否可先跟随先生,待终至三川时再辞别先生?”他在全身摸索了一番,从臂上取下一个珠串递给陈平:“古胲愿以此酬谢,充作饮食程资。” “那又有何不可……”陈平话刚出口,突然想起一事:“只是有一事会有麻烦,古胲,你没有‘验’啊……这等年岁独自出行也不合律……”他略想了一下:“你年岁不大,与某书童相仿。若不嫌冒昧,不若汝暂充某书童,士子携二童而行天下,并不违律,童仆是奴,也无需列名。下一个休泊处已靠近陈留,其亭长是某外舅的族亲,汝可愿写一个投状投某为仆?这样就以某收留流奴为名补一块‘验’。至于酬谢就不必了,汝又能吃多少?” 验,是秦朝时的身份证,是一块写着你的家乡里巷、相貌、岁数、性情等资料的木简。出门在外还需要“传”,相当于官府核发的出行证明或者“介绍信”。古时人员流动并不频繁,春秋战国秦汉,通常只有几类人满处转悠,即商贾、士子、邮驿使、军人,商贾需要“验”与“传”,士子游学相对自由,只需要“验”,而邮驿使和军人则还需要“符”。 “流奴?”古胲有些犹豫:“秦律吾亦知晓一二,就算流奴,可也要有原主和流散原因……” “二世皇帝诛蒙大将军及上卿,蒙氏全族离散,就说汝乃蒙家走失小奴吧,此时天下人多同情蒙氏,加上某与亭长关系,编一个理由即可,谁又会为一个‘验’和投仆文书查到乡亭这里?” “那恐怕还要做一支释奴简,以蒙氏旁支家老的名义。” “这却容易,某就救人救到底。日后汝若得回祖业,当厚偿于某哦,可不能用这小小珠串就打发了。” 见陈平打趣,古胲也笑了:“些许微物,确实不足谢救命之大恩。也罢,待古胲复家产后,再重谢先生。不过,此串还请先生代赠船家,聊表谢意。” 陈平接过珠串看了看:“此上佳海珠,够船家买个船队了。”拢入袖中。 古胲说了这么多话,似乎也累了,向后一倒,随手在胸前摸了摸,脸上一喜,倏尔一惊:“先生,装吾之瓮尚在否?” “应该还在船板上吧。” “先生速告船家,即刻投水中,先莫问缘由。”古胲着急起来。 第三章 遇到历史名人 陈平二话不说,起身出舱,片刻之后,就听到外面大瓮入水的“扑通”声,然后陈平和船家一同进入船舱。原来,陈平顺势把珠串交给了船家,船家不敢拿如此贵重的东西,进来婉辞。 “船家救命之恩,此串何可相抵?船家莫要推辞,收下吧。”古胲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说话仍然中气不足。 船家闻言,依旧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态,挣扎了一番一跺脚:“如此仆就收下。公子也莫言感恩,此等贵物仆去变卖,在此艰难之世,换回钱当救更多人之命。” 他又转向陈平,“先生此行当过大野泽,出泽时当驻舟先访泽边渔户作保,否则行菏水时若遇匪则货物难保。仆有一好友,名禽足,乃大野泽边渔户。先生至时可先往泽边访之,遇则言吾名,可省先生保之资也。” 陈平有些奇怪:“吾等行南济水无需过大野泽啊?” 船家摇摇手:“南济水目下半淤,小舟尚可行,先生所雇仆的舫舟行不得,只可行北济水到大野泽,再出大野泽行经一段南济水才可入荷水。” 陈平皱了皱眉:“那么船家刚才所言须渔户作保又是何意?” 船家笑了:“先生载物既行经大野泽,若未得泽户作保,则出泽后在南济水及荷水上难保无恙。作保则需资,先生现下不知,入大野泽后必有人相告。先生若先访禽足,他知先生是雇仆的船,保资可大减。” 说完他向着古胲和陈平分别一躬身,就准备出舱。 “船家且慢。”古胲又叫住了他:“此船上可有暗舱?若上游有快船查缉,需将古胲藏起,否则有大难。” 陈平问:“为何?” 古胲伸手从脖子上扯起一根绳子,绳端拴着一个半个手掌大的皮袋:“此乃吾家私印,吾兄害吾时匆忙,未想到此物。家中资财处置皆需此印,若其想起,必使人在河中搜觅。吾兄与卫尉、郎中军中人皆有交往,中车府内更不用说。河沟水上,若军尉强掳,古胲又无‘验’,无法相抗。” 船家神秘的笑了:“无妨,此船自有暗舱。” 他向陈平嘻嘻一笑:“水之上,仆也会有夹载私物之时。只是,”他又转向古胲:“不知汝要躲藏几时?暗舱通气不佳,甚憋闷。” “无需多时。若真有快船自上游至,查过此船必继续向前查。待其回返之后,就不会再有干系了。古胲只需躲藏两次即可。” _ 果然不出古胲所料,一个多时辰后,就在船队刚刚转入鸿沟不久,就有三条快船从河水转了下来,每条上载着八、九个郎中军。两条船飞也似的贴着船队驰过,一条船则先截住船队最后一条船,上去两个人一通搜寻,然后又是下一条船。船家早早看到三条快船远远冲来,立即把古胲藏了起来。 这个暗舱实际是在船底做的双层舱板,贯通整条船,面积很大,但高度很低。古胲躺在里面刚刚能够翻身,要是个成年人,翻身就都困难了。 听着郎中军登船、在船上来回翻找的声音,古胲的思绪开始漫游起来。 古胲,当然就是被赵高替换掉的二世皇帝,胡亥。 然而,在大瓮中被封闭了几个时辰的胡亥,也真的早就该憋死了。复活的,是另一个灵魂,一个后世的灵魂。在刚醒来时,他就接收了真身胡亥还留有的记忆,知道自己玩了把穿越。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记得和一帮老同学一起吃饭吹牛,酒喝得多了一些,跌跌撞撞的回家转,似乎还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跑到后海去赏景,然后……是不是立脚不稳,一头栽进了湖中? ……再睁眼,他就成了皇帝……最悲催、短命和名声烂到底的皇帝,秦二世胡亥。而且,还是被赵高谋害的胡亥,眼下需要东躲西藏的胡亥。 当皇帝对许多人来说,也包括对他来说,都是男人梦想的最佳职业,可是、可是、为什么是胡亥? 他看着平躺在暗舱中自己这副新皮囊,就是个小孩子嘛。关于胡亥继位时是二十岁还是十二岁,至少在他眼中没啥好争论的了……小弟怕是都没立起来过。马上就三十而立的人一下重回青涩童蒙时代啊。 他使劲的回想之前的一切,似乎唯一能找到的答案就是:昨晚喝酒吹牛的时候,牛皮吹大了。 他还记得几个对史学有同好的大学同学在酒吧里小聚。有些时日没有见面了,哥儿几个一边喝着酒一边清明元宋唐的海聊,说来说去就说到了秦朝,说到了秦二世。一个同学说,秦朝灭亡是必然的,因为始皇帝一刀切的把适用于彪悍秦人的严苛而详尽的法律直接推行到了社会生活习惯远较西秦散漫的六国,民众动辄触法、举步维艰、实难适应;一个同学说,秦始皇不建封国使六国贵族这些原有的国家利益集团,彻底丧失了自身的的利益,贵族们怀恨在心时刻想要翻盘;一个同学说,始皇帝只是在六国民众中广征徭役,让六国人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个同学说,秦二世把治国的责任交给了赵高,而事实证明赵高只会排斥异己而根本不懂如何理政…… 然后,喝多了的他不知死活的蹦出来:“你们这么头头是道的,如果要让你们去接秦始皇的烂摊子,你们保证比秦二世更强?能让秦朝二世、三世、万世延续吗?”在大家鄙夷的目光中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大着舌头慷慨激昂的说:“我能!” “大话不能说啊,举头三尺有神明。”躺在空气污浊的暗舱里,他侧头望着延伸出去的黑黝黝船木。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更悲摧:“原来秦二世之烂名,竟然是赵高以假冒真所用假货的作为,实际上就是赵高自己的作为安在了胡亥头上,而现在自己就是这个倒霉透顶的胡亥。” 船上并没有大瓮,所以郎中军也没有纠缠,要查的距离不近,所以查过此船后迅速回到快船上继续下行了。 胡亥从暗舱中出来,又回到陈平舱中。此时已到朝食的时候,他与陈平和小书童一起吃了一碗粗粝的粟米粥,就又躺下了,这个身体昨夜捆在瓮中加上缺氧,各处无不酸痛。 按说,继承了胡亥的皮囊,如果能够立即揭穿赵高的阴谋重新拿回皇帝的位子,那么可以动用金手指提前数个月把自己所知秦朝的问题开始进行纠正,也不会让赵高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比如立即停掉徭役,放出风声要着手修改秦律等,先稳定一下天下民心。 可是,现在这个状态下怎么夺回大位,用什么方式让大臣相信他才是真货?回皇帝船队直接再落入赵高之手显然不行,毕竟随行的大臣们面对真假两个皇帝,赵高这个胡亥的老师所说的话有很大的权威性。自己返回咸阳?从真胡亥遗留的记忆中所获得的信息上,倒是能找出办法可以让一些大臣认可他是真皇帝,但现在手中既没有“验”也没有“传”,独自回返咸阳只能落得当年商鞅在躲避秦惠文王抓捕而逃跑的途中,无“验”无“传”连店都住不了的窘状,更何况自己手中还没有金钱当路费。大秦的皇帝被亲信大臣掉包,这等事太过惊世骇俗,如果说给陈平等人,人家根本都不会相信。 跟着陈平往丰沛一行,再回到三川,估计大势就难扭转了。但到那时,朝中大臣对皇帝和赵高的作为也一定会非常失望,如果自己能顺利夺回皇帝位,并做出正确的改变,至少在朝堂之上还能稳定下来,然后再根据情势做打算吧。 小书童是陈平岳父张负的奴生子,此行中借给陈平使用,名为张骠,与胡亥年岁相当,身量也差不多。最近数月饭量大增,总是喊饿,所以又被陈平和家老等人戏称为“饿殍”,饿死鬼之意。既然胡亥要假冒为陈平书童,穿着丝帛衣物,还是睡袍类型的,显然不行,就让张骠把自己的换洗衣物拿了一套先让胡亥穿上,待晚间找渡口停船时再上岸为其购置。 穿上麻布葛衫的胡亥,头发也重新梳为双髻总角,还真像个小书童的样子。实际上陈平也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小书童来伺候,不过胡亥朝食之后大睡三个时辰,似乎完全缓了过来,开始承担起书童的职责。 皇帝也会伺候人吗?现在这个皇帝,首先说是个落魄皇帝,要想活着啥都要做,拿架子就等死吧。其次这个皇帝是个更新了灵魂的皇帝,思维中就没有古时那么强烈的等级观念。在原胡亥的记忆中知道皇帝读书时,宦者是如何伺候皇帝的,于是,照搬,拿来伺候陈平绰绰有余。 说到宦者宦官、寺人,秦时宫内宦者、宦官、内侍并不一定是阉人,但寺人通常是指阉人,不过阉人也并不一开始就叫太监。宦官本来是专服务于皇帝、君主及其家族的官员统称,东汉时宦官才全部使用阉人。太监一词则是直到明朝的宫廷内设十二监二十四衙门,提领者被称为掌印太监,俱由阉人出任而得名。低阶宦官名“少监”、“中监”,高阶宦官是“太监”;于是“太监”变成了高级宦官的称谓,后来才成了对宦官的统称。之前一般会称为寺人、阉(奄人、阉官、宦者、中官、内官、内臣、内侍等。 _ 陈平并没有对胡亥客气。就像赵高对替身傀儡皇帝的毕恭毕敬一样,陈平也知道,古胲要想让别人看不出是贵家子,而是个实实在在的书童,就必须习惯这种伺候人的差事。陈平还故意指使胡亥做一些事情,也是让他习惯被人吆喝的状态。 在胡亥大睡时,船队已入北济水,郎中军的查缉快船也已回返往鸿沟、河水而去。由于回返快船就是鸿沟上查缉过这个船队的那只,所以并没有靠过来再次查缉的意思,陈平也就没有让胡亥再躲入暗舱。天色将晚,船队靠上了岸边一个乡亭的渡口,陈平让张骠和胡亥不要上岸,就在船上随意,自己则上岸去给胡亥买衣物和办“身份证”。 张骠已经与胡亥熟悉了,主人不在,张骠也随意了起来:“古胲,幸亏你就跟这一路,回程至三川就离开了,不然我就惨了。” 胡亥有些诧异:“为何?” 张骠一撇嘴:“你是贵家子,可侍奉先生读书时,简直比我这个奴生子,天天侍候人的小童做的还周到。要你一直做书童,先生肯定不要我了,向前过陈留时就会打发我回主家,主上要是觉得我侍候先生不周到所以给退回,一怒之下说不定还把我卖了。” 胡亥伸手搂了搂张骠的肩膀:“我是贵家子不假,我没有侍候过人也不假,可我总被人侍候过吧。别人在我读书的时候怎么侍候我的,我就学来去侍候先生就是了。实际上,我是个懒散的性子,先生早看出来了,所以经常有意指使我做事,这不也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原来的身份么。先生外舅要卖你的话,等我复了家产,直接卖给我得了。” 说完哈哈的笑了起来。 张骠懊恼的照着胡亥的后脑勺轻拍了一掌:“想的好事!”接着自己也和胡亥一起笑了起来。 两个小家伙正在闹着,一个蛮雄的壮夫从岸上踏上跳板,整个大船都一忽悠。 这位爷看上去四十来岁,一身市井闲民的装束,头发蓬乱,钢针般的胡须从鬓下延伸下来,围着嘴绕了一圈,又回到另一侧鬓间。牛一般的大眼,一个硕大的蒜头鼻子矗立在脸的正中,一张嘴满口的黄牙参差不齐,宽肩熊背虎腰,蒲扇一样的大手。 张骠有些畏惧的缩了缩身子,看着壮夫说:“大侠找先生还是家老?先生和家老一同上岸去乡集了。” 壮夫闻听后没有说话,转身又上跳板向岸上走,走到跳板中央忽然站住,回身望了一眼胡亥,粗声大气的说话了:“咦?这个小童昨日未见,是什么人?” “这是古胲。”张骠回首看了一眼胡亥:“是昨日先生和船家在河水里救上来的,他被家中无赖子暗害抛入河水中,先生收他做书童了。” “哦。”壮夫不再多问,转身上岸了。 “好雄壮。”胡亥赞了一声:“骠,这是何人?” “这是主家为这次行商请的护卫首领,名叫,嗯……郦商,六条船上一共有十八、九个护卫,都是他找来的人。”张骠低声说:“你没注意咱们船头船尾各有两个人啥事儿不干就靠在舱壁上?咱们是头船,所以护卫多一个,其他五条船都是三个护卫,郦商在尾船上。” 郦商?这名字似乎有印象又实在想不起……郦? “陈留是不是有个高阳酒徒,叫郦食其的?”胡亥忽然有些恍然。 “对啊,一个老翁,特能喝酒,不过我没见过,听说是郦商的兄长。”张骠惊异的看着胡亥:“这老酒徒的名声,你在咸阳都听说了?” 胡亥笑了笑没回答。郦商,刘邦手下的名将之一,如此看来,确实名不虚传。自己这一路,还会遇到多少历史名人?陈平嘛,自是名人中的名人了,如果能夺回帝位…… _ 胡亥站在船头上,看着日渐西沉,船前船后都是大泽茫茫。漫长的行程之后,船队已经由北济水进入了大野泽。 大野泽在秦汉时期有多大面积已不可考,目前所知的是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大野泽,一名钜野,在县东五里。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唐代一里约为454米,换算过来,大野泽在唐代南北有13多公里,东西有4多公里,按照地球曲率的影响,基本上可以说是“泽天一线”,宋时的梁山泊,现代的东平湖,都是大野泽的一部分。 商队从北济水入大野泽后就转向南方的南济水方向行船,现在很快就要出大野泽了,要在泽边驻舟几日,使人或行陆路到昌邑转去泽边渔村、或驾舟从泽上去渔村寻保,然后才能继续一路水上到沛县丰邑,与那边一个名为雍齿的大户交易,然后再把雍齿易物交易的货物带返三川郡换为财帛后回返陈留。钱物交易在这时代很少,远途运输不易,多需走水路,不然陆路的运输需要革车健牛,花费更大,运货自然比运送钱箱要安全得多,且可多获得一些两地货物差价。 听到雍齿这个名字,胡亥又笑了。这位不就是被刘邦深恨、却又首先封侯的那位爷吗?又是一个名人。 船行多日,陈平也不是一味的享受胡亥的侍候,就像胡亥所说,指使他侍候,更多的是避免他露出贵家子的懒散做派。既然古胲读过书,陈平也偶尔会与他聊聊。不过聊过一次陈平就知道,这个小童并没有系统的读过或学过某一家的学说,而是各家似乎都有所涉猎,但又都涉猎不深。陈平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按古胲自己所说,无父的嫡传,家中也无人可训导他,凭兴趣读书罢了,况且,还是个总角童子。 第四章 再见历史有名人 不过这个小童似乎对天下事很有兴趣,经常请教自己一些山东民风、庶民生活情况之类的事情,有时对兵事也会问上一阵,这让陈平有点儿奇怪。小童对自己具有这类兴趣的解释倒也说得过去,身在咸阳,总听到很多有关山东的传言,所以自有一番好奇心。 陈平比较偏向黄老学说,核心即所谓的“无为而治”,强调循法、德政、轻刑。 在本老拙的理解上,无为而治是对皇帝所说的,说白了,就是皇帝制定出律法,一切按律法做,盯着各级官吏执行好律法就行了,皇帝只管享受天下供奉,可别再胡乱冒出什么想法去改变。 咱们这位胡亥以前没太关注过黄老,听陈平的很耐心的给他解释,多少对黄老学说有了些了解。在陈平看来,天下三十六郡,都执行多少年前为老秦人制定的严苛秦律,是山东百姓苦难的原因之一。 “始皇帝不封国,某不评价。然法应因地而制,除部分重典,如刑律外,应允许各郡制本地法。”陈平关于制律有如是说。说罢,他又笑了:“和你这样童子说这个,何用?” “路途无事,就当先生授讲。”胡亥做了个鬼脸。 “童儿狡狯,吃我的穿我的,还要我白讲。”陈平瞪了瞪眼。 胡亥立即从旁边几案上端过一碗酒水:“先生不白讲,先生请饮润喉。” 陈平在胡亥屁股上拍了一掌:“就你乖巧。” 张骠跪坐在陈平另一侧,也斜了胡亥一眼,学着陈平的口气:“就你乖巧。”陈平哈哈大笑。 “先生对现下山东局面如何看?”胡亥顺势提出一个问题。 “说起来,秦廷的租赋并不算很重(始皇‘收泰半之赋’只见东汉班固《汉书·食货志上》所载,真那样算一算都知道早饿死人了。目前公认秦朝垮台的主要因素是徭役,其中户赋相对有些麻烦,按人数征,不问田中是丰收还是歉收,若遇歉收就有些困难了。” 陈平苦笑了一下:“不过老秦对百姓最重的负担,是徭役。始皇帝筑连各国长城、开驰道、北伐匈奴、南平百越,都征发了大批徭役,又大筑宫室、修骊山陵,刑徒徭役以十万计。这样一来,山东田耕就极受影响,而租赋又不减,这是最大的民累。二世登基后,除骊山陵继续外,尚还未听闻有新的土木修筑之事,但愿能让百姓有个喘息吧,否则民怨沸腾之下……” 胡亥也在心中叹息,陈平啊,你的想法是好的,就我脑中原来二世的记忆中,也确实有让民力恢复一段时间、暂不兴建新的宫室等想法,可现在替身傀儡上台,赵高这个无能的家伙,必然会循历史而开始阿房之地的宫室建设,牵扯进去二、三十万徭役和四十多万刑徒。 _ 胡亥的预想很快成为了现实,赵高迫不及待的在二世东巡中就假皇帝之名发布了征发徭役、同时修筑先皇帝陵和阿房之宫之诏。同时,又明发诏令,斥责始皇帝的那些公子和公主乱议朝政,竟敢怀疑二世得位不正。 从陈平处知道了这些诏令后,胡亥忽然冒出一句:“先皇帝的公子公主们,危矣。” 陈平赞赏的看着胡亥:“童儿此言何意?” “先生,这个诏令不过是向天下诏告,先皇帝的公子和公主正在怀疑先皇帝遗诏。先皇帝的遗诏可是可以质疑的?按律这属谋逆大罪。”胡亥耸耸肩:“或许下一个诏令仍是斥责造势,或许下一个诏令就是捕杀,只有上天知道了。” 陈平摇摇头:“此皇帝家事,暂且不言。大征徭役筑宫陵、修整驰道,才是百姓之灾。自此,山东将无宁日了。” 胡亥心中也有些着急,但他也知道,冒牌皇帝仍在东巡,而随同东巡的大臣官员中,并没有能够揭穿赵高以假代真的人。这样的人必须是非常了解胡亥,并知道一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胡亥秘事。二世东巡的计划非常宏大,先至碣石,又沿海岸南下至会稽,然后再次北上至辽东,最后才回咸阳,至少需要走两到三个月。自己随同陈平家的商队行程远且陆路的每日行程少,转回三川郡也恐怕要四到五个月。这样也好,假冒皇帝回到咸阳,赵高必然按历史轨迹,把他弄到甘泉宫“雪藏”,这样自己若能得到相应的支持,动起手来把握更大。 _ 船队在入南济水前的泽边停泊了。 “陈生”,陈平岳父的家老正在跟他商量:“船家所说大野泽保资恐不可省。陈生还记得我等初入泽时就有小舟靠来问讯,是船家说在出泽时会寻保后才离去?仆在济水上就打听过,过大野泽必须要在泽边渔户中找人作保,即便已出泽水也不可省,否则下次入泽极可能遇匪盗,损耗资财更重,而我等回返时还要入泽,即便不再入泽,出大野泽所经的南济水和荷水一段,也仍可能遭遇水匪。好的消息是泽上匪盗不要命只要钱,只要不反抗通常不杀人。但若有泽边渔户作保,竖起他们的旗幡就无人袭扰了。只是这作保之费也非轻,要占到所运货值的一成到一成半。” 陈平拍了拍家老的胳膊:“无妨,明日我和郦商带几个人沿泽边乘小舟走一遭,寻一下这个船家所说的禽足,或许可省下一些资财。在长垣咱们不是已经采买了一些礼品嘛,我再带上两千钱。至于泽上作保之费,待某归后再备。” 第二日,陈平把嘟嘟囔囔又恶狠狠瞪着眼的张骠丢在了船上,却带着胡亥和郦商以及四个会使船的护卫,驾着小舟,根据船家的指点,沿岸向东而去。 南济水入口泊船处到禽足所在的村落不近,陈平和郦商在水上足足行至快午时,才靠了村岸下舟,打听到了禽足的家院所在。 禽足正好在家,听陈平说出船家之名后,立即显得很热情,拍着胸脯保证,既是有人引介,作保资费只取半成,只要去告知一下村中渔户的公认首领老大即可。至于陈平带来的礼品和礼钱,也让他一并带到老大家里去。 陈平也没说什么,跟着禽足就向首领家走,郦商随在身后,两个护卫分别拿着部分礼品。相距并不远,几十步就到了。禽足边走边介绍说,首领名为彭越,祖上也是名人,即彭祖,就是传说中南极仙翁转世化身、活了八百多岁那位,而彭城(今天徐州一带就是彭祖封地。 “彭越?又是一个名人啊。”胡亥在心中暗暗一笑。 彭越家的院落很大,立着两排高桩,上挂大绳,有几副细麻渔网摊挂在大绳上,院角向阳的一侧还有一排竹架,晾晒着一些鱼干。禽足也不叩门,直接把它们带进了院中,向主屋走去,两名护卫则在院中站下。 见有人进院,屋内一个壮夫也走了出来,对禽足打了个招呼,然后目光转向陈平和郦商。 禽足先向陈平介绍:“这就我等的大兄,彭越。”然后又走到彭越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胡亥跟在陈平身侧,好奇的看着彭越,这是一个高大黑红的壮夫,长脸,剑眉环眼,鼻直口方,颌下一把大胡子修剪的很齐整,目光炯炯。听了禽足的话,脸上绽开笑容,侧身一抬手:“原来是陈留陈先生,渔家陋室,莫嫌粗鄙,请入内少坐。” 几人进屋坐下,彭越先见到问了问陈平的商货情况,都是什么货,装了多少船,大约货值如何等。陈平知道他是在概算需要要多少保护费。正事谈完,彭越没有说费用数额,反而似乎对郦商很感兴趣:“这位豪士想必是商队的护卫吧,某是否可冒昧请教尊称?” “陈留郦商,”陈平代为介绍道:“一路多蒙商的护佑,平甚感安心。” 郦商粗豪的一拱手,咧了咧嘴没有说话。 彭越听到“郦商”两个字神色一动,接着就开颜大笑:“豪侠尊名郦商?可识得一个叫做扈辄的人?” 郦商也动容了:“某自然识得,那是某相识的兄弟。” 彭越看着禽足一起大笑。 禽足边笑边说:“真是巧,扈辄也是我等的兄弟。兄商少待,某去把这货揪来。”说着起身出门而去。 彭越慢慢收敛着笑容,欢欣的对陈平说道:“先生既有兄商为护卫,兄商恰恰又与某等兄弟之一为兄弟,这作保大泽行船之事,那就非常易谈了。” 陈平施礼道:“平谢过大侠相助之恩。” 正说着,禽足和一个壮夫冲进门来,一见郦商就大叫:“兄商,居然来此,扈辄可想死兄长了。” 郦商一见来人也当即站起,与来人互怼一拳,然后就拥抱起来。 一通折腾,大家重新落座,禽足又向扈辄引荐了陈平。 扈辄对陈平并不太在意,只是礼节性的拱了拱手,然后又转对郦商说了起来:“兄商行经大泽,居然事先不使人来告知扈辄,忒不够兄弟。” 郦商嘿嘿的笑着:“你我兄弟乃萍水相逢而成好友,汝只说居于昌邑,可没说在大泽之畔。某还想待先生和彭兄,”他向彭越方向拱拱手,“谈毕商贾事,再动问是否知道扈辄其人呢。” 扈辄咧开大嘴:“彭大兄要是不知扈辄为何人,那真该杀了。扈辄与越,就差在不是同一个父母而已。商,今日来此,可留几日?” 郦商瞟了陈平一眼:“今日谈妥过泽之事,某就要与先生返舟队,往泗水沛县了。” 扈辄马上向陈平郑重一揖:“某可否向先生借兄商居此,留兄与某共欢,待船队到昌邑时,某自会送兄商至荷水边,交还予先生,如何?至于济水和荷水上的安全,却是无须担忧。” 陈平干脆的答应:“有何不可?有几位豪杰在昌邑,平自是放心商货安全。” 彭越拊掌:“先生爽快,越也自会感念。”他指了指门外两名护卫:“禽足说先生带来束修(干肉/腊肉/咸肉五十、酒十坛、钱两千为见面礼,越不客套就收下了。至于作保之资,既然商为商队护卫,越就不取分毫。非但如此,先生回返若仍需行经大泽,禽足可赠先生领幡一幅,自可畅行无阻。” 陈平心中大喜,这一下可省了巨额的费用,立即施礼相谢:“平谢过豪侠。” _ 因为还要赶回船队,陈平早早的和彭越等人告辞,留下郦商一人,从舟上搬十坛酒上岸交给禽足(干肉和钱可以带着,这酒坛子实在不好拿,所以一直放在舟上,带着原来的四名护卫驾舟回返。 舟上,陈平看胡亥脸上既有兴奋之色,又有沉思的神态,就问道:“古胲,对此行的观感如何?” 胡亥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先生,古胲向来居家读书,不知市井之事。此番随先生游历,大涨见识,也正要请教先生,这所谓作保之资,是否与请豪侠商一般,也是护卫开销?” 陈平露出考校的神情:“某倒想先听听童儿的见解。” 胡亥笑笑:“先生既要考校,莫要讥笑古胲胡言即可。童儿认为,彭越等人,名为渔户,实为大泽水匪。若先行求告,奉保资,则为正当交易,少取且行正道。不知者,贸然于大泽上行货,则就以匪盗之面目于泽中或济水、荷水上劫掠也。” 陈平目光中露出欣赏之意:“童儿聪慧。莫说彭越、禽足等辈,” 他压低了声音:“就算是现在某所雇的船家,也未必不是向四方的暗匪先通消息的耳目,否则也不能以船家自己一个名号即可减保资五成,这就是童儿用昂贵珠串豪赠船家之功。且不说郦商与其匪相识资费全免,就说童儿赠串之举使商队免五成资费,就远超某携童儿返三川所费不知道多少倍,古胲还充某书童侍候,某此番赚大了。” 他戏谑而得意的笑了起来。 胡亥白了陈平一眼:“先生此言差矣,古胲得随先生游历,增长见闻,又何亏也?”他想了想又说:“郦商既与泽匪善,想也非平凡之辈。” 陈平收起戏谑正色说:“童儿不是问过当下山东之局吗,这也是山东局势的一面,就是匪盗盛行。因秦廷徭役之故,庶民单靠田亩度日已很艰难,许多人鬻田另谋生计,但无田无租赋可还有户赋不免,所以居家为民、离家为匪的情况也日增。前日秦廷又征徭役于山东,再如此,当匪盗多至一定程度,百姓几乎难以维生之时,再加上秦之苛律在民心之中造成的怨望,山东必成乱局,同时也为六国遗族复辟创造了条件。”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童儿不要把这等言论外泄,不然某与童儿皆大罪也。惜乎童儿非朝堂重臣之族,否则要能稍事提醒,也可对百姓生活状态有所改观。” 胡亥想,要是让我回到咸阳,你陈平就是我的重臣,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改善百姓生活。当然这话不能现在说,所以他只是对着陈平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大野泽到济水、荷水自是一路顺畅(郦商是由扈辄送到昌邑的荷水边回到船队的,由荷水转入泗水一路到沛县也未遇到任何麻烦。 沛县,在胡亥心中有一个名人,但不用想就知道一定看不到,那就是刘邦。这位大爷因为私纵所押送的刑徒,现在在芒砀山中为匪了。说为匪还是高看了他,其实就是避难山中。不过此行的对方交易人雍齿,也多少算个小名人吧,倒是很容易见到的。 商货交易之事,自有张负的家老和雍齿的家老去做,但作为家中主人身份的陈平既然跟来了,也要去拜望一下交易对方的主人身份之人,这就是礼仪。 胡亥对雍齿的印象平平。按说雍齿乃沛县世族大豪,自应有世族的教养和骄傲,也许沛县太小了,所以在胡亥看来,雍齿的世族骄傲是有了,但教养……不能说没有,可也只局限在礼仪上,骄傲自大的心态一览无余。 自大之人必有自卑之处,这一点也从陈平和雍齿的礼仪性会面中可以看出。初始时,雍齿显得高高在上,对陈平这种士子并不太看在眼里。闲叙了一会,又因陈平知识广博,很多事情雍齿不知和不能答,那藏在笑容中的尴尬就很抢眼,对陈平的态度也温和有礼了很多,可眼神中又含入了些许嫉恨。 胡亥侍立于陈平身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得出的结论是,此人志不大也算有些才干,只是人品欠佳,无需理会。 拜访过雍齿,商务上的应酬就算完成,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家老们交割货物,再交割带往三川郡交易的货物。这些事情就不劳陈平操心了,于是陈平带着两个童儿,在沛县街市里漫步,访察民情。 沛县不大,主街就一条,很快就转完了。几人转而去找人声最为鼎沸的酒肆,这种地方,是传言的聚散之地,若说陈平只是想随意听听市井谣传,胡亥则是很想专门听听有没有什么“反秦言论。” 秦朝不是文字狱的高峰顶点,因言获罪之事也甚少留于历史。胡亥在与陈平共坐共食时,且不说拉长了耳朵去听点儿啥,就是那些刮进耳朵里的话,要玩玩文字狱的话,也足以把这个酒肆一半的人抓起来砍了。 第五章 终见历史大名人 酒客们议论最多的事情就是徭役,怨气冲天。其次则是秦律中的刑罚,因为秦律严苛,对于这些楚国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触犯秦律了,轻则鬼薪(给宗庙捡柴,重则城旦(修筑城池,连女人也一样有城旦舂(给筑城的人舂谷和白粲(捡谷物中的杂物,还有外加肉刑的城旦等等。 但另外一个消息还真的让胡亥恨不得有一对兔子耳朵:皇帝杀起先皇帝子嗣、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来了,一下就杀了十几二十几个! 陈平也对这种消息很感兴趣。这时代的酒肆不是一个一个的方桌圆桌,而是一张一张的坐席食案。陈平选了一个谈论此事最热闹的席案,拿了一坛酒踱步过去,向那些人打听了起来。 陈平离席,胡亥放松而略带懒散的松垮下来,眼睛却仍然很专注的看着陈平与那些人“恳谈”。忽听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童儿,童儿?” 眼角的余光又看到张骠正在快速站起,赶紧转头,于是看到一个术士装束的老头,正笑眯眯的在看他俩。 胡亥一挺身站了起来向老者施礼,而张骠因为先站起的,已经先施完礼了。 “老先生可有见教?”张骠文邹邹的问老术士。 老头和善的看了张瞟一眼,却又把目光转回胡亥:“童儿的主上是哪位?老朽见肆内已无虚席,想动问一下是否可与尊主和两位童儿同席?” 胡亥见老者一直盯着他看,感觉有些异样,刚要向老者指明陈平所在,陈平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象,自己走了过来。 “这位仙者有礼了。”陈平向老术士一揖,“在下陈平,陈留人,已经听到仙者之语,甚喜与仙者同席,请坐。” 老者还了一礼:“山野闲人琅琊安期,冒昧打扰,还望勿怪。”说着扬手招呼酒肆侍者搬一案与陈平食案平齐,跪坐到陈平对面。 陈平和胡亥同时震动了一下,安期,安期生,黄老学说的领军人物啊,人称千岁翁,无人知道他到底多大。秦始皇第一次东巡时,曾与他纵论三日夜,还赐金价值数千万钱。 数千万钱,那可是万镒金,可是据说老头居然没要!而且始皇帝第二、第三次东巡再找他时他就藏起来不见皇帝了。 始皇帝都见不到的人,现在居然现身市井酒肆之中,胡亥觉得自己太有眼缘了。只不过老头刚才看着他时那种若有深意的目光,也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颤。 待安期叫过酒菜,侍者离开后,陈平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陈平今日得见安期仙翁,更有共席之福,实乃生平幸事。” 安期生谦逊的一笑,拱手回礼:“莫要多礼啦,不然今日就只顾相互施礼,却莫要饮食了。” 陈平哈哈一笑:“仙翁果然洒脱,平拘泥了。” 也不再客套,边吃边和老头聊了起来。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黄老学说上。陈平本就好黄老,遇到黄老领军人物,自然是恭敬之下,问题叠出。安期生则安闲自在的边吃边说,将陈平的疑问予以一一解说。 张骠听不懂,索性除了伺候陈平盛酒外,就自顾自的吃自己的。胡亥也听不太懂,但比张骠要好一些,因为已经和陈平探讨过黄老,所以只要专心使劲听,还能大致听出他俩在说什么。不过碍于自己不过是一书童的身份,于礼不便插言。 陈平和安期生说得热闹,引起了斜对一席两人的注意。这两人都是吏的装扮,本在随意谈笑,但当安期生向陈平自我介绍时,就有其中一人听到了。于是两人不再说笑,抻长了耳朵开始听这边的对话。待安期生和陈平一段话了举酒对酌之机,两人中年长的一人一拉另一人的袍袖,两人一起端着酒碗走了过来。 胡亥本来在专心听陈平和安期生说话,而张骠此时已经吃饱了,正在东张西望,看到两人走过来,就捅了捅胡亥,努了努嘴,两个童儿齐刷刷的看向走来的人。 那两人看到两个书童的疑问并带戒备眼神,温和的笑了笑,然后不理书童,而是直接躬身向安期生行礼:“这位可是安期翁?请恕在下鲁莽,窃闻得老先生尊讳。” 安期生转头:“正是老朽,两位可有见教?” 两人面色一喜,年长的人又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学生乃本县功曹,萧何,见过安期翁。” 又一指身边同伴:“此乃本县狱掾,曹参。”曹参也再次规规矩矩的行礼。 胡亥两眼微微一眯,萧何、曹参,又是两个历史大牛人啊,今日一下得遇这个时代的三大牛人,何其幸也? _ 百科条目萧何(前257年-前193年,秦泗水郡沛县(今江苏省属县人,早年任秦沛县功曹,秦末辅佐刘邦起义。刘邦克咸阳后,他接收了秦丞相、御史府所藏的律令、图书,掌握了全国的山川险要、郡县户口,对日后制定政策和取得楚汉战争胜利起了重要作用。楚汉时,他留守关中,使关中成为汉军的巩固后方,不断地输送士卒粮饷支援作战,对刘邦战胜项羽,建立汉代起了重要作用。萧何采摭秦六法,重新制定律令制度,作为《九章律》。在法律思想上,主张无为,喜好黄老之术。汉十一年(前196年又协助刘邦消灭韩信、英布等异姓诸侯王。刘邦死后,他辅佐汉惠帝。惠帝二年(前193年卒,谥号“文终侯”。汉朝的开国元勋之一,与张良、韩信同为汉初三杰。 百科条目曹参(公元前?年-公元前19年),字敬伯,秦泗水郡沛县人,西汉开国功臣,名将,是继萧何后的汉代第二位丞相。公元前29年(秦二世元年),跟随刘邦在沛县起兵反秦,身经百战,屡建战功,攻下二国和一百二十二个县,俘诸侯王二人,诸侯国丞相三人,将军六人,郡守、司马、军候、御史各一人。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刘邦称帝后,对有功之臣,论功行赏,曹参功居第二,赐爵平阳侯,汉惠帝时官至丞相,一遵萧何成法,有“萧规曹随“之称。 _ 按史书所记,萧何此时四十八岁,看上去身材偏瘦,刻着几道深深皱纹的长脸两侧垂下两绺长髭须,加上颌下一缕长髯和带着倦意的眼神,以及已经灰白的发色,看起来近似一个六十岁的老翁了。 曹参比萧何小了十多岁,国字脸,宽厚的八字胡,颌下宽厚的短髯,颇有勇武之气。眼睛很大而鼻子不大,稍带点儿肿眼泡,如果单看鼻眼,则颇具儒雅之相。这副面相居然有机的组合成了一个既可以看为文士也可看做武夫的容貌。 萧何自我介绍之后接着说:“吾二人皆习黄老,既得遇安期仙翁,实乃吾等平生之大幸。” 安期生一听,立即转过身来,向两人施礼:“岂敢岂敢,老朽虽师从河上丈人,徒有虚名耳。”一指陈平:“此乃今日老朽新识小友,陈留陈平,亦同道者。” 萧何和曹参又一起向陈平施礼,陈平也微笑还礼。 萧何四下看看,又恭恭敬敬的说:“吾等欲请仙翁授业解惑,然此处噪杂,不若另择一肆,吾二人做一东道,请翁及陈生共叙,如何?” 安期生看了看陈平,点了点头。 陈平则笑着说:“二位虽为吏,囊中想必不裕。大家皆为同道,此地两位的花费和新肆的花费,都由平付,何如?平附身贾队游历,资财非难,且莫推辞。” 萧何看了曹参一眼,拱手道:“既为同道者,吾等就不推辞了,谢过陈生。” 陈平招侍者来结了两席酒账,四人加两个童儿一起换了一家有单间的高档酒肆,各据一席落座。酒菜未上,几人就开始讨论起黄老,兼论天下大势。 四人中,就陈平带了两个童儿仆佣,所以干脆让张骠为自己和萧何、曹参布席盛酒,让胡亥专门去伺候安期生,而把酒肆的侍者赶了出去,这样就能比较肆无忌惮的说话了。 在胡亥的努力之下,这些人所议论的黄老学说多少听出了点儿眉目。 过去谈到“无为而治”,很容易让人认为就是以德待民而轻法。现在听这些人说法,并非轻法,而是讲究道、法并提,重点在于法。“文武并用”,“德刑相济”。文即指教化,武则为法治。胡亥这一路已经向陈平请教过很多黄老的概念,所以对这些多少已经了然。“明具法令”,“进退循法”,就是前面所说的,即便是皇帝,也要依法而行,别瞎折腾。 几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触及当下的秦律严苛了。萧何和曹参所任之吏,都是刑狱相关的,所以感触也最深。这二位率先说出秦法“刑罚暴虐,妄诛轻杀,苦民伤众”,让安期生和陈平都松了一口气。为官吏者不先这么说,别人轻易不敢批评秦律。不过陈平也指出,六国法驰,对秦律不能骤然适应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秦人应该“约法省禁”,“务在安民”,对秦地的法律,到了山东,应该因地而宜,适当改变。陈平观点一出,几人又是一番讨论与争辩。 胡亥觉得这些人的论辩非常有价值。之前向陈平单独请教,只是一家之言,现在黄老大家在此,加上三个历史上汉初的杰出人物,最牛人才一起讨论,所获更多,受益也更多。 胡亥注意到,在整个论辩中安期生的话并不多,只是当几人一同看着他请他界定正误时,他才说上两句,也并不直接指出哪种观点对哪种不对,而是云山雾罩的说上几句话,反正胡亥自己是弄不懂古人的这种风格,看其他三人倒是如醍醐灌顶一般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 大多数时间里,安期生都是端着酒碗微笑,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然后就微微点头。有时,安期生还把目光对准了他,继续用那种满含深意的眼神,看得胡亥后脊梁沟里嗖嗖的冒凉气。好在安期生看他几眼后,总是极细微的摇摇头,然后饮酒,让他松了口气。 几人热热闹闹的一直聊到天黑,关于黄老的论辩才告一段落。 “仙翁可欲在丰沛盘桓些时日?”萧何问道。 安期生摇摇头:“老朽不过途经此地,明日晨起就离开了,准备往陈郡、南阳郡、南郡一行。” 曹参遗憾的说:“不能多得仙翁指教,实乃一大憾事。” 安期生笑了笑:“吾观在座诸生气运,或都有得展宏图之日,只需牢记为百姓谋而非为六国谋即可。至于再次相会,仍有许多机缘,倒不必强求之。” 萧何又转向陈平:“陈生在沛县尚需停留几日吧?” 陈平拱手道:“相遇两位也是机缘。平附身贾队,商货运抵丰邑下船、再由丰邑载新货上船尚需数日,所以平这几日或可和两位大贤再把酒欢谈。” 萧何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安期生,然后有些难以启齿般的对陈平说:“初次相逢,某能看出陈生虽为士子,却有豪气。某有一不情之请,可实难开口。不过关乎某一挚友,只好腆颜相求。某想借重陈生的商队之名行一事,但可能有些风险。” 陈平坦然的说:“兄且言之,平可尽力便会尽力,难于效劳平也自会直言相告。” 萧何又思忖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我与参有一友,因触律而同十数人避罪芒砀。其人非匪,不愿劫掠百姓和行商,所以粮秣基本依靠我等这些友人设法。我等二人身在官衙,出入不便,身份敏感,以前也曾多次借本地豪族贾队之力。如今我等又筹得粮秣六十石及麻衣些许,但一时间暂无可靠之人运送。芒砀据此二百多里,不知可否借陈生之贾队名号?只是若如此,或耽搁陈生行程七、八日。至于风险虽有,但若依在下之策,应不致有所牵连。途中花费,我等一力承担,不致陈生破费。” 陈平想了一阵,然后慨然说道:“兄既如此相信萍水之人,平又如何可推辞?平不过附身贾队游历,兄既有托,平愿一身任之。” 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对胡亥笑了笑:“童儿以为如何?” 胡亥明白陈平的意思,要是这么一折腾,他去三川郡的时间可能又会耽误几天。他也猜的出,萧何不过是要去给刘邦送粮草,如果要去了,不知会不会见到这位倒秦干将? “先生决断即可,何须问童儿?”胡亥弄出一副略带惶恐的样子。 陈平深深看了他一眼,就转向萧何:“兄现可将具体事宜相告,平好安排。” _ 六日后,芒砀山路。 陈平乘一驾轺车在前,之后,三辆革车缓慢的在轺车后行驶,三匹驾车之牛的牛头上都不很显眼的挂着一块麻巾,拴成比较特别的一个结。 战国秦汉的车驾有很多种类和称呼,比如戎车、猎车、役车、安车、立车、轻车、轺车、革车、辎车等等。在本书中,出现的车驾称呼不想弄那么复杂,基本为轺车(一马拉的普通出行用车,可立可坐可携行装,带顶盖,以布幕为厢、安车(一马拉的短途坐车、革车(牛拉的货车、辎车(一马或多马拉的木厢车、轻车(两马战车、戎车(四马战车和皇帝专用的金根车,金根车本来也种类多样,在本书中则特指辒辌车。金根辒辌车,驾六马,车型大,三面有窗,后面有门,四周有帷子,可坐可卧,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 _ 山路旁的林木中,有一伙人在距山道三百步的高坡上伏着。 “季,这是先生和参允诺的车队吗?要不是就惨了,咱们只有三日之食了。”一个壮夫悄声说道。 “贺,别急,参前日使人传讯,应该就是这队革车,且待路旁打探之人回返便知。”一个国字脸、高额头、大耳朵的四十多岁之人轻言安慰着。 一阵非常轻微悉索声之后,从山路方向摸过来一人:“大兄,是这支车队。只是队前轺车上的人不识,但仆看到了后面革车上有苛与无伤。” 被称为“季”的人,自然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刘邦。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公元前256年冬月二十四—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沛县丰邑中阳里人,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出身农家,无名,按伯仲叔季排行称为“季”(另有一种说法他是老幺,所以称季,而不是刘四儿的意思。为人豁达大度,不事生产,混迹市井。后任沛县泗水亭长,因私放刑徒而亡匿于芒砀山中。 先生,自然指萧何,参当然是曹参。苛与无伤,则是后来成为刘邦部将的周苛和曹无伤。 “参派来传讯之人说过,这次帮忙的人很可靠,乃陈留士子,家有商队。”刘季起身站了起来,“咱们下去吧。” 陈平和二童正在轺车上闲聊。根据萧何的说明,到了这一带后放缓车速,自有人下来接应,所以他也不急,不过身下还是坐着一柄剑。 张骠也在身旁藏了一柄短剑,别看他不喜读书,可据陈平说,张骠年岁虽小,剑术却已有小成,不可小觑。 结果到头来,胡亥倒成了一个最没用的人,弄得很郁闷。 路边一声唿哨,陈平命御手住了马,向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慢慢从树林中现身,那样子比叫花子也强不了多少。打头一人,高约八尺,方脸阔额,剑眉大耳,正合萧何所讲的样子。 陈平一跃下车,向其人拱手施礼:“陈留陈平,得友所托至此,足下可是刘季?” 第六章 归咸阳 刘季大步走上前一把搀住陈平,哈哈大笑:“先生怎么如此多礼?见了萧先生是要多礼的,某不过一市井痞赖,当不得当不得。”说完放开陈平,自己一躬到地。 陈平又连忙去搀他:“尊驾也曾为亭长,何言痞赖,快快请起。” 两人把臂,相视一笑。 这时周苛和曹无伤也走了过来,大咧咧的对刘季一抱拳:“见过大兄,这些日子还好吧?” 刘季也一拱手,然后就在两人的肩头各抽了一巴掌:“好?能好吗?没有你等兄弟帮衬,为兄早就饿死了。” 周苛一指那几辆革车:“大兄,这几辆车上的东西,都是萧曹两位先生托付的心意,也亏了陈先生担着风险送来,咱们这就搬下来吧。” 刘季一挥手,那十几个人开始从车上向下卸物。 陈平连忙说:“萧先生说除粟米六十石外,尚有葛衣二十领,另外还弄到一些矛首,请季兄自己配上矛杆。此地乃大路,不知季兄是否前后放有斥侯?” 刘季一拍前额:“先生莫笑,季即便做匪都不够资格。” 回身立即叫了四个人,两人一组分别向山路的两头跑了出去。 胡亥在心中撇了撇嘴,这个刘邦也太会作态。这也当了好几年流匪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些? 不过,他也为刘邦待人接物的本领佩服,不愧是开创新朝的枭雄,自会让每个与其接触的人都很有存在感,这不,刘邦不但对陈平很关注,对胡亥和张骠这两个童子也并没有忽视,而是很和善的对两人微笑颌首,使他俩也能感到没被轻视。 只是……胡亥心道,既然小爷出现在这朝代里了,就容不得你再最后拿大当汉帝了。 一个多时辰后,车上的东西都已经入了山林,车上只留下了一两袋故意戳破只剩一半不到的粟米袋子和几块麻布残片,这也是萧何摘清陈平的策略,要做的像个被匪劫掠的样子。 “大兄,”周苛又过来对刘季说:“不知大兄这苦日子还要过得几时,小弟等又要离开大兄了。” 曹无伤,还有两个也与刘季走得比较近的人也一起过来向刘季施礼。 刘季也有些唏嘘,不过很快就把持住了:“诸位兄弟,要不了多久了。为兄虽然在山上,可也听说了秦帝杀兄屠姊、大征徭役以修宫陵之事,如此下去,山东要不了多久就会生变,届时就是为兄出头之时了,无需为为兄担忧。到时候,还望诸位兄弟鼎力相帮才是。” 周苛等几人一起抱拳:“那是必然。” 刘季又对陈平说:“先生救命之恩,季感念不已。如有机会,季当与先生共谋一醉。” 陈平连忙拱手:“季兄言重,何谈救命,不过随手小事而已。” 胡亥深深地看了一眼刘邦,把他的形象印在心里。不知道以后再见到此人,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相互关系。 _ 陈平带着革车离开了芒砀山泽,先去砀县报案说在芒砀被劫。一帮帮佣在离开芒砀山前就让张骠用剑把衣服划花了,周苛和曹无伤臂腿之上还给划了几道口子,带着血迹。三辆革车砸烂了一辆丢在山道上,牛也让刘季当场杀了带上山去打牙祭。 砀郡当然知道芒砀山里有流匪,以前也有几起商队报案。试图剿过,可人影都找不见,就能找到一些住过人的窝棚,好在从来没有死过人。所以官吏们也只能安慰了几句,记录在案,就让他们离开返回沛县了。 回到沛县,萧何曹参等一通感谢,喝了一场酒并再次大谈了一番黄老与时政,陈平和胡亥终于离开沛县走上返程的道路。虽然多耽搁了八天,见到了刘邦胡亥觉得还是很值得。 可一开始踏上往三川之路,胡亥本来压抑住的心思就慢慢地复苏过来,虽然实际上距离到达三川郡还有很远的距离,他已经开始合计每个重登皇位的步骤。 河水之上,大船的两侧桨手们在奋力划桨,船队逆流飞速而上,胡亥站在船首望着大河。船队已经出了北济水,并从鸿沟入河水,在河水上行经一段后再入雒水往雒阳。 这时代的黄河(河水还比较宽阔,所以水流的速度相对也缓,船运显得很繁忙。船顺流而下时通常只在船尾设两个橹桨,两名船夫摇桨,同时控制船行方向。逆流而上时就需要桨手了,水流较急的地方还会在岸上雇请纤夫拉纤。 这时代的黄河还不是后世那般浑黄,不过,由于始皇帝在关中大兴土木、砍伐林木,水土流失的问题已经开始显现,黄河之水已经有些浑浊而不清澈,绿中带上了一些黄色。 风帆,也有。但这时的风帆就是固定在桅杆横杆上的一块厚麻布或者皮革,需要完全在正后方来风才会挂出来。如果是横侧风,则起不了多大作用,更不用说正顶风了。 胡亥没有对风帆之事多说话,现在自己不过是个书童的身份,可不能太惊世骇俗。 回返之路,胡亥显得闷了许多,陈平完全理解。张骠则显得活跃了很多,胡亥也很理解,快回家了嘛。 人在船上,可船总是要靠岸的,所以各种消息仍不匮乏。从胡亥被拉出大瓮算起有三、四个月了,皇帝早已东巡完毕回到咸阳。现在的消息是,皇帝不但征发了二、三十万徭役外加四、五十万刑徒修始皇陵和阿房宫,还诏令各地自征徭役扩修驰道,理由是此番东巡觉得驰道残破。 驰道,只有皇帝巡狩时可走,只有军队调用时可用,剩下的时间,则只有三百里、六百里和八百里加急邮驿使可走了。没怎么用如何会残破? 胡亥从记忆中搜寻到,从咸阳出来到雒阳登龙船前,那段垫着厚厚黄土的道路平整的就像柏油路,这时代没有减震的车辆行驶在其上都不会感觉过度颠簸。 “这个假货,居然比我还能享受。”胡亥愤愤的想,早一日赶到三川的欲望更加强烈,浑然不觉得自己是个灵魂侵夺者,一样也是个假货 终于,船队从河水转入雒水,雒阳城的高大城墙在望了。 水门入城,船泊到岸。 舱中,陈平向对面而坐的胡亥问道:“童儿,到雒阳了,可还有需要先生相帮之处?” 胡亥非常正式的向陈平行拜礼,伏在舱面上:“先生救命之恩难忘,先生一路教诲难忘。” 陈平也觉得鼻子略有酸意,伸手把胡亥扶起来:“这也是你我的一段缘分,天意如此。” 胡亥坐正:“先生,雒阳城内有一人名姬夷仁,先生可知否?” 陈平想了想:“听闻过此人,东周人氏,曾在咸阳做过博士。童儿的友人就是此人吗?” “正是。”胡亥点点头,“姬翁曾为古胲的礼仪讲席,因此或可相帮。古胲只求其携至咸阳,便可在咸阳获得其他友人之助。所以古胲还需劳烦先生一遭,请先生以士子名义拜访姬翁,得入其宅后,古胲会单独与其相谈。若古胲入而不出,则或事成、或事大败,但都与先生不再相干,先生可速出清商货回归陈留。若古胲出则事未成但仍有转机,到时再想办法。” 姬宅。 门脸不大,颇有些古意。雒阳是几百年的东周都城,造就了强烈的周朝风格。 陈平和胡亥下了轺车,来到关闭的大门前轻叩门环。少顷门开,一个仆役探身而出,问明了来意后入内通禀,接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清朗男子出门,拱手相迎:“阁下前来拜望家翁?请入内相叙。”将两人延入正堂。 入内相互见礼,坐好。 男子先说:“在下姬延,忝为三川郡主簿。家翁已知有客至,正在更衣,请稍待。” 陈平一拱手,指了指跪坐一旁的胡亥:“实不相瞒,此童称与尊翁相识,乃专程来拜。平非是要见尊翁者也。门前仓促不及细言,还请恕罪。” 姬延惊讶的看了看陈平,又转向胡亥:“童儿要见家翁?可否报知名姓,某好入内通禀。” 胡亥一礼:“先生可言窃香童子前来拜谒,尊翁必知。” 姬延满脸疑惑,不过还是起身:“二位稍待。” 很快他就回来了:“童儿请随我入内。”他又对陈平说:“先生暂候,某马上就来陪先生叙话。” 胡亥跟着姬延从侧后门进了内院,穿过一个小花园,进入了后面的一个大屋。屋门口,一个头发花白、五十许的老者正侍立门外,看到胡亥微微张了张嘴,但没有说什么,只是比了一个入内的手势,并向姬延使了个眼色,就跟在胡亥身后进了屋,关上了门。 胡亥进屋后也没客气,直接走到了主位站定,转过身来施了一个见师礼:“讲席一向可好?” 姬夷仁却毫不怠慢,伏地行拜礼,但仍没有说话。 胡亥上前把老头拉了起来:“不要多礼了,坐吧。”回身自己坐上主位,姬夷仁则跪坐在了下手。 “见讲席风采如昔,我真是心情大慰。”胡亥笑道:“尤其讲席居然未忘昔年小童窃香之事,实乃大幸。” 姬夷仁开颜一笑:“老朽如何能忘?那是先皇帝第五次东巡前一年的事情吧,老朽刚为礼仪讲席,要求正襟跪坐至少一柱香。有个学生年方七岁,颇不耐,居然将线香折去少半,只余六成,折去部分碾碎埋入灰烬内,以此偷减时间,瞒哄于老朽也。” “唉,”胡亥叹了口气:“我刚还夸赞讲席记性好,这就记错了。那是我八岁时的事情,正是先皇父东巡前一月。而且我可是将线香对折,一并燃之,偷减了一半时辰。” 姬夷仁露出少许尴尬之色:“看看,还真的老了。后来事情败露,记得曾击手掌二十,罚跪光地半个时辰。似乎当时地砖上有一‘礼’字还被印刻到左膝下……” 胡亥笑了起来:“讲席莫要试探了。当时我可是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击手掌?要是击手掌就好了,你可是用杖击的我脚掌!每足二十,打得我都不会走路了,差点儿不能跟先皇父一起东巡。印字也不是左而是右,字也非‘礼’乃是‘周’。” 姬夷仁听到胡亥的话,脸色大变,一下伏到地上:“果真是陛下至此。陛下,请恕老臣不敬之大罪。”接着就连连顿首出声。 胡亥一跃而起走到跟前拉住了老者,把他扶了起来。看老头的前额都磕青了一块。 “讲席不必如此,讲席不做试探,我反而不得心安了。坐吧。” 姬夷仁抚了抚额头,跪坐好。胡亥没有回主位,而是直接跪坐到他对面。 “陛下白衣至臣陋宅,又无卫士跟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儿前数日还曾言,陛下倦怠政事,入甘泉宫已近月半,诏制皆由郎中令代转……”姬夷仁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 “那个皇帝,不过是赵高的傀儡罢了。”胡亥冷笑一声,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姬夷仁述说了一遍。 姬夷仁听的一脸震惊之色,连连摇头:“这赵高真乃灭族车裂之大罪,居然做出这等事来。难怪皇帝东巡中就连发诏制,皆为乱命。小儿也曾言,郡守李由常私下叹息,如此下去……” 他抬头凝视着胡亥,双手搭额行礼:“那么陛下需臣做些什么事?臣一腐儒,手无缚鸡之力,实惭愧也。不过陛下若有所诏,臣愿豁出这条老命去。” “无需讲席以命相搏。”胡亥说:“讲席可先使令郎送外面的陈平出,此人乃吾恩主,朕若得复位,自将厚报之,只是当下尚不可言。另外,此皇室之羞也,对令郎也不可言。” “老臣遵诏。”姬夷仁站起来开门出去了,很快就又回来:“臣已亲送陈平出宅,言陛下乃臣友子,让他放心。” “如此甚好。”胡亥站了起来,“讲席,如今之计,我想要让卿携至咸阳去见公子婴。卿虽无力使我复位,但公子婴可以。只是,讲席当初似乎就是因身体欠佳而辞博士归,不知现在……” 姬夷仁坦然一笑:“臣的身体近年来已复康健,陛下勿念。陛下数月来随商队奔波,还屈为书童,可需在臣舍先休养数日?此往咸阳,少则十五、六日,多则二十余日的路途,臣恐陛下……” “不用了。”胡亥轻轻摇头:“再拖延下去,谁知赵高又会弄出多少昏庸诏制。” “那好,臣这就准备,明日一早就伴陛下前往咸阳。小儿延那边陛下勿虑,臣会告知其友子有急事需臣带往咸阳。延性豪尚义,身为周人之后却颇有秦人之风,必无阻碍。” 十几天后,咸阳城外。 姬夷仁止住车马,侧头望着刚刚要求停车的胡亥。 “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就此下车,从小路入城后再与先生会合。” 车旁带有两个家仆,还有驾车的御手,所以两人出雒阳时就相约,胡亥称姬夷仁为先生,姬夷仁则也称胡亥为童儿。 胡亥认真的说:“我的相貌咸阳城内知道的人虽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他指的是那些朝臣官吏及郎中军郎、中车府卫等人,“若行大路,被卫尉或咸阳令下隶役查问,就有出意外的可能。” 他看了看数里外的大城:“咸阳无城郭,先生可使尊仆一人相伴童儿行小路,然后在公子婴府前会合。” “不妥。咸阳城大,入城至公子婴府尚有五七里之遥。”姬夷仁否定了胡亥的说法,“我等再前行两里,在距城两里处童儿下车。” “姬叔,”旁边一个家仆躬身向前,“你一会带童儿行小路入城,在以往你知道的地方,我等再相会。” 郎中令府。 阎乐大步的冲进府内,直奔赵高的书房。 赵高正在看奏章。自调换皇帝后,赵高一下变得如鱼得水,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诏制顺畅了许多。 当然,李斯、冯去疾那帮老臣依旧是个阻碍,尤其客卿顿弱此番东巡也跟着的,那老头倔强无比,见始皇帝都只揖不拜,时常对皇帝的诏令,也就是赵高的意思大加抨击,弄得赵高有时很下不来台。 因为赵高只能依仗傀儡皇帝,而事情又不能做得太过让人觉得反差太大,所以赵高经常也就捏着鼻子忍了。可相比之下,赵高还是觉得大为舒畅,过去,他的意思皇帝可是根本不搭理的,还会说他不通政事少发谏言。 尤其最近两个月,他把傀儡皇帝干脆弄到甘泉宫去看俳戏,这下李斯等人更只能把自己的“诏制”当作皇帝的诏制了。虽然如此一来过去报皇帝的奏章都要自己来处理,可赵高美啊,觉得自己颇有始皇帝“日阅奏章一石”的风采。 阎乐大步冲进书房才觉得自己有点无礼,赶紧向赵高一揖:“外舅。” 赵高慢腾腾的抬起头:“乐,你也当上咸阳令数月了,怎么还是如此毛躁。” “外舅,非是小婿慌张,刚刚隶役说,原来皇帝礼仪讲席姬夷仁那个老货,来咸阳了。”阎乐小心翼翼的看着赵高的脸色。 “他愿意来就来吧,谁也没说不允他入咸阳。”赵高把目光又放回到奏简上。 “外舅,他可是皇帝的讲席啊,当初告病辞出,这时候偏偏又来了,婿恐其中有什么问题。如果他要拜见皇帝,那会不会被他看出些什么?”阎乐有点着急。 第七章 甘泉宫 “拜见皇帝怕什么,”赵高嗤的一声乐了,“李斯他们在东巡中日日都见皇帝,又如何了?” 赵高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老货都带什么人来的咸阳?身边有没有跟着什么小童之类的人?” 阎乐舒出一口气:“婿也问过隶役,姬夷仁只是一辆轺车,一个御手和一个家仆,没带其他人。” “大惊小怪。”赵高放下手中奏简,伸了伸腰:“且不说他身边没什么童子,就算有,也不可能是皇帝。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一点异动,不要太敏感。” “嗨。”阎乐答应了一声。 “甘泉宫那边,除了(赵成每日一往,常驻的人就是你的族弟了吧。” “是,(阎央为车郎将,常守于宫门侧,如有人出入宫门,他,或者外舅安插到车郎中的以前那些中车府卫,都会马上注意到。” “这样就够了。”赵高思忖了一下,“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找你收纳的那些市井游侠跟着姬夷仁,看其在何处落脚,拜访何人。不过某还是认为,无需如此小题大做。不若让央盯紧甘泉宫门,有任何想要入宫之人统统拦下。这样吧,你去找成,让他设法在十日内,把央调任户郎将,这样就更万不失一了。” _ 姬夷仁入城后快速接到胡亥,立即驱车前往公子婴府。 胡亥上车后让姬夷仁放下车旁黑纱车幕,自己卧于车内。这样从车外透过纱幕只能看到姬夷仁端坐车内的身影,而不会注意到在他身旁还躺着一个童子。 公子婴府前,姬夷仁下了车,胡亥仍然在车上“端卧不动”。门上通禀之后,公子婴亲自迎出府门,延请老头进去,表示对这个礼仪大家的尊重,车子则一同赶入了府内。 进入正堂落座后,公子婴恭敬地问道:“博士昔年因身体有恙而辞朝堂,今回咸阳,可复康健否?” 姬夷仁回答道:“谢过公子垂问,老朽回雒阳数载,身子倒是日益向好了。” “那此番博士来咸阳,是否是蒙召复为博士?” 姬夷仁笑了:“非也,此番老朽来咸阳,是携有公子故人,特造府拜望。” 公子婴四下望望:“婴只见博士两仆,故人何在?又是何故人?” 此言刚出,堂门外一个公子婴熟悉又有些许陌生的童声传了进来:“五载前,与兄之仲子隐攀树摔破头、在此间居十三日躲避皇父责的顽劣小童,算不算兄之故人呢?”随着话音,一个白衣童子微笑着缓步走进了堂中。 _ 胡亥坐在主位上,下手两侧分别是姬夷仁和公子婴。 公子婴,赢姓赵氏,其父公子成蟜为秦王政(即始皇帝同父异母之弟,封长安君,食邑一万户。秦王政八年,成蟜与樊于期率军攻赵,在屯留被樊于期胁迫降赵,后秦军攻破屯留而死。 算起来,秦王政八年始皇帝只有二十岁左右,成蟜作为王弟不过十七、八岁,主动造反的可能性很小,不过是当时秦国王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所以始皇帝深恨樊于期(也直接促成了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时,用樊于期的头颅当礼物来麻痹秦王,却并没有为难成蟜的家人。 其子公子婴虽没有听说继承了公子成蟜的长安君爵位,但仍然保留有部分食邑。在始皇帝后面几次东巡时,公子婴多次作为卫尉临时的后营主将随扈,与经常跟随始皇帝东巡游玩的胡亥和赵高关系都很好。这也是他上书二世劝谏不要滥杀,胡亥(或赵高却没有对他有任何处置的原因。 公子婴看上去身材显得很单薄,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表情也经常显得谨小慎微的样子。可能因为其父叛乱的影子一直追随他的一生,所以特别低调。不过在史书中,胡亥登基后大开杀戒时他既然敢于上书劝谏,说明胆子也未必像所表现出的那么小。 公子婴此刻正处于震惊之余并颇感庆幸的情绪中。姬夷仁代胡亥把皇帝被调包、以及以后皇帝的经历说了一遍,公子婴对皇帝东巡以来朝堂上发生的所有乱政,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本来在胡亥登基时,公子婴虽觉得总角童子为皇帝会在治政时稚嫩一些,但自从二世皇帝登基,总体上都还是仍在正轨中。可自皇帝东巡,突然就风格大变,杀兄姊、征徭役、筑宫修陵、修驰道……要说杀兄姊是皇室内部之事(那帮东西也确实不成器,敢质疑始皇帝遗诏本身按秦律就是大罪,其他事情完全不像皇帝登基先期的风格了。东巡回来后没多久就躲到甘泉宫去玩乐,这就连一点赢姓王族认真理政的传承都消失殆尽。 现在,一切都顺理成章有了合理解释。 公子婴很确认这个小童就是皇帝,因为他在进门时所说的事情,只有他、他的二儿子隐和当时来府中接胡亥回宫的郎中军郎将赵贲知晓。 始皇帝最宠爱的小公子在自己家中爬树摔伤,对公子婴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过失,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被始皇帝一通斥责是不可免的。同样,对胡亥来说,如此顽劣也少不了被皇父臭骂,闹不好还会打几板子。所以两人串通,恳请赵贲回报宫里就说胡亥要在公子婴府上居住几日。 胡亥与公子婴一向关系很好,和他的两个儿子也玩得很投缘,留宿公子婴府是经常的事情,所以始皇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胡亥摔得并不重,出了一阵血就止住了,所以赵贲也不会没来由做什么恶人。 能说出这件事来,此人必为真皇帝无疑。 何况,他还拿出了皇帝私玺。 “陛下,”公子婴整理了一下头绪,“现今之计,陛下有何预想的对策?” 胡亥又想懒散一下了,这几个月书童当的,谈不上多累,可不能随意懒散,心累。问题是,礼仪老师在座,还是不能懒散。 他略觉懊恼的用手扶着头,边思索边说:“想法是有,但需要得力的人手配合。皇兄认为在郎中军里面,有没有皇兄可信赖又完全信赖皇兄的人?卫尉当中,是否可以指望赵贲?” 公子婴点点头:“赵贲自赵成人五官中郎将后就调任卫尉军侯,军侯贲(秦汉史料中,通常采用这种称谓方式,即以官名加人名,如丞相李斯,史料中常被简称为“丞相斯”对皇室最为忠诚,也是知道陛下进门时所言之事者,完全可以倚靠。郎中军内,除陛下登基后郎中令从中车府调入的十数个车郎,其他人按理都可倚靠,但是否能相信陛下为真则臣不敢妄断。不过户郎将上官甲向与臣善,臣所言其应可信。” 他停顿了一下:“不若这样,将军侯贲与户郎将甲一并请来,且尚有博士夷仁,”公子婴对姬夷仁拱了拱手,“臣等三人共同认定,户郎将当无疑虑。” “善,就由皇兄着手进行。”胡亥颌首,“如有卫尉和户郎可倚重,夺回大位并不难。使卫尉隔绝甘泉宫内外联系,由户郎将掌控宫内,即便车郎中有人异动,不过十数人耳。” “陛下透彻。”公子婴更加相信这个胡亥是真的,很具赢姓王族的洞察和决断力。 秦二世元年六月十五日,戌正(晚2点。 胡亥并没有在到达公子婴府后就立即行动,而是耐心等了几天,由公子婴派出人手监视赵高、赵成的行动规律。 按照胡亥想好的方法,就算有此二人在甘泉宫,也不妨碍将两人一举拿下。问题是,皇帝居然被调包这种政治丑闻,一定要严格限制在最亲信的人当中知晓,限制在最少的人当中。所以,如果能打赵高一个措手不及则最佳,这样就需要摸清两人的行动规律。 历史上的甘泉宫在哪儿有不同的说法,秦甘泉宫和汉甘泉宫应不是一个地方,汉甘泉宫是在秦林光宫的位置,而有一种说法说,秦甘泉宫是在汉桂宫的位置,这里取这个说法。按此,甘泉宫在咸阳宫南三十里左右的地方,马车单程用不了一个时辰。 观察了七天,赵高对傀儡皇帝基本是浑不在意的态度,七天中只是每隔两三天来甘泉宫一次。赵成作为郎中军的五官中郎将,最大的职责就是卫护皇帝的安全。不过既然他也知道皇帝为傀儡假货,自然也不会很尽心,每日倒是都在甘泉宫,可在的时候不过是巳正到申正(上午1点到下午16点。昨日赵高已经来过甘泉宫,今日大概率的情况是不会来,此时赵成也离开了甘泉宫回家抱美姬去了,这一点有公子婴的家仆监视着。 就是今日吧。 一辆轺车向着甘泉宫门驰来,车上除御手外,只有一人一童。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昏暗,轺车前缘左右各有一盏提灯,车辕前端也挂有提灯。 行至距宫门三百步左右,一队卫尉截住了轺车,轻车上的带队将领与车上之人交谈了几句就挥手放行了。 车到宫门前,宫门侧的两名户郎举起大戟拦挡:“什么人夜至宫门?” 车上的人朗声说道:“赢婴,请见皇帝陛下。” “这么晚了,有何等事要见陛下?政事请明日朝堂报与郎中令,再转告陛下。”户郎似乎没有通融的意思。 “非是政事。婴向陛下奏禀皇室内事,与郎中令无涉。” 另一个户郎瞪着公子婴看了一会儿:“宫内不得行车马,请公子下车少待,需禀郎将方可开宫门。” 公子婴偕童子下车,那个户郎高声喊喝:“门内听着,有公子婴欲入宫见驾,请速禀郎将。” 宫门内立即就有回应:“公子婴入宫见驾。”接着几十步外又有一个声音接力一般的喊了起来。 然后就是稍远处传来轻车向宫门驰来的隆隆声。 轻车驶到宫门附近停下,一个沉重的跳下车的声音,显示出此人的壮硕,隔着宫门都能听出行步间剑靴相碰的声音。接着,一扇宫门被打开了三分之一,一名将领大步而出。 “户郎将上官甲,见过公子。”来人咔的行了个军礼,“公子既欲见驾,请随本将入宫。” 公子婴回礼:“如此烦劳郎将。”带着小童进入了宫墙内,宫门立即又关闭了。 几人走到门内轻车前,上官甲伸手示意:“请公子登车,本将可载公子一程。” 公子婴笑笑:“谢过郎将。”接着就抬腿准备上车。 就在此时,忽然间听到不远处有人高声喊喝:“且慢,何人擅入宫中?”接着昏暗中有几辆轻车快速的围拢了过来。 公子婴看了一眼上官甲,上官甲颌首一笑,抬手将腰间佩剑抽出了三分之一,然后一声铿锵,又插了回去。身边的小童则快步后退,站到了宫门洞内的一名户郎身边。 几辆轻车冲到近前,几柄长戈刷的指向两人。打头的车上站着阎央,看了看公子婴,一脸鄙夷的笑着下了车,踱到两人面前:“某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公子。公子夜深入宫,不知有何要事?” 也难怪阎央对公子婴很蔑视,全都是因为公子婴一向低调,没啥存在感,而阎央现在是赵高手下红人,自然不会把没存在感的这么一个皇族放在眼里。 “阎将军,某来见驾是要谈皇族内部的一些事情,阎将军应该没有操心这方面的权力吧。”公子婴一反平时缄口不言的态度,硬梆梆的顶了回去。 “呦呵,”阎央给气乐了:“本将军是无权过问皇族内部之事,但皇族的事务应由宗正府解决,即使宗正卿不能做主,似乎也不是公子应该以此见驾的理由吧。” 阎央一点不客气的挥了挥手:“本将军身负护驾之责,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见驾都可以的,公子还是请回吧。” 公子婴好像被阎央的话说得无言以对了,脸上露出既尴尬又恼怒的神色。阎央在火光中看到了,心中更为鄙夷,回过身摆着手就往自己轻车方向走,边走还边哈哈笑着。 公子婴和上官甲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公子婴突然向后急退,而上官甲则迅疾抽出佩剑伸到了阎央的脖颈上。 阎央尚未及反应就突觉颈侧一凉,上官甲趁势跟进,在阎央错愕之间揪住他的束甲绦顺势一转,挡开了伸过来的长戈。 “弃兵!”他命令着轻车上的车郎。 这些车郎都是阎央从中车府带进来的赵高亲信,反应也非常快。一看阎央受制立即齐刷刷的跳下车向上官甲四面合围过来:“放开郎将,汝欲反乎?” 只是他们的声音还没落地,身后脚步声起,三、四十个户郎涌出,让阎央带来的每个车郎都有幸分配到了五柄以上的尖利长矛。 上官甲再次低喝一声:“弃兵!” 车郎们无奈的把手中长戈丢到了地上,而上官甲也将阎央的佩剑抽出丢到身后,然后撤剑后退。 户郎们一拥而上,将那七、八个车郎捆了起来,倒是没人去捆阎央,只是有十把强弩对准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十数息的时间内。 阎央倒也不害怕,也不看上官甲,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十步外的公子婴:“公子勾连户郎将,欲谋刺皇帝乎?” 公子婴没说话,只是横跨了一步,身后现出了胡亥:“朕在此,大秦还有其他的皇帝吗?车郎将不妨请出来让朕见见。” 阎央借着宫门道路边的火炬一看,傻眼了。 诸位看客,话说公子婴陪同皇帝来找替身傀儡算账,又早已勾结了户郎将上官甲和卫尉军侯赵贲,进入甘泉宫易如反掌,完全可以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之所以在宫门前如此惺惺作态,目的就是把阎央引过来,同时谁跟着阎央一起来,那就铁定是赵高一党。 可怜有点儿缺心眼的武夫阎央,还想借着赵高和赵成的势力作威作福一把呢,结果自投罗网。 胡亥看着阎央的眼珠在一阵震惊之后就叽里咕噜的乱转,似乎想找个逃走的机会:“车郎将就不要多费心思了,甘泉宫外,三千卫尉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朕就是现在放你出宫,你要么还是会乖乖的回来,要么就变成长刺的野彘。放心吧,朕不会诛杀你,郎中令一族,包含汝等阎氏一族,朕都不会杀。朕的一言九鼎,想必车郎将还是相信的吧。” 阎央被胡亥的王霸之势完全镇住,彻底泄了气。 胡亥冷哼一声:“上官甲,给车郎将寻个地方,让他和这些车郎好好歇息。召赵贲,带五百卫尉,把其他车郎去甲兵,也都先羁押起来。” 上官甲行了个军礼,冲户郎们摆手把阎央等人押走,自己则向宫门外走去传诏。 胡亥冲公子婴一笑:“皇兄,待户郎将和军侯到来,咱们就可以一起去一睹那位尊贵的皇帝陛下风采了。” 那个当了几个月皇帝的小傀儡,此刻正歪坐在甘泉宫正殿的丹陛上,一手执酒爵,一手搂着个宫人,瞪着两眼在看角抵(摔跤、相扑、徒手搏斗等。 第八章 悄然回天 甘泉正殿是一个犹如回字形的建筑,一端是丹陛,其他三边排布大臣席案,席后为走道,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天井。天井上方还有一层殿顶,高出两侧回廊殿顶一层,设有可开合的侧窗,因此白日的采光极好。到了夜黑,各个殿柱上四面都有巨大的铜灯,内燃牛油大烛,灯火通明。天井下的地面用白石起台,无论是乐舞还是角抵或是俳优都在台上进行。石台与丹陛相对一侧有甬道,其他三面绕以流水,水中有彩石花鱼。 内侍韩谈在殿内巡视,不时地偷偷看一眼丹陛上半躺半坐的少年皇帝一眼,心里总有些发毛。 皇帝东巡归来后,韩谈就敏锐的发现这个陛下有问题,似乎是个假货,同为内侍的姚展也有同感。 可是皇帝东巡回宫后,五官中郎将突然给了两人几镒金,说是郎中令所赐,虽然没说什么别的,但那种阴森森的目光让他俩都噤若寒蝉。 作为内侍,在宫中就连狗都算不上,也就是大个儿的蝼蚁,说碾死就碾死,所以这两个在公子时代就跟随胡亥多年的贴身内侍,什么也不敢说。 只是他们一看到皇帝就心神不宁,这种日夜不安的状态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两人都瘦了一圈。好在这个假货皇帝也并不太关注他们这些低等宦者,也没为难过他们,尤其两个月前到了甘泉宫后,几乎天天都是角抵歌舞优俳醇酒,夜夜笙歌,玩的昏天黑地的。 殿门外似乎有点什么动静,韩谈虽然距离大殿门口尚有几十步距离,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应。向殿门方向望去,隔着门上的雕花窗棂,殿外石台的火炬照耀中有十多个身影正向大殿而来。韩谈看了一眼假货,那个皇帝正在全神贯注的盯着殿中石台上的两个胖大力士角抵,于是他移步向门口走去。 距离还有五步,殿门就被推开了,先是八名户郎持矛而入,随即分列两边,接着韩谈看到户郎将上官甲和卫尉军侯赵贲并排走入,还未等他张口问话,两将横列一闪,一个身着白衣、但极为熟悉的小身影和其身后的公子婴一齐出现在韩谈眼前。 韩谈的喉头一下哽住了,噗通一声跪伏到地上:“陛下,陛下!” 胡亥似乎也有些感动,不过他马上就走到韩谈身前,抬脚在他肩头轻踢了一下:“滚起来,朕又没死!” 韩谈抽噎着慢慢站起,看了胡亥一眼两腿又要软下去。胡亥瞪了他一眼,才算止住了他要再次跪倒的冲动。 胡亥一指百步外的丹陛:“韩谈,那个就是替了我的伪皇帝吗?” 韩谈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使劲点了点头。 胡亥对上官甲说:“把他弄出去先关起来,我懒得看这种废物。韩谈,你去指认一下,凡是我为公子时就跟着我的旧人放过,其他无论宫人内侍,也都拿下关起来。” 上官甲一拱手,带着那八名户郎和韩谈一起向丹陛走去,沿途在韩谈的指点下,除了少数两三个人,其他宫人、内侍都被户郎命令跪伏在地上。很快,丹陛上就传来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尔等要谋逆吗?朕是皇帝,尔等要做什么……” 胡亥没有理睬大殿里的混乱,先对赵贲说:“军侯,今夜到明日我离开此地为止,都要把甘泉宫围住了,许进不许出。如果有咸阳方向来人,可以放进来,但不许任何人离开。” 赵贲咔的一个军礼:“臣遵诏。”转身离开了。 胡亥又对公子婴说:“皇兄,此间事已了,今夜不会有什么异动了。不过皇兄要是连夜回府,这黑漆漆的路……” 公子婴一笑:“无妨,陛下准臣走驰道,这点儿距离不算什么。” 胡亥笑了:“准了,有谁想要说点儿什么废话,就让他明天在咸阳宫跟朕来说吧。还有一事,明日市井一开,我说的那个……” 公子婴躬身施礼:“陛下放心,明日臣先去渭北亲自办此事,臣先告退。” 胡亥坐到了丹陛上。 他让韩谈把那个假货弄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了出去,但是对那家伙在丹陛上放着的一堆软垫很感兴趣,这家伙还真的会享受,又是看戏看摔跤,又是喝酒吃肉抱美女,当个昏君的感觉也很不错嘛。 让韩谈把旧的软垫丢掉,把全新没用过的又拿来了一堆,然后,可算可以懒散的舒服一下了。 终于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胡亥一方面心情很好,这种良好开端下,真正夺回皇帝的宝座其实并不难,因为赵高在军中基本没有什么势力,只是……自己也还不太了解军制,甚至连郎中军的军制都不太明了。无论自己的记忆,还是这个身体遗留的记忆,都没太关心过军事方面的事情。不过,另一方面…… “当前的危机算不上大危机,现在看可以顺利解决掉,可即将到来的真正危机呢?”他暗念道,“山东在始皇帝的时候就极不安稳,被赵高这么一闹腾,大秦的江山一下就呈现出急转直下的态势,这样一来,自己的小命会不会仍如历史一般剩不了几年?” 赵高谋害皇帝,该当何罪?车裂,夷三族! 可惜不行。 这场狸猫换太子的闹剧,事关皇室的威望,必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此罪不可公开,赵高就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要贬斥出咸阳还要有合理的理由,因为…… 从私人角度上,赵高刚做郎中令尚不足一载,多年的师生关系,皇帝对其一直都表现出恩宠有加。 从公事角度上,赵高除杀了始皇帝的一堆儿子女儿外,也就自己现在用的这个皮囊还没掉包时,极力撺掇皇帝杀蒙恬蒙毅这件大事可以勉强算在赵高头上,这数月还杀过一些对朝廷不是很要紧的赵氏仇人,而这些事情从皇位更替的角度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皇家政治本来就是这么残酷。 掉包害主之事不能明言,那在没有明显威胁皇权的情况下,就这么无法公布真正理由的突然把赵高杀了,不但太突兀,而且显得过于冷血。 从二世登基时算,赵高不管怎样也是胡亥在朝廷中的一根支柱。支柱可以撤换,但如果用杀戮的手段,将让朝臣心生畏惧。 “连赵高这么亲信的人你都会杀,那我们谁敢再做你的亲信?”这就造成自己会真正成为“孤家寡人”,无法为朝臣所接受。 不杀赵高?事儿都弄到今天这地步了,显然也不行!需要想出一个合理又不很激烈还有点人情味儿的方式…… 他抬眼看了一下毕恭毕敬站在那里的韩谈,又想到一个问题,虽然刚才这个内侍指认了很多赵高安插进来内侍和宫人,但他还在胡亥的公子时期就是贴身内侍卫,所以赵高会有很多事情还是会避开他,也因此肯定还有很多赵高的眼线及唯赵高之命是从的人是他不知道的。要想顺利的重获帝位,必须清理赵高在宫中的残存痕迹。 他又看了一眼韩谈,这个黑衣中官(有职司的内侍不像影视剧里面那些个太监一脸的猥亵模样。身材瘦削,面孔精干,甚至可以说是带有一些英气,只是在关注的望向自己的时候带有敬畏的表情。 如果不说,谁会看出这是个阉人呢。 胡亥给他留下的残存记忆里,这个内侍已经服侍了胡亥很多年,旧胡亥对贴身服侍的人虽然说不上多好,但还算温和,很少打骂。这个韩谈是是原来胡亥母亲宫内的寺人护卫,从胡亥小的时候就在,所以他的忠诚度是没问题的…… 对了,历史记载中公子婴作为秦王诛杀赵高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韩谈动的手。 “韩谈。” “陛下”,听到皇帝叫自己,韩谈赶紧一溜小碎步来到距离御案十步远的丹陛边沿垂手站立。 他在开口叫内侍的之前,已经把以前看过的史料和自己想说的话精心组织了一番,这也是他的特点,做事情喜欢想好了再做,说什么也是想好了再说。不然,就酒后说了一句“我能”的大话…… 他又要哭了…… “你是我阿母宫中的内侍卫,一直很忠顺,刚才见到我的时候,喜悦之色也能看出发自内心。我现在要问你一些问题。” 他盯着韩谈,又想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但在问之前,我要给你一个特赐加恩的口诏:到现在为止,之前无论你背着我犯过什么错,犯过什么罪,我一概赦你无罪。但之后,如果你回答我时欺君……” 韩谈干脆利落的跪下以头碰地,“臣不敢,陛下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臣知无不言,不敢谎言欺君”。 胡亥向周围挥挥手,殿内刚换进来的其他十几个宫人和内侍立即走出去并关好了殿门。胡亥走到跪伏的韩谈身边,弯下腰来,一字一句的说:“我要问你,赵高在弄出个傀儡之后,依旧还让你侍奉身侧,那他是否有收买于你呢?” 听到小皇帝的问话,韩谈的声音很坚定:“陛下东巡,臣因故未得跟随。东巡归,臣和姚展都感觉皇帝似乎……不是陛下。而此时,郎中令让五官中郎将收买臣,给了臣和姚展各五镒黄金,并暗示臣报告那个……假皇帝的所有行动。臣等皆贱隶,不敢与之抗,即便说点儿什么,也无人会采信,所以……”。 秦时黄金没有现代这么值钱。当时一镒黄金为二十两(也有说二十四两,本书中均按二十两说,大约可折算为三万一千到三万六千元软妹币。秦的重量度量“两”,与现代十六两一市斤的“两”相比,差不多是一半的重量。所以一镒黄金二十秦两大约为323克左右,按现在的金价,要值十万元左右软妹币了,差了将近三倍。不过五镒黄金的贿赂就算在当时也具有现代十五到十八万软妹币的价值,可算大手笔。 “所以你们就收下了?”胡亥直起身。 “臣不敢不收,大将军恬都被郎中令谗杀,东巡后又有诸公子及公主被诛。臣如果不收,郎中令杀臣就象碾死蝼蚁。”韩谈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谗杀?”胡亥笑了起来,“杀蒙恬时我还在位,你居然举了这么个先例。看不出你一个小小的内侍,居然好胆,敢指责我听谗。” 他转身向丹陛走去,“好了,我说过之前之事赦你无罪,你起来吧。那五镒黄金你也放心去用,告诉姚展,朕赐与尔等了。” 胡亥走上一级丹陛台阶就又斜靠着坐在台阶上,看了看已经站起来的韩谈:“赵高让你报告那个假货的活动,那你都报告给谁呢?” “甘泉宫宫令越淹,咸阳宫宫令卫后,还可直接报告给五官中郎将。” “哦,其他宫中呢?” “其他皇宫因为无论是陛下还是那个……尚未曾去,郎中令好像没有安插亲信。” “嗯”,胡亥在台阶上轻轻敲了几下手指,“除了你刚才说出的,宫中其他的人有没有也被赵高收买的?” “臣不知,但臣去见宫令淹时,曾经看到过几个刚才未在殿中的内侍出入。另外”,韩谈小心翼翼的抬了抬眼皮溜了一眼一副懒洋洋样子的小皇帝,“臣还见到过几个郎中军郎出入宫令房”。 胡亥对韩谈知无不言的爽快交待很满意:“郎中军郎嘛,已经处置了几个,也可能还有未及处置的。嗯,你是从我小的时候就跟着我,今日看来,你对我还算忠心”。 胡亥话锋一转,“你有武力,剑术不错,但是我倒没注意过你是否习字。” 韩谈直了直腰杆:“陛下,臣习过剑术与搏击术,才被先皇帝派来贴身卫护陛下。但臣也识字能写”。 “好,那你一会下去,把那些出入宫令房的人名都写下来。另外,去召户郎将进来。”胡亥说,“宫中除郎中军不得配剑,你原来的配剑在赵高任郎中令之后也被缴去,当时我也没说什么。不过从今日起,我重新准许你在我身边带剑行走。” 韩谈跪行拜礼谢恩,却匍匐不起,身体微微抽动起来。 胡亥感到奇怪:“韩谈,你不去召户郎将?如何伏地不起?” 韩谈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又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抽泣着说:“请陛下万万饶恕臣失仪之罪。臣很高兴,臣看到陛下归来,感觉大秦定会摆脱这数月的乱政,臣近期一直真的很担心。” 胡亥又笑了起来,“好了,不要再给我表忠心了,起来吧。” 他走到一侧殿墙处,胡亥伸手摘下挂于墙上的一柄剑举到韩谈眼前说:“你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吗?” “陛下,这柄剑据说是吴王阖闾配剑,为欧冶子所造,名为胜邪。剑中透着恶气,每铸一寸,便更恶一分。” “嗯,占据甘泉宫,并不等于朕已经夺回了皇帝位,所以还要看明日的一搏。你明日捧此剑与我回咸阳宫做一些事情。待一切事了后,你再去宫中的武库给自己选一把好剑佩带,我会写诏令给你。” 韩谈双手接过宝剑,再次匍匐于地:“臣粉身碎骨,难报皇帝大恩。此一身,唯护陛下,非死不休。” 看着韩谈走出殿门宣召户郎将,他回到御案后刚要懈垮下去时忽然想到,见军人还是留点点样儿吧…于是把腰又直了起来。 刚摆好pose,上官甲就大步进入殿内。之前他在公子婴府见到他时是便装,刚才宫门前胡亥又没心思关注这些军将的装束,现在总算有心情线上一下秦朝的军服了。嗯,长襦胸甲、双版长冠、腰际佩剑,中级军官装束,和兵马俑中哪一种类似? 胡亥胡思乱想的时候,上官甲已经走到距丹陛二十步,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礼:“郎中军户郎将上官甲,参见陛下。” “起来吧”,胡亥直视着上官甲,“上回在公子婴府上也不及问你。你是上官氏?可是楚人?” “臣祖上为楚人,但已入关中五世。” “哦,那就是说,你这一族虽为楚人之后,却也算是几代老秦人了。”他看了看上官甲自豪的表情笑了笑。 此时,韩谈已经把刚才出殿的宫人与内侍又带了回来,自己则怀抱胜邪悄然立于殿门侧。 “上官甲,今日之事,你有大功,朕不会忘记的。经此一番变故,我觉得以前对军旅之事所知太少了,所以想问问你。” “陛下垂询,臣知无不言。” “我登基以来,甚少过问军旅之事。我问你,郎中军护卫一般是如何安排的?” “回陛下,郎中军紧随陛下,陛下所到即为郎中军所卫。目前在甘泉宫,总领为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和右中郎将各领二百步郎一百骑郎于宫内四角驻守,臣领百郎护卫宫门,骑郎将领二百骑郎巡查,车郎将领九组八十一乘于宫门两侧驻留,以备陛下出行随扈。宫外则为卫尉军拱卫,非郎中军所属。” “除你之外,其他郎将全是宗室贵戚吗?” “除臣之外,唯五官中郎将和车郎将是郎中令之后调任。刚才那个阎央是陛下登基后任的车郎将,从中车府调来,是咸阳令阎乐的族人,五官中郎将陛下当知是赵成。” “哦……”,胡亥的懒散劲儿终于战胜了王八之气,侧向倒在一个厚垫上。 “上官甲,朕有些疲累,今日就先宿此宫中。你代朕传口诏给赵贲,明日卯时,让他带一千军先沿驰道清道,辰时我乘你的轻车,护送我回咸阳宫。” 秦二世元年六月十六日,辰时。 胡亥在卯时醒来,让宫人去传了朝食。这一路回咸阳宫轻车疾奔,肯定要给颠饿,不吃点儿东西真不行。 用过朝食,胡亥完全摆脱了迷糊的状态。没办法,这数月精神说不紧张还是非常紧张,现在成功在即,一放松就非常疲累了。 他稍稍思忖了一下,“韩谈,现在什么时辰?” 第九章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陛下,现在卯正三刻,马上就到辰时了。”韩谈答道。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胡亥掐着手指头算了算,那现在就是6点半,即将到7点。“召上官甲来。” 上官甲就像根本没睡觉似的,精神饱满甲胄鲜明的踏入殿中。 “上官甲,赵贲启程了?” 上官甲行礼:“嗨,陛下,军侯已经带队前行了。” 胡亥取下一支笔,在总有备用研墨的砚台里蘸了蘸,拉出两幅绢帛分别匆匆写下一些字,并摘下脖子上的私玺盖上印,先递给上官甲一个:“你使人追上赵贲,把此诏给他,让他一旦遇到赵成往甘泉宫来……如果赵高来也一样,立即拿下,带回咸阳宫。你先别走,韩谈,我记得你会骑马?” “陛下,臣能骑。” 胡亥把另一份诏令交给韩谈装入一个帛袋:“那好,你带此诏及胜邪剑,骑快马去见卫尉董翳,传我诏令,让他把咸阳宫风雨不透的围起来,同时把李斯府和赵高府也围了,把咸阳令阎乐暂时看管,把赵高和朕的符玺都带到咸阳宫。上官甲,你拨四个可靠户郎卫护韩谈去办这事。人指派好后,马上回来。” “臣遵诏。”上官甲和韩谈一起出殿,很快上官甲就又回来了。 “立即回咸阳宫。”胡亥说,“就乘你的轻车,车郎留在甘泉宫待诏,诏左、右中郎将,将其所部步郎留下看押车郎,并把昨夜进宫看管车郎的五百卫尉撤到宫外。户郎接管车郎车驾,随我回咸阳,左、右中郎将带所部骑郎,与骑郎将一同随扈。” “臣遵诏。陛下,那个人,还有那些宫人和内侍如何处置?”上官甲问。 “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个人捆好装个袋子,另找一辆轻车带上,别让别人看到。至于其他那些人,包括当时殿上角抵的几人,”胡亥的眼中冷冽起来,“诏令留下的步郎,绞,堵上口别让他们出声,然后宫外直接埋了就是。” “嗨。”上官甲应了一声,走向殿门传令。 胡亥对自己这种冷酷的态度并不惊讶,可能是被真身的此时代记忆影响,他发出杀人命令时是毫不犹豫的。更多的,还是这些人运气不佳,为了遮盖皇室的羞耻,他们必须死。 胡亥在心中对自己说:就算没有旧胡亥的记忆影响,他也必须这么做。 上官甲的轻车已经被一个户郎驶到了殿台下,上官甲陪着胡亥出殿登车,左、右中郎将和骑郎将的部属也已经列队就位。看到皇帝走向轻车时的步态和神情,三个郎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个月以来皇帝的变化也让他们心忧,这个皇帝先在东巡中乱发政令、回咸阳后又不理朝政热衷嘻玩沉溺俳戏角抵……今日看来,皇帝似乎又恢复了东巡前的神态,加之刚刚户郎将所传诏内容以及昨夜宫门前的一场喧嚣……郎将们虽然知道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能打听,但在心头都复苏了一些东西。 _ 李斯刚吃过朝食。古人通常是吃两顿饭,即朝食和晚食,即便富贵人家也鲜有吃三顿饭的,李斯已是老人,所以也只吃两顿。而且对大臣来说,通常是卯正(6点朝会,看当天事务多少,巳时(9点到11点左右基本可结束。因此除了上朝前会吃点儿东西垫底外,在午前吃朝食基本已经成了习惯。 虽然现今二世皇帝驾幸甘泉宫两月,早就没了朝会,这习惯还是一直保留下来了。 坐在丞相府内,李斯看着眼前堆放得高高的一卷卷公文竹简,他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李斯,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人。秦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李斯跟随荀子学帝王之术,学成入秦。劝说秦王政灭诸侯、成帝业,被任为长史。秦王采纳其计谋,遣谋士持金玉游说关东六国,离间各国君臣,又任其为客卿。秦王政十年(前237年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上《谏逐客书》阻止,被秦王所采纳,为廷尉。秦统一天下后,与王绾、冯劫议定尊秦王政为皇帝,并制定有关的礼仪制度,任为丞相。他建议拆除郡县城墙,销毁民间的兵器;反对分封制,坚持郡县制;又主张焚烧民间收藏的《诗》、《书》等百家语,禁止私学,以加强中央集权的统治。还参与制定了法律,统一车轨、文字、度量衡制度。 现在,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精神依然矍铄。 最近一段时间,李斯很有些彷徨。 皇帝去甘泉宫两个月不见大臣,所有诏命都是赵高传递甚至口传的,也不知道真伪。现在赵高已经显露出越来越跋扈的迹象,并在大臣中大肆拉关系许宏愿,意图培植自己的势力,幸而多数大臣并不太看的上赵高微贱的“隐官”出身,而前几十年中,赵高不就是个始皇帝的马车夫兼管符玺的小秘书嘛。 军中将领更痛恨赵高谗言杀了蒙氏兄弟,所以赵高的势力还暂时无法进入军中。 问题是,现在有太多的大事需要皇帝决断,就算是个少年皇帝,至少也要借皇帝之名啊……李斯弄不明白,皇帝在东巡之前所为还是很中规中矩,可东巡时就开始转性子了。 现在,阿房宫和骊山陵的修造耗费着帝国有限的资源,徭役太重黎民怨气日增。山东局势已经开始隐隐出现不稳的迹象,而且要命的是整个山东的军力空虚,北部匈奴牵扯了大秦二十五万军力,南部百越又牵扯住五十万秦军和劳役壮夫,其中正兵二十万内还有老秦人五万。关中地区只有两万卫尉军和五万中尉军,山东地区则仅各郡各有数千郡兵,这些郡兵还大都是当地六国人,战力远不及老秦军队,对大秦的忠诚度…… 面对赵高把皇帝藏起来,自己“代皇帝收文传诏”的做法,李斯现在是毫无办法。一应奏章递上去,又返回来,有驳回的,有认可用玺的,他也不知道有多少真的是皇帝的意思。而且,皇帝年少,就算是皇帝亲口所言之事,背后是不是还有赵高的影子? 李斯叹了一口气,拿起一卷公文正要开阅,门外传来高声禀报:“卫尉董翳将军到!”接着,一名戎装大将阔步而入,双重长襦披甲,长裤登方口齐头翘尖履,头戴弁,弁插双鹖(一种类似雉鸡的鸟尾,冠带系于颌下打八字结,胁下佩剑,生的圆面虬髯,身高八尺,阔肩蜂腰。 来人向李斯行了一个军礼:“卫尉见过丞相。” 李斯心中一惊,董翳虽为卫尉,正常情况下也都是朝服相见,很少带甲,今天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董将军,出了什么事情?” “禀丞相,陛下已由甘泉宫返回,特招丞相去咸阳宫候驾。” “那你这披甲配剑……”李斯迷惑的看着董翳。 “陛下诏命卫尉军严密管控咸阳”,董翳又向李斯行了一个军礼,“请丞相自去宫中,董翳还要去向郎中令传诏”,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_ 六英宫。 六英宫是咸阳宫群中的一个旧宫,但也是秦昭王用过的政务宫。赵高比较喜欢在这里处理政务。当然他还不敢坐在丹陛上,不过此宫在始皇帝时就少有使用,他基本也就把六英宫当作自己的办公厅了。 赵高坐在丹陛下第一几案旁,正在翻阅上报皇帝的奏章,并在一卷竹简上时不时的记上一笔,好提醒自己如何处理这些奏章中所言之事,或者,如何向皇帝“建言”后让话从那个“皇帝”的口中说出,这样才够正统。 一些面子上的事情还是不能不做的。 看着,写着,但赵高的精力总是不能完全专注在奏章上。从昨晚起,他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些不踏实,总是有惶然不知身何所依的恍惚,有点像梦中忽然踏空而惊醒的感觉。 赵高想不透这样的感受从何而来,或许,一方面是这几个月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让自己终于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把持朝政,害怕出什么岔子。另一方面则是自己的根基目前完全系于帝宠,还远远谈不上在朝堂上拥有足够的势力。而一旦“帝宠”上出了问题,恐怕下场会变得很惨。从大臣们淡漠的目光中读出的一丝鄙夷,让他既恼怒又没有办法还心中难定。 “还是应该催促一下赵成,尽快把户郎将先更替了,守卫皇帝门户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又冷笑一声:“这帮臣子,早晚要让汝等知道轻视某的下场。” 把手里的奏章放到已看过的简堆上,赵高又拿起一卷竹简,刚要解绳,一个胖大的内侍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郎中令,出事了出事了!” “卫后,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赵高鄙视的看了一眼咸阳宫宫令。虽然他被百官鄙夷为“隐官”出身,但他同样又鄙夷这些非男非女的阉人。 “郎中令,陛下,陛下突然回咸阳宫了。” “啊!”赵高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差点儿把几案掀翻。 “怎么陛下会突然回咸阳宫?赵成、越淹还有阎央,没有阻住陛下吗?就算挡不住,立即送个消息过来总做得到吧?” “这个不知道啊”,卫后满头大汗,使劲喘着粗气:“陛下没有乘皇舆和金根车,直接乘郎中军户郎将的轻车入宫的,那个内侍韩谈好像是先于陛下回来的,因为看到他在宫门前迎候陛下。” 赵高在殿内开始打起转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一片极端不详的阴云迅速笼罩上他的眼眸。 “难道…”他不敢想下去了,心里慌乱一团。 “你先出去,想法打探一下赵成和阎央的下落。”赵高转了几圈把自己转的有点头晕,站住扶着头说道,“我这就去宫中看看怎么回事”。 卫后离开后,赵高脑袋里各种想法纷至沓来:“要是皇帝未亡……” 他甚至考虑要不要马上逃走。 “也许是那个娃儿在甘泉宫呆腻了?或者有什么事情想要找我?”他又从另一相对好一点的方向开始找理由。 “还是先去咸阳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不能自乱阵脚。”终于拿定了主意,赵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看了看旁边高高的丹陛叹息一声,正要往殿外走去,殿门突然大开。 在六英宫内,赵高从来都是主上,因此未经他允许殿门就这样猛然大开,他心头的火一下就窜了起来,张口就要大骂。 可待他看清来人后,只能生生把脏话自个儿吞了回去。 是卫尉卿董翳,虽说两人都是九卿,可对方既然就这样大模大样的直闯入殿,必然是有什么凭恃,比如……奉诏。 果然,董翳大踏步地走过来,昂然对赵高说:“传陛下口诏,郎中令立即携符玺到咸阳宫候驾。” 两名持戈卫尉锵然入殿,分别站到了赵高两侧三步之外。 咸阳宫。 就在赵高惊惶的时刻,公子婴的轺车被已守住宫门的户郎放进了咸阳宫,不高的车厢板能够看到车内有一很大的物品,但被用葛布严严实实的罩着。到了正殿,韩谈带着几个内侍有些吃力的把东西搬入殿内,公子婴就又出宫了。 殿内。 胡亥龇牙咧嘴的趴在御座的靠垫上,这兵车,真颠啊。pp且不提,浑身的骨头都快分崩离析了。都说自己原来那辆进口名牌轿跑开起来路感过于清晰很颠簸,但和这古代的战车相比,简直就是坐在棉花垛上驾驶了。 虽然这几个月也一直多次乘坐陈平的轺车、姬夷仁的轺车,公子婴的轺车……但那都是一马拉的车,也都没有像今天这么超快速的奔驰。 轻车用双马,奔驰风卷尘。所以,给咱们这位胡亥的感受也就格外的强烈。当然,这也是胡亥精神已经可以适当放松的结果。试想若不是重新取回皇帝大位这般顺利,他在高度紧张下根本也不会顾及身体被无减震车辆的摧残结果。 招手叫过一名叫做菡萏的小宫女,是从胡亥公子时代就一直服侍胡亥的贴身俏婢。胡亥做公子时有四个贴身侍女,这个菡萏与另一名叫做芙蕖的两姊弟(秦时尚无哥哥妹妹的称呼是胡亥乳母的女儿,皇帝东巡没有带她们,而在皇帝东巡将归时,突然被宫令卫后发配去浣衣洒扫,不再侍候皇帝,就像宠妃被打入冷宫一般。 也就是一个时辰前,韩谈才来把她们解救出来,半道撞上卫后时这老阉人还要耍威风阻止,结果被跟随韩谈的几个户郎直接收拾收拾存入了小黑屋。胡亥乳母和四侍女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刚完,胡亥就进宫了。 “菡萏,过来给我捶捶腰肩,我要散架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菡萏看到皇帝,心中的喜悦自不必说。而现在胡亥的这种痞赖相,好像自从小公子登基后就没再见过了吧,刚登基那阵颇有点一本正经,可到开始东巡后,自己就再没见到小公子了。 菡萏偷偷笑了一下,走过来在胡亥的肩上捏揉起来,又在腰背处不轻不重的捶打着。 “哎,舒服,太舒服了。”他哼哼唧唧的嘀咕着。 这个皇帝的宝座终于到手,原来的真身胡亥要是没死,不知会如何表现,现在这个冒牌胡亥可算可以彻底放松了。至于处置李斯和赵高,不过是演两场戏而已,眼下先享受小宫女的马杀鸡。 _ 李斯因年纪大了,从始皇帝时就特准宫中乘车。殿前下车后,看到殿门前左右两侧,各侍立的二十名执戟郎将都似乎带着一种肃杀之气,也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户郎将上官甲倒是不失恭敬的走过来搀扶了李斯一把,“丞相既到,请在此稍候,待我传禀陛下”。 “谢过户郎将”,李斯微微颌首。 “丞相李斯,殿外候驾~~~~” _ 要说在二世元年,胡亥作为皇帝还是拥有绝对的皇权,身边的郎中军、卫尉军都是忠于皇室的。即使在二世三年赵高要自己的女婿阎乐去杀胡亥时,也需要先利用当时的郎中令赵成的权力调开大部分郎中军,然后用阎乐找来的市井闲民动手才能成功。 现代的人往往低估了那时代人的正统皇权思维模式,而正统和皇权,恰恰是那时代的核心支柱。 且不谈远之两千年前的秦代,就是在并不太久远、六百年前的明朝之初,成祖朱棣造他侄子建文皇帝的反,满朝文武都清晰的知道建文帝不但削藩,而且削的太过彻底,本该就削去兵权无法造反就够了,建文帝是连王位都要给人家削掉,把几个叔叔弄进监牢才罢休。武将勋贵们,又有谁不知道建文帝重文轻武,谁不敬佩朱棣能征惯战? 但是朱棣造侄子的反,带着几十万大兵去讨伐他的,恰恰是这帮对他有同情心的武人。为毛?因为朱棣他侄子是正统的皇帝。 同样说回秦朝,巨鹿之战秦军大败,但依旧有二十万军队的实力。刘邦边兜圈子边扩张实力,最后攻进武关,那是因为李斯和冯去疾与冯劫父子都死了。朝堂上能有点作为的大臣都被赵高杀了,整个大秦的心才算彻底散了,章邯投降了项羽,大秦才真正完蛋了。只要没到这个地步,皇权正统就依然是文臣武将的主心骨。 第十章 说李斯 此时的大秦,还远远没有被赵高弄成一盘散沙,指鹿为马是李斯死后的事情,也就是二世二年之后。而现在是二世元年,赵高尚不曾大规模的清理旧臣,所以忠臣依旧在朝,皇权依旧强大。赵高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必须依仗皇权,所以才只能采取用傀儡调包皇帝之法。 因此胡亥从甘泉宫杀回咸阳并不觉得有很大风险,掌握了那个傀儡当证据,掌握了郎中军和部分卫尉,他的胜利基本上就锁定了。 他原本也可以不必如此玩命狂奔,只不过这位后世灵魂信奉“诸葛一生唯谨慎”。变身胡亥这个倒霉蛋,就更让他把酒后的那句大话当作了不谨慎的典范,信口开河的后果就是成为了活不了三年就可能死翘翘的皇帝,这教训太也惨痛。 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势在必行。杀回来的越快,就越不会给赵高留出反应的时间。 不过……“这兵车乘坐起来,简直就是受罪嘛”,他想,“以后得空要把这玩意儿适当改造一下”。 _ 听到殿外的唱报李斯候驾,他才恋恋不舍的坐直起来,顺便捏了一下菡萏的小手,菡萏略有些脸红的走回皇帝身后侧面的位置。 “这个小姑娘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那种水灵灵又带点憨态的小圆脸,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他心想,“待我小弟能展雄风的时候,先把她吃掉!” 要说起来菡萏和胡亥同岁,芙蕖比胡亥还大两岁,但在从即将三十岁而活回十几岁的他来说,两个小宫女都是小萝莉。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朝韩谈点点头:“召李斯入殿。” _ 在被兵车颠得七荤八素的路上,如何处置赵高他仔细考虑了很久。想了又想,觉得如果把李斯和赵高一同处置掉,才显得不是单对赵高下手那么显眼。两名重要辅臣一同拿下,是皇帝想亲掌权柄的举动,更易于被其他朝臣理解和接受。 赵高相对好处置,既然不便于直接杀了他,那就把他贬到山东去做郡守。你不是想当丞相吗?那好,你给小爷我证明一下你处理政务的能力,别就懂得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如果再找一个后来闹反秦最厉害的郡…… “那就不用本昏君动手了。”他阴险的笑了,为自己的想法悄悄臭得意了一下。 李斯比较难办一点。这个老头从开始就跟随秦始皇,一直到一统天下又拿出了很多治国方略,功劳很大,贬官不适合对待这样的老臣。 这年代的人还有个超级好名声的特点,为了名声动不动就伏剑自杀。 “呃,这可是非常需要注意的问题”,他在被兵车颠得全身如筛糠一般颤抖的时候想,“尤其是对武将们,别弄得那帮糙老爷们要么自杀,要么干脆回头再把我杀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史书和后世人的分析,李斯似乎是一个官迷,一切都是从永远当官角度去出发的。 “要让他下来,还要让他有盼头,对这么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还挺难办”,他在心里念叨着,“要不,从子孙后代的角度去着手吧”。 _ “臣李斯,拜见大秦二世皇帝陛下。” 他直直的坐在御座上看着李斯走进殿中行拜礼,有些惊讶于这老儿居然这么大岁数了,但在跪拜之际居然很是干净利落。 老家伙身材不高,头发近乎全白但梳理的一丝不苟汇集到高冠内,白须也是整整齐齐的修剪过,身着绿袍大袖,手持笏板,面色红润,两眼有神而不浑浊,但怎么看似乎都透有一丝狡狯。 “卿起吧。” “老臣谢陛下。” “李斯,你年岁大了还在兢兢业业于国事,我心甚为不忍。先皇帝曾赐你宫中乘车,今日起,朕赐你见君以揖代拜。” “老臣…”李斯激动地想五体投地,一想这似乎违反君命,深深地一揖到地。 “好啦,卿且坐”,他随意指了一下下方丞相惯常用的席案,看着李斯在案后跪坐好。 咸阳宫处理政务的宫殿与甘泉宫不同,由于殿堂巨大,也如甘泉宫一般为环廊天井的结构,上升一层殿顶开侧窗采光。但与甘泉宫不同的是,天井大而环廊窄,大长方形采光区铺有厚毡,排布几案。 靠近丹陛部分,两侧双排各三个几案,为三公九卿之位。之后则每侧三排、四排几案,为客卿、各衙属官、博士、武职之位。殿堂巨大,真正可容“百官”入席而坐。 只是这样一来,从丹陛到最远的席位足有7米以上(约合五十步。幸好秦法森严,殿内通常无人喧哗,否则皇帝说话都不见得听得见了。 据说当年始皇帝经荆轲一事之后,外臣觐见需距百步,可见秦宫之巨大。不过有一种传言说,秦皇的近臣向皇帝奏报事项也要隔百步甚至二百步,这就有点扯了。 古人说“步”,是指左脚迈一步加上右脚迈一步的距离,有11到14米左右,秦一步为六尺,秦一尺大约23厘米,就是138米,百步就是138米外。要是每天在这个距离和皇帝商量政事,无论皇帝还是大臣,都只能选大嗓门喊堂的。 胡亥在丹陛上估摸了一下咸阳宫主殿的内部尺寸,东西约一百步(138米,南北约六十步(8余米。如果始皇帝见外臣,外臣基本上就是只能站在殿门处参拜。而三公的座席,距离丹陛也就十步。丹陛本身高五尺(12米,有五级台阶,背西朝东,正好面向自己的广阔河山。 “老丞相,我从甘泉宫回来没有乘舆,尝试了一下轻车驰骋的感觉”,他咧了咧嘴,“太过颠簸了,我现在浑身酸痛,所以我要歪一会儿,就不要责怪我没有君主之仪了。” “陛下万乘之身,怎么可如甲士一般乘轻车?老臣劝陛下爱惜龙体,以后万勿再如此行事。”李斯向胡亥施礼,“陛下幸甘泉宫两月,臣等甚为惶恐,有诸多朝政还需陛下亲裁。” “老丞相关爱之情,我知道了。”他舒舒服服的歪靠在厚垫上,“至于治政之事,韩谈,传三公九卿于未时(现今13点咸阳宫议政。嗯,把顿弱也召来。” 他又转向李斯:“李斯,你有几个儿子啊,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老臣三子。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仲子李厉,字仲车,好武事,现为中尉军军侯。叔子李季,字叔贾,其母为臣侧夫人,家中有人行商贾事,带累此子不求进取,亦对商贾之事偏好,因此未为朝堂效力。” “嗯,先皇帝与卿所定国策,为重农抑商。农者,国之根本。商者……”他瞥了一眼似乎在跟殿门外说话的韩谈:“什么事?” “禀陛下,郎中令赵高携符玺殿外候驾,卫尉董翳殿外候驾。” “把符玺拿进来,让赵高侧殿候召。董翳先回,未时议政。” “臣遵诏。” 他转头又面向李斯:“卿与郎中令,皆是我顺利登基的功臣。不过,丞相对郎中令的看法如何呢?” 李斯被小皇帝的搞得有点晕,把自己招来,又不谈什么事,好像就是让自己来陪着闲聊的。不过对二世的这个问话,作为多年政坛摸爬滚打过来的老政客,他还是有了一丝警惕。 “陛下,郎中令在先皇帝时即为近臣。现为陛下郎中,所负责的均为陛下的身边之事,老臣不便置喙。” “呵呵,卿真是人老成精啊”,胡亥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斯。 “老臣不敢。” “好吧,我换个说法。我以为赵高似乎很想取代卿为丞相,卿以为,赵高是否有这个才干和能力呢?” “陛下,赵高的书法老臣很钦佩。另外,赵高曾为陛下讲习秦律,甚通律法。至于国政之事,老臣不敢妄言。”李斯含蓄的带出了一丝鄙夷。 “李斯,你与赵高,都在我登极大位上起了重要的稳定作用。”胡亥慢慢坐起身来,两手据案盯着李斯,“先皇帝崩逝突然,因此也未及替我指定辅臣。朕年少,与先皇帝登基王位的年岁相近。先皇帝其时,内有太后听政,外有文信侯(即吕不韦辅政。我呢?只有你们两位辅臣。现在看来,你们两位朕之重臣,似乎并不融洽啊。” 李斯沉默不语。 韩谈这时走过来,把盛放着符玺的小箱子举过头顶:“陛下,郎中令缴来符玺在此”。 “韩谈,从今日起,你代行符玺事,好好保管。”胡亥说,“以后,符玺必须随朕,无论我在做什么,你都要带着符玺跟随。” “臣遵诏。”韩谈把符玺放于丹陛后侧小案,示意两个内侍看守,自己站回殿门一侧。 李斯心里一动,这是夺了赵高的行符玺事? “李斯,你看不上赵高。赵高呢,也看不上你。”胡亥懒洋洋的又侧歪过去,“也不能说赵高看不上你,应该说,赵高很眼热你的丞相之位,曾跟我言,丞相年七十有余仍恋栈不去,政事操于已近耄耋(八十岁之手,一旦丞相故去,政令将如何延续?丞相以为如何呢?” “这,这是郎中令的谗言诋毁,陛下万勿听信!”李斯略显激动地说,只是话语中却缺乏了一点底气。 “赵高曾向我言,要做个明君,就要远隔大臣,居内朝理政,由他这样的人一旁辅佐。这样,人人都会称颂我的圣明。”赵高当然没和他说过这话,但历史上赵高确实跟二世皇帝说过。 “卿以为他说得对吗?” “万万不可!这是把陛下隔离于朝堂之外,此乃误国之言。”李斯又激动起来。 “陛下幸甘泉宫两月未曾朝堂理政,需陛下亲裁的政事均经郎中令之手,臣等已不知返回来的制诏真是陛下之意,还是赵高乱命。长此以往,郎中令必把持朝政,而陛下如何可被称颂?” “呵呵,你的意思就是我从此就为昏君了。” “老臣不敢,郎中令误导陛下。” “你可知道,我在甘泉宫这些天,是真快活啊,”胡亥想象着那个傀儡的无忧无虑生活,做出一副满脸意犹未尽的表情,“我是真愿意做这么个昏君啊。” “陛下,这……不可啊。”李斯急了,匍匐在地连连叩首。 “停停停,我刚说过你以后不可行拜礼,你违诏蔑视君制,当夷三族。”看着李斯听到这话后趴也不是立也不是的样子,胡亥哈哈大笑起来。 “你起来吧,听我继续说”,他面容一变,满脸萧索,“我知道,我真做了这样的昏君,史上留骂名自不必说,先皇帝与你等诸臣、百万将士的努力和鲜血,也都会付之东流。” 李斯抬头略显惊讶的望了小皇帝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胡亥话锋一转,“我才说过,你与赵高可算我的两大股肱,但同时……” “我年少,你们二人就不会用各种方法挟制于朕吗?”他话中带出了阴恻恻的味道。 “老臣万万不敢。” “不敢?”胡亥侧着头看着李斯,“依卿之意,赵高惑我居于内朝深宫,用我对之信任与依赖恃宠而私进谗言,手段可称阴谋。但卿呢?卿乃先皇帝重臣,国事政事深具资历。李斯老丞相,你就不会鼓动群臣欺朕政事不明,以让多位大臣从多方面反复进言的这类阳谋,堂堂正正的挟制于朕吗?” “臣等所论,皆为大秦天下,并不敢向陛下用谋。”李斯脖子梗了起来。 “我也相信你们主心是为大秦”,胡亥眯着眼睛斜了李斯一下,“但卿等可保证毫无私念吗?韩非死于卿、淳于越死于卿,他们的政见或与先皇帝和卿有所相异,但就该死吗?” 听到这诛心之语,李斯不说话了。 “李斯,我知你喜欢做官。一方面可以舒展心中抱负,另一方面也可荣宗耀祖。”他转过头来直面李斯带着揶揄的口气说:“我曾听闻,卿有一个仓鼠的感言?” 李斯一惊,把头低了下来。 李斯少时,观察到了一个现象:同为老鼠,所处环境不同,待遇大大不同。厕中老鼠脏臭,遇到人或狗过来还受惊吓。而粮仓老鼠,吃囤粮居高屋,无风无雨,绝大多数时候也也无人畜惊扰。李斯由老鼠及人,慨叹道:“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意思是说,一个人有出息没没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所以李斯一生都在奋力向上爬,有正途,也有变通,还有冷血清障,反正能向上爬就行。胡亥提仓鼠,就是在暗讽他不择手段。 _ 胡亥叹了口气,“我近日睡梦间似有仙人在耳边说,如居深宫享乐,两载死李斯,三载死胡亥,秦因赵高而乱亡。” 李斯倏的抬起头,嘴不自觉地张大了。 “醒后我思之两日,”胡亥两眼望着殿顶,“想仙人的大概意思就是,如我听从赵高之言继续居于内朝,赵高必将不断培植力量,然后或许用什么方法陷害老丞相你,这大约就是两载死李斯吧。卿死,朝政尽落赵高手。你刚才既然对赵高的理政能力不屑一评,那么如果朝政全入他手中,一载必乱,这大约就是朕!”他特地加强了朕这个字的语气,“该死之时了。” 胡亥的话中带出了冰冷之意:“不过,朕死,赵高还能独活吗?” 李斯瞠目结舌的望着半躺半坐歪在御案后的小皇帝,脑海中居然浮现出当年初见青年始皇帝的冷峻刚硬身影。 虽然当初和赵高一起扶立胡亥,但李斯内心其实一直对这个小皇帝不是很在意。一个十二岁的公子哥儿,只知道玩乐,从没有接触过国事政事。虽然跟赵高学了多年的律法,但又从没有真正实际应用过,不过是遵照始皇帝之命学习。 迫于皇家的威势和礼法,李斯对小皇帝必须尊重和顺从,内心里却觉得胡亥没有始皇帝的聪慧、精明和政治手腕。甚至李斯还觉得,过去始皇帝把政事大权独揽,自己只是一个谋臣的角色,而既然二世小皇帝不通政事,自己是不是可以真正作为丞相管控大秦了呢? 当然赵高的存在是个麻烦,让李斯很头疼。而且东巡之前,皇帝也已经显露了一些赢姓皇族的治政传承,让李斯的妄想颇有些偃旗息鼓。可东巡中到东巡后,皇帝一下显出耽于玩乐的样子,完全被赵高这个佞臣蛊惑了。 可现在李斯却在想,御座上那个依旧是登基前和东巡后那一副惫懒模样、毫无君王威仪的小皇帝,真的没头脑吗? 李斯突然感到了惶恐。而接下来小皇帝后面所说的一段话,就让李斯不只是惶恐,还有些颤抖了。 “卿与赵高,都是我登基的功臣。不管是卿因为眷恋权位,还是赵高为了获取权位,若我那个大兄公子扶苏登基,卿等二人恐怕都要失势吧。我是个念旧的人,我不论你们是因为什么扶助于我,只要你们做了,即是我的功臣。所以,我实不愿看到老丞相你,为大秦耗费心血一生,还不得善终。赵高虽然权欲过盛,但他是我的讲席,我也不愿他被权欲弄昏了头,最后走到弑君灭族的地步。” 他看着李斯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从御座上起身,下了丹陛走到李斯面前:“老丞相,退了吧,退出朝堂权位之争,得一个善始善终。” 第十一章 贬赵高 胡亥非常诚恳的看着李斯:“卿为大秦操劳一生,大秦也不能亏负于你。按大秦制,丞相皆封侯,卿岁俸万石,爵封彻侯。卿既去丞相职,我拟奉卿为太师,增食邑四千户,这样以后我可以与卿经常研讨国政大事,卿到时候还需不吝相告。” “老臣……遵诏。”李斯心中去职的悲凉和体面下野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小皇帝深深地九十度一揖。 胡亥轻轻扶住李斯:“我会让李由回来任他为廷尉。卿为廷尉很多年,也可以给他一些指点。” 李斯的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老臣,深谢陛下的厚待。” “还有你的二子李厉,在军中好好历练。军中不比他处,真有领军之才和军争谋略,我才可提拔。你的三子李季,既然好商贾事,我或还有大用之处。” 胡亥松开李斯缓缓地踱了两步,“等我把朝堂厘清,再与卿谈农耕与商贾。” 李斯向胡亥行礼,正要退出大殿,胡亥又叫住他:“现已午初二刻,卿就不必往来奔波了。可于侧殿稍息片刻,未初(现今13点参与公卿小朝议政。” _ 他目送着李斯走出大殿,唉,这戏演的,真累死个人。而且,马上还有另外一场戏要演,还不能懈怠。 赵高进殿时看到小皇帝歪在御座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心中稍定,但他进来了胡亥依旧没有睁眼的半躺着,让他心里恨得牙痒痒:这小羊羔子,就算大殿内有宫人、内侍,你这么个傀儡这样对自己,也太拿大了吧。 不过,这小东西为什么要自己跑回咸阳宫呢?也许就是在甘泉宫呆烦了?这小家伙这几个月都是很听话的,自己怎么说就怎么做,今天这是又为何呢?难道说,有人暗地进了什么谏言,让这个小傀儡意识到自己其实掌握着诺大权力,只要肯出手,郎中令其实不算啥? 赵高忽然在心里颤抖起来。自己这步棋走出来就没有退路,如果这个丹陛上的傀儡真的要行使起皇帝的权力,自己又能怎样,不听话就揭露他的傀儡身份?这种话只能用来吓唬他,真要揭露,就是玉石俱焚了。 一个自知为傀儡的人,做了好几件皇帝才会做的事情,这太不平常了。 抛开皇舆乘轻车回咸阳宫,赵成和阎央情况不明;加强咸阳城的戒备,阎乐情况不明;召见李斯和自己这两大扶立二世皇帝上位的重臣,是福是祸则完全无法揣测,而且据说丞相府和自己的府邸都被军卒围了,刚刚和出殿的李斯打个照面看老头面色似乎也不正常,红红白白的……卫尉卿还收走了皇帝符玺,进殿前还被户郎解去了佩剑……凶多吉少啊。 这些事情,都不应该是这个傀儡能想出和做出的,难道皇帝没死杀回咸阳了?想到这儿赵高登时全身冷汗。 不会,绝对不会!赵高像把脑袋扎进沙中的鸵鸟,一定要否定掉这个最完蛋的假设。 肯定是什么人向傀儡皇帝进言来对付自己,也许就是那个中官韩谈?不管怎样,先看看再说,大不了就是抱在一起投水,我赵高完蛋,你这个小东西一样完蛋,还有老秦赢姓皇族跟着一起丢脸,我不吃亏! “臣郎中令赵高,叩见陛下。” “哦,郎中令来了。”胡亥在御座上动了一下,“起来吧。” 赵高听胡亥的声音心中又是一颤,虽然傀儡皇帝被训练的说话声音与真胡亥几乎一样,但作为当了多年胡亥老师的他来说,现在这个声音仍是有细微差别的,是不好的差别! 会不会只是心理作用?赵高一脑袋糨糊,自己也吃不准了。 他提心吊胆的站起来:“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事要臣分忧?” “坐吧,朕喉头有些不适,咳咳。”胡亥用疲倦的声音说道,还咳嗽了两声,乜斜着眼看了一眼赵高。 谁说赵高是影视剧里一副胖胖的谄媚面容太监模样?高大魁梧的身材,丰姿俊朗的面容,几绺长髯飘逸秀雅,就是一个中年帅蜀黍嘛。赵高多年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整天都在皇帝面前晃悠着刷存在感,始皇帝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交给他教导,怎么也不可能是个猥亵的胖太监样子。 既然让自己坐,还说嗓子不好解释了声音的细微差别,赵高心里稍稍安稳了几分。 “朕有些害怕。”胡亥张嘴一句话,赵高心里一提溜,“昨夜,似有仙人梦中言,说如果朕一直呆在甘泉宫,大秦不数载就会皇帝崩天下亡。现在朕为皇帝,难道朕只能再活数载了?所以,今日一早朕就赶紧回咸阳宫,想请教一下郎中令讲席。” 原来是这样,赵高先微松一口气,但一想马上就觉得不对,你做噩梦跑回咸阳可以,为什么要召见李斯?为什么在咸阳戒备?为什么要兴兵包围我们两人的府邸? 赵高紧张的想着,同时还要努力组织着适当的词汇:“陛下,鬼神之事不可采信。自陛下登基以来,清除奸党,效先皇帝东巡,对国事一直兢兢业业。陛下这刚刚内朝听政几天,就出现这种所谓仙人梦言,臣倒以为应当对内宫进行清查,以免小人作祟。” 肯定是有内侍做了什么装神弄鬼的事情,他咬牙切齿的想。 “哦?这么说,郎中令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仙人了?” “陛下,神鬼仙魅,皆无妄之语,只有那些方士才信誓旦旦。先皇帝因方士惑乱朝政,坑杀四百多人,足以说明先皇帝也根本不信这些神鬼之事。” 胡亥的声音从丹陛上传下来:“那依郎中令之意,我就可以继续回到甘泉宫,享受人君的乐趣了?” 赵高心里一松,这小东西还想着享乐呢,那就没大问题。 “陛下是内朝听政还是朝堂理政,均出于陛下之意,臣不敢妄言。不过臣以为,有臣为陛下分忧,陛下确实无需劳于政事。” “分忧?嗯,郎中令此言大善。有郎中令勤政,确实轮不到我操心,我也不想操心,只管安享人君之快乐是多美好的生活。”胡亥换了个姿势,舒服的又侧躺下去,“只是这样一来,郎中令可就太辛苦了。” “臣责任所在,不敢言辛苦。”赵高心中的石头几乎完全落地,人前,这个戏码还是要做足的。限于君前礼仪,不然他真要把自己的胸脯拍的咚咚响了。 胡亥睁开了眼睛:“郎中令勤于政事,使朕可以安居内朝,当赏。韩谈,把朕给郎中令准备的赏赐抬上来。” 抬?这是什么重物?金子吗?这几个月一直忙于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和攫取话语权,倒是没想起来让小傀儡以皇帝的名义赏赐自己几万镒金子,这小家伙先想到了,还真是知趣。 赵高心中正在得意,可一看到几个内侍抬上来的东西被揭开罩布,脸唰的一下变成惨白:一个棕黑色的大瓮矗立在面前。 小皇帝并没有起身据案放射出王八之气,仍然是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含含糊糊的说,“郎中令对朕的赏赐,可还满意否?” 赵高的汗下来了,不是心理状态的形容词,是真的全身汗出如浆。 “陛下恕罪,陛下饶命,陛下开恩啊”。赵高匍匐在地,声泪俱下。 “哎,讲席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胡亥睁开了眼睛坐直了一些,一面虚情假意的喊着,一面暗暗地偷笑,能看着赫赫有名的大奸臣赵高俯首,还是蛮爽的嘛。 “讲席还没看过朕的赏赐到底是什么呢,怎么就开始让朕恕罪饶命?朕就算要赐鸩酒给讲席,也不会赐这么大一瓮,那要多少钱啊。韩谈,揭开瓮盖,请讲席一观,相信讲席看到赏赐之物必会欢欣。” 韩谈在内侍抬上大瓮后,就挥手把殿内的所有人都哄了出去,然后自己抱着胜邪剑面无表情的立在丹陛一侧。此时听到皇帝吩咐,几步走到翁前打开翁盖,“请郎中令一观。” 说着退后一步,只是动作幅度大了一点,甩动了怀中的宝剑,剑身唰的跳出剑鞘一截,一道寒森森的剑光射到赵高眼前。 赵高的小心脏咚咚的快从腔子里面蹦出来了,慢慢从地上爬起走到瓮边向内一看,不出所料,自己的小宠物就像当初被丢进河水的皇帝一样捆在里面,嘴里塞着麻布,两眼惊恐的望着赵高,如同待宰的羔羊。 赵高这下彻底绝望了,感觉自己的脑袋随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只是跪伏在瓮旁,把脑袋在地上磕的山响。 “看来朕的赏赐反而吓到郎中令了,哎呀呀,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既然这个东西如此不吉,韩谈,你现在找几个人,就用我的肩辇把这个大瓮抬到横桥上直接丢进渭水,免得郎中令畏惧。” 胡亥说的好听,可话语中不带一丝温度,“讲席别叩首了,朕听这种咚咚的声音心烦。” 赵高停止了磕头,但已心如死灰,当然脸色也如死灰,只能浑身发软的瘫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完了,自己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会犯下这样灭族的大罪?当个郎中令又有什么不好,郎中令也是九卿之一,为什么非要做三公丞相~~~~~~~ 韩谈叫来几个内侍把大瓮抬了出去。 “讲席怎么抖的这么厉害?别是生病了吧。”,胡亥话里带着关切的说,“韩谈,快把郎中令扶起来。” 赵高全身冷汗淋漓的被扶起来,不敢坐直,两手据地面向小皇帝跪着。 “赵高,我不会杀你的,你莫要担心”,胡亥站起来下了丹陛走到赵高面前五步远的地方。 韩谈则把捧着的胜邪剑调了个方向,横起剑柄随时可以拔出。赵高身材高大,有勇力,做中车府令多年,也有武力,不可不防。 “你也不要跪了,坐吧。”赵高慢慢强撑着坐直。 “我知道,你和李斯扶助我登大位,心中都有一己之私,刚才李斯在时我也提到过。扶苏如即位,必不能像先皇父那般继续任用你。你出身不高,不被任用就意味着前途无望。而扶助我,你是我的讲席,知道我对你信赖,能保住自己的前程。” “只是这人啊”,胡亥顿了顿,“一旦保住了现在的位置,就又要去巴望更高的位置。” “当年蒙毅因你触犯律法而要杀你,你就恨上了蒙氏兄弟。我本在扶苏尊先皇帝遗诏自裁后,就要开释蒙恬。你却说蒙氏在军中威望太高劝我杀了,我听了你的。后来一些人你要杀,我也认可了。汝现已身居九卿之位,但我心里很清楚你想把李斯挤掉自己做丞相,盯上了三公之位。讲席,说句真心话,别看我年少,我还真的能看出你并不具备治政之能。可讲席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做不得丞相,干脆跨过三公,直接准备做这大秦的皇帝了!” 赵高扑通一下又跪倒了。 “起来吧,我说了,没想杀你,怎么说你也是我的讲席。”胡亥的话语中带上了淡淡忧桑的味道:“我真的心痛啊,我如此信任的讲席……” “臣……有负陛下。”赵高也觉得有点羞愧了。 “讲席先回去吧。写奏章请辞郎中令,酉时前让人递来。奏章中还要说明一下是因为你的嫉恨而导致蒙氏兄弟自裁,理由自己找,算是替朕担责。我会外放你去做一郡的郡守,你把赵成、阎乐一起带去,做郡尉、郡丞都可。” 郡丞为一郡的次官,辅佐郡守总理郡政。郡守缺位或不能理事时,郡丞代行郡守职务。郡尉负责掌郡驻军,主管治安、侦缉盗贼。郡尉直辖于朝廷,与郡守相抗礼。 皇帝允许赵高用自己人做郡尉,就失去了郡守和郡尉相互制衡的作用,也算是对赵高法外开恩了。这样一来,一郡之地几乎就是赵高的家天下。 胡亥转过身背对着赵高说,“讲席想做丞相,可又完全没有理政的资历。真让讲席当了丞相,这政事……先去做几年郡守吧。不然贸然做了丞相也是百官不服,讲席又要胡乱杀人了……先皇父几未诛杀过大臣,可我才登基不到一载,已经担着杀了多少大臣的名声了?赵高,你莫要辜负了这个机会。” 赵高离开时,已经是午时三刻(午正三刻,中午12点45分……杀人时刻。 “韩谈,你代我拟诏,做几件事儿。事儿多,找竹简记下来。” 韩谈坐到刚才赵高坐过的几案前,把宝剑放到几案一侧,使用常备在几案上的笔墨竹简:“陛下请吩咐。” “第一件,让上官甲去甘泉宫那边,把赵成、阎央送到郎中令府,让卫尉把阎乐也送过去,丞相府和郎中令府先继续围着。第二件,甘泉宫里当时不在殿上的角抵者、俳优,先留在那儿,没准什么时候我还有用。第三件,把甘泉宫宫令越淹拿了带回咸阳宫,告诉上官甲,在宫门拿下那几个车郎,赐剑令其自戕。剩下的车郎,分开甄别,凡与郎中令有关的人,和阎央一起送去郎中令府。无关者带回咸阳回归郎中军。第四件,你已经把咸阳宫宫令卫后拿了,还有你看到那些可能是赵高耳目的内侍宫人,都拿了先关起来。” 韩谈认真的记录着皇帝的口诏,只是听到“让宫门前拿下的那几个车郎自戕”时,笔锋不由自主的微颤了一下。他是在胡亥下令绞杀当时殿中被拿下宫人和内侍之前领诏赴咸阳的,现在他能想象得到,车郎都杀了,那些宫人和内侍万无幸理。 怪不得皇帝当时要他把做公子时的旧人指认出来,因为皇帝相信这些人(也包括韩谈自己不会乱嚼舌头,而那些凡可能知道皇帝被调包的人,则统统要杀。韩谈一方面对皇帝念旧非常感激,另一方面对皇帝杀人不眨眼的铁血也很敬畏,这才是真正的大秦皇帝。 韩谈边奋笔疾书边想着这些,忽然胡亥的声音停了,他抬头望着皇帝,刚要问是不是就这些,胡亥又接着说了起来:“第五件与这些事无关了,你去找少府工匠,给我做一块四尺长两尺半高的黑石板,石板下沿离地三尺,装在木架上放在这里。另外找白粉石条,能够在黑石板上写字的,再备上一些麻布用于擦抹。第六件事么……告诉上官甲,从甘泉宫回来时,把那里的乐女乐人,嗯,都给朕带回咸阳宫来。” 刚还在敬畏皇帝,可这敬畏并没持续多久啊,这第六件事……他抬眼看了一下皇帝,只见皇帝那一脸迷醉,像极了那个假货看俳戏时的样子……韩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快去快去”,胡亥对着他摆摆手,“菡萏,过来继续给我捶捶。” 菡萏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手劲儿也没多大,不过正好让他感觉很舒服。下一步,要重新在三公九卿面前亮个相以正视听,然后……胡亥叹了口气,这天下不到半载就给赵高折腾的急转直下,总要开始做点儿什么了。先看看三公九卿们都上奏些什么吧,不过人事重新做一些调配必然是最首要的。 第十二章 皇帝重亮相 胡亥乘坐兵车狂奔固然是导致他浑身酸痛的原因之一,但昨夜他也并没有睡好,一直在规划拿回帝位之后的诸多事务。这缺乏睡眠加上颠簸几十里,在把赵高和李斯一同处置掉之后的松弛状态下,他几乎已经快睡着了,只是马上就要做的一些事情,仍在脑中转悠着让他睡不着。 三公九卿中,当下最重要的应该是三公缺一公需要补足。其中御史大夫御史监察百官,恐怕要再增强点儿其他方面的力量,虽然秦朝的御史大夫似乎不管御史… 九卿中,廷尉已经确定给李由留着。奉常是与宫廷和那帮六国博士相关度很大的位置,而现任奉常由太史令转任,与赵高应该没什么干系……赵高外放,郎中令要补人,这个人选几乎不用多考虑。太仆可不动,典客掌诸侯与少数民族部族首领朝觐事务、接待诸郡县上计吏……这个需要扩展一下内容并且换换人。宗正不需要动。 少府章邯既然历史上领刑徒军转战山东,连项梁都给杀了,还是给他另外换个更起作用的位置,目前虽然暂不动,但需要考虑接替人选。治粟内史是修渠的郑国,应该年纪不小了,也需要有所考虑,不过不在目前马上要动,而是针对六国动乱时需要提高关内的粮秣产量时。还有关中地区的防务…… 正当胡亥左思右想之际,韩谈悄悄走过来:“陛下,即将到未时,三公九卿和陛下特召之臣,均已在殿门外候驾。” 听说大臣们已经到了,他多少有点儿心虚,对付一两个人是一回事,面对一群古代政客,又是一回事。在现代,他不过是一个技术型的人才,只是好奇心多一些,朋友们喜欢讨论历史时自己就跟着瞎掺和一下,看过几本历史故事,看过几部穿越小说,然后看故事和小说时遇到一些感觉胡说八道的地方就上网查查史料,连一部完整的《史记》都没读全。至于政治,他只略通一些办公室政治而已。 在昨夜的思想时刻,除了复位之后的诸般安排,他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历史大事。现在已经是二世元年六月中旬,历史记载中,二世元年七月的什么时候,陈胜吴广起义爆发,天下就将真正开始大乱。还有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啊,能干点儿啥?而且陈胜的“农民起义军”居然还攻进过函谷关!自从始皇帝一统天下,关中四关好像很久没认真修缮过了,守关兵士也都懈怠了…… _ 诸位大臣入殿、礼拜,丹陛之上胡亥的目光向下环视了一圈。 宗正赢腾是个老人,不过这秦朝的老人怎么都这么精神抖擞的,一点儿都没有昏聩之相。卫尉董翳见过了,已经卸去甲胄换了朝服。郎中令……不会来了。太仆马兴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尚有几分精干之意。治粟内史郑国也是老人,有些瘦弱。典客巴澜面色稍黑透红,是巴族人,时常在西南巴蜀蛮族中奔波,颇有几分风尘催人老的感觉。奉常胡毋敬看起来像个太监,白白净净肥肥胖胖的,幸亏还有一簇山羊胡子翘着…… 不过胡亥最关注是其他五个人,即御史大夫冯去疾、太尉冯劫、廷尉姚贾、少府章邯、客卿顿弱。(此处各官人名,向孙大大致敬 冯去疾看起来六十岁左右,面色发黄,微胖,文人气质,可胡子又很类似秦俑中的大将军造型。冯劫是冯去疾的儿子,但和他父亲完全两样,结实精干,典型后世西北汉子那种类型。 章邯不很高但强壮,肩宽背厚,很具男子汉风范,不过在面相上是文秀的形象,可以用儒将形容。 顿弱是客卿,客卿是丞相属下的散官,是秦国之外的六国人来秦国做官时通常先被赋予的官位。一般为皇帝提供谋划建议和做一些非常职的事情,是备升迁的大臣。 商鞅和李斯都做过客卿。顿弱也有六十岁左右,小个子,很瘦,表情严肃,那种看起来铁面冷心的形象让胡亥颇为满意。当年始皇帝许他不行跪拜,所以他入殿时只是一揖。 姚贾则是清癯的典型文人,五十岁向上的年龄,脸上总挂着一种人畜无害的笑意。 “笑面虎?我喜欢。”胡亥再次感到满意。 至于公子婴……胡亥对着公子婴微笑了一下,就像同谋间的默契。 待群臣落座后,胡亥轻咳一声:“诸卿,朕先有两件事宣布。其一是丞相李斯告老,向朕请辞丞相一职。” 大臣们颇感惊异的目光立即看向李斯,李斯则面无表情的不置一语。 “其二,郎中令赵高自觉在朕登基后一些事情所为不恰当,也向朕请辞郎中令一职。” 下面出现一阵轻微的躁动,但四下却找不到赵高的踪影。但总的来说听到这个人要辞郎中令,一抹搂不住的笑意几乎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胡亥心说,这赵高有多遭人恨啊。 不过高兴归高兴,但大臣们开始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了,两大皇帝倚重的重臣同时去职,这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征兆,联系到刚刚听说小皇帝轻车回宫和咸阳街面卫尉军不寻常的调动和戒备…… 冯去疾、冯劫、顿弱、姚贾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福兮?祸兮? 皇权,在这个时代是整个社会的柱石。在座的大臣都是始皇帝时的老臣,对皇室的忠贞也是坚定不移的。至于始皇帝选扶苏还是胡亥继位、胡亥继位是否包含阴谋,他们内心中难免会有各自的看法和猜测,但皇家承继之事自古以来多血腥,所以他们也并不想置身其中。 始皇帝的诸公子公主鼓噪胡亥乃矫诏篡位登基而被屠戮一空,他们也就是叹息了一下,认为诸公子们太不识时务。 对于公子扶苏,各位大臣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温良恭俭,不似始皇帝那般严苛酷烈,却也刚毅果决,应该是很好守成之君。但大臣们也有另外的考虑,就是如果遭遇突发政局时,公子扶苏这种性格也是非常易受强臣影响的性格。 比如,受蒙恬和蒙毅的影响。 始皇帝时对蒙毅就几乎言听计从,而公子扶苏监军北疆多年,与三十万边军统帅蒙恬的关系自不必言了。因此也有大臣(比如李斯认为,一旦扶苏登基为帝,则大秦朝堂或将是蒙氏兄弟的天下。 而对公子胡亥,大臣们的印象可以说,没有印象! 当然这是从政事角度而言。这位小公子在始皇帝在位时是典型的小纨绔,从未参与任何政事,只是作为始皇帝最小的儿子,深得始皇帝的喜爱,每次东巡都带着他,而他也不过就是跟着四处游玩。 胡亥身边除了讲席赵高外,并无任何朝中势力相伴,赵高也不过就是个皇家马车夫的领班兼带着皇帝符玺的拎包,所以大臣们对胡亥都有些轻视。但胡亥继位皇帝后的前几月,颇有几分勤政君主的气象,使得群臣的轻视几乎都消失了。 可东巡以来皇帝的变化,又让他们心中摇头。虽然如此,但他们按照严格的大秦律法和坚定的忠君思想,也不敢对胡亥再有什么轻视行为,君为贵。 换个角度看,面对胡亥这样无从政经验的帝王,也是大臣们各显其能的时候。一旦自己的能力为皇帝看重,就有施展才华的空间。 二世皇帝登基,丞相李斯继续留用倒也没什么,那个马车夫兼跟班当郎中令也属正常,郎中令本来就是皇帝贴身之人。问题就在于,谁也没想到这个郎中令居然是个翻云覆雨的佞臣,在东巡中就开始对皇帝施加影响,东巡后干脆把皇帝哄到甘泉宫,自己在朝臣和皇帝之间成为一个隔离带。这样下去,到地谁是真皇帝? 今天皇帝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轻车回宫的俳戏,然后再突然召见朝中重臣,现在又突然告诉他们李斯、赵高两人同时“请辞”离职…… 通常发生这种事情,就是继位君王要摆脱辅政大臣的影响准备自己亲政的信号。 始皇帝亲政时,借嫪毐之乱囚了听政的赵太后,赶走了丞相吕不韦并且后又逼吕不韦自杀,然后就彻底把持了朝政。 现在小皇帝也来了这么一手,这些老狐狸们真不相信李斯和赵高是“自愿请辞”的。 如此看来,这个皇帝是在甘泉宫玩儿够了又回归明君之路?毕竟自孝公以来的赢姓君主,就没出过一个昏聩的,赢姓的血性在二世皇帝身上又被激发了? 殿内重臣心中开始警号长鸣。 _ 上面胡亥继续说道:“朕因此决意调整一下诸卿的职司,冯去疾。” “臣在。” “汝由御史大夫升任丞相,尽快与李斯交接。” “臣奉诏。”冯去疾稍露喜色施礼。李斯去职,他是最有可能接替丞相之位的,因为御史大夫又称副丞相,现在真的大位到手,虽在情理之中,但也多少有点儿兴奋。 “顿弱,你来任御史大夫。” “啊!”顿弱轻呼一声,颇显吃惊的样子,但赶紧收敛了一下。从客卿一跃成为掌实职的三公之一可是个不小的升迁,“陛下,臣非辞辛苦,只是臣任三公之位……” 胡亥笑了一下:“顿弱,御史大夫实为副丞相,自是非常重要的位置。另外,朕对卿还有其他方面的要求,之后再与卿商议。” “这……臣奉诏。” “冯劫仍任太尉,廷尉贾。” “臣在。” “你改任典客。典客巴澜朕另有任用。至于典客的所司职司,朕也随后再与卿商议。” “臣奉诏。”姚贾表情不动的施礼回应。 廷尉掌全国的律法施行类似司法部长加最高法院,典客有点儿类似外交部长,大秦一统后也没啥外交,于是就成了少数民族事务部部长。因此从廷尉改任典客,虽然同为九卿之位,但职权却大为下降了。 巴澜同样也施礼奉诏,因不知皇帝打算调任他做啥,所以也没有多言。 “公子婴任郎中令。” “臣奉诏。”公子婴得到这个任命,心中自是非常欢喜,为皇帝效了最大的力,也就得到了极为满意的回报,这个皇帝必须死保。 “廷尉空缺,朕拟调回三川郡守李由接任。其他诸卿暂不更动,不过,章邯!” “臣在。” “你这个少府只是暂不更动,朕自蒙氏兄弟之后,感觉军中可为大将者稀。卿知兵事、懂营造、又对军械甚为了解,因此朕对卿有厚望。” “臣必不负陛下厚待。”章邯被皇帝夸得很开心,深施一礼,颇有感动之情。 “老丞相斯,为大秦鞠躬尽瘁一辈子了,朕决定尊太师,增食邑四千户。” “老臣谢陛下厚赐。”李斯站起来深施一礼。 “冯去疾既然接任丞相,进爵彻侯。封定内侯。”冯去疾这回真的掩饰不住小激动了,立直身躯向皇帝行了个跪拜礼,“老臣,深谢陛下厚爱。” “丞相起吧。另外,赵高虽有过,然则亦有功。”胡亥不动声色的说,“朕拟将赵高外放为郡守,嗯,就会稽郡吧。会稽郡原郡守调陈郡为郡守,原陈郡郡守交接后召回,另行任用。” “好了,朕要说的事情暂时就这些,诸卿可将紧要政务禀来。李斯,你虽然请辞丞相,但当前政务仍以你为最清楚,你先说。”胡亥向后一靠,看着群臣说道。 李斯犹豫了一下,皇帝刚刚给太师尊号并增食邑,这时候扫皇帝的兴是不是不合适?不过皇帝今天的此番作为与这几个月大不相同,显现出很强的自我意识和决策感,赌一把吧。 “老臣确有一议,还请陛下圣断。”李斯站起来一揖。 “嗯,坐下说吧。” “老臣恳请陛下,暂停阿房建宫和骊山先皇帝陵未建部分。陵寝和宫殿建设,牵扯大秦太多……” 冯去疾、冯劫、章邯等听到李斯的奏议,心里不免捏了一把汗。虽然他们也很希望皇帝停建宫殿和陵寝,但都还在琢磨如何说。 “此奏,允可。”胡亥打断了李斯。 大臣们登时傻眼:这么痛快? 章邯立即上奏:“陛下,缓建新宫和先皇帝陵,两处共现仍约有四十多万刑徒和二十多万徭役,是否刑徒转回原郡县服刑并解散徭役?还有,先皇帝虽已移驾陵宫,但因陵寝之工尚未完全收尾,未曾封陵,工匠知晓墓内机关,是否要……” “殉葬?”咱们的现代版胡亥心中有些惊讶,以前都将封陵殉葬工匠当作秦二世暴虐、草菅人命的一大罪状,现在看来,这不过是这个时代的惯例而已,这位少府说出来似乎完全没有负罪感。 “把工匠殉葬?这倒是个问题。”胡亥沉吟着,“朕意,不殉葬工匠,卿等以为如何?” 大臣们觉得很意外,皇帝这是咋啦?很不符合“暴秦”特征,始皇帝杀人可是毫不眨眼的。 宗正首先反对:“陛下,工匠殉葬之事,关乎先皇帝之灵是否会为盗者惊扰。工匠多知陵内机关消息设置,臣请陛下三思。” 奉常、郎中令均表示赞同宗正之意。 胡亥看了看章邯,又看了看宗正等人:“我不想殉葬工匠,理由有三:其一,先皇帝陵寝原定周遭二十里内不得有杂色人等进出,朕意把范围扩大到三十里,置卒巡守。可昭告天下,妄入者夷三族。工匠不得入,既知机关设置诀窍又能如何?过得一二十年,即使这些工匠未亡,也早模糊了记忆。” 胡亥轻轻一笑,“我年纪如此小,还熬不过那些工匠吗?其二,工匠技艺师徒传承,极易断代,十分宝贵。大秦军力强横原因之一,就是大秦军队的军械优良,天下居首。能为陵寝制作机关的工匠也必为天下最巧之工匠,都杀了,不是自弱己力吗?其三,如若担心大秦衰亡后……想必先皇帝会更震怒于我们这些赢姓子孙之不屑,而先灵被扰恐怕也并不重要了吧。” “所以,我不但不用工匠殉葬,还要大用工匠”,胡亥平静的环顾了一下诸臣,“章邯,你立即安排工匠遴选,既包括现在建新宫和建陵的,也包括原有军械、营造等所有的工匠,朕拟设一匠师台,选出技艺卓超者封匠师,提升工匠名声,鼓励巧匠。这些匠师级工匠,朕会有大用,匠师台就设在望夷宫。” 他心想,望夷宫是史书中胡亥丢命的地方,自己是坚决不要这座宫殿了。 “至于骊山陵役使的普通工匠,三代老秦人出身的告诫后遣回,其他山东工匠和不够三代老秦之人,举家迁至陇西郡”,胡亥呲牙一笑,“我就不信在迁陇西和殉先皇帝之间,他们会不知道怎么选择。” 匠师台?皇帝这想法倒是个好点子。大臣们心中暗暗点头。大秦军械向来天下第一,和鼓励匠造不无关系。 当然,也和大秦严苛的律法有关。军械上都刻有工匠的名字,出了质量问题是要掉脑袋的。 把不是三代老秦人的工匠迁到陇西郡,也绝了他们串联山东乡党盗墓的可能。 “徭役立即遣归,至于停建宫陵后四十万刑徒的去向,朕需要与丞相去疾、尉劫、少府邯商议后再与诸卿再议。其他还有何重要事情奏来?”胡亥问道。 “陛下”,李斯向着胡亥施礼,“现今,由于阿房修造宫殿、骊山修造帝陵,庶民徭役过重,山东局势已经开始隐隐出现不稳的迹象。而且很严重的是,我朝现在军力空虚,北疆现驻军二十五万,南部百越投入军卒和壮夫五十万。当下整个关中只有两万卫尉军和五万中尉军,还有函谷关、武关、大散关、萧关各有驻军三千,峣关、陈仓等地有驻军一千五,守关军总计一万五千。关东仅各郡各有一千到四千不等的郡兵,这些郡兵还大都是山东当地人,战力远不及老秦兵,对大秦的忠诚度也……” “我也为此很头痛”,胡亥说,“我年少,无先皇帝一统天下的气势。先皇帝巡守天下,威加海内,各处宵小无不震慑。现山东不稳,并非全为徭役税负的原因,六国遗族蠢蠢欲动,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的声威,远不及先皇帝啊。” “为此,朕意,在关中征召老秦兵士。” 群臣听到“征召”二字微微有些躁动,大秦一统以来,兵役、徭役,征召太多了。征伐百越,已经征召到商贾这个层面了,再征召,恐怕…… 胡亥看到大臣们的反应,抬起双手压了压:“我不是马上就要征召成军,我的意思是,按关中户籍,每户多于一丁者,征召一丁,独丁不征。所召兵丁暂不入军伍,而是进行兵训。每十日参训二日,一旦需要,立即成军。” 胡亥看了一眼冯劫和章邯,“太尉可在卫尉军、中尉军乃至郎中军中,抽调老卒,分散到关中各县,负责训练组织。少府安排一旦成军时的辎重军械储备。” 不是立即征兵,大臣们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冯劫和章邯各自施礼应命。 “关中老秦,为我国本,万勿过耗,需要保留农耕之力。因此,除家中独丁不征外,两丁中只征有子者。兵龄范围也做缩减,十五以下不征,五十以上不征,凡兵械造匠也不征。如果按照这个方略,诸卿认为我们能够有多少后备兵员?” 顿弱作为丞相府客卿,比较了解军民情况,拱手(拱手为揖礼当中最简单的礼节,要都是正规揖礼,就别说啥了,行礼就把时间占完了答道:“关中巴蜀各郡,当下共一百三十余万户。单纯看数目,按每户一丁计算,可征发一百三十万。但实际上北疆边军已有二十五万,无大战事役夫不常驻。百越定后,留守那里的老秦军卒十万、役夫二十万。关中卫尉和中尉军共七万,守关军一万五,因此已经占丁壮数额已超过六十万。” 他瞥了一眼章邯:“少府手中还有老秦刑徒十五万,总共近八十万,而当年先皇帝伐楚尽起秦卒也就六十万。现在已过十年,人口有所恢复和增加,但也有限,况且陛下仁慈,还缩减了征召范围,所以粗略估算,大致为十五万到二十万之数。” “不多啊,朕心甚忧。”胡亥在御案上飞快的跳动手指敲击着,“如果真如太师斯所言,山东六国遗族蠢蠢欲动,那么倾尽关中人人皆兵,撒入山东也如撒豆入野。何况,现在我们还并不知道山东六国遗族动向。” 大臣们也觉得确实是个问题。北疆边军不可大量抽回,不然北蛮南下,对秦赵两地一直都是大患。百越军老秦人不少,但百越之地蛮荒,几十万人撒进去均算也没多少人,再要抽回也是麻烦。所以,现在关中腹地还真的兵力空虚。 “老秦战力,天下无敌。”胡亥看大家都有点气馁,就用一种老秦人的自豪语气鼓励道:“既然我与卿等已然看到了这种局面,就比完全未知而突遭乱局要有把握。朕意,符合征召范围人员均参加兵训,但把征召分为两个梯次,真需用兵,一次十万人左右。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先保关中不失。留得关中在,六国复立又能如何?即使再次横扫六国,老秦强兵难道还会有问题吗?” 大臣们脸上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二世皇帝不愧为始皇帝的儿子,考虑全面,不再大肆耗使民力用于宫陵建造是今天最大的惊喜。 小皇帝沉稳全面又隐然峥嵘将露的样子,也使大臣们在敬服之余心中莫不惕惕然,原来任性胡为的样子转换成了指点天下的样子,过去这官是要小心做,或者不做,现在这官怕是要认真做,不然想做也做不成了。 随即胡亥又向治粟内史简单了解了一下关中农耕的方法、产量、粮赋收入等问题,要求宗正要他把目前从政或从军的宗室、贵族、勋戚族人列一名单报来,向太仆了解了一下大秦马政情况,并吩咐他把中车府清理一下,本着皇室用度缩减的原则,缩减一半人员,同时清除赵高的痕迹。 “朕还有一事需要诸卿分忧啊”,胡亥忽然面露狡黠的笑容,随手一指和诸位大臣进来时一同抬入的一张垛满奏章竹简的大案,“先皇帝勤于朝政,每日批阅奏章不满一石不息。朕没有先皇帝的勤勉,朕喜欢看人角抵斗剑俳优歌舞,据说这是昏君所为。” 胡亥顿了顿,看着一语不敢发的三公九卿们,“过去,先皇帝将所有权力都握在手中,我可不愿如此辛苦,也不想如此集权。我没有先皇帝的洞察果决,年岁不高,集权于朕恐怕会倾了大秦的江山。” 胡亥语气严肃起来,“郡守以上任免,权力在朕。用兵事项,权力在朕。凡有关政体、有关律法增修之事,需报朕阅。” 他话锋一转又变成了很无赖的口气,“至于其他的政事,卿等自行处理吧,就不要妨碍朕在政事之余当当昏君了。这些奏章也都搬回去,大家按值司分分。” 大臣们也就是不敢,否则都会对皇帝投以鄙薄的目光了。 胡亥一转口气又变为严肃:“凡认为需要报朕的事项,三公九卿联署讨论后再奏报于朕,奏章中,要给出公卿所议的解决之法。如有多种建议可都列入并写明各建议的理由、优劣、可能的后果以及支持此议的人。今起,凡向朕的奏报,不修文辞,只留实情。什么事,什么危害,什么好处,建议朕应采取的行动,建议的理由、优劣、后果。” 胡亥大喘了一口气接着说:“如果谁要给朕一个文辞华美但让朕看不懂的奏章,朕的郡守之上任免权,可是包括诸卿的。” “臣等奉诏。”三公九卿齐刷刷的施礼。 始皇帝时期,三公九卿实际上都是皇帝的秘书和执行者,二世皇帝这一诏命,则为他们施展自己的才华提供了条件,因此有能力的和对自己能力信心不足的,各有忧喜。 “另外,我有一议,诸卿可回去考虑权衡。”胡亥继续说,“我放权于卿等,卿等也可考虑放权于郡县。如果诸卿权衡认为可放部分权力,拟了奏简给朕看。诸卿希望我刚才所说的权力之外,还有权力仍认为该朕掌握的,卿等可单独上奏。明日朝会前,丞相先把朕放权于三公九卿之事拟一个制来。” “以后大朝会每月初、逢十举行,如果朕出巡,则回来后补开。其他时间,朕当昏君。”胡亥嬉笑着,“公卿朝议尔等可在认为确有必要时向朕提出,朕需要尔等朝议时也会随时召集。” 接着他又把表情一肃:“以后大朝会上,朕就是不理政的昏君。公卿朝议上的各种事项,未经朕的允可,绝不可泄露分毫。朕知诸公卿皆为直率真诚之人,但那也要分时候和事情。朕这是诏令,就是绝不可让诸公卿之外的人知晓朝政军政大事是朕在主理,这也是为了示敌以弱的需要。” 公卿们看小皇帝变脸比翻书还快,心中都啧啧称奇,不过保密法则上升到了诏令的高度,那可不是能够等闲视之的。 冯去疾连忙请示:“陛下所交待的很多事情,都需要有相关的人等参与,有些情况下如果不以诏令为名就难于贯彻。陛下,臣若遇到此等事当如何?” 胡亥一瞪眼:“这有何难?就说这是尔等向朕艰难陈情而得到的诏令。朝政之事朕不理,都交与诸公卿了,尔等奏事中非重大事朕一律照准,重大事尔等起意奏报,说服朕允可的。嗯,有些事情确需诸卿下属官吏知晓是朕意的,报与朕,朕权衡后再定。明日卯正大朝,百官入朝。以后逢十大朝,三公九卿朝议按具体事务安排。” 这就是个基调,公卿们虽然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但,至少,一个愿意重掌政事,重新把控天下的君主回来了,大秦的主心骨回来了。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