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老公了怎么办》 怀孕女子 浑浑噩噩间,她出了一身粘腻的细汗。 “依依,张嘴,”平时话音低沉的男人略显焦急,有些强硬地掐住她的下颚:“把药吃了再躺下,乖。” 柳媚珠的头枕在他的臂膀上,她已经烧得小脸通红,睁不开眼,还扭着脑袋十分抗拒那碗热腾腾的药汁,哼哼唧唧地跟他算账:“就不喝,许淙山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坏死了……” 她话尾不禁带了哭腔,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突然来到这里,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有多害怕? 柳媚珠哽咽地喊了一声:“老公,你抱抱我,我好难受啊……” 就在窝进爱人温暖怀抱的前一秒,耳边猛地响起一道尖锐的呼声:“娘子,娘子?准是魇住了,去拿符箓来!” 她还未细想这是谁,近在咫尺的男人突然如沙堆般倒坍,柳媚珠急切地伸过手去捂,却只徒劳地握住了一捧沙,仅剩的沙砾也很快消散,如同许淙山这个人一样杳无踪影。 她心如刀绞,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是今岁立夏时,象牙床前刚换的联珠青纱帐。 原来她没回去,还在古代啊? 正怅然若失,松萝一脸担忧地凑到她跟前,手里还捏着一张符箓:“娘子,总算醒了,您是不是近些日子累着了,从早上请安回来就一口气睡到晌午了,奴婢险些就要去找太太请郎中来了!” 刚刚喊那声的人就是她了。 松萝与另一个丫鬟木荷是从小侍候她的贴身侍女,这么多年下来,三人之间早就情同姐妹。 柳媚珠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抱怨:“臭松萝,坏我美梦!” 可不是美梦吗?柳媚珠穿越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架空朝代已经十来年了。 一开始她总是做梦,梦里有便利的WiFi、手机、空调和外卖,偶尔光顾的也有父母、发小、大学室友,可唯独最想见的许淙山,这么多年下来,来到她梦中的次数屈指可数。 柳媚珠和许淙山差了整整十一岁。两人初次相遇是在蓉城大学,她把来探望旧友的许淙山当成了老师,对着气质整肃的男人一板一眼叫了声“许老师”。她大概也想不到,“许老师”以后会变成老公。 他们是很俗套的先婚后爱。刚结婚的时候,柳媚珠对这个白捡来的老公抱着畏惧。 许淙山长得高鼻深目,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他掌控着庞大的洛佩兹集团,整天西装革履、雷厉风行,日程安排得比她高三课表还紧,怎么看怎么不近人情。 规矩还多,柳媚珠追剧到半夜,下楼偷拿冰箱里的可乐,被加完班刚回家的许淙山逮了个正着。当时已是深秋,她图方便,只套了一件大T恤,两条细细的腿就露在外面,鞋更是没穿。 许淙山冷着脸,二话不说把人拎起来,勒令她站在自己脚上。 柳媚珠是很识时务的,她只好赤着白生生的脚,乖乖踩在老公皮鞋上挨训。 反正都是她在家听腻的话,什么晚上喝饮料坏牙、穿得这么少着凉了怎么办之类的。 便宜老公好像忘了她是舞蹈生,踮着脚也能站得很稳,他的一只手臂牢牢搂着她的腰,两个人胸贴着胸,她不自在地扭着挣了挣,又被老公呵斥“别乱动”,把她搂得更紧了。 教训完了,问她知道错没有,她不情不愿地哼哼两声,许淙山才把她横抱起来,又仔细给她冲了冲脚,才把人送回床上。 这哪儿是什么爱人,更像是找了个爹。 有了感情,她说怕疼不想生孩子,许淙山二话不说就去做了结扎手术,从没有让她为难。 他就是这样的人,既严厉管教,又无微不至地纵容,柳媚珠舒舒坦坦地在他的羽翼下生活,几乎从来没有费心的时候。 噩耗发生在十周年纪念日那晚,他们从餐厅乘车回家时,一辆失控的红色货车迎面撞上来,尽管许淙山第一时间把她护在身下,她也只是多撑了两分钟,很快在剧痛下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她就穿越到历史上不存在的熙朝,成了一个与她同名同姓同貌的十二岁小姑娘。 父亲承袭爵位,而她则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女,地位瞧着尊贵,实际上身份很是尴尬。 她的亲生母亲因产褥病离世,继母性情并不算温和。尤其是继母生下一女二子后,父亲对这个嫡长女更疏于看顾,以至于连她感染了风寒都不知道,病情越拖越重,不治身亡,柳媚珠就是在这时候穿越过来的。 侯府规矩森严,不准女眷独自出行,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呆在不足三十平的闺阁里绣花发呆。 柳媚珠性子被惯得散漫,吃了很大苦头才适应这些条条框框。她虽然出不去,却一直觉得许淙山肯定也和她一起穿越到了这个世界,从没有放弃暗里找他。 及笄后陆续有媒人上门为她说亲,柳媚珠急得上火牙疼了好几日。兴许真是否极泰来,就是在及笄那年七夕夜,她随几个兄弟姐妹出门拜织女庙,却在不经意间,一眼望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他就站在不远处点缀着鲜花绸缎的七夕桥上,身段、容貌犹如鹤立鸡群。而柳媚珠并非是为男子这张出众的相貌而心折,而是因为这张脸——同许淙山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分毫不差! 而或许是柳媚珠太过激动,以至于习惯被人凝视的许纵都感受到了她如有实质的视线,他偏过头,对上那个少女专注而炙热的眼睛。 与他对视,少女不仅没有羞愧躲闪,反倒眼睛更亮了,像两颗天上的小星子儿。 又一个浅薄的好色之徒。 许纵蹙起眉,脸上的烦厌一闪而过。他低斥一句:“不知廉耻。” 之后的事呢?之后…… “究竟是什么美梦?娘子方才又在喊‘许从善’又喊‘等你许久’之类的话,想必是想三郎君了罢!娘子别憋在被子里了,快与奴婢仔细说道说道!” 松萝同她嬉闹起来,柳媚珠又一回被她连珠炮似的话拉回现实,她一听松萝说自己梦话里竟然脱口喊了名,眉心反倒有鬼似的跳了两下。 因为她唤的并非“许从善”,而是“许淙山”。 她把这点心虚掩盖过去,佯装要去挠松萝咯吱窝:“好啊,你竟然打趣我!” 许纵,字从善,与淙山发音近似,“善”与“山”说得口齿含糊些,听在别人耳朵里差不了多少。 没错,柳媚珠还是如愿嫁给了许纵。她一门心思认准了许纵定然与许琮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许纵除了相貌与姓名,几乎与许淙山再无相似之处,他也并没有前世的记忆,且直到现在都不满这门婚事。 想起许纵出差未归,柳媚珠打闹的心思淡了很多。 她从床榻上起身,另一个贴身侍女木荷赶巧从小厨房端着午膳进门。木荷心思细腻,见柳媚珠面容忧郁,心知这是又心系三郎君的事。 她一面为柳媚珠布菜,一面宽慰道:“娘子放宽心,三郎君向来是一言九鼎的人,既然捎来的书信中写了今日归家,且又是娘子的生辰,定然不会食言。” 许纵行三,上头还有一嫡一庶两个兄长,因而家里都习惯称他三郎君。他这个月因公务出差,柳媚珠给他寄过去七封长信,几乎隔三四天一封,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对面半个字的回复。 他向来如此。柳媚珠早习惯了许纵的冷落,只是难免会有些难过。 可前几日许纵却破天荒回了信,内容很简短,“六月丁亥归”,即六月二十四日回来。寥寥几个字笔势沉着凌厉,宛如许纵一贯的性情。 柳媚珠得了信,和几个丫鬟在屋里很是欢天喜地了一阵子,就连早上天不亮就得去公婆那儿问安伺候、挨几句“不开花结果”之类的挖苦都觉得没那么难熬了。说起来真可怜,柳媚珠居然有天会为短短五个字高兴成这样。 可没办法,柳媚珠有时胡思乱想,是不是前世让许淙山追了三年自己才开窍,所以为了惩罚自己,这辈子的许纵才会对她这么坏? 桌上菜色丰富,她却没什么胃口。本来为了给许纵接风洗尘,她又是今日生辰,两件喜事撞一块儿了,昨日仔细嘱咐了膳房精心准备了这一席。 可人到午时了还没回来,期待落空,一个人面对这么一大桌子,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柳媚珠不肯放弃,拿手指头戳近前的小碟,像是在自说自话:“再等等吧,万一一会儿就到了,三郎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一个人吃得肚子溜圆多不好。” 木荷与松萝对视一眼,见状也只好叹口气:“准是路上耽搁了。” 她们这个主子,别的事儿上都极好说话,眨眨眼笑呵呵就过去了,万事都不太放心上,唯独在三郎君身上吃尽了苦头、撞破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柳媚珠魂不守舍地撑着脑袋,眼睛时不时往门口瞟,像是不愿意错过任何他回来的可能。 直到饭菜热了第三回,她等得心口越来越凉,安静的院子外总算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两个丫鬟还没反应过来,柳媚珠猛地站起来,像只蝴蝶似的飞出去,宽大的裙摆荡成一朵潋滟的浪花。她跑到院中,便见许纵抬脚迈了进来。 君子正衣冠,虽然骑了一路马,她却没有显出半点风尘仆仆的疲态。 许纵五官俊朗,头戴玉冠,身着玄青圆领袍,腰束鎏金蹀躞带,脚蹬祥云乌皮靴,行动间山峙渊渟,正是一个再俊美不过的郎君。 他一进院门,众人便觉得光映照人,似乎院子也被亮起来了。 “夫……” 柳媚珠提着裙摆,一声甜甜的夫君还没叫出口,却见许纵回过身,虚虚扶着身旁戴帷帽的女子的手臂跨过门槛,低声提醒道:“小心。” 虽看不清面容,可女子姿态弱柳如风,另一只手搭在微凸的肚子上,看孕相,至少三个月有余。 柳媚珠愣愣站在原地,方才还微红的脸颊顿时变得一片煞白。 纳妾 风雨欲来,院中静悄悄地立着七八个人,没人敢说话。 许纵护着那名女子走至院中,他瞥过僵住的柳媚珠,二十多天不见,回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胡氏已怀有我的骨肉,我欲纳她为偏房。” 胡金棠将帷帽垂落的薄纱往两边一拨,露出一张堪称国色天姿的脸。她站在许纵身旁,怯怯低头,朝柳媚珠行了一个福礼:“娘子万福,妾向姐姐问安。” 胡金棠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双髻圆脸丫鬟盯着她怒目而视,快言快语道:“呸!从外头贴上来的阿猫阿狗也配和娘子称姐呼妹?莫要损了我们娘子的福气!” 松萝真是恨不得生吃了眼前这对狗男女! 她们娘子为了那封回信高兴成什么样子,短短五个字百看不厌,每日都要看上十几回,翻得纸页都卷边发毛了。 为了等三郎君,直到这时候还饿着肚子,可等来了什么?等来了心心念念的三郎君带着大着肚子的外室子上门要名份来了! 亏得三郎君端直清正的盛名响彻长安,怎么独独对娘子舍得如此狠心! “住口!妄议主上,口无遮拦。”许纵出声叱责,他话音不大,并没有多少火气,可只是眼风扫过去,就吓得松萝砰得一声跪下了。 他转而看向妻子:“柳氏,你平时就是这么管教……” 木荷惊呼:“夫人!” 柳媚珠突然往后栽去,许纵脸色一变,下意识长腿往前跨了几步,伸长手臂去抱她,却没有就站在她身侧的木荷动作快。 见木荷一把掺住柳媚珠,许纵继而放下手,克制地将两手背握在身后,他隐蔽地去探自己右手脉搏,竟然同连夜快马加鞭奔袭时不相上下。 他脸上却很快恢复了无波无澜,启唇道:“你既然身子不适,纳妾之事便明日再议。我不追究你底下的丫鬟今日的出言不逊,好了,扶你们夫人回屋歇息。” “……等等。” 柳媚珠吐出一口浊气,她站稳后说道:“松萝说得哪儿不对?许纵,你真要纳妾?” 许纵眸光略带寒意,这是已经不满她提名道姓唤他的意思,他压着性子与她说:“君子持家立身,嗣为本矣。我将至而立,膝下却未有一儿半女。纳妾并非娱情,而是为传延宗族、孝亲敬老而谋。媚珠,不要多想。” 他朝小厮双禄打了个手势,双禄会意,立刻带着胡金棠以及侍从们出了院子。碍于主君威严,松萝木荷也不得不离开,一步三回头,分外担心柳媚珠。 院里只剩两个人。柳媚珠红了眼睛:“你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许纵,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铁了心真要纳她进门?她肚子里怀的真是你的孩子?” 许纵沉下脸:“不舒服就去养着,我们改日再议。” 他不否认,就是变相默认了。 因为成婚三年没孩子,所以许纵就带了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回来? 她死也想不到枕边人会干出这种事。脑子和神情一时都是木木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却因巨大的悲怆不由自主落了泪,两串泪珠盈盈垂在她脸上,往常对他满是笑意的粉面朱唇也全失了颜色。 许纵眼睛凝在她脸上好一会儿,眉头皱得死紧,脸上的神情似乎烦厌到了极点。 下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他大步走到柳媚珠跟前,抬起手——弯腰捧住妻子的脸,生疏地给她擦了擦泪。 妻子比他小六岁,脸盘还没有他一只手掌大。皮肤细腻得好像他稍稍用力就会被擦破,洁净的面腮一擦一个红印子,鼻尖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可怜可爱极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凑上来给她拭一拭泪,摸摸她哭得浮起红晕的脸,把人揽进怀里好好怜爱怜爱的。 许纵心烦意乱,指节却小心蜷着,为她拂去泪珠,好像是为了表达自己这番举动多么不情不愿,嘴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哭哭啼啼,故作娇态!” 岂料柳媚珠一下拉住他的手,将脸贴上去,泣泪涟涟道:“夫君,从善,我求求你不要骗我,你不是真的要纳妾对不对?孩子、孩子我们会有的,我们都还年轻,我有在喝药调理身体,药汤好苦,但我现在能一口气灌下去了,我、呜,我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改,你说这些都是假的好不好,求你了……” 她声音小小的,刻意扯出一个讨好的笑,通红的眼里满是祈求。 许纵心中一酸,险些就要开口。他随即咬住舌尖,骤然清醒过来。 许纵抽回手,不去看她灰败的脸色:“她生下的不过只是庶子,日后继承家业的嫡子定是正房所出。我并非贪恋美色之徒,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柳媚珠闻言,只觉得双腿发软,这回没人扶她,她一下浑身泄力,跌坐在了地上。 任由眼泪在脸上汹涌纵横,她不管不顾道:“为什么?你不能这样,我们结婚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从来不顾及我!骗子,你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对我好,没有别人的!” 许纵这时候也被她哭得有些恼怒了。 只是纳妾,究竟有什么值得她闹的?男子三妻四妾为常态,像他这样婚前婚后一个侍婢或妾室都没有的才是罕见,还曾因此被同窗戏谑为惧内。 世家大族娶妻时偏好宽柔恭下的女娘,为的就是内宅和睦。可今天他不过纳了一个妾,柳媚珠就闹成这样,定是自己平时太娇惯她,以至于她忘了本分,也忘了夫为妻纲。 许纵居高临下,冷眼瞧着她:“我从没说过‘没有别人’。这桩婚事怎么来的,没人比你清楚。媚珠,别像个乡野泼妇一样。” 一句话宛如平地起雷,把柳媚珠这两年一直不肯面对的可怕事实撕扯开,残忍地扔在她面前。 他没有说错。 许纵确实从没说过“没有别人”,是许淙山对她说的。 许纵也从没有承诺过“永远对你好”,是许淙山在阿拉斯加跟她表白的时候说的。 所以许纵不是他的爱人,许淙山才是。 是她记混了,是她把两个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人执意混为一谈。 许淙山怎么可能会对她说“别像个泼妇一样”?许淙山怎么舍得只远远看着她坐在地上哭? 柳媚珠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和许纵纠缠这么多年,全在她一厢情愿而已,把对许淙山的思念和爱意强加在全然不知的许纵身上,惹得他厌烦至极。 直到许纵带回别的女人,才幡然醒悟:许纵不可能是第二个许淙山,因为许纵根本不爱她。 柳媚珠不再哭喊了,她只是失魂落魄地流泪,身子还在轻微发抖。 许纵那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是:“为胡氏尽快收拾一个厢房出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多看她一眼。 * 二日清晨寅时二刻,松萝撩开纱帐,正要叫她起身,便看到柳媚珠怔怔地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瞧着竟是一夜未眠。 她另一边空荡荡的,三郎君昨夜没有回来,而是干脆睡在了书房。 三郎君外出将近一月,回来第一天宁愿睡在冷冰冰的书房,都不愿意睡在正屋。 阖府上下该要怎么看待她们娘子…… 她鼻子一酸,想起木荷叮嘱她娘子正是伤心的时候,自己万万不能雪上加霜,又忍了回去,轻声道:“娘子,该起了,上房昨夜传过话了。” 上房为许纵父母的居所。新婚第二日奉茶时,婆婆吴氏便为她立了数条规矩。其中便有一年四季都不得间断的晨省昏定,没有她额外的吩咐,哪怕天上下了冰雹子,柳媚珠也得早上五点爬起来去上房问安。 寻常都是定的卯时,昨夜吴氏身旁的钱嬷嬷却来传话,说是明早叫娘子提早四五刻就得到了上房。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昨日那出乱相传进了公婆的耳朵里。 吴氏谨遵《女诫》,不喜妆容俗艳的女子,是以松萝只给柳媚珠简单梳妆。天色尚且昏黑,柳媚珠就跪在了上房院中。 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靠背椅,然而最为推崇、最能表示尊敬的姿态仍是跪坐。 双膝下跪,上半身坐在自己小腿上,且要腰背挺直,不得有一丝塌陷,神态还不得表现出狰狞,不然就是心中有怨。 柳媚珠这样跪了三年,一开始她受不住向许纵哭诉,许纵却以她娇纵无礼训了她一顿。他说侍奉父母本就天经地义,她为新妇,更应虔心听从父母教诲。 那时候柳媚珠真被他那副貌若冰雪的模样吓住了。这桩婚事来得不体面,她还以为是自己不懂这些古代高门大户的规矩,不愿意让许纵夹在她和婆婆之间为难,于是咬着牙日日跪下来,直到现在果真能神态自若地跪上半个时辰。 现在想想,哪里是什么规矩不规矩,只是许纵心里从来没有她,纵使她跪断了腿,许纵都不会觉得心疼。 好可怜啊。柳媚珠想,她太可怜了。从前还一味欺骗自己,想着许纵或许只是嘴笨,可时到今日,大肚子的外室进门,她才好像是个被宣判死刑的犯人,忽地明白过来。 她跪了小半个时辰,天蒙蒙亮,上房的门才缓缓开了。钱嬷嬷推开门,屋里好整以暇地传出吴氏的声音:“外头天凉,媚珠,你进来罢。” “儿谢过大人体谅。” 一夜未眠,柳媚珠身乏无力,多亏松萝暗中支着她后腰,不然或许就要站不起身了。 走至中堂,一进门便能看见“德寿堂”描金朱漆堂匾,两旁挂着写有许家治家格言的楹联,翘头案上的镜瓶摆放有致,案前是一张紫檀八仙桌,两架太师椅分立桌旁。 婆婆吴淑兰正坐在右侧太师椅,她气色红润,打扮素净,瞧着才三十七八岁。 柳媚珠头一回见她,还以为这是哪个大姑姐,后来吴淑兰给她立规矩,柳媚珠吃了好些苦头,才反应过来这位面善婆婆的本性。 柳媚珠低眉敛目走到吴淑兰身后,为她沏上一杯茶。吴淑兰端过淡淡抿了一口,将茶盏“哒”地一声放到桌上,才缓缓出声:“我听说,三郎昨日带回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要纳为妾室?” 淡红扶桑 果然是为了这桩事。 柳媚珠回道:“是有这么回事。” 好似有什么东西涩在喉头,她顿了顿:“叫大人费心了,儿已让底下的人将弄玉筑收拾出来,胡氏今日便能搬进去。” 吴淑兰笑了:“我就说媚珠最是明事理,何况又是件喜事,我一直头疼三郎房中空乏,赐丫鬟又不肯收,原是有自己的主意。你也是,待那胡氏生下庶长子,你抱到膝下养也是一样的,何必昨日和三郎闹得那么难看?女子宽容大度为重,不过纳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传得风言风语,到处都是!三郎有了后,想必老佛爷在天之灵也高兴。” 又是这样的说辞。 柳媚珠兢兢业业侍奉吴淑兰这些年月,费心费力揣测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头次觉得很没劲儿。 许纵这么说,吴淑兰也这么说,昨晚木荷松萝也都劝她,说不过是个妾,不过是庶子,不会影响她的正妻之位,有什么关系? 错的或许不是他们,她想要的他们也不会懂。柳媚珠到底不属于这个时代。 她没那个心力继续虚与委蛇了,直接道:“儿愿去祠堂认罚。” 她这样干脆,倒惹得吴淑兰多看了她一眼。她这个儿媳长得很标致,远山眉、杏仁眼,眼里总是汪着一团春水,眼尾虽然是无辜地向下垂,可抬眼的时候总好像藏了一把小钩子,要把谁的心给勾过去。 即使不涂胭脂,唇瓣也是殷红、润泽的。今天却嘴唇发白,且很倔强地抿着。 吴淑兰扶着下颌看了片刻,伸手轻拧了一把儿媳沾了些晨起凉意的面颊,柔声道:“是自请去为许家子嗣祈福,明白吗?好孩子,去吧。” 祠堂位居东面,与德寿堂紧挨着。吴淑兰叮嘱钱嬷嬷领着她开门进去,柳媚珠跟着许纵逢年过节祭拜过四五回,她正要朝神龛跪下,钱嬷嬷却眼疾手快抽走了地上的蒲团。 松萝急了:“钱嬷嬷,你这是做什么!” 钱嬷嬷言辞凿凿:“太太说了,这些蒲团陈旧,落了不少灰,早该拆洗一番,不好污了三夫人的衣裳。三夫人,请吧。” 这是刚刚顶撞的代价。柳媚珠拦下松萝,她实在懒得争辩,累得厉害。 昨日种种犹如梦魇困着她,本就一夜未眠,天不亮就在地上跪了一个时辰,站起来没多久,又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钱嬷嬷站在祠堂门口盯着她们,松萝在离柳媚珠半步的地方一同跪着,柳媚珠对松萝满心歉意:“松萝,今日连累你了,害你陪我一同挨罚。” “我是娘子的丫鬟,理应陪您同甘共苦,何况娘子挨罚,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松萝愤愤道,“娘子,许家怎么敢这么作贱人!您好歹是武安侯的嫡长女,当朝骁骑将军的亲姐姐!” 柳媚珠自嘲道:“是我自己烂泥扶不上墙,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祠堂空旷寂寥,久跪的膝盖上生出针扎似的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柳媚珠隐约听见一墙之外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母亲,柳氏人在何处?” 是许纵下朝回来了。大抵是不见她,问到吴淑兰跟前了。 吴淑兰不急不慢地回他:“她说为许家子嗣祈福,去祠堂祭拜先祖,大抵有一个时辰了。你坐,既然今日你父亲直接去了衙署,我们先用膳罢。” 过了片刻,柳媚珠听许纵道:“柳氏身子骨弱,母亲便让她少跪些时候。” 原来你也知道我是在罚跪。 你既然知道我被你母亲罚跪了这么长时间,却只有一句可有可无的“少跪些时候”。 柳媚珠反反复复捉摸着这几个轻飘飘的字眼,原本浮起期待的心彻底凉透了。 许纵,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呢? 一墙之隔,许纵吃完早膳,本该如往常般告辞吴淑兰,赶去鸿胪寺上值,今日却迟迟没有动身,而是端起茶,慢慢品了起来。 至于为何不动身,吴淑兰又如何猜不出这是在为隔壁跪着的柳媚珠求情?三郎自幼性情简淡,最是克己复礼。对上执礼甚恭,谨听教诲,从来没有出口顶撞过父母。 可娶妻后,到底是不同了。 眼前的三郎依旧身姿端直,神情平淡,却不时就往东面掠过一眼。 柳媚珠才罚了几个时辰?许家世代簪缨,吴淑兰作新妇时受的磋磨只多不少,跪晕过去也有! 只是柳媚珠好命,跪了一时半会儿,许纵便心疼了,先前为其求情了一句,吴淑兰不痛不痒挡了过去。吃完饭还待在德善堂不肯走,哪里是临时起心思与她这个母亲叙旧,恐怕是为人子女不好直接开口,于是暗逼她放人,连公务都不管不顾了! 吴淑兰拿帕子遮住冷笑,她不想为柳媚珠耽误儿子的差事,随手指了一个丫鬟:“虽说媚珠那孩子向来心诚孝顺,伤到身子骨便弄巧成拙了。你去传我的话,扶她起来。什么时辰了?三郎,你也该去衙门了。” 许纵闻言心中一松,朝她行礼后,方才离去。 吴淑兰望着他的背影,转身又对丫鬟补了两句:“对了,既然三夫人累着了,这几天便好好在房中歇着罢,这几日不必过来问安了。” * 柳媚珠被变相禁足了。 她强撑着回去,换了身干净衣服,便一头栽进了柔软的床榻里。就连木荷为她上药都只是发出来小声的呻|吟,而没有醒过来。 下午她迷迷糊糊醒来,木荷为她揉开了小腿上的淤青,又敷了药,如今疼痛才汹涌漫上来。 柳媚珠觉得吴淑兰下的禁足实在多余,她或许是怕自己冲动地去找胡金棠麻烦,可柳媚珠现在走道都困难,又对许纵心如死灰,更不会去为难胡氏。 柳媚珠没胃口,简单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她依在美人塌上,向窗景凝望。枝头盛放的木槿花遭风吹落,飘零四散于地。她无言看了许久,扭头对木荷道:“取纸笔来。” 她在武安侯府时,女师父侧重教习女工,至于诗书,自然也只停留在看得懂字而已。她一手小楷的笔迹与持笔的姿势是后来许纵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年西窗烛下,许纵半拥着她,骨节分明的手牢牢罩住她的,他说话时胸腔震鸣,那股令人战栗的酥麻从紧贴着她的后背一路抵达胸口。 现在想想,当时她为了与他亲密接触,刻意学得很慢,却不知许纵已是满脸不耐。 许纵像是时机出现得恰到好处的救命稻草,她那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死死抓住不放,认准了许纵就是许淙山。 即使许纵没有前世的记忆,也自信自己能等到他恢复记忆的那日。却刻意忽略了,世上巧合何其之多,可能许纵的确只是长相相仿,压根不是什么许淙山的转世。 她错得太久了,也该纠正这个错误了。 她吹了吹信纸,等墨迹干涸后折起,递到木荷手里:“派人悄悄送到侯府,别让门房截住了。” 木荷心头一紧,可看着娘子红肿的眼睛,她口中的劝阻如何也说不出,只好点了点头:“娘子放心。” 柳媚珠目送她快步走出屋门,随即低下头,开始写第二张。 她写得很认真。 “盖以伉俪情深,夫妇义重……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作仇隙。” 突然听见碎珠声,她下意识将写到一半的纸笺掩到一旁的书下。 抬头一瞧,是许纵撩帘进来了。 松萝陪她跪了很长时间,被她要求回去歇息;木荷又刚被指派出去传信,外头伺候的侍女没来得及进门通报,柳媚珠也是忘了时辰,才察觉到已经到下值的点了。 许纵身上的小窠红缎官服还未换下,他瞥见柳媚珠伏案埋头书写,遂问道:“在写什么?” “闲着没事,抄了些旧诗。” 柳媚珠下意识起身,双膝刺痛,险些又坐下。 “站不起来还逞强?” 许纵见她面白如纸,心头冒出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他走近,把人一把拦腰抱起,径直放到榻上。 夏日衣衫轻薄,许纵脱掉妻子的鞋子,微凉的大掌强硬地攥住女人伶弱的脚踝,接着便强硬地推上裤腿,触目惊心的青紫霍地窜入他眼中。 他发愣的空当,柳媚珠很快把裤子放下来:“郎主回来了,我这就去让人传膳。” 这声郎主叫得许纵眉心一跳。 柳媚珠不喜欢这么叫他。她最喜欢半依在他胸膛上,嗓音又软又甜地唤他夫君。新婚时许纵板起脸训她孟浪,该喊他郎主才合乎礼节。 柳媚珠嫌这个称谓叫得生分,硬生生把本该如胶似漆的夫妻拆远了,私下还是爱叫他夫君,出了房门才毕恭毕敬唤郎主。 他沉声道:“你还在生气?母亲这回的确做过了,我会去同她说。” 柳媚珠摇摇头,目光澄澈:“郎主,是你让我这样喊你的。” 许纵与许淙山不同的是,许纵虽然还很年轻,嘴上却总挂着柳媚珠似懂非懂的古籍古典,待人接物比那些七老八十胡子花白的士大夫还要周正守礼。 唯有动怒的时候,白而薄眼皮一垂,遮住大半个乌黑的瞳孔,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世家子弟真实的劣根性来。这种居高临下的垂眸审视夹杂着轻蔑与矜贵,连同他左眼下那粒泪痣都显得盛气凌人了。 就是因为这张除了泪痣外与爱人十成十相似的脸,才会让她义无反顾地陷下去。 出乎柳媚珠意料的是,许纵没有被她气走,而是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枝淡红扶桑,如绸缎般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着嫩黄的花蕊,可惜花瓣边缘已有些衰败了。 他眉眼难得柔和下来:“自丹州摘下,一直放在马搭裢里,昨日忘了交予你。” 婚后许纵头次出远门,临走前柳媚珠红着眼睛相送。他归家时,她就站在许家大门前,许纵打马而来,低身将一枝玉兰轻轻别在她耳后,那是他少有的轻狂情态。 之后每次他外出归来,都会从当地折花送她,夏采莲、冬折梅,哪怕路途遥远,繁花不免凋谢,可柳媚珠依然会为此欢喜,将其妥善保存。她偶尔心灰意冷,都会拿这些时有时无的零星甜头来麻醉自己。 只是这一回,柳媚珠看着这枝昨日没能到她手上的花,说不出是遗憾还是难过。她伸手接过,弯了弯嘴唇:“谢谢,我很喜欢。” 接着话锋一转:“郎主,胡氏搬进了弄玉筑,我从院里分了两个侍从过去。母亲很看重这一胎,郎主要是有空,平常应该多去弄玉筑走动。” 她将扶桑花搁到炕桌上。几息后,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男人一抬腕,柳媚珠便对上许纵发冷的眼睛:“看着我。到底是母亲吩咐,还是你希望我去?” 柳媚珠没有回答。她觉得好笑,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妻妾和睦,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许纵拂袖而走。 木荷传信回来,欲言又止:“娘子,三郎君朝着西面走了。”弄玉筑就在西面。 柳媚珠的心像是在碎石子路上滚了一圈,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疼。 “不管他们。” 她呼出一口浊气,走到案前,将那张纸笺抽出来,幸运的是笔迹没有花,她继续往下写。 “……眅目生怨,作为后代增嫉,缘业不遂。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迁本道。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相遇 许纵的脚步又急又重。 他的确是往弄玉筑走了,面皮却绷得很紧。寻常背在腰后的右手不自觉握成拳,瞧着没有一点要去见温香软玉的惬意,倒像是故意赌气,身后的小厮双禄都差点没有跟上他。 胸口憋着一团闷气,许纵踏入了弄玉筑。 胡金棠正捧着一本诗集看,姿态淑静,见许纵来了,不慌不忙地朝他盈盈行了一礼,笑道:“三郎君来得好巧,厨房刚送来一盒凤梨酥,还冒着热气呢。” 许纵朝那本诗集看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对屋里的侍从道:“你们先出去。” 即使没有旁人在场,许纵依旧站得很远,没有往胡金棠那里再走近的意思,两个人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 他开口道:“曹兄与某为总角之好,他临走前既然将胡娘子托付予某,胡娘子大可放心在许宅安心养胎。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知会侍从,不必拘礼。” 实际上,胡金棠原本就和许纵扯不上关系。 她肚子里孩子真正的生父是曹锐昶,也就是许纵的发小。胡金棠从前是环翠阁的一名清倌人,琵琶弹得犹如玉珠走盘,曹锐昶对她一见钟情。 曹家世代书香,不会同意抬一个欢场女子进门,更别提曹锐昶的正室因父死服丧而延误了婚期,还未成婚。 曹锐昶胳膊拗不过大腿,不敢声张,只好为胡金棠赎身后悄悄养在长安边郊的宅邸里,知情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岂料世事无常,不久前曹锐昶之父因朝堂直谏而触怒帝王,曹家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全家男女皆被流放到碛西,彼时胡金棠已有了身孕。 早在父亲下狱那晚,曹锐昶便派人递出书信,意在托孤。 信中言辞恳切,先说胡氏是他的心上人,他预感曹家此番凶多吉少,胡氏若是能逃过一劫,腹中骨肉兴许就是他唯一的后代。 他央求许纵看在两人情谊份儿上,替他照顾好胡氏,如若不为难,便纳为妾室,只求待她腹中孩儿如亲子。 果然,收到信的两日后,曹家便被抄家流放了。 事情来龙去脉便是如此。君子一诺千金,许纵既然答应他,就一定会办到。 为了不引起官府怀疑,他主动为胡氏隐瞒身份,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自然也并不打算将她的来路告诉其他人,明面上只当是寻常纳妾。 许纵本就不纵情女色,何况胡金棠为兄弟妻,他又怎么会动心思? 胡金棠闻言,泫然落泪道:“三郎君的大恩大德,妾永远感念于心,若不是三郎,恐怕我们母子……” 美人落泪,自有一番梨花带雨的风情,可这些偏偏入不了许纵的眼。 “某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许纵守礼地退了一步,出了房门。 胡金棠轻轻拭泪,目光幽深地望向那本诗集,若有所思:“原是钟情有才学的?” 许纵出了弄玉筑,双禄紧随上来:“三郎君,方才门房传信,说是朔州刺史许鸿云许大人之子启程已有一月,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许纵想起这码事:“与太太说一声,表侄远道而来,万不要慢待了他。虽有些年月未见,到底也是同根同族,互有增益。” 说完了正事,双禄又缩头缩脑问:“三郎君,晚膳是在正房还是……?” 妻子苍白的脸与她顽固的眼睛挤上心头,许纵冷哼:“书房!” * 许纵一连数日没有踏入正房,柳媚珠头次这样忤逆他,许纵决心要冷一冷她。 他不来正好,吴淑兰又下了禁足,柳媚珠每天在床上躺得快要发霉。唯一的不速之客便是胡金棠,她总是执意要向她请安。 柳媚珠深受请安之苦,不想把这个苦头强加在别人头上。她次次回绝,也从不与她见面。 胡金棠却锲而不舍,接连来了三天。第四天挺着肚子,站定在院门口不走了,一副不见面誓不罢休的模样。 一直避着她也不是事儿,柳媚珠于是把人放了进来。 “妾向姐姐问安。” 她说着就要下跪,好在柳媚珠早有预料,木荷与松萝两人顺势把她稳稳架住,扶到一旁的交椅坐下。 “你怀有身孕,不用行此大礼。” 柳媚珠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她无法适应这种前世只在宫斗宅斗剧里见过的景象——妻妾共处一室,还要其乐融融。只是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哪怕她现在身处其中,依旧感觉异常荒谬。 她只好客套一句:“你是哪里人?” 胡金棠的手一直轻抚肚子,惹得旁人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上面。 她轻言细语回道:“妾是南陵人,幼时爹娘将妾卖到环翠阁,作清倌。半年前被赎身,原本只想在外住着,不碍姐姐的眼,只是意外有了身孕。 妾一文不值,可子嗣却是要认祖归宗的,故而才随三郎回府。妾愚笨,还望姐姐多加管教……” 她没有说谎话,却故意模糊了最重要的那个人。赎下她的不是许纵,而是曹锐昶,怀的也是曹锐昶的孩子。 胡金棠也不想和柳媚珠争,可如今曹锐昶被流放三千里,生死未卜,今生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见。 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这世上立足?既然入了许家的门,倒不如假戏真做,再寻一个靠山! 她不动声色地去窥视柳媚珠的反应。上位的女子捧着茶碗,指尖捏得发白,神色恍惚。 原来是半年前两人就有了首尾。许纵一直把她养在外面,怀了孩子才赶紧回来上户口了…… 柳媚珠抿了一口茶,惊觉茶水已经泛凉,又苦又涩。 胡金棠命途孤苦,从小被卖到青楼,柳媚珠对她称不上厌恶,更称不上喜欢。 她客客气气对胡金棠说:“我没什么好管教你的。你怀了孩子,就不必再来请安了。” 胡金棠这时候又表现得很温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从她的话,没怎么纠缠就起身走了。 柳媚珠意兴阑珊,支着下巴望着墙壁发呆。 无所谓,反正她马上要和许纵和离了,恶婆婆绿茶小妾这种破事就和她彻底没关系了,她也不用受这种窝囊气了。 她小声嘀咕着这些话,很笨拙地安慰自己。 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木荷去而复返,从袖口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札。 “娘子,侯府回信了!” 终于来了! 原本的难过一扫而光,她立马欣喜地站起来,同两个婢女走进内室。特意叮嘱松萝把门掩好,不许任何人闯进来。 信札内足足塞了三张纸。 第一张的笔迹是父亲柳执徐的。大意是站在男人角度劝和,毕竟纳妾一事不算罕见,许纵又富有才干,未来不可估量。可如果柳媚珠实在度日艰难,打定主意要和离,他也不拦着。 第二张出自继母之手。得知前几日许纵带回有孕的外室子,继母很是干脆地同意了和离的事宜。 侯府尚有三位妹妹待字闺中,和离后柳媚珠若回到侯府,家里不免要继续为她张罗第二门婚事。 好在当朝黄老之学盛行,贵为天家公主尚有自请为女冠的,柳媚珠也打算找个道观躲着,这辈子不想再嫁人了。 继母按照她的意愿,已经派人同长安北面的高阳观打点好了关系,柳媚珠随时都能前往。 最后一张是二妹柳绮凤写的。只有四个字,字形潦草,缺胳膊少腿。这四个字却占据了整个纸张,凶悍之气几乎要溢出来:“吾必杀之!” 绮凤还是这么……嗯,还是这么率真。 柳媚珠见家人都不反对,长舒了一口气,知道与许纵和离这事儿板上钉钉了。 至于许家答不答应……估计是求之不得了。 及笄那年,柳媚珠因为桥上一眼,对许纵魂牵梦绕,和自小胆大的二妹一同翻墙出去,女扮男装去找他。 她千方百计地试探许纵,什么“天王盖地虎”“奇变偶不变”之类杂七杂八的穿越暗号都试过。许纵不仅没丁点反应,还越来越反感她。 一场诗会上,柳媚珠趁机约他到僻静水边。谁料交谈时,左脚踝突然剧烈地痛了一下,好像被什么石块之类的东西猛然击中。柳媚珠没有站稳,歪身落入湖水中。 尽管许纵对她已经生出一腔烦扰,可他人品贵重,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 落水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别人,两个人湿漉漉地抱在一起上岸,一度沦为长安城世族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上门提了亲,许纵自觉遭了算计,对柳媚珠更为不满,一直往后拖延婚期。 柳媚珠十六岁时定下的婚约,许纵却一直拖到二十岁才娶她。 大多数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出嫁,十九岁已是最晚最晚。如果二十岁出嫁,娘家便要找各种理由来合理化晚嫁了。 可柳媚珠是现代人,她被那些人明里暗里嘲讽也不觉得丢脸。二十岁很晚吗?晚点就晚点,总归嫁对了人,又有什么迟早? 因此,许纵从一开始就不满意这桩婚事。柳媚珠解释过水边那场的意外,可许纵向来不信,只要她一提及,必然会立刻冷了脸。 时至今日,信不信也没必要了。许纵被她纠缠这么多年,知道她终于放弃,肯定会很高兴吧。 她收起信,心里有了定数。 隔日一早,柳媚珠解了禁足。她清晨照常去吴淑兰房里问安,请示这几日可否去长安最灵验的清风观拜送子娘娘。 吴淑兰端详她神色恭敬,以为她是迫切地求神拜佛想要孩子,便允了她的请求。 柳媚珠带着松萝与木荷,她们行头从简,许多东西都不打算拿走。 临走前,她将和离书用镇纸压在书案上,只等许纵回来看见。 走出院门,她回头望了一眼住了三年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遗憾多一些,还是解脱多一些。 马车在大门外候着,刚走至门口,便听见一记浑厚的马嘶声。 许家驯的马平日都极为乖顺,很少会如此长声嘶鸣。柳媚珠以为是让马夫等得时候太长了,加快了脚步,却险些和一个人迎面撞上。 她急急停下,眼前的少年身着鸦青劲装,宽肩窄腰,脊梁骨挺得笔直,行走间大步流星,身上有股飒爽的草莽气。 他皮肤比长安时下那些钟爱敷粉的小郎都要深一些,是在日头底下被实打实烫出来的颜色。瞧着十七八岁,尚未加冠,乌黑的长发吊成利索的马尾,发辫上坠着一些亮闪闪的银饰。 少年形貌瑰奇,长眉入鬓,双眸炯炯,此时眉头有些戾气地皱着。容貌与许纵至少有七分相似。 柳媚珠看着这张脸,一时间愣在原地,周遭嗡嗡的人声也全都听不到了。 少年同样神色愣怔,然而青涩、疏朗的脸上却已经不自觉勾起一抹笑。 他眼睛凝着她,脱口而出:“依依?” 老公! 许淙山初登远亲家门,便险些撞了人,还是位翠绕珠围的贵女。就算他朔州小霸王的恶名远扬,也是知道要开口道歉的。 可他往人家脸上一瞧,看到她弯月似的黛眉、灵秀的双眼,随口的道歉梗在喉头,他舌尖往后下一压,自然而然地吐出了“依依”两个字。 ……等等,“依依”是谁? 说完了,许淙山格外诧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勾起的嘴角也很快僵直。 还没轮到他在心底暗骂自己是不是撞鬼了,眼前的贵女却好似被惊雷劈中,呆立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忽而水汽氤氲,叫许淙山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说了多伤天害理的话。 不然她为什么哭成这样?泪水跟剔透的珠串似的落下来,沾湿的睫毛可怜地垂在湿红的眼睑上。一只揪扯着绿帕子的手按着起伏的胸口,从腮颊到一截露在外的脖颈都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粉。 像只雨天淋湿的猫。 许淙山分明从未没见过她。 可他被父亲批为混世孽障的冷硬心肠在这一瞬间变得热忱友善起来,他是真担心她哭得脱了力,又或者是脱了水,什么理由也好,总之她哭得他脑子晕乎乎的。 既然是自己惹的事,他自认是很负责的人,哭坏了怎么办?于是鬼使神差地抬手就要给人家抹泪。 他视力好得足以百步穿杨,这会儿却好像压根儿没看见人家后面还站着两个训练有素的大丫鬟伺候,由不着他一个外男大发善心。 松萝戒备地截住他的手臂,嚯,跟铁似的,差点没打下来。 “哪儿来的登徒子!” 许淙山如梦初醒。 他带着被戳中不良居心的恼羞成怒,眼睛倏然冷了下来,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腰身已经微微拱起:“你再说一遍?” 还未发作,便觉得暖而滑的东西轻轻裹住了他的手腕。他低下头,原是贵女的指头搭住了他。 她眼波盈盈,随即出口的几个字却让他惊愕不已:“洛佩兹集团。” 许淙山猛地反手攥住她:“你怎么会……” 对方痛呼出声,许淙山下意识放开她,察觉方才没轻重,把人家白生生、菱角似的指头都掐红了。 木荷见两人似乎还有满肚子话要叙,快要引起门童的注意,忙向前一步,提醒道:“娘子,该走了!” 门口人来人往,好多双眼睛看着,的确不是相认的好时机。柳媚珠只好含泪仓促地点了点头。擦身而过间,她窃窃与许淙山耳语道:“高阳观。” 说罢,两个丫鬟和防贼似的防着许淙山,左右拥护着她上了马车。 在钻进马车前,她回头深深望了许淙山一眼,似有千言万语要与他诉说。随即帘子落下,将她遮得一点儿也不剩了。 留下神情莫测的许淙山。一位小厮很快出来接待他,许淙山跟在身后,心不在焉地听他介绍主家。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不慎撞到了一位恰好要出门的娘子,在下行事莽撞,忘了同她道歉……” 小厮笑了笑:“郎君说的是我们三夫人吧?郎君不必介怀,我们三夫人是再宽容贤淑不过的主子,不会同您计较这些小事。” 三夫人? 她嫁人了? 许淙山脚步一滞。 他的心随着这个消息莫名沉重起来,连同脚下也跟拖着镣铐似的。 他将手腕抬起,凑到自己鼻下,上面还附着一股淡淡的荔枝香,明明香气清甜,他却觉得胸中闷闷作痛。 好啊,嫁人了还敢随便碰他! 小厮说着说着,久久没听见人回应,回头一看,贵客面色阴沉,脸黑得像浸了墨池,身上怒气腾腾。 想到这几天隐隐听闻的这位身上能止小儿啼哭的种种恶劣事迹,小厮识趣地缩了缩脖子。给他带到安排妥善的住处后就溜之大吉,生怕这位贵客把无名火撒到他身上。 等许纵回府时,小厮就将许淙山抵达府上的消息告知了他。 许淙山为朔州刺史许鸿云的嫡子,两家祖上出自同一个曾祖。他此番因父恩荫入仕,简单来说,他来长安,就是为了捞个武官当。 许纵踏入为许淙山安排的住处,便见他这个仪表堂堂的表侄坐在一把交椅上——自然不是正襟危坐。 他松散地倚着靠背,两条长腿闲适地交叠搭在书案上,骨节分明的手正揪玩着一只毛笔。 看清那根惨不忍睹的毛笔,许纵眉心一跳。闻名天下的湖州紫豪笔,一年也不过只出十支,奇货可居,一支可值百两。 府上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才摆出来充门面。谁能料到短短不到半日,紫豪笔便遭了灭顶之灾,被人撒气拔成了秃笔杆儿。 见有人来了,许淙山才缓缓放下腿。他拍了拍手上的浮毛,站起身将泛褶的袍子甩正,不急不忙道:“您是?” 一副活脱脱的纨绔模样。 许纵道:“姓许名纵,字从善,行十七。” 因为同曾祖,故而许纵说的十七,是以同曾祖中堂兄弟的行辈论的。 他的名字许淙山确实听家里念叨过几次,属于英年才俊的代表人物。 许淙山难得有印象,遂抱拳行礼道:“久闻表叔大名,在下许淙山。” 看他并非全然不通礼节的狂徒,只是有些年少轻狂,许纵语气温和:“表侄为性情中人,说起来你我有缘,不仅长相肖似,你的名与我的字读起来也相仿。” 刚看到许淙山时,他不免怔了怔。相貌确有七分相似,然而气质却截然相反,一冷一热、一收一放,因而哪怕站一起,也不会使人混淆。 他拍了拍许淙山的肩:“你来长安一趟,爬山涉水,实属不易。既是为了恩荫入仕,我们同族同宗,我必倾囊相助。” 许淙山客气道:“叨扰表叔了。” 闲聊过几句,许纵多是问一下路途如何、好好休息之类不痛不痒的话,许淙山表现得兴致缺缺。只是看向他的眼神犹豫,好像想问什么,又不清楚该怎么开口。 许纵没有强逼他,只坐片刻便离开了。 路过正房时,许纵往内里一瞄,里面却没有像往常亮着烛光,黑黢黢一片,显得十分幽暗孤寂。 双禄答道:“今早的时候,夫人对太太说她近日愿往清风观求子,太太便允了。” 许纵顿足:“清风观求子?去几日?” “或许是两三日?” 双禄摇摇头,显然也不甚清楚这个“近日”到底是指什么时候。 模糊的归期令许纵心头蓦地生出不安来。 大概是胡氏令她误会了,妻子只是想要一个他们的孩子傍身……想起妻子那日苍白的脸,许纵默默地把这点不安压下去,照常迈步去了书房。 夜幕降临,许府的人都进入梦乡时,许淙山终于按捺不住,他悄悄潜入夜色,向北策马而去。 * 白日时,柳媚珠一行人上了马车,松萝快言快语先问道:“娘子,你认得他?” 柳媚珠的泪意未尽,听她这么一问,眼泪又涌出来,趴在不知所措的松萝肩上哭得昏天黑地。 何止是认得!他们是前世的夫妻,是今生错过十来年大好青春的爱人! 依依是她前世的小名。她穿越到熙朝,在娘家时旁人唤她“大娘子”“大姐”,嫁人后便是“三夫人”“柳氏”,只有极个别的唤她一声名,已算亲近。 原以为她与许淙山今生无缘,偏偏在她彻底心寒的时候峰回路转,不仅人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还叫出了她前世的小名。 这一声亲昵的依依真是恍如隔世,她的眼泪下意识夺眶而出,又是激动又是悔恨。 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许纵误以为是你了。 原来根本就是错的人,怪不得许纵她捂了三年捂不热,南辕北辙,再怎么努力也从根儿上错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泪水不住涌出,她含着哭腔:“认得!我认得他!” 木荷心疼地抽出帕子给她:“娘子莫哭,我看是喜事,对不对?到了道观先拿熟鸡子敷敷眼睛,我怕明天起来肿成核桃。” 柳媚珠抽泣了两声:“好呜,呃、好。” 她突然打起哭嗝,车上的三个人都逗乐了,柳媚珠自己都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高阳观位于长安以北,为先帝时高阳公主所建的道观,现已没落。 除了供奉着神像的殿堂,错落雅致的园林如今杂草丛生,曾经辉煌的楼阁塌陷大半,道观中仅有三位道士与一个正在换牙的小道童。 寻常人或许绕着走,可柳媚珠要的就是这份清净,一个人自由自在,再好不过。 小道童将她们引进园舍,因继母打点过银两,这间屋舍虽摆设简陋,却坐北朝南,敞亮干净,窗外数十步便是一片碧湖,夏日风景宜人。 收拾过行李,膳房的斋饭除了没有荤腥,味道竟意料之外的不错。暮色四合后,两个侍女也都去了柳媚珠隔壁的屋舍歇息。 因此,屋里只剩柳媚珠一人。她点起蜡,心中忐忑又甜蜜地等待着许淙山的到来。 他今晚会来吗?她胡思乱想,不然是明晚?总不能忍到后天吧? 许淙山没有让她今晚的希望没有落空。 蜡烛燃到半截时,被烛光照亮的门扇上,骤然从上方落下一个挺拔高大的剪影。 他动作极轻盈,万籁寂静的深夜,落地时一点儿动静都没发出来。 只是柳媚珠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生怕错过,才能发现他的到来。 一看到这个英气勃发的影子,霎时间眸光一亮。她迅速下床,赤脚趿着鞋,连后脚跟儿都没来得及塞进去。 门刚被推开,她一下就扑进来人的怀里,眼睛弯弯地喊他:“老公!” 少年郎夜探香闺 其一 许淙山夜行数十里,马上疾驰半个多时辰,抵达了今早那位美妇人所说的高阳观。 其实许淙山是很不想来的。 得知她已经嫁人,他咬牙切齿了些时候,想随便拉个许府的下人打听打听,可一个个见他跟黑脸阎王似的,腿肚子直打哆嗦,生怕他扒皮抽筋似的。 许淙山觉得很没意思,虽说他身在长安,周围却和朔州那群战战兢兢的人没什么两样。 一天下来,也只清楚她是个什么“三夫人”。就是不清楚府里的三郎君是谁了…… 不过,他估计对方是个绿毛龟、银样蜡枪头、怂蛋,许淙山不无恶意地揣测,不然他老婆怎么眼巴巴地要握他的手呢? 其实柳媚珠那时候只是太激动,轻搭了他手腕一下,当时还没有要跟许淙山在大门口就投怀送抱的意思。 架不住许淙山越想火越大,可怜的许纵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凭空被他扣了这么多顶窝囊帽子。 不过他还是趁夜出发了。一码归一码,美妇人算其一,她嘴里的洛佩兹集团是另一桩重要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前世自家的产业?难道也是跟他一样穿越的?或者说前世认得他? 他在树干上拴好马,抱着满腹疑惑潜入高阳观,没费什么功夫——都是残垣断壁,外墙断成好几截儿,随便哪个两条腿的想进就进。 山林僻静,四下无人,许淙山蓦地想起那些淫词艳曲,自己现在跟那些深夜偷偷摸摸与高门贵妇苟合的登徒子有何差别…… 但他很快自行否决了,不齿于话本里畏畏缩缩的途径,心想爷来得光明正大!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没否认和美妇人苟合。 寻到唯一一间亮着烛光的屋舍,从房梁纵身跃下。许淙山身手了得,落地无声。 他试着推了推门,不料门是虚掩的,刚推开门扉,一具温香软玉便猝不及防扑了上来! 柳媚珠两手一张,就搂住了许淙山。她想,既然能喊出她前世的小名,那这回肯定是真老公。 因而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和老公贴贴,还在他怀里扭了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嗯,和前世的感觉一样好,就是——老公的胸是不是变平了点? 现代领证的时候,许淙山三十五岁,看上去却顶多三十岁出头。他眉目俊冷,身材挺阔。常年健身,保持着极为规律健康的饮食和作息。 结婚十年,身材一点儿没走样。同龄男人大肚秃头、逐渐油腻,许淙山却依旧穿什么都跟模特走秀似的。 柳媚珠有点遗憾,但又想到老公现在很年轻,她上辈子刚认识许淙山那会儿,许淙山就已经是个沉毅寡言的成年人了。他好像从来都稳如磐石,喜怒不形于色,可以轻松撑展开丰满的羽翼,为她遮风挡雨。 他的青春期非常神秘,没留下几张照片,柳媚珠还没亲眼见过这么年轻的许淙山呢。和熟男相比,男高也很不错呀!她又高兴了。 许淙山真是被这个美妇人害苦了。 要么怎么说温柔乡英雄冢,二八佳人体似酥……后面什么来着,他记不得了。 体似酥,体似酥,真是软的、香的,女人凑上来紧紧塞进他怀里,胸腹、腰肢,松散的乌发上还有今早闻到的荔枝香,哪儿哪儿都是,把他身上也蹭香了。 嘴上也叫呢,甜甜的一声老公,叫得许淙山一动也不敢动,原本还紧着几根弦的脑子这时候都快冒烟儿了。 他来的路上还游思“少年郎夜探香闺”之类活色生香的情节,人家真把身子贴上来,脸颊乖乖依偎在他肩头,他自己先方寸大乱了。 想把人推开,却又想起早上不小心捏红了人家手——跟嫩豆腐似的。这下哪儿也不敢碰了,只好手足无措地掰住她的肩,用巧劲儿把人推出去。 他色厉内荏道:“你瞎喊什么?我是来谈正事的!” 柳媚珠被他一下推出怀里,虽然不疼,可许淙山语气很凶,她心里委屈:“喊你呀,你不是许淙山吗?” 许淙山哼了一声:“知道我名字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都嫁人了?怎么逮着谁都喊老公?” 一说起这个,他又感到后槽牙发痒,用力往下挫了挫。 柳媚珠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是一见面就喊了她的小名吗?怎么现在又好像不认识她了?还是在生气她先前认错人,嫁给许纵了? 她忐忑道:“应该没错呀?那个……奇变偶不变?” 许淙山心头一震,他合上门,往屋里走了一步:“符号看象限。你果然也是穿越来的,除了洛佩兹,你还知道什么?” 对上暗号,柳媚珠的眼睛又唰地亮起来。 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伸出纤细的手指来数:“我知道的可多了。你五岁学着电视剧办丧事,结果把一沓真钱给烧了;七岁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现在膝盖还有疤;小学从后山抓住一条小蛇,你藏到被子里,晚上刘姨去给你盖被子的时候被吓晕过去了。还有……” “咳,可以了,你不要再说了。” 许淙山咳嗽了两声,他正是好面子的年纪,越听这些儿时糗事越觉得发窘得厉害,尤其是当着柳媚珠的面,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些“光辉事迹”他自己绝不会往外宣扬,知道的也仅限于身边极个别亲近的人。 可无论前世今生,他确实都不记得她。 许淙山站直身子:“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柳媚珠急了:“我是柳媚珠,真的真的是你老婆!这些事都是结婚之后刘姨偷偷告诉我的,我穿越之后还一直在找你,老公……” 她喊老公,嗲声嗲气的,和撒娇没什么两样,许淙山受不了地“嘶”了一声,粗声粗气打断她:“可我穿过来之前才十七岁,怎么跟你结婚!” 这回轮到柳媚珠怔住了。 她拿眼睛去瞧眼前耳尖发红、脸上也浮着羞恼的小老公,真是一头雾水。她还以为许淙山只是外表变年轻了,哪成想壳子里是货真价实的男高中生。 柳媚珠望着对面抱着手臂,五官熟悉而青涩的许淙山,大眼瞪小眼,舌头都在打磕绊:“那、那你是因为什么穿越过来的?” 许淙山摇摇头:“具体我记不清了,当时好像是一辆红色货车撞过来,车上应该还有一个人。我感觉浑身很痛……然后就没知觉了,再睁眼就穿越到这里了,已经有两年了。” 昏黄的烛光下,二人沉默相对。 柳媚珠。许淙山在心里念她的名字,念了五遍、六遍。这个名字起得很好,他读起来很顺口,十分熟稔。 半晌没听加她回话,许淙山偷眼望她,见柳媚珠脸色很不好,他想,是因为发现事情合不上,她认错了,白高兴一场,发现自己不是她老公吗? 可他真的不记得见过她。 兀自有些说不上来的苦闷,许淙山咬住舌尖,心头郁气横生,忽然,他低下头,看到她的手,白净、匀称的指尖,轻轻攥住了他的手。 车上另一个人就是她呀。 柳媚珠很想忍住不哭。她这几天已经哭得够多了,可她一想到许淙山车祸的瞬间不顾自身安危飞扑在她身上,一下子就没了气息,就难过地要命。 酿成罪魁祸首的红色货车、小时候发生的各种糗事,这些都能对得上。最重要的是,许淙山叫出过她的小名。 两个人穿越的年限也不同,她更倾向于许淙山忘记了十七岁之后的事情,记忆停留在十七岁,所以自然而然不记得她了。 她把自己的猜测说给许淙山听,可这些根本无法证伪。穿越已经是玄学,因穿越造成的记忆缺失更是玄学中的玄学。 许淙山半信半疑。直到柳媚珠拉着他的手晃了晃,他听见她喊他:“老公。” 许淙山没吭声,也没撒开手。他听得脸上发烫,她就又喊了一声,自娱自乐一样。 柳媚珠乐此不疲,她看到许淙山害羞,真是新奇极了。 上辈子许淙山在她面前哪儿红过脸啊?他外表衣冠楚楚,平时当爹一样管教她的时候更是习惯性板着脸,很具有欺诈性,哄骗柳媚珠的话一套一套的。 后来不装了,总是在床上挑那些让柳媚珠脸红到脖子根儿的话说,荤素不忌。 原来他年轻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好意思。诶呀,真有意思。 许淙山见烛光下的柳媚珠的脸娇生生地朝着他,他心神一荡,脱口问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既然穿越之后你一直在找我,那为什么又嫁人了?” 柳媚珠神情一顿,心虚地咬住下唇,眼睁睁看着许淙山的神色越来越冷:“……老公你听我解释,这真的是误会……” * 隔日,许纵下朝回来用膳,迎面遇到从校场晨练回来许淙山。 许纵见他眼下青黑,关切问道:“昨晚可是没有歇息好?表侄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好。” 许淙山昨晚已经从柳媚珠嘴中得知,这位文质彬彬的表叔便是她错认的夫君。 许淙山定定看向他,忽而咧开一个挑衅的笑:“表叔大度。” 要你老婆,你给不给? 没找到人 许淙山今日换了一身行装,身着宝蓝剑袖锦袍,斜领上用金丝勾着麒麟团花纹,虽然眼下有些青黑,却不影响他神采奕奕、烨然若神。 他并未佩唐刀,而是握着一根乌梢蛇似的软鞭。虽然嘴上是好话,可语气却有些森然,加上手背青筋暴突,显得整个人蓄势待发,火药味十足。 许纵不动声色地敛了眉。他被挑衅,倒是不觉得生气。表侄不过十八九,许纵大他十岁,早过了一两句不和就反目的稚气年岁。 何况,随着朔州许鸿云又发来一封信,许淙山的恶名已经彻底传遍了许府上下—— “犬子性顽劣,好精舍、好鲜衣、好梨园,淫悖度日,桀傲不恭……” 许鸿云写下这些,难道不知道这是把自家脸皮揭下来由别人踩吗?他身居高位许久,肯定很不愿意,可实在是犯怵。 以至于把许淙山慌张打发出朔州,紧接着一封又一封信加急送过来,等同于现代的免责声明。生怕说得迟了一步,便赶不及许淙山在长安城闯祸了。 那么,许淙山究竟顽劣到什么地步呢? 只往近里说。朔州博陵素有立夏时赛马的习俗,今岁也如此。一众王孙子弟携马聚于围场,北面高台坐满了观赛的高门贵户。 鼓响后,许淙山红衫白马,一骑当先,将后面的人甩出去好远。 谁料半程出了意外,□□马匹突然倒地猝死。许淙山狼狈地跌下马,要不是他敏捷滚了几圈,险些就被追上来的蒋骞乱蹄踩中,不死肋骨也要断几根。 蒋骞一举夺魁。还还没得意多久,滚了一身草屑的许淙山面目阴冷地从旁薅住他的领子,趁众人反应不及,一拳捣在蒋骞眉飞色舞的脸上。 他一点儿没收力,把人打得鼻下血流成注,只挨了一下就神志不清了。 接着他随便拽了一匹马过来,用长马鞭把蒋骞的两腕绑住,另一头则拴在马身上。许淙山飞身上马,拖着地上的蒋骞绕着偌大的围场跑了整整三圈。 蒋骞昏了又醒,醒了又疼昏过去,像个被抛上抛下的破毯子,口中哀嚎不止。高台上的蒋家老太太目睹亲孙子受此大辱,随即两眼一翻,也跟着晕了过去。 一群人在马屁股后面追许淙山,愣是没碰到他的衣角,只吃了一嘴土。最后七八个人合力拦截,总算把蒋骞救下来。 翻过来一看,老天爷!后背与屁股都被拖烂了,大片血色渗出污糟的布料,可以料想衣下必然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而许淙山呢?他轻巧下马,以一己之力搅得整个围场兵荒马乱后,拍了拍身上的草芥,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此前,许淙山做过最骇人听闻的事,也不过是把伞尖怼进一个泼皮的屁股后撑开伞。 高门大户周知许淙山性子莽,拳头燥,也不算无可救药。可这事一出来,大家就真对他避之不及了。 这厮气性上来是真的看谁都敢打,下手还这样狠毒,蒋骞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渐好,朔州小霸王的名声也就这么传出去了。 熙朝恩荫入仕有严格的规制,原本许鸿云还在嫡子许淙山与庶子许维运两者间犹豫。这种丑事一出,他匆匆把嫡子之名上报朝廷,送出博陵,只求眼不见心为净。哪怕只是半年看不到许淙山也好,他怕自己被这个孽子气得活不到年底。 许纵思绪绕了两圈,点头回道:“本该如此。” 许淙山观他神色从容,看不到半点怯懦胆虚,越看越别扭——真的和他长得很像吗?她怎么就弄混了? 两人就在这种各怀鬼胎的微妙气氛中分开了。 许纵无言走了一段路,扭头问双禄道:“你方才有没有闻见什么气味?” 双禄不明所以:“没有。三郎君,怎么了?” 许纵没有明白说出来。方才与许淙山面对面,或许是他走神玄思,竟然从表侄身上嗅闻到了一缕荔枝香——与妻子身上的香气十分相似。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两个人连面也没有见过,大抵是错觉。 思及此,不免想起柳媚珠宿在道观,一夜未归。 妻子身娇体弱,嫁给他后闭门不出,这回出去一趟,却只带了两个丫鬟出门。清风观人多眼杂,不知都是哪路人混迹其中。 从两人不欢而散那天起,他就没见过她了。虽说妻子娇纵小性,可她从嫁入许家时便是如此,母亲这回又罚得太重,如今冷了她这么些时日,也足够了。 许纵缓缓摩挲着腰间的沁色鸳鸯白玉佩。雕琢精细、玉质精细,是妻子去岁赠予他的生辰礼。 它其实是双玉中的一块,另一块自然常年佩戴于妻子身上。唯有将两玉贴在各自缺口处,才是一对胸口依偎的鸳鸯。 他对双禄道:“多派几个家丁,今日将夫人接回来。” 双禄领命,许纵自觉昨日隐约的不安驱散了很多,转身步入上房。 父亲依旧缺席,母亲吴淑兰独自坐在桌旁,正拿着一张纸笺在读,神情似笑非笑,有些怪异。看见他进来,便将纸笺递给身后的嬷嬷,照常招他用膳。 该走的时候,许纵斟酌开口:“母亲,柳氏性情娇纵,儿从前疏于管教,日后定多加约束。只是她毕竟年少,资质愚钝,拔苗助长恐怕事与愿违,总还要慢慢开窍。” 晨光斜映在儿子身上,照清他浓得像墨的眼睛,吴淑兰近乎失态,桌下狠掐着掌心才不至于面容扭曲。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与他的父亲差得这么多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偏袒你的妻子? 她朝空荡荡的主位看去——无论看千百次都一样,没有男人坐在那里,那么寂寥、冰冷。在十六岁那年作续弦嫁入这朱楼绮户,彻骨的冰冷便横亘她的一生,从未消融过。 吴淑兰徐徐站起,她听见自己又冷又重的声音:“你既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必再告知我。” 许纵沉默半晌,没再说什么。等儿子走了,吴淑兰才沉下脸,她复而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笺。 许家的奴仆都能识得几个字,她塞在正房的丫鬟今早打扫屋子时无意在书案上发现这张和离书,不敢怠慢,送来她手上。 看见这封象征着许纵与柳媚珠恩断义绝的和离书,她心底居然涌出与报复无异的畅快来。 “可惜啊……并非是我棒打鸳鸯,”吴淑兰喃喃自语,咯咯笑起来,“从善,是你们终究有缘无份。” 偌大的德善堂里,奴仆低眉顺眼,好像没人听到她的笑声。 * 午后日头如火,万里无云。 湖边树荫下,柳媚珠仰面躺在花梨木摇椅上,闲适万分。她不仅摆脱了泥沼一样的许家,还阴差阳错找到了老公,现在心头无事,真是好似无事小神仙,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扑着小扇。 昏昏欲睡间,却听见头顶好像有鸟飞来。她睁开惺忪睡眼,翠绿的枝叶掩映下,稳稳立着两只皂靴。 圆润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柳媚珠朝来人张开手臂,细声细气地说:“老公,抱我回去。” 许淙山一跃而下。刚落地,看清摇椅上的人,脚下就跟抹油似的转了过去。 人背对着柳媚珠,声音有些抖:“你衣服怎么穿成这样?这个道观破破烂烂的,谁有心都能进,你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 他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追了一句:“你别乱喊,我还没全信你的话。” 柳媚珠低头瞧。毕竟入了道观,她穿着一袭很素净的青袍,交领因为松散的姿势散开了些,坦露出胸口一片细腻的、羊脂玉似的皮肤。 也没有很暴露吧?柳媚珠想起前世许淙山和她玩的制服py,又看看耳根子红成一片的纯情男高,决定还是先不说出来了,万一吓到小老公了怎么办。 “好哦,谢谢老公。” 她合上衣领,很有礼貌地道谢。 许淙山才扭过来,站在她身侧,明里暗里瞟她好几眼,才别别扭扭,假装漫不经心问出来:“我和那个许纵,真的很像?” 柳媚珠趴在摇椅上,眯着眼歪头瞧他。 嗯……五官还是相似的,可气质却有很大的不同。许纵白脸长身、周身清冷,他的眼睛犹如乌珠,黑漆漆的,好像时刻压着什么埋得很深的东西。柳媚珠总看不懂他的心思。 可许淙山的瞳孔却是微微发棕,在错落的日影下,呈现出琥珀一样温暖的色泽。 对了,说起许纵,柳媚珠的指头不自觉蜷缩了一下,他看到她写的和离书了吗? * 许纵傍晚回府,迎接他的却并非从道观回来的妻子,而是跪地请罪的奴仆。 他见到这个态势,心中不妙:“怎么了?” 奴仆垂着头:“三郎君,属下未在清风观寻到夫人。” 话音未落,他感到一只手突然按在他肩头,大力之下,三郎君竟然把他伏在地面的上半身拽了起来。 他视野一闪,正对上面沉如水的许纵:“怎么回事?” 奴仆答道:“我们问过清风观的道士,说了相貌服饰,都说未曾见过这样的妇人。” 许纵右眼皮狠一跳,从前日起就蕴生的不安最终还是不幸地应验了。 找来道观 奴仆神情仓皇,三郎君向来举止端方合度,有古仁之风,哪里见过他这样拽着别人衣襟冷声质问的情形? 好在许纵须臾后松开了手。 得知妻子根本未曾去过清风观,如今不知去向的消息,许纵却好像完全镇静了下来,似乎方才瞬时的失仪只是众人的幻觉。 他一手背在腰后,并没有思索太久,迅速就下了新命令:“加派些人出去,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查一遍。” 下属皆遵命离去,唯独双禄立侍于许纵身后,他看得很清楚:郎君又在折他的指头了。 许纵从小就有这样的毛病。母亲作续弦嫁入许家时,家中已有一嫡一庶两个兄长。父亲威严,面对家中妻儿也未尝展露多少温情。而兄长博学多闻,珠玉在前。 在母亲日日鞭策下,许纵幼童时便比同龄人稳重自持。可他终究尚未长大,感到害怕、茫然,无法控制事态时,便会下意识将指甲盖咬住,咬出血也寻常。 但这也很快被制止了。母亲不允许他露出这样不体面的软弱姿态。所以许纵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心里越是心焦火燎,脸上越是滴水不漏。 只是他往往会背过左手,要么使劲儿握拳,展开时柔软的掌心便会留下深深的弯月形伤痕;要么来回折指头,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微声响。 哪种目的都一样,只是为了获得短暂、尖锐的疼痛而已。他偶尔会十分需要这种隐秘的疼痛来宣泄什么。 妻子根本就没去清风观。她是路上被人劫走了,还是半途转去了别的地方?回侯府也并非不可能,可如果是回娘家,他又不会不允,何须借口去道观? 许纵静静站在原地,像是猛地抓住了线索,忽然出声:“错了。双禄,去把那天赶车的马夫领过来,我要亲自审。” * 许淙山还是把柳媚珠抱回屋舍了。 午后阳光太盛,柳媚珠犯困得厉害。尤其许淙山站在她身边,她的心就像落在一团蓬松的鹅绒里,安稳感像潮水一样涨上来。 聊着聊着眼睛就不自觉眯起来了,迷迷糊糊和许淙山小声哼哼:“老公,我困了。” 许淙山能怎么办呢? 他穿越前后的感情履历都是一片空白,连女孩的手都没拉过。只是来长安城跑一趟,哪儿知道一下多了个活色生香的老婆呢? 何况她说得信誓旦旦,情急之下还举过四根指头发誓,说什么两个人婚后特别甜蜜,又是前世今生情缘,又是扑上来叠声喊他老公。 ……明明都说了不要乱喊了,他还没答应。 许淙山低下头,趁她睡着才敢光明正大地端详。躺椅上的女人脑袋歪在肩上,眼皮已经不堪重负地垂下了。绿叶繁荫下,她的皮肤白得发光,面晕浅春,神情很恬静。 她今日没有盘发髻——如果是初见时的妇人髻,那不梳也罢。乌发堆在颈侧,发尾轻轻扫过他的手背。许淙山又觉得她像只猫了。 没办法。怕她被晒得出了汗,吹风后着凉,许淙山只好发一下善心。 他勉为其难弯下身,还仔细研究了会儿该如何下手,才小心地扶着背、搂着腿弯把人抱起来。 只是短短的几步路而已,怀里的人也很轻,腿弯他一掌就能牢牢掐住。湖边静谧宁静,偶有两声虫鸣,他生出额外的担心,怕贴在胸口的她会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把柳媚珠放到床上,她还是不免醒了一瞬。见许淙山转身就要走,下意识抬手扯住他的衣角,半梦半醒间仰头问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她是睡迷糊了,没听清他后面的答话。醒来后,松萝才给她绘声绘色地转述。 “我来长安,是来谋一番事业的!你不要总想和我谈情说爱——反正今晚不行,明早我还要练武。后天我有空。” 他连珠炮似的一串话,先是义正言辞的拒绝,后面又递给柳媚珠台阶,大概是示意她可以开口约他了。 可说完才发现柳媚珠又闭上眼睛睡了,无异于媚眼抛给瞎子听,遂气哄哄走了。 松萝模仿得惟妙惟肖,柳媚珠被逗乐了,又叹气,觉得男高小老公实在有点可爱,想得也很多——她还没有现在就把他留下过夜的打算啦。 再说,许淙山如今暂时寄居于许家,来回一趟也要将近一个半时辰呢。不久后他还要参加骑射与答略的选拔,柳媚珠不想耽误正事。还是那句话,反正找对了人,不急在一时半会。 无论是现代还是穿越后,柳媚珠一直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幼时拜菩萨还小声谢过祂,并许愿把自己的好运分一些给身边的朋友。 她现代的父母开了家小型加工厂,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不愁吃穿。她是独生女,长得白白嫩嫩、一脸福相,小时候谁见了都要抱起来香一口。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学习上缺了根筋,看见满书的字就想打瞌睡。也不要紧,高考走的舞蹈艺考,得益于从小练舞、加上有一定天赋,顺利被本省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录取了。 之后家里出了变故,但她也因此误打误撞和许淙山结了婚,怎么想都是因祸得福。 一朝穿越,高门贵女的生活虽然单调乏味,但比起无家可归的流民、贱籍永袭的奴婢要幸运太多太多了。 柳媚珠很会苦中作乐,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忍受许纵三年对她若即若离,忍受许家对她明里暗里的糟践,直到胡金棠上门才彻底死心。 不过这些终究都过去了。现在找到了许淙山,柳媚珠又再次发自内心地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见木荷捧着几个洗净的绿李走进来,柳媚珠心领神会,神神秘秘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书——这是长安城叠石书舍最新出的话本,炙手可热,她托二妹妹才抢着了一本。 话本讲的是前朝一位公主与寺院中的俊俏小和尚暗生情愫的故事,最终两人历尽千辛万苦后远走高飞、白头偕老,完美的大团圆结局。 柳媚珠前世被各种狗血魔改剧荼毒,这种剧情放她眼里不过洒洒水,可古代的娱乐活动实在贫乏得可怜,柳媚珠也只好这样随便打发时间。 三个人亲亲密密挤在床上,一边吃李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合看话本。 正到关键情节,书上光线昏暗,看字已有些吃力了。往窗外一瞧,天际乌云笼罩,远处传来隆隆雷声。 长安半个月没有下雨了。屋外是一条回廊,刚走出来就有一阵凉爽的湿气拂面而来。 回廊尽头,一位提着两个木桶的女冠缓步而来。她脸庞窄瘦,鼻侧两道法令纹,语气古板:“给,你们晚上会用到。” 有点像她高中的教导主任。 “谢谢您。” 出自这种莫名的敬畏,柳媚珠接过她递过来的木桶。初时还困惑这些木桶的用处,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位女冠的好心。 大雨滂沱,柳媚珠只是去膳堂吃了顿晚饭的功夫,回来屋里就淹了。 高阳观地势低洼,又年久失修。柳媚珠望着到脚踝的积水发愁,好嘛,索性挽起裤腿,光脚踩入水中,和木荷、松萝一块提桶往外泼。 忙活半晚上,总算屋里能睡人了,外头已经转为斜飘的小雨。夹杂着雨丝的晚风格外惬意,柳媚珠抻了抻酸麻的腰,放空思绪发了一会儿呆。 正要回屋睡觉,回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对方步子很大,披着蓑衣,身影颀长。 许淙山?不是说晚上不来吗? 可又见到人了,柳媚珠自然是很高兴的。于是赶紧地从屋里提起油灯,笑眼弯弯地迎上去喊他:“老……” “公”字还没脱口,她就顿在了原地。 因为来人将蓑笠摘了下来。灯光照清了男人清隽的五官,以及他眼下的泪痣。 许纵冷声道:“媚珠,你真是让我好找。” 柳媚珠其实没怎么隐瞒去向。 她是和许纵离婚,又不是社会性死亡,躲在道馆就永远不出来了。 熙朝社会氛围相对宽松,和那些礼教森严的朝代不同,中途还出过两个女皇帝,妇人和离再嫁之事常有,算不上离经叛道。 她只是不想再应付许家人了。 无论是吴淑兰,还是身前被她错认数载,蹉跎了两个人时光的许纵。 本以为短期内不会再见到他了。她偏过头,想要避开许纵的视线:“你怎么找来的?” “问了马夫。”许纵一语带过,他未带奴仆,得知柳媚珠身在高阳观后便只身策马而来。 他环视一周,处处破败不堪,她就在这里住了两天? 再一瞧眼前的妻子——散发,素着一张小脸,青炮下段被湿了大半,裤腿挽到膝盖,裸着一双玉白的小腿和脚。 许纵额角跳了跳,看她光脚踩在地上,面有愠色:“衣着凌乱,成何体统!” “道观清净,又没有别人。你还是趁早回去吧。” 又是这些道理,柳媚珠不想再听他说这些话了,回身就要进屋。 手腕却被他强硬攥住了,许纵对她道:“媚珠,你出来已有两日,该回府了。” 回什么许府?她好不容易才出来了两天。 想到许府一堆烦心事,柳媚珠的心情变得很差,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团乱麻里。 柳媚珠挣扎着想要甩掉他的手:“就不回。我放在书案上的纸你没见吗?” 许纵皱眉:“什么?” 柳媚珠清楚了,他果然还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纰漏,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明日便是休沐,只要忍过这个晚上,把许纵打发走,明早父亲就会亲自上门与许家商议具体和离的事宜。 过了双方父母明面,和离的事实也就板上钉钉了。 许纵却已经因为她的挣扎失去了耐心。柳媚珠从来没有这么抗拒过他的接触,他沉声道:“你闹够了没?” 正式和离 妻子爱他至深,许纵对此深信不疑。 十五岁时,她频频与柳家二妹女扮男装来国子监寻他。两人头回说话,她便眼睛亮亮地喊他的字。 有回她自己单独跑出来,不慎骑在墙头,进退两难,瘪着嘴着急得要哭。许纵怕招引来别人,只好展开手臂,把跳下来的女孩接到怀里。 许纵风姿特秀,素有英才,是极出挑的世家公子,爱慕者众。可唯有柳媚珠会整日寻着空隙见他,她明明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大大方方的,谁也不避讳,见了面就顾盼神飞地冲他笑,问他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那时长安已隐隐传出嘲弄她投怀送抱、厚颜无耻的流言蜚语。武安侯为此大发雷霆,禁了她的足,柳媚珠也的确吃了些苦头。 可两个月未见,好不容易从侯府解足,依旧执着地来寻他。全长安于是都知晓,武安侯府的大娘子对许三郎君痴心一片了。 后来出了两人落水这桩事,许纵生平最憎那些工于心计、不择手段之人。加之母亲吴淑兰曾与柳媚珠生母有过不虞旧事,对这个儿媳颇为不满。 作为报复,他蹉跎到柳媚珠二十岁才娶她。 即便如此,妻子也从未对他摆出过什么难看的脸色。婚后三年,她在许家伏低做小、懂事明理,为他打点好家中杂事。 四下无人时,却很爱粘着他。求他陪她练字、读书,与他亲热,撒娇撒痴,她的爱意热烈、明目张胆,许纵从未怀疑过这点。 可现在,她却偷偷跑出来,委身藏在一个破烂道观里。柳媚珠人如起名,她如珠似玉,只适合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即使真是气昏了头,也万不能住在这种地方。 妻子一直在挣扎,试图脱离他的掌控:“许纵,你放手!” 许纵从下值后得知她不在清风观,脑中一直紧着一根弦,得知位置马不停蹄赶过来。 现在也只是握了手腕而已,柳媚珠什么时候这样抗拒过他的接触?他心里陡然升腾起一阵怒火:“我是你丈夫,怎么就碰不得了?” 他手上一用力,柳媚珠好似无根的浮萍,被扯进了他怀里。手里的油灯也在拉拽中失手摔落在潮湿的地上,火光很快熄灭了。 已经回房睡觉的木荷松萝两人听到动静,回廊上两个纠缠的人影,来人一只手臂紧紧箍住她们娘子柳枝似的腰肢,她们还以为娘子被什么贼人挟持了,拿着棍子跑到半截,才看清来人原来是三郎君。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在府里还懒得去正房看一眼的三郎君,怎么一下转了性子,大晚上冒雨跑来偏远的高阳观了。 说话就说话,许纵动起手,还把她抱得这么紧。柳媚珠也来气了,胡乱拿手脚打他、蹬他。 她那点力气不痛不痒,和猫抓人似的,许纵根本不放眼里。 柳媚珠知道他今天是不会善罢甘休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怀里人总算安生了,许纵想到她还裸着双足,干脆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外头还在落雨,许纵走进屋舍内,把妻子放在榻上:“今夜风大雨急,明早我从家中派车马来接你,你今日暂于高阳观再歇一晚。” 妻子将被褥盖在腿上。只是闷闷点了一下头,脑袋低垂着,没再抬头看他。 又是一副不愿意见他、不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的样子。许纵心口郁气丛生,他不喜欢看到柳媚珠脸上出现这种神情——她应该是笑的,是明媚的才对。 他转身离开高阳观。告诉自己,无妨,不必忧心。无论如何,明日妻子都会回府,与从前不会有任何差别。 所有人都清楚,妻子心悦于他。 可当他骑马返家时,雨势渐大,黄豆大的雨点随风打在脸上,几道水痕滑落至他绷紧的下颌。 他握着缰绳,拿袖子擦了一下脸。他不由自主地想,在他离开前,妻子没有像以往那样提醒他路上当心。 * 许纵回到许府,已是二更天了。他淋雨行了数十里路,大半衣物都湿透了。有些疲累,因而也没有让奴仆烧热水,只是简单擦洗一番便寝下了。 择日一早,许纵睁开眼,刚从床上直起身,感到脑袋有些晕眩,兴许是昨夜马背颠簸,并且淋雨吹风的缘故。 他起得比寻常迟了一个时辰。好在今日休沐,他不必去鸿胪寺上值。起身后,便吩咐双禄准备车马人手,趁早将柳媚珠接回来。 在书房读了没一会儿书,他便觉得头脑发沉,正想着不若请郎中拿些药,别耽误了病情,上房却遣人请他过去。 “武安侯来了?怎么门房没人递话给我?” 定然是因为妻子的事。可是岳父既然要上门,怎么提前不说一声?他做女婿的,还要长辈等着自己,实在不合礼节。 许纵蹙眉,紧赶慢赶去上房。刚进门,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武安侯柳执徐与柳二娘子——当朝骁骑将军柳绮凤,两人坐在客位。父亲和母亲则端坐于主位。 许纵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神情都不约而同是严肃的,尤其是柳绮凤,她的眼睛就和刀剑一样锋利,甩过来想要在他身上戳个洞似的。 是为了他纳妾的事吗? 他先稳住神,镇定地向武安侯行礼:“儿不知大人今日来府上,多有怠慢。” 他身段雅正,柳执徐有些惋惜地望着这个前女婿,眼神里传达出来的意思令许纵心神纷乱了起来。 柳执徐摇头道:“不必再说这些寒暄客套的话了。我们今日来贵府,是为了商议你与小女和离一事。” 什么?许纵僵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脑袋昏沉而听错了。 “和离?” 他反问道,为这两个陌生的字感到一阵出奇的荒谬。 谁和离?妻子与他这三年也算是相敬如宾,两人即使因纳妾这几日有些争端,可也不意味着他就要和妻子彻底分开! 他下意识看向上位的父母,想要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些佐证。 可是父亲神情峻厉,他总是如此,比起有血有肉的父亲,更像是一尊冷冰冰的、象征着家规教条的雕像,许纵看不出什么;他转而看向母亲——母亲脸上挂着一抹浅淡得体的笑意。 没人否认那两个字。 许纵站在屋内,宛如正在接受宣判的罪人。他看到武安侯点了点头,坐在他身侧的柳绮凤则冷笑一声:“废话少说!” 按理来说,今日该由柳媚珠的继母来。只是柳绮凤自小与柳媚珠亲近,她从姐姐信上得知许纵居然干出这种事,若不是家里拦着,早就连夜过来抹了他的脖子了。 她这回代母亲过来,“啪”地一声,将薄薄的纸笺拍到桌上,竖眉道:“既然人全了,那我们可就将我姐姐的嫁妆抬回去了!” 桌上,赫然是一封和离书。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迁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立约人,许纵,柳媚珠。 哦,和离书。 谁的和离书?他和妻子的。谁写的?不是他!这是妻子的笔迹,她一时生气,这怎么能当真,还把这张、这张玩笑一样的纸呈送给了双方父母? 脑中一阵嗡鸣,许纵听见父亲说:“既然两人无缘,也不必强求,各还本道也好。” 许纵猛地抬起头,他迫切道:“这并非我……” 他对上父亲的眼睛。一瞬间,好似冬天被丢在冰窟里,打了个激灵。他差点忘了,《熙律》中有载,妇女为人妻妾,如果擅自请去离开,要加二等处罚。 他缓缓闭上了嘴。 不能说。这是柳媚珠私自写的和离书,她又在两日前借故离府不归。父亲素来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如若他知晓实情,柳媚珠定会因违律而受罚。 “从善,可是和离书上有什么纰漏?” 他迟钝地抬头看去,母亲吴淑兰很关照地看着他。 他咽回去那些话,涩声道:“……不,没什么,是我写的。”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他呆愣在原地,几个长辈好像又说了些具体的事宜,他听不清楚。武安侯将那封和离书收起。 之后,一箱接着一箱当初柳媚珠带过来的嫁妆,被从库房抬了出去,顺着柳媚珠来的路径搬了回去。 许府的大门敞着,消息很快便会传遍长安城。许府三郎君与武安侯府大娘子和离了,日后再无瓜葛。 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他前几日将胡金棠带了回来吗? 昨日暴雨过后,天气晴好。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许纵却觉得头重脚轻得厉害。 妻子真的与他和离了,而他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人,何其可笑。 他看到自己瘦长的影子孤冷地倒映在青石砖上。后知后觉才想起昨日在高阳观时,柳媚珠的言外之意。 “你没有看见我放在书案上的东西吗?” 原来书案上放的是和离书。 许纵从大门口一路走回德善堂。 吴淑兰抿了一口茶,扭头看到儿子失魂落魄地站在她身前,冷不丁问道:“母亲为何要瞒着我?” 他语气很冲,吴淑兰冷下脸,将手里的茶盏一下掷到地上。 “许纵,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 茶盏四分五裂,水撒了一地,碎瓷片蹦起四溅,其中一片倏地划过许纵的脸,留下一道血痕。 许纵头一回正面顶撞了吴淑兰,他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 “母亲,为何不告知我这张和离书的事?你早就把它拿到手了,是不是?” 小老公打架 “我听不懂。从善,你是指那封和离书?可你方才不是说……那是你所写的吗?” 吴淑兰拿帕子掩住嘴,又冷静了下来,她故作疑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许纵。 她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儿子,现下脸破了相,颧骨处的伤渗出一线鲜红的血珠,嘴唇在微微发抖。 多么狼狈的情状,几乎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了——不过也的确是这样。吴淑兰因此再次确定了柳媚珠在他心里的份量。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好一对儿佳偶啊。 许纵没去管发痛、发冷的脸颊,他低声道:“已走到这步,母亲何苦还要骗我?媚珠写的和……那张纸,放在书案上,而我这几日从未踏足过正房,那它又是如何摆到了明面?” 他不明白,这分明只是一件小事。媚珠不知轻重,在气头上随笔一写,若是拿到纸的母亲只当是小儿胡闹,一笑后掩盖过去,事情又怎么会走到这种不可挽回的地步! 吴淑兰一面在手上剥一颗菱角,一面听着许纵的话,好整以暇撩起眼皮:“或许正如你说的这样。可从善,你便这么喜欢柳氏吗?” 你便这么喜欢柳氏吗? 许纵面色一白,好像听到了什么异常可怖的话,几乎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反驳:“不是!我没有……” “许纵,你又在干什么?还嫌今日许家的脸没被你丢尽吗!”在内室的许父听见堂前碎茶盏的动静,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厉声喝道。 许父胡子灰白,与保养得当的吴淑兰站在一起,几乎像是两代人。 他已至耳顺之年,原本强壮的身躯也因为岁月的侵蚀而萎缩、佝偻了下去。可他一现身,一座看不见摸不着,却重逾千钧的山就压在许纵的肩上,使得许纵只能直僵僵地跪下去。 他听见头顶的大山在责问:“柳绮凤去岁随父出征吐蕃,大破敌军,简在帝心。武安侯府此番定然心生怨气,结亲不成反结仇,你不仅不反省,还对母亲态度如此不恭!来人,将这竖子拖到祠堂,上家法!” 那条长厚的戒尺取出来,吴淑兰好似又有些于心不忍了,她担忧地开口为其说情:“郎主,从善方才只是一时糊涂……” “慈母多败儿,我今日定要教训他,”许父看也没看她,抬臂将戒尺抽到许纵的背上,“知错没有!” 皮肉火辣辣地疼痛,许纵闷哼一声,歪头望了一眼站在父亲身后,面无神情的母亲,嘴角嘲弄地扯了扯。 许父一下接着一下地抽打,戒尺破空声在空寂的祠堂内呼啸,夹杂着受罚者偶尔泄露的痛呼。 浅色的衣物已经隐隐透出横竖斑驳的血痕,戒尺抽在上面,带出了粘腻的水声。 许纵觉得后背滑津津的,大抵是他的血。过量的疼痛已经不再是疼痛,而成了一种麻木。 打了五十下,还是六十下? 他的意识随着晕涨的脑子逐渐飞走,他听到父亲喘着粗气问他:“知错没有?” 他浑浑噩噩,木木地盯着眼前的祖宗灵位:“儿知错……” 可是,我究竟有什么错? * 好长的一条龙。 六十四抬嫁妆,从大门由武安侯府的家丁,顺着曾经搬来的路径纹丝不动地抬了回去。 柳媚珠的母亲病逝前为她攒下了五十抬,她是嫡长女,出嫁时家里又为她添到了六十四抬。 当年许柳两家成亲,绕着大半个长安城敲锣打鼓,丰厚的嫁妆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头,十里红妆根本不是什么夸张之语。 这样大的阵仗,想要不惊动人是不可能的。 许淙山抱臂站在墙头,他耳清目明,早就听见底下人群嗡嗡嘤嘤、七嘴八舌的话声,压根不用刻意去打听。 哦,原来是和离了。柳媚珠没骗他,确实跟许纵分开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认错了人,如今迷途知返、悔过自新也好。等等,悔过自新是不是不该这么用?管他呢。 许淙山假模假样地在心里评价了一番,俄而笑出了声。他后知后觉地掌住自己的脸,把翘起来的嘴角盖得死死的。 好歹借宿在人家家里,表叔和离了,总归也不是什么喜事,他这么明目张胆地笑出声,自然是很不妥——也可以说是很混账的。 不过对许淙山来说,反正罪多不压身。 他心里的幸灾乐祸是止不住的,笑够了,才收敛了神情。 他是从教场随大流来看热闹的。许淙山来长安后作息如下,晨起在教场练两个时辰的骑射,论马上功夫他胸有成足;下午则要于家塾学策论,读《司马法》《孙子》《吴子》等武经,每每轮到这个时候,许淙山就跟扁了的皮球一样焉巴儿了。 穿越之前,许淙山读高二,同样正值叛逆期,就读的又是氛围宽松自由的贵族学校,他能老实在教室呆一节课都算罕见;更不要提穿越之后,面对密密麻麻、根本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他两眼一黑,至今连繁体字都认得马马虎虎。 恩荫入仕,朝廷也是一样要考较答略的。 一想到今天下午又要去听老夫子摇头晃脑讲那些天文,许淙山便觉得睡意席卷而来。 他略一俯身,刚想从墙上轻巧跳下来,斜前方传来一阵闲谈。 “哼,要我说,三郎君已是仁至义尽……” 许淙山身形一顿,长腿曲起,在墙头缓缓蹲了下来,整个人宛如一头油光水滑、蓄势待发的猎豹。 在日光下染金一般的瞳孔微微紧缩,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背对着他喋喋不休的人。 “三夫人嫁入许家足足三年,未生一儿半女,还不准三郎君纳妾。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不是诚心要三郎君绝后?况且,听说当年她还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嫁进来。啧啧啧,七出连犯两条,三郎君却还是与她和离,其实,就算是休了她也应呃呃!” 吴瀚没说完,便觉得衣领猛地收紧,把他未出口的话都勒在脖间了。 好在他是习武之人,回首一掏,谁料身后那个卑鄙无耻的偷袭之人比他更快地收回了手。 许淙山腾空往后翻了一滚,落在地上,毫发未伤。 看清来人竟然是许淙山,吴瀚额角一跳,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恶声道:“狗鼠辈,你找死!” 果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看到这张国字脸,许淙山暗骂一声晦气。他去教场的第一天,就和吴瀚结下了梁子。 来龙去脉很简单。吴瀚仗着自己是吴淑兰的侄子,生得人高马大,成日在教场称王称霸、呼三喝四,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许淙山初来乍到,一站到校场上,盘正条顺、眉目刚烈。光觑看他这张脸,便知其性情桀骜,不肯屈居人下。 吴瀚想给这个新刺头立个下马威,扬言要与他比试一场。反被许淙山一枪挑下马,输得里子面子精光。 输了也就输了。被这么一个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骑到头上,吴瀚心中不平,暗地里给许淙山穿小鞋,明面上带人排挤他。 许淙山没打算这两天就收拾他,可谁让吴瀚今天撞他枪口上了呢。 许淙山抬高下巴,轻蔑道:“骂你爹呢?嘴这么臭?” 他取下腰间所佩的软鞭,慢条斯理地将漆黑的鞭身绕手腕紧紧缠了两圈。 随即弓下紧窄的劲腰,伸出一只手掌,跟逗狗似的朝他招了招,嘴里还“嘬”了三声。 见吴瀚火冒三丈地举拳冲过来,他手中的软鞭如露出毒牙的蛇一般,朝吴瀚的脸上劈头甩下。 许淙山的脸上戾气丛生:“爷今天就抽烂你这张臭嘴!” * 柳媚珠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 早上从湖边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石头,放在窗台一字摊开,按个拣选晾晒。 柳媚珠在道观待得有些无聊了,她冒出想出门逛街的念头。 当然了,最好喊上小老公,他头发上那些亮闪闪的银饰很漂亮,她很想去打一些新的款式给他戴在发辫上。 正想着,身后有熟悉的女声唤他:“姐姐。” 她惊喜地回过头,笑吟吟扑到柳绮凤怀里:“绮凤,你来啦!” 柳绮凤习惯性地搂住她姐姐,大马金刀地环着人,盘腿坐在床上。 这姿势好像不太得体——但柳绮凤如今战功赫赫,绝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指点什么“有辱斯文”。 “大姐只看得到二姐呢,我们两个弟弟站在这儿,一眼也不瞧……” “说的也是,反正大姐从来都与我们不亲近。” 这两句话阴阳怪气、一唱一和。 柳媚珠顿觉不好,定睛一看,才发现柳绮凤屁股后面还跟着一对儿双胞胎兄弟。这对兄弟与柳绮凤是一母同胞,双胞胎长得面若好女,正一左一右眯眼瞧她。 柳媚珠把眼睛瞪圆了,同柳绮凤咬耳朵:“怎么把这两个祖宗请来了?” 柳绮凤瞧着柳媚珠。唉,姐姐的脸盘都熬得尖俏了,虽然也好看,可还是有些心疼,想折回去揍许纵一顿。 “事情办妥了。我们刚从许府回来,顺道来给姐姐送东西。” 是了,碍于柳绮凤的拳头,这两个在侯府无法无天的捣蛋鬼才肯跟着来这个破道观。 双胞胎手上分别捧着一个盒子,掀开盖子,里面全是成排的金元宝银元宝,元宝下面还压着几张地契。 柳媚珠丰厚的嫁妆肯定是不能搬到道观,所以就只好拿这些要紧的地契与供她平日花销的金银给她用。 柳媚珠却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那两个盒子。她咬住下唇,问道:“真离了?没错吧?” 敷药 昨夜许纵冒雨来高阳观寻她,离开前脸色发青,柳媚珠总有些惴惴不安,怕在临门一脚的节骨眼上出了岔子。 可转念一想,许纵被她错认这么些年月,如今有了可以摆脱这段被他视作污点的婚姻的机会,恐怕也只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吧。 想起许纵,难过像是水底的沉渣一样往上泛起,只是当初深刻的痛苦已经随许淙山的来到而缓轻许多。 柳绮凤点头道:“姐姐莫要忧心,如今嫁妆都抬回侯府了,错不了。” “那便好。”柳媚珠松了一口气,觉得心头搬下了一块大石头。 她们又闲谈了几句,两个弟弟——柳泾与柳渭已经耐不住性子,随手将捧着的沉甸甸的盒子扔给松萝与木荷。 他们打量了一番屋舍简陋的摆设,目露嫌弃,好像连短短一盏茶功夫都呆不下,催促着柳凤绮赶紧启程回侯府。柳绮凤被叽叽喳喳吵得烦了,一人赏了一脚才安生,两个人灰溜溜跑到湖边丢石子去了。 走的时候,柳绮凤还颇有些依依不舍,认真道:“姐姐若是在道观觉得没趣,便回府住几天。有我在,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她自小与大姐亲近。虽然并非同一个嫡母所生,还总有些居心不良的下人在她耳边嚼舌根。可柳媚珠笑起来眉眼弯弯,不仅甜滋滋地喊她妹妹,还会私下偷偷塞给她糖吃。 十岁那年,柳绮凤说什么也不肯学女红,偏要习武。父亲不允,母亲劝阻,弟弟们嬉笑骂她是母夜叉,长安城定没人敢娶她云云。 只有姐姐靠在她肩上,纤细的指头亲亲密密地拉着她的手,笑着说:“哎呀,那太好了,以后我有个大将军妹妹,谁也不敢欺负我!” 正是因此,当柳媚珠那封信递来侯府,武安侯态度尚且有些踌躇时,柳绮凤便以一剑插入书案的决绝之势使他改了主意。 她的姐姐,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须有什么后顾之忧。 柳媚珠送走了柳家的人,将那两箱元宝妥善藏好,毕竟身处一个破道观,财不外露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柳绮凤带来的消息令她心中轻松了一些,所以中午多吃了两口饭——再多就咽不下去了,柳媚珠边吃边叹气。 膳堂里的饭依旧是全素,还是女冠们在后山种的,绿色无公害,滋味也不错,可柳媚珠还是受不了三餐没有一点儿荤腥的清苦。 正好和离的事情办妥当了,她决定等明天许淙山来找她的时候,一块出门吃顿大餐,就当是告别过去了。 晚上躺在床上,她开始怀念现代的美食,麻辣烫、火锅、炸鸡,唉,可惜回不去了。这么一边怀念一边惋惜,迷迷糊糊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天起来,因为这是和许淙山古代第一次约会,柳媚珠静心梳妆打扮,只等着许淙山来寻她。盼星星盼月亮,从晨起等到太阳落山,人却始终没影儿。 心里的期待也随着夜晚的降临而逐渐落空。 好啊,居然骗她。虽然说许淙山现在还没有全信她的话,两个人也不是什么情侣关系。 但上次明明都说了今天有空,怎么能言而无信,随随便便放她鸽子? 要是来不了,好歹派个人给她传信也好呀,她是很通情达理的人。 坏蛋许淙山,她皱了皱鼻子,有些委屈,仗着失忆肆意欺负她…… 算了,看在现在他失忆的份上,她不跟他计较。 时候不早,看来今天不会来了。柳媚珠失望地锁上门,正打算吹灭蜡烛,却意料之外地听到清脆的叩门声。 她顿了顿,看到门扇上那道挺拔的剪影,气鼓鼓地不想动。可门上又接连叩了两声,柳媚珠还是下床开门了。 许淙山走进屋里,头上戴了个……笠帽?帽檐宽大,落下的阴影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可今天也没下雨啊? 柳媚珠盯着他这个奇怪的造型,很是狐疑:“许淙山?” 少年声音有些低:“是我。” 柳媚珠道:“哦。” 她没有再看他,坐回床上。她知道许淙山今天肯定出了什么意外,但他这个架势,大概率不打算跟她说。 哼,臭男人,半晚上才来,还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她神情淡淡的,嘴角也是直直的一条线,瞧着竟然有些冷意。 许淙山帽檐下的脸明显僵了僵,变得不知所措。 她怎么不喊老公了?也不是说他想听她这么喊,主要是两人之前见面,她都会很开心地叫老公。 许淙山心里冒出一点焦躁,他往下压了压帽沿,恨不得跑回去再把吴瀚打一顿,最好把他吊在房梁上,抽成一个陀螺。 他沉默片刻,柳媚珠也没有主动说话,屋舍内气氛冷得好像要结冰。 许淙山在远处犹豫片刻,手又在腰间的蹀躞带上不知摸索了些什么。半晌,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和上战场一样,一股劲走到柳媚珠面前。 他伸出一只攥拳的手,朝上打开,掌心里放着一条红绳金珠手链。 他生硬道歉:“对不起,是我失约了。这是我编的,不太好看,当是赔礼,你要是嫌弃就算了。” 他显然很少跟旁人道歉,连放软声音说话都很不适应。 柳媚珠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串手链上,怒气消了一点,俄而又抬起头,望着他笠帽下看不清的脸。 她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一圈,有了主意。柳媚珠没有直接去拿那串手链,而是抬起一条胳膊。 她点点头,娇声娇气地说:“谢谢你,我特别喜欢。可以帮我戴上吗?” 腕子上宽大的衣袖滑至手腕,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许淙山愣愣低头,便看见她几乎要虚点在他胸口的指尖,指甲盖还泛着一层粉。 他像是脚底着火似的猛地往后撤了一步。 “你、你……” 许淙山有些口不择言,他很想说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才认识三天,就算是前世的夫妻也一样,他还没承认,进展也未免太快了。 柳媚珠又被他污蔑意图了。其实她只是想骗小老公凑近点,于是晃了晃手腕,拖长了音儿催促:“不是说道歉吗?连帮我戴一下都不愿意,好没有诚意哦。” 许淙山有什么办法?今天确实差点就食言来不了了,男子汉大丈夫。在柳媚珠这里,他向来是很肯负责的,于是捏着那条手链,往柳媚珠手上套。 他弯下腰,甚至不敢过多碰触她。往常稳稳持枪握鞭,在校场纵横的手微微发颤,不得已才捧住了她的手腕。 触手暖尖细滑,他不自觉想,若是两指环住,恐怕尚且有空余。 好不容易套上去,许淙山便觉得比练半个时辰骑射还费心费力,后背几乎出了汗。 刚想直起身,便觉得忽而头顶一空。原来是趁着他靠近,柳媚珠将他的笠帽一把摘下来了! 这下真是坏了,许淙山下意识要扭过身,可只听一声惊呼,一双手就捧住了他的脸。 怪不得今天来迟了,许淙山脸上挂彩,共有两处青紫,一处在左眼下方,一处在嘴角。 柳媚珠一脸心疼:“老公,你和别人打架了?” 她说话的时候,脸自然贴近过来,许淙山看见的是她光下生晕的肌肤,鼻间充盈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对一个前不久才和异性第一次牵手的男高来说,无疑是一个过于暧昧、刺激的距离。 他匆匆扭过头,脸上跟涂胭脂似的红了大片,伸手就要把笠帽从她手上夺回来:“丑死了,你别看。” 柳媚珠将笠帽朝远处一丢,不让他拿到:“不许戴!我都看到了!” 她着急了,许淙山这么大一个人,就跟木偶似的,任她一拽就倒伏了,顺从地挨床边坐下。 柳媚珠又捧着他的脸细瞧,手指在伤处上方徘徊,不敢下手去碰:“你擦药了没有?眼角都发紫了,好严重,谁打的呀?我要找他算账!” 她气鼓鼓地起身去找药。柳媚珠平素体质弱,跌打、伤寒药都是家中常备。 好在前两天淹了屋子的时候她亲手摆置的药箱,很快翻出来,指尖蘸取了药膏,便要往他伤处抹。 女人只着单衣的身子朝他倾过来,松垮的衣物略有些透光,腰身玲珑有致的轮廓隐隐绰绰。 许淙山目光躲闪,偏着头抗拒:“不用抹药,它自己就好了。” 柳媚珠才不听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地为他敷药。 又是挨得很近——许淙山有些目眩,不知道看哪儿,索性闭上眼睛。可她柔软的指腹在他伤处拂过的触感却愈加明显。 比起上药,更像是缓慢地摩挲。于是在原本的刺痛之上,她赋予了新的痒意。 她的手指总算离开。许淙山刚要睁开眼,就感觉一阵暖而柔的风吹在他的眼睑上。 柳媚珠吹了吹他的伤:“你疼不疼呀?我吹一下就不疼了。” 许淙山的心砰砰直跳。 脸上的痒意一下跑进了喉咙里,又钻进他的胸口,他很想去挠一挠,以止住这种来势汹汹的失控感。 为什么打架 他又不是会被糊弄的小孩,相信吹一吹疼痛就会消散的安慰。 许淙山暗自腹诽,竭力想要摆出不为女色所动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只是发愣地僵着,任由身前的女子为他敷药、呵暖风,做一切他自认为十分幼稚的举动。 柳媚珠与他一起坐在床沿,两个人并排坐着,许淙山瞄见她细细的腿若即若离地贴过来,时不时碰他一下。 他不自在极了,只觉得这个凄冷的屋舍此时莫名有些燥热,想挪开他的腿,可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好按捺住不动。 柳媚珠一点也不清楚,她只不过是坐近点,小老公心里就排了这么多出戏。 不过很快就不用许淙山纠结了。柳媚珠双腿交叠,下巴拖在支起的手肘上,歪头问他:“所以你今天是因为打架,才没有白天来找我吗?” “嗯。” 许淙山飞快地瞥她一眼,又找补道:“我打赢了。他们人多势众,我只是一时没防备而已。” 昨日吴瀚被他一鞭抽破了相,这回两人彻底结下仇怨。吴瀚脸上尚且缠着止血的棉布,当夜就带着四个练家子偷偷摸摸潜入他房中找麻烦了。 不料许淙山是个夜猫子,刚歇下不久,房梁上窸窸窣窣的响动压根瞒不过他的耳朵。 吴瀚刚跳下来,迎面对上从床上坐起身的许淙山。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赘述了。 这要是搁在朔州,对手为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许淙山能打十个。 可吴瀚估计是吃一堑长一智,他有备而来,带的人全都精通武艺,许淙山又空着手,初时交手便落了下风。 吴瀚鼠肚鸡肠,又嫉妒他长了一张俊脸,拳脚故意往他脸上招呼。许淙山身形敏捷地躲过了大半,可还是不慎挨了两下。 后来在打斗中,许淙山趁机闪身到兰锜旁,抄起架在其上的唐刀,如此方才扭转战局,一番苦战后获胜。 隔日一大早,来晨练的武师便看到几个五花大绑、好似蹬腿□□似的人躺在教场上,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羞愤欲死的吴瀚。 他的脸肿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众人差点没认出来,走上前去瞧,无不啧啧称奇。 即使这样,也难消许淙山心头之恨。顶着这么一张脸,他还怎么去赴柳媚珠的约? 于是一整天都面若冰霜,加之脸上新添了彩,路过的都知道他心绪不佳,更不敢招惹了。 思前想后、没精打采了一整天,脸上的伤没个三四天是消不下去的,许淙山干脆一咬牙,去就去! 不过他也是动了脑子的。要趁着晚上去,这样光线暗淡,看不清伤;还要戴上帽子,双重保险。 只是棋差一步,他来之前怎么也没料想到,柳媚珠居然轻轻松松就把他这顶帽子掀开了。 柳媚珠很会捧场,她心领神会,使劲点点头,维护男高的自尊心:“你最厉害了,但是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呀?” 她好奇是很正常的。毕竟三十五岁的许淙山衣冠楚楚、寡言可靠,原来他年纪小的时候居然也会冲动地打架,还是打群架! 况且依方才许淙山所言,大概率打得还很凶呢。 一直以来,许淙山都极少主动与她提及往事。即使不经意间聊到,他也只是话声一顿,不动声色地一句带过。 柳媚珠只知道他高中转过一次学,和父母亲情淡薄,除非逢年过节,万不得已绝不相见。正因此,在许淙山的刻意规避下,婚后柳媚珠极少与公婆见面。 现在,他神秘的过去终于对她撕开了一角。 可听到她的问话,许淙山却缓缓垂下了头。 说实话吗?因为吴瀚满口喷粪,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他听不下去,遂出手狠教训了他。 明明是真的不能再真的话,许淙山却偏偏出不了口。 奇怪,穿越前后,类似打架斗殴的事,他做得绝不算少。可像这样认认真真问他原因的人却寥寥无几。没有人在乎为什么,都只喜欢聚众看他做了什么。 反正周围人早已为他钉好了一块牌子,这块牌子大剌剌地悬在他胸前——家世显赫、胡作非为。 无数双承载着各自立场与情绪的眼睛,失望的、惊恐的、厌恶的,许淙山面对这些刺过来的眼睛,说什么都像是一种粗劣的狡辩。 他一狡辩,就会引起众人对他新一波兴奋的窃窃私语,好像在庆祝他们多么有先见之明——看吧,他就是无可救药。 许淙山便再度与传言中那个模糊扭曲的形象不谋而合。 后来他索性揍完人甩甩拳头就走,懒得再解释只言片语。 朔州小霸王就朔州小霸王,他漠不关心地想,最好天下遍布他的恶名,全世界的人都绕着他走才好。 可现在柳媚珠诚心诚意地问了,许淙山却对这个为她抱不平的真相感到难以启齿。 他畏怯于自己如实说出来,就会在一瞬间变得软弱、变得讨好。 变成一只祈求她同情怜悯,把柔软的肚皮翻出来,给她摸一摸的流浪狗。 太可怜了。 许淙山沉默半晌,闷闷回道:“没什么原因,想打就打了。” 她不信。 柳媚珠眨了眨眼,她见少年抿起嘴角,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神色沉郁。他竖起了一道杜绝他人侵扰的高墙,可这道高墙同样把任何想要关心他的人拒之千里之外。 可柳媚珠才不怕。 她往许淙山那一侧微微探身,担忧道:“老公,你别骗我,你是不是被他们排挤了?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许家有些人确实很盛气凌人……” 她瞧上去真心实意地心疼被排挤群殴的许淙山,眼底都飘出了湿雾。 这下轮到许淙山忍不了了:“一群三脚猫功夫,我怎么可能被他们欺负?那是因为吴瀚嘴欠——” 被激出来了。 “吴瀚怎么了?” 柳媚珠乘胜追击去问,许淙山及时闭了口,还格外警惕地望着她,像是没料到她居然耍诈,这回无论如何试探都不肯说了。 不说就不说吧。 柳媚珠认识吴瀚。人没多大本事,脾气倒不小。 仗着和吴淑兰那层关系,横行霸道自不用说,还曾经在她初入门时,用那种赤/裸、轻浮的眼神从上往下打量她的身段,当时便被柳媚珠瞪回去了,这回挨打肯定也是应该的。 她是很信任许淙山的,附和道:“打得好,吴瀚特别不招人待见,我也很讨厌他。但是下次你要小心一点,老公,你受伤了我会难过的。” 许淙山被她简简单单两句话说得心尖发颤,他掸了掸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嘴上很不以为意:“这算哪门子伤?不过拳风擦了一下,看着吓人,其实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柳媚珠掠了他一眼,不满他这样轻率的态度,蹙眉道:“你脸上都有伤,那身上呢?” 身上! 此言一出,许淙山立马直挺挺站了起来,从面腮到脖子根儿全涨红了。他胸口鼓噪,像塞了好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让他不自觉放大了声儿,魂儿和腔调一样打着飘。 “你什么意思?我说了我还没有答应你!上辈子那是上辈子,你这人怎么这么……” 这是怎么了?柳媚珠无辜地将掌心展开,露出一直攥着的药瓶,茫然道:“怎么啦?你拿着这瓶药回去擦。” 她疑惑地想,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许淙山想到哪里去了?怎么跟一下踩了尾巴似的,她只是想要递药呀。 柳媚珠的双眸清亮亮的,满是天真态,映得他反倒心思龌蹉了。 许淙山最后落荒而逃,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等一口气回到许府,他一看从她手上拿回来的药膏,才懊悔地拍了额头一下。 他练习骑射,时常摔打,自然备有金疮药的,哪里用再拿柳媚珠的药? 他郁闷地趴在书案上,手指来回在桌上拨动那个药瓶。 回来得匆忙,连笠帽也忘了拿。完了,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 柳媚珠不知道青春少男深夜还在为她随口一句话纠结遐思,她前脚刚说着无聊,后脚事儿就找上门了。 道观原本幽静恬谧,因为柳媚珠的缘故,近些日子总是人来人往。 柳媚珠怕她扰了道士们的清净,为聊表歉意,再说柳绮凤也看不惯姐姐住在这样破败的地方,便出钱翻修了一部分道观。 神殿朱漆剥落、檐生荒草,柳媚珠闲来无事,便与其他三位道士一同搬石头、涂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累得她晚上睡觉都踏实了许多。 那天正举着锄头清理殿前长出来的荒草,那位很像她教导主任的女冠叫停了她。 “有人寻你。” 她还以为是侯府又派人送东西,一抬头,却不期然望见了许纵。 他负手站于亭亭如华盖的银杏树下,身着玄衣,暗沉的衣物映衬得他面容苍白,眉眼间笼着几缕病气。他好似瘦了些,愈显得鼻梁削挺。 神情还是平淡的,不悲不喜。只是眼睛却凝视着庭院里挽起衣袖、衣着简朴的柳媚珠,一直没有动弹。 柳媚珠几乎下意识想要把袖子放下来,可手刚碰上袖口,才忽地想起来两人已经和离了,她不必再遵守那些所谓的规矩了。 她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拂到耳后,隔着几步的距离,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喉间发涩,许纵扭过头低咳了两声,才答非所问道:“媚珠,你不再戴那块鸳鸯佩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柳媚珠空荡荡的,只佩了香囊的腰间。 解释 柳媚珠垂头扫了一眼,困惑道:“许纵,你就是来说这个的?我们都和离了,我当然不会再戴了。” 只有他还戴着。 那块鸳鸯玉一路上被攥得温热,许纵手心紧了紧,玉上的鸳鸯宛若活过来一般,用喙啄他的掌心,微微刺痛。 那日祠堂的训诫最终以他失去意识、猝然倒地的下场结束。许父命人将许纵抬回去,他昏迷了整整半日。 入夜后,下人来报上房,道三郎君依旧高烧不退。吴淑兰见许纵嘴唇半点血色都无,才慌神地请来郎中。 炉上煎好了汤药,急急送到病榻前,床上的许纵意识昏沉,只尝到苦味便侧过脸去,黑色的药汁从唇角一路蜿蜒至喉结,弄污了雪白的领口。许纵却是牙关紧闭,再不肯开口了。 双禄急出一脑门汗,这才想起来,三郎君幼时羸弱,身上小毛病不断。打小喝药就颇为费劲,还干过背人把药汁一股脑全倒进盆栽的事儿。 而双禄之所以忘了,是因为自从三夫人嫁入府中,三郎君再有什么头疼脑热,便轮不上他赶前照顾了。三夫人比谁都急,煎药喂药从不假手于人。 虽说三郎君自束发起,身体便强健许多,这几年来病得下不来床的次数也不过一两回。 可哪怕只是咳嗽了两声,三夫人都要凑上去嘘寒问暖的。 去岁冬,三郎君伤寒卧床,药总是喂不进去,三夫人便想出许多主意来哄他——往勺子上裹一层蜜、事先让他含一粒蜜饯,或是少量多次地喂等等。 三夫人一点儿也不嫌麻烦,对于三郎君,她好像有无尽的耐心,连夜里也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看顾。 隔日一早,双禄步入内室伺候,晨光洒满了小半个床榻,铜熏炉中炭火闪烁,内室宁静而温暖,空中浮着淡淡的药香。 三郎君已醒。他病症好了大半,神色清明,半依床柱而坐,脊背略弯,姿势难得慵懒,眼皮低低垂着。 被他注视的三夫人却困得歪头趴在床沿睡着了。 她肩头搭了一件三郎君的鹤氅,满脸困顿、鬓发松散,瞧着有些憔悴。一绺儿青丝从她背上垂落,被男人轻轻勾缠在指尖把玩。 三郎君抬眸,只递来一个眼神,双禄便知趣退下了。 如今想想,其实也不过只是大半年之前的事。 可夫人昨日已与郎君和离,没有人会再这样千方百计地喂他喝药了。 太太在一旁急躁地叠声敦促,双禄不敢违背,硬是与另一个侍从掰开许纵的嘴,才把药汤顺利灌下去。 这回病得不轻,许父替他向鸿胪寺告了三日的假。 许纵任鸿胪寺少卿,从四品官阶,因办事有力、果断干练而受上峰器重。以他不至而立的年岁而言,已是难得的才俊。故而病情昨日稍有好转,今日便恢复了上值。 他大病初愈,醒来后绝口不提与柳媚珠和离一事,好像又做回了那个温良恭俭的儿子。 吴淑兰试探他,说既然柳氏不再回来了,不若将正房重新打整一遍,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玩意都收到库房里,不紧要的就直接扔了。 许纵也未有特殊的反应,更没提不让动之类的话,依从了她。 吴淑兰满意了。她只当许纵在祠堂吃够了教训,谨记父母教诲,不再敢与她顶撞,同之前每一回一样,低头认了已成定局的哑巴亏。 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许纵今日一下值,居然连许府的家门都没有进,直奔向了高阳观。 他背上的伤口纵横交错,昨日才结了痂。何况高阳观地处偏僻,路途难行,即使是坐着马车,行驶中也不免颠簸。 双禄心惊肉跳地回头觑他好几眼,许纵一路上好似都在闭目养神,实则是在暗自忍受后背伤口崩开的痛楚。 他其实到了高阳观有一会儿,一直没有声张,只是远远看着妻子。 她回话的时候,下巴颏儿微扬,脸颊红彤彤的,大抵是方才在太阳底下哼哧哼哧抡锄头累着了。 离开了他,住在一个四面漏风的道观里,柳媚珠却自得其乐,瞧着要远比在许府锦衣玉食时轻快。 不过几日未见,却恍如隔世,好似从前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时光通通化为了一场不存的幻梦。 许纵一时找不到话,他顿了顿,道:“我有话与你说,可否移步?” 柳媚珠本来不太想去。 她思索了片刻,许纵并非那种没事找事的人,神殿也的确不是什么谈事的好地方,于是领着他绕到湖边。 许纵跟在她身后,垂眸盯着柳媚珠两只小臂明晃晃露在外头,左腕一串红绳也跟着晃荡了一路。 柳媚珠转身,问他:“好了,到底有什么事?” 日色西斜,湖面袭来一阵凉风。许纵适才开口道:“胡氏怀的并非我的骨肉,而是曹锐昶的。” 他面不改色抛下这句无异于惊雷的话,又朝她瞥了一眼,还是不禁添一句:“傍晚起风,莫要着凉了。” 柳媚珠跟被掐了定身诀似的定在原地。她被这句话震住了,一时间满腹疑惑与震惊,哪儿顾得上袖子。 她紧张地左右顾看了一番,确定没有旁人,才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什么?是那个被抄家的曹锐昶?” 许纵颔首,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也跟着放轻的声音:“胡氏是他养在城外的外室子。他临走前托我替他照顾好这对母子,我那日才将她带回了家中。” 柳媚珠神色恍惚,她怎么也猜不到整件事其实是一场误会。 飞鸟不时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只有几声的悠长啾鸣回荡在山涧。 任柳媚珠缓了一会,许纵才将自己这几日卧病时反复斟酌的话语说出口。 虽然语气生硬,可许纵极少对她说几句软话,这已是极难得了:“你气我将怀有身孕的胡氏领进门,也是情理之中。只怪我一贯瞻前顾后,并未与你说清。和离一事,我知道你在气头上,若是有……” “不是的。” 柳媚珠总算放下了袖子。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这会儿猛地转醒过来,终于明白他今天的意图。 她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认真道:“许纵,你错了。我不是一时赌气才和离的,也不是因为胡金棠才与你分开的。” 残存的夕光覆在女人柔美的五官上,如同镀上了一层触手冰冷的金箔。 许纵呼吸一滞,淡然的脸上裂开了缝,他罕见有些无措,语气低缓:“……媚珠,和离并非小事。” 柳媚珠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如果你的目的是想说动我回去,那你来错了。无论会不会有胡金棠都一样,我早晚会与你和离的。” 她每个字都沉沉砸在地上,一股麻痒感忽而在喉头作祟,像吞了只死苍蝇,许纵扭转开脸,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嘴旁,难以抑制地咳了几声。 他咳声稍显剧烈,可柳媚珠却只是袖手站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走上来,轻抚他的背,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着凉了。 许纵扭过头,直直盯着她,眼尾竟咳得发红了。 一团酸涩的火在心头升腾起来,他像是在气势汹汹的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 柳媚珠弯下腰,蹲在湖边,从手头摸起一块滑溜溜的石头,甩手扔了出去。 因为我明珠暗投,指鹿为马,将你误以为是我前世的爱人。 更因为与你结婚的这三年间,我实在很难过。以至于未走至半途,便后悔当初为什么非要不听劝地出发。 石子在湖面打了三个水漂,最后扑通一声沉入湖底,不见踪影。 柳媚珠搂住膝盖,反问道:“许纵,难道你喜欢我吗?” 被问的人胸口一空,半晌都没有作声,也不敢作声。 柳媚珠哼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 许纵愣愣地低头去瞧,柳媚珠人缩成小小一团,像窝在深绿草丛中的一只白兔子。 她鼓着嘴嘟囔:“我就知道。本来就不适合,我那时候强求来的姻缘,你一直介怀。现在放你自由了,你还不高兴?” 是了,既然不满意这桩婚事,不欢喜她,又为什么要在和离后跑来寻她? 纵使许纵的心潮犹如翻山倒海,可观其相貌,却沉静地宛若那颗湖底的石子,只是一动不动站着。 唯有袍袖下的左手死死握紧,手背青筋凸起。 柳媚珠拍拍手心,她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太阳落山了,许纵。你该走了。” * 许纵回府时,已是深夜。 门房守在大门口,许纵刚从马车探头出来,管家便来禀报,说是太太等他许久了。 他浑身疲困,却还是抬脚去了。 德善堂内,吴淑兰面色铁青,望着整个傍晚都不见踪影、未派人来告知一声的许纵:“今日下值后,你到哪儿去了?” 这是在兴师问罪。 许纵索性停在门槛前,不再往前走了。 他略一低头:“公务堆积,儿晚了些时候回来。” 吴淑兰却径直戳破了他不甚用心的谎话,她怒极反笑:“我看你是病坏了脑子,跑去找什么不该找的人了!” 许纵不由闭了闭眼。 ……不是什么不该找的人,那本应该是他的妻子。 自从高阳观沉默地与柳媚珠分别,许纵便心乱如麻、行坐不安。 回家直面母亲如此发难,他头一回心生无力,只觉得循规蹈矩的孝子是如此难做,几乎令人烦厌。 掩饰不了,他干脆点头道:“对,我去寻媚珠了。” 吴淑兰不敢相信许纵竟然明目张胆地承认了。她一下举高手臂,想要拍桌子,可怕吵醒了内室歇下的许父,只好友收回去。 她冷眼望着好似一夜间便突生反骨的儿子,阴沉道:“你怎么敢?你们已经不可能了……许纵,你忘记福崽了吗?” 福崽,是他七岁时驯养的一只黄犬。 许纵深深凝望了母亲一眼:“母亲,媚珠是人,不是福崽。” 他也不再是七岁时只知道痛哭流涕的小孩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德善堂。 感冒 许纵前脚踏出上房,身后便响起噼里啪啦声。 吴淑兰最终还是将火发泄到了茶具上。许纵却不再有任何回身去给大动肝火的母亲谢罪的意思。 他走得很快,却在拐角时脚下一绊。身子跟断线的风筝似地往一旁倒去,好在双禄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许纵疼得低喘一声,他用手摸了一把发凉的后背,夜色漆黑,看不清手上到底是血还是冷汗。 他却苦中作乐,幸好今日穿的是玄衣,不然万一血渗出来,他本就拖着病体,只怕会在妻子面前更显狼狈。 ——不,媚珠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妻子了。 双禄将他掺回正屋。脱下外袍,大半伤口都在几个时辰的车马颠簸中再度撕裂,有些还与里衣粘在了一起,扯开时血肉模糊。 双禄为他敷药,许纵的视线空落落的,时而落在书案,时而停在窗边,在空旷不少的正房里兜兜转转,最后才顿在床榻上。 柳媚珠离开的时日还不算长,可她留下的痕迹却已经很淡了。 双禄抬头一瞧,三郎君只是静静地瞧着床上仅剩的那只孤枕,却凭空能令人感受到他身上的落寞。 双禄宽慰道:“主子,夫人那些来不及带走的物件,早按您的吩咐,悄悄安置在别处了,太太不会知晓的。” 他是很懂避重就轻的,只说柳媚珠是没来得及带走,而绝口不提另一种真正可能是事实的情况——柳媚珠其实根本不打算拿走。 诸如许府为她添置的衣衫、冬日最常用的暖手炉、盛放着许纵赠她花束的装匣,还有曾经对许纵满腔的情意,柳媚珠都断得干干净净。 她好像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全撂在此地,永远也不肯回头拾起来了。 许纵胸口闷痛,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晚上不意外地做了噩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幼时。 他从伙房抱回一只一个月大的小狗,取名唤他福崽。福崽毛茸茸的,摸上去像只米黄色的小绒团,喂它吃鸡子时还会吧唧嘴,圆头圆脑的,憨态可掬。 福崽喜欢瘫在他腿上,打着小呼噜睡觉。温书时,许纵的手便在桌下抚弄它顺滑温暖的皮毛。 后来不喜猫狗的父亲得知此事,训他玩物丧志;母亲更因许纵未经她允许便私自喂养而动怒,勒令他将福崽丢出去。 可那时福崽已满三个月,从一开始只比他脸大一点,到比他两只手掌加起来还要大了。 许纵生出感情,舍不得扔,于是偷偷养在屋里。如此瞒过小半年,直到东窗事发,一日刚从家塾放堂而归,侍从急匆匆来报,说是太太白日去他房中,将福崽捉走了。 七岁的他慌了神,当时正值寒冬腊月,触目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 刺骨的寒风宛若要割破他的喉咙。他边哭边跑,一刻不敢停,在冰天雪地里连跌了好几个跟头,掌心被路上的小石子擦出血,也半点儿顾不上,爬起身就往德善堂跑。 德善堂内暖融融的,桌上早摆好了一席佳肴,只等他回来开饭。 许纵来不及抹掉脸上干涸的泪痕,他气喘吁吁跑到母亲身旁,挤出一个滑稽的、讨好的笑:“母亲,儿错了,儿今日定会将福崽送走,它现在在哪儿?” 母亲却避而不答,只是俯身用帕子擦了擦他的脸:“怎么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来,先吃饭。” 许纵兢兢战战落座,他没有胃口,只想问出福崽的下落,母亲率先动筷,给他夹了一块肉。 他尝了一块,入口咸酸,滋味有些古怪。 母亲问他:“好吃吗?” 许纵自然顺从她的心意,忙不迭道:“好吃。” 母亲满意地颔首:“看来它确实很合你的口味。” 总算捱过这顿难以下咽的饭,许纵心急如焚,耐不住又问:“母亲,福崽呢?” 母亲却不紧不慢地端茶漱口,瞥了他一眼:“那条狗?不是刚刚与你说了么。” 许纵呆住了。 “没听明白?”母亲笑眯眯地朝他的肚子一指,轻描淡写道:“许纵,它在你肚子里呀。” 一瞬间,他像被人隔空一拳捣到脸上,眼前天旋地转。身上分明好端端的,却感觉心肺俱裂,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一把刀子捅进去来回搅烂了。 胃不受控地痉挛抽搐,促使他涕泗横流,跪倒在地。只知道两只手死死握着恭桶,吐得昏天黑地。 许纵猛地惊醒,幼时痛楚的余波漫过梦境,绵延来到了现实。他额上沁着冷汗,压下涌上来的反胃感,疲乏地半阖着眼睛。 从小到大,他所求之物,似乎都从未真正属于过自己。 窗外风雨凄凄。 许纵恍然记起,昨日立秋,这是今岁的第一场秋雨。 * 送走许纵的第二日,柳媚珠感冒了。 松萝说是由于她昨日冒汗,还贪凉去湖边吹了风。 柳媚珠不肯承认,她据理力争,坚持说是因为夜里太冷,窗户没关严。说罢,还打了个喷嚏。 无论理由如何,下场都是一致的。柳媚珠被木荷拘在屋子里,近日都不许待在外头了。 所以这一天,许淙山轻车熟路来到高阳观,他步子很轻,推开门,便见柳媚珠安静地侧坐于床榻,小腹以下盖着一层薄衾。 她今日身着湘妃色对襟长衫,衬得她脸颊粉白,立领将花梗似的秀美脖颈遮得严严实实。 她正捧着一卷书,神色专注,人也带了两分娴静的书卷气。 可看到来人,柳媚珠仰起脸,依旧欢快地唤他:“老公,你来啦?” 许淙山脸上的青紫已经消下去了。他回去后乖乖听话抹了药,因此今日一瞧,又是神采奕奕的少年郎了。 许淙山坚守原则,不为她甜言蜜语所惑:“我还不是你老公。” 可听她话音闷声闷气的,又问道:“你感冒了?” 柳媚珠把腿收到床边,腾出一旁的位置,拉着许淙山的衣袖让他坐下。 嘴上不以为然道:“换季着凉,很正常嘛。对了,你来长安,有没有带厚衣服?” 天气渐凉,可许淙山正是气血方刚的年岁,不把这点降温当回事:“你体质弱,该多穿几件。我身强体壮,用不着裹那么厚。” “哇,”柳媚珠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真的诶。老公,你手臂比我粗多了,怎么练的?我好羡慕,可以捏一捏吗?” 许淙山被她夸得心中暗爽,他轻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不要随随便便跟男的说这种话,知不知道?” 他话声又转回来:“我的话,你要是想捏,也不是不行……” 柳媚珠“嗯嗯”地应声,很熟练地给男高顺毛:“你最好了。” 得到了小老公同意,柳媚珠便伸出手,扎扎实实捏了一把少年覆着肌肉的手臂。 她力气当然不算大,可许淙山却觉得指尖跟带着电流似的,即使隔着一层布料,摸过的皮肤却酥酥麻麻地泛痒。 他受得了旁人的拳脚加身,此刻却挨不住酥筋软骨的温柔刀。 “行了,你别摸了……” 没一会儿功夫,许淙山反悔了,耳尖悄无声息便红了大半。 他收着力道,轻推开了柳媚珠的手,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刚刚在看什么书?” 书? 完了,忘藏起来了。 那本书就被柳媚珠随手搁在身侧,她赶忙往枕头底下塞了塞,掩饰道:“就是一本诗集,挺没趣的。” 她缺乏撒谎的经验,心虚浮于表面,谁都看得出她心里有鬼。 许淙山眯起眼,万万没想到随口一问,居然真问出了些蹊跷。 “真的?” 话音刚落,他趁机侧过身,长臂一展,就将那本书擎到手里了。 “你!” 看着他手中明晃晃攥着的艳情话本,柳媚珠羞恼地咬了咬唇。 “哼,想骗我?” 许淙山一脸得色,他低下头,封面上四个字跳入他毫无防备的眼中—— 《花间秘事》 小电影、抽烟、喝酒 光看着这四个字,许淙山尚还有些不确定。直到他随手翻开两页,眼睛还没往密密麻麻的字上瞟,倒是一眼瞅见占据半页,男女衣衫半褪、亲密相拥的图画,真可谓是活色生香。 他手臂一哆嗦,啪得将书合上,像捡了一块烫手山芋。想即刻丢出去,却犹豫着没有脱手。大概是防范着再被柳媚珠拣去,只好兀自卷了起来,红脸瞪着眼前人。 手指讪讪地挠了挠腮颊,柳媚珠小声辩解说:“老公,你也知道的,古代太无聊了。” 许淙山瞥了她白白净净的小脸一眼,实在想不到她居然青天白日光明正大地在道观看这种……这种污秽的东西! 他作势把话本往袖筒一塞,板起脸:“没收了!” 艳情话本柳媚珠多的是,喏,墙角还专门有个箱子用来盛放呢。 可她诧异地望着他这番行径,心想小老公好歹是半个现代人,怎么变得和没见过几条女人白胳膊的迂腐夫子一样了?这可不行! 她连老公都不喊了,疑心地叫了他的大名。 “许淙山,你是不是要带回去自己偷偷看啊?你带回去看也没事的。我知道的,你穿越之前都上高二了,在手机上肯定也看过这种小电影,我……” “你怎么凭空污蔑我!”许淙山见她两片软唇一开一合,就把莫须有的黑锅扣在了自己头上,他急切地澄清道:“我和那群人才不一样,我整天忙着出去打、” “打”字没收住,好在“架”字及时悬崖勒马。许淙山心一跳,差点就说出口了。他话音一顿,清了清喉咙:“打抱不平。反正我从不跟着他们看那些东西。你也不要乱看。” 青春期的男生内心躁动,但许淙山更喜欢采用暴力的方式来纾解。 练习搏击的时候,教练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提醒他戴好拳套,但许淙山是故意不戴的。 他偏爱裸拳,无论是挥到别人脸上、抑或是被击中的瞬间,指骨的疼痛与脑中的兴奋激烈地一并迸发出来,足以消耗掉那些过剩的精力。 他也见过一伙人课间神神秘秘窝在教室后排,一圈脑袋围着小小的屏幕屏气凝神,还曾有人献宝似的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许淙山不明所以,双眼掠过两具赤条条的、汗水淋淋泻泻的肉身,狠狠皱起了眉。 这无意间唤醒了他深埋心底的旧事——小学时,许淙山曾亲眼目睹醉酒而归的爸爸与秘书姐姐在沙发上厮混,发出与兽类无异的嘶呵声,场景糜烂至极。 恶心。 他有些自然卷,蜷曲的黑发垂在额前,乍看显得人十足乖顺,可班上每个人都清楚他的坏脾气。 许淙山两只手闲适地插在兜里,下颌朝手机虚点了点,浅棕的眼底凝聚出有如实质的厌恶:“拿走,我今天不想动手。” 对方脸上那种“男人都懂”的暧昧神色立马灰败下去,夹起尾巴跑了,像生怕身后的人反悔。 他下意识抗拒的神态做不了假。 其实看小电影柳媚珠是能接受的——大家都从十七八岁长大的,对这方面产生好奇再正常不过了,连柳媚珠都在网上懵懵懂懂看过两眼呢。君子论迹不论心,但不能任由其无休止发酵,反过来主导了身体。 可听到小老公纯情到这种地步,柳媚珠还是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小腹上的薄衾随之滑落于腿上。 她睁着水润润的双眸,又问道:“你不看这些,那你喝酒抽烟吗?” 打架就不用问了,她刚刚都听到了,上次来脸还带伤,肯定是打的。 许淙山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不喝,也不抽。”其实他都会,只是不常做。 他身上的坏毛病太多,唯独不愿意让柳媚珠知道。许淙山心知肚明,对待旁人,他脾气怪诞古怪、戾气丛生,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屑。 可在柳媚珠面前,他没由来地想要把浑身尖锐的刺卸下来,最好软成一只温顺的小狗,可以让她毫无防备地凑近抚摸。 其实他敏锐地发觉一些柳媚珠未曾提及的事实,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按理来说应该是以后的他,但好像与他现在的性格差距甚远,以至于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柳媚珠在他身上寻觅那个男人的影子。对她而言,十九岁的许淙山是不是只能算一具暂时顶着她爱人壳子的陌生人呢? 如果她说的情况属实,若是自己迟迟恢复不了记忆,一直都是如此。柳媚珠还会不会这样拉着自己衣袖,亲密地喊他老公? 恐怕很难。 若是到时候,柳媚珠失望透顶,像撇下许纵那样撇开他,他又该怎么办呢? 许淙山的眼中飞快划过一线暗芒。他及时撩起眼皮,没有让柳媚珠觉察到他的异常,出言道:“总之,少看这些玩意。” 柳媚珠觉得他多半在骗人——因为和她结婚后,许淙山偶尔也会抽烟,但烟瘾不大。 有次事后,她被男人搂在怀里爱怜,柳媚珠被折腾得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气咻咻地趴在他肩头。 残留在衬衫上的烟味窜入鼻腔,柳媚珠皱起小脸,娇气地起身推开了他。 许淙山一把将怀中人的腰肢扳过来,捏住她精巧的下颌就亲上来。 他故意欺负小女孩,吻得又狠又凶,咂咂的响声暧昧地溢了出来,低哑道:“不让抱?” 柳媚珠被亲得气都喘不上来,脸颊粉扑扑的、眼尾含着泪珠,委屈地说:“你身上有股烟味,臭死了……老公,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许淙山侧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果然有股烟味。他大掌安抚地罩住她白净的后颈揉捏,随口道:“刚成年那会儿,别人带我抽的。” 哼哼,不仅打架斗殴,还喝酒抽烟,高中的老公好野哦。 回忆起从前的事,柳媚珠没有拆穿小老公的谎话,瘪嘴道:“好嘛,不看就不看,但是我平时太无聊了,你又老是在忙。” 许淙山道:“你不是还在感冒吗?” 柳媚珠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亮了:“那我病好了去看你好不好?然后我们可以直接去东市街玩,你之前没来过长安吧,我带你逛呀。” 许淙山吞吞吐吐道:“等你病好了再说吧。到时候我带你出去。” 还是不要让她来找自己了。 许淙山明白她的意思,许府教场并不在府内,为了方便跑马,后来在府邸西面重新扩建了一块地界。 只是虽然不用入许府,可万一她来找自己时遇上熟人——比如许纵,那就很不好了。 说起来,那位表叔近来倒是很少再见,只听说是前些日子因三夫人在祠堂挨了罚。 三夫人?离都离了,假模假样哭丧。 许淙山给柳媚珠将薄衾往上提了提。这些事,他是不会与柳媚珠说的。 * 这几日,吴淑兰夜不能寐。 她睁开眼睛,身侧的被褥叠放齐整,昨夜无人在此安睡。 吴淑兰司空见惯,丈夫大抵是又歇在了妾室。她嫁进来时,夫家已有了三位妾室,而在她抬入门后的这三十年里,又陆陆续续添了两个。 丈夫如今再去寻妾室,无关男女情爱,只是躺在一张床上盖被子睡觉而已,即便如此,他一个月也不在上房寝下几回。 吴淑兰很清楚,丈夫已经年迈了。可对她而言,丈夫从未年少过。 她唤来钱嬷嬷为她梳妆。铜镜里的脸庞不复少女之姿,眼尾拖出细长的纹路,她抬手,按上头顶横绾于妇人髻中的点翠蝴蝶钗。 记起她刚及笄时,自诩蕙心兰质,在长安城中也是素有才名的女娘。那时她满怀憧憬,以为自己会嫁给第一等的郎君。 可如今人老珠黄,她在这寂寥的红墙朱门中无可奈何地蹉跎了一生。丈夫的宠爱,她从未得到过;唯有膝下的儿子能与她相伴。 许纵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听话懂礼、出类拔萃,永远站在她身侧。母子情深,他是她余生唯一的倚靠。 ……本该是如此! 可许纵自从与柳氏和离,便如同大变了个人。不仅公然违背她的话,漠然离去,这几日里没有半点向她请罪的迹象,甚至连请安都不来了。 不仅如此,还将她安插进正房的丫鬟也寻了个缘由,打发去了别院。 吴淑兰一下将蝴蝶钗抽出来,摔到桌上。 “这簪子太艳,招摇过市,哪儿有半点主母风范?我吩咐过这几日将长安待字闺中的女娘整个册子出来,还没收全吗?” 正发怒,一名小厮急冲冲跑进门:“太太,三郎君、三郎君他开了库房,往外搬了许多珠宝玉器、金银首饰。说是要送到武安侯府去!” 吴淑兰霍地站起身:“什么!” 她忙带着一溜家丁婆子赶去库房。一路上死死揪着手里的帕子,近乎暴怒。 一转角,便瞧见库房的门朝外大大敞开着,搬出的贵重之物垒在门口,足足有半人高。 多日不见的许纵负手立于门口,正盯着他们往马车上源源不断地送。 他偏过头,觑见母亲率人赶到。 他宛若瞧不见母亲难看到极点的脸色,面色如常地唤她,先发制人道:“母亲何故如此慌张?” 第 16 章 补偿 第16章 吴淑兰瞧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大为光火。 她一时竟然忘记使唤那些五大三粗的嬷嬷?,亲自抢前两步,竖起一根尖尖的指头,直戳向来回搬运的侍从,呵斥道:“一群狗奴才,都做什么呢?还不快停下!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看你们个个都忘了本分,要将许家的家当白送给外头的乞索儿!” 明面上好像是在数落下人,实则有心人都周知,她话里话外其实全在指责三郎君昏了头,还捎带脚骂了远在高阳观的前三夫人。 被隐射的人脸上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许纵若无其事,既不惶恐、也不气恼。 只是在晨曦的清光下,他的长睫似乎颤动了一下,连带着那片在他眼睑下垂落的深邃暗影,也跟着微微动摇。 他朝侍从们点了点头,这是示意他们不必管吴淑兰的意思。这几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护身扈从,不同于许府那些寻常的家生子,他们虽然也称奴,遇事却忠心耿耿,只听许纵一人的话。 许纵左手背于身后,才不紧不慢道:“母亲想错了。儿与媚珠虽已和离,一则儿尚未献予她三年衣粮,有失体面;二则媚珠遗落了这些自随之物,需近日送去。 几日前,母亲将正房的许多物件都归入库房,故此,儿今日才命人打开。今日搬出的多余布匹,儿已悉数记在账上,以日后俸禄来抵。” 他的话一砸出来,吴淑兰便语塞了。 越是簪缨世族,越注重名誉声望。纵使破镜难圆,夫家为表大度宽和,往往会在分开后,再单独赠予女方一笔足够她三年布匹粮食花销的款项,已成心照不宣的陈规。 而按《熙律》所载,和离后,首饰衣衫、珍玩器皿皆属于女子的随身物品,夫家不可随意霸占或处置。 但实际上,许纵钻了熙律里一个微妙的空子——柳媚珠并不想带走这些东西,她是自愿扔下这些锦衣玉食的。这种情况下,夫家可以自行处理。 然而许家累世公卿,家族颜面举足轻重。 他态度如此光明磊落,吴淑兰做了大半辈子端庄贤惠的高门主母,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阻拦他搬那些案几屏联——显得好像是她这个做婆婆的小气,贪图儿媳妇留下的东西,扣押着不给。 许纵句句公允,左一个为许家考量,右一个需遵从律法,说来说去,好似真就全无半点偏私。 这件事哪怕闹到许父面前,也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反倒会让她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好、好,你长本事了……” 吴淑兰往外吐了两口浊气,她抚着自己的胸口,眼睛在身前人的脸上剐来剐去,好像头一次认清了自己这个好儿子。 许纵依旧着袍衫,依旧是暗沉沉的黛色,眉目间的恭敬一如寻常。 可吴淑兰就是知道,有什么剧烈的变化已经在这具曾经温驯的身体里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吴淑兰的脸缓缓静了下来。这不是该发火的场合,她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像是以往无数次她不得不审时度势一样。 她脸上的平和像是僵硬的面具④,皮笑肉不笑道:“好,我还当吾儿是要不分青红皂白、昏头巴脑地全搬去给了谁呢,担心你是不是被她一言半语给蒙骗了,才一时心急。都怪下人传事不利,惹出误会。” 柳媚珠好命啊,哪怕是在和离后,她这个清雅的好儿子还要跟条狗一样上门眼巴巴给她送钱花。 可她究竟凭什么? 望着两辆载满的马车驶离,吴淑兰眼里恨得要流血。 * 许纵来到高阳关的时候很不赶巧,柳媚珠前脚刚和松萝木荷拎着渔网,偷偷溜去后山捕鱼了。 十来天没闻见肉味,柳媚珠每日盯着屋舍前那片湖里活蹦乱跳的鱼,馋得走不动道,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养病的时候不干别的,就和松萝成天算计怎么捞上来几条。 至于渔网,还是那位肖似教导主任的坤道给她们的,柳媚珠不久前才得知她的名字是李修洁。 今日李修洁走到她们面前,把身后拖着的渔网一递:“道观不可食荤腥,从南墙出去,到后山西侧,那里有条溪流。” 柳媚珠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她接过时脑子还是懵懂的。后知后觉看着手里的渔网,乐颠颠笑出来声,李修洁哪儿是什么教导主任呀?她是古代的哆啦A梦还差不多,什么都能变出来。 有路径有工具,一行三人遂欢欢喜喜出发了,果真发现了一条小溪,柳媚珠总算痛痛快快饱餐一顿,解了一半馋瘾。 她满身烤鱼味,原路返回,偷偷溜回来,却迎面撞上在屋舍前站着的许纵。 柳媚珠疑惑地停下脚,道:“你怎么又来了?” 许纵回身见她的装束,略一顿道:“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柳媚珠初初病愈,在屋里憋了好几天,去了溪边自然不肯老老实实在岸上呆着,还和松萝木荷两人嬉笑戏水了一阵。 是以,这回不仅挽着袖子,连白皙的小腿也露出来了。 腿肚上泛着一层水光,湿漉漉的后脚跟半踏着鞋履。绸裙胡乱团住,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上的渔网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 纵使衣衫不整,却娇艳不减,还添了几分洒脱随性。 长安城都知晓柳媚珠颜色好——若单纯比起容貌,比她还国色天香的大有人在。 可论及坦率可爱的娇态,论及她对心上人执着的情意,当时哪个小郎君没有暗地里羡慕过许纵? 柳媚珠喜欢一个人,是真的愿意掏出一颗真心给他的。她学着许淙山爱她的方式去爱许纵。旁观者尚且能感到温热,何况是置身于她爱意之中早已习惯的许纵。 只是许纵不知道,柳媚珠一旦回转心意,与她袭来的爱意一样决绝。 柳媚珠看见他,也没怎么整理仪容。只是放下裙摆,叫木荷松萝先将渔网晾起来。 她随口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许纵道:“一盏茶的工 夫。” 其实他等了一个时辰,错过了午膳。 他站在这个屋舍前,便不自觉地想,媚珠去做什么了?要多久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她孤身在外,可会遇到什么不测? 这些担忧反复消耗着他的耐心,将等待的每时每刻无限地延长,好似永无尽头。 他忽而记起从前,在他每次因公务离家时,只能呆在府邸中的媚珠会不会也是如此焦心地盼他回来? 她的信一封接着一封,许纵在外也清楚她每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多想他。 他将其视作理所当然,却连一封信都吝啬递回去给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沉迷于这些儿女情长。 现在,柳媚珠已经不愿再等他了。 心里惶然地发了抖,许纵侧过脸,抬手一摆,不远处的双禄就将马车驱了过来。 柳媚珠一瞅,车厢内琳琅满目,一半都是从前她用过的物件。 除此之外,还装了足足半车布匹——云锦、蜀锦、软烟罗,这些布匹无不色泽光利、稀少名贵,一斗抵十金。 许纵见她檀口微张,神色有些茫然,天真之态丝毫未变。好似又回到了那年西窗下,他教妻子执笔练字时的情形。 他语调软下来,开口解释道:“媚珠,你写和离书时,忘了添上一句:三年衣粮,便献柔仪。” 柳媚珠定定瞧着他,恍然大悟道:“哦,你今天是来给我送钱的?” 类似于现代的赡养费嘛。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这一说,女人和离便等同于净身出户。 柳媚珠那时候光想着早日和许纵一刀两断,更不会贪图许府那点银子,所以没有往上写。 大抵是因她说得太过直白,许纵有些臊意地低声接道:“是,我今后每月都会来送一回。” 柳媚珠笑了:“许纵,你骗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三年衣粮应该是一回付清的,你每个月来高阳观来回跑做什么?你休沐的日子很多么?” 许纵不再言语了。 他的意图在这阵沉默中昭然若揭。柳媚珠歪头瞧他,一时倒是生出新奇来了。 许纵就站在她身侧,身影修长、清癯秀越。他的面容一向很肃静,像是一块触手冰冷的白玉,现在却目光略显躲闪,不敢看她。 柳媚珠踮脚凑上前,许纵垂下眼帘,屏气任由她靠近。他从前最是恪守礼节,如今在清净的道观、开阔的湖边同她亲近,却动也没动。 谁也没有避开,两个人呼吸相接、气息融为一体,鼻尖与鼻尖相对时,柳媚珠问道:“还是说,你想见我?” 许纵心若擂鼓,可他听到柳媚珠紧随而来的下一句话:“可是许纵,我不要想见你,也不要这些补偿。” 旖旎的气氛猛地破碎,柳媚珠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许纵怔愣地望进她澄澈明亮的眼睛,她的爱和憎都分明,绝不混淆。 白玉布满裂纹,轻碰一下就要碎了。 像是被从头浇了一瓢凉水,许纵脸色发白地重复道:“你该要的,应该要的。” 这么纠缠下去也没意思。反正都是钱,不要白不要,柳媚珠耸了耸肩,无奈道:“好吧,但是我要一次付清。还有,付清之后,你就别来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许纵的魂魄像是浮在空中飘忽不定的云,俯瞰着自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他默了默,很想说什么,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愤怒还是懊悔,还没开口,嗓子已经开始发抖。 柳媚珠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钝书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来找他 第17章 贺飞鹏被许纵喊去东篱楼的时候,是十足震惊的。以至于他向传话的门房反复问了两遍,真是许纵?没有唬我?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才满腹疑惑地赶过去。 许纵那是谁啊? 他和许纵还有曹锐昶,三人私交甚笃。这么多年下来,许纵堪称为世家子弟的典范。 谁小时候在家没听过父母几句恨铁不成钢的唠叨?数念完了他们,必定还要添上一句:瞧瞧人家许三郎,又进退有度又博学多才。 贺飞鹏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尤其是他与许纵走得近,爹娘在他耳边说许纵说得他耳朵都要起茧了。 加冠后走入仕途,许纵不坠青云之志,步步登高。而贺飞鹏呢,还在金吾卫里当街使混日子。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志向,贺飞鹏倒是很满意自己现在平平常常的小日子。 平日相聚,许纵多是应邀而往,浅酌两口便作罢。一场酒筵下来,别的郎君喝得醉醺醺的,脸红脖子粗。许纵仍旧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衣角都不沾一缕酒气。 彼时长安城内,每每见许三郎打马而过,总会惹得一些小娘子春心萌动。 他洁身自好,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因而还被同窗戏称过他有龙阳之好。不过在同柳氏定亲后,旁人便鲜少再提了。 怎么今日会突然约他出来喝酒? 他匆匆来到东篱楼,许纵于二楼临窗而坐,一人独酌,脸上竟然挂着几分颓然。 两人相交少说二十年,贺飞鹏却是头回目睹他借酒消愁的模样。 其中缘由,他其实略能猜到一二——许家三郎与侯府嫡女和离了。这几日世家大族茶余饭后的话题无外乎此。 对于他们二人和离一事,贺飞鹏其实是最诧异的一个。 他当时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媚珠怎么会舍得与许纵和离呢? 这同样也是长安城大多数人初次听闻这个消息时的困惑。 他们半月未见,许纵撩起眼皮,见贺飞鹏来了,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分外熟络,压根不用多余的礼节。 贺飞鹏坐在他对面,开口道:“从善,你这是怎么了?” 许纵低垂着眼,良久才道:“媚珠与我和离了。” 果然是受了情伤。 贺飞鹏试探道:“为何?弟妹贤良淑德,难道是……?” 许纵摇头:“是她提的。” 贺飞鹏一惊:“不可能!她那么欢喜你!” 这不怪他惊讶,侯府与柳家都顾及彼此颜面,未有将真实的原因披露出来,只对外统称为性情不合、好聚好散。 关于两人和离的风言风语自然层出不穷了,可就是没人推测是柳媚珠主动提出和离。 因为全长安都知道柳媚珠对许纵用情至深。 听到贺飞鹏脱口而出的话,许纵愈觉得胸口闷痛,他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是我对不住她。我不该对她不闻不问……” 见 他失魂落魄,哪里像是传言中因许纵厌倦了柳氏才和离的。贺飞鹏这才明白过来?_[(,真相恰恰相反,无法介怀的应当是许三郎才对。 贺飞鹏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感慨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们会分开。说老实话,从善,你还记不记得柳媚珠当年在国子监总是偷偷来寻你?有回我一偏头,就看到她穿着男装,在窗外探着脑袋等你放堂。我当时想,这个娘子委实是太喜欢你了。” 定亲后,柳媚珠得知国子监膳房淡而无味,便常常从家里带些点心来国子监寻他,许纵的同窗也很有口福,跟着分了不少甜头。 往事历历在目,他曾经视作寻常的事情,如今早已触不可及。好似徒劳地伸出手,流水却从指缝渗出来。 柳媚珠已经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了。 许纵喉头干涩,脑袋已有些昏胀。他明明喝下去了半壶酒,嘴唇却还是发白。 贺飞鹏明白,一个人正到伤心之处时,旁人说什么安慰都不管用。倒还不如静静陪他一会儿,一块喝上两杯。 许纵甚少饮酒,因而不出意外地醉了。他却不像寻常醉汉般大吵大闹,只是紧蹙着眉头,可见他心头的怅然。 将他送到许府后,贺飞鹏才回家。 其实他今日不该饮酒的。不过见许纵实在难过,才一同喝了几壶。 他明日还得去巡视东街市,只希望不要宿醉头疼才好。 * 趁着今日天朗气清,柳媚珠带着木荷松萝,同李修洁打了声招呼,驱车离开了道观。 她休息得骨子缝里都发痒,病气全除,如今神采奕奕。这还是她进道观后头一回出门,要去找小老公玩啦。 为了尽可能地远离许府大门,她们还特地绕一条远路,兜了个大圈子,将马车停靠于教场附近。 为了不多生事端,防止许府的熟人将她认出来,柳媚珠头戴幂篱,白纱垂在肩颈处,由木荷扶着走下车。 许府的教场占地不小,三面由均有一圈高耸尖锐的围栏防守,外围有树木掩映,以防闲杂人等误入。 教场上有三五个人在跑马,还有一小撮人手持斧钺钩叉操练武艺,个个挥舞得虎虎生威。 柳媚珠站在教场外,她伸手拨开幂蓠,仔细地寻找许淙山的身影。 还是松萝眼尖,率先拿手一指:“娘子,他在马上!”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少年身穿玄色劲装,长发披于背上,发尾的银饰在阳光下起伏跳动,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腰腹劲瘦有力,长腿夹紧马腹,上身微向前倾。双臂伸展开来,手中执着一把弓箭,拉如满月,眼眸如同弓弦上搭的箭矢一般锋利。 只听他低喝一声,箭矢如流星般飞出,随着凌厉的破空声,一点寒芒眨眼间便倏地没入靶中,箭羽还在微微发颤。 一名矮个儿男孩趋近查看,箭矢没有一分偏差地深深射入靶心。他两只手拔不动,一脚蹬在木桩上,才费了好大力气拔出。 许淙山却神色平淡,没有多看一眼,好像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这一套连招下来,帅得柳媚珠眼里直冒星星。 小老公孔武有力、百步穿杨……就一个字,帅啊! 许淙山没注意到围栏外还站了人,他翻身下马,矮个儿男孩立马屁颠屁颠跑过来牵住了缰绳。 男孩名为许宏,对他竖起大拇指道:“淙哥,你真是这个!您的箭我拔了半天,今年必定稳操胜券了。” 许宏是许家没落旁支的庶子,今年十四岁。之前,吴瀚在教场称王称霸,气焰嚣张,许宏出身不入流,被他欺压得每天只能干端茶倒水的活儿,动辄便是一顿打骂。 直到许淙山来了,这种局面才有了好转,结结实实给许宏出了一口恶气。 自从吴瀚被五花大绑扔到教场后,他便以身体不适要回吴家修养一段时间为由,再没出现过了。 要许宏看,高低是自觉颜面尽失,对许淙山又惧又怕,欺软怕硬极了,估计短期内不敢来了。 经此一役,许淙山彻底在教场扬名。许宏观察了几日,许淙山虽然狠狠教训了吴瀚,却不会随意欺压旁人。 他心知许淙山与吴瀚那种小人底色截然不同,遂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大哥。 收小弟这门业务,无论现代古代,许淙山都是很熟练的。 此时,许淙山脸色有些困乏,他对许宏道:“一般,骑射我倒是不担心。就是武经——对了,你《六韬》后三卷的注解整理完了么?借我回去看看。” 许宏心领神会:“早写完了,淙哥,我拿给你。” 他立刻转身,从马褡裢里掏出一本书。许淙山顺势接过,两个人姿势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许宏问道:“淙哥,明日晚上需要我讲说吗?” 许淙山:“明天算了。我后天去找你。许宏,多亏有你,赵夫子说的那些,我课上半点都听不懂。” 他明天要去找柳媚珠的。 两人说的是许宏私下给许淙山补课的事。 许淙山之所以这么困乏,就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熬夜看书。 课业对他而言,实在是个大难题。几本武经原著诘屈聱牙,老夫子讲诉时偏爱引经据典,许淙山一听就犯晕。 倒是许宏,虽然武艺上显得薄弱,可武经却学得一等一的透彻。讲解得深入浅出不说,还不乏独到的见解,许淙山现在全靠他课下补课赶进度,已经跟上了一多半。 许淙山并不傻,只是从前抗拒学习。现在明白要考较经略,下定心思记背,已经进步了许多。 许淙山刚要把书塞入怀中。却蓦地感觉如芒在背,他扭过头,身子就僵住了—— 就在斜对过,离他们不超过五步的围栏之外,在青翠的树丛之间,他看到一张白净的小脸,朝他直直望过来。 她做了个口型——老公,我来找你玩啦。 许宏见他突然不动弹了,还盯着自己的身后,不知道在看什么。 正要好奇地转过身,谁料许淙山一把扳过他的肩膀,生硬对他说:“你先走吧,后天我去找你。” 等到把许宏一头雾水打发走开后,许淙山四面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他快速翻过围栏,从上一跃而下。 柳媚珠的一声老公还没开口,许淙山一只手臂虚虚环在柳媚珠腰侧,出言道:“嘘,我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上了马车,许淙山才放松了些,觑着正在摘下幂篱的柳媚珠问道:“我不是说明天去找你么?怎么今天来了?” 柳媚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什么意思?许淙山,你不想见我是不是?” 见她生气了,许淙山立马摆了摆手,有些慌乱地澄清:“不是!我,我是怕你又被许纵的人看到。再被他纠缠……” 他说到后面,后知后觉冒出一点羞意,话尾便含糊不清了。 柳媚珠消了气,才露出一个笑:“哼,这还差不多。对了,你刚刚拿过去的那本书是什么?” 方才隔得不远,她其实隐隐约约有听到“课业”“借我”之类的话。 柳媚珠一思索,合理怀疑道:“老公,你不会是在抄作业吧?”! 钝书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牵手 第18章 柳媚珠不过是随口一问。 毕竟他在柳媚珠这里已经是盖过戳的叛逆男高了,打架抽烟喝酒样样不落,抄作业……好像也不奇怪。 可在她的目光下,许淙山的心咯噔一跳,竟然真生出了几分心虚。 难道日后的他在学习这方面也是出类拔萃吗? 但许淙山很快反应过来——不是,他这回又没抄作业,心虚什么! 他唇角勾着一抹冷笑:“你居然这么想我?” 说罢,便从怀中摸出那本武经,看也不看,“啪”一声撂到柳媚珠手上,坦荡荡地吐出两个字:“给你。” 柳媚珠拾起书翻开,除了印刷字,空白处写满了个人注解,看不出什么。 她抬起头,瞥见小老公抱着手臂坐在一旁。 他这样一个长手长脚的矫健少年,比她还要高一个头,方才在教场叱咤风云、挥鞭策马,现在却委委屈屈地缩在角落,身子侧着不肯看她,薄唇微抿,果真像是负屈含冤了。 柳媚珠被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唬过去了,身子挪过去,小心翼翼问道:“这本书是……?” 许淙山嘴唇动了动:“别人借我的笔记,不是作业。”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抄呢?更何况,这应该叫结对子一对一互助,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要是放在现代,让同学老师得知许淙山居然有主动借别人笔记看的一天,估计眼珠子都能惊得掉下来。 以己度人冤枉了小老公,柳媚珠有些愧疚,她拽了拽许淙山的袖子,跟他道歉:“老公对不起,我错了,不该把你想这么坏,书还你。” 许淙山将书揣好,还是不用正脸看她。不仅没顺着柳媚珠给的台阶乖乖下来,反倒趁机摆起架子,绷着脸问她:“只有一句道歉吗?” 嗯?得寸进尺了还。 柳媚珠眨眨眼,忽而扬起狡黠的笑脸。她轻快道:“好呀。” 她这句“好呀”前言不搭后语,许淙山还兀自强撑着冷脸,用余光不经意扫过去,口中说道:“好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柳媚珠还是坐着,却扭过上半身,一双纤纤柔荑正在将车窗上卷起的帷幔放下来。 她姿势歪扭,腰身塌着一截,平时隐没在宽松襦裙下的盈盈身段暴露无遗,胸腹、臀胯处的轮廓也明晃晃地漏在他眼皮子底下。 圆的圆、细的细、翘的翘,许淙山只是无意一扫,脸上顷刻烧起来,视线跟玻璃珠似的在车厢里乱滚,就是不敢再落在她身上。 他很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脑子,可是在一团混沌的胡思乱想中,还是无意间冒出来一个念头:腰好细、有些太细了,他展开一只手,大概都能掌住她的后腰—— 倏地,车厢里暗了下来。帷幔被解开了,将车窗遮得严严实实。 胸口传来异样,许淙山一低头,便正对上柳媚珠仰起的脸。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拉近了距离,一只手轻轻点在 他起伏加剧的胸口,另一只胳膊搭在他手臂上,身子跟没骨头似的,半依过来。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眼前的脸在缓缓放大,皮肤白净细滑,眼里像是窝着春日的溪水。 还有她的、她的嘴唇,半开着,能望见齐整的贝齿。唇瓣饱满殷红,吐出来的暖气好像也裹着荔枝香。 许淙山人虽然还坐在这儿,一颗心却飘走了,六神无主地发愣,话也不会说。 连带着飞走的还有思绪。这时候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燥热。对,车厢里太热了,跟闷雨天一样,空气粘腻腻的。 他还不知道他的眼睛都不知所措地发直了,视线紧紧附着在她脸上,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两人相距不过一个指节的距离时,许淙山喉结不自觉地一滚,眼底晦暗地盯着她的唇瓣,甚至生涩地将唇张开一条缝隙,像是在期待什么—— 柳媚珠停下来了。 望着小老公意乱神迷的神色,她把脑袋朝后一仰,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要么说小老公好玩呢,和稳坐钓鱼台、肚子里八百个心眼的老狐狸大相径庭,看年轻气盛的许淙山被她撩拨地一勾一个准儿,是她近日新添的恶趣味。 嗯……等他以后恢复记忆,想起这些事,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咯咯的笑声将车厢里粘稠到近乎能拧出水的气氛骤然打破,许淙山这才魂魄归位,立马明白方才是柳媚珠是在故意逗耍他。 柳媚珠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慢悠悠地道:“满意了吗?” 她转过身,正要将帷幔重新撩上去,身后却猛地袭来一只手,撑在她脸侧的车壁上,将她整个人都从后包在他怀里了。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颈侧,激起一阵痒意,柳媚珠瑟缩了一下,可碍于车内狭小,无处可逃,只好将额头侧靠在窗沿,却又不慎将秀美的脖颈露了出来。 两人方才的处境顿时逆转过来,身后的人道:“你耍我?” 大抵是出于恼怒,许淙山嗓音低沉,不辨喜怒。 柳媚珠下意识屏住呼吸,这几句与从前许淙山罚她时的语气腔调都如出一辙,霎时间,还以为是许淙山被气得恢复了记忆。 柳媚珠战战兢兢回过头,像只探头观察危险的小仓鼠。她打量许淙山的脸色,俄而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女人面色无辜,说出来的话却直白到令他面红耳赤。 柳媚珠的语气有些娇:“别生气嘛老公,给你亲。” 真说了给他亲,许淙山霍地收回手去,和鹌鹑似的,刚刚的勇气不翼而飞,整个人又缩回墙角去了。 他耳根子红得滴血,大抵是试图找回在她面前早已七零八落的颜面,急快道:“我才不要!” 可惜,连眼睛都不敢与她对上,只会暴露出他虚张声势的本质,反而助长了柳媚珠的嚣张气焰。 看来还是男高小老公。要是心黑的老男人,估计直接就按着她亲过瘾了。 柳媚珠心底有了数,笑眯 眯引诱道:“好吧好吧,不亲算啦。要牵手吗?偷偷摸摸的,谁也不告诉。” 她说着,伸出手。 许淙山瞄了一眼。犹豫不决地考量,人家都伸到他跟前了,这么主动,他若是再三拒绝,万一伤到她了怎么办? 他是很通情达理的人。许淙山很快自己说服了自己,轻轻攥住了她的手。 一看便知,许淙山是真的压根没和女孩子谈过恋爱——因为他牵手牵得跟商务礼仪没什么两样。 青涩的小老公也很可爱。柳媚珠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许淙山只好茫然地松开。她接着张开指缝,示意他五指相扣。 好吧,谁让她太喜欢自己了呢。 许淙山只好照她说得做。 两个人手牵着手,手腕贴着手腕,许淙山再三声明道:“只能在车上牵,知道吗?下车就不能这样了。” 柳媚珠很宽和地容忍了小老公一时的嘴硬,她使劲点点头,认真道:“我记住了。” 坐在车前许久的木荷和松萝总算听到了柳媚珠的吩咐:“启程吧。” * 掌心好像在发汗。她知道吗?会不会嫌弃我? 两个人的手一路上都没松开。他朝一旁看去,女人心情舒畅,口中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欢快小曲,应该是首现代歌,不过他没有听过。 对了。 他忽地想起从前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现代他与柳媚珠是什么年纪相遇,经历了什么事,认识多久后才决定要结婚的? 马车缓缓停在了繁华的东街市。 许淙山的脑海中盘旋着这些困惑,还未回神,便感到柳媚珠一下松开了他的手。 掌心中贴合许久的温软猛然间落空,许淙山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有些寂寥了——她怎么松手松得这么快?好像迫不及待,没有半分留恋似的。 柳媚珠对小老公的细腻心绪一无所知。她戴上幂篱,对还坐着不动的许淙山催促道:“快下去呀。” 两人走下车,长安城果真不负盛名。 朔州民风彪悍,街市也风格粗犷。长安城却别有意趣,大大小小的商铺鳞次栉比,推着小车叫卖胡饼的小贩还编了一首顺口溜,边唱边卖。 南侧的延盛门人流如织,被许多矗立不动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许淙山问道:“那儿怎么那么多人?” 柳媚珠司空见惯:“应该是大慈恩寺的师父在讲经,他们经常会来东西街市弘扬佛法。” 熙朝佛道儒三教并行,讲经并不罕见。围观的人若是拥挤地走不动道儿,很快会有小吏专门负责疏散。 许淙山原先在朔州也听过两场,只是他与佛法无缘,并不感兴趣。他跟着柳媚珠,一同走入一家银铺。 柳媚珠对掌柜道:“我来取柳绮凤前两日来打的物件。” 掌柜闻言,赶忙取出一个盒子,道:“娘子,都在此处了。” 柳媚珠掀开盒子。里头一共装了十来件银饰与吊坠,样式新颖,囊括了寓意深刻的葫芦、麒麟、熊鹰等,为方便系在发辫上,特地做得精致小巧。 许淙山瞄了一眼,没太在意地问道:“这是串在手链上的东西?” 柳媚珠心满意足的合上盒子,道:“不是,是送你的。” 许淙山这回真愣住了,问道:“送我的?”! 钝书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食肆 第19章 银铺有什么好逛的?几个小巧的挂饰也无非就是做得精致了些。 本来还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打从知道柳媚珠专程来取送他的礼物后,许淙山便主动上了心,像只小狗一样在她身侧左右打转:“真是给我的?我手头不缺东西,也没那么想要——就是好奇,这些银饰是用来做什么的?” 柳媚珠却说什么也不肯给他瞧了。她将那个盒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睃了他一眼,许淙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迫切得好像能看到背后乱晃的尾巴。 太好懂了。 柳媚珠双目含笑,却故作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不想要啊?那算了。” “怎么能算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许淙山顾不上装模做样了,快言快语道:“我想要!” 吵吵闹闹了几句,他随柳媚珠的步子拐进一条巷子。沿着羊肠九曲的小路走了近一盏茶功夫,才到了目的地。 这间食肆远没有闹市处的酒楼奢华,环境清幽,门面装潢朴素。此时日头尚未至晌午,可走进去一瞧,板凳上的食客却已经三两成对坐了不少,许多还是舌头刁钻得出了名的老饕。 这可是柳媚珠和柳绮凤尝遍长安城后偶然发现的宝藏。别看食肆位置偏僻,菜肴却鲜美得出奇。没出嫁前,两个人一个月能来吃四五回。 柳媚珠期待已久,早在前几日在道观时就将今日的行程规划好了。她特地委托柳凤绮提前帮她打银饰、订好雅间。 肩上搭着一条汗巾的小二凑上来,待柳媚珠说清身份后便引他们上了二楼的芙蓉轩,木荷和松萝则很知趣地选择留在楼下等他们。 柳媚珠取下幂篱,连带着那个小盒子也放在一边,不去管了。 对面的许淙山一直盯着他的礼物瞧呢,眼看他按捺不住又要开口,柳媚珠先发制人。 她一面不紧不慢地将鬓角碎发拢至耳后,一面竖起一根细白的指头,身子前探,虚压在许淙山半张的唇上,语声温和地堵住他的话:“吃完饭再告诉你,好不好?” 柳媚珠说这话的时候,原本娇俏的脸颊攀上一股慵懒的风情,这种风情似乎顺着她的白胳膊、细手指,也爬到了他身上,弄得被她触碰的下唇也跟着怪异地泛痒。 所以虽然听出了柳媚珠的话像是在哄小孩,许淙山却无暇顾及,而是欲盖弥彰地捂着像烫熟虾子似的半张脸。 “……好。” 菜品上得很快,小二道一声“二位慢用”,贴心地合上了门,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柳媚珠兴致勃勃道:“你快尝尝,我点的都是符合你口味的。” 许淙山低头一看,桌上的菜偏甜咸口,还真全是他爱吃的。 他神色诧异,稍有些赧然。因为他喜甜这件事知者甚少,应该只有从小照顾他起居的张姨清楚才对。 不过藏得再深,却瞒不住朝夕相处的柳媚珠。 结婚不到两个月时,柳媚珠报名考驾照。一日下午,她因事 从驾校提前回家,却撞见许淙山竟然在厨房偷吃小蛋糕—— 男人当时穿得西装革履,黑衬衣上半个褶都没有,嘴角却堆着雪白的奶油。脸上还是面无表情,但无端能令人感受到他周身放松的气场。 虽然老公记忆缩水了,但口味应该大差不差。 柳媚珠支着下颌,见许淙山执起筷子,却没有动。 而是定定看向她:“那你呢?这里没有你爱吃的菜吗?你偏好什么口味?” 柳媚珠怔了怔,没料到他会反过来问她。 少年双眼明亮,柳媚珠好像忽地记起来,相比起甜口,她其实更偏爱辣味,穿越前几乎到了无辣不欢的地步。 只是穿来熙朝后,这个朝代辣椒尚未从外传入,用于添加辛辣的调味料仅有花椒、胡椒等,倒也不难吃,可柳媚珠总觉得差了些滋味。 嫁给许纵的三年间,因许父日渐衰老、饮食清淡,阖府遂上行下效,膳房里杜绝出现口重之物,柳媚珠自然不能违背。 加之她事事紧着许纵,饭桌上也是如此。只要许纵脸上露出一丝悦色,柳媚珠便会为此心满意足。与之相比,她的喜好变得无足轻重,总归也没人在意。后来时间一长,连她自己都忘了。 直到现在,她才宛若大梦初醒。这几年从来都是她去迁就旁人,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问她喜欢什么了。 许淙山就是这样——无论穿越前后,无论年岁大小。 心口砰然,柳媚珠垂下眼睫,嘴角偷偷弯起一个弧度。 我爱吃辣,预订的时候忘点了。?” 许淙山随即站起身,唤来小二,又重新添了两道菜。 厨子手艺精湛,光闻着香味便令人食指大动,两人大饱口福。柳媚珠吃到八分饱,惦记着吃太撑待会儿不好走路,便放下了筷子。 她擎着帕子擦拭嘴角,余光一扫,桌上还搁着一壶富水春。计上心头,她并未开口询问,而是直接往酒盅中倒了一杯。 柳媚珠将盛满的酒盅推至许淙山手边,柔声道:“慢些吃,不着急。” 许淙山正是胃口大的年岁,此时才半饱。他家教很好,吃相克制,并不会显得狼吞虎咽。闻到酒香浓醇,随手抄起酒盅道:“谢谢。” 杯子还没递到嘴边,便瞧见柳媚珠戏谑的眼神。 额角一跳,许淙山明白了,她又在钓鱼执法! 柳媚珠明知故问地打趣他:“老公,你不是不喝酒吗?”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许淙山索性忿忿灌下去。 他不肯落下风,撩眼反问她:“我喝不喝,你难道不清楚吗?” 柳媚珠却很高兴地一拍手掌,惊喜道:“所以你承认是我老公了?” 许淙山又找不出话了,只好低下头闷闷吃饭。 柳媚珠兵不血刃,再次轻松地结束了这场交锋。 吃完饭后天气略有些懊热,柳媚珠也懒得再把幂篱老实戴好,反正走一段路就又上马车了,干脆 在手里提着。 下楼叫上松萝木荷,出了巷子,入目人头攒动,比上午还显得稠密。大抵是今日来听讲经的人为数众多,已有佩刀的街使出动,在街道来回巡逻纠察。 先上马车的柳媚珠未曾察觉,倒是在身后护着她上车的许淙山机敏地转过头,准确捕捉到了遥遥抛过来的视线。 那是个身着绿衣的陌生男人,满面愕然。蓦地见到许淙山正脸,更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惊一乍的,什么毛病? 概因他并未展露出多少恶意,许淙山只当他当街犯了病,没放心上,也俯身登上了车。 帷幔一落,彻底隔绝了贺飞鹏的视线。 * 初秋的曲江池绿意融融,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每年游春时长安人总是摩肩接踵。此时烈日当空,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的堤岸上驶来一架马车。 许淙山一下车,便被岸边停靠着的画舫吸引了视线。 柳媚珠无奈道:“我明明跟绮凤说只要准备一条凉篷小船就行……” 估计是思忖着姐姐难得用她一次,柳绮凤卯足了劲儿,不知从哪儿硬是搬来这么一艘画栋飞甍的绮丽画舫。 妹妹对她太好了,有时候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画舫足以容纳八九个人,对于许淙山与柳媚珠两人来说绰绰有余。不过两位侍女都呆在马车里,柳媚珠没有她们的搀扶,登船时因船体晃动,脚下一闪,不小心扑进身前许淙山的怀里。 “啊……” 她下意识惊呼了一声,两只手攀住了许淙山的手肘。一层布料下,少年的手臂明显紧绷起来,轮廓鲜明。柳媚珠站稳了,却并未急着起身,依然靠在他胸前。 许淙山低头去瞧女人依偎在他胸口的脸颊,白白净净的,透着粉意。鬼迷心窍一般,也同样没有挣开她。 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寂静中,许淙山一只手往下,切切实实箍住了女人的一截软腰,另一只手则关了上画舫的门。 他嘟囔着,像是在抱怨:“站不稳还急着走。” 动作却是轻柔的,把人搂着腰抱到画舫中间的贵妃榻上才松手。 两人都坐稳后,船夫划开桨,画舫便荡开碧波。 湖面吹来清凉的风,趴在窗口欣赏了片刻波光粼粼的景色,柳媚珠才拿出上午那个盒子,进入正题。 她掀开盒子,捏起其中一只骏马飞驰的吊坠,放在许淙山掌心上:“这些都是送你的礼物。” 吊坠后面还刻了他的“淙”字。 许淙山把还没有他指甲盖儿这么大的吊坠翻来覆去拨拉了两三遍,才抬起头道谢。即使很努力地克制住了神情,不争气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的欢喜。 “谢谢你。所以这到底是挂在脖子上的,还是串在手链上的?” 柳媚珠没有再吊他胃口:“是绑在你头发上的。” 说着,她伸出手,从他肩头擎起一条细辫的辫尾,轻轻一拽,许淙山就被这小到近乎不计的力道俘获了,乃至于上半身朝她俯下。 身前的女人眸似剪水,眼底倒影着他的影子。 柳媚珠呵气如兰,像是在同他悄悄咬耳朵,低声道:“因为觉得这些辫子很漂亮,换上我给你打的银饰,好不好?”! 钝书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现代往事 第20章 少年人的脑袋瓜都快冒烟了,光盯瞧着柳媚珠的嘴唇一开一合,话音却全然被屏蔽开了,这时候,柳媚珠说什么他都是要答应的。 如此,他就晕乎乎地被女人指示着搬了一个小凳过来,背对她乖乖坐下,两条长腿憋屈地蜷缩着。 许淙山穿越后乍然披着一头及腰长发,生活起居各方面都十分不适应。 诸如策马时偶遇大风,长发便一把糊在脸上,将视野遮得七七八八;用膳时发尾几次三番往桌上扫,稍有不慎就会沾上汤水。更不要说洗头了,想想就头疼。 横竖都麻烦,找不出一点好处。 许淙山一度萌生过干脆从发根一剪子下去,削去这三千烦恼丝的心思。 不过此举差点把他爹吓得脑中风,以为他是妖魔附身,涕泪横流地去寻高人救他儿子。 几个神婆围着他上窜下跳做了几天法事,许淙山不胜其烦,才终于在他爹求神拜佛的祈祷中打消了这个“背祖弃宗、大逆不道”的念头。 不能剪,只好随手将乌发抓起、吊高成马尾,后来便也习惯了此地的繁文缛节,不觉得有多烦累了。 他编发手法毛躁,柳媚珠索性都拆了重编一回。许淙山感到有一双巧手依次解开了他的发辫,力道比他自己平时粗暴的折腾要轻柔太多了。 身后的女人问道:老公,你为什么要系这些银饰?长安这里的小郎大多都只是束起发髻。?_[(” 许淙山这个年纪,是很听不得“小”这个字的,他先是矢口否认道:“我才不是什么小郎,我只差一两年就该行加冠礼了。” 又解释道:“这是朔州的习俗。十五岁以后,男子便要在发辫上添些金银珠宝。” 许淙山的装扮在当地还算朴素的。 许多朔州的小郎君一根发辫上恨不得缀上五六颗玛瑙珠子,以彰显其家世贵重,走起路来满头亮闪闪的珠宝相撞,成天叮叮铛铛地招摇过市。 以许淙山的眼光,他半点也不觉得这群开屏孔雀似的街溜子好看,相反,他看一眼只会顿然生出头皮被扯得生疼的痛感,故而只肯戴一些轻便的银饰。 更重要的是,许淙山是很清楚他模样生得极好的。 眉似刀裁、目若悬珠,这种自信使他不必用多绮丽的装饰来簇拥相貌。哪怕身着粗陋的短衫,往人前一站,照样英姿勃勃。 柳媚珠“诶呀”了一声,手下一顿,对许纵经年累月的讨好几乎成了本能。致使她哪怕在面对许淙山时,也下意识生出了忐忑。 “原来还有这么多花样,可惜我只打了银的,早知道多做几种了。” 可下一秒,许淙山却断然道:“可惜什么?那些宝石太重,扯得头皮疼,你送我的这些,我——我很喜欢。再说了,我之前送你的手链,也是为了向你赔礼道歉才在一日内编成的,很粗糙,你也没嫌弃。”还一直戴在手腕上。 柳媚珠言语中流露出的懊悔与自责令他颇感别扭。 她为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人远在道观,定是特意托人来城中办事,前后安排得妥帖至极,他又怎么会挑剔她想得不周全? 柳媚珠笑起来,心绪因他的话重新平静了下来。她知道的,许淙山不是许纵,她在许淙山面前向来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从来不用委曲求全。 船夫收起竹篙,船徐徐驶入芳草萋萋处,几声湖畔的虫鸣和着潺潺水流声,令听者有些昏昏欲睡。 画坊内的静谧维持了不到几分钟,许淙山忍了忍,终究还是开口问出了在马车上的疑惑:“你与我,在现代是什么时候遇见的?” 什么时候遇见的? 柳媚珠一面手上不停,一面回忆着答道:“我大三那年在大学认识你的。你当时应该是三十三岁,然后我们见的第三面就领证……诶,你别回头啊!” “差几岁?!” 按照这个年龄差,许淙山上高中的时候,柳媚珠才刚上一年级。 手底那颗脑袋立马震惊地扭了过来,两只眼睛呆瞪瞪地望着她。还好柳媚珠及时收了手,不然定要拽疼了他。 听到前半截,许淙山没什么波澜,只在心里点点头,以为两个人是校园恋爱。听到后面,他如遭雷劈,幻想中的校园恋情碎了一地。 两个人差了整整十一岁,的确是校园,但恐怕是道德沦丧的教师诱拐纯情女大的畸恋才对! 太畜生了!自己怎么敢对那时候水灵灵的柳媚珠下手的! 许淙山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了,迎着他既愤慨又心虚又歉意的眼神,柳媚珠不解其意地眨眨眼,把他脑袋扳了过来:“还想听吗?我接着和你说。” 许淙山用手搓了搓脸,无地自容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好。” 柳媚珠就把前因后果都给他简单叙述了一遍。 两人刚认识,就因为柳媚珠把许淙山认成老师而闹出了一场笑话。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产生更多交集。 拐过年,柳媚珠家中生意破产,欠下巨额债款。 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查出癌症。 柳媚珠十指不沾阳春水,娇生惯养地过了二十来年,一朝家势中落,树倒猢狲散。从前那些追求者、好朋友大部分都散得干干净净,生怕被她缠上借钱。 她在得知母亲确诊后眼泪淌了一夜,枕头都被哭湿了。 第二天,柳媚珠擦干眼泪,肿着眼睛典当了所有名牌包和鞋,凑了一笔钱给家里填窟窿,接着立马动身找兼职。 那半年里,柳媚珠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打三份工。她什么兼职都试过,机构舞蹈老师、送外卖、收银员等等。算上打赏,收入最高的还是夜场服务生。 虽然俱乐部定位高档,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但柳媚珠依然讨厌这份工作。 尽官她只是负责在第三层送酒水的杂活,可客人们似有似无的碰触、刻意瞄向裙底的眼睛以及灯红酒绿的氛围,无一不令她心生抵触,想要逃出这个污糟的场所。 可欠债、医药费重重压在她身上,柳媚珠急需用钱,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直到某一天,柳媚珠亲眼看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把同事强行拖入了包厢。 同事出身贫困,比她还要小一岁。她绝望的求救声与哀求声尖锐地划破耳膜,柳媚珠知道那些道理——要明哲保身,你自顾不暇,哪儿有余力去救别人? 女孩大概也清楚,所以她最终像是妥协了,整个人都消失在了门内,仅有一只手死死扒着门框,指尖血色尽失。 可是,可是。如果眼睁睁看着她坠落深渊,柳媚珠后半辈子一定会在夜里翻来覆去,无数次为自己的见死不救而愧疚后悔。 只在一念之间,柳媚珠猝然冲了上去。她使劲儿拽住同事的那只手臂往外扯,用力到脸颊涨红,并威胁说自己已经报警了。 这时候包厢里又探出一个男人,两人俱为一丘之貉,望见柳媚珠的姿色动人,更是舍不得放人了,甚至展开胳膊要来搂她的肩膀。 双拳难敌四手,柳媚珠的心凉了大半截,以为今日真要栽在这里,身侧却忽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柳媚珠护在身后。 站在身前的男人高大凛然,开口说:“松手,我不说第二遍。” 那两个男人正要斥责是哪个服务生狗眼不识泰山多管闲事,不耐烦地抬头一看,瞧见居然是洛佩兹集团的总裁冷脸戳在门口。 他们酒意瞬间全消,好像猛然清醒过来,再一瞅他身后的柳媚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赶忙放了人,还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 第二次见面,许淙山救了她。 柳媚珠为了向这个乐于助人的男人表达谢意,很郑重地问了他的联系方式,说是日后一定会请他吃饭。 男人愣了一下,但还是沉默地掏出手机。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连加某信好友都操作得很生疏,抿着唇找了半天,还是柳媚珠看不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手机,三下五除二搞定的。 头像是一颗银杏树,有些熟悉,柳媚珠点开放大图片,发现背景居然是她们大学的教学楼。朋友圈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许淙山还是没有等到这场饭。 一个礼拜后,柳媚珠半夜下班回家。一进门,屋内烟雾缭绕,父亲面前的烟灰缸里东倒西歪摁灭了十来根烟头。 他双眼通红地说,如果柳媚珠愿意嫁给老李,他愿意一次性拿出八百万给柳家渡过难关。 老李是父母生意上经常往来的朋友。前年与前妻离婚了,目前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儿子。 柳媚珠与父亲一同坐在在沙发上,无言到天明。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里时,柳媚珠妥协了。 还是那句话,她没有选择。 只是订婚前夕,一直没有聊过几句天的许淙山突然给她发了一条信息。问她,比起老李,柳媚珠要不要考虑嫁给他。 反正也没有更坏的选择了。柳媚珠甚至完全不清楚他的底细,更不知道他从哪儿得知自己要嫁人的消息。只当是一个恶作剧,以一句好呀?_[(”随口答应了他。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的结婚对象居然真的就换成了许淙山。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柳媚珠给他编好了头发,许淙山许久没有说话,低声道:“你那时候好辛苦。所以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嫁给我的?” 柳媚珠摇摇头:“也不全是。我已经很满足啦,老李比我爸还要大三岁。嫁给你,起码又帅又有钱。最重要的是——” 她握住许淙山的手,眼睛亮亮的:“结婚之后,我过得非常非常幸福。谢谢你呀老公。”! 钝书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锦上添花 第21章 回去的路上,许淙山沉默了许多。 柳媚珠问他,许淙山也只是摇摇头,说他累了。 累了自然是骗鬼的话。 朔州与长安遥遥相对,两地相距千余里,许淙山却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 途中日夜兼程是常有的事,马都跑得口吐白沫,他仍然精力旺盛、容光焕发,在抵达许府时,还尚有心力与柳媚珠相识相认。 今日这样惬意地和柳媚珠拉小手、泛轻舟、编辫子,说是享受也不为过,又怎么会累? 实际上,自从了解到现代两人结婚的始末缘由,许淙山就一直在思虑。 他的思虑难以启齿,因而不肯朝柳媚珠吐露心声——那就是,现在的他,同柳媚珠口中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可谓迥然相异。 说起来,最后居然是他继承了集团吗?其间恐怕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 许淙山不由嗤笑一声,毕竟他那个偏心的爹恨不得把家产全递到那个私生子手里,连夹在指缝里的一星半点也吝啬给他。 年少轻狂的许淙山站在十八岁,触目可及的是迷雾笼罩的岔路口,他急躁又茫然,全然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如今模模糊糊揭开未来的一角,从柳媚珠言语中拼凑出一个寡言而成熟的剪影。 可十八岁的许淙山并不觉得有多惊喜,反而对这个陌生的剪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嫉妒和敌视。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他差——好吧,似乎稍微比十八岁的他强一点,但就一点。 至少他尚未成长得那么可靠,可以仅用几句话就将柳媚珠从岌岌可危的悬崖边上拉回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原来她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吗?他不免有些丧气。 柳媚珠见他眉头从画舫下来就一直没展开过,这个年纪的许淙山是很好猜的,心情好坏都写在脸上,一猜一个准。 为疏解他的心情,柳媚珠另起话头:“我与你说了这么多现代的事,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应该和我讲一下你的?” 他? 许淙山难掩沮丧,语声沉沉:“你应该都清楚,没什么好说的。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因为你上辈子基本不跟我说你青春期的事,尤其学校、家庭这些。嗯……你不相信?” 许淙山的眼珠总算转过来。他望向柳媚珠,女人腮面洁净,点着两朵粉晕。他虽对妆容一窍不通,却觉得她应当没有涂胭脂。哪怕摔在他身上、脸蹭着他的衣襟,脸上的粉晕也没有消掉。 端详着这张脸,许淙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憋闷得厉害。哼,说穿了都是一个人,未来那个他的这点心思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嫌弃谁呢?人老成精,心机真深,故意不说高中的事,你也知道抽烟喝酒打群架很拿不出手是不是?怪不得成天装模做样,生怕老婆对自己印象滑坡。 但柳媚珠既然都问了,许淙山腹诽半天,只好含糊地应下来:“下次 吧。下次我和你说。” 见他三缄其口,柳媚珠也不强求。 她晃了晃手?_[(,笑道:“再有一段路就到了,还要不要牵手?” 半晌后,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贴上来,这回穿过了指缝,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 少年另一只手撑在窗台上,托着下颌,目光故作淡然地瞄向窗外。 他耳尖泛红,欲盖弥彰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顺道先将许淙山送回许府,停在高阳观门前时,天色将将昏暗下来。 刚进屋舍,李修洁手上拿着一封信,找上门来:“信使今日送来的,据说是自许家别院传来,盼你尽早回信。” “什么?” 一听许家别院四个字,柳媚珠失态地夺过信,连道谢都忘了说。 她慌里慌张地拆开信封,一瞧信纸上简短的内容,方才就悬在头顶的剑还是不幸地落了下来。 ——姑母染恙,朝不虑夕。念卿,速归。 * 广明十三年冬,妻子与他相依于床榻。 彼时新婚不过半年,两人都已沐浴过,洗去了一身汗水。 内室静谧,唯独榻几上立有一豆烛光。妻子趴在他身上,百无聊赖地将耳朵贴住他的胸膛,数他的心跳声。 砰砰砰—— “八、九、十……” 她嫣然一笑道:“夫君,你的心怎么越跳越快?” 知道她是在故意调笑,许纵并不出声,只是警告地捏了捏她的腰侧,随即展臂搂住怀里的温香软玉,将人往上提了提。媚珠顺势将脸颊依在他肩头,仔细瞧他。 他的面容被烛影笼上一层温温的昏黄,媚珠近乎痴痴地凝着他眼下的那一粒泪痣,柔白的指尖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落在上面。 许纵觉得有些泛痒,问道:“怎么了,可是瞧着它碍眼?” 妻子却无端神色复杂,在短短几息之间,好似悲哀,又好似释然。许纵至今仍不解其意。 很快,她收回了手,一如既往地莞尔道:“不,我倒觉得这是锦上添花。” 烛光忽然颤动起来,往昔的美好似青烟般一吹即散。许纵睁开眼,左臂发麻,被压得径直失去了直觉。 他恍然醒来,近日公务繁忙,竟累得伏案睡了过去。 益王赴往河南道镇压乱党有功,三日前凯旋,圣上龙颜大悦,大肆封赏功臣,其中多为益王一派。 文武官员凡涉及官衔升迁,均需移送至鸿胪寺进行预演,之后由人引至宫门谢恩。加之新罗使臣抵达长安,鸿胪寺个个儿忙得脚不着地。 概因此,下值后许纵仍在书案翻阅先前新罗来访的卷宗,困意侵袭,不知不觉入梦了。 只是黄粱一梦,此刻虽然醒了,意识尚且半沉沦于梦境中。 他与媚珠,或许也有过一些可以被称之为温情脉脉的时刻。 许纵揉了揉额角,他从前很少去想这些事,如今却总是频频记起,一幕幕记 忆犹新,宛如昨夜才发生的事。 身旁唤醒他的双禄奉上一盏茶:“三郎君,胡娘子方才端着鲃肺汤来了,正在书房外候着。” 她来做什么? 许纵接过茶盏,竖起杯盖斜拨了两下。俄而抬眼,屋外明月如霜。他抿了一口茶,才道:“叫她进来。” “妾身无礼,打扰三郎君。”胡金棠趋近行礼,她装扮素净,头上只插了一根玉簪。身上衣物宽松,遮住了日渐显怀的腰身。 “只是妾身近些天儿见三郎君总是不用晚膳,虽说差事要紧,可妾身浅薄,担心饿坏了身子。郎君助我于危难时,妾身受了恩情,今日方才斗胆前来。” 她说罢,回身将身后小厮手里的食盒接过来。许纵的目光在那个小厮脸上掠过,一言不发。 胡金棠好像并未察觉他的冷漠,她将盖子掀开,鲜香味立刻充盈了整个书房。 “这道鲃肺汤是妾家乡名菜,清鲜利口,最是滋养身体。” 汤羹热气腾腾,许纵却不为所动。他瞥了一眼食盒,平静道:“你既有孕在身,亲自下厨,未免太过劳累。当前养胎为重,不必做其余的事。” 他的话音里没有恼怒,可偏偏就是这种刻意的平静,令胡金棠瞬时明彻了他的话外之意。倘若再直白些,不如直接说她这是在做“多余的事”! 胡金棠并非愚笨之人。她从前在烟火之地混迹多年,最是能分辨出旁人对她的喜恶。 她进许府不久,三夫人便与三郎君匆匆和离,如今也过去一个月了。她料想事情应当尘埃落定,才试探而来,嘴上还谨慎地以“报答恩情”为由,却不料许纵半点也不肯接。 碰了个硬茬,知道今日已弄巧成拙,为了避免再招致许纵的厌恶,胡金棠只好俯下身,不甘地福了一礼,告退回弄玉筑去了。 等她走了,许纵指节缓缓叩了叩案面,问道:“跟着胡氏的那个小厮,从前是不是在夫人院子里伺候的?” 双禄怔了一下,忙点头道:“是。” 许纵擎起搭在碗沿的汤匙,舀起一勺,没有往嘴里送,而是凑在鼻下嗅闻。 果不其然,气味很是熟悉。汤匙一下砸进食盒中,许纵冷声道:“将他打发到庄子里去。” 他为处理公务而夙夜不懈早已不是一两回。只是那时柳媚珠伴于身侧,比他还清楚自己的饮食。 倘若人喊不过来,柳媚珠便亲自杀到书房,她不需向他通报,端着饭直接进来,非得睁着眼睛瞧他一口口吃完了,才肯放心离开,走之前还要叮嘱他早些休息。 这些奴仆,净使些歪门邪道的主意,还敢借着柳媚珠往上爬,委实可恶。 命人将一口未喝的食盒撤下去,没一柱香的功夫,许久不来的钱嬷嬷便请他到上房一趟,他这院子今夜可算热闹了。 时候不早,父母却唤他过去,估计是有要事商议。 许纵与吴淑兰先前接连两次不欢而散。他这几日虽然恢复了请安,却同往日恭敬的情状大相径庭。 如今他只肯在上房的院中跪一跪,并不多做停留,就利落地起身离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面对许纵潦草至极的请安,吴淑兰却并未再出面训诫他。 许纵思忖着这些事,步入了德善堂。今日并非休沐,父亲与母亲却罕见地齐聚于此。 许纵躬身问安。 上位的吴淑兰慈爱道:“起来吧,今日这么晚寻你,是想让你看看这些。” 他与母亲已有一些日子未尝这样心平气和说过话了。可许纵却不觉得舒心,相反,望见桌上的那几张画像,他眼皮不详地一跳。 果然,许父咳了两声,声音有些困顿:“你房中空虚,只有一个侍妾。没有正妻,便难以立身。这些姝丽全是你母亲这些日子费心为你寻的,你好好看看罢。”! 钝书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2 章 姑母 第22章 见许纵站在原地,没有主动上前,许父斜睨了他一眼,沉声道:“耳朵白长了?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的吴淑兰连连打圆场:“从善许是夜深疲乏了。钱嬷嬷,你呈给他瞧。” 钱嬷嬷应声,从桌上捧起那几张薄薄的画像,递到他眼皮子底下,每张停顿少顷,一张一张翻开,由不得他不看。 吴淑兰还适时添上了介绍:“这位是郑太傅家的五娘子,年十六,性情柔顺,德言容功样样具备,就是个子高壮了些……” 许纵的眼睛落在画像上。大抵是为了今日让他相看继室,德善堂一改往日简朴之风,点起数盏羊角琉璃大灯,照得屋内亮堂堂的,画像须眉毕现,此时哪怕只是露出一丝憎恶的神情,也会如同雪上泥点般扎眼。 吴淑兰的确是极用心的,可奇怪,这些女子一一闪过,其中不乏比柳媚珠姿容更盛一筹的。然而她们的娇颜却如同石沉大海,无法在他心中留下半点印象。 许纵的目光只定在一个点上,面容没有什么悲喜。他只是疑心,他不看画像,反倒盯着视野上方的两双不动的脚,盯着父亲的祥云皂靴和母亲的蹑丝履。 他疑心极了,父亲与母亲,怎么会如此……如此蠢笨? 这个大不敬的念头跳出来,许纵应该是感到惶恐不安的。可实际上,他只是垂着眼皮,脸上半点波澜都无。他平静地、像是早有预感一样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得令他自己都颇为讶异。 他从前偶尔也会冒出类似的零星念头,可都无不在被他察觉的霎那间压了下去。 自小饱读诗书,正所谓“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许纵谨记在心,更是如此践行。孝敬、顺从父母是如同镌刻在天上一般的铁律,是君子立身之本,绝不允许动摇。 可现在,这个念头一旦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许纵再也无法忽视,再也无法拿那些微言大义说服自己。 他听着母亲轻柔的话声,却是在想,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他和媚珠仅仅只是和离了一个月,母亲明明知晓他近些日子去了高阳观数次,还因此爆发过口角,难道猜不到他不愿再娶? 倘若说母亲此番是以此警告他这段时间的不恭,那父亲的用意又是什么?深更半夜非要唤他过来,竟是急不可耐到这种地步。 近十年来吐蕃频频扫荡边关,侵扰百姓,朝廷对此有心无力,派了几回兵过去,均是不见成效。 直到武安侯府二娘子随父出征,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一刀砍下吐蕃名将的脑袋,立下赫赫战功。 难得的捷报传回长安,朝堂上却半数都忙着弹劾她心术不正、颠倒阴阳,似有牝鸡司晨之嫌。 即使曾出过两位女帝,可出于被女人险些改朝换代的恐惧,女官常年被排斥在权力中枢之外。 当柳绮凤腰间拴着被风干的脑袋凯旋时,圣上却破格封她为将军,足以印证朝中实际已无可堪用的武将,柳绮凤的重要性不 言而喻。 哪怕不顾及他的想法,父亲总也要考虑考虑武安府会怎么想,想想他若是和离不久便娶了继室,柳绮凤会不会因此彻底与许府交恶? 可父亲还是这样做了,浑像是不识时变的钝夫。 双亲各自坐在他面前,许纵表面仔细听看,脑海中却挤满了忤逆的想法。 适时,吴淑兰念到最后一张:“这位是益王殿下之女,年十五,是王府的五娘子……” 许纵蓦地反应过来,他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许氏名门世族,祖上还尚过公主。许氏子娶亲王之女,是挑不出错的,可问题就是,许纵这回娶的并非是元妻。 无论嫡庶,那位五娘子说到底也是皇家的金枝玉叶,如何肯嫁作继室?若是没有益王暗中授意,这张画像是万不会出现在这堆画像里。 真相明了。那么,父亲与益王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块的? 吴淑兰念完时,许父已半阖上眼,显然是乏了。 他强打起精神,问底下的儿子:“如何,其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却见许纵摇了摇头,道:“恕父亲、母亲宽恕,概因鸿胪寺事务繁重,儿忙于政务,惦记着招待新罗使臣一事,故而方才听得心神不属。娶妻一事非同儿戏,惟愿从长计议。” 许父低吟道:“好罢。不过此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闲暇之余多想想,最好今年定下来。” 今年?只剩四五个月的功夫,竟然就想重新为他定下一门婚事。 许纵心中的荒缪之感愈发浓厚。 许父说罢起身,正要回房,贴身小厮赶忙凑过去提醒。他如今记性也渐渐变差了,这才想起了,回转过身,对许纵吩咐道:“文福郡主抱恙,你明日记得代我去别院走一走。” 他言语匆匆,像是很不愿提起这个人。撂下这句话,便和身旁的吴淑兰一同打起帘子进了内室。 回正房的路上,许纵望向南面,眉头轻皱。 姑母病了? * 柳媚珠收到那封信,便不顾李修洁劝阻,执意驾车赶赴许家别院。 去岁春,姑母离开许府,以调养身子为由,搬去了城郊的别院里。她下了命令,说求个清净,许家这群乱糟糟的人无事统统不准来见她。 柳媚珠一路上都紧紧攥着那封信。她手心渗出冷汗,皱巴巴的信纸上,字迹晕成了一团,看不清了。 柳媚珠不去管,因为她已经将那几个字死死烙在脑子里了,尤其是“朝不虑夕”四个字,引得她一阵目眩。 她实在是怕,怕因为今日贪玩,耽误了去看姑母最后一面的机会;她更怕赶到别院时,姑母已经失去了生息,冰冷冷地躺在床上。 快马加鞭赶到,守卫识得她的脸,大概由于城郊消息闭塞,长安城的消息尚未传到此处。守卫对她唤了声“三夫人”,便放行了。 不过她此时心急如焚,顾不上纠正这些细节。柳媚珠跳下马车,木荷和 松萝两个人险些没跟上她。 跑得鞋子都掉了一只,却只恨自己没生出一对儿翅膀来,柳媚珠一进院子,嗓子里噎着的哭声瞬间就止不住了——“姑母!姑母!” 她抽噎着推开房门,门后是正打算开门,却被粗暴的动静惊了一下的花嬷嬷。 “花、呜,花嬷嬷,姑母如何了?我收信收迟了呜……” 柳媚珠哭得双眼湿红,握住她的手臂,叠声问姑母如何了。 花嬷嬷见她这副样子,身后还有两个气喘吁吁跟上来的丫鬟,又是心疼又是心虚:“娘子莫哭。” 她赶紧把人带进卧房,柳媚珠一瞧,愣住了。床榻上的姑母分明好端端地坐着,津津有味地执着一卷书,哪儿像是什么病入膏肓的样子。 许芳英听见响动,扭头一瞥,惊喜地见柳媚珠泪眼朦胧地站在不远处,似哭非笑,模样很有些滑稽。 “媚珠?”她扑哧一声乐了,笑着唤她。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话本还在手上捏着呢。她咳了两声,将书卷往枕边一搁,招手道:“怎么这时候来了?到姑母跟前来。” 柳媚珠茫然地走近,抽了抽鼻子:“姑母,你发过来的这封信……” 许芳英招柳媚珠在榻沿坐下,展开被她攥得不辨字迹的信纸。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一头雾水。 她纳闷道:“我是发信了,但说的是让你这几日有空了再过来。” 花嬷嬷给柳媚珠端来热茶暖身,接着扑通跪在地上,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愧疚道:“娘子,都是我自作聪明,郡主是全然不知的。郡主昨日染了伤寒,高烧不退,一直念着娘子的名。是我心急,才私自篡改信件,请郡主责罚。” 这回弄清楚了。花嬷嬷年逾半百,扎扎实实跪下去,柳媚珠忙扶起她:“花嬷嬷从小看着我长大,是我的长辈,不必如此,只是下回千万别这样吓我了。” 陪伴自己几十年的丫鬟,怎么舍得说罚就罚?许若英叹口气:“行了,不罚你。可不许再写这些有的没有吓她了,瞧这眼泪汪汪的,明日肯定要肿。” 听她这么一说,柳媚珠又涌出泪来。她俯身钻进姑母怀里:“是媚珠不好,连姑母身体不适都不知,一路上我都要恨死自己了!姑母,如今烧退了吗?” 许若英拍拍她的背,安抚道:“早退了,没见我都看话本了么?再说了,是我不许你们常来探望,并非是你的错,不必自责。夜深了,不若今夜就歇在这儿吧。” 柳媚珠仔细端详她的面色,眉宇间难掩病气与苍白。她心中酸涩,听说姑母年少时为真宁公主挡了一剑,虽然因此被封为文福郡主,可也落下了病根儿。 痊愈后身子骨虚乏,走不了几步路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身体每况愈下,去年索性搬出来静养了。 可花嬷嬷私下同她说,从前姑母是长安最擅长骑马的娘子。 柳媚珠抹了抹泪:“好,姑母。” 见她情绪平复下来,许若英才悠悠然道:“媚珠,你与从善和离一事,还不打算告诉我?”! 钝书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