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塔玫瑰[合约婚姻]》 第一章 家里最近发生几件大事。 父亲的酒厂青黄不接,求上了豪门周家出手相救。周家老太太看中了她二姐顾以宁,想让周家大房收做义女。 顾宥缦听到小外甥女来给她通风报信的时候,正走出含鸫机场。 预约的网约车司机早早在停车场等了。 她挂了电话,环顾周围时,一个中年男人下车跑到了她跟前。 “是顾女士吗?”他问。 顾宥缦对了一下车牌号,“曹师傅?” “对,您的行李箱我帮您放后备箱。” 一侧身,他看见了她背着的大摄影包,“嚯,您这大家伙……” 她笑笑,单手拎下包,“这个我自己抱着。” 司机感慨:“您真有劲儿。” 一个人在国外生活近十年,小到自己拉网线接电线,大到自己扛衣柜搬床垫,就是林黛玉也能倒拔垂杨柳了。 在她上车之际,一辆豪车停在了她的不远处。身着深咖色大衣的男人“嗯”了一声,声线低沉平淡道:“知道了。” 他步履不停,在保镖和司机簇拥下上了车。 专车与豪车擦身而过,一前一后驶向了同一个方向。 她刚从国内开展的国际花卉园艺博览会回来,三家杂志社等着她供稿,今天内就要将图片返给编辑,后续细节可能还要做修整。 现在都是电子刊,日刊杂志每日都要上业内最新内容,她不能让人家开天窗。没顾得上回家打探情况,她先去了工作室导成片。 12点15分,正是午休时刻,她刚进来前看到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妹在店外自拍,青春洋溢。 见她走来,以为是老板,登时一哄而散。 今日周四,是花卉工作室的固定休息日。店员和老板都不在店。 店门没拉卷匝门,没上锁链,全自动开合门,非营业阶段指纹开锁。 顾宥缦问过杜成霜,这门稍微用点力就能推开,不怕被偷吗? 杜成霜说愿意偷花的是个雅贼,成人之美也无妨。 ——那收银机里的钱呢? ——哦,我收走了。 杜成霜这人嗜钱如命,偷她花可以,偷钱一分都不行。 她扫了指纹锁推门而入,花卉冗杂的馨香扑鼻而来。没开灯,街外采光好,丁达尔效应下凝胶状的阳光照射在一簇一簇的鲜花上,美得像隔了一层玻璃雾状的水纹。 一楼楼梯狭窄,到了二楼便豁然开朗。 杜成霜喜欢大面积采光落地窗,沿墙错落摆满一圈花卉。三面落地实木架上摆满了手工艺品,三张2.5mX2m的桌台上摆着花瓶,手工制品,颜料和画纸。 工作室不完全只接花卉作品,杜成霜偶尔组织钱多人闲的富婆会员们参加陶冶情操的活动,也接宴会策展,婚礼,生日宴…… 杜成霜说插花是艺术情怀,赚钱是现实所迫,人都要吃饭。不过看投入程度,显然她对“现实”的热情远大于“艺术情怀”。 没杜成霜成人之美的雅量,她的个人工作室在二楼尽头左侧,门是实木门加虹膜锁,办公室里有两台电脑三块外接屏幕,一柜子硬盘,内有她多年心血,少一样她都要跳楼。 推开门,她将摄影包放在电脑桌上。等待电脑开机的间隙她取出相机内存卡,插入外接U盘。 电脑用了两三年了,开机有点慢。 她打开饮水机电源,从身后岛台上拿了杯子,先接了半杯水冲了下杯内灰尘,倒入水桶,又接了半杯冷水喝了一口。 她今天任务挺重,得挑出三套图给三位编辑选,下午和晚上得修图。 午餐她在飞机上吃了个汉堡和一杯橙汁,这会儿还不饿。 晚饭…… 点外卖吧。 图片预览也有点慢。她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平幔窗帘。徐徐的柔光化为强光,有点儿眼晕,她侧过头缓了两三秒,再看向对面,橙黄的光为奶白砂浆建筑镀了一层金光的边,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 她有几分意动,返回电脑桌前取了相机,插上新卡,调整焦圈后对着对面面包坊建筑拍了几张特写。 这里是香榭路,鹿海市著名的景观一条街。 镜头下移,一辆车身线条流畅的奔驰E级出现在取景框内。 她皱皱眉,删除了这张手快按下的照片。 正欲放下相机,忽然发现那台车停在了他们店外。穿着黑西装戴手套的司机下了车,绕过车头走过来。 顾宥缦心想,来买花的? 她将相机带子绕了一圈,把机子放桌面上,转身往一楼走去。 能开这样好车的必然是大客户。没理由上门的生意不做。 —— 车内两侧自动窗帘缓缓拉开,周惟深按下了靠马路一侧的车窗。 街对面浓郁的面包麦香和咖啡香扑鼻而来。 他从伊斯坦布尔转机,中转仓促休息6个小时,又飞了十几个小时,此时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 他又转过头,手指支着额角,看人行道一侧。花店外,司机正打电话联系花店老板。 花店名不起眼,玻璃门上贴着白色花体的“Alika”。 将命运交给花香。 他单薄的眼皮微阖,稍事休息。 回国一落地他便接到母亲电话,让他来花店先取一束花。 明天是海云的79岁生辰。她喜欢花,还颇为挑剔,俗的花卉她不喜欢,喜欢些意境高远的。母亲让他带束花回去送给海云,宽宽她思念之情。 门开的响动和细碎的交谈声传入他耳内。他薄薄的眼皮抬了下,向外看去,花店门开了,司机正跟随老板向店内走去。 那是个女老板,黑发用抓夹盘起,身着一件杏色无袖上衣和灰色长裙,腰肢细瘦,身形高挑,领着司机逐渐消失在二楼楼梯处。 他开了车门,走下车。 强光刺眼,他戴上了墨镜。 花店门已经合上了,门口处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他仰头向上看了看。三层的小洋楼,下面两层是花店,最上方是一家猫咖。 “Alika。”他抵在舌尖,又轻轻念了一遍。 二楼,手作室。 杜成霜和她说过这两天会有顾客来取花篮,用作祝寿的。花已经醒好了,如果今天顾宥缦在店里碰见来取花的,就把花篮做了。 提前插好的花放久了成相不好,会员定制的都是现做的。 她拉了条椅子让对方稍等。取出带花泥的褐色藤编花篮,将海棠,松枝,柏枝,望鹤兰,大丽花等逐一修剪,先定点在边缘做框架,逐层加花做宽。 见她神情沉静,动作慢条斯理,司机有些着急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到老板已经下了车,正倚在车门外等。 他催促道:“小姐,可以再快一点吗?” 顾宥缦说着“好的”,这样应着,手上的动作依然慢条斯理。 “咔擦”一声响,枝干剪去一半。 插花怎么能急呢,心急了手就容易偏离,结构不对,那就做坏了。 顾客是上帝,没必要和顾客理论,只需要告诉他们,好的,在快了。 半个多小时后,花篮制好了。顾宥缦拿喷壶给花泥中间注了点水,只和对方说了下简单的保养方法——这样的豪门大户一般都有花匠照顾,她按流程提几句,将司机送出了门。 玻璃门外,长相清俊的青年单手插兜,姿态松弛地站在车旁。 他身形颀长,身着咖色春季大衣,内搭却是一件黑色T恤,下颌线硬朗,戴着墨镜,碎发被风吹得松散,看起来很随意。 司机拎着花篮走出去,俯身道:“不好意思老板,让你久等了。” 顾宥缦感觉他墨镜下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在她身上,已经习以为常,她微笑,礼貌而疏离。男人嘴角同样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朝她稍一颔首,与司机道:“回家。” 司机将花篮放进后备箱,绕回驾驶室。 男人坐回车内,抬手时袖口下露出纯黑的腕表,理查德米勒经典款黑陶瓷,市价两百多万。 鹿海市最不缺有钱人,市场拎着皱巴巴塑料袋的老人都可能千万身价。 这儿通货膨胀居全国首位,首屈一指的富翁们身价或许要以兆为单位? 看见车开走了。她稍松一口气,转身回了二楼。 —— 车停在庄园内,周惟深拎下花篮,大步走进高於十几层的豪宅。 佣人们正紧锣密鼓布置着明日的宴会场。大寿过九不过十。海云马上要奔八十了,这是件喜事,散在全球各地的这一支周家人都要回来给老太太庆寿。 不过老太太忌讳旁人说她年纪大,无论什么身份,一概称她“海云”。 见着周惟深回来,佣人们高兴起来,纷纷喊着:“大少爷!” “海云呢?”他问。 “海云在楼上和婉秀太太还有明嘉小姐在打牌。” “我母亲呢?”他问。 佣人有些支吾。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没人敢说。 周惟深脸色微沉,“有话直说。” “海云想给大太太认个义女,大太太不同意,午饭时候俩人争了几句,大太太没吃完饭就放了筷子回房间,现在还没出来。” 不待他再问,佣人自觉补充道:“先生一早去了酒庄,说要晚上回来。” 周惟深拎着花篮上了楼,总管跟上他脚步,继续说家里情况:“二少爷还没回来,明嘉小姐一直陪着海云在打牌,庄怡小姐同姐妹出去打高尔夫了。二先生明天上午到老宅,冬婵姑姑改了航班,明天下午到老宅。” 周家人丁兴旺,有海云这个“老顽童”带头,家里称谓也乱得很。除了老派一些的长辈按主次叫,家里小辈的姑娘都是叫名字和称谓,不分大小。周冬婵是他姑姑,小时候家里人跟着他喊着喊着都叫起了姑姑。 他一到家当然得先去见长辈。 海云在棋牌室。周惟深还没进门就听到她在中气十足地喊:“大玖!” 海云背对着大门,周眀嘉和秦婉秀都看见了他,面露惊喜。他比了个噤声,走到海云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海云的牌掉了,她“呀呀呀”三声,“晏川,你还晓得回家呀?” 大家一下哄然笑了。 “海云,你回头看看是谁。”秦婉秀忍俊不禁。 周明嘉起身,做了下口型,无声喊道:“大哥。” 周惟深看向她,微微颔首,食指和中指并拢,朝下一弯,示意她坐下。 海云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她那个大半年没见过了的大孙子。 她一下牌也不打了,拉着周惟深的手道:“不是说晚上回来吗?怎么下午就到了?” “海云,我说的是国外时间,不是中国时间。” “我哪知道你说的时间还有时差啊?早知道你这个点回来,我让厨房晚点做午饭的。你吃了没有?” “吃过了。这是给你的花,你看看,喜不喜欢?” 海云这才注意到他还拎了花篮,她一见心喜,嘴上还说着:“哎呀,怎么想起来送花了?” “喜欢吗?”周惟深将花篮放在了牌桌上。 花色明艳而不轻佻,大丽花庄重,望鹤兰高雅,层次立体得当,一看便觉富丽雍容。 秦婉秀道:“这花是费了心思的。” “得当得当,待会放我房里去。”海云拍着周惟深的手背。 他微微俯身,凑在海云耳边道:“是母亲叫我送你的。” “我就知道你没这心,”海云锤了他一拳,不满道,“拿走拿走!” “拿哪去?” “当然是我房里!” 大家便又都笑了。 “你们继续吧,我去看看母亲。”他向众人颔首示意。没在海云面前问义女是怎么回事,这事听一个人说就够了。 他去见母亲是礼数,没人拦他。 周惟深拎着花篮走出去,递给总管,“放海云房里去。” 母亲房间在七楼,房门紧闭着。 他叩了叩门,道:“母亲,我回来了。” 没人应。他自顾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卧室分三进,第一进是休息区,第二进是睡房,第三进是衣帽间和洗手间。 房间里春妈妈在陪着母亲。 春妈妈一扭头,看见他站在睡房门口,吓一跳,随即又欢喜起来。 “太太,惟深回来了!” 木苒芬撑着床坐了起来,垂泪道:“惟深!” “这是怎么了?我回来了母亲不该要高兴吗?”他笑着,故意不解。 木苒芬趴进了他怀里,哭诉着:“我要被人欺负死了!” 他坐在床边扶住她,好笑道:“谁欺负你了?” 春妈妈帮嘴:“海云不问太太同意就要给太太收一个义女,太太年纪大了,哪还受得了这折腾呀!” 周惟深这才敛了笑容,正色问:“什么义女?” “是酒厂顾家的女儿,上回酒会,海云瞧见了顾家二女儿,觉得像……”春妈妈吞吞吐吐。 周惟深追问:“像什么?” “像周秋荷。” 提起这个名字,周惟深也微怔。 周秋荷是他已故的大姑姑,十多年前生产羊水栓塞走的。 打那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家里的一块隐痛。 周明嘉就是秋荷姑姑的遗孤。 海云把孩子从姑父家要了来,随了周家的姓,上周家的族谱,聊寄哀思。 只是周明嘉长得像姑父,浓眉大眼,生得有几分英气,不像秋荷姑姑一双凤眼,清丽温婉。 他问:“酒厂顾家哪个姑娘?” “二姑娘,顾以宁。” “母亲不喜欢她?”周惟深问。 木苒芬推他,“平白无故给你多个妹妹,你愿意?” 周惟深笑,“我又不常在家,有人能在家陪母亲,我当然高兴。母亲是有别的缘故吧?” “我和周秋荷自幼不和,现在她走了,那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也就不提了,可是你知道海云怎么说我吗?” 他耐着性子问:“海云说什么?” 提到这,木苒芬又悲从中来,“她说我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只能凑个孤字,以后是要孤独终老的!” 孤? 周惟深久在国外,不常写汉字,想了下偏旁部首,问:“那我和周晏川,谁是瓜?” 第二章 春妈妈忍俊不禁道:“我的大少爷,这个‘孤’可不能这么理解!” 汉字实在复杂,周惟深日常少用汉字,弄不明白她们这些谜语似地打机锋。 木苒芬瞥他一眼,掩面而泣,“你常年在国外,周晏川又不着家,我在家里和‘孤’有什么区别?” “周晏川又去哪了?”他脸色微沉。 “他要替你父亲管着下面酒厂,你父亲又有集团的事要管,这家里谁顾得上我?” 周晏川会管理酒厂? 恐怕是整日和狐朋狗友混得乐不思归了。 他起身道:“我去联系周晏川。” —— 顾宥缦在工作室里待了一个下午。 被炸街的二代们开着跑车轰鸣而过的声音惊得心脏都突了突。 将修好的图发给各杂志社编辑时,黄昏已至。 花艺A刊编辑回复:【收到,辛苦了,顾老师】 过了几秒钟,又传来一条:【这图片,我们是独家吗?哈哈】 她回复:【这套图是的。】 言外之意,还有别的风格图她卖给了别家。 花艺A刊编辑:【那我还能看看别的套图吗?】 顾宥缦:【可以,但那是另外的价格(笑脸)】 编辑发了个笑哭,顾宥缦关了聊天界面。 她是独立摄影师,没助理,一个人就是一个团队。优点是不受制于人,缺点是收入极其不稳定。 杜成霜认钱不认人的行事风格对她影响还挺大。几年前她在国外工作,和白人老板闹翻,连工资都不要,带着一身“傲骨”出走,一张机票花完了所有积蓄,穷得差点没钻市场去翻剩菜,至此明白了清高不能当饭吃。 人都要吃饭啊。 她躺靠在办公椅上,揉了揉肩膀。 完工的时间比她想得要早。她拿起手机,关了飞行模式,看了眼消息。 她有两张电话卡,两个微信号。 一个常年不接任何电话,偶尔回复微信消息,一个24小时待机,只要有甲方联系,就一定回复。 1卡有两个未接电话,家里座机打来的,她看到了,没回。 微信里阿姨和父亲又各自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阿姨:【缦缦,明天周家老太太大寿,全家都去贺寿,你一定要回家啊】 父亲言简意赅:【回家】 走出花房时已经是傍晚,日落西沉,天光更显金黄。细细碎碎的光铺垫在建筑上,像落了一城市的桂花。 此时才四月,尚且不到桂花飘香的时节。 习惯了去哪都背着摄影包,突然不背什么了,她总觉得肩上空落落的,轻飘得好像人走着走着能被风吹起来。 香榭街是鹿海市的地标,也是潮人的聚集地。 街上走着穿裙子皮靴的男人,剃光头的美女,打扮精致的老头老太太,大家都很我行我素。 融进人潮里,顾宥缦的穿着并不起眼,但来来往往的,总有人回头看她。 她骨相极佳,丹凤眼空灵,耳侧零散的碎发随着她的走动而拂动,让人不免觉得连风都偏爱于她。 等红灯的间隙,一辆豪车停在了她面前。车窗缓缓降下,里面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 男人不掩意图,将手机微信递了出来,直截了当地问:“美女,加个微信吗?” 顾宥缦习以为常地抬起手,指了下胸口,又摇了摇手,食指在嘴边绕了一圈。 ——我是聋哑人,我不会说话。 在男人发愣的时候,绿灯亮了,她走下路槛,不紧不慢地朝对面走了去。 这条路不能右转,身后的车没再跟来。 目睹那一幕的周边人纷纷向她递来同情的目光。这么好看的姑娘,却是个哑巴。 顾宥缦在马路对面的煎饼店站定,看了看招牌。 店员小妹妹好心指了指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款煎饼,又竖了竖拇指,示意这一款好吃。 顾宥缦点点头,扫码付了款。 没一会煎饼好了,小妹妹道:“小心烫。” 她接过煎饼说:“谢谢。” 在小妹妹发懵的目光里,她挤出人群,叼着饼走了。 从香榭街到顾家酒厂,有二十几公里的距离。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家里保姆来开了门,递了一双拖鞋给她。 “三小姐,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夫人今天带二小姐买了新礼服,给你也买了一件,放在你房间里了,去试试吧。” “嗯,打扰你休息了。” “不打扰,应该的。”保姆笑笑,见她进了房间,便又关上了客厅的灯。 顾宥缦关上门,按了下开关,灯没有亮。 她又反复按了几次,毫无动静。 想着可能是灯泡坏了,她踩上床,借着手机光仰头看了看灯筒。 灯筒里的灯泡被人拆了。 是谁干的根本不需要猜。 她今天骑车骑累了,懒得和顾以宁计较。下了床,进了卫生间。 好在卫生间的灯是一体的,拆不下来,还能亮。 借着卫生间的光她找了衣服,简单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准备休息。 被子一掀开,她人麻了。 被子下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尸体。她闭了闭眼睛,将被子扔到了地上,掀起床单,将几个角拎在了一起,走出了房间,上了二楼。 顾以宁门下是黑的,灯关了。 随着她片刻不停的敲门声,父母房灯开了,门也开了,父亲和阿姨披着外套匆匆走了下来。 见她站在顾以宁门口,隋梦莲问:“缦缦,怎么了?” 顾立峰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怒道:“半夜发什么疯,你一回来全家都不用睡了?!” 听到父亲母亲都起来了,顾以宁这才姗姗来迟地开了门,“三妹,你怎么这么晚才……” 没让她把话说完,顾宥缦松了手,将床单往她身上一撒,顾以宁连退几步,惊恐得跳了起来,“啊——” “床单给我洗干净。”她冷漠的眼神注视着顾以宁。 隋梦莲也有些生气了,道:“缦缦!家里有洗衣机,你想洗床单放进去就好,哪有半夜让姐姐帮你洗床单的?” 保姆闻声也匆匆走了上来,闻言道:“太太,我来洗吧。” 她捡起床单,哗啦啦的黑色碎粒往下掉,保姆定睛一看,惊一跳,“哪来这么多蚂蚁?” 顾以宁疯了:“啊啊啊!把这个扔了,马上把地给我拖干净!!” 烂摊子有人收拾,顾宥缦转身便下了楼。 她一回来就搅和得全家不得安宁,顾立峰吼道:“你给我站住!” 看着顾宥缦下楼的背影,隋梦莲拦住了暴怒的顾立峰,“算了,算了,她难得回来一次,随她去吧。” “去年就不该让她回国!” 顾宥缦置若罔闻,她回了房间,推开阳台门,在阳台藤椅上坐了下来。 腿很酸,有点困。 她抱着手臂,靠着椅背眯了会儿眼睛。 楼上哭哭啼啼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下来。 能听到隋梦莲安慰顾以宁的声音。 她说:“以宁,等你以后做了周家的义女,这家里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咱们娘俩再忍一忍啊。” 说着,还陪哭了起来。 周家真要收顾以宁为义女? 看来周家人眼神也不怎么好。 她垂了垂眼皮子。 半醒半寐之际,门又响了。 保姆推开了门,抱着新的床上用品站在门口。看见顾宥缦坐在阳台上,她道:“三小姐,不冷吗?” “不冷。” 她站起身走进房间,接过保姆抱来的床单被套,“谢谢,我来吧。” “太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还是我来吧。”她抬手要去开灯,忽然发觉灯也不亮了,“这灯怎么坏了?” “没坏,没灯泡了。” “啊?那我去找个灯泡来。” “不用了,就睡一晚上,不折腾了。” 听她这么说,保姆只得先理了理床面,将床单被套重新铺好。 “三小姐,下次这种事直接叫我就好,不要找二小姐了。”她说。 “你该知道的。” “……啊?”保姆手一抖。 “没什么,休息吧。” 她已经过了想要公道的年纪了,对错都索然无味。 床单被套都换了,她没再多检查,在保姆走后便躺上了床,被子往头上一罩,合眼沉沉睡去。 深夜。 周惟深找总管要顾家人的资料。 分产酒厂老板的家庭信息都登记在册,总管将资料送进了他房间。 他一页一页翻过资料。 顾家酒厂,当家人顾立峰,二婚妻子隋梦莲,大女儿顾静姝,二女儿顾以宁,三女儿顾宥缦。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上,点了点那张薄薄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绸缎般柔顺的长发披在耳后,露出整张素丽的脸,她微微笑着,眼里的光很亮,有些腼腆。 他问总管:“这张照片是她多大的时候拍的?” 每年酒会下面的酒厂老板都会携家带口来一次,有些总管会留意,有些却也不太有印象。 这个小姑娘漂亮,他是有些记忆的。总管想了想,说:“应当是十六七岁。” 周惟深点点头,看向她的个人资料,发现学历只记录到中学:鹿海市十三中。 “怎么只有高中?她大学是在哪上的?”周惟深问。 总管尽力回想道:“这位小姐好像高中就辍学了,后来,好像是出了国。” “辍学?是什么原因?” “之前倒是没有留意过。”总管看出他对这位小姐很感兴趣,“大少爷,那我再去查查她的信息。” 不置可否。 周惟深慢慢地撕下了那张照片,“你觉不觉得,其实她更像秋荷姑姑?” 说真心话,总管觉得无论顾以宁还是这位顾宥缦小姐,其实都不怎么像周秋荷,至多眉眼有个几分相似。 海云是上了年纪,想找个人寄托哀思而已,怎么小辈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 这些话他不好说,只是斟酌片刻后总管附和道:“是有些像的。” 周惟深弯了弯唇角,忽然问:“海云明天过寿,也要请老道士来?” “是,年年如此。” “你让那个老道士先来我这,再叫他去海云那。” 大少爷在海外长大,一向是不信这些算卦看相的,怎么也信起老庄之道来了? 总管心头疑惑,但也点了点头,“好的,少爷。” 周惟深合上文件夹,递还给他。 总管接住,迟疑,“大少爷,那张照片…” “我留给母亲再看看。” 只当他有意另择义妹,总管退了下去。 周惟深盯着照片端详了许久,不自觉轻轻笑了。他打开卡夹,将这张照片收进了内层。 他说过,有缘还会再见。 瞧,阔别多年,她还是又撞到他面前来了。 第三章 低频嘈杂的振动沿着楼板一路传下来,顾宥缦被惊醒,掌根压着额头,眉头紧皱地侧耳听,是从楼上跑步机传来的响动。 她摸起旁边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 这世上有些人,总觉得世界是围着他们转的,他们我行我素,以自我为中心,从不考虑他人。 顾以宁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顾宥缦忍下起床气,将撇在一旁的被子拉过头顶,缓了缓神。 昨晚阳台门没关,吹得胳膊发冷,脸上却异常瘙痒发烫,顾宥缦抓了抓脸颊和手臂内侧,摸着摸着,她感觉不太对劲。 她抓过床头的手机,打开相机对着脸上照了照。 她的脸…… 顾宥缦错愕看着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锁骨下的红肿。 过敏了? 身上痒得像蚂蚁在爬,她翻身坐起,又低头看了看床。 床单被套都换了,不可能还有蚂蚁,唯一没换的只有一对枕头。 她抓起枕头拍了拍,没看出什么端倪,但以她对顾以宁的了解,她直觉有鬼。 扯开拉链,揪出枕芯,她伸手在枕芯上抚了一把,一片细细如绒毛般的絮状物掉了出来。 她用手捻了捻,很快有了判断——桃子绒毛。 她对桃子过敏,从不吃桃。父亲大概都不知道,顾以宁却是知道的。 她将枕头扔下床,头晕脑胀地走去浴室。一抬头看镜子,她整张脸都比平常大了一圈,肿胀得简直像蜜蜂小狗。 她接了一捧冷水往脸上扑了扑,先物理降了降温。 楼上,顾以宁还在喊着:“妈!我的瘦腿仪呢!” 隋梦莲道:“在我房间里。以宁,今天别跑步了,先来吃早餐吧。” “老三呢?”父亲问。 保姆道:“三小姐还没起,昨天睡得晚了点,我去叫叫她。” 在保姆正要敲门的时候,顾宥缦先拉开了门。 “三小姐你起了,老爷和太太都已经……你的脸怎么?”保姆一看,惊得呆愣住了。 这哪儿还是那个好看得和仙女似的三小姐,脸都肿得和发面馒头一样了! “阿姨,给我拿点抗过敏药和冰块来。” “好,怎么这么严重,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保姆苦恼地絮叨着,去了房间拿药。 顾宥缦的房间在一楼,靠近餐厅。正吃着早餐的隋梦莲一扭头,也看见了她,惊讶道:“宥缦,你过敏啦?” 父亲正在尝新酒,端着杯子一抬头,猛地咳了一声。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语气责备惊疑。 “顾以宁呢?”她只问。 父亲道:“你姐姐早就起了,你既然……” 他思虑着还要不要带上她去周家。 顾宥缦对他的欲言又止不感兴趣。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大步向二楼走去。 顾立峰对妻子道:“你看她那样,怎么出门?” 隋梦莲握了握丈夫的手,安抚道:“我看着也不算严重,兴许吃了药就好了。” 顾以宁房间门没有锁,一推便开了。 听见门响声,顾以宁按停了跑步机,扭头往回看。 一见顾宥缦的脸,她微愣,随即“噗嗤”一下笑了。 “你脸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顾宥缦神色平静,反手将门合上,拇指下压,上锁。 顾以宁从跑步机上下来,好整以暇地“欣赏”顾宥缦这张脸。 这下好了,好好一张脸肿成了猪头,看她还拿什么出风头。 她乐不可支,举起手机道:“你别动,让我拍两张。” 不等她打开相机,突然一个枕头砸了过来,打掉了她手上的手机,下一秒,她只觉得头发猛地一痛。 她手往后一抓,惊恐一回头,看见了顾宥缦竟然拽着她头发往后拖。 “顾宥缦!你疯了!你!” “啪”地一声响,一个热辣的巴掌扇上了她的右脸。 “这是算蚂蚁和灯泡的事。”顾宥缦还没落下的手换了一边,提起一巴掌扇在了顾以宁左脸,落下的巴掌爽利,声音却冷淡异常,“这是算今天过敏的事。” 清脆悦耳的两声“啪”响后,顾以宁终于回过神了。 顾宥缦居然打她?顾宥缦居然敢打她?! 她尖叫一声,反手就来抓顾宥缦的头发,恨道:“贱人!” 顾宥缦往后撤一步,松开拽着她头发的头,摁着她肩膀将她往床上一推。 顾以宁被毫无还手之力地推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反击,顾宥缦却速战速决,转回身,大步走了出去。 听见楼上吵嚷声,隋梦莲心头一紧,她看看丈夫,丈夫还和没事人似的看着手机吃早餐。 她心头涌起一阵火,又尽量温婉道:“楼上怎么了?老公,你不去管管吗?” 丈夫抬眼看了她一眼,好似说她怎么这么多事,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见丈夫靠不住,隋梦莲生气地将刀叉往桌上一放,匆匆往楼上走去。 顾宥缦正下楼,隋梦莲拦住了她,质问:“你对我们以宁做什么了?” 顾宥缦指了指自己脸,“这话应该我问她。” 顾以宁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嚎啕大哭:“妈,那个贱人她打我!!你看我的脸!” 俩母女抱头哭哭啼啼的时候,顾宥缦已经下楼了。 保姆将抗过敏药放在了餐厅,还备了一杯温水。 在顾立峰打量的目光下,顾宥缦将药一吞而尽,喝了口水漱下去,又拿了一个鸡蛋和一块三明治,接着便回了房间。 隋梦莲抓着顾以宁往下走,气冲冲来替女儿要说法,“顾立峰,你看你女儿被人打成这样了,你管不管?” 顾以宁大着嗓子哭诉:“爸!顾宥缦她打我!” 接着,顾宥缦便听到了极其搞笑的话。 顾立峰说:“打你哪里了?” “脸!!” “过来我看看。” 他仔细端详片刻,说:“打在哪里?印子都没有。” “妈!!” 这是顾宥缦第一次动手打顾以宁,已经是手下留情,如果要翻旧账,把顾以宁打成残疾也不足以泄愤。 子女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从小到大,她和顾以宁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顾立峰都充耳不闻。 谁哭声大,谁烦着他了,他就斥责谁。 顾宥缦小时候不聪明,被打了只会哭着想找爸爸要公道,结果回回挨骂的都是她。 那时候她总觉得顾立峰偏心,后来才发现他的心其实一点都不偏,三姊妹他都不偏不倚,都有点父爱,也都不多。 他供她们衣食住行,但从不在意她们的精神和人格。所以他们顾家三姐妹,要么冷漠要么自私,谁都不比谁正常到哪去。 他最爱的是酒厂,酒厂才是他亲生的孩子。 回洗手间继续洗脸,刷牙。 房间门被重重敲了两下,是隋梦莲忍无可忍来找麻烦了,她不依不饶地问:“顾宥缦,你为什么要打你姐姐?” 她漱了下口,不在意地将水吐出来,又擦了擦嘴。 紧接着,她就听到顾立峰训斥:“今天是周老太太过寿,找什么晦气?” 外边有门铃响了,保姆开了门,传来了顾静姝一家的声音。 “爸,阿姨。” 顾静姝和丈夫先和长辈打招呼。 小外甥女也跟着喊:“外公,外婆。” 顾立峰朝他们点点头,不冷不淡地和大女婿打了声招呼:“小唐来了。” 唐则桉将手机拎着的酒递上前:“哎,爸,这是我们厂里最近出的新酒,带给您尝尝。” “放柜子上吧。” 没进门前,顾静姝就听见家里吵吵闹闹的,她脱下外套递给保姆,新鲜问:“这是怎么了?” 隋梦莲眼眶又红了,抹着眼角道:“宥缦一大早就冲上去打了姐姐两巴掌,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比起顾以宁被打,顾静姝更惊讶:“宥缦打人了?” 她这个妹妹,从小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和人说,竟然会打人了? 隋梦莲还当她要主持公道,立马拉过顾以宁道:“你看我们以宁,这脸都伤了!” “哎哟,真是——” 隋梦莲等她下文,然而只有这一句,没了。 顾静姝哪不知道她心思,不过找她讨公道,她这继母可想错了。 她和顾宥缦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先不论什么缘由,就是顾宥缦无缘无故给顾以宁俩巴掌,她也肯定护着亲妹妹。 她这个大姐出嫁早,不常回娘家,知道妹妹和继母住在一起,人在屋檐下难免要受些委屈。从前她也叫妹妹忍让,直到后来顾宥缦高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顾静姝才察觉坏菜了。 当时她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 再后来,顾宥缦去了国外找母亲,她们亲姐妹之间联系就更少了。 “周家老太太还要相见以宁呢,你说宥缦这不是诚心的吗?” 隋梦莲不死心,一边拿周家做筏,又话里话外指责顾宥缦是嫉妒,这话是说给丈夫听的。 唐歆可才不管大人那些弯弯绕绕,她脱了鞋,将鞋子整整齐齐往门边一摆,大声道:“二姨不欺负小姨的话,小姨为什么打她?” 女儿快言快语,唐则桉有些尴尬,轻呵道:“可可!” 顾以宁气炸了:“顾宥缦就是疯子,疯子打人还要讲理由吗?” 当着女婿的面,顾立峰是很要些面子的,斥道:“丢人现眼,一点小事哭哭啼啼,上楼去哭去!” 点完这把火,另一个当事人却无影踪了。 卧室内,顾宥缦坐在阳台上,不紧不慢地吃着三明治。 手机摆在小茶几上,电话那头杜成霜笑得倒不过气了,“我天啊,她还好意思哭?要我说,你那两巴掌还打轻了,我要是你,我肯定把她头摁马桶里去冲冲脑子里的水!” “你在花店?”顾宥缦问。 杜成霜好不容易倒过气了,拍着胸口道:“还没有,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的电话,这才七点。” “我下午过来工作室。”她说。 “你不是要去参加周家寿宴吗?不待一天?” “不熟。” 听着她一贯平和的声音,杜成霜稀罕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刚了?我以为你这趟回去是又找气受呢。” “只是想明白了,你说得对,退一步乳腺增生,没必要。” 脑补一下她发飙的样子,杜成霜都感慨万分,她鼓励道:“你现在这状态就很好,忍一时只会让那对母女得寸进尺,你继续保持,争取让他们以后见你就发憷!” “我又不是闲的。” 她要工作要吃饭,没时间天天和她们斗法。 杜成霜道:“你不算账了?难道当年顾以宁陷害你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回答,顾宥缦敲了下煮鸡蛋,剥开蛋壳,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处理。 “行吧,你这皇帝都不急,我这太监急什么。”杜成霜意兴阑珊道,“我挂了啊,我得再睡一会儿。” “嗯,你睡吧。” 一大早,造型师也来了,结束了顾以宁防空警报似的哭哭啼啼。 房门被叩了叩,是顾静姝,她声音温柔道:“缦缦,我能进来吗?” 顾宥缦走去打开了门。 吃了药,脸上的瘙痒止住了,但红肿消退还不明显。顾静姝错愕道:“你这脸……” “过敏。”她简单解释。 顾静姝忧心忡忡,“怎么弄的?吃药了吗?” “进来说。” 小外甥女也哧溜钻了进来,她道:“小姨,你真的打了二姨啊?” 当着姐姐的面,顾宥缦没有回答,只是拉了两条椅子给她们坐。 顾静姝心疼道:“是不是顾以宁又欺负你了?” ‘缦缦,忍一忍吧,等你长大就好了。’ 这是姐姐以前和她说的话。 “我会少搭理她的。”顾宥缦说。 顾静姝来了气,“什么少搭理,我看你就是打得太轻了,她那脸上印子都没有,哭得和死了亲妈一样。要是谁哭的声大谁有理,公检法都别干了!” 小外甥女被自己妈妈这泼辣的一面惊呆了,“妈——?” “妈什么妈,你学点你小姨的,以后谁欺负你,你就俩耳光扇回去,你要是以后在外边不敢吭声,回来了也别哭!” 顾宥缦:“……” 第四章 室内光线昏暗,顾宥缦素面朝天仍可见天生丽质。脸上吃过药后肿胀消退一些了,疱疹却还泛红。 顾静姝朝着她脸看了又看,叹气道:“可惜了。” 她这感慨来得突兀,顾宥缦才坐下,不明所以问:“可惜什么?” “周家老太太想认顾以宁的事你知道吗?” 顾宥缦和外甥女对视一眼,答道:“嗯,听说了。” “你这脸要是好好的,说不准老太太见了你,今天就改主意了。” 顾宥缦挑眉,“你把老太太想得也太简单了,她选顾以宁或许是有别的理由。” “我倒是听说了,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听说什么?” “老太太觉得顾以宁像她那个亡故的三女儿。”她想了想名字,“好像是叫周秋荷。” 顾宥缦摇头,“没见过。” “我倒是见过周秋荷,还是十几二十年前了,要说像,宥缦,我倒觉得你更像。”顾静姝轻声道。 顾宥缦好笑,“你要这么说,那我今天的过敏药不该吃的,丑点就丑点,总比被人当替身看待要好。” “那可是周家,从指头缝里漏点金都够普通人大富大贵过一辈子了。你呀,还是太年轻,摆在眼前的大好机会都不知道抓住。这点我倒是欣赏顾以宁,至少她识时务,抓得住机遇,你呢?”姐姐点了点她,“假清高。” 周家发家于南欧,后又回迁回国,销售市场仍然在欧洲、北美和南澳。他们家赚的是外汇,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周家在国内主要做投资,购入了大量国债和地方债券,投资惠及地方制造业和服务业。据说鹿海市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离不开周家的助力。 周家如果想要揽权,早已是地方强龙,但他们家有条家训,子孙后代绝不参手政治,也正因为这条家训,在鹿海市这个富人排名年年迭代的地方,周家始终屹立不倒。 顾静姝对周家的盛赞绝不夸张,她的遗憾写在了脸上,藏都藏不住。 偏偏最有机会企及豪门的妹妹清高自傲,见妹妹不说话了,顾静姝缓和了语气,关心问:“待会就要出发了,你这脸可怎么办?粉底能不能遮住疱疹?” 不等顾宥缦回答,外甥女就先拔高了声调道:“他们周家,长得不好的人,不让进门吗?” 顾静姝点了一下女儿额头,“我们是上门拜寿的,自然要收拾得体体面面,这叫礼貌。” “我们是客人,他们是主人,哪有主人还挑剔客人长什么样的?”她看向顾宥缦,直率道,“小姨,我妈就是传播容貌焦虑,你不要听她的,我们就要大大方方去,过敏而已,又不是毁了容会吓着人,为什么要画个大浓妆才能出门?”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主见?”顾静姝纳罕道。 “因为我三观正,不像有的人,一见了有钱人,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顾静姝听出了她的讽刺,脸上和被针扎了似的泛起了红,“唐歆可,你怎么对妈妈说话的?” 唐歆可道:“我又没说你,小姨正直,不和某些人同流合污,这有什么不好的?” 哪能听不出她指桑骂槐? 顾静姝愠怒道:“唐歆可,你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这是我小姨的房间,我就要待在这!” 眼看这母女还吵起来了,顾宥缦头疼道:“好了好了,都出去,我换衣服了。” 母女俩斗着气,一前一后出了门。 顾宥缦摇摇头,起身去关门,又打开衣柜,看见了边缘防尘袋套着的礼裙,是继母放进来的一条挂脖的白裙。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只觉得素得太晦气,又挂了回去,犹豫片刻,摘下了一件剪裁简单的宝蓝色长裙,裙摆处金色羽状的纹样熠熠闪光。 这条裙子她只穿过一次,是在法兰克福的一次蒙面舞会。 她不是受邀的上层阶级小姐,只是去布置舞会场的一个外派服务生。 那是春天,风很大,绑好的气球被风吹进了喷泉池,她去捞,却被淅淅沥沥的喷泉水溅湿了全身。一位丹麦富商的太太替她解围,主动将自己备用的礼服给了她穿,还温柔地替她吹干了湿发。 她的善意却不是没有代价,她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她能陪她丈夫的一个生意伙伴跳一曲舞。 顾宥缦本能地想拒绝,却对上了她真诚恳求的眼睛。 她那双深绿色的宝石眼睛里没有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而是诚挚的商量,让顾宥缦不知该如何拒绝。 在她犹豫的时候,那位太太拥抱了她,温和地鼓励说:“就当是一次人生体验吧,我保证,他是个绅士,一定会给你今晚的舞会留下美好的回忆。” 顾宥缦对富商的印象停留在接触最多的暴发户,他们如出一辙的傲慢,不可一世。 她答应了太太的请求,硬着头皮用蹩脚的德语问男人是否能共舞。她想,他一定会拒绝。 面对她的主动邀约,男人却没有很意外,唇角微微上扬,以标准的德语回答她:“荣幸至极。” 上一首舞曲还是稳重的波洛涅兹,到他们时却切换到了欢快的波尔卡。顾宥缦只在看歌剧表演时见过波尔卡的舞步,她慌了神,男人却笑着说没关系。 欢脱的弹跳步让她即便舞裙下是帆布鞋也依然感觉自己像个四肢不协调的木偶人,他却一直在笑着鼓励她,“非常棒。” 她都不记得自己踢了他多少下。 一曲舞跳完,她脸都涨红了。 舞蹈结束,她磕巴着说:“实在抱歉,你的鞋子需不需要擦一下?” “不,我想,我应该把这双鞋珍藏起来。”或许听出她德语的不流利,他用英语诙谐回答。 外国人都很会说话,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出于绅士,她很清楚。顾宥缦再度道歉,决定立刻离开。 他松开了手,却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内心有片刻的留恋,这是万万不该的,她坚定摇头,“不会了。” “我想,会的。” 他没有执意挽留,只是微微俯身,笑着说:“祝你今夜愉快。” 他眉眼缱绻,牙齿洁白,嘴角脸颊各有一道括弧,绅士而温柔,像少女寄托于梦中的情人。 她走出了很远,才敢最后回身看他一眼。 男人很高,穿着一身中灰色的西服,西服下不是衬衫,而是一件黑色的中领打底衫,领口露出一点灰色丝巾的纹样,肩宽腰窄,有着独属于欧洲男人的气质,却偏偏戴着一个有着长喙的潘特龙滑稽面具。 时至今日,那道单手插兜,身姿松弛的身影依然烙印在她脑海里。 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那是这辈子,第二个让她一眼铭记的男人。 她再度换上礼服,站在镜子前,手指抚过腰部,感觉像曾经做了一个灰姑娘的梦。只是灰姑娘遗落了舞鞋,而她什么都没有遗落。 他们一家是在九点抵达周家的。 不同于欧式庄园,周家大宅是占地面积几百亩的中式园林,分外园,外院,里园,内院四块区域。 外园是几百平方的私人庭园,叠石堆砌,层楼叠榭,楼阁错落,移步易景。长廊与夹道构连起山、溪、湖,有各类花卉草木做添景,闲趣盎然,漫步其中如同陷入一条中式风的迷宫。 顾宥缦很小的时候跟着家人走过一回,只觉得那园子走也走不到尽头。 她隐隐记得小时候父亲的酒厂效益很不错。那一次出门时是总管亲自送他们走的。走到湖边,她们都闹着想游湖,父亲便带着她们坐了小船。 湖泊中心有一处六角亭,搭在水榭上,相对的是一处塔似的高阁,意境斐然。 她在高阁上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唐装的小少爷,他坐在阁楼窗台边,木台摇摇欲坠,他却泰然处之。船停在湖心亭旁,船身一震,她低头的工夫,再抬头,阁楼上的人就不见了,仿佛适才是她的幻觉。 那是第一个她一眼记住的男人。 多年过去,听说周家外园整修过许多次,不知道那些建筑和风景是否还和记忆里一样,不知道那个人,今天还能不能见到。 遗憾的是,这一次大概是为了方便宾客入席,打开的是里院的后门,走不了几步便到了内宅里。 下车前,顾立峰着重交代顾以宁:“老二,你要主动点,陪老太太多说说话,不要在一边和木头一样杵着。” 隋梦莲道:“以宁知道的,我都交代过以宁了,快进门吧。” 时隔十年再踏进周家,仍是牡丹与芍药盛放的季春时节。 □□两侧是团状的挤簇如迎宾的大叶黄杨,靠近建筑外沿的金色灌木是桃金娘科的千层金,一派生机勃勃。 主宅对面是一桩一层小楼,大面的落地窗能看得出里边是火塘,能装得下一大家子在里边吃下午茶。 小楼门开着,宾客已经纷至沓然,但时候尚早,佣人们还在布置桌席。 来来往往的人比市中心门口还热闹,门口停着的全是叫得上,叫不上名的豪车。 顾氏酒厂经营大不如前,进门后的待遇自然也大不如前。 周家总管还是记忆里的那位,站在门口笑面相迎,看见顾家人却没有再三步并做两步的迎上来。 他身后摆着小金顶推车收礼,身旁坐着人登记着宾客送的礼金。 顾立峰同妻子挽着手拎着礼走上前去,递过礼,寒暄几句。总管应合着,目光却投向顾家的三个女儿。 顾以宁率先摆出笑脸,打招呼道:“马叔叔好!” “顾二小姐,海云今早还念叨着你呢。”主管笑盈盈道。 “是吗?我也想海云奶奶了!”她的回答天真烂漫。 管家又见了顾静姝一家三口,他道:“这是可可吧,这么大了,上次见还抱在怀里呢。” 顾静姝拉了拉唐歆可的手,“可可,叫马爷爷。” 到了正式场合,唐歆可还是很懂事的,乖巧道:“马爷爷好。” 马启瑞从旁边盘子里抓了一把糖递给她,“来,爷爷给你糖吃。” 唐歆可看了看父亲,见父亲点头,她才双手捧过糖道:“谢谢马爷爷。” 走在最后的是顾宥缦,因为过敏,她戴了口罩,没想套什么近乎,打算点点头就往里走,没想马启瑞会主动开口,他道:“顾三小姐这是感冒了?” 怕误会她这是病毒感染,顾宥缦解释了一句:“是过敏,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用这么拘束。” 马启瑞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些落憾。 大太太不喜顾以宁,大少爷显然更着意这位顾三小姐,谁知这位三小姐时运不济,偏偏今天过敏,不便见人。 虽然热情不如从前,主管还是专门为他们家指了一桌靠近主桌的位置,这回是看在周家老太太的情面。 周家的大房和老太太都不见人,一楼只有二房的当家人周夏时和太太秦婉秀招待着宾客。顾宥缦和大姐一家先坐下了。顾立峰和隋梦莲带着顾以宁上前去和周家人打招呼。 他们来得太早,还不到开午饭的时间。 有佣人专程来问了他们有没有吃早点,听他们说吃过了,便叫厨房端了一些干果和几壶茶上来,好让客人不干坐着。 唐歆可毕竟还是小孩,看哪哪都新奇,总想起身到处看看。怕她在这大宅子里走丢,也怕她闯祸,顾静姝不敢让她乱跑。 见女儿坐立难安,唐则桉对妻子道:“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让她去玩吧。” 顾静姝只好再三叮嘱:“外园太大了,不能去那边,只能在后院逛一逛,不能碰坏人家东西,玩一会就要回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母亲的手一松,唐歆可就像五指山下放出来的孙猴子,一溜烟地跑了。 唐则桉坐着也是无聊,索性起身同妻子道:“我去看着可可。” “好。”顾静姝应一声。 旁边都是周家亲眷,他们一家坐在这算是特例,也没人来和他们打招呼。 顾宥缦摘了口罩,端起茶抿了一口,和姐姐闲聊道:“我看姐夫对可可倒是挺好的。” 顾静姝点头,“可可的事,他比我还上心。可可马上要升初中了,我和他最近就在商量这个事。” “还没想好读哪所学校吗?” “我是觉得公立学校就挺好的,但他觉得公立竞争压力太大了,想送可可去上国际学校。” “以后出国吗?”顾宥缦杯子微顿。 顾静姝愁得蹙眉,“我是没有出去过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留学这条路好走吗?” “国际中学我也不太了解,我是读的一年预科再申大学,和国内不太一样,国外压力也不小,还是看可可自己意愿吧。” 顾静姝摇头,“做父母的总要比孩子考虑长远一些的,不能光由着她喜好来。” “当初可可不想学舞蹈了,她爸爸也说算了,是我压着她学了这七八年,现在她也算是特长生了,以后就是想走艺术生的路也是走得通的。” 顾宥缦安静听着,不予置评。 室内灯光忽然大亮,众人抬头看,发觉是头顶的水晶吊顶亮了。 水晶在光的反射下熠熠闪着彩光,引来一片赞叹。 顾宥缦皮肤白,斜斜坐着,低头品茶时露出一截玉般的后脖颈。 忽觉好似有人在看她,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向上看,水晶灯的光芒却晃得她眼睛微疼。 她闭了下眼,视网膜里只短暂捕捉到停留在石英护栏后的一道高挺身影。 第五章 楼下人声嘈杂,一波又一波的宾客将二房的两个主事人围得寸步难行。 周晏川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一出门就撞上了他哥,他哥身旁还站着一个道士。 他扭头就想往房里钻,钻到一半,他又觉得自个这举动太怂了。他今天可是正儿八经的,一点不精神小伙,必须把腰杆直起来。 他二五八万地走出来,也靠到了围栏边,顺着周惟深的视线往下看,“哟”一声道:“这一大早来这么多人啊。” 周惟深收回目光,站直身,看向一副痞相的周晏川,对方花里胡哨的衣着审美看得他血压上升,今天不想挑他刺。他忍了忍,皱眉问:“最近在忙什么?母亲说你家也不回。” 得,皇后娘娘又和太子告状了。 面对他大哥一贯的严肃,周晏川随意道:“还能做什么,当然做生意。” “什么生意?” “和几个朋友合资开了家会所。” “会所?”周惟深反问。 “哦,你没去过国内的,就是小洋人的Club,唱唱歌打打台球,还有茶餐厅和酒场。” “营业了吗?” “没,装修刚弄好,下周三开业,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大哥,你来捧捧场吗?” “再说。你去给海云拜寿了吗?” 提起这个,周晏川“嘿嘿”一笑,“哥,你绝对想不到,我给海云备了一份什么大礼。” “什么?”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今天我肯定让你们都刮目相看。” 究竟是刮目相看还是大跌眼镜,对他的话,周惟深很难信半个字。 “你又给海云买了跑车?” “不是。我已经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超跑送的确实不合适,这回虽然还是车,但我保证,这次送的,绝对是懂事了。” 见他信誓旦旦,周惟深便也不再泼他冷水,只淡淡道:“你最好是。” “哥,你送的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 好吧,等会就等会。 周晏川笃定,他哥送的再好绝对也没有他的礼物贴心。 化妆间内,海云还在做造型,长长的梳妆台上,成百上千万的珠宝随意打开高低错落地摆放着,如同玩具般铺了一桌子。 化妆师已经收尾,和助理在收拾自己的化妆箱。造型师拿着一瓶定型啫喱站在一旁,看着穿着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给老人将颈后的长发挽上。 她是海云的弟妹,近六十岁的年纪,看着也就四十出头,保养得很是精致。 吴钰琴对着镜子夸道:“海云今天好靓哦。” 海云笑得合不拢嘴,“你也好看的嘛。” “你瞧我这脸上,昨天还特地打了针,不像姑姐,这叫天生丽质。” “就你嘴甜。”海云被夸高兴了,从旁边随手拿起一个珠宝盒递给她,“拿去试试。” 吴钰琴喜笑颜开,半真半假地抱着盒子道:“试试我可就不还了。” “什么时候叫你还过?这小气吧啦的劲儿。” 吴钰琴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将珠宝递给了自己人,又看着镜子里的海云,温柔地话家常地问:“姑姐,刚刚就看见了明嘉和庄怡,惟深和晏川呢?” 说起这,海云有些挂不住脸子,“我那大儿媳和我闹呢,她那俩儿子自然是哄她去了。” “什么她那俩儿子,不都是你孙子?我看晏川和惟深都更听你的话呢。” “我又没老糊涂,晏川从小就在我眼皮子下长大,是个谁的话都不听的捣蛋鬼。惟深就不一样了,他是他冬蝉姑姑在海外带大的,这孩子心思重,和家里人也隔得远,我是看不透他了。”说着说着她还来了气,“你说这木苒芬怎么就这么狠心,她把惟深一个人留在国外,自己倒回了国,哪有这样做妈的?现在儿子都大了,她倒是当着我面卖起母子情深来了!” 自古婆媳难相处,在周家也不例外。海云待谁都和蔼可亲,偏偏和自己儿媳过不去,她这人又嘴硬心软,心底里是关心的,挖酸话却也一点没少说,俩人斗气斗了许多年了。 吴钰琴道:“惟深比晏川成熟,海外的生意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您对他就放一百个心,我要有这么个孙子,睡着都要笑醒!” “要说贴心,还是孙女贴心,只是我的宝贝明嘉就要去国外上大学了,她还学医,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见着了。” “那不还有庄怡陪着你。” “庄怡你还不知道?她这孩子被老二家教得没一点意思,唯唯诺诺的,说话和蚊子叫一样,我是最不喜欢她了!” “你这话可不能让庄怡听去了,孩子要伤心的。” “怎么嘛,我又没当着她面说!” 周晏川同周惟深走到了海云房门口,发现周庄怡呆呆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周晏川道:“周庄怡,你站外边罚站呢?怎么不进去?” 她被吓得后背一哆嗦,匆匆回头看,看见了不常见面的兄长周惟深和最亲近的兄长周晏川,她低声道:“大哥,二哥。” 周惟深冲她点点头,温和说:“长高了。” 她挤出一个笑容,“嗯,是比去年高了一点点了。” “光竖着长,瘦得和豆芽菜一样,周庄怡,二叔和婶婶是虐待你了吗?”周晏川说话和海云一脉相承,带着些刻薄。 她讷讷,“没有......大哥,二哥,我先下去了。” 没有多谈,她低着头匆匆走了。 “这丫头,天天和偷了什么一样,都不敢抬头看人,怪怪的。”周晏川说。 对家里这些堂妹们,周惟深都不熟,每年至多见两面,称得上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不多评价,只推了一把周晏川道:“进去打招呼。” “知道!你别攮我,我长了腿会走,大哥!” 房间里,吴钰琴和海云正说到顾家上,她问:“姑姐,你真要把那顾家女儿带在身边啊?” “你是没见过,她那孩子,有几分像秋荷,特别是她还爱笑,她一笑起来啊,我就想秋荷了。” “姑姐,小荷都走了多久了,过去一提起她你就伤心,这几年才好些了,你还放个像的在身边,越见越想,你这不是睹物思人,饮鸩止渴吗?” 见身边人都有些微词,海云面子也不太挂的住,抿了抿微皱的唇,道:“还是要让方道士算上一卦,要是八字合得上,那也就多一张嘴的事,也算是热闹。” “要我说啊,与其让大房收个义女,倒不如收个儿媳妇来得妥当。惟深都二十七了,他是大哥,该给弟弟妹妹们做个表率。况且你想,他要是结了婚,不得回国常住了?惟深能多陪陪你,不比一个外人来得妥帖?” 周晏川正和大哥走过房间第一进,还没到化妆间,就听了一耳朵八卦。他向周惟深投去同情的目光,幸灾乐祸道:“大哥,咱们这舅奶奶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角儿,专给海云出馊主意,你被她盯上了,你最近可没好日子过了。” 化妆室里,海云叹口气,“你当是我没想过啊?我是想过给晏川安排的,但顾家那孩子刚刚好年初订了婚,就是没这缘分。” “原来是这样——订的哪家啊?” “季家的。” “季家?搞物流的那个季家?” “是吧。” “这顾家还挺会高攀。”吴钰琴一嘴快说出了心里话,好在海云正想着事,没有在意她这一时的尖酸。 海云寻思道:“我记得顾家还有个小女儿,今天她要是来了,我也见见她。” “姑姐,你别光盯着酒厂顾家的姑娘,要是真想物色孙媳妇,你看看做餐饮的那个郑家,做酒店的那个陈家,哪家不比那小门小户的强?” 海云不快地一摆手,“我周家用得着跟谁家攀亲?我最是瞧不上那些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 她这一动,弄乱了发丝。吴钰琴给造型师递个眼色,造型师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海云的头发重新整理,又给她配了一对醒目的绿宝石耳环。 海云照着镜子瞧了瞧,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用不着这么招摇的。” “我瞧着姑姐戴着倒是恰恰好。” 海云摇头,吩咐道:“再换一对。” 化妆间的门被敲了敲,还不待里面招呼,就被推开来,闯进一个穿着蓝色绸质雕白印花衬衫的青年。 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海云从镜子里一看就笑了,“我听着这冒冒失失的就知道是晏川这泼猴来了,你哥呢?” “在这呢。”他指指旁边。 周惟深从旁边走出一步,“海云,舅奶。” “海云,你看谁来了。” 他让开一步,从他身后走出一身着蓝色道袍,头戴混元巾的老者,他胡须泛白,但精神奕奕。 海云一惊,撑着木椅起身,“老仙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方道长躬身行了一拱手礼,说了句吉祥话:“您福寿康宁。” 吴钰琴不懂这些礼,只合掌拜了拜。 海云道:“老仙长这边坐。” 周晏川正堵在门口,被人撇到了一边。 “还杵这当门神?” “我看看,我真搞不懂海云怎么信这些神神叨叨的......” 茶台旁,海云亲自给方道士斟了一杯茶,道:“老仙长,这次你亲自来,我府上蓬荜生辉。我有一件事相求,想让你帮我算算一个八字,帮我看看这八字与我们周家人合不合。” “但说无妨。” 海云朝身边人招了招手,有人递上了一个本子。 她展开,递到了方道长面前。 老道士不语,沉思片刻道:“你要算的人可是个姑娘?” “正是。”海云微喜。 “戊寅戊午……庚辰。此人土旺,水正缺。” 海云大喜,“是不是合我?” “合,却也不合。”老道士摇了摇头,在海云失落的眼神里,他指尖沾了沾水,在桌上改了两字,道,“若有这个八字,是大旺之相,若能娶进门,家宅安宁。” 周晏川杵了杵他哥,几不可闻地道:“听着和庙门口看手相一样,这能信?” “信不信不重要,有用就够了。” “?”周晏川莫名其妙,“大哥,你什么时候也这么神神叨叨了?” 第六章 酒席实在难熬,等饭遥遥无期,在一众陌生人里干坐着像个傻瓜。 玩了近两个小时手机,电量掉了一大半,顾宥缦百般聊赖地关了手机道:“姐,我下午还有事,吃完饭就走了。” “什么事啊?” “工作室的事。” 顾静姝关心道:“工作虽然重要,但也别太折腾自己了。你都多久没回家了,最近住在哪呀?” “出差住酒店,有个朋友有套公寓空着,不出差就偶尔住那边。” “总住在朋友那算什么事呀?缦缦,该要好好规划一下人生的,你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总不是个事,什么时候你想买房子了,首付姐姐给你出一半。” 在家人眼里,只要不是正经上班,都算混日子。 她没有反驳,只是怏怏而倦怠地说:“不用,你的钱留着自己家用就好。” “缦缦,你总这样,把谁都拒绝得远远的,难道姐姐都不值得你依靠?” 顾宥缦沉默无言。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激了,顾静姝喝了一口茶降了降心火,轻轻揭过适才的质问,“缦缦,在国外妈妈对你好不好?” 顾宥缦点头,“她......挺好的。” “她的病呢?” “这么多年了,好多了。” “妈妈她......” 一句话呼之欲出——妈妈可有曾问起过我? 可她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了,身为人母,问出来未免太孩子气,话到嘴边,她转了话题,提起了一个有些蒙尘的名字,“你和魏禹成还有联系吗?” 再听到这个名字,顾宥缦手指依然神经质地抖了抖,“早断了,断了很久了。” “啊。”顾静姝轻轻惊讶了一下。 想起姐姐适才失落的诘问,犹豫片刻,她还是在至亲面前说出了实情,“我不喜欢他,也不算真正在一起过。” “不喜欢?那当年为什么——?” “那不是我!”她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了,又放低了声音,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那不是我,也不是魏禹成,没有人信我,或许连魏禹成都不信。” 这句话太复杂,旁观者听了都理不清。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背,“缦缦,姐姐信你,我们缦缦做不出那种事,姐姐知道。” “姐姐只是想说,他当年和你一起退学,追你追到了国外,你不喜欢他,应该要在一开始和他说清楚的。”顾静姝握紧了她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不过没关系,都过去了,我们缦缦,以后一定会遇到真心喜欢的。” 顾宥缦别过了头,掩饰发烫的眼眶。 她真没用,只是这么几句话,她就轻易原谅了她曾经的袖手旁观。 时间近午,午宴开始了。 厚重的大铜门合上,高高的帷幔窗帘将落地窗遮住,正中间的大吊顶水晶灯灭了,一片昏暗中,抵达的电梯“叮”了一声。 从斜上方打下的一束光照亮了今天的主人公——周家老太太,海云。 跟在老人身边的旁支亲戚都散开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扶着老人的手,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走在另一侧,还有一个穿着蓝衬衫和白西装的男人跟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向众人抱拳,诙谐的动作引得大家发笑。 隋梦莲低声和顾以宁道:“左边的明嘉你认识的,扶着老太太的是大房长子,周惟深,后面那个是大房的二儿子,周晏川,你要和他们打好关系,知道吗?” 顾以宁皱眉道:“我都多大了,这种事不用你教我也知道。” 周老太太顺着红毯走到了他们这桌旁边。 顾立峰回头朝顾以宁使了个眼色。 顾以宁上前一步,站在他们这一桌最前面,摆出了标志性的笑容,甜甜道:“周奶奶!” 没计较她的称呼,海云待她很是宽容,伸手道:“以宁,来。” 顾以宁走上了红毯,先牵住海云的手,又抱住她手臂,将周明嘉都挤到了身后去,她笑弯了眼,“奶奶,祝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哎呦,乖囡囡!” 海云看向周惟深,拍了拍他的手。 读懂了她的意思,周惟深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厚实的红包,海云又将红包转交到了顾以宁手上。 她这一举动,是在众人面前承认了顾以宁的身份,意在告诉宾客,以后她顾以宁就是半个周家人了。 顾立峰和隋梦莲笑得嘴角都咧快到后脑勺了。顾立峰上前一步,亲近道:“老太太,您太宠着我们以宁了,她都这么大了,该给您包红包了才是。” 海云不在意这些,一撇掌说:“还没成家,那就是孩子,以后你们夫妇多带她来我们周家走动。” “那是肯定的。以宁,还不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还有……大哥。” 顾以宁的目光在周惟深脸上停了又停,只觉得意识如同陷入一片浓郁的九里香之中,从脖颈到耳根红了一片,后两个字有些轻,她声音呐呐。 周惟深一贯地得体疏离,只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从她身侧掠过,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后的那道身影上。 她还穿着那条蓝裙子,披了件白色的小披肩。 大概是有些饿了,她垂着眼睛捻了一块黄油饼干躲在人群后小口小口吃着,小仓鼠一样,又从桌上拿了一块,递给一旁的小孩,两个人弯着腰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 还没见过她有这么有童趣的一面,他嘴角弯了弯。 想到了老道长的话,海云问顾立峰,“你家小女儿呢,今天来了吗?” “来是来了。” 顾立峰回身看了眼女儿,又冲妻子使了个眼色,随即又回头对老太太道:“我这女儿身体不好,今天不知道怎么又过敏了,所以不好意思叫她来给您打招呼。” “过敏是小事,叫她上前来我看看。” 没想到海云会主动要见顾宥缦。 顾以宁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垂落的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 周明嘉的目光一直落在顾以宁身上,自然注意到了她这片刻的失仪,她眉头微挑,觉得有趣。 在父亲回头叫她过去的时候,顾宥缦揩了揩嘴上的饼干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提着裙摆走上前。 海云的目光先扫过她整个人的身量,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到了她脸上。她只上了淡妆,仍可见脸颊和下颚泛红的过敏,但胜在皮肤白而细腻,虽有些瑕疵,却也可怜可爱,最主要是那双眼睛,睫毛浓密,眼尾上挑,清澈秀美。 海云松开了两只手,向顾宥缦伸出了掌心,“好姑娘,来。” 不知道这是演哪一出,顾宥缦有些抵触这样的亲昵,她掩着披肩俯了俯身,态度谦逊地道:“我病了,不好将病气传给您,贺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好,好。好闺女,你叫什么?” “顾宥缦,宽宥的宥,缦密的缦。” “缦,帷幔,倒是合得起。”海云点点头。 顾立峰心里一咯噔,不是发慌,是心头一跳,他想,难道老太太是要…… 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老太太下一句就问顾宥缦:“有对象了吗?” 所有宾客都注视着他们,顾立峰人都飘了,他难掩激动,连声道:“没有!没有!” 海云点到为止,“你三个女儿都很好,漂亮,端庄,各有出彩,你有福气啊顾老板。” “是,是,不瞒您说,尤其我这小女儿,她一出生,家里的生意就蒸蒸日上,是最有福相的!” 顾立峰是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没想到他这话无疑竟然合了老道说的“大旺之相”。 父亲的谄媚让顾宥缦唇角掀了掀,想嘲笑,又觉悲哀。 海云又看了看顾宥缦面相,见她上庭饱满,山根高挺,骨骼线条流畅,浑然天成,她连声说了两遍:“真好,真好。” 他们在这一桌逗留太久,四周宾客有了些骚动,明嘉上前轻声提醒道:“海云,该往前走了。” “好。”海云略一点头,稍稍平复,又朝顾立峰和隋梦莲交代,“你们不急着走,吃过午宴,来楼上找我聊会儿天。” “好的,老太太。”顾立峰的殷勤都写在脸上了,跟了几步,将海云送到了前面才回过头来。 上午出门时,他对顾宥缦还没什么好脸,这会儿回来,朝着女儿看了又看,握着顾宥缦的手臂,仿佛握住了什么荣华富贵。 顾宥缦手臂往回一勾,抵触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不在意她的疏远,顾立峰自顾自道:“你多磨多难,福气原来在这。” ……神戳戳的。 顾宥缦神色淡淡往前看,目光定格在老人身侧的青年身上。 总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见过。 他并没有刻意地直起肩膀,背影松弛,宽阔肩背甚至有些微佝,透出一种浑然天成、万物著我的贵气和精英感。 她微哂,想到可能真正的ld mney大多具备这样松弛而又内敛的气质,他们小众,但在八十亿人口的地球上也并不唯一。 主持人上台了。 一场寿宴弄得像发布会一般,先是周家老大周春景发言,然后是老二周夏时,接着又是老三周冬蝉,子辈发言完,又轮到孙辈上台讲话。 隋梦莲和顾立峰感慨:“周家人关系真好,老太太也真没什么架子,连儿子都直接叫她名字。” “没架子?老太太年轻时候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周老太爷在她面前都要让三分。” 顾立峰眼睛盯着前面,声音很低地道:“周家百分之七十的产业都能被老太太捏在自己手里,老太太还没有老糊涂。你看着周家这些人都这么风光,其实都不过是老太太的代理人,还不如我这当老板的自在,在这周家,老太太是最精明的一号角色。” “照你这么说,周家这大儿子手里也没实权?” “周家最大的生意在海外,她俩个亲儿子都守在国内,倒是一个小女儿和长孙常年在外,古时候打仗还有鞭长莫及,拥兵自重一说,你说这周家,手上真正有实权的是谁?”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灯光打向一侧。 两三阶的台阶,男人只迈了一步走上台,他西装笔挺,步态沉稳有力,随手整理了一下袖口,走至中央,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声筒。 毫不夸张,台下一片少女压低了声音尖叫。 隋梦莲都被年轻人稳重练达的气场晃了晃眼,她极其小声道:“你是说,周家下一代掌权人就在周冬蝉和周惟深之间了?” 顾立峰借着抿酒的姿态回答道:“大错特错,周冬蝉当年非要嫁个老外,就算老太太想,周家人也不会答应让周冬蝉掌权,周家真正的继承人,只有台上那一位。” “感谢周惟深先生的精彩发言!” 随着主持人上台,男人交回话筒,从另一侧下了台。 顾宥缦支着下颚,注意力在开小差。 她是摄影师,擅长的不是站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而是在台下审视被观察对象。 男人步态沉稳,温和冷冽如高岭之花,典型的阿尔法男,直钩钓鱼的典范。 最高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不同于花花公子游戏人间的主动,他们得体而疏离,习惯于享受别人的爱慕与崇拜,不拒绝,不主动,也决不会轻易说爱。 如同冷青松,他们年轻而高贵,自负又自恋。 她打交道最多的也是这样的精英阶层。他们有一套细致的世界观、价值观,精致而挑剔,自我包装苛求完满,就像商圈里精致的酒,无一不散发迷人魅力,又带着矜贵的距离,但包装下真实的味道,也许平平无奇,又可能还不如一瓶奶啤来得体贴而温馨。 和这样的男人最好保持距离,做朋友时的魅力远胜于做恋人,一旦距离被拉近,他们精致利己的侵略性就会暴露无遗,要么忍受他们的自恋与自大,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要么在难以忍受的磨合中落得一地鸡毛,惨淡收场。 少女们被荷尔蒙吸引的春心萌动她能理解,但她笃定地想,她绝不会喜欢上这样华而不实的男人。 第七章(一更) 流程过半,饭桌上用来做装饰的花和果盘陆续撤了下去,开始上菜了。 看见大澳龙和牛排的时候,小外甥女惊喜地大“哇”了一声,迫不及待地就想动筷子了。 顾静姝看了一下旁边的人,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在听主持人讲话。她拦住了女儿,轻斥道:“可可,别人还在讲话,这样没礼貌了。” “她还是孩子,长身体,饿了就让她先吃。”唐则桉不赞同道。 顾静姝对丈夫的教育理念有些不满,“你总惯着她,以后她出去了也这样,不知道的以为她家里没人教呢!” “坐这的都是自己家里人,又没外人,怎么不能吃了?以后在外面少不了要受委屈,难道在家里也要受委屈?” “你!跟你讲不通!”顾静姝恼了,抓着唐歆可的筷子往桌上一拍,“不许吃。” 唐歆可夹在中间,左右难为。 “吃!”唐则桉拿起了筷子,问她,“可可,你想吃什么?” 看着父母吵起来了,唐歆可松开了拿筷子的手,低声道:“爸爸,我不吃了。” 顾宥缦早上就吃了个三明治和鸡蛋,这会儿肚子早就空了。 牛排一上桌,她便拿起了刀叉,切了小块,发现姐姐正嗔怒地看她,顾宥缦将牛排送进了口中,慢吞吞道:“菜端上来就是吃的,我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看台上演戏的。” 对她,顾静姝是管不到了。有小姨带头,她立的规矩哪还有说服力,她叹了口气,对女儿道:“吃吧吃吧。” 见女儿还犹豫,唐则桉埋怨着妻子,“动不动就这不让那不让的,把孩子教得唯唯诺诺,吃个饭都胆颤心惊,像什么样子?” 他将筷子塞进了女儿手里,“吃,你小姨都吃了。” 他们一家人的事,外人都没插嘴的余地,连顾立峰都只看了几眼,没说什么。 肚子有了点饱感了,顾宥缦总算拉回了注意力,看向了台上。 这会儿在台上的是那个二了吧唧的周二公子了。他倒是准备充分,还专门拿了一张稿子上台念,从他小时候老太太有多宠他,一直说到几个月前,老太太鼓励他创业,才让他有了走出舒适区的勇气。通篇流水账,平铺直述得像小学生写的命题作文。 顾宥缦觉得这少爷还挺有意思,至少这稿子看得出是他亲笔写的,比那些假大空的场面话要用心得多。 念完最后,稿子都折起来了,他又突然想起,打开把结尾的“此致,敬礼”也字正腔圆地念了。 这人哪有一点少爷气质,简直一活宝,台下的人笑得前俯后仰。 稿子念完了,周晏川将纸折巴折巴,塞回兜里,又握起话筒道:“我要送的礼物很特殊,需要海云亲自签收。” 原定流程里可没有这一出。 周春景知道自己这个傻儿子脱线得很,坐在台下用口型问他:“是什么?” 周晏川压了压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哥就坐在老太太身边,双腿交叠,手指搭在膝盖上,一双硬朗的眉眼沉沉盯着他,仿佛警告他别搞事。 周晏川在亲哥面前就像鼠见了猫,什么都没做也总有三分的心虚。他别开视线,给台下安排的人打了个手势。 台下有人拿着对讲机道:“可以推出来了。” 电梯门开了,宾客们都顺着声音往后看去,只见红毯另一头,推,推...... 推出了一辆电动轮椅??? 看着轮椅从身边推过,宾客们还在心里试图找补了一下。 可能是个什么人体工学椅子呢……? 先不说海云脸色,坐在海云身边的周家人的脸色已经黑的黑,红的红了。 周晏川从台上跳了下来,站在海云面前得意洋洋道:“海云,上次我送你的车,你没开过,我检讨了,你不怎么出门,确实用不着跑车。这次这个可方便了,我在办公室里都放了一辆,我测过了,在室内坐也很舒服,它这个轮子还能越野,出门控制也很方便,一学就会!” 四周宾客鸦雀无声,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周家人,不知道这时候还能不能笑。 周春景一张老脸都被儿子丢光了,脸色臊红,当即起身,尴尬一笑道:“海云,晏川和你逗个乐,他给你备了大礼,藏着说晚上给你看呢。” 木苒芬面子和里子都挂不住了,狠狠瞪了一眼不着调的儿子,在婆婆面前低声下气道:“晏川还是个孩子,不着调,您别跟他计较。” 海云撑着桌子起了身,却道:“什么椅子我都坐过了,坐轮椅还是头一回。” “赶紧推走!”周春景低声喝令佣人。 看着他爸要叫人把轮椅推走,周晏川着了急,“干什么爸!这可是我认认真真选品,选了两个月才选出来的,我还特地叫人改了速度,量身定制的,我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细致的活,您干嘛呀!” “等等。”海云放了话,她手一压,道,“放着。” 周晏川挣开他妈箍着他的手,扶着海云走到轮椅边,道:“我爸不信我,您亲身试试!” 海云转了身,坐在了轮椅上。 周晏川蹲在她身边问她:“舒不舒服?” “这位置倒是挺软,就是椅背有点高了。”海云调整了下坐姿。 周晏川握着她脚踝放上脚踏,交代道:“这个椅背能调的,你看,这样就能靠下去了,还能躺着。” 他给她调整了一下靠背,又拉过轮椅中间的安全带,“您把这个系上,安全。” 他笑着说:“你腿不是经常疼吗,有时候都疼得下不了床,以后你就可以坐这个出去晒太阳了,这里还可以放杯子和伞,下雨你想出去吹吹风也能坐这个,它是防水的,这个轮胎是越野级别的,石子路都能如履平地,我测过了,真的很方便很安全。” 周晏川介绍得很认真,客人们都强忍着笑,不好让主人丢了面子。 顾立峰摇头道:“周家人个个聪明,偏偏生了这么个蠢货二世祖,这祖坟青烟算是冒到头了。” 轮椅这一出,在周家人极力挽尊下,总算速速结束了,宾客们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顾宥缦就觉得这个环节有意思,后面接着假大空的场面话都没意思透了。 午宴结束,顾宥缦吃了个八成饱。 老太太年纪大了,先回了房间休息。剩下的宾客有的要走,有的还能等到晚宴。 晚宴都是周家的亲戚,和周家只是生意往来的客人打了声招呼便陆陆续续散了。 顾家和周家不算有亲有故,只不过顾以宁还陪在老太太身边,得了老太太青眼,于是便有佣人专门来邀他们去客房休息。 顾宥缦低头收拾了东西,和家人知会一声:“我有事,先走了。” 顾立峰脸色拉了下去:“有什么事一天也不能耽搁?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给我在这待着!” “我为什么要在这待着?” 拎包的手顿了顿,顾宥缦莫名其妙地反问。 “一家人都在这,你还想去哪?” 父女间生出了几分火药气,旁边都是人看着,隋梦莲按着顾宥缦肩膀,柔声劝道:“缦缦,这么多人看着,别跟你爸爸犟,有什么事,我们先去客房里面好好说。” 见父母都噤声,唐歆可小声问:“妈妈,小姨和外公吵架了吗?” “没有,你别说话。” 家丑不外扬。内里不和谐是关起家门来自己家里的事,在外人面前,装也要装出和和睦睦来。 顾静姝拉了拉妹妹的包,道:“缦缦,我们先回客房吧。” 看到姐姐打来的眼色,顾宥缦手里的包,一点一点地被顾静姝拉了过去。 “走了,走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顾静姝又给老公打了个眼色。 唐则桉抱起了女儿,又拿起了老婆的包。 顾宥缦像被押解的犯人,在四五双眼睛注视下一步一步“自愿”地走进了客房。 客房是套间,带一个客厅和两个卧室。 大姐一家人自然是住一间的,剩下一间房便不好安排了。 顾立峰吩咐道:“小唐,你去问问还有没有多的客房。” 唐则桉点头应好,出去找管家了。 剩下一家五口坐在客厅沙发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有唐歆可好奇地在房间里摸来摸去的动静。 顾宥缦冷脸靠着沙发,自顾自摆弄着手机。 顾立峰开口,勉强缓和了语气,对顾宥缦安排道:“我们去住另一个房间,你跟你姐姐住在这边。” “我下午有事。”她还是这句话。 “你就没听到周老太太说,下午要见你?你老老实实给我待着,什么时候见完了,什么时候走。” 顾宥缦敲手机的手指顿了顿。 她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他们之前那通话里有话的机锋? 她抬起了眼,有些讥讽地说:“您老人家卖女儿卖上瘾了?卖了一个不够,还想再——” 谁也没想到,顾立峰会突然暴跳如雷地窜身而起,抡圆了膀子给顾宥缦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呆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顾静姝,她扑过来护住了妹妹,颤声又惊又怒地喊道:“爸!” 顾宥缦眼前视网膜白了片刻,脑子里“嗡嗡”发响,愣了许久,她才抬手碰了碰滚烫发疼的脸。 顾静姝忍着惊怒质问:“爸!你怎么能打人!” 顾立峰怒火中烧地指着顾宥缦,“她说的是人话吗?我卖女儿?啊?顾宥缦,你长这么大,是谁供你吃,供你穿?从小到大,老子让你受过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吗?让你受过一天的罪吗?” “你去山区看看,那些连学都上不了的女娃,有几个能像你这样,吃香的,喝辣的,身上的衣服全是名牌,想出国就出国,想不工作就不工作,到头来反咬老子一口,觉得你还在我们顾家受了委屈了?” “顾宥缦,你记着!不要你的人是你妈,你妈把你一生下来就巴不得你去死,是老子养了你,是老子一口饭一口饭把你喂大,你妈没管过你一天死活,现在老子倒喂出了这么个白眼狼!你还算个人吗你,顾宥缦!” 在辱骂声中,脸上的痛反而没那么疼了,不及她心里撕裂疼痛的半分。辛辣刺耳的辱骂如同利刃穿透她的胸膛,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整颗心都挖了出来。 是,他供她吃,供她穿,她有什么资格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尽责? 她该感激涕零,声泪俱下地给他磕头报恩。 “老顾,老顾!你心脏不好,少说两句!” 他骂完了,隋梦莲拉住了顾立峰。 顾静姝声音更多了几分哭腔,理论道:“爸,她都是成年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哪有这样动手打人的道理!” “我就是打死她,那都是正家风!白眼狼,跟她妈一个样!” 顾立峰如同一座喷发的火山,他的脸色涨红了,喷出的话语滚烫地、铺天盖地浇淋在顾宥缦身上。 顾宥缦闷声笑了,她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看着顾立峰道:“是,我白眼狼,我不识好歹,我去死行吗?” “缦缦!你说什么傻话?” 姐姐震怒地拍了她手臂两下,又看向隋梦莲,道:“阿姨,你扶我爸去那边,我带缦缦去房间里。” 火药桶被分开,顾静姝将妹妹带进了卧室,又交代不知所措的女儿只乖乖在客厅玩,不要乱跑,随即关了门。 感觉妹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顾静姝将她扶到了床边,低声问她:“疼吧?” “不疼。”顾宥缦笑着,指了指心口,“这里才疼。” 她明明没有哭,却觉得喘不上气,“姐,我不想回来的,是他说他得了心脏病,病得要死了,才把我骗回来的,我在全球最好的影像公司实习,马上,马上我就能转正了,他说他要死了,我才,我才……” “我知道,我知道。”顾静姝坐下,将妹妹的头揽在了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道,“好好哭一场,没事了,没事了。” 从小到大,顾宥缦受了委屈只有自己躲起来哭的份,从没有一个长辈将她抱在怀里和她说“哭一场就没事了”。 多年来的委屈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倾泻而出,她趴在姐姐怀里嚎啕大哭。 她哭得顾静姝鼻腔也酸了。 “缦缦,你不要和父亲置气,也不要再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吗?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人,他给的爱,多一点少一点都不会让我们这么痛苦,可他偏偏一边爱我们,一边又给我们最大的委屈……” 她的眼泪落进了妹妹柔顺的长发里,喃喃说着:“十几年前,我也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也挨了打……我和唐先生是相亲认识的,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天天催婚,我拖啊拖,拖了半年,拖到不能再拖了,又要挨打了,我才不情不愿地领了证。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和唐先生,没办过婚礼,领了个证就开始过日子,日子倒比我想的好过多了,至少现在,不会有人对我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了。” “缦缦,日子有时候就像死胡同,没必要非往死胡同里钻,有时候我们退一步,退一步反而好过得多。” “只要成家了,成家了就好了,等你结婚了,父亲就管不到你了,那时候,你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不回,再不用受家里的气了。” 顾宥缦心里曾经坚持的很多理想,很多笃定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这一刻忽然有些土崩瓦解了。 她那些坚持的,真的是对的吗,如果是对的,她怎么会过得那么艰难,过得这么生不如死?还是说只要像姐姐说的那样,退一步,反而日子就好过了? “姐,结婚真的好吗?” “好啊,结了婚,在别人眼里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结了婚......” 结婚还有什么好处呢? 顾静姝使劲想了想,却想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答案,只能仓皇地抱着妹妹,静谧而无声地,淌下了眼泪。 第八章(二更) 楼上,房间里祖孙叙话,氛围却是一片温馨祥和。 佣人拿着画来问:“海云,惟深少爷送的这幅画是挂起来还是放库房里收起来?” “打开我看看。” 佣人将画从卷筒中拿出来,松开绑带,小心翼翼将画展开,一只憨态可掬的水墨熊猫像跃于纸上。 “这是吴作人的画吧?”海云看向了在一旁品茶的孙子。 周惟深放下了杯子,温敛道:“听明嘉说你最近很喜欢熊猫,正好一个法国朋友手上有这么一件藏品,要来给你添个喜。” “拿过来我看看。” 海云接过画,端在手里看了又看,叹道:“多好的国画啊,怎么都落外人手里了?” 周惟深笑:“海云舍得,送博物馆也好。” “你难能送我些什么,情比画贵,我可要好好放着的。”海云递过画,吩咐佣人,“把画挂我床边去。” 回过头来,海云若有所指地感慨:“熊猫可爱,但再可爱也没有人可爱。惟深,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也有了你,我倒不是要催你,只是想问问,有没有成家的打算了?” “海云是喜欢顾三小姐?”周惟深直截地问。 “叮啷”一声响,是顾以宁打翻了茶壶。她匆匆想去扶,佣人道:“顾小姐,您放着吧,我们来收拾。” 海云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道:“以宁累了吧?下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陪着了。” “奶奶,我......” 她话没说完。海云看向屋内亲戚和佣人,摆了摆手:“我也要清静一会了,你们该去玩的去玩,该忙的忙,这儿有惟深陪我。” 这一句话挥退了左右,摆明了是要和周惟深说私房话。 房间里的人都出去了,海云才接着对周惟深道:“顾家三姑娘小时候,我也见过她一面,标致,乖巧,是个好苗子,现在长大了,倒是越发的亭亭玉立了。我打听了,她也在国外留学过,和你应该有共同话题,听说现在是什么独立摄影师,倒也有趣,就是看着身体不大好,听说因为身体原因还休学过。” 周惟深看着不置可否,只道:“现在人身体亚健康也都正常。” “听你的意思,不排斥?” 他递过一杯茶放海云面前,“能让您都看中的,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惟深,你比晏川可懂事太多。”海云喜出望外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那英挺鼻梁下,浅淡的笑容谦和温润:“我是周家的长孙,理应要担起周家的担子。” “你这么说,我就落下心了。”海云拍了拍他手背,叫他不抗拒,索性同他讲明了理由,“我不是乱点鸳鸯谱,这顾家三姑娘,一来漂亮,高挑,不畏畏缩缩,有些神气,以后管家也镇得住场面,二来也是顶尖大学毕业,聪明,有能力,日后兴许还能给你分担一些事务,三来他顾家知根知底,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这样的娘家既不拖后腿,又不至于将孩子教得跋扈,我们这样的家庭,已经树大招风,也不求岳家还有多显贵,只要家宅安宁,就是上上策,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这顾三小姐很是不错,只要你点头,我就给你定下了。” 她的种种衡量都在他意料之中,周惟深微笑道:“都说你是八卦炉炼出来的火眼金睛,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老太太一句话,顾以宁被请出了房间。 她站在门外,有心想再听出点什么,只听了个“顾家三姑娘”,还不等听到下文,就被总管看到,将她请回了客房。 一进房间,她就开始摔枕头摔被子,气得要发疯了。 顾宥缦她凭什么?她何德何能?! 从小到大,只要和她站在一起,旁边的所有人便只看得见顾宥缦了,他们一个劲地夸她漂亮,聪明,懂事,有气质,就连父亲也偏疼她几分! 中学时候,她身上背着那样的丑闻,父亲竟然也轻拿轻放了过去,还给她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退学理由,将她送出国去,担心她在国外过得不好,时不时便要她母亲打电话代为问问好,每年的钱更是没少给。 而她呢? 大学四年,除了每月固定一笔钱,父亲从没主动问过她一次过得好不好!等她毕业了,父亲不仅不关心她前程,想的竟然是让她在自家酒厂里做个小财务! 而顾宥缦一回国,父亲便找关系托人想给她内推进大公司,她反倒不屑一顾,放言说她只靠自己。这样大逆不道,父亲竟也就随她便了。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女儿,她却是父亲最不放在心上的那一个?! 如今好不容易因为周家,父亲重视她了,大家都知道她顾以宁了,而顾宥缦只是露了一个脸,她过去伏小做低,辛苦争来的一切都要退居后位了? 难道日后她还要叫她一声大嫂?! 顾宥缦!顾宥缦! 她为什么要回来?怎么不永远永远待在国外! 愤恨像烧热的铁水,将她的嫉恨铸得如有实质,她恨到抓起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上。 花瓶没有碎,只是闷声作响,倒出来的水溅湿了她的脚面,淌了一地冰凉。 下午四五点,客房来了人通知,说老太太想单独见见顾宥缦。 姐姐陪了她一个下午,见她神色还有淡淡倦怠,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她起身理了理头发,苍白笑笑,“没事了。” 顾静姝翻了翻包,从包里拿出了些化妆品,“来,姐姐给你补补妆。” 眼底的红晕和脸上的巴掌印被遮瑕覆盖,扑上一层清透的蜜粉,又用指尖点着唇膏补上唇。 所有的疮痍都被繁厚的妆容覆盖。 顾静姝看着灵动绰约的妹妹,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轻声道:“缦缦,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水才是这世上至坚至硬的,砸不碎,斩不断。有人想看我们凄风楚雨,我们偏要活得漂漂亮亮,你的难过悲伤,不会让讨厌你的人有半分自责,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才是对那些瞧不起你的人最强有力的报复。” 原来有家人做后盾,是这样的感觉。 顾宥缦抿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低声道:“姐姐,我不会再哭了。” 顾静姝送她走出了门,叮嘱道:“去吧,在老太太面前好好表现。” 理智做了最后的挣扎,在姐姐鼓励的目光中,她终是放下了所谓的清高与自矜,慢慢点头道:“……好。” 佣人将她带去了五楼,走过长长的长廊,进了一处休息室,而后停在了一处茶室外。佣人推开门,道:“顾三小姐,请进。” 她修长的脖颈微侧,颔了颔,“谢谢。” 入门处是一道屏风。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闷的叩响,室内有些阴凉,她裹了裹披肩。 转过屏风,先看见的是一张实木茶台,随后又看见了从清透玻璃外洒下的暖光照现的背影。 她微滞。 男人负手抬头站在偌大的酒柜前,酒瓶斜向下倾放着,黝黑瓶身成了一面昂贵的装饰镜,黑茫茫的镜面照出了他笔挺而孤寂的侧影。 “周先生。”她迟疑道。 在她站定的时候,他也回过了身。 隔着一张茶台,他们四目相望。 金风玉露顷刻化为细碎的光芒,跳跃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在光里,却神色淡淡,没什么暖意。 她在暗处,眉眼紧张颤动,于无声处熠熠生辉。 忽地犹豫片刻,她问:“我们……曾经见过吗?” 第九章 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朝着茶台抬了抬手,“刚刚茶杯倒了,海云去换衣服,你稍等片刻。” “好的。”顾宥缦看了下茶台和旁边的艺术凳,不知道这些椅子能不能坐,“我坐......?” “你随意。” 顾宥缦看了一下,选了一把有猫耳朵的椅子坐下。 “茶,咖啡,还是酒?” 他说着,低下头,解开了手腕表带,随手放到了茶台上。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表带,她也收敛着好奇心没有问,语气轻松道:“这个时间喝酒不太合适,茶和咖啡可以吗?” 对她的选择有些意外,他手指搭在茶台上,指尖微叩台面,重复了一遍,“茶,和咖啡?” “你没喝过吗?比如乌龙咖啡。” “是我孤陋寡闻,”他走到了咖啡柜前,问,“需要什么样的咖啡?” “有埃塞尔萨种吗?” 没想到她会选择这么小众的咖啡豆,周惟深关上了柜门,回头看她,缓缓道:“有,但不在这,你等我去取,还是跟我一起去?” 他斜倚着咖啡柜,长腿比柜子还高出一截,微微笑着,比她想的要随意。 她没忘了她上来是为了什么。 桌下的手指紧了又紧,面上不动声色,她松开了手,做了选择:“我们都走了,你奶奶过来会不会找我们?” “不会。” 原因他没有说,她也没有追问。在暗室里同处的孤男寡女心照不宣一笑,已经了然,默契维持着若即若离的氛围。 跟他往外走时,顾宥缦还留意着被他随手放在茶台上的表,提醒道:“你的表没有戴。” 他回头道:“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往回走了几步,握起他的手表时,指尖触及了表盘背后的余温,温热的,硬质的触感,那是他留下的体温。 手中的物件变得炙手,慌张的心率又快了几分。 这块表...... 理查德米勒经典款黑陶瓷。 她上一次见这块表,就在一天前。 记忆在这瞬间被点醒,从脑海里的那块表上移到面孔,她脱口而出:“昨天你来花店取过花。” 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记忆力不错。”他语气带笑。 竟然真是,她蓦然松口气,“抱歉,你昨天带了墨镜,穿得也和今天不太一样,所以没有认出来。” “怎么想起来的?” “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表,所以昨天留意到了。” 话说出口,她就开始后悔自己嘴快。这是一款男表,按照常理,他一定会顺着她的话问,你的那个朋友是异性吗?但意外的,他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追问隐私,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顾宥缦惴惴跟他走出了幽暗的茶室,穿过廊道走向电梯。 他没有主动伸手接过,她正想着如何自然一点将手表还给他,他的手机响了。 电梯也正好在此时到达。 他抬了下手,示意女士先进,接着进入电梯,按了顶楼。 他的手机铃声是系统自带的提示铃,他按了静音,看了眼来电人,同顾宥缦抱歉道:“工作电话,介意我接一下吗?” “工作为重,没关系。” 他接通了电话,刻意压低的声音道:“All,ui?”(喂,你好) 顾宥缦无意听别人的电话内容,但无奈她听得懂法语,电梯就那么大,他有意压低声音,但通话内容还是清晰传到了她耳朵里。 大概是电话那边的人在要一个新西兰某公司高管的电话,需要和那边直接对接,周惟深回答稍后他用邮件回复。 她拉着披肩低着头,试图表示自己有意回避他的工作隐私。 “抱歉,可以帮我看一下时间吗?”他掩着话筒,抬手用手背轻碰了顾宥缦两下。 看了一下他的表盘,她回答:“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 “谢谢。” 电梯到了,他一边和电话那边说新西兰时间已经是晚上,让他们明天再联系对方,一边伸手挡住了电梯门,示意顾宥缦先出去。 手里还攥着他的表,此时已经是最佳时机。 她轻呼一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而后抬起手,主动将表带掐在了他的手腕上。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很惊讶。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进行眼前的动作。 男人的手腕光洁,腕骨突出,她的手指微凉,给他戴表带时,无可避免地皮肤触碰,她的手腕在轻轻发抖,她努力抑制自己的这种非自然反应。 终于,在合不上门的电梯“滴、滴、滴”警示音中,她将表给他戴上了。 他掐了电话,先说,“谢谢。”随即又说,“你有些紧张。” “是的。”她放下了微微发颤的手腕,缓缓深呼吸,仰头看着他刻意低头迁就她的眼睛,“抱歉,我很少和异性接触这么近,我在努力克服这种紧张了。” “你比我想的还要直接。”他笑了。 还? 顾宥缦有些疑惑,但没有纠结于这个程度词,她索性摊牌道:“嗯,我这个人比较直接,不喜欢绕弯子的说话方式,我觉得有什么事说清楚能够避免产生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绕弯子?”他不解。 “就是说话比较的......话里有话,拐弯抹角。” “OK,I get it.” 他接着道:“我家里有一个词,‘打机锋’,我想就是‘绕弯子’的意思。” “真神奇,你都知道‘打机锋’但不知道‘绕弯子’。” “我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比较长,中文不是很好,主要靠和家里人交流学习,以后要向你多指教。” 他又抬手指了下出口的位置,示意上露台。 顾宥缦走上了露台,被室外的风景吸引了目光。 这儿是一个阳光房,摆放着许多比人还高的大型盆栽,装饰得像热带雨林。靠近墙面的一侧摆放着沙发和铁艺桌椅,除此外还有一面墙的书柜和一张摆放食品的玻璃柜和小的镶嵌式红酒柜。 “这里真好,你平时都在这里看书吗?”她问。 “偶尔,我很少回国,不过在家的时候在这里坐的时间会长一点。” 他跟随她进入了露台,又反手关上了玻璃门,见她新奇观察着露台上的植物,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刚刚说你不喜欢绕弯子,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介不介意我中文不太好。” 她正半蹲在一束巨大而粉嫩的彩叶芋前观察它的脉络,闻言马上道:“抱歉,我被这里的植物吸引了,有点走神。当然没关系,你觉得不知道用什么中文表达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法语或者英语交流。” 他笑了。 “你很喜欢植物?”他走到了她身边,跟她一同蹲下。 “也不是,我更喜欢花卉。一朵花从花苞到花蕾,再绽放,授粉,凋零,来年再生长,像一次次重生的过程。我一直觉得鲜花是地球上最完美的生命,它们的一生短暂,却很完整。” 她说着,看向了周惟深。 隔着错落交叠的彩叶芋,他们的眼睛望得很近,甚至看得见对方眼里的彩色植株和黑白调的自己。 心脏像被倏地一攥,连呼吸也乱了频。 她的睫羽又颤动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其极其少的共颤,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一刻的兵荒马乱,这一瞬间中文贫瘠的人变成了她。 他的指尖抬起了隔在他与她之间的阔叶,微微侧头,靠近了她。 她在西方电影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始于一刻的心动,西方人会给彼此留下一个吻来表达心意。 但她,还不行。 她扭过头,僵硬道:“抱歉,我......” 他的手指落在了她的发丝上,轻轻扯动她的一根长发,笑了一下,指尖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离植物太近了,这儿有蚂蚁。” 顾宥缦低头紧闭了下眼睛,有点想一头撞死。 她刚刚竟然以为,他想要亲她。 “还喝咖啡吗?”他半蹲着问她。 她点头,“好。” 他起身向玻璃柜走去,问她:“你需要哪种乌龙茶?铁观音,大红袍,还是佛手?” 她再度深呼吸,继续保持表面的平静,起身道:“我可以闻一下吗?” “当然可以。” 他拉开玻璃门,从中挑出咖啡豆和三罐茶叶,又依次拧开罐盖。 顾宥缦走近后拿起茶叶罐子依次闻了闻,感觉铁观音的味道比较接近她常喝的乌龙茶,“这个吧。” “是先冲咖啡还是先冲茶?” 他问她。 “都可以,我来泡茶。” 她拎起透明茶壶,勺了两勺茶叶放进去,研究了一下吧台上的自动煮茶机,将茶壶放在小水龙头下,按了下开关。 水汩汩流出,到了水位线自动停了,茶壶嘴一转,泡好的茶自动流入底下的公道杯里。 另一边周惟深正在等研磨机研磨完咖啡豆。 淡淡的咖啡香飘散在整个阳光房内。顾宥缦走到他身边观察了一下怎么使用咖啡机。 “你经常自己做咖啡吗?”她问。 周惟深摇头,“有助理,只是偶尔在家会研究一下,如果口感不太好,希望你见谅。” “比我好,我一般喝速溶的或者叫外卖。”她道。 “那你想学吗?” 他指着咖啡机问她。 “好啊。” 他拿起咖啡豆,又点了点研磨机,“这个是研磨咖啡豆的,18克咖啡豆就可以了,下面的这个旋钮是控制研磨程度,用手柄接住磨好的粉,”他将接满咖啡粉的手柄拿起,拿起另一个圆柱状仪器按了按手柄,“这个是Aline,抱歉,我不知道用中文应该怎么说?” “压粉器。” “对,压粉器。然后卡上高压漏斗,放杯子,按这个萃取,半杯浓缩就做好了。” “你很熟练。” “是吗?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笑了下,端起了咖啡杯,“接下来要怎么混合?” 顾宥缦取下了一个咖啡杯,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他提醒:“小心,很烫。” 她将咖啡液分成两份,又端去吧台,将乌龙茶倒入咖啡杯里,用小汤勺搅了搅,递了一杯给他道:“尝尝。” “谢谢。” 两人指尖又一次错碰,他端过咖啡杯,举杯同她示意了一下,才低头抿了一下她的特调“乌龙咖啡”。 味道很......奇特。 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顾宥缦自己也抿了一口,看着他有些错愕的微表情道:“是不是不好喝?” “口感比较特别,是我没有喝习惯。” 他将原因归咎于自己。 顾宥缦笑了,“咖啡的苦味和茶的涩味混合,不好喝是正常的,我今天晚上需要熬夜加班,多喝点咖啡-因。” “这样对身体不好。” 他将杯子放在了吧台上。 她只是低头抿茶,嘴角带着笑,没有接话。 天色有些黯淡了,透过玻璃房向外看去,淡淡的软紫与浅黄从天空中布下来,如有神明降临。 他靠着吧台和她并立着,两人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黄昏。 静谧了许久,她放下了茶杯,打破了沉默:“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 “我以为你会比较难以相处,因为你看起来很有距离感。” “你没说错,我的雇员都说我很难搞定。” 他侧头凝视着她。 金黄的光跳跃在他墨黑的发丝上,给他身上布下了一层高光。 他的确是天之骄子,无论家世、教养、礼仪都无可挑剔,她站在他身边,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自惭形秽。 她吞下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又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抿了一口。 君子自然坦荡,她却怀着不可言状的目的在接近他。 “你说你生活在国外,很少回国?” “嗯,我管理的酒庄主要在南欧,如果有机会,希望你能来我的酒庄品尝一下我们的第一桶原浆,和市面上的红酒口感很不一样。” 他表达好感的方式很直接,恰到好处地让她能明白,却不露骨引人反感,绅士的直球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其实不明白他对她释放的好感从何而来。皮囊?总不可能是灵魂,她和他还没熟到开始交流精神层面的思想。 话又说回来,到了他这样身份的人,什么美女没有见过呢?她有自知之明,不觉得自己比国际巨星还美,一眼能让人神魂颠倒。 抛开外在和内在,再找寻理由,那就成分很复杂了,或许是家人的压力,或许是觉得自己适龄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或许只是想找一个婚姻合伙人而又恰恰觉得她合适。 以己度人,想到这些,她心头的压力小了一点。 她不怕他怀揣种种目的,只怕他是一时肾上腺素上头。 想到这些,她转开了和他对视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直接地问:“周先生,你家里也催婚了吗?” “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这个人比较理性,刚刚我想了很多种你对我有好感的理由,我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你家里人想要你在国内找个合适的对象成家。” 他没有回答,她了然,“是吧?” “他们是有这个想法,但我现在不是因为这个和你站在这里。” “那是因为什么?” 她控制着心里的意乱,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苦茶。 “你相信,缘分吗?” “咳…咳咳咳……” 茶水被倒吸,呛进了鼻腔,她侧过头去,咳得差点享年二十五岁。 他想要拍她的后背,想到她的防备,犹豫了一下,只是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她缓过气了,又靠着吧台不明缘由地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平复了感觉荒诞的心情,她才拿下掩着鼻子和唇的纸巾,侧头仰视着他的眼睛道:“周先生,你是个绅士的人,年轻英俊多金,想来接触你的人不少,我也不想骗你,就直接地说了,我对谈恋爱没兴趣,只是想找个人结婚,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今天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 “......” 他的沉默,意料之中。 第十章 她和他满打满算加起来认识了还不到一天,面对她这样孟浪而无礼的要求,他的无言以对很正常。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反而松了下来。 看吧,她已经放下了自矜,无奈对方难以接受她的“现实”,总不能再归咎于她“假清高”了吧?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周先生,多谢款待,时间不早了,我工作上还有一些事要去处理,先走了。请代我向你的祖母问好。” 她掩着胸口微微俯身,正准备转身离去。 在她收回搁在吧台上的手时,男人却伸手紧紧圈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实在滚烫,如有熊熊烈火沿着她的腕部向上燃烧。她胸膛呼吸一滞,错愕地回头看他。 他敛眉,神情郑重:“顾小姐,婚姻不是儿戏,我不能轻易在这里说一个不负责任的答案给你,给我一天时间,好吗?” 这回马枪杀得她措手不及。 他的拒绝是意料之中,她还没想过万一他答应了怎么办。 她和他对视着,时间宛如在此刻暂停,她的大脑也短暂掉线,被握住的手腕能感觉到他腕表的冷硬硌人,她能看清他眼里带着温度的复杂神色,错乱的、试作镇定的、以及认真的。 他,在考虑她的提议? 这未免太过荒谬。 她再次启唇,重申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我是说,没有感情的合约婚姻,就像经营项目,只是合伙人,我们互不干涉婚姻以外的各自生活,彼此独立,这你也能接受?” “如果我说NO,你会拿着这项说明去找别人吗?” 他的这句话不像威胁,倒更像某种妥协,仿佛主动将一条软肋放在了她面前。 猎物不会意识到软肋是猎人下的钩,她当即颔首,更没意识到,她的点头是替他做了选择。 “给我一天,我会给你答案。” 在她轻微挣脱时,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只是眼里带着笑意地道:“下次见面,希望你不会躲了。” 下次见面? 她想,她和他不会有下次见面了。 犹豫往往就是答案,没有哪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会同意结婚这么荒谬而冒昧的请求。 顾宥缦下了天台便径直离开了周家,打车回了工作室后,她才发消息给顾静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走了。 顾静姝收到消息,问她:【和老太太聊得怎么样?】 【老太太不在,和周】 她顿了顿,不知道周惟深的“惟深”是哪两个字,索性道:【和周大公子聊了几句,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去】 没想到机遇到了面前也会擦肩而过,顾静姝有些失落,但还是安慰妹妹道:【算了,人和人之间都讲究个缘分,缘分不到,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 缘分? 顾宥缦又想起了周惟深说的那句“你相信缘分吗”。 所谓缘分不过是个随机概率事件。 她不信。 小车抵达工作室的时候,已经快到花店的营业结束时间了。 店铺里的小店员正在收拾店里的花束,将摆放在中间的花束都移到两侧,将柜子底下的灰尘都仔细清扫一遍。 顾宥缦进店时逆着光,店员没有看清楚,握着拖把起身便道:“欢迎光临!请问是要买花吗?” 顾宥缦揶揄道:“不买花,店卖吗?” 她一开口,对方听出来了,“呀,宥缦姐!” 小店员发现今天的她和往日截然不同,平常大多是简洁风,这还是小店员第一次见她穿这么华丽的礼服,一下有些晃了眼,晕乎乎道:“您今天要去参加晚会了吗?” “已经结束了。杜成霜在楼上吗?”她问。 小店员点头,“老板在楼上的。” 顾宥缦拖着有些长的裙子往楼上走去。地面被拖湿了,还有些滑,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 赵小研紧张道:“宥缦姐,你小心。” 她摆摆手,“没事。” 她踩着小高跟拎着裙子走上了楼。 楼上传来一阵“嗵嗵”的摔打动静,她走到杜成霜的花艺工作室门口一看,看见杜成霜正弯腰驼背坐在小木凳上,手上捧着一堆黄泥在拉坯。 “你这做什么呢?” “捏个花瓶。” 杜成霜回答完,猛地一抬头,发现是顾宥缦,“你不是说下午过来的吗?怎么一下午没信,这时候才过来?” 她靠着墙,言简意赅:“有点事。” 杜成霜打量过她全身,“衣服也没换,穿这么隆重,演罗马假日呢?” “你有备用的衣服在这吗?”顾宥缦问。 “没有。” “待会我叫外卖。” 杜成霜惊了,“大小姐,你买个衣服也叫外卖啊?隔壁就是服装店,你出门走两步啊。” “杜老板,这条街的衣服有多死贵你没数吗?我们这种人只买得起便利店三十块钱一件的T恤。”她回答道。 杜成霜翻个白眼,“抠死你得了。” 没有和她继续互掐,顾宥缦晃晃悠悠进了自己房间。 杜成霜感觉出了些不对劲。 她起身,将手浸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上的泥,又拿了块毛巾擦了擦,走到了顾宥缦的工作室外,敲了敲她的房间门,“能进吗?” 门开了。 杜成霜推门而入,看见桌上摆着一瓶卸妆水,顾宥缦正用棉柔巾湿敷在脸上卸妆。 看着她暴力地在脸上一顿揉搓,用力拽假睫毛,给杜成霜看得一阵揪心,“哎呦喂大姐,女娲给你这张脸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好不好?” “卸干净就行了。” 她又绕过了杜成霜,拿着卸妆水去了洗手池边。 还是感觉她怪怪的,杜成霜跟着她又到了洗手间,问:“怎么回事啊?这一两天没见,你怎么又这么丧里丧气的了?” 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她闭着眼睛道:“有吗?” “有。你之前也没这样啊,今天怎么......”她看到了顾宥缦镜子里的脸,“你脸怎么这么红?” “过敏。” “不对劲。”杜成霜伸手比了比她脸上的印子,声调拔了起来,“这不是巴掌吗?你被打了?” 顾宥缦撑着水池站了一会儿,感觉心力交瘁,“我想上洗手间。” 杜成霜不依不饶追问:“你这脸谁打的?” 见她不吭声,杜成霜猜到了,“你爸?” “嗯。” “他属疯狗的吧?他为什么打你?还有,你傻啊,你就站着让他打?”说着说着,杜成霜火起来了,“顾宥缦,你怎么回事?每次一到家里你就犯糊涂,他们叫你回去你就回去?让你挨打你就立正挨打?” 见她比自己还愤愤不平,顾宥缦心里那些郁结的、不快的情绪倒是消散了一些了。她笑着推了推杜成霜的肩膀,“我刚刚喝了一肚子茶水,让我上个厕所出来再跟你聊,成吗?” “等你五分钟,速度地滚出来。” 杜成霜走出了洗手间,将门给她带上。 五分钟到,她敲了下门,“便秘啊?出来了没有?” “来了。” 顾宥缦拉开门,扯了张洗脸巾将手上的水渍也擦干净。 杜成霜带着她走到落地窗边,拉了两条椅子,坐下后问她:“怎么回事?” 顾宥缦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下。 听到她说她准备找个人随便结个婚然后搬出顾家的时候,杜成霜惊得张大了下巴。 “你昏头啦?”杜成霜探了探她额头。 “没昏头。” 她拉下她放在她额头上的手背,道:“我是被我姐说服了,而且说实话,不是周家,我爸迟早也会给我安排李家,王家,张家,与其被催着赶着的,糊里糊涂结婚,我还不如找个人提前说清楚,就扯个证,把家里应付过去。” “大小姐,你把结婚这事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杜成霜捏着她下巴转了转,“你看看你自己,你这叫羊入虎口,还是主动送上门的涮羊肉。” “别闹。”顾宥缦拨开她的手。 杜成霜问她:“我问你,你说你就想找个合伙结婚的,那你上哪去找这么个合适的合伙人?天桥下的流浪汉你愿意吗?” “当然不行。” “对啊,你挑对方,对方也挑你,那你这挑来挑去最后和相亲有什么区别?再退一步说,如果你恰恰好能找着那么个合适的,我问你,对方家里想抱孙子,你生还是不生?” 顾宥缦沉默了。 杜成霜点了点她,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是我见过头脑最简单的花瓶。” 顾宥缦不是被她怼得无话可说了,她是真的在认真思考杜成霜的话,好几分钟后,她道:“你说,生了孩子就离婚,是不是也挺好?” 准备了一堆话术要骂醒她的杜成霜一下惊得呆住了,“啊?” 顾宥缦指着旁边的玫瑰,道:“你看,一朵花完整的一生就是生长,开花,授粉,结果,如果我主动结婚,生孩子,那是不是代表着我完成我的任务了,剩下的人生就是我自己的了?” “不是……大姐,你这什么逻辑?难道你不结婚,不生子,你现在的人生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顾宥缦摇头,很理性地分析:“不完成这个任务,我就要花费人生百分之八十的精力每天和家里抗争,还要提心吊胆哪天被我父亲又卖给哪家人,但是我只要结个婚,生个孩子,有个所谓的家庭,我身为子女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就能自由地生活了,只需要一个结婚证和一个出生证而已,这难道不是解决矛盾的最简单方式吗?” 杜成霜震惊地看了她良久,最后只说出一句:“你疯了?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妥协?” “你一个,你一个顶尖大学毕业的优秀毕业生,你那么有天赋,你拿了那么多奖,上过国际杂志,你前途无量,你要把自己送进婚姻的坟墓?” “这不冲突,我可以婚前和对方商量好,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的工作,互相独立,只是合伙结个婚而已,这种婚姻模式在西方其实很常见的。” 杜成霜伸出了掌心,示意她打住,再跟她说下去,她就要被绕进她的狗屎逻辑里了。 “你别给我洗脑,我对你说的西方自由主义婚姻并不感兴趣,我的想法就是,要么就别踏进婚姻,既然要蹚这趟浑水,你就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宥缦,”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信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顾宥缦指了指自己心口,语气笃定:“放心,我这里收着呢,小小爱情,刀枪不入。至多三年,我完成他们想让我完成的责任,然后,我好好地回归自己的人生轨道。” 杜成霜缓慢闭上眼睛,按住了自己人中。 老天降个雷把理工女劈死吧! 第十一章 “话说回来,你和周家那位大少爷说得这么直白了,他什么反应?” 回忆起对方原话,顾宥缦道:“他说要考虑一天。” “别想了,什么考虑一天,他要说考虑一段时间,那算是犹豫,一天,这就是在想用什么理由拒绝你,连男人都知道合约婚姻不靠谱,所以,亲爱的,别冲动,冷静、理智、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想你今天说过的话,好吗?” 彼时华灯初上,黯淡的窗外黄昏余光将她们的坐影都拉得很长。 远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窗外是喧闹,窗内是沉寂。 朋友的反对意见是意料之中,但也难以左右她下定的决心。 她侧过头,支着下颚无言看着楼下行人的来来去去。 在这个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牢笼里,所有仓促的背影都带着身不由己和疲于奔命。 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人这辈子不过是在左右掣肘里磕磕碰碰地走出一条蜿蜒崎岖的路。 见她不说话了,杜成霜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想没用的了,吃什么,我去点外卖。” 顾宥缦将胳膊支在了窗台上,收回目光看她,玩笑道:“杜老板,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就不用纠结了。” “别,我要是个男的,你都不会多搭理我,魏禹成倒是个男的,也没见你跟他处得来啊。” 她嘴快,不经脑子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嘴欠了,她打了下自己嘴巴,“不是那意思……你想吃什么?” 忽略她无意提起的名字,顾宥缦略作思考,回答:“蟹黄面,一杯杨枝甘露。” 杜成霜低头搜外卖,将话题拉回她身上:“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哪点吗?干脆,从来不说‘随便’和‘看你’这种废话。” 楼下小店员走上来准备交班。 她在门口探了探头,看到杜成霜和顾宥缦都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疑惑问:“老板,宥缦姐,你们怎么都不开灯?” 杜成霜抬头:“哦,天刚黑,你开一下。” 赵小研顺手开了灯。 灯光一亮,顾宥缦闭了闭眼睛避过强光。 璀璨明亮的射灯从她头顶亮起,死亡顶光竟也照不出她脸上缺陷。她骨相极佳,面部饱满,两侧的长发都掖在耳后,长长的睫毛阴影打在下眼睑处,低颌躲光时只让人觉得是光太强势,欺负了她。 “宥缦姐真好看。”小店员轻声感慨。 “羡慕不来,这叫老天偏心,美貌和才华都点她身上了。”杜成霜懒懒搭腔。 怎么能不羡慕呢? 在赵小研眼里,杜老板和宥缦姐和她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是年纪轻轻自由创业的女老板,一个是留学回国前途光明的富小姐,而她呢,只不过是一个从小城镇里走出来的“鹿漂”而已。 赵小研笑了下,解下了围裙,交代道:“老板,一楼我都收拾好了,我准备下班了。” “急着回去吗?要是不急跟我们一起吃个饭?” 赵小研摇头,“谢谢老板,但我家里还有猫要喂,我得先回去了。” “好,那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老板。” 她又顺手收拾了二楼的垃圾拎出去。 见赵小研走了,顾宥缦若有所思道:“你上次不是说小研要离职了吗?” “她不走了。” “嗯?” “她之前想去她那个网恋对象城市,我问她脑子是不是有洞,自己八-九千块钱一个月,生活稳定,又没压力,赚得不爽吗,被下降头了要去给五千块钱一个月的死男人当家庭保姆。” 杜成霜的毒舌战斗力一直很在线,顾宥缦给她竖拇指,“不愧是反婚战士,牛。” “不要冤枉我,我不是反婚,我是反对脑子有包的行为。像你那样昏了头的想法,最好明天能清醒,不要让我用马桶刷怼出你脑子里进的水。” 顾宥缦反坐着,跨在椅子上,搭着椅背道:“可是亲爱的,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像我这样,不打算谈恋爱,家里又催得要死要活的,能怎么办呢?” “拉倒,我不信你不结婚,你爸还能把你绑进婚房。” “别说,这事他还真干过。你知道吗,我姐当年不想结,是被他打到结婚的。” “……你爸这违法了吧。” “你知道我们家最怕我爸干什么吗?” “干什么?” “算账。他有个账本,里面记了我们三个从小到大的所有支出,还包括房租。” 杜成霜:“?” “房租按每个月一万二算,零零碎碎,我们三姐妹每个人都欠他三百多万。要是跟他算账,他就一句话,一次性把这三百多万还清,父女就两清了。” “我靠,我一独生子女,我家都没有在我身上花过三百多万啊!你爸他自创一个货币单位吗?奸商啊!” 顾宥缦其实很少和身边朋友聊起家人,尤其是她爸,她对他感情非常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他们父女之间的相爱相杀。 “成霜,我跟你聊聊我爸吧。” “要我说,你那算什么爸,你在他眼里和个筹码似的,说卖就卖,也就你还愿意叫声爹,这要是我爸,我早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杜成霜开启豌豆射手模式,突突突地喷。 顾宥缦笑了一阵,揉了揉眼睛,低声道:“我爸这人,可恨是真可恨,但我以前,又挺佩服他。有年发洪水,水淹到酒厂,工人都跑了,就他一个人搬沙袋堵门。你说他要不是奸商,那时候也不至于一个工人都不跟着他守,说他无情无义,偶尔又觉得他还挺有担当。” “我家酒厂最近这两年效益很不好,底下关了几个小坊子了,我爸因为这事求周家帮忙,老太太也没说帮不帮,态度挺模棱两可的。他要不是一张老脸了,我怀疑他能把自己献身了。我经常想,其实在他心里,酒厂才是他孩子,所以卖个女儿这事他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可是……再怎么着,他是你爸,你才是他女儿,哪有为了厂子,把女儿卖了的?这不丧良心吗?” “是啊,所以我又挺恨他的。可想想,如果没有那厂子,我爸养不起我们三个,可能我早就被扔了。我大姐有自己家庭,不看我爸脸色,顾以宁有她妈护着,而我呢,什么都没有,全凭我爸还有半分责任心。” 杜成霜无话可说了,好一会儿,她道:“人总是矛盾,就像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人太理性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人心太软,共情能力太强了,总是在为难自己,何必呢?” 见她先愁眉苦脸起来,顾宥缦笑着摆手道:“行了,别弄这么苦大仇深了,就是找个有钱的冤大头结个婚而已,本来也不是冲着过日子去的,我倒觉得这样的关系反而轻松,没有感情,也不存在什么失望不失望,说不定互相敷衍着,敷衍习惯了,以后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她已经拿定主意,劝也是无用功。 漫长沉默后,手机响了一声,杜成霜拿起手机道:“外卖到了,我下去拿。” 腾出了一张桌子,埋头在遍布鲜花的长桌后,两人各怀心事地吃完了晚餐。 坐了一会儿,杜成霜问她:“你待会回去,还是在工作室?” “我加班写个策划案,哦,对了,我下周要去一趟肯尼亚,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南非黄金成吗?” 顾宥缦看她一眼,“你看我像南非黄金吗?” 杜成霜笑了两声,“随你吧,我不知道那边有什么特产,不是出口转内销的玩意就行。”她起身收拾了外卖盒子,“我先回去了,你慢慢折腾,别熬太晚,走得时候记得关灯。” “嗯。”顾宥缦抿着奶茶吸管,目送她离开。 走到了楼梯口,杜成霜顿了顿,没回头,只是道:“宥缦,你不是说服我了,是已经说服你自己了,我不劝你了,但真心希望你好,不要总为难自己。我走了。” 一楼的灯灭了,顾宥缦听见了电子锁上锁的声音。 满室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起身,将二楼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靠着墙,在车水马龙的窗边站了许久。 对周惟深的回复,她已经不抱希望。 父亲马上就会知道周家这门亲事已经黄了,可能马不停蹄就会给她安排下一个富家公子。 提前预知了可能,顾宥缦把手机里的1卡卸了,把私人微信退了。 一个人在工作室里闭关了两天。 工作室门响的时候,她还想是不是赵小研有什么事。肯定不会是杜成霜,她嗓门大,比敲门声先响起的肯定是她的喊门声。 她打着哈欠去开了门,手还掩在唇上,整个人定在了门口。 一阵淡淡的冷松香扑鼻而来,门外的男人微微屈肘,手插在裤兜里,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衫,低垂着眼眸沉默地盯着她。 “……周先生?” 她怀疑是自己熬夜熬出幻觉了。 “消失了两天,手机电话拒接,微信不通过,顾小姐,你前天说的话,是在消遣我吗?” 他每说一句,便往里进一步。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直到“砰”一声,她撞上了拐角的柜角。 “我……” 她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 “你躲什么?”他眯着眼眸,面对她发懵的神色,眼里却漾起了不明显的笑意。 他离得太近了,让她觉得压迫感十足,心脏狂跳,抽离着血液直往头上涌,她别开了头,心慌道:“抱歉,我不是故意不回消息。” 不同于那天的盛装打扮后的强势,今天的她,纯然素颜,白净的脸上透着仓皇的无辜,像只被从洞里揪出来的兔子。 她还带着毛茸茸的发带,穿着一身家居服,脸色乍红,像酗了酒,连宽松的针织衫下露出的一截锁骨都泛起了鲜明的燥红。 他心里的气已经消散全无,此时依然似笑非笑,步步紧逼,“先提出结婚的人是你,现在却好像我逼迫你……” 停顿片刻,他慢条斯理问:“你要食言吗?” 手指不由自主地发抖,她攥紧了拳头,强作平静道:“当然不是,周先生,我只是在想,你需不需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他微微低头,像猫逗弄逃无可逃的老鼠,语气淡淡:“顾小姐,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你需要,再慎重考虑一下吗?” 心脏擂得胸腔都疼了,她藏住轻轻发抖的拳头,抬眸直视他的眼睛,掷地有声,“我从不食言。” 瞧,激将法在她身上总是很好用。 周惟深往后退了一步,又恢复了绅士温和的态度,“顾小姐,婚前协议我已经找律师拟好了,具体条款,我们再对照商议。” “好……啊?!” 第十二章 他和她站着的距离相隔不到半米。 一件灰色衬衣单薄地贴在他身上,松开的领口处露出小麦色的皮肤,挽起的袖口下小臂结实有力。 眼神乱飘的几个瞬间,她注意到他衬衫下隐隐露出的一节银质项链,他手上的表也从理查德米勒换成了百达翡丽的银色腕表。 她需要抬头仰视才能对视上他的目光。 比起在名利场里觥筹交错,这一刻顾宥缦竟有几分觉得西部牛仔般的广袤草原与牧场更贴合他的气质。 她的走神被他看在眼里,他耐心给够她时间缓冲。 “你说的婚前协议是指?”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抬指敲了敲旁边的桌子,“能坐下说吗?” “你随意。” 周惟深拉过她的办公椅,落座,修长的双腿交叠,手指在扶手上轻叩,道:“婚前协议包括婚前财产公证,婚后财产的管理和支配,婚后的义务和权利,我们有必要先就这些方面协商一致,然后再商议后面流程,你觉得呢?” 哦,对。 豪门婚姻正常流程。 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顾宥缦抱着手臂道:“可以,我配合你的流程。” 周惟深抬手看了下表,问她:“六点有时间吗?” “今天晚上?”顾宥缦看了眼屏幕亮着的电脑,“是要去公证处吗?我现在还有点工作要处理,尽量六点之前完成。” 他唇弯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不要这么着急,今晚我们吃个晚饭聊一聊,剩下的我来安排,好吗?” 他分明坐着,仰头看着她,她却仍觉得他居高临下。 她尽量平和:“嗯,我没问题。” 发觉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顾宥缦忍不住下达赶客令,“周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我下周二飞澳洲,只有这周在国内,我的安排是在这周内我们互见一下父母,你觉得如何?” 见父母,然后订婚,下彩礼,领证,办婚宴? 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半年,一年? 她这辈子可没有那么多富足时间浪费在结婚这点事上。 “周先生,您是忙人,我下周也要出国,我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尚未可知,我希望能精简流程,越简单越好,尽量在这周内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你觉得呢?”她干脆道。 他意外,“越简单越好?” “既然是合约婚姻,一些繁琐的仪式流程完全可以简略,听说你一年回国两次,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到下半年甚至明年,如果你同意,我们先办票,后上车。” “办票?是要办什么票?” 他皱眉,想不到这是哪一个环节。 “呃,一个比喻,我是说领证。” “你是说,先领结婚证,然后补仪式?” 见他心领神会,她点头,“对,就这个意思。” 当然,最好是仪式也不用办了,各自拿个红本就算完成任务了。 她的直接再次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他神情凝重,“顾小姐,你不觉得有些太过草率了吗?” “结婚已经是我的妥协,我不想被当成明码标价的货物般通过所谓的婚礼仪式被转让。周先生,我讨厌仪式。” 见他不应话,她目露疑惑,“你不会,很在乎那些仪式吧?” 她说的话是周惟深从未想过的角度。 婚礼,是一场转让仪式? 很新奇的观点。 “婚姻是我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我尊重你的意见。” 被打乱的计划需要重新部署,砍去所有不必要的流程,直接到领证。 足够特别的人生体验。 他站起身,又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四点十二分,一个半小时后我来接你,合适吗?” “没问题。” 她的工作室是纯粹独立的空间,她不喜欢陌生人的气息侵吞她的灵感之地。 周惟深的强势迫近对她而言已经是一场侵略,她忍不住上前一步,踮脚挡住了他的目光,道:“周先生,没什么事了的话,我送你下去。” 隐晦的排斥藏在她的礼貌之下,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推开他了。 周惟深抬起手,干燥修长的手指停在她身前,“我们应该说一句,合作愉快?” 她勉强克制想把人立即赶出去的冲动,伸手同他握了一下,“合作愉快。” 在她想要缩手时,他的指节扣住了她的手指,“顾小姐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 顾宥缦记性还没那么差。 他说,下次见面,希望她不要再躲开握手。 不容她拒绝,男人牵紧了她,笑着道:“不是要送我下楼吗?” “楼下有人。”她蹙眉。 “当然,不然呢?” 当然是因为有人,不然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亲密。 她自动补全了他的话。 也对,表面夫妻,自然要在人前装出样子。 她强忍对亲密接触的反感,微笑道:“行,你开心就好。” 楼梯狭窄,她有意想后退,他却偏偏跟她并肩而行。 他攥得不紧,但在她想往后缩时又会牢牢地掐住她的指节,不容她逃离。 肩膀与胳膊避不开摩擦,他身上的温度、气息无孔不入地侵入她的触觉、嗅觉。 感觉到她的生硬,他淡淡轻笑道:“顾小姐,你这样紧张,让我很像胁迫你的劫持犯。” “周先生,”她难为情地温婉回答,“我现在没有给你一个过肩摔,已经是在抑制本能。” 亲自将他送上银白色的劳斯莱斯。 手松开,她后撤一步,微笑目送他赶紧离开。 豪车消失在视野内,她扭头回了花店,在门口撞上了探头探脑的赵小研。 赵小研拿着绒布擦着玻璃门,难掩八卦之心地问:“宥缦姐,刚刚那位是谁呀?” 她和周惟深的关系还不好界定,顾宥缦抿了下唇,含糊说,“一个朋友。”她又指指楼梯,“他刚刚是自己上去了?” 男人疏冷矜贵,冷着脸走进店里时连室内温度都狂掉。 明明他只问了一句话,赵小研却感觉仿佛有一把枪抵她脑门上,她哪见过这种场面,没骨气地哆哆嗦嗦指了指楼上。 她差点以为是上门寻仇来了,结果没多会儿,两人手牵着手下楼了。 “他说是你,那个,未婚夫……我就让他上来找你了,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赵小研弱声道。 默了下,顾宥缦道:“没事。” 入侵者走了,顾宥缦回到工作室,却没了工作的状态了,有点心不在焉地给工作收了个尾,对着电脑发起了呆。 想起来周惟深说她失联了两天,她拉开抽屉盒子,将小纸袋装着的电话卡装回手机里,又登录了微信。 微信通知里有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系统的灰色小人,昵称是Vinsn,留言:周惟深。 周惟深,Vinsn? 顾宥缦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在对方的昵称备注前加上了一个“周”字。 想到自己将他晾了两天,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主动发了一条消息,一个握手的小表情。 疏离又客套。 手机震了一声,周惟深看了眼屏幕,死寂了两天的微信迎来了它唯一一个联络对象的消息。 看到老干部一样的握手表情,他意外抬了抬眉,点开表情里第一个阴阳怪气的笑脸,发了过去。 周Vinsn:[微笑] 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在眼前缓缓展开,顾宥缦冷嗤,心道这人和老干部一样,可真够老掉牙的。 想到晚上的见面,顾宥缦又头疼了,她转身对着玻璃镜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一件针织衫,一条家居裤,全身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块。 第一次正式“约会”,怎么也应该正式庄重一点。 看见她又下楼了,赵小研疑惑问:“宥缦姐,你要出去了吗?” “我回去一趟,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好的。” 她打车回了临时住的公寓,从泛善可陈的衣柜里找了一身觉得还说得过去的衣服。 杜成霜曾经用两个字评价过她的衣柜——“穷酸”。 顾宥缦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一个衣帽间的衣服来穿,人又不是会有丝分裂的变形虫,一个季节三五套衣服随机搭配就够换了。人家小研情商就比较高,管这叫“简约风”。 浅色休闲西装外套,白衬衫,高腰牛仔裤再搭一双高跟鞋,显得人干脆又挺拔。 没化多浓的妆,出于礼仪,她简单打了个底,画了个毛流感的眉毛和口红。 在五点半的时候,她发了消息给周惟深:[是哪家餐厅?不用来接,我打车过来。] 周Vinsn:[The ,你不在工作室?] 顾宥缦:[见面说。] 正在去她工作室路上的周惟深吩咐司机:“直接去餐厅。” 比起劳斯莱斯在车流里的畅通无阻,她打的出租车简直毫无人权,一路被插队加塞,到了周惟深说的餐厅,已经过去近半小时了。 餐厅是预约制的,她刚进门,有服务生迎过来问:“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姓顾,找周先生。” “周先生已经到了,顾小姐,您跟我这边来。” 走过水帘长廊,她跟着服务生到了里侧的包厢。 厚重的黄铜门被拉开,扑面而来的高端情调。房间内的黑色长缦窗帘拉着,桌面上放着两套餐盘和高脚杯,角落摆着一盏亮着的落地台灯。 她看见了坐在沙发一侧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修长的身姿靠坐着,正打电话,神色闲淡,听见声响,侧目望了过来。 怕影响他通话,顾宥缦只先朝他点了点头。他同电话那边说了两句,挂断了。 顾宥缦先开口道:“不好意思,久等了,晚高峰,有点堵车。” “没关系,”他起身,长腿站起,朝餐桌对面抬了抬手,随性矜贵,“请坐。” 倒春寒的季节,室内空调开得很暖和。 服务生替她拉开了椅子。 她将外套脱下,挂在衣帽架上,包放在一侧,落座,问他:“你点过菜了吗?” “我也刚到。” 服务生将菜单递到了他们手边。 简单点了下单,叮嘱不用打扰后,服务生退了下去。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晚不是单纯来吃饭的。 房门合上,顾宥缦双手交握,道:“周先生,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聊吧。” 她的直接已是意料之中。 周惟深从手边拿起了一份文件夹,递给了顾宥缦,“这是拟好的婚前协议,你先过目。” 顾宥缦接过文件翻开,已经想到了大致的文件内容,无非规定双方财产各自所有,互不干涉。 目光扫过第一页,在男方婚前个人财产这里她简单浏览,只看有没有债务,连翻了好几页后,她抬头有些微窘道:“周先生,您写得也太详细了。” “婚前财产公开,应该的。” 她吐口气,“不这么详细也没关系,我们的财产都......” 翻到了后一页,她一顿。 在婚后共同财产里竟写着“男方婚前全款购买的位于鹿海市的房产50%无偿赠与女方”。 “周先生,”她将协议倒转,放在他面前,“这就不必了吧?” “先看完。” 还有关子? 顾宥缦便接着往下看。 不止房产,在婚后开销里还详细写了由每个月生活费,赡养费,家务补偿费,垒起来是一笔巨款。 一直翻到最后,是一份夫妻忠诚协议。 原来重头戏在这。 忠诚协议违约条款中规定,“如有任何一方违反本协议各项规定,按违约额总价值的130%向守约方承担违约责任”。 也就是说,周惟深如果给了她一千万,一旦她违约离婚,就要赔偿一千三百万。 “周先生,我想知道,我们婚后如果是因为协议以外其他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分开,是否算违约?” “比如?” “三观不合。” 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他弯了弯嘴角,“只要理由不违反条约且充分,不算。” 他们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最大的不稳定性就是一方见异思迁,这样看来,前面的赠予协议都是层层加码的锁链,将他们两个人绑死在一条船上。 服务生来上了菜,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又将后面的权利和义务看了一遍,疑惑道:“周先生,夫妻共同义务这里,我想再了解一下具体内容。” 他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安静,给够她时间去斟酌协议里的每一项条款,在她发问时,他才出声回答:“婚后一方有义务参加另一方重要家庭聚会,任何一方不得在无理由无根据的情况下提出结束婚姻关系,一方有义务赡养并协助对方赡养父母,这些你认可吗?” 顾宥缦点头,“可以。” “还有一条是关于生育,我想先了解你的意愿。” 顾宥缦浅呼了一口气,有种终究要面对这一遭的豁出去。 她道:“结婚生子,我没意见,但是关于婚后性行为,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提前做一下规定。” 第十三章 她轻咬下唇的紧张动作被他看得清楚,周惟深弯了下嘴角,不急不缓地道:“顾小姐,性是两个人情之所至,孩子是两厢情愿的结果,不是婚姻的目的,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社会的共识。” 房间内的新风系统发出嗡嗡的轰鸣,黑色的帷幔窗帘因为风而轻微摇动,暖昧的灯光下,他神色浅淡,专注的目光落于她身上。 她的意愿而不是社会的意愿? 她审度他的微表情,判断他的话有几分真实度。 他从容任她审视。 顾宥缦有些走神地想,如果不是认识的场合不应该,开始的关系不够正确,或许他们也能成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 “在社会的裹挟中,有时候个体的意愿并不那么重要。”她低下头,握住刀叉,分割眼前的牛排,轻轻道,“顺其自然吧。” 这顿晚餐吃得比她想得要轻松一点。 周惟深不是话很多的人,她也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间或地聊几句,不尴尬也不冷场。 她已经能想到他们的婚后生活,一个出差在外常年不回国的丈夫,每个月打款到账的生活费,每年两三次聊胜于无的家庭聚会见面。 如果婚后没有层出不穷的矛盾和麻烦,她也不介意将这段从一开始就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维持得稍微久一点。 抱着那一份协议文件,无言地和周惟深走出西餐厅时,顾宥缦忽然发现餐厅外已经下起了细细蒙蒙的雨。 她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 雨滴打着旋从黑色幕布中一束一束地落下。 在她不曾注意的角度,周惟深看向了她。 她仰着头,眼睛瞳仁分明,眼底里是一片化不开的墨黑。 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门外,举着一把伞下了车,又拿了一把伞来,小步跑到了门口。 霓虹灯映射下的雨滴,像遍布整个天空的碎钻。 她想,如果在一片能观星的花卉园,用仰视的视角拍摄玫瑰与宇宙,会是一片怎样的瑰丽美景。 身旁“噼啪”一声响,是一把黑伞展开了。 她眼睫一颤,回过了神。 “你住在哪里?”周惟深问。 “宝利天禧。” 周惟深点头,举起的伞撑在了他们头顶,“走吧,回家了。” 她先迈开步子,他放慢脚步走在她身侧。 雨夜里,从大厦侧边停放的一辆黑车降下了车窗,从斜后方拍下了一张背影。 他的伞倾斜在她头顶,顾宥慢抱着一叠文件,大步往前走,高跟鞋踩下点点涟漪。 画面定格于一瞬。 车辆向着目的地驶去。 顾宥缦开下了一点车窗,飒飒的冷风吹进了车内,带着点点冰凉的碎雨。 “你很喜欢雨天?”他问。 顾宥缦没有回答,只是伸手从窗的缝隙处好似接住了什么。 她将握紧的手伸向周惟深,“你觉得里面是什么?” “雨。”他说。 顾宥缦笑着摇了摇头,松开了手心,“是风。” 她手心空无一物。 周惟深看着她难得生动的眸光,轻轻笑了。 他的右手同样握拳,停滞在顾宥缦的手心上,他问她:“你猜这是什么?” “冷空气。” 他的手指落在她指尖上,将一个细细的圈推进了她的左手中指上,“是钻石。” 她惊愕转过手看,一枚剔透洁白的钻戒戴在了她的手指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时间有些仓促,但有些仪式不能少,这是求婚戒指。”他说。 顾宥缦哭笑不得,“求婚不应该要问,‘你愿意嫁给我吗’,竟然还有强塞的。” “你愿意吗?” 他那双沉稳漆黑的眼睛看进她的眼睛。 ……什么啊,搞得他们像真的小情侣一样。 她手指落在腿上,蜷了蜷,轻轻地发抖,弯了弯嘴角问:“不然呢,还能摘下来还给你吗?” 瞧,她总喜欢用反问来表达肯定。 嘴比钻石硬。 周惟深的左手落在了她的右手上,她在轻颤,但没有躲,他握紧她的手指,不容拒绝地十指相扣。 她侧过头去看向窗外,侧颜淡淡,右手指尖缓缓地合上了他的指背。 风吹得脸上与脖颈一片冰凉,心口却像打翻了一锅滚烫的粥。她迷茫地想,这样陌生的心慌与滚烫,该是因为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木苒芬将周惟深叫到了书房里。 她化好了全妆,原已准备出门,此时却双手交握,手前摆着一个信封,直挺坐着,等着儿子进门。 周惟深叩了叩门。 “进。” 他推开门,阔步而进,身形挺拔。 “母亲。”他微微颔首。 木苒芬道:“关门。” 他合上了门。 木苒芬将手前的信封拿起,甩到了他面前。 周惟深微微挑眉,拿起信封,手指一挤,倒出了信封里的物件。 是两张照片。 “第一次吧?” “嗯?”他抬眼看母亲。 “惟深,你在国外的生活什么样我管不到,但是在国内,不要给我弄出这样的事来。”木苒芬脸上没有了柔和的慈爱,画得锋利的眉毛拧着,那双眼眸锐利地看着周惟深。 他将照片翻过来,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 无非是昨晚上车时的两道背影。 “母亲认为这是谁?” “女明星也好,女网红也好,都不重要,惟深,晏川总闯祸,等着我擦屁-股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弄出这样的事来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周惟深拿起两张照片慢慢端详,慢条斯理问:“母亲对晏川失望过吗?” 木苒芬摇头说:“你们不一样。” 他哂然,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顾家三小姐,顾宥缦。” 又是顾家的? 见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木苒芬眉头还是稍稍一松,“顾家那个小女儿?你怎么和她在一起?偶遇?” 她连理由都给他想好了。 周惟深道:“我已经向她求婚了。” “求——求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你们认识多久了?”木苒芬惊得要跳起来了。 “六年。”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木苒芬松怔地看着他,好似才发觉自己竟对这个儿子的生活了解得那么片面。 周惟深将照片放进信封里,“六年前,我在Cmbertn进修遇见了她,因为一些意外,没有继续交往下去。” “有那么巧的事?” 她还是难以置信。 “母亲还记得你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吗? 奥地利的多瑙河边,你的钱包被父亲捡到,你们共进晚餐,然后有了我。” 往事从儿子口中说出来,木苒芬的脸霎时通红了,支吾道,“你......你怎么知道的?”她反应过来,“你姑姑同你讲的?” 不待他回答,她又辩解道:“我那时是年轻,些许冲动了。” 小小的冲动却弄出了一个大大的孩子。 他淡淡笑着,漫不经心道:“是啊母亲,谁年轻不冲动一回呢?” 自己就是那个前车之鉴,哪还有训孩子的底气。 木苒芬恼道:“你这孩子,我还以为你跟你冬婵姑姑一样,是个会走一步看八十步的人,怎么也这么莽撞了?” 又关切问:“那人家可答应你了?” “嗯。” 木苒芬点点头,又道:“那你们之前那些年,还有联系吗?” “不重要,缘分到了就够了。” 周惟深举起信封道,“照片拍挺好的,我拿走了。” “哎呀,你烦死了,这么大的事,藏着掖着的,一点都不和妈妈说,害我上次都没仔细瞧顾家那个小女儿长什么样脾气好不好,连招呼都没打,人家搞不好对我们家第一印象就不好呢。” “有的是机会。母亲,你不是要出门吗?” 他将桌上的手包递到了她手上。 木苒芬接过包,笑着点了点他,“我待会有个会,赶不及了,晚上回来我要好好盘问盘问你,你先打好了稿子,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 她看了眼时间,来不及再多说,匆匆走了。 目送母亲走后,周惟深负着手,视线落在了桌台后的实木书架上。 他平视着书架上那张相框。 相框里,周晏川身着学士服,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膊,一只手搭着父亲的肩膀,一贯稳重的父亲都露出了笑容,母亲大笑着,紧握着儿子挽着她胳膊的手背。 看了片刻,他一哂,转过身缓步走出了书房。 木苒芬急急忙忙走出了门,门口车已经在等了。 司机弯腰替她拉开车门。 木苒芬上了车。 周春景看向她,眉宇微松,“怎么这么久才下来?” “别提了,一大早就收到小报记者的一份照片,糟心的。” “小报?什么照片?” “没登,买下了,这照片呢,说好也算好。” “谁的?” 木苒芬藏不住事,乐得锤了他一拳,“臭老头,你要有儿媳妇了。” 周春景眉头拧了起来,“谁?晏川?” “惟深!和顾家那个姑娘!” 周春景一惊,“顾家哪个?顾以宁?” “不是顾以宁,是小的那个,顾,顾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算了,不重要。 木苒芬喜不自胜挽着丈夫胳膊道:“我原来还担心惟深在国外这么许多年,喜欢上什么外国姑娘。现在看来惟深还是懂事的。我这天天求这路神仙,求那路神仙的,没别的要求了,我只求我这个儿子,找个本地的,家世清白的,能让我瞧得上的,就这简单的三个要求,竟然真有神仙显灵了!” 周春景点点头,“顾立峰是个有能力的,我和他打过交道,顾家的姑娘也都不错,那个顾以宁也很会讨海云喜欢的,都是嘴甜本分的姑娘。” “你可别说顾以宁了,我听到她名字都烦了!” 周春景叹气,“你怎么总要和海云过不去呢?” “周春景,你有没有良心,是你妈妈一直针对我好不好?你呢,就会和浆糊!我和海云关系这么差,就是你在中间拉偏架!”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他抚着妻子靠在他肩上的头道,“你也再忍一忍,不要总这么急赤白脸的,总有天这周家要到惟深手上,那时候,谁还敢给你气受?” “你就会装孙子,还不感谢我给你生了个好儿子......” 木苒芬说着说着,骤然一惊,“老公!” 习惯了媳妇的一惊一乍,周春景无奈问:“又怎么了?” “坏了……”她喃喃道,“惟深今天没头没脑说起我们当年怀他的事,你说顾家那姑娘,会不会也怀了?” 第十四章 司机是海云的人,周春景伸手抵住了木苒芬的唇,让她慎言。 对自己儿子的为人,周春景是清楚的,只觉得她胡思乱想太多,越说越离谱,他道:“惟深不是这么乱来的人。” 木苒芬靠在丈夫肩上,牢骚着:“我倒希望是我多想了,我还不想现在就当奶奶呢。” 周春景哼笑一声,“你儿子都二十七了,你也不小了。” 木苒芬斜横他一眼,“谁说我不小?我十八。” “你十七,你比儿子还小十岁。”他摇头哂笑。 - 第二天,在公证处,顾宥缦和周惟深签下了婚前协议。 平时交流不觉得,看了他字才觉出他中文确实不太好。 俊朗清逸的男人写下的中文却是一笔一划,笔形周圆,浑然质拙。 见她盯着自己写的字看,周惟深放下笔,问:“怎么了?” “没什么,挺……可爱的。”她拉着嘴角,以免看起来笑得太明显。 工作人员叩了叩桌面,“两位,文件签好了就给我吧。” “不好意思。” 顾宥缦赶忙把周惟深的手拉开,将他手肘下的协议交到工作人员手里。 周惟深喜欢她这样的直接,自然而然地过界,说明在她心里,他们已经是自己人了。 而等这一天,他等了六年了。 对上他的笑容,顾宥缦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将掌心放在她手前,意图明显。 从一开始躲闪不及的抵触到现在习惯地握住他的手,顾宥缦感觉自己好像被他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泡熟了。 工作人员检查了下各个签名处是否有遗漏,又翻页盖上章,在“啪啪啪”的按章声中随意道:“你们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来公证处还能有说有笑的小夫妻。” 嗯,我们没感情的假夫妻是这样的呢。 顾宥缦心里想着,脸上却发燥,想收回手,又被他攥得紧紧的,无处可逃。她转头看向周惟深,他薄唇微抿,笔直端正,面上端得是一派正经,眉眼却又□□似的抛向她一个眼神。 ……这个人怎么总这么自来熟啊。 在签了无数个字后,公证流程结束了。 周惟深拉着顾宥缦的手走出了公证中心,他边走边道:“我母亲想联系你父母,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可以吗?” 顾宥缦对各种饭局已经敬谢不敏了,更别说还要成为饭局的中心焦点,她犹豫道:“晚上必须得去吗?” “那明天晚上?正好领完证回去。” 她说的是时间的事吗,她说的是吃饭的事! 想到以后总会和他家亲戚打交道,顾宥缦放弃了挣扎,低低地“嗯”了一声。 “香榭路的房子我没去看过,你既然想住那边,就安排设计师重新装修一遍。” “先去看看吧。” 她也不一定会住很久。 房子就在离工作室不远的商圈附近,楼层在45楼。从宽敞明亮的地下车库上楼,地上一层就是入户大堂。 大理石岩板的背景墙前站着穿着白西装的管家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到二人的到来,管家立刻迎了上来,躬身道:“周先生,太太,欢迎回家。” 听到这个称呼,顾宥缦一愣。 管家递过两张卡,“这是系统新升级的门禁卡,可以读入手机NFC功能,先生和太太,需要我为你们设置一下吗?” 顾宥缦接过卡,眉头微蹙说:“不用了。还有……叫我顾女士就好。” 管家看了下周惟深脸色,见他颔首,这才顺着改口道:“好的,顾女士。” “周先生,顾女士,房子已经清洁打扫过了,设备检修更新了,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联系我。” “嗯,你去忙吧。”周惟深淡淡道。 管家自觉退回了原地继续站岗,目送他们进了电梯间。 豪宅电梯都不同寻常,干净清亮,带着丝丝高级香薰的芬芳。 顾宥缦习惯性往电梯边缘站,抓住扶手。 男人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 对视上他的目光,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你想常住在这还是老宅?” 这还用选吗? “当然这里。” 她的选择正合他心意,周惟深道:“嗯,以后我们就住在这边了。” 我们……? “你也要住在这?”她脱口而出。 周惟深玩味地盯着她:“丈夫和妻子住在一起,不对吗?” 不会还要跟她睡一张床吧? 顾宥缦脑子里霎时起了很多借口。 我精神衰弱,睡相很差,会梦游,晚上睡觉还会打人。 “......知道了。” 反正她也要出去了,最多凑合一天,见招拆招。 虽然这样想着,她的手指却还是攥紧了电梯把手。 从一楼到四十五楼的高度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速度太快,不免有些失重感,她往后靠了靠,却压到了一只手臂,在电梯停稳时他顺势揽住了她的腰。 一阵通电似的麻感,从尾椎骨蹿到后脑勺,顾宥缦嘴唇都麻了。 她侧头去看他神情,电梯门开了,他低头微笑道:“到家了。” 他的手指贴住了她的腰,感受到了她小腹的紧张。不仅不退,他还有意地握了握她的腰。 顾宥缦浑身僵硬,脚都不知道该先迈哪一只了,同手同脚地走出了电梯间。 “周……周先生。” “叫惟深。” “惟先生。” 周惟深:“?” 顾宥缦反应过来,窘得想把舌头咬了。 周惟深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了,他问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呼吸愈发靠近,她耳根子发烫,想往后躲,却又被他宽大的掌心一把揽回身前。 胸口一撞,撞得她一颗心七零八落。 那幽兰的冷松香徐徐钻进她的鼻腔,她屈起手肘仓皇想隔开距离,他放置在她腰间的掌心却缓缓上移,握住了她的后脖颈,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看他。 “从认识我开始,你就一直在躲,靠近,又推开,推开,又靠近,就算是饵,也总要给鱼吃一口……” 他的漆黑的目光从她眼睫看向微干的唇,她逃无可逃,不得不踮着脚跟以拉开些微的距离。 眼皮在颤,手也在抖,她不由慌乱得低声道:“周先生,不行。” “什么不行?” 他的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腰,被他困在双臂之间,她侧头闭上了眼睛。 “滴啦啦”一声响,原子锁弹开,“哒”一声,门也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往回一看,发觉周惟深伸手只是为了开指纹锁。 “不要什么?” 他还在逗弄地问她。 顾宥缦想从45楼纵身一跃算了。 丢脸丢死了。 白皙的脸颊上已经由一层绯红覆盖,她额角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羞恼成怒,她用力推他,在他刻意松手后,推门逃似的钻了进去。 他哂笑,负手而进。 眼前一亮。 入目是隔断的栅栏屏风玄关。 整个大平层干净到不带一丝烟火气,大理石地面光洁,所有柜面台面都空无一物。 顾宥缦刻意忽略周惟深的存在,将注意力转到房子内,绕过玄关往客厅走去。 周惟深也是第一次来,走在她身后看了看房子布局。 一个客厅都大得能有回声了,扫视了一圈,顾宥缦说:“这房子会不会太大了?” “你已经选了最小的。” 顾宥缦每个房间都看了一下,“这有五个房间呢,哪用得着这么多地方?” “一间做书房,一间给你做工作室,一间主卧,一个客卧,还有一间做酒藏室。” 听他这么说,倒好像五个房间还少了。 顾宥缦在每个房间转转出出,心里规划着每间房的属性。 主卧带大衣帽间和浴缸,次卧有独立洗手间,书房在主卧对面,工作室和次卧比邻,还有一间背光的房间正好能给周惟深做藏酒室。 手机响了,周惟深看了一眼手机,去了客厅接电话。 男人说德语的声音低低沉沉,在空旷的平层内回响。 顾宥缦用蹩脚的德语水平听了听,大致听到他说“酒庄”“摩泽尔”,可能又是在聊生意。 不知道他语言怎么学的,英法德三种语言他都说得和母语者无差。 顾宥缦忽然又好奇起来了,他到底是在哪个国家长大的? 规划好了所有房间用途,顾宥缦出了卧室找周惟深。他正坐在沙发上展开一只手臂背靠着,长腿搭起,和电话那边道:“Ja,Gebngt.”(定好了) 见她出来了,周惟深伸手向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坐过去。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 周惟深拍了下沙发,示意她落座。 等顾宥缦坐下后,他才和电话那边继续用德语交流道:“她在我身边,你们打个招呼。” 我? 顾宥缦指了下自己。 周惟深将电话开了免提,又在她耳边轻声道:“说英语也可以。” 瞧不起谁呢? 她斜睨他一眼。 电话那边的男人朗声道:“Servus!”(你好) 顾宥缦温声回答:“Guten Men.”(早上好) “Vinsn,你太太真够可爱的!” 顾宥缦看周惟深一眼。 他翻译道:“他说你可爱。” 她忍不住锤了他一拳,压声道:“我是想问你他是谁。” 周惟深忍俊不禁:“老朋友,认识很多年了。” 听到了他的轻笑声,对面长长地“Ach——”了一声,悠悠调侃道:“太难得,多少年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了。” 顾宥缦听懂了,她眨了眨眼,问周惟深:“你这个朋友难道是医生吗?” “嗯?怎么看出来的?” 她吐槽:“霸总文里都是这个设定。” “他的确是牙医。霸总,是什么?” “霸总就是……” 顾宥缦转念一想,不对…… 他是霸总,那我不成娇妻了? 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对面的人很有风度地道:“Vinsn,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别忘了带她来奥地利看看你的童年。” 电话挂了。 周惟深拿起手机,点开浏览器道:“我查查,霸总是什么意思。” “别查,不许查!” 顾宥缦脸皮热得发烫,直想抢他手机。周惟深换了只手拿手机,顾宥缦急急去拦,手想撑沙发,撑到了边缘,落空了,一失重,跌在了他身上。 他好像时刻分神注意着她,一只手牢牢揽住了她,将她抱在了怀里。 顾宥缦松开了揪紧他衣摆的手,伸手抵住了他心口。 手心下的心跳怦怦作响。 她其实没有分清,那是他的心跳声,还是她的。 他喉结微滚,朝她低了低头。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只感觉额头被轻轻吹了两下。 他低哑带笑的声音说:“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她睁开了眼,嘴角弯了弯,凝视着他温和的目光,突然突然,很想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