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当陪房》 第 1 章 北宋,青州。 时值深秋,北风瑟瑟,吴相公府上的下人院里,铺满了一层白霜,院子里有个舂米用的大石臼,上面落满了残叶。 直棂窗上贴的油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门外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竹门帘,也吱吱呀呀的。 住在西间屋土炕上的梁堇被迫睁开了眼睛,屋里弥漫着一股子隔夜糍糕的甜味。 任谁也想不到,她穿到了北宋 ,成了官宦人家二房娘子冯氏陪房刁妈妈,梳着丫髻,穿着肚兜,年仅八岁的小女儿——二姐儿。 这刁妈妈还有个大女儿,名唤桂姐儿。 桂姐儿比二姐儿大了一岁,被刁妈妈娇养的整天待在屋子里不出来,懒惰好逸。 梁堇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没有惊动炕里面睡的桂姐儿,轻手轻脚的起了。 府里的家生子,分为两种,这第一种就是,存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想给主家郎君当通房的。 第二种,是给府里的姑娘当陪房,将来能随着姑娘去那显贵人家当个有头有脸的管家娘子。 这陪房也有讲究,就像府里的老人张妈妈,就铆足了劲,到处打点送礼,为的就是想把她那个颇有几分颜色的二女儿秀珠塞进二房娘子所出的元娘的院子里。 这元娘去年刚订的亲事,未来婆家是汴梁的伯府,将来那就是伯府娘子,做她的陪房,在吴府下人眼里,那是最有前途的。 有那时运好的,被伯府郎君收了房当了通房或者小娘,那真是连带着家人都鸡犬升天了。 原本刁妈妈也想把梁堇塞进元娘的院子里,当最低等的针线丫头。 用刁妈妈的话说,在院子里慢慢的熬,就熬出头来了,当初她也是从最低等的丫头一点点升上去的。 再加上,她是二房娘子冯氏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在冯氏跟前,到底是有几分脸面的。 可梁堇并不想去,而是去了在众多丫头婆子看来,最没有前途的地方——大厨房。 就连刁妈妈也这样认为,大厨房又苦又累,哪有进姑娘的院子来的体面,即使在院子里当个扫地丫头,那也是极为清闲的。 时不时的还能在姑娘面前露露脸,说不定啥时候姑娘瞅她伶俐,就被调到屋子里使唤了。 要知道,主子身边得脸的娘子,那可是穿金戴银的,主子连穿旧的织金衣裳都舍得给。 梁堇穿上了青色的夹棉小袄,下面是带裆的酱色裤子,她年龄尚幼,再加上是家生子,没那么多的讲究,也就没有穿裙儿。 掀开布帘子,来到了外面,她踮着脚,往煤油灯里添了点棉油,这才亮了起来。 只见方桌东边的红漆枣木四角柜子上,摆着一个豁口的青白瓷瓶。 东西两面的墙上,挂着各色麻线,鞋面,络子,豆袋等杂物。 西南角,还摆着一个米瓮,里面装着半翁还没有舂过的米。 地面上有两个小凳子,一看就知道是主人家不要的旧物,上面还残留着描的金边,很是雅致。 泥风炉子就在正中央,上面坐着一个尖嘴的大壶子,就像外面脚店里的那种。 梁堇有点吃力的拎起壶,里面的水还冒着温,用来洗脸净牙正合适。 北宋是有牙刷子的,这是用猪毛做的一种,在杂货行买一支这样的牙刷子,要两个铜钱,要是从巷子里叫卖的货郎那买,更经济些。 她用刷子从盛牙粉的小瓷罐里,蹭了点牙粉出来。 这牙粉是最次等的,用着糙的很,二房娘子用的牙粉就很是细腻,还带着一股香味,不过价格也惊人。 像那样一盒南京来的上等牙粉,足足要一贯钱哪。 刁妈妈这样的陪房,一个月才有一百二十五个铜板的月银,像她这样在大厨房帮工的小丫头,一个月得二十个铜子。 不过这不算赏的,有时候府里有喜事,会另外有赏钱。 梁堇上个月就得了两个铜子的赏钱,这还是厨房的蔡婆子见她娘是刁妈妈,这才不敢欺负她。 像那些从牙行买来的丫头,或者在府里无父无母,没有依仗,最低等的丫头,少不了会被那些老婆子欺负的。 昧下府里给的赏钱,这是常有的事,有的老虔婆连脸都不要,随便认个干亲,就勒索对方的赏钱和月钱。 还美其名曰,帮那些小丫头攒嫁妆。 刷完牙,她用巾子沾了热水随便擦了擦脸,又用篦子梳了几下头发,昨个晚上睡觉,刁妈妈用红头绳给她绑的丫髻,她并没有解开,这样第二天起来,就不用再绑了。 外面天已经亮了起来,不过还是有点雾蒙蒙的。 她提着家里的铜罐,揣上五个铜子出了角门,往热闹的市井走去。 市井到处卖的都是吃食,像那张瘸子家的羊撺四件,羊杂四软,还有王麻子家的熟肉,张三娘家的糟鹅杂碎,羊血汤,都是很有名气的。 对了,还有曹婆婆家的胡饼,梁堇常来买她家的胡饼,拿回家,蘸着霉豆腐乳吃。 “小娘子,捡些丰糖糕吃……” 市井里的小脚店,门口站着婆子,腰上系着青花布手巾,对人很是热笼。 像那些正店,是瞧不上梁堇这样的“小客”的。 脚店卖的吃食大多价贱,一个铜子能买两块丰糖糕,是寻常人都能吃得起的。 梁堇熟门熟路的来到曹婆婆家,捡了两块胡饼,三个炊饼,又去拐角的摊子上,要了一份鸡杂豆腐汤。 等回到住处,刁妈妈已经起了,见二姐儿把早食买了回来,便去院子里篦头发去了。 “二姐儿,你有没有给我买栗子糕?” 桂姐儿还在屋里洗脸,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就知道是妹妹回来了。 梁堇没有搭理这个好吃懒做的姐姐,还想吃栗子糕,哪来的银钱去买。 “二姐儿,我和你说话哪,擦脸的面脂也没了……” 说着,布帘子被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噘着嘴,抱怨的桂姐儿。 她穿着八成新的绢袄,腰部那里改的窄窄的,下面着一条裙儿,素净的裙面上哀求刁妈妈给她绣的兰草。 虽然才九岁,但已经初现苗条的身量了。 桂姐长得像刁妈妈,眉眼间带着一股子刻薄,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娇俏。 梁堇和她一比,长得只能算平平。 “给我钱,就给你买。” 梁堇用火夹,捅了捅炉子,直到把炉子通的火光明亮才停手,把买来的饼子都放在了上面,一边烤饼,一边烘手。 桂姐儿没有去府上做事,自然没钱,她自知理亏,撇了撇嘴,就不再说话了。 “不就是栗子糕吗,桂姐儿想吃,你就顺便给她买两块。” 刁妈妈最偏向大女儿了,她都九岁了,也不说让她去府里找个活计。 说着,她从外面走了进来,头发用水梳成了一个利落的合髻,插着一把银梳。 身上穿着藕荷色素面褙子,里面是细布做的衫裙,已经有些泛黄了。 左手腕子上带着一只窄薄的金镯子。 前几年,还有人喊她刁娘子,最近两年,不知道怎么变成了刁妈妈。 梁堇听到这话,就火气大,给她买栗子糕吃干啥,让她吃了继续做着攀龙附凤,给人当小娘的美梦? 她这个姐姐,那真是整个府里都找不到第二个,作为家生子,天天盘算着等以后,给姑娘嫁的郎君当通房,或者是给府里的小郎君当小娘。 可偏偏她又懒又馋,让她去府里做活,她死活不愿意去,整天就怂恿着让她从大厨房里偷拿些好点心,好汤食来家吃。 平时自己的裙儿衫儿,都扔在家里攒着,指使梁堇给她洗,梁堇瞅刁妈妈没在家,关起门来把她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才稍微好点。 第 2 章 梁堇用过早食,就去上工了。 路上,刁妈妈向她传授着,如何做一个精明的丫头。 嘴巴要抹蜜,善于偷奸耍滑,瞅人看不见,把大厨房的猪肉,萝卜偷偷的塞在怀里,带回家。 “……不要和旁的丫头掏心掏肺,尤其是那些从外面买来的,那些丫头心眼子多,你个傻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报娘的名号,对那人说你娘是刁妈妈。” 这些话,梁堇已经听了差不多三个月了,她来大厨房帮工,总共也才三个月。 “晓得了,娘。” 她娘刁妈妈的名声在那些婆子女使中间,很是厉害。 不是因为她娘得主母看重,而是因为她娘一言不合,就上去撕人家的嘴。 上次不知道怎么和蔡婆子起了争执,把蔡婆子打的鼻青脸肿的。 没一会就到了大厨房,大厨房一共有两个管事娘子,其中的胡娘子是二房的人,刁妈妈是二房的陪嫁,所以梁堇也算是二房的人。 梁堇自然而然的被分到了胡娘子手下做事。 胡娘子手底下,还有两个像她这样的小丫头,其中一个叫红果,是胡娘子的侄女,另外一个是从人牙子那买来的,叫海棠。 “二姐儿,快来。” 红果没有吃早食,所以来的早,此时正在看炉子,炉子上烧着汤头。 吴老太爷点名中午要吃糟脆筋,糟脆筋,听着像市井贱食,其实并不是。 这是胡娘子的拿手好菜,就是做起来比较繁琐,仅是用到的配料,就有三年的火腿,手掌大的小银鱼,三只两年的鸽子,用来煨汤头。 鸽子只要胸脯上的那块肉,其余不要。 梁堇的爷爷在厨艺界,是有名的大家,祖上还有一本当过御厨的祖先传下来的菜谱。 梁堇耳濡目染,从小就喜欢做菜,可她爷爷守旧封建,坚持这门手艺传男不传女。 可事情偏偏不如人愿,老爷子费尽心思把一辈子的绝学教给梁堇的堂哥,堂哥愣是没学会。 而在一旁,偷听偷学的梁堇,却能做出和老爷子味道相差无几的菜。 老爷子得知后,被气的住进了医院。 梁堇擅长偷学,把人家的变成自己的。 可胡娘子生性多疑,为人谨慎,在做这道糟脆筋的时候,只许侄女红果在一旁。 “二姐儿,这水凉,你歇着,这些菜我一个人洗。” 被胡娘子赶出来的梁堇和海棠,在井边洗菜。 面对海棠的示好,梁堇有些纳闷,没等一会儿,海棠就说出了缘由, “二姐儿,再过几天就要领月钱了,我的月钱,能不能先搁你那……你也知道,蔡干娘总是找各种由头……” 海棠不比家生子,在府里无依无靠。 刚来那几天,蔡婆子上赶着要认她这个干女儿,她想着在府里有个老人做依仗,即使每个月孝敬她点果子钱,也没啥。 可那个蔡婆子心也忒大,忒毒了,月钱,赏钱,还没在她手里暖热哪,她就像个闻到腥味的黑猫似的找来,一个铜子都不带给她留的。 别看海棠人不大,倒是怪精明。 把月钱放在二姐儿手里,等蔡婆子问起,就有了说辞,把蔡婆子引到二姐儿这来。 到时候蔡婆子畏惧二姐儿的亲娘刁妈妈,自然不会来讨要。 但一定会对二姐儿记恨在心,什么时候在背地里给二姐儿一个绊子,也说不准。 梁堇瞅着海棠可怜兮兮的,但没有心软。 因为她有一次看见,海棠从大房出来后,手上就多了个银戒子。 吴老太爷一共有三儿一女,女儿早年嫁到了扬州,大儿子前几年得了痨病去世了,撇下了正头娘子柳氏,还有女儿二姑娘。 次子,也就是刚来青州上任半年的吴相公,妻子是冯氏,俩人膝下有三女一儿,三个女儿都是冯氏所出,儿子是个庶子,亲娘是个妾,早就被冯氏给发卖了。 幼子,去年刚成婚。 这一大家子,都随吴相公来到了任上。 现在住的这处宅子,是赁的,一年赁金都要花费一百多贯。 吴相公只是个同知,俸禄不多,是赁不起这样气派的宅子的。 好在他有一个家私颇丰的二叔,二叔没有子嗣,所以很愿意接济他这个当官的侄子。 再加上,妻子冯氏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令人眼红的嫁妆。 这才赁的起这样的宅子,养的起这么多的下人。 寡嫂柳氏,本来都靠二房的冯氏养着,按理说老老实实的呗,可非要插手府里的管家之事。 吴老太太向着这个大房儿媳,经常往大房塞好东西,这些好东西从哪来的? 都是抠二儿媳冯氏的,吃着冯氏的,喝着冯氏的,还要拿着冯氏的东西去送人。 前不久,见冯氏病了,一直想让大房管家的吴老太,逮到了机会,迫使冯氏交出了管家之权。 这正好随了冯氏的意,冯氏早就不想再贴补吴家了。 这也是早上,梁堇一家为什么去外面买着吃的原因,刁妈妈一家是冯氏的人,以后二房的人都不在大厨房吃了。 冯氏单独给下面贴补伙食上的银钱。 她倒要看看,没有了她冯氏的贴补,这吴家吃啥喝啥,让柳氏去管这个家去吧。 冯氏和大房不对付,海棠和大房有来往,她不想惹是非。 海棠见梁堇不答应,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胡娘子每次做这道糟脆筋的时候,都能得老太爷的赏。 这次别说得赏了,还差点挨了板子。 吴老太爷是个会吃的,菜里少了哪道料都能吃出来。 胡娘子做的这道菜,他不是没吃过,今个做的简直是拿来糊弄人的。 连梁堇都知道,这事怪不了胡娘子,柳氏管家,大厨房自然也归她管,府里的账上没钱了,柳氏又不想拿出自己的私房。 缺材少料的,胡娘子只能这样做了。 这明面上是在指责胡娘子菜做的不对,其实是在给二房冯氏脸子看,谁都知道胡娘子是冯氏的人。 “我们三姑娘院子里的饭在哪?” 来人是三姑娘身边的大丫头,问的是厨房的另一管事,王管事,她是大房那边的人。 “你们院儿的人咋这个时候才来拿饭,老太太有交代,说过了时辰,就不再生火了。” 这是压根没有给三姑娘留饭啊,还搬出吴老太太出来压人。 “你们也就欺负我们三姑娘。” 春桃气的眼睛发红。 要是元娘和四姑娘院里的人来拿饭,底下这群欺软怕硬的势利眼,会这样吗? 虽然三姑娘也是冯氏所出,可冯氏平时并不在意这个少言的女儿。 元娘,是她的头一个孩子,自然疼爱她,幼女又小,嘴巴伶俐,会哄人,冯氏也爱的不行。 唯独次女,在府里缺衣少食她都不知道,下面的婆子管事,看的比谁都清,自然也不把这个三姑娘放在眼里。 即使三姑娘是正经的主子,可谁让她不受冯氏待见哪。 “姐姐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和那些泼皮烂货争执,也争执不出个东西来。 大厨房的东西,大房的人看的紧,梁堇领着春桃来到了家里。 梁堇家里用木板搭的有个简易的小灶房,这个时辰,蒸米再做菜,肯定是来不及了,她怕三姑娘久等。 正好家里有瓦罐,她把懒桂姐从屋子里的炕上赶到了外面,让她去院子里舂两碗米来。 春桃没指望一个在厨房帮工的小丫头能做出啥饭来。 她当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向三姑娘交差,被梁堇牵着就来了,现在回过神来,站起来用汗巾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温和道, “你是刁妈妈家的二姐儿吧,等改天你来三姑娘的院子里,我给你拿果子吃。” 春桃说完就要走, “姐姐,你此时回去,两手空空,三姑娘吃什么啊? 左不过你等我两盏茶的功夫,我就让你带点吃食回去,你也好交差。” 梁堇拿的月钱,是冯氏给的,三姑娘再不受待见,那也是冯氏所出。 春桃觉得她的话在理,可她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刚到自己的腰间,又面带犹豫, “你年龄尚小……算了,姑且让你试试吧。” 春桃出来没带银钱,要不然能出去买点吃食回来,心里盘算着在这坐会就走。 梁堇手脚麻利的从屋里的米瓮里,扒开米,从里面掏出一小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熏成的腊肉。 用水瓢舀水冲洗了一番,把腊肉切成薄薄的一片,这腊肉的油脂,呈现出一股子油润透明的感觉。 这是过年熏的,梁堇怕桂姐儿整天惦记,就把它埋在了米瓮里。 这反而给腊肉更添了一种米香。 春桃见她切起肉来,有模有样的,很是诧异的慌,渐渐收了要走的心思。 舂米回来的桂花儿瞅见家里竟然还有肉,眼睛顿时直了,碍于春桃在这,她瞪了一眼妹妹。 “去刘婆婆家,帮我讨把菠菜去……待会做好后,给你留点。” 梁堇低声哄着桂姐儿,桂姐儿不情不愿的出门借菠菜去了。 她把淘好的米倒进瓦罐里,又倒了点水进去,把切好的腊肉片铺在了上面,接着又是笋干。 这笋干本来泡一下才好,可来不及了。 春桃见她往罐子里,又倒了一些她不认识的香料,随后盖上了盖子。 “我帮你烧火。” 她不好意思一直坐在这,让个小丫头忙前忙后的。 “姐姐,别弄脏了你的好衣裳,我在大厨房烧火烧惯了的。” 梁堇看了眼她身上穿着的衣裳,还是绸子的。 外面都说,在官宦人家当女使,穿戴的比外面小户人家的女儿都要好,这话不虚。 春桃被她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穿的这身衣裳确实不适合做这些粗活。 她是三姑娘的大丫头,平时伺候三姑娘饮食起居,那都是些精细活,像这样的粗活,她还真没干过。 梁堇很快就点着了火,可不要小看这烧火,烧火能把控住火候,有的时候,做菜步骤明明是一样的,出来的味道却不相同,这问题就是出在了火候上。 什么时候火大,什么时候火小,什么时候该添柴,什么时候该去柴,这都是有讲究的。 等桂姐儿拿着一把带泥土的菠菜往回走的时候,还没到地方,就闻到从她家的方向,飘出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香味。 春桃也没想到,这做出来能有这么香。 之前冯氏管家的时候,她跟在三姑娘身边,是不缺这些荤腥吃的。 甚至有的时候,专门捡些清淡的素菜来下饭。 难道是这几天没有沾肉,否则咋会这样馋? 春桃借着用汗巾子擦脸的动作,咽了下口水。 第 3 章 “二姐儿,要是三姑娘问起这是啥菜,我怎么说啊?” 这饭不是饭,菜不是菜的,也不是羹。 “你说是腊肉饭就行了,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只有这些东西,委屈三姑娘了。 这饭登不上台面,要是三姑娘想用,就捡着用些。” 梁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春桃见她这样会说话,做的饭又这样的好,心里喜欢的很,想着等回去,在三姑娘跟前,给她讨个赏。 梁堇不知道春桃所想,她把桂姐儿带回来的菠菜,洗干净放在罐子里焖好,先盛出来一小碗,在桂姐儿眼巴巴的注视下,递给了春桃。 “姐姐帮着尝尝咸淡,看合不合三姑娘的口味。” 原本就饿着肚子没吃午食的春桃,被梁堇这一体贴的行为,弄的又生出了许多好感。 她连忙接了过来,只见碗里的大米,油光似亮的,梁堇还放了点酱油,北宋是有酱油的。 上面摆着腊肉片,绿油油的菠菜,油浸浸的笋干,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春桃还是有点矜持的,用勺子浅浅的挖了一小口塞进嘴里,眼睛忍不住亮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不知不觉中,半碗米饭下了肚。 看的桂姐儿馋的不行。 “这腊肉饭味道可以。” 岂止可以,吃的春桃都想再来一碗,真是又香又鲜。 那种香,并不腻人,真想不到用几片腊肉,就能做出这样有味道的饭来。 像腊肉这种寻常人家的东西,也就吴府的婆子们会熏来吃。 姑娘们是不吃这样的东西的。 春桃抽出袖子里的巾子,擦了擦嘴。 撇了一眼瓦罐里剩下的,想着三姑娘胃口小,这些定是用不完,到时候剩下的都是她的。 梁堇见春桃想把瓦罐直接拿走,连忙劝住了, “这瓦罐着实不美观,又烫,姐姐仔细手,不如我盛到盘子里,给姐姐找个食盒拎着?” 春桃想来也是,便拎着刁妈妈家那个连漆皮都掉了,磕碜到不行的食盒回去了。 “好你个奸二姐儿,把腊肉藏起来不给我吃,今个要不是有这事,恐怕你还不拿出来。” 桂姐儿吃的满嘴留香,还没咋吃就没了,这二姐儿的手艺啥时候这么好了? 梁堇深知桂姐儿秉性,年节熏的腊肉,有一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这一块腊肉本来是她给亲爹梁贵留的,他是个账房,在涿州帮二房冯氏理账,一两个月还不回来一次哪。 “好吃吧……” 梁堇笑眯眯的看着意犹未尽的桂姐儿,她前几年,不敢透露厨艺,主要是没个原由。 这次她在大厨房待了几个月,会做点东西,也能说得过去。 桂姐儿见她这样,立马提防了起来,怕梁堇还要使唤她干活,连忙说累了,要回炕上歇着。 “晚上吃煎豆腐……” 嘁,豆腐有什么好吃的,她又不是没吃过,桂姐儿撇了撇嘴。 “既然你不吃,晚上就不做你的了。” 梁堇的这句话,让准备回炕上窝着的桂姐儿变的有些迟疑,她转了下眼珠, “煎豆腐,有今天的腊肉饭好吃吗?” “有,这是我在大厨房偷学来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煎豆腐,是用虾子油来煎,煎的两面焦黄,不用放其他香料,放一点粗盐就行。 最后再切上一颗细葱,只要叶,不要白,切的细细的,炒出葱香,然后就能吃了,吃一口,香的掉舌头。” 梁堇压低了嗓门,娓娓道来,把桂姐儿听得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你说让我干啥。” 桂姐儿最是个贪嘴的,梁堇可谓是打蛇打到了七寸。 给桂姐儿安排好活之后,梁堇就回到大厨房磨起了洋工。 大房柳氏管家后,大厨房的赏钱少了很多,婆子们都聚集在一块打牌喝酒,干活也没有之前积极了,整个大厨房松散的不像样子。 红果扯着梁堇在角落里翻起了花绳,谈论起了大房柳氏的不是来。 她是二房的人,站在二房这边,话里话外都是瞧不上大房的做派, “……柳娘子整天吊着一张苦瓜脸,身上穿的还没有一个养娘体面。 听大房院子里的小翠说,这柳娘子每天晚上都逼着二姑娘做文章,二姑娘做不出来,柳娘子就拿戒尺抽打二姑娘的小腿。” 梁堇听得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她还是去年在园子里见过这个二姑娘一面。 冯氏出身高,娘家是汴梁那边的京官,吴相公的爹做过县丞,按理说吴相公是攀不上这样好的人家的。 说来也是吴相公有才能,进京考中了进士,被冯氏的爹看中,这才把女儿下嫁给了他。 冯氏嫁给吴相公后,就把吴家的规矩给立了起来,像她这样的小丫头,是不能到处在府里跑的,正好那天三郎君娶妻,府里便放宽了规矩。 还记得那天的二姑娘,在那样喜庆的日子里,和母亲柳氏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格外的扎眼。 这柳氏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嫁进吴家的时候,才有八抬嫁妆。 在府里有个出自高门的妯娌,对方的嫁妆用三个大船拉都拉不完,这让她唯恐落了下风,被人瞧不起,便整日端着一副清高的样子。 母女俩一边吃着冯氏的嫁妆,又一边嫌弃有铜臭味。 没想到,这个柳娘子私下里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苛刻。 “二姑娘没了爹,亲娘又使不上劲,这以后的婚事还不知道有多艰难。” 这里面有些话,是红果听姑母胡娘子和她娘私下说的,她学舌给梁堇听,她也觉得姑母说的对。 要是大房放下穷酸的做派,多巴结巴结出身高的冯氏,冯氏看在一家子的情面上,帮二姑娘介绍个好人家,比啥都强。 元娘,也就是大姑娘,已经订下了亲事,大房的二姑娘也就比元娘晚出生了几天。 此时三姑娘的院子外, “听闻三妹妹中午没有用上饭,这是我让婆子专门去外面买来的几样吃食。” 二姑娘吴季兰拎着食盒,这是她背着柳娘子用自己的体己银子买的。 三妹妹和她一样,不受人待见,这让吴季兰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感。 这次来,不仅仅是给三妹妹送吃食,还有她想为自己的娘亲解释一番。 她娘刚管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立了规矩,就要遵守,不能因为三妹妹一个人而坏了规矩。 希望三妹妹能体谅她娘的难处,不要记恨才好。 “劳二姑娘惦记,我家姑娘已经用过饭了。” 看到二姑娘递来的食盒,春桃就想起了中午在大厨房受到的欺辱。 那王管事是大房的人,春桃面上不显,可对她的态度着实冷淡。 吴季兰有些讪讪的把食盒收了回去,她性格本来就敏感自卑,提着食盒的手忍不住攒紧了。 “既然三妹妹用过了,那我就不扰她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跟在吴季兰身后的婆子为她鸣不平, “姑娘就是心好,早知道不去讨这个嫌了。” “三姑娘是我妹妹,我关心她是应该的。” 吴季兰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些被扫了脸面的难堪。 耳边响起了平时柳氏对她的教导。 说她们是大房,要是她爹还在,现在风光的还轮不到她们二房。 府里没有分家,管家的向来都是大房娘子的事,二婶娘欺她大房势弱,越俎代庖多年。 还说,她不能贪恋富贵,去巴结二婶娘她们,折了风骨,让人瞧不起。 要是让她娘知道她来给三妹妹送吃食,还被拒了,恐怕免不了一顿责罚。 第 4 章 刁妈妈管着府里栽花种草的差事,很是清闲,还没到下值的时辰,就偷溜回家了。 刚踏进下人院里,就见往常呆在屋里睡懒觉的大女儿,竟然破天荒的在院子里舂起了米。 刁妈妈刚开始还以为眼花了,直到走近,才发觉真是桂姐儿。 “我的儿,好端端的怎么干起了活?” 平时,这个女儿连个尿桶都不倒,刁妈妈也舍不得使唤她。 “娘,你快帮我舂一会儿。” 桂姐儿正舂米舂的两个腕子又酸又软,见她娘回来了,连忙停了下来。 “是二姐儿,说让我把米瓮的稻米都给舂了。” 干了这点活,可把桂姐儿累的够呛。 刁妈妈接过了桂姐儿手中舂米用的杵臼, “这样的粗活,你哪干的来,等哪天你们的爹从外面回来,让他干去。” 这舂米是最费功夫的,还吃力气,刁妈妈舂了两下就不干了。 在大厨房的梁堇,正帮着胡娘子剥菘菜,菘菜其实就是大白菜。 自从大房柳娘子接管了厨房,就打发胡娘子去做下人的吃食。 府上主子的吃食由王管事来掌勺,王管事原来是大房的王婆子,做得一手的好面食。 这不,晚饭为了在主子面前显显脸,光是馒头,就做了两种口味的。 咸口的有肉馒头,鱼馒头,甜口的有红糖馒头,花枣馒头。 一早儿就脱了褙子,亲自揉面。 这王婆子身段矮粗,膀子浑圆,有一身的好力气,她把那面揉的不下半个时辰,翻来覆去的揉搓。 揉好后,又是做馒头馅,又是捏花样,忙的那横肉的脸上汗津津的。 梁堇在一旁看了都不得不服气,这王婆子的馒头做的就是好。 平时大厨房都围着胡娘子献殷勤的婆子丫头,都围在了王婆子那。 胡娘子这冷清的很,只有红果和梁堇。 三人被挤兑到了偏僻的角落里,守着一口老灶,一眼望去,这大厨房成了王婆子的领地。 “让这个老货且得意些日子。” 站在灶台旁的胡娘子,冷眼瞧着在那边卖弄厨艺的王婆子,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梁堇和红果低着头做事,默不作声,不敢讨她的嫌。 这胡娘子,容长脸,常年用一块靛蓝的方巾包着头发,耳垂上戴着两个银环子,瞧着是很利索的人儿,就是脾气有时候不好,在气头上,即使是侄女红果,那也是说骂就骂的。 下人的伙食,一锅糙子粥,一锅菘菜烩青皮萝卜,瞧着就清淡。 反正胡娘子她们二房的下人不吃,她就糊弄着做了。 那大房的不是说了,之前府里的伙食太过奢靡浪费,以后要以节俭为主。 各房主子的吃食每个月不能超过两贯钱,吴老太爷和吴老太的吃食用度,不在其中。 下人们的吃食,按着一个月半吊子钱来做。 除去二房的下人外,还有那么多的丫头婆子小厮,半吊钱,能吃啥,只能捡些这个时节的贱菜来吃。 下人们能不能吃饱都是个事。 别看那些下人面上不说,等肚子里存的油水都耗尽,看她们对大房有没有怨言。 二房院子里, 吴相公用着大厨房送来的晚食,只见桌子上摆着一道蒸紫茄,盐水芹,小葱拌豆腐,唯一的荤菜是茭白炒肉片,连带着两盘馒头。 冯氏见自家官人用的香,把自个面前的那道盐水芹往他那边送了送。 吴相公平时吃的是上等的粳米,鸡鸭鱼肉螃蟹做的精细菜肴,还从没有吃过这样清爽的素菜,一吃感觉格外的受用。 还劝冯氏多用些。 “往日大厨房确实太过靡费,自从大嫂接管了大厨房,这两日送来的清粥小菜,很是可口。” 冯氏听着吴相公话里对大嫂柳氏管家的赞许,嘴角勾起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不屑来。 这清粥小菜偶尔吃一次是不错,可要是天天吃…… 反正冯氏手里有的是银钱,使唤婆子去外面的酒楼订席面来吃也是极为容易的事。 这大房柳氏刚接手管家的时候,就来到她院里,话里话外是她冯氏的陪房太多了,光是伙食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冯氏自然懂她的意思,便让柳氏不用管她二房下人的伙食。 她给二房的下人私下里贴补了伙食上的银钱,随她们是生火还是去外面买着吃。 …… “二姐儿,拎的啥东西这么臭?” 拎着两块馊豆腐的梁堇,和红果结伴回来,俩人在大厨房忙完,就去外面的菜行了。 “张妈妈好,这是我买的豆腐,你家吃不吃?” 她专门捡这馊豆腐要的,只花了一个铜子,就买回来了这么多。 梁堇估摸着这些豆腐能有个三四斤的样子,卖豆腐的正好全给了她。 平时这三四斤的豆腐,最少也要花上五个铜子。 捏着鼻子的张妈妈闻言,眼中露出了嫌弃和鄙夷, “这豆腐都馊了……” 她刁银娣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生出的两个闺女都这样。 大女儿长得出挑些,可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懒蛋。 小女儿瞧着怪伶俐,其实是个呆子。 都八岁了,连买块豆腐都能被人哄骗了去。 听说前段时间进了大厨房,当时她还纳闷,想不明白那刁银娣怎么让自己的女儿去了那种没有前途的地方。 今个她可算是明白了,这个傻不拉几的二姐儿只能去大厨房当个烧火丫头。 这俩人哪比得上她的秀珠,她的秀珠已经进了元娘的院子里当使唤丫头了。 等再熬个几年熬出头来,跟着元娘去那伯府,看这府里谁能有她风光。 梁堇识趣的加快了步子,往家走去。 官宦人家的女郎,从生下来,爹娘就开始给她准备将来的嫁妆了。 就拿冯氏所出的元娘来说,在她两岁的时候,冯氏就为她备好了床——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 这个床,将来是要抬到元娘婆家的,这只是嫁妆单子上不起眼的一个。 如今元娘九岁了,冯氏给她准备的嫁妆已经塞满了三间大屋子,可这才不到单子上的一半。 眼瞅着元娘大了,冯氏急的已经托人去南京采办去了。 小到针线,刷牙子,蚊帐……大到拔步床,罗汉榻,各式柜子。 自不必说,缎子,绸子,绢,罗等上好的料子。 这些即使费些功夫,也都能置办的来,可是元娘未来的陪房,那才是不好寻的。 冯氏当初嫁过来的时候,光陪房就带过来了二三十人。 如果把陪房的地位分个等级,那第一等就是和主子朝夕相处,有多年情分的奶妈,女使,梳头娘子。 这些人得主子看重,在陪房中也最得势,管着主子的嫁妆钥匙,首饰衣料,还有屋里的大小事。 第二等,就是院里的针线娘子,烧水伺候茶的丫头,打扫院子的婆子。 最末等的就是像刁妈妈这样管栽花种草的,还有账房。 末等中的末等,要数灶房娘子,是这些陪房中最辛苦的,一年半载都见不了主子一面,和主子情分单薄。 虽然能偶尔因为菜食做的好,得个赏,也就十几个铜子,是远远比不上那一等陪房的。 一等陪房那就是半个主子差不多,被人尊着敬着,干的活轻巧不说,下面还有小丫头伺候,主子吃啥她们就吃啥,屋里用不完的果子甜糕。 身上穿着绸子衣裳,头上戴的插的,那真是令人艳羡。 府里的家生子,在老子娘,老子爹的言传身教下,早就知道奔前程了。 梁堇不想去贪那前程,只想将来给府里的哪个姑娘当陪房,做个灶房娘子。 在她看来,灶房娘子整天待在厨房里,远离主子们的是非,是最安稳不过的。 等做几年灶房娘子,攒够钱,她就连带着爹娘,桂姐儿,一家子赎了身出去。 第 5 章 “好你个二姐儿,从哪捡的旁人不要的馊豆腐,我可不吃,我要吃好豆腐。” 桂姐儿插着腰,吊着脸子,站在灶房门口,觉得今个儿自己干了活了,理直气壮的很。 “这馊豆腐比不馊的好吃。” 这话还真不是梁堇诓骗桂姐儿的,这馊豆腐做好后,闻着臭吃起来香,尤其是用糟虾油来煎。 刁妈妈回来后又出去了,不知道杵在哪和人嚼舌根去了。 这刁妈妈比着前些年好多了,前些年最爱和府里的几个婆子偷偷私下里喝酒打牌。 她们打的牌,是那种叶子牌,几个晚上,就把一个月的月钱搭进去了。 后面没银钱用,只能去典当衣裳,把家里主子赏的一件半新不旧的缎子袄给当了。 梁堇把买来的馊豆腐,放在水里洗去豆腐上面的那层粘液,切成半指厚的薄片。 桂姐儿把身上的裙儿给换掉了,蹲在灶房给她烧火。 梁堇并不急着往锅里倒油,而是去屋里舀了半碗栗,栗就是小米。 放在洗干净的瓦罐里,又添了一瓢井水,把它架在炉子上小火慢熬。 前几天吃剩下的糍糕,已经变得硬邦邦的,她也拿来放在炉子旁边烤。 等忙完这些,才从拳头大小的陶碗里,用木勺子挖出厚厚的一坨猪油膏,这猪油膏洁白细腻,去市井肉行花十个铜子买上一块肥膘,拿回家炼出一大碗油,能吃一两个月。 等油热,依次放入豆腐。 豆腐的馊臭味一下子更浓郁了起来,就像那泔水味,路过刁家门口的都捂着鼻子走。 桂姐儿被熏的更甚,火都不烧跑了出去。 梁堇只好一边烧火,一边煎豆腐。 把豆腐煎的透透的,似黄未黄的时候,往里面撒了点盐,放了一勺糟虾油,继续煎。 这糟虾油,是梁堇在厨房帮工,见胡娘子做虾子不要虾头,便捡了回来,熬成了这糟虾油。 原本想用它腌一小缸酱瓜留着冬天就粥吃的。 糟虾油放下去还没一会儿,味道从之前的馊臭味变成了一股子……臭香臭香的味道。 住在刁妈妈隔壁的蔡婆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伸长了脖子,嗅着这种奇异的香味,一脸的陶醉。 “那刁娼妇家做的啥,咋这么香……” 蔡婆子和刁妈妈不对付,背地里经常骂她是刁娼妇。 刁妈妈也不是个好的,成天老杂毛老杂毛的叫。 “小红,去隔壁瞅瞅,看她们做的啥吃食。” 小红是蔡婆子买来的丫头。 蔡婆子被这香味勾的挠心挠肺的,连平时最爱吃的猪耳朵,都吃不下去了。 在屋里给蔡婆子温酒的小红,连忙咽下偷吃的猪耳朵,朝外面应了一声。 走的时候,看了眼桌子上的那盘猪头肉,又悄悄的偷了一小块,她不敢偷吃大块的,怕被蔡婆子发现。 蔡婆子平时吃剩下的肉,都会数一数几块,但凡少了一块,就脱掉脚上的鞋对小红一顿抽打。 刁妈妈领着三姑娘院里的小丫头,喜滋滋的往家里来。 她竟不知,二姐儿啥时候攀上了三姑娘,虽然三姑娘不得冯氏疼爱,但毕竟是正儿八经二房的小主子。 “干啥哪?” 刁妈妈一声尖利的呵斥,把趴在刁家门口偷窥的小红吓得脸色大变,不等人走到跟前,就跑回了蔡婆子的院里。 “老杂毛,想偷我院里的东西是不是,别让我逮到你,让我逮到了,我把你身上的那层老皮给你揭了。” 刁妈妈指着蔡婆子家骂骂咧咧的。 这老杂毛手脚不干净,之前她桂姐儿的肚兜子洗了晾在院子里,发现不见了,她一猜就知道是这老杂毛偷的。 最后在她柜子里寻到了,差点扭着她到主子跟前。 这个小丫头是蔡婆子前不久买来的,定是被蔡婆子指使来她家偷东西的。 蔡婆子被骂的不敢露面,紧闭着门。 在灶房煎豆腐的梁堇听到外面她娘的骂人声,连忙放下竹筷走了出来。 还欲再骂的刁妈妈见女儿出来了,便闭上了嘴,笑吟吟的拉着身后的小丫头, “二姐儿,三姑娘院里的香豆来了,特地来给你送赏钱的。” “二姐儿,春桃姐姐让我来给你送赏钱。” 香豆刚十二岁,髻上戴着一朵蓝色的绢花,嘴边有颗小痣,很是娇俏机灵。 她把荷包里一串用红线串了的铜钱递给了梁堇,连带着还有一包甜糕。 “这赏钱是三姑娘给的,这包甜糕是春桃姐姐单独给二姐儿你的。” 梁堇把钱和糕都接了过来, “多谢你家姑娘,还有春桃姐姐。” 刁妈妈拉着香豆不让走,去屋里非要拿果子给她吃。 “二姐儿,这是什么味啊,可真香。” 香豆刚才在门口就闻到了这味,忍不住看向了灶房。 “是煎豆腐。” 梁堇领着她进了灶房,只见桂姐踩在春凳上,弯着腰,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往嘴里塞,被烫的小脸都扭曲了。 梁堇和刁妈妈还一块没有吃,她恨不得把锅里的煎豆腐全塞进自己的嘴里。 “桂姐儿。” 梁堇板着脸子,上前把桂姐儿从上面拉了下来,实在生气,忍不住当着外人的面,拧了她一把。 桂姐儿到底还是要脸的,跑回了屋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梁堇才是姐姐,桂姐儿是那个小的。 梁堇把煎豆腐用油纸给香豆包了五块,想了想,又拿出一张油纸包了几块,托她给春桃。 等香豆走后,梁堇来到了西屋,想和桂姐儿讲讲道理。 “不过是吃了你几块豆腐,就这样欺负人……” 桂姐儿皮儿嫩,梁堇给她拧出来个红印子,这也不怪梁堇,这桂姐儿实在是太自私了,欠收拾。 “等我将来当上了小娘,别指望让我提携你,让你拧我。” 梁堇本来还想和她讲道理,听到小娘,提携几个字眼,就忍不住揍她。 桂姐儿口中所谓的提携就是也介绍她去当小娘。 她还怪好的哪…… 小娘是那么好当的吗,二房的那个曹小娘刚生下儿子,就被冯氏喊来人牙子卖掉了,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去。 她们是家生子,一家的卖身契书都在人家手里,人家想打板子就打板子,想发卖就发卖。 碰上心肠毒的,把你卖进那下等窑子里,你想死都死不了。 这个桂姐儿从小就被刁妈妈给教歪了,不想着给人当正头娘子,成天就想当小娘,过富贵日子。 通过给人当妾室,当通房换来的富贵,不是那么好享的。 桂姐儿被梁堇揍的嗷嗷叫, “我再也不说给人当小娘了,再也不说了,好妹妹,好二姐儿,饶了我吧……” 要说之前桂姐儿哭哭啼啼,那是作的,如今是真的知道疼了。 “我的小祖宗啊,别打了,别打了。” 刁妈妈见二姐儿把桂姐儿骑在炕上打,上前连忙劝道。 她这个小女儿平时性子怪好,就一件事,但凡是听到桂姐儿说将来要去当小娘,那就变成了疯狗。 追着她打,连她这个娘的话都不听。 “我让你成天想着当小娘,让你好逸懒做,贪图富贵,让你自私,让你尿桶不倒,衣裳不洗……” “娘……” “我的儿,打坏了,打坏了,别把你姐姐打坏了,我的祖宗,我的肉啊,你快停手吧。” 刁妈妈急的像那热锅上的蚂蚱,想拉又不敢拉。 不知道为啥,她打心眼里有点怵这个极有主意的小女儿。 她不像桂姐儿,桂姐儿肯听她的话,这个二姐儿,不听她的话不说,还一点都没有随了她的精明。 刁妈妈所谓的“精明”就是,瞅人看不见偷府里的东西,干活的时候,要知道偷懒,还要会告状,会颠倒黑白,还要会欠旁人的钱拖着不还。 弄得府里的下人们,已经没有人愿意借给她这个老赖钱了。 好在梁堇知道后,就逼着刁妈妈还人家的银钱。 每当该发月银的日子,她就盯着她,缠着她,给她讲道理。 在西屋的喧闹下,灶房里炉子上熬小米粥的瓦罐,已经从里面咕嘟咕嘟的冒气了,米香扑鼻。 还有被人遗忘的糍糕,在炉子沿上烤的已经鼓起来了,焦黄的面从中间裂开,并且还冒油了,油顺着炉子壁淌在了地上。 第 6 章 自那日梁堇揍了桂姐儿一顿,桂姐儿安分多了。 这些天,天天倒尿桶。 “咱们这些下人的伙食,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还是二房娘子管家好,咱还能沾沾荤腥。” “谁说不是哪,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惯会算计……这哪像个主子啊。” 婆子丫头们的嘴里都淡的格外不是味,胡娘子给她们连着炖了几天的水煮菘菜,连滴子油都没放。 那些抢不过婆子的小丫头,甚至连口菜汤都没有落得。 吃不饱就算了,眼瞅着这天越发的冷了,府里也不说给下人做棉袄。 府里的旧人还能有往年给做的旧棉袄凑合着穿,可那些新买的丫头,被牙婆领过来的时候,身上就一身单衣。 胡娘子手下的海棠,还想硬挺着,昨个冻得实在受不住了,去典当行买了一身旧棉袄。 又大又肥,还是粗布的,央求干娘蔡婆子给她改小些,也不知道给了蔡婆子啥好东西,蔡婆子还真给她改了。 “海棠那丫头哪?” 胡娘子一早就交代她择菜,到现在这一堆菜还在地上扔着。 “帮王管事出去跑腿去了。” 她们的活本来就不多,干完就能闲着了,红果和梁堇已经干完了属于她们的那份。 “等她回来,告诉她,以后就留在那边吧。”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是胡娘子的人,却天天围在王管事那边。 中午的时候,梁堇从大厨房出来倒泔水,就见被几个丫头簇拥着的香豆冲她在招手。 “二姐儿……” “香姐姐。” 梁堇朝她们走了过来。 “你那次给我的煎豆腐,能不能再给我们做些,我们不白吃,买你的。” 原来是那天香豆把煎豆腐拿回院里,自己刚吃了两块,剩下的三块被一个屋里住着的给抢走了。 那豆腐也不知道咋做的,她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腐。 外焦里嫩不说,还有一股独有的臭味,吃起来,又香又鲜,让人越吃越想吃,吃过一次,惦记好几些天。 梁堇正好下午闲着,闻言立马就应下了。 只是馊豆腐不好买,梁堇拉着桂姐儿逛遍了整个市井,才买回来八斤。 途径卖肉的摊子,又掏两个铜子,买下了一堆没有人要的筒大骨。 提着一捆骨头的桂姐儿想不明白二姐儿花两个铜子买这些骨头干啥,这骨头上的肉被屠夫剔的干净,别想在上面找到一个肉沫子。 有这钱还不如给她买两个肉饼吃。 梁堇这个时候也饿了,中午就啃了半块糕,给桂姐儿一个铜板让她去买个肉饼来吃,俩人一人一半。 等到家后,俩人就开始忙活了,桂姐儿尤其的勤快。 梁堇说赚了钱分她,她才如此。 豆腐煎好后,七块豆腐收她们一个铜板,桂姐儿负责收钱,梁堇给她们分,丫头们都争先恐后的往前挤,生怕轮到她们的时候豆腐没有了。 “我再要三文铜钱的。” 刚买了一回的丫头,还没出刁家的院子就给吃完了。 她们这些丫头,一个个都富的很,其中一个手上还戴着个金镯子。 “我先来的,先给我。” “你刚刚挤到我前面的,应该先给我,你个小蹄子……” 梁堇煎不上卖,眼瞅着这些丫头,为了几块豆腐要掐起来,连忙说道, “姐姐们,都别吵了,剩下的豆腐不多了,一个人只能买一次,一次最多只能买三文钱的。” 她们见梁堇这样说,只好作罢。 桂姐儿在一旁收钱收的很是激动,没一会,装铜钱的匣子就满了。 “姐姐,我要两文钱的。” 桂姐儿定睛一看,见是隔壁蔡婆子的丫头小红,原本喜的跟啥似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不愿意卖她。 小红的声音怯怯的,低着头,见桂姐儿不愿意卖她,都快哭了。 这豆腐不是她要吃的,是蔡婆子要吃的,使唤她来买,要是买不回去…… 煎豆腐的梁堇知道蔡婆子的为人,那蔡婆子平时没少打骂这个小红。 小红和她们一般大,却和旁边的桂姐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桂姐儿脸色红润,头发乌黑,身上穿着绣着鹦鹉的淡绿色小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 而一旁的小红,黄瘦黄瘦的,头发像杂草一样。 身上穿着短小的衫子,衫子空荡荡的,裤子的裤腿短了一截不说,上面还有土红色的补丁。 “桂姐儿。” 梁堇瞪了一眼桂姐儿,让她把小红的钱收下,桂姐儿这才不情不愿的收了钱。 轮到小红从梁堇这拿豆腐,她冲梁堇感激的笑了笑。 等豆腐都卖完后,梁堇把铜钱都倒在了炕上,和桂姐儿来回数了两遍。 “一百三十八文!!” 比她们的娘刁妈妈一个月的月银还要多出十三文哪。 桂姐儿都快乐傻了,抓着梁堇的胳膊激动的说道, “等明天,咱再去买豆腐来煎,一天赚一百三十八文,那一个月岂不是……” 桂姐儿掰着手指头算, “我的好妹妹啊,咱一个月就能赚四贯钱了,四贯啊。” 桂姐晃着梁堇,恨不得现在就拉着她去外面买豆腐。 要知道四贯钱,能买两石下等大米,一百斤的猪肉,一匹绸子,若是买那寻常人穿的麻布,能买下十三匹哪。 乡下的上等良田,也就二十贯一亩,下等良田十贯一亩,四贯差不多能买半亩下等田了。 按桂姐儿这样算,那她们煎上一年的豆腐,就能在乡下置田买宅子了。 要是能这样干,梁堇早就干了。 虾子价贵,用来煎豆腐的糟虾油,已经用完了,即使花高价去买虾子来熬虾油,可市井上的馊豆腐并不是天天都有。 如果自己买来豆腐把它放馊,这也行,但成本高了。 她们这次之所以能赚这么多钱,首先就是花贱价买的馊豆腐,虾油是之前她偶然间熬的,也没用钱。 她倒是想去大厨房再捡些虾头来熬虾油,可大房柳氏定下了每房伙食上的用度后,别说大厨房有虾子了,连往日那些再常见不过的鸡啊,鸭啊什么的都少见。 梁堇还有一层顾虑,她在府里卖煎豆腐,虽然只是在下人中间卖,可也不能太闹腾。 要是闹的连上面都知晓了,来问她要煎豆腐的方子,她是给还是不给? 要知道大房柳氏手里没钱,虽然人家是主子,自己只是家生子,可要是万一,人家想用煎豆腐的方子去赚钱…… 在梁堇心中,高调,出风头,也就意味着存在危险。 不过,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梁堇三天两头的往市井跑,市井卖啥的都有,就是没有卖茶鸡子的。 鸡子,也就是鸡蛋。 市井里的下等散茶一斤才十八钱,用来熬鸡子,很是经济。 到时候不卖给府里的丫头,拎着篮子去南桥夜市卖。 第 7 章 这次赚的钱,梁堇分给桂姐儿二十个铜板,去掉买豆腐用的两个铜板,她还剩一百一十六钱。 桂姐儿狗窝里留不住剩窝窝,当即拿着钱,去外面买吃食去了。 梁堇见她走了,这才搓了一根麻绳,把这些铜板串了起来,然后把木门从里面给插上。 窗户也给落了下来,当即掀开炕上的褥子,露出铺在炕上的草席,草席下面靠梁堇睡的那面有个洞,用件破衣裳给堵住了。 梁堇脱了鞋,爬上炕,拿掉堵住洞口的旧衣裳,开始贴着炕往洞里面掏。 不一会儿,便从里面掏出一个布袋子,布袋子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见是小半袋子的铜钱,加上手里的这串,便是梁堇存的全部的钱。 一共是四百五十六文,这钱有她的月钱,赏钱,还有梁父给她的杂碎钱,让她去买果子糖吃的。 还有刁妈妈平时会让她跑腿,去市井买个早食什么的,她又从里面省出了一点。 估摸着桂姐儿快回来了,梁堇连忙把钱袋子又放回了原处,把褥子铺好,生怕让桂姐儿看出来点端倪来。 桂姐儿这个死丫头,偷拿过梁堇存的钱,之前她存钱没有瞒着她,就放在了柜子里,可有一天,她发现里面少了八个铜板,逼问之下,才知道被桂姐儿拿去买香粉去了。 梁堇见刁妈妈这个时辰还没回来,便挽起袖子准备做晚食了。 下晌去买豆腐顺便买的一捆筒骨头还没吃,她把骨头泡在木桶里,就去磨菜刀去了。 院子里有块石头,是梁堇从外面捡来的,用来磨刀好用的很。 等剁好骨头,放进锅里,又放了点盐和香料,加了满满一锅的水,正好桂姐儿也回来了。 手里拿着买来的绢花,这绢花是用布头攒的,攒成了杜鹃的样式,虽比不上府里三姑娘身边的春桃头上戴的绢花,但胜在攒的灵巧。 除了买了朵绢花外,还买了两个糖人,不忘给梁堇一个。 她原本还想再买四个肉饼解馋的,她在外面先吃两个,剩下的两个拿回家,给二姐儿,还有刁妈妈一人一个,可到底舍不得买,就只买了两个糖人。 梁堇啃了一口糖人,嫌太甜,剩下的便让桂姐儿自个吃了,嘱咐她在家烧火,便去大厨房上工去了。 这个时辰,胡娘子正好也该从家里出来去大厨房忙活了,她要赶在胡娘子之前到大厨房。 梁堇的时间掐的刚好,她刚舀了一瓢带着壳的下等糙米倒进石臼里舂,胡娘子便领着红果过来了。 胡娘子见她来的早,便没说啥。 刁妈妈家的这个二姐儿,可比那个从外面买来的海棠有眼色多了,就连侄女红果都没有她有眼色。 “胡娘子好。” 梁堇笑着和对方打了招呼,胡娘子说道, “来的这样早作甚,反正这没有多少活计,怎不在家多顽会儿?” “我在家也没事做 ,想着就早来些,把米给舂了。” 要是她真把胡娘子的这番话当真,来的晚了,这胡娘子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舒坦,给她脸子瞧。 所以做工的时候,梁堇都会早来一会儿。 胡娘子瞅了一眼身旁的侄女,让她和人二姐儿好好学学,看人多会说话做事。 红果还有些不高兴,半天没和梁堇说话。 梁集知道她生她的气了,便主动找着话说,瞅胡娘子不在,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了红果。 “这是啥?” 红果这人小性,胡娘子当面夸她一句,这个红果脸子就臭,不过她也好哄。 梁堇用两块豆腐,便把她给哄好了。 这豆腐本来就是给她留的。 “你不知道,我姑母这两天,开始逼我学做菜了。 她买了一堆的大萝卜,让我在家不停歇的切,你看我的手泡子都磨出来了。” 红果伸出了右手,让梁堇看她手上磨出的水泡子。 不止如此,她姑母胡娘子说了,以后每天都如此,直到她切出来的萝卜片,让她满意了,她才能不切萝卜。 红果的诉苦,让梁堇心里发苦。 胡娘子这是开始教红果做菜的手艺了,想让她以后给哪个府里的哪个姑娘当陪房,做灶房娘子。 这刚开始是切菜,后面就是教做菜。 胡娘子平时做拿手菜都防着梁堇,做大菜更是如此。 把她使唤出去洗菜,或者去外面买东西。 这选灶房娘子,首先这人要会做菜,其次是要会做端的上台面的大菜,例如,羊四件,火腿煨肉,烧鹅,干蒸鸭,蒸素鸡,螃蟹清炖,假鼋鱼。 这几个菜听着名字寻常,其实并不好做,很考验厨娘的厨艺。 单拿出一个羊四件来说,梁堇也就只见过胡娘子做过一次,那还是府里的三郎君娶妻的时候。 羊四件,其实是四道羊身上不同部位的菜肴,一道是清蒸羊腿,需要提前一天取鲜嫩的羊小腿,先腌制,再用梅子酒涂满,蒸一个时辰,把羊腿划开,再加入炒鳝丝,继续蒸半个时辰。 还有一道是炙羊肉,市井里的寻常人家都会做,但想把炙羊肉做的好,也就大酒楼里的厨子了。 这炙羊肉,要用羊里脊,紧挨着骨头地方,一头羊,也就有两小条这样的肉。 这吴府还没有靡费到那种地步,胡娘子那次做,也用了羊其他部位的肉来充数。 要知道,北宋羊贵猪贱,羊肉在牲畜中是最贵的,一斤羊肉高达一百五十多文钱。 办喜宴,吴府仅买了三头羊,就用掉了四十五贯钱。 胡娘子虽做了羊四件,但羊四件中的第三道菜并没有做——煨羊舌。 这煨羊舌,需要把羊舌上面的皮给去了,膜给撕了,切成一片一片的,用老母鸡汤来煨,里面放上笋丁,菇丁。 煨好后,放在坛子里,用黄泥封口,存放两三个月,味道最好,吃的时候,上锅蒸一下就能吃。 这最后一道就是烧羊肉,有的清烧,有的酱烧,各不相同。 胡娘子跟着汴梁那边的灶房娘子学过几年,所以这些菜都会做。 她没有嫁人,身上的这身手艺将来都是要传给亲侄女红果的。 旁人,她是一概不教的,甚至各种防着。 其实梁堇也能理解,即使给胡娘子银钱,胡娘子也不会教她。 要是这些大菜不会做,到时候选陪房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优势,这也是梁堇发愁的地方。 “胡娘子,菜里给放些荤油吧。” 蔡婆子穿着个旧褙子,弓着腰,伸着头,往锅里瞅了一眼,见又是一锅水煮菘菜,还没吃,嘴里都已经泛起了酸水。 大厨房的伙食变的差了,但人蔡婆子顿顿都不落,甚至每次抢菜的时候,抢的最厉害的那个就是她。 蔡婆子手里有银钱,但很少出去买着吃,除非实在馋了,使唤丫头小红去市井卖熟肉的脚店,给她买两斤猪耳朵来。 一天捏着吃几片,再喝上两盅小酒,日子美得很。 胡娘子皮笑肉不笑的斜了她一眼, “想吃油? 找柳娘子说去啊,让她给我油钱,我就与你们买油吃去。” 蔡婆子顿时不吭声了,讪讪的把头缩了回去,临走的时候忍不住了,嘴里小声嚷嚷着, “我哪有那本事……” 胡娘子听见了没搭理她。 府里不仅是下人们吃的差,就连送到各房的伙食,也基本上不见什么荤腥了。 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各房的桌子上还能见个肉菜,这才多少天,连个肉菜都不见了,哪怕是几个肉片。 下人们肚子里没有油水了,犯馋,主子们也是。 这不,吴老太的小儿子嫌弃大厨房送的饭菜没有肉,就来吴老太太和吴老太爷屋里蹭吃的了。 吴老太和吴老太爷在伙食上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这是柳氏定的。 所以每顿饭,都能有两个肉菜吃。 小儿子吴三郎在老太太屋里吃了两顿,老太太见儿子专挑肉菜吃,把一盘葫芦炒肉丝,菠菜炖肉沫,吃的干干净净,可把老太太给心疼坏了。 她的三郎什么时候这样馋过肉,便让他晚食还来她屋里用。 刚刚使唤身边的婆子来厨房,让王管事晚食多给她屋里添个黄芽菜炒鸡,还有一个糟醋鱼。 王管事着实为难,平时给老太太和老太爷屋里做两个肉菜,已经够为难她的了。 每次都是把那肉丝切的细细的,往里面放点,算是个肉菜。 可这老太太突然要吃鸡,又要吃鱼的,又没有给她另外的钱,她思来想去,只好去找柳氏拿钱去。 第 8 章 王管事来到大房住的院子,寻到了正在教导女儿做文章的柳氏, “娘子,老太太屋里今个晚上想添两个肉菜。” 柳氏教导女儿的时候,不喜人来打扰, “你与她做了便是。” 要是这么容易做,她费劲来找她干啥,王管事悄悄的撇了撇嘴。 “老太太想吃糟醋鱼,黄芽菜炒鸡,娘子要是叫做,我便拿了钱,去外面买来做。” 柳氏闻言顿时不做声了,王管事也不催她,就那样站在她屋里。 这柳氏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刚搬到青州那会,老太太把最好的院子给了她住。 之前这院里,还有些花草树木,可柳氏搬进来后,嫌那些花草轻浮,让人拔了去,改种了一片竹林。 她这个院里,有三间正房,两间偏房。 房间里挂了几张字画,书架子上摆的都是些书,布置的虽有书香气,但难免寡淡寒酸。 比不上冯氏屋里那样的富贵雅致。 怪不得旁人说,她是穷秀才的女儿。 老太太不是没有给她好东西,去年还给了她一个梅花填漆小几,偏偏不摆出来。 “娘,把我的银项圈当了吧。” 二姑娘吴季兰懂事的早,祖母待她和她娘一直不薄,她老人家别说想添两个肉菜,即使三个,四个……她们也要给她做。 “咱大房不是没钱,哪用得了当你一个姑娘的项圈。” 柳氏回房取了半吊钱出来, “这钱你拿着,给老太太屋里添俩肉菜……二房三房再添个葱花蒸蛋,剩下的赏给你们了。” 一只鸡,一只鱼,捡那小的买,四百三十文便足够了,蒸蛋用的鸡子,撑死两文钱,还剩下六十八文。 王管事都被柳氏的大方给惊到了,愣了一瞬,才喜滋滋的从对方手里把钱接过来。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等王管事走后,吴季兰不解, “娘,咱们本就不富裕,为什么还要给她那么多的赏钱?” 她和她娘连油灯都不舍得用,那些赏钱,够买多少油灯的。 这赏钱柳氏也不想给,她看了一眼女儿,斥责道, “以后当着婆子下人的面,不准再说去当东西这话,传出去,只会让那些下人,还有二房,三房看咱们大房的笑话。” 柳氏是宁愿打断牙往肚子里吞的人,平生最怕那些爱嚼舌根的丫头婆子瞧不起她这个大房娘子。 还有她那个官宦家出来的妯娌。 吴季兰自责的不行,都怪她刚刚多说了那一句不该说的话,让她娘又多出了那么多的赏钱。 “那我晚上,和娘一块绣花。” 柳氏这些天,天天闭门不出,躲在家里绣花贴补家用,绣的一双眼睛生疼。 “你是这同知相公府上正正经经的嫡出姑娘,怎么能绣花卖钱? 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话我这个当娘的没有教好你。” 柳氏长相单薄,此时眼睛里满是不虞,她头上插着一个打的银簪子,耳朵上常年坠着两个柳叶子的银耳坠。 身上穿着暗沉的,秋香色斜领褙子,藕灰色裙儿上压着一个环佩。 柳氏也知道女儿是心疼她, “季姐儿,你和娘不一样,娘是秀才家的姑娘,做针线卖钱没什么,可你是官宦家的姑娘,将来那是要嫁到别人家的。 你要学学怎么打理府上的事情,怎么管家,到时候嫁到旁人家,才不会被人小瞧了去。” 柳氏是高嫁,要不是吴家的大郎君身子不好,旁人家的女儿不愿意嫁,是轮不到她一个秀才家的女儿的。 她的娘是油坊家的闺女,大字不识几个,亲爹半辈子都是个秀才。 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她娘没有教给她什么规矩,也没教过她嫁到官宦人家后,如何管家,如何看账本,如何管下面的丫头婆子,如何和官娘子来往。 因为她娘也不懂,只知道她嫁给了县丞老爷的大儿子,是去享福去了。 他们那样的人家,和她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是不一样的,规矩很多。 来往的都是当官的人家,没有平头百姓。 也就她出嫁的时候,她爹教导她到了夫家,孝顺公婆,当起长嫂之责,不能丢了他秀才公的脸面。 说话行事,都要有读书人家的气节。 她也是这样严苛的要求自己的,把她爹柳秀才的话,时刻放在心里。 如今,又原封不动的教给了她女儿。 “娘绣花的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晓。 季姐儿啊,娘就你这一个女儿,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你要听话,娘不会给你丢脸的。” 柳氏不放心的叮嘱女儿,她每次绣好的绣品,都是让陪嫁丫头巧姑私下里偷偷去卖的。 原本二房管家,她是不用这样辛苦的,可她是大房,是长媳。 官宦府上的中馈向来都是由府里的长媳来管的,早就该她管了。 再加上,女儿季姐儿大了,她管家后,和那些官娘子人情往来的事情自然会落到她头上。 到时候,她也能带着女儿去那些娘子中间走动走动,好给女儿找个好亲事。 吴季兰点了点头,她知道她娘都是为她好。 她和二婶娘所出的元娘,三姑娘,四姑娘不一样。 她没有爹,也没有在汴梁当京官的外祖父,没有那些好亲戚,她只能靠她自己。 有的时候,她很是羡慕元娘,能有一门好婚事,二婶娘给她备的那些嫁妆,有的她连见过都没有见过。 …… 梁堇从大厨房回到下人的院子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 刁妈妈把米粥已经熬好了,还用盐拌了个萝卜条。 知道梁堇爱吃她烙的葱油饼,还给烙了一摞。 见梁堇回来了,一口一个我的儿,亲香的不行。 梁堇知道没好事,刁妈妈很少烙油饼,嫌麻烦。 “桂姐儿都和我说了,我的儿,你可真有能耐,一个下晌就赚了那么多的钱…… 依我看,你甭去那劳什子大厨房了,一个月才二十个钱。 不如就在家里煎豆腐卖,娘给你管账,用不了多久,咱家就能发了……” 刁妈妈把梁堇搂在了怀里说道。 梁堇忍不住泼了她一桶凉水, “做不了了。” “怎么做不了,不就是馊豆腐吗? 你这精明劲真是随我,知道买那馊掉的豆腐煎给她们吃,那馊豆腐价贱,就是有点费荤油。” 刁妈妈洋洋得意,她还帮女儿出着馊主意, “大仙庙旁边,有个卖鱼的,他那整天有些臭鱼烂虾,咱把那些捡来,你煎了给她们吃。 这鱼虾可比豆腐贵多了,多收点钱才行。 明个娘不干活了,去给你捡一篓子回来。” 刁妈妈说到这,压低了嗓门,原来她也知道,这是坏良心,不光彩的事。 那烂鱼臭虾和馊豆腐可不一样,馊豆腐吃了没事,那烂鱼臭虾吃了可要是闹肚子的。 梁堇都不知道说啥了,生怕她娘明个真去大仙庙那捡臭鱼,连忙扯了个谎, “香料没有了,煎出来没有那个味,没人愿意吃。 那香料我也不知道叫啥,在外面捡来的,今个下晌煎豆腐用完了。” 梁堇不敢和她说是糟虾油没有了,她娘舍不得出钱买价高的虾子,估计要去打大仙庙烂虾的主意。 自这天后,刁妈妈就病了,窝在炕上,整天呻/吟个不停。 仿若出气多进气少的久病之人。 香豆又找到了梁堇,梁堇用和刁妈妈说的一样的话,说给了香豆。 香豆和她的那帮子小姐妹 ,都失落的不行。 煎豆腐的事,算是就这样过去了。 “娘,起来喝药吧。” 梁堇端着还冒着热气的碗,撩开布帘子,进了刁妈妈睡的东屋。 她正歪在炕上,炕上有个石青色的迎枕,也不知道她从哪弄来的,梁堇很小的时候,就见它在那了。 “二姐儿,娘做梦了。 梦见咱有钱了,娘买了三个丫头伺候,丫头给我捶腿捏背的……咱住着大院子,你也穿上绸子小袄了。” 一天赚一百多文,对刁妈妈来说,那真是天上掉馅饼。 可这馅饼飞着飞着,飞走了。 刁妈妈大喜大落,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缓了几天,才好受点。 整个人蔫哒哒的,就像地里那霜打的菘菜,没有了往日和旁人嚼舌根的精气神。 “娘,别想这么多了。” “二姐儿啊……娘头疼……你这给娘熬的什么药啊?” 刁妈妈一直背着身子面向里,问梁堇。 “就是在郎中那抓的治头疼的汤药,娘,趁热快点喝吧。” 刁妈妈坐了起来,接过汤药碗,见里面黑黢黢的,是汤药没错,她喝了一口, “这汤药喝着不苦,还怪香咧。” 说完,也不用梁堇劝了,一口气给喝完了。 “这汤药着实管用,一下肚,我的头疼就好多了。 再给娘来一碗。” 刁妈妈也不喊着头疼了,人也精神些了。 这不是啥汤药,就是用筒子骨熬出来的骨头汤,梁堇往里面抓了一把黑豆,所以汤成黑色的了。 这是她娘的老毛病犯了,没事就惯爱装头疼,躺在炕上,让人伺候她。 要不是黄连价贵,梁堇都想给她抓点黄连来吃。 梁堇回到灶房又给她盛了一碗,桂姐儿正捞着骨头汤里的萝卜块吃。 这萝卜是梁堇昨个晚上就丢在骨头汤里闷煮的,闷了一个晚上,早就已经入味了。 平时难吃的萝卜,让这汤一煮,顿时有了肉味,这已经是桂姐儿的第三碗了。 “二姐儿啊,你还小,把那一百多个铜子给娘,娘替你收着。 娘再给你十个子的零碎用,你留着平时买糕吃。” 刁妈妈一边喝着汤,一边想把梁堇靠豆腐赚的钱诓骗过来。 梁堇自是不会上她这个当,还记得小时候,梁父但凡给她几个钱,让她娘知晓了。 她娘就想方设法的给她要回来,她没有给过,桂姐儿倒是惨的很,每次都被她给骗走。 “娘,之前中秋元节,我和桂姐儿出门看花灯,我见王大官人家的丫头,提着篮子在夜市上卖酱菜。 我白天去大厨房帮工,晚上也没事,去卖点子杂碎,挣几个子,也能给你买肉饼吃。” 刁妈妈就爱听这样的话,一听闺女要去夜市卖酱菜给她买肉饼吃,这哪还好意思再要闺女的钱啊。 心里喜欢的紧, “娘的好儿,娘不爱吃肉饼。” 刁妈妈还口是心非了起来,之前梁堇发了月钱买的肉饼,就数刁妈妈吃的最多。 梁堇并不打算卖酱菜,市井里光酱菜店就有不下两家,夜市里也多的是婆子,丫头提着篮子叫卖酱菜。 卖酱菜,不如卖茶鸡子。 第 9 章 “我的儿,你手里的钱够不够,要不要娘再贴补你几个?” 刁妈妈问, “你从哪学的酱菜,莫不是跟着厨房胡娘子学的?” “娘,我不会腌酱菜,厨房里有个婆子,我经常帮她做事,就是那个李婆子,她教我的。 是用茶叶煮鸡子,味道好的很,等明个我先做给你们尝尝。” 梁堇这么一说,刁妈妈想起来了, “是不是上个月被府里赶走的那个李婆子?” 李婆子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赶出府了。 “就是她。” “没想到她人还怪好的。” 刁妈妈忍不住感慨。 “煮鸡子的时候,茶叶少放点,茶叶那么贵。” 刁家连那下等的散茶都喝不起,其实也不是喝不起,是刁妈妈更愿意用那钱,去买肉饼吃,觉得这样更实惠。 要不是用来煮鸡子,梁堇也想不起来去买茶。 正好明天梁堇休息,不用去大厨房做活,便早早的睡了。 准备明日去杂货行,那里有家卖茶的,在角落里,是家小店,价格不贵。 次日一早,梁堇就醒了,洗漱过后,领着桂姐儿,俩人背着竹篓子就出门了。 上次卖豆腐,桂姐儿尝到了甜头,这次梁堇想卖鸡子,她早上不用梁堇催,就自觉的起来了。 “二姐儿,那有卖面汤的,咱俩坐下来喝一碗,再买个馒头垫垫吧。” 桂姐儿她们早上出来没有吃饭,走在这市井中,各种肉饼,包子,烧鱼汤,羊肉饭,馄饨,煎白肠……的香味纷纷涌来。 喝面汤,吃馒头? 这有点不像桂姐儿,桂姐儿不是成天就爱吃油滋滋的肉饼吗? “我就剩两个钱了。” 桂姐儿见梁堇一直瞅她,她脸有些红。 这个厚脸皮的桂姐儿,哪次出来,不是缠着让梁堇给她买吃的。 这次好了,还知道掏钱请梁堇喝面汤,吃馒头了。 梁堇要了两碗面汤,两个肉包子,当然没让桂姐儿掏钱。 俩人吃饱喝足后,就去了杂货行。 杂货行,顾名思义,就是卖杂货的地方,像什么针线,箩筐,刷牙子,牙粉,篦子,尿桶,油杆杖,棒槌,鸡笼,石臼……什么都有。 俩人进店,买了两斤散茶,一共是三十六钱。 又去香料铺,买了三两香料,这香料贵的梁堇都咋舌。 才买了三两,就花了她二十个铜板。 买鸡子要去外面摊子上买,有乡下人背着鸡子过来卖的。 “女娃,俺家的鸡子好,你要是要,我帮你背到你家去。” 乡下的汉子不善言辞,见两个小姑娘来买鸡子,连忙掀开了背篓盖子,露出了半篓子鸡子。 只见那篓子里的鸡子,上面还沾着鸡屎,鸡毛,看着很新鲜。 这条巷子里,都是些乡下人,有的面前摆着带泥土的萝卜,蒜,茭白,还有的面前摆着芝麻,粟,红柿,山药。 梁堇左边的这个,是个妇人,篓子里装了两只扎了膀子的大鹅,身边放的还有几个比人拳头还大的鹅蛋。 右边是个胡子灰白的阿翁,面前摆着几把菠菜,还有一兜子从山上打来的野核桃。 梁堇要了那个汉子四十文的鸡子,正要走,撇见那个阿翁面前还有半布袋的叶子。 布口袋卷了起来,但还是有些看不清,梁堇走了两步,感觉那里面的东西有点像茶叶,便又折返了回来, “阿翁,这个是茶叶吗?” 陈阿翁正打盹,醒来便看见面前蹲着个小姑娘,正指着他面前的布袋问。 这东西是他从山上的一颗老树上的采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茶叶,煮水喝,有一股子香气。 就把自己如何上山采的和梁堇讲了一遍, “你拿回家去,煮水喝。” 陈阿翁从布袋里掏出了一把,想给梁堇,他见梁堇是个女娃娃,便不要她的钱。 梁堇拿着叶子,嗅了半天,又塞到了嘴里咀嚼。 “二姐儿,吃这烂叶子干啥?” 一旁的桂姐儿不懂。 她们在茶店买来的茶叶,都是茶农炒好的。 桂姐儿没有去过茶园,不知道茶叶未炒前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不识得老翁面前的是茶叶也能理解。 “这是茶叶。” 梁堇给桂姐儿解了惑,便转头问陈阿翁, “阿翁,你这是茶叶,你想卖个什么价?” 要是价格不贵,梁堇便要了,刚刚她嚼了一下,感觉比在茶店买的十八钱一斤的散茶,味道还要足,还要清香。 “茶叶?” 陈阿翁这才知晓,见面前的女娃诚心想要,便说, “这些不值什么钱,女娃娃给一个铜板,便拿去吧。” …… “二姐儿,你怎么这么傻,他都说了给一个铜子就行,你怎么给他十个?” 桂姐儿越想越难受,感觉吃了大亏,都想回去,把多给的九个铜板要回来。 “他的茶叶是好茶叶,给人家十个铜板,已经是咱占了便宜了。” 梁堇刚才完全可以仗着对方不识货,用一个铜板把茶叶买到手,可是那是个老翁,看他穿着,定是家里日子不好过才出来卖东西的。 让梁堇故意骗人家,是能占到便宜,可她良心难安。 “桂姐儿,我不求你为人良善,但刚刚那是个老翁,说不定他家里的日子如何艰难,还想着去坑骗他,占人家的多大便宜……” 为人最起码要有一种怜悯心。 桂姐儿不喜梁堇的说教,她总是说教她,明明她才是姐姐。 这个二姐儿说教起她来,就像是私学里的那种老学究,一本正经的。 这不许,那不许的。 “死丫头,我才是姐姐。” 梁堇还在说,桂姐儿终于忍不住了,学着刁妈妈,叉着腰,右手手指戳着梁堇的脑门。 梁堇:…… 等梁堇回过神来的时候,桂姐儿怕她揍她,已经跑远了。 回到下人院,张妈妈正在院子里晾衣裳,蔡婆子坐在门口,让小红给她捉虱子。 这可把梁堇膈应坏了,连忙绕过了她,生怕沾上虱子。 她们早上出门的早,现在才是巳时,梁堇不和桂姐儿一般见识,让她去洗带鸡屎的鸡子,她熬茶叶料水。 把茶叶料水熬好后,盛出来,再把洗干净的鸡蛋,放在锅里煮。 煮熟后,全部捞起来,放在案板上滚,把鸡蛋壳都滚的裂开,这样料水茶叶的味道才能入进去。 梁堇为了让鸡子更入味,拿出刁妈妈的绣花针,在开水里煮了一会儿,捞上来,把每个鸡子上都插了一些针眼。 最后才把鸡蛋和熬好的料水,茶叶水都倒在了一起,小火煮了两个时辰。 又闷了一个下午,掀开盖子的时候,灶房里顿时溢满了浓郁的茶香,大料香。 锅里的料水被熬的已经快干了,半锅鸡子,红艳艳的,呈现出一种酱色。 这种酱色不是酱油,而是茶叶的色泽。 锅里没有放一滴子油,剥开鸡子,吃一口,满口的清香。 第 10 章 “这谁家做啥哪,瞧这多好的味。” 正在纳鞋底的张妈妈冲屋里碾米的雁姐儿说道。 她们家的晚食这些天都用的早,晚上喝的白粥就咸菜。 这咸菜是张妈妈自个腌的,腌的萝卜,芥菜, 吃的时候从咸菜缸里捞出一大块,切成细丝吃。 这张妈妈曾经给梁堇她们家端过一碗,梁堇吃了一口,咸的都有点发苦了。 盐也不便宜,一斤官盐,要二十五文,也不知道张妈妈那缸腌菜用掉了几斤盐。 “应该是刁妈妈家的二姐儿,她进大厨房有些日子了。 想来是在大厨房偷学到了手艺,听说前些天那个二姐儿煎的豆腐连三姑娘院里的香豆都追到刁妈妈家来讨要。” 雁姐儿说话间,脸上流露出一抹对二姐儿的羡慕。 她都十岁了,比刁妈妈家的二姐儿都要大两岁,可人家都已经进厨房帮工了。 “娘,你就算让我去大厨房也好,我不嫌弃。” “去什么大厨房,没出息的丫头,我都和你说了,等明年开春,就把你送到姑娘们的院里,和你妹子一样。” 这番话,雁姐儿不知道从她娘口中听到了多少遍。 她那九岁的妹妹,被她娘使钱送礼,送进了元娘的院儿里,已经有了好前程。 她也想进府里,去谋个前程,她再大点,府里姑娘们的院里就不要人了,到时候她该去哪? 就是那旁人都嫌弃的大厨房,她也是愿意进的。 可她娘把她扣在家里做活,一年又一年,从前几年就说要把她送进府里。 “你也别怨,谁让你比秀珠大,是姐姐,姐姐让着妹妹,那是天经地义的,你走到哪去都是这个理儿。 你看刁家的,不是也让小的先进的府吗?你和人家桂姐儿多学学,看人家多懂事。” 雁姐儿勤快,张妈妈是存了私心的。 家里的银钱只能让一个丫头进府,秀珠是小的,长得又俊些,送她进去谋前程。 留雁姐儿在家帮她多做几年活。 懒桂姐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她成了旁人口中舍己为妹妹的好人儿。 雁姐儿一边用碾轮碾米,一边往下淌泪珠子,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说。 梁堇和桂姐儿俩人一人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茶鸡子,来到了南桥这边。 天还没怎么黑,这已经到处都是人了,有卖花灯的,卖糖水的,卖各种签食的,鸡丝签,鹅粉签,羊肉签,肚丝签,银丝签… 还有卖煮羊头的,混着羊杂碎一起卖,连带着再给些羊汤水。 蜜炙鹌子,假炙鸭,假驴杂碎,糟鹅肝,酒香螺,姜燥子赤鱼,大片羊粉,糟羊蹄,炸糖糕,糖糜乳浇糕……各色吃食,应有尽有。 “油炸夹儿,小郎君要不要油炸夹儿?” 夜市上,像梁堇这样挎着篮子卖零碎吃食的婆子,丫头,都穿梭在人群中,逢人就掀开自己的篮子,露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桂姐儿第一次叫卖,有点抹不开脸,张不开嘴。 喊了几声,也只如蚊子般大小,跟在梁堇身边,梁堇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香鸡子,香鸡子……” 梁堇临时给它改了个名,俩人就这样挎着篮子到处叫卖,也不是个事。 她见卖花灯旁边有一个空位,便拉着桂姐儿走了过来。 “卖香鸡子了,卖香鸡子了……用南边来的上等茶叶熬出来的香鸡子。” 梁堇用南边来的上等茶叶做噱头,没一会儿,便有人来问了, “小娘子,给我来一个尝尝。” “大官人,鸡子一文钱一个,今日我和姐姐刚开张,便再送您一个。” 梁堇见他穿的夹袍是绸子的,想来不差钱,便掀开了盖着篮子的布,香味突然窜了出来,霸道的很。 就连隔壁卖花灯的婆子,都忍不住看向了这边。 “好香的鸡子。” 王官人背着手,茶他倒是常喝,但这用茶叶熬出来的鸡子,倒是头一次听说。 梁堇麻利的用筷子从篮子里捡了两个鸡子,放在油纸里包好,递给了对面的人。 “你这小娘子倒是讲究。” 王官人很少吃市井贱食,嫌那做吃食的人腌臜,可又忍不住嘴馋。 “大官人吃好再来。” 梁堇接过铜板,心里欢喜,总算是卖出去两个了。 桂姐儿见梁堇卖出去了,也臊着脸皮,叫卖了起来。 俩人一盏茶的功夫,又卖了五个。 “这香鸡子啥味的啊,我拿这花灯给你们换几个吃。” 卖花灯的婆子,在一边看的馋了,又不舍得拿钱来买,就想用那卖不出的花灯,和梁堇她们换。 梁堇要那花灯没用,但奈何桂姐儿想要,便同意了。 见那婆子拿了一个旧式样的灯笼想换走她五个鸡子,顿时不乐意了。 “婆婆,你这花灯,我只能给你换一个鸡子。” 就这一个鸡子,梁堇还很勉强,不想和她换。 这花灯给她她都不想要。 孙婆婆摊子上挂着的净是些时样的好花灯,可孙婆婆不舍得换。 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还是去年编的灯笼,上面糊的纸都有些破了。 “你这丫头,怎不识货,你这鸡子多贱,我这灯笼旁人给我十几个钱,我还不舍得给她呐。” 桂姐儿见这婆子欺负她们俩年龄小,就诓骗她们,便拉了拉梁堇的衣角,不愿意要那花灯了。 后面,那孙婆子又提着灯笼过来,不说换五个鸡子了,三个鸡子便让梁堇她们把这花灯拿去。 “三个鸡子,我要你上面挂着的那一个。” 梁堇的三个鸡子,值三文钱,她也没要那些糊绢的,纱的,知道那样的贵,要的也是个纸糊的,但比孙婆子提来的那个要精巧些。 “好个贼,竟然盯上了我那七文钱一个的灯笼。” 孙婆子气的也不换了,这鸡子是贱物,七文钱,都能买十几个鸡子了。 梁堇也不恼,接着卖自己的鸡子。 “酱菜,王员外家的酱菜……” 有个比桂姐儿还要大些的丫头,梳着双丫髻,穿的寒酸,叫卖着酱菜。 这酱菜不一定是王员外家的,只是王员外家的酱菜颇有些名气。 而王员外家的酱菜,并不是员外家,那是一家酱菜坊。 为了让自己的酱菜显得和旁人家的酱菜不一样,就扯谎说祖上出过员外郎。 梁堇想,自己要不要也给香鸡子取个名号。 因为这香鸡子的做法并不复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学了去。 市井里的吃食,多是冠以姓氏,就好比,曹婆婆肉饼,张娘子的煎白肠。 梁堇的就叫,梁氏香鸡子。 俩人篮子里的鸡子,卖的还剩下十几个,生意好的扎灯笼的孙婆子都有些眼红。 眼瞅着时辰不早了,夜市上的人也渐渐散去,篮子里还剩下三个鸡子的时候,梁堇便不准备再卖了。 收拾收拾,便和桂姐儿家去了。 天冷的快,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梁堇身上的这个袄子有些薄了。 桂姐儿图好看,穿的比她更单薄,下面连夹棉的裤子都没有穿。 梁堇不在意穿着,往年一到了冬天,就把她央求刁妈妈给她做的,厚的蹬不开腿的带裆棉裤穿上。 虽然厚棉裤丑,但穿上很是暖和,一蹬就能穿上下炕了。 等到家,她就把她冬天穿的那个厚棉裤找出来,还有个厚的发沉的棉袄子。 她穿着那一身,刁妈妈都不让她出门,嫌她丢人。 她觉得没什么,总比冻的发抖强。 到家前,梁堇和桂姐儿说好了,要是她们的娘刁妈妈问她们赚了几个子,就说赚了三个。 桂姐儿生怕刁妈妈朝她要钱,所以比梁堇还不敢说实话。 梁堇有她的顾虑,刁妈妈嘴碎,要是知道这香鸡子能赚不少的钱,恐怕会跑出去和府里的那些婆子炫耀。 再加上,刁妈妈爱吹牛。 梁堇她们赚了十个子,从刁妈妈的口中出去,那就是二十个子。 到家后,刁妈妈吃着卖剩下的鸡子,问她们俩赚了多少。 当听到桂姐儿说才赚了两个子,还是有个好心的大官人,多给了她们一个子的时候,顿时感觉手里的肉饼裹鸡子不香了。 梁堇都忍不住看了桂姐儿一眼。 要是刁妈妈起身去梁堇她们住的西屋看看那两个空空如也的篮子,就能知道这两人在骗她。 可刁妈妈正坐在炕上吃肉饼,还不忘把手里的肉饼给两个闺女一人撕了一小块。 第二天,梁堇和桂姐儿又去卖了,这次梁堇锅里煮的鸡子多,卖完后,又去房里把多煮的鸡子放到篮子里,垂头丧气的拎着在刁妈妈眼前晃。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 刁妈妈真就以为,俩闺女煮的鸡子卖不出去,好的时候,才卖一个子,两个子的,不好的时候,一个子也卖不出去。 梁堇后面给刁妈妈吃的鸡子,是缺料的,故意煮给她吃的,怕她吃着那些鸡子好,不相信她说的话。 慢慢的,刁妈妈也就对她们卖鸡子的事不上心了。 也不指望她们赚多少钱了,能赚个头花,手绢儿,糕钱就得了。 白天桂姐儿在家里烧火熬煮鸡子,晚上梁堇从大厨房帮工回来,俩人就提着篮子去卖。 熬煮鸡子的料,都是梁堇提前配好教给桂姐儿的,还有熬煮鸡子的火候大小。 她们姐俩儿每天傍晚提着篮子在下人院里进进出出的,张妈妈早就留意了。 猜到这俩人肯定是去外面卖吃食贴补家用去了,这些天从刁家飘出来的味儿,她是知道的。 没用两天,张妈妈的大女儿雁姐儿,挎着一篮子馒头,就来刁家找到了梁堇。 第 11 章 “二姐儿,我也想跟着你们一道去夜市卖吃食。” 雁姐儿有点难为情,她比二姐儿姐妹俩年龄都大。 梁堇还没说话,桂姐儿倒先瞪了眼。 跟着她们一块去,到时候她们还咋卖鸡子? 她见她们鸡子卖得好,回来一说,她娘刁妈妈不就知晓了? 还有,她见她们鸡子卖的好,她也卖鸡子咋办? 桂姐儿想到的这些,梁堇也想到了,但毕竟在一个院儿里住着,梁堇不好说不带着人家去。 即使她不带,对方也能寻到地方,只是这样扯破了脸皮,以后碰见面上不好看。 路上,雁姐儿看着她篮子里的鸡子,忍不住问, “二姐儿,你们这鸡子卖的好吗?” “不好,昨个我娘还说哪,说不够柴钱。” 听到梁堇这样说,雁姐儿便不再说话了。 到了地方,梁堇说, “雁姐儿,就是这儿了,你先卖馒头,我和桂姐儿去那边卖鸡子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在这分开,不带对方了。 雁姐儿本想跟在梁堇身边一道卖的,见她这样说,也不好再跟着。 这一路上,雁姐儿问这问那的,桂姐儿早就不耐烦了。 她看那个张妈妈家的雁姐儿八成也想卖鸡子,要是知道她们卖的好,估计都要张口问咋做的了。 “等明个咱早走一会儿,不和她一道。” 梁堇这次没说什么,和雁姐儿一块走,确实有很多不方便。 张妈妈是给她家送过一碗腌的咸菜,可她也还回去一碗浇皮,算是扯平了。 俩人刚来到常待的地方,就见有个人在那等着。 “你们就是卖香鸡子的两位小娘子吧?” 陈经纪是专门在酒楼跑腿的,喝酒的客人想吃点啥,给点铜子,就能使唤他们买来。 做这个的都是些闲汉,但陈经纪有时帮人赁个房,牵线搭桥的,周围的人便都唤他陈经纪。 梁堇不知道他找她们做什么,便点了头。 “你们可算是来了,王官人在酒楼与人吃酒,使唤我来你这买鸡子吃。” 陈经纪在旁人那已经买过一次鸡子了,可王官人说不对,点名要吃梁氏香鸡子,还与他仔细说了卖鸡子的地方。 他在这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梁堇闻言,连忙让桂姐儿拿出油纸,筷子,问王官人要几个。 “这是三十文,你便捡三十文的鸡子吧。” 陈经纪从袖子里掏出王官人给的三十文钱,递给了面前的小娘子。 梁堇和桂姐儿一个往油纸上捡鸡子,一个用草绳包好油纸系在一起。 忙的不行,整整弄了三大油纸包,交给陈经纪带走。 陈经纪还是头一次听说有香鸡子这种吃食,闻着味道,确实和他头一遭买的不一样,这个鸡子颜色更深,香味更好。 要不是怕王官人等急了,他都想买个尝尝。 陈经纪走后,梁堇和桂姐儿连忙数着铜板,见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个,这才露出了笑。 这是她们卖鸡子以来,头一次有人要这么多,一个篮子都空了。 一旁的孙婆子都看傻眼了,心里盘算着等回家,她也煮一锅鸡子来卖。 “二姐儿,咱晚上买点肉食打打牙祭吧。” 这是卖了这么多天鸡子,桂姐儿第一次提。 梁堇也觉得该买点肉食了,加上今个刚来就卖掉了一篮子鸡子,心里高兴。 便把刚刚到手的三十个铜子都给了桂姐儿,让她去捡些肉食。 等她买回来,她这篮子鸡子估计也该卖得差不多了,正好一起回家。 另外一边的雁姐儿,挎着一篮子馒头叫卖,嗓子都喊哑了,还一个都没有卖出去。 倒是有人问了,问她这有没有羊肉馒头,雁姐儿哪里有,她卖得只是寻常不过的枣儿馒头。 人家一听枣儿馒头,便走了。 这夜市上卖馒头的多的很,什么蟹肉馒头,笋丝馒头,假肉馒头,太学馒头,鱼肉馒头……少数也有十几种。 雁姐儿的枣儿馒头,就是馒头上面塞了一颗枣子,没滋没味的,一个铜子卖两个,都没有人问津。 她馒头卖不掉,也不敢早早的回家,怕她娘说她。 也不知道刁家的二姐儿桂姐儿她们鸡子卖得怎么样了,雁姐儿正要去寻卖鸡子的二姐儿她们,便见二姐儿先寻过来了。 “雁姐儿,我姐姐嫌冷不想卖了,吵着要家去,我们就先回去了。” 梁堇怕雁姐儿回去的时候,来寻她们,便找来和她说一声。 雁姐儿也想回去,但看了看篮子里的馒头,又歇了回家的心思。 “我再卖会,那你们先回去吧。” 梁堇走了两步又回来,好心和她说, “雁姐儿,这枣儿馒头不好卖,你不如往馒头里面加点糖,卖糖馒头。” 雁姐儿瞅了一眼梁堇,目光又垂了下去, “二姐儿,你说我也卖鸡子,咋样?” 这话让梁堇怎么接,她愿意卖就卖,难道她还能拦着不成。 “你想卖就卖,只是我家煮鸡子的法子,不能教给你。” 梁堇干脆挑开了说。 “我也没想让你教,煮鸡子,谁家不会煮?” 雁姐儿被戳破心思,有些恼羞成怒。 回家的路上,梁堇没想到,这个雁姐儿是这个样子。 “真不要脸,学咱卖鸡子,早知道就不带她来了。” 桂姐儿说话有些刻薄,还不讲理,觉得鸡子她先卖的,旁人都不能学着卖。 这种事情是拦不住的,再说了,这香鸡子也不是梁堇创造出来的,所以梁堇对这样的事,看的很开。 即使不是雁姐儿卖,以后也会有王婆子,张娘子来卖的。 她们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香鸡子,和旁人家的味道不一样。 …… 刁妈妈这些天,几乎没进过灶房,下值回来,也不做饭,而是等卖鸡子的二姐儿和桂姐儿给她捎回来个炊饼吃。 做完府里的活计后,也不急着回家,而是和碎嘴的婆子凑到一起,说东家道西家。 就连路过的丫头都不放过,把人家说的掉一层子皮。 梁堇能看着不让她娘喝酒打牌,和那些婆子厮混。 也能盯着她娘不偷鸡摸狗,不乱欺负小丫头,但唯独说闲话这个,她是说也说了,不管用。 她娘就是爱说人家的闲话,就像她自个说的一样,连闲话都不让她说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不,和人碎完嘴子后,才慢悠悠的磕着顺来的瓜子,哼着小曲家去。 突然, 刁妈妈躲在了墙后面,瓜子也不磕了,静悄悄的。 就见一个丫头,怀里拿着个包裹,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从府里的后门出去了。 正好经过刁妈妈这边,刁妈妈认出了那是大房柳氏身边的陪嫁丫头,叫巧姑的。 刁妈妈意识到这个巧姑,这样背着人,肯定没干啥好事,估摸着还和大房有关系。 只要一想到能去二房冯娘子跟前告密邀功,她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眼睛里冒着精光,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 她是冯氏的陪房,自然和冯氏一条心,跟随冯氏来到这吴家,得不到她的重用,刁妈妈一直郁郁不得志。 这次终于让她逮到了机会,去娘子跟前表表功。 她跟着巧姑一路来到了典当行,也不嫌费腿,见她进去了,便在外面守着。 等巧姑从里面出来走远后,刁妈妈便悄摸的进了典当行。 第 12 章 “娘……” 拎着吃食回来的梁堇和桂姐儿到了自家小院里,见屋里黑漆漆的。 往日这个时辰,刁妈妈是在家的,她们回来就能看到屋里亮起的煤油灯,暗黄不定的火光透过糊了油纸的窗户能映到外面来。 “二姐儿,我在院里儿等你,你进去找煤油灯。” 桂姐儿胆子小怕鬼,便唆使着妹妹进屋去找煤油灯。 说来也巧,今晚天上连个月牙儿也没有,院子里比屋里稍微亮一点。 这个桂姐儿,梁堇已经不想说她了。 她把手里提着的还带有余温的糟鹅杂碎塞到了她怀里,然后撩开布帘子,打开了门。 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小心翼翼的往前移动着,生怕被地上的的凳子绊倒。 等把煤油灯点亮,梁堇环顾了一圈,顿时傻眼了。 ——被偷家了!!! 只见屋里的红漆枣木四角柜子被人打开了,里面的衫儿,裙儿还有刁妈妈的无裆夹棉裤,都被扯了出来。 刁妈妈藏起来的好料子,一截表缎,也被人踩在了脚下,上面印着一块黑乎乎的脚印子。 这表缎颜色鲜艳素雅,桂姐儿和她讨要了几次,想从上面剪掉一个角,用来做双缎子鞋,刁妈妈都不松口。 这也是家里唯一的一块好料子,就被天杀的贼给这样作践了。 梁堇赶紧跑到了她们住的西屋,只见屋里被翻的一片狼藉,桂姐儿才买的香粉,被人故意洒在地上。 好在梁堇的钱没有被贼给摸到。 刁妈妈住的东屋,被翻的也是乱七八糟的。 桂姐儿捧着她放绢花的漆盒,哭的脸上都是泪,她的钱全都放在了这盒子里,被偷的一个铜子也不剩。 “贱蹄子,狗杂种,老杂毛,娼妇养的……” 这些骂人的话,有的是桂姐儿从外面听来的,有的是从刁妈妈这学来的。 从她口中全都蹦了出来,她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漆盒,任梁堇怎么拉都不肯起来。 等刁妈妈从外面跟梢回来,兴冲冲的,恨不得夜里就去拍门找冯氏告密。 看她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外面捡到银钱了。 “我的亲老子娘啊,这……这是咋了?” 刁妈妈脸上的激动被惊吓给替代。 只见屋里乱的像遭了贼似的。 “我的衣裳啊……我的好料子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天啊……这到底是咋了?” 刁妈妈手捧着她的料子,心疼的都快滴血了。 十几年了,这料子她连舍得动都没舍得,就想着等以后俩女儿大了,一人给她们一半。 这还是她在冯府当丫头那会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攒了整整一两年,才扯的这一截名贵的料子。 像这样的料子,只有那富贵人家才用的起。 就连大房的柳氏,她的嫁妆箱子里,都没有这样好的料子。 “娘,你去哪了,家里遭了贼了。” 梁堇把木门和窗户都瞅了一圈,发现她娘东屋的窗户上有个脚印子,估计贼就是从那进来的。 “你快去看看,你屋里啥东西少了没,桂姐儿藏在漆盒里的十八个铜子不见了。” 刁妈妈听到十八个铜子不见了,又气又心疼,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缎子,就连忙钻进了东屋,去看自己的钱少了没。 梁堇给她举着煤油灯,也跟了进去。 …… 刁妈妈藏钱的地方,着实隐蔽,梁堇进去掏的时候,感觉里面还有老鼠哪。 梁堇都傻眼了,谁会把钱藏在老鼠洞里啊。 不过幸好,老鼠洞保住了刁妈妈的银钱。 家里除了桂姐儿的银钱被偷了,刁妈妈屋里的两斤棉花也不见了,还有梁父的一顶羊皮毡帽。 还有家里那两根梁父从涿州带来的烛,一根是一百三十五文钱,两根就是二百七十文。 刁妈妈原本想等除夜那天点的,除夜就是大年三十。 谁想到竟然便宜给了贼。 不仅如此,灶房里炼的猪油也不见了,虽然吃的只剩下半罐子了。 还有梁堇没有用完的鸡蛋,少说也有一瓢这么多,现在只剩下几根鸡毛。 上次买的两斤散茶,用的只剩下一撮了,对方倒是没有拿走。 次日一大早,鸡都还没叫,天还黑着。 刁妈妈就站在下人的院子里,叉着腰,破口大骂,尤其是蔡婆子的门前。 不一会儿,就有人披着衣裳,提着尿桶出来了,问刁妈妈是咋回事。 刁妈妈用手捏了下鼻涕,擦在了鞋底上,一双刻薄的三角眼,熬的通红,昨晚她压根没合眼。 “狗娘养的贼,把我家的银钱都偷了去,一个铜子都没有给我留啊。 还有我新打的金镯子,用这么大的金疙瘩打的,还没带就给顺走了……还有我的好料子……那料子足足值五贯钱。” 信口雌黄的话,刁妈妈那是张口就来。 明明就被偷了十八个铜子,非要说家里的银钱都被偷了去。 还有她那子虚乌有的金镯子,值五贯钱的好料子。 刁妈妈身边没一会就围了一圈的人,听着她说自己家都丢了啥。 和刁家没隔几家的张妈妈家也出来看了,尤其是雁姐儿听说梁堇家里昨个晚上遭了贼,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快活。 “刁娘子,我家还有点棉花,等会我给你送点来,你先用着。” 说话的人,是赵三娘,她也是府里的下人。 听刁妈妈说她家的棉花都被贼给偷走了,便大方的要送刁妈妈棉花。 刁妈妈最是个爱占人便宜的,见人家主动要送给她棉花,她也不推辞,还说过会去人家家里拿。 但这也不足以熄灭她心里的怒火,在下人院子里,把那贼十八辈祖宗都给问候了一遍。 蔡婆子在院子里听了好一会儿,走到门后,又踌躇了片刻,才打开门出去。 她刚一出来,就被刁妈妈的那眼神钉在了原地。 刁妈妈拿眼剜她,一副尖酸厉害样,眼神像刀子一样。 蔡婆子被瞅的,心虚的不行,生怕刁银娣冲过来抽她的大嘴巴子。 她连忙走了,步子快的不行,就像身后有豺狼撵她似的。 刁妈妈看着蔡婆子的背影消失不见, 肯定是这个老杂毛偷的,之前她就手脚不干净,偷过她家的衣裳。 等人都散去,刁妈妈连差事都不做了,哭哭啼啼的去了二房。 第 13 章 二房冯氏正在用早食,吴相公一早便出门子去了,不在家中。 冯氏身边的大丫头崔儿领着刁妈妈走了进去。 穿过中堂,撩开石蓝色织锦帘子,冯氏住在东屋,映入眼帘的是红木雕花的脸盆架。 再往里走,便见冯氏的炕上,北面摆着一个顶箱大柜。 柜子下面是一个炕几,炕几上还放着吴相公昨个晚上脱下来的杭绸直裰。 刁妈妈左手边,是填漆描金两扇式梳妆台,上面还有带个铜镜。 屋里还摆着一个粉彩八仙屏风,后面是马桶。 冯氏的奶妈卢婆子正坐在炕沿上,捡着小桌上的早食来吃。 只见那小桌上,摆着一碟蒸的黄姑鱼,一碟腌萝卜干,一碟酱鸡。 刚用完饭的冯氏,正使唤丫头青杏去把那碟酱鸡给她生的元娘送过去。 就见崔儿领着她的陪房刁妈妈进来了。 刁妈妈见了冯氏,哭的声音更大了, “娘子,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冯氏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让崔儿和青杏连忙把刁妈妈从地上拉起来。 卢婆子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放下手中的鸡腿,抽出袖子里的汗巾子擦了擦油腻的嘴,一道来搀扶刁妈妈。 “梁家的,这是怎么了?” 卢婆子的这声梁家的,喊得是刁妈妈,因她嫁的男人姓梁,卢婆子便一直这样喊她。 冯氏见刁妈妈哭的这样伤心,又是她的陪房,让人给她拿了一条她的旧手绢给刁妈妈擦泪。 又使唤人给她搬来了一个春凳。 刁妈妈谢过冯氏,接过手绢,擦了擦脸,这才止了泪,瞅了眼一脸关切她的卢婆子,最后才把目光放在了冯氏身上, “娘子,卢妈妈,我家里昨个晚上遭了贼了……” 刁妈妈把昨晚她因何事晚回家,等回家后,家里成了什么样的事,都与冯氏她们说了。 这蔡婆子是大房的人,竟然把她陪房的家给偷了? 冯氏问刁妈妈, “你可看见是那蔡婆子偷的?” “这倒不曾看见,不过之前我晾在院子里的肚兜子不见了,那是我家桂姐儿的,被我抓到就是蔡婆子偷的。 这次的事,我猜肯定是那个老杂毛干的。” 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刁妈妈头上拉屎,还一拉拉两次。 刁妈妈以为经过上次那事,那个老杂毛该长记性了,没想到竟然还敢趁她不在家,撬开她家的窗子进去偷东西。 下人院是府里的,如今这府里管家的是大房柳氏,下人院里遭了贼丢了东西,这柳氏难辞其咎。 冯氏打心眼里瞧不上大房柳氏,不管是不是她院子里的人偷了她陪房的家,这事都要算在她柳氏的头上。 谁让是这柳氏管家期间遭的贼哪。 刁妈妈家遭了贼,本来就可怜,再加上,她昨晚跟梢大房的人,让冯氏知晓了大房手里没银钱了,已经开始典当首饰的事。 “崔儿,拿钥匙把匣子开了,从里面拿半吊子钱来,再把我那个不穿的袄儿拿来。” 刁妈妈听到冯氏这样说,心里已经在窃喜了,面上却苦巴巴的。 “这些你拿去,家里丢的东西,都添置添置。” 冯氏说着,还把屋里没用完的半罐子桂花蜜给了刁妈妈,让她带回家给她家女孩吃。 刁妈妈感动的抹起了眼泪,她再不是个人,面对冯氏这样的关心,心里也是触动的。 这些还不算完,冯氏又让卢婆子领着刁妈妈去大房寻柳氏讨个说法去。 她陪房的家被偷了,这柳氏管家不利,说啥也不能空手。 刁妈妈出了大房,手里多了一匹细布,少说也值个六七百文。 “卢妈妈,这是一百个子,你别嫌弃,拿去吃酒。 娘子待我这样仁厚,定是妈妈你没少在娘子跟前提我的好。” “是刁娘子你本来就人好,要不然让我在娘子跟前说,也没得说不是……” 卢婆子看了一眼刁妈妈递来的铜子,假意推辞, “你家刚遭了贼,这钱还是留着你家用吧。” “妈妈莫不是嫌少?” 刁妈妈虽然爱占便宜,但也晓得事,这卢婆子是冯氏的奶妈,和冯氏关系亲厚。 她逢年过节,都会给这卢婆子送点礼,有的时候是一条子猪肉,一篮子的时新果子,像什么梨儿,桃儿,香瓜什么的。 有的时候,则是两包好点心。 刚开始卢婆子还以为刁妈妈有事求她。 刁妈妈并没有事求她,只说她是冯氏的奶妈,又常在冯娘子屋里忙活,着实辛苦,这是孝敬给她的。 这点子东西,卢婆子在冯氏屋里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自是瞧不上的,可刁妈妈的这份心意,是难得的。 府里给她送礼的,那都是有事求她。 像刁妈妈这样没事求她,逢年过节都想着她的,真是没有。 去年腊月里,刁妈妈还给卢婆子亲手缝了一双鞋,鞋底是纳的千层底,鞋面是用好布做的,里面塞着棉花,鞋面上还绣着个寿桃。 可把卢婆子高兴坏了,当天就穿上了。 刁妈妈也不是真的啥都不图,她那样天天尽想着如何占旁人便宜的人,什么都不图,会对人这样好吗? 别看刁妈妈平时只知道碎嘴子说闲话,和旁人掐架,其实她为人处世上有着自己的聪明之处。 等将来有事了,她有求到卢婆子的时候,当时送礼哪有这样平时送礼来的情分大。 这平时送的礼,就像那细水无声,慢慢的浸到人的心窝子里去了。 见刁妈妈这样说,卢婆子才肯把钱收下。 下人院里的几人,以张妈妈为首,正聚在一起说刁妈妈家遭贼的事,都在猜是谁干的,这里面有不少幸灾乐祸的人,都在看刁妈妈的笑话。 见刁妈妈怀里抱着一匹布,手上还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从府里回来了,一个个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 “刁娘子,二房娘子都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让我们瞅瞅。” 有那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了刁妈妈手中包袱皮的不一般,这包袱皮是绸子的,一看就知道是二房才会有的东西。 几人酸的不行,那眼神恨不得透过包袱皮看看里面是啥好东西。 张妈妈心里格外不是味,这刁银娣家里遭贼还遭出来好处来了,肯定是她跑到冯娘子跟前卖惨,冯娘子才给了她这些好东西。 要知道冯娘子的东西,就没有差的,即使是她的旧衣裳,那也是好料子。 她屋里的一根针,都要比大房柳氏屋里的好。 刁妈妈知道这些人的心思,故意不把包袱里的东西露出来,看到这些人酸溜溜的样子,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娘子给我的自然是好东西,我是娘子的陪房,也就娘子疼我。 我家这遭了贼,不少贱皮子都想着看老娘的笑话,看吧,哼。 反正我有娘子疼我,那些没人疼的贱皮子要是被偷了家,看去找谁哭去,恐怕只能哭给老天爷听。” 说完这话,刁妈妈用眼睛不屑的扫了她们几个,然后趾高气扬的拿着东西回家了。 “看她得意的那劲,不就是二房给了她点东西嘛,谁稀罕。” “就是……” 几人嘴上都说着不稀罕,可刁银娣都进了家门,她们的眼睛还没从刁银娣那挪开。 张妈妈罕见的沉默了,也不吭声。 刁家遭了贼,这事连胡娘子都知晓了,特意给梁堇放了半天假,让她不用去大厨房。 “娘,这是那个赵三娘送来的一包棉花。” 刁妈妈当时在二房,没在家里,梁堇便收了。 这个赵三娘好像对她家里的事很是上心,还问她娘去哪了。 听她说她娘去二房了,这个赵三娘又问她娘去二房做什么,还问了其他的事。 她们家和这个赵三娘平时没什么往来,她们家被贼偷了,这个赵三娘问的有点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梁堇多想了。 刁妈妈此时才顾不上什么棉花,她连忙唤女儿出来, “二姐儿,桂姐儿,快出来瞧,娘子给我的好东西。” 那半吊子钱,即使给了卢婆子一百文,那还有四百文,家里丢的东西,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六十文,还余出来四十文钱哪。 刁妈妈甚至还因祸得福,白得了娘子给的袄儿,桂花蜜,还有大房的一匹布。 梁堇出来看,只见刁妈妈拆开包袱皮,从里面拿出一件湖绿色素面斜襟缎子袄儿,做工讲究。 虽然穿的旧了些,缎子上的绿有些沉,但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这缎子袄拿到典当行典当,都能典当个一贯多钱来。 如果是自己扯缎子请人做个这样的袄儿,没有个四贯银钱,别想做。 “娘,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缎子的衣裳,你把这件衣裳改小点,给我穿吧,我长得白,这绿色的袄儿衬我。” 桂姐儿摸着袄子面,稀罕的不行。 她刚刚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还因为钱被偷的事,脸子吊的老长。 “你个整天只想着自己的死丫头,你娘我长这么大也没穿过这样好的袄子,还有你妹妹二姐儿也没穿过。” 刁妈妈骂着女儿,把袄子直往自己身上比划着。 第 14 章 “……大房柳娘子让身边的巧姑来查,也没查出贼是谁。” 几天后,梁堇在大厨房一边舂米一边和红果说。 她家遭贼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不过刁妈妈花三文钱,从外面请来一个木匠,把家里的门,窗子都给加固了一遍。 任贼再来撬窗子,是如何也撬不动了。 “咱二房管家那会儿,府里也没说哪个遭了贼,叫我说,大房就是不如咱二房会管家。” 红果一边往石臼里舀还没脱壳的米,一边靠近了梁堇,给梁堇使眼色,让她往王管事那边瞅, “瞅见没,大房给府里的人做袄子了,海棠身上的那件就是的。 可惜没咱的份,以往二房娘子管家的时候,府里的人是都能得一身的。 这柳娘子着实小气,前个说了,今年只给新人做,不给咱这样的旧人做,说让咱穿往年的。” 红果一早就在盼着府里给做新衣,盼了这些日子,谁知今年不给做了。 梁堇瞅了过去,只见海棠身上确实有件新袄子,只是料子不好,是粗布的,不知道在箱底放了多久的那种陈布。 冯娘子管家的时候,给府里做衣衫用的布,是细布。 就像胡娘子这样的,才不稀得柳氏的粗布做的袄儿,不给她正好。 “把那萝卜切的细一点,这萝卜也要使钱买。” 王管事已经没有了刚进大厨房那会的春风得意,那个时候,就算是给主子烙个饼子,都不让旁人插手,她自己亲自烙。 如今除了吴老太太屋里的吃食由她做,其他房里的,她全都交给了丫头婆子做。 因为着实没有油水可捞,还主子那,连她吃的好都没有。 她坐在凳子上,喝着热茶,面前摆着一碟烂蒸大片,用来香嘴,使唤着海棠切酱萝卜。 海棠小手冻的通红,瞅着这酱萝卜饿的都想吃,当初她被吴同知府上选中,牙婆说她有福气,进了当官的人家。 她也以为是进来享福的,谁知晓,在这里面吃不饱,穿不暖的。 虽说柳娘子给她做了袄儿,可这袄儿薄的不行,还没她自个在外面买的旧袄子厚。 …… 吴相公今日沐休,不用去官邸。 他身穿青色杭绸夹袍,方脸,显得最近清减了许多。 早食在屋里用的是米粥,酱菜,没有油的烙饼子,还有个拌黄芽菜,用了两口就饱了。 不到中午就饿的肚子难受,在冯氏屋里想寻些糕儿垫垫肚子,寻了一圈都没有寻到。 只能无奈的回到书房,书也看不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吃午食。 二房的午食一向都是摆在中堂吃,有时吴相公不在家里吃,冯氏便在自个屋里用。 只见桌子上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早上没吃完,又添了些的酱菜,一碟蒸水茄。 “官人,怎么不吃啊?” 冯氏只装不知,往他碗里夹了一根酱萝卜条。 这酱萝卜已经成了二房桌子上的常客,早食,午食,晚食都有它。 吴相公看见它就腻了。 “还是官人说的对,这些清淡的小菜,吃起来着实不错。 早知道这样,不如让大嫂早点管家了。 我管家时,只知道让大厨房整日做些肉食,这肉食哪有这样的小菜来的爽口。” 冯氏的话把吴相公挤兑的不吭声。 这些时日,他天天吃这些没有一丝油水的饭菜,很是想念以前冯氏管家的时候,大厨房送来的那些羊肉,鸡鸭。 可他心里再馋,也羞于开口。 他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番话,都忍不住臊得慌,可面上还是端着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臭架子。 “这些小菜虽好,可元娘她们还小,屋里还是要添些肉食的。” 他望着桌子上的这些菜,食之无味。 “元娘与官人不同,官人喜食这些清淡的,她是个无肉不欢的。 我已经在酒楼给她们订了几个菜,每日使唤婆子用食盒拎回来便是。” 冯氏又把吴相公的话给堵上了。 当日是他说大嫂柳氏管家比她管家好,大房的清粥小菜,比吃肉食强。 那她何苦拿出自己的嫁妆出来贴补,还被人指责靡费。 他既爱吃,那就多吃些。 吴相公已经被冯氏给架在台子上下不来了,只要他敢说想吃肉食,那就是自己扇自己的脸。 除非他不要脸面了,可吴相公偏偏是个最要脸的。 硬着头皮又这般吃了两三天,饿的头晕,脸色发白。 一日下晌,一股香味从外面飘进了书房里,吴相公打开门一看,见是小厮二顺正拿着一个肉油饼蹲在门口吃,吃的满嘴流油。 吴相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责令了一番,才知晓是冯氏院里的丫头给他的。 “相公,要不您找娘子要几个钱,就说要外出应酬,何苦这样啊……” 旁人不知道他家的吴二郎,他是知道的,虽是个同知相公不假,可手里压根一点银钱也没有。 年头发的俸禄,给大嫂柳氏买了一匹绸子,给亲娘吴老太太买了一匹绸子,一匹细绢。 还了外面的账,后面还是寻冯娘子拿了一匹绢,与了吴三郎的娘子王氏。 吴二爹最近没有寄来银钱,旁人唤吴相公出去吃酒,吴相公都推辞多少回了。 之前,吴二爹托人捎来的银钱用完了,吴相公不是没有找冯氏拿过钱。 朝她要点钱,就说是出去吃酒,拿着这钱,去酒楼吃一顿,解解馋,多好啊。 整天吃的那样寡淡,别说吴相公,就连他都受不住。 这是府里,又不是姑子庵,主子连个肉油饼都吃不上,算哪门子事啊。 吴相公不是没有想过,可这次他拉不下来脸。 都过去这么久了,二叔怎么还没有托人捎钱来。 烦闷的吴相公坐在椅子上,环视着屋里有没有值钱的物件,拿去当了,买几个肉饼来吃也好啊。 谁能想到在外面风光的同知相公到了家里,这日子过的这样紧巴。 甚至为了一口肉饼,要典当家什。 其实吴相公不愿意找冯氏要钱,寻自个的亲娘吴老太要点银钱,也能去市井脚店里买点熟食回来。 可他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干这样没脸皮的事。 他的书房也没摆什么值钱的玩意,也就一个白玉盘,不过这白玉盘是冯氏的陪嫁,他自是不能典当的。 除此之外,还有他二叔送给他的砚台,丰州产的上等货,他不舍得典当。 二顺在一旁帮他出点子, “相公不如拉着三郎君去外面吃酒,到时候装醉,让三郎君帮着付钱。” 这样就能白吃一顿了。 吴相公想了想,还真有点动心,但这有辱斯文,他毕竟贵为同知,要真这么做了,让三郎怎么看他。 拉不下来脸的他只能坐在椅子上,干嚼萝卜干,这萝卜干和大厨房的不一样,是二顺老子娘用肉汁浸了又晒的。 吃起来有股子肉味。 他也不想这么磕碜……这都怪大嫂柳氏,把府里的吃食弄成了这个样子,这节俭的也太过了。 嚼着萝卜干的他想起了冯氏的种种好,冯氏管家,从来没有让他为吃食操过心。 第 15 章 大房柳氏不晓得吴相公这样埋怨她,她还想着再缩减些各房伙食上的用度。 再过些天,就要给下人发放月银了。 前个儿,柳氏被吴老太叫到屋子里,当着冯氏的面,一个劲的夸柳氏管家管的好。 柳氏面上好看,但心里苦的跟黄连似的。 她管家,从来没有短过老太太屋里的吃食,可三房那两口子厚着脸皮天天来老太太屋里用饭。 每次都要吃些大鱼大肉,她把自己这些年攒的私房都给典当掉一半。 再这样吃下去,她这个家还怎么管? 这些话柳氏当着婆婆吴老太的面不好明说,只能夜里再点灯熬油,多绣点的绣品。 心里盼着府里铺子的钱,能尽快收上来。 吴老太爷当县丞那会,没置办下什么家业,也就一个卖布的铺子,还有两处泉州的宅子,赁给了人家。 泉州屋贱,两处宅子的一年赁金也才三十贯银钱。 加上铺子赚的钱,底下的管事再贪点,一年下来到手也就八十贯钱左右。 “娘,听下面的婆子说,元娘最近天天吃的都是酒楼里的菜。” 吴季兰也吃够了豆腐,腌萝卜,她想吃肉了,想吃胡娘子做的酱烧肉, 可她压根不敢和她娘提。 “你二婶娘手里有银钱,元娘想吃什么都和咱没有关系。” 柳氏绣着花,头都没有抬, “你若也想吃,就唤丫头出去买碗子馄饨解解馋。” 吃不上酱烧肉,吃碗馄饨也是好的,吴季兰有些欣喜,把巧姑叫了进来, “巧姑,你去外面买两碗馄饨来。” “我不馋,我不吃,不用买我的。” 吴季兰和巧姑都望向了说话的柳氏。 柳氏的这句话,像冷水一样泼向了吴季兰,让吴季兰内疚又难受, “巧姑,那我也不吃了。” 她垂下了头,继续描着大字,眼圈有些泛红。 两碗馄饨而已,才几个铜子,巧姑都觉得柳氏做的不妥。 “你也别觉得委屈,娘这么节俭,为的不是旁人,都是你,谁让你是没爹的。” 大厨房送来的吃食,柳氏每次都捡着腌萝卜用,把桌子上的好菜都省给吴季兰吃。 凉拌豆腐,算什么好菜,吴季兰劝她吃点菜,柳氏说什么也不吃,筷子只夹眼前的那碟萝卜。 后面说教吴季兰的时候,就拿这事来说,说她顿顿吃腌萝卜为的都是她这个女儿。 下人院, 梁堇家里今日炖肉,她起了个大早,去张老爹那里割的一条上好的五花肉,用油纸包着。 那五花肉,足足有七层,一层肥肉,一层精肉,层层叠叠,很是好看。 中午在大厨房忙完,她就家去了。 把这条子五花肉,洗洗切切,放在锅里又是煎,等煎的微黄,就放入糖霜,继续翻炒,直到炒出糖色,加上烧开的水,丢进去香料。 刁妈妈下手烙了一锅麦子磨的面,烙的饼子。 阵阵香味从刁家飘了出去。 梁堇怕只吃肉会太腻,就用麻油拌了个用水烫过的菠菜。 桂姐儿端着木盆出去倒泔水,就见蔡婆子在她家门口探头探脑的。 见她出来,连忙笑吟吟的冲她招手, “桂姐儿,给你个果子吃。” 桂姐儿走近了看,见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梨子,她可不贪她的梨。 这蔡婆子不是啥好人不说,她这个人很是埋汰,她嫌这梨子脏。 “这梨儿干净着哪,快拿着。” 蔡婆子一边说,一边把梨子往她穿的都包浆的袖子上擦了擦,递给桂姐儿。 桂姐儿往后退了一步,盯着她袄袖子口那打浆的地方,那好像是风干的鼻涕。 “我才不要你的梨儿,你拿远点。” 桂姐儿一脸的嫌恶,蔡婆子和她离的近,她甚至看到了蔡婆子头上的虱子,在她脑门乱爬。 “你个腌臜的脏婆子,去去去。” 桂姐儿把盆子里的泔水泼在了蔡婆子脚边,转身就跑回了家。 “你别走啊……真是不识好歹。” 蔡婆子原想让刁蹄子家的丫头给那刁蹄子带个话,她真没有偷她的家。 要真是她偷的,她也就不说啥了。 可不是她偷的,她真的没拿刁家的那些东西,外面都说是她干的,平白的让她担个污名。 昨个胡娘子家丢只鸡,都要来她院儿里,屋里寻,她真是冤枉啊。 小红闻着从隔壁传来的香味,把裤腰带又勒了勒。 这可真香啊!! 比她娘炖的鸡屁股还要香。 小红上面有两个姐姐,已经被她爹娘给卖了,今年春天的时候,她爹想把她弟弟送进私塾,但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银钱。 就把她也给卖了,人牙子把她领走的那天,她娘宰了家里的一只鸡,炖了一上午。 给她舀了一只鸡屁股,还有两个鸡翅膀,她爹舍不得吃,把鸡头也夹给她吃了。 她爹说了,等家里日子好过了,就攒下钱,把她再赎回去。 让她在主家得的月银,按时托人捎回家。 可蔡婆子把她买了回来,并不给她月钱,她也不敢问她。 梁堇掀开锅盖,只见锅里的水已经熬干了,只剩下粘稠的汤汁在肉周围翻滚着,泛着油光。 炖好的肉呈现出一种红扑扑酱色,被汤汁包裹着。 桂姐儿早就等不及了,端着碗等梁堇给她盛。 梁堇一人盛了一碗,刁妈妈没想到肉还能这样做。 她顾不得烫,用筷子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肉块,塞进了嘴里。 “这吃着比羊肉还好吃哪。” 刁妈妈逢节气,也会买点猪肉打牙祭,不过她都是直接切片,放上盐,锅里添上一锅的水。 不仅能吃到肉片子,还能喝上肉汤。 刁妈妈做的肉,是白的,那肉汤放凉了,还有一股子猪腥味。 梁堇提前和她说了,这是和胡娘子偷学来的,她要是去外面乱吹嘘,叫胡娘子知晓了,就不好再偷学了。 刁妈妈晓的这里面的事,自是不会去外面说。 但这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说,吃完饭,她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根尖木刺,剔着牙出门去了。 到了晚上,府里的下人差不多都知晓她今日家里吃了肉。 摊上个这样的娘,梁堇也是很无奈。 冯娘子给她的那件袄子,被她穿出去显摆了好多天,还不舍得脱下。 要说刁妈妈也是有好的地方,二房冯氏屋里的丫头给她包衣裳用的那块包袱皮是绸子的。 她把绸子剪了,给桂姐儿还有梁堇一人做了一双绸子的鞋子,但不许她们穿,藏在柜子里,要等她们再大些才给穿。 还有那半瓶桂花蜜,自己吃了一勺,给梁堇她们俩也一人一勺,剩下的不知道藏哪里去了。 桂姐儿在家里翻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梁堇猜,她娘怕不是把东西藏进了老鼠洞里。 晚上,梁堇和桂姐儿挎着篮子出门卖鸡子,正好碰到也拎着一篮鸡子的雁姐儿。 三人都没说话,各走各的。 夜市上已经不止梁堇一家卖香鸡子了,什么王氏香鸡子,宋氏香鸡子。 就连扎花灯的孙婆子都弄出了孙婆婆香鸡子。 桂姐儿还把人骂了一顿,那孙婆子没脸没皮的,硬说是跟着自己家亲戚学的。 不过梁堇的生意一直很好,很多人吃了她的香鸡子,有时候还没到地方,就被人拦着要。 但每次,梁堇都会给她的大主顾——王官人留几个。 “孙婆婆鸡子,两文钱三个,娘子,来三个吧。” 孙婆婆煮了一桶的鸡子,黑乎乎的,就放在她的灯笼摊子上叫卖。 刚开始她也学梁堇一文钱一个,可卖不出去,后面就两文钱三个,可买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我家老翁,只喜吃梁氏香鸡子。” 过来买鸡子的妇人,从袖子里摸出三个铜板给梁堇。 梁堇虽然卖的贵些,但味道好。 住这附近的都是些市井小民,这儿的屋子赁着便宜,有那富户,就把外室安置在这。 那些外室,每到晚上,就会打发婆子过来买些吃食来吃。 梁堇盘算着这些日子卖鸡子赚下的银钱,她差不多赚了有两吊子钱了。 这些钱分给桂姐儿七百文,她这些天没偷懒,忙着和她煮鸡子,卖鸡子,是出了力气的。 除掉分给桂姐儿的,她还剩下一吊多钱,加上她原先攒的,再算上明日发的月银,合在一起能有两贯钱 梁堇想把两贯钱都用上,买上几件礼,给胡娘子送去。 胡娘子防着她,不过是怕她和红果抢元娘的灶房娘子。 这府里的姑娘有四位,虽然她很大概率不会给大房所出的二姑娘吴季兰当陪房,但还剩下两位哪。 三姑娘,四姑娘。 她们出嫁肯定也是要灶房娘子的。 她不敢求胡娘子能把她的绝活——糟脆筋教给她,只要教给她几个大菜就成了。 这是冯氏给女儿挑灶房娘子必须会的菜。 不管那些菜好吃不好吃,但在官宦人家眼里,一个合格的灶房娘子,做菜的味道是其次的,主要是能做几道上的台面的菜。 市井里曹婆婆的肉饼做的一绝,但没人请她当灶房娘子。 梁堇必须学会这些官宦人家眼中的台面菜。 听闻涿州有个灶房娘子,擅长做羊,会二十六种做法,人家都纷纷用轿子把她请回家做菜。 吃过的都说好吃,后面还是有个实在人说了实话,说还不如市井的煮羊头有滋味。 你说这些官宦人家,在意的是什么? 人家更在意的是家里来客人时候的排场,如果一个灶房娘子做的菜既有排场又有味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不过这样的灶房娘子难以寻觅。 第 16 章 雁姐儿又拎着没卖出几个鸡子的篮子回来了。 刚走到门口,就见屋里热闹的很,原来是她那个在元娘院里伺候的妹妹秀珠回来了。 “娘,你看,这是元娘赏我的,我不舍得吃,全给你和哥哥嫂嫂带回来了。” 秀珠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装的是元娘屋里吃剩下的糕儿,果子,荷叶糖什么的。 张妈妈喜的不行,定是元娘喜欢她家秀珠,才赏了这些子吃食。 “秀珠,你是个有能耐的,这才进去多少日子,就得了赏。 要是那没能耐的进去了,不受罚就不错了。” 秀珠的嫂子,对着这个有大前程的小姑子说着奉承话,哄的秀珠眉开眼笑的,又从包袱里掏出两朵绢花与了嫂子。 “我就说使钱把秀珠塞进元娘的院里,秀珠是个伶俐的。” 女儿给她争了气,挣了脸面,张妈妈在儿子儿媳面前,红光满面的。 家里的钱都是她把着,没有她的点头,家里连添口缸都不行。 眼皮子浅的儿媳王氏听闻她想用钱给女儿走关系,窜拱着儿子说什么都不愿意。 好在这个家是她在当,不是王氏,这不秀珠有了出息了。 这才哪到哪,秀珠的大出息在后面那。 雁姐儿孤零零的站在屋门口,看着她们其乐融融,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外人。 她看着和在家里穿戴不一样的妹妹,眼中很是羡慕。 “雁姐儿,在那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你妹妹带回来的脏衣裳给你妹妹洗了去。” 张妈妈使唤大女儿,是使唤惯了的。 “姐姐这是干什么去了?” 秀珠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她住在了元娘的院子里。 “别提了,你姐姐要学刁银娣家的二姐儿她们姐俩卖鸡子。 用了我几十个铜子,煮了那些鸡子,别说卖出去了,放都放味了。” 张妈妈提起这事,就一肚子的埋怨。 她让她卖馒头,馒头不容易坏,可她不卖,就是要卖鸡子。 她找刁银娣打听了,二姐儿俩人卖鸡子,好的时候能卖掉半篮子。 她家的雁姐儿,拎着一篮子鸡子出去的,拎着一篮子鸡子回来的。 雁姐儿丢下那篮子鸡子,也不给妹妹洗衣裳,转头回了屋。 张妈妈来到屋里,问她不做活,是想干什么? “我要去府里的大厨房,像那个二姐儿一样。” 雁姐儿这些天,天天被张妈妈,哥嫂数落,这次她说什么也要进府里。 “你进大厨房能做什么?留在家里,帮娘操持家务多好,你以为那大厨房是这么好进的?” 张妈妈不愿意放了她,要是放了她,家里的这些活计谁做? 她原以为雁姐儿像之前那几次一样,耍耍性子就好了,便没有再管她。 次日, 梁堇和红果去大房领月钱,梁堇顺便帮她娘刁妈妈的领回来。 发月钱的是巧姑,她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张案几,几子上摆着一张下人名册。 梁堇她们去的早,没多会就轮到她们俩了。 巧姑看了她们一眼,问, “二房的?” “姐姐,我们是二房的,在大厨房帮工。 我叫梁二姐儿,她叫胡红果,我顺道要把我娘刁妈妈的月银一道捎回去。” 梁堇回道。 “二房的下人,不归我们大房管,这月钱也没有你们二房的。” ??? 没有她们二房的? 梁堇和红果都皱起了眉头。 她们虽然是二房的下人,但是是给整个府里做事的。 有其他下人的月银,就应该也有她们的才对。 红果还想再争执 ,梁堇连忙把她拉出了大房的院子。 回去和胡娘子说了这事,胡娘子立马解了身上的围裙,去二房找冯娘子给她们做主去了。 趁着府里乱了起来,梁堇和红果也偷摸的跟着胡娘子去了里面。 不过她们没有进二房的院子,只在院子门口往里面瞅。 只见二房院子里都是人,她娘刁妈妈不知道从哪听的信,也在里面。 “娘子,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她们大房欺人太甚了。 今年不给我们做衣裳就算了,连月钱都不给我们发。” 有婆子在前面嚷着。 梁堇生怕她娘也跟着起哄在那乱喊乱叫的,目光在人群中找着她娘。 夹在人群中的刁妈妈才不傻,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喊,什么时候该闭嘴。 反正冯氏不会少了她们的月钱,即使少了也没事,冯氏待她们不薄。 屋里的冯氏被外面的婆子吵的头疼,她的丫头崔儿都劝大伙先静下来。 没一会儿冯氏的奶妈卢婆子也出来了, “娘子说了,你们都是她二房的人,你们为府上做事,府里不给你们发月钱,娘子给你们发。 等晚些时候,你们再来领月钱。” 说完这些话后,卢婆子又交代了不许在府里闹事的话,院子里的人才慢慢散去。 见人群中的刁妈妈要走,卢婆子单独把她留了下来, “你今日什么事也别做了,去咱二房里找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在下人院里等着我的话。” “妈妈,你放心,我这就去找。” 以刁妈妈这么多年的丫头生涯,她料定接下来二房和大房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睛里冒着不好惹的凶光。 二房身强力壮的婆子,和她掐过架的江大娘算上一个。 这个时候刁妈妈也不在意那些个私怨了。 还有那个张妈妈,薛嫂子,赖婆子……把胡娘子也算上一个。 梁堇见她娘从二房院子里出来了,想唤她,可见她娘像个斗鸡似的,往前走着,她也就没喊。 “二姐儿,你怎么在这?” 三姑娘屋里的春桃听说了冯氏这里的事,就来看,没想到在这撞见了刁妈妈家的二姐儿。 “春桃姐姐好,大房柳娘子不给我们二房的人发月钱,我和红果是偷溜进来的。” 春桃知道这事,她也是二房的人,自然和二房同气连根。 安慰了她们两句,就把她们领到了三姑娘的院儿里顽儿。 这是梁堇第一次来三姑娘的院子,她的院子离冯氏的院子有些远,很是宁静。 第 17 章 三姑娘的院子里栽了一棵槐树,那槐树瞧着有十几个年头了。 院子里一个小丫头正在用扫帚扫着地,这院里有三四间房,三姑娘住在上首的房。 房屋门口垂着一条绣着梅花的布帘子。 春桃悄悄的把她们俩人领到了自己屋里,然后出去了一趟,没一会端回来两个碟儿。 一碟儿糕糜果子,一碟儿三姑娘用剩下的鹅眉夹儿。 “三姑娘早食不喜油腻,这今早买来的鹅眉夹儿,只用了一两个,还干净着。” “多谢姐姐。” 梁堇从碟儿上捏了一个,这鹅眉夹儿 ,类似于后世的炸饺子,两边弯弯的,里面塞上肉馅,炸的金黄。 早食吃这,确实有些腻味。 这东西趁热吃还好,如今天冷,这鹅眉夹儿在屋里放了这么多会,早就又冷又腻了。 咬一口,里面的肉馅,已经呈现出肥油凝固的感觉。 梁堇吃了一小口,就不再吃了,但又不好放回碟儿里,趁春桃不在,就把吃剩下的那个塞进了身上的布袋里。 她听人说二房的姑娘如今都是使唤丫头去外面买着吃,这鹅眉夹儿是市井店里才会有的。 从市井到府里,有一段距离,估计买回来都冷了,这三姑娘不爱吃也是正常的。 “二姐儿,你瞧,春桃姐姐屋里的铜镜,像这么大的,要八十余文。” 红果吃了一个鹅眉夹儿,又拿了一个,指着木门右边桌子上摆着的铜镜,语气中带着一股子艳羡。 不止铜镜,那桌儿上还摆着几个漆盒,最上面那个漆盒里塞满了各样各式的头花,有挑绢的,挑纱的, 上面还有香粉,胭脂…… 这屋里住的不只有春桃一个丫头,还有其他两个丫头,都是三姑娘屋里的。 这屋里摆了三张床,梁堇身旁的是春桃的,只见床上挂着黄草帐子,帐子外还挂着一条梅花攒心络子。 对面的床上也差不多是这般,只不过那床帐上搭了一条手绢儿,一条旧汗巾子。 不知道是洗好了在那晾着,还是怎样。 除了这些外,这屋里还有三个箱笼,箱笼右边是脸盆架子,架子放着一个洗脸的铜盆。 梁堇是第一次见大丫头的屋儿,这屋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香味。 “你们今儿来的巧,前几天娘子让人给了姑娘一罐子从汴梁那边捎来的杏仁膏,给你们也尝尝。” 春桃是三姑娘屋里的人,这些吃食还有糖水,都是吃惯喝惯的。 她端来两个小盏,里面盛的是用杏仁膏冲的糖水。 梁堇很不好意思,来春桃姐姐这又吃又喝的。 “你们快喝,待会她们就回来了。” 春桃知道二姐儿不好意思,就扯了话唬她。 她们在三姑娘屋里伺候的,别说喝这些用杏仁膏冲的糖水,就是比这再好的东西,她们也尝过。 再说了,三姑娘不爱喝这杏仁膏,屋里的丫头没少喝,她拿两盏来,也没人说什么。 听到春桃这样说,梁堇连忙掀开盖子,两三口灌了下去。 她没喝出什么味,只喝出了甜,比冯娘子给她娘的桂花蜜还要甜。 在春桃这玩了一会儿,春桃又给她们一人塞了一朵头花才肯放她们走。 走的时候,还给梁堇塞了一把炒花生。 回去的路上,红果对春桃给的头花稀罕的紧,要让梁堇给她攒在头上,可她梳的是双丫髻,头发又薄又细,压根攒不住。 “等回去,用绳子穿跟线,绑在你髻上。” 梁堇给红果想了个法子。 她的头发也是如此,没有比红果好到哪里去。 去年怪不得有人唤她黄毛丫头,真是这样,她的头发不仅软,还有些黄。 “春桃姐姐对咱们可真好,不像元娘院里的丫头。” 之前还是冯氏管家的时候,元娘院里的丫头来大厨房拿菜,脾气坏的很。 就因为她姑姑给元娘做的菜,晚了一会儿,那大丫头不愿意了,当着大厨房那么多人的面,把她姑姑给骂了一顿。 她姑姑连还嘴都不敢,还要给她赔笑脸,说好话。 红果对元娘院子里的大丫头,心头有着怨气。 梁堇劝她少说两句,她们如今在府里,被人听到说给元娘那院儿里的人听就不好了。 被提醒的红果连忙捂住了嘴,往四周瞅了瞅,见没人才放下心, “怪不得我姑姑总是让我和你学着点,你就是想的比我周到。” 红果这次说的是真心话。 她也知道,今个春桃领着她去三姑娘院子里给她吃食,又给糖水喝,还得了她的一朵头花,这都是因为二姐儿。 二姐儿是个好的,她也知道自己小性,爱生气,都是二姐儿不和她一般见识。 梁堇不知道红果在心里又和她亲近了些,她现在只想赶快找到她娘刁妈妈。 刚刚在院外,瞅到她娘那个劲儿,她就感觉要有事,难道二房要和大房打起来了? 冯氏来到婆母吴老太屋里的时候,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吴老太正盘腿坐在炕上吃着婆子从外面买来的羊杂梅血细粉。 站在炕边的赵婆子在用手给她掰胡饼,把胡饼掰的一点一点的,放在炕几上的那个陈旧的大碗中,吴老太好用来泡汤吃。 吴老太怕冷,窗子一年四季都几乎不怎么打开,她又不舍得点蜡,这青天白日的,她屋里很是暗沉。 屋里暗沉就算了,还有一股子味道,冯氏每次过来的时候,都要往巾子上多撒点香粉,用来遮味。 就连吴老太屋里的丫头都不乐意待在屋里,都是吴老太喊,她们才进屋。 那炕上的炕几,还是冯氏的陪嫁,正儿八经的好东西,进了这个屋,就蒙上了一股子垂朽糟枯的味儿。 “娘,儿媳问你好来了。” 冯氏领着丫头崔儿来的,这屋里本来就有味,吴老太又吃羊杂粉,两者掺杂在一起,熏的冯氏都忍不住想干呕。 她脸色都变了,连忙抽出袖子中的汗巾子擦了擦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擦汗。 “唔……” 吴老太的声音就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她抬起了头看向了炕下面的冯氏, “二郎媳妇来啦。” 吴相公在家里排行第二,吴老太一直喊儿子二郎。 “过来坐。” 吴老太拍了拍身下的炕,炕上铺的褥垫,冯氏记得她嫁过来的时候,这个褥垫就在。 如今那褥垫和吴老太一样泛着一种陈旧感,就像一块已经腐烂的肉。 “娘,我还是站着吧。” 冯氏不愿意去坐那,她嫌褥垫不洁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婆母吴老太身上的味儿。 即使吴老太生气,她也不肯去坐。 “冯氏,来我屋里有事吗?” 吴老太见她这是明显的嫌恶自己,连二郎媳妇都不叫了。 这个冯氏就是不如大郎媳妇,大郎媳妇过来的时候,都待在她这不愿回去,还坐在这炕上给她捏腿。 大郎媳妇不曾嫌弃过她半分,这个冯氏仗着自己出身高,眼里就没有她这个婆母。 “回娘的话,我是来问娘,娘可知晓,今日是给下人发放月银的日子?” 冯氏没有在意吴老太对她语气突然变冷淡的事,还是和刚进来一样的恭敬。 “你是想说你大嫂不给你的陪房发月银的事吧。” 兜兜转转的,吴老太最是看不上她这个做派。 “看来娘也是知晓的。” “这事你大嫂和我说了,我觉得早就该这样了。 你带来的陪房多,往年吃府里的,府里的还给她们发月钱。 怪不得府里的账上都没什么钱了,都被那些子下人给吃干抹净了。 如今你大嫂管了家,就不能再那样了,你的陪房还是你自己养的好。” 吴老太一边说,一边拿眼斜冯氏。 冯氏看她牙齿缝里有根菜叶,说话间,露了出来,忍不住垂下了眼。 站在她身后的崔儿,要被吴老太这些话气死了,府里这些年都是靠娘子的嫁妆养着。 府里有什么钱? 左不过她们二房的郎君是个同知,有些俸禄,可那些俸禄还不够他自己花销的。 还有就是吴二爹捎来的银钱,那些银钱刚捎来,吴老太就找各种名头要走一大半。 要是没有娘子的嫁妆养着府里的各房各屋的人,这些人怕是早就去喝西北风去了。 吃了娘子的,喝了娘子的,现在还倒打一耙说是娘子带来的陪房把府里吃穷了? “娘既如此说了,那以后我二房的陪房,我二房养。” 冯氏也不恼,站在那,拿眼扫了这屋里一圈。 “娘,媳妇不耽误你用饭了。” 说着,朝炕上的吴老太欠了下身子,行了礼,然后就带着崔儿离开了。 冯氏离开后,吴老太也没心情用饭了,把油乎乎的筷子拍在了炕几上。 她是在炕几上用的饭。 “你把剩下的吃了,别糟践了东西。” 赵婆子喜滋滋的端着剩下的羊杂粉还有胡饼下去了,等回去她让大厨房的王管事帮她在锅里热热。 再给加点嫩菘菜,和胡饼烩一锅。 下人院,刁妈妈把人都找好了,几人都翘首以待,等着大展拳脚。 “来了,来了,卢妈妈来了。” 站在门口的刁妈妈终于把卢婆子给盼来了。 第 18 章 大房欺负她们二房,冯氏也不和她们客气。 在卢婆子的指挥下,刁妈妈带领着人先来到了吴老太的院儿里。 吴老太见这些个婆子突然闯进了自己屋里,手上的茶盏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你们想干什么? 卢婆子?你不是冯氏的奶妈吗,你带着你们二房的这些人来我屋里作甚?” 吴老太气的脸色涨红,用手指着卢婆子的脸。 “老太太莫急,我是来把我们二房的东西都拿回去。 既然您说了,让我们娘子养她带来的陪房,那您屋里这些从我们娘子那“借走”的物件,也该还给我们娘子了。 那些毕竟都是我们娘子的嫁妆。” 卢婆子说完不等吴老太反应,就指着屋里的那几件东西,让刁妈妈等人搬。 “不能搬,都给我放下,让冯氏来,让冯氏来……” 吴老太太见她们搬走了她的玉瓶,急的眼前发黑。 连忙使唤院里的丫头婆子去拦。 “给我来拿,你个老不死的,这是我们二房娘子的东西。” 刁妈妈一把把上来要抢玉瓶的赵婆子给推搡到了地上。 “这红木雕花的炕几,还有这攒金丝织花的软枕……这屋里桌子上的定州产的茶盏,也是咱二房的。” 卢婆子是冯氏的身边人,自是识得自家的东西的。 “贱蹄子,给我。” 二房的江大娘见吴老太屋的丫头把她们二房的烛台攒在手里死不松开,她眼一瞪,朝她身上掐了一把,这才把烛台夺了过来。 “你们这群强盗,等我儿回来,把你们一个个都用板子打了发卖出去。” 吴老太见她们把她屋里的东西都给搬走了,捂着胸口,放着狠话。 卢婆子看着吴老太,一脸委屈的说道, “老太太,我们没拿你屋里的一根针,你怎么能说我们是强盗哪? 我们娘子说了,你从她那借走的这些东西,也有些日子了,原本是不准备找您讨的。 奈何娘子要养着我们这帮子陪房,手里银钱不够,只能讨来,还请您见谅则个。” 说完,就带着刁妈妈等人出了屋,出了屋后,把东西送回了二房。 然后一群人,又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大房。 “……我们娘子说,您最是个要强的人,旁人的便宜向来是半点都不沾。 还说您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看重气节……我们二房的东西,想来您是看不上的。” 柳氏站在院子里,冷冷的瞅着卢婆子, “巧姑,让她们搬,凡是二房的东西,咱大房一件都不要。” “还请卢妈妈回去告知你家娘子,这些东西,都是婆母给季姐儿的,我推辞不过,这才收下。 原是不知是你家娘子的陪嫁,若是知晓,定是不会让季姐儿收下的。” “娘子放心,这些话我回去定会转告我家娘子。” 卢妈妈给刁妈妈使了个眼色,刁妈妈就领着人进去找东西去了。 “那是祖母给我的生辰礼,你们不能拿。” 屋里传来吴季兰阻挠着不让拿东西的声音。 “季姐儿,让她们拿。” 柳氏冷不丁的怒斥了一声,声音很大。 巧姑从没有见过自家娘子声音这么大过。 屋里的吴季兰不再吭声了。 刁妈妈瞅了一圈,后面把目光放在了吴季兰,这位二姑娘的闺床之上。 看着上面的湘绣天青织纱床帐子,和卢婆子给的单子上的物件对上了。 这大房可真不要脸,连床帐子用的都是她们二房的。 她想也不想的上手就要去解,被吴季兰的丫头给拦住了。 “你们也太过分了,连我家姑娘的床帐子都不放过。” 吴季兰瞪着欺负人的刁妈妈,泪水从那倔强的眼里流了出来。 “过分的是你们,我们二房娘子的陪嫁之物,如何跑到你家姑娘的闺床上了去?” 刁妈妈把那丫头一把给扒拉开,动作麻利的把帐子给解了下来。 “这烧蚊香子的香炉,也是咱二房的,还是那个牙盘……” 刁妈妈指挥着几人,她从床底下找到了被藏起来的银盆子,夹在了腋下, “看什么看,这也是我们二房的。” “这是我们姑娘装衣裳的箱笼,里面没有你们二房的东西。” 丫头拦在箱笼前,说啥都不让打开。 幸好刁妈妈有准备,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尖的石头做成的小锤。 江大娘和薛嫂子按住了挣扎的丫头,刁妈妈上前几下就把箱笼上的锁给砸开了。 吴季兰看到这一幕,捂着脸,哽咽的哭了起来,哪有这么羞辱人的,她可是府里正经的主子。 刁妈妈几人从箱子里找到了被藏起来的掐丝珐琅香盒,青釉梅瓶。 不是她们二房的东西她们不拿,是她们二房的,就算是一个木桶也要拎走。 “我说我们娘子那么多的陪嫁都去哪了,原来都是在大房这啊。” 卢婆子不紧不慢的对着柳氏说,柳氏的脸色难看至极。 “这都是婆母非要给的。” 她解释了一句,很牵强。 等刁妈妈她们从屋里出来后,卢婆子并不急着走, “柳娘子,我们二房的东西都找到了。 请您一定回屋里看看,查查,可曾少了什么东西。 这门一出,要是少了什么东西,我们二房的人可真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卢婆子的话,明晃晃的是说怕大房讹人。 “不用了。” 柳氏嘴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二房怎能这样辱她? “还请娘子务必要查,否则我们是不敢出这个门的。” 卢婆子就是要羞辱她,她整天装的多有骨气,一副清高的样子。 贪了她们二房这么多的东西,还有脸在她们二房面前摆架子,耍威风。 柳氏的手心都被自个的指甲给抠烂了,削薄的身子在发抖,嘴唇抿的发白, “巧姑,去查。” 巧姑和几个丫头进了屋,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冲柳氏摇摇头。 “卢妈妈,我的丫头说,我们大房没有丢失东西。” 柳氏的腰板从始至终挺的很直。 “没有就好,我这也是为了大房二房好,怕两房之间有误会。 来的时候,我们家娘子特意交代了,不能仗着娘子您和善,就不敬着您。” 卢婆子行了礼,就带着刁妈妈几人走了。 从大房出来后,又去了三房,后面才轮到大厨房。 这次卢婆子没有领着,而是让刁妈妈带着人直接去的。 刁妈妈带着江大娘,胡娘子等人,进了大厨房,像什么锅碗瓢盆,全都给搬走了,不能搬的就卸走。 大厨房的那几口铁锅是二房冯娘子的钱买的,自然是她们二房的。 “还有这舂米用的石臼,也是咱二房的。” 这大厨房胡娘子熟,有些东西都是经她的手采买的。 “你们把东西都给我放下,这大厨房归我管,没有柳娘子的话,这大厨房的什么东西你们都不能动。” “不能动? 我们二房的东西,什么时候归你们大房管了?” 刁妈妈推了一把王管事,把王管事推的一个踉跄。 她长得腰粗膀圆的,看着眼前这几个不好惹的泼货,咽了下口水,作势就倒在了地上, 余光正好撇到蔡婆子等人, “你们二房的欺负我们大房没人? 蔡婆子,你们上啊,这大厨房是咱大房的。” 王管事见蔡婆子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往后挤,忍不住催促道, “上啊,你们上啊……蔡婆子?” 蔡婆子:…… 为什么总叫我上?你咋不上。 你怎么不喊其他人? 蔡婆子心里埋怨着王管事,把自个缩了又缩。 胡娘子啐了王管事一口,今个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老货就是个怂尿。 她端着一摞蒸笼从她身边过,她连个屁也不敢放。 没一会儿,几人就把大厨房属于她们二房的东西给搬空了。 梁堇和红果帮着搬小件的东西,提个木桶,拿个鸡笼的。 等二房的人走完,刚刚假装摔倒的王管事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 “蔡婆子,我算是看清你了,你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眼睁睁的看着她们二房的人把咱大厨房的东西给抢走了? 你怎么不拦?大厨房的东西没保住,这事都怪你,你个怂货。” 蔡婆子:……为什么又是我,难道整个大房就我一个人吗? 蔡婆子都快哭了,她左边右边前边后边都是大房的人,王管事为啥眼里只看到她。 “刚刚你不也没拦,你都知道疼,凭啥让我上赶着去挨揍。” “你……” 王管事被怼的脸子臊热了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平时的威风不再。 …… 这是自大房管家后,二房的人头一次这样风光和解气。 冯氏准备在府里盖一个厨房,之前的大厨房在东面,那她就再建一个西厨房。 西厨房只做二房人的饭菜,以后刁妈妈等陪房再也不用去外面买着吃了。 冯氏把所有的陪房聚在一起,重新分派了差事。 以后府里的差事她们一概不做,只做二房自己的活。 就拿刁妈妈来说,以前她在府里管栽花种草的,现在只用管二房的花草就行。 不用干那么多活了,刁妈妈当然愿意。 第 19 章 被吴老太使唤丫头叫回来的吴相公,进了家门,并没有直接去吴老太屋里,而是先去二房寻了冯氏。 “官人回来了。” 一身官服的吴相公匆匆从外面回来,院子里的丫头见了他都纷纷问好。 刚踏进屋的吴相公,就见屋里的八仙桌上,摆着各样式的东西,有银盆子,有玉瓶,还有脏兮兮的炕几,床帐子,茶盏子,还有那被用的浸着油光的攒金丝织花的软枕…… 吴相公还没怎么靠近,一股子腌臜味便强势袭来。 他认出了,这里面很多东西,他在他娘屋里见过。 当着丫头的面,他不好嫌弃自己亲娘用过的物件,便往后退了几步, 这味道着实的熏人。 吴相公不爱去他娘的屋里,也是有这个原因的。 吴老太爷更是常年住在妾的屋里,没什么事,是不会去寻吴老太的。 崔儿带着丫头们正在擦拭着从吴老太屋里拿回来的瓶子等物,见吴相公回来了,便进屋去唤冯氏去了。 “老太太屋里的东西,怎么都在这?” 吴相公问剩下的小丫头。 “官人,今日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冯氏正在屋里的炕上看账本,听到崔儿说人回来了,便撩开布帘子走了出来。 “大娘子,是娘唤我回来的,这是发生了何事?” 吴相公看着桌子上的那些物件,有些东西,他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冯氏的屋里也见过。 卢婆子看了一眼冯氏,有些话冯氏不好说,那就由她来说, “回相公的话,这些物件,都是大娘子的陪嫁,老太太借走许多时日,今个把东西都还了回来。” “也不是什么打紧的物件,只是府里不给咱们二房的下人发月钱了,只好把这些都当了去。” 冯氏把人引进了里屋,卢婆子把屋里的丫头都给赶走了。 吴相公猜出来了,这些东西,八成是他娘背着他从冯氏这“借”走的。 一瞬间,他在冯氏跟前,臊了起来。 “那些东西本就是你的,下次若是她再来找你讨要东西,你切不可再给她。” 自己的娘什么样,吴相公是知晓的。 “还有,府里不给咱二房的下人发月银是怎么回事? 可是府里账上的银钱不多了?” 冯氏递给他一盏茶,坐在炕上,和他细说了这事,也没欺瞒他, “……大嫂刚管家那会,说我二房的陪房嚼用的多,伙食开销大,我没有二言,就给二房的下人贴补银钱,让她们去买来吃。 我想着咱们是一家子,她又是大嫂,我多忍让些。 不给我的陪房吃食就算了,我的陪房不单单是给二房做事,那是给整个府里做事。 也没人偷奸耍滑,可大嫂却说我的陪房是二房的,她们的月银府里不发……” 冯氏在吴相公面前,没有做委屈的姿态,而是很平淡,就像在说旁人家的事。 说完,反过来还劝吴相公不要生气。 在冯氏和吴相公在屋里说话的功夫,吴老太屋里的人已经来催了好几次了。 “让二郎出来,我们老太太唤他过去,二郎,二郎……” 赵婆子一点规矩都没有,在大房院门口,高声喊着人。 一脸火气的吴相公从屋里走了出来, “大嫂把这个家管的真好,婆子都能在二房院门口大声喧闹了。” 在这外面,他不好说自己的亲娘没有把屋里的人教好,只能说大嫂柳氏管家的不好。 原本狗仗人势的赵婆子见吴相公冷了脸子,又说了这些呵斥的话,顿时老脸一烫,低下了头。 她是吴老太屋里的老人,连大房的柳娘子见了她,都敬着喊她赵妈妈。 吴相公见她上了年纪,也是很给她脸面,从来没有这样下过她的脸子,还当着二房这么多人的面。 “官人,那是娘身边的老人,你何故与她脸子瞧。 娘既然使人来唤你,你就过去吧。” 冯氏不轻不淡的扫了一眼赵婆子劝道。 冯氏越这样,吴相公心里对大房和亲娘那边的火气和不满就越大。 等吴相公走后,冯氏就使唤人把老太太用过的东西都给拿去典当行给典当了。 像那个攒金丝织花的软枕,被吴老太枕的已经味了。 这样的东西,冯氏肯定是不会再把它收回箱笼里的,也不会再用。 连吴老太用过的茶盏,冯氏也不留。 之前都堆在屋里,为的就是给吴相公看的。 让他亲眼看看,他娘从她冯氏这要走了多少东西。 吴相公进了他娘的院子里,在院里等了好大一会儿的吴老太,迫不及待的朝儿子扑了过去, “我的二郎啊,娘是不能再活了,你那个不孝的媳妇,要把娘给欺负死了啊……” 扑鼻而来的是刚刚在二房屋里那些物件上闻到的味道,吴相公僵着身子把他娘给搀扶了起来, “有什么话,屋里说。” 吴相公也不想进屋,可他要脸。 他让人把院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 吴老太也知晓儿子的脾性,就跟着儿子进了屋。 “二郎,你媳妇是不是和你说娘的不是了? 娘苦啊,她让她的那些个陪房,强盗一般,把娘屋里的东西都给抢走了,还把赵婆子她们打了一顿。” 吴老太抹着泪,一心告着状,没有注意到她儿子吴二郎的脸子越来越难看, “冯氏,和她的那些陪房,都没把娘给当个人瞧啊,眼里没有我这个婆母。 使唤那些泼奴这样妄为,不仅来娘的屋里搜刮一番,还跑到你大嫂和季姐儿的屋里,连她们的箱笼都被那些贱蹄子给翻找的不像话。 这真是翻了天了……” “娘,冯氏的嫁妆,是怎么跑到你屋里,和大嫂,季姐儿屋里的?” 吴相公质问着他那还在哭诉的娘。 这下把吴老太问的,都忘记哭了,酝酿半天,才心虚道, “你大嫂和季姐儿屋里的,都是我给她们的。 冯氏屋里的好东西那么多,给我两件怎么了?” “那是她的嫁妆。” 吴相公加重了语气。 吴老太不以为意, “她的嫁妆怎么了? 她人都嫁到咱家里来了,她带来的那些嫁妆,自然也是咱家的。 咱家的东西,那自然都是我的。” 吴老太的这番话,把吴相公给震住了,他从前只知道他娘糊涂,但不晓得她竟这样,还理直气壮的。 合着,不给二房的陪房发月钱,说她们是二房的人,要二房自己养。 那二房冯氏带来的嫁妆倒成了府里的,府里的还成了她自己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吴相公才深深的看着他娘,问道, “娘,你可还知脸皮是何物?” 吴老太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才听懂她儿子是在说她不要脸。 “你……你是娘的儿,你怎么能这样说娘?” “若你再胡搅蛮缠,撒泼无赖,我就另外给你赁个房,你住外面去。 大嫂向来待你孝顺,你走的时候,把她和季姐儿带走,正好去服侍你。” 吴相公对大嫂,以往都是敬着,再加上大哥没了,他心里更是偏向了她们几分。 可没想到,大嫂和娘一起胡闹。 “好你个逆子,你大哥福薄走的早,你就这样对我和你嫂子的。 你要赶我们走,你个不孝的东西,我不想活了,让我死了算了……” 吴老太坐在地上撒泼,吴相公也不惯着她,直接让人去外面拿根绳子来。 他亲自把绳子悬在了房梁之上,又帮他娘把凳子给找好了。 “娘,你既不想活了,那就走吧。” 这番动作,让吴老太看傻了眼。 等吴相公打开门,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赵婆子连忙进了屋,就见吴老太已经好了。 也不哭闹了,嘴里也不骂人了。 吴相公念在大房是寡嫂的份上,到底全了她的脸面,没有再对大房说什么。 管家的还是柳氏,因为冯氏搬出了吴老太口中的规矩,说府中管家的是大儿媳。 冯氏又不傻,她才不接手这个烂摊子。 柳氏生怕旁人不晓得她是大房,那就拿出大房的本事吧。 这一闹,二房算是彻底的和府里分开了。 二房有了自己的厨房,二房的人也不用再伺候除了二房以外的人。 随她们吃什么,即使吃窝窝头,也和二房没关系。 这些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就气出病来了。 可冯氏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还责怪吴相公对亲娘吴老太太过苛刻了。 事后,冯氏给二房的陪房,都补发了月钱。 像在那日出了大力气的刁妈妈,在冯氏跟前露了脸,再加上卢婆子又给她表了功。 冯氏给了刁妈妈一吊钱的赏银外,还把从大房讨回的织纱床帐与了她。 另外又给了半匹松花素布,让她做衣裳穿。 江大娘,薛嫂子,胡娘子等人也都得了赏。 …… 二房的厨房还差几日才建成,胡娘子几人都放了假。 梁堇把准备送给胡娘子的礼给备好了,想让刁妈妈和她一起去。 在胡娘子眼里,她年龄尚小,不当家不做主的,她即使拎着礼去送,那胡娘子也不敢收。 只有让她娘和她一起去,人家才敢收这个礼,才能当回事。 第 20 章 “娘还没回来?” 桂姐儿站在炕上,把冯氏赏的床帐子,披在了身上,想让她娘用帐子给她做一件夏日穿的灯笼裤,还有配着裙儿穿的衫儿。 正好这是纱的,上面又有刺绣。 “没回来,别是吃酒吃多了。” 江大娘感激刁妈妈当日不计前嫌,在二房这么大的事上,喊了她,让她也在冯氏跟前露了脸得了赏。 那事过去后,便掏钱去外面捡了几样好肉食,请刁妈妈去吃酒,还请胡娘子几人做陪。 她去吃酒前,梁堇是嘱咐过的,让她别吃酒吃醉了,酒吃多了对身子不好。 “二姐儿在家吗?” 江大娘家的小子,诨哥,拿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两个炊饼夹驴肉。 梁堇听见有人喊她,出去一看,见是他。 “二姐儿,这是我娘让我给你们送来的。” 江大娘怕刁妈妈来吃酒,撇下家里两个女孩,没人给做饭,就使唤自己的小儿子送点子吃食来。 诨哥才四五岁,戴着一个虎头帽,鼻涕流的老长,说话间,那个长鼻涕一吸一吸的。 梁堇把东西接了过来,谢过他娘,把他领到西屋,用草纸给他擤了鼻涕。 又留他在这顽了一会儿,把家里的糖蜜糕捡了一碟儿,给他拿来吃。 这糖蜜糕是桂姐儿买的,八文钱在孙老爹那能买一大包。 诨哥人小,坐在西屋的椅子上,两条小腿悬在了半空中。 他的脸冻的皲了,江大娘也不给他抹点油膏。 梁堇把她们洗完脸抹的油膏拿了出来,给他涂了点。 外面天是阴沉沉的,趴在炕上吃炊饼夹驴肉的桂姐儿嫌炕上不暖和。 梁堇也冷,她的右脚脚趾发痒,不知道什么时候冻的。 等把诨哥送走,梁堇烧了一锅热水,把脚放进去烫,烫的通红才拿出来。 若是这个时候不用热水烫脚,以后脚会时常冻的发痒,那种痒挠心挠肺的。 在北宋,柴也是要花钱买的,家里的炕刁妈妈怕费柴,每次都是睡前烧一两根。 这些柴,是卖柴人从山上砍好,有的用推车,有的用扁担挑着,进城来卖的。 一捆柴,在前两个月还卖三文钱一捆,可天一冷,就涨价了,涨成五文钱一捆了。 有那不富裕的人家,连柴都买不起,只能自己去山上捡。 梁堇搓了搓手,见天还早,就进屋换上了她的厚棉裤,厚棉袄,想去外面卖鸡子。 “这么冷的天,我可不去。” 桂姐儿躺在炕上,盖着褥子还嫌冷哪,更不用说去外面卖鸡子了。 梁堇也没逼她去,她待在家里没事做,不如去卖鸡子,鸡子卖了,还能得点钱。 她给胡娘子买了礼,手里真是一个子也没有了。 没有钱的日子,令梁堇有些不安。 走的时候,她戴上了让刁妈妈给她做的毡帽,担心下雪,又在家里找了被耗子咬了两个窟窿的油纸伞。 挎着装满了鸡子的篮子就这么出门了。 刚出来,冷风就往她袄子里钻。 “二姐儿,这么冷的天,哪去?” 江大娘她们吃酒,没有叫上张妈妈。 张妈妈靠在自家门框上,正在搓纳鞋底用的草绳,一边搓,一边往自己手心里吐唾沫。 梁堇也不知,这么冷的天她为啥不在屋里搓。 “张妈妈好,我家里没油吃了,我娘让我去外面买些回来。” 梁堇知晓,她挎着个篮子,这样的说辞瞒不过张妈妈,但随她去。 梁堇前脚刚走,张妈妈搓着草绳就奚落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还去卖鸡子,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不成……” 她说着说着,就难受了起来,草绳也不搓了,回屋里去骂了这些天只知道躺在炕上,衣裳不洗,饭食也不做的女儿雁姐儿, “看刁银娣家的二姐儿,人家比你还小,这么冷的天,又挎着篮子去卖鸡子了。 看人家多能干,你躺在炕上,就知道啃你老子娘的。” 张妈妈这会,是真羡慕刁银娣了,有个女儿这样做活。 躺炕上的雁姐儿不吭声,任由她娘如何骂。 卖鸡子能有什么出息,她要进府里,去谋前程。 她也要穿上绸子衣裳,像秀珠回来学的那样,府里姑娘身边伺候的,穿的都是绸子衣裳。 都是一个娘生的,凭啥秀珠能进府,她进不得? 她张雁姐说啥,这辈子也要同那些人一样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梁堇来到了夜市,此时这里人不多,再加上她今个来得早,天又冷。 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煮羊头的刀疤脸,用竹笊篱捞着大锅里煮的软烂的羊头肉,白色的炊烟冲淡了空气中的寒冷。 梁堇跺了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里,掀开了篮子上的布,叫卖着香鸡子。 卖了好一会儿,才卖出去几个。 “卖香鸡子的,你过来。” 有个穿着袄子,手插进袄袖子里的婆子,在不远处冲梁堇喊。 梁堇提着篮子小跑了过去, “婆婆,可是要买香鸡子?” 那婆子冻得缩着脖子, “你这香鸡子味儿好不好?” 平日里这儿卖吃食的多的很,今儿天冷,都没多少卖的。 曹娘子的相好来了,使唤她出来买些吃食回去,这么冷的天,她又不想费脚走远。 “您尝尝。” 梁堇把篮子放在地上,扒开上面已经凉透的鸡子,在最下面捡到一个还温着的。 那婆子接过来扒掉皮几口吃了, “给我捡十个。” 梁堇把鸡子捡好递给她,然后把铜子接了过来。 婆子走后,梁堇又回到了那个背风的地儿。 没一会儿,那个婆子又来了,在那左右望着,见梁堇还没走,让她过去。 “卖香鸡子的丫头,你今日可算是走了好运了,那等子人爱吃你的鸡子,让我多买些回去。 你这篮子里还剩多少,全与了我吧。” 梁堇没想到还能有这好事,原以为今日能卖掉半篮子就不错了,谁能想到这婆子能要完。 “多谢婆婆。” 那婆子也不让梁堇装鸡子了,说她家离这不远,说完就给了钱,想让梁堇跟着她家去,到时候好把篮子还她。 梁堇有些犹豫,怕这婆子是拐子,她年龄小,到时候又反抗不了。 “婆婆,这篮子你拿去,我不要了。” 反正这篮子不值钱,一文钱能买俩。 婆子见她不要篮子,便多数给了她一个铜子。 梁堇谢过了对方,就揣着钱袋子回家了。 她这篮子鸡子来的时候比往常装的要满些,一篮子卖完,一共得了三十八个铜子。 回去的路上,刮起了北风,天上飘起了雪花。 她把手里的油纸伞放的很低,这样还能挡住些风。 等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冬天天黑的早。 离老远就瞅见下人院门口蹲着一个黑影,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桂姐儿。 桂姐儿见天黑又下雪了,不放心在外面卖鸡子还没回来的二姐儿。 就蹲在这等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桂姐儿?” 梁堇有些看不清人。 “你可算是回来了,都说了不让你去,你篮子哪?” 桂姐儿蹲的腿都麻了,二姐儿要是再不回来,她都要去找她去。 “人家把我剩下的鸡子全要了,篮子我便送与她了。” 梁堇见桂姐儿大冷天的在这等她,心里有些感动。 “走,家去,娘吃酒回来了吗?” 梁堇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俩人并肩回了家。 刁妈妈吃酒吃的醉了,躺在炕上,桂姐儿往她身上盖了一床褥子。 梁堇把冻得通红,有些发僵的手放在炉子上烤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进屋摸了摸刁妈妈的炕,见炕冰凉。 又和桂姐儿俩人把刁妈妈和她们的炕都烧了起来。 梁堇没回来前,桂姐儿也是想烧炕的,只是柴有些潮湿。 桂姐儿还给梁堇烧了热水,这是梁堇没有想到的。 炕烧了一会儿,她们俩人睡得西屋,暖和多了。 梁堇还没上炕,身子的冷意就被驱散了些。 在冬天,屋里还是有炕的好。 桂姐儿跪在烘热的炕上,手里拿着扫炕的笤帚扫着炕上的糕点渣滓。 还把俩人的枕头抖了抖,这枕头里装的是舂米舂掉的米壳。 把米壳在石臼里砸稀碎,就能塞到枕头皮里当枕头芯子。 这是很寻常的枕头,外面卖得还有塞着晒干菊花的“药枕”,十二文钱一只。 桂姐儿最近变的勤快了些。 躺在热炕上的那一刻,听着外面冷冽的风雪声,屋里跳跃的煤油灯上的火光,这些都让梁堇倍感平和。 次日一早,梁堇和桂姐儿醒来后,刁妈妈已经去外面把早食买回来了。 她昨日吃酒吃的多了,过了一夜,已经醒了酒。 外面的风声已经停了,地上没有雪,就是有些黏黏的,估计是雪化了。 她们家院子里的那口水缸,已经结了一层子薄冰。 刁妈妈冻得浑身发抖,她也没想到今年的冬雪来的这么早。 她往手上哈了一口热气,揉了揉自己冻的冰凉的耳朵。 弯着腰在柜子里翻找着她去年赶庙会买的汤婆子。 “娘,你昨个怎么吃酒又吃多了?” 梁堇从屋里走出来,身上穿的厚,连蹲着净牙都费劲。 她不是不让她吃酒,应少吃些。 这府里不仅婆子吃酒,就连主子们也吃酒。 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在屋里烫些酒吃暖身子,这是常有的事。 但在下人院有那吃酒吃的多,便耍酒疯闹事的人。 所以刁妈妈只要去吃酒,梁堇都不放心。 不过刁妈妈比着之前,已经好很多了,平日里也不怎么和那些婆子在一起厮混吃酒了。 这次是江大娘为那事谢她,她不好不去。 “我的好二姐儿,娘以后再也不吃这般多了。 都是她们灌我。” 刁妈妈也不想吃这样多,吃多了头痛不说,还要被女儿说教。 第 21 章 梁堇净了牙,又用泥炉子上的热水在盆里烫了面巾子用来擦脸,后面再抹上油膏。 府里经了上次那事,大房和吴老太心里都在憋着一股子对二房的火气。 管家的还是大房柳氏,说不定正想寻二房下人的错处,好借此发火。 这些话,梁堇不用和刁妈妈说,刁妈妈也晓得。 所以这些天,也不和人掐尖碎嘴了。 昨日吃多了酒,就家来,也没在外面闹事。 抹好油膏的梁堇把双丫髻上的红绳解了下来,她已经几日没有通发了,又在炕上滚了一宿,原本光滑的丫髻已经毛糙的不像话了。 额头前还有细碎的胎毛,穿的厚,她连给自己通发都辛苦,套在厚袄袖里的胳膊,很不灵活。 只能央求她娘刁妈妈给她通头发,顺便再给她绑两个丫髻。 “娘,你轻点,嘶……” 每次刁妈妈给她通头发,绑丫髻,都像一场酷刑。 疼得梁堇鞋子里的脚面都忍不住绷直了。 嘴里倒吸着冷气。 “绑不紧会松的,成什么样子,这丫髻就要绑的紧紧的才好看。” 绑丫髻的刁妈妈把梁堇的头皮都快拽起来了,梁堇疼得眼角忍不住湿了。 桂姐儿已经从几年前就不让刁妈妈给她绑头发了,梁堇迫于无奈,只能找刁妈妈。 因为桂姐儿不去府里做事,头发梳成什么松垮,乱糟的样子都没事。 没一会儿,两个对齐,整洁的丫髻就绑好了,刁妈妈还用木梳沾了水,想再给她刮一刮杂毛。 梁堇不爱,说什么都不让刮,她不喜欢头发湿黏湿黏的。 刁妈妈见她不让刮,也只能作罢。 宋朝人梳发,富贵人家都用什么桂花油,梅花油来梳,这样梳出来的髻,油光水滑的,妇人们都爱。 一般人家,大多都是沾水梳发,不舍得买桂花油。 “瞧你这一头杂毛,等啥时候赶庙会,去庙会上给你买些芝麻膏来吃。” 刁妈妈自己的头发也没有这般,大女儿桂姐儿的也不黄。 只有这个二姐儿,也不知是人尚幼还是怎么,这头发就像乡下那吃不饱饭的丫头一样。 梁堇小时候,头发比这还不如,隔壁的蔡婆子每次见了她,一口一个刁蹄子家的丑丫头唤着。 后来这事被刁妈妈知晓了,刁妈妈差点撕烂她的嘴,后面才不这般唤人。 冯氏所出的元娘,自幼就有梳头的丫头,日日用木梳通发,说是这样能令头发长得又好又黑。 宋人看重头发,仅次于脸,有一头好发,甚是重要。 扬州的一个官员,娶了一个妇人,这妇人相貌一般,可因着有一头乌黑的好发。 刁妈妈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梁堇的头发。 梁堇瞅她没看见躲回了屋,连忙用手把头发拽的松一点,紧绷的头皮这才好受些。 吃过早食,梁堇又换上了身稍显体面的衣裳。 刁妈妈又去桂姐儿装头花的匣子里,挑了朵头花给梁堇插上。 拎上给胡娘子的礼,牵着梁堇就去了胡娘子那。 梁堇不晓得买什么礼,礼贱了,怕胡娘子瞧不上,礼高了,她又没那么多的银钱。 想问刁妈妈,但又怕她小气,不让她买,后面得知她手里有银钱,再惦记上她的钱。 后面就干脆买了两包糕,一包栗子糕,一包镜儿糕。 还有两包果子,一包梨干,一包杏干。 一条草鱼,四尺缎子。 缎子价贵,四尺就用了梁堇一贯多钱,这算是重礼了。 等把东西买回来,对刁妈妈说钱是她平素攒的,还有府里赏的,那四尺缎子是春桃借与她的。 刁妈妈也不会跑到三姑娘院里去问春桃。 这些东西,刁妈妈是不舍得送给旁人的,但又怕胡娘子不教给她二姐儿本事。 原本她没想让二姐儿在大厨房久待,就没给她送礼打点。 只想着让她先在大厨房混些日子,吃些苦头,就不嚷着在大厨房了。 等改明她去求娘子身边的卢妈妈,让她的二姐儿去二房姑娘的院子里伺候。 可没等她知晓,二姐儿就把给胡娘子送的礼买回来了。 刁妈妈不忍她一辈子窝在厨房,落个没前程,又累又苦,又不得体面的活。 无奈二姐儿鬼迷了心窍,说什么都不听。 刁妈妈也只能领着她来胡娘子这送礼。 胡娘子得了梁堇送给她的那四尺缎子,很是欢喜。 她的月钱比刁妈妈的高点,一个月是一百五十文。 即使咬咬牙,这样的缎子,她也是舍不得买的。 还从来没有人送过她这样贵的料子。 西厨房建好后,胡娘子对梁堇的态度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收了梁堇送的礼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那天刁妈妈言明了,这二姐儿不和她的侄女红果抢元娘的灶房娘子。 再加上,二房向各房讨要物件的时候,刁妈妈带上了她,有这一份人情在。 又收了人家的重礼,要是胡娘子再藏着掖着,那就说不过去了。 自这以后,她做菜也不背着梁堇了,还让她和红果在一旁学着怎么切菜,怎么蒸菜。 只是胡娘子做拿手好菜的时候,梁堇也晓事的主动避出来。 胡娘子愿意教她做大菜,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胡娘子,王管事让我来你这借锅。” 海棠站在二房的厨房门口,往里望着,犹犹豫豫的不敢进来。 那日刁妈妈几人差不多把大厨房里的东西都给搬完了,大房和三房,还有吴老太处,晚上连饭都没有吃上。 后面两三天,都是使唤婆子出去买着吃。 前不久才去杂货行买了碗碟来,还有一口铁锅。 柳氏为了省钱,让王管事买的小铁锅,光主子们的饭菜,王管事一锅接着一锅的做。 以前大厨房的锅大不说,冯氏置办的仅锅,就有四五口。 主子们的伙食和下人的伙食,能一块出。 可现在,王管事做完主子的,要做下人的,等下人吃完,都到下半晌了。 下半晌又开始做晚食了,吴老太爷的那个妾,还点名要菜吃。 王管事忙的连歇息的功夫都没有。 这不,吴老太屋里的人来催饭,那个妾也来催,说吴老太爷在她那用饭。 这两边,王管事是一个也得罪不起,没法子,只能厚着脸皮让海棠这个丫头来二房这边借锅。 当时刁妈妈她们连大厨房舂米的石臼都搬走了,大房没有买,这些天用的都是下人房的。 正在案板上教梁堇和红果怎么片羊肉的胡娘子,原想不搭理这个丫头。 这个丫头本是她这的人,看她不得势了,转头就去巴结大房的王婆子。 这样的人,是最令她看不上眼的。 门口的海棠见梁堇在胡娘子身边学做菜,心里忍不住想道, 之前在大厨房的时候,这个胡娘子做菜都防着她们俩。 怎么她一走,这个胡娘子就让这个二姐儿跟着她学了? “我们二房的锅借与你,那我们用啥?” 胡娘子说这话的时候,海棠都瞅到一口挂在墙上闲置的锅。 她这是明摆着不想借,海棠脸皮子薄,只能回去和王管事说二房不肯借。 王管事急的头上冒汗,心里埋怨着大房柳氏。 当日她就劝她多买一口锅,府里有那么多人,买一口小锅,这让她怎么做饭? 她蒸一锅馒头,还要等馒头蒸好了,净了锅,才能炖菜。 王管事不知,柳氏有柳氏的难处。 一口锅都要六七百文钱,大点的锅,甚至要一贯钱。 还有那些碗碟……杂七杂八的,已经花了柳氏八贯钱了。 就这她连舂米的石臼都不舍得买,那石臼更贵。 不管家,不知油盐贵,如今的柳氏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瓣用。 昨个不晓得从哪打听来的,说城北有户卖私盐的,价比官盐贱上许多,让王管事去买。 王管事把腿跑断了,也没寻到她说的那地。 大房, 常年穿着寡淡的柳氏,难得一见的脱下了她那和吴老太同一匹布做出来的秋香色褙子。 换上了她这个年纪鲜亮些的衣裳。 “巧姑,我穿这衣裳,会不会太轻浮了些?” 柳氏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不安。 她当初想当这个家,不仅是为了她们大房的脸面,还有就是为的季姐儿。 季姐儿不像二房的元娘她们,冯氏管家的时候,府里的人情往来,都是她管着。 像上次知州娘子来帖子,冯氏带着她的女儿们去了,唯独把她的季姐儿给撇下了。 若她不争一把,带着她的季姐儿去那些女眷中露露脸,那她的季姐儿将来还怎么找婆家? 这事也怪不得冯氏,季姐儿和柳氏一样,穿着不像个小娘子的样。 带她出去,不仅冯氏脸上无光,就连吴相公都不光彩。 人家知州府上是有喜事,她穿的跟个奔丧似的。 在以前,冯氏念着她是府上的姑娘,她又是她的婶娘,本来以为她是没有出门的好衣裳。 便把元娘刚做好,还没上身的衣裳让人给送到了大房。 谁能料想,大房这母女俩抱在一起哭,说冯氏瞧不起她们娘俩,在折辱她们。 冯氏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给她们娘俩送过东西。 大前天,通判家的郑娘子让人来府上送了贴子。 柳氏管家,这帖子自然落在了她手里。 是请人去吃冬酒的,到时候青州的官眷都会到场。 柳氏已经几年没有扯布做过新衣裳了,请人来做,也来不及了。 只能把箱笼里的衣裳都找了出来,在箱子底找了一身好些的。 也就是柳氏身上的这身,放的年数多了,那银红白布裙儿颜色有些陈旧泛黄,但还是比她之前穿的要鲜亮。 第 22 章 “娘子,这衣裳正是你这个年纪穿的,怎会轻浮?” 巧姑即使这样说,也挡不住柳氏把衣裳给换了下来。 “不过是去吃冬酒,穿成这样,定会让人笑话。 我穿的俭朴些,也能让那些官家女眷看到咱家的家风。” 柳氏思来想去,把去年在三郎君喜宴上穿过的那身衣裳让巧姑给她找出来。 巧姑还想劝,这是娘子第一次去那种场合,还是穿的体面些好。 “我和那高门子出来的冯氏不同,她做件衣裳,都要用个五贯钱,生怕旁人不知晓她有银钱。 和那满身铜臭味的商贾妇人有什么不同? 料那知书达理家的大娘子,不是看人穿的袄子是多少银钱做的,而是这个人的品性。” 柳氏不赞成穿的跟花蝴蝶一样,她觉得,没人愿意要一个花蝴蝶去做自己的儿媳妇。 她自己这样穿,也让季姐儿这样穿,尤其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 季姐儿梳着双丫髻,头上只攒了两朵挑绢的头花,腕子上一只银镯子。 柳氏知晓大厨房的饭食晚,就没有等,怕误了时辰。 就让巧姑去外面买回来一包炊饼,主仆仨人就着热水就这样随便应付了一下。 去之前想去吴老太屋里,和她说一声,但又怕出门子的衣裳染上味,便没有过去。 柳氏带着季姐儿出了府,俩人身后跟着巧姑和一个婆子。 “蒋婆子,不是让你去说了,柳娘子和季姐儿今日出门要用马车?” 府门口什么也没有,巧姑责问蒋婆子。 蒋婆子也忍不住纳闷, “我和那旺儿说了咱大房要用车,难不成他吃酒吃多了,忘了这档子事?” 吴府是有马车的,平日吴老太和柳氏想去庙里烧个香,都是让人说一声,马车就会在外面候着。 柳氏几人来到了后院马厮,只见那旺儿正在给马用铡刀铡草料。 “旺儿,你怎么还在这弄草料,我一早就和你说了。 柳娘子要用马车,去通判娘子家去吃冬酒,误了我们娘子的事,你担待的起吗?” 蒋婆子见他没有把自己交代的事放在心上,恼的不行。 那旺儿不紧不慢的铡着草料, “想用马车,得二房的冯娘子点头。” 柳氏脸色难看, “旺儿,你可不是她二房的人……” 这旺儿是吴家原来的下人,如今府里管家的是她,他应该听她的,而不是二房的。 “柳娘子有所不知,这车架,还有这马,都是人二房的银钱买的。 您要是想用车,就去和二房娘子说,只要二房娘子开口说让您用,那我就立马给您驾车去。” “你怎么不早说?” 蒋婆子看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等到娘子要出门的时候,刁难她们大房。 “您也没问啊。” …… 眼瞅着时辰快要误了,柳氏心气高,让她去求冯氏,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只能使唤蒋婆子赶快出去赁个轿子来。 没一会儿,蒋婆子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闲汉抬的寒酸小轿,小轿外面是青布糊的。 平时都是一些市井小民赁。 这和府里的马车相比,简直登不上台面。 柳氏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好带着季姐儿坐了上去。 这轿子里很是狭窄,柳氏只能抱着季姐儿,让她坐在她的腿上。 里面还有一股汗臭味,连个轿帘都没有。 坐在里面晃晃荡荡的,柳氏心中忐忑的不行,生怕从轿子里摔倒外面去。 “快点,再快点。” 巧姑和蒋婆子在轿子外面,跟着轿子跑。 穿过大街,着实丢人和狼狈。 柳氏没有去过通判府上,坐在轿子里也不晓得走到哪了。 有心想让轿夫在通判府附近寻个偏僻的巷子把她们放下,可又自持身份,羞于开口。 就在她鼓足勇气,想喊轿夫的时候,轿子突然停了下来。 轿子外是喧闹的声音。 “娘子,地方到了。” 闲汉说了一声,见人没下来,又说了一声。 俩人脚力大,巧姑和蒋婆子被甩在后面,到现在还没追上来。 “这是哪来的轿子,怎么停在了张通判家门口?” “怕是寻错地了吧……里面的人怎么不下轿?” …… 张通判的府门口,停的都是体面的马车,即使有轿子,也是那种以锦缎装饰的。 这样一个穷酸简陋的轿子停在这,透着格格不入,很是扎眼。 轿子里的柳氏恨不得以袖掩面,被催了几次,听着外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多,柳氏和女儿季姐儿只好下了轿子。 “娘子,这轿子钱还没付哪,一共十二文。” 原本想扯着女儿往府里走的柳氏,被迫停了下来,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脸儿滚烫。 她此时只想赶快给这俩人钱,把他们还有这顶丢人的小轿打发走。 可她在袖子里摸了两次,都没摸到钱,脸子更臊更红了。 郑娘子身边的妈妈在府外面迎着女客,见这娘子窘迫。 虽猜不出是谁家的,但也看出了她是来自家府上的,便走过来,给她付了轿子钱。 “娘子是哪家的,可有帖子?” “吴同知府上的。” 柳氏把帖子给了对方,季姐儿嫌丢人,脸从始至终都没抬起来过。 接过帖子的妈妈,有些惊讶,吴同知府上不是次次来的都是冯娘子吗? 眼前这位……莫不是吴同知的那位寡嫂? 郑妈妈没说什么,脸上带着笑,把衣着朴素的母女俩人引进了府里的后院。 …… 从张通判家回来后,柳氏就病倒了。 她躺在炕上,一脸病容,谁都不见。 吴老太心疼的紧,一天使唤婆子来大房看几回。 连在厨房的梁堇都听说了柳氏病倒的这事。 “真是丢人丢到外面去了……” 刁妈妈一个二房的人都觉得没脸说。 平日在府里腰板挺的笔直的柳氏,到了女眷中间,连句体面话都不会说。 坐在角落里,期期艾艾的,又穿的那样穷酸。 张通判的娘子郑氏,见她第一次来,便从手腕上褪了一个玉镯子给她闺女季姐儿。 这是有规矩的,人家给你的女儿见面礼,你也要给对方的女儿见面礼。 这柳氏倒好,一块手帕都没有给郑氏的女儿,平白的昧下了人家一个玉镯。 这还不算啥,有人在席上主动和她搭话,她一副冬日梅花,不可屈的清高模样,言语间,颇是瞧不上人家。 如今外面都在说,吴相公苛待寡嫂。 他这位寡嫂参加了一场宴,除了替他得罪了人外,还平白的在官眷中增添了笑料。 吴相公的脸丢了个干净,还替寡嫂柳氏背了黑锅。 他在官场上,就连他的同僚都拿这事取笑他。 不开眼的吴老太,刚消停了一些日子。 虽然还和吴相公这个儿子赌着气,可不耽误她使唤赵婆子来二房替她传话, “老太太说,柳娘子病了这些日子了,让吴相公去外面打听打听,可是那日去张通判家里,被人欺负了。 若不是,就赶快给柳娘子请个有名的大夫来。” 书房里的吴相公黑着一张脸,没有吭声。 等赵婆子走后,他给了二顺七个铜板,让他去外面给他打一角散酒来。 七文钱一角的散酒,那是贱的不能再贱的酒。 府里的蔡婆子吃的就是这样的酒。 上次江大娘请刁妈妈吃的酒,比这个还要好些。 二顺把酒打来,吴相公吃了酒,连晚食都没用。 冯氏放心不下,让厨房做了自家官人素日爱吃的几道菜,带着丫头崔儿,拎着食盒过来了。 夜里这么冷,官人不用晚食,也不回房,冻坏了怎么好。 来到书房外面,只见里面漆黑一片。 “怎么不点灯?” 冯氏问二顺。 “相公不让点,老太太屋里的赵婆子来了,让相公给柳娘子请大夫看病。 赵婆子走后,相公就开始吃酒,吃的还是那下等的散酒……” 二顺说着说着,都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他一个做下人的都心疼吴相公,替他感到憋屈。 在外面,那些人是如何笑话相公的,他都看在眼里。 还有人说他对寡嫂不好…… 吴相公每年得了俸禄,都给柳娘子买布,她收在箱笼里放的被虫蛀了就是不穿。 她就是要穿成那样子,去外面败坏相公的名声,这有什么办法。 冯氏听罢,就让崔儿在门外候着,她自个拎着食盒推开门走了进去。 椅子上的吴相公听见动静,连忙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 “天这么冷,娘子怎么来了?” 吴相公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冯氏要点灯,他拦着不让,生怕被冯氏看到他哭了。 冯氏见自家官人浑身的酒气,把食盒放下,忍不住抱住了他的头, “你也晓得天冷,在这吃冷酒做什么。 要想吃,就回屋吃,我把酒给你温了,吃热酒,屋里烧的还有碳。” 吴相公的泪水又夺眶而出,湿了冯氏的袄子。 大房那边的柳氏也在哭,和季姐儿在炕上哭, “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那些子人瞧我不起。 季姐儿,都是娘没本事,娘本想和那些人交好,日后好替你寻亲事的……” “娘,我不要亲事,咱别再去了,那些人都看不起咱,咱上赶着被她们轻贱。” 吴季姐儿哭红了眼,这等丢人的事,只有她们娘俩知晓,还有巧姑她们。 吴老太来问了,她们没脸说,难道要说她们被欺负了? 张通判府上的那些官眷娘子,一个比一个势利眼。 如果她爹还活着,也成了同知,那些人还会这样对她们母女俩吗? 不过都是看她娘是个寡妇,她又是个没爹的。 第 23 章 柳氏丢人的事情,府上的婆子都知晓了,后面又传到了吴老太的耳朵里。 原本还在埋怨二儿子吴二郎不给他大嫂找大夫的她,听到外面都在说大儿媳柳氏上不得台面,在那些官眷中丢了大脸,她气的心口直疼。 第二日,就让赵婆子把做衣裳的孙娘子请到了府里,给柳氏还有季姐儿,一人做了两身衣裳。 料子是她亲自选的,富贵的很。 “二姐儿,府里来牙婆了,快去看啊。” 一大早,红果哈着寒气,从外面进来。 她们早食都是在灶上用的,用的早。 梁堇正在往木桶里舀水,胡娘子说把黄豆子泡起来,准备磨豆腐使。 “这就来。” 府里不常来牙婆,梁堇把胡娘子交代的活做好后,就和红果跑着去看牙婆了。 到了地方,就见前面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婆子。 她们俩挤到了最前面,只见前面的空地上站着三排丫头。 大多都如她们这个年龄,头上都插着稻草,身上穿着牙行给的粗布袄子。 这丫头卖身,也分两种。 一种是卖了死契,大多都是卖给正经的牙行。 牙行里有婆子,给她们洗了澡,去了身上的虱子,再给换身干净的衣裳,最后再教些伺候人的规矩。 然后就领着这些丫头去到处卖了,哪个府里有缺人的就留下用。 还有一种,就是活契。 家里日子难过的人家,想把女儿送出去做工贴补家用,一般都是通过牙行。 牙行帮她们找到赁女使丫头的主家,在主家干够几年就能恢复自由身了。 今日来府上的就是个正经的牙婆,青州的体面人家,差不多都是在她这买丫头或赁女使。 冯氏见价贱,给元娘买了两个小丫头。 吴老太更是一口气要了四个,给大房一个,三房一个,二房两个。 给二房的那两个,其中一个,腰肢纤细,十七八岁,脸庞儿若那剥了皮的河北鹅梨。 另外一个是生过娃的妇人,吴老太见她好生养,便把她给留下了。 这俩人给了二房,是想让那吴二郎收她们做养娘的。 “早知丫头价贱,我当初就不买那么早了。” 一旁围观的蔡婆子听到如今三贯银钱便能买个和小红那般大的丫头使唤,嚷着自己吃大亏了。 蔡婆子买的丫头小红,是从那些不入流的私牙手里买得的,本就价不高。 如今她又嚷着买贵了,梁堇忍不住纳闷,这正经的牙行为何卖个丫头,价钱要的这般低。 还记得府上之前买个丫头,要使八贯钱,这还是价不高的时候。 如今才要三贯钱,这价格低的让人咋舌。 刁妈妈闻讯赶来,瞅那价低,有些心动。 梁堇连忙把她娘给扯走了,她家活计不多,哪里用得着买丫头。 再说了她家也不是那富裕人家,本就是府里伺候人的,再买个小丫头伺候着,这像什么话。 若是家里日子过得好,买个丫头,人丫头还能跟着过些好日子。 可她家里,打个牙祭,吃块炊饼都要算计着吃。 真买来了,岂不是让丫头跟着吃苦遭罪。 下晌的时候,梁堇从桂姐儿口中得知了张妈妈家买了一个丫头,还有哪个婆子买了一个。 以前价高的时候,她们连想都不敢想。 在厨房烧火的梁堇,有些走神,还是因着上午牙婆来卖丫头那事。 她听说,不是府里的人把牙婆喊来的,而是那牙婆主动登的门。 这说明,牙婆手里像今日这样的丫头多的很,否则不会上门来卖。 丫头多,那说明卖儿卖女的人多。 这种情况,大多都是有些地方遭了灾,家里没米下锅了,只能卖儿卖女的。 一是能卖点银钱糊嘴,二是把儿女卖给牙婆,牙婆再卖到大户人家家里,至少儿女都能吃饱饭,不至于在乡下饿死。 算是给儿女寻了条生路。 梁堇整日不是待在灶上就是晚上去卖鸡子,也没听说哪遭了灾。 她越想越感觉不对劲,就和胡娘子告了半天假。 路过张妈妈家的时候,她往院里瞅了几眼,有心问问她们家买来的丫头是打哪来的,可瞅了半天,也不见那丫头从屋里出来。 她和雁姐儿不和,也不好去她家里,只好回到自家。 “你怎麽……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躲在灶房偷吃香鸡子的桂姐儿见她回来了,连忙把手里的鸡子塞进嘴里,连嚼都没嚼就咽下了,噎的她直翻白眼。 心不在焉的梁堇也没注意到桂姐儿偷吃鸡子。 …… 桂姐儿不明白今日为何去这样早,挎着一篮子香鸡子跟在梁堇身后。 梁堇没有去南桥夜市那边,而是朝牙行走了过去,这一路上还卖着香鸡子。 路上恰好碰到陈经纪带一贩珠子的行商赁房。 这陈经纪帮梁堇的熟客王官人来买过鸡子,梁堇识得他。 送与了对方两个鸡子,便从他这打听出来了,是南边遭了灾,连着干旱了数月,陈经纪只晓得这些,其余的便不知晓了。 “二姐儿,打听这些劳什子作甚? 还白与了人家两个香鸡子。” 桂姐儿不解。 梁堇也没和她解释,继续往牙行走。 穿过曲折的大街,途径薛家熟羊肉铺,又穿过甜水巷子,才到了牙行。 牙行外面挂着一张旗子,上面写着张家牙行,进出的有穿绸子的,有穿麻布的。 梁堇让桂姐儿在牙行外等她,她挎着一篮子鸡子走了进去。 只见里面有赁女使的,有卖妾的,还有想做散工的,还有来这找灶房娘子的。 平时,那些卖果子,糕儿等小食的丫头婆子经常挎着篮子来里面叫卖。 牙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也不驱赶。 梁堇进来,都以为她是来卖小食的。 “张牙人,好歹饶我几个子,上次在你这赁的婆子把我家的好衣裳都给偷了去……” 张娘子想赁个洗衣衫儿的婆子,可只想给三十文。 在这磨了张牙人有一会儿了,见张牙人不吐口,就编瞎话来说。 “大娘子,三十文就三十文罢。” 张牙人收了钱,给张娘子荐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婆子。 梁堇在一旁看了有一会儿,见这个张牙人得闲,就连忙凑了过去。 “大伯好。” 牙人不老,只是喊大伯,是这行里的话。 梁堇掀开篮子上盖着的布,拿了两个香鸡子给他。 张牙人不接,听到卖鸡子的小娘子说是白与他吃的,找他打听点事,这才接过。 “……我那南方的姨母一家,也不晓得如何了,我娘说托人给她捎过去两吊子银钱,也不知能不能买一石米。” 牙行的人四处奔走,南方遭了灾,他们没少过去,对那边的灾情也最为了解。 “一石?两吊钱在那边如今连三斗米都买不来。 与其让人给你亲戚捎钱,回去不如告诉你娘,捎过去点粮食才是正经……” 接着,张牙人又与梁堇说了那边的事,许多人家,都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 有的人家宁愿不要银钱,都求他们把人给带走。 梁堇听得心惊胆战的。 出了牙行,梁堇的后背都起了汗。 南方遭灾如此严重,青州离南方近……若是影响到这儿来。 到时候,不仅米价上涨,就连平日吃的豆腐,萝卜什么的都要涨。 “二姐儿,快来吃梅子干,我拿鸡子和人家换的。” 捧着梅子干的桂姐儿见梁堇出来了,急忙凑了过去。 梁堇尝了一颗,酸的脸儿都拧巴在一块了,剩下的都进了桂姐儿的肚子。 卖完鸡子归家的时候,桂姐儿想买几个肉饼来吃,被梁堇给劝住了。 那肉饼虽然味儿好,可一文钱一个,不经济划算。 若是平时她想吃,就让她买了,可刚知晓了南方灾情的事后,梁堇比以前算计的更甚。 在厨房吃完饭的刁妈妈怀里鼓囊囊的,等到了家,才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她在厨房没瞅见闺女,在胡娘子那得知她告了假,这才偷摸的夹了三个饼子回来。 “二姐儿,桂姐儿,快,饼子还热乎着那,我给你们夹了两块肥肉片子,今晚儿灶上伙食好。” 刁妈妈贼兮兮的,她把饼子拿回来,一直在炉子上烤着,等俩人回来吃。 没吃上肉饼的桂姐儿刚到家就见有饼子夹肉吃,顿时连手都没洗,就去拿着吃。 梁堇没心思吃,她这阵卖香鸡子赚的有三百八十四文钱,这点子钱,还买不了两斗子米。 她把南方遭了灾的事和她娘讲了一遍, “娘,听牙行里的牙人说,在那边,一斗米就能把乡下的一个丫头给买去。” 怪不得今个早上,那牙婆主动登门来卖丫头,价儿还那样低,原来是南方那边遭了灾。 刁妈妈这才知晓里面的缘故。 平日里也没听说南边遭灾了,要不是二姐儿说,谁能晓得啊。 不过,南边遭灾和她们又没啥关系。 “天可怜见的,幸好吴相公没去南边任职,要是都去了南边,咱这一家子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刁妈妈唏嘘的不行。 “青州离遭灾的地方不远,那边又这么严重……” 梁堇提醒她娘刁妈妈。 “二姐儿,你又不是当官的相公。 南边遭灾咋了,咱家穷的叮当响,你不会还可怜那些子人,想买米给她们吃吧?” 桂姐儿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梁堇,就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梁堇:…… 梁堇不知道桂姐儿是怎么听的,她听不懂还非要坐在她和刁妈妈之间瞎掺和。 更过分的是,她还把她自个那像冰块一般的脚插在她的被窝里取暖。 第 24 章 刁妈妈听出来了二姐儿的担忧, “咱吃灶上的,再说了,咱二房有银钱……” 到时候米即使涨价,又能涨到哪里去,刁妈妈这样想。 可又想到了刚刚二姐儿说的南边的米价涨的那样的离谱。 “娘,若将来咱青州也两吊子钱买不来三斗米,咱二房的下人不少。 二房娘子能有多少银钱够这样吃销的?” 梁堇想的是,提前囤些贱米,藏在家里又不坏事。 南方的灾情若是不涉及青州还好,若是涉及了,府里不管饭了,她们只能自己去买那高价米吃。 她们家也就几贯钱的家底,没钱买米吃,到时候典当卖衣,也糊不了口啊。 刁妈妈晓得二姐儿的意思,可还是有些迟疑。 “要不,咱先买上两斗米?” 两斗米才多少,还不够她们仨人吃半个月的,若是梁父回来,那不用几天就给吃完了。 梁堇想了,既然囤就多囤些,省得到时候打饥荒。 “娘,家里还有多少银钱?” “没几个子……” 刁妈妈支支吾吾的不想拿出来,平时让她抠旁人的钱可以,别人抠她的难。 若是梁堇有钱,不会要她的,只是她前不久刚给胡娘子送了礼。 “我可是晓的你藏钱的地方的。 先用那些银钱,囤上吃食。 即使后面灾情没有影响青州,把那些吃食再卖出去,钱还能回到手里。” 梁堇知晓她娘是啥样的人,慢慢和她说着这里面的道理, “若是此时不囤,等那米价什么都涨起来,咱家的那几贯子钱,看能买几斗米。 府里若是都自顾不暇,那咱这些下人,就等着饿死吧。” 说到后面,梁堇是在吓唬刁妈妈。 “娘,你把钱都拿出来吧,咱家把米多囤些。” 把梁堇的话听见去的桂姐儿摇着她娘的胳膊,她可不想挨饿。 那些乡下丫头没饭吃,还能卖给人牙子,可她是家生子,身契都在主子手里,到时候可咋办啊。 “我存点子银钱容易吗我……” 刁妈妈哭丧着个脸,说着下了炕,趴在屋里的墙根那,掏了半天,从老鼠洞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她上了炕,把布袋里的铜子都倒在了炕上,还有一张交子。 “咱家的家当都在这了。” 梁堇没想到家里还有交子,拿起来一看,见是面额五贯钱的。 再加上炕上的这堆铜子,估摸能有个七贯钱的样子。 梁堇让刁妈妈明日在府里告半天价,去米行捡那下等糙米要两石。 去面行买小麦,买两贯钱的。 小麦贱,一斗才五十六文钱,一石是五百六十文钱。 还剩下一贯钱,与桂姐儿两百文,让桂姐儿提着罐子去油坊沽上两斤的油,再去买三斤官盐,还有醋。 余下的八百文钱,梁堇去张老爹那要三斤上好的肥膘,八斤的五花肉。 猪肉价贱,这些肉才用去二百余文。 随后见那猪杂碎价儿更贱,便又捡了六个猪蹄子,一副猪肝。 另外再买两只小鸡子,养到过年能宰了吃。 除此之外,还有常吃的萝卜,菘菜,干菇,茭白,芥菜等。 出了菜行,见旁边有卖鸭子的,又要了一篓子。 这里的鸭子,说的是鸭蛋。 要腌鸭子,需用到酒,梁堇又打了两斤的散酒。 怕引起下人院里婆子的注意,她分几次出去的,每次出去都挎着个篮子,回来的时候,篮子用布盖着,人家也不晓得买的啥。 不是她存私心,青州可能会受南方灾情的影响,这也只是她自个的猜测。 说与旁人听,旁人不信,再嘲笑讥讽她一顿,这是其次。 若是有那信的,把家里的银钱都去囤了粮,到时候青州的米价并未上涨,那个时候,梁堇就成为她们口中的“罪人”了。 梁堇担不了那个责,还不如不说。 再说了,梁堇家穷,和旁人不能比,早做点打算也是好的。 刁妈妈要了那些子米和麦,等到天黑下人院里的人都睡下的时候,才推着板车进来。 板车是刁妈妈借来的,梁堇和桂姐儿帮着抬板车上的粮,这些粮都用麻袋装着。 “若是青州的米价不涨,我的这些子银钱可就打水漂了。” 刁妈妈囤了粮,又是安心,又是发愁,又是疼那些银钱。 梁堇没有刁妈妈的忧虑,即使青州米价不涨,这些买来的米和麦,也能做成小食去外面卖。 反正不会烂在手里的。 这两天,她在灶儿上做完活,就趁闲跑到家里来。 把买来的那篓子鸭子,洗净,裹上一圈粗盐,又一圈香料,再一圈散酒,最后再糊上黄泥,封在瓮里,月余便可腌出油汪汪的鸭子油来。 如今天冷,买来的那一条子膏一般的肥膘,用铁钩子穿了悬在东屋的梁上,并着那几个猪蹄子。 那副猪肝,梁堇先放在水里泡了一夜,去除杂血。 泡干净后,用酒涂抹,就放在罐子里,什么时候想吃,就割一块爆炒,一点腥味也无,净是酒香气,入口滋味美。 五花肉,腌了一瓮咸肉,余下的熏成了腊肉。 那些萝卜,芥菜疙瘩,梁堇也不嫌琐碎,日日回来切成条,又是煮,又是晒,晒完又煮…… 缸子里只放盐,醋,酒,其余香料一概不放,这样腌出来的咸菜,又脆又爽口。 若是能再放些辣子就更好了,可惜北宋没有辣子,只有芥辣,胡椒,辣姜等辛辣的香料。 刁妈妈在府里做事,那是向来偷懒偷惯了的,没事就跑到米行去打听米价。 这天中午,刁妈妈在灶儿上用过饭,就又去米行了。 回来后,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二房。 冯氏的屋里,还没到腊月就烧起了碳,这碳是木炭,木炭分上等木炭,下等木炭。 上等木炭烧起来,烟少,下等的烟多。 冯氏用的是上等的,屋里烧了一盆子,等到了那极冷的天儿,是要烧两盆的。 刁妈妈进了这屋里,只觉屋里暖和的很,不用穿袄子。 炕上的冯氏穿了身家常衣裳,怀里揽着小女儿金哥儿,正在给她用绸子攒头花顽儿。 那金哥儿穿着软缎做的衫儿,下面是一条挑金丝的裙儿。 梳着丫头髻,脖子里挂着一把金镶玉的项圈。 刁妈妈就把南方遭灾,青州米价上浮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提二姐儿,而是扯了个谎,说是从外面听来的。 怕到时候青州没怎么受影响,在冯氏这赏没拿到,反而落了埋怨。 更没有提自家囤粮的事,怕人笑话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怕米价真的上浮严重,旁人都来与她借米吃,来沾她的便宜。 南边遭灾的事,冯氏早就在那些官眷中有所耳闻,只是没放在心上。 如今听自个的陪房说米价上浮了,心里也忍不住有了些计较, “可知上浮了多少?” “昨日两百文还能买一斗下等米,今日再想买一斗米,需花两百余五文。” 刁妈妈答道,忍不住瞅了一眼冯氏, “娘子不要小瞧这五文钱,一斗多五文,一石那就是五十文。 咱二房人多,若不早早的囤些,怕到时候米价上浮的厉害,要多花银钱。” 她早就想来冯氏屋里说了,可苦于米价没有上涨,来冯氏这也没有说辞。 “亏你留了心思,多想了一道。” 冯氏没想到自己的这个陪房,能这么细心,又想的长远。 自是想到南方遭灾,青州米价可能会上浮,否则也不会日日去米行打听。 “我是娘子的陪房,娘子事繁,自是顾不上这样的小事的。 我见识短浅,也不晓得事,只能把从外面听来的来到娘子屋里学舌。 囤不囤粮,还要娘子拿主意。” 刁妈妈油嘴滑舌的,把冯氏都整笑了, “你刚刚还劝我早些囤粮,如今又推说让我拿主意。” 刁妈妈只恨自己嘴快。 “娘子,我看梁家的说的话有理,这米价刚刚上浮,早些囤些。 若是米价不再涨了,反正咱二房人多,米也能嚼用完。 若是米价还一直上浮,那咱岂不是捡了便宜了。” 卢婆子在一旁帮腔。 别看冯氏管家的时候,大厨房整日里肉食不断,瞧着奢靡手大。 其实冯氏内里最是个仔细的,上次给二房的姑娘做衣裳,那孙娘子见冯氏是个出手大方的,想来不缺银钱,就多要了几十钱。 冯氏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却和自个的奶妈卢婆子说这事。 自那以后,二房做衣裳再也没有找过孙娘子。 外面的人都以为,冯氏这样出身高的,是瞧不上几文钱的。 这便错了,高门子里出来的人,并不是那冤大头,也不是那撒钱童子。 五文钱也是钱,也是入冯氏的眼的。 冯氏让人开了匣子,从里面拿出几张交子,交与卢婆子,让卢婆子去米行买米。 刁妈妈得了冯氏一碟儿肉脯,一碟从汴梁来的蜜饯。 说是米价若还上浮,再给她赏。 在冯氏眼里,这两碟儿吃食不算啥赏,只是给刁妈妈甜嘴的。 刁妈妈得了两碟儿小食,自是喜不自胜,又盼着得冯氏口中的赏。 第 25 章 二房囤米的事,也没想故意瞒着府里的其他人。 大房的巧姑从大厨房的海棠嘴里知晓了,那海棠闲来没事,常背地里瞅着二房那边的动静。 巧姑给了她两块糕儿,把她打发走后,就去屋里寻柳氏去了。 “买了许多的米?” 这又不是灾年,买这许多的米作甚? 柳氏不解,放下了手中的绣棚。 她的屋里没有烧炕,冷飕飕的,这柳氏坐在炕上,用褥子盖着腿,拿绣针的手冻的发青。 “娘子,海棠那丫头说,二房买的米一摞挨着一摞,都够吃到明年了。” 谁会一下买这么多的米啊,以前二房管家的时候,都在大厨房吃,那时候买米,也只是买够府上半个月。 从没有像今日这般。 巧姑感觉事有蹊跷,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 “娘子,要不要咱也学二房去多买些米?” 柳氏和冯氏不和,听巧姑说让她学对方,这让柳氏有些不喜。 不过巧姑是她的陪嫁丫头,平日多有倚重,她也没显露在脸上,只淡淡的道, “我倒是想多买些,只是手里银钱不足。 米行里又不缺米,府里的吃完了,让王婆子再去买。” 柳氏虽然不知二房为何一下子买这么多的米,但觉得定是她这个妯娌,又在卖弄她的那点子财力。 还官宦人家的女儿,这财大气粗的做派…… 柳氏眼里闪过一丝不齿和鄙夷,然后又继续拿着绣棚绣起了花。 巧姑见她不愿意拿钱买,也不好说什么。 前几天,老太太私下里才给了娘子一根足金的钗,还有十贯的银钱。 若是真想买,哪里会没银钱。 灶房, “二姐儿,这堆冬瓜你让雁姐儿梭皮,你和红果过来,帮我点豆腐。” 灶房里弥漫着半屋子的炊烟,大锅里烧着滚烫的热水,上面坐了四个竹子编的蒸笼。 蒸笼里蒸着两碗梅菜扣肉,两碗糟油鹅,两碗干豆腐,一碟儿笋辣大鱼,还有裹了刀豆粉的粘糕,夹了酥子的馒头。 另有上等火腿蒸小鸡。 各种香味都从蒸笼里窜出来,弥漫在灶儿屋里。 胡娘子这是想教梁堇她们俩如何点豆腐,她点,让她们俩站在旁边看着学,顺便打下手。 张妈妈家里前不久刚买了个丫头,这才如了雁姐儿的愿,让她进了灶房。 雁姐儿进来后,在灶房很是少言,只有各房姑娘院里的丫头来灶房拿饭,她才稍显殷勤些。 此时,见管灶房的胡娘子偏袒刁家的二姐儿,心里有些许的不满。 红果是那胡娘子的亲侄女,让她去帮着点豆腐,她也能理解。 可那个二姐儿又不是胡娘子的侄女,也让她去,独把活计撇给她一个人干。 做活是小事,都让那个二姐儿去了,为何不让她也去? 都是这二房的家生子,谁也不比谁高贱,胡娘子凭啥偏袒她? 帮胡娘子舀盐卤的梁堇不晓得又招了雁姐儿。 从雁姐儿进来灶房,她就甚少和她说话。 “这盐卤不可多放,放多了,豆腐就变成老豆腐了。 二房相公爱吃嫩豆腐,这豆腐做好后,还要做浇头。 浇头有甜,有咸,有辣,有酸……甜的有桂花糖水,杏仁奶乳,赤豆蜜。 咸的有蜜炙鸽腿,煎螺肉,酱羊肉,冻鱼皮……市井人家,还有用咸鸭子来配着吃的。” 胡娘子讲起吃食来,头头是道。 一旁的梁堇和红果都听馋了。 胡娘子到底是做了多年的灶房娘子,在做吃食上,有不少的经验。 梁堇学的仔细,晚上回到家,怕自己忘记,还用在墙上磨尖的碳头记在草纸上。 “胡娘子,我们家元娘说午食想吃烫锅子。” 元娘屋里的银枝人还没到灶房,灶房里的胡娘子几人就先听到了她的声。 “银枝姐姐来了……快坐。” 在灶房门口梭冬瓜的雁姐儿瞅见元娘屋里的银枝,立马来了精神,把自己的凳儿让了出来不说,还用袖子给擦了擦。 银枝瞥了一眼她,没有搭理。 “姑娘可有说,想吃什么锅子,灶上如今只剩下半只鸡了。” 既想吃锅子,怎不早说,早说她也就早指使人出去买了。 亏她还蒸了那些子菜。 胡娘子心里再不舒坦,面上还是笑眯眯的。 二房的姑娘里,就数这个元娘最难伺候,连带着她屋里的丫头都不好惹。 “半只鸡够谁吃的,姑娘要吃锅子,说什么也要有羊肉。” 银枝一边说,眼睛一边斜在了蒸笼上。 胡娘子心里有气,明知她是嘴馋想吃这蒸笼里的好食,但只装不知。 “那我这就使唤人去买羊肉。” 梁堇腿脚快,胡娘子与了她一串钱,让她去王屠夫那,捡上好的羊肉,要两斤。 又使唤红果把瓦罐找出来。 这烫锅子最先唤“拔霞供”,也就是把兔肉放在锅子里涮来吃,后面慢慢都唤烫锅子。 可吃的食物,也不仅仅是兔肉,而是羊肉,鸡肉等。 银枝在灶房站了一会儿,见那胡娘子不给她脸,便捏着手绢,阴阳怪气的找起了茬, “胡娘子,你也是二房的老人了,如今怎地连个干饭都不会蒸了? 今早那饭,差点把我的牙都给硌掉了。” “怕是你牙口不好,娘子吃我蒸的饭,也从没说过饭硬。” 胡娘子也不是那不开窍的人,若是这个银枝能不这样仗势,她是不介意去蒸笼里捡两块好肉与她吃的。 她不管怎么说,都是管这灶房的人,这个银枝每次都不给她脸,还想让她给她做脸? 银枝瞧着她,冷笑了下,不再多说,扭头走了。 在案板上斩鸡子的胡娘子也不怕她去元娘跟前,她没做亏心事,随她怎么编排。 没一会儿,梁堇就把羊肉买回来了。 两斤羊肉,用了三百二十文钱。 再添几十文,都能买两斗贱米了,羊肉价贵,小门小户的都吃不起。 梁堇每次也只是在灶儿上跟着闻闻味儿。 这般过了几天,天愈发的冷了起来。 梁堇也不晚上卖鸡子了,只能趁下晌去卖。 灶房做完主子们的午食,基本上没啥事,她和胡娘子说一声就行。 雁姐儿晓得她是去卖鸡子的,瞅了一眼外面的天,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袄子。 梁堇从家里挎着篮子出门了,她想趁下雪前,多卖几篮子。 “二姐儿,咱家去吧,这风吹的都剌脸。” 桂姐儿也跟着出来了,冻得鼻子通红,缩着个脑袋,顶着两个松散凌乱的丫髻。 身上穿着一件刁妈妈的旧袄子,两只手缩在了袖子里。 来的时候,梁堇就说了外面冷,可她不听,非要跟着。 跟着来了,鸡子还没卖一个,就嚷着要回去。 梁堇让她自个回去,桂姐儿又不肯。 天寒,南桥夜市那没多少人,梁堇少不了要去脚店里卖。 那些卖吃食的脚店,或者茶肆,都是让进的。 有的不让进,会赶人,就像东楼门子后的吴家酒肆。 “张官人,许久没来了,来角羊羔儿酒吃?” 薛家熟羊肉铺,在炉子上温酒的婆子见了熟客,急忙堆着笑围了上来。 羊羔儿酒,是上等酒,一角便要八十五文。 “今日来不吃酒。” 那被称为张官人的摆了摆手,这么冷的天,他身上还穿着夹袍。 “那来几碟儿熟食,有切好的熟羊肉,羊脚子,羊儿煎,还有酱牛肉。” 张官人犹豫片刻,要了半斤羊脚子,还有一碗羊肺,又要了梁堇的五个鸡子。 店里有相熟的人,问他为何这般拮据,张官人只说家中出了祸事,使了一笔银钱,近日米价又连连上浮。 只能来这捡些贱食,给家中老小打牙祭。 梁堇串的脚店多,听人说,那米行的米价已经涨到一斗二百三十余文了。 才短短几日,就上浮的如此之快。 除了这些天去米行买米的发觉到米价上浮了,其余的都还不知晓米价已经高了。 26.第 26 章 烧鹅 梁堇和桂姐儿鸡子还剩下点没有卖完, 只能拎了回去。 这样的天儿,也就一些吃酒的人出来,剩下的便是梁堇这般卖小食的人了。 她们俩人回去的时候, 还有婆子在叫卖酱菜。 往日热闹的街巷,也就一两个挑着扁担卖杂货的货郎。 还有推着板车,卖碳的老翁。 梁堇有心买些下等碳来用,可奈何碳价高,用不起。 到家的时候,桂姐儿冻得鼻涕都出来了,脱了袄子, 就上炕捂着去了, 在炕上还直打哆嗦。 梁堇把装钱的布袋给了桂姐儿, 让她把里面的铜子找绳子穿起来。 本想在炉子上烤烤手,可炉子早就没了残火。 没法子,梁堇只能搓了搓手,又揉了揉冻僵的脸, 低头瞅了一眼脚上黑黢黢有些单薄的布鞋,她的脚长得快, 去年冬天的夹棉布鞋已经不能穿了。 脚上的这双单布鞋,都已经顶到脚趾了,大脚趾那块的布比其地方的要薄, 再穿些日子, 说不定就穿出洞来了。 这鞋面用的是染的黑布, 穿的次数多,洗的已经有些泛白了,鞋帮子也发糙了。 等明日,她央求她娘刁妈妈给她再做双厚布鞋才行。 她使劲跺了跺脚, 想让麻木的脚好受些,可算着时辰不早了,只能去灶房帮工。 下晌的时候,雁姐儿见二姐儿和红果都家去了,她也不想在灶房里瞎熬,又冷又冻的,便也走了。 可等她再来灶房的时候,就见灶房里的人已经忙活开了。 梁堇既然做了灶房帮工,再冷的天,那手也要敢下到冰水里去洗菜。 胡娘子也没有因红果是她亲侄女,就不使唤她做活。 她一样和梁堇在井边洗洗涮涮的。 雁姐儿哪哪也插不上手,站在灶房无人搭理,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胡娘子, “胡管事,我做些什么?” 胡娘子正在切菜,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雁姐儿被晾在了一边,局促的不行。 等胡娘子把手里的茭白切完,这才淡淡道, “怎么这个时辰才来?” “我……我娘让我在家里浆洗衣物,所以来迟了。” 雁姐儿家里买了丫头,浆洗衣物这样的粗活哪里轮得到她干。 “看来你家的活计多,你娘怎么不把你留在家里,还让你来这灶房做帮工?” 胡娘子见她杵在这不吭声,低着头,像个据嘴的葫芦一样。 晓得她的心思不在这灶房,而是在那些姑娘的院里。 “去把那袋子粳米给舂了,舂不完,不许吃饭。” 胡娘子是灶房管事,自然是有这个权利的。 灶房里也没有人替雁姐儿说话。 等二房的主子都来灶房拿了饭,二房的下人也都聚在灶房用晚食了。 今日的晚食,主食是饼子,胡娘子炒了一大锅的猪油渣烩菘菜,里面还放了些下角料,像鸡肝,鸡肠子之类的。 这些鸡下水,冯氏她们这些主子都是不用的。 胡娘子让灶房的婆子收拾干净,又用醋给泡洗去异味,吃起来味道不差。 有那婆子,就爱专挑鸡肠子吃。 除此之外,又熬了一锅黏糊的稠粥。 前几日磨的豆腐,没吃完,又切上细葱,拌上麻油,整了一盆子,吃起来很是清香滑嫩。 梁堇和红果舀了一碗菜,两碗粥,蹲在烧火的灶口吃,灶口里面还有余火,挤在这吃暖和的很。 雁姐儿才舂了半袋子米,众人都在说说笑笑的吃着饭,只有她在角落里推着杵臼。 张妈妈是二房的陪房,自然也是在这吃饭的。 女儿被罚,她脸上无光,拿了两个饼子,连菜都没吃,就走了。 “二姐儿,快,这个鸡肝子给你俩吃。” 刁妈妈是个话多的人,但在灶房吃饭的时候,从来都不怎么说话,一双三角眼,盯着盆子里的菜,专捡好菜吃。 她自己吃不算,还捡着给二姐儿她们。 角落里的雁姐儿,背过身子,用袖子悄悄的抹着泪。 晚食用好后,婆子丫头们也都回了下人院。 梁堇走的时候,那雁姐儿还在舂米。 第二日,雁姐儿没有来灶房,第三日也没有来,第四日才见到她人。 大厨房这边,王管事如往常一般,去大房找柳氏拿钱去买米。 这柳氏实在太抠搜了,她可是听说了,二房那边的婆子丫头们喝的都是大米粥,吃的是饼子,还有肉菜吃。 这边别说肉菜了,连只蝇虫腿也寻不到。 吃饭的时候,若不抢在前头,连吃饱都难。 柳氏对自己苛刻就算了,不该对她们这些子下人也苛刻。 现在弄的下人们都哀声怨道的。 柳氏给了她两贯钱,让她买些吴老太她们吃的粳米,剩下的给下人买糙米吃。 按着以往,这两贯钱的米,能吃一段时日。 可没过几日,王管事又来找柳氏拿钱。 柳氏这才察觉到不对, “我前几日不是刚给过你两贯银钱?” 王管事站在柳氏面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娘子不知,如今米价上浮的厉害,两贯钱买不来多少米。” ??? 柳氏惊的都坐不住了,两贯钱,那可是足足两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晓得米价上浮了? “你上次买米,既然都知晓了,怎么不来和我说?” 柳氏眉头紧蹙,质问王管事。 王管事摸不到油水,对柳氏也没有了往日的谄媚, “我以为娘子知晓。” “你不说,我如何知晓?” 柳氏冷静下来,打量着跟前的王管事, “米价上浮能上浮到哪里去,我与你买米的银钱,你……莫不是贪到了自己的腰包里?” 王管事听到这话,诧异又愤怒, “娘子若不信我的话,让你身边的巧姑尽管去米行问,看我有没有贪你的那点子银钱。” 说完,王管事就走了。 她整日里在大厨房给她们当牛做马不停歇的做饭食,没有赏钱就算了,如今还疑她昧了她的银钱。 那点子银钱,她稀罕?呸 屋里的柳氏让巧姑去外面的米行打听打听米价。 突然,她想起不久前,巧姑和她说过二房囤米的事。 难不成二房知晓米价会上浮,所以才提前买了许多? 等巧姑回来,从她口中得知了如今的米价,柳氏都忍不住失态了, “如今一斗米涨到四百五十六文了?” 柳氏都傻眼了,这还是糙米的价儿。 “这是要疯了不成,米价怎地上浮这样厉害?” “听说是南边遭了灾,米行里的米价才涨这么严重。 我过去的时候,在米行买米的人,比往日都要多。” 巧姑都没挤进去。 “娘子,这个时候,咱也要赶快去抢些米才是。” 之前她就劝柳氏也学着二房囤些米,可柳氏不愿意。 现在好了,米价翻了一倍都不止,还要靠抢。 柳氏没有回过神,压根没听到巧姑让她赶快去买米的事。 “南边遭灾,咱大房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晓得的?” 若是知晓南边遭灾,她定会早早的囤些粮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像被蒙在鼓里一般。 要不是王管事刚才找她来要钱,怕是她还不知晓这事。 “娘子,此时再计较这些没什么用,赶快去买米吧,再晚些,米价比这还贵。” 巧姑都急的不行。 “对,对,买米,买米。” 柳氏也慌了,连忙去屋里拿钱。 钱拿出来了,她却又迟疑了, “这米价应该不会一直上浮,要不咱等两天,看看这米价会不会降一些? 此时买米,着实贵了。” 柳氏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心中没有了主意。 “娘子……” 巧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此时不买,明日米价更高。 “你容我想想。” 柳氏寻思了一会儿,在巧姑的催促下,还是拿出了五贯银钱,让巧姑去买米。 巧姑拿了银钱,就带着人去买米了。 府里的柳氏嫌买贵了,心里难受的连花也绣不下去了,又后悔给巧姑拿多了钱。 叫她说,先买些凑合吃着,买那么多,银钱都送给米行里的人了。 南边遭灾,又不是她这边,想来用不了多少日子,这米价就降下来了。 刁妈妈不顾寒冷,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了府里,把在灶房的小女儿给拉到了外面,寻了个没人的地。 梁堇见她娘脸上的激动藏都藏不住,想来定是那米价又涨了。 “我的儿,幸好咱买的早,你可知如今米价翻了多少?!!” 刁妈妈瞧着,那米价还会往上涨。 当晚,她就在二房冯氏屋里得了一个实打实的金戒子,还有几样好肉食。 梁堇和桂姐儿都跟着沾光。 一只烧鹅,一碟儿糟羊肉,一碟儿油鸡,一碟儿辣酱兔肉。 拿到家的时候,这些肉食早就凉了。 桂姐儿看着那油滋滋的烧鹅,眼都直了。 她们家过年都没有吃的这般好过,像这样一只烧鹅,要不少银钱。 说实话,桂姐儿长这么大,也就常吃个肉饼,或者家里炖点猪肉打牙祭。 这烧鹅还真没吃过。 这些好菜,刁妈妈不舍得一下全给吃了。 把那烧鹅在锅里蒸热了,给梁堇和桂姐儿一人撕了一只大鹅腿。 她自己啃鹅头,啃得津津有味,把鹅头啃完,手上沾的油不舍得洗掉,在家里寻了半块饼子,蹭了给吃了。 27.第 27 章 二更 那一整只烧鹅没有吃完, 还剩下一些,刁妈妈担心夜里被耗子偷吃,便在家里寻了个小篮,悬在了梁上。 母女仨人都好些日子, 没有沾过这么大的荤腥了。 往日在灶儿上, 是能抢个杂碎肉来香嘴,可到底比不上这上等的烧肥鹅。 “这剩下的烧鹅, 给你们的爹留两块, 等他回来让他也尝尝这烧鹅的味。” 刁妈妈虽然馋嘴,但有好的, 还是晓得疼人的。 “爹从涿州也该回来了, 都走这些日子了。” 涿州路远,二房娘子的铺子在涿州,她爹这一去,已有两月有余。 再不回来, 怕是要下大雪了。 梁堇趁着热锅,烧了半锅水,把自己攒的小裤给洗了。 桂姐儿是个腌臜的,里面的小裤穿了好多天,也不换。 梁堇嫌弃, 不肯和她一个被窝,刁妈妈也嫌, 让她自己一个。 前不久姐妹俩人搬到了东屋的炕上, 仨人挤在一块, 这样能省些烧炕的柴。 次日,刁妈妈起了个大早,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从屋里拎着陈旧的尿桶走出来。 下人房是有茅房的,只是如今天冷了,半夜还要起身跑到茅房,多有不便。 外面还没大亮,刁妈妈来到院子里,只见地上踩着硬邦邦的,上面还有一层白霜。 绳儿上挂着的小裤儿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她哈着寒气,只觉身上的旧袄子不咋暖和了,把尿桶放在下人院的门外,自会有粪公来收。 梁堇起来后,央求她娘给她做双多塞棉花的布鞋,她不挑鞋样,也不挑布,用麻布都没事,只求不冻脚。 刁妈妈当天就找赵大娘,借了些麻,把麻劈成细丝,在水里煮一遍,再搓成麻线,后面又自己糊了些浆糊,没出三日,一双丑布鞋就出来了。 刁妈妈做鞋的手艺好,之前就连卢婆子都夸。 只是梁堇一个劲的让她往里面塞棉花,这才让鞋子看起来又大又丑。 刁妈妈见她嚷着冷,又给她做了两双。 她本来还想给桂姐儿做,可惜桂姐儿说啥都不要这样的布鞋。 “二姐儿,你何不去外面买一双,章家的布鞋有名气的很,十五文钱,便能得一双。 那鞋面上人家还给绣的有艾草,瞧着很是好看。” 红果就有一双章家的布鞋,她娘手活不好,那鞋还是她拿自己的月银买的。 “十五文钱,也不便宜。” 梁堇她一个月的月银才二十文,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月银能往上涨点。 一旁捡豆子的雁姐儿在偷听梁堇她们俩人说小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妹妹秀珠,她脚上穿的就是章家布鞋。 秀珠在元娘院里伺候,一个月能得三十文钱,还不算得的赏钱。 上次回来,听说元娘屋里的大丫头还给了她一个七成新绸子做的夹衣。 “胡娘子,大厨房那边出事了。” 薛嫂子拎着两只鸡,从外面回来,回来的途中正好经过大厨房。 灶房里的人,都不由得朝她看了过来。 “大厨房出啥事了?” 连梁堇都竖起了耳朵。 “打起来了,大房柳娘子不让那些子下人吃饱,听说昨个晚上,又减了她们的口粮。” 薛婆子手里的鸡都没放进鸡笼子,就绘声绘色的在那和众人讲她看到的。 “蔡婆子她们把大厨房的锅都给砸了……听她们说,大房今个早上的早食,一人就半块饼子,一碗稀粥,还有两根咸菜。 别说那些婆子了,就连个小丫头,都吃不饱。” 柳氏管家后,下人们就没吃的好过。 好在她们是二房的人,二房有自个的灶房。 大房, 柳氏站在院子里,斥责着闹事的蔡婆子等人。 “……你们干的好事,若是嫌府里吃的不好,就和我说一声,我立马就喊牙婆子过来,让她把你们领走。” 柳氏在这些下人面前,一向都是温和的,还从来没有发过这样的火。 蔡婆子几人,都低着头不吭声。 “如今这米价,上浮到何种地步了,你们整日里只知道在府里偷奸耍滑,到处嚼舌根,一点都不知。 如今能有你们饼子,米粥吃,已经强过外面的小户之家,不要不知足。” 府里人多,巧姑前阵买来的五贯银钱的米,已经吃的还剩一半了。 若不省着点吃,可怎麽是好。 低着头的蔡婆子听到柳氏这番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米行里的米涨价,那为何二房的下人顿顿有干饭吃,偏她们这些人喝那些个填不饱肚的粥水。 若是府里如今管家的还是二房的冯娘子,恐怕她们此时也能吃上干饭。 柳氏不可能真把她们几个婆子给卖掉,她们是府里的老人。 要是把她们给卖掉,让旁人如何看她。 她正愁手里银钱不够使,就借故罚了她们几人三个月的月银。 并且还让她们出钱给府里重新买口锅。 蔡婆子敢怒不敢言,这柳氏背后有吴老太给她撑腰,她连个能告状的地方都没有。 把这几人打发走后,柳氏拿着刚给婆母吴老太做的冬鞋,用上好的料子做的鞋面,面上绣着翠鸟登枝,去了她那。 这天冷了,吴老太不舍得买上等碳用,只能捡些下等碳。 柳氏进了她屋里,被碳烟呛的忍不住咳嗽。 “娘,我还是让我兄弟托人给你捎点好碳来使吧。” 丰州的碳价比这的要贱些,但也贱不了多少。 又路途远的,吴老太说什么也不让她捎。 她坐在炕上,身上盖着兔皮褥子,身上穿的很厚实,袄子里面还套着个夹袄,怀里抱着汤婆子。 闲来无事,和赵婆子几人在打叶子牌。 赵婆子都不愿和她打,这个吴老太总是赖她的牌不说,昨个明明是她赢了她四文钱,那钱到今日也没给她,怕是装聋作哑的不想给了。 “老太太,算上这盘,你就欠我十个钱了。” 赵婆子又提醒她一次。 吴老太脸色不好看,把手中的叶子牌扔在了炕上,不玩了,催赵婆子去给她烧茶水来吃,也不说给她钱。 赵婆子撇了撇嘴,心里快呕死了,次次都是这样。 若是对方赢了她的钱,她不给都不行,哪有这样的。 “娘,这是媳妇给你新做的鞋。” 柳氏坐在炕沿上,解开包袱皮,把布鞋给了吴老太。 “天这么冷,做什么鞋。” 吴老太心疼儿媳,把布鞋接过来,仔细打量,心里欢喜, “也就你心里有我这个娘,像二房那个不孝的,谁穿过她做的鞋?” 柳氏没接话,反而说起了米价上浮的事, “娘,今年铺子里的钱还没收上来,米价又这样。 府里的婆子还整日吵着说吃不饱,我都不知该如何管这个家。 那些子下人,不能体会管家的不易,只在乎自己碗里的那点子米。” 柳氏没说蔡婆子她们砸锅的事,嫌丢人。 “这都怪你那个二叔,都多少日子没捎钱来了。 咱府上如今过得这样紧巴,等过两日,我让二郎给他去信,催催他。” 吴二叔以前常常捎钱来,吴老太都习以为常了。 在她看来,他没有儿女,以后要靠她这房,把那银钱多多拿来孝敬她这个嫂子,是天经地义的。 她让柳氏放宽心,手里银钱不够使,就来她这拿。 柳氏出了吴老太的屋子,手上多了二十贯银钱,还有一匹陈年的缎子。 把缎子卖了,也能得几贯银钱。 柳氏不舍得把手上的银钱全拿去买米,每次都是三斗三斗的买。 这样不仅没有省下银钱,反而还多用了。 因为米价一天一个价儿,天天都在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不仅米价上涨了,就连梁堇卖得鸡子都被迫涨价。 以前四十文钱,能买一筐,如今买不到一筐了。 还有脚店里的丰糖糕,以往都是一文钱两块,现在买不来了。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卖鸡子的梁堇顶着一身雪回来了。 路过蔡婆子家门口,就见小红正蹲在门口哭。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进去啊?” 小红见是隔壁的二姐儿,忍不住又淌了一行热泪, “蔡婆婆把我赶出来,不让我进屋。 她刚刚让我去典当她的旧衣,典当了八个子,蔡婆婆非说我贪了她的钱。” 小红穿的薄,脸都冻烂了,两只手更是红肿的像发面馒头。 “我真的没有说谎,典当行里的人就给我八个铜子。” 梁堇晓得她没有说谎,如今那米价翻了几番,市井小民,谁家里有银钱,能熬的这般吃啊。 只能去典当衣裳,衣裳多了,就不值钱了。 以前典当一件绸子衣裳,能典当来一贯多钱,现在能典当个五六百文就不错了。 梁堇去外面卖鸡子,见得多了,还有胳膊里夹着两卷字画去典当行的。 “你先来我家避一下风雪吧。” 蔡婆子把人这般赶出来了,也不给她件厚袄子。 等进了屋,梁堇想给她找一件自己的袄子,可被桂姐儿拉到了屋里, “你怎麽把蔡婆子的丫头领咱家来了?” “蔡婆子把她赶出来了,我见她没地方去,外面又下着大雪,让她在咱家避会雪吧。” 梁堇有些不忍。 “就你心好,拿自己当菩萨,蔡婆子不爱干净,一头的虱子,这小红和她整日在一个屋。 说不定她也染了一头的虱子,你把她领来,她头上的虱子染给咱咋办?” 桂姐儿想起蔡婆子头上的虱子,就忍不住瘆得慌。 梁堇也想起来了,那蔡婆子爱使唤小红给她抓头上的虱子。 可把人都领进来了,也不好再赶人家走,外面又冷。 那小红的耳朵,还有脸都冻得溃烂发脓,听她说,她的脚流血了又结痂,和布鞋粘一块了。 梁堇还是给小红找了一个她不穿的袄子,这袄子她也不要了,算是给她了。 又把自己去年穿小的棉布鞋也给了她一双,虽然旧是旧了些,但总比她脚上的那双烂洞的布鞋强些。 留她在外面的屋里坐了一会儿,隔壁的蔡婆子唤她她才走。 她走后,桂姐儿掀开帘子,瞅了两眼, “她走了?” 桂姐儿就是这样的人,没啥好心肠。 “咱家也不富裕,那袄子还有布鞋,要是典当,还能典当几个钱,就这样白白给她了。” “娘回来,不要和娘说,那小红太可怜了。” 她娘知晓了,说不定还要去隔壁,把袄子给要回来。 蔡婆子不把那个小红当人看…… “她可怜咋了,又不是咱卖得她,那是她亲爹娘卖的。 她之前还偷蔡婆子的银钱托人捎给她爹娘。” 桂姐儿抠了抠鼻子, “我就看不上这样的,她爹娘都把她给卖了,她自己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惦记把她卖掉的爹娘。” 梁堇不知道这事,一时间对这个小红的感情很是复杂。 “是不是她爹娘没银钱吃饭了?” 要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还能理解。 “什么没银钱吃饭,她是把银钱捎回去,让她兄弟好去上私塾念书。” 那日蔡婆子在院子里打这个小红,她隔着墙,亲耳听那小红说的。 这人真是个贱骨头,没有一点血性。 桂姐儿这般想,要她是小红的话,别说给乡下的爹娘捎钱,她要日日的骂她们。 …… 梁堇很不理解,这个小红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者真如桂姐儿说的那般,是她烂好心了。 唉…… 希望她别把她给她的袄子给当了,要是把袄子给当了,把钱寄回家给她兄弟读书,梁堇会难受死。 28.第 28 章 一更 雪下了一天一夜, 下人院里的那棵枣树都被雪给压塌了枝子。 蔡婆子在府里告了几天假,也不去做活了。 反正柳氏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银,她还去做什么活。 就为了得那两碗稀粥汤水? 正巧, 天也冷, 雪也厚, 她就猫在屋里的热炕上, 让丫头小红给她捶腿捏脚。 蔡婆子不去上工,大房的脏衣裳可就没人给洗了。 她本就是大房浆洗衣物的婆子, 有时候在院里还干些杂活。 “娘子, 咱好歹买些炭吧。” 大房的季姐儿冻病了, 躺在炕上身子发烫, 巧姑已经给她灌下了一碗药,又拿出一床褥子盖在她身上。 柳氏节俭,都寒冬了,二房屋里又添了一盆木炭,可这大房,别说炭, 就连那炕都是冰凉的。 还是季姐儿病了, 柳氏才让人给季姐儿烧的炕。 “炭价不贱……” 柳氏忍不住红了眼眶,不是她舍不得给季姐儿用。 如今她管家,府里正是难的时候,下人的伙食都缩减了。 若她给女儿用上了炭,那些子下人会怎么看她。 “还是给季姐儿烧炕吧,烧炕更经济些。 把我那件缎子做的袄儿拿去当了吧, 当了给季姐儿多买些柴来使。” “娘子,你就那一件体面衣裳,若是当了, 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巧姑于心不忍。 “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那缎子衣裳,太过奢靡,还是当了好。” “可你是这同知府的娘子,还管着家……”连件体面衣裳都没有,会惹人笑话。 巧姑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怕柳氏生气。 就连三房的祁氏都有几身缎子衣裳,偏自家娘子只有这一件,她还想当了。 其他两房本就瞧不起大房,若是出门子连个体面衣裳都没有,那岂不是更让那两房看笑话。 还有吴二爹一家,每年都是要和这边一起过年的,去年二房相公在涿州上任,吴二爹他们就来到涿州过年。 今年虽调了任,想必也会过来。 那吴二娘,更是个势利眼,去年说娘子不知礼数,又穿的寒酸,给二房一匣子的珠翠头面,还有五匹妆花缎,松绿锦。 这还是明面上的,谁晓得私下又与了什么好东西。 就连三房也得两匹缎子,一套金银头面。 她家娘子什么也没得,连个布头都没有。 当着众人的面,这个吴二娘可是狠狠的打了她家娘子的脸。 她家娘子还是大房哪,一个个都是鸽子眼,瞧不起人。 “我算什么同知府的娘子,你见这府里上下哪个把我当个人看了。 就连那下人想欺负就能欺负,妯娌也没有一个拿我当长嫂的。” 柳氏今个使唤院里的婆子丫头去扫雪,使唤了几次,都没有人去扫。 还有那个蔡婆子,不过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银,如今装病,连活也不做了。 她拿这些奸滑躲懒的婆子没法子。 “娘子,你就是下不来脸去打骂她们,她们也仗着你好欺,一个个的都不听使唤,懒散的不成样子。” 二房冯娘子管家的时候,这些婆子谁敢这样? 谁若是违了那冯娘子立的规矩,轻则是罚月银,重则是打板子发卖出去。 如冯氏这样的,自小就学如何管家,如何给下人立规矩。 这柳氏从小哪学这些了,她见冯氏管家这样容易,想来也不是难事,可当上手了,才晓的这里面的难处。 “谁让我命苦……如今为了季姐儿,为了咱大房,只能打落牙齿向肚里咽,争这口气。” 柳氏从冯氏手里抢了管家之事,说啥也不会放手的,她要把这个家给管下去。 …… 吴三郎如往常一样,带着媳妇祁氏来亲娘吴老太屋里用饭。 只见吴老太炕上,一碟儿咸菜,一碟儿盐水炖萝卜,一碟儿拌豆腐。 她屋里已经有些日子不见荤腥了。 吴老太晓得大房媳妇管家的难处,小儿子想吃肉,她只作不知。 “娘,你屋里的菜又这般寡淡,大嫂管家,也不能苛待你的吃食啊。” 吴三郎还没坐下,就开始嫌弃起了菜没有油水。 “你想吃肉,让你媳妇开了嫁妆匣子,拿钱给你买肉吃去。” 吴老太还是没忍住,撇了一眼这个鸡毛不拔,厚着脸皮来她屋里吃饭的小儿媳。 不等祁氏说话,吴三郎就护起了自己的大娘子, “娘,祁氏的嫁妆不丰。 再说了,那是她的私房,我如何能用?” 吴三郎若是知晓廉耻,也不会天天来他娘屋里用饭了。 祁氏见婆母吴老太脸子沉下来了,连忙说道, “娘,不如我让人去买些肉油饼来,咱也好沾沾荤腥。” “既买了,便多买些,少了不够吃。” 吴老太心里琢磨着,等肉饼买回来,吃不完,这祁氏定然不好意思拿走。 到时候她把剩下的肉油饼给大房的季姐儿娘俩送去,也让她们沾沾油。 吴三郎是男子,饭量大,还没等肉油饼买回来,就先捡着炕上的豆腐,用完了一碗饭。 他见屋里没有饭,便把碗递给赵婆子,让赵婆子去厨房给他添饭。 “郎君,没饭了。” 赵婆子说, “午食一人一碗饭,柳娘子给定的规矩,说如今米价贵,府里没多少米了,让大伙省着点吃。” 赵婆子之前还能捡吴老太的剩饭吃,现在连剩饭都捡不上了。 大厨房弄的那稀粥,能顶什么用,饿的厉害了,少不了要自己贴补银钱,去外面买点小食吃。 那小食也不贱,赵婆子经常买,也吃不消。 “娘,这个家大嫂是怎么管的,如今府里怎么这般拮据?那米价上涨又能涨到哪里去?” 吴三郎从不过问琐事,所以也不晓得米价上浮了。 他这个大嫂柳氏刚管家的时候,说什么俭朴,让大厨房整日做些和尚吃的伙食。 他们好歹是官宦人家,吃的还比不上外面的小民。 想来那米价能有多贵,定是他这个大嫂又借故作些小家气的行事。 “如今一吊钱,只能买来两斗米。 你二叔迟迟不捎钱来,府里已经没有银钱了,就这些吃食,还是我拿的自己的体己钱。” 吴老太也是好食饭吃惯了的,如今连碗粳米都吃不上了。 就连这糙米,也不能用第二碗。 “前些日子,我就催你二哥往泉州写信,也不知他写了没有。” “府里竟到了这般田地……二叔不捎钱来,也不好去信要,那是人家的银钱。 何不让大嫂去找二嫂借些银钱来使,等二叔的银钱捎来,再还与她便是。” 大儿媳和那冯氏之间有龌龊的,怎好让她去找她借银钱。 再说了,即使去借,那冯氏就肯借? 吴老太觉得小儿子出的是馊主意。 要是早知有这天,当时就不和那冯氏扯破脸,闹的这样僵了。 “娘,听说二房囤了许多的粮,像是早知米价会上浮一般。” 祁氏心里埋怨冯氏这个妯娌,买粮不和人说一声。 要是当时和她透点口风,她也好去买两石粮囤着吃。 “你打哪听来的,我怎麽不知有这事?” 吴老太饭也不吃了,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好她个冯氏,她只知二房不缺米嚼用,以为是她手里银钱足。 谁能想到她早早就囤了米? “三郎,你去那二房,把二郎给我找来,我倒要问问他,是个什麽意思。 背地里偷偷囤粮,连个屁都不放。” 那黑了心肠的贱蹄子,自己躲在二房里吃香的喝辣的,就在那瞅着自个的婆母,小叔子吃不上饭。 这冯氏不贤就算了,心思竟然还这般。 二房, 吴相公要多亏了大娘子冯氏提前囤了粮,昨个吃酒,张通判在席上说如今米价太贵,就要吃不起了。 他家娘子郑氏,一向持家有道,嫁妆不薄,再加上,那张通判也有些家私。 要是连他家都要吃起米了,那叫那些小官小吏的如何吃的起。 “娘子,幸好咱囤了米,要不然这要往外丢多少银钱。” 冯氏刚用了两块酱兔肉,正在脸盆架上的铜盆里净手,卢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梅红匣儿。 里面盛的是果干蜜饯,冯氏擦干净手后,从匣子里捏了一块杏干,用来压味。 她屋里的两盆炭,烧的很旺,冯氏在屋里只穿了双银绿撒花缎子鞋。 那缎子没有夹棉,薄薄的一层,本是那不冷的天穿的。 “我都没有想到,米价会涨到今日这种地步。” 冯氏也感到庆幸,庆幸提前囤了。 “妈妈,我记得刁娘子家是有两个女孩?” “娘子记得不差,她家大女叫桂姐儿,小女叫二姐儿,如今才八岁。 二姐儿在咱二房的厨房做帮工,平时跟在陪房胡娘子身边也学做些菜。” 卢婆子见冯氏不用蜜饯了,把食匣儿放在炕桌上,随后在炕沿坐下说道。 “她那小女二姐儿瞧着和那梁家的不像,很是老实本分。” 刁妈妈人啥样,瞒不过冯氏,听奶妈说她小女儿和她不像,便上了心。 “你去问问刁娘子,看她可愿让女儿进元娘的院里。 算了,元娘院里的小丫头不少了。” 冯氏有心再赏点什么给自己的陪房,可一时又想不到赏些啥。 “娘子已经赏了她一个金戒子,不少了。 若是还想赏点东西,不如给她些好吃食,她就馋娘子屋里的这些子好肉。” 卢婆子平时没有白吃刁妈妈的孝敬,若此时冯氏赏了,左不过是个镯子,或者布啥的。 哪有等日后,娘子记着刁妈妈的好,等刁妈妈的一对女孩大了,给她们个好前程来的实在。 冯氏忍不住笑了,让卢婆子把屋里的吃食,捡些给刁妈妈送过去。 卢婆子捡了几样好肉食,又捡了些松子,柿膏儿饼,蜜饯,用黄色的油纸给包了几包。 掀开屋里的布帘子,正好撞见今日不用外出的吴相公。 “妈妈,这是去哪?” 卢婆子是冯氏的奶妈,吴相公都敬着。 “娘子使唤我去跑个腿,相公快进屋,屋里暖和,怎不穿厚些,若是着了凉,又该吃苦药渣子了。” 卢妈妈这样念叨,自有一番亲厚在里面。 吴相公让她使唤院里的丫头跑腿便是了,这雪天地滑。 卢婆子听了这话,受用的紧,后面还是自个去的。 …… 梁堇在灶房儿做事,那手不可避免的会下到水里。 这冬日的水,把人的手都能冰的没有知觉。 即使她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往手上涂一层子油膏,可这也挡不住她的手冻了。 白日里,她忍不住就会挠瘙痒的手面。 北宋是有冻疮膏的,外面李家药铺,使上三个铜板,就能买一小包冻疮膏,不过他们不叫冻疮膏,叫什么二冬膏。 还有治冻伤的药粉,只是药粉不如冻膏好用,涂在手面上留不住。 灶房里的婆子还给她说了一个偏方,说是捡那老姜,用来擦手,擦上几日,手就不痒了。 正好灶上就有做菜使的老姜,胡娘子与了她两块,让她拿去擦手。 “雁姐儿,你怎只捡好活干?” 红果见那雁姐儿又凑到那去烧火了,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大冬天,谁都晓得烧火是好活,在冷水里下手洗菜是苦活。 可苦活也要有人干才行。 谁不嫌冬日水冰,水冰也照样做活。 这个雁姐儿,已经三日都在那烧火了。 大家都是家生子,都是帮工,凭啥她净捡些好活来干。 胡娘子在灶儿上,忙的脚不沾地,也没留心这些小事。 “我见没人在这烧火,才过来添柴的。” 雁姐儿被红果当着灶房这么多人的面说,脸有些红,不肯承认自己只捡好活干。 “雁姐儿,你去洗菜,把蒸布也都给涮洗干净。” 灶房里的活,胡娘子很少指派。 在灶房做活,就要夏能耐暑,冬能吃寒。 雁姐儿光捡好活干,胡娘子本来就不待见她,这下更不待见了。 连着几日,都让她自个干那些子苦活。 那日吴相公被吴老太叫过去,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说冯氏买粮,不告诉她了。 柳氏也在场,连句话都没说。 冯氏买粮,她是知晓的,巧姑当时也劝她买,可她没有放在心上。 这事都怨她,可她不敢让吴老太几人知晓,任由吴老太指责妯娌冯氏。 冯氏落了埋怨,别说借她们银钱使,就连米也不愿借一碗。 她们二房的人吃不完,她宁愿送出去给外人吃,也不给大房还有吴老太她们吃。 柳氏连吴老太压箱底的银钱都拿去使了。 “张妈妈在家吗……问你借碗米。” 当初牙婆来府里卖丫头,吴老太为了膈应冯氏,也为了有人给吴二郎生儿子,就塞给了二房两个养娘。 冯氏也没有让人在二房院里给她们收拾间屋住,只把俩人打发进了下人院。 下人院里的人,都喊她们张养娘,曹养娘。 按理说,这新买的人,府里的主子该给起个新名。 可冯氏没有起,俩人进来有一段时日了,连吴相公的面都没见上。 她们只能捡自己的本家姓来用。 曹养娘身上穿着用两个铜板从二房婆子手里买来的旧袄子,旧棉裤,还是黑麻布做的。 她头上攒着朵泛黄的头花,头发盘成了南边的样式。 肥胖的袄子,遮住了她的身段,原本八分的好颜色,如今只剩下四分了。 还记得跟着牙婆刚来的时候,胳膊里挎着个蓝布包袱,穿着个小袄,腰身掐的很细。 吴老太随把人塞给了二房,但身契还在自己手里攒着。 冯氏见不到身契,自然不管她们的吃喝。 所以这俩人一直都在大厨房跟着蔡婆子等人吃下人饭。 她们抢不过那些婆子,只能把自己带进府里的衣裳给当了,当些银钱,买着吃。 可银钱总也有用完的时候,这不,端着个空碗,借米来了。 29.第 29 章 二更 张妈妈从屋里钻了出来, 塌着腰,两只手插在袄袖子里,就站在自家屋门口, 见是曹养娘,便叫苦道, “曹养娘, 我哪里有米借你,你怎麽不去米行买些来吃?” 张妈妈后面那句,有些明知故问了。 “妈妈有所不知,如今那米行里的米,价儿实在是高。” 曹养娘忍着羞耻, “妈妈若肯借我, 等日后我手里有了银钱,定会给妈妈扯身好料子做衣裳穿。” “你也是个可怜人,如今谁家日子都不好过。 和曹养娘你比,我只是个伺候人的陪房。” 张妈妈用指甲抠着牙缝里面的烂菜叶,一边斜瞅她, “若是不借你, 你又端着碗来了,左不过一碗米。 若是放到以前, 不用曹养娘你张口, 我就能给你挖两碗米吃。 可是今时不如往日了,我家里人多, 虽是吃着灶房的, 可我家里还有两个吃闲饭的人。 这米若是借给了你,我那儿子儿媳就要打饥荒了。” 曹养娘知晓,她这是在问她要好处。 “还是不让妈妈为难了, 我再去问别家借。” 等曹养娘出了张妈妈家,张妈妈才掀开帘儿进屋,和儿子说起了这个曹养娘。 什么都不给,还想白吃她家的米,她家的那点子米,还不够她自家人嚼用的哪。 曹养娘又借了几家,一粒米都没借到。 后面没法子,只好回到和张养娘一块住的屋里,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压裙儿的玉环。 拿着这玉环找张妈妈换来了两碗糙米,还没有舂过。 曹养娘进来的时候,还有个包袱。 那张养娘被上一家赶出来的时候,傍身的钱财都被那家大娘子给搜罗了去,她没藏住什么东西。 也就身上的那身衣裳,用来遮羞。 见曹养娘用一块玉环换来了米,很是羡慕。 可这两碗米又能吃多久哪? 梁堇回来,就连她都知晓了曹养娘在下人院到处借米的事。 她看着藏在西屋的粮,有些不放心。 反正西屋她们不睡,用不着烧炕,就和桂姐儿俩人抬着,拖着,把米塞进了炕里。 “夭寿啊,堂堂同知府里,就给人吃牲口吃的豆饼……” 外面传来蔡婆子的声音,梁堇和桂姐儿把米藏好,这才出来看。 只见蔡婆子手里拿着一块豆饼,冰天雪地的,就坐在地上 “我给她大房,整日里浆洗衣物,为这家里出过多少力。 人老了,就开始遭人嫌了。 给我们这些老人,喂豆饼吃,这是拿我们当牲口养啊。” 蔡婆子一向不要脸皮,柳氏没银钱买米,就买了些贱豆饼来。 这豆饼是豆渣做的,府里一向都是拿这掺杂在铡碎的草料里喂马的。 柳氏还求她们别到处声张,说过了这些日子,再给她们买米吃。 不让她们声张? 蔡婆子偏偏就要闹的人尽皆知,她不嫌丢人。 她要府里的人都知晓,这大房是如何刻薄她们的。 “蔡婆子,这牲口吃的豆饼是啥味?” 张妈妈瞅了一眼那豆饼,又黑又黄的,还掉渣滓。 听说这东西,吃起来拉嗓子,还噎得慌,就连那贫苦人家都不吃。 亏大房柳娘子能想到这种吃食。 “幸好咱是二房的。” 梁堇身旁的桂姐儿,瞅着蔡婆子,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害怕。 若是她们家没有囤粮,又是大房的下人,今日吃豆饼的就是她们了。 看来这府里是着实没银钱了,若是有银钱,也不会让下人吃这些子豆饼。 梁堇这般想。 …… “大嫂怎么能给下人吃豆饼?传出去,府里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吴相公闻所未闻,要是让他的那些同僚知晓……日后他还如何出门。 “相公,你不好说寡嫂,不如去找老太爷。” 他们二房的冯娘子都晓得囤米,大房娘子怎么就没想到。 整日里待在屋里也不出门,外面发生了啥事,一概不知。 这样的人,咋能管家。 前两天三郎君还来寻相公,说想让冯娘子接着管家,大房管家着实不行。 这个家,大房想管就管,想不管就不管,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当初他们二房娘子管家,可把那大房娘子委屈坏了,整日里吊着张苦瓜脸,就像二房娘子欠了她银钱似的。 如今让她管了,又管成了这个德行。 吴老太爷近日都住在薛小娘屋里。 薛小娘也不年轻了,是吴老太爷当县丞的时候,买来的妾。 吴老太这个正头大娘子屋里还用着下等炭,可薛小娘这,用的却是上等细炭。 薛小娘睡不惯炕,屋里摆了一张架子床,床帐用的是大名府十八贯银钱一副的,冯氏的都比不上她用的。 她上穿着白绫对襟袄儿,下着织锦裙儿,头上的发髻用桂花油梳的油光水亮。 上面还插着两根镏金钗和一把半月形角梳。 坐在椅子上,把脚放在了竹笼上烤,竹笼下面罩着一盆炭火。 怀里还抱着个精巧的铜炉,里面塞的炭,即使把铜炉倒着,里面的炭也不会出来。 身旁有个小丫头,往瓦罐里倒上滚烫的热水,把要吃的酒放在里面烫热。 桌子上摆着几样吃食,烧羊头肉,煎白肠,炸鹌鹑,还有一碟儿香梨,一碟儿沾蜜水吃的白糕儿。 吴老太爷的私房没少给薛小娘,薛小娘光箱笼都不下十个。 她的日子过得比正头娘子都要舒坦。 “相公,你也坐下来烤烤脚。” 吴老太爷比吴老太要小五岁。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衣,头上戴着软脚幞头,留着胡须,很是文气。 他在屋里一向都是这般穿,还不许人喊他老太爷,都要唤他老相公。 相公是对当官的人的尊称,最早是称呼宰相的。 吴老太爷嫌丫头在屋,烤脚有失体面。 “府里都已吃不上米了,二弟怎么还不捎银钱来?” 吴老太爷坐在椅子上,用一柄细长的梅花银勺给笼子里的画眉喂食。 大厨房最近送过来的吃食,吴老太爷嫌弃的很,不肯用,给了屋里的丫头们吃。 让人去外面花上几十个钱,买来吃。 “相公何不写信,让他们今年早点来这过年。” 薛小娘手里银钱也不多了,这些天在外面买的吃食,用的都是她的钱。 吴老太上次让身边的赵婆子来这要钱买米。 她给拿了八贯钱,那吴老太嫌少,她又添了五贯钱才作罢。 吴老太爷正要接话,小丫头进来说二郎寻他。 薛小娘连忙把脚从竹笼上面放了下去,穿上了鞋,跟着吴老太爷出去见了吴二郎。 吴二郎把大嫂柳氏做的事,和他爹讲了一遍。 “官宦人家,哪有给人吃豆饼的?” 吴老太爷悔不当初,当初就不该给他的大郎聘个穷秀才的闺女。 宁愿多花银钱,娶个官宦人家的庶女,也比那小门子出来的强。 那个时候,他把此事交给吴老太办的,大房媳妇也是她寻摸的,把那秀才的女儿夸的比啥都好。 他不好说什么,就订下了,谁知晓,那穷秀才不会教女儿。 占着大房长媳的名头,丢人现眼的事,没少做。 这又想的馊主意,给人吃豆饼。 “这事若是传出去,咱家的女孩,还怎么说亲事啊。 让汴梁伯府那边晓得了,这……元娘可咋抬起头。” 薛娘子说的是心里话,她没有孩子,等吴老太爷走了,她还要靠二房给她养老送终,自是和二房一条心。 “蠢妇……此事都怪你娘,你娘让她管的这个家,看把家管的什么样子。” 吴老太爷气的脸色涨红。 气大儿媳,又气吴老太。 那吴老太就爱往府里买丫头,丫头多了,吃的米能不多吗? 这个柳氏,不说把府里用不着的丫头婆子给卖掉,还想出个让人吃豆饼的主意。 这难不成是成心想败坏他吴家的名声? 不拿下人当人看,当牲口。 汴梁伯府,这样的人家,娶媳妇之前,不单是相看那么简单。 还要派人查你家的名声。 名声里要是沾了刻薄二字,那真是难了。 好在这远在青州,离汴梁远,那伯府的人也到不了这。 可若传出去,让外面的人知晓,传到了汴梁…… 他们家的元姐本就是高攀伯府,能摊上这样的婚事,多亏了她外祖父那边的关系。 吴老太爷虽不喜冯氏,但这关乎亲孙女的亲事。 薛小娘来到了大房,吴老太爷是公爹,不好去儿媳妇的屋里。 吴老太又是个糊涂的,这事只能让薛小娘去说,毕竟算半个长辈。 薛小娘平时没有来过这大房,和这柳氏见面甚少。 到了屋里,见这柳氏穿了身麻布做的衣裳,人都傻了。 她一个妾还穿着绸子衣裳哪,这柳氏把自己弄的苦巴巴的,是对府里的人有什么不满吗? “薛小娘来了。” 柳氏正和季姐儿坐在炕上用饭,她把自己碗里的米饭拨给了季姐儿一半,抬头间,就见门口站着吴老太爷的妾。 她怎么来她这大房了? 让巧姑给她搬了凳来坐。 “季姐儿,多吃些。” 柳氏往女儿碗里夹着菜,把薛小娘冷落在了一旁。 薛小娘也不恼,主动搭了话, “大娘子,怎么穿起麻衣来了? 可是没有好料子了,若是不嫌,我那还有两匹细布。” “我身上这麻衣,是我用自己的银钱买的。 小娘的细布若是穿不完,就赏给下面的丫头吧。” 柳氏瞧不起给人当妾的人,一个妾,还跑到她这大房来施舍给她布。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0 章 薛小娘晓得她心气高, 嫌她是个小娘,她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大娘子,你穿这麻衣, 可是二郎平时不敬你这个长嫂, 刻薄了你。” 柳氏不懂她为何这样问, “二郎不曾刻薄过我, 年年都送与我好布, 让我做新衣, 小娘为何这样说?” 原来她还晓得二郎年年送她好布, “既送你好布,不曾短了你的衣料,如今穿身麻衣是为何? 二郎贵为同知,与之往来的都是知州,通判, 难不成是想让二郎落个苛待寡嫂的名声?” 上次这个柳氏去张通判家吃冬酒, 她就觉得不妥。 与官眷往来一直都是冯娘子的事,她管家,把帖子捏在手中不撒手。 既去了, 也不说挑身好衣裳, 穿成那样,真是名声也丢了,还让外人议论二郎待她不好。 如今又穿身麻衣, 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听薛小娘这样说,柳氏也觉得自己穿麻衣有些不妥,可她即使再不妥,哪用得着一个妾在这教训她, 她的正经婆母是吴老太, “我只在屋里穿麻衣,又不曾去外面,碍不着二郎的名声。 若是外人误会了,我只说是我自己愿意穿的。” 柳氏还在犟嘴,不肯在薛小娘面前低头。 薛小娘瞅了屋里一圈,见这屋里伺候的有个丫头,还有个婆子。 这俩人又不是哑巴,还有,她穿这麻衣,难道整日待在屋里藏着,连屋门都不出? 她都被气笑了,道理和她讲了,她还这样犟头。 人的名声要是坏了,那就像风一般,挡都挡不住。 她说是她自个愿意穿的,她说这话,旁人信吗? 既然这样,薛小娘也不和她客气了,原本念着她是大娘子,她多敬着她,没想到她这样。 “老相公让我来问话,你刻薄下人,给下人吃豆饼,坏了府里的名声,是想作甚?” 薛小娘突然变了脸子,柳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柳氏听了这话,又羞又怒又恐慌,公爹如何知晓的豆饼之事,她唯恐他们知晓,只给大房的下人吃的豆饼,还让她们不要去外面说嘴,日后定会补偿她们。 “我……我没想坏府里的名声,我吃的也是豆饼。” 柳氏把碗端来,扒开上面盖着的浅浅一层米饭,让薛小娘瞧,只见碗底铺的是泡软的豆渣。 薛小娘有些惊讶,她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正经主子吃豆饼的。 这柳氏有苦也不说,若是她手里实在没银钱了,就找人去说,大伙想想法子,总不会让府里断了炊。 她自己偷摸的给下人吃豆饼,不仅没有讨了好,还落了一身骚。 没有管家的能,就不要瞎逞能。 在那瞎撑着干啥啊,难道就为了赌一口气? 吴老太爷听薛小娘回来讲了一遍, “真是个贤惠孝顺的好儿媳,自己吃豆饼,让公婆吃干饭。 这样的好儿媳,寻都寻不来。” 吴老太爷话锋突转, “难道咱吴家,就落魄到了那种地步,我想吃碗米饭,都要靠儿媳从牙缝里省出来?” …… “巧姑,我一心为这个家,我让下人吃豆饼,那不是想着给公婆省出来几碗米吗? 公爹让一个小妾过来说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这吴家的长媳……如何这般不给我脸面。” 柳氏还难过的不行,任谁晓得了,不说她孝顺,她自己都不舍得吃好饭。 “娘子,当官的人家,比咱这样的还要看重脸面,你给蔡婆子她们吃豆饼,他们觉得你丢他们的人了。” 巧姑觉得她家娘子做的够可以了,管着吴家上下的吃喝,屋里的东西都当了个干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哪能因为一件小事,就这样对她家娘子。 灶房, 胡娘子使唤梁堇去后院寻喂马的旺儿,朝他要些豆饼来。 “旺儿哥,胡娘子让我来向你讨些豆饼。” 梁堇手里提着一个木盆。 旺儿正在马厩里给马做马食。 “你家胡娘子有说要豆饼做什么使啊,这豆饼是牲口吃的。” 旺儿让梁堇进来看,只见马槽子里有铡碎的干草,还有掰成块状的豆饼。 梁堇见这马槽子里的豆饼和那日蔡婆子拿到下人院的豆饼是一样的。 “我也不晓的,旺儿哥,你还给马吃鸡子?” 梁堇瞅见了马槽子里的鸡子,有些好奇。 “一顿要吃两个鸡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旺儿走后,梁堇瞅着马厩里拴在木头上的马,怪不得这马身上毛儿油亮,原来吃的这样好。 她从马槽子里捡了块豆饼喂它,它温顺的不行,用温热的大舌头舔着梁堇的手心。 马眼睛大大的,嚼着豆饼,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梁堇踮着脚尖忍不住摸了摸它身上的马毛,这还是她第一次离马这样近。 从旺儿这讨了一盆豆饼,她端着回到了灶房。 胡娘子又让梁堇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说是她们冯娘子听闻她爱吃豆饼,特地送与她吃的。 肯定是冯娘子气了那大房的柳娘子,要不然也不会让她们去给大房送豆饼,羞辱大房。 去了定是讨不到好,梁堇暗暗叫苦,可又不能不去。 她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了。 她是二房的人,日后怕是少不了干这些得罪大房的差事。 “二姐儿,要是她们不让咱进屋咋办?” 红果她们走的很小心,地上结了冰,还有残雪。 这是二房拿豆饼给大房难堪的,她们若是进不去屋,见不到大房的娘子,这差事就是没办好。 梁堇也想到了这点,放下了木盆,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盖在了豆饼上面。 这样一来,大房的人也不知道她们是来送豆饼的。 “你们两个小丫头抬着什么来我大房?” 俩人刚进了院子,就被巧姑给拦下了。 巧姑认出了这俩丫头是二房的人,脸子顿时拉了下来。 “巧姑姐姐好……这是我们二房娘子送与柳娘子的……还请姐姐容我们进屋说话。” 梁堇缩着头,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 站在屋门口的巧姑,搓了搓手也嫌冷,便让她俩进了屋子好问话。 柳氏在里屋炕上,听见动静也出来了。 梁堇进了屋,飞快的扫视了一圈,见大房中堂连个花瓶都没有摆,更没有烧炭。 “娘子,二房让人送东西来了。” 柳氏身上的麻衣被吴老太爷使唤人给烧掉了,如今她又穿上了秋香色褙子,这是天还没那么冷的时候,她常穿的。 如今穿,有些单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眼下泛着乌青。 “二房的东西,咱不要,让她们拿回去。” 梁堇和红果站在屋里,低着头。 红果不敢说话,又怕柳娘子真让她们把东西拿回去,拿回去她们就不好交差了。 便着急的用手拉了拉梁堇的袖子。 “柳娘子好,这是我们冯娘子给您的。” 梁堇说完,就想拽着红果赶快走。 怕柳娘子屋里的巧姑打她们。 都说了不要了,这二房的小丫头难道耳朵聋了不成? 柳氏正要开口赶人,季姐儿从屋里出来了。 “让我看看,二房送的什么东西。” 季姐儿现在连个婶娘都不叫了。 她掀开围裙,一盆黑里掺黄的豆饼,就这样暴露在柳氏几人眼前。 “快走。” 梁堇见情况不对,拉着红果的胳膊,撒腿就跑。 “给我站住,贱蹄子,看我不打死你们俩。” 巧姑从屋里追了出来。 刚刚梁堇要是晚跑一步,季姐儿手中的豆饼就会砸在她脸上。 屋里静悄悄的,豆饼砸向了门口的布帘子,摔在青砖地面上碎成了三块。 那豆渣滓瞧着脏兮兮的。 梁堇和红果不敢停下,一口气跑到了二房的地面,见那巧姑还在追,吓得往灶房那边跑。 “不行了,二姐儿,我跑不动了。” 红果跑岔了气,弯着腰,捂着肚子。 梁堇往后瞅了瞅,不见那巧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母也是的,这上赶着挨打找骂的差事,不说让旁人去干,偏偏让咱俩来干。” 红果埋怨的不行,刚刚大房的那巧姑恨不得撕了她们俩。 要是被她抓到,少不了要挨揍。 梁堇没干过这样的差事,只觉得当个家生子不容易。 在府里还要学本事,谋个出路,将来给哪个姑娘当陪房,还要干这些跑的快,被骂贱蹄子的差事。 雁姐儿见这俩人回来了,听她们说,差点被大房的人追上来打,跑的棉裤都快掉了,连忙低下了头,憋住了笑。 活该!!! 刚开始她还羡慕她们俩,以为大房的人不敢打人,去了还能在大房跟前耀武扬威一番。 谁能想到,大房的人这样厉害。 幸好她没去。 到了晚上,做完了活计,也吃了晚食,胡娘子让她留下来,把明日早食要用到的粳米,给捡干净。 虽然舂过,可里面还是有带壳的米。 蒸之前,胡娘子都是要使唤人挑干净的,还有里面的坏米,都要捡出来。 这本来是白天做的活,晚上有些瞅不清。 梁堇有些纳闷,但也没说什么,留了下来。 刁妈妈还一脸的不高兴,嫌胡娘子留自个闺女多干活了。 雁姐儿留了个心眼,蹭着不想走。 胡娘子见她留在灶房不肯走,使唤她去抱些柴回来。 二房的柴都堆在离灶房不远处的棚子里,天黑路又不好走,来回费些功夫。 胡娘子见她去抱柴去了,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塞给梁堇。 让梁堇趁雁姐儿还没回来,快藏身上。 这是冯氏给的赏钱,她们下晌差事办的好。 给了半吊子银钱,胡娘子自个留了三百文,给梁堇一百文。 还对梁堇说冯娘子赏了她和红果两百个钱。 第 31 章 梁堇没想到, 她还能得赏钱。 以往她得的赏钱,都是一两个铜板,还是府里有喜事的时候。 这次只是往大房送盆豆饼,就有一百钱。 她娘刁妈妈的月钱, 才一百余二十五文。 这冯娘子出手着实大方, 梁堇想把红绳上的一百个铜子,撸下来一半, 送与胡娘子。 要不是胡娘子, 她还得不了这些赏钱。 胡娘子见她这样晓事, 心里很是满意,她已经昧下了三百钱,说啥也不要她这几十个铜板。 “这些铜子你留着平时买头花戴,不用与我,娘子另赏了我。” 梁堇知晓胡娘子的为人,这赏钱经了她的手, 不昧下些, 怎么可能。 但她只能装作不知,还要把到手的赏钱再分与她些。 谁让她在人家手里做事,并且若是没有胡娘子, 她连这一百个赏钱都没有。 等雁姐儿抱着一摞子柴回到灶房, 只见二姐儿和胡娘子也不挑米了,俩人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 “雁姐儿,你把灶房的柴堆满再回去。” 不是不想走吗, 不想走,那就留下来干活。 把灶房放柴的地方堆满,那至少要半个时辰,天又这样的冷, “二姐儿也要回去吗?” 雁姐儿想让胡娘子把二姐儿留下来和她一快抱柴,不能只留她一个人在这。 她狐疑的瞅着二姐儿,刚才胡娘子趁她出去抱柴,一定和她说了什么悄悄话,或者与了她什么东西。 难道是把今个灶儿上晚食剩下的那碗炖肘子偷偷的与了她二姐儿? 胡娘子晚食做的有炖肘子,三姑娘院里的丫头来拿饭,说三姑娘晚食捡两样清淡的,不要这炖肘子。 这碗炖肘子就剩下了,雁姐儿一直盯着,看胡娘子是分与大伙吃,还是自己私下昧了。 她那窥视的眼神,从梁堇空空如也的手上,又落在了她那鼓囊囊的袄子上面。 难不成把炖肘子藏在袄子里了? 梁堇是真冤,她的袄子做的厚实,哪能塞的下什么肘子。 “二姐儿的活做完了,还待在这做什么。” 胡娘子没有给她好脸子瞧,这个张妈妈家的雁姐儿,刚来灶房的时候,她瞅着她是个怪踏实的人。 没想到,是个心高的,在这灶房不好好做活,就知道成天盯着这个,盯着那个,耍些子心眼。 胡娘子让她抱完柴,再把沽油的罐子给涮洗干净,明日要用。 雁姐儿见这俩人走了,柴也不抱了,在灶房等了一会儿,站在灶房门口左右望了几眼,见没人,才把灶房门从里面给插上。 插上后,她去灶台上把油灯拿在手上。 嫌油灯不怎么亮,又在旮旯里寻到了油,往煤油灯里添上油后,她做贼似的,来到了靠墙的四角红漆柜子前。 这柜子是灶房存放东西的。 胡娘子都会把一些当天没用完的肉,火腿什么的收在里面,怕耗子作践,也怕婆子偷拿去卖钱。 雁姐儿拽了拽上面的铜锁,柜门一下子就开了。 胡娘子今个忘了锁柜门,临走时在和雁姐儿说话的时候,雁姐儿就看到了,直到她们离开,她也没吱声提醒。 只见里面有六层隔板,上面两层放的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罐子,还有瓷盒。 里面放的是做菜的香料,有几样还很名贵。 剩下的有一只没用完的羊腿,还有些猪肉,两条鱼。 雁姐儿的目光定在了篮子里那块色泽油亮的火腿上,她还没吃过这主子吃的火腿是啥味。 听胡娘子在灶房说,这火腿是冯娘子远在大名府的姐姐派人给她送来的。 一两火腿,就值半贯银钱。 胡娘子平时都不拿出来,只有冯娘子连带着三个姑娘点名要吃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切上那么一点。 她有心想切点带走,让她娘也尝尝,可又怕明日胡娘子来了会发现。 她举着煤油灯,在里面细细的寻摸,在四层隔板最里面的那碗炖肘子被她找到了。 既然胡娘子没有把炖肘子给那个二姐儿,那给了她啥,还要背着她。 雁姐儿是个心思重的,端着那碗炖肘子,看了好几眼,见还是原来的样儿,这才又放了回去。 这柜子里放的有好几碗吃食,都是她平日里吃不到的。 她也不嫌凉,就往嘴里塞了一个油炸夹儿。 把里面几个碗里的吃食,都尝了一个,不敢多吃。 走的时候,还从柜子里倒了一碗因天冷而结沙的油,用袖子掩着,端着回家去了。 次日一早,梁堇来到灶房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 在灶房做事,就是这点子不好,要起的早。 二房冯娘子她们起来后,就要用早食,要算好时辰,早食早做好,比晚做,让丫头来催的强。 虽说梁堇早起习惯了,可这样的天,谁不想多躺在热炕上一会儿。 灶房里只有一个婆子,和梁堇差不多时候来的,俩人先烧了三锅的热水。 这个时候,梁堇还能一边烧火,一边烤烤火,驱赶身上沾的寒气。 没一会儿,胡娘子她们也来了。 见灶房里的柴并没有堆满,就料到那个雁姐儿没有听她的话。 她面上也没显,等一脸心虚的雁姐儿来灶房后,让她一个人提着热水,送到二房的各个院子里。 二房主子丫头洗漱用的热水,向来都是灶房里的人烧好后,由两个婆子抬着给送到院里。 如今胡娘子让雁姐儿一个人去送,就是为了罚她。 柴没抱,罐子没有刷,胡娘子管灶房这么多年,太有法子治一些不听使唤的人了。 雁姐儿也就比梁堇大一两岁,如何提的动一木桶的热水。 她昨日只顾着贪嘴偷油,到家时,才想起来胡娘子的嘱托。 原想着再回去一趟,可又怕冷。 昨日她把那碗油带回去,她娘张妈妈对她一顿好话,直夸她机灵。 还让买来的丫头小环给她烧水烫脚,她想着等第二日早去些也是一样的。 没想到,睡过头了,她过来的时候,胡娘子已经在灶房了。 此时胡娘子让她去送热水,她不知该咋办了。 “若是耽搁了娘子她们用水,这灶房你也不用待了,让你老子娘把你给领回去。” 胡娘子见这个雁姐儿只知道站在那抹泪,也不送水,冷哼了一声,也就不再管她了。 灶房里静的只能听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婆子在食案上切菜的声音。 梁堇和红果挤在灶口,往里面塞木柴,也不敢吭声。 没一会儿,雁姐儿就双手提着半桶热水,送水去了。 昨日冯娘子屋里的崔儿来灶房说了,说今个早食,冯娘子要用莲子粥。 这莲子说贵也不贵,说贱也不贱,平日里用不上,也收在了柜子里。 胡娘子是用一根红布条当的裤腰带,上面系着一根长长的铜钥匙。 拿着钥匙正要插铜锁眼,突然整个人楞了一下。 昨日,她好像忘记上锁了……手里的锁,此时却是上着的。 她不由得瞅了一眼在灶台上往木桶里舀水的雁姐儿,瞅了好几眼,才把目光收回来。 从胡娘子朝柜子那边走过去,雁姐儿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也不敢往那边瞅,生怕胡娘子起疑。 打开柜门的胡娘子,把每层的东西都过了遍眼,才把装莲子的罐子拿出来。 要是昨晚雁姐儿没有上锁,胡娘子也只是疑她。 可她偏偏多此一举上了锁,胡娘子不用想也猜到这个雁姐儿手脚不干净。 …… “二姐儿,你用过早食没有?” 三姑娘院里的春桃来灶房拿饭,正好碰到看炉子的梁堇。 梁堇哪吃了,雁姐儿送热水烫了胳膊,被她娘张妈妈给领回家去了。 刚刚那张妈妈还和胡娘子吵了一架。 四姑娘院子里的大丫头又来拿饭,忙的不可开交。 这给冯娘子炖的莲子粥还没好哪,等熬好,她才能吃饭。 春桃见她没吃,从食匣子里给她捏了一个菜包,让她先垫垫。 她有事托梁堇,走的时候,与了梁堇五十个大钱,让她帮忙跑腿买些糖霜来。 她姐姐过几日来这看她,她想让她带回去。 城里的糖霜比乡下的要细腻些,她姐姐自生孩子后,身下就有恶露,她时常贴补她,这糖霜拿回家去,平日里冲碗糖水喝也是好的。 梁堇没少得春桃的惠,心里一直记着哪,如今春桃托她跑腿,她哪有不应的道理。 把莲子粥熬好,用过早食,距离做午食,有一个时辰的空闲,她出去买东西是绰绰有余的。 她没走正门,走的是靠近下人院的角门。 “你是二姐儿吧,你娘是刁妈妈,我识得你。” 曹养娘的屋子就在下人院门口,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细布做的袄子,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说话也有了精气神,细看的话,能看到她往脸上还擦了粉,眉描的黑黑的,细细的,很是勾人。 前段时间,不是还到处借米吗,如今怎么有银钱买布做新袄子穿了? 头上还压了两朵簇新的挑绢头花,腕子上也多了个银镯子。 袄子下面穿的是裙儿,裙儿上压着一块玉环。 真真是一个标志的人儿。 她和梁堇搭话,梁堇也不好不理人,问她是不是有事。 “你是不是要出去买东西,我与你两个子的跑腿钱,托你帮我捎斤蜜饯来甜嘴。” 反正梁堇是要出去跑腿的,帮她捎斤蜜饯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了,还能得两个铜板。 曹养娘见她应下了,就把钱给了她,细细叮嘱, “我要陈三娘家的,捡那蜜儿刀要半斤,玉蜂儿半斤。” 梁堇有些惊讶,这曹养娘是南边人,听牙婆说,刚到青州没多少日子。 这又被吴家买来了,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她怎么晓得陈三娘家的蜜饯,看样子还吃过。 这陈三娘家的蜜饯,价儿贵,但吃起来松软又香甜,就比如那蜜儿刀,上面还撒了芝麻。 府里的吴老太爷,早上不怎么用早食,就使唤人去她家买上半斤的蜜饯,就茶吃。 梁堇拿了钱,就出了角门。 真是稀奇,曹养娘如今连蜜饯都吃得起了,还有余钱给人跑腿费。 这不是梁堇该操心的事,她把从外面买回来的蜜饯给了曹养娘,就回了灶房。 等午食春桃来拿饭,她再把买来的三包糖霜给她。 “二姐儿,快出去买鸡子。” 梁堇刚到灶房,就被胡娘子使唤起来了,只见灶房里切切剁剁的,忙的很。 “知州相公来了,冯娘子让今日早些做菜。” 红果把篮子给她,在她身边悄悄的说。 知州相公是吴二郎的上官,这还是头一次来府上。 来的匆忙,灶房里都没有准备。 按理说,讲究些的人家,上门前,那都是要提前派人来送拜帖的,更何况对方是知州相公。 知州相公是开宝元年的进士,泉州人,和吴二郎算是同乡。 吴二郎来青州上任,没少受到这位知州相公的照拂。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夹棉直裰,这是一件旧衣,上面糙的都起毛了,是寻常的布,而非绸,缎。 蓝不是那种宝蓝色,而是昏沉,经过多次浣洗的蓝。 脚上是一双方口官靴。 他比吴二郎要年长,留着胡须。 吴老太爷听说知州相公来了,急忙过来拜见。 李知州很是窘迫,他来的时候,手上还提着两包糕儿。 此时就放在吴家正厅的桌子上,吴二郎自己平素喝的茶叶,是那下等散茶。 这样的茶叶,自是不好拿来待客的,连忙使唤小厮二顺去冯氏屋里借好茶叶来。 吴老太爷生平最敬重官职高的人,他自己一辈子到头才是个县丞,好在二郎争气,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青州同知。 本想留在二郎这用饭,正好多瞻仰一番李知州。 可吴二郎嫌自己亲爹不会说话,只会附庸风雅,在李知州跟前,难免会招来笑话,就让他出去了。 李知州见吴老太爷出去了,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若是他老人家在这,今天登门所求之事他是不好张口的。 “子亭兄,今日实在是失礼。” 李知州在官场上多年,从来没有这样唐突。 突然上门不说,还穿的这般寒酸。 吴二郎去官邸倒是天天见到李知州,不过在官邸,都穿官服,至于官服里面穿的是什么衣裳,谁也看不出来。 上次见李知州穿常服,虽不记得穿的是什么了,但定不是今日这样的旧衣。 吴二郎见他这般,连忙问他出了何事。 他是个实在人,说话不像张通判那样弯弯绕绕。 既然李知州上门来了,没有难处是不会这样来的。 见他穿的这般,吴二郎也差不多想到了,肯定是李知州家里日子困难。 说起这李知州,虽贵为知州,但是个苦命人。 娶的大娘子早早的撒手人寰了,给李知州留下了二子一女,他家中还有双亲赡养。 他为官清廉,不收富商的银钱。 知州的俸禄一年也就那些,赁房住外还要管着一家老小的嚼用,勉强够用。 可碰上灾年,说什么也裹不住了。 如张通判,吴二郎这样的,娶的大娘子,都带着丰厚的陪嫁,日子好过。 像李知州这样的,娶的娘子,嫁妆不丰,仅靠俸禄,着实难过。 如今家中断了炊,李知州也顾不上读书人的脸面了。 只好来吴家求粮。 得知李知州是来借粮的,这可让吴相公犯了难。 那粮是他的大娘子冯氏囤的,他还需问问大娘子。 吴相公留李知州小坐,他去二房寻了冯氏,把李知州来向他借粮的事与她说了。 “官人好糊涂,怎地还来问我,把那知州相公撇在那。 有那知晓内情的,不说什么。 不知晓的,还以为官人惧内,借个粮都做不了主。” 冯氏又气又急,催着吴相公赶快回去陪李知州,对方想借多少都应下。 吴相公知晓自己的大娘子不是个小气的人,见她这般说了,连忙回去和李知州回话去了。 在正厅里坐立难安的李知州,正想不告而别,怕吴二郎家米粮也紧张,又不好拒绝自己。 “相公休走,我家二郎快回来了。” 二顺拦着不让走,又给李知州添了盏热茶。 没一会儿,吴二郎就回来了。 二顺退到了外面,正厅里只有李知州和吴二郎俩人。 这样无异于是给李知州留了脸面。 李知州得知吴家米粮颇丰,子亭的大娘子又愿借,站起身来,对吴二郎谢了又谢。 “我素来敬重大人,大人万万不可如此。” 吴二郎连忙避让到一旁,不肯受李知州的礼,又把他扶了起来。 “大人放心,这事只有我们仨人知晓,我家大娘子也不是那种多舌的人。” 李知州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人到中年,他连家中老小都养活不起,真是惭愧。 吴二郎要留李知州在家用饭,李知州不肯,说是家中老小还在等米下锅,他怎好在这用饭。 冯氏得知李知州不在府中用饭,说什么都要走。 “妈妈,快去灶房,让胡娘子把做好的菜,都装到食盒里。 另外,再让她使唤几个人,去外面捡那上好的羊腿要两只,鸡鸭几只……” 冯氏对身旁的奶妈卢婆子说道,又让崔儿赶快去后院寻旺儿,让他把马车赶到灶房门口。 那边的梁堇刚把胡娘子要的鸡子买回来,就见灶房门口停着府里的马车。 胡娘子几人正在往马车上抬麻袋,这麻袋里装的是米。 “你可回来了,姑母让我去买五只鸡,五只鸭,我一个人去如何拿得动。” 红果攒着钱袋子,拉着刚把鸡子放下的梁堇又出去了。 马车走的是角门,怕走正门惹人注意,一趟拉不完,旺儿赶着马车,带着卢妈妈亲自去的李知州家里。 吴二郎放李知州归家时,东西已经全送到他家里去了。 “大娘子,今日多谢你。” 吴相公见屋里没人,就朝炕上的冯氏拱手作揖。 他手里没银钱,吃的都是冯氏的,如今冯氏又帮了他大忙,让他不知如何谢她。 “官人,你我夫妻,本是一体。 谢我便见外了。” 冯氏让他起身,别让丫头突然进来看见了。 吴二郎直起了身子,贴着冯氏在炕上坐下, “李知州寻我们借粮这事,可不能让外人知晓了。” “还用你嘱咐,我自是晓得的。” 冯氏跟前是一张炕几,炕几上摆着一匣子松子,上面又铺了张手绢,她剥好的松子就放在了手绢上面。 她捡起一颗松子仁,一边说,一边喂到吴二郎嘴边。 吴二郎那一本正经的脸上有些微红,瞅了一眼门口的布帘子,见没人这才吃了。 “青州的富商,手里都囤着米不肯放粮,青州的米价这般高,谁又能吃的起? 知州相公家都无米下锅,那些小民人家,又该怎麽办啊……” 吴二郎犯起了愁。 与外人说知州家里无米下锅,怕是那些人都不信。 他若是没有大娘子,怕是和李知州差不多,也要靠借粮度日。 他一个同知,一年的俸禄名义上有一百多贯钱,朝廷也赏了田,每年还有料钱,添支钱,折后在一起,瞧着多。 可这些银钱,还要拿去走动关系,到了年节,仅是与人送礼,都要送去一大半不止。 每隔三年还要回京述职,由汴京考察政绩的官员决定你去哪赴任。 吴相公若是一贯银钱都不送,是走不到如今这个位置的。 也不是说他如今的官职都是送礼送来的。 若是没有政绩,送再多的礼也是白搭。 大家都送,他若是不送,只能去那些贫瘠的地方去任职。 除去送礼的银钱,平时和同僚吃酒,人情往来,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不是吴二郎想吃酒,不与同僚吃酒搞好关系,会受到同僚排挤是一回事,还有回京述职的时候,京官考察政绩,也是要得到任职地方同僚的评价的。 这两件事就把吴相公一年的俸禄花的没剩多少了,剩下的那些,连养家都不够。 只能给家里人买些衣料。 “官人,若那些富商迟迟不放粮,青州城内的百姓,又无粮可吃,到时候……怕是会乱。” 谁能想到,会到这一步,冯氏都没想到青州会缺粮吃。 听下人说,外面已经有了讨饭的灾民。 吴相公岂能不知,午食连肉都不肯用了,拿茶水泡白饭吃,吃完就穿上衣裳去了府邸。 “娘子,咱二房的粮也不多了。” 卢婆子从外面进来,今日与了李知州五袋子米,她们二房也就剩下十五袋不到了。 即使不送李知州这五袋子米,她们二房囤的粮,也会有吃完的那一天,只是或早或迟。 况且,二房人多,两三天就能吃完一袋子米。 冯氏这个时候又想起来了自己的陪房刁妈妈,若不是她来说,怕是她也不会囤米。 以后二房也要省着点吃米了,如今外面米不好买。 …… “我的儿,以后咱二房一天只吃两顿饭了。” 刁妈妈从府里回来,这是她从卢婆子那听来的,不会有假。 她把门关上,去了西屋,摸到了炕里面的粮,这才安心。 幸好她家囤了粮,当时她还不想囤,没想到真有吃上这粮的一天。 梁堇鸡子也不去卖了,外面的人手里有余钱都买粮吃了,谁还有闲钱吃鸡子啊。 她正坐在炕上,让桂姐儿用姜块给她擦冻伤的耳朵。 刁妈妈从西屋出来,神叨叨的进来了,又把刚刚那话说了一遍。 梁堇早就猜出来了,她整日里待在灶房,灶房一天吃多少米,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今日冯娘子又送了些出去,若是不一天吃两顿,还像往日那样一天三顿吃,怕是余粮吃不了多少日子。 “咱家有粮的事,可千万不要出去说嘴。” 刁妈妈不放心的又嘱咐了一遍,让旁人知晓了,不仅招贼,还招麻烦。 “娘,只要你不出去说嘴,旁人是不会知晓的。” 桂姐儿真是说出了梁堇的心里话。 她们家就数她娘刁妈妈嘴最碎,家里吃了啥好东西,都要去外面吹嘘一番。 刁妈妈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了啥,梁堇和桂姐儿都没听清。 “这油灯这么亮,不费油吗,油也要使钱。” 刁妈妈说着,把煤油灯里的油又倒出来了点,她被二房快没余粮的事给吓到了。 之前一直以为,她们二房有的是银钱,不愁没米吃,可如今不是这样了。 第 32 章 夜里又落了雪, 刁妈妈她们睡得东屋,糊窗子的油纸被风吹破了,冷风嗖嗖的涌了进来。 因着二房的事,刁妈妈睡得浅。 梁堇也被吹醒了, 俩人就披着袄子, 下了炕。 她拿着煤油灯帮刁妈妈照明,刁妈妈从外屋的枣木柜子里, 翻得了一件旧衫子。 这夜里也寻不到剪儿, 她披着袄子, 冻得打哆嗦,直接把衫子放在嘴边咬了一个豁,然后双手一撕。 家里不是没有闲布,只是糊窗子用那好布可惜了。 “这浆糊冻了,可怎生是好?” 刁妈妈端着浆糊碗,用小棍搅不动。 说罢, 她就往碗里啐了几口唾沫, 搅和搅和能用了些。 梁堇正想劝她屋外的炉子上有热水,话还没出口,她就啐了进去。 “娘, 你下次别往这浆糊里吐唾沫了。” “你小时候的屎尿, 都是我给收拾的,人长的还没灶台高,就敢嫌弃我了。” 刁妈妈不以为意, 谁让这唾沫好使。 母女俩人站在窗户下面,把浆糊刚抹好,正准备糊在窗子上,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咒骂。 在风中听的不太真切。 紧接着, 就是蔡婆子的声音, “抓贼了,抓贼……” 贼??? 刁妈妈连忙吹灭了梁堇手中的煤油灯,趴在窗子上的破洞那往外望。 “贼来了?” 桂姐儿被惊醒了,坐在炕上,围着褥子,四下里望。 屋里漆黑一片,煤油灯上面的油芯熄灭后,飘着一股子难言的味。 梁堇不敢动,怕煤油灯里的热油倾倒流出来,烫伤手。 “娘,看到贼了吗?”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 粮不够吃,八成是小偷偷粮来了。 这只是个开始,日后要关紧门窗,小偷只会更多。 外面黑乎乎的,刁妈妈哪里瞅的到,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到。 蔡婆子家遭贼的事,吓的刁妈妈一晚上都没敢睡,等到梁堇起来去上工的时候,她才撑不住,让梁堇帮她告个假。 梁堇洗漱后,把堵在门后面的桌子给推到了一旁。 昨夜里,刁妈妈不放心,怕贼闯进来,虽然门从里面给插上了,可她又搬了方桌和米瓮堵着门。 又去西屋堵了窗子,抱着褥子躺在了西屋的炕上,也不嫌冷。 梁堇出了院门,往蔡婆子家门口瞅了几眼,夜里,这蔡婆子又哭又骂的,折腾到寅时方才停歇。 只见此时她家门是闭着的。 她还要去灶房上工,不能在这久留。 地上有层子薄雪,如今雪已不下了。 梁堇踩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呲呲声,这个时辰,天还黑着,她都是提着个破灯笼看路。 走着走着,雪中一只鞋印突然映入了眼帘。 四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梁堇呼吸一窒,紧接着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得她啊了一声,手中的灯笼随之摔在了雪地里。 “可是二姐儿,去灶房上工怎麽这个时辰去,也太早了些。” 赵娘子说着,帮她把雪地上的灯笼给捡了起来。 这个赵娘子走路怎麽没有声音,吓了她一跳。 “往常也是这个时辰去,到了灶房,还要给各院子烧热水哪。 去的晚了,怕胡娘子怪罪。” 梁堇从赵娘子手中接过灯笼,问, “赵娘子怎麽也起这样早,可是出来倒尿桶的?” “被你说着了,我想着夜里正好下了雪,用雪刷刷尿桶,这边的雪厚些。” 梁堇怕误了时辰,和赵娘子又说了两句便走了。 等出了下人院,她才放缓脚步。 用雪刷尿桶,并不稀奇,下人院的婆子经常这样干,可现在刷,是不是太早了些,天都没亮。 还有雪地上的脚印,她这边的雪能有多厚,能让她往这边来。 不过她手里确实拎着个木桶,梁堇压下了心中的疑虑。 想当初她家遭贼后,丢了几斤棉花,这赵娘子还特意送与她家一包袱的棉花。 灶儿上的早食,是饼子和米粥,还有炒的一锅猪血掺萝卜。 二房的粮不够吃了,胡娘子也定了量。 像梁堇这样的小丫头,早食能得两个饼子,一碗米粥。 这饼子比她的手要大些,是麦子磨成的面做的,黑黄黑黄的,吃起来有股子麦香。 这些是能吃饱的,中午也管午食,只是晚上就没饭吃了。 梁堇不爱吃猪血,只捡萝卜用。 灶房里的人都在说蔡婆子家遭了贼的事。 “听说家里的半袋子米,都被那贼给偷了去。” “那蔡婆子岂不是要疼晕过去了。” 胡娘子都忍不住说道。 半袋子米,拿到外面,说什麽也值个一两贯银钱。 二房的下人,虽然平时和大房的人不对付,可听闻蔡婆子的米被偷了,也忍不住唏嘘。 灶房里的人,谁家里没有几碗米啊,都藏着掖着不肯露出来。 薛婆子早食分得了三个饼子,她只吃了两个,剩下的那个偷偷的用汗巾子裹了藏在了袄子里。 下人一天吃两顿,冯氏等人还是要吃三顿的。 只是吃的伙食,比不上从前了。 就拿午食来说,以前胡娘子都要蒸七八碗肉,肉食做的精细,种类也多。 如今只做了豆腐煎鸡子,油炒笋,冬瓜炖肘子,半只烧鹅分成了四个碟儿。 还有冯氏她们平时吃的米都是上等的粳米,她每次都会多蒸一两碗,怕不够吃。 若是冯氏她们用不完,胡娘子就会分给灶房里的人吃。 梁堇也分到过半碗,那粳米吃起来确实比她们平时吃的下等米好吃多了。 午食粳米也如以往一样蒸多了,可胡娘子并没有分与众人吃,而是收了起来。 等到晚食,再与冯氏她们用。 这样一来,灶房也就没那么忙了,做完主子们要用的晚食,就能家去。 二房至少还有些余粮,大房那边连余粮都没有了,正要闹着卖丫头。 之前吴老太爷就让吴老太把丫头卖掉,他们养不起这么多了。 可吴老太嫌人家牙婆给的价儿低,说什么不肯卖。 这不,府里是彻底断了炊了,吴老太这才不得不又把人家牙婆喊来。 “五百钱?一个丫头才给五百钱?你上次来,不是还说给一贯银钱的吗?” 站在院子里的吴老太忍不住失了态。 “老太太,你没出去不晓得,外面多的是人家都在卖丫头。 五百钱不贱了,昨个张通判家里也在卖丫头,这还是看您郎君是同知相公,这才给您五百钱。” 牙婆弯着腰,陪着笑脸。 青州城内卖丫头的人家太多了,她们牙行都快收不下了,若不是看在吴同知的面上,这些丫头她连收都不想收。 “张牙婆,这丫头你卖给我的时候,可是整整七贯钱啊,这才过去多少日子。” 五百钱,还不如直接送她。 上次人家给一贯钱,吴老太嫌少,这次人家给五百钱,更嫌少了。 “老太太,这丫头是你春上的时候,从我这买的,可谁也没想到今年是个灾年。 前阵两贯银钱,就能买一个丫头。 你和府上娘子也都买了些,可今日谁要是再买丫头,连一贯钱都用不到了。” 一旁的柳氏见吴老太气的不轻,连忙开口, “张牙婆,我们吴家要买丫头,一直寻得都是你,你能不能再给涨些,这五百钱,实在是太少了。” “娘子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也知道你们府上照顾我生意,可这……我实在做不了主。 五百钱已经不少了,娘子若是不信,可使人去寻旁的牙婆问问。 咱们都是正经牙行,伺候过您的丫头,也只会卖到其他地方,是不会糟践人的。” 有的牙婆给的价儿虽然高些,但是黑心肠,转头就会把丫头卖进勾栏瓦舍那些脏地方。 吴老太才不管她糟不糟践人,丫头与了她,随便她卖到什么地界,她只想多要些铜子。 可这些话又不能明说,她能不要脸面,可她的二郎是官身,不能不要。 “娘,要不咱就卖了吧。” 把丫头卖了,好拿钱去米行买米,柳氏劝道。 这里面有三个丫头,都是吴老太今年开春买的,五百钱就给卖了,她肉疼的紧。 另外还有大房的丫头,三房的丫头,一共是八个。 这些被卖的丫头,胳膊上都挎着个小包袱,喜笑颜开的。 终于能离了这地儿,她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尤其是前阵两贯银钱买来的丫头,自打被买来,连顿饱饭都没有吃过。 也不给扯布做新衣,啥同知相公家,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住在下人院的张养娘得知府里今日卖丫头,连忙跑了过去,生怕跑慢了赶不上, “老太太,求你把我也卖了吧。” 张养娘饿的受不了了,在这天天挨饿,每日就喝些薄粥,她宁愿被卖到乡下去,也不想再留在这。 卖到别处乡下,至少还能有口饱饭吃。 吴老太看着冲进来求着被卖的张养娘,面上有些不好看, “我家又不曾苛待你,你何故这般急着走? 我是买来让你伺候我儿的。” “我……是我看府上日子不好过,这才求去,求老太太发发慈悲,卖掉我吧。” 怎么没有苛待她? 她要是再继续留这,怕是也会吃上那牲口吃的豆饼。 那日大房一个叫蔡婆子的在下人院里哭诉,她也在场。 牙婆见她可怜,这样冷的天,身上连个袄子都没有。 “老太太,你若是卖她,我能再多与你十文钱。” 张养娘来的时候,是有袄子的,牙行给的,被她给当掉了。 当了几文钱,买了吃食。 不是她不怕冷,冷的话,还能躲在炕上的褥子里,可人受饥,躲到哪都不行。 她平时出门上茅厕,都是朝一个屋的曹养娘借袄子穿。 吴老太见牙婆这样说,自然是欢喜的,可又不能表现出来,生怕被对方看出她是贪她这十文钱,自是要拿乔一番才松口。 “谁让我老太太心软,与你们做的衣裳,也不要你们的了。 天可怜见的,要不是灾年,也不会卖你们。 你们别怨恨,等改明到了主家,别做那些登不了台面的事,给府里丢脸,你们毕竟是伺候过我的。” 吴老太的目光从她们手中的包袱上收了回来,若不是顾忌名声,这些丫头,别想把这些衣裳带走。 这些丫头都低着头不说话,没有一个站出来谢吴老太的。 吴老太也不在意,而是让张牙婆随她进屋说话。 “我家里有个妾,不要你钱,白送你,你把她也带走吧。” 吴老太话里的妾就是薛小娘。 她嫌薛小娘是个狐媚子,勾的吴老太爷不进自己的屋。 并且还都把吴老太爷的银钱给哄了去。 一个妾,日子过得比她这个正头大娘子都要体面。 以前,她没少动过这样的心思,可是怕吴老太爷护着不许卖。 可如今府里断炊了,把那个狐媚子卖了,合情合理。 这送上门的好处,张牙婆可不敢用手去接。 她当牙婆的,什么没见过。 有不少正头大娘子背着家里郎君卖妾的。 她这做的是正经生意,白与她了不假。 可是这个吴老太没有对方的身契。 等她把人带走,怕家里的人追到牙行讨要,再反咬一口说她偷拐他家的妾,这真是说不清了。 吴老太见没有身契对方不肯要,便说, “这有何难,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说完,吴老太就带着赵婆子等人,去了薛小娘的住处。 柳氏知晓她婆母想把薛小娘给卖掉,就没有跟着过去。 薛小娘若是被卖,婆母吴老太定是不许她拿走吴家一个铜板的。 估计身上穿的那身绸子衣裳也要被扒下来。 柳氏想起了这个薛小娘去她屋里,斥责她的事,一个妾,就应该晓得自己的身份。 那日若是她不曾对她不敬,今日被卖,她还是愿意在婆母跟前替她说句好话,给她留身衣裳的。 可谁让她仗着公爹的势,就不把她这个大娘子放在眼里。 那日吴老太爷把她叫过去,当着薛小娘的面,对她一顿呵斥。 吴大郎死的早,她守着他的牌位没有改嫁。 公爹即使不念她管家辛苦,也应该念着死去的吴大郎,给她留些脸面。 她替吴大郎拉扯女儿,孝顺他的爹娘,若他泉下有知,得知她没有被他亲爹善待,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要知道,吴老太爷和吴二郎可从没有拦着她,不让她改嫁,是她自己愿意守的。 当初,吴二郎还说,若是她愿意再嫁,他给她备几抬嫁妆。 “巧姑,你过去看看。” 柳氏不好过去,就使唤身边的丫头过去看。 第 33 章 “问娘子好, 娘子怎麽来了?” 吴老太带着赵婆子等人撩开布帘子就进来了,薛小娘正在炭火旁边做针线。 见了她,连忙迎上来问好。 吴老太在屋里瞅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那盆上等细炭上。 想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娘子, 屋里用的还是一盆下等炭。 “薛小娘, 你有这好炭,你不孝敬给我用, 你倒自己用上了。 你一个买来的小娘, 配用这上好的炭吗?” 吴老太今日怕风吹了头, 头上专门绑了根布勒子,这是柳氏捡那藕色如意四季花绸给她做的。 本是热闹的料子,可勒在她头上,却衬的那脸子蜡黄。 到了冬日,她能一两个月不洗发,每天早上, 让赵婆子给她梳发髻, 赵婆子梳好后,都能沾一手的头油。 她嫌恶的不行,背地里没少和人说, 吴老太不用买桂花油。 如今勒着那崭新的布勒子, 显得头发更加的油腻。 薛小娘是知晓吴老太身上有味的,她和她在一块这么多年。 可平时,俩人也不怎么见面。 刚刚吴老太一进来, 身上的味冲的薛小娘一脸的不自然。 “是相公要烧炭,说冬日我屋里冷。 我不知娘子屋里缺炭使,这就让丫头给娘子送去。” 吴老太爱要旁人的东西,薛小娘给她就是了。 “冬日, 你屋里冷,我屋里就不冷了?” 吴老太阴阳怪气的很, “勾的官人只疼你一个,你个妖精,野狐狸。” “娘子……这是哪里的话。” 薛小娘都半老徐娘了,还被吴老太指着鼻子骂狐狸。 原以为她比不上年轻的丫头了,可见吴老太这样,薛小娘不仅不气,还有莫名的欢喜。 “赵婆子,给我扒了她的衣裳。” “娘子,你们要做什么?” 薛小娘脸色顿变,让丫头赶快去叫吴老太爷回来。 “快拦着她。” 吴老太爷不在这,正好方便了吴老太行事,让婆子拦着丫头不准去叫人。 “娘子,娘子,不要卖我,我在咱家都多少年了。” 薛小娘此时再不明白吴老太这是想发卖了她,那就是傻子了。 “不卖你?不卖你府里如何有银钱买米下锅。 你在我家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走了。” 吴老太让婆子扒她的衣裳,她自己去翻薛小娘放首饰的匣子去了。 薛小娘光头面就装了四个匣子,里面金的,银的,镶真珠的,看的吴老太心口疼。 这些头面,置办下来要花多少银钱,败家的玩意。 就在她准备翻薛小娘的箱笼,寻身契的时候,吴老太爷得了信,从吴二郎的书房匆忙赶来。 薛小娘一共有两个丫头,吴老太进来的时候,另外一个丫头去拿炭去了。 等她回来,隔着布帘子,就听到吴老太让人扒薛小娘的衣裳,便跑去报信去了。 “给我住手。” 老太爷的声音刚传进来,布帘子就被掀开了。 “你怎麽回来了?” 吴老太的手都插在了薛小娘的绸缎衣裳里,就见吴老太爷回来了。 “相公……娘子要卖了我。” 被扒的只剩一身里面穿的单衣的薛小娘,哭的脸上都是泪。 “你甭可怜她,府上如今断了炊,把她卖了,好有米下锅。” 吴老太有些心虚,怕他不让买,又说道, “等把这个灾年熬过去,我再给你买个年轻的。” 吴老太爷指着地上的薛小娘, “她都多大了,你卖了她,牙婆会把她卖到何处? 你又能落几个钱? 我买她做妾,已有十几载,她从没有不敬你,也没有害人……” “你为了几个钱,把她卖了,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我也是为了府里……没银钱买米了。” 吴老太仔细想想,这个薛小娘确实没有对她不好,每年还孝敬她两双鞋,一身衣裳。 可她把吴老太爷的银钱都给哄了去,这让她怎么不恨她。 “没银钱买米,活该,我早就劝你把丫头卖了,你不听怪谁。” 吴老太要卖薛小娘,这事着实气到了吴老太爷,他这次也不给她银钱使了。 “牙婆给的价儿贱,如何能卖。” 吴老太不敢对他说,如今价儿更贱了,怕他和她急眼,钱也不要了,带着赵婆子几人又回到了自己院里。 巧姑回来,告诉柳氏薛小娘没卖成,吴老太爷拦着不让卖。 柳氏怕吴老太把气撒在她身上,连忙带着巧姑回了大房。 她没想到,公爹吴老太爷这么看重一个妾,家里都吃不上饭了,还不肯卖掉。 …… 八个丫头连着一个张养娘,吴老太一共得了四贯余五百十个钱。 这钱她让赵婆子去外面买了麦,麦比糙米还要贱些。 买回来磨成面,蒸饼子就咸菜吃。 赵婆子把麦买回来,自己先昧下了两碗。 下人院, 蔡婆子躺在炕上,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小红也不敢去招她,她躲在灶房,啃着又凉又硬的饼子。 这饼子就剩三块了,吃完小红也不知道要吃啥。 她盼着蔡婆子手里还有银钱,能拿银钱再去买些粮回来。 张妈妈家的小环比她命好,在张妈妈家至少能吃上一口热饭,也不用挨打受气。 她不知,小环此时正在院里浆洗衣物,张妈妈和雁姐儿她们在屋里喝米粥。 “娘,再给我来一碗。” 雁姐儿喝了一碗,还想吃,张妈妈不肯给她盛。 “你都喝了一碗了,要是饿,多吃些咸菜。” 晚食是张妈妈做的,一家四口人,就煮了半碗米。 正好一人一碗粥,锅里的那是给她儿子留的,也不知她儿子哪去了,这些天不着家。 “我又不是吃白食的,我有挣月钱。” 雁姐儿瞥了一眼还想去锅里捞稠粥吃的嫂子。 王氏捞粥的动作一顿,把勺子放下,看向这个小姑子, “雁姐儿,你是在说我吃白食?” “谁说你了,我和娘挣的有月钱,一人才吃了一碗粥。” 雁姐儿嘴上说不是,可话里又处处点嫂子王氏。 王氏听了,心里憋屈,本来想捞一勺稠的,后面把自己的粥碗给添的满满当当才作罢。 雁姐儿见嫂子这样不要脸皮,气的来到院子里,让小环去给她烧水烫脚。 小环正在给王氏浆洗衣裳,见她让自己去烧水,只好放下衣裳去烧水。 “小环,把衣裳给我洗了,不洗好别想吃饭。” 屋里传来王氏的声音。 小环夹在俩人中间,左右为难。 “你们把我也卖了吧……” 小环也听说了府里卖丫头的事,这家子人老使唤她干活。 轮到她吃饭的时候,这家王氏就装傻,说忘了给她留饭。 她已经两顿没有吃了。 说罢,她把衣裳扔下,不肯洗了,也不肯去烧水,跑到灶房,一把抢过王氏手里的粥,咕嘟咕嘟喝下。 都把张妈妈她们看呆了。 小环吃完粥,用袖子抹了下嘴,然后跑到了雁姐儿干净整洁的炕上躺下。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雁姐儿赶她下去,她就像没听到似的,还把雁姐儿的褥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娘,要不然还是把她卖了吧,别是有疯病。” 正好家里还能少一张嘴吃饭。 王氏对张妈妈说道。 “两贯钱买的……” 张妈妈原本算计的是,等丫头价儿高了,再高价卖出去,不仅能赚个几贯钱,还能让她伺候一家子。 可谁想到今年是个灾年,早知丫头的价儿不涨反跌,她当日就不该买下她。 若是卖给牙婆,肯定给不了价儿。 这下人院……谁家要丫头啊。 张妈妈寻思了半天,想到了刁银娣。 她是个爱吹嘘的,到时候她去捧她两句,哄她把这丫头给买了去。 想罢,就让儿媳王氏给她从咸菜缸里捡碗咸菜来,那刁银娣爱占人家的便宜,她与她一碗咸菜,她定然高兴。 刁妈妈在灶房做晚食,把想帮忙的梁堇也赶到了热炕上。 这炕里的柴烧的足,人躺在上面,骨头缝都酥了。 “我做好晚食,你俩就在炕上吃,别下来了,外面冷,我待会给你们俩端过来。 尿桶也给你们拎进来了。” “娘,你把我的小裤儿帮我洗了。” 桂姐儿从自个的褥子里,抽出一条穿了许多天的裤儿。 梁堇嫌恶的往后躺了躺, “你怎么不自己洗? 娘,不要给她洗。” 梁堇见她懒病又犯了,瞅她娘刁妈妈没看见,手伸过去,偷拧了她一把。 “还是我自己洗吧。” 桂姐儿有点怕二姐儿,被掐了也不敢吱声告状。 等刁妈妈出了屋,桂姐儿朝梁堇凑了过来,梁堇再退就从炕沿上掉下去了。 “二姐儿……你的小裤儿让我穿一条。” 桂姐儿晃着梁堇的胳膊,她知晓梁堇爱干净,小裤儿常洗。 梁堇不肯答应,小裤儿是贴身穿的,怎么能乱穿。 桂姐儿缠了她一会儿,见她不答应,又想把那条刚脱下的小裤再穿回去。 梁堇真是受不了了, “你成天还想着给哪个郎君当小娘。 就你这样的,小裤儿穿的都能揭下来一层子皮,人家郎君嫌不嫌你?” “到时候,我有丫头给我洗小裤。” 她长得俊,不给人当小娘,这张脸不白长了。 等她当了小娘,就让二姐儿去给她当丫头,天天给她洗小裤儿,让她不借给自己小裤穿。 梁堇不知桂姐儿心里想的啥,要是知道了,非要打的她叫娘不可。 “小裤儿要常换洗,我听灶房的胡娘子说,若是不常换,那里会得病。” 北宋是没有妇科医生的,下面得了妇科病,女子都羞于启齿,只能默默忍受。 像这等私密之事,若是梁堇不与桂姐儿说,桂姐儿也不晓得。 刁妈妈也不会和她们说,因为像这样的事,都不好意思张口。 她只会让她们换小裤儿,但从不说为什么。 或许,连刁妈妈也不懂,只是许久不换洗会有味道所以才常换。 “你怎么说那里。” 桂姐儿把头缩进了褥子里,她也是知羞的,褥子里的她满脸通红。 在梁堇看来这没什么,可桂姐儿是个实打实的北宋人。 平时女子们都默契的从不言及那里,好像提起那里,有多不堪,或者多不体面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 梁堇怕她不信,又说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桂姐儿从褥子里探出头来,耳朵肉都是烫的。 她有些羞耻,又有些害怕,问了梁堇她那发生的变化。 她今年那里才开始有的,平时也不敢说。 桂姐儿那里是正常的,开始发育了而已,梁堇与她说,旁人都会有,桂姐儿才放下心来。 “以后我日日换小裤儿。” 桂姐儿怕得病,不敢再一条小裤儿穿十几天了。 俩人躺在炕上,凑在一起说着外人不能听的小话。 刁妈妈在灶房熬了米粥,又把冯娘子让卢婆子给她送来的肉食,蒸了两碗。 这肉食没坏,天冷能放住。 又舀了些面,揉了一锅饼子。 张妈妈端着一碗咸菜过来的时候,刁妈妈正在坛子里捞梁堇之前腌的小菜。 只见这小菜,不过是寻常的萝卜,芥菜疙瘩,却色泽通透,和旁人腌的不一样。 刁妈妈昨个就吃了,吃起来,又酸又辣,很是爽口。 尤其是吃肉食的时候,再吃两筷子这个,很是受用。 “刁娘子,做什么吃食哪,这么香。” 刁妈妈见是张妈妈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她自己腌的咸菜,她还没说话,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嫌弃来, “没做什麽,就熬些米粥来吃…… 前个有人与了我一点猪下水,我蒸来给家里的两个姐儿吃。” 张妈妈往灶台那边看了两眼,味道这样香,会是猪下水? “这冬日里,没什么好菜吃,我想着给你送碗我腌的咸菜。” “这咸菜你还是留着自个吃吧。 家里有好的,不舍得给我送,送碗子咸菜疙瘩。” 刁妈妈撇了撇嘴,觉得这张妈妈瞧不起她。 她家连丫头都使唤上了,还给人送咸菜。 张妈妈好心好意的来给她送咸菜吃,没想到她还瞧不上, “我家里哪有什么好的,我不比你,你在娘子跟前得脸面,还得过娘子赏的好衣裳。” “这倒是实话。” 刁妈妈被捧了两句,又开始显摆了。 在这些陪房中,娘子可是很疼她的。 第 34 章 张妈妈想把丫头卖给刁银娣, 要她两贯银钱,或三斗米。 与她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那刁银娣就是不上钩。 “……刁娘子,看在你我都是冯娘子的陪房的份上, 又相识多年, 我就亏半吊钱,让你捡个便宜。 要不是我家儿媳王氏不愿留她, 我还真舍不得把她与你。” 说罢, 她从腰间扯出一条通花旧汗巾, 擦了下嘴角。 她说话说的嘴都干了,这刁银娣也不说倒碗茶水与她喝。 “说半天,不是白与我,还要劳什子银钱。” ??? 不要银钱要什么? 张妈妈真想往她脸上啐一口唾沫。 不要脸的货,还想让她把丫头白与她。 刁妈妈舔着个脸,朝张妈妈要丫头, 一碗米都不想给的那种。 气的张妈妈扭头就走, 走到门口,又回来把那碗咸菜给拿走了。 “不是送与我吃的吗,怎地又端走……咋会有这麽小气的人。 那丫头还给不给我了, 我晚上去你家领?” 刁妈妈追到门口, 冲张妈妈的背影说道。 张妈妈脚下的步子突地急了起来,也不扭头,一个劲的往自家去。 真是寻不到比这个货脸皮更厚的。 这咸菜, 她倒了也不与她这种人吃。 呸,啥人啊…… 刁妈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去了。 东屋的布帘子厚,窗子又糊的严。 刁妈妈端着两大碗冒着热气的肉食进来了, 梁堇和桂姐儿连忙把收起来的炕几给搬到了炕中间。 “你们快吃,我再把汤端来。” 只见一碗茴香蒸羊排,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这羊排本就是熟的,刁妈妈又蒸了一下,上面的肉更加的软烂,入味。 另外一碗是半条五香糟鱼,上面浇的还有醋。 鱼肉带着一股子糟香味,细嗅还有黄酒,五香料的味道。 “冯娘子真是个好人,连羊肉都舍得给咱娘。” 桂姐儿咽了好几下口水了,想伸手撕下来一块羊排,被梁堇拦住了。 “去净手,用澡豆好好搓搓。” 梁堇拉着她下炕,往盆子里兑了些热水,俩人都净了手,又去灶房把饼子端来。 吃这样好的菜,刁妈妈也不嫌费灯油了,往里面倒了些油。 母女仨人围着炕几,坐在炕上。 这是梁堇头一次吃羊肉,像这碗羊肉,在市井羊肉店里,没有七八百钱是买不来的。 一口下去,羊肉里的肉汁都溅了出来,嫩的没法说,还带着一股子胡椒的辛辣。 桂姐儿怕弄脏衣裳,坐在炕边吃的,手里拿着一根羊排,蹭的嘴上都是油。 这羊排烂的都不用撕,上面还连带着羊筋,用筷子一扒,肉就从骨头上掉下来了。 “桂姐儿,你都吃几根了?” 刁妈妈用筷子打桂姐儿伸向羊肉的油手。 她净捡肉多的吃,二姐儿一根还没啃完,她就已经啃了三根了。 “娘,再让我吃一根吧,我长这么大,你还没给我吃过羊肉。” 羊肉价儿高,刁妈妈如何舍得买。 “就这点子羊肉,恨不得全塞你嘴里,也不想着点你妹妹,还要你娘我。 我也爱吃这羊肉。” 刁妈妈一边说,一边啃,这羊肉是真香。 桂姐儿眼巴巴的看着,只好去吃糟鱼。 梁堇吃的浑身发热,不舍得吃太快,而是一口一口的啃着骨头上的厚肉。 这羊肉一点都没有腥臊味,只有淡淡的膻味。 她以前从没有想过,羊肉能这么好吃。 这一刻,她也不觉得日子艰难了。 这到了寒天,她日日卯时起,冒着寒气去灶房做活。 洗菜的井水,是那样的凉,手插进去,刺骨的疼。 煤油灯上的灯花燃的很长,在晕黄的火光下,两碗上好的大肉,就这样被仨人吃净。 过了冬月,便是腊月了。 刚到月初,吴家二房就开始准备腊八粥了。 梁堇和红果两个小丫头,没少被使唤出去买东西。 赤豆,五色米,桂圆,枣,莲子,松子…… 每年吴家的腊八粥,都是种类多,咸的,甜的,十几种。 还要加什么火腿,肉咸豉,鸡茸,笋丁,蟹子…… 鸡茸是用竹鼠做的,鲜美异常。 去年吴二郎在涿州任上的时候,他们家做的腊八粥,在涿州官眷中是能得头彩的。 今年比不上往年了,青州城内萧条,二房只做了五种腊八粥。 一种是与陪房,丫头们吃的,粘稠的豆子粥,配的桂圆,莲子,红枣,还有多多的糖霜。 另外四种,用料稍讲究些,也不过是些松子,杏仁,鸡茸,咸鸭子黄。 这个鸡茸是胡娘子拿鸡碎来充数的。 像火腿,肉咸豉都没放。 肉咸豉是羊肉丁,要提前一个多月开始腌制,因着大房管家的事,也忘了做。 这些腊八粥,若是只冯氏她们用,不必这么折腾。 不知是谁兴起的规矩,官眷在腊八前后,都会互送自家的腊八粥。 昨个张通判家的娘子郑氏,已经让人送来了。 梁堇也跟着开了眼,那是两个红漆描彩的食盒,盛放腊八粥的罐子是细瓷的,上面描着玉兰花,很是雅致清丽。 郑氏的腊八粥,送来两个味,甜的是香干,里面有梨子干,杏片,黑豆,其他的都与吴家二房的差不多的。 咸的是鹅肉脯,配的还有羊肚丝。 余下小食,有个七八碟儿。 官眷们互送腊八粥,送的可不仅仅是粥。 像郑氏,随着腊八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匹纱,两柄细绢小扇,柄把用的是棕竹。 两方老金点翠汗巾儿,两方销金手帕,一盒大名府的头花,另三盒礼。 这次郑氏来送礼的人,直言说是送与吴家二房娘子冯氏的。 吴老太和柳氏不敢把这些礼强行留下,只能看着她们把礼送去二房。 如郑氏一般的是少数,一些官眷都不晓得吴同知府上管家的是大房寡嫂。 就像王县丞的娘子孙氏,让人送来礼,没说与哪房送的。 柳氏和吴老太把礼霸了去。 大房那边的巧姑背地里寻到了丫头海棠,与了她朵头花, “你去二房那儿,寻那灶房里的丫头打听一番,看她们二房备的都是什么腊八粥。 哪些腊八粥是送与官眷的,还有,那二房冯氏是如何与那些人回礼的。 你把我交代给你的差事办好,我去娘子跟前和你表功,有你的好处拿。” “姐姐放心,二房的二姐儿,与我甚熟,她就在灶房做帮工,我找她打听,定能给姐姐打听来。” 海棠见这头花是绢子的,很是欢喜,和巧姑保证了一番后,就去二房寻梁堇去了。 梁堇正在灶房门口挑赤豆,挑完赤豆,还要把莲子的芯用银钩子给挑出来,这些活计,又杂又细。 莲子芯苦,一般吃莲子,是不吃芯的。 “二姐儿,二姐儿……” 梁堇听见有人小声喊她,抬头四下看了看,见是海棠躲在那,正贼头贼脑的。 自从她们二房盖了新灶房,梁堇就没怎么见过这个海棠。 之前她来二房这借锅,还是那次见的。 原本也不相熟,只是当初在大厨房的时候,在一起做活些日子。 现在找她作甚? 梁堇有心不搭理,可奈何那个海棠一直唤她。 “你寻我,是有什麽事?” 梁堇还忙着做活,实在没有闲工夫。 海棠见她过来了,连忙从袄袖子里拿出一块白糕儿。 “二姐儿,这才多少日子没见,怎地这样生分了。” 她把手中的白糕儿往梁堇跟前送了送, “我得了两块糕儿,这不,特意来送与你一块。” 梁堇不要她的白糕儿, “你若是没事,我就回去做活了。” “唉,二姐儿,你别走。” 海棠见她要走,连忙去扯她, “我有事,有事寻你。” 梁堇站定,等着她说是啥事。 海棠见她真不要自己的白糕儿,就又把它塞进了袄袖子里。 “我听说你们二房的腊八粥,连个枣儿都没放,可有这样的事? 她们还说,你们二房没银钱了,腊八粥才这样的寒酸。” 海棠没有直接问,而是故意套人的话。 若是那傻的,还真会被她给激到,把二房做的啥腊八粥都与她说一遍。 可梁堇又不是真的只有八岁,她一听便听出来了, “腊八粥都是胡娘子做的,里面放了啥,我也不晓得。” “你在里面做活,怎会不晓? 可是胡娘子不让你说,你和我说了,我也不会告诉旁人。” 海棠不死心,缠着追问。 “你若是想知道,就自己去问胡娘子,我还要做活,不和你说了。” 梁堇说完,不等海棠拦她就跑了。 “二姐儿……” 海棠在后面急的叫她不要走,可又不敢上前,怕被二房的婆子瞅见了骂她。 她本来是二房的丫头,如今这二房回不来了,只能跟着大房过活。 梁堇猜出来了,肯定是大房让这个海棠来打听的。 要不然,海棠打听二房的腊八粥做什麽。 海棠也只和二房的梁堇熟些,她不敢去找红果,那红果是胡娘子的侄女,见了她没有给过她好脸子瞧。 她本以为这个二姐儿好说话,能套来话,谁想到嘴巴这样严。 …… “大房的腊八粥里放的只有红枣儿?” 巧姑有些不信眼前海棠口中的话,二房又不缺银钱,那腊八粥里怎么可能只放红枣。 往年二房冯氏管家,府里做的腊八粥,是何等的靡费,海棠是今年刚买进来的丫头不晓得,可她是晓得的。 第 35 章 海棠见巧姑不信, 又连忙说道, “听二姐儿说,好像还放了煎肘子,稀罕的紧。” 在海棠心中, 煎肘子就已是顶好的吃食了, 肉多油水足。 “亏你还在大厨房待了那些日子,煎肘子是什么稀奇的吃食。 往年二房做腊八粥, 都不用这些子下等的, 用的都是些精细的好东西。” 巧姑让她再想想, 可还有其他的。 海棠哪里晓得,只能再胡扯几样鸡鸭鱼肉。 大房, “二房的吃食一向讲究,尤其是送人的腊八粥,怎麽会拿肘子入粥?” 柳氏原本冷清的屋里,此时桌子上, 炕上, 摆的都是些鲜艳的料子,还有妆花缎子衣裳,几盒花果儿。 更有两三个匣子, 里面放的是首饰。 其中一个梅红匣儿被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对金灯笼耳坠。 柳氏坐在炕边上,用笔在纸上都记了哪些人家,都送了什么礼。 炕几上还摆着一碟儿福橘, 个个浑圆金黄。 这可是贵重之物,像这样一碟儿,得需一贯多钱。 “想来今年是灾年的缘故。 听说二房囤的粮也快用完了,那边的下人一天只吃两顿饭。” 巧姑接着说道, “二房还要给元娘置办嫁妆,她手里能有多少银钱够造的。” “那元娘真是好福气,能和汴梁伯府家结亲。 就是可惜了我的季姐儿,我的季姐儿和元姐同岁,写的一手好字,不比她差,却没有一桩好亲事。” 每当柳氏听屋里的人提起二房的元娘,就要可怜一番自己的亲女。 “世人皆势利,汴梁伯府那等人家,更是如此,只看人的门楣和嫁妆单子的薄厚,哪会在意人。 咱家季姐儿写的一手好字,又会做文章,一身的好才情,那元娘哪里比的上。” 巧姑有些不忿,又安慰柳氏, “将来定有那不看重嫁妆的好人家,识得咱家季姐儿的好的。” 柳氏叹了一口气,心中郁郁,心里也盼着如此。 “刚刚,陈司户家里的婆子送来了几盒礼,除腊八粥外,还有两包上等蜜饯,三罐擦脸的香膏,还有一瓷盒三合粉。 更兼有一盒好烛,想是不贱,是杂货行里的烛不能比的。” 柳氏到底嫁到吴家多年,虽没用过这样的好东西,但也是能看出来的。 “我都不晓得如何回礼,生怕回的礼不妥,让人看轻了去,可手里银钱又不趁手。” 柳氏不是没有想过,把这家送来的礼,送给另外一家。 这样就不用多置礼了。 可这些官眷之间又常走动,怕说漏嘴了,使她丢丑。 “娘子,要不等夜里,我把这些各家送来的礼,去外面当了去,咱也好有银钱置礼。” 只能这样办了,可柳氏看着炕上的缎子,还有首饰,心中不舍。 这样的好东西,不常得,柳氏留下了几件贵重的,想给季姐儿攒着日后当嫁妆。 大房偷偷昧下了这么多家的礼,二房冯氏如何不知。 她没有去大房讨要,而是等吴二郎从府邸回来,在屋里用饭的时候,才把这事讲与他知晓。 吴二郎没有想到,这个大嫂又弄出来事了。 往年是冯氏管家,女眷们往来,送礼,都是冯氏一手操办的。 不要小看送礼,回礼,这里面讲究大了去。 一个弄不好,就要得罪人。 礼回的没有规矩,人家只当是他吴二郎目中无人,轻瞧他。 心里存了疙瘩,日后再见面,脸不是脸的。 摆在面上的还是好的,有那等小人,面上不显,背后给你使绊子。 “娘子,你说她也不知这里面的规矩,她怎麽把礼给收下了。” 吴二郎平日里是不和冯氏说大嫂的不是的,可自从她管家后,这一出两出的,吴二郎实在憋不住了。 他敬重她这个长嫂,可她哪,净做些这样的事。 若是他大哥还活着,他还能找大哥与他说,可大哥病逝,她又守寡。 吴二郎也不好去她院里讨要那些礼。 “可能是大嫂以为那些节礼,都是送与她的。” 冯氏故意这般说道。 吴二郎更气了,当着卢婆子的面,也顾不上体面了, “送与她的?她也不想想,人家凭啥给她送礼,她一个寡妇,在青州无亲无友的。 上次去外面吃酒,闹了不少笑话,还得罪了人,谁会与她交好?” 今日冯氏留卢婆子在屋里用饭,她搬了个凳,在下面用。 一边用,还一边给俩人温酒吃,刚把尖嘴细长的竹叶瓷壶放在烧红的碳上,不由得劝道, “郎君小声些,让外面的人听到了,怕是会传到大房那边。” 吴二郎本就因灾情的事,忙的不可开交,家里的事,又让他糟心,再好的脾性,也磨的差不多了。 “传便传,正好让她晓得。” 吴二郎不爱说重话,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气急了。 冯氏和奶妈卢婆子对了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继续用着面前的那碟儿糟萝卜。 吴二郎见她还有心用饭,急的不行,但又不好开口,只能恨恨的捶打身下的炕。 这炕上铺着缎子面,怕冬日缎子生凉气,又铺了一层皮褥子。 卢婆子见时候到了,便笑着开口说, “郎君在这生气也没用……” “妈妈……可是有主意?” 吴二郎见她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连忙拿着炕桌上,他与冯氏吃的酒,下了炕,与卢婆子倒了一盏来吃。 卢婆子捧着盏儿,喝了一口热酒,见吴二郎急,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 “郎君脸皮薄,又是同知,自是不能去大房讨礼。 娘子又是个心地仁厚的,做不来这样的事。 不若把此事交与我,我带着咱二房的人,去她那讨。” “去她那讨,她就肯给了? 若是不给怎麽办?” 上次冯氏的东西,能讨来,那是因着东西本就是冯氏的嫁妆。 可如今这节礼,人家也没说送与谁的,卢妈妈去讨要,他嫂子能给吗? “不给有不给的法子,我们去了,自当是敬着她,好好与她讲明白。 若她明白了,还是不肯撒手,那当真是不要脸面了。 她不要脸面就更好办了,郎君给她在外面赁个屋,让她们娘俩出府过活,随她们是吃米还是嚼糠。” 这番话,若是在以前说,吴二郎定会发火。 可如今他却细细的琢磨了起来,觉得卢妈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娘子,你觉得此事如何?” 吴二郎心里已经有了较量,可还是忍不住问冯氏。 冯氏放下了手中的筷儿,掏出手绢擦了擦嘴, “大嫂一向知理,想来不会攒着礼不还。” 冯氏话中的“还”字用的好,是在告诉吴二郎,那些节礼本来就是送与她们二房的。 既是她们二房的东西,她拿着不给,那就是她的错。 见她这样说,吴二郎当下就托卢婆子去大房讨要节礼去了。 这样的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放到那要脸面的人家,可能会白白的与了寡嫂,吃下暗亏。 可显然冯氏不愿吃这样的哑巴亏,节礼不拿到二房来,休想让她与那些官眷回礼。 只要吴二郎不嫌大嫂柳氏给他丢人,尽可以让柳氏把礼留下,让那柳氏与人还礼。 这样的事,卢婆子是不好找二房院里的丫头的。 她来到刁妈妈家的时候,刁妈妈正在屋里,给二姐儿洗发。 桂姐儿撅着屁股,站在炉子边烤发,她先洗的,头发又长又密,不易烤干。 梁堇被扒的上身只剩个小衫儿,刁妈妈按着她的头,在冒着热气的木桶里绞了麻布做的巾子,使劲擦梁堇的脖子。 能擦下来许多打卷的灰泥。 这麻布糙的拉皮,用来下泥很是好用。 不是梁堇不爱洁,冬日天寒,不好洗澡。 北宋是有澡堂的,人都称为水行。 进去洗白水,要价儿两文钱。 若是想加香料,干花,又是一个价儿。 梁堇和桂姐儿去一般都是洗白汤,没银钱洗香汤。 那样的香汤也就一些家里富贵的娘子,姐儿洗的。 洗那最贱的白汤,也不能日日去洗。 夏日是不去的,在屋里端盆水擦身子。 去年梁堇求了刁妈妈好些日子,刁妈妈才肯给家里添了一个洗澡的大木桶,人能坐在里面洗。 可到了冬日,只能花钱去水行洗了。 一个月里,还是等府里放假的那日,刁妈妈才会带着她们俩,好好的去水行搓洗一番。 剩下的日子,只能趁洗发的时候,搓洗搓洗露在外面的脖子,耳朵。 梁堇忍着疼,正让刁妈妈给她搓脖儿,就听见外面有人唤她娘。 刁妈妈也听见了,听那声是卢婆子,这么晚了,寻她定是有事,她把手里的巾子给桂姐儿,让她下狠劲,好好的给二姐儿搓。 说完,那沾水的手来不及擦干,往桂姐儿身上随意蹭了两下,就穿上放在炕上的袄子撩开布帘子出去了。 “桂姐儿,你轻些搓。” 梁堇的皮肉也不是石头做的,要是她能自己搓,一定不让她娘刁妈妈给她搓。 “晓得啦。” 桂姐儿把她水淋淋的头又按了下去,给她搓洗了起来。 她的脖儿已经被她娘给搓洗过了,红通通的。 桂姐儿搓泥是不疼,只是搓下来的泥,都会让梁堇瞅瞅,然后在她耳边,再说她如何腌臜。 梁堇看到搓下来的泥条,都忍不住脸红,直催她赶快搓,少说话。 …… 柳氏屋里今晚破天荒的点了烛,往日用的都是煤油灯。 吴老太怕季姐儿和她没有烛用,晚上描大字,绣花会伤了眼。 时不时的就拿自己箱笼里的体己钱,给她们娘俩买烛送来。 可柳氏嫌用烛太费银钱,又让巧姑私下里把烛给当掉,当来的银钱买灯油。 灯油能使好久。 “娘,这烛比煤油灯亮。” 季姐儿坐在炕上描大字,时不时的朝身旁烛台里的烛看去。 她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她对烛的稀罕。 柳氏见她这样,也动了恻隐之心,把那盒陈司户家送来的烛给季姐儿留下了。 原本她是想让巧姑一起拿去当掉的。 主仆俩人,在这些摆满了一个屋的礼中,挑挑拣拣的,哪些是要当的,哪些是要留下的。 “娘子,这包杏仁粉留下吧。 你和季姐儿整日里吃的没有油水,连米饭都不敢多吃。 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季姐儿想,她身子单薄,要吃些好的才行。 我听说二房的元姐可是日日睡前都要用这杏仁粉的。” 巧姑见她们好不容易也得了这杏仁粉,劝柳氏留下来一包。 柳氏犹犹豫豫的, “快到年节了,吴二叔她们一家要来过年,府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到时候,什么好食没有。 这包杏仁粉,连着那些蜜饯果子,两匹布,还是一同都寄到丰州吧。” 柳氏是丰州人,娘家也都在丰州,她爹娘跟着她兄弟过活,日子过得不是那么如意。 给她们寄点吃食,衣料,也能让她们的日子好过些。 巧姑看了一眼炕上默不作声的季姐儿,有心说点啥。 娘子准备寄到舅老爷家的两匹布,一匹是绸子的,一匹是缎子的,这都是值钱的好料子。 还有那些子吃食,这礼也不少了,哪就真缺一包杏仁粉。 柳氏把要当的东西,收拾出了一个大包袱,像这样的包袱,屋里还有好几个。 见外面的天,黑的有一会了,就催巧姑赶快去典当。 巧姑提着两包袱出了大房的院儿。 大房的丫头被柳氏卖的差不多了,所以院里没啥人,也不怕被瞅见。 柳氏见巧姑走了,就回到屋里。 怕季姐儿因为杏仁粉的事,生她的气,就从那些子吃食里,捡了两块蜜饯与她吃。 “吃了蜜饯,今日再多描五张大字。” 柳氏给季姐儿定的有规矩,每天都要描够多少大字才行,描不完不许睡。 柳氏没有能耐给季姐儿准备丰厚的嫁妆,只能这样逼她。 元姐若是一天描三张大字,那她就让自己的季姐儿描十张才行。 季姐儿每日描的腕子都酸胀,严重的时候,都抬不起笔。 可她不敢和柳氏说,说了只会招来柳氏的斥责。 柳氏会以为是她想偷懒,寻得借口。 季姐儿撇了一眼她娘放在炕几上的那两块沾了糖霜的蜜饯,一股子香甜的味道袭来。 这是平时吃不到的,本想拿来吃,可她喉咙里却莫名地上涌出一股呕意。 柳氏正要问她为何不吃,就听屋外穿出巧姑的声音。 “娘子……放开我,娘子……” 她连忙掀开布帘子走了出去,季姐儿连大字都不描了,下了炕。 “柳娘子,你们院里出了个贼,正好被我给撞见。” 卢婆子指着身旁被江大娘她们给按住的巧姑。 巧姑从大房屋里带走的两个包袱,如今在刁妈妈手上。 “你门放开她,这是我的陪嫁丫头。” 柳氏的目光从包袱上收了回来,脸子难看至极, “你们二房的人欺负我们大房,还没欺负够。 如今都欺负到我这个正头大娘子头上来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这还是柳氏最硬气的一次,连卢婆子都差点被震住。 “娘子怎麽这般说话,谁欺负你了。 你的陪嫁丫头,偷拿府上的节礼,大晚上的往外跑,是想去哪?” 刁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过是二房的陪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把东西给我放下,那节礼是我让巧姑拿去的,与你二房何干?” 柳氏也不端着架子了,用手指着卢婆子身边的刁妈妈,疾言厉色的。 刁妈妈可开了眼了,这柳氏平时装的不在意这些俗物,好似提起这些东西,就会辱没了她似的。 她是那样的清高…… 如今是咋了,不过是两个包袱,就这样变了脸。 “你拿我二房的东西,还说和我二房没关系? 我是陪房不假,不过我也没有这般眼馋旁人的东西。 更没有让人拿去典当的道理,柳娘子,你说是不是? 你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怕是比我一个下人,更知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是咋写的。” 刁妈妈一番话,连损带贬的,呛的柳氏面色发青。 二房这边,因着刁妈妈而占了上风。 “好……好你个二房的陪房。 我倒要去问问冯氏,她是怎么管教的下人的。” 柳氏记得她,上次来她大房拿东西,就有她。 “娘子,咱们几个夜里过来,不是找您拌嘴的。 快快把你们大房背地里昧下的节礼,都给拿出来。 我们也好拿回去交差,娘子你也能早点歇息。” 刁妈妈好言相劝,可柳氏并不听,一口咬定,那些人送的节礼,是给府上的,而不是给二房的。 卢婆子几人,见她这样厚颜无耻,也不和她废话了。 “你们谁敢进去,我可是这吴家的长媳。 若是二郎知晓你们欺负他的寡嫂,即使有冯氏替你们揽着,你们也甭想好过。” “娘子怕是不知,就是二郎君让我们来你这大房讨要节礼的。 还说要送您出去单过。” 卢婆子的这些话,对于柳氏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你们不准拿,这是我大房的。” “你大房的?姑娘都这般大了,怎麽还这样可笑。 这节礼,人家不是送给你们大房母子俩的。 你问问你娘,那些官家娘子可识得你娘是哪个?” 大房的季姐儿都被柳氏给教歪了,卢婆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季姐儿见婶娘的奶妈这般瞧不起她和她娘,还如此羞辱她,强忍着才没哭, “我什么时候说这节礼是送与我和我娘的。 这东西归公里,我娘还管着家,你们凭什么来拿。” “公里?我们二房可不认,这些东西明明是送与我们二房的。” 卢婆子让刁妈妈她们拿,多亏柳氏都给装好包袱了,省事了。 但怕柳氏柜子,箱笼里藏的有,也都翻了翻。 反正大房没有值钱的东西,凡事瞅到好的,都给先拿出来。 “妈妈,想必这是柳娘子记的礼单。” 刁妈妈从炕上寻到几张草纸,递与卢婆子瞧。 卢婆子又惊又喜,没想到柳氏还记单子了。 本来她还犯愁该如何回礼,因为不晓得哪家都送了啥东西来。 “娘,你起来,你去二房寻我叔父。” 吴季兰拦不住这些人,见她娘瘫坐在院子里,地上还那样的凉,连忙去拉她。 “什么叔父,你没有叔父。 他要把咱娘俩赶出吴家……我苦命的季姐儿啊。” 此时坐在地上的柳氏,哪还有一点体面可言。 她看着女儿,那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定是那婆子胡诌的,叔父待我如亲父,怎麽可能赶咱走,这就是咱的家。” 吴季姐压根就不信。 “是啊娘子 ,你为吴家大郎守寡多年,他怎么敢赶你走?” 巧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把柳氏从地上拉了起来, “二郎君素来对娘子这个大嫂好,往日孝敬的那些东西,娘子难道是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 柳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看着巧姑连连点头, “三房没有的东西,我这都有,二郎还私下里给我银钱,给我好布……你说的对,二郎怎会赶我走。 二郎为人仁厚,是冯氏想赶我走,就因为我抢了她的管家之权……” 柳氏越想越是这样,人也清醒了。 见卢婆子她们在里面翻她的屋,她带着季姐儿和巧姑去了二房。 她要让二郎给她评理,做主。 二房, 吴二郎这个时辰还没有睡,披着外衣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捧着一盏茶。 穿着银红素面斜领琵琶襟中衣的冯氏,身上披着素缎小袄,正欠着身子剪烛花。 崔儿坐在炕边,手里拿着木梳,要给冯氏通发。 “官人,要不歇了吧,明日你还要早起。” 冯氏劝道。 “还是再等一会儿,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吴二郎心绪不宁,话刚落地,就见院里的小丫头掀了布帘进来了, “郎君,娘子,大房的柳娘子,带着季姐儿,还有丫头巧姑来了,说是要见郎君。” “夜这样深了,多有不便,你让她明日再来。” “官人,大嫂既然来了,你还是见她一面吧,若是见不到你,怕是不肯走。” 冯氏太了解她了,吴二郎不露面,她会以为是她拦着不让见她的。 “哪有嫂子夜里来叔叔院里的道理。” 吴二郎不肯出去。 没一会儿,丫头又进来了,说柳娘子不肯走。 冯氏都把衣裳给穿好了,催吴二郎也赶快穿衣,待会好让柳氏她们进来说话。 吴二郎见她这样不知规矩,心里下定主意,让她出去赁房单过。 …… 刁妈妈半夜才回来,梁堇没怎么睡,一直在等她,问她府里出了什么事。 “……这下,大房要被赶出吴家了。” 梁堇听完,不由得想到, 府上的吴郎君想让大房母子俩人出去赁房,可她们愿不愿意走啊。 不愿意走,难道要让人把她们撵出去? 要知道,还有个吴老太,她可是很偏疼这个大儿媳的。 听她娘说,大房娘子是哭着走出二房的,也不晓得吴郎君对这个嫂子说了什么样的话。 梁堇和她娘又说了两句,见天不早了,俩人就赶快睡了,明日府里怕是要热闹了。 次日一早,柳氏一身素白,是孝衣,吴大郎死的时候的孝衣。 吴季姐也是如此,头上还攒了一朵白花。 俩人身后跟着巧姑,巧姑肩膀上背着两个包袱。 仨人来的时候,吴老太爷刚起来,正在屋门口打五禽戏。 薛小娘还没起,正使唤丫头给她烘裙儿。 吴老太爷看到穿着孝衣的娘俩,人都傻了,挤了两下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爹……” 柳氏拉着季姐儿跪了下去,也不嫌地上脏。 “你这是又闹什么,还把季姐儿也带上。” 这哪里有官宦人家长媳的做派,吴老太爷别过了脸,不想看见她。 “我和你娘还没死,你这是给谁穿的孝衣?莫不是盼着我们早死。” “爹,我这是给大郎穿的。 本不想扰爹清净,可今日我和季姐儿就要走了。 一来是和爹说一声。 二来是想求爹,求爹能把泉州老家的宅子与我们一处,让我和季姐儿也能有个安身之处。” 柳氏一脸戚色,两行清泪,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吴大郎是刚死的。 “大嫂,你这是做什麽?” 三房的祁氏从丫头口中得知,便匆匆赶来。 “三弟妹,你是个好的。 你我妯娌之间从未生过龌龊,只是嫂子和季姐儿要回老家了,你替我多孝顺点爹娘。” 柳氏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吴老太爷心里生了恼意,这日子真是过得不安生。 之前老二媳妇管家,这个大儿媳有怨言,如她愿,让她管,又生出了这许多事来。 他也不想问是发生了何事,见她要走,就让她走, “老家有两处宅子,按理说,府里有三房,但今个我替你做主了。 与你大房一处,你和季姐儿日后就在那过吧。” 吴老太爷让薛小娘给他拿两吊子钱来,算是与她们娘俩做车费。 走了好,省得在青州整日吊着脸子,穿身麻衣破布,好似旁人都苛待了她似的。 早就该走了。 柳氏不肯要吴老太爷的银钱,说她和季姐儿走着回泉州老家。 第 36 章 “这又是何必呐。” 薛小娘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 这下, 吴老太爷是真的动怒了,柳氏娘俩不想走也要走。 “既如此,那我也不留你了,去吧。” 柳氏见吴老太爷不留她, 怔了一下, “只是还未与娘说一声,娘素日待我不薄, 我和季姐儿回老家, 说什么也要和她老人家说一声。” “你娘疼你, 若是晓得你们要走,定然不许。 依我看,不如就现在走,我会去和你娘说。” 吴老太爷抚着胡须,眼里生出几分不耐来。 “早些上路,青州离泉州有千里之远, 你们脚程快些, 也就几个月便到了。” “娘……” 吴季姐忍不住看向她娘,难道她们真的要走吗? 柳氏也不知怎么办是好了,只能硬着头皮, 带着季姐儿和巧姑往外面走。 三房的祁氏也没出言挽留, 就那样看着她们主仆仨人。 吴老太爷交代三儿媳祁氏,不许到吴老太跟前多舌。 等过几天,再让她知晓此事。 不是想走着回去吗, 好志气,就让他看看儿媳柳氏的志气有多大。 冯氏一早就从崔儿口中得知了柳氏母女俩人出府的事。 她如何看不出来,这柳氏故意穿着一身孝衣,到老太爷跟前求着回泉州老家。 就是想让老太爷给她做主, 昨个夜里,二郎说了,给她在府外赁房。 这柳氏心里不愿意,才整这样一出戏来。 没想到老太爷不惯着她,真让她走了。 “你可看仔细了,那柳氏娘俩真走了?” 冯氏靠在玫瑰圈椅上,怀里抱着黄铜小火炉,眉梢流露出了轻快之意。 她本来只想把柳氏赶出吴家,没想到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竟回了老家。 “看仔细了,这柳氏也不知怎么想的,老太爷给她两吊子钱做车马费,可她愣是不要,还说要走着回泉州老家。” 崔儿都忍不住发笑,那柳娘子晓得青州离泉州有多远吗,难不成以为只有几十里路? “她就那德行……” 冯氏也忍不住笑了,她这个大嫂,不该清高的时候瞎清高。 这般有志气,要走路回去,简直可笑至极。 突然,冯氏敛住了嘴角的笑意,问崔儿, “官人走了吗?” “还未走,刚刚使唤二顺去灶房要了几个炊饼作午食。” 冯氏领着崔儿去寻了吴二郎,吴二郎正要出府。 “娘子可是有事要交代?” 他还不知柳氏已经离府的事,冯氏给他说了一遍。 吴二郎听后被震在了原地,久久未语,一股子心力交瘁袭来。 “官人,大嫂执意要回泉州,我们也不好拦。 可走着回去,未免太过可笑,不如我拿银钱与她赁辆马车。” “大娘子……我欠你良多,怎好让你出钱,我枉为丈夫。” 他有些想让季姐儿留在青州,可冯氏越贤惠,他越不好开口提。 官邸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做,便让冯氏自己做主。 冯氏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只当不知。 等吴二郎走后,卢婆子有些不满, “那柳氏想自己走回泉州,便让她走,娘子何故多费银钱给她赁马车。” “妈妈,你这就不懂了,那柳氏走路回泉州,这是存心不想走啊。 她不想走,我给她赁个马车,送她走。 这样一来,不仅能把柳氏赶回泉州,也能使官人谢我。” 青州到泉州,不过一两吊子钱的车马费,这点子钱,冯氏是不在意的。 要知道,她用的牙粉,一瓷罐才不足三两,就已是这个价。 平日里做件衣裳,都要四五贯钱。 说罢,就让崔儿开了匣子,与卢妈妈取了两吊子钱,让她去给那柳氏母女俩赁辆马车。 马车不用赁太好的,捡那价儿贱的就成。 这话不用冯氏给卢妈妈交代,卢妈妈也是晓得的。 杨家赁车行,在金银器行桥北,路有些远,她出了吴家,花上两个铜板,赁了一方小轿。 晃晃悠悠的到了地方,赁车行并不是一定要赁马车。 马车价儿贵,卢妈妈寻了个相识的经纪,与了他十个子,让他给她赁只驴来。 赁驴是赁驴价,车厢又是车厢价儿。 等卢妈妈从赁车行出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驴车前面了。 又雇了一个赶驴车的车夫,这就去撵柳氏她们去了。 柳氏仨人想出青州,只有一条官道可以走。 “娘子,咱歇歇脚吧。” 巧姑胳膊里挎着个包袱,背上背着吴季姐儿,累的头上都是汗。 柳氏是女眷,嫁到吴家,也整日里待在屋里,甚少外出,即使外出,也是坐马车或者做轿子。 她也是撑着一口气,才走了这么远,两只脚早就肿了起来,步子沉重。 “那……那就歇歇吧。” 柳氏把包袱放在官道一边,她头上戴着一顶遮羞的旧帷帽,多有不便。 讲究人家的女子,出门都是要戴这样的帷帽的。 也就贫苦人家,或勾栏瓦舍里的下等姐儿,才大喇喇的不带帽儿,露出自个的脸庞来。 其实柳氏不戴也没事,她们穿成这样,也没人把她们当成富贵人家出来的。 巧姑也劝她别戴了,可她自持身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说什么也不肯摘下来。 若是摘了,这不就和那些小民一样了吗。 她们没有坐车,坐轿儿,还哪有什么身份。 谁家官家女眷靠两只脚走路的? 但凡家里有两个子的,都不会让家中女眷出门走路。 坐轿儿不仅是体面事,更是这家人身份的象征。 只见这官道上有赶着绸子马车的,也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裘衣,奴仆相随,出城打猎的富家子弟。 更有裱了缎子的轿子,两个轿夫抬着,里面坐的不知是哪家瓦舍的姐儿。 柳娘子背过了身,也不肯让季姐儿看。 季姐儿脑海中,回荡的是刚刚那一撇,轿子帘被人撩开,里面的姐儿,粉面红腮,头上梳着新时兴的发髻。 一边插了三只双股金钗,翠珠,头上还攒了两朵挑纱的花儿。 身上穿了一件销金红袄子。 等轿子过去了,柳氏才许她转过身来。 这官道上并不是只有骑马坐轿子的,还有如柳氏她们一般走路的。 挑着担子的货郎,推着板车的乡下人,头上包着手巾,挎着篮子的妇人。 还有赶着驴车的老翁……衣衫褴褛的灾民。 巧姑瞅着那几个灾民,忍不住把手里的包袱攒紧了些。 “娘,咱能不回泉州老家吗?” 吴季姐儿不想回去,老家那什么也没有。 没有丫头,没有婆子。 在青州的日子虽说吃不饱,但有仆人,有祖母。 祖母会经常给她们贴补银钱,还会私下里送些吃食。 只要她在青州,那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姑娘,有这份体面在。 可回了泉州老家,只有她娘,还有巧姑,谁还当她是同知相公家的小娘子。 “人家都赶咱孤儿寡母了,咱还能不知羞耻的赖在那个家里?” 柳氏此时后悔也晚了,话是她说的,事是她做的。 吴老太爷没有替她做主不说,还把她们给赶出来了。 吴季姐不吭声了。 她叔父只说在府外给她和娘单赁个屋住,并没有说要赶她们回泉州老家。 回泉州老家是她娘的主意,可季姐儿不敢说出来。 她从记事起,就没了爹,叔父做官,她们跟着去,没有缺衣少食过。 像这般出远门,更是没有过。 季姐儿透过帷帽上的皂纱往外看,心中很是不安。 “娘子,要不咱赁个轿子吧,季姐儿好歹是官家的小娘子,不能这样抛头露面。” 吴季姐儿过了年就十岁了,巧姑是柳氏的陪房,跟着大房没有干过什么粗活。 力气还比不上婆子,能背着她走这么远,实属不易。 柳氏手里攒的有七吊子钱,是后面让巧姑回大房取的。 还有一只足金的梳儿,四五件银的钗环,另两块金元宝。 虽说管家的时候当了许多东西,可柳氏还是有点压箱底的东西没露出来。 那金元宝,一个有一两多重,是她给季姐儿备的嫁妆。 这就是她们大房所有值钱的家当了,等到了泉州老家,这些银钱够怎麽用的。 还有这一路上的嚼用。 早知如此,就应收下吴老太爷给的那两吊子银钱,也好赁个车。 柳氏她们娘俩一身孝衣,站在官道上格外扎眼。 趴在巧姑背上的吴季姐局促的不行,把脸转了过去。 “娘子,你快拿个主意啊。” 巧姑见柳氏迟迟不吭声,忍不住催促道。 “这去哪赁轿啊……” 柳氏也不懂,她出了吴家,甚至连官道在哪都不晓得。 平时都是使唤婆子去外面买个针线啥的,她来到这外面,真是两眼抹黑。 之前出远门,一路上吃住都有下人安排,柳氏哪操过这样的心。 此时她心里没有了着落,等天黑入了夜,她也不晓得她们去哪歇脚住宿。 巧姑也不知,只能背着吴季姐儿去拦下路上的老伯,朝他打听。 “赁车行离这远着哪,不过平时会有一两个散轿儿经过这,也不是天天有。 你们要是去城外,那些散轿儿是不肯的。” 老伯说完就走了。 “巧姑,我有些饿了。” 眼见赁不到轿子,背上的吴季姐儿又饿了,巧姑难受的想哭。 她们走的急,包袱里连块糕儿都没有,这都走到官道上了,哪里有卖吃食的啊。 “季姐儿,你再忍忍。” 巧姑来到柳氏身旁,柳氏摆着架子,不肯去问路,就杵在那。 “娘子,这儿赁不到轿子,天又阴沉下来了,咱要赶快赶路,寻个能吃饭住宿的脚店才行。” “巧姑,青州离泉州这般远,咱们又不识路……” 只知道沿着官道走,要是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这可咋办。 巧姑连个大字都不识,又是个丫头,柳氏事事都问她,她哪里懂啊。 柳氏一个劲的往身后看,她心里又急又盼,盼着吴家能有人来追她们回去。 若是有人追来,她一定回去。 “娘若是知晓咱走了,定会让人来追咱们。” 吴家, 吴老太正坐在炕上,用手捏面前炕几上的那碟儿鸭杂碎来吃。 这鸭杂碎,里面有鸭肠,鸭肺,切的细细的,是市井南边那一家的,专门卖些杂碎,供那些脚夫,乡下人吃的。 价儿贱,里面放的还有卤水煮的豆子。 吴老太使唤赵婆子买来打牙祭的,炕几上还放着一只吃酒的盏儿。 里面盛的是下等散酒,吴老太吃完一盏,不舍得吃第二盏。 她还不知晓柳氏和吴季姐儿走了的事。 “老太太,大娘子收了那些节礼,怎麽不说往咱屋里送些。 那里面可是有好些值钱的东西的,还有不少的吃食。” 吴老太也正纳闷,那些节礼,她没有留在自己屋,而是都让大儿媳拿到她们大房了。 也应该给她送点子东西才对,哪怕给她送来匹料子,让她做衣裳也好啊。 吴老太心里不高兴,但又没法说。 “想来是大娘子给忙忘了,不如我去看看。” 给吴老太要来些好东西,她也能跟着沾光。 “不许去,她是个孝顺的,说不定明个就给我送来了。” 吴老太说是这样说,可心里郁闷的紧。 …… 冯氏要回了节礼,也得了礼单,便着手让灶房开始熬腊八粥了。 外面送来的腊八粥,冯氏她们也用不完,便与屋里的丫头,院里的丫头分了去。 灶房里的人也分得了些,拿到灶房的时候,有的都没有动过。 胡娘子在蒸笼里蒸热了才分与大伙的 梁堇不爱吃咸的,便要了半碗甜的,里面有大颗的杏仁,浑圆的桂圆肉,吃起来甜津津的。 还有些许果子干,能看见干桂花的桂花蜜,更有煮的软糯,糖渍的赤豆。 胡娘子还背地里偷与了她两块糟干的鱼肉。 这也是旁人送的。 红果喜吃咸的,咸的肉多。 她的那碗,碗里不仅有羊肉碎,还有搓的如拇指般大小的肉丸子。 像梁堇这样被胡娘子待见的,还能挑自己喜食的。 雁姐儿就不能,胡娘子本来不想分她,可见她眼巴巴望着,就给了她一勺红枣儿的。 里面只有两个枣儿,剩下的都是些米粥。 雁姐儿瞅了瞅梁堇和红果碗里的,再看看自己的,心里有怨气不敢露出来。 糟干的鱼肉,梁堇没舍得吃,朝胡娘子讨要了一块油纸,包了准备晚上回去的时候给桂姐儿吃。 桂姐儿没有在府里做事,是不能来灶房吃饭的,二房分的腊八粥她更是吃不上。 胡娘子见她这样,等晚上人都走光的时候,把她悄悄的留了下来,塞给了她一包东西,让她拿回家去。 自打梁堇进了灶房,每天来的都早,干活不怕苦,勤奋的很,人又有眼色,还晓得事。 在灶房里,胡娘子吃茶,都是梁堇给烧的。 她毕竟跟人学手艺,就要敬着人家,把人当师傅。 就像在大酒楼跟着首案学手艺的,还要给人端洗脚水,帮人洗衣物,伺候人家。 梁堇只在灶房给胡娘子端茶递水的,比那好多了,再说了,这也不费啥力气。 她对胡娘子这般,胡娘子自是偏她两分的。 这样的东西,胡娘子没少往自家带,梁堇是知晓的,所以胡娘子给她她就拿着了。 若是不拿,她肯定会生气。 谢过胡娘子,她就回去了。 “二姐儿,你也吃。” 桂姐儿吃着梁堇给她带的鱼肉,这鱼肉和她们前些天吃的不一样。 里面的肉都成黄色的膏了,也不晓得怎么做的。 “你吃吧,给娘留一块。” 梁堇坐在炕上,拆着胡娘子与她的油纸包,只见里面是些莲子,松子,红枣儿,梅子姜。 这些都是熬腊八粥的东西,像莲子,杂货行里二三十钱才能得一斤。 今晚煮有些迟了,只能等明晚。 这些莲子,红枣儿要泡一夜,熬腊八粥的米也要泡。 其实腊八粥的米,是有讲究的,可梁堇哪里有银钱买那等细米,只能用家里的糙米来熬。 晚食还不晓得吃什么,梁堇踩在凳儿上,用刀从挂在梁上的长条腊肉上,割下来了一小块 掺上家里囤的笋,可以剁剁包馄饨吃。 桂姐儿吃了梁堇从灶房给她拿回来的肉,人也变的好使唤了起来。 梁堇在食案上剁肉馅,桂姐儿坐在一旁往石舀里放干枯的姜,砸成粉末,好掺在肉馅里。 “二姐儿,那雁姐儿都把灶房的油偷到自家来了,你怎麽不偷? 一早就让你给我偷些好食吃,连块糕儿都没见你拿回来。 你自个在灶房里吃香的喝辣的,不管我的死活,也就今儿想着给我拿回来了两块肉。” 桂姐儿一边埋怨梁堇,一边掏出手绢擤鼻涕。 “你怎麽知道雁姐儿偷拿灶房的油了?” 桂姐儿嫌冷,都没出过屋子,这事她都不知道,她一个天天躺在炕上的人从哪晓得的? “我听她们家买来的丫头说的。” “你别到处说她偷油的事。 桂姐儿,以后你要是进了府里,可千万不要偷拿东西,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和我说,我拿自己的月钱给你买。 你可千万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能贪便宜。 就算地上掉了方手帕,你都不要存那昧下的心思……” 她在灶房听闲话听的多,那元娘屋里本来有三个大丫头,下面的丫头为了上位,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就是想把人拉下来,自己好上去。 桂姐儿这样没脑子的要是进去了,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被挤兑出来了。 别看她是家生子,元娘院里儿,那是个富贵窝,人人都想拔尖,进屋伺候。 即使挤不进去,院里伺候的人那也是有数的,把她赶出院儿,就能空出一个位子来。 梁堇待着的灶房比那些姑娘的院里可好上太多了。 胡娘子是管着灶房的,有些东西,她给你,你才能拿。 不给你,是不能拿的。 “晓得了……那你给我买个铜镜使。” “没钱。” “成天就会拿好话哄我,不舍得与我买。” 桂姐儿不满道, “你说你攒钱做什么,还不如都给我花,你长得不俊,以后不好嫁人。 你把你的那月钱,都给我买头花戴,买香粉使。 等我这个做姐姐的日后发达了,你这个当妹妹的不也跟着发达嘛。” 梁堇见桂姐儿摇头晃脑的,又开始做梦了, “好姐姐,劳你快些砸,我等着用。” 等刁妈妈回来,梁堇已经包好了。 把炉子搬到了东屋,上面放着一个瓦罐,在瓦罐里下馄饨。 “这下好了,大房回泉州老家去了。” 刁妈妈是从二房回来的,听来了一肚子的话。 刚回来,就迫不及待的和梁堇还有二姐儿说道了起来。 原是今日,坐在驴车上的卢妈妈撵上柳氏她们仨的时候,她们仨正站在官道上淋雪。 那柳氏见到她来了,连忙问是不是二郎君让她来接她们回吴家的。 她见这柳氏冻得脸都红了,还有季姐儿,孝衣外面又套了个袄子。 这柳氏空有志气,连把油伞都不晓得带。 就这样,还硬嘴说要走回泉州。 她从驴车上下来说, “娘子,这是我们郎君让我给你赁的驴车,你们也好早日到泉州。” 她没有说是自己娘子冯氏让给赁的,怕她又倔起来,不肯坐。 要是不坐,晕倒在雪地里,岂不是就走不掉了。 柳氏听到她这样说,以为是二郎在赶她们回泉州,一脸的失落和苦涩。 “青州,已容不下我和季姐儿了。” 她喃喃自语道,然后看向女儿, “季姐儿,咱们上车吧,别辜负了你叔父的一番美意。” 这车厢外面裹了一层子油布,不怕雪水渗进车厢里。 车厢里面虽然简陋,只糊了些麻布,可到底能遮住风雪。 …… “相公,外面下雪了,柳娘子她们仨人也不知有没有地方避雪。” 薛小娘站在窗子前,往外看着。 丫头正在屋里添炭,吴老太爷坐在炭盆旁烤着手。 “她是个有大志气的人,不肯要我的钱,那便随她去。” 吴老太爷话是这样说,其实已经知晓二房的卢婆子给柳氏她们送去了驴车。 他让人一直跟着她们呐,就想看看这柳氏的志气能让她走多远。 即使二房没有给她们送去驴车,他的人也会把赁的车给她们。 他就是想治治她,整日里不知想些什么,难不成是待在屋里绣花给绣傻了? 第 37 章 几日后, 吴老太屋里的赵婆子来二房寻吴二郎。 说是吴老太病了,让二郎君去瞧她。 吴二郎和冯氏只能往她屋里去一趟。 “我可怜的儿媳啊,我可怜的季姐儿……世上怎会有这等子狠心之人啊。” 昏沉的屋里弥漫着一股药渣滓味,她躺在炕上, 身上盖了三床褥子, 嘴里念叨着柳氏她们娘俩。 她是前日知晓的,知晓后便病倒了。 “老太太, 郎君和娘子来看您了。” 话音刚落下, 屋里门口的布帘子就被撩开了。 “屋里这样暗沉, 怎麽不给老太太点两根烛?” 冯氏问的赵婆子,赵婆子不好接话。 不是没有烛,吴老太箱笼里面藏了八根烛,可她不舍得点,说是留到年节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娘,儿媳给你拿来两包蜜饯, 药苦, 你喝完塞嘴里一颗。” 冯氏也不在意赵婆子没回话,走到吴老太的炕边,从崔儿手中接过来两包蜜饯, 放到她炕上。 吴老太不待见她, 见她过来,连忙把脸转向了炕里面。 冯氏见她炕上,乱七八糟的, 喝过的药碗还摆在枕头边上,油腻打结的头发窝在早就包浆的软枕上。 炕下还摆着一个用过的,有味的木桶。 “赵婆子,你就是这样伺候老太太的, 这药碗怎么不收下去。 还有这木桶,摆在这作甚? 看这屋里乱的,你们一个个都瞎了不成?” 冯氏冷着脸子,骂赵婆子。 这屋里哪还是人能待的地儿。 “也不说给老太太用热巾子擦擦脸,把发给洗了。 你们仗着老太太不说你们,你们就这样偷懒欺主。” “娘子……” 赵婆子委屈的不行,冬日天冷,老太太腌臜惯了,她自个不愿意洗,怎麽能怪到她头上。 她求助似的望向吴老太,想让她替她说句公道话,可吴老太就像耳聋了似的,连脸都没有扭过来。 赵婆子见她这样,气的肝疼。 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端着碗提着尿桶出了屋。 吴老太一直听着身后的动静,见赵婆子出去了,这才转过脸,看向吴二郎,故意没看冯氏。 “二郎啊,娘这次怕是不行了。” 吴二郎上前来,握住了他娘朝他伸过来的手。 “娘,你这次又是哪里难受,我去给你请大夫来。” “二郎,娘不诳你,这次娘是真病了。 娘心里难受……你要是孝顺,你就把你大嫂她们追回来,让她回来伺候我,说不定我的病就能好些。” 吴老太说着说着,泪儿从那松垮的眼里流了出来。 “娘,你别这样,大嫂和季姐儿已走了这些天了,还如何能追回来。 再说了,是大嫂执意要回泉州,爹和三弟妹拦都拦不住。” 吴二郎看到他娘这样,板着一张脸,脸上没有任何的动容和担忧。 “你,你怎麽这样狠心,要不是你赶她们娘俩,她们娘俩会回泉州老家吗? 你大哥走的早,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你这个当叔叔的,还这样对她们,你对得起你大哥吗?” 吴老太用手拍打着吴二郎,埋怨着。 把她们娘俩赶走,让她们娘俩咋活啊,俩人孤苦无依的。 “我只说在府外单给大嫂和季姐儿赁个屋住,从没有赶她们之意。 娘之前让从没有管过家的大嫂管家,冯氏心软,便让出来了。 可你看大嫂是怎么管的家。” “你这是在怪我,你大嫂是吴家长媳,咱又没有分家,这个家本来就该她管。 她又是守了寡的人,不管家的话,岂不是让有些人给欺负死。” 吴老太说着,还不忘斜了一眼旁边的冯氏。 “你们一个个,就是看不惯我对她好。 我就要对她好,你们不敬着她这个大嫂,都踩她,我偏要抬举她,让她管这个家。” 上次吴老太也是这般装病,各种闹腾,说什么都要让柳氏管家。 “谁欺负她了?” 吴二郎见他娘话里点他的大娘子,立马扒开了他娘的手, “娘若是实在离不开大嫂,那我让人护送娘,也回泉州。” “大娘子,娘无恙,咱走吧。” “二郎,你个没良心的……亏你还是个同知相公。” 吴老太见这俩人要走,抄起身下的软枕要砸人。 没砸到冯氏,倒是砸到了端着热水准备进来与她擦脸的赵婆子。 “老子娘啊,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被砸倒在地上的赵婆子,铜盆里的热水淋了她一身。 她坐在地上,用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欲哭无泪。 吴老太病倒了,柳氏又回了泉州,吴家就只剩下了三房儿媳祁氏。 祁氏也不想管,大嫂柳氏弄出个烂摊子,谁管谁吃亏。 吴老太爷原是想让冯氏继续管家,可冯氏不愿意,说要忙着给元娘备嫁妆,不得闲。 最后只能落在祁氏头上。 祁氏和柳氏不同,她不瞎逞能,账上没钱,她就去要,让她拿自己的嫁妆贴补家用,这是不能够的。 没钱,那就一块挨饿。 她去找吴老太拿钱,吴老太闭着眼,在炕上装病,装睡。 都是吴家的儿媳,大嫂柳氏管家,婆母吴老太就给拿钱,拿料子,拿首饰的。 她管家,一个铜板都不给她。 没法子,只能去找吴老太爷要了些银钱。 后面吴家铺子里的钱收了上来,一共是四十八贯。 吴老太听闻账上有钱了,身上的病登时好了,还说要管家。 好在吴老太爷不糊涂,不肯让她管。 腊月中旬, 二房着实忙了起来,不仅要准备送到汴梁的年礼,还有送到大名府的。 冯氏的姐姐嫁到了大名府,往年送到大名府的年礼,就要准备两车。 还有与一些姨妈,姑母的礼……来往的旧相识,也是要送的。 每年这个时候,是让冯氏最头疼的时候。 礼不能轻,也不能太重,还要捡青州的特产。 每家给多少礼,姑母爱什么料子,姨妈家的姐儿要出阁了,送些什么添妆。 汴梁的嫂嫂比她们家门楣高,送什么才能入人家的眼。 旁人都以为这官宦人家的正头娘子是享福的,其实不然,各有辛苦。 冯氏还没理出头绪来,汴梁那边已经来了信。 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车子年礼。 不是冯氏娘家,而是与元娘定亲的伯府。 人家信里询问,元娘的嫁妆备的如何了,信中还提及了宋家小娘子的嫁妆单子已经送过去的事。 这宋家小娘子是元娘未来的妯娌。 冯氏哪里不晓得,伯府范家是来催嫁妆单子了。 “元娘才九岁,这个时候就催嫁妆单子,是不是太早了些。” 冯氏屋里摆着四个打开的箱笼,两个箱儿都是些绸子,缎子。 剩下的两个箱儿,其中一个装的是杂物,其中有两柄缂丝团扇,极为挑眼。 那扇柄不是常见的棕竹,而是一截白玉,缂丝价儿贵难得,冯氏的嫁妆里也就只有两把。 还是她出嫁的时候,她嫂嫂给她添的妆奁。 这样的扇儿,也只有汴梁高门人家才使得。 冯家在吴家面前,是高门,但在汴梁那边,说是高门,只怕会让人耻笑。 如冯家这样的小官之家,在汴梁不知有多少。 剩下的那个箱笼里,装的是一抬炕屏,算不上有多好,只是绢面上绣的仕女像有些考究,便也搬了出来。 “过了年就十岁了,人家都催了,咱也只能赶快为元娘备嫁妆。” 冯氏放下伯府来的信,又拿起了元娘的嫁妆单子,上面连陪嫁几匹缎子都写的一清二楚。 单子已经写完了五张纸,可还是不够。 “把这两柄扇儿,都与元娘做陪嫁吧。” 写在上面,也能体面些。 “娘子……三姑娘也不小了,她的嫁妆也备了起来,这扇儿不与她一把吗?” 卢妈妈忍不住说,元娘的嫁妆都快要掏空冯氏的陪嫁了。 好的都挑了去,剩下的才能轮到三姑娘。 三姑娘出嫁的时候,要是嫁妆单子上没有一两件好的,怕是婆家会看轻。 “我的陪嫁里,还有几柄泥金的扇儿。” 伯府那样的人家,放到汴梁也算是高门子,元娘的嫁妆要是置的薄了,伯府那边会有怨言。 元娘嫁过去,姑婆不喜,到时会受磋磨的。 “要是三姑娘看到你给元娘置办的嫁妆这样厚,她心里怕是会不好受。 都是你生的,也不好薄了她。”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道理,连卢妈妈都晓得。 “我手里就这么多的银钱,这么多的物件,若是给她们仨人平分,元娘的那份,就不能看了。 伯府见到这样的嫁妆单子,怕是要退亲。 即使不退亲,元娘嫁过去,会有好日子过吗?” 她只能先紧着元娘这边。 冯氏心里还有其他的计量没有说出口。 她二女的亲事还没有订下,想来是越不过元娘的。 姐妹俩人,将来一个是嫁高门,一个是嫁下门。 她的嫁妆怎么能和元娘的相比较。 给二女置的薄些也无妨。 “咱这样的人家最难了,听说有的人家,为了给女儿置办嫁妆,连宅子都给卖了。 这嫁妆攀比之风,愈发严重,害的咱也要掏空家底置嫁妆。” 卢妈妈口中的事,冯氏也晓得,还是汴梁四品京官家的事。 她当年出嫁,家里给她筹备嫁妆,也是费了不少银钱,如今轮到她给自己女儿置办,更甚从前。 “以后咱二房在吃穿上,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告诉胡娘子一声,今年除夜,别做那么多菜了。 这平日里的肉食,能减的也都减掉吧。 银钱都是省来的。” 这什么事都挤到一起来了,又要置办年礼,又要置办两个女儿的嫁妆。 南边遭灾,又影响了青州,使得米价,肉蔬都贵了不少。 冯氏如今也晓得银钱不趁手是什么滋味了。 …… “元娘,你瞧,如今灶房里的胡娘子,真是越来越不是东西了。” 从灶房提回来饭的银枝,进了屋。 元娘的屋里,到处透着一股子官宦人家小娘子的贵气。 糊窗子的布用的都是从整匹绸子上剪下来的。 她见了坐在椅子上描大字的元娘,说起了胡娘子的不是来。 一边说,还一边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端了两碟儿到元娘跟前让元娘瞧。 元娘脖子里戴着一个银项圈,银项圈下面是把做工精巧的银锁。 梳着双丫髻,脸庞儿两边还留出了一小撮细发,用红绳绑了。 发髻上戴着镶了真珠的头花。 她和冯氏不同,性子有些骄纵,拿眼儿瞅人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我看你才不是个东西。” 元娘还没说话,她的奶妈就从屋里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湖色的绸子衣裳,屋里的丫头都叫她周妈妈。 周妈妈见这个小蹄子,又在元娘跟前挑拨是非了,脸子都沉了。 银枝见她出来,吓的立马低下了头,仿佛鹌鹑似的,把那两碟儿菜匆匆的又拿了回去。 “下次让我发现,你再这般,我就去告诉娘子,让她卖了你。” 周妈妈走到她跟前,疾言厉色的,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发现了。 “妈妈……我不敢了,我只是气不过胡娘子给咱屋里的菜。” 银枝连连认错,她知晓周妈妈不是在与她说玩笑话。 “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那点小心思,日后你就别进屋来伺候了,换上旁人来。” 周妈妈的一句话,把银枝赶出了屋。 银枝的脸子都白了,想哭都不敢哭。 周妈妈看了一眼这几个菜,然后来到元娘旁边小声解释道, “姑娘,娘子屋里吃的也是这般。 南边遭了灾,咱二房日子不好过。” “我娘手里是没银钱了?” 元娘有些不解。 “银钱有是有,只是今年五月里,娘子嫌自己箱笼里的缎子,放的颜色不够鲜亮了。 让人去南京给姑娘置办新缎子,仅是缎子,就花掉了一两百贯银钱。 姑娘的嫁妆是一桩事,府上人情往来,哪个不需要银钱。 咱二房的下人又不少,这到了年关,又要出去一大笔银钱,置办年礼……” 冯氏原本想把自己嫁妆里的缎子给元娘的,这样能省些银钱。 可那些缎子在箱笼里放的毕竟有年数了,比不上新缎。 “如今咱家能吃上这些,已经不错了,外面有的人家都断了炊。” 元娘是周妈妈奶大的,她比谁都疼她。 把这些事与她讲了,哄的她用了饭。 被赶出屋的银枝,趴在下人房的床上偷偷的哭。 下人房也不是哪个丫头能随意住的。 只有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才能两个人睡一个屋,还有单独的床铺。 像在院里伺候的,只能和人挤在一起睡在大通铺上。 周妈妈不让银枝进屋伺候了,也就意味着,她要搬走去睡通铺。 睡在通铺的丫头,每天早上,还要给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打洗脸水。 “你说你也是,干嘛和那灶房的胡娘子过不去。” 一个屋里的大丫头,见她哭的这样伤心,忍不住说道。 “你哪里晓得。” 胡娘子见了元娘屋里其他的大丫头,都巴结的不行。 可是对她哪,连个脸面都不给,这让她如何不恼。 银枝趴在床上,哭的更加的难过了。 胡娘子是有些捧高踩低,可银枝是自找的。 要是她去灶房拿饭,能给胡娘子个好脸,胡娘子也愿意捧着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二房下人的伙食,不能说好,也就那样。 梁堇家隔壁的蔡婆子,瘦的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听说她在家天天烧香,想咒死那个偷她米的人。 “春桃姐姐,发生何事了,你怎麽哭了?” 梁堇中午在灶房没吃饱,回家又吃了半块馒头,在去灶房的路上,正好迎面撞见走来的春桃。 春桃红了眼,用手绢蘸着眼角,见是二姐儿, “没什麽,就是冷风吹了眼。” 春桃不肯说,急着要走,梁堇也不好追问。 等到了灶房,从薛嫂子口中才知晓,春桃明日要过生辰。 想与胡娘子七十个钱,让胡娘子帮着做几个菜,可胡娘子嫌钱少,不肯做。 按理说,七十个钱不少了。 姑娘屋里的大丫头过生辰,都会私下里摆一桌,即使不摆桌,也会请胡娘子做几个好菜来吃酒。 三姑娘屋里其他的大丫头过生辰,都请春桃吃菜吃酒了。 如今轮到她过生辰,是要请回来的。 要知道元娘屋里的人过生辰,胡娘子没要人家的银钱不说,还自掏腰包给对方买了一角子好酒。 如今轮到三姑娘屋里的春桃,胡娘子连做都不肯做。 春桃平日里对梁堇好,上次梁堇帮她跑腿买糖霜,她私下里还给了梁堇一条穿旧的裙儿。 裙儿是旧的不假,可料子好。 再说了,旧裙儿也有的是人争着要。 梁堇只有两个裙儿,其中一个还是捡她娘刁妈妈的,刁妈妈把自己的改小了与她穿。 另外一个是细布的,只有过年那几天她娘才许她穿。 第二日,又落雪了。 梁堇下晌的时候,回到了自个家。 扒开腌咸鸭子的坛子,数了八个鸭子出来。 放在木盆里浇上热水,用不要的刷牙子刷去上面裹的黄泥。 都刷干净后,又过了一遍净水,才放进瓦罐里煮。 然后又去东屋剪了一把蒜苗,这蒜苗是她拿蒜生的,就放在炕边。 炕里的火没有断过,屋里的温度够,生了一盆子,绿油油的。 她让桂姐儿给她烧火,做好后与她吃些。 没用多大会,一碟儿蒜苗炒腊肉,一碟儿茭白熘肝尖,一碟儿猪油炒鸡子。 再把煮熟的咸鸭子,用刀从中间切开,摆在碟儿上。 一个个油都流了出来,鸭子黄,呈现出暗黄色,都腌出来沙了,上面浸满了油汁。 梁堇担心不够吃,又把自己腌的甜酸萝卜,给切了一碟儿。 这一共是五个碟儿了,她依次装进家里的那个寒碜的食盒里。 她家的食盒只有两层,勉强能装下。 嘱咐桂姐儿别把她留的菜给吃完了,然后就提着食盒去了三姑娘的院子门口。 若是平时,是不好偷溜过来的,可今日天上下着雪,又刮着风,二房这外面没啥人。 她在三姑娘的院子门口站了一会,见有个小丫头出来,便连忙上前喊住了人, “姐姐好,想托你帮我把春桃姐姐喊出来。” “你是刁妈妈家的二姐儿,我吃过你煎的豆腐。” 这个丫头买过梁堇的煎豆腐,所以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喊来。” 没一会儿,穿着蓝袄子的春桃就从屋里出来了,还给梁堇用手绢包了几块栗子糕。 “二姐儿,天这样冷,你怎麽来这了。” “我听闻今日是姐姐生辰。” “快别说了……可真是没脸的很。” 春桃见二姐儿提起这事,眼圈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胡娘子高低眼,她也不是昨日才知晓。 只怪她手里没有多的银钱与她。 屋里的人都还等着晚上吃她的菜……她不是没有想到去外面捡些熟食回来,可这些钱哪里够。 梁堇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了她, “我在灶房呆的日子不短了,也学了些菜。 姐姐素日待我不薄,我没有什么好相与的,便给姐姐做了几样菜,望姐姐别嫌。” 春桃很是惊讶,把食盒接过来,蹲在雪地里,打开盖子,扑鼻而来的香味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菜还热着,只见摞在最上面的那碟儿菜,是煸炒的焦黄的腊肉,肥瘦相间不说,那肥的地方都快成透明的油膏了。 腊肉的香气,混合着蒜苗味……春桃瞧着,那油亮的蒜苗比腊肉还要香。 她没忍住,用手捏了一块。 “二姐儿,这真是你做的?” 春桃有些不敢相信,这味儿也太好了些,她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菜。 “姐姐,怕是你许久没吃肉了。 这不过是寻常的炒腊肉。” 春桃把食盒里的菜都看了一遍,心里感动的不行,要给梁堇银钱。 梁堇如何能要,她平日没少白吃春桃的,又白得了人家一个裙儿。 “姐姐快把钱收起来,说不要是真不要。 这些东西都是我家里的,没有花什么钱。” 梁堇说着,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姐姐也知晓我在灶房胡娘子手下做事…… 若是旁人问起,姐姐只说是走不开,托了我去外面买来的这几碟菜。 姐姐看可行?” “你放心。” 春桃知晓丫头的不容易,二姐儿惦记着她,大雪天给她做了菜送来,她怎会让她吃胡娘子的气。 第 38 章 “这雪真是越下越大了。” 胡娘子从家里走来, 雪落了一身,把她身上那件藕色的长袄子都给打湿了些。 梁堇连忙拿过挂在墙上的炊帚,帮胡娘子掸身上的雪。 在灶房择菜的雁姐儿,看到她这样巴结胡娘子, 心里有些瞧不上。 “二姐儿, 你把上午舂过的米,挑干净就能家去了。” 胡娘子跺了跺布鞋上的雪, 又用手扫了扫袄袖子, 对帮她掸雪的梁堇说道, “娘子她们的晚食,我蒸两碗菜就得了,午食还剩下了些。 今个天又冷,这用不了这么多人。” 胡娘子有的时候,心眼挺好的。 梁堇见胡娘子让她今个早回去,当然是欢喜的。 灶房活少不假, 可没有胡娘子说话, 也只能在这耗着。 那些米,用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给挑完。 在这样的天,谁不想在自家的热炕上待着啊。 雁姐儿听见胡娘子让二姐儿今个早回去, 她也没心思择菜了, 期期艾艾的走到胡娘子跟前问, “胡娘子,那我哪?” “你?” 胡娘子瞅了她一眼, “你当然是留在这。” 雁姐儿有些不服气,凭啥让二姐儿家去,让她留在这干活。 那个红果也没有来,可着她使唤, 这是哪来的道理。 “你还别不高兴,人二姐儿平日里做的活比你多,来的也比你早。 人更没有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胡娘子话中有话,故意在点雁姐儿。 雁姐儿心里慌张的不行,想狡辩两句,又无从说,人胡娘子也没指名道姓的说她偷东西了。 被胡娘子说过后,心虚的她做事勤快了些,唯恐胡娘子在灶房里说出她偷油的丑事来。 等过了年,梁堇就要跟着胡娘子去外面羊肉铺里学着如何挑羊肉了。 什么是山羊肉,什么是沙羊肉,什么是野羊肉。 哪种羊肉适合炖,哪种适合用来炙,还有蒸……烤。 这里面的讲究大了去了,胡娘子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汴梁那边,有些京官家里要办席,会给从外面请来做羊肉的厨子一次十几贯银钱。 有那高门户的,一次给个几十贯钱也是有的。 这些,都是梁堇从胡娘子那听来的,让她忍不住对汴梁生起了几分向往之心。 以后若是能当个做羊的厨娘,也是很吃香的。 等到了家,看到她娘刁妈妈也在,不用想就知晓她肯定是又偷跑回来的。 屋里还有个江大娘,俩人凑到一块,那真是没憋啥好屁。 梁堇叫了人,就掀开布帘子进了东屋,脱掉布鞋,上去捂脚去了。 “曹养娘偷人了。” 炕上的桂姐儿见她回来了,迫不及待的把这个事说与了她听,连手中的窗花都不剪了。 偷人??? 梁堇问她是不是又听那个张妈妈家的小环说的。 “这次不是,是江大娘刚说的。” 江大娘以为她睡着了,便没有避开她,就坐在炕沿上和她娘刁妈妈亲口说的。 “你猜偷的是谁……” 桂姐儿撞了撞她胳膊,故意吊梁堇的胃口。 “是谁?” 梁堇忍不住问,她还帮她捎过东西。 这样一来,曹养娘的日子突然变的好了起来,也有了原因。 “我也不知。” 梁堇:…… 中午的时候,下人院没啥人。 江大娘从府里回来,走着走着,快到下人院的时候,就见一个穿着麻布袄子的男子,从曹养娘的屋里出来了。 等她追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 “我没看错,就是个男子……” 江大娘还在屋外和刁妈妈说着,刁妈妈不信她的话,她急了起来,声音都高了。 梁堇忍不住听了起来。 那曹养娘不管怎麽说,都是吴老太给吴二郎买的养娘。 养娘和一般下人是不一样的。 她和通房差不多,就是没有通房地位高。 梁堇再见到曹养娘,已是三天后了。 她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一筐子炭,走走停停的,腋下的袄子上别着一张雨过天青,绣着雀儿的手绢。 曹养娘的事,旁人只当是捕风捉影,但还是有些闲话。 江大娘见都不信,难受的不行,她真看见了。 这日,汴梁和大名府的年礼终于到了。 今年比往年迟些。 胡娘子领着梁堇和红果,还有薛嫂子等人去了冯氏的院里。 这些年礼里面,有许多的吃食,冯氏让胡娘子她们都拿去灶房。 年关已至,灶房里还没忙起来,主要是冯氏说今年过年从简。 按照往年这个时候,灶房早就开始炸鱼,炸糕,炸果子,做大菜了。 灶房里的人,都不够用,还要去外面再赁些婢女婆子来家帮忙。 今年冷清的很,灶房里的人都闲着。 “娘子,往年都是咱二房管家,这祭祀祖宗用的猪羊也都是咱买。 今年不知还买不买了。” 胡娘子请示冯氏,要是让买就要派人赶快去买了。 祭祀用的的整个生猪头,羊头,不好得。 香烛花果供品倒是买齐了,只不过这是她们二房大年三十除夜那天迎神用的。 “吴家没有分家,如今管家的是三房,想来她会买的。” 要是放到以前,冯氏是不在意这些钱,可现在不同了。 吴家祭祀祖宗,哪能年年都用她的嫁妆钱。 再加上,今年吴老太惹了这冯氏,冯氏也不愿管这么多了。 从二房拿回来这些东西,灶房也开始忙起来了。 刁妈妈这两天老是站在下人院门口往外瞅,这都快过年了,她那口子也不捎个信说啥时候回来。 梁堇和桂姐儿也想她们的爹了。 桂姐儿整日待在屋里,也不是什麽事都没做,她把过年贴的窗花都给剪好了,剪的足有一摞子。 把自己的好袄子,好裙儿,都从柜子里寻摸了出来。 衣裳放了一年,有了霉味,又过了一遍水,还帮着把梁堇的也给洗了。 就等着过年的时候穿。 吴老太今年没有等到女儿的年礼,时常站在屋门口,让赵婆子去外面看看。 “老太太,想来是姑奶奶的年礼落在半路上了,这雪天路不好走。” 赵婆子今个一天已经去看了五六趟了,哪有人啊。 “往年都有,偏今年没有……” 吴老太不是惦记女儿给她的那点子礼,而是能通过女儿送来的礼,看出她在婆家那边过得好不好。 平日里寄来的信,信里只说自己的日子好。 吴老太挂念着远在扬州的女儿,晚上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炕上抹眼泪。 吴老太爷也记挂着女儿,让人来吴老太屋里问了多次了。 她们俩就这一个女儿,几年都没见过面,平时只靠书信往来。 去年她给吴老太,吴老太爷寄来了两包袱的年礼。 其中一个包袱是给俩人做的衣裳,几双布鞋,另外一个包袱是一些寻常的糕饼果子。 吴老太见到那礼,哭了半宿,只因做衣裳的料子是陈年的旧料子。 今年什么也没有,怕是家里日子比去年还要难过。 …… “相公,不如把这些料子给姑奶奶寄过去。” 薛小娘见吴老太爷忧心女儿,便从自己的箱笼里拿出了三匹缎子,两匹绸子。 “若是姑奶奶家的日子好过,这些衣料,就与她做衣裳穿。 若是日子不好过,这些料子也能当了换钱使。” 吴老太爷的这个女婿,没什么本事,害的他女儿只能跟着他吃苦。 他本想给女儿捎过去些银钱,但又怕女婿脸上不好看,到时候与他女儿脸子瞧。 他女儿性子要强,在婆家受了屈,从不肯对他这个当爹的说。 “这些料子是你的……” 吴老太爷不好拿她的料子给女儿,见她有这份心,就已经很知足了。 “相公可不要这样说,我也是咱家里的人。 这些料子还是相公与我买的,给姑奶奶送去正好。” “好于娘,她前些日子还要卖了你,亏你心里不记恨。” 薛小娘把料子放在架子床上,然后拿过衣裳披在吴老太爷身上, “说不记恨是假的,只是相公待我好,家里的郎君们拿我也当个人看。 娘子不容易,她一个人在那屋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姑奶奶今年又没有寄来年礼,她心里怕是不好受。 相公,你过去陪她说说话也好。” 吴老太爷嫌她屋里有味,若她稍微爱洁些,他能不去她屋里吗。 他想了想,还是去了。 “老太太,你看谁来了。” 赵婆子替吴老太爷掀开了布帘。 “你来我这作甚?” 炕上的吴老太正念着女儿,见他来了,阴阳怪气了起来。 他都多少日子没有来她屋了, “怎麽不在那屋待着,难不成被赶出来了?” 吴老太爷走了进来,不让赵婆子撒下布帘,把门都开着,也好散散味。 他捡了个干净些的凳坐了下去,知晓吴老太是啥人,所以不和她计较。 “你是我的大娘子,来你屋里不是应该的。” “原来你还晓得我是大娘子,你日日住在她那,何时把我当成大娘子了。” 吴老太本就心里难过,这下更委屈了,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吴老太爷不想和她吵架,俩人吵了半辈子,早就腻了。 第 39 章 俩人提起了女儿芳姐, 才能心平气和的说到一块去。 “那就是个没出息的,家里也不说借点银钱,给他走动走动关系,谋个小官当。 可怜咱的芳姐, 在他家日日摇纺车, 也不晓得如何艰辛。 她在咱家的时候,都没做过这样活计。” 提起女婿, 吴老太就一肚子的怨言。 这桩婚事, 是吴老太爷给女儿订下的, 对方是个知县之子。 说来还是她们家芳姐高攀了人家,这是当时吴老太爷一个县丞能为女儿找的最好的人家。 女婿年纪轻轻考上了秀才。 可谁知,章知县得病去了,女婿撑不起来门楣,只能任由章家落败了下去。 后面虽考中了进士,但排名倒数, 没有官做。 吴老太爷给他去过信, 劝他在本地县衙里寻些事做,也好养家糊口。 可他眼高手低,不肯去, 整日里待在家里, 靠媳妇老娘纺织养着。 吴芳姐本来不肯在信里说,是吴老太一直追问,才说了自己在婆家闲来无事, 时常纺织消遣。 “等过了年,给芳姐去信,就说你病了,让她带着孩子来青州住些日子。” 吴老太爷愧对女儿, 到时候来了家里,就不让她再回去了。 待在他身边,有他这个当爹的一口吃的,就不会饿到她。 更何况芳姐的兄弟是同知相公,哪能让亲姐姐织布度日啊。 吴老太见他这样说,知晓他心里疼女儿,便往炕里面去了些,又让赵婆子从箱笼里把她那个舍不得枕的雪里云纹的金丝软枕找出来。 朝着吴老太爷拍了拍炕,让他躺上来。 坐在凳上,离吴老太有一丈远的吴老太爷,身子一僵,脸上的神色都不自然了,连忙说道, “我坐在这就行。” “这炕上热乎,我给你暖好了,晓得你爱干净,瞧这软枕,是新的,一次都没用过。 快上来。“ 从赵婆子手里接过软枕,吴老太让吴老太爷看,嗔怪道,还朝他招手,让他上来吃糕儿。 她给他藏的还有包好茶叶,让赵婆子沏来与她俩吃。 吴老太爷不愿过去,可晓得她是一番好意,只得硬着头皮,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 走到炕跟前,只见炕上铺的褥子,像是一两年没有浆洗过似的。 味道也愈发的浓郁,他的眼神都不敢落在吴老太的头发上。 “杵着做甚,快上来。” 吴老太十分殷勤的掀开了褥子,把吴老太爷熏的脸色大变,仓促的背过了身。 “ 你这是嫌我?” 不肯伤了老妻的心,吴老太爷只好背着脸,坐在了炕边上。 正要说话,老妻突然凑了过来要拉扯他上炕。 “婆子还在屋里,别拉拉扯扯的。” 吴老太爷拿赵婆子当借口,说什么都不肯上她的炕。 后面没法子,只能说出她炕上的褥子有味。 “哪里有味了?” 吴老太不信,还拿起褥子闻。 她整日里不出屋,待在炕上,炕上的褥子有味,她也闻不出来。 吴老太爷让赵婆子过去闻,赵婆子也说没啥味。 她有的时候,还留在炕上,和吴老太一块睡。 吴老太爷不知道说啥好了,让赵婆子把吴老太炕上铺的,盖的,尤其是那包了浆的枕头全给拿下去,换上干净的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十几个铜板与赵婆子,让她带着吴老太去水行,好好搓洗一番。 不洗够两个时辰,不许出来。 要过年了,这屋里的窗子都给他打开,布帘子全给去掉,找些婆子丫头,把这屋里的东西,擦洗三遍,打扫干净,再熏些香。 吴老太爷今日做了吴老太的主,吩咐了下去,没有给吴老太插话的余地。 吴老太是被赵婆子和蔡婆子架着胳膊,从炕上架走的。 柳氏回了泉州,蔡婆子如今来吴老太院里伺候了。 临近大年三十,吴家的年味也多了些。 家门口挂上了两盏长形四角的红灯笼。 江大娘等人,又是扫院子,又是泼水的。 就连刁妈妈也在各院穿梭,修整着花圃,还要挑几盆子喜庆的冬花送到各个屋里。 今年吴二爹没来青州过年,不知为的哪般。 若是来了,也能热闹些。 灶房里的胡娘子在炸大鱼,这鱼是要给神上供使的,要提前炸好。 二房主子们大年三十用的席面,也要提前备好。 三十那天,就不用忙活了,在蒸笼里把这些菜热一下就成。 一桌席面,也没几个菜。 唯一的大菜也就是汴梁那边送来的腊鹅,胡娘子直接做成了蜜炙烧鹅,粘稠的蜜糖水挂在上面,颜色又红又亮。 往年下人也是有席面吃的,一年到头都在盼着那天。 不仅有好肉好菜,还能有酒吃,有赏钱拿。 今年不一样了,冯氏说了,给每家一碗肉丸子,另十个赏钱,便是过年了。 忙到夜里,梁堇才归家。 在灶房闻着炸肉丸的香气,把梁堇馋的一个劲的咽口水,后面到底是吃上了一个烫嘴的肉丸子。 又焦又脆,香的人犯迷糊。 明个灶房里没啥事了,梁堇和红果她们这些小丫头也都得了假。 过了年初二的时候,再去灶房上工。 刁妈妈她们也是如此。 “过啥年,连个席面都吃不上,府里也不给发些米。” 蔡婆子坐在自家门口,一脸的苦相。 还不如不给假,不给假,至少还能吃府里的。 别管吃的好赖,总能填填肚儿。 如今放了假,只能自个吃自个的,她哪还有粮吃啊。 一天到头,只能扎紧裤腰带,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大老远就见曹养娘拎着一条细窄的肉条回来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曹养娘,曹养娘。” 曹养娘听见有人唤她,见是舔着脸走来的蔡婆子。 蔡婆子缩着脖子,黏糊糊的目光从她拎着的肉上好不容易移开, “这天儿冷,曹养娘做饭也不怕冻伤了你的手,不如去我家,我家还有烫好的热酒。 这肉与我,我给你做来吃,你尽管在屋里躺着吃酒,咱俩搭个伙,好过年,你看咋样?” 曹养娘哪里肯愿意,这蔡婆子明摆着是馋她的肉吃。 蔡婆子见她不愿意,脸上的笑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朝她啐了一口, “你一个买来的养娘,下贱玩意,还真拿自个当主子了。 我告诉你,我蔡婆子今日要收你当干女儿,你这条子肉,算是孝敬给我这个干娘吃的。 给我拿来……” 不要脸的蔡婆子说着就要抢她的肉,曹养娘把肉护在了怀里,不肯松手。 “来人啊,抢肉了。” “啊啊……你个娼妇养的。” 曹养娘平时瞅着挺柔弱,此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把蔡婆子脸上挠的都是血印子。 蔡婆子正要抽她的脸,手刚举起来,人就被踹飞在了雪窝里。 曹养娘见她躺在雪窝里半天没有动静,吓坏了,急忙看向身旁的男人——张生。 张生是张妈妈的儿子。 “蔡婆子,蔡婆子?” 张生也慌了,走到跟前,唤了她好几声,见她没动静,急忙蹲下,用手去探她的鼻息。 “不会是死了吧。” 曹养娘吓得脸子都白了,往左右瞅了瞅,见没有人看见,连忙和张生把不知死活的蔡婆子抬回了她屋里。 “这谁的肉掉了,曹养娘,可是你买的肉?” 屋外传来江大娘的声音,屋里的张生和曹养娘,慌不择路的把蔡婆子给推搡到了炕洞里。 “你快你快躲起来。” 曹养娘把张生按进了箱子里,又往箱子上放了件袄子,用发抖的手抚了抚发髻,这才开了门,脸上扬着笑, “是江大娘啊,这肉不是我的,你寻错了人了。” 江大娘朝她屋里瞅了瞅,曹养娘紧张的用身子去挡她窥探的目光。 “曹养娘,你刚刚有没有听见有人喊啊。” “没,没有啊,我刚才一直在屋里睡觉,没有听见。” “这就怪了,我刚在家明明听见了。” 江大娘纳闷的不行,她出来看热闹,却发现外面压根没人,雪地里只有一条猪肉。 “曹养娘,走,这肉我切你点。” 江大娘有些不信曹养娘的话,说着就要闯进屋去。 “我不要,江大娘你拿回家自个吃吧。” 曹养娘这般紧张,更让江大娘猜到屋里有野男人。 这条子猪肉说不定就是曹养娘的姘头给她送来的,见她出来了,慌张间肉掉在了门口没有来得及捡回去。 江大娘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要不然这猪肉怎麽会只躺在她曹养娘屋门口,不躺在她家门口啊。 曹养娘拗不过江大娘,江大娘之前就疑她,进了屋,那眼神四处打量,甚至还去人家的炕上摸了摸。 “江大娘,你怎麽像个贼似的,在我屋里乱找。 你找什麽,难不成我屋里藏的有你家男人?” 曹养娘冷了脸子,说话难听的很。 “我就是进来看看,曹养娘别气,我这就走。” 江大娘讪笑道,走前,又来到了曹养娘的箱子前,曹养娘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你这做袄子的布,是从哪家铺子扯的,还怪好看。” “在张家铺子,江大娘要是喜欢,我下次带着你去扯。” 曹养娘强装镇定,把江大娘送出了屋,才腿软的摊在地上。 等了好一会,透过门缝,见江大娘回了自个家,她把门从里面插好,跌跌撞撞的打开箱子。 张生在箱子里憋得脸都红了。 “死人了,这可怎麽办啊。” 张生也被吓惨了,他刚才看见蔡婆子这个老货,在欺负她,想也不想的就一脚踹了过去。 “姐姐,你别怕,蔡婆子死了,咱俩在这也待不下去了。” 张生擦了擦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抓着曹养娘的手问, “姐姐,不如咱们跑吧。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了,你娘都在这,你还有妻子。 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 “咱们走了,她们也不知人是我打死的。 留在这,咱俩的关系见不得光,若是被人发现,也没个好下场。 跑去哪里,也比待在这吴家强,我待会回去拿上家里的银钱,咱买条船,晚上住在船上,白天我去干活,赚钱养家。 只是苦了姐姐。”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曹养娘催他回家,她把自己衣裳收拾出了一个包袱来。 俩人就等晚上,晚上的时候走。 江大娘白得了一条子肉的事,刁妈妈听说了难受的连晚食都吃不下去。 这样好的事咋没有让她摊上,她最是个爱占便宜的,这样的大便宜没被她捡到,被江大娘捡到了…… 江大娘还故意拿着那条子肉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 刁妈妈气的夜里没睡好,一早就醒了,醒来后,就拎着尿桶去曹养娘屋门口走来走去的。 别说猪肉了,连个猪毛都没瞅见。 被藏到炕里面的蔡婆子悠悠转醒,眼前发黑,她还以为自己到了地底下。 屋门口的刁妈妈正要走,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像曹养娘的。 她喊了几声,屋里没有人应声,她壮着胆子,用手推开了门。 只见屋里空无一人,那哭声反而还越发的清晰了。 “闹鬼了。” 刁妈妈连尿桶都不要了,撒腿就跑,正好江大娘从家里出来。 俩人又互相推搡着走了进去。 “救命,救命啊……” 在刁妈妈被吓的喊出声的时候,炕里的蔡婆子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知晓自己没死,想爬出来,可无奈身上的骨头断了,一动就疼的招架不住。 “蔡婆子???” “刁蹄子……” 蔡婆子看到平日不对付的刁妈妈,眼泪都淌了出来。 “总算有人……来救我了。” 她的身子不能动,刁妈妈和江大娘去外面喊来了人。 几个男人把炕给砸了,才把蔡婆子从里面给抬出来。 “这蔡婆子可真命大,谁能想到她会被人塞到炕里面。” 江大娘唏嘘的不行。 要不是刁妈妈一早出来倒尿桶,顺便在曹养娘的屋门口徘徊了会,谁能发现蔡婆子。 在炕里面没吃没喝,天又冷,要不了几天,人就真死了。 随着蔡婆子从曹养娘屋里的炕里被抬出来的事,下人们也都发现曹养娘跑了。 屋里的衣裳都不见了,冯氏和吴老太也知晓了这事。 吴老太还想去报官,冯氏还没说话,吴老太爷就骂了她。 报官,报官怎么说,他们吴家买的养娘,偷了人,有了姘头,俩人打伤了婆子跑了。 这吴家谁不知那曹养娘是吴二郎的,传扬了出去,有损吴二郎同知相公的名声。 …… 蔡婆子是吴家的老人,以前吴大郎活着的时候,她就在了。 现在她躺在炕上,肋骨那青紫了一大片,吴家替她找来了大夫。 大夫开了药方子,可怜蔡婆子手中最后的那点子银钱也送给了药铺。 她不能动弹,嚷着疼,哀求丫头小红给她熬些狗皮膏药来。 “我的儿,以后不打你了,你好好伺候我,等我的伤好了后,我就认你作女儿。 给我熬些吧,疼的实在厉害,我百年之后,我的这些家私都留给你,儿啊……” 小红坐在屋门口,啃着用蔡婆子的银钱买来的肉油饼,一口气吃了五张才歇下来。 蔡婆子要使唤她去外面抓药,把那藏钱的地方与她说了。 小红得了钱,买了一包炊饼,一包肉油饼。 这狗皮膏药还是吴老太让人送来的。 她躺在炕上,又疼又饿,身上还冷,闻着这香味,心里恨毒了这个死丫头,可嘴上却求着人。 小红不搭理她,吃过肉饼,开始吃炊饼。 心里盼着蔡婆子后半辈子都躺在炕上,别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再打骂她了。 只要她好不了,那她的棺材本……小红的目光突然撇向了蔡婆子藏钱的箱子里。 这些都会是她的。 一墙之隔,梁堇和桂姐儿都听到了蔡婆子喊疼的声音。 “真是没看出来这个小红是这样的。” 素日里,桂姐儿见到的小红,胆子小的很,说话都不敢抬头瞅人。 整天可怜兮兮的,任谁也想不到她会趁蔡婆子不能动的时候,翻身当主人。 其实从桂姐儿知晓她敢偷蔡婆子的银钱寄回家去,给自个的弟弟上学,她就看出这人一点也不简单。 她有的是胆子,没胆子的人会敢偷钱吗? 梁堇也没想到,不过也怪蔡婆子,蔡婆子平时对这个小红好点,小红会不管她嘛。 姐妹俩人在下人院门口,等着她们的爹梁怀。 虽然也不晓得年三十能不能回来,但还是这样盼着。 “二姐儿,快过来,这有个捏糖人的。” 桂姐儿拉着梁堇跑到了雪中,是个老翁,坐在巷子口,正在捏糖人,身边围了好些人。 俩人挤不进去,只能掂起脚尖看。 “二姐儿。” “爹?”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头戴蓑帽,身穿蓑衣的人,身上背了两个大包袱。 还真是她爹,梁堇连忙跑了过去。 “都下雪了,怎麽还在外面跑,有没有想爹?” 梁怀用手拍了拍小女儿丫髻上落的雪,摘下头上的蓑帽盖在了她头上。 “在等爹,想。” “爹从涿州给你带了好东西。” 梁父留了胡须,他是个账房。 “走,家去,好女儿。” 牵着梁堇的手就要走,梁堇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还有桂姐儿。 桂姐儿挤到了最里面,听见梁堇喊她,一脸的不乐意,望过去的时候,才看到她爹回来了。 梁怀到了家,刁妈妈也不惜灯油了,把屋里照的亮亮的。 晚食丰盛的很,攒的那些肉食,都给蒸上了。 梁堇见他脚上的布鞋被雪水给浸透了,连忙给他烧了热水,让他烫了手脚。 屋里又生了火盆,烧的是柴。 “……本来是早就到的,驴车坏在了半道上,我走着回来的。” 梁怀一口气喝了两碗热水,才好受些。 一路上啃得都是干饼子,带的水喝完了,只能捧雪解渴。 把包袱解开,他给大女桂姐儿带了样式新颖的绢花,还有香喷喷的油膏,一支镶了珠儿的双股钗子。 二姐儿头发黄,给她带了一瓷盒的芝麻丸,还有一件绫子小袄。 给刁妈妈带了一块好料子,一盒牙粉。 “这个袄子给我穿。” 桂姐儿是个孬的,眼热二姐儿的好袄子,一把给抢了过去。 “桂姐儿,我上次回来,给你买了裙儿,这个袄子是你妹妹的,还回来。” 梁怀脾气好,从没有对桂姐儿,二姐儿她们俩说过什么重话。 到了晚上,梁堇和桂姐儿自然要搬回她们住的西屋,让他们夫妻俩人也能说说话。 “这裤子都补了多少回了,别穿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刁妈妈在煤油灯下,给梁贵缝衣裳。 这是他从涿州带回来的,穿烂没舍得丢。 两个包袱里都是给家里人带的东西,他就两身麻布衣裳。 “穿在里面不妨事,有好布,还是给家里的两个姐儿做吧。” 他换了身干净的单衣,上了炕,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梅花银钗。 “我都有钗。” 刁妈妈拿过来,百般端详,爱的不行。 “你只给我们娘仨买,也不见给自己买点啥。” 梁父长得好,身上有一种清瘦感,说起话来,也是不徐不疾的。 “我不缺。” 说完,帮刁妈妈把钗插在了头上。 “可惜家里没有铜镜。” 梁怀叹了一口气,家里不富裕,若是富裕些,哪至于连面铜镜都没有。 刁妈妈衣裳也不缝了,俩人躺在炕上,盖上了褥子。 “银娘,幸好你们囤了粮,你不知,我这趟回来,路上都是饥民。” 梁父回来的路上,一直担心,担心家里没有备粮。 他们身份低,是下人,经不住灾的,凡事都要多想,多思才行。 “二房的陪房,只有咱家不缺粮吃,其他的都不好过。 外面的高价米,多年的积蓄,还不够买几斗的,谁舍得买啊。 今年这个年不好过,许多人家都典当衣物。” 刁妈妈也是庆幸听了二姐儿的话囤了粮,若是不囤粮,此时挨饿的就是她们了。 江大娘她们家,一天只吃一顿饭,还不是干的,晚上早早的就躺在炕上了,说这样能好些。 就盼着这个年赶快过去,去府里干活,一天还能有两顿饭吃。 夫妻俩人说话说了半宿,梁父想过了年,让家里的两个姐儿去外面识几个字。 还有桂姐儿,过了年,就十岁了,该学点东西了。 二姐儿他倒是不担心,在灶房跟着胡娘子学手艺,是个好出路。 她从小就有主见,和桂姐儿不一样。 第 40 章 大年三十这天, 梁父一早就起了。 换门神,贴对联。 门神,对联是外面小摊上买来的,一文钱, 就包圆了。 梁堇也起了, 她上边穿着梁父给她在涿州买的绫子小袄,还是斜襟的, 翠蓝色。 下面是个桃红色的裙儿, 六扇面的。 穿裙儿, 里面就不能再穿她那肥胖的棉裤了,好在她有个薄一点的棉裤。 头上的双丫髻上用红线一边绑了一朵头花,颜色鲜亮的很,一朵是杏红,一朵是豆黄。 晚上的时候,南桥夜市那边, 还有游船和花灯可以看, 热闹的很。 瓦舍里的行首,也会打扮一新,头上戴着花冠子, 身着锦缎, 手持白绢,坐在挂着灯笼的车上,游街。 车上缀的有各色绸缎做的香囊, 随人取之。 桂姐儿在屋里还捯饬着,梁堇出来的时候,她都往自己头上戴了四五朵头花了。 恨不得把她那一整匣子里的都戴到头上去。 刁妈妈穿的比平时要好,头上还多了一只梅花银簪。 梁父也换了身细布做的夹棉长袍, 用过早食,见时辰差不多,就去了二房。 二房娘子让他去的涿州,他要把那边铺子里的账与她回禀一番。 刁妈妈虽然是陪房,但家里也是要迎神的。 她把香烛早就买来了,供品比不上府里的,但也是个意思。 两碟儿糕,一碟儿生切腊肉,一碟儿猪脚子,一碟儿炸肉丸。 猪脚子还是梁堇之前买的。 这天的午食,是要包角子吃的。 刁妈妈剁了肉馅,里面还放了些猪油渣,想着多包些,卢妈妈平时自个住,她给她送一碗过去,也算是表了她的心意。 梁堇把剩下的腊肉,炖了半锅油滋滋,红艳艳的红烧腊肉。 用炊饼夹上一两块,最是好吃。 炊饼其实是馒头,没有馅的馒头。 刁妈妈蒸了一大锅,个个都比拳头大,上供的时候,也要供些馒头。 没有做馒头的家里,会供两碗米,这是习俗。 隔壁的蔡婆子闻着飘来的香味,眼角湿了。 她躺在炕上,和个死人没啥区别。 小红连水都不给她喝,昨晚扔给了她半块饼子,今个啥都没给。 “儿啊,给我点吃的吧。” 蔡婆子的嘴干的已经流血了,口中一股子铁锈味。 这个时候,她多希望谁能来替她做主,教训教训这个小红。 她没有一儿半女,收的那些干女儿,也只是惦记人家的月钱。 人家恨她还来不及,怎麽会过来给她撑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蔡婆子吃了打,才悔恨不已。 若是她没有被这个小红给磋磨死,一定去找个干女儿,也不勒索人家的钱财了。 她好好对人家,盼着日后对方能与她养老送终。 小红搬个凳就坐在蔡婆子跟前,手里拿着热好的炊饼,炊饼里夹着炒鸡子,吃的喷香。 她就这样冷眼瞧着蔡婆子,往日不是挺厉害的吗,打骂她的那个劲头哪去了? 蔡婆子被她的这种眼神,吓出了冷汗。 早知道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就不应该把她买下来。 她是对她不好,但从没有想过要她的命。 她如今这是对她生了歹意。 蔡婆子的喉咙眼干涩的不行,说话都是沙哑的, “儿啊,我攒的还有四十贯银钱。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个,我当初不该打骂你,你心里有怨气也是应该的。 只是如今,娘悔改了,娘也不气你。 以后,咱娘俩把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掉,拿上这些银钱好好过日子。 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哪。” 蔡婆子说的真情实意,脸上满是悔恨的泪水。 “你藏的还有四十贯银钱?” 小红从蔡婆子藏钱的地方只找到了十一贯钱,听到她还有这么多银钱,心思立马活泛了起来。 “你把那些银钱藏哪去了。” 蔡婆子如何肯说,说了她就不能活了。 “你只要说了,我就给你吃饭。” 小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银钱,那可是四十贯啊。 她爹娘把她卖了,才得了三贯钱。 小红见她闭着眼不肯说,只好去屋里翻找,什么箱子,柜子,炕里面,衣裳里…… 炕上的蔡婆子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她乱翻乱找,嘴角勾起一丝得意,一副不怕她找的样子。 中午的时候,刁妈妈盛了一大碗角子,又给卢婆子带了四个炊饼夹红烧腊肉。 那红烧腊肉的汤汁把炊饼都给浸了,又捡了一碗酸甜萝卜。 用篮子装着,上面盖了一块碎花布,这就去了卢婆子的住处。 她没有住在下人院,而是二房院子的屋里。 刁妈妈没有进院门,而是绕了半圈,从小门进去的。 卢婆子刚好没去冯氏屋里伺候,而是待在自个屋里,让伺候她的小丫头去给她烫酒吃。 她并不是顿顿都在冯氏屋里用饭,只有冯氏留她的时候,才能在那用。 吴二郎也得了年假,这两天都在冯氏屋里,她不好去碍眼。 她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摆着一碟儿糖蒜,用来就酒吃。 也就只有在冯氏屋里用饭的时候,能打打牙祭,不在的时候,和其他下人一样,也是吃灶房的。 今个午食,灶房吃角子,卢婆子嫌肉少菜多,吃起来不香,用了几个便给丫头吃了。 她屋里地方不大,但收拾的很是干净,案几上还摆着两个瓷瓶。 八仙桌下是春凳,春凳上铺了青绸如意坐垫。 地上烧着一个炭盆,这炭是冯氏给她的。 “秋儿,妈妈可在家?” “可是梁家的?” 屋里的卢婆子听到屋外刁妈妈的声音,不等丫头回答,就扬了声。 “给妈妈提前拜个早年。” 刁妈妈掀开布帘,笑着走了进来。 “你这年拜的也忒早了些。” 卢婆子让她过来坐,使唤丫头去冲盏蜜水来,自个从炕头的箱子上给刁妈妈抓了一碟儿的松子吃。 “妈妈快别忙活了,我来是给你送吃食的,刚做好就给您端来了。 瞧,还热着呐。” 刁妈妈把角子和小菜从篮子里端了出来,又给卢婆子递过去一个炊饼夹肉。 “也就只有你惦记我。” 卢婆子还没吃,就闻到了甜香的酱肉味,她就爱吃这样的肉。 正好她嘴里寡的没味,就馋肉呐。 秋儿进来给刁妈妈送蜜水,见卢婆子一口接着一口,屋里弥漫的都是肉香味,她忍不住咽了好几下口水。 “刁娘子,你家的肉怎麽这般香。” 秋儿嘴馋,把盛蜜水的盏子递给刁妈妈,想问她要吃的。 “待会去我家,我给你夹两个吃。” 刁妈妈说道。 这篮子里的是送与卢婆子吃的,她不好给她。 秋儿听后,欢喜的不行。 “也不嫌害臊,白问人家要吃的。” 卢婆子吃的满嘴流油,嫌丫头丢人。 “妈妈别说她,不过是点子吃食。” 秋儿日日伺候卢婆子,卢婆子待她亲近。 刁妈妈自是舍得两个炊饼的。 卢婆子感觉自己没咋吃,一个炊饼就下了肚。 又拿起一个就角子吃。 “梁家的,你的手艺咋这般好!!” 卢婆子吃美了,刚刚第一个吃的太快,这第二个她细嚼慢咽,尝着里面的味。 她跟着冯氏,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这寻常的贱猪肉,她都不怎么稀罕吃。 可梁家的这猪肉,做的比羊肉还好吃,这真是…… 刁妈妈有心说是自己的二姐儿做的,可担心被胡娘子知晓了,心里不舒坦。 别看刁妈妈平时粗心,其实她的心细着呐。 胡娘子都做不出这样的好味来,她二姐儿做出来了。 “我胡乱做的,妈妈喜欢吃,我待会再给你端些来。” 卢婆子哪能这样不知好歹,她家能有多少肉啊,也不知放了多久,就等着过年吃的。 如今粮价这样高,谁家都没有存粮,还从牙缝里给她挤出这些来,怕是她们家里的两个女孩都没得吃了。 卢婆子心里感动的慌。 谁不晓得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可瞅瞅,平时巴结她的那些婆子丫头,有哪一个想着给她送角子,送这炊饼夹肉了。 一个个只有用的着她的时候,才想起来她。 平时嘴巴比着抹蜜,真到了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谁对她是真心的。 “别往这拿了,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多少,你家还有两个姐儿,别苛着她们。” 卢婆子吃着吃着,眼眶都热了。 她一个孤家寡人,难为还有人惦记着她。 刁妈妈从卢婆子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银镯子。 是卢婆子给的,让刁妈妈拿到金银铺子里融了,给家里的两个姐儿,一人打一个银镯子戴。 刁妈妈不想要都不行,必须要拿着。 第 41 章 夜里, 二房的冯氏连带着三个姑娘,庶子吴东哥,围坐在屋里吃年夜饭。 年夜饭不过是一桌席面,除去平日里都能吃到的肉食外, 还有两碟儿春盘。 春盘不过是讨个来年的彩头, 一碟儿是切的青丝韭,另外一碟儿是烙的春饼。 春饼上还用毛笔写了个“吉”字。 屋里燃了四根烛, 其中两个用灯笼皮给罩起来了, 灯笼皮是绢丝的, 烛光映在上面,很是好看。 吴东哥挨着三姐姐,坐在了下首。 父亲吴二郎被祖母屋里的婆子给喊走了,他拿眼悄悄的瞅了瞅大娘子,和她身旁的大姐姐,四妹妹。 “崔儿, 给东哥夹菜吃。” 冯氏正好撞上庶子窥探的目光, 眼中划过一丝不喜,面上却笑着使唤崔儿。 崔儿走过来,拿起公筷, 给东哥夹了一块鹅肉。 席面摆的有些早了, 蜜炙鹅肉上的油脂,已经结了膜。 这一桌菜,也就冯氏跟前的锅子, 是热的,滚着浓白的汤底,里面的鸡肉翻滚着,弥漫着一股子鸡肉的鲜香和椒味。 锅子下面, 塞的是没有烟的细炭。 “快些吃吧,不等你们的爹了。” 冯氏说着,从锅子里夹了一块鸡肉给身旁的元娘。 吴二郎走后,屋里原本热闹的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也无人开口说话。 “母亲,这些菜都凉了,如何吃的?” 四姑娘金哥儿,今晚穿的着实喜庆,头上还戴了个真珠攒成的冠。 这冠是她大名府的姨母送与她的,上面的真珠虽然有瑕疵,但胜在颗粒大些,远比青州城内的珠子铺的要好。 这冠是随今年的年礼一同送来的。 “让她们拿去灶房再热热就是了。” 冯氏见小女儿不高兴了,让崔儿去匣子里,把她的那副银三事拿来与了小女儿金哥儿。 银三事,是银子打的耳勺,剔牙等物,用五彩丝线穿着,不用的时候,放在小金筒里,平时也可别在衣裳上。 今个白天的时候,冯氏就给她们姐儿仨,一人送了些物件,左不过,是首饰,扇子等物。 这又单独与了金哥儿一件银三事,元娘看不上眼,她已有了两副金的。 挨着金哥儿坐的三姑娘,沉默不语,垂头用着饭。 三姑娘屋里的春桃,站在她身后,为她感到不公。 听说娘子今日送与大姐元娘的是外面新打的一套点翠头面,足装了两个匣子。 送与三姑娘的却是寻常的金镯,汗巾子,扇子,香袋。 母子几人用过了饭,还要守夜,冯氏怜惜她们,让她们先回屋睡去,等到了时辰再唤她们起来。 吴二郎是在吴老太屋里用的年夜饭,薛小娘也来了,但只搬了小凳来坐,不像祁氏她们坐的都是椅子。 夜子时一过,就要准备喝甜汤,迎神了。 小厮去吴家门口放起了炮竹。 吴家迎神分了两处,二房一处,吴老太一处。 迎过神,冯氏再不愿过来,也只得领着女儿,庶子来到吴老太这,和妯娌祁氏她们一起祭祀祖宗。 吴老太爷嫌今年的猪头买的太小了,往年的羊头没有买不说,祭祀的碟儿也少,连羊羔酒都没有置办。 祁氏忍不住叫苦,往年都是二嫂置办的祭祀,她哪里晓得家里都置办些什么。 她在娘家的时候,每年祭祀用的都是猪头,再摆几碟果子,糕,肉便成了,也没见买酒。 这事也怪她,她接了管家的活,到了年上,又要备迎神的供品,又要备祭祀祖宗的,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能想的这样周全。 大房柳氏不在这,今年站在前面的是冯氏,她听着公爹吴老太爷骂祁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话里骂的也有她。 只是凭什麽骂她,他们作为公婆,又没有说让她管今年祭祀祖宗的话,更没有送来银钱。 若是把银钱送来,说让她管,她也不会推辞,毕竟祭祀祖宗,是吴家的大事。 如今三房办的不是那样,怪不到她头上来。 “爹,误了时辰就不吉利了。” 吴二郎劝道,这才让吴老太爷不再骂人。 祭祀过祖宗后,吴老太把东哥唤了过去,当着冯氏她们的面,把用红纸封的银钱,塞给了孙子东哥。 没有元娘她们的份。 “快拿着,你可是咱吴家唯一的哥儿,和旁的不一样。” 吴老太坐在椅子上,把东哥揽在了怀里,亲香的不行。 她话里的旁的,说的就是冯氏所出的三个姑娘。 “我瞧着,怎麽又瘦了,可是在二房没有吃过好饭食……” 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说他身上的衣裳穿的薄,不是今年做的新衣。 吴东哥瞥了一眼大娘子冯氏,然后怯怯的说道, “母亲不曾短我的吃食。” “东哥,别害怕,你要是在那边受了屈,不要不敢说,有祖母给你做主。 你是祖母唯一的孙,看谁敢刻薄了你去。倘若叫我知道,我定是不会饶她。” 冯氏和元娘她们脸子难看的很,不过也都习惯了,每年祭祀都要整这样一出。 “娘,你要是觉得我不贤,就把东哥从二房接过来,让他和你住,你管着他的吃穿。” 冯氏今年没有再忍她。 她婆婆吴老太是个最会恶心人的人。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贤了。 东哥是我二郎的儿,搬到这和我住是什么道理。 你是他的母亲,你对他好些,我和吴家的祖宗,都谢你。” 吴老太膈应的冯氏无话可说,她一个婆母的身份,就能压死人了。 一旁椅子上的祁氏,瞧着二嫂面上无恙,像没有听到婆婆吴老太的话似的,心里不由得暗暗赞服她。 吴老太说完话,等了一会,也不见冯氏有反应,不由得问道, “冯氏,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 “不知母亲说了何话?” 冯氏也不是好惹的,今日吴老太做的这些事,冯氏心里都给她记着。 她要她这个婆婆,日后求她。 “我说,让你日后对东哥好点。 虽说东哥不是从你肚皮里爬出来的,但是叫你母亲。 你和三个姐儿,日后还要仰仗着他,对他好些,你不亏。” 吴老太看了一眼元娘她们仨身上穿的,戴的, “瞧她们一个个身上穿的好料子,这怕是又做的新衣吧。 去年的也能穿,平白的费了那些子银钱,金哥戴的冠子,也不知多少贯钱。 东哥都还没冠戴,她倒是戴上了。 我听闻你给元娘置办的嫁妆,厚的很。 不是不让你给姐儿置办,只是你不要忘记,你还有个儿。 你的那些嫁妆,说什么也要给咱东哥留下来七成才好。” “母亲,我的嫁妆如何分,如何给,不劳您替我费心。” “我也不想费心,只是你今日给我个准话,你准备把你的嫁妆给东哥留下多少。 这话,二郎不好问你,我这个当婆婆的自是问得的。” “元娘,咱们走。” 冯氏说完,就带着女儿们站了起来。 吴老太见冯氏话都没有回她,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出了屋子,气的胸前一阵起伏, “老三媳妇,你看看,你这个二嫂,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 我问她话,我连理都不理,就走了,哪家的媳妇像她这般猖狂。 不过是仗着她家门楣比咱家高,她的那个父亲是个京官,可我的二郎也不差。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同知相公,还做了那般的政绩,配她冯氏,是绰绰有余。” 这话祁氏不好接,只能站起来说,去外面看看吴三郎他们可要吃茶。 下人院, 刁妈妈家的甜汤吃得晚,夜里去看花灯,看到亥时才归。 桂姐儿抢得了两只香袋,一只绸子的,一只纱的,她更爱纱的,便把绸子的与了二姐儿。 二姐儿得了一只花灯,也与了她。 喝甜汤的时候,是卯时。 外面到处都是炮仗的响声,即使下着雪,也挡不住这股子热闹劲。 刁妈妈把平时二房娘子给的好干果,好糕都拿了出来,摆在东屋炕桌上。 一家子人,坐在热炕上,说着话,剥着松子吃,任外面的雪下个不停。 “刁娘子,刁娘子……” 张妈妈佝偻个身子,身上穿着件皂色的麻布旧袄子,头上往日戴的银簪子也不见了踪迹,如今只用了块黄不拉几的巾子包着头。 脸上的神情,带着可怜和窘迫,哪还有昔日的得意。 见刁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嘴巴蠕动了好几下。 “你来我这作甚?” 刁妈妈嘴角还沾着糕饼渣滓,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几日不见,她怎的这般潦倒了。 “刁娘子,给你拜个年。” 张妈妈的腰弯了弯,手插在袄袖子里,姿态摆的很低。 “我也与你拜个年。” 刁妈妈不知她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穿的和要饭的差不多,来她这给她拜年。 稀罕的很。 “你可是有好衣裳的,这样的日子不拿出来穿,还想等什么日子。” 张妈妈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不瞒刁娘子你说,我的那些个衣裳,都给当了。 夜里迎神,连碗米都没得摆。 这大过年的,我也知晓不该张这个口,可家里连米都没得吃了。 这才不得已,来寻刁娘子你借些银钱,好去买些米和肉,凑合着过个年。” 张妈妈此时腹中空空,面有饥色。 没有肉哪算过年啊,哪怕花几个子,买一指肉,那也算是过年了。 给家里的人,一人分一片。 今个是大年初一,一年当中吃的最好的一天。 江大娘她们家,这天也是把省来的米,做成了干饭,再煮一锅菘菜烩猪肉,与一家子人吃。 平时吃的再不好,这天也要吃饱,吃好的。 往年,刁妈妈家的肉,都攒着不舍得吃,留到过年这天吃。 过年,对于她们来说,是特别的日子。 刁妈妈见她是来借钱的,脸子顿时拉了下来。 在今个这样的日子,借钱不好,即使是平常日子,刁妈妈这德行,也不会借给人家。 让她舔着脸借人家的钱行,人家来借她的,门都没有。 “你家连过年的银钱都没有?” 刁妈妈不信,她家的秀珠和雁姐儿都在府里做事,拿着月钱。 她自个的月钱,和她的差不多,一个月也是一百多文。 平日里也不见她有什么花销,攒了多年的积蓄,哪去了? 即使米价再高,也没到如今这一步,再说了,她和她一样,都是二房的陪房。 平时吃灶上的,虽说吃不饱,但忍忍也能熬过去。 府里给假,才给了几日,就把多年的老底给吃干了? 张妈妈见她不信,想说啥,又给憋了回去。 她苦啊,摊上了那样一个讨债鬼。 把她家里的银钱全给卷跑了,还有她的那两件值钱的首饰。 可她连敢声张都不敢,她儿子卷了家里的银钱,和那个曹养娘私奔了。 若是让人晓得了,她们一家子,怕是会被冯氏赶出吴家。 旁人问起她儿,她只说使他去他舅家了。 就连儿媳王氏问,她也是这般说辞。 要不是,实在过不了年了,她也不会厚着脸皮,寻这个刁银娣借银钱。 “你权当看在咱往日的情分上,你家二姐儿和我女儿又同在灶房做事,借我几个。 等发了月钱,我就还你。” “你去别家借,我家穷的也快断炊了。” 她刚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张妈妈就瞅见她头上多了只钗,晓得她有钱,不愿借,只能悻悻的离开了她家。 “娘,她家也不愿借?” 雁姐儿饿的有气无力的,见她娘回来了,连忙问道。 进了屋的张妈妈,摇了摇头。 雁姐儿眼中的希冀变成了失望, “还是让秀珠去借吧,她在元娘院子里,有顽的关系好的人。” “你怎麽不去找你在灶房顽的好的人去借,你不是和那个二姐儿熟吗,你去找她借。 还有胡娘子的侄女,那个叫红果的,你在灶房呆了这些日子,不会连几个钱都借不到吧。” 躺在炕上的秀珠,见她往自己身上扯,顿时来了脾气,说的雁姐儿不吭声。 张妈妈不舍得得罪二女儿,只能怪大女, “你说你也是,之前闹死闹活的要进府去。 我不放你去,你怨我挡了你的好前程。 让你去了这些日子,什么前程,呸,在灶房整日里舂米送水,干些没出息的活。 还给我丢脸……怎麽没见你勾搭上哪个姑娘院子里的人,使你进院伺候啊。” 连关系都不会处,刁银娣家的二姐儿,和那红果,俩人都不搭理她。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儿,就是个心高,又奈何没能耐的。 不是那块材料,还非要往上挤。 雁姐儿见亲娘和妹妹一块讥讽自己,眼睛一酸,强忍着才没让泪淌下来,把一口好牙恨不得咬碎,说道, “你们甭看不起我,这才哪到哪,我张雁姐,这辈子一定要穿上那绸子衣裳。” 家生子,都想穿上绸子衣裳,绸子衣裳,并不仅仅是件衣裳。 那是前程,是富贵,是地位,是高处。 纵使,舍了这层皮肉,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往那钻营,往那爬。 她张雁姐不能一辈子都在底下,穿着这身破麻衣。 等年龄大了,被府里的主子随意指给一个小厮,继续过着这样的日子。 她不能。 秀珠和张妈妈听了她这话,都大笑了起来, “姐姐,你当真是好志气,真应该让娘把你送到元娘的院里…… 就你这样的,肯定能使元娘赏你身衣裳穿,还是绸子的。” 秀珠在炕上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觉得她姐姐是在痴心妄想,她在灶房那样的地,都转不开。 还想去元娘的院里伺候,在那伺候,可不是心高,就能待的地。 秀珠有几次,差点被人挤出去,幸好她心眼多,才留了下来。 “我的儿,存了这样的心思,就该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 要不是因为你娘我,你早就被灶房的胡娘子给赶出来了。 这话你可不要出去说,没得让人笑话。 你没本事,就踏实的待在灶房吧。” 张雁姐面对俩人的羞辱,把泪儿逼了回去。 心中的欲望和不甘,被羞辱的越发膨胀了起来。 过了旧年,便是新年。 时间一晃,三年过去了。 吴相公跟着李知州,在青州因着赈灾的事,颇有政绩。 在李知州的关系下,他回汴梁述职,又使了些银钱。 最后去了下州当知州去了,这算是往上升迁。 而李知州,虽无银钱,但京中有人,去了上州任职。 沂州, 梁堇连着坐了四五天的马车,身子架都快被震荡碎了。 她和她娘刁妈妈,桂姐儿,江大娘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马车里。 怀里抱着包袱,挤的没有转身的空。 这一路上,只有到了驿站,才能下车歇息歇息。 像这样的马车,还有五辆,都是赁的。 车厢上面,还绑着些褥子等行李。 后面还有些驴车,拉的是些箱笼。 如今进了沂州,总算是到了地方。 冯氏一早就让人来沂州赁了房屋,她和三位姑娘的马车在最前面。 吴老太和吴老太爷不舍得赁马车,只好赶着驴车在后面,怕是要晚一两日才到。 “可算是到了。” 桂姐儿如今出落的越发俊俏了,不过性子还是一样的泼辣。 “二姐儿,把你包袱里的糕儿,与我吃块。” 三年的时间,二姐儿身子也抽条了。 梳着丫髻,头发黑了。 刁妈妈时常说,是吃了芝麻丸的缘故。 长得不算丑,也说不上多俊俏,脸上最出彩的是那双杏眼,眼皮上不晓得什么时候长了一颗小痣。 也就是这颗痣,让她看起来,有些精细干净。 十一二岁的姐儿,谈美丑还过早,脸庞嫩,就像那还没长成的青葱,怎麽看都是丫头气。 天黑前,马车穿过大街,在市井后面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沂州和青州差不多,两个州相邻,所幸离的不远,才这几天就到了。 要是吴相公被调到远些的地方,半个月的路程还是少的。 有的官员任职的地方偏远些,从汴梁过去,路上要一两个月。 冯氏的家私多,已经让人提前运到这沂州赁下的宅子里了。 梁堇她们下了马车,见这赁的宅子,青墙朱户,从外面看,比不上青州的宅子大。 到了下人的住处,可比之前小太多了。 之前刁妈妈家,有个东屋,西屋,还有个能做饭食的灶房。 如今要和人挤在一个院里,共用灶房不说,屋里也狭窄的很,只有一张炕。 若是梁父回来,只能在屋里扯个布帘,另外支个床。 “娘,咱睡这间。” 海棠胳膊里挎着个包袱,扯着身后的蔡婆子。 三年前,蔡婆子用四十贯银钱,吊着小红,身上的伤好了些,便背着小红把人牙子喊到了家里。 也不知小红被卖到了哪里,后面,蔡婆子就收海棠当女儿。 梁堇瞧了,都忍不住惊讶,蔡婆子经了那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对海棠好的很,领了月钱,还给海棠扯布做新衣。 待她像待亲女似的。 还给她们家,割了两斤的猪肉,说是谢她娘刁妈妈的。 把屋里收拾妥当,梁堇就去寻胡娘子去了。 赁的宅子里只有一间灶房,冯氏把它让给了吴老太她们,省得再生事端。 另腾出一间屋子作她们二房的灶屋。 胡娘子使唤她去外面寻个泥瓦匠,来家里砌灶台。 虽然刚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可好在前面就是市井,梁堇寻了过去。 途中,见一老妪身上背着个姐儿,姐儿的髻上还攒着红花。 匆匆的进了巷子深处。 市井,鱼龙混杂,住的什么人家都有。 有那在这赁房,门口挂了红灯笼,做私娼的。 私娼也分几等,上等的是出门坐轿,平常不露脸,带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如高门子人家的大娘子。 中等,便是梳着南边传来的时兴发髻,头上插着钗,珠翠,身上穿着鲜艳的衣裙,打扮的十分颜色。 出门也坐轿子,但不遮遮掩掩,随意人看。 下等,便是婆子支起了门户,买个女儿,或者认个女儿,好酒好肉的伺候着,还帮着浆洗衣物。 这样的女儿,有是那好人家的,被婆子这般迷了心肠,哄骗的做了这般生意。 有时,会去酒楼唱个曲,得些赏钱。 或者在酒楼吃酒的熟客,会唤人来家里请。 这个时候,是要多给银钱的,不给银钱,给布料也是一样的。 她出门,就像刚刚梁堇撞见的那样,被婆子背着,偶尔会花几个钱,赁个轿坐。 第 42 章 冯氏刚到沂州, 沂州的大小官宦人家,自是晓得她来了。 今个这家来请,明个那家来邀,可比在青州的时候风光。 在青州, 冯氏只是同知娘子, 如今成了知州娘子,出门赴席, 坐的都是上首。 李知州的娘子早逝, 同知的地位排在通判之上, 知州之下,按理说,她在那群女眷中,也算是地位最高的。 可张通判的娘子郑氏,娘家地位比冯氏的娘家高,故而次次赴席, 只要郑氏在, 冯氏都是不坐上首的。 冯氏坐在铜镜前,让梳头娘子给她梳头发。 梳头娘子夫家姓王,人都喊她王娘子, 梳的一手的好头发。 冯氏前个去赵判官家里吃酒, 见他家的大娘子,梳的发髻很是精巧别致,就赞了她的梳头娘子梳的好。 赵家娘子说, 是从外面请来的。 冯氏留了心,吃酒回来后,便让人去外面寻了这位王娘子。 “娘子脸庞长得好,衬梳高髻。” 王娘子一面说, 一面用木梳沾了梅子油给冯氏梳髻。 这木梳和梅子油,都是她带过来的。 箱子里,带的还有各种假髻,头油,梳篦等物件。 她擅长给人梳头发,自个却用一块青色的细布包了头发,连钗都省得插了。 身上穿的很是朴素。 进了屋,先给冯氏磕了个头,冯氏赏了她半吊子钱。 王娘子见这位新来的知州娘子头发多,便没有给她用假髻,而是往里面塞了一窝丝,垫的高高的,这样梳出来的发髻,才高耸饱满。 她与人梳的头发多,官宦人家没少去。 官宦人家的娘子,并不是人人都有一头好头发。 年轻些的娘子,有的头发少,有的头发细黄,若杂草。 她给人梳头发,就不得不用假髻,并且还要多使头油,使得对方的头发乌黑发亮。 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去薛司户家里给他们家的老太太梳头发。 那老太太久病卧床,头发掉的稀疏的不行,挽起来就一撮,枯涩难梳又灰白。 后面她愣是给人老太太梳成了一个福寿髻,把老太太高兴的赏了她一匹好料子。 “娘子瞧,这般可使得?” 冯氏看着铜镜里梳好的髻,不由得点了点头,这王娘子的手艺确实好。 这样的高髻,她还没梳过,听她说,这是扬州那边的样式。 王娘子又问她用什么头面。 冯氏的妆台上,摆着一排的头钗,有旧式的,新式的。 两个首饰匣盒里,堆的都是金银珠翠,宝石白玉,琳琅满目。 冯氏也不知用什么好,让她去匣中挑。 王娘子挑了根两指宽的嵌宝花钿,压在髻下,又捡了四根一模一样的扁金钗,各分两根插在髻上…… 冯氏是官眷,首饰挑的不能太富贵,只捡富贵的来用,岂不是成了商户人家。 王娘子并不像旁的梳头娘子,一味的在发髻上堆砌珠翠,她反而用的首饰很少。 像这般,用了金钗后,便不再用其他,只添一根点翠花簪,插在鬓角。 那点翠上的蓝,格外的典雅。 插在鸦黑的发上,显得内敛又贵气。 冯氏见她有这般好手艺,想赁下她,留在家里给她梳头。 等日后元娘出嫁,让她当元娘的梳头娘子,一起去那伯府里,也不晓得她愿不愿意。 王娘子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自是应下。 与谁梳头不是梳头,这可是知州家里——沂州官最大的人家。 王娘子喜的又给冯氏磕了三个头。 冯氏让崔儿带她去写租赁文书,按手印。 正巧,卢婆子捧着三个匣儿进来了,看到王娘子给冯氏梳的发髻,也忍不住赞了几句。 冯氏是有梳头娘子的,还是她带过来的陪嫁,去年给了元娘。 之后,就是崔儿帮她梳。 崔儿又不是正经的梳头娘子,哪里比得上王娘子。 就连冯氏前头的,也比不上她。 “娘子,这是鲍通判家送与娘子的。” 卢婆子这些天,没少收礼,怪不得人人都想升官。 郎君只是升了知州,和当同知那会,真是差了一大截。 当同知,下面也有人送礼,但哪比得上这些。 冯氏屋里近日添了些东西,都是旁人送的。 “这匣儿乳香,倒也罢了,这沉水香……” 冯氏不爱用香,但也晓得这两味香料,都是那上等香料。 尤其是沉水香,更是上等中的上等。 瞧这颜色,还有气味,是沉水香中的佳品。 这一匣子,怕是有四五两之多,实在是太贵重了些。 另外一个匣子,是六个茶饼,冯氏不是那没见识的,但也认不出这是什么茶。 她只留下了乳香,其余两个匣子,让卢婆子给收了起来,等什么时候,再还与鲍家。 吴老太她们是在冯氏到后的第四日到的。 冯氏把最大的院子留给了她们,吴老太即使想挑刺也挑不出什么。 这里不比青州,赁宅子,她们也没使银钱。 吴老太的女儿芳姐,还有她的外孙,外孙女,只能和她住在一个院里。 好在院子的屋有四五间,也够住。 “那流水一样的好东西,都送到了她那。” 吴老太在屋里,和女儿抱怨。 “我和你爹都还没死,这个家还没让她当,送来的东西,说什麽也要送到我屋里才是。” “娘,此事二弟妹做的是不妥。” 吴芳姐是前两年从扬州过来的,吴老太可怜她,一直没让她回婆家。 “外面那些人与咱家送礼,全是因着我那个兄弟是这的知州相公,不是看她娘家那边的关系。 她怎麽把礼全留在自己屋子里了。” 如今是四月,芳姐上面穿的是提花软缎做的衫,下面是娇绿罗裙,坐在炕边上,露出一对鸳鸯凤嘴尖鞋。 当初她刚从扬州过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很多年前样式的绸子衣裳。 那样的料子早就过时了,就连冯氏赏给陪房的,都能比了她去。 冯氏还与她两匹好衣料,让她做衣裳穿。 “她这样的,还高门子出来的,我见她最是个贪财的。 咱吴家的好处都被她给占了去,也不给咱吴家留些家用,你说说,哪有这样的人。 还贤惠,贤惠个屁。 早知道,就不让二郎娶她。” 吴老太恨的不行。 芳姐端过盏子吃茶,又让丫头把铜镜拿来,她坐在那,用银红的手绢掩着,剔起了牙来。 吴老太见女儿不接她的话,忍不住催促道, “别剔牙了,快帮娘想个法子来,难不成就眼睁睁的看着咱吴家的东西,都被她给霸了。” “等什麽时候,我与二郎说说,二郎向来听我这个姐姐的话。 我也不是那等占人便宜的人,不是咱吴家的,咱不要,是咱吴家的,二弟妹占着,情理不合。” 芳姐嫁人的时候,冯氏还没进吴家,所以姑嫂俩人,没怎麽相处过。 柳氏是知晓的,芳姐在吴家当姑娘的时候,连她都要让着,性子要强的很。 她在婆家过得日子再难,也没朝娘家要过银钱。 刚回来那阵,整个人沉默的很,说话都要先看一眼对方的脸色。 冯氏来看她,她对冯氏很是谦恭。 从腕子上褪下来唯一的首饰,与了冯氏,还怕冯氏嫌弃。 问起她婆家的日子,只说过的好,有多少人伺候。 在吴家待了两年,她慢慢的变回了在家当姑娘时候的样子。 话也敢说了,人也放的开了。 “可怜我是个没本事的,镇不住她。 要是搁到厉害的人家,早就一巴掌打的她知道,在家里,谁是天,谁是地。” 青州一个灾年,把她压箱底的钱,用的所剩无几。 后面又时常贴补芳姐娘仨,吴老太穷的很,正急需好东西填箱笼。 芳姐平时爱打双陆,在吴老太屋里又坐了一会,听闻冯氏前些天得了一个手艺好的梳头娘子。 便使赵婆子与她借来,下晌她还等着去宋娘子家。 她刚到沂州不假,可外面的人见她是知州相公的姐姐,都邀她一块顽。 其中有个小吏家的娘子,常拉着她去宋娘子家打双陆。 这宋娘子,是个寡妇,丈夫还当过官,给她留下了不薄的家私。 沂州有头有脸的人,都爱去她那。 赵婆子来到了二房,把芳姐想借梳头娘子的事与冯氏说了一遍。 借她也不妨碍什么,只是冯氏并不愿借。 她这个姑姐,远比不上两年前刚归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可怜她。 现在也不知怎麽了,爱插手她二房的事。 二郎是她兄弟不假,可俩人都已成家,这二房有她这个大娘子就够了。 不过,她当着赵婆子的面,也没说不借, “不凑巧,王娘子今日不得闲,我刚刚让她来给我梳头,她都不肯来。 她是我请来的,不是咱家的下人,我也不好说什么。 你回去和姐姐说说,不是我不肯借与她。” 赵婆子回去学了冯氏的原话,芳姐心里有些恼,她又不是要她的人,只是把人借来,与她梳个头发。 “她就是这样的人,占咱吴家的便宜,咱吴家想从她那借点什么难的很。 前几年,我见她屋里的瓶好,借过来摆几天,后面她让她的那些子陪房,来我屋里又抢又砸的。 你说,她要是想要瓶,和我说一声不就成了,非要让人来抢,弄得家里乱糟糟的。 旁人还以为是我拿了她的,不肯给,把我的名声都给弄臭了。” 吴老太说的芳姐,对冯氏的不满多了起来。 “人家给咱二郎送的礼,值几百贯银钱也是有的。 这些钱,都进了二房娘子的箱笼。 赁梳头娘子的银钱,八成用的都是咱家的,还不让咱家的姑奶奶用,真是欺负人。” 赵婆子在旁边,不忿的说道。 挑拨怂恿着芳姐,去二房讨要东西,到时候她也跟着沾便宜。 芳姐和吴老太不同,看出了赵婆子的心思。 与了她几个钱,打发她去外面给她找个梳头娘子来。 …… “三丫,你去灶房寻我妹妹,让她忙完灶房的事,早归家,我有事问她。” 桂姐儿被梁父送去私学识了些字,让她再学个手艺好傍身。 刁妈妈一向听梁父的话,就使卢婆子的关系,把她塞到了四姑娘金哥的院里,跟着苗奶妈学梳头。 金哥屋里没有单独的梳头娘子,她的奶妈梳的不差。 原本是想送她去元娘那的,她那的梳头娘子,还是冯氏的陪房。 可她身边,已有三个学梳头的丫头,其中两个,一个是她亲女,一个是她外甥女,桂姐儿如何挤得进去。 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了金哥这。 金哥这也是有好处的,她得冯氏的宠,又不像元娘有一门显贵的亲事。 所以她的院里,既没有元娘那争斗厉害,又不像三姑娘那冷清。 私学,梁堇也是去了的。 私学也分三六九等,梁父手里没有那么多银钱,只能把两个姐儿送到了一个老童生家里。 梁堇趁下晌不做活的时候,就过去。 “姐姐可还有旁的要交代的?” 三丫是金哥院里的小丫头,从外面买来的。 桂姐儿仗着进院比她早,又是家生子,没少使唤她跑腿。 “没了。” 桂姐儿身上穿着个无袖的长褙子,水红色,下穿白布细折裙,一根豆绿色的汗巾,系在了腰上。 额上还留了发,留到眉上高些,她见院里的丫头留了,便回家让二姐儿也给她剪个。 丫髻上还攒了两朵头花,学着大丫头的做派,手中不离手绢。 在金哥院里,除了跟着苗奶妈学梳头外,还另做些杂活,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寻个地方躲懒。 三丫来到灶房,寻到了正在切菜的梁堇,把桂姐儿交代她的话,与梁堇说了。 “累你跑一趟,这是胡娘子与我的糕,我没碰过,还干净着。” 梁堇给了她两块蒸的栗子糕。 “多谢姐姐。” 三丫喜滋滋的接了过来,她就爱被桂姐儿使唤来灶房寻她妹妹,她妹妹二姐儿每次都会与她些吃食。 有的时候是糕,有的时候是果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得块香肉。 “二姐儿,你的羊舌一直片不好,姑母都说了你好几次了。 这片羊舌有什么难的,听说再过一阵,冯娘子就要让咱们做菜了。” 做菜是考验,听她姑母胡娘子说,冯娘子要给元娘定下未来的灶房娘子。 到时候不仅在她和二姐儿之间挑,还有其他人,一共是七个。 她姑母这些天,晚上不放她走,留她在灶房,不惜拿出自己的银钱,买来生肉,让她练大菜。 她的厨艺,姑母是夸过的,这三年来,红果没少下苦功夫,胡娘子又逼着,硬生生的练了出来。 做的大菜,不仅像模像样,味道也不错。 红果晓得她不会和自个争元娘的灶房娘子,这是一早就说好的。 二姐儿是个厚道的人,不是那种坏心眼的。 再说了,她的手艺比不上自个,争也没用。 她说这些话是为她好,盼着二姐儿能做三姑娘的灶房娘子。 她和她在一块这几年,二姐儿与她是同年生人,比她还要小两个月,可每次都是二姐儿让着她。 她念她的好,俩人又有情分在,心里为她急。 “我生的笨,只能多费些功夫。” 梁堇笑着说道,晓得红果是为她好。 她不仅羊舌片的不好,就连学做大菜,也学的慢。 每次都是红果学会了,她迟上好些日子才做出来,味道也比不上红果的味儿好。 拿大菜中的清蒸羊肉来说,红果蒸出来的是嫩的,梁堇蒸出来的又老又柴。 偏偏炒个猪下水,炖个血脏羹,这些登不上台盘的菜,味道好的很。 梁堇何尝想这样,她要是学的比红果快,胡娘子定会不高兴。 她把切好的豆腐放进了炖汤的瓦罐里,只见豆腐纷纷散开,好似一朵菊花。 只是刀工不好,有的细的能穿针眼,有的则粗的断掉了。 张雁姐也听到红果说的话了,她在灶房这几年没学到什么厨艺。 可她志不在此,也不在意胡娘子不教她。 第 43 章 梁堇到了住处, 见桂姐儿还没回,便从里面插上了门,在箱笼里寻到了个木盒。 木盒里装的不是银钱,而是她这几年跟着胡娘子, 学的做菜方子。 如今, 她大菜都已学的差不多,这上面的东西, 她早就记的烂熟于心, 便寻个蜡头, 把这些草纸放在盆子里给点了。 她心知胡娘子对她藏私,教的大菜,少了几道香料,这是故意防着她。 人心隔肚皮,胡娘子也是为红果作打算。 怕她一个反水,不认账, 抢了红果的前程。 梁堇不怪她, 搁到旁人身上,也会这般。 少了几道香料,做出的大菜, 味道不那么出挑了, 梁堇也不是那一成不变的人。 她这两年,没少琢磨胡娘子教的大菜,颇有心得。 大菜的味道, 并不是一定要守旧。 每个灶房娘子,做菜都有擅长的地方,就像胡娘子,她擅长拿捏火候, 做的羊肉,以蒸的最为出彩。 并且她还有最聪明的一点就是,在做蒸羊肉的时候,她并不会放多种香料来调味。 有的灶房娘子,做羊,要往里面放十几种的香料来增味。 胡娘子与她们不同,只会用梅子酒来增味,这样既不毁了羊肉本身的味道,还能激发出它的鲜气。 做出来的羊肉,油而不腻,清嫩不失味道。 她的糟脆筋,也有同曲之妙,吊的汤头不见一滴油,却让人吃了念念不忘。 梁堇虽有厨艺,但从不敢小瞧旁人。 不说胡娘子人咋样,她的手艺,是实实在在的,要不然也不会当上冯氏的陪房。 她跟在她身边,看她做菜,受益良多,也算是摸到了北宋官宦人家菜肴的一点门槛。 晓得一桌席面的规矩,像吴家,要是来了客人,冯氏让做一桌席面。 胡娘子就要打听,来的是什么客,男客还是女客,身份贵重与否。 然后再列单子,主菜要上双数,不能是三,五,七……会认为不吉。 要是一般的女客,就备四道主菜,一道大菜,两道羹,余下是些小食。 冷热,荤素,这都是有讲究的。 要是男客,要有佐酒的四个碟,羊肉签,莲花肉,旋鲊,炙鹌子。 另外四个碟,盛松子,银杏,鹅梨,香圆。 剩下的主菜和大菜与女客一样。 席面,分上席,中席,下席,来了贵客,做上席。 前些年,柳氏的哥嫂来吴家打秋风,冯氏让做的两桌下席招待的。 下席和上席的席面,差别很大,不仅差着碟碗,更差着菜色。 下席是没有大菜的,主菜也甚是不讲究,外面买来的烧鸡,都能上得了台盘充主菜。 还有席面上盛菜的碟,要用上等细瓷,有的还用银碟,银碗,银酒壶,牙箸都是楠木做就……下席没有这诸多讲究。 这里面的门道多,胡娘子说的时候,她都暗暗记在心里。 灶房娘子不是好当的,但只要肯下苦功夫,便不愁什么。 桂姐儿从苗奶妈那得了两块白绢,哼着小调,从外面回来。 在院里浆洗衣物的海棠,见了她,衣裳也不洗了,凑了上去,好姐姐的叫个不停。 “好姐姐,在四姑娘那,可是又得了什么稀罕玩意?” 海棠还在吴家的灶房里打杂,她也想进二房主子的院里伺候,哪怕是当个倒尿桶的都愿意。 可惜她娘蔡婆子和二房的人搭不上话,平白的误了她的前程,使不上一点劲。 “没得什么玩意。” 桂姐儿是个势利眼,瞧不上她,懒得和她多费口舌。 海棠见她进了屋,关了门,瞅院里无人,便贼头贼脑的蹲在了她家窗子下面,想听俩人说些啥。 原来是苗奶妈的弟弟得了急症去了,也不是她亲弟弟,而是她后娘给她生的。 俩人平时不怎麽走动,桂姐儿不晓得要不要给苗奶妈拿银钱。 “你和旁的丫头不一样,旁的丫头,想拿就拿,可你跟着苗奶妈学梳头,这个钱一定是要拿的。” “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心里拿不定主意,要问问你才好。 去年,元娘屋里的周奶妈家里死了人,听说院里的丫头,一人给拿了二十个钱。 我这要拿多少,死的和苗奶妈不是一个娘生的。” 桂姐儿遇到事,爱问梁堇。 外人瞧着她是个有主意的,其实不然,她最是个没有主心骨的。 碰上啥,不敢自己拿主意,都要问一遍梁堇,才敢去做。 “你拿三十个钱,是不是一个娘生的,又有什么重要的。” 反正这钱苗奶妈也不会给那边, “你在四姑娘院里,平日要靠人家多照拂,不要舍不得这几个钱。” 梁堇劝她,这样的事,苗奶妈也没几回,她告知了旁人,就是让人来给她送钱。 要是不想收钱,瞒着不说就是。 银钱给的少了,那苗奶妈心里不舒坦,给你穿小鞋,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桂姐儿还真舍不得给这麽多钱,这些钱快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钱了。 她在金哥院里,如今一个月领四十文钱。 苗奶妈说,等她日后梳头梳的好了,就抬举她,让她进屋去给金哥梳头,到时候,会给她涨月钱。 也不知道是不是哄她的,桂姐儿这个月,在货郎那打了二两桂花油,又买了头花,哪里还剩的下钱。 便伸手朝二姐儿借三十个钱,说下个月发了月钱,再还她。 说是还,哪次还过。 梁堇有心不借与她,可又怕她手里没银钱给苗奶妈。 “这次借你的钱,要是再耍赖不还,我就揭了你的皮。”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的很。 对这个桂姐儿,不能手软,她就是这样德行的人,连亲妹妹的便宜都要占。 几天不打,皮就痒的难耐。 桂姐儿撇了撇嘴,不吭声,晓得她说的出就做的出来。 她还想着,把今日刚得的白绢,分她一张,见她还要揭她的皮,说什么也不给了。 梁堇让她去屋外等着,她藏钱的地方不能叫她知晓,叫她知晓了,怕是又偷她的。 桂姐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梁堇有时候都拿她没法子。 还偷穿梁堇的好衣裳,见梁堇得了啥,就要来抢。 梁堇忍她忍的久了,就会打她。 桂姐儿推开门走出来,正好看到海棠慌里慌张的跑去洗衣裳,她心里顿时起了疑,但没有追上去问。 屋里,梁堇这三年,平日要孝敬胡娘子些东西,果子,蜜饯,有时候是香粉,零零碎碎的。 她每年生辰,还要送去两条鱼。 还有她自个平时的花销,除去这些,才攒下两贯子钱。 这两贯钱,在梁堇看来,算不上钱。 她的月钱,比三年前涨了三十文,如今是五十文。 一个月五十文,一年才六百文,还不到一吊钱。 光靠这点子月钱,难免捉襟见肘,更何况以后少不了用钱的地方。 在这底下,什麽妈妈,奶妈,婆子,丫头,娘子。 只要手里有点权,就有人上赶着送礼,送银钱。 这底下比上面,更讲人情世故,也更现实。 银钱就是这里面的通行证,干什麽都要拿它来开路。 梁堇早就看明白了,只能想法子赚银钱,这样才能日子好过,路好走。 她也不想这样,可这底下的规则就是这般。 她只是个没有地位的家生子,命都不在自个手里,在这些下人中,如何蹚出一条路来,比什么都重要。 自来到沂州后,她只要得闲,就会去这附近逛,还有市井。 下人院里,几家共用一个灶房,她做小食不方便不说,还会惹人注意。 她想在外赁个灶房,寻摸了些时日,见市井西边,有个卖头花的娘子,她们一家是外地人,来这赁了屋做些小生意。 平时灶房只做饭食,剩下的时辰都空着不用。 她想赁来用,煮些酱肉卖,酱肉的利比香鸡子的要大。 梁堇盘算好了,次日便寻了过去。 卖头花的杨娘子见有人赁她的灶房,当然愿意。 她赁这灶房,一个月是三百六十个钱,问梁堇要了三百钱。 梁堇不是没有打听过这片的赁价,三百钱,着实高,她不肯给, “我手里只有一百五十个钱,娘子的价高,我再去寻旁人家。” 见这个丫头要走,杨娘子如何肯放她走,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一百六十五个钱,让梁堇赁到了。 “柴,你自己买,油盐醋都不能用我的,还有,你不能耽误我做饭食。” “娘子放心,我晓得,中午的时候我不用灶房,只有下晌的时候用。” 杨娘子见她年纪不大,说话这般老道,不由得问她是哪里人,家住在哪,怎麽出来赁灶房使。 “我也不晓得我是哪的,我娘带我来此地讨生活,她白天在别人家做帮工,日子难过。 沂州屋价又贵,我与我娘借住在一个旧相识的家里,不好用人家的灶房。” 梁堇把自己说成了寄人篱下的人。 “你也是可怜的,怪不得这麽小,就晓得补贴家用。” 杨娘子的灶房在屋后面,她住的屋是临街的,平时在门口支个摊子,卖些头花和各色麻线。 她男人前些天去外面贩珠去了,不在家。 说完,她就带梁堇去了灶房,灶房里的哪些物件用坏是要赔她的。 还把自己切菜的的案台分给了梁堇一半,又嘱她用完灶房,需收拾整洁,她是个爱干净的。 第 44 章 梁堇赁好灶房后, 就去盐铺买了两斤官盐,又去杂货行,沽了五两米醋。 等把东西都置办全后,出门身上带的一吊子钱, 用的只剩二百一十八文。 她不是没有想过, 自个赁间屋作灶房。 一是赁金贵,二是还要花钱买锅。 当初柳氏管家的时候, 就因为锅贵, 不舍得买两个, 被灶房的王管事没少埋怨。 这与人合赁,至少省下了七八百钱。 次日,梁堇用草绳拎着一条五花肉就过来了,路过杨娘子身边,还向她问了好。 这会杨娘子的头花生意不好,没啥人, 就跟着到了灶房, 生怕梁堇偷用她的油。 梁堇把肉放下,先去井口打了半桶水,把昨日买的瓦罐都清洗了一番。 “你这做的什麽吃食, 怎麽还用上瓦罐了?” 站在灶房门口的杨娘子忍不住好奇道。 “是南边的瓦罐酱肉。” 梁堇没卖过酱肉, 也不知好不好卖,不敢做太多。 瓦罐酱肉? 杨娘子还真没有听过这样的吃食,有些稀罕, 但也没放在心上。 打量的眼神,在灶屋转了一圈,见她置办的东西齐全,柴都买了两捆, 便没再说什么。 梁堇见她走了,心里一松,对方要是在这盯着,她不好做酱肉。 把灶火点燃后,先把切成方块的五花肉,放在锅里,小火煎出油来。 煎到两面金黄,把肉盛出来,里面的残油,用来炸葱蒜,猪油变成了葱油。 后面把干焦的葱料捞出弃用,再放入糖,熬出糖色…… “杨娘子,你做了什么吃食,这般好味。” 说话的是住在杨娘子隔壁的人家,都叫她陈二嫂。 本是这沂州的乡下人,她男人不知从哪学来了一手做糕饼的手艺,两口子便进城赁了铺子整日蒸糕卖糕。 几年时间,便攒下了些家资。 杨娘子的丈夫不在家,她时常请她过来与她晚上作伴。 闻言便说, “我哪有这般手艺,想来是赁我灶屋的那个丫头做的。” 杨娘子心中暗想,这丫头才多大,要是搁到旁人身上,怕是还不晓事,哪里会什么手艺。 这肉也不知怎麽做的,咋这般馋人得慌。 闻着这味,比张家熟肉铺卖的熟肉还要香上几分。 灶屋里的梁堇,把肉在锅里炒的红艳艳后,再装进三个瓦罐里,瓦罐里加上水,然后坐在炉子上焖煮。 这炉子是她赁来的,她专门挑的炉口大的,上面架着竹夹,能放四只瓦罐。 一个月赁金才七文钱。 北宋有专门的赁货行,谁家要是有丧事,连丧衣都有赁的。 她估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用麻布垫着掀开了盖子,见里面的汤汁熬的快没了,五花肉吸饱了汤汁,一块块呈现出鲜亮的酱色。 “杨娘子,这是我做的酱肉,与你送些。” 梁堇用陶碗盛出了上半碗来。 杨娘子又惊又喜,连忙起身接过, “怎麽好白吃你的……你这还要卖银钱。” 这肉她还没吃,就知道定是不差,光是看着,就让人口中生津。 “昨日我多有劳烦娘子,这几块肉不值什麽,娘子别嫌。” 梁堇已经交了一个月的赁金,日后少不了和杨娘子打交道,送她碗肉,以后也好说话。 “不嫌不嫌。” 杨娘子吃了梁堇送的肉,对梁堇熟络了许多。 没过两天还和她说,让她再买柴就去王家巷子里买,她家的更经济,还给送过来。 梁堇谢了她,她要是不说,她哪里会晓得。 之前买柴,都是请人送的,还要另给银钱。 沂州这边也有夜市,她在杨娘子这打听来的,说是沿着绸缎铺一直走,在官学后面。 她本想在市井卖,但少不了去串脚店,串脚店要吃气,哪有去夜市,自由自在的,不用看人的脸色。 她在这转了两日,就找好了位子,酱肉卖的很顺,除去头一日剩下了些,其余几日,都卖光了。 一斤猪肉,能出三十块酱肉,一块酱肉卖两文钱。 猪肉一斤不过二十四文钱,算上盐,糖,香料,柴等,撑死也不过三十文。 也就是说,一斤猪肉净赚三十文钱。 她一天做两斤来卖,就是六十文,一个月,就能得一贯八百文。 差不多是两贯钱了,梁堇见铜板越来越多,身上的劲头也越大。 “你这几日都忙些什麽?” 红果想寻她都寻不见,事情一做完,就没人影了。 “冯娘子都快定灶房娘子了,你怎麽一点都不上紧。” “还有两个月,早着呐。 冯娘子这次是给元娘定人,我如何比得过你的厨艺。 再说了,当初说好的,我不与你争。” 红果见她提起了这事,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这几年,她们虽然都心里明白,但谁都没有在明面上说过这事。 “那你也要在冯娘子跟前好好露脸,给三姑娘当陪房和给元娘当陪房是一样的。 我还有些羡慕你,三姑娘脾性好,不是那种难伺候的。” 梁堇知晓红果是怕她心里有芥蒂,所以才宽慰她。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跟着三姑娘是一条出路。 四姑娘金哥比三姑娘小三岁,给她当陪房,要等许多年。 春桃姐姐与她说过许多这位三姑娘的事,三姑娘性子是好。 等冯娘子给元娘挑好人,就该给三姑娘挑了。 给三姑娘挑,自然要问三姑娘的意见。 梁堇心里没谱,也不晓得三姑娘愿不愿意选她当陪房,她听说三姑娘奶妈的女儿,在别处也学了做菜的手艺。 到时候,三姑娘选她奶妈的女儿也说不准,假如真这样,那她只能再熬几年,等四姑娘金哥了。 无论给谁当陪房,梁堇都要精湛自己的厨艺。 这一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昨个卖酱肉的时候,见一老翁,做的水腌鱼,买者众多,忍不住好奇,也买了几文钱的,一吃发现,味道好的难以言喻。 她活了这些年,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鱼。 那鱼不过是寻常的草鱼,味道却鲜的让人难忘。 晚上的时候,梁堇一如既往的去卖酱肉,想起老翁的鱼,便想过去买些来吃。 “儿啊,这是给你娘买药的钱。” 一个身穿蓝色衣裳的闲汉把张老翁钱匣子里的钱要全拿走,张老翁在一旁苦苦哀求他。 “爹,你怎麽才卖这点子钱。” 闲汉不满,又把张老翁身上私藏的银钱给搜刮了去。 张老翁上前去抢,他一把老骨头,如何能抢得过对方,被对方一把推搡到了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梁堇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把张老翁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问了缘故才知晓,那个闲汉并不是他的亲儿,而是亲侄。 他有个女儿,远嫁他乡。 这泼皮见他无依靠,硬是要给他当儿子,刚开始的时候,对他也算是孝顺。 可后面,就暴露了本性,日日来他这要银钱。 一个不如意,就在家里又摔又骂。 “我原想存些钱,带着老妻去投奔女儿女婿,可老妻身上又有旧疾,经常吃药,走不了远路。 可怜我俩,只能在这被这个无赖讹上欺辱。” 张老翁说起这事,就老泪纵横。 这无赖不学好,在外与人厮混,结交了些干兄弟,常带人到家里吃喝,他惹不起,只能和老妻处处忍让他。 “怎麽不报官府?” 梁堇听得揪心,忍不住问。 “若是报了官府,他的那些子兄弟还在外面,如何敢报。 只盼着老妻的病能好些,我们也能早日离了这无赖。” 药食同源不分家,梁堇之前学过这些,见老翁实在可怜, “敢问老翁,婆婆身上是何旧疾,有什么症状?” “大夫说是痨病,一直喘咳……直夜里,虚汗满身……” 张老翁说完,叹了一口气,大夫说痨病治不好,只能用汤药吊着命。 可是汤药没少吃,越吃他老妻的身子就越不好。 梁堇听他这般说,不像是痨病,倒是有些像咳疾。 她见过得痨病的人,症状和阿翁妻子的不一样。 张阿翁见她似有话要说,问她是不是识得此疾。 梁堇不是大夫,咳疾,也只是她的猜测,她想了半天,心中确实有个方子。 不管阿婆是不是痨病,这个食方都对咳喘有益处。 “阿翁,我有一偏方,取桃仁三两,去皮研磨成粉状,二合青粱米,淘洗干净。 把桃仁粉放在米里,煮成粥,早起不要用饭食,先喝此粥,对咳喘有好处。” 核桃,青粱米,米行和干果铺就有,价儿也不贵。 张阿翁晓得是小娘子心善,这核桃,青粱米,不过是寻常之物,没什么稀奇之处,怎麽会对咳喘有好处。 只当她是从哪听来的,便没有放在心上。 “来来来,尝尝我做的鱼。” 张阿翁每日都是在家做好鱼后,推着板车过来叫卖,板车上放着三个木桶,用白布盖着。 味道隔着布都已经渗了出来。 梁堇见他不信,还要送给自己鱼吃,忙推辞掉了。 “阿翁,不诓骗你,你试试也无妨。 我先走了,还要去卖酱肉。” 梁堇挎着大篮子,里面是两个瓦罐,肉从里面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这样好卖些。 第 45 章 “二姐儿, 听说有个大官人在宋家酒楼过生辰,请来了张庖人,那里人多,何不一同过去看个热闹, 也好卖吃食。” 王二哥是梁堇前不久结识的, 他比她还要小两岁,常在此地兜卖甜果。 梁堇刚来到素日待的地方, 就见王二哥在这等她, 她闻言不由得问道:“王二哥, 不知你口中的张庖人是何人?” “你竟连他都不知,他是咱沂州有名的庖厨,尤其做的五珍鸭,连新来的知州相公都夸。这道菜,还有个诨名叫‘赛羊肉’。” 这张庖人仗着自己手艺好,架子摆的大, 能请得动他的人, 都是在沂州有些脸面的。 听说请他做这赛羊肉,没有十四贯银钱,人家是不肯做的, 并且还要再送与他一匹缎子, 一匹绸子,上好的金华酒半斤。 王二哥也只是远远的见过这道菜,并未吃过, 把它说的天花乱坠,口水直流,就好似在这道赛羊肉面前,皇帝老儿的吃食, 也不过如此。 可他不知,眼前与他一样卖吃食的梁二姐就是新来的知州相公家里的人。 梁堇听他把张庖人夸的这样神,也想过去见识一番,长些见识,便挎着篮子,随他一起去了。 宋家酒楼,是沂州的正店,有两层之高,雕梁画柱,檐子上的六个角,挂着长灯笼,到了晚上,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煞是气派。 梁堇没有进过这样的正店,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只路过正店门口两遭。 门口有在招呼客的“大伯”,腰上系着一条彩帛做就的汗巾子,头戴一块麻布幞头,口条顺溜。 进了店,只见里面热闹非凡,下面摆了几张桌,坐的都是客,茶博士提着一壶茶水,那壶嘴足有梁堇的胳膊长,在中间替客换汤,斟酒。 另外还有端菜唱菜名之人。 二楼长廊边皆是小阁子,也就是小屋,有弹唱之音从里面传出,并有琵琶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屋里的烛光映在外面,间有几个女妓,穿着颜色衣裳,打扮的好似神妃仙子,倚靠在廊上。 王二哥常来此地,领着梁堇绕到了后面,穿过狭窄的廊道,又是一番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姐儿,着白衫绿裙,坐在春凳上,口中唱着南边小调,吴侬软语,旁边是一个老爹,手中拉着一把二胡,想来俩人是父女,来此卖艺。 可惜这样的小调,却无人听,食客们大多都围在了中间,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还坐在位子上吃酒。 这里面有卖小食的丫头,婆子,不单只有梁堇她们俩。 还有被张庖子名声引来特意过来看他做菜的,场面闹哄哄。 梁堇和王二哥压根挤不进去,只好先卖吃食。 “老相公,要不要瓦罐酱肉?” 梁堇挎着篮子,寻着买主。 这卖吃食,称呼人,也是一门学问。 梁堇见了年老的就叫老相公,对方爱听,见了年轻的,就称呼对方为大官人。 就好比,见了妓人,甭管是官妓还是私妓,都要叫对方一声“行首”。 行首本来是指这一行,翘楚拔尖之人。 “瓦罐酱肉?名子倒是稀奇。”正在独自吃酒的程相公放下了盏子,抚着胡须,看向梁堇篮子里的瓦罐。 “小娘子,给我来些尝尝,要是不好吃,我可是不给你银钱。” 梁堇晓得对方是故意在说笑,便笑说,“老相公一尝便知,不好吃,自当我白送与您吃的。” 说完,梁堇把篮子放在桌上,打开瓦罐盖子,用牙箸夹了四块,放在油纸上托着,送到了程相公跟前。 “这是不是拿豉油做的,色儿不错。”程相公是出了名的爱吃,年轻的时候做官,地方上的吃食,都被他寻摸了一遍。 如今府里还养着三个厨娘,不过他的嘴刁的很,他常去吃的那家煎白肠,人少放了一味臭卤他都能吃出来, 豉油就是酱油,叫法不同,有的人还叫青酱。 他这话一出,梁堇就知道对方怕是个会吃的,没有接话,而是让他尝,看能不能尝出来。 程相公夹了一块,塞到嘴里,吃着吃着突然细嚼慢咽了起来,梁堇还等着他说话,只见他吃了一块又去夹了一块。 连吃两块后,才肯说话:“你这酱肉里没有放豉油,定是放了糖,这就奇怪了,里面放了什麽,才使得肉块有这般酱色。” “吃起来软烂,又不是十分软烂,肉膏甜中带咸,香而不腻……小娘子,这酱肉,是谁做的?” 梁堇停顿了一下,说:“是我娘。” 想来这定是人家的秘方,不告诉人的,程相公没有再追问下去,见她瓦罐里还剩下点,就把手伸进袖子里去摸钱袋。 “难为你娘手艺好,能把寻常的猪肉炖成这般。” 梁堇接过老相公递来的半角银子,说:“我替我娘谢过老相公……只是这钱,给多了。” 她今日出门身上没带铜板,在夜市卖,人家给的都是散子,自然不用找钱,这半角银子,梁堇也不知有多重,她身上就六个卖酱肉得的铜板,这也不够找给对方的。 “多的是赏你的,你明日可还过来卖?”程相公追问。 ??? 梁堇从来没有遇到过要给她赏钱的吃客,还出手这般大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点了点头,说:“老相公要是想吃,我明晚还来这,不要你的银钱。” 酒楼里卖小食的其他人,都一脸艳羡的看着梁堇。 出了酒楼,连王二哥都酸她,说:“二姐儿,你的时运怎麽这样好,你可知把你酱肉都买去的人是谁?” “是谁?”梁堇还真不知道。 “是程老官人,抠门的很,想来是你的酱肉让他觉得好,才舍得给你银子,那半角银子,怕是有一两多。” 王二哥还没见过这个老抠门赏过谁银子,张庖人的鸭子做的这般好,也不知他有没有赏过人家银钱。 梁堇听后,有些诧然,见王二哥不高兴,便拿出五个铜板,买他的果子。 要不是王二哥带她来,她也不会得这银子,还说明日多做些酱肉,送与他吃,算是谢他,这般之后,王二哥心里才好受了点。 到了住处,梁堇家里没有小秤,北宋的白银,都是要上秤称量后,才知晓有几两重的,这是碎银子。 要是朝廷发行的官银,是有统一的重量的,不用上秤就能知晓。 她又去旁人家借来了秤,称量了银子……竟然有一两七钱。 一两银子在青州的时候,能换一千一百文,沂州应当也差不多,这还是过年的时候,梁堇听梁父说的。 这块银子,也就是一千八百七十文钱,再添一百三十文,就是两贯钱。 真是白得的,梁堇高兴的不行,这银子比铜子方便,她不准备把银子破成铜子,这要是破成铜子,能有两斤重。 见桂姐儿要进来了,她急忙把银子藏在了罐子里放回原处。 躺在炕上的时候,才想起来张庖人的“赛羊肉”,没有亲眼看上,真是说不出的遗憾。 她在外面,只闻到了些味,梁堇不知道的是,要是她再多留一会儿,就能见上这道菜了。 她和王二哥走后,孙官人与请来的客,分食赛羊肉,给程相公盛了一碟,程相公却不要,把肉让给了旁人。 这让众人都不解,过生辰的孙官人,问其原由,可是自己哪里怠慢了他,要知道程相公爱吃,这又不是一般的菜,哪有推辞的道理。 就连张庖人也看向了他,程相公是个老饕,还曾夸过他做的鸭子味好。 程相公指着面前油纸包里剩下的酱肉说道:“孙官人切不可多想,我只是贪嘴多吃了这酱肉,张庖人做的五珍鸭,实在是吃不下了,这才让与他人吃。” 孙官人也是好吃之人,要不然也不会费了这么多银钱,请来张庖人,他看向那酱肉,用油纸垫着,不是酒楼里的吃食。 等看清后,只见那酱肉,色泽红亮,还散发着香味,便向程相公讨了一块来吃。 肉有些凉了,但入口软糯,孙官人吃了一块,就问是从哪家熟肉铺子买的,他竟不知沂州多了一家这样的铺子。 “从一小女手中买来,这叫瓦罐酱肉。”程相公答道。 席上众人都想尝尝,程相公想着明日那小女还过来,就让酒楼里的人拿去后灶蒸热即可。 后灶里的案首见是程相公让热的,这油纸包不好上蒸笼,就给换了个讲究的碟子。 谁承想,酒楼里新来的上菜伙计,把这碟酱肉混在了其他菜里,给二楼的客送了过去。 这客不是旁人,正是吴相公,他坐在上首,坐在下首的是刘同知,鲍通判等人,吴相公本不想来,但鲍通判请了几次,再不来,怕是要拂他的面。 阁子里叫的还有弹唱的姐儿,席上招呼了几位女妓来劝酒。 “知州大人,这姜娘子可是这酒楼里的行首,人家劝酒,你怎好不喝。”鲍通判打趣道,又言明这姜行首是好人家出身,在酒楼里只卖艺,和旁人不同。 吴相公不习惯女子贴自己这般近,坐立难安,又不得不吃酒。 姜行首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离他远了些,从碟子上夹了一块水芹放在吴相公的碗里,小声说道:“相公别一味吃酒,当心烧口。” 吴相公眼前闪过一抹白,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那是姜行首的腕子。 姜行首,生的不俗,身上没有旁的女妓那种黏糊劲,她坐在椅子上,腰肢也不软,带着纤瘦坚韧之感。 就好似这不是酒楼,而是她的绣阁,头上也没攒花,只是插了两根梅花银簪,衬的她的发髻,乌的像墨一般。 上身穿着青杭绢衫子,下穿绿绸裙儿,这般素净,让她在一众颜色女妓中,显得格外出挑。 吸引人的更是她身上的这种气质,只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像别人那般轻佻妩媚,她脸上甚至还带着怯怯的不安感。 “宋家酒楼,何时有了这道菜?” 席上有人吃了酱肉,觉得味美,正要喊人来问话,就见有人进来请罪,说是上错菜了。 刘同知也吃了这肉,说道:“这碟子肉与我等吃,你再给他们上一碟就是。” “同知相公有所不知,这碟肉不是咱酒楼的,是程相公自个的,没想到新来的人给弄错了,还请相公们见谅,如今那边的人来讨要……” “一碟肉,值当个什麽,还让人过来讨要。”说话的是张录事,他是过来陪席的,坐在末尾。 “你说的程相公,可是字仲远的那位老相公?” 吴相公毕竟是当官之人,刚到沂州,就去拜访了这位致仕的老相公。 “回知州相公的话,正是这位老相公。”要不然他也不敢得罪知州,通判老爷们,来这讨要那碟子肉。 酒楼里的管事赔着小心,恨不得跪下给他们磕个头。 吴相公见果然是这位老相公,连忙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问管事是哪碟子肉,他与老相公送过去。 酒楼里的管事哪里晓得,只一个劲的用袖子擦头上的汗,让跪在地上的人,去给知州相公认菜。 “裕之兄,应当是这碟肉。” 刘同知指向中间的那个青鹤白底碟,上来的时候,是一碟肉,叫席上的人给吃去了一半,尤其是刘同知,就数他吃的最多。 吴相公看向那碟肉,脸色难看的紧,这让他怎麽去给人家送,问管事:“你可知老相公的这肉,是城中哪家卖的,速速让人买来。” 管事的腰又往下弯了弯,为难道:“相公有所不知,今日孙官人过生辰,请来了张庖人在酒楼里做菜。 来酒楼看热闹的人多,卖小食的也多,听下面人说,老相公的肉食,怕是从那些人手上买来的。 也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无地去买啊。”要是有地去买,管事是万万不会过来的。 如此这般,吴相公只能端着剩下的肉,去给老相公赔罪。 鲍通判和刘同知他们也要跟着一同去,吴相公让他们留了下来,自个去的,席上的众人也没心思吃酒了,谁能想到上错的那碟肉会是老相公的。 第 46 章 次日, 梁堇如往常一样,在西市肉摊上买了三斤五花肉,拎着在杨娘子的灶房里炖好,又赶着回吴家帮着胡娘子做晚食。 做完这些杂碎的活计后, 才抽出身来去杨娘子那拿酱肉。 她今日不准备卖了, 给王二哥提前用油纸,包了半包出来, 瓦罐里剩下的包了两包, 待会去宋家酒楼送与昨日那个老相公。 他给的那半角银子实在多, 梁堇即使今日白送与他吃,也是占了大便宜的。 “也不知那瓦罐酱肉味有多好……”两个卖辣脚子姜的婆子,一边说一边打梁堇身边过,她们俩人胳膊里也挎个竹篮。 这离宋家酒楼着实近,出了巷子便是,梁堇从没有在这片卖过, 也就昨晚在宋家酒楼里卖给了一个出手阔绰的老相公。 眼瞅着这俩婆子像是刚从酒楼里出来的, 身上还带着一股女妓身上的脂粉气,她竟不知,自己的瓦罐酱肉, 出了名气。 梁堇并不觉得欢喜, 她只是个家生子,出名就是在给自己招祸,她连忙喊住了俩人, 问道:“婆婆的辣脚子姜怎麽卖的?”她昨晚在酒楼见过这俩人。 这俩人自然也识得她,只知晓她得了一位老相公的赏,并不知她卖的是什麽吃食。 梁堇见她们篮子里还有辣萝卜,就买了两文钱的, 顺便打听起了什麽是瓦罐酱肉。 “谁晓得那是个啥肉食,宋家酒楼的李管事,在门口站着,找卖酱肉的人。” 另外一个婆子接着说道:“听酒楼里的人说,昨晚知州老爷和一帮当官的人都在这吃酒,吃了那酱肉,说有滋味,怕是让寻人咧。” 梁堇心里猛地一惊,吴相公昨晚也在宋家酒楼? 早知这样,她昨晚就不应该来这,在青州卖香鸡子的时候,鸡子是贱食,登不上大雅之堂,她给自己的鸡子取了个名号,也不会惹人注意。 没想到,来酒楼卖了次酱肉,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这事要是放在旁人身上,怕是高兴的不行,正好拿着酱肉方子去换银钱,去出风头,还能得吴家看重。 可梁堇并不想这样,在这个丫头能被当成礼物,互相送来送去,几贯银钱就能买个人的时代,不引人注意,显得平庸才是好的。 福祸相依,梁堇不想要那福气,她只想平稳的一步一步走,走的慢些也无妨。 现在再说后悔也迟了,她听这俩婆子说酱肉如何做,回家也寻个瓦罐做来卖,忽地计从心来,笑着说, “婆婆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瓦罐酱肉,应该是扬州乡下的吃食,我有个表叔,在乡下常与人做席面,里面就有这样的酱肉。” 俩婆子一听,从篮子里拿了辣脚子要与梁堇吃,问她可知她表叔的酱肉是如何做的。 “我娘不让我和旁人说。” 这样的秘方,梁堇轻易说出来,对方怕是不信,只得厚着脸皮,接过对方递来的脚子啃了个干净,又继续看向她篮子里的脚子,一副馋嘴丫头样。 “好丫头,你与我俩说,我俩不告诉旁人,你表叔的酱肉做的好吃吗?”婆子哄着梁堇。 “乡下的里正还有娶了三房小妾的地主老爷,都请我表叔过去做这个酱肉。” 婆子听这个丫头这般说,想来那酱肉味道定是差不了,地主老爷家里有钱财,是常吃好东西的,连他都吃那酱肉…… 婆子心里痒痒的慌,想知道做法,见这是个馋丫头,一个劲的盯着她的篮子,就说道:“你要是与我说,我给你捡一包脚子,白送与你吃。” “真的白送我吃?”梁堇问。 这丫头没见过世面,婆子暗地里得意,当即从篮子里给她捡了一包脚子,有鸡脚子,鸭脚子,腌制而成的,里面还有大块的姜。 梁堇得了脚子,喜的不行,这才肯说:“我见我表叔去屠夫那买肉,买的都是肥瘦相间的,把肉拿回家,斩成小块……如此这般后,再放进瓦罐里焖煮就成了。” 婆子听之前,对梁堇的话只信五分,听她说了一遍,已然是信了八分。 站在原地的梁堇见她们走远了,这才收起脸上的馋样,打开油纸包一看,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婆子是真贼,与她的这一包,看着怪多,其实只有上面摆了几块脚子,下面都是姜块。 她也不是真心想贪她的脚子吃,便没有放在心上,今日,这宋家酒楼是去不得了,篮子里的这两包酱肉只能拿回去自己吃。 吴相公和这个老相公应该是认识,否则她卖与老相公的酱肉,怎麽会被吴相公他们给吃到。 刚才只与了两个婆子说,其实她不说,过些时日,这沂州多的是卖这瓦罐酱肉的,只是梁堇等不得。 来到夜市上,寻到卖小食的人,把方子也透给了她们,只不过她这次换了说辞,成了从婆子口中听来的做法。 没出五日,沂州的夜市上,到处都是提着瓦罐卖酱肉的,而梁堇隐在了她们身后,酒楼里的人想寻也寻不得。 这些天,她一直躲在家里,没有再出去过,直到半个月后,卖酱肉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是什麽稀罕事了。 甚至有人还打着祖传秘方的幌子,在夜市揽客。 什么瓦罐香肉,王太守瓦罐酱肉,柳娘子酱肉……层出不穷。 “你好些日子没来了。” 杨娘子倚在灶房的门框上,磕着瓜子,她还以为这个小丫头家里出了什麽事,她不来,她还真有点想她做的那酱肉。 梁堇往水缸里倒着打来的水,说道:“劳娘子挂念,我娘病了些日子,炕边没人伺候,这才没来。” “原来是这样,你还怪孝顺的……”杨娘子见她要做酱肉了,出去又回来,手上多了五朵头花。 梁堇不知她这是何意,杨娘子把头花给她,说:“我见你头上连朵头花都没有,这些你拿去戴,不值什麽银钱,都是卖不出的。” 这五朵头花,两只是细布做的,一只是挑绢的,另外两只是绸子攒珠的。 有的是杏花,有的是海棠花,样式比梁堇家里的精巧些,尤其是攒珠的,攒珠的头花用的料子也好,怕是不贱。 这杨娘子无缘无故给她送头花,梁堇如何敢要,只说珠贵。 “我官人是贩珠的,家里不缺这些,这不是什麽好珠,好珠我也不舍得与你。”杨娘子说道。 她官人贩珠回来,好珠卖给金银首饰行,劣珠她都是拿来串头花用,有时也卖给左邻右舍,给家里的姐儿缝在绣鞋上面。 梁堇见头花上的珠子,有米粒那般大小,不圆润但有珠光,上面缀了一圈,见杨娘子是诚心给她,就问她是不是有什麽事。 “也没旁的事,你酱肉反正都做了,能不能多做些。”杨娘子想吃又不好意思说。 梁堇还以为是什麽事呐,等做好,给她盛些。 杨娘子见她应下了,这才出去把灶房给她让出来。 经过酒楼的事,也让梁堇得了教训,她这次做酱肉,味道只做出了原来的六分。 六分的味道,比一般的味稍好些,吃的多了,会腻住嗓子眼,她本想换个吃食,可又怕这样适得其反。 来到夜市上,寻到了王二哥,之前许给他的酱肉都包好了却没有给他。 王二哥问她这些日子咋没来,梁堇把给杨娘子的那个说辞,说与了他。 “王二哥,这是给你的酱肉。” 梁堇从篮子里拿出一包给他,他的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不肯要,说:“二姐儿,你那日得赏钱,是因你吃食好,是我心窄了,不该忌妒你。”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去宋家酒楼,不去宋家酒楼就不会得赏钱,这包肉是我谢你的,你快拿着。”梁堇见他不接,就把肉塞到了他篮子里。 ……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卖瓦罐酱肉的多了起来,宋家酒楼也卖了起来。” 王二哥一边吃酱肉,一边和梁堇说着发生的事, “咱那晚去过酒楼之后,酒楼里的人在卖小食的人中间打听你这瓦罐酱肉。” 梁堇垂下了眼,说道:“这瓦罐酱肉是扬州吃食,不单我一个人卖。” “我以为他们找的人是你,谁知没出两日,宋家酒楼就找到了人,是一个婆子,说这瓦罐酱肉是她死去的娘传给她的手艺。” 王二哥吃的嘴上都是油,之前还疑是她,因为程相公吃了她的酱肉,给了她赏钱。 要真是她,王二哥又想不明白了 ,要是他的手艺被酒楼看上了,巴不得凑过去呐,怎麽会躲着不露面。 这也说不通,想来人酒楼寻的真是那个婆子,他见二姐儿唉声叹气的,劝道, “你没有人婆子命好,酱肉也比不上人家的,咱还是老老实实卖咱的吧,能赚一个子是一个子。” 他没有吃过梁堇先前做的酱肉,如今吃了,好吃是好吃,但和这夜市上卖的肉食也差不多,真想不出程相公为何给二姐儿赏钱。 梁堇绷着脸,点了点头,瓦罐酱肉卖的人多了,梁堇的味又一般,不好卖了起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直待在一个地,这下要到处走着卖才行。 就和王二哥结伴,在夜市叫卖了起来。 卖水腌鱼的陈阿翁,在人群中找着什麽人,他想找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天给他食方子的女娃。 他只知晓她是卖肉食的,前两天,他在夜市寻了两圈都没寻到人,找人打听,找了几个都不是她。 “瓦罐酱肉,娘子来两块吧。” 挎着篮子的梁堇,听到有人叫女娃,一扭头见是陈阿翁。 “女娃,可算是找到你了。”陈阿翁上前抓着人不放,要梁堇跟他去个说话的地。 梁堇和王二哥跟着他来到了他的板车旁,陈阿翁松开了她的胳膊,二话不说,给她挖了一碗的腌鱼。 想来食方子对阿婆的病有了点成效,要不然陈阿翁不会这样。 陈阿翁原先没有把女娃与他说的食方子当回事,可老妻咳的用不下饭,吃下去的汤药又呕吐了出来。 实在没法子了,他就想着试一试,买了一斗青粱米和一包核桃,没想到他老妻连吃几日,渐渐的食欲开了,用的饭多了起来。 吃到前几日的时候,虽还有咳喘,但咳的没有那般急切了。 梁堇听他说完,这便对上了,阿婆得的是咳喘,又久吃汤药,汤药里的药性猛,又不对症,把身子折腾虚了。 药食与汤药相比,药性更加的平和,不伤人食欲,她又给了他一个食方子,之前的那个方子,对咳喘有益处,但不能完全止咳。 “四两寒食饧,两盏干地黄生汁水,放些许白蜜,掺和在一起,慢火熬煎,煎至浓稠,早晚各含一匙,细细吞咽。” 这寒食饧是一种饴糖,白蜜也好得,只是这干地黄听也没听过,就问女娃是何物。 “这是药材,药铺有卖。”梁堇答道,把王二哥听得一愣一愣的。 梁堇吃了半碗腌鱼,剩下的半碗让给了王二哥吃,然后要给陈阿翁鱼钱。 “快把银钱收起来,你这要羞死老朽。” 不过是一碗腌鱼,如何能比得上她给他的这两张食方,还要给他银钱,陈阿翁恨不得以袖掩面。 梁堇没有多想,只是想着他老妻还有病在身,他又这么大年纪了卖鱼不易,怎好白吃他的鱼。 见他不要银钱,就把自己的酱肉给他装了一包,说道:“阿翁,你也尝尝我的酱肉,这酱肉不可让阿婆吃,她病好之前,吃食都要清淡些。 陈阿翁记下了,不知要如何谢她,眼角都忍不住湿了起来,梁堇宽慰他一番。 他老妻的病好了后,俩人也能离了沂州,去投奔女儿一家。 “二姐儿,你还会给人看病?”王二哥忍不住问梁堇。 俩人别了陈老翁,又继续卖起了吃食,梁堇答道:“我哪有那本事,是住在我家旁边的一个娘子,也是得的这病,后面打听来的这方子吃好的。 我之前来阿翁这买鱼,见他可怜,就替他打听来了方子。” “我就说,你比我大两岁,怎麽会懂这般多。”在王二哥心中,梁堇已然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我今日沾了你的光,得了鱼吃,又吃了你的酱肉,这些枇杷你拿回家。” 此时,正是吃枇杷的时候,一斤枇杷不过八文钱,小户人家也吃得起,梁堇不要又怕他觉得自己瞧他不起,只好用手绢包了放在篮子里。 酱肉没卖完,她见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就别了王二哥。 到了家,桂姐儿见她篮子里多了一包枇杷,朝梁堇讨来吃,梁堇也就给她了,让她淘洗干净再吃。 这枇杷有五六个,大小犹如鸡子黄,吃的时候把皮给揭了,入口甜津津,要用手绢垫着,否则果子水会溅到衣裳上。 她吃了一个,又把杨娘子与她的头花拿出来,给刁妈妈两只,可刁妈妈嫌颜色娇嫩,让她自个留着戴。 梁堇平日不爱戴头花,都是用红绳绑着俩丫髻,她留下两只细布的,余下三只都给了桂姐。 桂姐见头花又是攒珠,又是绸,又是纱的,欢喜的不行,梁堇又后悔给她了,怕她戴着到处显摆招摇。 桂姐连连许诺不会戴去府里,梁堇才作罢。 俩人躺在炕上,桂姐和她说起了吴家的姑奶奶吴芳姐,她在后宅常见到她。 “今个早上苗奶妈让我去园子里摘杏花,要做杏花水,好梳头,我在那碰到了她,不知什麽时候,她又做了身新衣裳。” 吴芳姐带着一儿一女住在娘家,平时花销都是靠吴老太和吴老太爷贴补,梁堇不觉得做身衣裳有啥稀罕的。 “她这半个月,我都见她做了三身衣裳了,你知道今天这身衣裳,是啥料子吗?” 桂姐就对穿衣打扮上心,吴芳姐常穿的几身衣裳,她都知晓,新穿了一身,除了做的,能是谁给她的? “什麽料子的?” 梁堇也不由得惊讶了起来,吴老太爷手里能有多少银钱,够她这样用的。 在青州的时候,也没见做衣裳做的这样勤,来了沂州怎麽半个月都做了三身。 “缎子的,脚上的绣鞋都是用鹦哥绿潞绸做的,我瞅的一清二楚,还打了新头面,那根鸳鸯钗尤其好看。” 桂姐坐了起来,用手和梁堇比划着,又说腕子上戴了什么镯子,又说耳朵上戴的坠子是嵌宝的,又说梳的发髻如何好看,脸上净是羡慕向往的神色。 “听婆子说,姑奶奶赁轿都不赁小轿了,而是大轿,真真是气派极了,她身边跟着的丫头叫莺儿的穿的都是好衣裳,之前穿的还不如咱们呐。” 吴芳姐从扬州过来的时候,身边就带了这一个丫头,丫头身上穿的寒酸的很。 桂姐把吴芳姐说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梁堇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难不成吴老太爷发了横财,与了女儿吴芳姐许多银钱,这才做了新衣,打了新头面,连莺儿都得了好衣裳。 仅是听桂姐说,梁堇都能想象得到那头面有多精巧,有多费银钱……出门坐的都还是大轿。 第 47 章 再说那陈老翁, 水腌鱼没有卖完,就急着归家,在家中寻到一根刺了毛的旧毛笔,苦于家中没有墨, 就去灶屋蹭了点灶灰, 把梁二姐给他的食方子,写在了麻衣上。 他年轻的时候, 粗学过几个字, 衣裳上的字写的勉强能认, 他卖水腌鱼卖了十几年,手中藏的还有银钱。 平时不敢教那个泼皮知晓,等他老妻身子好些,他就带着她偷偷离去,那泼皮是个心细的,生怕被他察觉出端详来, 只得日日做戏与他看。 陈阿婆又连吃十几日, 身子已觉轻快了许多,和月前相较,原本蜡黄的脸色都有了血色。 “娘, 你近日得了什麽好药吃, 我瞧你的痨病像是轻了。” 陈安跟着开香料铺子的陈大户帮闲,今日方归家,见他认的这个便宜娘, 以前快死的痨病鬼样,整日里咳咳咳,惹人生厌。 如今他回来好大一会,却只听得她咳了几声, 难不成痨病又好了不成?他拿眼暗地里打量她。 躺在炕上的陈阿婆闻言,不由得咳的急了起来,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才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把你爹的银钱都要去,他哪还有银钱与我买汤药吃,不过是寻人要了一把药草,煮水与我喝。 我喝着只觉身子更沉……咳咳咳……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就给你爹几个铜板,让他给我去抓点药来吃。” 陈阿婆说完,又咳了起来,那泼皮嫌恶的往后退了几步,见她这样,遂又放下心来,不耐烦的说道:“我哪来的银钱,你日日吃药,把家里都给吃干了。 不说多为我算计,看来不是亲儿待我就是不一样。” 说完,他又好言劝她:“你让爹多卖鱼,早日给我娶上一房媳妇才是正理,到时自有儿媳伺候你们。” 见陈阿婆不吱声,这泼皮冷哼一声,去灶房生火做饭去了,他只做自己的,也不管陈阿婆,吃完一抹嘴就躺回屋里睡起了大觉。 要是陈阿翁此时在家,这泼皮万不会亲手做吃食的,只会使唤他去做,他昨日晚食仅用了一个油饼,早就饿坏了。 不多时,去江边捕鱼回来的陈阿翁刚进家,就听到了呼噜声,就晓得定是这泼皮回来了,把捕来的草鱼放在院子里,进了灶房,又做了吃食出来,端给老妻吃。 俩人坐在炕上,都不说话。 他们趁这厮没在家的几日,已经把包袱收拾好了,住的这屋是他们两口的,陈阿翁昨个就去当铺把屋契给当了一百三十八贯银钱,尽数换成了交子,缝在了衣裳的夹层里。 这泼皮惦记他这屋,不是一日两日了,要不是怕他去官衙告他的状,早就把他们给赶出去,卖了他的屋。 他卖的急,当铺给的价儿低廉,要是卖与他人,能多卖个二三十贯银钱,可泼皮交友甚广,担心他听到风声。 几日前,这泼皮去他那搜刮银钱说是要与他的相好那个娼姐买几表花缎作生辰,明日便是那日子,他今晚势必会去她那,这一去,就是连日厮混不着家。 他们后日就坐船离开沂州,晚上来到夜市,嘱咐梁堇明日上午在这等他,他要教她如何做水腌鱼。 次日梁堇与胡娘子告了假,跟着陈阿翁来到了他往日捕鱼的地方。 “旁人都晓得我的水腌鱼好吃,但他们都不知晓,做水腌鱼里放了这个东西。” 陈阿翁蹲在江边,从地上拽了一把草,让梁堇瞧,梁堇见这草细长,接过来嗅了嗅,只见这草和其他杂草没什麽两样。 她把草揉碎,又放到嘴里嚼……就是这个味,那水腌鱼里放的其他的香料,她大致能尝出来,可唯独这个味,她实在想不出。 有了这味,才使得那水腌鱼和一般的腌鱼不同。 要是旁人,陈老翁才不舍得把自己水腌鱼的秘方告知对方,可梁堇给的那两张药食方子,治了他老妻的病,他实在不知如何谢她。 还拿出十贯银钱,要给梁堇,梁堇说啥都不肯要,“阿翁,快把银钱收起来,我得了你的腌鱼方子,已是占了你的便宜了。” “切不可这样说,你的药食方能治人病,而我的腌鱼方至多是卖些银钱来糊口,应当是我占你的便宜才是。”陈阿翁说的恳切。 分别之际,梁堇把身上背着的包袱给了陈老翁,说是两包糕点,让他们拿着路上吃。 糕点里,梁堇还放了一张酱肉方子,担心陈阿翁不肯要,这才藏在了糕点里。 她给他药食方,不是贪图他的腌鱼秘方,这一码归一码,给了他酱肉方子,也算是心里好受些。 “二姐,你哪来的鱼?” 刁妈妈嫌腥气,捏着鼻子,让梁堇拿到外面去。 这鱼是陈阿翁给她的,她放到外面,又怕院子里的人夜里来偷,想了想,就把鱼倒进木桶里,又往里面舀了些水,然后用家里的空米瓮罩着,腥味就跑不出来了。 得了腌鱼方子,梁堇坐在炕上,往煤油灯里添了些油,把今日陈阿翁教她的,用炭都写在了草纸上。 她把那草摘了一包回来,等过几日做来试试,做水腌鱼的其他香料,她都有,就是不知,这草晒干磨成粉后,做鱼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陈老翁他们走的时候,是晚上,梁堇还去送了,坐的是沂州富商的货船,也收钱载人,平时就停在江边渡口。 三日后,她正在卖吃食,就见陈老翁的亲侄和他那一帮干兄弟,在夜市上到处打听陈老翁的去向。 问到梁堇和王二哥的时候,这俩人只说不知。 “我们和他不相熟,只买过他的两次鱼。”王二哥被这泼皮欺负过,买他的果子不给银钱,如今见这泼皮寻不到人,心里着实解气。 没了陈阿翁给他挣银钱,看他还能张狂到几时,他能有这帮为他出头的干兄弟,都是因着他手头大方,常请这些人吃酒吃肉,人家才与他做兄弟。 没了银钱,也就没了好处,到时候看这些干兄弟还搭理不搭理他。 “这老杂毛,让我逮到他,没他俩的好果子吃。” 陈阿翁走后的第二日,当铺里的人就拿着屋契过来了,泼皮从相好的姐儿肚皮上爬起来后,才发现进不去家门了。 还以为是这俩人胆子肥了,换了铜锁,后面从邻居口中得知,这屋已不是他的屋,被老东西典当了出去,俩人也不见了踪迹。 那老婆子是个病鬼,老东西带着她,肯定走不远,说不准就在这附近赁了屋藏了起来,这般想着,就带着人往别处打听去了。 梁堇冷眼瞧着这些人走远了。 第 48 章 此时正值五月, 鲍通判家里有个池子,池面上有几只鸳鸯,其中有个红嘴的毛色颇为艳丽。 官娘子们都褪去了沉闷的绸缎衣裳,换上了罗衫。 “冯娘子, 这鲍通判家里, 可真是富贵,不仅院子修的好, 就连这个时节, 都吃的上这岭南荔枝了。” 刘同知的正头娘子齐氏, 坐在凉亭里,手上拿着一个葵花形的绢扇,小巧别致,上面还绣了一朵兰草,极为雅气。 她用小扇半遮着脸,让身旁的冯氏看向鲍家女使刚端过来的两碟果子。 冯氏朝石桌上瞅了一眼, 只见上面摆着一碟樱桃, 还有其他时兴果子,中间摆着的荔枝,上面还带着翠绿的叶, 好不阔气, 用高脚银碟堆了满满两碟。 那荔枝个个如鸡子般大小,透着果红,就像是刚从树上采下来的。 不由得心下一惊, 这鲍家只是个通判,这才五月初,她家官人是这沂州的知州,家里都没吃上荔枝。 往年在青州的时候, 也只是在六七月份,能从外面买些来吃。 “冯娘子,这是我家官人,听闻你来,特意让人弄来的。”鲍通判的娘子,捧着银碟,让冯氏尝荔枝。 冯氏压下心中的惊诧,笑着从碟上捏了一个来吃,这荔枝熟的刚好,用手一剥,汁水都溅到了手上,肉肥核小,甘甜清香,好吃的紧。 可冯氏用过一个,就不肯再用,站起来净了手。 这亭子里,一直有三个丫头端着铜盆,里面是撒了花瓣的水,旁边还有人捧着净手用的香膏,就连擦手的巾子都是素绸的。 冯氏出身京官人家,又有一个出身比她家高的嫂嫂,多少是见过些世面的,可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吃果子,还有丫头捧着盆花水随身伺候的。 “听闻娘子的父亲是京官,我等的出身都没娘子好,有款待不周的地方,妹妹不要笑话我。” 鲍通判的娘子是黔州人,那是个穷地方,后面靠当官的叔父嫁给了当时还是小吏的鲍通判,她比冯娘子大,自称是姐姐。 冯氏嫌她说话粗鄙,还叫自己妹妹,可面上赞了她几句,不过是些场面话,随后就用更衣的由头出了亭子。 今日来的官娘子不少,都跟着鲍通判的娘子奉承她,有些奉承话太过了,登不上台盘。 汴梁那边小官家的女眷,都比她们这些会说话,这也正好对应了人的出身。 有底蕴的官宦人家,说话做事,自有一套章程,论这些,冯氏连那些人中的末流都算不上,可如今到了这地方上,她却成了这些人中的翘楚。 “冯娘子,冯娘子……” 冯氏带着丫头崔儿去更衣,前面还有鲍家的丫头在带路,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转身看去,见是一个眼生的娘子。 沂州大小官员家的女眷多的很,冯氏也记不清她是哪家的。 张氏追了上来,对冯氏欠了下身子,说道:“娘子好,实在是失礼了,我也想去更衣,正好一道去。” 冯氏和她攀谈才知,她是张录事家的,娘家也是汴梁的,和她们冯家还有拐着十八弯的亲戚关系。 “我家官人职位不高,故而每次宴席,我都只能坐末席,时常想寻机会找娘子说话,可奈何没甚机会。” 今日亭子里坐着的都是鲍家娘子,刘家娘子……她一个录事的妻子,只能在亭子外。 冯氏这些年,跟着吴二郎四处去任上,已多年没回过汴梁,如今在这沂州能见到汴梁的人,心里很是亲切, “既是亲戚,闲的时候,常来家里走动走动才是。” “得了娘子这话,我日后定会去叨扰。”张氏不卑不亢的,瞅了一眼鲍家的丫头,然后就不再说话,和冯氏一起进了更衣的屋子。 冯氏不喜这事有人伺候,就没让鲍家的丫头进来。 更衣,说通俗些,就是上茅厕,北宋女眷们身上穿的有单衣,抹胸,衫,束腰,裙,裙里又穿的有裤。 每次更衣,都要把衫和裙脱掉才能方便,有的在裙里穿的是开档裤,这在官宦人家很常见,就是图省事。 但冯氏总觉开档裤有些不正经,不愿意去穿。 这些都是讲究人家的穿着,像乡下的农妇,带裆的裤子外面围个布裙,算是很体面了,穿着没有这般繁琐,更衣的时候也不用真的从上脱到下。 梁堇前几年,是能穿裤的,即使不体面也没人说,可今年十一二岁了,不得不穿上了裙。 张氏见丫头都出去了,这才看向冯氏,问道:“不知娘子的双陆打的如何?” 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冯氏感到有些突兀,这个地方不是说话的地,张氏怎麽突然问了她双陆打的如何。 “我不擅打双陆,想必你很擅长。”要不然,为何这样问她。 张氏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擅那玩意,只是听说娘子的姑姐打的极好,以为娘子也是如此。” …… 冯氏坐在回去的轿子里,心里想着张氏对她说的那两句话,什麽话不能放在外面说,非要背着丫头在那种地说。 这话里有话,像是在提醒她什麽事。 “娘子,我听那些丫头说,鲍通判家的宅子不是赁的,而是买来的,那样的宅子,在沂州这样的地方,也得上千贯银钱。” 轿子外的崔儿对冯氏说道,这都是她打听来的,一个通判,没有她家相公官大,却这般豪富,怎麽不令人咋舌。 冯氏越听心里越不安,有心催轿夫快些家去,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到了二房,冯氏进了屋,端起冷茶吃了两口,才勉强压下心中的躁乱。 “娘子是咋了,可是在鲍通判家受了气?” 卢婆子是她奶妈,问的话直接,见她和出去的时候不一样。 冯氏端着茶盏,久久未语,过了好大一会,才放下盏, “妈妈想哪去了,鲍家怎麽会给我吃气。” “那为何回来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还吃起了冷茶。” 没有谁能比卢婆子懂她,她是她奶大的,又跟着她来到这吴家。 “妈妈,你把……刁陪房给我找来。” 这个时候,正是下晌,刁妈妈在花房劈花根,天暖和了,正好育花,卢婆子找来的时候,她手上沾的都是泥。 连忙把手往木桶里涮了涮,跟着卢婆子去了,路上问她娘子找她是何事。 “我也不晓得,你待会进了屋,看我眼色说话。” 不会是她昨个和人掐架被娘子知晓了吧,还是前阵她把花房里的花,偷偷拿去卖给了下面的丫头…… 刁妈妈干的事太多了,她乱猜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进了屋,心虚的给冯氏欠了下身子,算是行礼了, “娘子唤我?” “崔儿,你们都出去。” 等人都出去后,冯氏看向刁妈妈,把刁妈妈盯的慌张的不行。 “ 你从咱家出来,给我当陪房多少年了?” “回娘子的话,算上今年,有十五个年头了。” “十五年了,日子过得真快,你的两个姐,和我的元娘她们差不多大。 本来想等我的元娘她们嫁人的时候,让你的这两个姐一块过去,帮着管家打理琐事,可又怕你不舍得她们。” 刁妈妈见冯娘子不是责骂她,就放下了心,说道:“娘子抬举她们了,她们啥也不会,跟过去怕是会给姑娘找麻烦。” 要是冯娘子真让她的两个姐去给元娘当陪房,刁妈妈巴不得呐,说不准会激动的晕过去,哪还会推辞。 只因冯氏话是这样说,她给元娘挑的陪房,都是有手艺的人尖。 给元娘准备的丫头,一同过去,是要帮着管家,当管家娘子的,从小时候,就教这些选出来的丫头认字,看账本,传授管家的本领。 要是真有意让刁妈妈的两个姐去做管家娘子,早就让人教这些东西了。 “我听说你的大姐在金哥院里跟着苗奶妈学梳头,学梳头好,是门手艺,到时候领来让我看看,要是梳的好,我让她进屋给金哥梳头。” “她是个笨手笨脚的,怕伺候不好金哥。”刁妈妈心里高兴,嘴上谦虚道。 冯氏没提二姐,她心里有算计,又和刁妈妈说了以前的事,包括青州遭灾,她来她屋里劝她囤粮。 说了好大一会,才扯到正事上,冯氏让她背地里去跟梢吴芳姐,那吴芳姐去了哪,见了什麽人。 并且这事,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要是她这个姑姐真做了什麽丑事,冯氏不敢想,她仗着自己兄弟是知州……与人偷情这样的大事,在她这已算不上大事了。 要是真做了什麽事,毁了吴二郎的前程,也就相当于毁了她,毁了她的女儿。 所以这事,冯氏只能找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办,还不能声张。 刁妈妈从冯氏屋里出来,心里想道:娘子就是看重我,要不然这样的事怎麽偏偏只让我去干。 她只知冯氏让她去盯着吴芳姐,并没有说其他,这是见不得光的事,刁妈妈只觉自己被重用了。 上午,梁堇在灶房收拾鸽子,胡娘子要做糟脆筋,可她没听说二房哪个姑娘要吃这道菜。 把鸽子抹了脖,就开始放血,梁堇做这些,已经做习惯了,鸽子血不能丢,要用碗接着,做下人菜的时候,能放进去。 然后把两只鸽子丢在木盆里,去灶上舀热水烫毛,把俩肥鸽子收拾妥当后,又要去收拾小银鱼。 这银鱼是从渡口买来的,还活蹦乱跳,梁堇一个没注意,脸上就被溅了水。 “二姐,这几日怎麽没见你娘?” 薛嫂子端着箩子,来到井边蹲下洗菜,好奇地问梁堇,吃饭的时候不见,她去花房寻也没个人影。 “她病了,说在家里歇几天。”这薛嫂子和她娘常在一起说闲话,关系要说好,其实也没多好。 别说薛嫂见不到她娘,就连她也见不到,有的时候一早出门,深夜才归。 原来是病了,怪不得找不到她,薛嫂瞅了梁堇两眼,“你说,你也是正儿八经拜了胡娘子当师傅的,她却让你整日做些杂活。” “在灶房就是要做这些活计啊,哪有什麽杂活不杂活的。” “你就是个傻子,胡娘子怎麽不让她侄女红果做这样的活。 咱二房都快要给元娘挑灶房娘子了,胡娘子让她侄女上灶做菜,不让你做,你咋还不明白,要是胡娘子真为你好 ,就应该让你也上灶两天,去练练手艺才是。” 薛嫂子见她无动于衷,以为她还在犯傻,又接着说道:“你看她,让你不是洗菜,就是收拾这些牲畜,这是拿你当丫头使。” “可我本来就是丫头。”梁堇用石头刮着鱼鳞,就像没听懂薛嫂的话似的。 薛嫂想挑拨,可奈何梁堇就是不接茬。 不过她说的话也不假,胡娘子最近连菜都不让梁堇切了。 她把收拾干净的鸽子和银鱼端进灶房后,胡娘子让红果把鸽子切了,去吊糟脆筋的汤头,一点都没有让梁堇插手的意思。 “姑母,让二姐帮我烧火吧。” 胡娘子瞥了一眼梁堇,骂侄女,“就不能看到人二姐闲一会,让你吊个汤,懒的连火都不想烧,就你这样的,还想当灶房娘子。” 她明面上是在骂侄女,其实是疼她,这烧火和切菜一样,也要练手,火候的大小,影响着汤头的味道。 “快饶了我吧,让我歇一会。”梁堇识趣的拒绝了红果,端起舂过的米去外面坐在台阶上挑米壳去了。 她知晓胡娘子不想让她进灶屋,就在外面挑的很慢。 做这道糟脆筋,要用糟,川椒,茴香,陈皮煮出来料水,选山羊筋中间的那一段,切成小块,放进吊好的汤头里煨半个时辰。 汤头里的鸽子,银鱼,火腿都要捞出来,弃之不用。 煨好后,再用料水去炒。 这是梁堇摸索出来的,即使胡娘子防她,可香料的味道会飘出来,薛嫂子给她跑腿买这些东西,也都会在私下里说嘴。 她也不想偷学,可总不能把鼻子给塞着,耳朵给捂着。 胡娘子站在灶屋门口,往她那瞅了一眼,这个二姐是懂事,可她不能因为她懂事,就教她这些真本事。 她想起自己平时没少拿她的孝敬,这几年,零零散散的也有个好几贯银钱了,心里有丝愧疚。 红果把糟脆筋做好后,胡娘子见灶屋里的人都在吃饭,把梁堇拉了出来,让她把这糟脆筋给吴芳姐送去。 这道菜是她要吃的,她的丫头昨晚去她家找她,与了她两吊子银钱。 胡娘子是二房的人,私下里给吴芳姐做菜,不敢教冯氏她们知晓。 “你机灵些,别让二房的人瞅见了,姑奶奶给你赏钱你就拿着,不要白不要。” 梁堇宁愿不要赏钱,这可不是个好差,胡娘子想要吴芳姐的好处,还要扯上她。 要是被冯氏知晓了,她也跟着印象坏了,还怎麽给姑娘去当陪房。 可梁堇要是不帮胡娘子去送,依照胡娘子的脾性,往后梁堇在灶房没好日子过。 “二姐,提个食盒哪去?” 梁堇在去给吴芳姐送糟脆筋的路上徘徊,想着能不能碰到吴家的丫头,好托人家帮她送过去。 没想到在这正好撞见冯氏的奶妈,卢婆子。 “妈妈好,我……”梁堇和她娘的叫法一样,见了卢婆子都叫妈妈,妈妈算是一个称呼。 卢婆子见刁妈妈家的二姐一脸为难之色,就说:“是不是胡娘子让你去给姑奶奶送吃食?” 梁堇点了点头,问道:“妈妈怎麽知晓?” 卢婆子让人盯着吴芳姐的人呐,连胡娘子收了对方钱的事,她都一清二楚。 刁妈妈在外面盯,卢婆子在家里盯,只是这些她不好和二姐一个女孩说, “那就去送,别对旁人说我知晓这事。”说完,还解开手上的油纸包,给梁堇抓了一把冬瓜糖吃。 梁堇得了卢婆子的话,知晓这里面肯定有事,不过她这也算是过了明路,把卢婆子给的糖装进随身的布袋里,谢了她,这才走。 “姑奶奶,胡娘子让我来给你送吃食。” 梁堇刚才在院里还碰见了蔡婆子,那蔡婆子被吴芳姐的儿子,叫寿哥的拿着木棍追赶。 “娘子让你进来说话。”莺儿走了出来,如今天热了,用不着布帘子就摘了下来,要是到六七月份,门口要挂竹帘子了。 只见这莺儿穿着一身细绢衣裳,左手上戴着个金戒指,真是体面伶俐。 梁堇进了屋,才觉香味甜腻,没进屋站在门口的时候,闻着这香味淡淡的还挺好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翻了香粉盒子。 “你叫什麽名?我怎麽没见过你。” 吴芳姐坐在妆台前,她才起没多大会,对着铜镜抚摸着梳头娘子刚梳好的发髻。 “回姑奶奶的话,我姓梁,叫二姐,一直在灶房做活,等闲是不能来这后宅的,不怪姑奶奶没见过我。” 梁堇从桂姐口中听说了这位姑奶奶做衣裳,打头面的事,可亲眼看到,还是忍不住怔了一下。 人靠衣裳马靠鞍的话不假,这位姑奶奶打扮的着实风流好看,那髻上的钗环,随便一根,怕是都能值个十几贯银钱。 她出了院,手里多了几个铜板,姑奶奶是真有银钱,屋里连银碟,银牙箸都用上了,还摆了一个屏风。 吴芳姐在家用过晚食,又把梳头娘子喊来,让她拆了中午梳好的髻,再重新给她梳个昨日在宋娘子那见到的南髻。 吴老太见女儿白日没出门,晚上让人梳头发,定是又要出去,吴芳姐在屋里梳好头发,让莺儿去使唤轿子。 她来到她娘吴老太屋里和她说了一声就要走。 “芳姐,别去那劳什子地方打双陆了,你去了,只会教我挂心。”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母女俩人,吴老太坐在炕上,小心翼翼的劝着女儿。 “待在家里无趣的很,宋娘子那是正经地方,今晚一块去的,还有几位官娘子。” 吴芳姐话刚落下,就见她娘突然抹起了眼泪,她连忙走过去,问她:“娘,好端端的,你哭什麽?” “我晓得你干的那事。” 吴老太不想让女儿再去了,她抓着她的胳膊,半天才说出话来,哀求她, “你即使不为你兄弟,也要为了你娘我啊,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只有你兄弟一个有出息的儿,你要是把他弄倒了,咱吴家可就真完了。 芳姐,娘求你,你别害你兄弟。” 女儿从扬州回来,这两年一直住在家里,她的二郎也没嫌过他姐姐,前段时间还来她屋里说,说等来年,他帮姐夫走走关系,花些银钱。 走关系,那就是去求人,他心中有她这个姐姐,要不是为了她,他会去这样做吗。 她的二郎,才这般年纪,就当上了一州的知州,那是知州啊,可怜她的儿,爬上来不容易,日后的前程还大着哪。 吴芳姐站起来甩开了她娘的手,“娘,我什麽时候要害我兄弟了,你说这话,真是莫名其妙。” 屋里的烛花跳动了一下,蜡上积攒的油汪汪的蜡油顺着蜡柱流在了炕几上,昏黄的烛光,映在吴芳姐的衣裳,和发髻的珠翠上。 “你当我眼瞎,你做的衣裳,打的头面,银钱从哪来的,不是害你兄弟得来的,能是哪来的,难不成是你织布得来的?” 吴老太指着她的衣裳说道,她虽不懂什麽,可她不傻。 吴芳姐听不得织布两个字,“娘,你说话也忒刻薄了,这银钱是我打双陆赢来的,难道我就不能有银钱,过两天体面日子了?” 她瞧着她娘身上穿的还是旧衣裳,说道:“我孝敬你的料子,怎麽不做衣裳,也给你打了好首饰,没见你戴过。” 她不提这些还好,一提,吴老太把她的给她的那包首饰,都扔在了地上,趴在软枕上低声哭泣,不敢惊动人。 “娘子,轿子备好了,咱能走了。”屋外传来莺儿的声音。 吴芳姐见她娘这样,弄的也没心思去打双陆了,走到门口对莺儿说今晚不过去了,然后又回来,走到炕边,问吴老太, “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根了?” 吴老太不作声,只捂着嘴,趴在那哭,压抑的哭声让吴芳姐很不是味。 她坐在炕边上,心里有些慌,其实在刚刚她娘质问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慌了。 第 49 章 自那一晚后, 吴芳姐连着两日没出门,第三日一早,宋娘子身边的婆子过来请她。 这婆子是个识礼的,见吴芳姐和她亲娘住在一个院, 俩人的屋又挨的近, 就去吴老太的屋问好去了。 “问老太太的好,我家宋娘子见吴娘子几日没来, 让我过来请她去我家顽, 不知老太太在家, 来的匆忙。 只带了两篮子瓜果,和一匣子巧粽,给老太太平时解闷吃。” 婆子站在屋里,拿着礼物,要给吴老太,赵婆子瞅了一眼炕上的吴老太, 没敢上去接。 上半边身子靠在五蝠捧云团花绸枕上的吴老太, 把人晾在了那。 宋家的婆子见她不说话,就稍抬起了眼,往炕上看去, 只见炕上的窗子, 拿布糊住了,这吴娘子的亲娘就坐在暗处,吊着一张脸子, 那眼半磕着,似睡未睡的样。 “老太太……” 她又叫了一声,见她还是没反应,以为是她人老耳聋, 没有听清。 “老姐姐,这礼我给老太太放在桌上了。”她对赵婆子说道。 赵婆子道:“你还是把礼拿走吧,老太太不爱要人家的东西。” 她说这话都亏心的慌,吴老太看上儿媳屋里的东西,都要想方设法的“借”走,这白送上门的礼,更不会不要。 可她是吴老太肚子里的虫,知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不过是些果子吃食,不值什麽钱。” 婆子话音刚落下,就见老太太睁开了眼,瞅着她也不搭理人,她悻悻的拿着礼,出了屋,心里不由得暗道:这老太太的性子怎麽这般怪。 不过,谁让人家有个当知州相公的儿呐,性子再怪,也有人上赶着巴结,迁就。 她拿着东西又进了吴芳姐的屋,吴芳姐正使唤莺儿给她找出门子的衣裳,梳头娘子也被唤了过来梳头发。 “莺儿,你先去使唤院里的丫头,去给宋婆婆沏盏子茶来吃。” 吴芳姐见宋婆子从她娘屋里出来,又来了她的屋,原本急的不行的她,平静了下来,坐在了凳子上,也不急着让梳头娘子给她梳头发了。 “我娘……”她开了口,又不知如何问下去,也不知她娘有没有对宋婆子说什麽难听的话,她觑了她一眼。 “娘子,老太太人和善,我家宋娘子前个还说,要来这给老太太问好,可又怕老太太不喜见生人,这才没有唐突上门。” 宋婆子嘴巴会说,吴娘子是吴老太的女儿,她怎麽好说在她亲娘屋里受了怠慢。 在她看来,受怠慢也是应该的,谁让人家地位高。 “这样啊……”吴芳姐没有把宋婆子的话当真,她从碟子上捏了块糕,慢悠悠的吃了两口,又放了回去, “我才两日没去你家,你家娘子就这般急切,让你过来叫我。” “吴娘子啊,这哪是叫,是请,你是我们宋家的贵客,双陆又打的这样好,你没来的这两日,我家娘子一直念你,说你不在,双陆打起来都没意思。” 宋婆子来到她跟前,把吴芳姐好一番奉承。 这吴芳姐,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她爹不过是个县丞,嫁人后婆家衰败,自己的官人又只是个没有官当的进士。 来到青州的两年,兄弟是同知,也没人奉承她,这来了沂州就不一样了,她兄弟升了此地的知州,就连她这个知州姐姐也跟着风光了起来。 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奉承话,也都来了,就连那些官娘子,到了她跟前,都伏低做小的。 吴芳姐哪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宋娘子家,她不仅被人捧着,那里的金迷纸醉,也让她很是受用。 “你回去和你家娘子说,我不一定得闲,今日旁人还请我去她家赴席。” 她要是立马应下,岂不是让她看出她迫不及待的想过去,吴芳姐这般想,故意拿乔,又留宋婆子在她屋里吃了茶才放她走。 在屋外听墙根的赵婆子见人要出来,急忙进了屋,把偷听来的话学给吴老太听。 “你去她屋,就说我病了。” 吴芳姐听赵婆子来传话,心中的好兴致,登时没了。 “娘子,那还梳不梳头发了?”梳头娘子问。 “梳。”吴芳姐说完,又让莺儿去匣子里拿二十个钱出来给赵婆子,让赵婆子去说动她娘吴老太,让她出门去。 平日里赵婆子得不到啥油水,这二十个钱,不少了,她乐颠颠的拿了钱,还真去替她说了。 话刚说两句,就被吴老太朝脸上啐了一口,“你得了她什麽好处,替她说话,你个烂心肠的。” 赵婆子叫苦不迭,后悔收了姑奶奶的银钱。 下晌的时候,吴芳姐还是去了,吴老太没拦住,她不敢声张,让二郎和冯氏晓得了,尤其是那个冯氏,不会轻饶她的芳姐。 她连吴老太爷都没说,也不敢教他知晓。 芳姐和她住一个院,这家里没人比她清楚芳姐的事。 趁他们还都没发觉,她想劝女儿及时收手,把别人的银钱都还回去。 吴老太心里面是挣扎的,怕女儿害了二郎,又怕二郎知晓这事后,把他姐姐赶出家门,不再管她死活,她就这一个女儿。 她女儿没了他兄弟做依仗,日后还怎麽活。 梁堇出了角门,她存在杨娘子灶房的盐用完了,正想去盐铺买盐去,就见她娘刁妈妈做贼似的,跟在吴家姑奶奶的轿子后面。 还换了一身衣裳,作了打扮,连她都差点没认出来。 不知冯娘子为何让她娘跟着姑奶奶,难不成姑奶奶扯布做衣裳,打头面的银钱不是吴老太爷给她的,而是来路不正? 梁堇收回了目光,往盐铺走去,心里盼着吴芳姐别做下什麽事,这吴家好好的,她们这些下人的日子才能安稳。 到了盐铺,买了三斤官盐,用去了一百二十九文,得来的官盐不仅潮湿,还有杂渣滓,并不精细。 杨娘子见她买回来的盐,粗劣不堪,问她如今的盐价几何。 “一斤是四十三钱,娘子的盐是不是吃完了,我匀给娘子些。”梁堇好心说道,还想借她的筛箩来使。 沂州的气候干燥,也不知官府从哪弄来的这次等官盐,不买又没盐吃,只能用筛箩筛了,再晒干。 “四十三钱,价不低,你日后再想买盐,我给你说个地,他那的盐,不仅白细,一斤才要三十钱。” 杨娘子说的是私盐,私盐哪都有卖的,当初在青州的时候,柳氏背地里让人去外面买私盐来吃。 这私盐,官府屡禁不止。 “贩卖私盐,不是犯法的吗?”梁堇听杨娘子说,如今许多人家都去买私盐吃,连小吏人家都去买。 卖私盐的都藏着,躲着,在暗处卖,梁堇之前听过,可这沂州卖私盐的怎麽这样猖獗。 她不是当官的,人家卖私盐,是便宜了下面的人,有低价盐吃,她也跟着占便宜,教她吃惊的是沂州的人胆子大。 杨娘子听了她这话,不以为意,往左右瞅了瞅,见无人,压低了嗓门,说道:“你以为这贩卖私盐的是什麽人啊。” “这难道是官府的人在卖?”梁堇虽说在官宦家做事,可这样的事,她还真没听人讲过。 “左不过官商勾结,上面的人怎麽会亲自沾这种东西,我听说,这些人上面是沂州的官娘子,她们那样的人,在高处,不声不响的就把银钱给赚了。 你说哪有自己砸自己生意的?” 杨娘子又说道,“不过这也是坊间传闻,不能都信。” 梁堇听罢,心里五味杂陈,怪不得这些卖私盐的这个样子,原来是上面有人。 这沂州成了一些官娘子的钱袋子了,难道她们就不害怕律法吗? 如果有一天,有人把这事报到了朝廷,按照北宋的律法,严重的,要被流放,甚至是处死。 “给,拿去用吧,这酱肉不知是不是吃多了,总觉得没有之前好吃。” 梁堇把筛箩接了过来,说道:“娘子是吃腻了,一样东西吃多了也就吃不出味道了。” 她说着,不由得想起了冯娘子,冯娘子出身好,应该不会参与私盐的生意中,那吴芳姐……好歹是知州的姐姐,那些人应该不敢把她拉下去吧。 梁堇没心思做酱肉了,脑子里都是吴芳姐头上没来路的珠翠,晚上,她没睡,想等她娘回来,问个明白。 此时的刁妈妈,正守在宋娘子家外,好在这有巷子给她躲藏。 她整日跟着吴芳姐,这吴芳姐常来这打双陆,也不去其他的地方,就是不知这宋娘子是啥人,一天里,她宅子这进进出出的都是轿子。 那轿子不是缎的就是绸的,想必是有身份的人,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吃剩下的炊饼。 这炊饼是她早上买的,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啃两口,不敢挪地,生怕一个没看住,把人看丢了。 她被炊饼噎的捶胸口的时候,就见一顶青布小轿映入了眼中,刁妈妈也顾不上吃炊饼了,藏着身子,偷瞄了过去。 那小轿是两个轿夫抬着,旁边还站着一个婆子,宅子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要不然她也看不清。 轿子里的人没有下来,没一会,从宅子里走出一个妇人来,穿着不俗,隔着帘子弯着腰,刁妈妈听到她说什么娘子。 这轿子里的人,身份八成厉害着呐,要不然也不会有人特意从宅子里出来接她,她在这蹲了这些天,是第一次见到。 小轿进去又出来,轿子后面跟着的……是吴芳姐的轿子!! 刁妈妈激动的不行,还真让她蹲着了,她认识吴芳姐的轿子,可怎麽没见莺儿? 她来不及多想,见宅子里的人又把门关上了,急忙出了巷子,跟了过去。 这跟梢,不能跟太近,太近会被发现,也不能太远,太远会跟丢,刁妈妈深谙偷鸡摸狗之道,对这跟梢也精通的很。 她一路尾随,见两个轿子进了个小巷里,巷子里黑 ,她又紧张,没有瞅清从轿子里下来的人长什么样。 吴家二房, “她们俩人进去后,一个时辰才出来?” 跟梢回来的刁妈妈,悄悄的从角门进来了二房,她此时站在卢婆子的屋里,问她话的正是冯氏。 冯氏没有抓到吴芳姐的把柄,不好教吴二郎知晓,她没睡着,卢婆子在窗子外咳嗽了一声,她就披上衣裳起来了。 屋里燃着煤油灯,主仆仨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尤其是冯氏,刁妈妈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 “至少一个时辰,我亲眼看着姑奶奶从里面出来,还没让莺儿跟着,出来后又回了宋娘子家。” 刁妈妈是跟着吴芳姐的轿子回来的。 “娘子,她肯定是去私会男人的,咱不能让她坏了家里的名声。” 刁妈妈一脸急色,恨不得去替冯氏撕了那个吴芳姐,她想的简单,吴芳姐半夜不睡觉,除了私会男人,还能做什麽? 至于坐在青布轿子里的人,她怀疑那是个拉皮条的,还是个有身份的人,与吴芳姐私会的男人,不会是汴梁来的贵人吧? 刁妈妈越想越是这样,她平时没少听这样的风月事,什麽大官不惜下贱,勾引正经人家的娘子,还有长得俊俏的娘子,被人诱哄,干了这档事,被丈夫发现休弃的。 冯氏没料到她能想到这个事上,这样也好,偷情和买卖私盐一比,已经不能算事了。 这样一来,冯氏倒省了许多顾虑,见她如此气急,心里一暖,到底是她从家里带来的陪房,她让她不要急,想了想,问道, “要是让你白日见到那个婆子,你能不能认出她来?” “宋娘子家门口的灯笼亮,我把那婆子的脸看的一清二楚。” 得了刁妈妈这句话,冯氏让她明日不用再跟踪吴芳姐了。 炕上的梁堇听见动静,坐了起来,刁妈妈见女儿都这个时辰了还没睡,一边脱衣裳,一边问:“二姐,这么晚了,咋还不睡。” 梁堇怎麽还能睡得着,她娘跟踪吴芳姐,若那吴芳姐真的掺和了私盐的事,这对吴家来说,是大事,她们会捂着不让旁人知晓。 冯氏要如何处置知情者? “娘,冯娘子让你跟踪姑奶奶做什麽?” 刁妈妈见小女儿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她不肯说:“这可是天大的丑事,不是你个丫头能听的。” “是什麽丑事?”梁堇害怕,害怕从她娘口中听到私盐两个字。 刁妈妈知晓小女儿嘴严,她又一个劲地缠她说,她上了炕,钻进了被窝里,才在二姐的耳边说, “偷情,吴家的姑奶奶和男人在宅子里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听到偷情,梁堇心里一松,只要不是沾私盐就行,她又问:“你见着她和男人进了宅子?” “没有,那男人应该是个身份贵重的,在宅子里住,姑奶奶坐轿去寻的他……” 听她娘说完后,梁堇才意识到,偷情,是她娘的猜测,但她并没有点破。 无论是不是偷情,对吴家来说,对她娘来说,只能是偷情。 “姑奶奶偷情,你和冯娘子说了吗?” “我怎麽会不说,她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坏了自己的名声不打紧,可有这样的姑母,教咱二房的姑娘们还怎麽嫁人。 我还和娘子说,让娘子赶快把她送回婆家去。” 说完,刁妈妈还让女儿千万不能去外面和人讲,她们和二房是一体的,只有二房好了,她们才能好。 梁堇当然晓得这个道理,她听她娘说,明日冯娘子去赴席,让她娘跟着一起去认人。 认了人后,就没有她娘什麽事了,吴芳姐的事,自有冯娘子和吴郎君他们。 “娘,你明日无论听到什麽,你记住,吴芳姐干的事,只能是偷情。” “她本来就是偷情,你没瞅见,她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刁妈妈说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梁堇脸上,压根不用梁堇叮嘱。 她和人嚼舌根,嚼的都是些鸡零狗碎,说人家的坏话,这事她只能想到男女之事上,要是能想到私盐的事上,那她就不是刁妈妈了。 第二日,久不露面的刁妈妈在灶房用了早食,又换了身体面衣裳,就跟着冯氏出门子去了。 沂州官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今日来的是刘同知家。 刘家比不上鲍通判家富贵,住的屋也是赁的,把人请来吃雄黄酒,尝粽子,数得上名的官眷都来了,就连张氏也来了。 冯氏让刁妈妈别惹事,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婆子,交代好后,她就去了席上。 来刘家赴席的女眷,都带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但不会把这些人都带在身边伺候,进了刘家,身边只带一个,剩下的都在自家马车,或者轿子旁等候。 刁妈妈出了刘家,在那些轿子马车中间,穿了两趟,没看到昨晚的婆子,又进了刘家,在刘家到处走动着。 齐氏把席面置在了花厅里,官娘子们都坐着,身后站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冯氏的身后站的是崔儿。 刁妈妈把刘家寻遍了也没寻到人,只有花厅没有去,她进去的时候,门口的丫头不仅不拦,还恭敬的喊她妈妈,知道她是知州娘子带来的。 她进了花厅,走在左边,拿眼把花厅里站在身后伺候的人都扫了一遍,目光突然在挨着上首位置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 50 章 从刘同知家回来后, 崔儿轻手轻脚的进来递茶盏,卢婆子把盏接了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俩人出了屋。 坐在椅子上的冯氏, 气的身子发抖, 她之前就对沂州的官眷在私下做生意的事,有所耳闻, 以为是几个官眷参与其中而已。 可没想到, 连鲍通判家的娘子, 都沾了这私盐,怪不得他家这般豪富,她突然想起了刚来沂州,这鲍家娘子给她送的贵重香料和茶叶,身上顿时冷汗连连。 幸好她当时觉得不妥,把东西又给人送了回去。 做什麽生意不好, 非要做这私盐生意。 当官之人行商, 这样的事,不稀奇,在汴梁, 一个五品京官, 仅靠俸禄,连个屋都置办不起。 官员想经商,多是假借身边奴仆, 或者亲戚的名头,不会亲自出来做这些事,就像冯氏娘家,颇有家资, 都是做生意得来。 有的州官,会使唤底下人,去帮他在两地贩卖绢,缎,香料,茶叶等物。 冯氏嫁到吴家,嫁妆里带的不仅有铺子,还有淮宁府的五十亩上等水田,青州遭灾的时候,可惜庄子里的粮都卖掉了,要不然能送过来。 这些年她随着吴二郎在任上,用手里的余钱,又置办了几间铺子。 “娘子……这个时候,要赶快把姑奶奶抓起来盘问,逼问她偷情之人是谁才是。” 刁妈妈的话惊醒了冯氏,冯氏掏出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说的对,要把她抓起来,问问,要好好问问。” 问问那个吴芳姐到底有没有掺和进去,掺和了多少,那群人曾拉拢过张氏,张氏没敢沾染。 吴芳姐如往常一样打扮好,要出门子,刚到院门,就被刁妈妈和卢婆子堵了个正着。 “姑奶奶,您今日怕是不能出去,我们娘子寻你有事。” “她……寻我什麽事?”吴芳姐心里咯噔了一下,手中正想塞到袖子里的柳绿香汗巾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刁妈妈瞅见了也不帮她捡,昂着下巴,说道:“我也不知,姑奶奶的汗巾子可别到处扔。” “你这人是怎麽说话的?”莺儿见她不敬着娘子,想替娘子骂她,被吴芳姐拦了下来。 吴芳姐捡起汗巾子,把它叠了叠,塞进了袖口里,笑着说道:“可是不凑巧,我要出门打双陆,宋娘子她们都还在等我,弟妹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我劝娘子这双陆还是别打的好,这天儿也快黑了,娘子还要给您摆席面,您要是执意去打双陆,岂不是不给我们娘子脸面。” 卢婆子说完,和刁妈妈俩人,就把吴芳姐请回了屋子里。 入了夜,冯氏才过来,吴老太院里的丫头婆子,都已经被赶了出来,刁妈妈带着二房的人守在院外,距离院子有百步之远。 卢婆子开了院门,冯氏进去后,又把院门关了起来,没一会儿,吴老太爷和吴二郎也都过来了。 当着吴老太爷,吴老太的面,进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冯氏,一巴掌甩在了吴芳姐的脸上,把吴芳姐打的头上梳好的髻都歪了,髻上插的珠翠更是掉在了地上。 炕上的吴老太看到女儿被打,连个屁都不敢放,用汗巾子死死的捂住了嘴,堵住了哭声。 “冯氏,我女儿犯错,自会由我这个当爹的来管教,哪里轮得到你打她?”坐在椅子上的吴老太爷看向冯氏这个儿媳的目光很是阴沉。 他有三个儿,唯独只得芳姐一个女儿,心中多偏向她,见她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就把人接到了身边来,她那婆家几次三番的来信催她归家,都被他给挡了回去。 冯氏动手打了他的芳姐,就犹如打他这个公爹。 “爹,你管教,你如何管教。”冯氏冷声说道,看着面前狼狈的吴芳姐,她恨不得再抽她一巴掌, “姐姐,你回到家中已有两载,我当着爹娘,还有官人的面,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要害官人与我。” 吴二郎没说话,他从冯氏口中已经知道了他姐姐做下的事情,就连冯氏打她,都是他默许的。 “冯氏,你把话说清楚,芳姐到底做了何事?”吴老太爷见这阵仗,猜出了几分,但没猜出他女儿参与了贩卖私盐。 “爹,姐姐沾了……私盐。”吴二郎身为沂州的知州,做梦都没想到,他姐姐,亲姐姐,会做下这样的事。 她做这事的时候,可曾想过吴家,想过她这个兄弟。 “什麽,私盐???” 吴老太爷吓懵了,脸色从涨红变得煞白,他看看儿子二郎,又看看女儿芳姐,半天都没能从嗓子眼里再挤出一句话来。 他好歹是当过县丞的人,晓得私盐是沾不得的。 吴芳姐还有脸坐在椅子上,她的左脸红肿了起来,身上新做的罗衫,是南京的料子,细致又贵气。 鬓角的发也散了,手腕上的绞丝金镯,刺人的眼。 “芳姐,你兄弟说的话可是真的?”吴老太爷问女儿。 “我哪里沾什麽私盐了,我去宋娘子处不过是与人打双陆。 弟妹,你凭什麽诬赖与我,我身上的料子,头面,都是我打双陆赢来的银钱做的,我何时害你和二郎了。” 吴芳姐镇静的很,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还很委屈。 “姐姐,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你以为我没有证据,会动手打你吗?你和鲍通判娘子的那点事,以为我不知晓?” 冯氏提到了鲍通判娘子,让吴芳姐慌乱了起来 ,她不知,冯氏是在诈她。 吴芳姐低下了头,久久未语,气急败坏的吴老太爷忍不住催促她:“还不快给我说实话。” 她站了起来,腿软的跌坐在了地上,没有看向父亲,也没有看向冯氏,而是看向了兄弟吴二郎, “二郎……姐姐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是宋娘子说,说有一桩好买卖,易得银钱……我后面才知是私盐,二郎,你信我,我要是知晓是私盐,我我一定不掺和。” 吴芳姐悔恨地哭了起来,她一开始去宋娘子家打双陆,见其他人故意输给她,给她送钱,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晓这些人看她兄弟是知州都在讨好她。 她想着从她们手里赚些银钱就不过来了,第一日,她赢了三贯钱,第二日,她赢了五贯,第三日,十三贯……后面,越来越多。 这些都是摸得着的银钱,她在扬州的时候,起早贪黑的织布,织上半个月,才得一匹,拿到外面还卖不到半吊子钱。 她们不过是小官的妻子,论身份,比不上她,却比她有银钱,她捡了她们手指缝中漏下的一点渣滓,连渣滓都算不上,还沾沾自喜。 这样的落差,让她心中如何好受。 她果然,掺和了私盐,冯氏捂住了胸口,坐在了椅子上。 这下不用冯氏亲自动手,吴老太爷一脚把女儿踹在了地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个孽障,你为了点银钱,你把吴家害了。” “女儿啊,你怎麽这样糊涂啊。” 恨铁不成钢的吴老太用手捶打着炕,眼泪都为她流干了,她劝她,她就是不听,闯下了这般祸事,让人还怎麽活啊。 “我只是收了人家的孝敬,我没有沾手,沂州的官娘子们很多都拿了这钱。” 下面有专门贩卖私盐的人,她和那些娘子连面都不用露,就有她们的钱拿。 “鲍娘子她们想让我在契纸上按手印,我一直拖着没有按,她们抓不住我的把柄。” “你拿了人家多少孝敬?”吴二郎问。 吴芳姐的眼神躲闪了起来,“有,有三百贯银钱,算上她们打双陆故意输给我的,差不多……四百多贯。” “四百多贯,我一年的俸禄才一百多贯。” 在吴二郎看来,这事还算不上多坏,要是他姐姐按了手印……此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 “听说姑奶奶的丫头莺儿,被卖了。”薛嫂子在灶屋里讲,她已许多天没有见过莺儿了,连姑奶奶都没出过门。 吴家的下人都说姑奶奶在外面有了相好,被吴相公知晓,这才围了院子,卖掉了她的丫头。 有没有相好,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这事算是过去了,舂米的梁堇松了一口气,想来这位姑奶奶在吴家住不长,快要走了。 二房屋里, “过继的事,怕是爹娘不愿意。” 冯氏说道:“这次她参与了私盐,发现的早,把银钱与鲍家还了回去,人家也不敢纠缠,要是她按了手印,你这个知州,岂不是让人牵着鼻子走。” 她说这话是客气的,在官场上为官,亲姐姐沾了私盐,就相当于把柄被人握在了手里,吴二郎不可能一辈子都是知州,他还会往上走。 什麽时候,人家以此参他,他要如何? 吴二郎的官位来的不易,他比谁都爱惜羽毛,其实心中也有这样的打算。 “既如此,我晚上就与爹娘说,让她过继出去。” “过继出去,就不是正经亲戚了,教她少来家里走动,给她官人走动的事,我看不必做了。” 冯氏这次是真恼了,不管爹娘愿不愿意,吴芳姐都要给她过继出去,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家里,下次还不知会生出什麽样的事端来。 吴二郎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都是我失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之处。” “你整日在外面吃酒,怎会知晓,倒是娘,与她待在一个院里,早就知晓了也不和咱说,要是没有我,哼。” 吴二郎听到吃酒两个字,面上有些心虚。 “多亏有大娘子,娶妻娶贤,此话不假。” 他娶了冯氏为妻,才明白妻贤夫祸少,要是当初娶了大嫂那样的女子,今日不会坐在知州的位子上。 经了此事,吴家的事他都让冯氏做主,冯氏说什麽便是什麽。 吴老太爷和吴老太再不舍,也只得让女儿芳姐过继出去,他为了补偿儿媳冯氏,甚至找吴二爹借了两百贯银钱,教冯氏给元娘作嫁资。 第 51 章 吴芳姐是六月初五走的, 那日沂州城内起了大雾,她穿上了来时的旧绸衣,髻上插了一根银钗,朴素的又回到了当进士娘子的时候。 带着一对儿女, 走的不是吴家正门, 而是角门,吴家人只有吴老太出来相送, 见女儿消瘦的身子薄了, 忍不住眼睛发酸。 “大姐, 寿哥,你们回到扬州要听你们母亲的话。” 那寿哥头上用红绳绑了一个冲天辫,才四五岁,在马车里探出个头,要让吴老太抱他,吴老太舍不得外孙, 抽出汗巾子擦泪。 吴芳姐往门里瞅了几眼, 见她爹和兄弟都没来,不由得悲上心头,从今往后, 她再没有娘家能回, 成了无家之人。 “娘,你回吧。” 说完,她上了马车, 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吴老太要给她一个,她不肯要。 “芳姐,记得给娘来信, 娘挂念你……等过个几年,你爹你兄弟把这事忘了,你再回来。” 吴芳姐心里明白,她被过继了出去,哪还能回来,即使回来,娘非娘,爹非爹,再见面,就要叫他们伯母,伯爹了。 她为了不教娘担忧,点了点头,没有说其他,吴老太把包袱塞给女儿,这包袱里是她的棺材本钱, “儿啊,不要怨你兄弟,他当官不易,你们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没有过不去的事。” “娘,是我犯了错,二郎这样对我,我不怨他,是我被这沂州的富贵,迷了眼。” 吴芳姐想起了当初引她去宋娘子家的那个小官娘子,要是当时没有去该多好,没有去的话,娘家还是她的娘家。 那小官娘子固然可恶,可走到如今地步,也怪她自个,宋娘子一个寡妇家里,表面上瞧着风光,其实内里,净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买卖私盐,不过是其中一个,其实,她心里庆幸,庆幸此事被冯氏发觉,要不然她不知还要在烂泥里陷多深。 她在宋娘子家,亲眼看到她诱哄新来的官娘子,让官娘子与个官人成了事,她在中间得好处。 官宦人家的女眷不好当,这个地,藏污纳垢,丑陋至极。 吴芳姐走后,二房冯氏给了赏钱,刁妈妈跟梢又识出了鲍通判家的婆子,在二房的下人中,功劳是最大的,就连卢婆子都比不上她。 没有刁妈妈,冯氏不会知晓背后之人是鲍家,假如再晚几日,吴芳姐经受不住哄骗按了手印,被动的只会是她们吴家。 可如今,银钱还了回去,压根没提私盐的事,那笔银钱,被说成了是吴芳姐借鲍娘子的,这下鲍家反过来要求着她们吴家。 吴二郎不会咽下这口气,鲍家敢设套,当他是泥人捏的知州?他要是没手段,在官场上也混不下去。 至于吴二郎如何整治鲍家,和刁妈妈这些下人没关系,冯氏这次出手着实大方,私下给刁妈妈一颗金豆子。 金豆子瞧着小不起眼,可换成白银,能换来二三两,刁妈妈还从来没有得过这麽多钱, 她不吭声,谁也没告诉,金豆子藏在了老鼠洞里,来到沂州后,她又在梁上寻到了一个,把洞里的老鼠赶了出来,占了它们的地。 不仅如此,冯氏还给她涨了月钱,从原来的一百二十五文钱,升到了二百钱。 在二房的陪房中,一时还真找不出比刁妈妈更得脸面的人来,她盼着娘子把她的差事给换成肥差。 吴家的人都晓得刁妈妈是啥样的人,就连冯氏也知晓,唯独她自己不知晓。 梁堇见她琢磨起换差事的事情来,都不知说些什麽好,要是真如她娘的愿,换成了肥差,就她娘这德行…… 叫她说,栽花种草的差事就好的很,虽然没有油水可捞,但很是清闲,就适合她娘这样不老实的人。 “妈妈,你也不说在娘子跟前替我说些好话,我的本事她是知晓的,让我整日里栽花种草,岂不是大材小用。” 刁妈妈不死心,来找卢婆子吃酒,在市井熟食铺买了两斤熟食,又打来角好酒水。 俩人坐在炕上,吃的脸庞红,卢婆子夹了一块卤梅子塞进嘴里,这卤梅子是作酒的小食,几文钱就能在小店里得一包。 “女儿啊,不是我不帮你美言,你的名声但凡好听些,我去娘子那,替你说话也能立得住脚。” 卢婆子的这声女儿,是亲近之意,没拿刁妈妈当外人,俩人并不一定要认干亲,但也有那个意思。 “都是那些人嫉恨我,才在背后这般坏我的名声,她们不是个东西,见我得娘子看重,妈妈,我心里苦啊。” 她拿起桌子上的酒壶给卢婆子把盏儿添满,又给自己倒了些,面上不忿,得了肥差的陪房,油水不知捞了多少。 “你拿我当亲娘孝敬,我也拿你当女儿看待,别图肥差了,你当不来那样的差。” 卢婆子端起盏子吃了口酒,又继续说道:“你的福气在后头,你家的二姐,我瞧着是个有出息的,日后你就晓得了,看我今日的这话说的对不对。” 她活了这把年纪,旁的不敢说,瞅人是八九不离十的,她说她将来有出息,那就是有出息。 “这个时候,别想着自个了,娘子要给元娘挑灶房娘子,顺便也给三姑娘挑一个,元娘是有大前程的人,跟着去那锦绣堆里走一遭,出来后,就是嫁个举人相公也是使得的。 三姑娘,娘子待她不如其他两个姐,将来还不知许给什麽样的人家……” “妈妈,从伯府出来,真的能嫁给举人相公?”刁妈妈酒醒了两分,问卢婆子,卢婆子吃醉了,还在絮絮叨叨的说。 晚上梁堇回来,刁妈妈打听她跟着胡娘子厨艺学的如何,还拿她和红果比较。 梁堇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她心里暗想:再过十天,就要比手艺挑人了,她要是和她娘说实话,她娘一定会逼她去和红果抢, “我远不如红果。”她学手艺的时候,答应了人家,怎麽能出尔反尔,再说了,她跟着胡娘子,没少学这里面的东西。 “我儿这样聪颖,只怪胡娘子藏私,不肯把真本事教你。” 就算她女儿是臭狗屎,在她眼中,也是好的,是旁人不肯教。 桂姐好吃懒做,自私虚荣,在外面,刁妈妈把她夸的没法说,就连张妈妈家有出息的秀珠都比不上她的懒桂姐。 梁堇见她在家里又怨上了胡娘子,与她说道理说不通,给人家送点礼,就指望把手艺都教给你,这不是耍无赖吗。 刁妈妈见女儿手艺比不上人家,又开始打起了歪算计。 六月初一,是神仙诞辰,城南大仙庙连着六日有庙会,刁妈妈在二房告了假,见天的往那跑。 更是买了香烛纸马,去烧香问卦,银钱不知花了有多少。 “二姐,我找神仙做了法,你把这个香包挂在脖子里。”刁妈妈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拿出一个红纸包,里面躺着一个叠的符纸。 “娘”梁堇无奈的不行,她娘这几日神叨叨的,拿着她和桂姐的八字,找神棍算命。 昨个回来,说她命里有福,这辈子能当上官娘子……神棍几句好话,哄的她丢了十几个钱。 “这个神仙灵验的很,快戴上。” 北宋上至高官显贵下至小民走卒,都热衷算卦一事,在青州的时候,蔡婆子家被偷了,她还找神姑,扎小人做法咒人家。 庙会上,有卖香的,卖卦的,卖卦的人,女的叫神婆,神姑,男的叫神仙,摆个摊子,为人逢凶化吉,算命看姻缘。 “别教红果知晓了,有了这符,你就能把她压下去。” 刁妈妈一心为女儿二姐的前程,盼她能跟元娘进伯府,日后,给她挣个金龟婿。 梁堇不能辜负她的好意,只得带在了脖里,用衣裳遮住。 这一个符纸,不知又搭进去多少银钱,她是不信那些神婆神仙的。 再过几日便到了日子,她娘见这符没用,才会晓得教人给骗了,到时候找人怕是也找不到了。 这两日,胡娘子的心思都放在了红果身上,做饭食图省事,多是油腻的大肉,在蒸笼里蒸一下就成。 三姑娘晚食没用多少,春桃过来让胡娘子再给三姑娘做点吃食,胡娘子见没赏钱拿,就让梁堇留下给她做。 梁堇知晓三姑娘喜食清淡的,清淡还要有滋味才行,灶房里剩下的肉食菜蔬不多,她见猪肉尚且新鲜,就割下来一块精肉。 剁成肉糜,里面又放了葱姜水…… 灶房里只有她和春桃,她也不必遮着掩着,刀工很是利索,一边做菜,还一边和春桃说话。 “前儿,娘子见三姑娘屋里的针线丫头,做的活又细又好,就把人给要走,给了元娘,三姑娘为这事,哭了半宿。 这家里什麽东西,都是元娘挑过,才能轮到我们三姑娘,屋里就那一个好丫头。” 春桃撸了袖子,帮梁堇择荠菜,像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娘子太过偏心。 “这次挑灶房丫头,元娘挑过之后,才能轮到我们三姑娘挑,二姐,你手艺好,当年在青州,我过生辰,你给我的菜,里面的那个咸鸭子,就连三姑娘吃了都夸你。 你可别让元娘挑走了,到时候你给三姑娘当陪房,咱俩也能在一处,三姑娘性子仁厚,不是那掐尖好强的人,对我们屋里的人也可好了。” “春桃姐姐,三姑娘这是要选我吗?”梁堇又惊又喜,“我听说,三姑娘奶妈的女儿学了手艺,也想当陪房。” “是不假,可她哪瞧的上咱们姑娘,人家奔的是元娘,想跟着去伯府挣前程去。” 得了春桃这话,梁堇心中没有了忧虑,包了两碗荠菜猪肉馅馄饨,馄饨皮薄如蝉翼,能透过皮看到里面粉的猪肉,青色的荠菜。 个个饱满浑圆,犹如元宝,汤底放了剁碎的虾米来增味,要是能用吊的高汤来做,味道会更鲜美。 她做了两碗,给春桃一碗,让她在灶房吃,她又给三姑娘炒了一个时蔬小菜。 这菜提前在热水里放油烫过,炒出来后,青翠的很,颜色好看,还不油腻。 第 52 章 明日便到了挑人的日子, 冯氏一早就在屋里称了银子,交与卢婆子和胡娘子去采买。 胡娘子有心从中捞些油水,可卢婆子在一旁盯着,无从下手。 冯氏让自个的奶妈去盯着此事, 一来是防着胡娘子贪污, 二来是防着她趁采买之便,做手脚为侄女红果谋私。 她想为元娘寻个真正有本事的好灶娘, 好灶娘不是容易寻的, 她这次不拘什麽人, 什麽出身,只要有拿得出手的能耐,她就让她将来随她儿一道进伯府。 二房前面的空地上,已经搭建好了灶台,明日做菜者,红果, 梁堇, 三姑娘奶妈的女儿七姑,这都是不必说的。 余下之人,还有吴家灶房王管事的嫂子, 元娘院里婆子的远方侄女, 外面有名气的张家媳妇和宋女户。 张妈妈见七人中没有自家女儿雁姐,回到家中寻她,见她在屋里正偷穿她妹妹秀珠的绸子衣裳。 面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骂道:“也不拿眼瞅瞅自己配不配穿这绸子衣裳,我问你,你在灶房学了几年手艺,为何七人中没有你?” 被发现偷穿衣裳的雁姐, 慌张过后,冷静了下来,她进灶房几年是不假,可她压根没存当灶娘的心思, “胡娘子不待见我,手艺只肯教红果和那个二姐,使唤我干些杂活,我如何会那手艺,凑上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她怕张妈妈责骂,便推脱到胡娘子身上,要是她真有学手艺的心,给胡娘子点好处,说些好话,人胡娘子不见得不教她。 “心比天高的蹄子,早知如此,老娘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人刁银娣的二姐,几年来学得了一身本事,教人好不羡慕。” 张雁姐是她生的,心里想的啥,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大女儿,老实本分学点灶上的本领,给吴家的姑娘当个灶娘,日后配个有出息的哥儿,比啥都强。 “我是不该进灶房,可惜我没有秀珠好命,你偏心眼子,疼她,使银钱让她得了前程,把我束在家里,日日帮你做活。” 张雁姐满腹怨言,摸着身上的绸衣,柔软平滑,是寻常布料没有的,她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可惜张妈妈顾着骂她,并未瞧见。 次日一早,透过窗子往外看,漆黑一片,刁妈妈穿上裙儿,净过手脸,给她前两日从庙里请回来的神仙烧香。 神仙被她供奉在了屋里的案几上,面前摆着一篮子颜色花朵,她管着花房,想偷多少都行,另有一碟赤色杨梅,一碟黄杏。 香插在香炉里后,她嘴里念念有词:“神仙老爷,请受香火,一定要保佑我儿二姐……” 念叨过后,又跪在了地上,烧起了黄纸宝钱。 屋里弥漫的都是烟气,炕上的梁堇是被熏醒的,睁开眼,就好似来到了仙宫。 “二姐,你穿上衣裳,洗脸净手过来给神仙磕头。” 此时的刁妈妈恍若神婆,一脸的虔诚。 梁堇:“……” 她坐了起来,上面穿的是红色肚兜,下面是红色小裤,这是昨晚她娘逼她换上的,说是吉利,脖里还挂着个叠的符纸,用红绳所穿,一身的迷信。 桂姐被打了起来,睡眼惺忪,丫髻七扭八歪。 “你也起来,给神仙磕头,求神仙保佑你妹妹,今日是你妹妹的大日子。” 姐妹俩人洗漱过后,一左一右跪在了刁妈妈身边。 桂姐从老早就找苗奶妈告了今日的假,求神结束后,给二姐用杏花水梳了头发,仔细的扎了两个丫髻。 她如今会梳许多好看的髻,可惜二姐年纪不到,还梳不得,嫌丫髻显不出她的本事,还要给她描眉画眼。 今日是选灶娘,看的是手艺,梁堇打扮的不老实,像个小妖精,成什麽样子,不肯让桂姐给她打扮。 她见时辰差不多,就去灶房用早食。 “你头上怎麽不戴花?” 红果今日换了身好衣裳,用她姑母的桂花油梳了头发,头发上还戴了四只花,一靠近梁堇,梁堇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味。 欢喜桂花的,恨不得日日用,闻不来的嫌味呛人,梁堇是后者。 “你不是不知晓,我一向不爱戴花。” 红果想想也是,瞅了一眼她,想到昨夜姑母与她交代的那些话,有心和二姐透一点,但又咽了下去。 俩人虽有情分,但比不上前程,红果今日一定要在七人中拔尖。 来到二房,就见其他五人已经到了,周围都是来看热闹的丫头,婆子,刁妈妈和桂姐站的最靠前面。 吴二郎休沐在家,帮着一起给元娘挑灶娘,冯氏,元娘,三姑娘,金哥,三房的祁氏都来了。 让丫头把屋里的桌椅都抬到了外面来,冯氏把她们七人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然后才让卢婆子说规矩。 七人需在两个时辰内,做出一桌席面来,里面要有两道大菜,两道主菜,两道小食,一道羹,除此之外,还要有一道自己的拿手好菜。 也就是说,一共是八道菜,胡娘子早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提前就给侄女红果想好了做什麽菜。 又在私底下,让她反复的练这几道菜,所以此时红果并不慌张,她抢先一步去捡菜,肥虾子,江瑶柱,上等羊肉……她在挑羊肉的时候,不动声色的选了下面那块。 桂姐和刁妈妈见其他人都捡好东西抢,二姐还在不紧不慢的挑烂菜叶子,急的恨不得冲过去帮她。 三姑娘身边的春桃,垫着脚往那瞅,急的手中的帕子都快扯烂了,三姑娘也为她揪心,她刚才还不知哪个是二姐,春桃指给她看,她才识得。 “胡娘子的侄女看样子要做糟脆筋。”卢婆子见她拿了羊筋。 冯氏看了过去,那糟脆筋是胡娘子的得意之菜,教给她侄女也不稀奇,她的拿手菜,应该就是这道了。 “听说那个七姑是跟着南边灶娘学的手艺,擅做大菜煨羊舌。” 吴二郎忍不住问道:“外面来的两位灶娘都各自擅长什麽?” “张家媳妇做的一手好烧鹅,她做的烧鹅,滋味之美,宋女户擅刀工,炙羊肉做的不赖,她的樱桃煎,娘子吃了都夸。”卢婆子答道。 她们七人,都知晓对方擅做之菜,红果有胡娘子替她打听,梁堇有刁妈妈给她打听。 宋女户见这个叫二姐的在木桶里挑挑拣拣,捡了条不大不小的黄鱼,她也是打听过的,吴家的红果和七姑她们都有擅做之菜。 唯独这个二姐,手艺平平,没什麽拿得出手的,她起了轻视之心,便没有再把她放在心上。 梁堇挑好菜后,来到自己的灶旁,一个好的灶娘,是要自己烧火,掌握火候的,她们七人都要自己烧火。 她的灶在边上,右边挨着的是三姑娘奶妈的女儿七姑,对方已经在片羊舌了。 梁堇是答应过不和红果抢,可这些人手艺都不差,她要和这几人抢三姑娘灶娘的位子,就不得不使出些真本事来。 思虑过后,她人也不木钝了,拿着菜刀,干净利索的一刀下去拍死了活蹦乱跳的黄鱼,几下就把鳞片刮了个干净。 动作之快,之利索,让人都看了过去,胡娘子眉头微蹙,二姐何时有了这样的刀功。 她手起刀落,把黄鱼斩成小块,并不急着下锅,而是用酱酒先腌半个时辰,酒黄鱼也是一道大菜。 另外一道大菜,她准备做烧羊肉,烧羊肉是大菜羊四件中做法最简单的一道,有清烧,酱烧两种做法。 梁堇选羊肉的时候就发现里面有猫腻,做大菜羊肉,以清蒸最为出彩,羊肉中数山羊,肉嫩,可这几块都是沙羊肉,她见红果手中的那块像是山羊肉。 这两种羊肉混在一起,除非有擅长做羊肉的人才会一眼看出来,胡娘子当时说的时候,她留了心,时日长,也就看出这两种羊肉的不同来。 山羊肉的颜色偏红,膻味更淡,肉质更软。 她选的这块是后腿肉,清蒸是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做酱烧。 胡娘子暗地里一直瞅着梁堇这边,见她要做酱烧羊肉,心里起了疑,难不成她看出来那不是山羊肉了? 怎麽可能,她只教过她一次,有些经验老道的灶娘,都不一定能分辩出来,这识羊肉的本事,还是她从一个擅长做羊的人那听来的。 这宋女户,张家媳妇,怕是都不知晓这羊肉里面的门道,尤其是那个宋女户,拿沙羊肉做清蒸,选的位置还是前腿肉。 第 53 章 吴二郎当官多年, 也是个好吃之人,他嫌坐着看不真切,就走了过来,他穿了身家常衣裳, 是右衽薄绸衫, 蓄着胡须,身上带着文绉绉的气息。 吴家王管事的嫂子, 正在擂羊肉, 木盆里放的有面团, 想来是要做羊肉馒头,羊肉馒头算是一道主菜。 王管事起先面食做的并不出众,是她这个嫂子教给她的手艺,她的羊肉馒头,吴老太爷这般嘴刁的人,都能连吃三个。 挨着王管事嫂子的是元娘院里婆子的远方侄女, 叫官姐的, 没见过啥世面,听说有个表姑母在知州相公家里当管事婆子,这才投奔了她来。 婆子见便宜侄女, 会些做菜手艺, 就替她在冯氏跟前张了口。 “这是何菜?”吴二郎问。 “回……相公的话,这是鸡豆糕。”她头一次见这麽大的官,说话都说不利索, 她先做的是小食。 小食,可以做糕,做甜水,做炙肉, 做饼,种类繁多。 走到红果跟前的时候,就见她和元娘一般大小,灶上的手艺,却很是老练,蒸羊肉的香味隔着蒸笼飘了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胡娘子亲自做的清蒸羊肉,虽然还没吃,但嗅其味,能感觉出一二来。 “二姐。”刁妈妈见相公走到了她面前,她还杵在那不动手做菜,忍不住小声唤她。 吴相公性子好,看出她在斟酌,也不出言扰她,这做菜和做文章一样,都要费心思,直至吴相公离开,梁堇都还在琢磨着做法,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胡娘子教给她的酱烧羊肉,少了几道重要的作料,梁堇今日不能按她教的做,做出来的羊肉味道平庸,争不过人家。 更何况这是一块沙羊肉,口感略粗糙,比不上山羊肉,膻味更冲,只能用味道大的烧酒来去膻。 无膻不成羊肉,烧酒放的多,膻味去没了,放的少,膻气大,着实为难灶娘。 “胡娘子,你侄女红果真是得了你的本事。”卢婆子收回目光,对身旁的胡娘子低声说道。 侄女红果是按她往日教的法子一步一步做的,手法稳重,她让她不知练了多少回,为的就是这一日。 听见卢婆子夸她,勉强压住心中的得意,嘴上谦虚了两句后,她又看向了二姐处,她聪明,知晓要做酱烧羊肉。 不过,少了几味料,做也做不出她的好味来,这七人中,能威胁到侄女的,是做煨羊舌的七姑与张家媳妇。 其他几人,手艺也就那样,她不再留心二姐她们,把心思都放在了红果仨人身上。 一个时辰是四柱香,第一柱香已经快要烧完了,梁堇把切好的羊肉放进锅里煸炒,先拿糖霜烧色,再放入鲜姜一两,葱白五根,半盏秋油,一撮青盐,余下作料不一一道出。 先是武火,再是文火,做酱烧羊肉,要耐得住性子,后面文火慢炖方好入味,烧火的功夫,她在另外一锅里,炸了半碗虾油出来。 炸过的虾子剁碎,掺上蕨菜,蕨菜只要嫩叶,作料放盐和麻油,不可再放其他香料,会折损鲜味,用面皮裹了上蒸笼蒸,北宋人称这为“肉夹”,算得了主菜。 好在如今是六月,要是寒冬腊月,做好的菜放在一旁冷了还要热。 一个时辰过后,也就是四炷香烧完了,梁堇做好了一道大菜,两道主菜,两道小食。 二房的院里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在薛小娘屋门口给鸟喂食的吴老太爷都闻到了。 按理说,这样的场合少不了他,可因着女儿芳姐的事,他心里对二房有疙瘩,没脸过来。 “娘子,不如把爹请来,让他帮元娘也掌掌眼。” “我已经让崔儿去请了。”冯氏要是不去请他,他是不会来的,她即使不看官人的面,也要看在吴老太爷给了她两百贯银钱的份上。 芳姐走后,吴家氛围微妙,冯氏算是主动缓和了关系,另外一边,薛小娘见冯娘子让人来请了,就劝吴老太爷过去。 吴老太爷提着鸟笼,领着薛小娘过来的时候,几人的席面都做的差不多了。 “爹,您来了。”冯氏是当儿媳的,该有的规矩是有的,站了起来主动问了好。 吴老太爷点了点头,见院子里有他的椅子,且在上首,就坐了过去,冯氏还让崔儿进屋给薛小娘搬个凳出来。 “多谢娘子。” 当着吴家上下的面,给的不单单是一个凳,薛小娘心眼好,不乱挑拨事还明理,冯氏愿意给她脸面。 “相公,娘子,我的席面齐了。”说话的是宋女户。 “她倒是快,还有一炷香没有烧,让丫头把席面抬过来。”冯氏交代道,“咱今个也别拘着,都尝尝。” “嫂嫂,不如把做菜的人喊到跟前来,让她报报菜名。”祁氏看向冯氏说道,冯氏觉得不错,和丫头交代了下去。 宋女户来到面前,向众人欠了下身子,然后指着席上的菜报起了菜名, “大菜,有清蒸羊肉,假鼋鱼,主菜是盖碗白肉,油豉鸡,羹是鳝丝羹,另小食,一道是芝麻猪油汤团,一道是樱桃煎,这最后一道,是用萝卜做的素鲤鱼。” 冯氏她们都看向这最后一道素鲤鱼,宋女户的刀工不是吹嘘来的,只见那用萝卜雕的鲤鱼,栩栩如生,上面的鱼鳞瞧着都像真的一般。 今日一共有七桌席面,冯氏她们每道菜浅尝即止,喜欢的一两个菜留下来,其余的都分给了在场的婆子丫头。 红果往梁堇那里瞅了一眼,见她还在不紧不慢的做菜,姑母与她说过,让她今日赶在前面,因为到了后面,娘子姑娘都吃饱了,再好的吃食,也觉不出味道来。 宋女户过后,她是第二个席面做好的人,她的清蒸羊肉和宋女户的撞了,吃起来很明显,红果的嫩而不柴,香而不膻臭。 一旁的胡娘子忐忑不安,见娘子相公都点头夸赞,尤其是元娘,那道糟脆筋,夹了两箸,她喜吃甜,杏仁浇牛乳用了一盏。 “不愧是胡娘子的侄女,余下几人怕是都不能比得上她。” 吴家人又尝了张家媳妇,七姑的。 红果做的席面,把她姑母的精髓都学到了手,冯氏问老太爷,吴二郎以为如何,俩人都觉得红果的更胜一筹。 她又问女儿元娘,元娘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意思算是定下红果了。 胡娘子姑侄俩人,差点喜极而泣,三姑娘和春桃对视了一眼,俩人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落在了梁堇身上。 给元娘挑过,就要给三姑娘挑了。 梁堇把酒黄鱼放到了最后,里面放了一盏金华豆豉,香蕈……见就剩她自己了,端起米醋浇了锅边,香味顿时被激了出来,站她这边的婆子,都快被香迷糊了。 刁妈妈和桂姐里面穿的衣裳汗津津的贴着皮肉,紧张的一个劲地用汗巾子蘸脖里的细汗。 “你是刁妈妈的女儿,叫二姐,可对?”冯氏冲梁堇招了招手,让她到她身边来。 “二姐给娘子问好。” “头上怎麽连个花都没戴,崔儿,去我屋里拿几只头花来。”冯氏打量着这个丫头,见她长得干净清秀,又是自己陪房的小女儿,心里爱她。 让她不要急,慢慢说她做的这几道菜,就算做的味比不上其他人,她也会偏她几分。 梁堇不知冯娘子心中所想,被冯氏这样偏待,让她有些慌, “这道是我做的小食,虾油拌豆腐,凉拌蓬蒿菜,娘子相公们可先用这两道菜。” 她们前面吃多了肉糜肥膏,这蓬蒿菜,用的是蓬蒿尖,在水中滚了,又在井水里泡着,拌的时候,用的不是米醋而是梅子醋。 这两道菜,都清口解腻,吴二郎他们正想吃点素的。 “人家上来都是先说大菜,你这丫头倒是贴心。” 祁氏用了蓬蒿菜,只觉格外受用,连着伸了三次箸,可惜碟子里量少,一人夹了两下就没了。 梁堇故意做的酸口,吃起来清爽不说,还能把人肉膏糊住的食欲再激出来。 虾油豆腐,三姑娘吃了两勺,要不是还要留着肚吃剩下的菜,她还要让春桃再去给她挖。 梁堇接着说起了大菜,一碟酱烧羊肉,一碟酒黄鱼。 尤其那道酒黄鱼,卢婆子想让冯氏别给人了留下来给她吃,话还没张口,就见那碟黄鱼被吴老太爷和吴二郎俩人夹的只剩鱼头,鱼骨了。 主菜是一碟炸虾子肉剁蕨菜包的蒸夹,另外一道是腐干丝,羹是辣羹,拿手的菜,是一道蜜炙五花肉。 那蜜炙五花肉,用蜂蜜刷的,炙好后又卷了起来,左不过十五六个,金哥用了三个,冯氏就不许她再用,怕她人小肚小撑坏了。 冯氏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红果做的席面,体面味好,想着后面没人能越过她去。 她原本想的是,红果给元娘,二姐的手艺要是能凑合过去,就把她给二女儿。 可谁能想到,这个二姐的手艺不输红果,亏就亏在了那道辣羹上,辣羹味道一般,比不上红果的江瑶清羹。 要是论这席面的体面,红果压二姐,要是论味道,冯氏自己更喜欢二姐做的菜。 吴老太爷问梁堇几岁了,跟的谁学的手艺,学几年了,夸她黄鱼做的好。 “嫂嫂,二姐的菜做的虽滋味出挑,但远不如红果的体面。” 祁氏看出了冯氏左右不定,元娘去的是伯府人家 ,带的灶娘,做出来的席面,味道是其次,一定要体面。 红果做的菜能不体面吗,什麽东西贵使什麽东西。 薛小娘也觉得如此,认为这个二姐的菜,输在了小食和羹上。 “官人以为如何?” 吴二郎和祁氏想的一样,要是这个丫头的菜再体面些,那不言而喻。 胡娘子和红果没想到还会再生变故,俩人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红果眼神复杂的瞅着梁堇,胡娘子在心里骂二姐,她们姑侄都被她给骗了。 冯氏问元娘,元娘在俩人之间看了几眼,欲张口说话,被一旁的三姑娘抢了先, “娘,你把二姐给我吧,我欢喜她做的菜。” 说完这话,三姑娘的脸色涨红的不成样子,抬头盯着她娘,不肯让步。 冯氏有些惊讶,她二女儿从未开口朝她要过什麽东西,性子一向软和。 说好听点是仁厚,不好听就是懦弱,这也是冯氏不喜她的地方。 可能是出于对这个女儿的愧疚,她明白自己薄待她,这又是头一次张口,她看向了元娘, “元娘,你将来是要嫁去伯府的,红果跟着你更好些,就让二姐跟着你妹妹。” 她话说出口,就是给姐妹俩人分了人,日后,红果是元娘的灶娘,梁堇是三姑娘的。 围观的丫头中有海棠,瞧着二姐和红果将来要给姑娘当灶娘,风光的很,心里很是羡慕。 “女儿,这块好肉,还有油馒头,给你作晚食吃。” 蔡婆子脸皮厚,明明都不是二房的人,冯娘子把几桌席面上的菜与她们吃,当着祁氏,官人,吴老太爷的面不好赶蔡婆子等人,否则显的她小气。 这些肉,她都没舍得吃,可她女儿海棠并不领情,见她抓肉的手油乎乎,脏兮兮的,心里升厌。 “女儿,你哪去?” 海棠跑了,抓着肉的蔡婆子见冯娘子不给席面菜,没便宜可占,就去撵女儿了。 “胡娘子,你好福气,亲侄女和教出来的二姐,都被娘子选中。” “张家媳妇吹嘘的恁厉害,连你教的二姐都比不上。” “谁说不是啊,三姑娘奶妈的女儿七姑,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胡娘子学手艺……” 二房的婆子把胡娘子围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夸的胡娘子面色透着尴尬。 这些人离得远,不知这里面的事,胡娘子是知晓的,她当时就站在旁边。 “二姐,你有好手艺,为何从前藏着掖着,白教我替你担心。” 红果问梁堇,她从前以为她真的学做菜慢,没想到是装的,装的故意不如她。 这教梁堇怎麽答她的话,胡娘子不许她越过红果,她要是敢露出来一点,有她的苦果子吃。 她姑母是什麽样的人,她也知晓。 今日她不得不露,往日胡娘子教她做的大菜,是比不上那五人的。 她苦笑道:“我无意和你争元娘,要是不想法子琢磨菜,三姑娘的灶娘,只怕争不过旁人。” 红果有些不自然,她当然知晓她姑母处处提防着二姐,连大菜都少教了几道重要的香料,她只是,只是……不想二姐瞒她。 晚上,梁堇提着礼来谢胡娘子,本来刁妈妈也应该来的,可她一心盼着梁堇给元娘当灶娘,这下满腔期盼落了空,在家里抹泪哭,说啥都不肯来。 胡娘子见她还来给自己送礼,难堪极了,又恼又羞,又想不通,让她进了屋来。 “今日我能当上三姑娘的灶娘,还要多谢娘子你。” 梁堇说的话是真心的,不是故意羞辱她的,她跟着胡娘子受益颇多,不能因人家对她藏私,就怀恨在心。 胡娘子冷笑道:“谢我什麽,你差点没有夺走红果的前程,我反过来还要谢你,我早就该想到你故意藏拙。 你平时人机灵,在做菜一事上,木讷迟钝,只恨我没有料到你人小,心思却这样深。” 她对她,不是没有起过疑心,这几年,试探了多少回,可都没有看出什麽,她心里还是不放心她,后面渐渐地教红果做菜背着她,只教她些杂碎。 “这不是心思深,娘子教我的手艺,娘子心里清楚,我想当三姑娘的灶娘,只能多费些心思。” 梁堇把礼给她放下,当初学手艺的时候,是正经拜了她当师傅的,如今她得了前程,来谢她,是应该的。 她走到屋门口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胡娘子,提醒道:“娘子教过我和红果如何识山羊肉,沙羊肉。” 她点到即止,没有再往下说,她说这句话,只是想让她知晓,她要是想和红果争,今日就会揭发她在羊肉中做的手脚。 人走后,胡娘子站在屋里良久,她竟看出来了。 她教了红果多少次,红果都分不清,那块山羊肉还是她给她做了记号。 这下,她信了二姐的话,她的确不想和红果抢,她与红果图的是富贵,不知她二姐图的是什麽? 富贵,谁不想得? 她的目光落在了二姐给她送的礼上,不得不说,二姐是个有心胸之人,和她这种心窄之人不一样。 …… “给她送礼作甚?” 刁妈妈心里有气,三姑娘的婚事未定,前程未卜,可怜和伯府那般的富贵去处,擦肩而过。 这谁也不怨,就怨胡娘子,谁让她藏私偏心。 梁堇见她胡搅蛮缠,她给胡娘子送礼,是谢她曾经教她的东西,她从她这学到了。 只要是人,就有私心,她也不能免俗,如果她是胡娘子,一个亲,一个疏,她当然也要为亲的那个打算,这是人之常情。 她见她娘脸子吊的老长,就拿了好话哄骗与她:“三姑娘的前程也未必小,吴郎君官至知州,她会把三姑娘嫁到寻常人家吗? 三姑娘仁厚,跟着她说不准有后福……” 梁堇心里明白,三姑娘是次女,又不得家里人看重,将来的婚事,是远远比不上元娘的显贵,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跟着她去那处挣一番前程,也好有出头之日,有了出头之日,再图日后。 今日三姑娘能开口要她,她能看出来,对方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她心里除了为自己算计外,对三姑娘,是心存感激的。 当时,冯氏把她给元娘,或者元娘选了她,她作为家生子,哪有说不愿意的余地,说不愿意,就是不知好歹了。 “二姐,三姑娘使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春桃捧着东西,刚走进院子,就喊了起来,声音中带着说不尽的欢喜。 住在一个院里的人都纷纷出来看,桂姐也从屋里跑了出来。 “给二姐的?二姐,娘,快出来看啊。” 给二姐的,那不就是给她桂姐的,桂姐打梁堇被选给三姑娘后,就唉声叹气的。 此时看到春桃怀里的绸子,眼都看直了,还有描了红漆的香匣子。 她拉着春桃让人进屋,一口一个好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春桃是给她送的东西,不过也差不多。 “桂姐,快去给你春桃姐姐把家里的杨梅,黄杏端出来吃。” 梁堇的话,比不上三姑娘送来的东西,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刁妈妈就喜滋滋的迎了出去,好像刚才在屋里吊脸子骂人是她的错觉。 “娘,你瞅见没,一整匹鹅黄绸子。” 人都进了刁妈妈家,海棠还不舍得把黏上去的目光收回来,早知给姑娘当灶娘,有这诸多般好处,她也应该学番手艺,去争一争。 如今说什麽都晚了,她前几年活的浑浑噩噩,近日见如她一样的丫头,都有了去处,得了前程,恍若大梦初醒,开始着急。 想当初,她是二房买来的,和二姐同在胡娘子手下做事,海棠越想心里越难受。 要是当初她没有去巴结大房,今日她也能如二姐般,不说风光,定了去处也是好的。 蔡婆子收她当女儿,却不为她算计前程,难道她要打杂一辈子,像她蔡婆子? 屋里, “春桃姐姐,三姑娘与我的东西太贵重了。” 除了一匹绸子外,还有一对细钩金耳环,做成了葫芦的样式,另一香匣的挑绢,挑缎头花,还有两方汗巾,一方是雀儿豆绿绫子的,一方是白猫儿扑蝴蝶粉绢子的。 绣工好,料子好,这样的汗巾在外面不知要卖多少银钱一方。 刁妈妈和桂姐坐在一旁不吭声,眼睛亮亮的。 “给你你就拿着,三姑娘的东西虽比不上元娘,金哥多,但也不少,屋里伺候的丫头,谁没得过三姑娘的东西。” 春桃拿梁堇当妹妹,往日又与她交好,说的都是实在实的话。 “那我明日去屋里谢三姑娘。” 梁堇知晓春桃不是那样的人,与她金耳环,怕是要生气, “以后我要与姐姐一同伺候三姑娘,还盼姐姐日后多提点我……” “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话。” 春桃是个爽利性子的人,没有弯弯绕绕,心思洁净,倒衬出了梁堇的不是来。 礼多人不怪,话多人不嫌,梁堇是多思之人。 春桃吃了几颗杨梅,与梁堇,刁妈妈桂姐说了会子话,见时候不早了才走。 就连刁妈妈都说春桃人好,要二姐改日把春桃请来家里,弄出一桌席面来吃酒。 人走了,刁妈妈和桂姐也不装了,摸着那些好东西,稀罕死了。 不是她们见识短,之前家里的娘子姑娘用这些东西,她们常见,可这次不一样,这东西是送给二姐的。 30.第 30 章 赏钱 薛小娘晓得她心气高, 嫌她是个小娘,她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大娘子, 你穿这麻衣, 可是二郎平时不敬你这个长嫂, 刻薄了你。” 柳氏不懂她为何这样问, “二郎不曾刻薄过我, 年年都送与我好布, 让我做新衣, 小娘为何这样说?” 原来她还晓得二郎年年送她好布, “既送你好布,不曾短了你的衣料, 如今穿身麻衣是为何? 二郎贵为同知, 与之往来的都是知州, 通判, 难不成是想让二郎落个苛待寡嫂的名声?” 上次这个柳氏去张通判家吃冬酒,她就觉得不妥。 与官眷往来一直都是冯娘子的事, 她管家,把帖子捏在手中不撒手。 既去了, 也不说挑身好衣裳,穿成那样,真是名声也丢了,还让外人议论二郎待她不好。 如今又穿身麻衣,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听薛小娘这样说, 柳氏也觉得自己穿麻衣有些不妥,可她即使再不妥,哪用得着一个妾在这教训她, 她的正经婆母是吴老太, “我只在屋里穿麻衣,又不曾去外面,碍不着二郎的名声。 若是外人误会了,我只说是我自己愿意穿的。” 柳氏还在犟嘴,不肯在薛小娘面前低头。 薛小娘瞅了屋里一圈,见这屋里伺候的有个丫头,还有个婆子。 这俩人又不是哑巴,还有,她穿这麻衣,难道整日待在屋里藏着,连屋门都不出? 她都被气笑了,道理和她讲了,她还这样犟头。 人的名声要是坏了,那就像风一般,挡都挡不住。 她说是她自个愿意穿的,她说这话,旁人信吗? 既然这样,薛小娘也不和她客气了,原本念着她是大娘子,她多敬着她,没想到她这样。 “老相公让我来问话,你刻薄下人,给下人吃豆饼,坏了府里的名声,是想作甚?” 薛小娘突然变了脸子,柳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柳氏听了这话,又羞又怒又恐慌,公爹如何知晓的豆饼之事,她唯恐他们知晓,只给大房的下人吃的豆饼,还让她们不要去外面说嘴,日后定会补偿她们。 “我……我没想坏府里的名声,我吃的也是豆饼。” 柳氏把碗端来,扒开上面盖着的浅浅一层米饭,让薛小娘瞧,只见碗底铺的是泡软的豆渣。 薛小娘有些惊讶,她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正经主子吃豆饼的。 这柳氏有苦也不说,若是她手里实在没银钱了,就找人去说,大伙想想法子,总不会让府里断了炊。 她自己偷摸的给下人吃豆饼,不仅没有讨了好,还落了一身骚。 没有管家的能,就不要瞎逞能。 在那瞎撑着干啥啊,难道就为了赌一口气? 吴老太爷听薛小娘回来讲了一遍, “真是个贤惠孝顺的好儿媳,自己吃豆饼,让公婆吃干饭。 这样的好儿媳,寻都寻不来。” 吴老太爷话锋突转, “难道咱吴家,就落魄到了那种地步,我想吃碗米饭,都要靠儿媳从牙缝里省出来?” …… “巧姑,我一心为这个家,我让下人吃豆饼,那不是想着给公婆省出来几碗米吗? 公爹让一个小妾过来说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这吴家的长媳……如何这般不给我脸面。” 柳氏还难过的不行,任谁晓得了,不说她孝顺,她自己都不舍得吃好饭。 “娘子,当官的人家,比咱这样的还要看重脸面,你给蔡婆子她们吃豆饼,他们觉得你丢他们的人了。” 巧姑觉得她家娘子做的够可以了,管着吴家上下的吃喝,屋里的东西都当了个干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哪能因为一件小事,就这样对她家娘子。 灶房, 胡娘子使唤梁堇去后院寻喂马的旺儿,朝他要些豆饼来。 “旺儿哥,胡娘子让我来向你讨些豆饼。” 梁堇手里提着一个木盆。 旺儿正在马厩里给马做马食。 “你家胡娘子有说要豆饼做什么使啊,这豆饼是牲口吃的。” 旺儿让梁堇进来看,只见马槽子里有铡碎的干草,还有掰成块状的豆饼。 梁堇见这马槽子里的豆饼和那日蔡婆子拿到下人院的豆饼是一样的。 “我也不晓的,旺儿哥,你还给马吃鸡子?” 梁堇瞅见了马槽子里的鸡子,有些好奇。 “一顿要吃两个鸡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旺儿走后,梁堇瞅着马厩里拴在木头上的马,怪不得这马身上毛儿油亮,原来吃的这样好。 她从马槽子里捡了块豆饼喂它,它温顺的不行,用温热的大舌头舔着梁堇的手心。 马眼睛大大的,嚼着豆饼,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梁堇踮着脚尖忍不住摸了摸它身上的马毛,这还是她第一次离马这样近。 从旺儿这讨了一盆豆饼,她端着回到了灶房。 胡娘子又让梁堇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说是她们冯娘子听闻她爱吃豆饼,特地送与她吃的。 肯定是冯娘子气了那大房的柳娘子,要不然也不会让她们去给大房送豆饼,羞辱大房。 去了定是讨不到好,梁堇暗暗叫苦,可又不能不去。 她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了。 她是二房的人,日后怕是少不了干这些得罪大房的差事。 “二姐儿,要是她们不让咱进屋咋办?” 红果她们走的很小心,地上结了冰,还有残雪。 这是二房拿豆饼给大房难堪的,她们若是进不去屋,见不到大房的娘子,这差事就是没办好。 梁堇也想到了这点,放下了木盆,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盖在了豆饼上面。 这样一来,大房的人也不知道她们是来送豆饼的。 “你们两个小丫头抬着什么来我大房?” 俩人刚进了院子,就被巧姑给拦下了。 巧姑认出了这俩丫头是二房的人,脸子顿时拉了下来。 “巧姑姐姐好……这是我们二房娘子送与柳娘子的……还请姐姐容我们进屋说话。” 梁堇缩着头,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 站在屋门口的巧姑,搓了搓手也嫌冷,便让她俩进了屋子好问话。 柳氏在里屋炕上,听见动静也出来了。 梁堇进了屋,飞快的扫视了一圈,见大房中堂连个花瓶都没有摆,更没有烧炭。 “娘子,二房让人送东西来了。” 柳氏身上的麻衣被吴老太爷使唤人给烧掉了,如今她又穿上了秋香色褙子,这是天还没那么冷的时候,她常穿的。 如今穿,有些单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眼下泛着乌青。 “二房的东西,咱不要,让她们拿回去。” 梁堇和红果站在屋里,低着头。 红果不敢说话,又怕柳娘子真让她们把东西拿回去,拿回去她们就不好交差了。 便着急的用手拉了拉梁堇的袖子。 “柳娘子好,这是我们冯娘子给您的。” 梁堇说完,就想拽着红果赶快走。 怕柳娘子屋里的巧姑打她们。 都说了不要了,这二房的小丫头难道耳朵聋了不成? 柳氏正要开口赶人,季姐儿从屋里出来了。 “让我看看,二房送的什么东西。” 季姐儿现在连个婶娘都不叫了。 她掀开围裙,一盆黑里掺黄的豆饼,就这样暴露在柳氏几人眼前。 “快走。” 梁堇见情况不对,拉着红果的胳膊,撒腿就跑。 “给我站住,贱蹄子,看我不打死你们俩。” 巧姑从屋里追了出来。 刚刚梁堇要是晚跑一步,季姐儿手中的豆饼就会砸在她脸上。 屋里静悄悄的,豆饼砸向了门口的布帘子,摔在青砖地面上碎成了三块。 那豆渣滓瞧着脏兮兮的。 梁堇和红果不敢停下,一口气跑到了二房的地面,见那巧姑还在追,吓得往灶房那边跑。 “不行了,二姐儿,我跑不动了。” 红果跑岔了气,弯着腰,捂着肚子。 梁堇往后瞅了瞅,不见那巧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母也是的,这上赶着挨打找骂的差事,不说让旁人去干,偏偏让咱俩来干。” 红果埋怨的不行,刚刚大房的那巧姑恨不得撕了她们俩。 要是被她抓到,少不了要挨揍。 梁堇没干过这样的差事,只觉得当个家生子不容易。 在府里还要学本事,谋个出路,将来给哪个姑娘当陪房,还要干这些跑的快,被骂贱蹄子的差事。 雁姐儿见这俩人回来了,听她们说,差点被大房的人追上来打,跑的棉裤都快掉了,连忙低下了头,憋住了笑。 活该!!! 刚开始她还羡慕她们俩,以为大房的人不敢打人,去了还能在大房跟前耀武扬威一番。 谁能想到,大房的人这样厉害。 幸好她没去。 到了晚上,做完了活计,也吃了晚食,胡娘子让她留下来,把明日早食要用到的粳米,给捡干净。 虽然舂过,可里面还是有带壳的米。 蒸之前,胡娘子都是要使唤人挑干净的,还有里面的坏米,都要捡出来。 这本来是白天做的活,晚上有些瞅不清。 梁堇有些纳闷,但也没说什么,留了下来。 刁妈妈还一脸的不高兴,嫌胡娘子留自个闺女多干活了。 雁姐儿留了个心眼,蹭着不想走。 胡娘子见她留在灶房不肯走,使唤她去抱些柴回来。 二房的柴都堆在离灶房不远处的棚子里,天黑路又不好走,来回费些功夫。 胡娘子见她去抱柴去了,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塞给梁堇。 让梁堇趁雁姐儿还没回来,快藏身上。 这是冯氏给的赏钱,她们下晌差事办的好。 给了半吊子银钱,胡娘子自个留了三百文,给梁堇一百文。 还对梁堇说冯娘子赏了她和红果两百个钱。 31.第 31 章 二更合一 梁堇没想到, 她还能得赏钱。 以往她得的赏钱,都是一两个铜板,还是府里有喜事的时候。 这次只是往大房送盆豆饼, 就有一百钱。 她娘刁妈妈的月钱,才一百余二十五文。 这冯娘子出手着实大方, 梁堇想把红绳上的一百个铜子,撸下来一半, 送与胡娘子。 要不是胡娘子,她还得不了这些赏钱。 胡娘子见她这样晓事, 心里很是满意, 她已经昧下了三百钱, 说啥也不要她这几十个铜板。 “这些铜子你留着平时买头花戴, 不用与我, 娘子另赏了我。” 梁堇知晓胡娘子的为人,这赏钱经了她的手,不昧下些,怎么可能。 但她只能装作不知, 还要把到手的赏钱再分与她些。 谁让她在人家手里做事,并且若是没有胡娘子,她连这一百个赏钱都没有。 等雁姐儿抱着一摞子柴回到灶房, 只见二姐儿和胡娘子也不挑米了, 俩人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 “雁姐儿, 你把灶房的柴堆满再回去。” 不是不想走吗, 不想走,那就留下来干活。 把灶房放柴的地方堆满,那至少要半个时辰,天又这样的冷, “二姐儿也要回去吗?” 雁姐儿想让胡娘子把二姐儿留下来和她一快抱柴,不能只留她一个人在这。 她狐疑的瞅着二姐儿,刚才胡娘子趁她出去抱柴,一定和她说了什么悄悄话,或者与了她什么东西。 难道是把今个灶儿上晚食剩下的那碗炖肘子偷偷的与了她二姐儿? 胡娘子晚食做的有炖肘子,三姑娘院里的丫头来拿饭,说三姑娘晚食捡两样清淡的,不要这炖肘子。 这碗炖肘子就剩下了,雁姐儿一直盯着,看胡娘子是分与大伙吃,还是自己私下昧了。 她那窥视的眼神,从梁堇空空如也的手上,又落在了她那鼓囊囊的袄子上面。 难不成把炖肘子藏在袄子里了? 梁堇是真冤,她的袄子做的厚实,哪能塞的下什么肘子。 “二姐儿的活做完了,还待在这做什么。” 胡娘子没有给她好脸子瞧,这个张妈妈家的雁姐儿,刚来灶房的时候,她瞅着她是个怪踏实的人。 没想到,是个心高的,在这灶房不好好做活,就知道成天盯着这个,盯着那个,耍些子心眼。 胡娘子让她抱完柴,再把沽油的罐子给涮洗干净,明日要用。 雁姐儿见这俩人走了,柴也不抱了,在灶房等了一会儿,站在灶房门口左右望了几眼,见没人,才把灶房门从里面给插上。 插上后,她去灶台上把油灯拿在手上。 嫌油灯不怎么亮,又在旮旯里寻到了油,往煤油灯里添上油后,她做贼似的,来到了靠墙的四角红漆柜子前。 这柜子是灶房存放东西的。 胡娘子都会把一些当天没用完的肉,火腿什么的收在里面,怕耗子作践,也怕婆子偷拿去卖钱。 雁姐儿拽了拽上面的铜锁,柜门一下子就开了。 胡娘子今个忘了锁柜门,临走时在和雁姐儿说话的时候,雁姐儿就看到了,直到她们离开,她也没吱声提醒。 只见里面有六层隔板,上面两层放的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罐子,还有瓷盒。 里面放的是做菜的香料,有几样还很名贵。 剩下的有一只没用完的羊腿,还有些猪肉,两条鱼。 雁姐儿的目光定在了篮子里那块色泽油亮的火腿上,她还没吃过这主子吃的火腿是啥味。 听胡娘子在灶房说,这火腿是冯娘子远在大名府的姐姐派人给她送来的。 一两火腿,就值半贯银钱。 胡娘子平时都不拿出来,只有冯娘子连带着三个姑娘点名要吃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切上那么一点。 她有心想切点带走,让她娘也尝尝,可又怕明日胡娘子来了会发现。 她举着煤油灯,在里面细细的寻摸,在四层隔板最里面的那碗炖肘子被她找到了。 既然胡娘子没有把炖肘子给那个二姐儿,那给了她啥,还要背着她。 雁姐儿是个心思重的,端着那碗炖肘子,看了好几眼,见还是原来的样儿,这才又放了回去。 这柜子里放的有好几碗吃食,都是她平日里吃不到的。 她也不嫌凉,就往嘴里塞了一个油炸夹儿。 把里面几个碗里的吃食,都尝了一个,不敢多吃。 走的时候,还从柜子里倒了一碗因天冷而结沙的油,用袖子掩着,端着回家去了。 次日一早,梁堇来到灶房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 在灶房做事,就是这点子不好,要起的早。 二房冯娘子她们起来后,就要用早食,要算好时辰,早食早做好,比晚做,让丫头来催的强。 虽说梁堇早起习惯了,可这样的天,谁不想多躺在热炕上一会儿。 灶房里只有一个婆子,和梁堇差不多时候来的,俩人先烧了三锅的热水。 这个时候,梁堇还能一边烧火,一边烤烤火,驱赶身上沾的寒气。 没一会儿,胡娘子她们也来了。 见灶房里的柴并没有堆满,就料到那个雁姐儿没有听她的话。 她面上也没显,等一脸心虚的雁姐儿来灶房后,让她一个人提着热水,送到二房的各个院子里。 二房主子丫头洗漱用的热水,向来都是灶房里的人烧好后,由两个婆子抬着给送到院里。 如今胡娘子让雁姐儿一个人去送,就是为了罚她。 柴没抱,罐子没有刷,胡娘子管灶房这么多年,太有法子治一些不听使唤的人了。 雁姐儿也就比梁堇大一两岁,如何提的动一木桶的热水。 她昨日只顾着贪嘴偷油,到家时,才想起来胡娘子的嘱托。 原想着再回去一趟,可又怕冷。 昨日她把那碗油带回去,她娘张妈妈对她一顿好话,直夸她机灵。 还让买来的丫头小环给她烧水烫脚,她想着等第二日早去些也是一样的。 没想到,睡过头了,她过来的时候,胡娘子已经在灶房了。 此时胡娘子让她去送热水,她不知该咋办了。 “若是耽搁了娘子她们用水,这灶房你也不用待了,让你老子娘把你给领回去。” 胡娘子见这个雁姐儿只知道站在那抹泪,也不送水,冷哼了一声,也就不再管她了。 灶房里静的只能听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婆子在食案上切菜的声音。 梁堇和红果挤在灶口,往里面塞木柴,也不敢吭声。 没一会儿,雁姐儿就双手提着半桶热水,送水去了。 昨日冯娘子屋里的崔儿来灶房说了,说今个早食,冯娘子要用莲子粥。 这莲子说贵也不贵,说贱也不贱,平日里用不上,也收在了柜子里。 胡娘子是用一根红布条当的裤腰带,上面系着一根长长的铜钥匙。 拿着钥匙正要插铜锁眼,突然整个人楞了一下。 昨日,她好像忘记上锁了……手里的锁,此时却是上着的。 她不由得瞅了一眼在灶台上往木桶里舀水的雁姐儿,瞅了好几眼,才把目光收回来。 从胡娘子朝柜子那边走过去,雁姐儿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也不敢往那边瞅,生怕胡娘子起疑。 打开柜门的胡娘子,把每层的东西都过了遍眼,才把装莲子的罐子拿出来。 要是昨晚雁姐儿没有上锁,胡娘子也只是疑她。 可她偏偏多此一举上了锁,胡娘子不用想也猜到这个雁姐儿手脚不干净。 …… “二姐儿,你用过早食没有?” 三姑娘院里的春桃来灶房拿饭,正好碰到看炉子的梁堇。 梁堇哪吃了,雁姐儿送热水烫了胳膊,被她娘张妈妈给领回家去了。 刚刚那张妈妈还和胡娘子吵了一架。 四姑娘院子里的大丫头又来拿饭,忙的不可开交。 这给冯娘子炖的莲子粥还没好哪,等熬好,她才能吃饭。 春桃见她没吃,从食匣子里给她捏了一个菜包,让她先垫垫。 她有事托梁堇,走的时候,与了梁堇五十个大钱,让她帮忙跑腿买些糖霜来。 她姐姐过几日来这看她,她想让她带回去。 城里的糖霜比乡下的要细腻些,她姐姐自生孩子后,身下就有恶露,她时常贴补她,这糖霜拿回家去,平日里冲碗糖水喝也是好的。 梁堇没少得春桃的惠,心里一直记着哪,如今春桃托她跑腿,她哪有不应的道理。 把莲子粥熬好,用过早食,距离做午食,有一个时辰的空闲,她出去买东西是绰绰有余的。 她没走正门,走的是靠近下人院的角门。 “你是二姐儿吧,你娘是刁妈妈,我识得你。” 曹养娘的屋子就在下人院门口,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细布做的袄子,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说话也有了精气神,细看的话,能看到她往脸上还擦了粉,眉描的黑黑的,细细的,很是勾人。 前段时间,不是还到处借米吗,如今怎么有银钱买布做新袄子穿了? 头上还压了两朵簇新的挑绢头花,腕子上也多了个银镯子。 袄子下面穿的是裙儿,裙儿上压着一块玉环。 真真是一个标志的人儿。 她和梁堇搭话,梁堇也不好不理人,问她是不是有事。 “你是不是要出去买东西,我与你两个子的跑腿钱,托你帮我捎斤蜜饯来甜嘴。” 反正梁堇是要出去跑腿的,帮她捎斤蜜饯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了,还能得两个铜板。 曹养娘见她应下了,就把钱给了她,细细叮嘱, “我要陈三娘家的,捡那蜜儿刀要半斤,玉蜂儿半斤。” 梁堇有些惊讶,这曹养娘是南边人,听牙婆说,刚到青州没多少日子。 这又被吴家买来了,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她怎么晓得陈三娘家的蜜饯,看样子还吃过。 这陈三娘家的蜜饯,价儿贵,但吃起来松软又香甜,就比如那蜜儿刀,上面还撒了芝麻。 府里的吴老太爷,早上不怎么用早食,就使唤人去她家买上半斤的蜜饯,就茶吃。 梁堇拿了钱,就出了角门。 真是稀奇,曹养娘如今连蜜饯都吃得起了,还有余钱给人跑腿费。 这不是梁堇该操心的事,她把从外面买回来的蜜饯给了曹养娘,就回了灶房。 等午食春桃来拿饭,她再把买来的三包糖霜给她。 “二姐儿,快出去买鸡子。” 梁堇刚到灶房,就被胡娘子使唤起来了,只见灶房里切切剁剁的,忙的很。 “知州相公来了,冯娘子让今日早些做菜。” 红果把篮子给她,在她身边悄悄的说。 知州相公是吴二郎的上官,这还是头一次来府上。 来的匆忙,灶房里都没有准备。 按理说,讲究些的人家,上门前,那都是要提前派人来送拜帖的,更何况对方是知州相公。 知州相公是开宝元年的进士,泉州人,和吴二郎算是同乡。 吴二郎来青州上任,没少受到这位知州相公的照拂。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夹棉直裰,这是一件旧衣,上面糙的都起毛了,是寻常的布,而非绸,缎。 蓝不是那种宝蓝色,而是昏沉,经过多次浣洗的蓝。 脚上是一双方口官靴。 他比吴二郎要年长,留着胡须。 吴老太爷听说知州相公来了,急忙过来拜见。 李知州很是窘迫,他来的时候,手上还提着两包糕儿。 此时就放在吴家正厅的桌子上,吴二郎自己平素喝的茶叶,是那下等散茶。 这样的茶叶,自是不好拿来待客的,连忙使唤小厮二顺去冯氏屋里借好茶叶来。 吴老太爷生平最敬重官职高的人,他自己一辈子到头才是个县丞,好在二郎争气,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青州同知。 本想留在二郎这用饭,正好多瞻仰一番李知州。 可吴二郎嫌自己亲爹不会说话,只会附庸风雅,在李知州跟前,难免会招来笑话,就让他出去了。 李知州见吴老太爷出去了,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若是他老人家在这,今天登门所求之事他是不好张口的。 “子亭兄,今日实在是失礼。” 李知州在官场上多年,从来没有这样唐突。 突然上门不说,还穿的这般寒酸。 吴二郎去官邸倒是天天见到李知州,不过在官邸,都穿官服,至于官服里面穿的是什么衣裳,谁也看不出来。 上次见李知州穿常服,虽不记得穿的是什么了,但定不是今日这样的旧衣。 吴二郎见他这般,连忙问他出了何事。 他是个实在人,说话不像张通判那样弯弯绕绕。 既然李知州上门来了,没有难处是不会这样来的。 见他穿的这般,吴二郎也差不多想到了,肯定是李知州家里日子困难。 说起这李知州,虽贵为知州,但是个苦命人。 娶的大娘子早早的撒手人寰了,给李知州留下了二子一女,他家中还有双亲赡养。 他为官清廉,不收富商的银钱。 知州的俸禄一年也就那些,赁房住外还要管着一家老小的嚼用,勉强够用。 可碰上灾年,说什么也裹不住了。 如张通判,吴二郎这样的,娶的大娘子,都带着丰厚的陪嫁,日子好过。 像李知州这样的,娶的娘子,嫁妆不丰,仅靠俸禄,着实难过。 如今家中断了炊,李知州也顾不上读书人的脸面了。 只好来吴家求粮。 得知李知州是来借粮的,这可让吴相公犯了难。 那粮是他的大娘子冯氏囤的,他还需问问大娘子。 吴相公留李知州小坐,他去二房寻了冯氏,把李知州来向他借粮的事与她说了。 “官人好糊涂,怎地还来问我,把那知州相公撇在那。 有那知晓内情的,不说什么。 不知晓的,还以为官人惧内,借个粮都做不了主。” 冯氏又气又急,催着吴相公赶快回去陪李知州,对方想借多少都应下。 吴相公知晓自己的大娘子不是个小气的人,见她这般说了,连忙回去和李知州回话去了。 在正厅里坐立难安的李知州,正想不告而别,怕吴二郎家米粮也紧张,又不好拒绝自己。 “相公休走,我家二郎快回来了。” 二顺拦着不让走,又给李知州添了盏热茶。 没一会儿,吴二郎就回来了。 二顺退到了外面,正厅里只有李知州和吴二郎俩人。 这样无异于是给李知州留了脸面。 李知州得知吴家米粮颇丰,子亭的大娘子又愿借,站起身来,对吴二郎谢了又谢。 “我素来敬重大人,大人万万不可如此。” 吴二郎连忙避让到一旁,不肯受李知州的礼,又把他扶了起来。 “大人放心,这事只有我们仨人知晓,我家大娘子也不是那种多舌的人。” 李知州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人到中年,他连家中老小都养活不起,真是惭愧。 吴二郎要留李知州在家用饭,李知州不肯,说是家中老小还在等米下锅,他怎好在这用饭。 冯氏得知李知州不在府中用饭,说什么都要走。 “妈妈,快去灶房,让胡娘子把做好的菜,都装到食盒里。 另外,再让她使唤几个人,去外面捡那上好的羊腿要两只,鸡鸭几只……” 冯氏对身旁的奶妈卢婆子说道,又让崔儿赶快去后院寻旺儿,让他把马车赶到灶房门口。 那边的梁堇刚把胡娘子要的鸡子买回来,就见灶房门口停着府里的马车。 胡娘子几人正在往马车上抬麻袋,这麻袋里装的是米。 “你可回来了,姑母让我去买五只鸡,五只鸭,我一个人去如何拿得动。” 红果攒着钱袋子,拉着刚把鸡子放下的梁堇又出去了。 马车走的是角门,怕走正门惹人注意,一趟拉不完,旺儿赶着马车,带着卢妈妈亲自去的李知州家里。 吴二郎放李知州归家时,东西已经全送到他家里去了。 “大娘子,今日多谢你。” 吴相公见屋里没人,就朝炕上的冯氏拱手作揖。 他手里没银钱,吃的都是冯氏的,如今冯氏又帮了他大忙,让他不知如何谢她。 “官人,你我夫妻,本是一体。 谢我便见外了。” 冯氏让他起身,别让丫头突然进来看见了。 吴二郎直起了身子,贴着冯氏在炕上坐下, “李知州寻我们借粮这事,可不能让外人知晓了。” “还用你嘱咐,我自是晓得的。” 冯氏跟前是一张炕几,炕几上摆着一匣子松子,上面又铺了张手绢,她剥好的松子就放在了手绢上面。 她捡起一颗松子仁,一边说,一边喂到吴二郎嘴边。 吴二郎那一本正经的脸上有些微红,瞅了一眼门口的布帘子,见没人这才吃了。 “青州的富商,手里都囤着米不肯放粮,青州的米价这般高,谁又能吃的起? 知州相公家都无米下锅,那些小民人家,又该怎麽办啊……” 吴二郎犯起了愁。 与外人说知州家里无米下锅,怕是那些人都不信。 他若是没有大娘子,怕是和李知州差不多,也要靠借粮度日。 他一个同知,一年的俸禄名义上有一百多贯钱,朝廷也赏了田,每年还有料钱,添支钱,折后在一起,瞧着多。 可这些银钱,还要拿去走动关系,到了年节,仅是与人送礼,都要送去一大半不止。 每隔三年还要回京述职,由汴京考察政绩的官员决定你去哪赴任。 吴相公若是一贯银钱都不送,是走不到如今这个位置的。 也不是说他如今的官职都是送礼送来的。 若是没有政绩,送再多的礼也是白搭。 大家都送,他若是不送,只能去那些贫瘠的地方去任职。 除去送礼的银钱,平时和同僚吃酒,人情往来,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不是吴二郎想吃酒,不与同僚吃酒搞好关系,会受到同僚排挤是一回事,还有回京述职的时候,京官考察政绩,也是要得到任职地方同僚的评价的。 这两件事就把吴相公一年的俸禄花的没剩多少了,剩下的那些,连养家都不够。 只能给家里人买些衣料。 “官人,若那些富商迟迟不放粮,青州城内的百姓,又无粮可吃,到时候……怕是会乱。” 谁能想到,会到这一步,冯氏都没想到青州会缺粮吃。 听下人说,外面已经有了讨饭的灾民。 吴相公岂能不知,午食连肉都不肯用了,拿茶水泡白饭吃,吃完就穿上衣裳去了府邸。 “娘子,咱二房的粮也不多了。” 卢婆子从外面进来,今日与了李知州五袋子米,她们二房也就剩下十五袋不到了。 即使不送李知州这五袋子米,她们二房囤的粮,也会有吃完的那一天,只是或早或迟。 况且,二房人多,两三天就能吃完一袋子米。 冯氏这个时候又想起来了自己的陪房刁妈妈,若不是她来说,怕是她也不会囤米。 以后二房也要省着点吃米了,如今外面米不好买。 …… “我的儿,以后咱二房一天只吃两顿饭了。” 刁妈妈从府里回来,这是她从卢婆子那听来的,不会有假。 她把门关上,去了西屋,摸到了炕里面的粮,这才安心。 幸好她家囤了粮,当时她还不想囤,没想到真有吃上这粮的一天。 梁堇鸡子也不去卖了,外面的人手里有余钱都买粮吃了,谁还有闲钱吃鸡子啊。 她正坐在炕上,让桂姐儿用姜块给她擦冻伤的耳朵。 刁妈妈从西屋出来,神叨叨的进来了,又把刚刚那话说了一遍。 梁堇早就猜出来了,她整日里待在灶房,灶房一天吃多少米,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今日冯娘子又送了些出去,若是不一天吃两顿,还像往日那样一天三顿吃,怕是余粮吃不了多少日子。 “咱家有粮的事,可千万不要出去说嘴。” 刁妈妈不放心的又嘱咐了一遍,让旁人知晓了,不仅招贼,还招麻烦。 “娘,只要你不出去说嘴,旁人是不会知晓的。” 桂姐儿真是说出了梁堇的心里话。 她们家就数她娘刁妈妈嘴最碎,家里吃了啥好东西,都要去外面吹嘘一番。 刁妈妈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了啥,梁堇和桂姐儿都没听清。 “这油灯这么亮,不费油吗,油也要使钱。” 刁妈妈说着,把煤油灯里的油又倒出来了点,她被二房快没余粮的事给吓到了。 之前一直以为,她们二房有的是银钱,不愁没米吃,可如今不是这样了。 30.第 30 章 赏钱 薛小娘晓得她心气高, 嫌她是个小娘,她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大娘子, 你穿这麻衣, 可是二郎平时不敬你这个长嫂, 刻薄了你。” 柳氏不懂她为何这样问, “二郎不曾刻薄过我, 年年都送与我好布, 让我做新衣, 小娘为何这样说?” 原来她还晓得二郎年年送她好布, “既送你好布,不曾短了你的衣料, 如今穿身麻衣是为何? 二郎贵为同知, 与之往来的都是知州, 通判, 难不成是想让二郎落个苛待寡嫂的名声?” 上次这个柳氏去张通判家吃冬酒,她就觉得不妥。 与官眷往来一直都是冯娘子的事, 她管家,把帖子捏在手中不撒手。 既去了, 也不说挑身好衣裳,穿成那样,真是名声也丢了,还让外人议论二郎待她不好。 如今又穿身麻衣,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听薛小娘这样说, 柳氏也觉得自己穿麻衣有些不妥,可她即使再不妥,哪用得着一个妾在这教训她, 她的正经婆母是吴老太, “我只在屋里穿麻衣,又不曾去外面,碍不着二郎的名声。 若是外人误会了,我只说是我自己愿意穿的。” 柳氏还在犟嘴,不肯在薛小娘面前低头。 薛小娘瞅了屋里一圈,见这屋里伺候的有个丫头,还有个婆子。 这俩人又不是哑巴,还有,她穿这麻衣,难道整日待在屋里藏着,连屋门都不出? 她都被气笑了,道理和她讲了,她还这样犟头。 人的名声要是坏了,那就像风一般,挡都挡不住。 她说是她自个愿意穿的,她说这话,旁人信吗? 既然这样,薛小娘也不和她客气了,原本念着她是大娘子,她多敬着她,没想到她这样。 “老相公让我来问话,你刻薄下人,给下人吃豆饼,坏了府里的名声,是想作甚?” 薛小娘突然变了脸子,柳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柳氏听了这话,又羞又怒又恐慌,公爹如何知晓的豆饼之事,她唯恐他们知晓,只给大房的下人吃的豆饼,还让她们不要去外面说嘴,日后定会补偿她们。 “我……我没想坏府里的名声,我吃的也是豆饼。” 柳氏把碗端来,扒开上面盖着的浅浅一层米饭,让薛小娘瞧,只见碗底铺的是泡软的豆渣。 薛小娘有些惊讶,她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正经主子吃豆饼的。 这柳氏有苦也不说,若是她手里实在没银钱了,就找人去说,大伙想想法子,总不会让府里断了炊。 她自己偷摸的给下人吃豆饼,不仅没有讨了好,还落了一身骚。 没有管家的能,就不要瞎逞能。 在那瞎撑着干啥啊,难道就为了赌一口气? 吴老太爷听薛小娘回来讲了一遍, “真是个贤惠孝顺的好儿媳,自己吃豆饼,让公婆吃干饭。 这样的好儿媳,寻都寻不来。” 吴老太爷话锋突转, “难道咱吴家,就落魄到了那种地步,我想吃碗米饭,都要靠儿媳从牙缝里省出来?” …… “巧姑,我一心为这个家,我让下人吃豆饼,那不是想着给公婆省出来几碗米吗? 公爹让一个小妾过来说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这吴家的长媳……如何这般不给我脸面。” 柳氏还难过的不行,任谁晓得了,不说她孝顺,她自己都不舍得吃好饭。 “娘子,当官的人家,比咱这样的还要看重脸面,你给蔡婆子她们吃豆饼,他们觉得你丢他们的人了。” 巧姑觉得她家娘子做的够可以了,管着吴家上下的吃喝,屋里的东西都当了个干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哪能因为一件小事,就这样对她家娘子。 灶房, 胡娘子使唤梁堇去后院寻喂马的旺儿,朝他要些豆饼来。 “旺儿哥,胡娘子让我来向你讨些豆饼。” 梁堇手里提着一个木盆。 旺儿正在马厩里给马做马食。 “你家胡娘子有说要豆饼做什么使啊,这豆饼是牲口吃的。” 旺儿让梁堇进来看,只见马槽子里有铡碎的干草,还有掰成块状的豆饼。 梁堇见这马槽子里的豆饼和那日蔡婆子拿到下人院的豆饼是一样的。 “我也不晓的,旺儿哥,你还给马吃鸡子?” 梁堇瞅见了马槽子里的鸡子,有些好奇。 “一顿要吃两个鸡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旺儿走后,梁堇瞅着马厩里拴在木头上的马,怪不得这马身上毛儿油亮,原来吃的这样好。 她从马槽子里捡了块豆饼喂它,它温顺的不行,用温热的大舌头舔着梁堇的手心。 马眼睛大大的,嚼着豆饼,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梁堇踮着脚尖忍不住摸了摸它身上的马毛,这还是她第一次离马这样近。 从旺儿这讨了一盆豆饼,她端着回到了灶房。 胡娘子又让梁堇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说是她们冯娘子听闻她爱吃豆饼,特地送与她吃的。 肯定是冯娘子气了那大房的柳娘子,要不然也不会让她们去给大房送豆饼,羞辱大房。 去了定是讨不到好,梁堇暗暗叫苦,可又不能不去。 她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了。 她是二房的人,日后怕是少不了干这些得罪大房的差事。 “二姐儿,要是她们不让咱进屋咋办?” 红果她们走的很小心,地上结了冰,还有残雪。 这是二房拿豆饼给大房难堪的,她们若是进不去屋,见不到大房的娘子,这差事就是没办好。 梁堇也想到了这点,放下了木盆,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盖在了豆饼上面。 这样一来,大房的人也不知道她们是来送豆饼的。 “你们两个小丫头抬着什么来我大房?” 俩人刚进了院子,就被巧姑给拦下了。 巧姑认出了这俩丫头是二房的人,脸子顿时拉了下来。 “巧姑姐姐好……这是我们二房娘子送与柳娘子的……还请姐姐容我们进屋说话。” 梁堇缩着头,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 站在屋门口的巧姑,搓了搓手也嫌冷,便让她俩进了屋子好问话。 柳氏在里屋炕上,听见动静也出来了。 梁堇进了屋,飞快的扫视了一圈,见大房中堂连个花瓶都没有摆,更没有烧炭。 “娘子,二房让人送东西来了。” 柳氏身上的麻衣被吴老太爷使唤人给烧掉了,如今她又穿上了秋香色褙子,这是天还没那么冷的时候,她常穿的。 如今穿,有些单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眼下泛着乌青。 “二房的东西,咱不要,让她们拿回去。” 梁堇和红果站在屋里,低着头。 红果不敢说话,又怕柳娘子真让她们把东西拿回去,拿回去她们就不好交差了。 便着急的用手拉了拉梁堇的袖子。 “柳娘子好,这是我们冯娘子给您的。” 梁堇说完,就想拽着红果赶快走。 怕柳娘子屋里的巧姑打她们。 都说了不要了,这二房的小丫头难道耳朵聋了不成? 柳氏正要开口赶人,季姐儿从屋里出来了。 “让我看看,二房送的什么东西。” 季姐儿现在连个婶娘都不叫了。 她掀开围裙,一盆黑里掺黄的豆饼,就这样暴露在柳氏几人眼前。 “快走。” 梁堇见情况不对,拉着红果的胳膊,撒腿就跑。 “给我站住,贱蹄子,看我不打死你们俩。” 巧姑从屋里追了出来。 刚刚梁堇要是晚跑一步,季姐儿手中的豆饼就会砸在她脸上。 屋里静悄悄的,豆饼砸向了门口的布帘子,摔在青砖地面上碎成了三块。 那豆渣滓瞧着脏兮兮的。 梁堇和红果不敢停下,一口气跑到了二房的地面,见那巧姑还在追,吓得往灶房那边跑。 “不行了,二姐儿,我跑不动了。” 红果跑岔了气,弯着腰,捂着肚子。 梁堇往后瞅了瞅,不见那巧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母也是的,这上赶着挨打找骂的差事,不说让旁人去干,偏偏让咱俩来干。” 红果埋怨的不行,刚刚大房的那巧姑恨不得撕了她们俩。 要是被她抓到,少不了要挨揍。 梁堇没干过这样的差事,只觉得当个家生子不容易。 在府里还要学本事,谋个出路,将来给哪个姑娘当陪房,还要干这些跑的快,被骂贱蹄子的差事。 雁姐儿见这俩人回来了,听她们说,差点被大房的人追上来打,跑的棉裤都快掉了,连忙低下了头,憋住了笑。 活该!!! 刚开始她还羡慕她们俩,以为大房的人不敢打人,去了还能在大房跟前耀武扬威一番。 谁能想到,大房的人这样厉害。 幸好她没去。 到了晚上,做完了活计,也吃了晚食,胡娘子让她留下来,把明日早食要用到的粳米,给捡干净。 虽然舂过,可里面还是有带壳的米。 蒸之前,胡娘子都是要使唤人挑干净的,还有里面的坏米,都要捡出来。 这本来是白天做的活,晚上有些瞅不清。 梁堇有些纳闷,但也没说什么,留了下来。 刁妈妈还一脸的不高兴,嫌胡娘子留自个闺女多干活了。 雁姐儿留了个心眼,蹭着不想走。 胡娘子见她留在灶房不肯走,使唤她去抱些柴回来。 二房的柴都堆在离灶房不远处的棚子里,天黑路又不好走,来回费些功夫。 胡娘子见她去抱柴去了,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塞给梁堇。 让梁堇趁雁姐儿还没回来,快藏身上。 这是冯氏给的赏钱,她们下晌差事办的好。 给了半吊子银钱,胡娘子自个留了三百文,给梁堇一百文。 还对梁堇说冯娘子赏了她和红果两百个钱。 30.第 30 章 赏钱 薛小娘晓得她心气高, 嫌她是个小娘,她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大娘子, 你穿这麻衣, 可是二郎平时不敬你这个长嫂, 刻薄了你。” 柳氏不懂她为何这样问, “二郎不曾刻薄过我, 年年都送与我好布, 让我做新衣, 小娘为何这样说?” 原来她还晓得二郎年年送她好布, “既送你好布,不曾短了你的衣料, 如今穿身麻衣是为何? 二郎贵为同知, 与之往来的都是知州, 通判, 难不成是想让二郎落个苛待寡嫂的名声?” 上次这个柳氏去张通判家吃冬酒,她就觉得不妥。 与官眷往来一直都是冯娘子的事, 她管家,把帖子捏在手中不撒手。 既去了, 也不说挑身好衣裳,穿成那样,真是名声也丢了,还让外人议论二郎待她不好。 如今又穿身麻衣,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听薛小娘这样说, 柳氏也觉得自己穿麻衣有些不妥,可她即使再不妥,哪用得着一个妾在这教训她, 她的正经婆母是吴老太, “我只在屋里穿麻衣,又不曾去外面,碍不着二郎的名声。 若是外人误会了,我只说是我自己愿意穿的。” 柳氏还在犟嘴,不肯在薛小娘面前低头。 薛小娘瞅了屋里一圈,见这屋里伺候的有个丫头,还有个婆子。 这俩人又不是哑巴,还有,她穿这麻衣,难道整日待在屋里藏着,连屋门都不出? 她都被气笑了,道理和她讲了,她还这样犟头。 人的名声要是坏了,那就像风一般,挡都挡不住。 她说是她自个愿意穿的,她说这话,旁人信吗? 既然这样,薛小娘也不和她客气了,原本念着她是大娘子,她多敬着她,没想到她这样。 “老相公让我来问话,你刻薄下人,给下人吃豆饼,坏了府里的名声,是想作甚?” 薛小娘突然变了脸子,柳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柳氏听了这话,又羞又怒又恐慌,公爹如何知晓的豆饼之事,她唯恐他们知晓,只给大房的下人吃的豆饼,还让她们不要去外面说嘴,日后定会补偿她们。 “我……我没想坏府里的名声,我吃的也是豆饼。” 柳氏把碗端来,扒开上面盖着的浅浅一层米饭,让薛小娘瞧,只见碗底铺的是泡软的豆渣。 薛小娘有些惊讶,她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正经主子吃豆饼的。 这柳氏有苦也不说,若是她手里实在没银钱了,就找人去说,大伙想想法子,总不会让府里断了炊。 她自己偷摸的给下人吃豆饼,不仅没有讨了好,还落了一身骚。 没有管家的能,就不要瞎逞能。 在那瞎撑着干啥啊,难道就为了赌一口气? 吴老太爷听薛小娘回来讲了一遍, “真是个贤惠孝顺的好儿媳,自己吃豆饼,让公婆吃干饭。 这样的好儿媳,寻都寻不来。” 吴老太爷话锋突转, “难道咱吴家,就落魄到了那种地步,我想吃碗米饭,都要靠儿媳从牙缝里省出来?” …… “巧姑,我一心为这个家,我让下人吃豆饼,那不是想着给公婆省出来几碗米吗? 公爹让一个小妾过来说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这吴家的长媳……如何这般不给我脸面。” 柳氏还难过的不行,任谁晓得了,不说她孝顺,她自己都不舍得吃好饭。 “娘子,当官的人家,比咱这样的还要看重脸面,你给蔡婆子她们吃豆饼,他们觉得你丢他们的人了。” 巧姑觉得她家娘子做的够可以了,管着吴家上下的吃喝,屋里的东西都当了个干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哪能因为一件小事,就这样对她家娘子。 灶房, 胡娘子使唤梁堇去后院寻喂马的旺儿,朝他要些豆饼来。 “旺儿哥,胡娘子让我来向你讨些豆饼。” 梁堇手里提着一个木盆。 旺儿正在马厩里给马做马食。 “你家胡娘子有说要豆饼做什么使啊,这豆饼是牲口吃的。” 旺儿让梁堇进来看,只见马槽子里有铡碎的干草,还有掰成块状的豆饼。 梁堇见这马槽子里的豆饼和那日蔡婆子拿到下人院的豆饼是一样的。 “我也不晓的,旺儿哥,你还给马吃鸡子?” 梁堇瞅见了马槽子里的鸡子,有些好奇。 “一顿要吃两个鸡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旺儿走后,梁堇瞅着马厩里拴在木头上的马,怪不得这马身上毛儿油亮,原来吃的这样好。 她从马槽子里捡了块豆饼喂它,它温顺的不行,用温热的大舌头舔着梁堇的手心。 马眼睛大大的,嚼着豆饼,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梁堇踮着脚尖忍不住摸了摸它身上的马毛,这还是她第一次离马这样近。 从旺儿这讨了一盆豆饼,她端着回到了灶房。 胡娘子又让梁堇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说是她们冯娘子听闻她爱吃豆饼,特地送与她吃的。 肯定是冯娘子气了那大房的柳娘子,要不然也不会让她们去给大房送豆饼,羞辱大房。 去了定是讨不到好,梁堇暗暗叫苦,可又不能不去。 她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了。 她是二房的人,日后怕是少不了干这些得罪大房的差事。 “二姐儿,要是她们不让咱进屋咋办?” 红果她们走的很小心,地上结了冰,还有残雪。 这是二房拿豆饼给大房难堪的,她们若是进不去屋,见不到大房的娘子,这差事就是没办好。 梁堇也想到了这点,放下了木盆,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盖在了豆饼上面。 这样一来,大房的人也不知道她们是来送豆饼的。 “你们两个小丫头抬着什么来我大房?” 俩人刚进了院子,就被巧姑给拦下了。 巧姑认出了这俩丫头是二房的人,脸子顿时拉了下来。 “巧姑姐姐好……这是我们二房娘子送与柳娘子的……还请姐姐容我们进屋说话。” 梁堇缩着头,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 站在屋门口的巧姑,搓了搓手也嫌冷,便让她俩进了屋子好问话。 柳氏在里屋炕上,听见动静也出来了。 梁堇进了屋,飞快的扫视了一圈,见大房中堂连个花瓶都没有摆,更没有烧炭。 “娘子,二房让人送东西来了。” 柳氏身上的麻衣被吴老太爷使唤人给烧掉了,如今她又穿上了秋香色褙子,这是天还没那么冷的时候,她常穿的。 如今穿,有些单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眼下泛着乌青。 “二房的东西,咱不要,让她们拿回去。” 梁堇和红果站在屋里,低着头。 红果不敢说话,又怕柳娘子真让她们把东西拿回去,拿回去她们就不好交差了。 便着急的用手拉了拉梁堇的袖子。 “柳娘子好,这是我们冯娘子给您的。” 梁堇说完,就想拽着红果赶快走。 怕柳娘子屋里的巧姑打她们。 都说了不要了,这二房的小丫头难道耳朵聋了不成? 柳氏正要开口赶人,季姐儿从屋里出来了。 “让我看看,二房送的什么东西。” 季姐儿现在连个婶娘都不叫了。 她掀开围裙,一盆黑里掺黄的豆饼,就这样暴露在柳氏几人眼前。 “快走。” 梁堇见情况不对,拉着红果的胳膊,撒腿就跑。 “给我站住,贱蹄子,看我不打死你们俩。” 巧姑从屋里追了出来。 刚刚梁堇要是晚跑一步,季姐儿手中的豆饼就会砸在她脸上。 屋里静悄悄的,豆饼砸向了门口的布帘子,摔在青砖地面上碎成了三块。 那豆渣滓瞧着脏兮兮的。 梁堇和红果不敢停下,一口气跑到了二房的地面,见那巧姑还在追,吓得往灶房那边跑。 “不行了,二姐儿,我跑不动了。” 红果跑岔了气,弯着腰,捂着肚子。 梁堇往后瞅了瞅,不见那巧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母也是的,这上赶着挨打找骂的差事,不说让旁人去干,偏偏让咱俩来干。” 红果埋怨的不行,刚刚大房的那巧姑恨不得撕了她们俩。 要是被她抓到,少不了要挨揍。 梁堇没干过这样的差事,只觉得当个家生子不容易。 在府里还要学本事,谋个出路,将来给哪个姑娘当陪房,还要干这些跑的快,被骂贱蹄子的差事。 雁姐儿见这俩人回来了,听她们说,差点被大房的人追上来打,跑的棉裤都快掉了,连忙低下了头,憋住了笑。 活该!!! 刚开始她还羡慕她们俩,以为大房的人不敢打人,去了还能在大房跟前耀武扬威一番。 谁能想到,大房的人这样厉害。 幸好她没去。 到了晚上,做完了活计,也吃了晚食,胡娘子让她留下来,把明日早食要用到的粳米,给捡干净。 虽然舂过,可里面还是有带壳的米。 蒸之前,胡娘子都是要使唤人挑干净的,还有里面的坏米,都要捡出来。 这本来是白天做的活,晚上有些瞅不清。 梁堇有些纳闷,但也没说什么,留了下来。 刁妈妈还一脸的不高兴,嫌胡娘子留自个闺女多干活了。 雁姐儿留了个心眼,蹭着不想走。 胡娘子见她留在灶房不肯走,使唤她去抱些柴回来。 二房的柴都堆在离灶房不远处的棚子里,天黑路又不好走,来回费些功夫。 胡娘子见她去抱柴去了,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塞给梁堇。 让梁堇趁雁姐儿还没回来,快藏身上。 这是冯氏给的赏钱,她们下晌差事办的好。 给了半吊子银钱,胡娘子自个留了三百文,给梁堇一百文。 还对梁堇说冯娘子赏了她和红果两百个钱。 30.第 30 章 赏钱 薛小娘晓得她心气高, 嫌她是个小娘,她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大娘子, 你穿这麻衣, 可是二郎平时不敬你这个长嫂, 刻薄了你。” 柳氏不懂她为何这样问, “二郎不曾刻薄过我, 年年都送与我好布, 让我做新衣, 小娘为何这样说?” 原来她还晓得二郎年年送她好布, “既送你好布,不曾短了你的衣料, 如今穿身麻衣是为何? 二郎贵为同知, 与之往来的都是知州, 通判, 难不成是想让二郎落个苛待寡嫂的名声?” 上次这个柳氏去张通判家吃冬酒,她就觉得不妥。 与官眷往来一直都是冯娘子的事, 她管家,把帖子捏在手中不撒手。 既去了, 也不说挑身好衣裳,穿成那样,真是名声也丢了,还让外人议论二郎待她不好。 如今又穿身麻衣,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听薛小娘这样说, 柳氏也觉得自己穿麻衣有些不妥,可她即使再不妥,哪用得着一个妾在这教训她, 她的正经婆母是吴老太, “我只在屋里穿麻衣,又不曾去外面,碍不着二郎的名声。 若是外人误会了,我只说是我自己愿意穿的。” 柳氏还在犟嘴,不肯在薛小娘面前低头。 薛小娘瞅了屋里一圈,见这屋里伺候的有个丫头,还有个婆子。 这俩人又不是哑巴,还有,她穿这麻衣,难道整日待在屋里藏着,连屋门都不出? 她都被气笑了,道理和她讲了,她还这样犟头。 人的名声要是坏了,那就像风一般,挡都挡不住。 她说是她自个愿意穿的,她说这话,旁人信吗? 既然这样,薛小娘也不和她客气了,原本念着她是大娘子,她多敬着她,没想到她这样。 “老相公让我来问话,你刻薄下人,给下人吃豆饼,坏了府里的名声,是想作甚?” 薛小娘突然变了脸子,柳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柳氏听了这话,又羞又怒又恐慌,公爹如何知晓的豆饼之事,她唯恐他们知晓,只给大房的下人吃的豆饼,还让她们不要去外面说嘴,日后定会补偿她们。 “我……我没想坏府里的名声,我吃的也是豆饼。” 柳氏把碗端来,扒开上面盖着的浅浅一层米饭,让薛小娘瞧,只见碗底铺的是泡软的豆渣。 薛小娘有些惊讶,她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正经主子吃豆饼的。 这柳氏有苦也不说,若是她手里实在没银钱了,就找人去说,大伙想想法子,总不会让府里断了炊。 她自己偷摸的给下人吃豆饼,不仅没有讨了好,还落了一身骚。 没有管家的能,就不要瞎逞能。 在那瞎撑着干啥啊,难道就为了赌一口气? 吴老太爷听薛小娘回来讲了一遍, “真是个贤惠孝顺的好儿媳,自己吃豆饼,让公婆吃干饭。 这样的好儿媳,寻都寻不来。” 吴老太爷话锋突转, “难道咱吴家,就落魄到了那种地步,我想吃碗米饭,都要靠儿媳从牙缝里省出来?” …… “巧姑,我一心为这个家,我让下人吃豆饼,那不是想着给公婆省出来几碗米吗? 公爹让一个小妾过来说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这吴家的长媳……如何这般不给我脸面。” 柳氏还难过的不行,任谁晓得了,不说她孝顺,她自己都不舍得吃好饭。 “娘子,当官的人家,比咱这样的还要看重脸面,你给蔡婆子她们吃豆饼,他们觉得你丢他们的人了。” 巧姑觉得她家娘子做的够可以了,管着吴家上下的吃喝,屋里的东西都当了个干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哪能因为一件小事,就这样对她家娘子。 灶房, 胡娘子使唤梁堇去后院寻喂马的旺儿,朝他要些豆饼来。 “旺儿哥,胡娘子让我来向你讨些豆饼。” 梁堇手里提着一个木盆。 旺儿正在马厩里给马做马食。 “你家胡娘子有说要豆饼做什么使啊,这豆饼是牲口吃的。” 旺儿让梁堇进来看,只见马槽子里有铡碎的干草,还有掰成块状的豆饼。 梁堇见这马槽子里的豆饼和那日蔡婆子拿到下人院的豆饼是一样的。 “我也不晓的,旺儿哥,你还给马吃鸡子?” 梁堇瞅见了马槽子里的鸡子,有些好奇。 “一顿要吃两个鸡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旺儿走后,梁堇瞅着马厩里拴在木头上的马,怪不得这马身上毛儿油亮,原来吃的这样好。 她从马槽子里捡了块豆饼喂它,它温顺的不行,用温热的大舌头舔着梁堇的手心。 马眼睛大大的,嚼着豆饼,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梁堇踮着脚尖忍不住摸了摸它身上的马毛,这还是她第一次离马这样近。 从旺儿这讨了一盆豆饼,她端着回到了灶房。 胡娘子又让梁堇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说是她们冯娘子听闻她爱吃豆饼,特地送与她吃的。 肯定是冯娘子气了那大房的柳娘子,要不然也不会让她们去给大房送豆饼,羞辱大房。 去了定是讨不到好,梁堇暗暗叫苦,可又不能不去。 她和红果俩人抬着这盆豆饼去大房了。 她是二房的人,日后怕是少不了干这些得罪大房的差事。 “二姐儿,要是她们不让咱进屋咋办?” 红果她们走的很小心,地上结了冰,还有残雪。 这是二房拿豆饼给大房难堪的,她们若是进不去屋,见不到大房的娘子,这差事就是没办好。 梁堇也想到了这点,放下了木盆,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盖在了豆饼上面。 这样一来,大房的人也不知道她们是来送豆饼的。 “你们两个小丫头抬着什么来我大房?” 俩人刚进了院子,就被巧姑给拦下了。 巧姑认出了这俩丫头是二房的人,脸子顿时拉了下来。 “巧姑姐姐好……这是我们二房娘子送与柳娘子的……还请姐姐容我们进屋说话。” 梁堇缩着头,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 站在屋门口的巧姑,搓了搓手也嫌冷,便让她俩进了屋子好问话。 柳氏在里屋炕上,听见动静也出来了。 梁堇进了屋,飞快的扫视了一圈,见大房中堂连个花瓶都没有摆,更没有烧炭。 “娘子,二房让人送东西来了。” 柳氏身上的麻衣被吴老太爷使唤人给烧掉了,如今她又穿上了秋香色褙子,这是天还没那么冷的时候,她常穿的。 如今穿,有些单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眼下泛着乌青。 “二房的东西,咱不要,让她们拿回去。” 梁堇和红果站在屋里,低着头。 红果不敢说话,又怕柳娘子真让她们把东西拿回去,拿回去她们就不好交差了。 便着急的用手拉了拉梁堇的袖子。 “柳娘子好,这是我们冯娘子给您的。” 梁堇说完,就想拽着红果赶快走。 怕柳娘子屋里的巧姑打她们。 都说了不要了,这二房的小丫头难道耳朵聋了不成? 柳氏正要开口赶人,季姐儿从屋里出来了。 “让我看看,二房送的什么东西。” 季姐儿现在连个婶娘都不叫了。 她掀开围裙,一盆黑里掺黄的豆饼,就这样暴露在柳氏几人眼前。 “快走。” 梁堇见情况不对,拉着红果的胳膊,撒腿就跑。 “给我站住,贱蹄子,看我不打死你们俩。” 巧姑从屋里追了出来。 刚刚梁堇要是晚跑一步,季姐儿手中的豆饼就会砸在她脸上。 屋里静悄悄的,豆饼砸向了门口的布帘子,摔在青砖地面上碎成了三块。 那豆渣滓瞧着脏兮兮的。 梁堇和红果不敢停下,一口气跑到了二房的地面,见那巧姑还在追,吓得往灶房那边跑。 “不行了,二姐儿,我跑不动了。” 红果跑岔了气,弯着腰,捂着肚子。 梁堇往后瞅了瞅,不见那巧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母也是的,这上赶着挨打找骂的差事,不说让旁人去干,偏偏让咱俩来干。” 红果埋怨的不行,刚刚大房的那巧姑恨不得撕了她们俩。 要是被她抓到,少不了要挨揍。 梁堇没干过这样的差事,只觉得当个家生子不容易。 在府里还要学本事,谋个出路,将来给哪个姑娘当陪房,还要干这些跑的快,被骂贱蹄子的差事。 雁姐儿见这俩人回来了,听她们说,差点被大房的人追上来打,跑的棉裤都快掉了,连忙低下了头,憋住了笑。 活该!!! 刚开始她还羡慕她们俩,以为大房的人不敢打人,去了还能在大房跟前耀武扬威一番。 谁能想到,大房的人这样厉害。 幸好她没去。 到了晚上,做完了活计,也吃了晚食,胡娘子让她留下来,把明日早食要用到的粳米,给捡干净。 虽然舂过,可里面还是有带壳的米。 蒸之前,胡娘子都是要使唤人挑干净的,还有里面的坏米,都要捡出来。 这本来是白天做的活,晚上有些瞅不清。 梁堇有些纳闷,但也没说什么,留了下来。 刁妈妈还一脸的不高兴,嫌胡娘子留自个闺女多干活了。 雁姐儿留了个心眼,蹭着不想走。 胡娘子见她留在灶房不肯走,使唤她去抱些柴回来。 二房的柴都堆在离灶房不远处的棚子里,天黑路又不好走,来回费些功夫。 胡娘子见她去抱柴去了,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塞给梁堇。 让梁堇趁雁姐儿还没回来,快藏身上。 这是冯氏给的赏钱,她们下晌差事办的好。 给了半吊子银钱,胡娘子自个留了三百文,给梁堇一百文。 还对梁堇说冯娘子赏了她和红果两百个钱。 第 54 章 次日, 梁堇去三姑娘屋里谢赏,三姑娘屋门口换上了斑竹帘,东屋里摆着一张四方凉床, 是吴相公托同僚捎带来沂州的。 三个姑娘,都各得一张, 等天再热些,便能睡在此床上避暑气, 屋里的窗子都支了起来,四处透着清凉之气。 这是她头一次来三姑娘的屋, 屋里还有一股凤仙花的香气。 定睛一看,见是个眼生的姐姐, 正在用石缸擂凤仙花, 凤仙花的汁水溅的手绢都是红艳艳的。 旁边的粉彩荷叶瓷罐里盛的是明矾,想来这是要染指甲, 她身上穿着素布做的杏红褙子, 下面系着一条白裙, 腰间束着梅子青色绉绫汗巾。 汗巾分大汗巾,小汗巾, 吴家的丫头婆子, 都爱往腰上系一条汗巾子, 就像蔡婆子她腰上的是粗布做的。 灶房的胡娘子, 是管事,她腰上系的是细布的, 在姑娘院里屋里伺候的, 大多都是用鲜艳的长绫系的。 梁堇腰间也有一条,去年才开始系,不过是寻常的蓝布。 小汗巾, 昨个三姑娘使春桃给她送的便是小汗巾,平日里用来擦汗,擦手,包发髻,远比手绢考究,有的上面缀着璎珞,或销金。 春桃说道:“姑娘,二姐给你谢赏来了。” “给三姑娘问好。”梁堇欠了身子。 “二姐,你起来。” 三姑娘穿着一件半旧的罗衫,葱绿的裙,坐在东边窗子下的椅子上,正让丫头给她染指甲,昨日在冯娘子院里穿的不是这般。 她和梁堇差不多大,也才十一二岁,说起话来,声音细柔,冯氏已在教她看账本了,以后嫁人,虽陪嫁的有账房,可她还是要学,以防被下面的人糊弄。 一日里,要描大字,学看账本,学针线,吴相公抽空,还会把她喊到书房去,让她背词。 她相较元娘,学的少多了,吴相公和冯氏对次女要求不高,就拿描大字来说,写的一般就行了。 元娘不同,去年吴相公给她寻了几本有名气的帖,让她描着写,不许她懒散,常问功课。 冯氏还请了一个投壶厉害的娘子,来家里教她投壶,来日嫁到汴梁伯府,要是连投壶都不会,会被人耻笑。 “昨晚姑娘赏了东西,本应昨晚就该来谢姑娘的,我见时辰晚,怕姑娘已歇下,就没敢过来。” 梁堇站直身子半低着头,声音清脆,她来谢赏,应该穿身体面衣裳来,可她没有夏日的体面衣裳。 索性穿的还是平日的,蟹壳青的褙子,浅灰的布裙。 三姑娘见她腰上的汗巾,陈旧还不是好料子,就让春桃去截几表绫来,给她做汗巾使,又问她识不识字。 “回姑娘的话,咱家在青州的时候,我跟着一个老童生学过几天字,也粗识些。” 三姑娘又问了几句话,让梁堇认了人,她屋里一共有三个丫头,春桃是一个,给她染指甲的叫喜儿,还有个叫坠儿。 她的奶妈姓杜,是个爱管事的,今儿恰巧不在。 “你平日没事就来我这顽,昨日那道豆腐你是怎麽做的?” “豆腐有豆渣子的腥味,我先用两匙甜酒压了腥味,再用虾子油和盐,米醋拌了,姑娘要是爱吃,我今日再给姑娘做。” 梁堇见三姑娘和善,心底渐渐地没有了拘谨感。 …… 从三姑娘屋里出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截水红色的绫和一罐南京来的上等牙粉,两只香袋。 出了屋,就不用守屋里的规矩,喜儿问她都会做些什麽菜,她是大丫头,和春桃一样,比梁堇大上几岁。 把梁堇拉进屋里,与了她一撮颜色麻线,一包茉莉香粉。 新丫头进院,大丫头照例是要送些东西的,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梁堇刚被分给三姑娘,虽不在院里伺候,但也差不多。 另外一个大丫头坠儿,给了一只寻常的红漆匣子。 春桃见坠儿这般小气,心里不满,想当初她妹妹进院的时候,她给了对方一块好绸子,今日二姐就是她春桃的妹妹,这坠儿却只给二姐一个匣子。 连朵头花,手绢都不给,哪来的道理。 坠儿给了东西,便出了屋子,只当没看见春桃难看的脸子。 “姐姐别恼,到底是我白得了人家的东西。” “二姐,你甭觉得欠她,她得了我一块绸子,抵得上多少个破匣子了。” 春桃说完,关了屋门,把自个的箱笼打开,给梁堇寻了她以前的两身衣裳,让梁堇在屋里把身上的衣裙脱掉,换上她的,看合不合身。 这都是她穿小的,还都是热天穿的衣裳,其中有身料子是纱。 入伏后,吴家娘子姑娘都穿纱,纱比罗透气轻薄,昨日三房的祁氏上面穿的衫,就是纱的。 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也是能有纱穿的,春桃给梁堇的这身,上面是浅蓝色的纱衫,下面是月白色的裙。 梁堇换上有些大,大点好,能多穿两年。 “二姐,你好好拾掇一番,长的还挺可人的。”春桃细细打量她,梁堇朝她讨了铜镜来看。 古代的铜镜,看人看不真切,混混黄黄的。 “是姐姐的衣裳好看才是。” 这样的颜色衣裳,梁堇在灶房做事,容易弄脏,不过夏日酷暑难熬,穿纱比穿布强。 春桃带她认了院里的丫头,才放她走。 红果听说三姑娘给了她一匹绸子,又有一对金耳环,直接不搭理梁堇了,因元娘只让人给她送了一对银丁香。 梁堇在灶房的处境,很是尴尬,好在没过两日,冯氏单独拨给她一间屋,让她日后给姑娘们做小食甜水。 这还要多亏了金哥,那日金哥吃了梁堇做的蜜炙五花肉,念念不忘,从苗奶妈口中得知桂姐就是二姐的亲姐姐。 不要看桂姐往日里没心没肺,又爱抢二姐的东西,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和二姐亲,就把二姐在灶房整日忙的很,不得闲的事,与金哥说了。 金哥去缠冯氏,讨要二姐,让冯氏松了口,胡娘子说灶房没有多余的灶与二姐使,冯氏这才让人给她收拾出一间屋来,又砌了灶台。 人还是三姑娘的人,以后三姑娘想吃什麽,容易多了。 一个月里,冯氏给她两吊子银钱,让她自个去外面采买,不用从胡娘子那走,相当于从灶房剥离出来了。 不过梁堇得的东西,也都被她夺了去,像什麽香粉,香袋,绣花的汗巾,凡是她看上的,都霸了去。 唯独那对金耳环,梁堇没有与她,怕给了她,她戴出去弄丢。 …… “二姐,你又好些日子不曾来了。” 梁堇前些日子哪里得空,冯娘子要挑人,后面她又去置办做甜水小食的家伙什。 眼下一天比一天热,夜市上卖熟食,辣萝卜的少了起来,大多都在卖甜水,甜水也叫香饮子。 像什麽甘豆汤,豆儿水,卤梅水,姜蜜水,茶水,荔枝膏水,梅花酒,香薷饮,五苓大顺散,紫苏饮……多的数不过来。 有推着板车过来叫卖的,还有挑着扁担的,有人要汤喝,就用沽勺打一碗出来,喝汤的人不能走远,喝完还要把碗还给人家。 一文钱,就能买来一碗甘豆汤,住在附近的人家,嫌卖甜水的碗腌臜,都端着自家的过来打。 过两日,梁堇就不再来了,天热是一回事,她给姑娘们做小食甜水,比在灶房松快,但那离不开人。 伏天一到,要多备甜水,下晌的日头毒辣,再去杨娘子处,怕是会中暑气,刚好灶屋的赁钱该续了,她不准备再续。 把赁来的炉子给赁行送去,她没用完的香料,盐拿回来,半罐子猪油送与杨娘子,还有柴,都给她留下,等天凉下来,保不齐她还会再赁她的灶屋。 把这事忙完,她今年也能舒坦点,她不怕冷,最怕热,一到夏日,吴家的灶房如同蒸笼,里面的婆子丫头,衣裳湿的能拧出来水。 她中暑气,晕倒几次,热的身上还起了痱子,吃了半个月的汤药才好。 “给我来碗豆儿水。” 两个闲汉抬着个青布小轿,在卖甜水的摊子前停下,一个头攒红花的婆子,也不下轿,而是掀开了轿上左边的布帘,探出了头。 接过递来的甜水,几口喝尽,把碗还给了人家。 瞧那举止粗鄙,不像富贵人家。 王二哥羡慕地说道:“那婆子之前不过是个卖辣萝卜的,靠着瓦罐酱肉,被宋家酒楼请去,现在连轿子都坐上了。” 婆子探出头的时候,梁堇便认出了她,连忙低下头,背过了身子,轿子走远后,她才转过身。 王二哥还在说婆子如何得了富贵,婆子姓陈,宋家酒楼的酱肉叫陈氏瓦罐酱肉,陈婆子日日坐着轿子,被请去做肉。 梁堇没有放在心上,她还要谢这婆子。 二十一这日,是初伏,吴家女眷穿着清凉,等闲不出屋,院子里的蝉虫叫的人心烦。 “二顺,哪去?” 刁妈妈打外面回来,初一,十一,二十一,逢一的日子有庙会,她趁日头没出来的时候,就去了。 到了庙会上,寻到卖药的药婆,买了两包解暑的药,煮来给家里的姐喝,又买了驱蚊的丸香,手里拎的满满当当。 “相公中了暑气,教我去外面给他抓药咧。” 冯氏她们能穿纱,吴相公也能,是那种露出肩膀,像后世的吊带似的,他好脸面,即使在屋里也不肯穿。 热的身上的绸衣都湿透了,凉茶一盏接着一盏,汗巾子都不够擦的。 刁妈妈听他要去买药,这不巧了,让他别去买了,她买的抓他一把就是。 二顺闻言,喜的不行,得了刁妈妈的药不说,见篮子里有甜瓜,厚着脸皮又讨了一个甜瓜吃。 梁堇和桂姐今日放假在家,躲在屋里洗澡,洗头发,热天一来,梁堇里面穿的单衣,贴着皮肉,黏糊糊的。 甭管里面的小衣,还是外面的衫,穿一日就要换洗,不换洗的话,身上都会弥漫着汗水发酵的酸臭味。 冬日天寒,衣裳攒几天再洗没事,可这夏日,攒上几日,怕是不能闻。 夜里睡前,母女仨人都要用水擦洗身子,头发也要隔两日洗一次。 桂姐的头发又厚又长,昨个刁妈妈给她剪掉一截,说今日赶庙会卖给收头发的婆子。 “娘,卖了多少钱?” 桂姐先洗好去屋外通头发去了,换了一桶水,梁堇坐在里面,听到外面她娘回来了。 “十六个钱,收头发的婆子一开始给我八个子,还想糊弄我……” 十六个钱,算是高价,刁妈妈得意的很。 桂姐的头发好,还没生虱子,像一个院的海棠,时不时的在屋门口篦头上的虱子,刁妈妈每回见了,都浑身发痒。 屋里的梁堇擦干身子,穿上了青色的棉布肚兜,下面穿的是条短裤,到膝盖上面,她让她娘给她做的宽松。 外面再穿裙,凉快些,反正没人掀开她的裙子往里看,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 草鞋不仅不怕水,还不闷脚,梁堇回了家,在屋里,就会换上草鞋。 洗过澡,就该洗头发了,她家洗澡,洗脸,洗头发,用的都是澡豆,澡豆放在罐子里,用的时候,从里面拿出来一颗。 大小形状和庙里道士卖的仙丹差不多,土黄色,放在水里揉一下,然后搓头发,头皮,虽然味不好闻,但胜在价贱便宜。 李家澡豆铺,卖的还有四贯银钱一盒的上等货,寻常人家,谁敢用。 头发洗好后,去屋外晾干,扭了一个螺髻,前阵子梁父寄来了三把青篦扇子,还有两罐清凉膏。 青篦扇子是用竹篾编织而成,椭圆形,以竹子为杆,细长古朴。 梁堇手不离扇子,见她娘提了一木桶井水,要泡甜瓜,连忙走过去,湿了帕子冷水敷脸去燥热。 “这刚到伏天,就这样热。” 刁妈妈在井边洗了脸,井水冰凉,洗脸好受的很,把吴相公中暑气,使唤二顺给他抓药的事与女儿讲来听。 “去年到了末伏天,娘子才让人去外面买来一车冰用,今年比去年热,再过四五日,是娘子生辰,到时候官娘子们要来家里,这两日怕是要去外面买冰。” 沂州人家,家里有冰窖的,都早早的囤了冰,供自家和亲戚用。 没有冰窖的人家,只能去外面买冰用,一车冰块,要价十几贯银钱,冯氏她们今年来到沂州都三四月份了,想囤冰也来不及。 更何况赁的宅子里也没冰窖,刘同知的娘子齐氏,之前还和冯氏商量,想明年两家共同赁个冰窖使。 冯氏生辰,在家里摆席面,席上少不了小食甜水,不知到时候娘子是去外面买,还是让家里人做。 若是让家里人做,红果,胡娘子会做这些……梁堇也想到了自己身上。 “妈妈,你家洗澡用的木桶,能不能借我使一下?” 海棠家里没有买木桶,见二姐桂姐平日洗澡洗的勤,是知道她们家有大木桶的,她们都洗过后,她才过来借。 刁妈妈看她脸庞油腻,嘴唇发白,裙子上还有血,就晓得她来初潮了,怎麽肯借她使。 先不说她头上有虱子,身上来了初潮,指不定多埋汰,一过来,她就闻到了汗臭味,和一种说不清的那种味道。 海棠身上来事,来了四天,还没走,见刁妈妈不借,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一个这样的大木桶,二十几个钱就能买了,蔡婆子不给她买,她也能自己买,她是有月钱的。 木桶就和净牙的刷牙子似的,不能乱借。 她哭也没用,刁妈妈不是那等心软的人。 二姐劝她发了月钱,省着点用,海棠一个月的月钱,有三十多文,买个澡盆绰绰有余,趁她娘和桂姐没瞅见,她私下里给了她两个澡豆。 海棠家有木盆,是浅口的,和洗脸的面盆差不多,她之前都是端着盆,去屋里擦身,梁堇让她勾兑一盆热水,把澡豆放进去化开擦洗。 又嘱她常换月事带,北宋是有月事带的,像吴家下人用的月事带,是两个布条缝在一起,里面塞上草木灰,绳子系带腰上。 冯氏和姑娘们用的,上面有的还会绣着兰草,做的夹层,一面是缎子或者绸子,另外一面是柔软的细布,夹层里塞的是布条。 海棠也想常换洗,可她娘不与她做,她只有两条换洗的。 “二姐,三姑娘院子里还要丫头吗?” 这事她早就想问二姐,她们在一个院里住着不假,可她很少碰见她,当着桂姐,刁妈妈的面,她不敢问。 梁堇给她澡豆,是和她同为女孩,仅此而已,海棠这个人,桂姐说被她抓到过几次,她蹲在她家窗子下面偷听她们说话。 明明是二房买来的,却当了大房的人,如今又想回到二房来,她是个麻烦人,梁堇说:“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事。” 说完就进了屋,海棠面上有些落寞。 在屋里,桂姐肚兜外面穿了个纱衫,敞开怀,下面是个小裤,蹲在地上,木桶里的甜瓜被她啃了仨。 梁堇吃了一个,甘甜爽口,凉滋滋,见她娘已经躺在炕上睡了,她插上门,脱掉衣裳,也开始了午睡。 炕上铺的是凉席,被褥都收了起来,刚洗完澡躺在上面,浑身都是凉意。 夏日瞌睡多,中午不睡一会,下午没精气神。 “刁妈妈,刁妈妈……” 梁堇刚进入梦乡,就觉得热,被敲门声惊醒,是桂姐,她不知何时也躺了上来,紧挨着她,怪不得她热。 “刁妈妈,娘子让去二房,出事了。” “娘,快醒醒。” 梁堇一听出事,困意也没了,急忙把她娘推醒,穿上衣裳下炕去开门。 “姐姐,出什麽事了?”梁堇一边系裙子,一边问道。 “伯府来人了,娘子让家里的丫头婆子都快去二房。” 来传话的丫头不等梁堇说话,就叫其他人去了。 伯府来人???怎麽这般突然。 第 55 章 此时冯氏忙的脚不沾地, 一会让婆子去外面买冰,一会让人拾掇住处。 “娘子,这次来的人是张姨妈, 与伯府范家有旧,故而一直在范家, 帮着伯爵娘子管家。” 卢婆子劝冯氏先别急,接着说道, “说是亲戚,也不是什麽正经亲戚, 不知远了多少门子,这次她来, 没有事先知会咱们, 明面只当是来走亲戚,暗地里, 定是替伯爵娘子来看咱家元娘的。” 这些, 冯氏岂会不晓, 张姨妈来的突然,连给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明日便要到了, 着实让人慌张。 这是汴梁那边的老规矩, 女孩长到十二三岁, 订有婚事,婆家会来人, 来个伯娘, 婶娘什麽的,来家里询问女孩的品行,读书, 针线…… 不过一般人家,都是走个过程,婆家人到了娘家,奉上礼物,把女孩夸一顿,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只有门第不等,或婆家故意给下马威,才会这般细究。 元娘的婚事,是她们吴家高攀他范家。 范家一早就过问了嫁妆单子之事,这次让人过来,不用想就知晓是来看看她冯氏把元娘教的如何。 冯氏不是没有想过范家会来人,她嫂嫂与她来信,说汴梁这两年都不兴这样的老规矩了。 “妈妈,眼下要如何是好啊?” “张姨妈过来,肯定会挑刺,咱家拿她当亲戚看待,敬着,防着就是。 元娘比着旁人不差哪里,相公和娘子,不能在她跟前露了怯,说到底,不过是个管事娘子罢了。” 听了奶妈的话,冯氏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本就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乍然听到范家来人,这才乱了方寸。 她坐在玫瑰圈椅上,思虑了一会,问道:“家里的下人都过来了吗?” “过来了,都在院子里等着呐。” “二姐,你也来了。” 三姑娘院里的香豆看到梁堇,朝她这边挤了过来,她腰上束着一条紫草色的汗巾子,脸庞两边留着用红头绳绑的一小撮头发。 梁堇拉着她,俩人寻了个凉快的地方。 “伯府来人就来人,把咱们都喊过来做什麽。” 香豆抱怨道,手里拿着汗巾子止不住地扇风,这个时候,日头正热,她头上的刘海都黏在一块了。 “怕是有事要交代,你少说两句。” 梁堇出门的时候,带的有扇子,给香豆扇了几下。 “你不晓得,上午的时候,杜奶妈嚷着天热,见姑娘屋里有一盏没用完的豆水,说为她女儿讨回家去。” 杜奶妈的女儿就是那个叫七姑的,母女俩人想争元娘的灶娘,到后面,别说元娘的灶娘,就连三姑娘的灶娘都没当上。 起先,七姑并不在吴家,杜奶妈把她送到了自个兄弟家,跟着南边来的灶娘学了几年手艺,前三个月才回到家中。 “姑娘给了吗?”梁堇问,豆水就是绿豆水,外面铺子里卖的叫“雪泡豆儿水”,是拿戳碎的冰,掺进绿豆汤里。 吴家没有买冰,梁堇熬的豆水,只能放进井水里,喝着微凉。 “没给,她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骂丰儿,说丰儿偷懒,要撵她出院子。” 丰儿是三姑娘院里的扫地丫头,那杜奶妈仗着自己奶过三姑娘,经常朝三姑娘要这要那的。 梁堇听罢,忍不住暗想:就因三姑娘没有给她豆水,她都敢在院子里骂人给三姑娘听,胆子真大。 也亏三姑娘好性,要是换上性子不好的,让人脱掉裤子按在院子里打也是有的。 没一会儿,卢婆子从冯氏屋里出来,站在门口,挨个交代差事,交代完差事,并不让人走。 张姨妈明日到吴家,无论是二房的下人,还是吴家的下人,在这几日,犯了规矩,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叫她发现,不是发卖那么简单。 又把新规矩说了一遍,吴家的几个婆子,冯氏放了她们的假,让她们在下人院待着,不许进家里。 梁堇和香豆这样的小丫头,要跟着冯氏屋里的崔儿学如何行礼,如何答话,答话的时候,眼睛看哪里。 她们之前也会,不过都是粗学,崔儿是京官家出来的,教的规矩很是讲究和细致。 一下子,整个吴家紧绷了起来。 “官人,去赁货行赁两三台体面冰鉴才行,元娘屋里肯定要放一台。” 吴家的主子,都聚集在中堂,就连吴老太也过来了。 “干脆我去赁,既然要赁,就赁三台花梨木的。”吴老太爷抚着胡须说道,他不放心让底下的人去办。 赁了冰鉴,其他充脸面的物件,多多少少也要赁回来一些。 “买些时兴的鲜果子,上等好茶叶,好肉食,不能让伯府来的人,小瞧了咱吴家。” 这个时候,吴老太忍不住开腔说话,元娘的婚事,不仅仅是她自个的,更是整个吴家的。 即使平日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有自己的私心,有怨气,元娘嫁到伯府,她们吴家的门楣都跟着抬高,谁也不糊涂。 “娘说的是,我屋里倒是有茶叶,不过都是去年的陈茶了。” “这到了夏日,香饮子是断不了的,咱家的人虽有会做的,就怕汴梁伯府来的人瞧不上,不如去外面请来一位擅做香饮子的娘子。” 说话的是祁氏,连个香饮子都要去外面请人做,姿态未免放的太低,来的人不过是伯府有脸面的下人罢了。 她们吴家,好歹是知州家,这般刻意,让人家知晓了,不轻贱也要轻贱。 冯氏和吴相公都觉不妥。 张姨妈一行人,在第二日下晌才至,听说是坐着马车来的,很有气派,可惜梁堇没有亲眼见到,这些都是从卢婆子口中听来的。 吴家买了冰,卢婆子拉着两大块冰去灶房,让她拿个木桶来,她与她些碎冰使。 梁堇巴不得要碎冰,碎冰省得凿了,“妈妈别急着走,等我片刻。” 她把冰送回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盏豆儿水,绿豆熬出了沙,里面放了冰糖,又加了碎冰在里面。 卢婆子喝了又要一盏,车上的冰块冒着寒气,下面垫的是干草,一块需两个人方能抬动。 贩冰的商户,为了多卖银钱,冰块置的又厚又重。 “二姐,金哥屋里来要冰吃,你切不可多与她,多与她怕是要吃坏肚子,还有三姑娘。” 卢婆子好心与她说,这样的话,也就她会和她说,她话里没提元娘,元娘要吃冰,屋里的人会去灶房要,不会来她这。 自从冯氏让她给姑娘们做小食和甜水,元娘的人没有来这要过,都是三姑娘和金哥屋里来人。 有时候,卢婆子也来讨碗甜水喝,梁堇会给她留些蜜炙五花肉,腌酸黄瓜,熏鸽肉这样的小食。 她用过早饭,来到这,会先熬上两种甜水,豆儿水,楂梨水,然后再做小食,豌豆黄,煎杨梅。 三姑娘和金哥吃其他的,她再给她们做,什麽馄饨,肉夹,珍珠丸子汤,她都能做。 “妈妈,我晓得了。” 卢婆子又与她说,汴梁来的张姨妈一来就要考问元娘学问,被冯氏以她过生辰压了下去。 她能给元娘拖几日,但生辰一过,还是要考问,左不过两三日的时间。 考问的不仅是学问和规矩,还有会不会管家看账本,即使嫁过去不用管家,这些能力也要有。 还会问平时在家做什麽消遣……听着像是在和人唠嗑,其实是在问你,会不会打马球,投壶,点茶,制香。 要是元娘说绣花,怕是会被笑话死,虽然她也考她的针线,但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整日以绣花消遣,又不是绣娘。 在这中间,还会旁敲侧击元娘的为人,看她的品性,如果有亲戚在沂州,还会托人去亲戚家打听。 与元娘订下婚事的是伯府范家次子,要是给长子择媳,不会低娶,想来也不敢这般。 卢婆子走后,梁堇回到灶屋,木桶里虽然是碎冰,但也个个大如拳头。 北宋吃冰的法子多,用来冰镇太过奢侈。 夜市上,卖香饮子的娘子,板车上有一桶冰块,不想费劲凿碎,只能往里面撒盐,化成沙状的时候,刮一层,浇在赤豆沙上。 这个时候,还没有刨冰的刨子,家里有冰窖的人家,直接把盛甜汤的盏子,酒壶,瓜果堆在冰块里。 这是冰多不愁用的人家,像梁堇得了这些,哪里舍得这样用,没有刨子,她把冰块放在石缸里擂,擂成碎末。 她忍不住往口中塞了一块,简直沁人心脾,冰在夏日是贵重的东西,能一车一车往家里拉冰使的,也就富贵人家。 张姨妈来了两日,这已是冯氏去买的第二车冰,就连三姑娘,金哥屋里都没得用。 …… “这叫什麽饮子?” 三姑娘看着梁堇送来的冰饮子,只见盛饮子的碗不过是寻常的碗,那饮子做的着实好看。 梁堇做的时候,往碗里堆了细冰,铺了一层子又厚又腻稠的红豆沙,上面点缀着樱桃,小块的甜瓜。 从灶屋送过来,细冰融成了冰沙,冰沙已经被豆沙染红,散发着清爽的甜香,让人不舍得吃。 “回姑娘的话,叫樱桃饮子。”梁堇胡乱编个名字。 俩人正在说话,春桃从外面进来,身上挟带回一股热浪,说灶房的红果热晕了过去,胡娘子给她灌水都灌不醒,脸色红的吓人。 “说来,这都怪汴梁来的张姨妈,她瞧不上胡娘子做的吃食,饮子,胡娘子心里有气,大热天的,在灶屋做大菜,红果没熬住。” 中暑气不是小事,严重的时候,命都能给丢了,幸好梁堇从灶房出来了,虽说做小食,甜水也热,但比着胡娘子那好太多。 第 56 章 出了三姑娘的屋, 梁堇顶着烈日,少不了去看看红果如何了,去年她中暑气, 还多亏了红果与她的清凉膏。 她快步走到地方,就见红果被抬到了阴凉处, 脸上盖着湿漉漉的手绢,人已经醒来, 虚弱的不成样子。 灶房有冰不假,可那都是给吴家做冰饮子使的, 冰又贵,后面还是卢婆子说话, 胡娘子才敢凿碎一些, 包在手绢里,给侄女解暑气。 “二姐, 你咋来了?” 薛嫂子在人群中瞅见了梁堇, 二姐有福气, 离了灶房这个苦地方。 “我听说红果热晕了,过来看看。” 梁堇说完, 就见薛嫂往一边呶了呶嘴, 示意她去那边说话。 “你不在灶房你不知晓, 胡娘子和她侄女……” 薛嫂说着停顿了一下, 往四周瞅了瞅,才又低声说道:“那真是不要命, 身上的衫子像水洗的一般, 不让旁人烧火,自个亲自烧。 图啥啊,人家是汴梁来的人, 在伯府什麽好东西没吃过,瞧不上她做的便瞧不上,说是怄一口气,其实不就是想让人家高看她一眼。” 薛嫂两句话,把胡娘子的心思说的明明白白。 胡娘子不单是为自己,为侄女,还为冯氏,她是冯氏陪嫁来的灶娘,做的菜张姨妈瞧不上,冯氏面上也没光。 “薛嫂,胡娘子都与张姨妈做了什麽席面?”梁堇和薛嫂打听。 “还是老几样。” 胡娘子在做菜上,是个守旧的人,但味道不差哪里,梁堇和薛嫂又说了会子话,见红果没什麽大事,就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忍不住琢磨了起来,吴家的菜,味道再好,怕是也入不了张姨妈的眼,人家从头到尾吃的就不是味。 汴梁伯府,即使不和吴家比,也算是高门,高门的吃食,想来很是讲究,席面上的菜,体面大于味道,看冯娘子给元娘挑灶娘就能看出来。 什麽是体面,左不过捡贵重的东西做成菜。 听闻有一道羊肉,只用羊脸上的一点脸颊肉,菜成要用掉十几只羊,比煨羊舌还要奢靡铺张。 不见得味道有多好,高门子吃的就是个讲究,在梁堇看来,很不实在。 梁堇能想到这个面上,胡娘子自是也能想到,为了做中午这桌席面,胡娘子昨个晚上,就在冯氏屋里要来了三十贯银钱。 买了薛家羊肉,王家大雁,赵家牛乳,孙家香蜜……三十贯银钱,甚至还不够用,她买的东西,挑的都是贵的,不贵不要。 就拿香蜜来说,有白蜜,黑蜜,花蜜,沂州城内卖蜜的人家,不下七八家,可胡娘子去的是香料行的孙家,他家的蜜比羊肉还要贵。 胡娘子见侄女醒了过来,又一头扎进了灶房,拿出了百般的能耐,又是炸又是蒸,整出了一桌席面来。 仅是香饮子,就做出了四种来,冯氏见席面好了,便让人去请张姨妈来她屋里用饭。 …… “你们猜张姨妈用了席面,如何?”卢婆子忙里偷闲,来梁堇这吃冰,三姑娘院的春桃,香豆,金哥院里的丫头都在这。 听卢婆子讲的入了迷,连忙追问, “妈妈,你快讲,张姨妈有没有夸席面好,香饮子不差?” 就连梁堇都想知晓,卢婆子叹了一口气,面上不忿,说:“咱家娘子好心请她,收拾出的一桌席面,几十贯银钱。 她张姨妈提起了伯府的香饮子,说里面用的都是沉香,做起来,极为琐碎费劲,话里话外,还是嫌咱家的饮子不够讲究。” 不够讲究的又何止是饮子,席面上的菜也挑三拣四的,卢婆子想起对方那副高高在上的做派,就一肚子的气。 后日便是娘子生辰,沂州有头有脸的官娘子都会来家里,到时家里拿不出什麽菜镇住张姨妈的嘴,可如何是好。 娘子急的都生了口疮,再使唤人去买沉香,岂不是东施效颦,只会教张姨妈笑话。 张姨妈的背后是范家,两家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吴家要是不争这口气,到时候元娘嫁到范家,范家会轻看。 两家的门楣本就相差甚远,争这口气,其实也是为了给元娘做脸。 梁堇听罢,垂下了眼,她倒是有个法子,但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好不容易她才当上三姑娘的灶娘,不想惹出事端,再生变故。 她想起挑人那日,冯娘子见她头上没戴花,让崔儿去屋里给她拿花戴……她此时心里纠结,一方面是保全自己,另外一方面,是冯氏曾对她好。 那种好,不管是看在她娘的面上,还是有其他的东西,梁堇都是真切感受到的。 “二姐,娘子说你做的酒黄鱼好,让你后日做了上席面,那日来的人多,咱家席面都要八桌。” 卢婆子也不单是过来吃冰,把冯氏交代她的话说给了二姐听,说完,她还要去外面赁盏子,碟子。 这些东西,冯氏的箱笼里倒是有几套,可好的将来是给元娘做嫁妆的,哪舍得用,差点的,又嫌不体面。 “妈妈,我做的酒黄鱼如何能上席面,别给娘子丢人。” 不是梁堇谦虚,而是她做的酒黄鱼没上过正经席面,吴家席面规矩多,后日的场合又这麽大。 “你做的鱼,我吃着也觉好,按理说,你再练一两年,才能做菜上席,不过娘子既然说了,你只管做便是。” 梁堇和红果,之前比试做菜,虽做过席面,不过是家里人吃,定下灶娘后,其实她要跟着胡娘子再学一两年。 冯氏偏疼金哥,次女的灶娘,手艺会的差不多就行,就让梁堇给她们做小食。 其实梁堇不用再学,一般官宦人家的席面规矩,她摸的差不多,大菜也就那些,这事主要是她年龄小,今年才十二岁。 卢婆子说的再练两年,再练两年也才十四岁,除非那个时候三姑娘嫁人,她才会做席面。 做席面,也不能说是按资排辈,吴家有胡娘子,她是跟她学手艺的,跟学徒差不多,做席面的时候,给她打杂行,做菜上桌…… 让梁堇做,梁堇做便是,但是她做酒黄鱼,买鱼买料,要自己去挑,卢婆子问其缘故,这大热天的,让家里的哥儿去外面买了多好。 “妈妈有所不知,买黄鱼要挑,大鱼不入味,小鱼下锅肉会散,要挑不大不小的,它还有公母之分,公鱼肉更嫩些。” 卢婆子见这二姐,说起黄鱼来,头头是道,教她看,这二姐比红果要强上两分,红果能当上元娘的灶娘,多亏她有个好姑母。 二姐说话做事,处处不拔尖,不是那等好强的人,在丫头中,显得不起眼的很。 可教她说,她这是踏实,踏实自有踏实的好处。 “也罢,娘子给我的银钱,我还没有给胡娘子,给你分出几贯也就是了,省得你做出来的鱼不好,赖我老婆子。” “多谢妈妈。” 梁堇担了做鱼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做的差不多才行。 卢婆子走后,香豆几人问起了公鱼母鱼之事,她们先前竟不知鱼还有公母。 她是三姑娘的人,这事要去屋里和她说一声,她这两日,不能再给她们做小食,甜水了。 “刚才在灶屋,有旁人在我不好说话,娘子让你上席面,本是露脸的好事,可万一菜做的不好。” 俩人走在小路上,春桃替二姐担心,她知她做的菜,但毕竟她还小,今日做的菜好,不见得明日也好。 不比胡娘子,胡娘子做了多少年的席面。 “姐姐的心我晓得,可咱都是下人,娘子让做,也只能做。” 此事并没有扰她的心,倒是另一桩事,使她为难,她和春桃进三姑娘屋的时候,就见杜奶妈从里面出来。 “杜奶妈好。” 梁堇看到她,突然心中生了主意,这杜奶妈是个爱钻营的人,女儿七姑没有被选上灶娘,听说后面给人送礼,想巴结上娘子身边的人,好教她女儿七姑塞进元娘的院里。 要是她听到了什麽,定会去冯氏屋里卖好。 她进屋与三姑娘说了此事,不与她说也没事,只是说了,是在敬着三姑娘,三姑娘也能感觉到。 刚才进屋的时候,她在外面瞅了一会,见杜奶妈进了偏房,偏房里有茶有蜜饯,想来是去里面偷嘴。 出来后,她故意拉着春桃在偏房门口说话,偏房的门关着,她只当里面没人。 “……伯府那样的人家,惯爱排场讲究,就像香饮子,菜食,并不是越贵越好,再贵的东西,她们伯府也是见过吃过。 贵重之物,咱家比不过,就拿稀罕之物比,更讲究。” “咱家有什麽稀罕之物?” 春桃问,梁堇瞥了一眼门口微动的竹帘,说:“大前年落的雪,还是春雪,从一百多年的老松上扫下来,用瓮盛了,埋在地下,后日做的香饮子,就说用此雪水冻成的冰所制……” 反正她们也喝不出,把从外面买来的冰,吹成庙里的仙水都使得。 梁堇和春桃走后,偏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悄悄打开,杜奶妈用袖子抹了嘴边的糕饼渣滓,不由得暗想:这个丫头说的有道理……思索片刻,便去了二房。 到了二房后,把梁堇的话鹦鹉学舌般给冯氏学了出来,不过,她当然没说这是二姐说的,只说是她自己想到的法子,把老松换成了老桩梅花。 这样的便宜事,她怎麽会给旁人做嫁衣。 第 54 章 次日, 梁堇去三姑娘屋里谢赏,三姑娘屋门口换上了斑竹帘,东屋里摆着一张四方凉床, 是吴相公托同僚捎带来沂州的。 三个姑娘,都各得一张, 等天再热些,便能睡在此床上避暑气, 屋里的窗子都支了起来,四处透着清凉之气。 这是她头一次来三姑娘的屋, 屋里还有一股凤仙花的香气。 定睛一看,见是个眼生的姐姐, 正在用石缸擂凤仙花, 凤仙花的汁水溅的手绢都是红艳艳的。 旁边的粉彩荷叶瓷罐里盛的是明矾,想来这是要染指甲, 她身上穿着素布做的杏红褙子, 下面系着一条白裙, 腰间束着梅子青色绉绫汗巾。 汗巾分大汗巾,小汗巾, 吴家的丫头婆子, 都爱往腰上系一条汗巾子, 就像蔡婆子她腰上的是粗布做的。 灶房的胡娘子, 是管事,她腰上系的是细布的, 在姑娘院里屋里伺候的, 大多都是用鲜艳的长绫系的。 梁堇腰间也有一条,去年才开始系,不过是寻常的蓝布。 小汗巾, 昨个三姑娘使春桃给她送的便是小汗巾,平日里用来擦汗,擦手,包发髻,远比手绢考究,有的上面缀着璎珞,或销金。 春桃说道:“姑娘,二姐给你谢赏来了。” “给三姑娘问好。”梁堇欠了身子。 “二姐,你起来。” 三姑娘穿着一件半旧的罗衫,葱绿的裙,坐在东边窗子下的椅子上,正让丫头给她染指甲,昨日在冯娘子院里穿的不是这般。 她和梁堇差不多大,也才十一二岁,说起话来,声音细柔,冯氏已在教她看账本了,以后嫁人,虽陪嫁的有账房,可她还是要学,以防被下面的人糊弄。 一日里,要描大字,学看账本,学针线,吴相公抽空,还会把她喊到书房去,让她背词。 她相较元娘,学的少多了,吴相公和冯氏对次女要求不高,就拿描大字来说,写的一般就行了。 元娘不同,去年吴相公给她寻了几本有名气的帖,让她描着写,不许她懒散,常问功课。 冯氏还请了一个投壶厉害的娘子,来家里教她投壶,来日嫁到汴梁伯府,要是连投壶都不会,会被人耻笑。 “昨晚姑娘赏了东西,本应昨晚就该来谢姑娘的,我见时辰晚,怕姑娘已歇下,就没敢过来。” 梁堇站直身子半低着头,声音清脆,她来谢赏,应该穿身体面衣裳来,可她没有夏日的体面衣裳。 索性穿的还是平日的,蟹壳青的褙子,浅灰的布裙。 三姑娘见她腰上的汗巾,陈旧还不是好料子,就让春桃去截几表绫来,给她做汗巾使,又问她识不识字。 “回姑娘的话,咱家在青州的时候,我跟着一个老童生学过几天字,也粗识些。” 三姑娘又问了几句话,让梁堇认了人,她屋里一共有三个丫头,春桃是一个,给她染指甲的叫喜儿,还有个叫坠儿。 她的奶妈姓杜,是个爱管事的,今儿恰巧不在。 “你平日没事就来我这顽,昨日那道豆腐你是怎麽做的?” “豆腐有豆渣子的腥味,我先用两匙甜酒压了腥味,再用虾子油和盐,米醋拌了,姑娘要是爱吃,我今日再给姑娘做。” 梁堇见三姑娘和善,心底渐渐地没有了拘谨感。 …… 从三姑娘屋里出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截水红色的绫和一罐南京来的上等牙粉,两只香袋。 出了屋,就不用守屋里的规矩,喜儿问她都会做些什麽菜,她是大丫头,和春桃一样,比梁堇大上几岁。 把梁堇拉进屋里,与了她一撮颜色麻线,一包茉莉香粉。 新丫头进院,大丫头照例是要送些东西的,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梁堇刚被分给三姑娘,虽不在院里伺候,但也差不多。 另外一个大丫头坠儿,给了一只寻常的红漆匣子。 春桃见坠儿这般小气,心里不满,想当初她妹妹进院的时候,她给了对方一块好绸子,今日二姐就是她春桃的妹妹,这坠儿却只给二姐一个匣子。 连朵头花,手绢都不给,哪来的道理。 坠儿给了东西,便出了屋子,只当没看见春桃难看的脸子。 “姐姐别恼,到底是我白得了人家的东西。” “二姐,你甭觉得欠她,她得了我一块绸子,抵得上多少个破匣子了。” 春桃说完,关了屋门,把自个的箱笼打开,给梁堇寻了她以前的两身衣裳,让梁堇在屋里把身上的衣裙脱掉,换上她的,看合不合身。 这都是她穿小的,还都是热天穿的衣裳,其中有身料子是纱。 入伏后,吴家娘子姑娘都穿纱,纱比罗透气轻薄,昨日三房的祁氏上面穿的衫,就是纱的。 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也是能有纱穿的,春桃给梁堇的这身,上面是浅蓝色的纱衫,下面是月白色的裙。 梁堇换上有些大,大点好,能多穿两年。 “二姐,你好好拾掇一番,长的还挺可人的。”春桃细细打量她,梁堇朝她讨了铜镜来看。 古代的铜镜,看人看不真切,混混黄黄的。 “是姐姐的衣裳好看才是。” 这样的颜色衣裳,梁堇在灶房做事,容易弄脏,不过夏日酷暑难熬,穿纱比穿布强。 春桃带她认了院里的丫头,才放她走。 红果听说三姑娘给了她一匹绸子,又有一对金耳环,直接不搭理梁堇了,因元娘只让人给她送了一对银丁香。 梁堇在灶房的处境,很是尴尬,好在没过两日,冯氏单独拨给她一间屋,让她日后给姑娘们做小食甜水。 这还要多亏了金哥,那日金哥吃了梁堇做的蜜炙五花肉,念念不忘,从苗奶妈口中得知桂姐就是二姐的亲姐姐。 不要看桂姐往日里没心没肺,又爱抢二姐的东西,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和二姐亲,就把二姐在灶房整日忙的很,不得闲的事,与金哥说了。 金哥去缠冯氏,讨要二姐,让冯氏松了口,胡娘子说灶房没有多余的灶与二姐使,冯氏这才让人给她收拾出一间屋来,又砌了灶台。 人还是三姑娘的人,以后三姑娘想吃什麽,容易多了。 一个月里,冯氏给她两吊子银钱,让她自个去外面采买,不用从胡娘子那走,相当于从灶房剥离出来了。 不过梁堇得的东西,也都被她夺了去,像什麽香粉,香袋,绣花的汗巾,凡是她看上的,都霸了去。 唯独那对金耳环,梁堇没有与她,怕给了她,她戴出去弄丢。 …… “二姐,你又好些日子不曾来了。” 梁堇前些日子哪里得空,冯娘子要挑人,后面她又去置办做甜水小食的家伙什。 眼下一天比一天热,夜市上卖熟食,辣萝卜的少了起来,大多都在卖甜水,甜水也叫香饮子。 像什麽甘豆汤,豆儿水,卤梅水,姜蜜水,茶水,荔枝膏水,梅花酒,香薷饮,五苓大顺散,紫苏饮……多的数不过来。 有推着板车过来叫卖的,还有挑着扁担的,有人要汤喝,就用沽勺打一碗出来,喝汤的人不能走远,喝完还要把碗还给人家。 一文钱,就能买来一碗甘豆汤,住在附近的人家,嫌卖甜水的碗腌臜,都端着自家的过来打。 过两日,梁堇就不再来了,天热是一回事,她给姑娘们做小食甜水,比在灶房松快,但那离不开人。 伏天一到,要多备甜水,下晌的日头毒辣,再去杨娘子处,怕是会中暑气,刚好灶屋的赁钱该续了,她不准备再续。 把赁来的炉子给赁行送去,她没用完的香料,盐拿回来,半罐子猪油送与杨娘子,还有柴,都给她留下,等天凉下来,保不齐她还会再赁她的灶屋。 把这事忙完,她今年也能舒坦点,她不怕冷,最怕热,一到夏日,吴家的灶房如同蒸笼,里面的婆子丫头,衣裳湿的能拧出来水。 她中暑气,晕倒几次,热的身上还起了痱子,吃了半个月的汤药才好。 “给我来碗豆儿水。” 两个闲汉抬着个青布小轿,在卖甜水的摊子前停下,一个头攒红花的婆子,也不下轿,而是掀开了轿上左边的布帘,探出了头。 接过递来的甜水,几口喝尽,把碗还给了人家。 瞧那举止粗鄙,不像富贵人家。 王二哥羡慕地说道:“那婆子之前不过是个卖辣萝卜的,靠着瓦罐酱肉,被宋家酒楼请去,现在连轿子都坐上了。” 婆子探出头的时候,梁堇便认出了她,连忙低下头,背过了身子,轿子走远后,她才转过身。 王二哥还在说婆子如何得了富贵,婆子姓陈,宋家酒楼的酱肉叫陈氏瓦罐酱肉,陈婆子日日坐着轿子,被请去做肉。 梁堇没有放在心上,她还要谢这婆子。 二十一这日,是初伏,吴家女眷穿着清凉,等闲不出屋,院子里的蝉虫叫的人心烦。 “二顺,哪去?” 刁妈妈打外面回来,初一,十一,二十一,逢一的日子有庙会,她趁日头没出来的时候,就去了。 到了庙会上,寻到卖药的药婆,买了两包解暑的药,煮来给家里的姐喝,又买了驱蚊的丸香,手里拎的满满当当。 “相公中了暑气,教我去外面给他抓药咧。” 冯氏她们能穿纱,吴相公也能,是那种露出肩膀,像后世的吊带似的,他好脸面,即使在屋里也不肯穿。 热的身上的绸衣都湿透了,凉茶一盏接着一盏,汗巾子都不够擦的。 刁妈妈听他要去买药,这不巧了,让他别去买了,她买的抓他一把就是。 二顺闻言,喜的不行,得了刁妈妈的药不说,见篮子里有甜瓜,厚着脸皮又讨了一个甜瓜吃。 梁堇和桂姐今日放假在家,躲在屋里洗澡,洗头发,热天一来,梁堇里面穿的单衣,贴着皮肉,黏糊糊的。 甭管里面的小衣,还是外面的衫,穿一日就要换洗,不换洗的话,身上都会弥漫着汗水发酵的酸臭味。 冬日天寒,衣裳攒几天再洗没事,可这夏日,攒上几日,怕是不能闻。 夜里睡前,母女仨人都要用水擦洗身子,头发也要隔两日洗一次。 桂姐的头发又厚又长,昨个刁妈妈给她剪掉一截,说今日赶庙会卖给收头发的婆子。 “娘,卖了多少钱?” 桂姐先洗好去屋外通头发去了,换了一桶水,梁堇坐在里面,听到外面她娘回来了。 “十六个钱,收头发的婆子一开始给我八个子,还想糊弄我……” 十六个钱,算是高价,刁妈妈得意的很。 桂姐的头发好,还没生虱子,像一个院的海棠,时不时的在屋门口篦头上的虱子,刁妈妈每回见了,都浑身发痒。 屋里的梁堇擦干身子,穿上了青色的棉布肚兜,下面穿的是条短裤,到膝盖上面,她让她娘给她做的宽松。 外面再穿裙,凉快些,反正没人掀开她的裙子往里看,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 草鞋不仅不怕水,还不闷脚,梁堇回了家,在屋里,就会换上草鞋。 洗过澡,就该洗头发了,她家洗澡,洗脸,洗头发,用的都是澡豆,澡豆放在罐子里,用的时候,从里面拿出来一颗。 大小形状和庙里道士卖的仙丹差不多,土黄色,放在水里揉一下,然后搓头发,头皮,虽然味不好闻,但胜在价贱便宜。 李家澡豆铺,卖的还有四贯银钱一盒的上等货,寻常人家,谁敢用。 头发洗好后,去屋外晾干,扭了一个螺髻,前阵子梁父寄来了三把青篦扇子,还有两罐清凉膏。 青篦扇子是用竹篾编织而成,椭圆形,以竹子为杆,细长古朴。 梁堇手不离扇子,见她娘提了一木桶井水,要泡甜瓜,连忙走过去,湿了帕子冷水敷脸去燥热。 “这刚到伏天,就这样热。” 刁妈妈在井边洗了脸,井水冰凉,洗脸好受的很,把吴相公中暑气,使唤二顺给他抓药的事与女儿讲来听。 “去年到了末伏天,娘子才让人去外面买来一车冰用,今年比去年热,再过四五日,是娘子生辰,到时候官娘子们要来家里,这两日怕是要去外面买冰。” 沂州人家,家里有冰窖的,都早早的囤了冰,供自家和亲戚用。 没有冰窖的人家,只能去外面买冰用,一车冰块,要价十几贯银钱,冯氏她们今年来到沂州都三四月份了,想囤冰也来不及。 更何况赁的宅子里也没冰窖,刘同知的娘子齐氏,之前还和冯氏商量,想明年两家共同赁个冰窖使。 冯氏生辰,在家里摆席面,席上少不了小食甜水,不知到时候娘子是去外面买,还是让家里人做。 若是让家里人做,红果,胡娘子会做这些……梁堇也想到了自己身上。 “妈妈,你家洗澡用的木桶,能不能借我使一下?” 海棠家里没有买木桶,见二姐桂姐平日洗澡洗的勤,是知道她们家有大木桶的,她们都洗过后,她才过来借。 刁妈妈看她脸庞油腻,嘴唇发白,裙子上还有血,就晓得她来初潮了,怎麽肯借她使。 先不说她头上有虱子,身上来了初潮,指不定多埋汰,一过来,她就闻到了汗臭味,和一种说不清的那种味道。 海棠身上来事,来了四天,还没走,见刁妈妈不借,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一个这样的大木桶,二十几个钱就能买了,蔡婆子不给她买,她也能自己买,她是有月钱的。 木桶就和净牙的刷牙子似的,不能乱借。 她哭也没用,刁妈妈不是那等心软的人。 二姐劝她发了月钱,省着点用,海棠一个月的月钱,有三十多文,买个澡盆绰绰有余,趁她娘和桂姐没瞅见,她私下里给了她两个澡豆。 海棠家有木盆,是浅口的,和洗脸的面盆差不多,她之前都是端着盆,去屋里擦身,梁堇让她勾兑一盆热水,把澡豆放进去化开擦洗。 又嘱她常换月事带,北宋是有月事带的,像吴家下人用的月事带,是两个布条缝在一起,里面塞上草木灰,绳子系带腰上。 冯氏和姑娘们用的,上面有的还会绣着兰草,做的夹层,一面是缎子或者绸子,另外一面是柔软的细布,夹层里塞的是布条。 海棠也想常换洗,可她娘不与她做,她只有两条换洗的。 “二姐,三姑娘院子里还要丫头吗?” 这事她早就想问二姐,她们在一个院里住着不假,可她很少碰见她,当着桂姐,刁妈妈的面,她不敢问。 梁堇给她澡豆,是和她同为女孩,仅此而已,海棠这个人,桂姐说被她抓到过几次,她蹲在她家窗子下面偷听她们说话。 明明是二房买来的,却当了大房的人,如今又想回到二房来,她是个麻烦人,梁堇说:“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事。” 说完就进了屋,海棠面上有些落寞。 在屋里,桂姐肚兜外面穿了个纱衫,敞开怀,下面是个小裤,蹲在地上,木桶里的甜瓜被她啃了仨。 梁堇吃了一个,甘甜爽口,凉滋滋,见她娘已经躺在炕上睡了,她插上门,脱掉衣裳,也开始了午睡。 炕上铺的是凉席,被褥都收了起来,刚洗完澡躺在上面,浑身都是凉意。 夏日瞌睡多,中午不睡一会,下午没精气神。 “刁妈妈,刁妈妈……” 梁堇刚进入梦乡,就觉得热,被敲门声惊醒,是桂姐,她不知何时也躺了上来,紧挨着她,怪不得她热。 “刁妈妈,娘子让去二房,出事了。” “娘,快醒醒。” 梁堇一听出事,困意也没了,急忙把她娘推醒,穿上衣裳下炕去开门。 “姐姐,出什麽事了?”梁堇一边系裙子,一边问道。 “伯府来人了,娘子让家里的丫头婆子都快去二房。” 来传话的丫头不等梁堇说话,就叫其他人去了。 伯府来人???怎麽这般突然。 第 55 章 此时冯氏忙的脚不沾地, 一会让婆子去外面买冰,一会让人拾掇住处。 “娘子,这次来的人是张姨妈, 与伯府范家有旧,故而一直在范家, 帮着伯爵娘子管家。” 卢婆子劝冯氏先别急,接着说道, “说是亲戚,也不是什麽正经亲戚, 不知远了多少门子,这次她来, 没有事先知会咱们, 明面只当是来走亲戚,暗地里, 定是替伯爵娘子来看咱家元娘的。” 这些, 冯氏岂会不晓, 张姨妈来的突然,连给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明日便要到了, 着实让人慌张。 这是汴梁那边的老规矩, 女孩长到十二三岁, 订有婚事,婆家会来人, 来个伯娘, 婶娘什麽的,来家里询问女孩的品行,读书, 针线…… 不过一般人家,都是走个过程,婆家人到了娘家,奉上礼物,把女孩夸一顿,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只有门第不等,或婆家故意给下马威,才会这般细究。 元娘的婚事,是她们吴家高攀他范家。 范家一早就过问了嫁妆单子之事,这次让人过来,不用想就知晓是来看看她冯氏把元娘教的如何。 冯氏不是没有想过范家会来人,她嫂嫂与她来信,说汴梁这两年都不兴这样的老规矩了。 “妈妈,眼下要如何是好啊?” “张姨妈过来,肯定会挑刺,咱家拿她当亲戚看待,敬着,防着就是。 元娘比着旁人不差哪里,相公和娘子,不能在她跟前露了怯,说到底,不过是个管事娘子罢了。” 听了奶妈的话,冯氏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本就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乍然听到范家来人,这才乱了方寸。 她坐在玫瑰圈椅上,思虑了一会,问道:“家里的下人都过来了吗?” “过来了,都在院子里等着呐。” “二姐,你也来了。” 三姑娘院里的香豆看到梁堇,朝她这边挤了过来,她腰上束着一条紫草色的汗巾子,脸庞两边留着用红头绳绑的一小撮头发。 梁堇拉着她,俩人寻了个凉快的地方。 “伯府来人就来人,把咱们都喊过来做什麽。” 香豆抱怨道,手里拿着汗巾子止不住地扇风,这个时候,日头正热,她头上的刘海都黏在一块了。 “怕是有事要交代,你少说两句。” 梁堇出门的时候,带的有扇子,给香豆扇了几下。 “你不晓得,上午的时候,杜奶妈嚷着天热,见姑娘屋里有一盏没用完的豆水,说为她女儿讨回家去。” 杜奶妈的女儿就是那个叫七姑的,母女俩人想争元娘的灶娘,到后面,别说元娘的灶娘,就连三姑娘的灶娘都没当上。 起先,七姑并不在吴家,杜奶妈把她送到了自个兄弟家,跟着南边来的灶娘学了几年手艺,前三个月才回到家中。 “姑娘给了吗?”梁堇问,豆水就是绿豆水,外面铺子里卖的叫“雪泡豆儿水”,是拿戳碎的冰,掺进绿豆汤里。 吴家没有买冰,梁堇熬的豆水,只能放进井水里,喝着微凉。 “没给,她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骂丰儿,说丰儿偷懒,要撵她出院子。” 丰儿是三姑娘院里的扫地丫头,那杜奶妈仗着自己奶过三姑娘,经常朝三姑娘要这要那的。 梁堇听罢,忍不住暗想:就因三姑娘没有给她豆水,她都敢在院子里骂人给三姑娘听,胆子真大。 也亏三姑娘好性,要是换上性子不好的,让人脱掉裤子按在院子里打也是有的。 没一会儿,卢婆子从冯氏屋里出来,站在门口,挨个交代差事,交代完差事,并不让人走。 张姨妈明日到吴家,无论是二房的下人,还是吴家的下人,在这几日,犯了规矩,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叫她发现,不是发卖那么简单。 又把新规矩说了一遍,吴家的几个婆子,冯氏放了她们的假,让她们在下人院待着,不许进家里。 梁堇和香豆这样的小丫头,要跟着冯氏屋里的崔儿学如何行礼,如何答话,答话的时候,眼睛看哪里。 她们之前也会,不过都是粗学,崔儿是京官家出来的,教的规矩很是讲究和细致。 一下子,整个吴家紧绷了起来。 “官人,去赁货行赁两三台体面冰鉴才行,元娘屋里肯定要放一台。” 吴家的主子,都聚集在中堂,就连吴老太也过来了。 “干脆我去赁,既然要赁,就赁三台花梨木的。”吴老太爷抚着胡须说道,他不放心让底下的人去办。 赁了冰鉴,其他充脸面的物件,多多少少也要赁回来一些。 “买些时兴的鲜果子,上等好茶叶,好肉食,不能让伯府来的人,小瞧了咱吴家。” 这个时候,吴老太忍不住开腔说话,元娘的婚事,不仅仅是她自个的,更是整个吴家的。 即使平日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有自己的私心,有怨气,元娘嫁到伯府,她们吴家的门楣都跟着抬高,谁也不糊涂。 “娘说的是,我屋里倒是有茶叶,不过都是去年的陈茶了。” “这到了夏日,香饮子是断不了的,咱家的人虽有会做的,就怕汴梁伯府来的人瞧不上,不如去外面请来一位擅做香饮子的娘子。” 说话的是祁氏,连个香饮子都要去外面请人做,姿态未免放的太低,来的人不过是伯府有脸面的下人罢了。 她们吴家,好歹是知州家,这般刻意,让人家知晓了,不轻贱也要轻贱。 冯氏和吴相公都觉不妥。 张姨妈一行人,在第二日下晌才至,听说是坐着马车来的,很有气派,可惜梁堇没有亲眼见到,这些都是从卢婆子口中听来的。 吴家买了冰,卢婆子拉着两大块冰去灶房,让她拿个木桶来,她与她些碎冰使。 梁堇巴不得要碎冰,碎冰省得凿了,“妈妈别急着走,等我片刻。” 她把冰送回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盏豆儿水,绿豆熬出了沙,里面放了冰糖,又加了碎冰在里面。 卢婆子喝了又要一盏,车上的冰块冒着寒气,下面垫的是干草,一块需两个人方能抬动。 贩冰的商户,为了多卖银钱,冰块置的又厚又重。 “二姐,金哥屋里来要冰吃,你切不可多与她,多与她怕是要吃坏肚子,还有三姑娘。” 卢婆子好心与她说,这样的话,也就她会和她说,她话里没提元娘,元娘要吃冰,屋里的人会去灶房要,不会来她这。 自从冯氏让她给姑娘们做小食和甜水,元娘的人没有来这要过,都是三姑娘和金哥屋里来人。 有时候,卢婆子也来讨碗甜水喝,梁堇会给她留些蜜炙五花肉,腌酸黄瓜,熏鸽肉这样的小食。 她用过早饭,来到这,会先熬上两种甜水,豆儿水,楂梨水,然后再做小食,豌豆黄,煎杨梅。 三姑娘和金哥吃其他的,她再给她们做,什麽馄饨,肉夹,珍珠丸子汤,她都能做。 “妈妈,我晓得了。” 卢婆子又与她说,汴梁来的张姨妈一来就要考问元娘学问,被冯氏以她过生辰压了下去。 她能给元娘拖几日,但生辰一过,还是要考问,左不过两三日的时间。 考问的不仅是学问和规矩,还有会不会管家看账本,即使嫁过去不用管家,这些能力也要有。 还会问平时在家做什麽消遣……听着像是在和人唠嗑,其实是在问你,会不会打马球,投壶,点茶,制香。 要是元娘说绣花,怕是会被笑话死,虽然她也考她的针线,但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整日以绣花消遣,又不是绣娘。 在这中间,还会旁敲侧击元娘的为人,看她的品性,如果有亲戚在沂州,还会托人去亲戚家打听。 与元娘订下婚事的是伯府范家次子,要是给长子择媳,不会低娶,想来也不敢这般。 卢婆子走后,梁堇回到灶屋,木桶里虽然是碎冰,但也个个大如拳头。 北宋吃冰的法子多,用来冰镇太过奢侈。 夜市上,卖香饮子的娘子,板车上有一桶冰块,不想费劲凿碎,只能往里面撒盐,化成沙状的时候,刮一层,浇在赤豆沙上。 这个时候,还没有刨冰的刨子,家里有冰窖的人家,直接把盛甜汤的盏子,酒壶,瓜果堆在冰块里。 这是冰多不愁用的人家,像梁堇得了这些,哪里舍得这样用,没有刨子,她把冰块放在石缸里擂,擂成碎末。 她忍不住往口中塞了一块,简直沁人心脾,冰在夏日是贵重的东西,能一车一车往家里拉冰使的,也就富贵人家。 张姨妈来了两日,这已是冯氏去买的第二车冰,就连三姑娘,金哥屋里都没得用。 …… “这叫什麽饮子?” 三姑娘看着梁堇送来的冰饮子,只见盛饮子的碗不过是寻常的碗,那饮子做的着实好看。 梁堇做的时候,往碗里堆了细冰,铺了一层子又厚又腻稠的红豆沙,上面点缀着樱桃,小块的甜瓜。 从灶屋送过来,细冰融成了冰沙,冰沙已经被豆沙染红,散发着清爽的甜香,让人不舍得吃。 “回姑娘的话,叫樱桃饮子。”梁堇胡乱编个名字。 俩人正在说话,春桃从外面进来,身上挟带回一股热浪,说灶房的红果热晕了过去,胡娘子给她灌水都灌不醒,脸色红的吓人。 “说来,这都怪汴梁来的张姨妈,她瞧不上胡娘子做的吃食,饮子,胡娘子心里有气,大热天的,在灶屋做大菜,红果没熬住。” 中暑气不是小事,严重的时候,命都能给丢了,幸好梁堇从灶房出来了,虽说做小食,甜水也热,但比着胡娘子那好太多。 第 56 章 出了三姑娘的屋, 梁堇顶着烈日,少不了去看看红果如何了,去年她中暑气, 还多亏了红果与她的清凉膏。 她快步走到地方,就见红果被抬到了阴凉处, 脸上盖着湿漉漉的手绢,人已经醒来, 虚弱的不成样子。 灶房有冰不假,可那都是给吴家做冰饮子使的, 冰又贵,后面还是卢婆子说话, 胡娘子才敢凿碎一些, 包在手绢里,给侄女解暑气。 “二姐, 你咋来了?” 薛嫂子在人群中瞅见了梁堇, 二姐有福气, 离了灶房这个苦地方。 “我听说红果热晕了,过来看看。” 梁堇说完, 就见薛嫂往一边呶了呶嘴, 示意她去那边说话。 “你不在灶房你不知晓, 胡娘子和她侄女……” 薛嫂说着停顿了一下, 往四周瞅了瞅,才又低声说道:“那真是不要命, 身上的衫子像水洗的一般, 不让旁人烧火,自个亲自烧。 图啥啊,人家是汴梁来的人, 在伯府什麽好东西没吃过,瞧不上她做的便瞧不上,说是怄一口气,其实不就是想让人家高看她一眼。” 薛嫂两句话,把胡娘子的心思说的明明白白。 胡娘子不单是为自己,为侄女,还为冯氏,她是冯氏陪嫁来的灶娘,做的菜张姨妈瞧不上,冯氏面上也没光。 “薛嫂,胡娘子都与张姨妈做了什麽席面?”梁堇和薛嫂打听。 “还是老几样。” 胡娘子在做菜上,是个守旧的人,但味道不差哪里,梁堇和薛嫂又说了会子话,见红果没什麽大事,就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忍不住琢磨了起来,吴家的菜,味道再好,怕是也入不了张姨妈的眼,人家从头到尾吃的就不是味。 汴梁伯府,即使不和吴家比,也算是高门,高门的吃食,想来很是讲究,席面上的菜,体面大于味道,看冯娘子给元娘挑灶娘就能看出来。 什麽是体面,左不过捡贵重的东西做成菜。 听闻有一道羊肉,只用羊脸上的一点脸颊肉,菜成要用掉十几只羊,比煨羊舌还要奢靡铺张。 不见得味道有多好,高门子吃的就是个讲究,在梁堇看来,很不实在。 梁堇能想到这个面上,胡娘子自是也能想到,为了做中午这桌席面,胡娘子昨个晚上,就在冯氏屋里要来了三十贯银钱。 买了薛家羊肉,王家大雁,赵家牛乳,孙家香蜜……三十贯银钱,甚至还不够用,她买的东西,挑的都是贵的,不贵不要。 就拿香蜜来说,有白蜜,黑蜜,花蜜,沂州城内卖蜜的人家,不下七八家,可胡娘子去的是香料行的孙家,他家的蜜比羊肉还要贵。 胡娘子见侄女醒了过来,又一头扎进了灶房,拿出了百般的能耐,又是炸又是蒸,整出了一桌席面来。 仅是香饮子,就做出了四种来,冯氏见席面好了,便让人去请张姨妈来她屋里用饭。 …… “你们猜张姨妈用了席面,如何?”卢婆子忙里偷闲,来梁堇这吃冰,三姑娘院的春桃,香豆,金哥院里的丫头都在这。 听卢婆子讲的入了迷,连忙追问, “妈妈,你快讲,张姨妈有没有夸席面好,香饮子不差?” 就连梁堇都想知晓,卢婆子叹了一口气,面上不忿,说:“咱家娘子好心请她,收拾出的一桌席面,几十贯银钱。 她张姨妈提起了伯府的香饮子,说里面用的都是沉香,做起来,极为琐碎费劲,话里话外,还是嫌咱家的饮子不够讲究。” 不够讲究的又何止是饮子,席面上的菜也挑三拣四的,卢婆子想起对方那副高高在上的做派,就一肚子的气。 后日便是娘子生辰,沂州有头有脸的官娘子都会来家里,到时家里拿不出什麽菜镇住张姨妈的嘴,可如何是好。 娘子急的都生了口疮,再使唤人去买沉香,岂不是东施效颦,只会教张姨妈笑话。 张姨妈的背后是范家,两家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吴家要是不争这口气,到时候元娘嫁到范家,范家会轻看。 两家的门楣本就相差甚远,争这口气,其实也是为了给元娘做脸。 梁堇听罢,垂下了眼,她倒是有个法子,但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好不容易她才当上三姑娘的灶娘,不想惹出事端,再生变故。 她想起挑人那日,冯娘子见她头上没戴花,让崔儿去屋里给她拿花戴……她此时心里纠结,一方面是保全自己,另外一方面,是冯氏曾对她好。 那种好,不管是看在她娘的面上,还是有其他的东西,梁堇都是真切感受到的。 “二姐,娘子说你做的酒黄鱼好,让你后日做了上席面,那日来的人多,咱家席面都要八桌。” 卢婆子也不单是过来吃冰,把冯氏交代她的话说给了二姐听,说完,她还要去外面赁盏子,碟子。 这些东西,冯氏的箱笼里倒是有几套,可好的将来是给元娘做嫁妆的,哪舍得用,差点的,又嫌不体面。 “妈妈,我做的酒黄鱼如何能上席面,别给娘子丢人。” 不是梁堇谦虚,而是她做的酒黄鱼没上过正经席面,吴家席面规矩多,后日的场合又这麽大。 “你做的鱼,我吃着也觉好,按理说,你再练一两年,才能做菜上席,不过娘子既然说了,你只管做便是。” 梁堇和红果,之前比试做菜,虽做过席面,不过是家里人吃,定下灶娘后,其实她要跟着胡娘子再学一两年。 冯氏偏疼金哥,次女的灶娘,手艺会的差不多就行,就让梁堇给她们做小食。 其实梁堇不用再学,一般官宦人家的席面规矩,她摸的差不多,大菜也就那些,这事主要是她年龄小,今年才十二岁。 卢婆子说的再练两年,再练两年也才十四岁,除非那个时候三姑娘嫁人,她才会做席面。 做席面,也不能说是按资排辈,吴家有胡娘子,她是跟她学手艺的,跟学徒差不多,做席面的时候,给她打杂行,做菜上桌…… 让梁堇做,梁堇做便是,但是她做酒黄鱼,买鱼买料,要自己去挑,卢婆子问其缘故,这大热天的,让家里的哥儿去外面买了多好。 “妈妈有所不知,买黄鱼要挑,大鱼不入味,小鱼下锅肉会散,要挑不大不小的,它还有公母之分,公鱼肉更嫩些。” 卢婆子见这二姐,说起黄鱼来,头头是道,教她看,这二姐比红果要强上两分,红果能当上元娘的灶娘,多亏她有个好姑母。 二姐说话做事,处处不拔尖,不是那等好强的人,在丫头中,显得不起眼的很。 可教她说,她这是踏实,踏实自有踏实的好处。 “也罢,娘子给我的银钱,我还没有给胡娘子,给你分出几贯也就是了,省得你做出来的鱼不好,赖我老婆子。” “多谢妈妈。” 梁堇担了做鱼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做的差不多才行。 卢婆子走后,香豆几人问起了公鱼母鱼之事,她们先前竟不知鱼还有公母。 她是三姑娘的人,这事要去屋里和她说一声,她这两日,不能再给她们做小食,甜水了。 “刚才在灶屋,有旁人在我不好说话,娘子让你上席面,本是露脸的好事,可万一菜做的不好。” 俩人走在小路上,春桃替二姐担心,她知她做的菜,但毕竟她还小,今日做的菜好,不见得明日也好。 不比胡娘子,胡娘子做了多少年的席面。 “姐姐的心我晓得,可咱都是下人,娘子让做,也只能做。” 此事并没有扰她的心,倒是另一桩事,使她为难,她和春桃进三姑娘屋的时候,就见杜奶妈从里面出来。 “杜奶妈好。” 梁堇看到她,突然心中生了主意,这杜奶妈是个爱钻营的人,女儿七姑没有被选上灶娘,听说后面给人送礼,想巴结上娘子身边的人,好教她女儿七姑塞进元娘的院里。 要是她听到了什麽,定会去冯氏屋里卖好。 她进屋与三姑娘说了此事,不与她说也没事,只是说了,是在敬着三姑娘,三姑娘也能感觉到。 刚才进屋的时候,她在外面瞅了一会,见杜奶妈进了偏房,偏房里有茶有蜜饯,想来是去里面偷嘴。 出来后,她故意拉着春桃在偏房门口说话,偏房的门关着,她只当里面没人。 “……伯府那样的人家,惯爱排场讲究,就像香饮子,菜食,并不是越贵越好,再贵的东西,她们伯府也是见过吃过。 贵重之物,咱家比不过,就拿稀罕之物比,更讲究。” “咱家有什麽稀罕之物?” 春桃问,梁堇瞥了一眼门口微动的竹帘,说:“大前年落的雪,还是春雪,从一百多年的老松上扫下来,用瓮盛了,埋在地下,后日做的香饮子,就说用此雪水冻成的冰所制……” 反正她们也喝不出,把从外面买来的冰,吹成庙里的仙水都使得。 梁堇和春桃走后,偏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悄悄打开,杜奶妈用袖子抹了嘴边的糕饼渣滓,不由得暗想:这个丫头说的有道理……思索片刻,便去了二房。 到了二房后,把梁堇的话鹦鹉学舌般给冯氏学了出来,不过,她当然没说这是二姐说的,只说是她自己想到的法子,把老松换成了老桩梅花。 这样的便宜事,她怎麽会给旁人做嫁衣。 32.第 32 章 一更半 夜里又落了雪, 刁妈妈她们睡得东屋,糊窗子的油纸被风吹破了,冷风嗖嗖的涌了进来。 因着二房的事, 刁妈妈睡得浅。 梁堇也被吹醒了,俩人就披着袄子,下了炕。 她拿着煤油灯帮刁妈妈照明, 刁妈妈从外屋的枣木柜子里,翻得了一件旧衫子。 这夜里也寻不到剪儿, 她披着袄子, 冻得打哆嗦, 直接把衫子放在嘴边咬了一个豁, 然后双手一撕。 家里不是没有闲布, 只是糊窗子用那好布可惜了。 “这浆糊冻了, 可怎生是好?” 刁妈妈端着浆糊碗,用小棍搅不动。 说罢, 她就往碗里啐了几口唾沫,搅和搅和能用了些。 梁堇正想劝她屋外的炉子上有热水,话还没出口, 她就啐了进去。 “娘, 你下次别往这浆糊里吐唾沫了。” “你小时候的屎尿,都是我给收拾的,人长的还没灶台高, 就敢嫌弃我了。” 刁妈妈不以为意,谁让这唾沫好使。 母女俩人站在窗户下面, 把浆糊刚抹好,正准备糊在窗子上,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咒骂。 在风中听的不太真切。 紧接着, 就是蔡婆子的声音, “抓贼了,抓贼……” 贼??? 刁妈妈连忙吹灭了梁堇手中的煤油灯,趴在窗子上的破洞那往外望。 “贼来了?” 桂姐儿被惊醒了,坐在炕上,围着褥子,四下里望。 屋里漆黑一片,煤油灯上面的油芯熄灭后,飘着一股子难言的味。 梁堇不敢动,怕煤油灯里的热油倾倒流出来,烫伤手。 “娘,看到贼了吗?”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 粮不够吃,八成是小偷偷粮来了。 这只是个开始,日后要关紧门窗,小偷只会更多。 外面黑乎乎的,刁妈妈哪里瞅的到,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到。 蔡婆子家遭贼的事,吓的刁妈妈一晚上都没敢睡,等到梁堇起来去上工的时候,她才撑不住,让梁堇帮她告个假。 梁堇洗漱后,把堵在门后面的桌子给推到了一旁。 昨夜里,刁妈妈不放心,怕贼闯进来,虽然门从里面给插上了,可她又搬了方桌和米瓮堵着门。 又去西屋堵了窗子,抱着褥子躺在了西屋的炕上,也不嫌冷。 梁堇出了院门,往蔡婆子家门口瞅了几眼,夜里,这蔡婆子又哭又骂的,折腾到寅时方才停歇。 只见此时她家门是闭着的。 她还要去灶房上工,不能在这久留。 地上有层子薄雪,如今雪已不下了。 梁堇踩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呲呲声,这个时辰,天还黑着,她都是提着个破灯笼看路。 走着走着,雪中一只鞋印突然映入了眼帘。 四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梁堇呼吸一窒,紧接着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得她啊了一声,手中的灯笼随之摔在了雪地里。 “可是二姐儿,去灶房上工怎麽这个时辰去,也太早了些。” 赵娘子说着,帮她把雪地上的灯笼给捡了起来。 这个赵娘子走路怎麽没有声音,吓了她一跳。 “往常也是这个时辰去,到了灶房,还要给各院子烧热水哪。 去的晚了,怕胡娘子怪罪。” 梁堇从赵娘子手中接过灯笼,问, “赵娘子怎麽也起这样早,可是出来倒尿桶的?” “被你说着了,我想着夜里正好下了雪,用雪刷刷尿桶,这边的雪厚些。” 梁堇怕误了时辰,和赵娘子又说了两句便走了。 等出了下人院,她才放缓脚步。 用雪刷尿桶,并不稀奇,下人院的婆子经常这样干,可现在刷,是不是太早了些,天都没亮。 还有雪地上的脚印,她这边的雪能有多厚,能让她往这边来。 不过她手里确实拎着个木桶,梁堇压下了心中的疑虑。 想当初她家遭贼后,丢了几斤棉花,这赵娘子还特意送与她家一包袱的棉花。 灶儿上的早食,是饼子和米粥,还有炒的一锅猪血掺萝卜。 二房的粮不够吃了,胡娘子也定了量。 像梁堇这样的小丫头,早食能得两个饼子,一碗米粥。 这饼子比她的手要大些,是麦子磨成的面做的,黑黄黑黄的,吃起来有股子麦香。 这些是能吃饱的,中午也管午食,只是晚上就没饭吃了。 梁堇不爱吃猪血,只捡萝卜用。 灶房里的人都在说蔡婆子家遭了贼的事。 “听说家里的半袋子米,都被那贼给偷了去。” “那蔡婆子岂不是要疼晕过去了。” 胡娘子都忍不住说道。 半袋子米,拿到外面,说什麽也值个一两贯银钱。 二房的下人,虽然平时和大房的人不对付,可听闻蔡婆子的米被偷了,也忍不住唏嘘。 灶房里的人,谁家里没有几碗米啊,都藏着掖着不肯露出来。 薛婆子早食分得了三个饼子,她只吃了两个,剩下的那个偷偷的用汗巾子裹了藏在了袄子里。 下人一天吃两顿,冯氏等人还是要吃三顿的。 只是吃的伙食,比不上从前了。 就拿午食来说,以前胡娘子都要蒸七八碗肉,肉食做的精细,种类也多。 如今只做了豆腐煎鸡子,油炒笋,冬瓜炖肘子,半只烧鹅分成了四个碟儿。 还有冯氏她们平时吃的米都是上等的粳米,她每次都会多蒸一两碗,怕不够吃。 若是冯氏她们用不完,胡娘子就会分给灶房里的人吃。 梁堇也分到过半碗,那粳米吃起来确实比她们平时吃的下等米好吃多了。 午食粳米也如以往一样蒸多了,可胡娘子并没有分与众人吃,而是收了起来。 等到晚食,再与冯氏她们用。 这样一来,灶房也就没那么忙了,做完主子们要用的晚食,就能家去。 二房至少还有些余粮,大房那边连余粮都没有了,正要闹着卖丫头。 之前吴老太爷就让吴老太把丫头卖掉,他们养不起这么多了。 可吴老太嫌人家牙婆给的价儿低,说什么不肯卖。 这不,府里是彻底断了炊了,吴老太这才不得不又把人家牙婆喊来。 “五百钱?一个丫头才给五百钱?你上次来,不是还说给一贯银钱的吗?” 站在院子里的吴老太忍不住失了态。 “老太太,你没出去不晓得,外面多的是人家都在卖丫头。 五百钱不贱了,昨个张通判家里也在卖丫头,这还是看您郎君是同知相公,这才给您五百钱。” 牙婆弯着腰,陪着笑脸。 青州城内卖丫头的人家太多了,她们牙行都快收不下了,若不是看在吴同知的面上,这些丫头她连收都不想收。 “张牙婆,这丫头你卖给我的时候,可是整整七贯钱啊,这才过去多少日子。” 五百钱,还不如直接送她。 上次人家给一贯钱,吴老太嫌少,这次人家给五百钱,更嫌少了。 “老太太,这丫头是你春上的时候,从我这买的,可谁也没想到今年是个灾年。 前阵两贯银钱,就能买一个丫头。 你和府上娘子也都买了些,可今日谁要是再买丫头,连一贯钱都用不到了。” 一旁的柳氏见吴老太气的不轻,连忙开口, “张牙婆,我们吴家要买丫头,一直寻得都是你,你能不能再给涨些,这五百钱,实在是太少了。” “娘子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也知道你们府上照顾我生意,可这……我实在做不了主。 五百钱已经不少了,娘子若是不信,可使人去寻旁的牙婆问问。 咱们都是正经牙行,伺候过您的丫头,也只会卖到其他地方,是不会糟践人的。” 有的牙婆给的价儿虽然高些,但是黑心肠,转头就会把丫头卖进勾栏瓦舍那些脏地方。 吴老太才不管她糟不糟践人,丫头与了她,随便她卖到什么地界,她只想多要些铜子。 可这些话又不能明说,她能不要脸面,可她的二郎是官身,不能不要。 “娘,要不咱就卖了吧。” 把丫头卖了,好拿钱去米行买米,柳氏劝道。 这里面有三个丫头,都是吴老太今年开春买的,五百钱就给卖了,她肉疼的紧。 另外还有大房的丫头,三房的丫头,一共是八个。 这些被卖的丫头,胳膊上都挎着个小包袱,喜笑颜开的。 终于能离了这地儿,她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尤其是前阵两贯银钱买来的丫头,自打被买来,连顿饱饭都没有吃过。 也不给扯布做新衣,啥同知相公家,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住在下人院的张养娘得知府里今日卖丫头,连忙跑了过去,生怕跑慢了赶不上, “老太太,求你把我也卖了吧。” 张养娘饿的受不了了,在这天天挨饿,每日就喝些薄粥,她宁愿被卖到乡下去,也不想再留在这。 卖到别处乡下,至少还能有口饱饭吃。 吴老太看着冲进来求着被卖的张养娘,面上有些不好看, “我家又不曾苛待你,你何故这般急着走? 我是买来让你伺候我儿的。” “我……是我看府上日子不好过,这才求去,求老太太发发慈悲,卖掉我吧。” 怎么没有苛待她? 她要是再继续留这,怕是也会吃上那牲口吃的豆饼。 那日大房一个叫蔡婆子的在下人院里哭诉,她也在场。 牙婆见她可怜,这样冷的天,身上连个袄子都没有。 “老太太,你若是卖她,我能再多与你十文钱。” 张养娘来的时候,是有袄子的,牙行给的,被她给当掉了。 当了几文钱,买了吃食。 不是她不怕冷,冷的话,还能躲在炕上的褥子里,可人受饥,躲到哪都不行。 她平时出门上茅厕,都是朝一个屋的曹养娘借袄子穿。 吴老太见牙婆这样说,自然是欢喜的,可又不能表现出来,生怕被对方看出她是贪她这十文钱,自是要拿乔一番才松口。 “谁让我老太太心软,与你们做的衣裳,也不要你们的了。 天可怜见的,要不是灾年,也不会卖你们。 你们别怨恨,等改明到了主家,别做那些登不了台面的事,给府里丢脸,你们毕竟是伺候过我的。” 吴老太的目光从她们手中的包袱上收了回来,若不是顾忌名声,这些丫头,别想把这些衣裳带走。 这些丫头都低着头不说话,没有一个站出来谢吴老太的。 吴老太也不在意,而是让张牙婆随她进屋说话。 “我家里有个妾,不要你钱,白送你,你把她也带走吧。” 吴老太话里的妾就是薛小娘。 她嫌薛小娘是个狐媚子,勾的吴老太爷不进自己的屋。 并且还都把吴老太爷的银钱给哄了去。 一个妾,日子过得比她这个正头大娘子都要体面。 以前,她没少动过这样的心思,可是怕吴老太爷护着不许卖。 可如今府里断炊了,把那个狐媚子卖了,合情合理。 这送上门的好处,张牙婆可不敢用手去接。 她当牙婆的,什么没见过。 有不少正头大娘子背着家里郎君卖妾的。 她这做的是正经生意,白与她了不假。 可是这个吴老太没有对方的身契。 等她把人带走,怕家里的人追到牙行讨要,再反咬一口说她偷拐他家的妾,这真是说不清了。 吴老太见没有身契对方不肯要,便说, “这有何难,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说完,吴老太就带着赵婆子等人,去了薛小娘的住处。 柳氏知晓她婆母想把薛小娘给卖掉,就没有跟着过去。 薛小娘若是被卖,婆母吴老太定是不许她拿走吴家一个铜板的。 估计身上穿的那身绸子衣裳也要被扒下来。 柳氏想起了这个薛小娘去她屋里,斥责她的事,一个妾,就应该晓得自己的身份。 那日若是她不曾对她不敬,今日被卖,她还是愿意在婆母跟前替她说句好话,给她留身衣裳的。 可谁让她仗着公爹的势,就不把她这个大娘子放在眼里。 那日吴老太爷把她叫过去,当着薛小娘的面,对她一顿呵斥。 吴大郎死的早,她守着他的牌位没有改嫁。 公爹即使不念她管家辛苦,也应该念着死去的吴大郎,给她留些脸面。 她替吴大郎拉扯女儿,孝顺他的爹娘,若他泉下有知,得知她没有被他亲爹善待,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要知道,吴老太爷和吴二郎可从没有拦着她,不让她改嫁,是她自己愿意守的。 当初,吴二郎还说,若是她愿意再嫁,他给她备几抬嫁妆。 “巧姑,你过去看看。” 柳氏不好过去,就使唤身边的丫头过去看。 33.第 33 章 一更半 “问娘子好, 娘子怎麽来了?” 吴老太带着赵婆子等人撩开布帘子就进来了,薛小娘正在炭火旁边做针线。 见了她,连忙迎上来问好。 吴老太在屋里瞅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那盆上等细炭上。 想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娘子, 屋里用的还是一盆下等炭。 “薛小娘, 你有这好炭, 你不孝敬给我用,你倒自己用上了。 你一个买来的小娘, 配用这上好的炭吗?” 吴老太今日怕风吹了头, 头上专门绑了根布勒子,这是柳氏捡那藕色如意四季花绸给她做的。 本是热闹的料子,可勒在她头上, 却衬的那脸子蜡黄。 到了冬日,她能一两个月不洗发,每天早上, 让赵婆子给她梳发髻, 赵婆子梳好后, 都能沾一手的头油。 她嫌恶的不行,背地里没少和人说,吴老太不用买桂花油。 如今勒着那崭新的布勒子,显得头发更加的油腻。 薛小娘是知晓吴老太身上有味的,她和她在一块这么多年。 可平时, 俩人也不怎么见面。 刚刚吴老太一进来,身上的味冲的薛小娘一脸的不自然。 “是相公要烧炭,说冬日我屋里冷。 我不知娘子屋里缺炭使,这就让丫头给娘子送去。” 吴老太爱要旁人的东西,薛小娘给她就是了。 “冬日, 你屋里冷,我屋里就不冷了?” 吴老太阴阳怪气的很, “勾的官人只疼你一个,你个妖精,野狐狸。” “娘子……这是哪里的话。” 薛小娘都半老徐娘了,还被吴老太指着鼻子骂狐狸。 原以为她比不上年轻的丫头了,可见吴老太这样,薛小娘不仅不气,还有莫名的欢喜。 “赵婆子,给我扒了她的衣裳。” “娘子,你们要做什么?” 薛小娘脸色顿变,让丫头赶快去叫吴老太爷回来。 “快拦着她。” 吴老太爷不在这,正好方便了吴老太行事,让婆子拦着丫头不准去叫人。 “娘子,娘子,不要卖我,我在咱家都多少年了。” 薛小娘此时再不明白吴老太这是想发卖了她,那就是傻子了。 “不卖你?不卖你府里如何有银钱买米下锅。 你在我家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走了。” 吴老太让婆子扒她的衣裳,她自己去翻薛小娘放首饰的匣子去了。 薛小娘光头面就装了四个匣子,里面金的,银的,镶真珠的,看的吴老太心口疼。 这些头面,置办下来要花多少银钱,败家的玩意。 就在她准备翻薛小娘的箱笼,寻身契的时候,吴老太爷得了信,从吴二郎的书房匆忙赶来。 薛小娘一共有两个丫头,吴老太进来的时候,另外一个丫头去拿炭去了。 等她回来,隔着布帘子,就听到吴老太让人扒薛小娘的衣裳,便跑去报信去了。 “给我住手。” 老太爷的声音刚传进来,布帘子就被掀开了。 “你怎麽回来了?” 吴老太的手都插在了薛小娘的绸缎衣裳里,就见吴老太爷回来了。 “相公……娘子要卖了我。” 被扒的只剩一身里面穿的单衣的薛小娘,哭的脸上都是泪。 “你甭可怜她,府上如今断了炊,把她卖了,好有米下锅。” 吴老太有些心虚,怕他不让买,又说道, “等把这个灾年熬过去,我再给你买个年轻的。” 吴老太爷指着地上的薛小娘, “她都多大了,你卖了她,牙婆会把她卖到何处? 你又能落几个钱? 我买她做妾,已有十几载,她从没有不敬你,也没有害人……” “你为了几个钱,把她卖了,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我也是为了府里……没银钱买米了。” 吴老太仔细想想,这个薛小娘确实没有对她不好,每年还孝敬她两双鞋,一身衣裳。 可她把吴老太爷的银钱都给哄了去,这让她怎么不恨她。 “没银钱买米,活该,我早就劝你把丫头卖了,你不听怪谁。” 吴老太要卖薛小娘,这事着实气到了吴老太爷,他这次也不给她银钱使了。 “牙婆给的价儿贱,如何能卖。” 吴老太不敢对他说,如今价儿更贱了,怕他和她急眼,钱也不要了,带着赵婆子几人又回到了自己院里。 巧姑回来,告诉柳氏薛小娘没卖成,吴老太爷拦着不让卖。 柳氏怕吴老太把气撒在她身上,连忙带着巧姑回了大房。 她没想到,公爹吴老太爷这么看重一个妾,家里都吃不上饭了,还不肯卖掉。 …… 八个丫头连着一个张养娘,吴老太一共得了四贯余五百十个钱。 这钱她让赵婆子去外面买了麦,麦比糙米还要贱些。 买回来磨成面,蒸饼子就咸菜吃。 赵婆子把麦买回来,自己先昧下了两碗。 下人院, 蔡婆子躺在炕上,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小红也不敢去招她,她躲在灶房,啃着又凉又硬的饼子。 这饼子就剩三块了,吃完小红也不知道要吃啥。 她盼着蔡婆子手里还有银钱,能拿银钱再去买些粮回来。 张妈妈家的小环比她命好,在张妈妈家至少能吃上一口热饭,也不用挨打受气。 她不知,小环此时正在院里浆洗衣物,张妈妈和雁姐儿她们在屋里喝米粥。 “娘,再给我来一碗。” 雁姐儿喝了一碗,还想吃,张妈妈不肯给她盛。 “你都喝了一碗了,要是饿,多吃些咸菜。” 晚食是张妈妈做的,一家四口人,就煮了半碗米。 正好一人一碗粥,锅里的那是给她儿子留的,也不知她儿子哪去了,这些天不着家。 “我又不是吃白食的,我有挣月钱。” 雁姐儿瞥了一眼还想去锅里捞稠粥吃的嫂子。 王氏捞粥的动作一顿,把勺子放下,看向这个小姑子, “雁姐儿,你是在说我吃白食?” “谁说你了,我和娘挣的有月钱,一人才吃了一碗粥。” 雁姐儿嘴上说不是,可话里又处处点嫂子王氏。 王氏听了,心里憋屈,本来想捞一勺稠的,后面把自己的粥碗给添的满满当当才作罢。 雁姐儿见嫂子这样不要脸皮,气的来到院子里,让小环去给她烧水烫脚。 小环正在给王氏浆洗衣裳,见她让自己去烧水,只好放下衣裳去烧水。 “小环,把衣裳给我洗了,不洗好别想吃饭。” 屋里传来王氏的声音。 小环夹在俩人中间门,左右为难。 “你们把我也卖了吧……” 小环也听说了府里卖丫头的事,这家子人老使唤她干活。 轮到她吃饭的时候,这家王氏就装傻,说忘了给她留饭。 她已经两顿没有吃了。 说罢,她把衣裳扔下,不肯洗了,也不肯去烧水,跑到灶房,一把抢过王氏手里的粥,咕嘟咕嘟喝下。 都把张妈妈她们看呆了。 小环吃完粥,用袖子抹了下嘴,然后跑到了雁姐儿干净整洁的炕上躺下。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雁姐儿赶她下去,她就像没听到似的,还把雁姐儿的褥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娘,要不然还是把她卖了吧,别是有疯病。” 正好家里还能少一张嘴吃饭。 王氏对张妈妈说道。 “两贯钱买的……” 张妈妈原本算计的是,等丫头价儿高了,再高价卖出去,不仅能赚个几贯钱,还能让她伺候一家子。 可谁想到今年是个灾年,早知丫头的价儿不涨反跌,她当日就不该买下她。 若是卖给牙婆,肯定给不了价儿。 这下人院……谁家要丫头啊。 张妈妈寻思了半天,想到了刁银娣。 她是个爱吹嘘的,到时候她去捧她两句,哄她把这丫头给买了去。 想罢,就让儿媳王氏给她从咸菜缸里捡碗咸菜来,那刁银娣爱占人家的便宜,她与她一碗咸菜,她定然高兴。 刁妈妈在灶房做晚食,把想帮忙的梁堇也赶到了热炕上。 这炕里的柴烧的足,人躺在上面,骨头缝都酥了。 “我做好晚食,你俩就在炕上吃,别下来了,外面冷,我待会给你们俩端过来。 尿桶也给你们拎进来了。” “娘,你把我的小裤儿帮我洗了。” 桂姐儿从自个的褥子里,抽出一条穿了许多天的裤儿。 梁堇嫌恶的往后躺了躺, “你怎么不自己洗? 娘,不要给她洗。” 梁堇见她懒病又犯了,瞅她娘刁妈妈没看见,手伸过去,偷拧了她一把。 “还是我自己洗吧。” 桂姐儿有点怕二姐儿,被掐了也不敢吱声告状。 等刁妈妈出了屋,桂姐儿朝梁堇凑了过来,梁堇再退就从炕沿上掉下去了。 “二姐儿……你的小裤儿让我穿一条。” 桂姐儿晃着梁堇的胳膊,她知晓梁堇爱干净,小裤儿常洗。 梁堇不肯答应,小裤儿是贴身穿的,怎么能乱穿。 桂姐儿缠了她一会儿,见她不答应,又想把那条刚脱下的小裤再穿回去。 梁堇真是受不了了, “你成天还想着给哪个郎君当小娘。 就你这样的,小裤儿穿的都能揭下来一层子皮,人家郎君嫌不嫌你?” “到时候,我有丫头给我洗小裤。” 她长得俊,不给人当小娘,这张脸不白长了。 等她当了小娘,就让二姐儿去给她当丫头,天天给她洗小裤儿,让她不借给自己小裤穿。 梁堇不知桂姐儿心里想的啥,要是知道了,非要打的她叫娘不可。 “小裤儿要常换洗,我听灶房的胡娘子说,若是不常换,那里会得病。” 北宋是没有妇科医生的,下面得了妇科病,女子都羞于启齿,只能默默忍受。 像这等私密之事,若是梁堇不与桂姐儿说,桂姐儿也不晓得。 刁妈妈也不会和她们说,因为像这样的事,都不好意思张口。 她只会让她们换小裤儿,但从不说为什么。 或许,连刁妈妈也不懂,只是许久不换洗会有味道所以才常换。 “你怎么说那里。” 桂姐儿把头缩进了褥子里,她也是知羞的,褥子里的她满脸通红。 在梁堇看来这没什么,可桂姐儿是个实打实的北宋人。 平时女子们都默契的从不言及那里,好像提起那里,有多不堪,或者多不体面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 梁堇怕她不信,又说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桂姐儿从褥子里探出头来,耳朵肉都是烫的。 她有些羞耻,又有些害怕,问了梁堇她那发生的变化。 她今年那里才开始有的,平时也不敢说。 桂姐儿那里是正常的,开始发育了而已,梁堇与她说,旁人都会有,桂姐儿才放下心来。 “以后我日日换小裤儿。” 桂姐儿怕得病,不敢再一条小裤儿穿十几天了。 俩人躺在炕上,凑在一起说着外人不能听的小话。 刁妈妈在灶房熬了米粥,又把冯娘子让卢婆子给她送来的肉食,蒸了两碗。 这肉食没坏,天冷能放住。 又舀了些面,揉了一锅饼子。 张妈妈端着一碗咸菜过来的时候,刁妈妈正在坛子里捞梁堇之前腌的小菜。 只见这小菜,不过是寻常的萝卜,芥菜疙瘩,却色泽通透,和旁人腌的不一样。 刁妈妈昨个就吃了,吃起来,又酸又辣,很是爽口。 尤其是吃肉食的时候,再吃两筷子这个,很是受用。 “刁娘子,做什么吃食哪,这么香。” 刁妈妈见是张妈妈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她自己腌的咸菜,她还没说话,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嫌弃来, “没做什麽,就熬些米粥来吃…… 前个有人与了我一点猪下水,我蒸来给家里的两个姐儿吃。” 张妈妈往灶台那边看了两眼,味道这样香,会是猪下水? “这冬日里,没什么好菜吃,我想着给你送碗我腌的咸菜。” “这咸菜你还是留着自个吃吧。 家里有好的,不舍得给我送,送碗子咸菜疙瘩。” 刁妈妈撇了撇嘴,觉得这张妈妈瞧不起她。 她家连丫头都使唤上了,还给人送咸菜。 张妈妈好心好意的来给她送咸菜吃,没想到她还瞧不上, “我家里哪有什么好的,我不比你,你在娘子跟前得脸面,还得过娘子赏的好衣裳。” “这倒是实话。” 刁妈妈被捧了两句,又开始显摆了。 在这些陪房中,娘子可是很疼她的。 32.第 32 章 一更半 夜里又落了雪, 刁妈妈她们睡得东屋,糊窗子的油纸被风吹破了,冷风嗖嗖的涌了进来。 因着二房的事, 刁妈妈睡得浅。 梁堇也被吹醒了,俩人就披着袄子,下了炕。 她拿着煤油灯帮刁妈妈照明, 刁妈妈从外屋的枣木柜子里,翻得了一件旧衫子。 这夜里也寻不到剪儿, 她披着袄子, 冻得打哆嗦, 直接把衫子放在嘴边咬了一个豁, 然后双手一撕。 家里不是没有闲布, 只是糊窗子用那好布可惜了。 “这浆糊冻了, 可怎生是好?” 刁妈妈端着浆糊碗,用小棍搅不动。 说罢, 她就往碗里啐了几口唾沫,搅和搅和能用了些。 梁堇正想劝她屋外的炉子上有热水,话还没出口, 她就啐了进去。 “娘, 你下次别往这浆糊里吐唾沫了。” “你小时候的屎尿,都是我给收拾的,人长的还没灶台高, 就敢嫌弃我了。” 刁妈妈不以为意,谁让这唾沫好使。 母女俩人站在窗户下面, 把浆糊刚抹好,正准备糊在窗子上,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咒骂。 在风中听的不太真切。 紧接着, 就是蔡婆子的声音, “抓贼了,抓贼……” 贼??? 刁妈妈连忙吹灭了梁堇手中的煤油灯,趴在窗子上的破洞那往外望。 “贼来了?” 桂姐儿被惊醒了,坐在炕上,围着褥子,四下里望。 屋里漆黑一片,煤油灯上面的油芯熄灭后,飘着一股子难言的味。 梁堇不敢动,怕煤油灯里的热油倾倒流出来,烫伤手。 “娘,看到贼了吗?”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 粮不够吃,八成是小偷偷粮来了。 这只是个开始,日后要关紧门窗,小偷只会更多。 外面黑乎乎的,刁妈妈哪里瞅的到,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到。 蔡婆子家遭贼的事,吓的刁妈妈一晚上都没敢睡,等到梁堇起来去上工的时候,她才撑不住,让梁堇帮她告个假。 梁堇洗漱后,把堵在门后面的桌子给推到了一旁。 昨夜里,刁妈妈不放心,怕贼闯进来,虽然门从里面给插上了,可她又搬了方桌和米瓮堵着门。 又去西屋堵了窗子,抱着褥子躺在了西屋的炕上,也不嫌冷。 梁堇出了院门,往蔡婆子家门口瞅了几眼,夜里,这蔡婆子又哭又骂的,折腾到寅时方才停歇。 只见此时她家门是闭着的。 她还要去灶房上工,不能在这久留。 地上有层子薄雪,如今雪已不下了。 梁堇踩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呲呲声,这个时辰,天还黑着,她都是提着个破灯笼看路。 走着走着,雪中一只鞋印突然映入了眼帘。 四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梁堇呼吸一窒,紧接着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得她啊了一声,手中的灯笼随之摔在了雪地里。 “可是二姐儿,去灶房上工怎麽这个时辰去,也太早了些。” 赵娘子说着,帮她把雪地上的灯笼给捡了起来。 这个赵娘子走路怎麽没有声音,吓了她一跳。 “往常也是这个时辰去,到了灶房,还要给各院子烧热水哪。 去的晚了,怕胡娘子怪罪。” 梁堇从赵娘子手中接过灯笼,问, “赵娘子怎麽也起这样早,可是出来倒尿桶的?” “被你说着了,我想着夜里正好下了雪,用雪刷刷尿桶,这边的雪厚些。” 梁堇怕误了时辰,和赵娘子又说了两句便走了。 等出了下人院,她才放缓脚步。 用雪刷尿桶,并不稀奇,下人院的婆子经常这样干,可现在刷,是不是太早了些,天都没亮。 还有雪地上的脚印,她这边的雪能有多厚,能让她往这边来。 不过她手里确实拎着个木桶,梁堇压下了心中的疑虑。 想当初她家遭贼后,丢了几斤棉花,这赵娘子还特意送与她家一包袱的棉花。 灶儿上的早食,是饼子和米粥,还有炒的一锅猪血掺萝卜。 二房的粮不够吃了,胡娘子也定了量。 像梁堇这样的小丫头,早食能得两个饼子,一碗米粥。 这饼子比她的手要大些,是麦子磨成的面做的,黑黄黑黄的,吃起来有股子麦香。 这些是能吃饱的,中午也管午食,只是晚上就没饭吃了。 梁堇不爱吃猪血,只捡萝卜用。 灶房里的人都在说蔡婆子家遭了贼的事。 “听说家里的半袋子米,都被那贼给偷了去。” “那蔡婆子岂不是要疼晕过去了。” 胡娘子都忍不住说道。 半袋子米,拿到外面,说什麽也值个一两贯银钱。 二房的下人,虽然平时和大房的人不对付,可听闻蔡婆子的米被偷了,也忍不住唏嘘。 灶房里的人,谁家里没有几碗米啊,都藏着掖着不肯露出来。 薛婆子早食分得了三个饼子,她只吃了两个,剩下的那个偷偷的用汗巾子裹了藏在了袄子里。 下人一天吃两顿,冯氏等人还是要吃三顿的。 只是吃的伙食,比不上从前了。 就拿午食来说,以前胡娘子都要蒸七八碗肉,肉食做的精细,种类也多。 如今只做了豆腐煎鸡子,油炒笋,冬瓜炖肘子,半只烧鹅分成了四个碟儿。 还有冯氏她们平时吃的米都是上等的粳米,她每次都会多蒸一两碗,怕不够吃。 若是冯氏她们用不完,胡娘子就会分给灶房里的人吃。 梁堇也分到过半碗,那粳米吃起来确实比她们平时吃的下等米好吃多了。 午食粳米也如以往一样蒸多了,可胡娘子并没有分与众人吃,而是收了起来。 等到晚食,再与冯氏她们用。 这样一来,灶房也就没那么忙了,做完主子们要用的晚食,就能家去。 二房至少还有些余粮,大房那边连余粮都没有了,正要闹着卖丫头。 之前吴老太爷就让吴老太把丫头卖掉,他们养不起这么多了。 可吴老太嫌人家牙婆给的价儿低,说什么不肯卖。 这不,府里是彻底断了炊了,吴老太这才不得不又把人家牙婆喊来。 “五百钱?一个丫头才给五百钱?你上次来,不是还说给一贯银钱的吗?” 站在院子里的吴老太忍不住失了态。 “老太太,你没出去不晓得,外面多的是人家都在卖丫头。 五百钱不贱了,昨个张通判家里也在卖丫头,这还是看您郎君是同知相公,这才给您五百钱。” 牙婆弯着腰,陪着笑脸。 青州城内卖丫头的人家太多了,她们牙行都快收不下了,若不是看在吴同知的面上,这些丫头她连收都不想收。 “张牙婆,这丫头你卖给我的时候,可是整整七贯钱啊,这才过去多少日子。” 五百钱,还不如直接送她。 上次人家给一贯钱,吴老太嫌少,这次人家给五百钱,更嫌少了。 “老太太,这丫头是你春上的时候,从我这买的,可谁也没想到今年是个灾年。 前阵两贯银钱,就能买一个丫头。 你和府上娘子也都买了些,可今日谁要是再买丫头,连一贯钱都用不到了。” 一旁的柳氏见吴老太气的不轻,连忙开口, “张牙婆,我们吴家要买丫头,一直寻得都是你,你能不能再给涨些,这五百钱,实在是太少了。” “娘子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也知道你们府上照顾我生意,可这……我实在做不了主。 五百钱已经不少了,娘子若是不信,可使人去寻旁的牙婆问问。 咱们都是正经牙行,伺候过您的丫头,也只会卖到其他地方,是不会糟践人的。” 有的牙婆给的价儿虽然高些,但是黑心肠,转头就会把丫头卖进勾栏瓦舍那些脏地方。 吴老太才不管她糟不糟践人,丫头与了她,随便她卖到什么地界,她只想多要些铜子。 可这些话又不能明说,她能不要脸面,可她的二郎是官身,不能不要。 “娘,要不咱就卖了吧。” 把丫头卖了,好拿钱去米行买米,柳氏劝道。 这里面有三个丫头,都是吴老太今年开春买的,五百钱就给卖了,她肉疼的紧。 另外还有大房的丫头,三房的丫头,一共是八个。 这些被卖的丫头,胳膊上都挎着个小包袱,喜笑颜开的。 终于能离了这地儿,她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尤其是前阵两贯银钱买来的丫头,自打被买来,连顿饱饭都没有吃过。 也不给扯布做新衣,啥同知相公家,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住在下人院的张养娘得知府里今日卖丫头,连忙跑了过去,生怕跑慢了赶不上, “老太太,求你把我也卖了吧。” 张养娘饿的受不了了,在这天天挨饿,每日就喝些薄粥,她宁愿被卖到乡下去,也不想再留在这。 卖到别处乡下,至少还能有口饱饭吃。 吴老太看着冲进来求着被卖的张养娘,面上有些不好看, “我家又不曾苛待你,你何故这般急着走? 我是买来让你伺候我儿的。” “我……是我看府上日子不好过,这才求去,求老太太发发慈悲,卖掉我吧。” 怎么没有苛待她? 她要是再继续留这,怕是也会吃上那牲口吃的豆饼。 那日大房一个叫蔡婆子的在下人院里哭诉,她也在场。 牙婆见她可怜,这样冷的天,身上连个袄子都没有。 “老太太,你若是卖她,我能再多与你十文钱。” 张养娘来的时候,是有袄子的,牙行给的,被她给当掉了。 当了几文钱,买了吃食。 不是她不怕冷,冷的话,还能躲在炕上的褥子里,可人受饥,躲到哪都不行。 她平时出门上茅厕,都是朝一个屋的曹养娘借袄子穿。 吴老太见牙婆这样说,自然是欢喜的,可又不能表现出来,生怕被对方看出她是贪她这十文钱,自是要拿乔一番才松口。 “谁让我老太太心软,与你们做的衣裳,也不要你们的了。 天可怜见的,要不是灾年,也不会卖你们。 你们别怨恨,等改明到了主家,别做那些登不了台面的事,给府里丢脸,你们毕竟是伺候过我的。” 吴老太的目光从她们手中的包袱上收了回来,若不是顾忌名声,这些丫头,别想把这些衣裳带走。 这些丫头都低着头不说话,没有一个站出来谢吴老太的。 吴老太也不在意,而是让张牙婆随她进屋说话。 “我家里有个妾,不要你钱,白送你,你把她也带走吧。” 吴老太话里的妾就是薛小娘。 她嫌薛小娘是个狐媚子,勾的吴老太爷不进自己的屋。 并且还都把吴老太爷的银钱给哄了去。 一个妾,日子过得比她这个正头大娘子都要体面。 以前,她没少动过这样的心思,可是怕吴老太爷护着不许卖。 可如今府里断炊了,把那个狐媚子卖了,合情合理。 这送上门的好处,张牙婆可不敢用手去接。 她当牙婆的,什么没见过。 有不少正头大娘子背着家里郎君卖妾的。 她这做的是正经生意,白与她了不假。 可是这个吴老太没有对方的身契。 等她把人带走,怕家里的人追到牙行讨要,再反咬一口说她偷拐他家的妾,这真是说不清了。 吴老太见没有身契对方不肯要,便说, “这有何难,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说完,吴老太就带着赵婆子等人,去了薛小娘的住处。 柳氏知晓她婆母想把薛小娘给卖掉,就没有跟着过去。 薛小娘若是被卖,婆母吴老太定是不许她拿走吴家一个铜板的。 估计身上穿的那身绸子衣裳也要被扒下来。 柳氏想起了这个薛小娘去她屋里,斥责她的事,一个妾,就应该晓得自己的身份。 那日若是她不曾对她不敬,今日被卖,她还是愿意在婆母跟前替她说句好话,给她留身衣裳的。 可谁让她仗着公爹的势,就不把她这个大娘子放在眼里。 那日吴老太爷把她叫过去,当着薛小娘的面,对她一顿呵斥。 吴大郎死的早,她守着他的牌位没有改嫁。 公爹即使不念她管家辛苦,也应该念着死去的吴大郎,给她留些脸面。 她替吴大郎拉扯女儿,孝顺他的爹娘,若他泉下有知,得知她没有被他亲爹善待,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要知道,吴老太爷和吴二郎可从没有拦着她,不让她改嫁,是她自己愿意守的。 当初,吴二郎还说,若是她愿意再嫁,他给她备几抬嫁妆。 “巧姑,你过去看看。” 柳氏不好过去,就使唤身边的丫头过去看。 33.第 33 章 一更半 “问娘子好, 娘子怎麽来了?” 吴老太带着赵婆子等人撩开布帘子就进来了,薛小娘正在炭火旁边做针线。 见了她,连忙迎上来问好。 吴老太在屋里瞅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那盆上等细炭上。 想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娘子, 屋里用的还是一盆下等炭。 “薛小娘, 你有这好炭, 你不孝敬给我用,你倒自己用上了。 你一个买来的小娘, 配用这上好的炭吗?” 吴老太今日怕风吹了头, 头上专门绑了根布勒子,这是柳氏捡那藕色如意四季花绸给她做的。 本是热闹的料子,可勒在她头上, 却衬的那脸子蜡黄。 到了冬日,她能一两个月不洗发,每天早上, 让赵婆子给她梳发髻, 赵婆子梳好后, 都能沾一手的头油。 她嫌恶的不行,背地里没少和人说,吴老太不用买桂花油。 如今勒着那崭新的布勒子,显得头发更加的油腻。 薛小娘是知晓吴老太身上有味的,她和她在一块这么多年。 可平时, 俩人也不怎么见面。 刚刚吴老太一进来,身上的味冲的薛小娘一脸的不自然。 “是相公要烧炭,说冬日我屋里冷。 我不知娘子屋里缺炭使,这就让丫头给娘子送去。” 吴老太爱要旁人的东西,薛小娘给她就是了。 “冬日, 你屋里冷,我屋里就不冷了?” 吴老太阴阳怪气的很, “勾的官人只疼你一个,你个妖精,野狐狸。” “娘子……这是哪里的话。” 薛小娘都半老徐娘了,还被吴老太指着鼻子骂狐狸。 原以为她比不上年轻的丫头了,可见吴老太这样,薛小娘不仅不气,还有莫名的欢喜。 “赵婆子,给我扒了她的衣裳。” “娘子,你们要做什么?” 薛小娘脸色顿变,让丫头赶快去叫吴老太爷回来。 “快拦着她。” 吴老太爷不在这,正好方便了吴老太行事,让婆子拦着丫头不准去叫人。 “娘子,娘子,不要卖我,我在咱家都多少年了。” 薛小娘此时再不明白吴老太这是想发卖了她,那就是傻子了。 “不卖你?不卖你府里如何有银钱买米下锅。 你在我家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走了。” 吴老太让婆子扒她的衣裳,她自己去翻薛小娘放首饰的匣子去了。 薛小娘光头面就装了四个匣子,里面金的,银的,镶真珠的,看的吴老太心口疼。 这些头面,置办下来要花多少银钱,败家的玩意。 就在她准备翻薛小娘的箱笼,寻身契的时候,吴老太爷得了信,从吴二郎的书房匆忙赶来。 薛小娘一共有两个丫头,吴老太进来的时候,另外一个丫头去拿炭去了。 等她回来,隔着布帘子,就听到吴老太让人扒薛小娘的衣裳,便跑去报信去了。 “给我住手。” 老太爷的声音刚传进来,布帘子就被掀开了。 “你怎麽回来了?” 吴老太的手都插在了薛小娘的绸缎衣裳里,就见吴老太爷回来了。 “相公……娘子要卖了我。” 被扒的只剩一身里面穿的单衣的薛小娘,哭的脸上都是泪。 “你甭可怜她,府上如今断了炊,把她卖了,好有米下锅。” 吴老太有些心虚,怕他不让买,又说道, “等把这个灾年熬过去,我再给你买个年轻的。” 吴老太爷指着地上的薛小娘, “她都多大了,你卖了她,牙婆会把她卖到何处? 你又能落几个钱? 我买她做妾,已有十几载,她从没有不敬你,也没有害人……” “你为了几个钱,把她卖了,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我也是为了府里……没银钱买米了。” 吴老太仔细想想,这个薛小娘确实没有对她不好,每年还孝敬她两双鞋,一身衣裳。 可她把吴老太爷的银钱都给哄了去,这让她怎么不恨她。 “没银钱买米,活该,我早就劝你把丫头卖了,你不听怪谁。” 吴老太要卖薛小娘,这事着实气到了吴老太爷,他这次也不给她银钱使了。 “牙婆给的价儿贱,如何能卖。” 吴老太不敢对他说,如今价儿更贱了,怕他和她急眼,钱也不要了,带着赵婆子几人又回到了自己院里。 巧姑回来,告诉柳氏薛小娘没卖成,吴老太爷拦着不让卖。 柳氏怕吴老太把气撒在她身上,连忙带着巧姑回了大房。 她没想到,公爹吴老太爷这么看重一个妾,家里都吃不上饭了,还不肯卖掉。 …… 八个丫头连着一个张养娘,吴老太一共得了四贯余五百十个钱。 这钱她让赵婆子去外面买了麦,麦比糙米还要贱些。 买回来磨成面,蒸饼子就咸菜吃。 赵婆子把麦买回来,自己先昧下了两碗。 下人院, 蔡婆子躺在炕上,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小红也不敢去招她,她躲在灶房,啃着又凉又硬的饼子。 这饼子就剩三块了,吃完小红也不知道要吃啥。 她盼着蔡婆子手里还有银钱,能拿银钱再去买些粮回来。 张妈妈家的小环比她命好,在张妈妈家至少能吃上一口热饭,也不用挨打受气。 她不知,小环此时正在院里浆洗衣物,张妈妈和雁姐儿她们在屋里喝米粥。 “娘,再给我来一碗。” 雁姐儿喝了一碗,还想吃,张妈妈不肯给她盛。 “你都喝了一碗了,要是饿,多吃些咸菜。” 晚食是张妈妈做的,一家四口人,就煮了半碗米。 正好一人一碗粥,锅里的那是给她儿子留的,也不知她儿子哪去了,这些天不着家。 “我又不是吃白食的,我有挣月钱。” 雁姐儿瞥了一眼还想去锅里捞稠粥吃的嫂子。 王氏捞粥的动作一顿,把勺子放下,看向这个小姑子, “雁姐儿,你是在说我吃白食?” “谁说你了,我和娘挣的有月钱,一人才吃了一碗粥。” 雁姐儿嘴上说不是,可话里又处处点嫂子王氏。 王氏听了,心里憋屈,本来想捞一勺稠的,后面把自己的粥碗给添的满满当当才作罢。 雁姐儿见嫂子这样不要脸皮,气的来到院子里,让小环去给她烧水烫脚。 小环正在给王氏浆洗衣裳,见她让自己去烧水,只好放下衣裳去烧水。 “小环,把衣裳给我洗了,不洗好别想吃饭。” 屋里传来王氏的声音。 小环夹在俩人中间门,左右为难。 “你们把我也卖了吧……” 小环也听说了府里卖丫头的事,这家子人老使唤她干活。 轮到她吃饭的时候,这家王氏就装傻,说忘了给她留饭。 她已经两顿没有吃了。 说罢,她把衣裳扔下,不肯洗了,也不肯去烧水,跑到灶房,一把抢过王氏手里的粥,咕嘟咕嘟喝下。 都把张妈妈她们看呆了。 小环吃完粥,用袖子抹了下嘴,然后跑到了雁姐儿干净整洁的炕上躺下。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雁姐儿赶她下去,她就像没听到似的,还把雁姐儿的褥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娘,要不然还是把她卖了吧,别是有疯病。” 正好家里还能少一张嘴吃饭。 王氏对张妈妈说道。 “两贯钱买的……” 张妈妈原本算计的是,等丫头价儿高了,再高价卖出去,不仅能赚个几贯钱,还能让她伺候一家子。 可谁想到今年是个灾年,早知丫头的价儿不涨反跌,她当日就不该买下她。 若是卖给牙婆,肯定给不了价儿。 这下人院……谁家要丫头啊。 张妈妈寻思了半天,想到了刁银娣。 她是个爱吹嘘的,到时候她去捧她两句,哄她把这丫头给买了去。 想罢,就让儿媳王氏给她从咸菜缸里捡碗咸菜来,那刁银娣爱占人家的便宜,她与她一碗咸菜,她定然高兴。 刁妈妈在灶房做晚食,把想帮忙的梁堇也赶到了热炕上。 这炕里的柴烧的足,人躺在上面,骨头缝都酥了。 “我做好晚食,你俩就在炕上吃,别下来了,外面冷,我待会给你们俩端过来。 尿桶也给你们拎进来了。” “娘,你把我的小裤儿帮我洗了。” 桂姐儿从自个的褥子里,抽出一条穿了许多天的裤儿。 梁堇嫌恶的往后躺了躺, “你怎么不自己洗? 娘,不要给她洗。” 梁堇见她懒病又犯了,瞅她娘刁妈妈没看见,手伸过去,偷拧了她一把。 “还是我自己洗吧。” 桂姐儿有点怕二姐儿,被掐了也不敢吱声告状。 等刁妈妈出了屋,桂姐儿朝梁堇凑了过来,梁堇再退就从炕沿上掉下去了。 “二姐儿……你的小裤儿让我穿一条。” 桂姐儿晃着梁堇的胳膊,她知晓梁堇爱干净,小裤儿常洗。 梁堇不肯答应,小裤儿是贴身穿的,怎么能乱穿。 桂姐儿缠了她一会儿,见她不答应,又想把那条刚脱下的小裤再穿回去。 梁堇真是受不了了, “你成天还想着给哪个郎君当小娘。 就你这样的,小裤儿穿的都能揭下来一层子皮,人家郎君嫌不嫌你?” “到时候,我有丫头给我洗小裤。” 她长得俊,不给人当小娘,这张脸不白长了。 等她当了小娘,就让二姐儿去给她当丫头,天天给她洗小裤儿,让她不借给自己小裤穿。 梁堇不知桂姐儿心里想的啥,要是知道了,非要打的她叫娘不可。 “小裤儿要常换洗,我听灶房的胡娘子说,若是不常换,那里会得病。” 北宋是没有妇科医生的,下面得了妇科病,女子都羞于启齿,只能默默忍受。 像这等私密之事,若是梁堇不与桂姐儿说,桂姐儿也不晓得。 刁妈妈也不会和她们说,因为像这样的事,都不好意思张口。 她只会让她们换小裤儿,但从不说为什么。 或许,连刁妈妈也不懂,只是许久不换洗会有味道所以才常换。 “你怎么说那里。” 桂姐儿把头缩进了褥子里,她也是知羞的,褥子里的她满脸通红。 在梁堇看来这没什么,可桂姐儿是个实打实的北宋人。 平时女子们都默契的从不言及那里,好像提起那里,有多不堪,或者多不体面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 梁堇怕她不信,又说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桂姐儿从褥子里探出头来,耳朵肉都是烫的。 她有些羞耻,又有些害怕,问了梁堇她那发生的变化。 她今年那里才开始有的,平时也不敢说。 桂姐儿那里是正常的,开始发育了而已,梁堇与她说,旁人都会有,桂姐儿才放下心来。 “以后我日日换小裤儿。” 桂姐儿怕得病,不敢再一条小裤儿穿十几天了。 俩人躺在炕上,凑在一起说着外人不能听的小话。 刁妈妈在灶房熬了米粥,又把冯娘子让卢婆子给她送来的肉食,蒸了两碗。 这肉食没坏,天冷能放住。 又舀了些面,揉了一锅饼子。 张妈妈端着一碗咸菜过来的时候,刁妈妈正在坛子里捞梁堇之前腌的小菜。 只见这小菜,不过是寻常的萝卜,芥菜疙瘩,却色泽通透,和旁人腌的不一样。 刁妈妈昨个就吃了,吃起来,又酸又辣,很是爽口。 尤其是吃肉食的时候,再吃两筷子这个,很是受用。 “刁娘子,做什么吃食哪,这么香。” 刁妈妈见是张妈妈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她自己腌的咸菜,她还没说话,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嫌弃来, “没做什麽,就熬些米粥来吃…… 前个有人与了我一点猪下水,我蒸来给家里的两个姐儿吃。” 张妈妈往灶台那边看了两眼,味道这样香,会是猪下水? “这冬日里,没什么好菜吃,我想着给你送碗我腌的咸菜。” “这咸菜你还是留着自个吃吧。 家里有好的,不舍得给我送,送碗子咸菜疙瘩。” 刁妈妈撇了撇嘴,觉得这张妈妈瞧不起她。 她家连丫头都使唤上了,还给人送咸菜。 张妈妈好心好意的来给她送咸菜吃,没想到她还瞧不上, “我家里哪有什么好的,我不比你,你在娘子跟前得脸面,还得过娘子赏的好衣裳。” “这倒是实话。” 刁妈妈被捧了两句,又开始显摆了。 在这些陪房中,娘子可是很疼她的。 34.第 34 章 一更 张妈妈想把丫头卖给刁银娣, 要她两贯银钱,或三斗米。 与她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那刁银娣就是不上钩。 “……刁娘子, 看在你我都是冯娘子的陪房的份上, 又相识多年, 我就亏半吊钱, 让你捡个便宜。 要不是我家儿媳王氏不愿留她,我还真舍不得把她与你。” 说罢, 她从腰间门扯出一条通花旧汗巾, 擦了下嘴角。 她说话说的嘴都干了, 这刁银娣也不说倒碗茶水与她喝。 “说半天, 不是白与我,还要劳什子银钱。” ??? 不要银钱要什么? 张妈妈真想往她脸上啐一口唾沫。 不要脸的货, 还想让她把丫头白与她。 刁妈妈舔着个脸,朝张妈妈要丫头,一碗米都不想给的那种。 气的张妈妈扭头就走, 走到门口, 又回来把那碗咸菜给拿走了。 “不是送与我吃的吗,怎地又端走……咋会有这麽小气的人。 那丫头还给不给我了, 我晚上去你家领?” 刁妈妈追到门口,冲张妈妈的背影说道。 张妈妈脚下的步子突地急了起来,也不扭头, 一个劲的往自家去。 真是寻不到比这个货脸皮更厚的。 这咸菜,她倒了也不与她这种人吃。 呸,啥人啊…… 刁妈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去了。 东屋的布帘子厚,窗子又糊的严。 刁妈妈端着两大碗冒着热气的肉食进来了, 梁堇和桂姐儿连忙把收起来的炕几给搬到了炕中间门。 “你们快吃,我再把汤端来。” 只见一碗茴香蒸羊排,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这羊排本就是熟的,刁妈妈又蒸了一下,上面的肉更加的软烂,入味。 另外一碗是半条五香糟鱼,上面浇的还有醋。 鱼肉带着一股子糟香味,细嗅还有黄酒,五香料的味道。 “冯娘子真是个好人,连羊肉都舍得给咱娘。” 桂姐儿咽了好几下口水了,想伸手撕下来一块羊排,被梁堇拦住了。 “去净手,用澡豆好好搓搓。” 梁堇拉着她下炕,往盆子里兑了些热水,俩人都净了手,又去灶房把饼子端来。 吃这样好的菜,刁妈妈也不嫌费灯油了,往里面倒了些油。 母女仨人围着炕几,坐在炕上。 这是梁堇头一次吃羊肉,像这碗羊肉,在市井羊肉店里,没有七八百钱是买不来的。 一口下去,羊肉里的肉汁都溅了出来,嫩的没法说,还带着一股子胡椒的辛辣。 桂姐儿怕弄脏衣裳,坐在炕边吃的,手里拿着一根羊排,蹭的嘴上都是油。 这羊排烂的都不用撕,上面还连带着羊筋,用筷子一扒,肉就从骨头上掉下来了。 “桂姐儿,你都吃几根了?” 刁妈妈用筷子打桂姐儿伸向羊肉的油手。 她净捡肉多的吃,二姐儿一根还没啃完,她就已经啃了三根了。 “娘,再让我吃一根吧,我长这么大,你还没给我吃过羊肉。” 羊肉价儿高,刁妈妈如何舍得买。 “就这点子羊肉,恨不得全塞你嘴里,也不想着点你妹妹,还要你娘我。 我也爱吃这羊肉。” 刁妈妈一边说,一边啃,这羊肉是真香。 桂姐儿眼巴巴的看着,只好去吃糟鱼。 梁堇吃的浑身发热,不舍得吃太快,而是一口一口的啃着骨头上的厚肉。 这羊肉一点都没有腥臊味,只有淡淡的膻味。 她以前从没有想过,羊肉能这么好吃。 这一刻,她也不觉得日子艰难了。 这到了寒天,她日日卯时起,冒着寒气去灶房做活。 洗菜的井水,是那样的凉,手插进去,刺骨的疼。 煤油灯上的灯花燃的很长,在晕黄的火光下,两碗上好的大肉,就这样被仨人吃净。 过了冬月,便是腊月了。 刚到月初,吴家二房就开始准备腊八粥了。 梁堇和红果两个小丫头,没少被使唤出去买东西。 赤豆,五色米,桂圆,枣,莲子,松子…… 每年吴家的腊八粥,都是种类多,咸的,甜的,十几种。 还要加什么火腿,肉咸豉,鸡茸,笋丁,蟹子…… 鸡茸是用竹鼠做的,鲜美异常。 去年吴二郎在涿州任上的时候,他们家做的腊八粥,在涿州官眷中是能得头彩的。 今年比不上往年了,青州城内萧条,二房只做了五种腊八粥。 一种是与陪房,丫头们吃的,粘稠的豆子粥,配的桂圆,莲子,红枣,还有多多的糖霜。 另外四种,用料稍讲究些,也不过是些松子,杏仁,鸡茸,咸鸭子黄。 这个鸡茸是胡娘子拿鸡碎来充数的。 像火腿,肉咸豉都没放。 肉咸豉是羊肉丁,要提前一个多月开始腌制,因着大房管家的事,也忘了做。 这些腊八粥,若是只冯氏她们用,不必这么折腾。 不知是谁兴起的规矩,官眷在腊八前后,都会互送自家的腊八粥。 昨个张通判家的娘子郑氏,已经让人送来了。 梁堇也跟着开了眼,那是两个红漆描彩的食盒,盛放腊八粥的罐子是细瓷的,上面描着玉兰花,很是雅致清丽。 郑氏的腊八粥,送来两个味,甜的是香干,里面有梨子干,杏片,黑豆,其他的都与吴家二房的差不多的。 咸的是鹅肉脯,配的还有羊肚丝。 余下小食,有个七八碟儿。 官眷们互送腊八粥,送的可不仅仅是粥。 像郑氏,随着腊八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匹纱,两柄细绢小扇,柄把用的是棕竹。 两方老金点翠汗巾儿,两方销金手帕,一盒大名府的头花,另三盒礼。 这次郑氏来送礼的人,直言说是送与吴家二房娘子冯氏的。 吴老太和柳氏不敢把这些礼强行留下,只能看着她们把礼送去二房。 如郑氏一般的是少数,一些官眷都不晓得吴同知府上管家的是大房寡嫂。 就像王县丞的娘子孙氏,让人送来礼,没说与哪房送的。 柳氏和吴老太把礼霸了去。 大房那边的巧姑背地里寻到了丫头海棠,与了她朵头花, “你去二房那儿,寻那灶房里的丫头打听一番,看她们二房备的都是什么腊八粥。 哪些腊八粥是送与官眷的,还有,那二房冯氏是如何与那些人回礼的。 你把我交代给你的差事办好,我去娘子跟前和你表功,有你的好处拿。” “姐姐放心,二房的二姐儿,与我甚熟,她就在灶房做帮工,我找她打听,定能给姐姐打听来。” 海棠见这头花是绢子的,很是欢喜,和巧姑保证了一番后,就去二房寻梁堇去了。 梁堇正在灶房门口挑赤豆,挑完赤豆,还要把莲子的芯用银钩子给挑出来,这些活计,又杂又细。 莲子芯苦,一般吃莲子,是不吃芯的。 “二姐儿,二姐儿……” 梁堇听见有人小声喊她,抬头四下看了看,见是海棠躲在那,正贼头贼脑的。 自从她们二房盖了新灶房,梁堇就没怎么见过这个海棠。 之前她来二房这借锅,还是那次见的。 原本也不相熟,只是当初在大厨房的时候,在一起做活些日子。 现在找她作甚? 梁堇有心不搭理,可奈何那个海棠一直唤她。 “你寻我,是有什麽事?” 梁堇还忙着做活,实在没有闲工夫。 海棠见她过来了,连忙从袄袖子里拿出一块白糕儿。 “二姐儿,这才多少日子没见,怎地这样生分了。” 她把手中的白糕儿往梁堇跟前送了送, “我得了两块糕儿,这不,特意来送与你一块。” 梁堇不要她的白糕儿, “你若是没事,我就回去做活了。” “唉,二姐儿,你别走。” 海棠见她要走,连忙去扯她, “我有事,有事寻你。” 梁堇站定,等着她说是啥事。 海棠见她真不要自己的白糕儿,就又把它塞进了袄袖子里。 “我听说你们二房的腊八粥,连个枣儿都没放,可有这样的事? 她们还说,你们二房没银钱了,腊八粥才这样的寒酸。” 海棠没有直接问,而是故意套人的话。 若是那傻的,还真会被她给激到,把二房做的啥腊八粥都与她说一遍。 可梁堇又不是真的只有八岁,她一听便听出来了, “腊八粥都是胡娘子做的,里面放了啥,我也不晓得。” “你在里面做活,怎会不晓? 可是胡娘子不让你说,你和我说了,我也不会告诉旁人。” 海棠不死心,缠着追问。 “你若是想知道,就自己去问胡娘子,我还要做活,不和你说了。” 梁堇说完,不等海棠拦她就跑了。 “二姐儿……” 海棠在后面急的叫她不要走,可又不敢上前,怕被二房的婆子瞅见了骂她。 她本来是二房的丫头,如今这二房回不来了,只能跟着大房过活。 梁堇猜出来了,肯定是大房让这个海棠来打听的。 要不然,海棠打听二房的腊八粥做什麽。 海棠也只和二房的梁堇熟些,她不敢去找红果,那红果是胡娘子的侄女,见了她没有给过她好脸子瞧。 她本以为这个二姐儿好说话,能套来话,谁想到嘴巴这样严。 …… “大房的腊八粥里放的只有红枣儿?” 巧姑有些不信眼前海棠口中的话,二房又不缺银钱,那腊八粥里怎么可能只放红枣。 往年二房冯氏管家,府里做的腊八粥,是何等的靡费,海棠是今年刚买进来的丫头不晓得,可她是晓得的。 35.第 35 章 二更合一 海棠见巧姑不信, 又连忙说道, “听二姐儿说,好像还放了煎肘子, 稀罕的紧。” 在海棠心中, 煎肘子就已是顶好的吃食了,肉多油水足。 “亏你还在大厨房待了那些日子, 煎肘子是什么稀奇的吃食。 往年二房做腊八粥, 都不用这些子下等的, 用的都是些精细的好东西。” 巧姑让她再想想,可还有其他的。 海棠哪里晓得, 只能再胡扯几样鸡鸭鱼肉。 大房, “二房的吃食一向讲究, 尤其是送人的腊八粥,怎麽会拿肘子入粥?” 柳氏原本冷清的屋里, 此时桌子上, 炕上,摆的都是些鲜艳的料子, 还有妆花缎子衣裳,几盒花果儿。 更有两三个匣子,里面放的是首饰。 其中一个梅红匣儿被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对金灯笼耳坠。 柳氏坐在炕边上, 用笔在纸上都记了哪些人家,都送了什么礼。 炕几上还摆着一碟儿福橘,个个浑圆金黄。 这可是贵重之物, 像这样一碟儿,得需一贯多钱。 “想来今年是灾年的缘故。 听说二房囤的粮也快用完了,那边的下人一天只吃两顿饭。” 巧姑接着说道, “二房还要给元娘置办嫁妆,她手里能有多少银钱够造的。” “那元娘真是好福气,能和汴梁伯府家结亲。 就是可惜了我的季姐儿,我的季姐儿和元姐同岁,写的一手好字,不比她差,却没有一桩好亲事。” 每当柳氏听屋里的人提起二房的元娘,就要可怜一番自己的亲女。 “世人皆势利,汴梁伯府那等人家,更是如此,只看人的门楣和嫁妆单子的薄厚,哪会在意人。 咱家季姐儿写的一手好字,又会做文章,一身的好才情,那元娘哪里比的上。” 巧姑有些不忿,又安慰柳氏, “将来定有那不看重嫁妆的好人家,识得咱家季姐儿的好的。” 柳氏叹了一口气,心中郁郁,心里也盼着如此。 “刚刚,陈司户家里的婆子送来了几盒礼,除腊八粥外,还有两包上等蜜饯,三罐擦脸的香膏,还有一瓷盒三合粉。 更兼有一盒好烛,想是不贱,是杂货行里的烛不能比的。” 柳氏到底嫁到吴家多年,虽没用过这样的好东西,但也是能看出来的。 “我都不晓得如何回礼,生怕回的礼不妥,让人看轻了去,可手里银钱又不趁手。” 柳氏不是没有想过,把这家送来的礼,送给另外一家。 这样就不用多置礼了。 可这些官眷之间又常走动,怕说漏嘴了,使她丢丑。 “娘子,要不等夜里,我把这些各家送来的礼,去外面当了去,咱也好有银钱置礼。” 只能这样办了,可柳氏看着炕上的缎子,还有首饰,心中不舍。 这样的好东西,不常得,柳氏留下了几件贵重的,想给季姐儿攒着日后当嫁妆。 大房偷偷昧下了这么多家的礼,二房冯氏如何不知。 她没有去大房讨要,而是等吴二郎从府邸回来,在屋里用饭的时候,才把这事讲与他知晓。 吴二郎没有想到,这个大嫂又弄出来事了。 往年是冯氏管家,女眷们往来,送礼,都是冯氏一手操办的。 不要小看送礼,回礼,这里面讲究大了去。 一个弄不好,就要得罪人。 礼回的没有规矩,人家只当是他吴二郎目中无人,轻瞧他。 心里存了疙瘩,日后再见面,脸不是脸的。 摆在面上的还是好的,有那等小人,面上不显,背后给你使绊子。 “娘子,你说她也不知这里面的规矩,她怎麽把礼给收下了。” 吴二郎平日里是不和冯氏说大嫂的不是的,可自从她管家后,这一出两出的,吴二郎实在憋不住了。 他敬重她这个长嫂,可她哪,净做些这样的事。 若是他大哥还活着,他还能找大哥与他说,可大哥病逝,她又守寡。 吴二郎也不好去她院里讨要那些礼。 “可能是大嫂以为那些节礼,都是送与她的。” 冯氏故意这般说道。 吴二郎更气了,当着卢婆子的面,也顾不上体面了, “送与她的?她也不想想,人家凭啥给她送礼,她一个寡妇,在青州无亲无友的。 上次去外面吃酒,闹了不少笑话,还得罪了人,谁会与她交好?” 今日冯氏留卢婆子在屋里用饭,她搬了个凳,在下面用。 一边用,还一边给俩人温酒吃,刚把尖嘴细长的竹叶瓷壶放在烧红的碳上,不由得劝道, “郎君小声些,让外面的人听到了,怕是会传到大房那边。” 吴二郎本就因灾情的事,忙的不可开交,家里的事,又让他糟心,再好的脾性,也磨的差不多了。 “传便传,正好让她晓得。” 吴二郎不爱说重话,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气急了。 冯氏和奶妈卢婆子对了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继续用着面前的那碟儿糟萝卜。 吴二郎见她还有心用饭,急的不行,但又不好开口,只能恨恨的捶打身下的炕。 这炕上铺着缎子面,怕冬日缎子生凉气,又铺了一层皮褥子。 卢婆子见时候到了,便笑着开口说, “郎君在这生气也没用……” “妈妈……可是有主意?” 吴二郎见她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连忙拿着炕桌上,他与冯氏吃的酒,下了炕,与卢婆子倒了一盏来吃。 卢婆子捧着盏儿,喝了一口热酒,见吴二郎急,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 “郎君脸皮薄,又是同知,自是不能去大房讨礼。 娘子又是个心地仁厚的,做不来这样的事。 不若把此事交与我,我带着咱二房的人,去她那讨。” “去她那讨,她就肯给了? 若是不给怎麽办?” 上次冯氏的东西,能讨来,那是因着东西本就是冯氏的嫁妆。 可如今这节礼,人家也没说送与谁的,卢妈妈去讨要,他嫂子能给吗? “不给有不给的法子,我们去了,自当是敬着她,好好与她讲明白。 若她明白了,还是不肯撒手,那当真是不要脸面了。 她不要脸面就更好办了,郎君给她在外面赁个屋,让她们娘俩出府过活,随她们是吃米还是嚼糠。” 这番话,若是在以前说,吴二郎定会发火。 可如今他却细细的琢磨了起来,觉得卢妈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娘子,你觉得此事如何?” 吴二郎心里已经有了较量,可还是忍不住问冯氏。 冯氏放下了手中的筷儿,掏出手绢擦了擦嘴, “大嫂一向知理,想来不会攒着礼不还。” 冯氏话中的“还”字用的好,是在告诉吴二郎,那些节礼本来就是送与她们二房的。 既是她们二房的东西,她拿着不给,那就是她的错。 见她这样说,吴二郎当下就托卢婆子去大房讨要节礼去了。 这样的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放到那要脸面的人家,可能会白白的与了寡嫂,吃下暗亏。 可显然冯氏不愿吃这样的哑巴亏,节礼不拿到二房来,休想让她与那些官眷回礼。 只要吴二郎不嫌大嫂柳氏给他丢人,尽可以让柳氏把礼留下,让那柳氏与人还礼。 这样的事,卢婆子是不好找二房院里的丫头的。 她来到刁妈妈家的时候,刁妈妈正在屋里,给二姐儿洗发。 桂姐儿撅着屁股,站在炉子边烤发,她先洗的,头发又长又密,不易烤干。 梁堇被扒的上身只剩个小衫儿,刁妈妈按着她的头,在冒着热气的木桶里绞了麻布做的巾子,使劲擦梁堇的脖子。 能擦下来许多打卷的灰泥。 这麻布糙的拉皮,用来下泥很是好用。 不是梁堇不爱洁,冬日天寒,不好洗澡。 北宋是有澡堂的,人都称为水行。 进去洗白水,要价儿两文钱。 若是想加香料,干花,又是一个价儿。 梁堇和桂姐儿去一般都是洗白汤,没银钱洗香汤。 那样的香汤也就一些家里富贵的娘子,姐儿洗的。 洗那最贱的白汤,也不能日日去洗。 夏日是不去的,在屋里端盆水擦身子。 去年梁堇求了刁妈妈好些日子,刁妈妈才肯给家里添了一个洗澡的大木桶,人能坐在里面洗。 可到了冬日,只能花钱去水行洗了。 一个月里,还是等府里放假的那日,刁妈妈才会带着她们俩,好好的去水行搓洗一番。 剩下的日子,只能趁洗发的时候,搓洗搓洗露在外面的脖子,耳朵。 梁堇忍着疼,正让刁妈妈给她搓脖儿,就听见外面有人唤她娘。 刁妈妈也听见了,听那声是卢婆子,这么晚了,寻她定是有事,她把手里的巾子给桂姐儿,让她下狠劲,好好的给二姐儿搓。 说完,那沾水的手来不及擦干,往桂姐儿身上随意蹭了两下,就穿上放在炕上的袄子撩开布帘子出去了。 “桂姐儿,你轻些搓。” 梁堇的皮肉也不是石头做的,要是她能自己搓,一定不让她娘刁妈妈给她搓。 “晓得啦。” 桂姐儿把她水淋淋的头又按了下去,给她搓洗了起来。 她的脖儿已经被她娘给搓洗过了,红通通的。 桂姐儿搓泥是不疼,只是搓下来的泥,都会让梁堇瞅瞅,然后在她耳边,再说她如何腌臜。 梁堇看到搓下来的泥条,都忍不住脸红,直催她赶快搓,少说话。 …… 柳氏屋里今晚破天荒的点了烛,往日用的都是煤油灯。 吴老太怕季姐儿和她没有烛用,晚上描大字,绣花会伤了眼。 时不时的就拿自己箱笼里的体己钱,给她们娘俩买烛送来。 可柳氏嫌用烛太费银钱,又让巧姑私下里把烛给当掉,当来的银钱买灯油。 灯油能使好久。 “娘,这烛比煤油灯亮。” 季姐儿坐在炕上描大字,时不时的朝身旁烛台里的烛看去。 她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她对烛的稀罕。 柳氏见她这样,也动了恻隐之心,把那盒陈司户家送来的烛给季姐儿留下了。 原本她是想让巧姑一起拿去当掉的。 主仆俩人,在这些摆满了一个屋的礼中,挑挑拣拣的,哪些是要当的,哪些是要留下的。 “娘子,这包杏仁粉留下吧。 你和季姐儿整日里吃的没有油水,连米饭都不敢多吃。 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季姐儿想,她身子单薄,要吃些好的才行。 我听说二房的元姐可是日日睡前都要用这杏仁粉的。” 巧姑见她们好不容易也得了这杏仁粉,劝柳氏留下来一包。 柳氏犹犹豫豫的, “快到年节了,吴二叔她们一家要来过年,府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到时候,什么好食没有。 这包杏仁粉,连着那些蜜饯果子,两匹布,还是一同都寄到丰州吧。” 柳氏是丰州人,娘家也都在丰州,她爹娘跟着她兄弟过活,日子过得不是那么如意。 给她们寄点吃食,衣料,也能让她们的日子好过些。 巧姑看了一眼炕上默不作声的季姐儿,有心说点啥。 娘子准备寄到舅老爷家的两匹布,一匹是绸子的,一匹是缎子的,这都是值钱的好料子。 还有那些子吃食,这礼也不少了,哪就真缺一包杏仁粉。 柳氏把要当的东西,收拾出了一个大包袱,像这样的包袱,屋里还有好几个。 见外面的天,黑的有一会了,就催巧姑赶快去典当。 巧姑提着两包袱出了大房的院儿。 大房的丫头被柳氏卖的差不多了,所以院里没啥人,也不怕被瞅见。 柳氏见巧姑走了,就回到屋里。 怕季姐儿因为杏仁粉的事,生她的气,就从那些子吃食里,捡了两块蜜饯与她吃。 “吃了蜜饯,今日再多描五张大字。” 柳氏给季姐儿定的有规矩,每天都要描够多少大字才行,描不完不许睡。 柳氏没有能耐给季姐儿准备丰厚的嫁妆,只能这样逼她。 元姐若是一天描三张大字,那她就让自己的季姐儿描十张才行。 季姐儿每日描的腕子都酸胀,严重的时候,都抬不起笔。 可她不敢和柳氏说,说了只会招来柳氏的斥责。 柳氏会以为是她想偷懒,寻得借口。 季姐儿撇了一眼她娘放在炕几上的那两块沾了糖霜的蜜饯,一股子香甜的味道袭来。 这是平时吃不到的,本想拿来吃,可她喉咙里却莫名地上涌出一股呕意。 柳氏正要问她为何不吃,就听屋外穿出巧姑的声音。 “娘子……放开我,娘子……” 她连忙掀开布帘子走了出去,季姐儿连大字都不描了,下了炕。 “柳娘子,你们院里出了个贼,正好被我给撞见。” 卢婆子指着身旁被江大娘她们给按住的巧姑。 巧姑从大房屋里带走的两个包袱,如今在刁妈妈手上。 “你门放开她,这是我的陪嫁丫头。” 柳氏的目光从包袱上收了回来,脸子难看至极, “你们二房的人欺负我们大房,还没欺负够。 如今都欺负到我这个正头大娘子头上来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这还是柳氏最硬气的一次,连卢婆子都差点被震住。 “娘子怎麽这般说话,谁欺负你了。 你的陪嫁丫头,偷拿府上的节礼,大晚上的往外跑,是想去哪?” 刁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过是二房的陪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把东西给我放下,那节礼是我让巧姑拿去的,与你二房何干?” 柳氏也不端着架子了,用手指着卢婆子身边的刁妈妈,疾言厉色的。 刁妈妈可开了眼了,这柳氏平时装的不在意这些俗物,好似提起这些东西,就会辱没了她似的。 她是那样的清高…… 如今是咋了,不过是两个包袱,就这样变了脸。 “你拿我二房的东西,还说和我二房没关系? 我是陪房不假,不过我也没有这般眼馋旁人的东西。 更没有让人拿去典当的道理,柳娘子,你说是不是? 你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怕是比我一个下人,更知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是咋写的。” 刁妈妈一番话,连损带贬的,呛的柳氏面色发青。 二房这边,因着刁妈妈而占了上风。 “好……好你个二房的陪房。 我倒要去问问冯氏,她是怎么管教的下人的。” 柳氏记得她,上次来她大房拿东西,就有她。 “娘子,咱们几个夜里过来,不是找您拌嘴的。 快快把你们大房背地里昧下的节礼,都给拿出来。 我们也好拿回去交差,娘子你也能早点歇息。” 刁妈妈好言相劝,可柳氏并不听,一口咬定,那些人送的节礼,是给府上的,而不是给二房的。 卢婆子几人,见她这样厚颜无耻,也不和她废话了。 “你们谁敢进去,我可是这吴家的长媳。 若是二郎知晓你们欺负他的寡嫂,即使有冯氏替你们揽着,你们也甭想好过。” “娘子怕是不知,就是二郎君让我们来你这大房讨要节礼的。 还说要送您出去单过。” 卢婆子的这些话,对于柳氏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你们不准拿,这是我大房的。” “你大房的?姑娘都这般大了,怎麽还这样可笑。 这节礼,人家不是送给你们大房母子俩的。 你问问你娘,那些官家娘子可识得你娘是哪个?” 大房的季姐儿都被柳氏给教歪了,卢婆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季姐儿见婶娘的奶妈这般瞧不起她和她娘,还如此羞辱她,强忍着才没哭, “我什么时候说这节礼是送与我和我娘的。 这东西归公里,我娘还管着家,你们凭什么来拿。” “公里?我们二房可不认,这些东西明明是送与我们二房的。” 卢婆子让刁妈妈她们拿,多亏柳氏都给装好包袱了,省事了。 但怕柳氏柜子,箱笼里藏的有,也都翻了翻。 反正大房没有值钱的东西,凡事瞅到好的,都给先拿出来。 “妈妈,想必这是柳娘子记的礼单。” 刁妈妈从炕上寻到几张草纸,递与卢婆子瞧。 卢婆子又惊又喜,没想到柳氏还记单子了。 本来她还犯愁该如何回礼,因为不晓得哪家都送了啥东西来。 “娘,你起来,你去二房寻我叔父。” 吴季兰拦不住这些人,见她娘瘫坐在院子里,地上还那样的凉,连忙去拉她。 “什么叔父,你没有叔父。 他要把咱娘俩赶出吴家……我苦命的季姐儿啊。” 此时坐在地上的柳氏,哪还有一点体面可言。 她看着女儿,那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定是那婆子胡诌的,叔父待我如亲父,怎麽可能赶咱走,这就是咱的家。” 吴季姐压根就不信。 “是啊娘子 ,你为吴家大郎守寡多年,他怎么敢赶你走?” 巧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把柳氏从地上拉了起来, “二郎君素来对娘子这个大嫂好,往日孝敬的那些东西,娘子难道是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 柳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看着巧姑连连点头, “三房没有的东西,我这都有,二郎还私下里给我银钱,给我好布……你说的对,二郎怎会赶我走。 二郎为人仁厚,是冯氏想赶我走,就因为我抢了她的管家之权……” 柳氏越想越是这样,人也清醒了。 见卢婆子她们在里面翻她的屋,她带着季姐儿和巧姑去了二房。 她要让二郎给她评理,做主。 二房, 吴二郎这个时辰还没有睡,披着外衣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捧着一盏茶。 穿着银红素面斜领琵琶襟中衣的冯氏,身上披着素缎小袄,正欠着身子剪烛花。 崔儿坐在炕边,手里拿着木梳,要给冯氏通发。 “官人,要不歇了吧,明日你还要早起。” 冯氏劝道。 “还是再等一会儿,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吴二郎心绪不宁,话刚落地,就见院里的小丫头掀了布帘进来了, “郎君,娘子,大房的柳娘子,带着季姐儿,还有丫头巧姑来了,说是要见郎君。” “夜这样深了,多有不便,你让她明日再来。” “官人,大嫂既然来了,你还是见她一面吧,若是见不到你,怕是不肯走。” 冯氏太了解她了,吴二郎不露面,她会以为是她拦着不让见她的。 “哪有嫂子夜里来叔叔院里的道理。” 吴二郎不肯出去。 没一会儿,丫头又进来了,说柳娘子不肯走。 冯氏都把衣裳给穿好了,催吴二郎也赶快穿衣,待会好让柳氏她们进来说话。 吴二郎见她这样不知规矩,心里下定主意,让她出去赁房单过。 …… 刁妈妈半夜才回来,梁堇没怎么睡,一直在等她,问她府里出了什么事。 “……这下,大房要被赶出吴家了。” 梁堇听完,不由得想到, 府上的吴郎君想让大房母子俩人出去赁房,可她们愿不愿意走啊。 不愿意走,难道要让人把她们撵出去? 要知道,还有个吴老太,她可是很偏疼这个大儿媳的。 听她娘说,大房娘子是哭着走出二房的,也不晓得吴郎君对这个嫂子说了什么样的话。 梁堇和她娘又说了两句,见天不早了,俩人就赶快睡了,明日府里怕是要热闹了。 次日一早,柳氏一身素白,是孝衣,吴大郎死的时候的孝衣。 吴季姐也是如此,头上还攒了一朵白花。 俩人身后跟着巧姑,巧姑肩膀上背着两个包袱。 仨人来的时候,吴老太爷刚起来,正在屋门口打五禽戏。 薛小娘还没起,正使唤丫头给她烘裙儿。 吴老太爷看到穿着孝衣的娘俩,人都傻了,挤了两下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爹……” 柳氏拉着季姐儿跪了下去,也不嫌地上脏。 “你这是又闹什么,还把季姐儿也带上。” 这哪里有官宦人家长媳的做派,吴老太爷别过了脸,不想看见她。 “我和你娘还没死,你这是给谁穿的孝衣?莫不是盼着我们早死。” “爹,我这是给大郎穿的。 本不想扰爹清净,可今日我和季姐儿就要走了。 一来是和爹说一声。 二来是想求爹,求爹能把泉州老家的宅子与我们一处,让我和季姐儿也能有个安身之处。” 柳氏一脸戚色,两行清泪,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吴大郎是刚死的。 “大嫂,你这是做什麽?” 三房的祁氏从丫头口中得知,便匆匆赶来。 “三弟妹,你是个好的。 你我妯娌之间从未生过龌龊,只是嫂子和季姐儿要回老家了,你替我多孝顺点爹娘。” 柳氏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吴老太爷心里生了恼意,这日子真是过得不安生。 之前老二媳妇管家,这个大儿媳有怨言,如她愿,让她管,又生出了这许多事来。 他也不想问是发生了何事,见她要走,就让她走, “老家有两处宅子,按理说,府里有三房,但今个我替你做主了。 与你大房一处,你和季姐儿日后就在那过吧。” 吴老太爷让薛小娘给他拿两吊子钱来,算是与她们娘俩做车费。 走了好,省得在青州整日吊着脸子,穿身麻衣破布,好似旁人都苛待了她似的。 早就该走了。 柳氏不肯要吴老太爷的银钱,说她和季姐儿走着回泉州老家。 36.第 36 章 二更合一 “这又是何必呐。” 薛小娘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 这下, 吴老太爷是真的动怒了,柳氏娘俩不想走也要走。 “既如此,那我也不留你了, 去吧。” 柳氏见吴老太爷不留她, 怔了一下, “只是还未与娘说一声,娘素日待我不薄,我和季姐儿回老家, 说什么也要和她老人家说一声。” “你娘疼你,若是晓得你们要走,定然不许。 依我看, 不如就现在走, 我会去和你娘说。” 吴老太爷抚着胡须, 眼里生出几分不耐来。 “早些上路,青州离泉州有千里之远,你们脚程快些, 也就几个月便到了。” “娘……” 吴季姐忍不住看向她娘, 难道她们真的要走吗? 柳氏也不知怎么办是好了, 只能硬着头皮, 带着季姐儿和巧姑往外面走。 三房的祁氏也没出言挽留, 就那样看着她们主仆仨人。 吴老太爷交代三儿媳祁氏, 不许到吴老太跟前多舌。 等过几天, 再让她知晓此事。 不是想走着回去吗,好志气,就让他看看儿媳柳氏的志气有多大。 冯氏一早就从崔儿口中得知了柳氏母女俩人出府的事。 她如何看不出来,这柳氏故意穿着一身孝衣,到老太爷跟前求着回泉州老家。 就是想让老太爷给她做主, 昨个夜里,二郎说了,给她在府外赁房。 这柳氏心里不愿意,才整这样一出戏来。 没想到老太爷不惯着她,真让她走了。 “你可看仔细了,那柳氏娘俩真走了?” 冯氏靠在玫瑰圈椅上,怀里抱着黄铜小火炉,眉梢流露出了轻快之意。 她本来只想把柳氏赶出吴家,没想到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竟回了老家。 “看仔细了,这柳氏也不知怎么想的,老太爷给她两吊子钱做车马费,可她愣是不要,还说要走着回泉州老家。” 崔儿都忍不住发笑,那柳娘子晓得青州离泉州有多远吗,难不成以为只有几十里路? “她就那德行……” 冯氏也忍不住笑了,她这个大嫂,不该清高的时候瞎清高。 这般有志气,要走路回去,简直可笑至极。 突然,冯氏敛住了嘴角的笑意,问崔儿, “官人走了吗?” “还未走,刚刚使唤二顺去灶房要了几个炊饼作午食。” 冯氏领着崔儿去寻了吴二郎,吴二郎正要出府。 “娘子可是有事要交代?” 他还不知柳氏已经离府的事,冯氏给他说了一遍。 吴二郎听后被震在了原地,久久未语,一股子心力交瘁袭来。 “官人,大嫂执意要回泉州,我们也不好拦。 可走着回去,未免太过可笑,不如我拿银钱与她赁辆马车。” “大娘子……我欠你良多,怎好让你出钱,我枉为丈夫。” 他有些想让季姐儿留在青州,可冯氏越贤惠,他越不好开口提。 官邸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做,便让冯氏自己做主。 冯氏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只当不知。 等吴二郎走后,卢婆子有些不满, “那柳氏想自己走回泉州,便让她走,娘子何故多费银钱给她赁马车。” “妈妈,你这就不懂了,那柳氏走路回泉州,这是存心不想走啊。 她不想走,我给她赁个马车,送她走。 这样一来,不仅能把柳氏赶回泉州,也能使官人谢我。” 青州到泉州,不过一两吊子钱的车马费,这点子钱,冯氏是不在意的。 要知道,她用的牙粉,一瓷罐才不足三两,就已是这个价。 平日里做件衣裳,都要四五贯钱。 说罢,就让崔儿开了匣子,与卢妈妈取了两吊子钱,让她去给那柳氏母女俩赁辆马车。 马车不用赁太好的,捡那价儿贱的就成。 这话不用冯氏给卢妈妈交代,卢妈妈也是晓得的。 杨家赁车行,在金银器行桥北,路有些远,她出了吴家,花上两个铜板,赁了一方小轿。 晃晃悠悠的到了地方,赁车行并不是一定要赁马车。 马车价儿贵,卢妈妈寻了个相识的经纪,与了他十个子,让他给她赁只驴来。 赁驴是赁驴价,车厢又是车厢价儿。 等卢妈妈从赁车行出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驴车前面了。 又雇了一个赶驴车的车夫,这就去撵柳氏她们去了。 柳氏仨人想出青州,只有一条官道可以走。 “娘子,咱歇歇脚吧。” 巧姑胳膊里挎着个包袱,背上背着吴季姐儿,累的头上都是汗。 柳氏是女眷,嫁到吴家,也整日里待在屋里,甚少外出,即使外出,也是坐马车或者做轿子。 她也是撑着一口气,才走了这么远,两只脚早就肿了起来,步子沉重。 “那……那就歇歇吧。” 柳氏把包袱放在官道一边,她头上戴着一顶遮羞的旧帷帽,多有不便。 讲究人家的女子,出门都是要戴这样的帷帽的。 也就贫苦人家,或勾栏瓦舍里的下等姐儿,才大喇喇的不带帽儿,露出自个的脸庞来。 其实柳氏不戴也没事,她们穿成这样,也没人把她们当成富贵人家出来的。 巧姑也劝她别戴了,可她自持身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说什么也不肯摘下来。 若是摘了,这不就和那些小民一样了吗。 她们没有坐车,坐轿儿,还哪有什么身份。 谁家官家女眷靠两只脚走路的? 但凡家里有两个子的,都不会让家中女眷出门走路。 坐轿儿不仅是体面事,更是这家人身份的象征。 只见这官道上有赶着绸子马车的,也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裘衣,奴仆相随,出城打猎的富家子弟。 更有裱了缎子的轿子,两个轿夫抬着,里面坐的不知是哪家瓦舍的姐儿。 柳娘子背过了身,也不肯让季姐儿看。 季姐儿脑海中,回荡的是刚刚那一撇,轿子帘被人撩开,里面的姐儿,粉面红腮,头上梳着新时兴的发髻。 一边插了三只双股金钗,翠珠,头上还攒了两朵挑纱的花儿。 身上穿了一件销金红袄子。 等轿子过去了,柳氏才许她转过身来。 这官道上并不是只有骑马坐轿子的,还有如柳氏她们一般走路的。 挑着担子的货郎,推着板车的乡下人,头上包着手巾,挎着篮子的妇人。 还有赶着驴车的老翁……衣衫褴褛的灾民。 巧姑瞅着那几个灾民,忍不住把手里的包袱攒紧了些。 “娘,咱能不回泉州老家吗?” 吴季姐儿不想回去,老家那什么也没有。 没有丫头,没有婆子。 在青州的日子虽说吃不饱,但有仆人,有祖母。 祖母会经常给她们贴补银钱,还会私下里送些吃食。 只要她在青州,那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姑娘,有这份体面在。 可回了泉州老家,只有她娘,还有巧姑,谁还当她是同知相公家的小娘子。 “人家都赶咱孤儿寡母了,咱还能不知羞耻的赖在那个家里?” 柳氏此时后悔也晚了,话是她说的,事是她做的。 吴老太爷没有替她做主不说,还把她们给赶出来了。 吴季姐不吭声了。 她叔父只说在府外给她和娘单赁个屋住,并没有说要赶她们回泉州老家。 回泉州老家是她娘的主意,可季姐儿不敢说出来。 她从记事起,就没了爹,叔父做官,她们跟着去,没有缺衣少食过。 像这般出远门,更是没有过。 季姐儿透过帷帽上的皂纱往外看,心中很是不安。 “娘子,要不咱赁个轿子吧,季姐儿好歹是官家的小娘子,不能这样抛头露面。” 吴季姐儿过了年就十岁了,巧姑是柳氏的陪房,跟着大房没有干过什么粗活。 力气还比不上婆子,能背着她走这么远,实属不易。 柳氏手里攒的有七吊子钱,是后面让巧姑回大房取的。 还有一只足金的梳儿,四五件银的钗环,另两块金元宝。 虽说管家的时候当了许多东西,可柳氏还是有点压箱底的东西没露出来。 那金元宝,一个有一两多重,是她给季姐儿备的嫁妆。 这就是她们大房所有值钱的家当了,等到了泉州老家,这些银钱够怎麽用的。 还有这一路上的嚼用。 早知如此,就应收下吴老太爷给的那两吊子银钱,也好赁个车。 柳氏她们娘俩一身孝衣,站在官道上格外扎眼。 趴在巧姑背上的吴季姐局促的不行,把脸转了过去。 “娘子,你快拿个主意啊。” 巧姑见柳氏迟迟不吭声,忍不住催促道。 “这去哪赁轿啊……” 柳氏也不懂,她出了吴家,甚至连官道在哪都不晓得。 平时都是使唤婆子去外面买个针线啥的,她来到这外面,真是两眼抹黑。 之前出远门,一路上吃住都有下人安排,柳氏哪操过这样的心。 此时她心里没有了着落,等天黑入了夜,她也不晓得她们去哪歇脚住宿。 巧姑也不知,只能背着吴季姐儿去拦下路上的老伯,朝他打听。 “赁车行离这远着哪,不过平时会有一两个散轿儿经过这,也不是天天有。 你们要是去城外,那些散轿儿是不肯的。” 老伯说完就走了。 “巧姑,我有些饿了。” 眼见赁不到轿子,背上的吴季姐儿又饿了,巧姑难受的想哭。 她们走的急,包袱里连块糕儿都没有,这都走到官道上了,哪里有卖吃食的啊。 “季姐儿,你再忍忍。” 巧姑来到柳氏身旁,柳氏摆着架子,不肯去问路,就杵在那。 “娘子,这儿赁不到轿子,天又阴沉下来了,咱要赶快赶路,寻个能吃饭住宿的脚店才行。” “巧姑,青州离泉州这般远,咱们又不识路……” 只知道沿着官道走,要是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这可咋办。 巧姑连个大字都不识,又是个丫头,柳氏事事都问她,她哪里懂啊。 柳氏一个劲的往身后看,她心里又急又盼,盼着吴家能有人来追她们回去。 若是有人追来,她一定回去。 “娘若是知晓咱走了,定会让人来追咱们。” 吴家, 吴老太正坐在炕上,用手捏面前炕几上的那碟儿鸭杂碎来吃。 这鸭杂碎,里面有鸭肠,鸭肺,切的细细的,是市井南边那一家的,专门卖些杂碎,供那些脚夫,乡下人吃的。 价儿贱,里面放的还有卤水煮的豆子。 吴老太使唤赵婆子买来打牙祭的,炕几上还放着一只吃酒的盏儿。 里面盛的是下等散酒,吴老太吃完一盏,不舍得吃第二盏。 她还不知晓柳氏和吴季姐儿走了的事。 “老太太,大娘子收了那些节礼,怎麽不说往咱屋里送些。 那里面可是有好些值钱的东西的,还有不少的吃食。” 吴老太也正纳闷,那些节礼,她没有留在自己屋,而是都让大儿媳拿到她们大房了。 也应该给她送点子东西才对,哪怕给她送来匹料子,让她做衣裳也好啊。 吴老太心里不高兴,但又没法说。 “想来是大娘子给忙忘了,不如我去看看。” 给吴老太要来些好东西,她也能跟着沾光。 “不许去,她是个孝顺的,说不定明个就给我送来了。” 吴老太说是这样说,可心里郁闷的紧。 …… 冯氏要回了节礼,也得了礼单,便着手让灶房开始熬腊八粥了。 外面送来的腊八粥,冯氏她们也用不完,便与屋里的丫头,院里的丫头分了去。 灶房里的人也分得了些,拿到灶房的时候,有的都没有动过。 胡娘子在蒸笼里蒸热了才分与大伙的 梁堇不爱吃咸的,便要了半碗甜的,里面有大颗的杏仁,浑圆的桂圆肉,吃起来甜津津的。 还有些许果子干,能看见干桂花的桂花蜜,更有煮的软糯,糖渍的赤豆。 胡娘子还背地里偷与了她两块糟干的鱼肉。 这也是旁人送的。 红果喜吃咸的,咸的肉多。 她的那碗,碗里不仅有羊肉碎,还有搓的如拇指般大小的肉丸子。 像梁堇这样被胡娘子待见的,还能挑自己喜食的。 雁姐儿就不能,胡娘子本来不想分她,可见她眼巴巴望着,就给了她一勺红枣儿的。 里面只有两个枣儿,剩下的都是些米粥。 雁姐儿瞅了瞅梁堇和红果碗里的,再看看自己的,心里有怨气不敢露出来。 糟干的鱼肉,梁堇没舍得吃,朝胡娘子讨要了一块油纸,包了准备晚上回去的时候给桂姐儿吃。 桂姐儿没有在府里做事,是不能来灶房吃饭的,二房分的腊八粥她更是吃不上。 胡娘子见她这样,等晚上人都走光的时候,把她悄悄的留了下来,塞给了她一包东西,让她拿回家去。 自打梁堇进了灶房,每天来的都早,干活不怕苦,勤奋的很,人又有眼色,还晓得事。 在灶房里,胡娘子吃茶,都是梁堇给烧的。 她毕竟跟人学手艺,就要敬着人家,把人当师傅。 就像在大酒楼跟着首案学手艺的,还要给人端洗脚水,帮人洗衣物,伺候人家。 梁堇只在灶房给胡娘子端茶递水的,比那好多了,再说了,这也不费啥力气。 她对胡娘子这般,胡娘子自是偏她两分的。 这样的东西,胡娘子没少往自家带,梁堇是知晓的,所以胡娘子给她她就拿着了。 若是不拿,她肯定会生气。 谢过胡娘子,她就回去了。 “二姐儿,你也吃。” 桂姐儿吃着梁堇给她带的鱼肉,这鱼肉和她们前些天吃的不一样。 里面的肉都成黄色的膏了,也不晓得怎么做的。 “你吃吧,给娘留一块。” 梁堇坐在炕上,拆着胡娘子与她的油纸包,只见里面是些莲子,松子,红枣儿,梅子姜。 这些都是熬腊八粥的东西,像莲子,杂货行里二三十钱才能得一斤。 今晚煮有些迟了,只能等明晚。 这些莲子,红枣儿要泡一夜,熬腊八粥的米也要泡。 其实腊八粥的米,是有讲究的,可梁堇哪里有银钱买那等细米,只能用家里的糙米来熬。 晚食还不晓得吃什么,梁堇踩在凳儿上,用刀从挂在梁上的长条腊肉上,割下来了一小块 掺上家里囤的笋,可以剁剁包馄饨吃。 桂姐儿吃了梁堇从灶房给她拿回来的肉,人也变的好使唤了起来。 梁堇在食案上剁肉馅,桂姐儿坐在一旁往石舀里放干枯的姜,砸成粉末,好掺在肉馅里。 “二姐儿,那雁姐儿都把灶房的油偷到自家来了,你怎麽不偷? 一早就让你给我偷些好食吃,连块糕儿都没见你拿回来。 你自个在灶房里吃香的喝辣的,不管我的死活,也就今儿想着给我拿回来了两块肉。” 桂姐儿一边埋怨梁堇,一边掏出手绢擤鼻涕。 “你怎麽知道雁姐儿偷拿灶房的油了?” 桂姐儿嫌冷,都没出过屋子,这事她都不知道,她一个天天躺在炕上的人从哪晓得的? “我听她们家买来的丫头说的。” “你别到处说她偷油的事。 桂姐儿,以后你要是进了府里,可千万不要偷拿东西,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和我说,我拿自己的月钱给你买。 你可千万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能贪便宜。 就算地上掉了方手帕,你都不要存那昧下的心思……” 她在灶房听闲话听的多,那元娘屋里本来有三个大丫头,下面的丫头为了上位,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就是想把人拉下来,自己好上去。 桂姐儿这样没脑子的要是进去了,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被挤兑出来了。 别看她是家生子,元娘院里儿,那是个富贵窝,人人都想拔尖,进屋伺候。 即使挤不进去,院里伺候的人那也是有数的,把她赶出院儿,就能空出一个位子来。 梁堇待着的灶房比那些姑娘的院里可好上太多了。 胡娘子是管着灶房的,有些东西,她给你,你才能拿。 不给你,是不能拿的。 “晓得了……那你给我买个铜镜使。” “没钱。” “成天就会拿好话哄我,不舍得与我买。” 桂姐儿不满道, “你说你攒钱做什么,还不如都给我花,你长得不俊,以后不好嫁人。 你把你的那月钱,都给我买头花戴,买香粉使。 等我这个做姐姐的日后发达了,你这个当妹妹的不也跟着发达嘛。” 梁堇见桂姐儿摇头晃脑的,又开始做梦了, “好姐姐,劳你快些砸,我等着用。” 等刁妈妈回来,梁堇已经包好了。 把炉子搬到了东屋,上面放着一个瓦罐,在瓦罐里下馄饨。 “这下好了,大房回泉州老家去了。” 刁妈妈是从二房回来的,听来了一肚子的话。 刚回来,就迫不及待的和梁堇还有二姐儿说道了起来。 原是今日,坐在驴车上的卢妈妈撵上柳氏她们仨的时候,她们仨正站在官道上淋雪。 那柳氏见到她来了,连忙问是不是二郎君让她来接她们回吴家的。 她见这柳氏冻得脸都红了,还有季姐儿,孝衣外面又套了个袄子。 这柳氏空有志气,连把油伞都不晓得带。 就这样,还硬嘴说要走回泉州。 她从驴车上下来说, “娘子,这是我们郎君让我给你赁的驴车,你们也好早日到泉州。” 她没有说是自己娘子冯氏让给赁的,怕她又倔起来,不肯坐。 要是不坐,晕倒在雪地里,岂不是就走不掉了。 柳氏听到她这样说,以为是二郎在赶她们回泉州,一脸的失落和苦涩。 “青州,已容不下我和季姐儿了。” 她喃喃自语道,然后看向女儿, “季姐儿,咱们上车吧,别辜负了你叔父的一番美意。” 这车厢外面裹了一层子油布,不怕雪水渗进车厢里。 车厢里面虽然简陋,只糊了些麻布,可到底能遮住风雪。 …… “相公,外面下雪了,柳娘子她们仨人也不知有没有地方避雪。” 薛小娘站在窗子前,往外看着。 丫头正在屋里添炭,吴老太爷坐在炭盆旁烤着手。 “她是个有大志气的人,不肯要我的钱,那便随她去。” 吴老太爷话是这样说,其实已经知晓二房的卢婆子给柳氏她们送去了驴车。 他让人一直跟着她们呐,就想看看这柳氏的志气能让她走多远。 即使二房没有给她们送去驴车,他的人也会把赁的车给她们。 他就是想治治她,整日里不知想些什么,难不成是待在屋里绣花给绣傻了? 37.第 37 章 二更合一 几日后, 吴老太屋里的赵婆子来二房寻吴二郎。 说是吴老太病了,让二郎君去瞧她。 吴二郎和冯氏只能往她屋里去一趟。 “我可怜的儿媳啊,我可怜的季姐儿……世上怎会有这等子狠心之人啊。” 昏沉的屋里弥漫着一股药渣滓味, 她躺在炕上,身上盖了三床褥子, 嘴里念叨着柳氏她们娘俩。 她是前日知晓的,知晓后便病倒了。 “老太太, 郎君和娘子来看您了。” 话音刚落下,屋里门口的布帘子就被撩开了。 “屋里这样暗沉,怎麽不给老太太点两根烛?” 冯氏问的赵婆子, 赵婆子不好接话。 不是没有烛,吴老太箱笼里面藏了八根烛, 可她不舍得点, 说是留到年节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娘, 儿媳给你拿来两包蜜饯,药苦, 你喝完塞嘴里一颗。” 冯氏也不在意赵婆子没回话, 走到吴老太的炕边, 从崔儿手中接过来两包蜜饯,放到她炕上。 吴老太不待见她, 见她过来,连忙把脸转向了炕里面。 冯氏见她炕上, 乱七八糟的,喝过的药碗还摆在枕头边上, 油腻打结的头发窝在早就包浆的软枕上。 炕下还摆着一个用过的,有味的木桶。 “赵婆子,你就是这样伺候老太太的, 这药碗怎么不收下去。 还有这木桶,摆在这作甚? 看这屋里乱的,你们一个个都瞎了不成?” 冯氏冷着脸子,骂赵婆子。 这屋里哪还是人能待的地儿。 “也不说给老太太用热巾子擦擦脸,把发给洗了。 你们仗着老太太不说你们,你们就这样偷懒欺主。” “娘子……” 赵婆子委屈的不行,冬日天冷,老太太腌臜惯了,她自个不愿意洗,怎麽能怪到她头上。 她求助似的望向吴老太,想让她替她说句公道话,可吴老太就像耳聋了似的,连脸都没有扭过来。 赵婆子见她这样,气的肝疼。 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端着碗提着尿桶出了屋。 吴老太一直听着身后的动静,见赵婆子出去了,这才转过脸,看向吴二郎,故意没看冯氏。 “二郎啊,娘这次怕是不行了。” 吴二郎上前来,握住了他娘朝他伸过来的手。 “娘,你这次又是哪里难受,我去给你请大夫来。” “二郎,娘不诳你,这次娘是真病了。 娘心里难受……你要是孝顺,你就把你大嫂她们追回来,让她回来伺候我,说不定我的病就能好些。” 吴老太说着说着,泪儿从那松垮的眼里流了出来。 “娘,你别这样,大嫂和季姐儿已走了这些天了,还如何能追回来。 再说了,是大嫂执意要回泉州,爹和三弟妹拦都拦不住。” 吴二郎看到他娘这样,板着一张脸,脸上没有任何的动容和担忧。 “你,你怎麽这样狠心,要不是你赶她们娘俩,她们娘俩会回泉州老家吗? 你大哥走的早,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你这个当叔叔的,还这样对她们,你对得起你大哥吗?” 吴老太用手拍打着吴二郎,埋怨着。 把她们娘俩赶走,让她们娘俩咋活啊,俩人孤苦无依的。 “我只说在府外单给大嫂和季姐儿赁个屋住,从没有赶她们之意。 娘之前让从没有管过家的大嫂管家,冯氏心软,便让出来了。 可你看大嫂是怎么管的家。” “你这是在怪我,你大嫂是吴家长媳,咱又没有分家,这个家本来就该她管。 她又是守了寡的人,不管家的话,岂不是让有些人给欺负死。” 吴老太说着,还不忘斜了一眼旁边的冯氏。 “你们一个个,就是看不惯我对她好。 我就要对她好,你们不敬着她这个大嫂,都踩她,我偏要抬举她,让她管这个家。” 上次吴老太也是这般装病,各种闹腾,说什么都要让柳氏管家。 “谁欺负她了?” 吴二郎见他娘话里点他的大娘子,立马扒开了他娘的手, “娘若是实在离不开大嫂,那我让人护送娘,也回泉州。” “大娘子,娘无恙,咱走吧。” “二郎,你个没良心的……亏你还是个同知相公。” 吴老太见这俩人要走,抄起身下的软枕要砸人。 没砸到冯氏,倒是砸到了端着热水准备进来与她擦脸的赵婆子。 “老子娘啊,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被砸倒在地上的赵婆子,铜盆里的热水淋了她一身。 她坐在地上,用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欲哭无泪。 吴老太病倒了,柳氏又回了泉州,吴家就只剩下了三房儿媳祁氏。 祁氏也不想管,大嫂柳氏弄出个烂摊子,谁管谁吃亏。 吴老太爷原是想让冯氏继续管家,可冯氏不愿意,说要忙着给元娘备嫁妆,不得闲。 最后只能落在祁氏头上。 祁氏和柳氏不同,她不瞎逞能,账上没钱,她就去要,让她拿自己的嫁妆贴补家用,这是不能够的。 没钱,那就一块挨饿。 她去找吴老太拿钱,吴老太闭着眼,在炕上装病,装睡。 都是吴家的儿媳,大嫂柳氏管家,婆母吴老太就给拿钱,拿料子,拿首饰的。 她管家,一个铜板都不给她。 没法子,只能去找吴老太爷要了些银钱。 后面吴家铺子里的钱收了上来,一共是四十八贯。 吴老太听闻账上有钱了,身上的病登时好了,还说要管家。 好在吴老太爷不糊涂,不肯让她管。 腊月中旬, 二房着实忙了起来,不仅要准备送到汴梁的年礼,还有送到大名府的。 冯氏的姐姐嫁到了大名府,往年送到大名府的年礼,就要准备两车。 还有与一些姨妈,姑母的礼……来往的旧相识,也是要送的。 每年这个时候,是让冯氏最头疼的时候。 礼不能轻,也不能太重,还要捡青州的特产。 每家给多少礼,姑母爱什么料子,姨妈家的姐儿要出阁了,送些什么添妆。 汴梁的嫂嫂比她们家门楣高,送什么才能入人家的眼。 旁人都以为这官宦人家的正头娘子是享福的,其实不然,各有辛苦。 冯氏还没理出头绪来,汴梁那边已经来了信。 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车子年礼。 不是冯氏娘家,而是与元娘定亲的伯府。 人家信里询问,元娘的嫁妆备的如何了,信中还提及了宋家小娘子的嫁妆单子已经送过去的事。 这宋家小娘子是元娘未来的妯娌。 冯氏哪里不晓得,伯府范家是来催嫁妆单子了。 “元娘才九岁,这个时候就催嫁妆单子,是不是太早了些。” 冯氏屋里摆着四个打开的箱笼,两个箱儿都是些绸子,缎子。 剩下的两个箱儿,其中一个装的是杂物,其中有两柄缂丝团扇,极为挑眼。 那扇柄不是常见的棕竹,而是一截白玉,缂丝价儿贵难得,冯氏的嫁妆里也就只有两把。 还是她出嫁的时候,她嫂嫂给她添的妆奁。 这样的扇儿,也只有汴梁高门人家才使得。 冯家在吴家面前,是高门,但在汴梁那边,说是高门,只怕会让人耻笑。 如冯家这样的小官之家,在汴梁不知有多少。 剩下的那个箱笼里,装的是一抬炕屏,算不上有多好,只是绢面上绣的仕女像有些考究,便也搬了出来。 “过了年就十岁了,人家都催了,咱也只能赶快为元娘备嫁妆。” 冯氏放下伯府来的信,又拿起了元娘的嫁妆单子,上面连陪嫁几匹缎子都写的一清二楚。 单子已经写完了五张纸,可还是不够。 “把这两柄扇儿,都与元娘做陪嫁吧。” 写在上面,也能体面些。 “娘子……三姑娘也不小了,她的嫁妆也备了起来,这扇儿不与她一把吗?” 卢妈妈忍不住说,元娘的嫁妆都快要掏空冯氏的陪嫁了。 好的都挑了去,剩下的才能轮到三姑娘。 三姑娘出嫁的时候,要是嫁妆单子上没有一两件好的,怕是婆家会看轻。 “我的陪嫁里,还有几柄泥金的扇儿。” 伯府那样的人家,放到汴梁也算是高门子,元娘的嫁妆要是置的薄了,伯府那边会有怨言。 元娘嫁过去,姑婆不喜,到时会受磋磨的。 “要是三姑娘看到你给元娘置办的嫁妆这样厚,她心里怕是会不好受。 都是你生的,也不好薄了她。”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道理,连卢妈妈都晓得。 “我手里就这么多的银钱,这么多的物件,若是给她们仨人平分,元娘的那份,就不能看了。 伯府见到这样的嫁妆单子,怕是要退亲。 即使不退亲,元娘嫁过去,会有好日子过吗?” 她只能先紧着元娘这边。 冯氏心里还有其他的计量没有说出口。 她二女的亲事还没有订下,想来是越不过元娘的。 姐妹俩人,将来一个是嫁高门,一个是嫁下门。 她的嫁妆怎么能和元娘的相比较。 给二女置的薄些也无妨。 “咱这样的人家最难了,听说有的人家,为了给女儿置办嫁妆,连宅子都给卖了。 这嫁妆攀比之风,愈发严重,害的咱也要掏空家底置嫁妆。” 卢妈妈口中的事,冯氏也晓得,还是汴梁四品京官家的事。 她当年出嫁,家里给她筹备嫁妆,也是费了不少银钱,如今轮到她给自己女儿置办,更甚从前。 “以后咱二房在吃穿上,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告诉胡娘子一声,今年除夜,别做那么多菜了。 这平日里的肉食,能减的也都减掉吧。 银钱都是省来的。” 这什么事都挤到一起来了,又要置办年礼,又要置办两个女儿的嫁妆。 南边遭灾,又影响了青州,使得米价,肉蔬都贵了不少。 冯氏如今也晓得银钱不趁手是什么滋味了。 …… “元娘,你瞧,如今灶房里的胡娘子,真是越来越不是东西了。” 从灶房提回来饭的银枝,进了屋。 元娘的屋里,到处透着一股子官宦人家小娘子的贵气。 糊窗子的布用的都是从整匹绸子上剪下来的。 她见了坐在椅子上描大字的元娘,说起了胡娘子的不是来。 一边说,还一边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端了两碟儿到元娘跟前让元娘瞧。 元娘脖子里戴着一个银项圈,银项圈下面是把做工精巧的银锁。 梳着双丫髻,脸庞儿两边还留出了一小撮细发,用红绳绑了。 发髻上戴着镶了真珠的头花。 她和冯氏不同,性子有些骄纵,拿眼儿瞅人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我看你才不是个东西。” 元娘还没说话,她的奶妈就从屋里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湖色的绸子衣裳,屋里的丫头都叫她周妈妈。 周妈妈见这个小蹄子,又在元娘跟前挑拨是非了,脸子都沉了。 银枝见她出来,吓的立马低下了头,仿佛鹌鹑似的,把那两碟儿菜匆匆的又拿了回去。 “下次让我发现,你再这般,我就去告诉娘子,让她卖了你。” 周妈妈走到她跟前,疾言厉色的,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发现了。 “妈妈……我不敢了,我只是气不过胡娘子给咱屋里的菜。” 银枝连连认错,她知晓周妈妈不是在与她说玩笑话。 “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那点小心思,日后你就别进屋来伺候了,换上旁人来。” 周妈妈的一句话,把银枝赶出了屋。 银枝的脸子都白了,想哭都不敢哭。 周妈妈看了一眼这几个菜,然后来到元娘旁边小声解释道, “姑娘,娘子屋里吃的也是这般。 南边遭了灾,咱二房日子不好过。” “我娘手里是没银钱了?” 元娘有些不解。 “银钱有是有,只是今年五月里,娘子嫌自己箱笼里的缎子,放的颜色不够鲜亮了。 让人去南京给姑娘置办新缎子,仅是缎子,就花掉了一两百贯银钱。 姑娘的嫁妆是一桩事,府上人情往来,哪个不需要银钱。 咱二房的下人又不少,这到了年关,又要出去一大笔银钱,置办年礼……” 冯氏原本想把自己嫁妆里的缎子给元娘的,这样能省些银钱。 可那些缎子在箱笼里放的毕竟有年数了,比不上新缎。 “如今咱家能吃上这些,已经不错了,外面有的人家都断了炊。” 元娘是周妈妈奶大的,她比谁都疼她。 把这些事与她讲了,哄的她用了饭。 被赶出屋的银枝,趴在下人房的床上偷偷的哭。 下人房也不是哪个丫头能随意住的。 只有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才能两个人睡一个屋,还有单独的床铺。 像在院里伺候的,只能和人挤在一起睡在大通铺上。 周妈妈不让银枝进屋伺候了,也就意味着,她要搬走去睡通铺。 睡在通铺的丫头,每天早上,还要给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打洗脸水。 “你说你也是,干嘛和那灶房的胡娘子过不去。” 一个屋里的大丫头,见她哭的这样伤心,忍不住说道。 “你哪里晓得。” 胡娘子见了元娘屋里其他的大丫头,都巴结的不行。 可是对她哪,连个脸面都不给,这让她如何不恼。 银枝趴在床上,哭的更加的难过了。 胡娘子是有些捧高踩低,可银枝是自找的。 要是她去灶房拿饭,能给胡娘子个好脸,胡娘子也愿意捧着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二房下人的伙食,不能说好,也就那样。 梁堇家隔壁的蔡婆子,瘦的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听说她在家天天烧香,想咒死那个偷她米的人。 “春桃姐姐,发生何事了,你怎麽哭了?” 梁堇中午在灶房没吃饱,回家又吃了半块馒头,在去灶房的路上,正好迎面撞见走来的春桃。 春桃红了眼,用手绢蘸着眼角,见是二姐儿, “没什麽,就是冷风吹了眼。” 春桃不肯说,急着要走,梁堇也不好追问。 等到了灶房,从薛嫂子口中才知晓,春桃明日要过生辰。 想与胡娘子七十个钱,让胡娘子帮着做几个菜,可胡娘子嫌钱少,不肯做。 按理说,七十个钱不少了。 姑娘屋里的大丫头过生辰,都会私下里摆一桌,即使不摆桌,也会请胡娘子做几个好菜来吃酒。 三姑娘屋里其他的大丫头过生辰,都请春桃吃菜吃酒了。 如今轮到她过生辰,是要请回来的。 要知道元娘屋里的人过生辰,胡娘子没要人家的银钱不说,还自掏腰包给对方买了一角子好酒。 如今轮到三姑娘屋里的春桃,胡娘子连做都不肯做。 春桃平日里对梁堇好,上次梁堇帮她跑腿买糖霜,她私下里还给了梁堇一条穿旧的裙儿。 裙儿是旧的不假,可料子好。 再说了,旧裙儿也有的是人争着要。 梁堇只有两个裙儿,其中一个还是捡她娘刁妈妈的,刁妈妈把自己的改小了与她穿。 另外一个是细布的,只有过年那几天她娘才许她穿。 第二日,又落雪了。 梁堇下晌的时候,回到了自个家。 扒开腌咸鸭子的坛子,数了八个鸭子出来。 放在木盆里浇上热水,用不要的刷牙子刷去上面裹的黄泥。 都刷干净后,又过了一遍净水,才放进瓦罐里煮。 然后又去东屋剪了一把蒜苗,这蒜苗是她拿蒜生的,就放在炕边。 炕里的火没有断过,屋里的温度够,生了一盆子,绿油油的。 她让桂姐儿给她烧火,做好后与她吃些。 没用多大会,一碟儿蒜苗炒腊肉,一碟儿茭白熘肝尖,一碟儿猪油炒鸡子。 再把煮熟的咸鸭子,用刀从中间切开,摆在碟儿上。 一个个油都流了出来,鸭子黄,呈现出暗黄色,都腌出来沙了,上面浸满了油汁。 梁堇担心不够吃,又把自己腌的甜酸萝卜,给切了一碟儿。 这一共是五个碟儿了,她依次装进家里的那个寒碜的食盒里。 她家的食盒只有两层,勉强能装下。 嘱咐桂姐儿别把她留的菜给吃完了,然后就提着食盒去了三姑娘的院子门口。 若是平时,是不好偷溜过来的,可今日天上下着雪,又刮着风,二房这外面没啥人。 她在三姑娘的院子门口站了一会,见有个小丫头出来,便连忙上前喊住了人, “姐姐好,想托你帮我把春桃姐姐喊出来。” “你是刁妈妈家的二姐儿,我吃过你煎的豆腐。” 这个丫头买过梁堇的煎豆腐,所以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喊来。” 没一会儿,穿着蓝袄子的春桃就从屋里出来了,还给梁堇用手绢包了几块栗子糕。 “二姐儿,天这样冷,你怎麽来这了。” “我听闻今日是姐姐生辰。” “快别说了……可真是没脸的很。” 春桃见二姐儿提起这事,眼圈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胡娘子高低眼,她也不是昨日才知晓。 只怪她手里没有多的银钱与她。 屋里的人都还等着晚上吃她的菜……她不是没有想到去外面捡些熟食回来,可这些钱哪里够。 梁堇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了她, “我在灶房呆的日子不短了,也学了些菜。 姐姐素日待我不薄,我没有什么好相与的,便给姐姐做了几样菜,望姐姐别嫌。” 春桃很是惊讶,把食盒接过来,蹲在雪地里,打开盖子,扑鼻而来的香味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菜还热着,只见摞在最上面的那碟儿菜,是煸炒的焦黄的腊肉,肥瘦相间不说,那肥的地方都快成透明的油膏了。 腊肉的香气,混合着蒜苗味……春桃瞧着,那油亮的蒜苗比腊肉还要香。 她没忍住,用手捏了一块。 “二姐儿,这真是你做的?” 春桃有些不敢相信,这味儿也太好了些,她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菜。 “姐姐,怕是你许久没吃肉了。 这不过是寻常的炒腊肉。” 春桃把食盒里的菜都看了一遍,心里感动的不行,要给梁堇银钱。 梁堇如何能要,她平日没少白吃春桃的,又白得了人家一个裙儿。 “姐姐快把钱收起来,说不要是真不要。 这些东西都是我家里的,没有花什么钱。” 梁堇说着,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姐姐也知晓我在灶房胡娘子手下做事…… 若是旁人问起,姐姐只说是走不开,托了我去外面买来的这几碟菜。 姐姐看可行?” “你放心。” 春桃知晓丫头的不容易,二姐儿惦记着她,大雪天给她做了菜送来,她怎会让她吃胡娘子的气。 38.第 38 章 一更 “这雪真是越下越大了。” 胡娘子从家里走来, 雪落了一身,把她身上那件藕色的长袄子都给打湿了些。 梁堇连忙拿过挂在墙上的炊帚,帮胡娘子掸身上的雪。 在灶房择菜的雁姐儿, 看到她这样巴结胡娘子,心里有些瞧不上。 “二姐儿,你把上午舂过的米,挑干净就能家去了。” 胡娘子跺了跺布鞋上的雪,又用手扫了扫袄袖子,对帮她掸雪的梁堇说道, “娘子她们的晚食,我蒸两碗菜就得了, 午食还剩下了些。 今个天又冷,这用不了这么多人。” 胡娘子有的时候,心眼挺好的。 梁堇见胡娘子让她今个早回去, 当然是欢喜的。 灶房活少不假,可没有胡娘子说话, 也只能在这耗着。 那些米,用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给挑完。 在这样的天,谁不想在自家的热炕上待着啊。 雁姐儿听见胡娘子让二姐儿今个早回去, 她也没心思择菜了,期期艾艾的走到胡娘子跟前问, “胡娘子,那我哪?” “你?” 胡娘子瞅了她一眼, “你当然是留在这。” 雁姐儿有些不服气, 凭啥让二姐儿家去,让她留在这干活。 那个红果也没有来,可着她使唤, 这是哪来的道理。 “你还别不高兴,人二姐儿平日里做的活比你多,来的也比你早。 人更没有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胡娘子话中有话,故意在点雁姐儿。 雁姐儿心里慌张的不行,想狡辩两句,又无从说,人胡娘子也没指名道姓的说她偷东西了。 被胡娘子说过后,心虚的她做事勤快了些,唯恐胡娘子在灶房里说出她偷油的丑事来。 等过了年,梁堇就要跟着胡娘子去外面羊肉铺里学着如何挑羊肉了。 什么是山羊肉,什么是沙羊肉,什么是野羊肉。 哪种羊肉适合炖,哪种适合用来炙,还有蒸……烤。 这里面的讲究大了去了,胡娘子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汴梁那边,有些京官家里要办席,会给从外面请来做羊肉的厨子一次十几贯银钱。 有那高门户的,一次给个几十贯钱也是有的。 这些,都是梁堇从胡娘子那听来的,让她忍不住对汴梁生起了几分向往之心。 以后若是能当个做羊的厨娘,也是很吃香的。 等到了家,看到她娘刁妈妈也在,不用想就知晓她肯定是又偷跑回来的。 屋里还有个江大娘,俩人凑到一块,那真是没憋啥好屁。 梁堇叫了人,就掀开布帘子进了东屋,脱掉布鞋,上去捂脚去了。 “曹养娘偷人了。” 炕上的桂姐儿见她回来了,迫不及待的把这个事说与了她听,连手中的窗花都不剪了。 偷人??? 梁堇问她是不是又听那个张妈妈家的小环说的。 “这次不是,是江大娘刚说的。” 江大娘以为她睡着了,便没有避开她,就坐在炕沿上和她娘刁妈妈亲口说的。 “你猜偷的是谁……” 桂姐儿撞了撞她胳膊,故意吊梁堇的胃口。 “是谁?” 梁堇忍不住问,她还帮她捎过东西。 这样一来,曹养娘的日子突然变的好了起来,也有了原因。 “我也不知。” 梁堇:…… 中午的时候,下人院没啥人。 江大娘从府里回来,走着走着,快到下人院的时候,就见一个穿着麻布袄子的男子,从曹养娘的屋里出来了。 等她追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 “我没看错,就是个男子……” 江大娘还在屋外和刁妈妈说着,刁妈妈不信她的话,她急了起来,声音都高了。 梁堇忍不住听了起来。 那曹养娘不管怎麽说,都是吴老太给吴二郎买的养娘。 养娘和一般下人是不一样的。 她和通房差不多,就是没有通房地位高。 梁堇再见到曹养娘,已是三天后了。 她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一筐子炭,走走停停的,腋下的袄子上别着一张雨过天青,绣着雀儿的手绢。 曹养娘的事,旁人只当是捕风捉影,但还是有些闲话。 江大娘见都不信,难受的不行,她真看见了。 这日,汴梁和大名府的年礼终于到了。 今年比往年迟些。 胡娘子领着梁堇和红果,还有薛嫂子等人去了冯氏的院里。 这些年礼里面,有许多的吃食,冯氏让胡娘子她们都拿去灶房。 年关已至,灶房里还没忙起来,主要是冯氏说今年过年从简。 按照往年这个时候,灶房早就开始炸鱼,炸糕,炸果子,做大菜了。 灶房里的人,都不够用,还要去外面再赁些婢女婆子来家帮忙。 今年冷清的很,灶房里的人都闲着。 “娘子,往年都是咱二房管家,这祭祀祖宗用的猪羊也都是咱买。 今年不知还买不买了。” 胡娘子请示冯氏,要是让买就要派人赶快去买了。 祭祀用的的整个生猪头,羊头,不好得。 香烛花果供品倒是买齐了,只不过这是她们二房大年三十除夜那天迎神用的。 “吴家没有分家,如今管家的是三房,想来她会买的。” 要是放到以前,冯氏是不在意这些钱,可现在不同了。 吴家祭祀祖宗,哪能年年都用她的嫁妆钱。 再加上,今年吴老太惹了这冯氏,冯氏也不愿管这么多了。 从二房拿回来这些东西,灶房也开始忙起来了。 刁妈妈这两天老是站在下人院门口往外瞅,这都快过年了,她那口子也不捎个信说啥时候回来。 梁堇和桂姐儿也想她们的爹了。 桂姐儿整日待在屋里,也不是什麽事都没做,她把过年贴的窗花都给剪好了,剪的足有一摞子。 把自己的好袄子,好裙儿,都从柜子里寻摸了出来。 衣裳放了一年,有了霉味,又过了一遍水,还帮着把梁堇的也给洗了。 就等着过年的时候穿。 吴老太今年没有等到女儿的年礼,时常站在屋门口,让赵婆子去外面看看。 “老太太,想来是姑奶奶的年礼落在半路上了,这雪天路不好走。” 赵婆子今个一天已经去看了五六趟了,哪有人啊。 “往年都有,偏今年没有……” 吴老太不是惦记女儿给她的那点子礼,而是能通过女儿送来的礼,看出她在婆家那边过得好不好。 平日里寄来的信,信里只说自己的日子好。 吴老太挂念着远在扬州的女儿,晚上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炕上抹眼泪。 吴老太爷也记挂着女儿,让人来吴老太屋里问了多次了。 她们俩就这一个女儿,几年都没见过面,平时只靠书信往来。 去年她给吴老太,吴老太爷寄来了两包袱的年礼。 其中一个包袱是给俩人做的衣裳,几双布鞋,另外一个包袱是一些寻常的糕饼果子。 吴老太见到那礼,哭了半宿,只因做衣裳的料子是陈年的旧料子。 今年什么也没有,怕是家里日子比去年还要难过。 …… “相公,不如把这些料子给姑奶奶寄过去。” 薛小娘见吴老太爷忧心女儿,便从自己的箱笼里拿出了三匹缎子,两匹绸子。 “若是姑奶奶家的日子好过,这些衣料,就与她做衣裳穿。 若是日子不好过,这些料子也能当了换钱使。” 吴老太爷的这个女婿,没什么本事,害的他女儿只能跟着他吃苦。 他本想给女儿捎过去些银钱,但又怕女婿脸上不好看,到时候与他女儿脸子瞧。 他女儿性子要强,在婆家受了屈,从不肯对他这个当爹的说。 “这些料子是你的……” 吴老太爷不好拿她的料子给女儿,见她有这份心,就已经很知足了。 “相公可不要这样说,我也是咱家里的人。 这些料子还是相公与我买的,给姑奶奶送去正好。” “好于娘,她前些日子还要卖了你,亏你心里不记恨。” 薛小娘把料子放在架子床上,然后拿过衣裳披在吴老太爷身上, “说不记恨是假的,只是相公待我好,家里的郎君们拿我也当个人看。 娘子不容易,她一个人在那屋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姑奶奶今年又没有寄来年礼,她心里怕是不好受。 相公,你过去陪她说说话也好。” 吴老太爷嫌她屋里有味,若她稍微爱洁些,他能不去她屋里吗。 他想了想,还是去了。 “老太太,你看谁来了。” 赵婆子替吴老太爷掀开了布帘。 “你来我这作甚?” 炕上的吴老太正念着女儿,见他来了,阴阳怪气了起来。 他都多少日子没有来她屋了, “怎麽不在那屋待着,难不成被赶出来了?” 吴老太爷走了进来,不让赵婆子撒下布帘,把门都开着,也好散散味。 他捡了个干净些的凳坐了下去,知晓吴老太是啥人,所以不和她计较。 “你是我的大娘子,来你屋里不是应该的。” “原来你还晓得我是大娘子,你日日住在她那,何时把我当成大娘子了。” 吴老太本就心里难过,这下更委屈了,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吴老太爷不想和她吵架,俩人吵了半辈子,早就腻了。 39.第 39 章 二更合一 俩人提起了女儿芳姐, 才能心平气和的说到一块去。 “那就是个没出息的,家里也不说借点银钱,给他走动走动关系, 谋个小官当。 可怜咱的芳姐, 在他家日日摇纺车, 也不晓得如何艰辛。 她在咱家的时候,都没做过这样活计。” 提起女婿, 吴老太就一肚子的怨言。 这桩婚事, 是吴老太爷给女儿订下的,对方是个知县之子。 说来还是她们家芳姐高攀了人家, 这是当时吴老太爷一个县丞能为女儿找的最好的人家。 女婿年纪轻轻考上了秀才。 可谁知, 章知县得病去了,女婿撑不起来门楣,只能任由章家落败了下去。 后面虽考中了进士,但排名倒数,没有官做。 吴老太爷给他去过信,劝他在本地县衙里寻些事做,也好养家糊口。 可他眼高手低,不肯去,整日里待在家里,靠媳妇老娘纺织养着。 吴芳姐本来不肯在信里说, 是吴老太一直追问,才说了自己在婆家闲来无事,时常纺织消遣。 “等过了年,给芳姐去信,就说你病了,让她带着孩子来青州住些日子。” 吴老太爷愧对女儿, 到时候来了家里,就不让她再回去了。 待在他身边,有他这个当爹的一口吃的,就不会饿到她。 更何况芳姐的兄弟是同知相公,哪能让亲姐姐织布度日啊。 吴老太见他这样说,知晓他心里疼女儿,便往炕里面去了些,又让赵婆子从箱笼里把她那个舍不得枕的雪里云纹的金丝软枕找出来。 朝着吴老太爷拍了拍炕,让他躺上来。 坐在凳上,离吴老太有一丈远的吴老太爷,身子一僵,脸上的神色都不自然了,连忙说道, “我坐在这就行。” “这炕上热乎,我给你暖好了,晓得你爱干净,瞧这软枕,是新的,一次都没用过。 快上来。“ 从赵婆子手里接过软枕,吴老太让吴老太爷看,嗔怪道,还朝他招手,让他上来吃糕儿。 她给他藏的还有包好茶叶,让赵婆子沏来与她俩吃。 吴老太爷不愿过去,可晓得她是一番好意,只得硬着头皮,磨磨蹭蹭的走了过去。 走到炕跟前,只见炕上铺的褥子,像是一两年没有浆洗过似的。 味道也愈发的浓郁,他的眼神都不敢落在吴老太的头发上。 “杵着做甚,快上来。” 吴老太十分殷勤的掀开了褥子,把吴老太爷熏的脸色大变,仓促的背过了身。 “ 你这是嫌我?” 不肯伤了老妻的心,吴老太爷只好背着脸,坐在了炕边上。 正要说话,老妻突然凑了过来要拉扯他上炕。 “婆子还在屋里,别拉拉扯扯的。” 吴老太爷拿赵婆子当借口,说什么都不肯上她的炕。 后面没法子,只能说出她炕上的褥子有味。 “哪里有味了?” 吴老太不信,还拿起褥子闻。 她整日里不出屋,待在炕上,炕上的褥子有味,她也闻不出来。 吴老太爷让赵婆子过去闻,赵婆子也说没啥味。 她有的时候,还留在炕上,和吴老太一块睡。 吴老太爷不知道说啥好了,让赵婆子把吴老太炕上铺的,盖的,尤其是那包了浆的枕头全给拿下去,换上干净的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十几个铜板与赵婆子,让她带着吴老太去水行,好好搓洗一番。 不洗够两个时辰,不许出来。 要过年了,这屋里的窗子都给他打开,布帘子全给去掉,找些婆子丫头,把这屋里的东西,擦洗三遍,打扫干净,再熏些香。 吴老太爷今日做了吴老太的主,吩咐了下去,没有给吴老太插话的余地。 吴老太是被赵婆子和蔡婆子架着胳膊,从炕上架走的。 柳氏回了泉州,蔡婆子如今来吴老太院里伺候了。 临近大年三十,吴家的年味也多了些。 家门口挂上了两盏长形四角的红灯笼。 江大娘等人,又是扫院子,又是泼水的。 就连刁妈妈也在各院穿梭,修整着花圃,还要挑几盆子喜庆的冬花送到各个屋里。 今年吴二爹没来青州过年,不知为的哪般。 若是来了,也能热闹些。 灶房里的胡娘子在炸大鱼,这鱼是要给神上供使的,要提前炸好。 二房主子们大年三十用的席面,也要提前备好。 三十那天,就不用忙活了,在蒸笼里把这些菜热一下就成。 一桌席面,也没几个菜。 唯一的大菜也就是汴梁那边送来的腊鹅,胡娘子直接做成了蜜炙烧鹅,粘稠的蜜糖水挂在上面,颜色又红又亮。 往年下人也是有席面吃的,一年到头都在盼着那天。 不仅有好肉好菜,还能有酒吃,有赏钱拿。 今年不一样了,冯氏说了,给每家一碗肉丸子,另十个赏钱,便是过年了。 忙到夜里,梁堇才归家。 在灶房闻着炸肉丸的香气,把梁堇馋的一个劲的咽口水,后面到底是吃上了一个烫嘴的肉丸子。 又焦又脆,香的人犯迷糊。 明个灶房里没啥事了,梁堇和红果她们这些小丫头也都得了假。 过了年初二的时候,再去灶房上工。 刁妈妈她们也是如此。 “过啥年,连个席面都吃不上,府里也不给发些米。” 蔡婆子坐在自家门口,一脸的苦相。 还不如不给假,不给假,至少还能吃府里的。 别管吃的好赖,总能填填肚儿。 如今放了假,只能自个吃自个的,她哪还有粮吃啊。 一天到头,只能扎紧裤腰带,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大老远就见曹养娘拎着一条细窄的肉条回来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曹养娘,曹养娘。” 曹养娘听见有人唤她,见是舔着脸走来的蔡婆子。 蔡婆子缩着脖子,黏糊糊的目光从她拎着的肉上好不容易移开, “这天儿冷,曹养娘做饭也不怕冻伤了你的手,不如去我家,我家还有烫好的热酒。 这肉与我,我给你做来吃,你尽管在屋里躺着吃酒,咱俩搭个伙,好过年,你看咋样?” 曹养娘哪里肯愿意,这蔡婆子明摆着是馋她的肉吃。 蔡婆子见她不愿意,脸上的笑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朝她啐了一口, “你一个买来的养娘,下贱玩意,还真拿自个当主子了。 我告诉你,我蔡婆子今日要收你当干女儿,你这条子肉,算是孝敬给我这个干娘吃的。 给我拿来……” 不要脸的蔡婆子说着就要抢她的肉,曹养娘把肉护在了怀里,不肯松手。 “来人啊,抢肉了。” “啊啊……你个娼妇养的。” 曹养娘平时瞅着挺柔弱,此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把蔡婆子脸上挠的都是血印子。 蔡婆子正要抽她的脸,手刚举起来,人就被踹飞在了雪窝里。 曹养娘见她躺在雪窝里半天没有动静,吓坏了,急忙看向身旁的男人——张生。 张生是张妈妈的儿子。 “蔡婆子,蔡婆子?” 张生也慌了,走到跟前,唤了她好几声,见她没动静,急忙蹲下,用手去探她的鼻息。 “不会是死了吧。” 曹养娘吓得脸子都白了,往左右瞅了瞅,见没有人看见,连忙和张生把不知死活的蔡婆子抬回了她屋里。 “这谁的肉掉了,曹养娘,可是你买的肉?” 屋外传来江大娘的声音,屋里的张生和曹养娘,慌不择路的把蔡婆子给推搡到了炕洞里。 “你快你快躲起来。” 曹养娘把张生按进了箱子里,又往箱子上放了件袄子,用发抖的手抚了抚发髻,这才开了门,脸上扬着笑, “是江大娘啊,这肉不是我的,你寻错了人了。” 江大娘朝她屋里瞅了瞅,曹养娘紧张的用身子去挡她窥探的目光。 “曹养娘,你刚刚有没有听见有人喊啊。” “没,没有啊,我刚才一直在屋里睡觉,没有听见。” “这就怪了,我刚在家明明听见了。” 江大娘纳闷的不行,她出来看热闹,却发现外面压根没人,雪地里只有一条猪肉。 “曹养娘,走,这肉我切你点。” 江大娘有些不信曹养娘的话,说着就要闯进屋去。 “我不要,江大娘你拿回家自个吃吧。” 曹养娘这般紧张,更让江大娘猜到屋里有野男人。 这条子猪肉说不定就是曹养娘的姘头给她送来的,见她出来了,慌张间肉掉在了门口没有来得及捡回去。 江大娘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要不然这猪肉怎麽会只躺在她曹养娘屋门口,不躺在她家门口啊。 曹养娘拗不过江大娘,江大娘之前就疑她,进了屋,那眼神四处打量,甚至还去人家的炕上摸了摸。 “江大娘,你怎麽像个贼似的,在我屋里乱找。 你找什麽,难不成我屋里藏的有你家男人?” 曹养娘冷了脸子,说话难听的很。 “我就是进来看看,曹养娘别气,我这就走。” 江大娘讪笑道,走前,又来到了曹养娘的箱子前,曹养娘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你这做袄子的布,是从哪家铺子扯的,还怪好看。” “在张家铺子,江大娘要是喜欢,我下次带着你去扯。” 曹养娘强装镇定,把江大娘送出了屋,才腿软的摊在地上。 等了好一会,透过门缝,见江大娘回了自个家,她把门从里面插好,跌跌撞撞的打开箱子。 张生在箱子里憋得脸都红了。 “死人了,这可怎麽办啊。” 张生也被吓惨了,他刚才看见蔡婆子这个老货,在欺负她,想也不想的就一脚踹了过去。 “姐姐,你别怕,蔡婆子死了,咱俩在这也待不下去了。” 张生擦了擦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抓着曹养娘的手问, “姐姐,不如咱们跑吧。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了,你娘都在这,你还有妻子。 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 “咱们走了,她们也不知人是我打死的。 留在这,咱俩的关系见不得光,若是被人发现,也没个好下场。 跑去哪里,也比待在这吴家强,我待会回去拿上家里的银钱,咱买条船,晚上住在船上,白天我去干活,赚钱养家。 只是苦了姐姐。”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曹养娘催他回家,她把自己衣裳收拾出了一个包袱来。 俩人就等晚上,晚上的时候走。 江大娘白得了一条子肉的事,刁妈妈听说了难受的连晚食都吃不下去。 这样好的事咋没有让她摊上,她最是个爱占便宜的,这样的大便宜没被她捡到,被江大娘捡到了…… 江大娘还故意拿着那条子肉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 刁妈妈气的夜里没睡好,一早就醒了,醒来后,就拎着尿桶去曹养娘屋门口走来走去的。 别说猪肉了,连个猪毛都没瞅见。 被藏到炕里面的蔡婆子悠悠转醒,眼前发黑,她还以为自己到了地底下。 屋门口的刁妈妈正要走,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像曹养娘的。 她喊了几声,屋里没有人应声,她壮着胆子,用手推开了门。 只见屋里空无一人,那哭声反而还越发的清晰了。 “闹鬼了。” 刁妈妈连尿桶都不要了,撒腿就跑,正好江大娘从家里出来。 俩人又互相推搡着走了进去。 “救命,救命啊……” 在刁妈妈被吓的喊出声的时候,炕里的蔡婆子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知晓自己没死,想爬出来,可无奈身上的骨头断了,一动就疼的招架不住。 “蔡婆子???” “刁蹄子……” 蔡婆子看到平日不对付的刁妈妈,眼泪都淌了出来。 “总算有人……来救我了。” 她的身子不能动,刁妈妈和江大娘去外面喊来了人。 几个男人把炕给砸了,才把蔡婆子从里面给抬出来。 “这蔡婆子可真命大,谁能想到她会被人塞到炕里面。” 江大娘唏嘘的不行。 要不是刁妈妈一早出来倒尿桶,顺便在曹养娘的屋门口徘徊了会,谁能发现蔡婆子。 在炕里面没吃没喝,天又冷,要不了几天,人就真死了。 随着蔡婆子从曹养娘屋里的炕里被抬出来的事,下人们也都发现曹养娘跑了。 屋里的衣裳都不见了,冯氏和吴老太也知晓了这事。 吴老太还想去报官,冯氏还没说话,吴老太爷就骂了她。 报官,报官怎么说,他们吴家买的养娘,偷了人,有了姘头,俩人打伤了婆子跑了。 这吴家谁不知那曹养娘是吴二郎的,传扬了出去,有损吴二郎同知相公的名声。 …… 蔡婆子是吴家的老人,以前吴大郎活着的时候,她就在了。 现在她躺在炕上,肋骨那青紫了一大片,吴家替她找来了大夫。 大夫开了药方子,可怜蔡婆子手中最后的那点子银钱也送给了药铺。 她不能动弹,嚷着疼,哀求丫头小红给她熬些狗皮膏药来。 “我的儿,以后不打你了,你好好伺候我,等我的伤好了后,我就认你作女儿。 给我熬些吧,疼的实在厉害,我百年之后,我的这些家私都留给你,儿啊……” 小红坐在屋门口,啃着用蔡婆子的银钱买来的肉油饼,一口气吃了五张才歇下来。 蔡婆子要使唤她去外面抓药,把那藏钱的地方与她说了。 小红得了钱,买了一包炊饼,一包肉油饼。 这狗皮膏药还是吴老太让人送来的。 她躺在炕上,又疼又饿,身上还冷,闻着这香味,心里恨毒了这个死丫头,可嘴上却求着人。 小红不搭理她,吃过肉饼,开始吃炊饼。 心里盼着蔡婆子后半辈子都躺在炕上,别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再打骂她了。 只要她好不了,那她的棺材本……小红的目光突然撇向了蔡婆子藏钱的箱子里。 这些都会是她的。 一墙之隔,梁堇和桂姐儿都听到了蔡婆子喊疼的声音。 “真是没看出来这个小红是这样的。” 素日里,桂姐儿见到的小红,胆子小的很,说话都不敢抬头瞅人。 整天可怜兮兮的,任谁也想不到她会趁蔡婆子不能动的时候,翻身当主人。 其实从桂姐儿知晓她敢偷蔡婆子的银钱寄回家去,给自个的弟弟上学,她就看出这人一点也不简单。 她有的是胆子,没胆子的人会敢偷钱吗? 梁堇也没想到,不过也怪蔡婆子,蔡婆子平时对这个小红好点,小红会不管她嘛。 姐妹俩人在下人院门口,等着她们的爹梁怀。 虽然也不晓得年三十能不能回来,但还是这样盼着。 “二姐儿,快过来,这有个捏糖人的。” 桂姐儿拉着梁堇跑到了雪中,是个老翁,坐在巷子口,正在捏糖人,身边围了好些人。 俩人挤不进去,只能掂起脚尖看。 “二姐儿。” “爹?”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头戴蓑帽,身穿蓑衣的人,身上背了两个大包袱。 还真是她爹,梁堇连忙跑了过去。 “都下雪了,怎麽还在外面跑,有没有想爹?” 梁怀用手拍了拍小女儿丫髻上落的雪,摘下头上的蓑帽盖在了她头上。 “在等爹,想。” “爹从涿州给你带了好东西。” 梁父留了胡须,他是个账房。 “走,家去,好女儿。” 牵着梁堇的手就要走,梁堇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还有桂姐儿。 桂姐儿挤到了最里面,听见梁堇喊她,一脸的不乐意,望过去的时候,才看到她爹回来了。 梁怀到了家,刁妈妈也不惜灯油了,把屋里照的亮亮的。 晚食丰盛的很,攒的那些肉食,都给蒸上了。 梁堇见他脚上的布鞋被雪水给浸透了,连忙给他烧了热水,让他烫了手脚。 屋里又生了火盆,烧的是柴。 “……本来是早就到的,驴车坏在了半道上,我走着回来的。” 梁怀一口气喝了两碗热水,才好受些。 一路上啃得都是干饼子,带的水喝完了,只能捧雪解渴。 把包袱解开,他给大女桂姐儿带了样式新颖的绢花,还有香喷喷的油膏,一支镶了珠儿的双股钗子。 二姐儿头发黄,给她带了一瓷盒的芝麻丸,还有一件绫子小袄。 给刁妈妈带了一块好料子,一盒牙粉。 “这个袄子给我穿。” 桂姐儿是个孬的,眼热二姐儿的好袄子,一把给抢了过去。 “桂姐儿,我上次回来,给你买了裙儿,这个袄子是你妹妹的,还回来。” 梁怀脾气好,从没有对桂姐儿,二姐儿她们俩说过什么重话。 到了晚上,梁堇和桂姐儿自然要搬回她们住的西屋,让他们夫妻俩人也能说说话。 “这裤子都补了多少回了,别穿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刁妈妈在煤油灯下,给梁怀缝衣裳。 这是他从涿州带回来的,穿烂没舍得丢。 两个包袱里都是给家里人带的东西,他就两身麻布衣裳。 “穿在里面不妨事,有好布,还是给家里的两个姐儿做吧。” 他换了身干净的单衣,上了炕,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梅花银钗。 “我都有钗。” 刁妈妈拿过来,百般端详,爱的不行。 “你只给我们娘仨买,也不见给自己买点啥。” 梁父长得好,身上有一种清瘦感,说起话来,也是不徐不疾的。 “我不缺。” 说完,帮刁妈妈把钗插在了头上。 “可惜家里没有铜镜。” 梁怀叹了一口气,家里不富裕,若是富裕些,哪至于连面铜镜都没有。 刁妈妈衣裳也不缝了,俩人躺在炕上,盖上了褥子。 “银娘,幸好你们囤了粮,你不知,我这趟回来,路上都是饥民。” 梁父回来的路上,一直担心,担心家里没有备粮。 他们身份低,是下人,经不住灾的,凡事都要多想,多思才行。 “二房的陪房,只有咱家不缺粮吃,其他的都不好过。 外面的高价米,多年的积蓄,还不够买几斗的,谁舍得买啊。 今年这个年不好过,许多人家都典当衣物。” 刁妈妈也是庆幸听了二姐儿的话囤了粮,若是不囤粮,此时挨饿的就是她们了。 江大娘她们家,一天只吃一顿饭,还不是干的,晚上早早的就躺在炕上了,说这样能好些。 就盼着这个年赶快过去,去府里干活,一天还能有两顿饭吃。 夫妻俩人说话说了半宿,梁父想过了年,让家里的两个姐儿去外面识几个字。 还有桂姐儿,过了年,就十岁了,该学点东西了。 二姐儿他倒是不担心,在灶房跟着胡娘子学手艺,是个好出路。 她从小就有主见,和桂姐儿不一样。 40.第 40 章 三更 大年三十这天, 梁父一早就起了。 换门神,贴对联。 门神,对联是外面小摊上买来的, 一文钱,就包圆了。 梁堇也起了, 她上边穿着梁父给她在涿州买的绫子小袄,还是斜襟的, 翠蓝色。 下面是个桃红色的裙儿,六扇面的。 穿裙儿,里面就不能再穿她那肥胖的棉裤了, 好在她有个薄一点的棉裤。 头上的双丫髻上用红线一边绑了一朵头花,颜色鲜亮的很, 一朵是杏红,一朵是豆黄。 晚上的时候, 南桥夜市那边,还有游船和花灯可以看, 热闹的很。 瓦舍里的行首, 也会打扮一新,头上戴着花冠子, 身着锦缎, 手持白绢, 坐在挂着灯笼的车上,游街。 车上缀的有各色绸缎做的香囊, 随人取之。 桂姐儿在屋里还捯饬着,梁堇出来的时候,她都往自己头上戴了四五朵头花了。 恨不得把她那一整匣子里的都戴到头上去。 刁妈妈穿的比平时要好,头上还多了一只梅花银簪。 梁父也换了身细布做的夹棉长袍, 用过早食,见时辰差不多,就去了二房。 二房娘子让他去的涿州,他要把那边铺子里的账与她回禀一番。 刁妈妈虽然是陪房,但家里也是要迎神的。 她把香烛早就买来了,供品比不上府里的,但也是个意思。 两碟儿糕,一碟儿生切腊肉,一碟儿猪脚子,一碟儿炸肉丸。 猪脚子还是梁堇之前买的。 这天的午食,是要包角子吃的。 刁妈妈剁了肉馅,里面还放了些猪油渣,想着多包些,卢妈妈平时自个住,她给她送一碗过去,也算是表了她的心意。 梁堇把剩下的腊肉,炖了半锅油滋滋,红艳艳的红烧腊肉。 用炊饼夹上一两块,最是好吃。 炊饼其实是馒头,没有馅的馒头。 刁妈妈蒸了一大锅,个个都比拳头大,上供的时候,也要供些馒头。 没有做馒头的家里,会供两碗米,这是习俗。 隔壁的蔡婆子闻着飘来的香味,眼角湿了。 她躺在炕上,和个死人没啥区别。 小红连水都不给她喝,昨晚扔给了她半块饼子,今个啥都没给。 “儿啊,给我点吃的吧。” 蔡婆子的嘴干的已经流血了,口中一股子铁锈味。 这个时候,她多希望谁能来替她做主,教训教训这个小红。 她没有一儿半女,收的那些干女儿,也只是惦记人家的月钱。 人家恨她还来不及,怎麽会过来给她撑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蔡婆子吃了打,才悔恨不已。 若是她没有被这个小红给磋磨死,一定去找个干女儿,也不勒索人家的钱财了。 她好好对人家,盼着日后对方能与她养老送终。 小红搬个凳就坐在蔡婆子跟前,手里拿着热好的炊饼,炊饼里夹着炒鸡子,吃的喷香。 她就这样冷眼瞧着蔡婆子,往日不是挺厉害的吗,打骂她的那个劲头哪去了? 蔡婆子被她的这种眼神,吓出了冷汗。 早知道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就不应该把她买下来。 她是对她不好,但从没有想过要她的命。 她如今这是对她生了歹意。 蔡婆子的喉咙眼干涩的不行,说话都是沙哑的, “儿啊,我攒的还有四十贯银钱。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个,我当初不该打骂你,你心里有怨气也是应该的。 只是如今,娘悔改了,娘也不气你。 以后,咱娘俩把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掉,拿上这些银钱好好过日子。 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哪。” 蔡婆子说的真情实意,脸上满是悔恨的泪水。 “你藏的还有四十贯银钱?” 小红从蔡婆子藏钱的地方只找到了十一贯钱,听到她还有这么多银钱,心思立马活泛了起来。 “你把那些银钱藏哪去了。” 蔡婆子如何肯说,说了她就不能活了。 “你只要说了,我就给你吃饭。” 小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银钱,那可是四十贯啊。 她爹娘把她卖了,才得了三贯钱。 小红见她闭着眼不肯说,只好去屋里翻找,什么箱子,柜子,炕里面,衣裳里…… 炕上的蔡婆子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她乱翻乱找,嘴角勾起一丝得意,一副不怕她找的样子。 中午的时候,刁妈妈盛了一大碗角子,又给卢婆子带了四个炊饼夹红烧腊肉。 那红烧腊肉的汤汁把炊饼都给浸了,又捡了一碗酸甜萝卜。 用篮子装着,上面盖了一块碎花布,这就去了卢婆子的住处。 她没有住在下人院,而是二房院子的屋里。 刁妈妈没有进院门,而是绕了半圈,从小门进去的。 卢婆子刚好没去冯氏屋里伺候,而是待在自个屋里,让伺候她的小丫头去给她烫酒吃。 她并不是顿顿都在冯氏屋里用饭,只有冯氏留她的时候,才能在那用。 吴二郎也得了年假,这两天都在冯氏屋里,她不好去碍眼。 她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摆着一碟儿糖蒜,用来就酒吃。 也就只有在冯氏屋里用饭的时候,能打打牙祭,不在的时候,和其他下人一样,也是吃灶房的。 今个午食,灶房吃角子,卢婆子嫌肉少菜多,吃起来不香,用了几个便给丫头吃了。 她屋里地方不大,但收拾的很是干净,案几上还摆着两个瓷瓶。 八仙桌下是春凳,春凳上铺了青绸如意坐垫。 地上烧着一个炭盆,这炭是冯氏给她的。 “秋儿,妈妈可在家?” “可是梁家的?” 屋里的卢婆子听到屋外刁妈妈的声音,不等丫头回答,就扬了声。 “给妈妈提前拜个早年。” 刁妈妈掀开布帘,笑着走了进来。 “你这年拜的也忒早了些。” 卢婆子让她过来坐,使唤丫头去冲盏蜜水来,自个从炕头的箱子上给刁妈妈抓了一碟儿的松子吃。 “妈妈快别忙活了,我来是给你送吃食的,刚做好就给您端来了。 瞧,还热着呐。” 刁妈妈把角子和小菜从篮子里端了出来,又给卢婆子递过去一个炊饼夹肉。 “也就只有你惦记我。” 卢婆子还没吃,就闻到了甜香的酱肉味,她就爱吃这样的肉。 正好她嘴里寡的没味,就馋肉呐。 秋儿进来给刁妈妈送蜜水,见卢婆子一口接着一口,屋里弥漫的都是肉香味,她忍不住咽了好几下口水。 “刁娘子,你家的肉怎麽这般香。” 秋儿嘴馋,把盛蜜水的盏子递给刁妈妈,想问她要吃的。 “待会去我家,我给你夹两个吃。” 刁妈妈说道。 这篮子里的是送与卢婆子吃的,她不好给她。 秋儿听后,欢喜的不行。 “也不嫌害臊,白问人家要吃的。” 卢婆子吃的满嘴流油,嫌丫头丢人。 “妈妈别说她,不过是点子吃食。” 秋儿日日伺候卢婆子,卢婆子待她亲近。 刁妈妈自是舍得两个炊饼的。 卢婆子感觉自己没咋吃,一个炊饼就下了肚。 又拿起一个就角子吃。 “梁家的,你的手艺咋这般好!!” 卢婆子吃美了,刚刚第一个吃的太快,这第二个她细嚼慢咽,尝着里面的味。 她跟着冯氏,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这寻常的贱猪肉,她都不怎么稀罕吃。 可梁家的这猪肉,做的比羊肉还好吃,这真是…… 刁妈妈有心说是自己的二姐儿做的,可担心被胡娘子知晓了,心里不舒坦。 别看刁妈妈平时粗心,其实她的心细着呐。 胡娘子都做不出这样的好味来,她二姐儿做出来了。 “我胡乱做的,妈妈喜欢吃,我待会再给你端些来。” 卢婆子哪能这样不知好歹,她家能有多少肉啊,也不知放了多久,就等着过年吃的。 如今粮价这样高,谁家都没有存粮,还从牙缝里给她挤出这些来,怕是她们家里的两个女孩都没得吃了。 卢婆子心里感动的慌。 谁不晓得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可瞅瞅,平时巴结她的那些婆子丫头,有哪一个想着给她送角子,送这炊饼夹肉了。 一个个只有用的着她的时候,才想起来她。 平时嘴巴比着抹蜜,真到了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谁对她是真心的。 “别往这拿了,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多少,你家还有两个姐儿,别苛着她们。” 卢婆子吃着吃着,眼眶都热了。 她一个孤家寡人,难为还有人惦记着她。 刁妈妈从卢婆子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银镯子。 是卢婆子给的,让刁妈妈拿到金银铺子里融了,给家里的两个姐儿,一人打一个银镯子戴。 刁妈妈不想要都不行,必须要拿着。 41.第 41 章 二更合一 夜里, 二房的冯氏连带着三个姑娘,庶子吴东哥,围坐在屋里吃年夜饭。 年夜饭不过是一桌席面,除去平日里都能吃到的肉食外, 还有两碟儿春盘。 春盘不过是讨个来年的彩头, 一碟儿是切的青丝韭, 另外一碟儿是烙的春饼。 春饼上还用毛笔写了个“吉”字。 屋里燃了四根烛,其中两个用灯笼皮给罩起来了,灯笼皮是绢丝的, 烛光映在上面,很是好看。 吴东哥挨着三姐姐,坐在了下首。 父亲吴二郎被祖母屋里的婆子给喊走了,他拿眼悄悄的瞅了瞅大娘子, 和她身旁的大姐姐,四妹妹。 “崔儿, 给东哥夹菜吃。” 冯氏正好撞上庶子窥探的目光,眼中划过一丝不喜, 面上却笑着使唤崔儿。 崔儿走过来, 拿起公筷, 给东哥夹了一块鹅肉。 席面摆的有些早了, 蜜炙鹅肉上的油脂,已经结了膜。 这一桌菜, 也就冯氏跟前的锅子, 是热的, 滚着浓白的汤底,里面的鸡肉翻滚着,弥漫着一股子鸡肉的鲜香和椒味。 锅子下面, 塞的是没有烟的细炭。 “快些吃吧,不等你们的爹了。” 冯氏说着,从锅子里夹了一块鸡肉给身旁的元娘。 吴二郎走后,屋里原本热闹的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也无人开口说话。 “母亲,这些菜都凉了,如何吃的?” 四姑娘金哥儿,今晚穿的着实喜庆,头上还戴了个真珠攒成的冠。 这冠是她大名府的姨母送与她的,上面的真珠虽然有瑕疵,但胜在颗粒大些,远比青州城内的珠子铺的要好。 这冠是随今年的年礼一同送来的。 “让她们拿去灶房再热热就是了。” 冯氏见小女儿不高兴了,让崔儿去匣子里,把她的那副银三事拿来与了小女儿金哥儿。 银三事,是银子打的耳勺,剔牙等物,用五彩丝线穿着,不用的时候,放在小金筒里,平时也可别在衣裳上。 今个白天的时候,冯氏就给她们姐儿仨,一人送了些物件,左不过,是首饰,扇子等物。 这又单独与了金哥儿一件银三事,元娘看不上眼,她已有了两副金的。 挨着金哥儿坐的三姑娘,沉默不语,垂头用着饭。 三姑娘屋里的春桃,站在她身后,为她感到不公。 听说娘子今日送与大姐元娘的是外面新打的一套点翠头面,足装了两个匣子。 送与三姑娘的却是寻常的金镯,汗巾子,扇子,香袋。 母子几人用过了饭,还要守夜,冯氏怜惜她们,让她们先回屋睡去,等到了时辰再唤她们起来。 吴二郎是在吴老太屋里用的年夜饭,薛小娘也来了,但只搬了小凳来坐,不像祁氏她们坐的都是椅子。 夜子时一过,就要准备喝甜汤,迎神了。 小厮去吴家门口放起了炮竹。 吴家迎神分了两处,二房一处,吴老太一处。 迎过神,冯氏再不愿过来,也只得领着女儿,庶子来到吴老太这,和妯娌祁氏她们一起祭祀祖宗。 吴老太爷嫌今年的猪头买的太小了,往年的羊头没有买不说,祭祀的碟儿也少,连羊羔酒都没有置办。 祁氏忍不住叫苦,往年都是二嫂置办的祭祀,她哪里晓得家里都置办些什么。 她在娘家的时候,每年祭祀用的都是猪头,再摆几碟果子,糕,肉便成了,也没见买酒。 这事也怪她,她接了管家的活,到了年上,又要备迎神的供品,又要备祭祀祖宗的,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能想的这样周全。 大房柳氏不在这,今年站在前面的是冯氏,她听着公爹吴老太爷骂祁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话里骂的也有她。 只是凭什麽骂她,他们作为公婆,又没有说让她管今年祭祀祖宗的话,更没有送来银钱。 若是把银钱送来,说让她管,她也不会推辞,毕竟祭祀祖宗,是吴家的大事。 如今三房办的不是那样,怪不到她头上来。 “爹,误了时辰就不吉利了。” 吴二郎劝道,这才让吴老太爷不再骂人。 祭祀过祖宗后,吴老太把东哥唤了过去,当着冯氏她们的面,把用红纸封的银钱,塞给了孙子东哥。 没有元娘她们的份。 “快拿着,你可是咱吴家唯一的哥儿,和旁的不一样。” 吴老太坐在椅子上,把东哥揽在了怀里,亲香的不行。 她话里的旁的,说的就是冯氏所出的三个姑娘。 “我瞧着,怎麽又瘦了,可是在二房没有吃过好饭食……” 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说他身上的衣裳穿的薄,不是今年做的新衣。 吴东哥瞥了一眼大娘子冯氏,然后怯怯的说道, “母亲不曾短我的吃食。” “东哥,别害怕,你要是在那边受了屈,不要不敢说,有祖母给你做主。 你是祖母唯一的孙,看谁敢刻薄了你去。倘若叫我知道,我定是不会饶她。” 冯氏和元娘她们脸子难看的很,不过也都习惯了,每年祭祀都要整这样一出。 “娘,你要是觉得我不贤,就把东哥从二房接过来,让他和你住,你管着他的吃穿。” 冯氏今年没有再忍她。 她婆婆吴老太是个最会恶心人的人。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贤了。 东哥是我二郎的儿,搬到这和我住是什么道理。 你是他的母亲,你对他好些,我和吴家的祖宗,都谢你。” 吴老太膈应的冯氏无话可说,她一个婆母的身份,就能压死人了。 一旁椅子上的祁氏,瞧着二嫂面上无恙,像没有听到婆婆吴老太的话似的,心里不由得暗暗赞服她。 吴老太说完话,等了一会,也不见冯氏有反应,不由得问道, “冯氏,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 “不知母亲说了何话?” 冯氏也不是好惹的,今日吴老太做的这些事,冯氏心里都给她记着。 她要她这个婆婆,日后求她。 “我说,让你日后对东哥好点。 虽说东哥不是从你肚皮里爬出来的,但是叫你母亲。 你和三个姐儿,日后还要仰仗着他,对他好些,你不亏。” 吴老太看了一眼元娘她们仨身上穿的,戴的, “瞧她们一个个身上穿的好料子,这怕是又做的新衣吧。 去年的也能穿,平白的费了那些子银钱,金哥戴的冠子,也不知多少贯钱。 东哥都还没冠戴,她倒是戴上了。 我听闻你给元娘置办的嫁妆,厚的很。 不是不让你给姐儿置办,只是你不要忘记,你还有个儿。 你的那些嫁妆,说什么也要给咱东哥留下来七成才好。” “母亲,我的嫁妆如何分,如何给,不劳您替我费心。” “我也不想费心,只是你今日给我个准话,你准备把你的嫁妆给东哥留下多少。 这话,二郎不好问你,我这个当婆婆的自是问得的。” “元娘,咱们走。” 冯氏说完,就带着女儿们站了起来。 吴老太见冯氏话都没有回她,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出了屋子,气的胸前一阵起伏, “老三媳妇,你看看,你这个二嫂,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 我问她话,我连理都不理,就走了,哪家的媳妇像她这般猖狂。 不过是仗着她家门楣比咱家高,她的那个父亲是个京官,可我的二郎也不差。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同知相公,还做了那般的政绩,配她冯氏,是绰绰有余。” 这话祁氏不好接,只能站起来说,去外面看看吴三郎他们可要吃茶。 下人院, 刁妈妈家的甜汤吃得晚,夜里去看花灯,看到亥时才归。 桂姐儿抢得了两只香袋,一只绸子的,一只纱的,她更爱纱的,便把绸子的与了二姐儿。 二姐儿得了一只花灯,也与了她。 喝甜汤的时候,是卯时。 外面到处都是炮仗的响声,即使下着雪,也挡不住这股子热闹劲。 刁妈妈把平时二房娘子给的好干果,好糕都拿了出来,摆在东屋炕桌上。 一家子人,坐在热炕上,说着话,剥着松子吃,任外面的雪下个不停。 “刁娘子,刁娘子……” 张妈妈佝偻个身子,身上穿着件皂色的麻布旧袄子,头上往日戴的银簪子也不见了踪迹,如今只用了块黄不拉几的巾子包着头。 脸上的神情,带着可怜和窘迫,哪还有昔日的得意。 见刁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嘴巴蠕动了好几下。 “你来我这作甚?” 刁妈妈嘴角还沾着糕饼渣滓,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几日不见,她怎的这般潦倒了。 “刁娘子,给你拜个年。” 张妈妈的腰弯了弯,手插在袄袖子里,姿态摆的很低。 “我也与你拜个年。” 刁妈妈不知她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穿的和要饭的差不多,来她这给她拜年。 稀罕的很。 “你可是有好衣裳的,这样的日子不拿出来穿,还想等什么日子。” 张妈妈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不瞒刁娘子你说,我的那些个衣裳,都给当了。 夜里迎神,连碗米都没得摆。 这大过年的,我也知晓不该张这个口,可家里连米都没得吃了。 这才不得已,来寻刁娘子你借些银钱,好去买些米和肉,凑合着过个年。” 张妈妈此时腹中空空,面有饥色。 没有肉哪算过年啊,哪怕花几个子,买一指肉,那也算是过年了。 给家里的人,一人分一片。 今个是大年初一,一年当中吃的最好的一天。 江大娘她们家,这天也是把省来的米,做成了干饭,再煮一锅菘菜烩猪肉,与一家子人吃。 平时吃的再不好,这天也要吃饱,吃好的。 往年,刁妈妈家的肉,都攒着不舍得吃,留到过年这天吃。 过年,对于她们来说,是特别的日子。 刁妈妈见她是来借钱的,脸子顿时拉了下来。 在今个这样的日子,借钱不好,即使是平常日子,刁妈妈这德行,也不会借给人家。 让她舔着脸借人家的钱行,人家来借她的,门都没有。 “你家连过年的银钱都没有?” 刁妈妈不信,她家的秀珠和雁姐儿都在府里做事,拿着月钱。 她自个的月钱,和她的差不多,一个月也是一百多文。 平日里也不见她有什么花销,攒了多年的积蓄,哪去了? 即使米价再高,也没到如今这一步,再说了,她和她一样,都是二房的陪房。 平时吃灶上的,虽说吃不饱,但忍忍也能熬过去。 府里给假,才给了几日,就把多年的老底给吃干了? 张妈妈见她不信,想说啥,又给憋了回去。 她苦啊,摊上了那样一个讨债鬼。 把她家里的银钱全给卷跑了,还有她的那两件值钱的首饰。 可她连敢声张都不敢,她儿子卷了家里的银钱,和那个曹养娘私奔了。 若是让人晓得了,她们一家子,怕是会被冯氏赶出吴家。 旁人问起她儿,她只说使他去他舅家了。 就连儿媳王氏问,她也是这般说辞。 要不是,实在过不了年了,她也不会厚着脸皮,寻这个刁银娣借银钱。 “你权当看在咱往日的情分上,你家二姐儿和我女儿又同在灶房做事,借我几个。 等发了月钱,我就还你。” “你去别家借,我家穷的也快断炊了。” 她刚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张妈妈就瞅见她头上多了只钗,晓得她有钱,不愿借,只能悻悻的离开了她家。 “娘,她家也不愿借?” 雁姐儿饿的有气无力的,见她娘回来了,连忙问道。 进了屋的张妈妈,摇了摇头。 雁姐儿眼中的希冀变成了失望, “还是让秀珠去借吧,她在元娘院子里,有顽的关系好的人。” “你怎麽不去找你在灶房顽的好的人去借,你不是和那个二姐儿熟吗,你去找她借。 还有胡娘子的侄女,那个叫红果的,你在灶房呆了这些日子,不会连几个钱都借不到吧。” 躺在炕上的秀珠,见她往自己身上扯,顿时来了脾气,说的雁姐儿不吭声。 张妈妈不舍得得罪二女儿,只能怪大女, “你说你也是,之前闹死闹活的要进府去。 我不放你去,你怨我挡了你的好前程。 让你去了这些日子,什么前程,呸,在灶房整日里舂米送水,干些没出息的活。 还给我丢脸……怎麽没见你勾搭上哪个姑娘院子里的人,使你进院伺候啊。” 连关系都不会处,刁银娣家的二姐儿,和那红果,俩人都不搭理她。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儿,就是个心高,又奈何没能耐的。 不是那块材料,还非要往上挤。 雁姐儿见亲娘和妹妹一块讥讽自己,眼睛一酸,强忍着才没让泪淌下来,把一口好牙恨不得咬碎,说道, “你们甭看不起我,这才哪到哪,我张雁姐,这辈子一定要穿上那绸子衣裳。” 家生子,都想穿上绸子衣裳,绸子衣裳,并不仅仅是件衣裳。 那是前程,是富贵,是地位,是高处。 纵使,舍了这层皮肉,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往那钻营,往那爬。 她张雁姐不能一辈子都在底下,穿着这身破麻衣。 等年龄大了,被府里的主子随意指给一个小厮,继续过着这样的日子。 她不能。 秀珠和张妈妈听了她这话,都大笑了起来, “姐姐,你当真是好志气,真应该让娘把你送到元娘的院里…… 就你这样的,肯定能使元娘赏你身衣裳穿,还是绸子的。” 秀珠在炕上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觉得她姐姐是在痴心妄想,她在灶房那样的地,都转不开。 还想去元娘的院里伺候,在那伺候,可不是心高,就能待的地。 秀珠有几次,差点被人挤出去,幸好她心眼多,才留了下来。 “我的儿,存了这样的心思,就该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 要不是因为你娘我,你早就被灶房的胡娘子给赶出来了。 这话你可不要出去说,没得让人笑话。 你没本事,就踏实的待在灶房吧。” 张雁姐面对俩人的羞辱,把泪儿逼了回去。 心中的欲望和不甘,被羞辱的越发膨胀了起来。 过了旧年,便是新年。 时间一晃,三年过去了。 吴相公跟着李知州,在青州因着赈灾的事,颇有政绩。 在李知州的关系下,他回汴梁述职,又使了些银钱。 最后去了下州当知州去了,这算是往上升迁。 而李知州,虽无银钱,但京中有人,去了上州任职。 沂州, 梁堇连着坐了四五天的马车,身子架都快被震荡碎了。 她和她娘刁妈妈,桂姐儿,江大娘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马车里。 怀里抱着包袱,挤的没有转身的空。 这一路上,只有到了驿站,才能下车歇息歇息。 像这样的马车,还有五辆,都是赁的。 车厢上面,还绑着些褥子等行李。 后面还有些驴车,拉的是些箱笼。 如今进了沂州,总算是到了地方。 冯氏一早就让人来沂州赁了房屋,她和三位姑娘的马车在最前面。 吴老太和吴老太爷不舍得赁马车,只好赶着驴车在后面,怕是要晚一两日才到。 “可算是到了。” 桂姐儿如今出落的越发俊俏了,不过性子还是一样的泼辣。 “二姐儿,把你包袱里的糕儿,与我吃块。” 三年的时间,二姐儿身子也抽条了。 梳着丫髻,头发黑了。 刁妈妈时常说,是吃了芝麻丸的缘故。 长得不算丑,也说不上多俊俏,脸上最出彩的是那双杏眼,眼皮上不晓得什么时候长了一颗小痣。 也就是这颗痣,让她看起来,有些精细干净。 十一二岁的姐儿,谈美丑还过早,脸庞嫩,就像那还没长成的青葱,怎麽看都是丫头气。 天黑前,马车穿过大街,在市井后面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沂州和青州差不多,两个州相邻,所幸离的不远,才这几天就到了。 要是吴相公被调到远些的地方,半个月的路程还是少的。 有的官员任职的地方偏远些,从汴梁过去,路上要一两个月。 冯氏的家私多,已经让人提前运到这沂州赁下的宅子里了。 梁堇她们下了马车,见这赁的宅子,青墙朱户,从外面看,比不上青州的宅子大。 到了下人的住处,可比之前小太多了。 之前刁妈妈家,有个东屋,西屋,还有个能做饭食的灶房。 如今要和人挤在一个院里,共用灶房不说,屋里也狭窄的很,只有一张炕。 若是梁父回来,只能在屋里扯个布帘,另外支个床。 “娘,咱睡这间。” 海棠胳膊里挎着个包袱,扯着身后的蔡婆子。 三年前,蔡婆子用四十贯银钱,吊着小红,身上的伤好了些,便背着小红把人牙子喊到了家里。 也不知小红被卖到了哪里,后面,蔡婆子就收海棠当女儿。 梁堇瞧了,都忍不住惊讶,蔡婆子经了那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对海棠好的很,领了月钱,还给海棠扯布做新衣。 待她像待亲女似的。 还给她们家,割了两斤的猪肉,说是谢她娘刁妈妈的。 把屋里收拾妥当,梁堇就去寻胡娘子去了。 赁的宅子里只有一间灶房,冯氏把它让给了吴老太她们,省得再生事端。 另腾出一间屋子作她们二房的灶屋。 胡娘子使唤她去外面寻个泥瓦匠,来家里砌灶台。 虽然刚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可好在前面就是市井,梁堇寻了过去。 途中,见一老妪身上背着个姐儿,姐儿的髻上还攒着红花。 匆匆的进了巷子深处。 市井,鱼龙混杂,住的什么人家都有。 有那在这赁房,门口挂了红灯笼,做私娼的。 私娼也分几等,上等的是出门坐轿,平常不露脸,带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如高门子人家的大娘子。 中等,便是梳着南边传来的时兴发髻,头上插着钗,珠翠,身上穿着鲜艳的衣裙,打扮的十分颜色。 出门也坐轿子,但不遮遮掩掩,随意人看。 下等,便是婆子支起了门户,买个女儿,或者认个女儿,好酒好肉的伺候着,还帮着浆洗衣物。 这样的女儿,有是那好人家的,被婆子这般迷了心肠,哄骗的做了这般生意。 有时,会去酒楼唱个曲,得些赏钱。 或者在酒楼吃酒的熟客,会唤人来家里请。 这个时候,是要多给银钱的,不给银钱,给布料也是一样的。 她出门,就像刚刚梁堇撞见的那样,被婆子背着,偶尔会花几个钱,赁个轿坐。 42.第 42 章 一更半 冯氏刚到沂州, 沂州的大小官宦人家,自是晓得她来了。 今个这家来请,明个那家来邀, 可比在青州的时候风光。 在青州,冯氏只是同知娘子, 如今成了知州娘子,出门赴席, 坐的都是上首。 李知州的娘子早逝, 同知的地位排在通判之上, 知州之下, 按理说, 她在那群女眷中, 也算是地位最高的。 可张通判的娘子郑氏, 娘家地位比冯氏的娘家高, 故而次次赴席, 只要郑氏在,冯氏都是不坐上首的。 冯氏坐在铜镜前, 让梳头娘子给她梳头发。 梳头娘子夫家姓王,人都喊她王娘子,梳的一手的好头发。 冯氏前个去赵判官家里吃酒,见他家的大娘子, 梳的发髻很是精巧别致,就赞了她的梳头娘子梳的好。 赵家娘子说,是从外面请来的。 冯氏留了心,吃酒回来后,便让人去外面寻了这位王娘子。 “娘子脸庞长得好,衬梳高髻。” 王娘子一面说, 一面用木梳沾了梅子油给冯氏梳髻。 这木梳和梅子油,都是她带过来的。 箱子里,带的还有各种假髻,头油,梳篦等物件。 她擅长给人梳头发,自个却用一块青色的细布包了头发,连钗都省得插了。 身上穿的很是朴素。 进了屋,先给冯氏磕了个头,冯氏赏了她半吊子钱。 王娘子见这位新来的知州娘子头发多,便没有给她用假髻,而是往里面塞了一窝丝,垫的高高的,这样梳出来的发髻,才高耸饱满。 她与人梳的头发多,官宦人家没少去。 官宦人家的娘子,并不是人人都有一头好头发。 年轻些的娘子,有的头发少,有的头发细黄,若杂草。 她给人梳头发,就不得不用假髻,并且还要多使头油,使得对方的头发乌黑发亮。 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去薛司户家里给他们家的老太太梳头发。 那老太太久病卧床,头发掉的稀疏的不行,挽起来就一撮,枯涩难梳又灰白。 后面她愣是给人老太太梳成了一个福寿髻,把老太太高兴的赏了她一匹好料子。 “娘子瞧,这般可使得?” 冯氏看着铜镜里梳好的髻,不由得点了点头,这王娘子的手艺确实好。 这样的高髻,她还没梳过,听她说,这是扬州那边的样式。 王娘子又问她用什么头面。 冯氏的妆台上,摆着一排的头钗,有旧式的,新式的。 两个首饰匣盒里,堆的都是金银珠翠,宝石白玉,琳琅满目。 冯氏也不知用什么好,让她去匣中挑。 王娘子挑了根两指宽的嵌宝花钿,压在髻下,又捡了四根一模一样的扁金钗,各分两根插在髻上…… 冯氏是官眷,首饰挑的不能太富贵,只捡富贵的来用,岂不是成了商户人家。 王娘子并不像旁的梳头娘子,一味的在发髻上堆砌珠翠,她反而用的首饰很少。 像这般,用了金钗后,便不再用其他,只添一根点翠花簪,插在鬓角。 那点翠上的蓝,格外的典雅。 插在鸦黑的发上,显得内敛又贵气。 冯氏见她有这般好手艺,想赁下她,留在家里给她梳头。 等日后元娘出嫁,让她当元娘的梳头娘子,一起去那伯府里,也不晓得她愿不愿意。 王娘子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自是应下。 与谁梳头不是梳头,这可是知州家里——沂州官最大的人家。 王娘子喜的又给冯氏磕了三个头。 冯氏让崔儿带她去写租赁文书,按手印。 正巧,卢婆子捧着三个匣儿进来了,看到王娘子给冯氏梳的发髻,也忍不住赞了几句。 冯氏是有梳头娘子的,还是她带过来的陪嫁,去年给了元娘。 之后,就是崔儿帮她梳。 崔儿又不是正经的梳头娘子,哪里比得上王娘子。 就连冯氏前头的,也比不上她。 “娘子,这是鲍通判家送与娘子的。” 卢婆子这些天,没少收礼,怪不得人人都想升官。 郎君只是升了知州,和当同知那会,真是差了一大截。 当同知,下面也有人送礼,但哪比得上这些。 冯氏屋里近日添了些东西,都是旁人送的。 “这匣儿乳香,倒也罢了,这沉水香……” 冯氏不爱用香,但也晓得这两味香料,都是那上等香料。 尤其是沉水香,更是上等中的上等。 瞧这颜色,还有气味,是沉水香中的佳品。 这一匣子,怕是有四五两之多,实在是太贵重了些。 另外一个匣子,是六个茶饼,冯氏不是那没见识的,但也认不出这是什么茶。 她只留下了乳香,其余两个匣子,让卢婆子给收了起来,等什么时候,再还与鲍家。 吴老太她们是在冯氏到后的第四日到的。 冯氏把最大的院子留给了她们,吴老太即使想挑刺也挑不出什么。 这里不比青州,赁宅子,她们也没使银钱。 吴老太的女儿芳姐,还有她的外孙,外孙女,只能和她住在一个院里。 好在院子的屋有四五间,也够住。 “那流水一样的好东西,都送到了她那。” 吴老太在屋里,和女儿抱怨。 “我和你爹都还没死,这个家还没让她当,送来的东西,说什麽也要送到我屋里才是。” “娘,此事一弟妹做的是不妥。” 吴芳姐是前两年从扬州过来的,吴老太可怜她,一直没让她回婆家。 “外面那些人与咱家送礼,全是因着我那个兄弟是这的知州相公,不是看她娘家那边的关系。 她怎麽把礼全留在自己屋子里了。” 如今是四月,芳姐上面穿的是提花软缎做的衫,下面是娇绿罗裙,坐在炕边上,露出一对鸳鸯凤嘴尖鞋。 当初她刚从扬州过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很多年前样式的绸子衣裳。 那样的料子早就过时了,就连冯氏赏给陪房的,都能比了她去。 冯氏还与她两匹好衣料,让她做衣裳穿。 “她这样的,还高门子出来的,我见她最是个贪财的。 咱吴家的好处都被她给占了去,也不给咱吴家留些家用,你说说,哪有这样的人。 还贤惠,贤惠个屁。 早知道,就不让一郎娶她。” 吴老太恨的不行。 芳姐端过盏子吃茶,又让丫头把铜镜拿来,她坐在那,用银红的手绢掩着,剔起了牙来。 吴老太见女儿不接她的话,忍不住催促道, “别剔牙了,快帮娘想个法子来,难不成就眼睁睁的看着咱吴家的东西,都被她给霸了。” “等什麽时候,我与一郎说说,一郎向来听我这个姐姐的话。 我也不是那等占人便宜的人,不是咱吴家的,咱不要,是咱吴家的,一弟妹占着,情理不合。” 芳姐嫁人的时候,冯氏还没进吴家,所以姑嫂俩人,没怎麽相处过。 柳氏是知晓的,芳姐在吴家当姑娘的时候,连她都要让着,性子要强的很。 她在婆家过得日子再难,也没朝娘家要过银钱。 刚回来那阵,整个人沉默的很,说话都要先看一眼对方的脸色。 冯氏来看她,她对冯氏很是谦恭。 从腕子上褪下来唯一的首饰,与了冯氏,还怕冯氏嫌弃。 问起她婆家的日子,只说过的好,有多少人伺候。 在吴家待了两年,她慢慢的变回了在家当姑娘时候的样子。 话也敢说了,人也放的开了。 “可怜我是个没本事的,镇不住她。 要是搁到厉害的人家,早就一巴掌打的她知道,在家里,谁是天,谁是地。” 青州一个灾年,把她压箱底的钱,用的所剩无几。 后面又时常贴补芳姐娘仨,吴老太穷的很,正急需好东西填箱笼。 芳姐平时爱打双陆,在吴老太屋里又坐了一会,听闻冯氏前些天得了一个手艺好的梳头娘子。 便使赵婆子与她借来,下晌她还等着去宋娘子家。 她刚到沂州不假,可外面的人见她是知州相公的姐姐,都邀她一块顽。 其中有个小吏家的娘子,常拉着她去宋娘子家打双陆。 这宋娘子,是个寡妇,丈夫还当过官,给她留下了不薄的家私。 沂州有头有脸的人,都爱去她那。 赵婆子来到了一房,把芳姐想借梳头娘子的事与冯氏说了一遍。 借她也不妨碍什么,只是冯氏并不愿借。 她这个姑姐,远比不上两年前刚归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可怜她。 现在也不知怎麽了,爱插手她一房的事。 一郎是她兄弟不假,可俩人都已成家,这一房有她这个大娘子就够了。 不过,她当着赵婆子的面,也没说不借, “不凑巧,王娘子今日不得闲,我刚刚让她来给我梳头,她都不肯来。 她是我请来的,不是咱家的下人,我也不好说什么。 你回去和姐姐说说,不是我不肯借与她。” 赵婆子回去学了冯氏的原话,芳姐心里有些恼,她又不是要她的人,只是把人借来,与她梳个头发。 “她就是这样的人,占咱吴家的便宜,咱吴家想从她那借点什么难的很。 前几年,我见她屋里的瓶好,借过来摆几天,后面她让她的那些子陪房,来我屋里又抢又砸的。 你说,她要是想要瓶,和我说一声不就成了,非要让人来抢,弄得家里乱糟糟的。 旁人还以为是我拿了她的,不肯给,把我的名声都给弄臭了。” 吴老太说的芳姐,对冯氏的不满多了起来。 “人家给咱一郎送的礼,值几百贯银钱也是有的。 这些钱,都进了一房娘子的箱笼。 赁梳头娘子的银钱,八成用的都是咱家的,还不让咱家的姑奶奶用,真是欺负人。” 赵婆子在旁边,不忿的说道。 挑拨怂恿着芳姐,去一房讨要东西,到时候她也跟着沾便宜。 芳姐和吴老太不同,看出了赵婆子的心思。 与了她几个钱,打发她去外面给她找个梳头娘子来。 …… “三丫,你去灶房寻我妹妹,让她忙完灶房的事,早归家,我有事问她。” 桂姐儿被梁父送去私学识了些字,让她再学个手艺好傍身。 刁妈妈一向听梁父的话,就使卢婆子的关系,把她塞到了四姑娘金哥的院里,跟着苗奶妈学梳头。 金哥屋里没有单独的梳头娘子,她的奶妈梳的不差。 原本是想送她去元娘那的,她那的梳头娘子,还是冯氏的陪房。 可她身边,已有三个学梳头的丫头,其中两个,一个是她亲女,一个是她外甥女,桂姐儿如何挤得进去。 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了金哥这。 金哥这也是有好处的,她得冯氏的宠,又不像元娘有一门显贵的亲事。 所以她的院里,既没有元娘那争斗厉害,又不像三姑娘那冷清。 私学,梁堇也是去了的。 私学也分三六九等,梁父手里没有那么多银钱,只能把两个姐儿送到了一个老童生家里。 梁堇趁下晌不做活的时候,就过去。 “姐姐可还有旁的要交代的?” 三丫是金哥院里的小丫头,从外面买来的。 桂姐儿仗着进院比她早,又是家生子,没少使唤她跑腿。 “没了。” 桂姐儿身上穿着个无袖的长褙子,水红色,下穿白布细折裙,一根豆绿色的汗巾,系在了腰上。 额上还留了发,留到眉上高些,她见院里的丫头留了,便回家让一姐儿也给她剪个。 丫髻上还攒了两朵头花,学着大丫头的做派,手中不离手绢。 在金哥院里,除了跟着苗奶妈学梳头外,还另做些杂活,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寻个地方躲懒。 三丫来到灶房,寻到了正在切菜的梁堇,把桂姐儿交代她的话,与梁堇说了。 “累你跑一趟,这是胡娘子与我的糕,我没碰过,还干净着。” 梁堇给了她两块蒸的栗子糕。 “多谢姐姐。” 三丫喜滋滋的接了过来,她就爱被桂姐儿使唤来灶房寻她妹妹,她妹妹一姐儿每次都会与她些吃食。 有的时候是糕,有的时候是果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得块香肉。 “一姐儿,你的羊舌一直片不好,姑母都说了你好几次了。 这片羊舌有什么难的,听说再过一阵,冯娘子就要让咱们做菜了。” 做菜是考验,听她姑母胡娘子说,冯娘子要给元娘定下未来的灶房娘子。 到时候不仅在她和一姐儿之间挑,还有其他人,一共是七个。 她姑母这些天,晚上不放她走,留她在灶房,不惜拿出自己的银钱,买来生肉,让她练大菜。 她的厨艺,姑母是夸过的,这三年来,红果没少下苦功夫,胡娘子又逼着,硬生生的练了出来。 做的大菜,不仅像模像样,味道也不错。 红果晓得她不会和自个争元娘的灶房娘子,这是一早就说好的。 一姐儿是个厚道的人,不是那种坏心眼的。 再说了,她的手艺比不上自个,争也没用。 她说这些话是为她好,盼着一姐儿能做三姑娘的灶房娘子。 她和她在一块这几年,一姐儿与她是同年生人,比她还要小两个月,可每次都是一姐儿让着她。 她念她的好,俩人又有情分在,心里为她急。 “我生的笨,只能多费些功夫。” 梁堇笑着说道,晓得红果是为她好。 她不仅羊舌片的不好,就连学做大菜,也学的慢。 每次都是红果学会了,她迟上好些日子才做出来,味道也比不上红果的味儿好。 拿大菜中的清蒸羊肉来说,红果蒸出来的是嫩的,梁堇蒸出来的又老又柴。 偏偏炒个猪下水,炖个血脏羹,这些登不上台盘的菜,味道好的很。 梁堇何尝想这样,她要是学的比红果快,胡娘子定会不高兴。 她把切好的豆腐放进了炖汤的瓦罐里,只见豆腐纷纷散开,好似一朵菊花。 只是刀工不好,有的细的能穿针眼,有的则粗的断掉了。 张雁姐也听到红果说的话了,她在灶房这几年没学到什么厨艺。 可她志不在此,也不在意胡娘子不教她。 43.第 43 章 一更 梁堇到了住处,见桂姐儿还没回,便从里面插上了门,在箱笼里寻到了个木盒。 木盒里装的不是银钱,而是她这几年跟着胡娘子,学的做菜方子。 如今,她大菜都已学的差不多,这上面的东西,她早就记的烂熟于心,便寻个蜡头,把这些草纸放在盆子里给点了。 她心知胡娘子对她藏私,教的大菜,少了几道香料,这是故意防着她。 人心隔肚皮,胡娘子也是为红果作打算。 怕她一个反水,不认账,抢了红果的前程。 梁堇不怪她,搁到旁人身上,也会这般。 少了几道香料,做出的大菜,味道不那么出挑了,梁堇也不是那一成不变的人。 她这两年,没少琢磨胡娘子教的大菜,颇有心得。 大菜的味道,并不是一定要守旧。 每个灶房娘子,做菜都有擅长的地方,就像胡娘子,她擅长拿捏火候,做的羊肉,以蒸的最为出彩。 并且她还有最聪明的一点就是,在做蒸羊肉的时候,她并不会放多种香料来调味。 有的灶房娘子,做羊,要往里面放十几种的香料来增味。 胡娘子与她们不同,只会用梅子酒来增味,这样既不毁了羊肉本身的味道,还能激发出它的鲜气。 做出来的羊肉,油而不腻,清嫩不失味道。 她的糟脆筋,也有同曲之妙,吊的汤头不见一滴油,却让人吃了念念不忘。 梁堇虽有厨艺,但从不敢小瞧旁人。 不说胡娘子人咋样,她的手艺,是实实在在的,要不然也不会当上冯氏的陪房。 她跟在她身边,看她做菜,受益良多,也算是摸到了北宋官宦人家菜肴的一点门槛。 晓得一桌席面的规矩,像吴家,要是来了客人,冯氏让做一桌席面。 胡娘子就要打听,来的是什么客,男客还是女客,身份贵重与否。 然后再列单子,主菜要上双数,不能是,五,七……会认为不吉。 要是一般的女客,就备四道主菜,一道大菜,两道羹,余下是些小食。 冷热,荤素,这都是有讲究的。 要是男客,要有佐酒的四个碟,羊肉签,莲花肉,旋鲊,炙鹌子。 另外四个碟,盛松子,银杏,鹅梨,香圆。 剩下的主菜和大菜与女客一样。 席面,分上席,中席,下席,来了贵客,做上席。 前些年,柳氏的哥嫂来吴家打秋风,冯氏让做的两桌下席招待的。 下席和上席的席面,差别很大,不仅差着碟碗,更差着菜色。 下席是没有大菜的,主菜也甚是不讲究,外面买来的烧鸡,都能上得了台盘充主菜。 还有席面上盛菜的碟,要用上等细瓷,有的还用银碟,银碗,银酒壶,牙箸都是楠木做就……下席没有这诸多讲究。 这里面的门道多,胡娘子说的时候,她都暗暗记在心里。 灶房娘子不是好当的,但只要肯下苦功夫,便不愁什么。 桂姐儿从苗奶妈那得了两块白绢,哼着小调,从外面回来。 在院里浆洗衣物的海棠,见了她,衣裳也不洗了,凑了上去,好姐姐的叫个不停。 “好姐姐,在四姑娘那,可是又得了什么稀罕玩意?” 海棠还在吴家的灶房里打杂,她也想进二房主子的院里伺候,哪怕是当个倒尿桶的都愿意。 可惜她娘蔡婆子和二房的人搭不上话,平白的误了她的前程,使不上一点劲。 “没得什么玩意。” 桂姐儿是个势利眼,瞧不上她,懒得和她多费口舌。 海棠见她进了屋,关了门,瞅院里无人,便贼头贼脑的蹲在了她家窗子下面,想听俩人说些啥。 原来是苗奶妈的弟弟得了急症去了,也不是她亲弟弟,而是她后娘给她生的。 俩人平时不怎麽走动,桂姐儿不晓得要不要给苗奶妈拿银钱。 “你和旁的丫头不一样,旁的丫头,想拿就拿,可你跟着苗奶妈学梳头,这个钱一定是要拿的。” “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心里拿不定主意,要问问你才好。 去年,元娘屋里的周奶妈家里死了人,听说院里的丫头,一人给拿了二十个钱。 我这要拿多少,死的和苗奶妈不是一个娘生的。” 桂姐儿遇到事,爱问梁堇。 外人瞧着她是个有主意的,其实不然,她最是个没有主心骨的。 碰上啥,不敢自己拿主意,都要问一遍梁堇,才敢去做。 “你拿十个钱,是不是一个娘生的,又有什么重要的。” 反正这钱苗奶妈也不会给那边, “你在四姑娘院里,平日要靠人家多照拂,不要舍不得这几个钱。” 梁堇劝她,这样的事,苗奶妈也没几回,她告知了旁人,就是让人来给她送钱。 要是不想收钱,瞒着不说就是。 银钱给的少了,那苗奶妈心里不舒坦,给你穿小鞋,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桂姐儿还真舍不得给这麽多钱,这些钱快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钱了。 她在金哥院里,如今一个月领四十文钱。 苗奶妈说,等她日后梳头梳的好了,就抬举她,让她进屋去给金哥梳头,到时候,会给她涨月钱。 也不知道是不是哄她的,桂姐儿这个月,在货郎那打了二两桂花油,又买了头花,哪里还剩的下钱。 便伸手朝二姐儿借十个钱,说下个月发了月钱,再还她。 说是还,哪次还过。 梁堇有心不借与她,可又怕她手里没银钱给苗奶妈。 “这次借你的钱,要是再耍赖不还,我就揭了你的皮。”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的很。 对这个桂姐儿,不能手软,她就是这样德行的人,连亲妹妹的便宜都要占。 几天不打,皮就痒的难耐。 桂姐儿撇了撇嘴,不吭声,晓得她说的出就做的出来。 她还想着,把今日刚得的白绢,分她一张,见她还要揭她的皮,说什么也不给了。 梁堇让她去屋外等着,她藏钱的地方不能叫她知晓,叫她知晓了,怕是又偷她的。 桂姐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梁堇有时候都拿她没法子。 还偷穿梁堇的好衣裳,见梁堇得了啥,就要来抢。 梁堇忍她忍的久了,就会打她。 桂姐儿推开门走出来,正好看到海棠慌里慌张的跑去洗衣裳,她心里顿时起了疑,但没有追上去问。 屋里,梁堇这年,平日要孝敬胡娘子些东西,果子,蜜饯,有时候是香粉,零零碎碎的。 她每年生辰,还要送去两条鱼。 还有她自个平时的花销,除去这些,才攒下两贯子钱。 这两贯钱,在梁堇看来,算不上钱。 她的月钱,比年前涨了十文,如今是五十文。 一个月五十文,一年才六百文,还不到一吊钱。 光靠这点子月钱,难免捉襟见肘,更何况以后少不了用钱的地方。 在这底下,什麽妈妈,奶妈,婆子,丫头,娘子。 只要手里有点权,就有人上赶着送礼,送银钱。 这底下比上面,更讲人情世故,也更现实。 银钱就是这里面的通行证,干什麽都要拿它来开路。 梁堇早就看明白了,只能想法子赚银钱,这样才能日子好过,路好走。 她也不想这样,可这底下的规则就是这般。 她只是个没有地位的家生子,命都不在自个手里,在这些下人中,如何蹚出一条路来,比什么都重要。 自来到沂州后,她只要得闲,就会去这附近逛,还有市井。 下人院里,几家共用一个灶房,她做小食不方便不说,还会惹人注意。 她想在外赁个灶房,寻摸了些时日,见市井西边,有个卖头花的娘子,她们一家是外地人,来这赁了屋做些小生意。 平时灶房只做饭食,剩下的时辰都空着不用。 她想赁来用,煮些酱肉卖,酱肉的利比香鸡子的要大。 梁堇盘算好了,次日便寻了过去。 卖头花的杨娘子见有人赁她的灶房,当然愿意。 她赁这灶房,一个月是百六十个钱,问梁堇要了百钱。 梁堇不是没有打听过这片的赁价,百钱,着实高,她不肯给, “我手里只有一百五十个钱,娘子的价高,我再去寻旁人家。” 见这个丫头要走,杨娘子如何肯放她走,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一百六十五个钱,让梁堇赁到了。 “柴,你自己买,油盐醋都不能用我的,还有,你不能耽误我做饭食。” “娘子放心,我晓得,中午的时候我不用灶房,只有下晌的时候用。” 杨娘子见她年纪不大,说话这般老道,不由得问她是哪里人,家住在哪,怎麽出来赁灶房使。 “我也不晓得我是哪的,我娘带我来此地讨生活,她白天在别人家做帮工,日子难过。 沂州屋价又贵,我与我娘借住在一个旧相识的家里,不好用人家的灶房。” 梁堇把自己说成了寄人篱下的人。 “你也是可怜的,怪不得这麽小,就晓得补贴家用。” 杨娘子的灶房在屋后面,她住的屋是临街的,平时在门口支个摊子,卖些头花和各色麻线。 她男人前些天去外面贩珠去了,不在家。 说完,她就带梁堇去了灶房,灶房里的哪些物件用坏是要赔她的。 还把自己切菜的的案台分给了梁堇一半,又嘱她用完灶房,需收拾整洁,她是个爱干净的。 44.第 44 章 一更 梁堇赁好灶房后, 就去盐铺买了两斤官盐,又去杂货行,沽了五两米醋。 等把东西都置办全后, 出门身上带的一吊子钱, 用的只剩二百一十八文。 她不是没有想过, 自个赁间屋作灶房。 一是赁金贵, 二是还要花钱买锅。 当初柳氏管家的时候,就因为锅贵,不舍得买两个, 被灶房的王管事没少埋怨。 这与人合赁, 至少省下了七八百钱。 次日, 梁堇用草绳拎着一条五花肉就过来了,路过杨娘子身边,还向她问了好。 这会杨娘子的头花生意不好,没啥人,就跟着到了灶房, 生怕梁堇偷用她的油。 梁堇把肉放下, 先去井口打了半桶水, 把昨日买的瓦罐都清洗了一番。 “你这做的什麽吃食,怎麽还用上瓦罐了?” 站在灶房门口的杨娘子忍不住好奇道。 “是南边的瓦罐酱肉。” 梁堇没卖过酱肉, 也不知好不好卖, 不敢做太多。 瓦罐酱肉? 杨娘子还真没有听过这样的吃食, 有些稀罕, 但也没放在心上。 打量的眼神, 在灶屋转了一圈,见她置办的东西齐全,柴都买了两捆, 便没再说什么。 梁堇见她走了,心里一松,对方要是在这盯着,她不好做酱肉。 把灶火点燃后,先把切成方块的五花肉,放在锅里,小火煎出油来。 煎到两面金黄,把肉盛出来,里面的残油,用来炸葱蒜,猪油变成了葱油。 后面把干焦的葱料捞出弃用,再放入糖,熬出糖色…… “杨娘子,你做了什么吃食,这般好味。” 说话的是住在杨娘子隔壁的人家,都叫她陈二嫂。 本是这沂州的乡下人,她男人不知从哪学来了一手做糕饼的手艺,两口子便进城赁了铺子整日蒸糕卖糕。 几年时间,便攒下了些家资。 杨娘子的丈夫不在家,她时常请她过来与她晚上作伴。 闻言便说, “我哪有这般手艺,想来是赁我灶屋的那个丫头做的。” 杨娘子心中暗想,这丫头才多大,要是搁到旁人身上,怕是还不晓事,哪里会什么手艺。 这肉也不知怎麽做的,咋这般馋人得慌。 闻着这味,比张家熟肉铺卖的熟肉还要香上几分。 灶屋里的梁堇,把肉在锅里炒的红艳艳后,再装进三个瓦罐里,瓦罐里加上水,然后坐在炉子上焖煮。 这炉子是她赁来的,她专门挑的炉口大的,上面架着竹夹,能放四只瓦罐。 一个月赁金才七文钱。 北宋有专门的赁货行,谁家要是有丧事,连丧衣都有赁的。 她估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用麻布垫着掀开了盖子,见里面的汤汁熬的快没了,五花肉吸饱了汤汁,一块块呈现出鲜亮的酱色。 “杨娘子,这是我做的酱肉,与你送些。” 梁堇用陶碗盛出了上半碗来。 杨娘子又惊又喜,连忙起身接过, “怎麽好白吃你的……你这还要卖银钱。” 这肉她还没吃,就知道定是不差,光是看着,就让人口中生津。 “昨日我多有劳烦娘子,这几块肉不值什麽,娘子别嫌。” 梁堇已经交了一个月的赁金,日后少不了和杨娘子打交道,送她碗肉,以后也好说话。 “不嫌不嫌。” 杨娘子吃了梁堇送的肉,对梁堇熟络了许多。 没过两天还和她说,让她再买柴就去王家巷子里买,她家的更经济,还给送过来。 梁堇谢了她,她要是不说,她哪里会晓得。 之前买柴,都是请人送的,还要另给银钱。 沂州这边也有夜市,她在杨娘子这打听来的,说是沿着绸缎铺一直走,在官学后面。 她本想在市井卖,但少不了去串脚店,串脚店要吃气,哪有去夜市,自由自在的,不用看人的脸色。 她在这转了两日,就找好了位子,酱肉卖的很顺,除去头一日剩下了些,其余几日,都卖光了。 一斤猪肉,能出三十块酱肉,一块酱肉卖两文钱。 猪肉一斤不过二十四文钱,算上盐,糖,香料,柴等,撑死也不过三十文。 也就是说,一斤猪肉净赚三十文钱。 她一天做两斤来卖,就是六十文,一个月,就能得一贯八百文。 差不多是两贯钱了,梁堇见铜板越来越多,身上的劲头也越大。 “你这几日都忙些什麽?” 红果想寻她都寻不见,事情一做完,就没人影了。 “冯娘子都快定灶房娘子了,你怎麽一点都不上紧。” “还有两个月,早着呐。 冯娘子这次是给元娘定人,我如何比得过你的厨艺。 再说了,当初说好的,我不与你争。” 红果见她提起了这事,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这几年,她们虽然都心里明白,但谁都没有在明面上说过这事。 “那你也要在冯娘子跟前好好露脸,给三姑娘当陪房和给元娘当陪房是一样的。 我还有些羡慕你,三姑娘脾性好,不是那种难伺候的。” 梁堇知晓红果是怕她心里有芥蒂,所以才宽慰她。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跟着三姑娘是一条出路。 四姑娘金哥比三姑娘小三岁,给她当陪房,要等许多年。 春桃姐姐与她说过许多这位三姑娘的事,三姑娘性子是好。 等冯娘子给元娘挑好人,就该给三姑娘挑了。 给三姑娘挑,自然要问三姑娘的意见。 梁堇心里没谱,也不晓得三姑娘愿不愿意选她当陪房,她听说三姑娘奶妈的女儿,在别处也学了做菜的手艺。 到时候,三姑娘选她奶妈的女儿也说不准,假如真这样,那她只能再熬几年,等四姑娘金哥了。 无论给谁当陪房,梁堇都要精湛自己的厨艺。 这一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昨个卖酱肉的时候,见一老翁,做的水腌鱼,买者众多,忍不住好奇,也买了几文钱的,一吃发现,味道好的难以言喻。 她活了这些年,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鱼。 那鱼不过是寻常的草鱼,味道却鲜的让人难忘。 晚上的时候,梁堇一如既往的去卖酱肉,想起老翁的鱼,便想过去买些来吃。 “儿啊,这是给你娘买药的钱。” 一个身穿蓝色衣裳的闲汉把张老翁钱匣子里的钱要全拿走,张老翁在一旁苦苦哀求他。 “爹,你怎麽才卖这点子钱。” 闲汉不满,又把张老翁身上私藏的银钱给搜刮了去。 张老翁上前去抢,他一把老骨头,如何能抢得过对方,被对方一把推搡到了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梁堇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把张老翁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问了缘故才知晓,那个闲汉并不是他的亲儿,而是亲侄。 他有个女儿,远嫁他乡。 这泼皮见他无依靠,硬是要给他当儿子,刚开始的时候,对他也算是孝顺。 可后面,就暴露了本性,日日来他这要银钱。 一个不如意,就在家里又摔又骂。 “我原想存些钱,带着老妻去投奔女儿女婿,可老妻身上又有旧疾,经常吃药,走不了远路。 可怜我俩,只能在这被这个无赖讹上欺辱。” 张老翁说起这事,就老泪纵横。 这无赖不学好,在外与人厮混,结交了些干兄弟,常带人到家里吃喝,他惹不起,只能和老妻处处忍让他。 “怎麽不报官府?” 梁堇听得揪心,忍不住问。 “若是报了官府,他的那些子兄弟还在外面,如何敢报。 只盼着老妻的病能好些,我们也能早日离了这无赖。” 药食同源不分家,梁堇之前学过这些,见老翁实在可怜, “敢问老翁,婆婆身上是何旧疾,有什么症状?” “大夫说是痨病,一直喘咳……直夜里,虚汗满身……” 张老翁说完,叹了一口气,大夫说痨病治不好,只能用汤药吊着命。 可是汤药没少吃,越吃他老妻的身子就越不好。 梁堇听他这般说,不像是痨病,倒是有些像咳疾。 她见过得痨病的人,症状和阿翁妻子的不一样。 张阿翁见她似有话要说,问她是不是识得此疾。 梁堇不是大夫,咳疾,也只是她的猜测,她想了半天,心中确实有个方子。 不管阿婆是不是痨病,这个食方都对咳喘有益处。 “阿翁,我有一偏方,取桃仁三两,去皮研磨成粉状,二合青粱米,淘洗干净。 把桃仁粉放在米里,煮成粥,早起不要用饭食,先喝此粥,对咳喘有好处。” 核桃,青粱米,米行和干果铺就有,价儿也不贵。 张阿翁晓得是小娘子心善,这核桃,青粱米,不过是寻常之物,没什么稀奇之处,怎麽会对咳喘有好处。 只当她是从哪听来的,便没有放在心上。 “来来来,尝尝我做的鱼。” 张阿翁每日都是在家做好鱼后,推着板车过来叫卖,板车上放着三个木桶,用白布盖着。 味道隔着布都已经渗了出来。 梁堇见他不信,还要送给自己鱼吃,忙推辞掉了。 “阿翁,不诓骗你,你试试也无妨。 我先走了,还要去卖酱肉。” 梁堇挎着大篮子,里面是两个瓦罐,肉从里面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这样好卖些。 45.第 45 章 一更 “二姐儿, 听说有个大官人在宋家酒楼过生辰,请来了张庖人,那里人多, 何不一同过去看个热闹, 也好卖吃食。” 王二哥是梁堇前不久结识的,他比她还要小两岁, 常在此地兜卖甜果。 梁堇刚来到素日待的地方,就见王二哥在这等她,她闻言不由得问道:“王二哥,不知你口中的张庖人是何人?” “你竟连他都不知, 他是咱沂州有名的庖厨,尤其做的五珍鸭,连新来的知州相公都夸。这道菜,还有个诨名叫‘赛羊肉’。” 这张庖人仗着自己手艺好, 架子摆的大, 能请得动他的人, 都是在沂州有些脸面的。 听说请他做这赛羊肉,没有十四贯银钱,人家是不肯做的, 并且还要再送与他一匹缎子, 一匹绸子, 上好的金华酒半斤。 王二哥也只是远远的见过这道菜, 并未吃过,把它说的天花乱坠,口水直流,就好似在这道赛羊肉面前,皇帝老儿的吃食, 也不过如此。 可他不知,眼前与他一样卖吃食的梁二姐就是新来的知州相公家里的人。 梁堇听他把张庖人夸的这样神,也想过去见识一番,长些见识,便挎着篮子,随他一起去了。 宋家酒楼,是沂州的正店,有两层之高,雕梁画柱,檐子上的六个角,挂着长灯笼,到了晚上,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煞是气派。 梁堇没有进过这样的正店,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只路过正店门口两遭。 门口有在招呼客的“大伯”,腰上系着一条彩帛做就的汗巾子,头戴一块麻布幞头,口条顺溜。 进了店,只见里面热闹非凡,下面摆了几张桌,坐的都是客,茶博士提着一壶茶水,那壶嘴足有梁堇的胳膊长,在中间替客换汤,斟酒。 另外还有端菜唱菜名之人。 二楼长廊边皆是小阁子,也就是小屋,有弹唱之音从里面传出,并有琵琶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屋里的烛光映在外面,间有几个女妓,穿着颜色衣裳,打扮的好似神妃仙子,倚靠在廊上。 王二哥常来此地,领着梁堇绕到了后面,穿过狭窄的廊道,又是一番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姐儿,着白衫绿裙,坐在春凳上,口中唱着南边小调,吴侬软语,旁边是一个老爹,手中拉着一把二胡,想来俩人是父女,来此卖艺。 可惜这样的小调,却无人听,食客们大多都围在了中间,只有两两的人还坐在位子上吃酒。 这里面有卖小食的丫头,婆子,不单只有梁堇她们俩。 还有被张庖子名声引来特意过来看他做菜的,场面闹哄哄。 梁堇和王二哥压根挤不进去,只好先卖吃食。 “老相公,要不要瓦罐酱肉?” 梁堇挎着篮子,寻着买主。 这卖吃食,称呼人,也是一门学问。 梁堇见了年老的就叫老相公,对方爱听,见了年轻的,就称呼对方为大官人。 就好比,见了妓人,甭管是官妓还是私妓,都要叫对方一声“行首”。 行首本来是指这一行,翘楚拔尖之人。 “瓦罐酱肉?名子倒是稀奇。”正在独自吃酒的程相公放下了盏子,抚着胡须,看向梁堇篮子里的瓦罐。 “小娘子,给我来些尝尝,要是不好吃,我可是不给你银钱。” 梁堇晓得对方是故意在说笑,便笑说,“老相公一尝便知,不好吃,自当我白送与您吃的。” 说完,梁堇把篮子放在桌上,打开瓦罐盖子,用牙箸夹了四块,放在油纸上托着,送到了程相公跟前。 “这是不是拿豉油做的,色儿不错。”程相公是出了名的爱吃,年轻的时候做官,地方上的吃食,都被他寻摸了一遍。 如今府里还养着个厨娘,不过他的嘴刁的很,他常去吃的那家煎白肠,人少放了一味臭卤他都能吃出来, 豉油就是酱油,叫法不同,有的人还叫青酱。 他这话一出,梁堇就知道对方怕是个会吃的,没有接话,而是让他尝,看能不能尝出来。 程相公夹了一块,塞到嘴里,吃着吃着突然细嚼慢咽了起来,梁堇还等着他说话,只见他吃了一块又去夹了一块。 连吃两块后,才肯说话:“你这酱肉里没有放豉油,定是放了糖,这就奇怪了,里面放了什麽,才使得肉块有这般酱色。” “吃起来软烂,又不是十分软烂,肉膏甜中带咸,香而不腻……小娘子,这酱肉,是谁做的?” 梁堇停顿了一下,说:“是我娘。” 想来这定是人家的秘方,不告诉人的,程相公没有再追问下去,见她瓦罐里还剩下点,就把手伸进袖子里去摸钱袋。 “难为你娘手艺好,能把寻常的猪肉炖成这般。” 梁堇接过老相公递来的半角银子,说:“我替我娘谢过老相公……只是这钱,给多了。” 她今日出门身上没带铜板,在夜市卖,人家给的都是散子,自然不用找钱,这半角银子,梁堇也不知有多重,她身上就六个卖酱肉得的铜板,这也不够找给对方的。 “多的是赏你的,你明日可还过来卖?”程相公追问。 ??? 梁堇从来没有遇到过要给她赏钱的吃客,还出手这般大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点了点头,说:“老相公要是想吃,我明晚还来这,不要你的银钱。” 酒楼里卖小食的其他人,都一脸艳羡的看着梁堇。 出了酒楼,连王二哥都酸她,说:“二姐儿,你的时运怎麽这样好,你可知把你酱肉都买去的人是谁?” “是谁?”梁堇还真不知道。 “是程老官人,抠门的很,想来是你的酱肉让他觉得好,才舍得给你银子,那半角银子,怕是有一两多。” 王二哥还没见过这个老抠门赏过谁银子,张庖人的鸭子做的这般好,也不知他有没有赏过人家银钱。 梁堇听后,有些诧然,见王二哥不高兴,便拿出五个铜板,买他的果子。 要不是王二哥带她来,她也不会得这银子,还说明日多做些酱肉,送与他吃,算是谢他,这般之后,王二哥心里才好受了点。 到了住处,梁堇家里没有小秤,北宋的白银,都是要上秤称量后,才知晓有几两重的,这是碎银子。 要是朝廷发行的官银,是有统一的重量的,不用上秤就能知晓。 她又去旁人家借来了秤,称量了银子……竟然有一两七钱。 一两银子在青州的时候,能换一千一百文,沂州应当也差不多,这还是过年的时候,梁堇听梁父说的。 这块银子,也就是一千八百七十文钱,再添一百十文,就是两贯钱。 真是白得的,梁堇高兴的不行,这银子比铜子方便,她不准备把银子破成铜子,这要是破成铜子,能有两斤重。 见桂姐儿要进来了,她急忙把银子藏在了罐子里放回原处。 躺在炕上的时候,才想起来张庖人的“赛羊肉”,没有亲眼看上,真是说不出的遗憾。 她在外面,只闻到了些味,梁堇不知道的是,要是她再多留一会儿,就能见上这道菜了。 她和王二哥走后,孙官人与请来的客,分食赛羊肉,给程相公盛了一碟,程相公却不要,把肉让给了旁人。 这让众人都不解,过生辰的孙官人,问其原由,可是自己哪里怠慢了他,要知道程相公爱吃,这又不是一般的菜,哪有推辞的道理。 就连张庖人也看向了他,程相公是个老饕,还曾夸过他做的鸭子味好。 程相公指着面前油纸包里剩下的酱肉说道:“孙官人切不可多想,我只是贪嘴多吃了这酱肉,张庖人做的五珍鸭,实在是吃不下了,这才让与他人吃。” 孙官人也是好吃之人,要不然也不会费了这么多银钱,请来张庖人,他看向那酱肉,用油纸垫着,不是酒楼里的吃食。 等看清后,只见那酱肉,色泽红亮,还散发着香味,便向程相公讨了一块来吃。 肉有些凉了,但入口软糯,孙官人吃了一块,就问是从哪家熟肉铺子买的,他竟不知沂州多了一家这样的铺子。 “从一小女手中买来,这叫瓦罐酱肉。”程相公答道。 席上众人都想尝尝,程相公想着明日那小女还过来,就让酒楼里的人拿去后灶蒸热即可。 后灶里的案首见是程相公让热的,这油纸包不好上蒸笼,就给换了个讲究的碟子。 谁承想,酒楼里新来的上菜伙计,把这碟酱肉混在了其他菜里,给二楼的客送了过去。 这客不是旁人,正是吴相公,他坐在上首,坐在下首的是刘同知,鲍通判等人,吴相公本不想来,但鲍通判请了几次,再不来,怕是要拂他的面。 阁子里叫的还有弹唱的姐儿,席上招呼了几位女妓来劝酒。 “知州大人,这姜娘子可是这酒楼里的行首,人家劝酒,你怎好不喝。”鲍通判打趣道,又言明这姜行首是好人家出身,在酒楼里只卖艺,和旁人不同。 吴相公不习惯女子贴自己这般近,坐立难安,又不得不吃酒。 姜行首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离他远了些,从碟子上夹了一块水芹放在吴相公的碗里,小声说道:“相公别一味吃酒,当心烧口。” 吴相公眼前闪过一抹白,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那是姜行首的腕子。 姜行首,生的不俗,身上没有旁的女妓那种黏糊劲,她坐在椅子上,腰肢也不软,带着纤瘦坚韧之感。 就好似这不是酒楼,而是她的绣阁,头上也没攒花,只是插了两根梅花银簪,衬的她的发髻,乌的像墨一般。 上身穿着青杭绢衫子,下穿绿绸裙儿,这般素净,让她在一众颜色女妓中,显得格外出挑。 吸引人的更是她身上的这种气质,只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像别人那般轻佻妩媚,她脸上甚至还带着怯怯的不安感。 “宋家酒楼,何时有了这道菜?” 席上有人吃了酱肉,觉得味美,正要喊人来问话,就见有人进来请罪,说是上错菜了。 刘同知也吃了这肉,说道:“这碟子肉与我等吃,你再给他们上一碟就是。” “同知相公有所不知,这碟肉不是咱酒楼的,是程相公自个的,没想到新来的人给弄错了,还请相公们见谅,如今那边的人来讨要……” “一碟肉,值当个什麽,还让人过来讨要。”说话的是张录事,他是过来陪席的,坐在末尾。 “你说的程相公,可是字仲远的那位老相公?” 吴相公毕竟是当官之人,刚到沂州,就去拜访了这位致仕的老相公。 “回知州相公的话,正是这位老相公。”要不然他也不敢得罪知州,通判老爷们,来这讨要那碟子肉。 酒楼里的管事赔着小心,恨不得跪下给他们磕个头。 吴相公见果然是这位老相公,连忙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问管事是哪碟子肉,他与老相公送过去。 酒楼里的管事哪里晓得,只一个劲的用袖子擦头上的汗,让跪在地上的人,去给知州相公认菜。 “裕之兄,应当是这碟肉。” 刘同知指向中间的那个青鹤白底碟,上来的时候,是一碟肉,叫席上的人给吃去了一半,尤其是刘同知,就数他吃的最多。 吴相公看向那碟肉,脸色难看的紧,这让他怎麽去给人家送,问管事:“你可知老相公的这肉,是城中哪家卖的,速速让人买来。” 管事的腰又往下弯了弯,为难道:“相公有所不知,今日孙官人过生辰,请来了张庖人在酒楼里做菜。 来酒楼看热闹的人多,卖小食的也多,听下面人说,老相公的肉食,怕是从那些人手上买来的。 也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无地去买啊。”要是有地去买,管事是万万不会过来的。 如此这般,吴相公只能端着剩下的肉,去给老相公赔罪。 鲍通判和刘同知他们也要跟着一同去,吴相公让他们留了下来,自个去的,席上的众人也没心思吃酒了,谁能想到上错的那碟肉会是老相公的。 46.第 46 章 一更 次日, 梁堇如往常一样,在西市肉摊上买了三斤五花肉,拎着在杨娘子的灶房里炖好, 又赶着回吴家帮着胡娘子做晚食。 做完这些杂碎的活计后,才抽出身来去杨娘子那拿酱肉。 她今日不准备卖了,给王二哥提前用油纸,包了半包出来, 瓦罐里剩下的包了两包, 待会去宋家酒楼送与昨日那个老相公。 他给的那半角银子实在多, 梁堇即使今日白送与他吃, 也是占了大便宜的。 “也不知那瓦罐酱肉味有多好……”两个卖辣脚子姜的婆子, 一边说一边打梁堇身边过, 她们俩人胳膊里也挎个竹篮。 这离宋家酒楼着实近, 出了巷子便是,梁堇从没有在这片卖过, 也就昨晚在宋家酒楼里卖给了一个出手阔绰的老相公。 眼瞅着这俩婆子像是刚从酒楼里出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女妓身上的脂粉气,她竟不知,自己的瓦罐酱肉,出了名气。 梁堇并不觉得欢喜, 她只是个家生子,出名就是在给自己招祸, 她连忙喊住了俩人, 问道:“婆婆的辣脚子姜怎麽卖的?”她昨晚在酒楼见过这俩人。 这俩人自然也识得她, 只知晓她得了一位老相公的赏,并不知她卖的是什麽吃食。 梁堇见她们篮子里还有辣萝卜,就买了两文钱的, 顺便打听起了什麽是瓦罐酱肉。 “谁晓得那是个啥肉食,宋家酒楼的李管事,在门口站着,找卖酱肉的人。” 另外一个婆子接着说道:“听酒楼里的人说,昨晚知州老爷和一帮当官的人都在这吃酒,吃了那酱肉,说有滋味,怕是让寻人咧。” 梁堇心里猛地一惊,吴相公昨晚也在宋家酒楼? 早知这样,她昨晚就不应该来这,在青州卖香鸡子的时候,鸡子是贱食,登不上大雅之堂,她给自己的鸡子取了个名号,也不会惹人注意。 没想到,来酒楼卖了次酱肉,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这事要是放在旁人身上,怕是高兴的不行,正好拿着酱肉方子去换银钱,去出风头,还能得吴家看重。 可梁堇并不想这样,在这个丫头能被当成礼物,互相送来送去,几贯银钱就能买个人的时代,不引人注意,显得平庸才是好的。 福祸相依,梁堇不想要那福气,她只想平稳的一步一步走,走的慢些也无妨。 现在再说后悔也迟了,她听这俩婆子说酱肉如何做,回家也寻个瓦罐做来卖,忽地计从心来,笑着说, “婆婆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瓦罐酱肉,应该是扬州乡下的吃食,我有个表叔,在乡下常与人做席面,里面就有这样的酱肉。” 俩婆子一听,从篮子里拿了辣脚子要与梁堇吃,问她可知她表叔的酱肉是如何做的。 “我娘不让我和旁人说。” 这样的秘方,梁堇轻易说出来,对方怕是不信,只得厚着脸皮,接过对方递来的脚子啃了个干净,又继续看向她篮子里的脚子,一副馋嘴丫头样。 “好丫头,你与我俩说,我俩不告诉旁人,你表叔的酱肉做的好吃吗?”婆子哄着梁堇。 “乡下的里正还有娶了三房小妾的地主老爷,都请我表叔过去做这个酱肉。” 婆子听这个丫头这般说,想来那酱肉味道定是差不了,地主老爷家里有钱财,是常吃好东西的,连他都吃那酱肉…… 婆子心里痒痒的慌,想知道做法,见这是个馋丫头,一个劲的盯着她的篮子,就说道:“你要是与我说,我给你捡一包脚子,白送与你吃。” “真的白送我吃?”梁堇问。 这丫头没见过世面,婆子暗地里得意,当即从篮子里给她捡了一包脚子,有鸡脚子,鸭脚子,腌制而成的,里面还有大块的姜。 梁堇得了脚子,喜的不行,这才肯说:“我见我表叔去屠夫那买肉,买的都是肥瘦相间门的,把肉拿回家,斩成小块……如此这般后,再放进瓦罐里焖煮就成了。” 婆子听之前,对梁堇的话只信五分,听她说了一遍,已然是信了八分。 站在原地的梁堇见她们走远了,这才收起脸上的馋样,打开油纸包一看,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婆子是真贼,与她的这一包,看着怪多,其实只有上面摆了几块脚子,下面都是姜块。 她也不是真心想贪她的脚子吃,便没有放在心上,今日,这宋家酒楼是去不得了,篮子里的这两包酱肉只能拿回去自己吃。 吴相公和这个老相公应该是认识,否则她卖与老相公的酱肉,怎麽会被吴相公他们给吃到。 刚才只与了两个婆子说,其实她不说,过些时日,这沂州多的是卖这瓦罐酱肉的,只是梁堇等不得。 来到夜市上,寻到卖小食的人,把方子也透给了她们,只不过她这次换了说辞,成了从婆子口中听来的做法。 没出五日,沂州的夜市上,到处都是提着瓦罐卖酱肉的,而梁堇隐在了她们身后,酒楼里的人想寻也寻不得。 这些天,她一直躲在家里,没有再出去过,直到半个月后,卖酱肉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是什麽稀罕事了。 甚至有人还打着祖传秘方的幌子,在夜市揽客。 什么瓦罐香肉,王太守瓦罐酱肉,柳娘子酱肉……层出不穷。 “你好些日子没来了。” 杨娘子倚在灶房的门框上,磕着瓜子,她还以为这个小丫头家里出了什麽事,她不来,她还真有点想她做的那酱肉。 梁堇往水缸里倒着打来的水,说道:“劳娘子挂念,我娘病了些日子,炕边没人伺候,这才没来。” “原来是这样,你还怪孝顺的……”杨娘子见她要做酱肉了,出去又回来,手上多了五朵头花。 梁堇不知她这是何意,杨娘子把头花给她,说:“我见你头上连朵头花都没有,这些你拿去戴,不值什麽银钱,都是卖不出的。” 这五朵头花,两只是细布做的,一只是挑绢的,另外两只是绸子攒珠的。 有的是杏花,有的是海棠花,样式比梁堇家里的精巧些,尤其是攒珠的,攒珠的头花用的料子也好,怕是不贱。 这杨娘子无缘无故给她送头花,梁堇如何敢要,只说珠贵。 “我官人是贩珠的,家里不缺这些,这不是什麽好珠,好珠我也不舍得与你。”杨娘子说道。 她官人贩珠回来,好珠卖给金银首饰行,劣珠她都是拿来串头花用,有时也卖给左邻右舍,给家里的姐儿缝在绣鞋上面。 梁堇见头花上的珠子,有米粒那般大小,不圆润但有珠光,上面缀了一圈,见杨娘子是诚心给她,就问她是不是有什麽事。 “也没旁的事,你酱肉反正都做了,能不能多做些。”杨娘子想吃又不好意思说。 梁堇还以为是什麽事呐,等做好,给她盛些。 杨娘子见她应下了,这才出去把灶房给她让出来。 经过酒楼的事,也让梁堇得了教训,她这次做酱肉,味道只做出了原来的六分。 六分的味道,比一般的味稍好些,吃的多了,会腻住嗓子眼,她本想换个吃食,可又怕这样适得其反。 来到夜市上,寻到了王二哥,之前许给他的酱肉都包好了却没有给他。 王二哥问她这些日子咋没来,梁堇把给杨娘子的那个说辞,说与了他。 “王二哥,这是给你的酱肉。” 梁堇从篮子里拿出一包给他,他的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不肯要,说:“二姐儿,你那日得赏钱,是因你吃食好,是我心窄了,不该忌妒你。”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去宋家酒楼,不去宋家酒楼就不会得赏钱,这包肉是我谢你的,你快拿着。”梁堇见他不接,就把肉塞到了他篮子里。 ……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卖瓦罐酱肉的多了起来,宋家酒楼也卖了起来。” 王二哥一边吃酱肉,一边和梁堇说着发生的事, “咱那晚去过酒楼之后,酒楼里的人在卖小食的人中间门打听你这瓦罐酱肉。” 梁堇垂下了眼,说道:“这瓦罐酱肉是扬州吃食,不单我一个人卖。” “我以为他们找的人是你,谁知没出两日,宋家酒楼就找到了人,是一个婆子,说这瓦罐酱肉是她死去的娘传给她的手艺。” 王二哥吃的嘴上都是油,之前还疑是她,因为程相公吃了她的酱肉,给了她赏钱。 要真是她,王二哥又想不明白了 ,要是他的手艺被酒楼看上了,巴不得凑过去呐,怎麽会躲着不露面。 这也说不通,想来人酒楼寻的真是那个婆子,他见二姐儿唉声叹气的,劝道, “你没有人婆子命好,酱肉也比不上人家的,咱还是老老实实卖咱的吧,能赚一个子是一个子。” 他没有吃过梁堇先前做的酱肉,如今吃了,好吃是好吃,但和这夜市上卖的肉食也差不多,真想不出程相公为何给二姐儿赏钱。 梁堇绷着脸,点了点头,瓦罐酱肉卖的人多了,梁堇的味又一般,不好卖了起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直待在一个地,这下要到处走着卖才行。 就和王二哥结伴,在夜市叫卖了起来。 卖水腌鱼的陈阿翁,在人群中找着什麽人,他想找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天给他食方子的女娃。 他只知晓她是卖肉食的,前两天,他在夜市寻了两圈都没寻到人,找人打听,找了几个都不是她。 “瓦罐酱肉,娘子来两块吧。” 挎着篮子的梁堇,听到有人叫女娃,一扭头见是陈阿翁。 “女娃,可算是找到你了。”陈阿翁上前抓着人不放,要梁堇跟他去个说话的地。 梁堇和王二哥跟着他来到了他的板车旁,陈阿翁松开了她的胳膊,二话不说,给她挖了一碗的腌鱼。 想来食方子对阿婆的病有了点成效,要不然陈阿翁不会这样。 陈阿翁原先没有把女娃与他说的食方子当回事,可老妻咳的用不下饭,吃下去的汤药又呕吐了出来。 实在没法子了,他就想着试一试,买了一斗青粱米和一包核桃,没想到他老妻连吃几日,渐渐的食欲开了,用的饭多了起来。 吃到前几日的时候,虽还有咳喘,但咳的没有那般急切了。 梁堇听他说完,这便对上了,阿婆得的是咳喘,又久吃汤药,汤药里的药性猛,又不对症,把身子折腾虚了。 药食与汤药相比,药性更加的平和,不伤人食欲,她又给了他一个食方子,之前的那个方子,对咳喘有益处,但不能完全止咳。 “四两寒食饧,两盏干地黄生汁水,放些许白蜜,掺和在一起,慢火熬煎,煎至浓稠,早晚各含一匙,细细吞咽。” 这寒食饧是一种饴糖,白蜜也好得,只是这干地黄听也没听过,就问女娃是何物。 “这是药材,药铺有卖。”梁堇答道,把王二哥听得一愣一愣的。 梁堇吃了半碗腌鱼,剩下的半碗让给了王二哥吃,然后要给陈阿翁鱼钱。 “快把银钱收起来,你这要羞死老朽。” 不过是一碗腌鱼,如何能比得上她给他的这两张食方,还要给他银钱,陈阿翁恨不得以袖掩面。 梁堇没有多想,只是想着他老妻还有病在身,他又这么大年纪了卖鱼不易,怎好白吃他的鱼。 见他不要银钱,就把自己的酱肉给他装了一包,说道:“阿翁,你也尝尝我的酱肉,这酱肉不可让阿婆吃,她病好之前,吃食都要清淡些。 陈阿翁记下了,不知要如何谢她,眼角都忍不住湿了起来,梁堇宽慰他一番。 他老妻的病好了后,俩人也能离了沂州,去投奔女儿一家。 “二姐儿,你还会给人看病?”王二哥忍不住问梁堇。 俩人别了陈老翁,又继续卖起了吃食,梁堇答道:“我哪有那本事,是住在我家旁边的一个娘子,也是得的这病,后面打听来的这方子吃好的。 我之前来阿翁这买鱼,见他可怜,就替他打听来了方子。” “我就说,你比我大两岁,怎麽会懂这般多。”在王二哥心中,梁堇已然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我今日沾了你的光,得了鱼吃,又吃了你的酱肉,这些枇杷你拿回家。” 此时,正是吃枇杷的时候,一斤枇杷不过八文钱,小户人家也吃得起,梁堇不要又怕他觉得自己瞧他不起,只好用手绢包了放在篮子里。 酱肉没卖完,她见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就别了王二哥。 到了家,桂姐儿见她篮子里多了一包枇杷,朝梁堇讨来吃,梁堇也就给她了,让她淘洗干净再吃。 这枇杷有五六个,大小犹如鸡子黄,吃的时候把皮给揭了,入口甜津津,要用手绢垫着,否则果子水会溅到衣裳上。 她吃了一个,又把杨娘子与她的头花拿出来,给刁妈妈两只,可刁妈妈嫌颜色娇嫩,让她自个留着戴。 梁堇平日不爱戴头花,都是用红绳绑着俩丫髻,她留下两只细布的,余下三只都给了桂姐。 桂姐见头花又是攒珠,又是绸,又是纱的,欢喜的不行,梁堇又后悔给她了,怕她戴着到处显摆招摇。 桂姐连连许诺不会戴去府里,梁堇才作罢。 俩人躺在炕上,桂姐和她说起了吴家的姑奶奶吴芳姐,她在后宅常见到她。 “今个早上苗奶妈让我去园子里摘杏花,要做杏花水,好梳头,我在那碰到了她,不知什麽时候,她又做了身新衣裳。” 吴芳姐带着一儿一女住在娘家,平时花销都是靠吴老太和吴老太爷贴补,梁堇不觉得做身衣裳有啥稀罕的。 “她这半个月,我都见她做了三身衣裳了,你知道今天这身衣裳,是啥料子吗?” 桂姐就对穿衣打扮上心,吴芳姐常穿的几身衣裳,她都知晓,新穿了一身,除了做的,能是谁给她的? “什麽料子的?” 梁堇也不由得惊讶了起来,吴老太爷手里能有多少银钱,够她这样用的。 在青州的时候,也没见做衣裳做的这样勤,来了沂州怎麽半个月都做了三身。 “缎子的,脚上的绣鞋都是用鹦哥绿潞绸做的,我瞅的一清二楚,还打了新头面,那根鸳鸯钗尤其好看。” 桂姐坐了起来,用手和梁堇比划着,又说腕子上戴了什么镯子,又说耳朵上戴的坠子是嵌宝的,又说梳的发髻如何好看,脸上净是羡慕向往的神色。 “听婆子说,姑奶奶赁轿都不赁小轿了,而是大轿,真真是气派极了,她身边跟着的丫头叫莺儿的穿的都是好衣裳,之前穿的还不如咱们呐。” 吴芳姐从扬州过来的时候,身边就带了这一个丫头,丫头身上穿的寒酸的很。 桂姐把吴芳姐说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梁堇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难不成吴老太爷发了横财,与了女儿吴芳姐许多银钱,这才做了新衣,打了新头面,连莺儿都得了好衣裳。 仅是听桂姐说,梁堇都能想象得到那头面有多精巧,有多费银钱……出门坐的都还是大轿。 47.第 47 章 更新 再说那陈老翁, 水腌鱼没有卖完,就急着归家,在家中寻到一根刺了毛的旧毛笔, 苦于家中没有墨, 就去灶屋蹭了点灶灰, 把梁二姐给他的食方子, 写在了麻衣上。 他年轻的时候,粗学过几个字, 衣裳上的字写的勉强能认,他卖水腌鱼卖了十几年, 手中藏的还有银钱。 平时不敢教那个泼皮知晓, 等他老妻身子好些,他就带着她偷偷离去,那泼皮是个心细的,生怕被他察觉出端详来,只得日日做戏与他看。 陈阿婆又连吃十几日, 身子已觉轻快了许多,和月前相较,原本蜡黄的脸色都有了血色。 “娘,你近日得了什麽好药吃,我瞧你的痨病像是轻了。” 陈安跟着开香料铺子的陈大户帮闲,今日方归家, 见他认的这个便宜娘,以前快死的痨病鬼样, 整日里咳咳咳,惹人生厌。 如今他回来好大一会,却只听得她咳了几声, 难不成痨病又好了不成?他拿眼暗地里打量她。 躺在炕上的陈阿婆闻言,不由得咳的急了起来,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才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把你爹的银钱都要去,他哪还有银钱与我买汤药吃,不过是寻人要了一把药草,煮水与我喝。 我喝着只觉身子更沉……咳咳咳……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就给你爹几个铜板,让他给我去抓点药来吃。” 陈阿婆说完,又咳了起来,那泼皮嫌恶的往后退了几步,见她这样,遂又放下心来,不耐烦的说道:“我哪来的银钱,你日日吃药,把家里都给吃干了。 不说多为我算计,看来不是亲儿待我就是不一样。” 说完,他又好言劝她:“你让爹多卖鱼,早日给我娶上一房媳妇才是正理,到时自有儿媳伺候你们。” 见陈阿婆不吱声,这泼皮冷哼一声,去灶房生火做饭去了,他只做自己的,也不管陈阿婆,吃完一抹嘴就躺回屋里睡起了大觉。 要是陈阿翁此时在家,这泼皮万不会亲手做吃食的,只会使唤他去做,他昨日晚食仅用了一个油饼,早就饿坏了。 不多时,去江边捕鱼回来的陈阿翁刚进家,就听到了呼噜声,就晓得定是这泼皮回来了,把捕来的草鱼放在院子里,进了灶房,又做了吃食出来,端给老妻吃。 俩人坐在炕上,都不说话。 他们趁这厮没在家的几日,已经把包袱收拾好了,住的这屋是他们两口的,陈阿翁昨个就去当铺把屋契给当了一百三十八贯银钱,尽数换成了交子,缝在了衣裳的夹层里。 这泼皮惦记他这屋,不是一日两日了,要不是怕他去官衙告他的状,早就把他们给赶出去,卖了他的屋。 他卖的急,当铺给的价儿低廉,要是卖与他人,能多卖个二三十贯银钱,可泼皮交友甚广,担心他听到风声。 几日前,这泼皮去他那搜刮银钱说是要与他的相好那个娼姐买几表花缎作生辰,明日便是那日子,他今晚势必会去她那,这一去,就是连日厮混不着家。 他们后日就坐船离开沂州,晚上来到夜市,嘱咐梁堇明日上午在这等他,他要教她如何做水腌鱼。 次日梁堇与胡娘子告了假,跟着陈阿翁来到了他往日捕鱼的地方。 “旁人都晓得我的水腌鱼好吃,但他们都不知晓,做水腌鱼里放了这个东西。” 陈阿翁蹲在江边,从地上拽了一把草,让梁堇瞧,梁堇见这草细长,接过来嗅了嗅,只见这草和其他杂草没什麽两样。 她把草揉碎,又放到嘴里嚼……就是这个味,那水腌鱼里放的其他的香料,她大致能尝出来,可唯独这个味,她实在想不出。 有了这味,才使得那水腌鱼和一般的腌鱼不同。 要是旁人,陈老翁才不舍得把自己水腌鱼的秘方告知对方,可梁堇给的那两张药食方子,治了他老妻的病,他实在不知如何谢她。 还拿出十贯银钱,要给梁堇,梁堇说啥都不肯要,“阿翁,快把银钱收起来,我得了你的腌鱼方子,已是占了你的便宜了。” “切不可这样说,你的药食方能治人病,而我的腌鱼方至多是卖些银钱来糊口,应当是我占你的便宜才是。”陈阿翁说的恳切。 分别之际,梁堇把身上背着的包袱给了陈老翁,说是两包糕点,让他们拿着路上吃。 糕点里,梁堇还放了一张酱肉方子,担心陈阿翁不肯要,这才藏在了糕点里。 她给他药食方,不是贪图他的腌鱼秘方,这一码归一码,给了他酱肉方子,也算是心里好受些。 “二姐,你哪来的鱼?” 刁妈妈嫌腥气,捏着鼻子,让梁堇拿到外面去。 这鱼是陈阿翁给她的,她放到外面,又怕院子里的人夜里来偷,想了想,就把鱼倒进木桶里,又往里面舀了些水,然后用家里的空米瓮罩着,腥味就跑不出来了。 得了腌鱼方子,梁堇坐在炕上,往煤油灯里添了些油,把今日陈阿翁教她的,用炭都写在了草纸上。 她把那草摘了一包回来,等过几日做来试试,做水腌鱼的其他香料,她都有,就是不知,这草晒干磨成粉后,做鱼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陈老翁他们走的时候,是晚上,梁堇还去送了,坐的是沂州富商的货船,也收钱载人,平时就停在江边渡口。 三日后,她正在卖吃食,就见陈老翁的亲侄和他那一帮干兄弟,在夜市上到处打听陈老翁的去向。 问到梁堇和王二哥的时候,这俩人只说不知。 “我们和他不相熟,只买过他的两次鱼。”王二哥被这泼皮欺负过,买他的果子不给银钱,如今见这泼皮寻不到人,心里着实解气。 没了陈阿翁给他挣银钱,看他还能张狂到几时,他能有这帮为他出头的干兄弟,都是因着他手头大方,常请这些人吃酒吃肉,人家才与他做兄弟。 没了银钱,也就没了好处,到时候看这些干兄弟还搭理不搭理他。 “这老杂毛,让我逮到他,没他俩的好果子吃。” 陈阿翁走后的第二日,当铺里的人就拿着屋契过来了,泼皮从相好的姐儿肚皮上爬起来后,才发现进不去家门了。 还以为是这俩人胆子肥了,换了铜锁,后面从邻居口中得知,这屋已不是他的屋,被老东西典当了出去,俩人也不见了踪迹。 那老婆子是个病鬼,老东西带着她,肯定走不远,说不准就在这附近赁了屋藏了起来,这般想着,就带着人往别处打听去了。 梁堇冷眼瞧着这些人走远了。 48.第 48 章 二更合一 此时正值五月, 鲍通判家里有个池子,池面上有几只鸳鸯,其中有个红嘴的毛色颇为艳丽。 官娘子们都褪去了沉闷的绸缎衣裳, 换上了罗衫。 “冯娘子, 这鲍通判家里,可真是富贵, 不仅院子修的好,就连这个时节, 都吃的上这岭南荔枝了。” 刘同知的正头娘子齐氏, 坐在凉亭里, 手上拿着一个葵花形的绢扇,小巧别致, 上面还绣了一朵兰草, 极为雅气。 她用小扇半遮着脸, 让身旁的冯氏看向鲍家女使刚端过来的两碟果子。 冯氏朝石桌上瞅了一眼,只见上面摆着一碟樱桃,还有其他时兴果子, 中间摆着的荔枝,上面还带着翠绿的叶, 好不阔气, 用高脚银碟堆了满满两碟。 那荔枝个个如鸡子般大小,透着果红, 就像是刚从树上采下来的。 不由得心下一惊,这鲍家只是个通判,这才五月初,她家官人是这沂州的知州,家里都没吃上荔枝。 往年在青州的时候, 也只是在六七月份,能从外面买些来吃。 “冯娘子,这是我家官人,听闻你来,特意让人弄来的。”鲍通判的娘子,捧着银碟,让冯氏尝荔枝。 冯氏压下心中的惊诧,笑着从碟上捏了一个来吃,这荔枝熟的刚好,用手一剥,汁水都溅到了手上,肉肥核小,甘甜清香,好吃的紧。 可冯氏用过一个,就不肯再用,站起来净了手。 这亭子里,一直有三个丫头端着铜盆,里面是撒了花瓣的水,旁边还有人捧着净手用的香膏,就连擦手的巾子都是素绸的。 冯氏出身京官人家,又有一个出身比她家高的嫂嫂,多少是见过些世面的,可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吃果子,还有丫头捧着盆花水随身伺候的。 “听闻娘子的父亲是京官,我等的出身都没娘子好,有款待不周的地方,妹妹不要笑话我。” 鲍通判的娘子是黔州人,那是个穷地方,后面靠当官的叔父嫁给了当时还是小吏的鲍通判,她比冯娘子大,自称是姐姐。 冯氏嫌她说话粗鄙,还叫自己妹妹,可面上赞了她几句,不过是些场面话,随后就用更衣的由头出了亭子。 今日来的官娘子不少,都跟着鲍通判的娘子奉承她,有些奉承话太过了,登不上台盘。 汴梁那边小官家的女眷,都比她们这些会说话,这也正好对应了人的出身。 有底蕴的官宦人家,说话做事,自有一套章程,论这些,冯氏连那些人中的末流都算不上,可如今到了这地方上,她却成了这些人中的翘楚。 “冯娘子,冯娘子……” 冯氏带着丫头崔儿去更衣,前面还有鲍家的丫头在带路,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转身看去,见是一个眼生的娘子。 沂州大小官员家的女眷多的很,冯氏也记不清她是哪家的。 张氏追了上来,对冯氏欠了下身子,说道:“娘子好,实在是失礼了,我也想去更衣,正好一道去。” 冯氏和她攀谈才知,她是张录事家的,娘家也是汴梁的,和她们冯家还有拐着十八弯的亲戚关系。 “我家官人职位不高,故而每次宴席,我都只能坐末席,时常想寻机会找娘子说话,可奈何没甚机会。” 今日亭子里坐着的都是鲍家娘子,刘家娘子……她一个录事的妻子,只能在亭子外。 冯氏这些年,跟着吴二郎四处去任上,已多年没回过汴梁,如今在这沂州能见到汴梁的人,心里很是亲切, “既是亲戚,闲的时候,常来家里走动走动才是。” “得了娘子这话,我日后定会去叨扰。”张氏不卑不亢的,瞅了一眼鲍家的丫头,然后就不再说话,和冯氏一起进了更衣的屋子。 冯氏不喜这事有人伺候,就没让鲍家的丫头进来。 更衣,说通俗些,就是上茅厕,北宋女眷们身上穿的有单衣,抹胸,衫,束腰,裙,裙里又穿的有裤。 每次更衣,都要把衫和裙脱掉才能方便,有的在裙里穿的是开档裤,这在官宦人家很常见,就是图省事。 但冯氏总觉开档裤有些不正经,不愿意去穿。 这些都是讲究人家的穿着,像乡下的农妇,带裆的裤子外面围个布裙,算是很体面了,穿着没有这般繁琐,更衣的时候也不用真的从上脱到下。 梁堇前几年,是能穿裤的,即使不体面也没人说,可今年十一二岁了,不得不穿上了裙。 张氏见丫头都出去了,这才看向冯氏,问道:“不知娘子的双陆打的如何?” 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冯氏感到有些突兀,这个地方不是说话的地,张氏怎麽突然问了她双陆打的如何。 “我不擅打双陆,想必你很擅长。”要不然,为何这样问她。 张氏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擅那玩意,只是听说娘子的姑姐打的极好,以为娘子也是如此。” …… 冯氏坐在回去的轿子里,心里想着张氏对她说的那两句话,什麽话不能放在外面说,非要背着丫头在那种地说。 这话里有话,像是在提醒她什麽事。 “娘子,我听那些丫头说,鲍通判家的宅子不是赁的,而是买来的,那样的宅子,在沂州这样的地方,也得上千贯银钱。” 轿子外的崔儿对冯氏说道,这都是她打听来的,一个通判,没有她家相公官大,却这般豪富,怎麽不令人咋舌。 冯氏越听心里越不安,有心催轿夫快些家去,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到了二房,冯氏进了屋,端起冷茶吃了两口,才勉强压下心中的躁乱。 “娘子是咋了,可是在鲍通判家受了气?” 卢婆子是她奶妈,问的话直接,见她和出去的时候不一样。 冯氏端着茶盏,久久未语,过了好大一会,才放下盏, “妈妈想哪去了,鲍家怎麽会给我吃气。” “那为何回来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还吃起了冷茶。” 没有谁能比卢婆子懂她,她是她奶大的,又跟着她来到这吴家。 “妈妈,你把……刁陪房给我找来。” 这个时候,正是下晌,刁妈妈在花房劈花根,天暖和了,正好育花,卢婆子找来的时候,她手上沾的都是泥。 连忙把手往木桶里涮了涮,跟着卢婆子去了,路上问她娘子找她是何事。 “我也不晓得,你待会进了屋,看我眼色说话。” 不会是她昨个和人掐架被娘子知晓了吧,还是前阵她把花房里的花,偷偷拿去卖给了下面的丫头…… 刁妈妈干的事太多了,她乱猜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进了屋,心虚的给冯氏欠了下身子,算是行礼了, “娘子唤我?” “崔儿,你们都出去。” 等人都出去后,冯氏看向刁妈妈,把刁妈妈盯的慌张的不行。 “ 你从咱家出来,给我当陪房多少年了?” “回娘子的话,算上今年,有十五个年头了。” “十五年了,日子过得真快,你的两个姐,和我的元娘她们差不多大。 本来想等我的元娘她们嫁人的时候,让你的这两个姐一块过去,帮着管家打理琐事,可又怕你不舍得她们。” 刁妈妈见冯娘子不是责骂她,就放下了心,说道:“娘子抬举她们了,她们啥也不会,跟过去怕是会给姑娘找麻烦。” 要是冯娘子真让她的两个姐去给元娘当陪房,刁妈妈巴不得呐,说不准会激动的晕过去,哪还会推辞。 只因冯氏话是这样说,她给元娘挑的陪房,都是有手艺的人尖。 给元娘准备的丫头,一同过去,是要帮着管家,当管家娘子的,从小时候,就教这些选出来的丫头认字,看账本,传授管家的本领。 要是真有意让刁妈妈的两个姐去做管家娘子,早就让人教这些东西了。 “我听说你的大姐在金哥院里跟着苗奶妈学梳头,学梳头好,是门手艺,到时候领来让我看看,要是梳的好,我让她进屋给金哥梳头。” “她是个笨手笨脚的,怕伺候不好金哥。”刁妈妈心里高兴,嘴上谦虚道。 冯氏没提二姐,她心里有算计,又和刁妈妈说了以前的事,包括青州遭灾,她来她屋里劝她囤粮。 说了好大一会,才扯到正事上,冯氏让她背地里去跟梢吴芳姐,那吴芳姐去了哪,见了什麽人。 并且这事,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要是她这个姑姐真做了什麽丑事,冯氏不敢想,她仗着自己兄弟是知州……与人偷情这样的大事,在她这已算不上大事了。 要是真做了什麽事,毁了吴二郎的前程,也就相当于毁了她,毁了她的女儿。 所以这事,冯氏只能找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办,还不能声张。 刁妈妈从冯氏屋里出来,心里想道:娘子就是看重我,要不然这样的事怎麽偏偏只让我去干。 她只知冯氏让她去盯着吴芳姐,并没有说其他,这是见不得光的事,刁妈妈只觉自己被重用了。 上午,梁堇在灶房收拾鸽子,胡娘子要做糟脆筋,可她没听说二房哪个姑娘要吃这道菜。 把鸽子抹了脖,就开始放血,梁堇做这些,已经做习惯了,鸽子血不能丢,要用碗接着,做下人菜的时候,能放进去。 然后把两只鸽子丢在木盆里,去灶上舀热水烫毛,把俩肥鸽子收拾妥当后,又要去收拾小银鱼。 这银鱼是从渡口买来的,还活蹦乱跳,梁堇一个没注意,脸上就被溅了水。 “二姐,这几日怎麽没见你娘?” 薛嫂子端着箩子,来到井边蹲下洗菜,好奇地问梁堇,吃饭的时候不见,她去花房寻也没个人影。 “她病了,说在家里歇几天。”这薛嫂子和她娘常在一起说闲话,关系要说好,其实也没多好。 别说薛嫂见不到她娘,就连她也见不到,有的时候一早出门,深夜才归。 原来是病了,怪不得找不到她,薛嫂瞅了梁堇两眼,“你说,你也是正儿八经拜了胡娘子当师傅的,她却让你整日做些杂活。” “在灶房就是要做这些活计啊,哪有什麽杂活不杂活的。” “你就是个傻子,胡娘子怎麽不让她侄女红果做这样的活。 咱二房都快要给元娘挑灶房娘子了,胡娘子让她侄女上灶做菜,不让你做,你咋还不明白,要是胡娘子真为你好 ,就应该让你也上灶两天,去练练手艺才是。” 薛嫂子见她无动于衷,以为她还在犯傻,又接着说道:“你看她,让你不是洗菜,就是收拾这些牲畜,这是拿你当丫头使。” “可我本来就是丫头。”梁堇用石头刮着鱼鳞,就像没听懂薛嫂的话似的。 薛嫂想挑拨,可奈何梁堇就是不接茬。 不过她说的话也不假,胡娘子最近连菜都不让梁堇切了。 她把收拾干净的鸽子和银鱼端进灶房后,胡娘子让红果把鸽子切了,去吊糟脆筋的汤头,一点都没有让梁堇插手的意思。 “姑母,让二姐帮我烧火吧。” 胡娘子瞥了一眼梁堇,骂侄女,“就不能看到人二姐闲一会,让你吊个汤,懒的连火都不想烧,就你这样的,还想当灶房娘子。” 她明面上是在骂侄女,其实是疼她,这烧火和切菜一样,也要练手,火候的大小,影响着汤头的味道。 “快饶了我吧,让我歇一会。”梁堇识趣的拒绝了红果,端起舂过的米去外面坐在台阶上挑米壳去了。 她知晓胡娘子不想让她进灶屋,就在外面挑的很慢。 做这道糟脆筋,要用糟,川椒,茴香,陈皮煮出来料水,选山羊筋中间的那一段,切成小块,放进吊好的汤头里煨半个时辰。 汤头里的鸽子,银鱼,火腿都要捞出来,弃之不用。 煨好后,再用料水去炒。 这是梁堇摸索出来的,即使胡娘子防她,可香料的味道会飘出来,薛嫂子给她跑腿买这些东西,也都会在私下里说嘴。 她也不想偷学,可总不能把鼻子给塞着,耳朵给捂着。 胡娘子站在灶屋门口,往她那瞅了一眼,这个二姐是懂事,可她不能因为她懂事,就教她这些真本事。 她想起自己平时没少拿她的孝敬,这几年,零零散散的也有个好几贯银钱了,心里有丝愧疚。 红果把糟脆筋做好后,胡娘子见灶屋里的人都在吃饭,把梁堇拉了出来,让她把这糟脆筋给吴芳姐送去。 这道菜是她要吃的,她的丫头昨晚去她家找她,与了她两吊子银钱。 胡娘子是二房的人,私下里给吴芳姐做菜,不敢教冯氏她们知晓。 “你机灵些,别让二房的人瞅见了,姑奶奶给你赏钱你就拿着,不要白不要。” 梁堇宁愿不要赏钱,这可不是个好差,胡娘子想要吴芳姐的好处,还要扯上她。 要是被冯氏知晓了,她也跟着印象坏了,还怎麽给姑娘去当陪房。 可梁堇要是不帮胡娘子去送,依照胡娘子的脾性,往后梁堇在灶房没好日子过。 “二姐,提个食盒哪去?” 梁堇在去给吴芳姐送糟脆筋的路上徘徊,想着能不能碰到吴家的丫头,好托人家帮她送过去。 没想到在这正好撞见冯氏的奶妈,卢婆子。 “妈妈好,我……”梁堇和她娘的叫法一样,见了卢婆子都叫妈妈,妈妈算是一个称呼。 卢婆子见刁妈妈家的二姐一脸为难之色,就说:“是不是胡娘子让你去给姑奶奶送吃食?” 梁堇点了点头,问道:“妈妈怎麽知晓?” 卢婆子让人盯着吴芳姐的人呐,连胡娘子收了对方钱的事,她都一清二楚。 刁妈妈在外面盯,卢婆子在家里盯,只是这些她不好和二姐一个女孩说, “那就去送,别对旁人说我知晓这事。”说完,还解开手上的油纸包,给梁堇抓了一把冬瓜糖吃。 梁堇得了卢婆子的话,知晓这里面肯定有事,不过她这也算是过了明路,把卢婆子给的糖装进随身的布袋里,谢了她,这才走。 “姑奶奶,胡娘子让我来给你送吃食。” 梁堇刚才在院里还碰见了蔡婆子,那蔡婆子被吴芳姐的儿子,叫寿哥的拿着木棍追赶。 “娘子让你进来说话。”莺儿走了出来,如今天热了,用不着布帘子就摘了下来,要是到六七月份,门口要挂竹帘子了。 只见这莺儿穿着一身细绢衣裳,左手上戴着个金戒指,真是体面伶俐。 梁堇进了屋,才觉香味甜腻,没进屋站在门口的时候,闻着这香味淡淡的还挺好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翻了香粉盒子。 “你叫什麽名?我怎麽没见过你。” 吴芳姐坐在妆台前,她才起没多大会,对着铜镜抚摸着梳头娘子刚梳好的发髻。 “回姑奶奶的话,我姓梁,叫二姐,一直在灶房做活,等闲是不能来这后宅的,不怪姑奶奶没见过我。” 梁堇从桂姐口中听说了这位姑奶奶做衣裳,打头面的事,可亲眼看到,还是忍不住怔了一下。 人靠衣裳马靠鞍的话不假,这位姑奶奶打扮的着实风流好看,那髻上的钗环,随便一根,怕是都能值个十几贯银钱。 她出了院,手里多了几个铜板,姑奶奶是真有银钱,屋里连银碟,银牙箸都用上了,还摆了一个屏风。 吴芳姐在家用过晚食,又把梳头娘子喊来,让她拆了中午梳好的髻,再重新给她梳个昨日在宋娘子那见到的南髻。 吴老太见女儿白日没出门,晚上让人梳头发,定是又要出去,吴芳姐在屋里梳好头发,让莺儿去使唤轿子。 她来到她娘吴老太屋里和她说了一声就要走。 “芳姐,别去那劳什子地方打双陆了,你去了,只会教我挂心。”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母女俩人,吴老太坐在炕上,小心翼翼的劝着女儿。 “待在家里无趣的很,宋娘子那是正经地方,今晚一块去的,还有几位官娘子。” 吴芳姐话刚落下,就见她娘突然抹起了眼泪,她连忙走过去,问她:“娘,好端端的,你哭什麽?” “我晓得你干的那事。” 吴老太不想让女儿再去了,她抓着她的胳膊,半天才说出话来,哀求她, “你即使不为你兄弟,也要为了你娘我啊,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只有你兄弟一个有出息的儿,你要是把他弄倒了,咱吴家可就真完了。 芳姐,娘求你,你别害你兄弟。” 女儿从扬州回来,这两年一直住在家里,她的二郎也没嫌过他姐姐,前段时间还来她屋里说,说等来年,他帮姐夫走走关系,花些银钱。 走关系,那就是去求人,他心中有她这个姐姐,要不是为了她,他会去这样做吗。 她的二郎,才这般年纪,就当上了一州的知州,那是知州啊,可怜她的儿,爬上来不容易,日后的前程还大着哪。 吴芳姐站起来甩开了她娘的手,“娘,我什麽时候要害我兄弟了,你说这话,真是莫名其妙。” 屋里的烛花跳动了一下,蜡上积攒的油汪汪的蜡油顺着蜡柱流在了炕几上,昏黄的烛光,映在吴芳姐的衣裳,和发髻的珠翠上。 “你当我眼瞎,你做的衣裳,打的头面,银钱从哪来的,不是害你兄弟得来的,能是哪来的,难不成是你织布得来的?” 吴老太指着她的衣裳说道,她虽不懂什麽,可她不傻。 吴芳姐听不得织布两个字,“娘,你说话也忒刻薄了,这银钱是我打双陆赢来的,难道我就不能有银钱,过两天体面日子了?” 她瞧着她娘身上穿的还是旧衣裳,说道:“我孝敬你的料子,怎麽不做衣裳,也给你打了好首饰,没见你戴过。” 她不提这些还好,一提,吴老太把她的给她的那包首饰,都扔在了地上,趴在软枕上低声哭泣,不敢惊动人。 “娘子,轿子备好了,咱能走了。”屋外传来莺儿的声音。 吴芳姐见她娘这样,弄的也没心思去打双陆了,走到门口对莺儿说今晚不过去了,然后又回来,走到炕边,问吴老太, “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根了?” 吴老太不作声,只捂着嘴,趴在那哭,压抑的哭声让吴芳姐很不是味。 她坐在炕边上,心里有些慌,其实在刚刚她娘质问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慌了。 49.第 49 章 更新 自那一晚后, 吴芳姐连着两日没出门,第日一早,宋娘子身边的婆子过来请她。 这婆子是个识礼的, 见吴芳姐和她亲娘住在一个院,俩人的屋又挨的近,就去吴老太的屋问好去了。 “问老太太的好,我家宋娘子见吴娘子几日没来,让我过来请她去我家顽, 不知老太太在家, 来的匆忙。 只带了两篮子瓜果, 和一匣子巧粽,给老太太平时解闷吃。” 婆子站在屋里, 拿着礼物, 要给吴老太,赵婆子瞅了一眼炕上的吴老太, 没敢上去接。 上半边身子靠在五蝠捧云团花绸枕上的吴老太, 把人晾在了那。 宋家的婆子见她不说话,就稍抬起了眼,往炕上看去,只见炕上的窗子, 拿布糊住了, 这吴娘子的亲娘就坐在暗处, 吊着一张脸子, 那眼半磕着, 似睡未睡的样。 “老太太……” 她又叫了一声,见她还是没反应,以为是她人老耳聋, 没有听清。 “老姐姐,这礼我给老太太放在桌上了。”她对赵婆子说道。 赵婆子道:“你还是把礼拿走吧,老太太不爱要人家的东西。” 她说这话都亏心的慌,吴老太看上儿媳屋里的东西,都要想方设法的“借”走,这白送上门的礼,更不会不要。 可她是吴老太肚子里的虫,知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不过是些果子吃食,不值什麽钱。” 婆子话音刚落下,就见老太太睁开了眼,瞅着她也不搭理人,她悻悻的拿着礼,出了屋,心里不由得暗道:这老太太的性子怎麽这般怪。 不过,谁让人家有个当知州相公的儿呐,性子再怪,也有人上赶着巴结,迁就。 她拿着东西又进了吴芳姐的屋,吴芳姐正使唤莺儿给她找出门子的衣裳,梳头娘子也被唤了过来梳头发。 “莺儿,你先去使唤院里的丫头,去给宋婆婆沏盏子茶来吃。” 吴芳姐见宋婆子从她娘屋里出来,又来了她的屋,原本急的不行的她,平静了下来,坐在了凳子上,也不急着让梳头娘子给她梳头发了。 “我娘……”她开了口,又不知如何问下去,也不知她娘有没有对宋婆子说什麽难听的话,她觑了她一眼。 “娘子,老太太人和善,我家宋娘子前个还说,要来这给老太太问好,可又怕老太太不喜见生人,这才没有唐突上门。” 宋婆子嘴巴会说,吴娘子是吴老太的女儿,她怎麽好说在她亲娘屋里受了怠慢。 在她看来,受怠慢也是应该的,谁让人家地位高。 “这样啊……”吴芳姐没有把宋婆子的话当真,她从碟子上捏了块糕,慢悠悠的吃了两口,又放了回去, “我才两日没去你家,你家娘子就这般急切,让你过来叫我。” “吴娘子啊,这哪是叫,是请,你是我们宋家的贵客,双陆又打的这样好,你没来的这两日,我家娘子一直念你,说你不在,双陆打起来都没意思。” 宋婆子来到她跟前,把吴芳姐好一番奉承。 这吴芳姐,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她爹不过是个县丞,嫁人后婆家衰败,自己的官人又只是个没有官当的进士。 来到青州的两年,兄弟是同知,也没人奉承她,这来了沂州就不一样了,她兄弟升了此地的知州,就连她这个知州姐姐也跟着风光了起来。 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奉承话,也都来了,就连那些官娘子,到了她跟前,都伏低做小的。 吴芳姐哪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宋娘子家,她不仅被人捧着,那里的金迷纸醉,也让她很是受用。 “你回去和你家娘子说,我不一定得闲,今日旁人还请我去她家赴席。” 她要是立马应下,岂不是让她看出她迫不及待的想过去,吴芳姐这般想,故意拿乔,又留宋婆子在她屋里吃了茶才放她走。 在屋外听墙根的赵婆子见人要出来,急忙进了屋,把偷听来的话学给吴老太听。 “你去她屋,就说我病了。” 吴芳姐听赵婆子来传话,心中的好兴致,登时没了。 “娘子,那还梳不梳头发了?”梳头娘子问。 “梳。”吴芳姐说完,又让莺儿去匣子里拿二十个钱出来给赵婆子,让赵婆子去说动她娘吴老太,让她出门去。 平日里赵婆子得不到啥油水,这二十个钱,不少了,她乐颠颠的拿了钱,还真去替她说了。 话刚说两句,就被吴老太朝脸上啐了一口,“你得了她什麽好处,替她说话,你个烂心肠的。” 赵婆子叫苦不迭,后悔收了姑奶奶的银钱。 下晌的时候,吴芳姐还是去了,吴老太没拦住,她不敢声张,让二郎和冯氏晓得了,尤其是那个冯氏,不会轻饶她的芳姐。 她连吴老太爷都没说,也不敢教他知晓。 芳姐和她住一个院,这家里没人比她清楚芳姐的事。 趁他们还都没发觉,她想劝女儿及时收手,把别人的银钱都还回去。 吴老太心里面是挣扎的,怕女儿害了二郎,又怕二郎知晓这事后,把他姐姐赶出家门,不再管她死活,她就这一个女儿。 她女儿没了他兄弟做依仗,日后还怎麽活。 梁堇出了角门,她存在杨娘子灶房的盐用完了,正想去盐铺买盐去,就见她娘刁妈妈做贼似的,跟在吴家姑奶奶的轿子后面。 还换了一身衣裳,作了打扮,连她都差点没认出来。 不知冯娘子为何让她娘跟着姑奶奶,难不成姑奶奶扯布做衣裳,打头面的银钱不是吴老太爷给她的,而是来路不正? 梁堇收回了目光,往盐铺走去,心里盼着吴芳姐别做下什麽事,这吴家好好的,她们这些下人的日子才能安稳。 到了盐铺,买了斤官盐,用去了一百二十九文,得来的官盐不仅潮湿,还有杂渣滓,并不精细。 杨娘子见她买回来的盐,粗劣不堪,问她如今的盐价几何。 “一斤是四十钱,娘子的盐是不是吃完了,我匀给娘子些。”梁堇好心说道,还想借她的筛箩来使。 沂州的气候干燥,也不知官府从哪弄来的这次等官盐,不买又没盐吃,只能用筛箩筛了,再晒干。 “四十钱,价不低,你日后再想买盐,我给你说个地,他那的盐,不仅白细,一斤才要十钱。” 杨娘子说的是私盐,私盐哪都有卖的,当初在青州的时候,柳氏背地里让人去外面买私盐来吃。 这私盐,官府屡禁不止。 “贩卖私盐,不是犯法的吗?”梁堇听杨娘子说,如今许多人家都去买私盐吃,连小吏人家都去买。 卖私盐的都藏着,躲着,在暗处卖,梁堇之前听过,可这沂州卖私盐的怎麽这样猖獗。 她不是当官的,人家卖私盐,是便宜了下面的人,有低价盐吃,她也跟着占便宜,教她吃惊的是沂州的人胆子大。 杨娘子听了她这话,不以为意,往左右瞅了瞅,见无人,压低了嗓门,说道:“你以为这贩卖私盐的是什麽人啊。” “这难道是官府的人在卖?”梁堇虽说在官宦家做事,可这样的事,她还真没听人讲过。 “左不过官商勾结,上面的人怎麽会亲自沾这种东西,我听说,这些人上面是沂州的官娘子,她们那样的人,在高处,不声不响的就把银钱给赚了。 你说哪有自己砸自己生意的?” 杨娘子又说道,“不过这也是坊间传闻,不能都信。” 梁堇听罢,心里五味杂陈,怪不得这些卖私盐的这个样子,原来是上面有人。 这沂州成了一些官娘子的钱袋子了,难道她们就不害怕律法吗? 如果有一天,有人把这事报到了朝廷,按照北宋的律法,严重的,要被流放,甚至是处死。 “给,拿去用吧,这酱肉不知是不是吃多了,总觉得没有之前好吃。” 梁堇把筛箩接了过来,说道:“娘子是吃腻了,一样东西吃多了也就吃不出味道了。” 她说着,不由得想起了冯娘子,冯娘子出身好,应该不会参与私盐的生意中,那吴芳姐……好歹是知州的姐姐,那些人应该不敢把她拉下去吧。 梁堇没心思做酱肉了,脑子里都是吴芳姐头上没来路的珠翠,晚上,她没睡,想等她娘回来,问个明白。 此时的刁妈妈,正守在宋娘子家外,好在这有巷子给她躲藏。 她整日跟着吴芳姐,这吴芳姐常来这打双陆,也不去其他的地方,就是不知这宋娘子是啥人,一天里,她宅子这进进出出的都是轿子。 那轿子不是缎的就是绸的,想必是有身份的人,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吃剩下的炊饼。 这炊饼是她早上买的,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啃两口,不敢挪地,生怕一个没看住,把人看丢了。 她被炊饼噎的捶胸口的时候,就见一顶青布小轿映入了眼中,刁妈妈也顾不上吃炊饼了,藏着身子,偷瞄了过去。 那小轿是两个轿夫抬着,旁边还站着一个婆子,宅子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要不然她也看不清。 轿子里的人没有下来,没一会,从宅子里走出一个妇人来,穿着不俗,隔着帘子弯着腰,刁妈妈听到她说什么娘子。 这轿子里的人,身份八成厉害着呐,要不然也不会有人特意从宅子里出来接她,她在这蹲了这些天,是第一次见到。 小轿进去又出来,轿子后面跟着的……是吴芳姐的轿子!! 刁妈妈激动的不行,还真让她蹲着了,她认识吴芳姐的轿子,可怎麽没见莺儿? 她来不及多想,见宅子里的人又把门关上了,急忙出了巷子,跟了过去。 这跟梢,不能跟太近,太近会被发现,也不能太远,太远会跟丢,刁妈妈深谙偷鸡摸狗之道,对这跟梢也精通的很。 她一路尾随,见两个轿子进了个小巷里,巷子里黑 ,她又紧张,没有瞅清从轿子里下来的人长什么样。 吴家二房, “她们俩人进去后,一个时辰才出来?” 跟梢回来的刁妈妈,悄悄的从角门进来了二房,她此时站在卢婆子的屋里,问她话的正是冯氏。 冯氏没有抓到吴芳姐的把柄,不好教吴二郎知晓,她没睡着,卢婆子在窗子外咳嗽了一声,她就披上衣裳起来了。 屋里燃着煤油灯,主仆仨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尤其是冯氏,刁妈妈从没见过她这样失态。 “至少一个时辰,我亲眼看着姑奶奶从里面出来,还没让莺儿跟着,出来后又回了宋娘子家。” 刁妈妈是跟着吴芳姐的轿子回来的。 “娘子,她肯定是去私会男人的,咱不能让她坏了家里的名声。” 刁妈妈一脸急色,恨不得去替冯氏撕了那个吴芳姐,她想的简单,吴芳姐半夜不睡觉,除了私会男人,还能做什麽? 至于坐在青布轿子里的人,她怀疑那是个拉皮条的,还是个有身份的人,与吴芳姐私会的男人,不会是汴梁来的贵人吧? 刁妈妈越想越是这样,她平时没少听这样的风月事,什麽大官不惜下贱,勾引正经人家的娘子,还有长得俊俏的娘子,被人诱哄,干了这档事,被丈夫发现休弃的。 冯氏没料到她能想到这个事上,这样也好,偷情和买卖私盐一比,已经不能算事了。 这样一来,冯氏倒省了许多顾虑,见她如此气急,心里一暖,到底是她从家里带来的陪房,她让她不要急,想了想,问道, “要是让你白日见到那个婆子,你能不能认出她来?” “宋娘子家门口的灯笼亮,我把那婆子的脸看的一清二楚。” 得了刁妈妈这句话,冯氏让她明日不用再跟踪吴芳姐了。 炕上的梁堇听见动静,坐了起来,刁妈妈见女儿都这个时辰了还没睡,一边脱衣裳,一边问:“二姐,这么晚了,咋还不睡。” 梁堇怎麽还能睡得着,她娘跟踪吴芳姐,若那吴芳姐真的掺和了私盐的事,这对吴家来说,是大事,她们会捂着不让旁人知晓。 冯氏要如何处置知情者? “娘,冯娘子让你跟踪姑奶奶做什麽?” 刁妈妈见小女儿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她不肯说:“这可是天大的丑事,不是你个丫头能听的。” “是什麽丑事?”梁堇害怕,害怕从她娘口中听到私盐两个字。 刁妈妈知晓小女儿嘴严,她又一个劲地缠她说,她上了炕,钻进了被窝里,才在二姐的耳边说, “偷情,吴家的姑奶奶和男人在宅子里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听到偷情,梁堇心里一松,只要不是沾私盐就行,她又问:“你见着她和男人进了宅子?” “没有,那男人应该是个身份贵重的,在宅子里住,姑奶奶坐轿去寻的他……” 听她娘说完后,梁堇才意识到,偷情,是她娘的猜测,但她并没有点破。 无论是不是偷情,对吴家来说,对她娘来说,只能是偷情。 “姑奶奶偷情,你和冯娘子说了吗?” “我怎麽会不说,她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坏了自己的名声不打紧,可有这样的姑母,教咱二房的姑娘们还怎麽嫁人。 我还和娘子说,让娘子赶快把她送回婆家去。” 说完,刁妈妈还让女儿千万不能去外面和人讲,她们和二房是一体的,只有二房好了,她们才能好。 梁堇当然晓得这个道理,她听她娘说,明日冯娘子去赴席,让她娘跟着一起去认人。 认了人后,就没有她娘什麽事了,吴芳姐的事,自有冯娘子和吴郎君他们。 “娘,你明日无论听到什麽,你记住,吴芳姐干的事,只能是偷情。” “她本来就是偷情,你没瞅见,她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刁妈妈说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梁堇脸上,压根不用梁堇叮嘱。 她和人嚼舌根,嚼的都是些鸡零狗碎,说人家的坏话,这事她只能想到男女之事上,要是能想到私盐的事上,那她就不是刁妈妈了。 第二日,久不露面的刁妈妈在灶房用了早食,又换了身体面衣裳,就跟着冯氏出门子去了。 沂州官眷,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今日来的是刘同知家。 刘家比不上鲍通判家富贵,住的屋也是赁的,把人请来吃雄黄酒,尝粽子,数得上名的官眷都来了,就连张氏也来了。 冯氏让刁妈妈别惹事,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婆子,交代好后,她就去了席上。 来刘家赴席的女眷,都带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但不会把这些人都带在身边伺候,进了刘家,身边只带一个,剩下的都在自家马车,或者轿子旁等候。 刁妈妈出了刘家,在那些轿子马车中间,穿了两趟,没看到昨晚的婆子,又进了刘家,在刘家到处走动着。 齐氏把席面置在了花厅里,官娘子们都坐着,身后站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冯氏的身后站的是崔儿。 刁妈妈把刘家寻遍了也没寻到人,只有花厅没有去,她进去的时候,门口的丫头不仅不拦,还恭敬的喊她妈妈,知道她是知州娘子带来的。 她进了花厅,走在左边,拿眼把花厅里站在身后伺候的人都扫了一遍,目光突然在挨着上首位置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50.第 50 章 更新 从刘同知家回来后, 崔儿轻手轻脚的进来递茶盏,卢婆子把盏接了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 俩人出了屋。 坐在椅子上的冯氏, 气的身子发抖, 她之前就对沂州的官眷在私下做生意的事,有所耳闻, 以为是几个官眷参与其中而已。 可没想到, 连鲍通判家的娘子, 都沾了这私盐,怪不得他家这般豪富, 她突然想起了刚来沂州,这鲍家娘子给她送的贵重香料和茶叶, 身上顿时冷汗连连。 幸好她当时觉得不妥,把东西又给人送了回去。 做什麽生意不好, 非要做这私盐生意。 当官之人行商,这样的事,不稀奇, 在汴梁,一个五品京官,仅靠俸禄,连个屋都置办不起。 官员想经商,多是假借身边奴仆,或者亲戚的名头,不会亲自出来做这些事,就像冯氏娘家,颇有家资, 都是做生意得来。 有的州官,会使唤底下人,去帮他在两地贩卖绢,缎,香料,茶叶等物。 冯氏嫁到吴家,嫁妆里带的不仅有铺子,还有淮宁府的五十亩上等水田,青州遭灾的时候,可惜庄子里的粮都卖掉了,要不然能送过来。 这些年她随着吴二郎在任上,用手里的余钱,又置办了几间铺子。 “娘子……这个时候,要赶快把姑奶奶抓起来盘问,逼问她偷情之人是谁才是。” 刁妈妈的话惊醒了冯氏,冯氏掏出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说的对,要把她抓起来,问问,要好好问问。” 问问那个吴芳姐到底有没有掺和进去,掺和了多少,那群人曾拉拢过张氏,张氏没敢沾染。 吴芳姐如往常一样打扮好,要出门子,刚到院门,就被刁妈妈和卢婆子堵了个正着。 “姑奶奶,您今日怕是不能出去,我们娘子寻你有事。” “她……寻我什麽事?”吴芳姐心里咯噔了一下,手中正想塞到袖子里的柳绿香汗巾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刁妈妈瞅见了也不帮她捡,昂着下巴,说道:“我也不知,姑奶奶的汗巾子可别到处扔。” “你这人是怎麽说话的?”莺儿见她不敬着娘子,想替娘子骂她,被吴芳姐拦了下来。 吴芳姐捡起汗巾子,把它叠了叠,塞进了袖口里,笑着说道:“可是不凑巧,我要出门打双陆,宋娘子她们都还在等我,弟妹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我劝娘子这双陆还是别打的好,这天儿也快黑了,娘子还要给您摆席面,您要是执意去打双陆,岂不是不给我们娘子脸面。” 卢婆子说完,和刁妈妈俩人,就把吴芳姐请回了屋子里。 入了夜,冯氏才过来,吴老太院里的丫头婆子,都已经被赶了出来,刁妈妈带着二房的人守在院外,距离院子有百步之远。 卢婆子开了院门,冯氏进去后,又把院门关了起来,没一会儿,吴老太爷和吴二郎也都过来了。 当着吴老太爷,吴老太的面,进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冯氏,一巴掌甩在了吴芳姐的脸上,把吴芳姐打的头上梳好的髻都歪了,髻上插的珠翠更是掉在了地上。 炕上的吴老太看到女儿被打,连个屁都不敢放,用汗巾子死死的捂住了嘴,堵住了哭声。 “冯氏,我女儿犯错,自会由我这个当爹的来管教,哪里轮得到你打她?”坐在椅子上的吴老太爷看向冯氏这个儿媳的目光很是阴沉。 他有三个儿,唯独只得芳姐一个女儿,心中多偏向她,见她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就把人接到了身边来,她那婆家几次三番的来信催她归家,都被他给挡了回去。 冯氏动手打了他的芳姐,就犹如打他这个公爹。 “爹,你管教,你如何管教。”冯氏冷声说道,看着面前狼狈的吴芳姐,她恨不得再抽她一巴掌, “姐姐,你回到家中已有两载,我当着爹娘,还有官人的面,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要害官人与我。” 吴二郎没说话,他从冯氏口中已经知道了他姐姐做下的事情,就连冯氏打她,都是他默许的。 “冯氏,你把话说清楚,芳姐到底做了何事?”吴老太爷见这阵仗,猜出了几分,但没猜出他女儿参与了贩卖私盐。 “爹,姐姐沾了……私盐。”吴二郎身为沂州的知州,做梦都没想到,他姐姐,亲姐姐,会做下这样的事。 她做这事的时候,可曾想过吴家,想过她这个兄弟。 “什麽,私盐???” 吴老太爷吓懵了,脸色从涨红变得煞白,他看看儿子二郎,又看看女儿芳姐,半天都没能从嗓子眼里再挤出一句话来。 他好歹是当过县丞的人,晓得私盐是沾不得的。 吴芳姐还有脸坐在椅子上,她的左脸红肿了起来,身上新做的罗衫,是南京的料子,细致又贵气。 鬓角的发也散了,手腕上的绞丝金镯,刺人的眼。 “芳姐,你兄弟说的话可是真的?”吴老太爷问女儿。 “我哪里沾什麽私盐了,我去宋娘子处不过是与人打双陆。 弟妹,你凭什麽诬赖与我,我身上的料子,头面,都是我打双陆赢来的银钱做的,我何时害你和二郎了。” 吴芳姐镇静的很,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还很委屈。 “姐姐,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你以为我没有证据,会动手打你吗?你和鲍通判娘子的那点事,以为我不知晓?” 冯氏提到了鲍通判娘子,让吴芳姐慌乱了起来 ,她不知,冯氏是在诈她。 吴芳姐低下了头,久久未语,气急败坏的吴老太爷忍不住催促她:“还不快给我说实话。” 她站了起来,腿软的跌坐在了地上,没有看向父亲,也没有看向冯氏,而是看向了兄弟吴二郎, “二郎……姐姐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是宋娘子说,说有一桩好买卖,易得银钱……我后面才知是私盐,二郎,你信我,我要是知晓是私盐,我我一定不掺和。” 吴芳姐悔恨地哭了起来,她一开始去宋娘子家打双陆,见其他人故意输给她,给她送钱,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晓这些人看她兄弟是知州都在讨好她。 她想着从她们手里赚些银钱就不过来了,第一日,她赢了三贯钱,第二日,她赢了五贯,第三日,十三贯……后面,越来越多。 这些都是摸得着的银钱,她在扬州的时候,起早贪黑的织布,织上半个月,才得一匹,拿到外面还卖不到半吊子钱。 她们不过是小官的妻子,论身份,比不上她,却比她有银钱,她捡了她们手指缝中漏下的一点渣滓,连渣滓都算不上,还沾沾自喜。 这样的落差,让她心中如何好受。 她果然,掺和了私盐,冯氏捂住了胸口,坐在了椅子上。 这下不用冯氏亲自动手,吴老太爷一脚把女儿踹在了地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个孽障,你为了点银钱,你把吴家害了。” “女儿啊,你怎麽这样糊涂啊。” 恨铁不成钢的吴老太用手捶打着炕,眼泪都为她流干了,她劝她,她就是不听,闯下了这般祸事,让人还怎麽活啊。 “我只是收了人家的孝敬,我没有沾手,沂州的官娘子们很多都拿了这钱。” 下面有专门贩卖私盐的人,她和那些娘子连面都不用露,就有她们的钱拿。 “鲍娘子她们想让我在契纸上按手印,我一直拖着没有按,她们抓不住我的把柄。” “你拿了人家多少孝敬?”吴二郎问。 吴芳姐的眼神躲闪了起来,“有,有三百贯银钱,算上她们打双陆故意输给我的,差不多……四百多贯。” “四百多贯,我一年的俸禄才一百多贯。” 在吴二郎看来,这事还算不上多坏,要是他姐姐按了手印……此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 “听说姑奶奶的丫头莺儿,被卖了。”薛嫂子在灶屋里讲,她已许多天没有见过莺儿了,连姑奶奶都没出过门。 吴家的下人都说姑奶奶在外面有了相好,被吴相公知晓,这才围了院子,卖掉了她的丫头。 有没有相好,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这事算是过去了,舂米的梁堇松了一口气,想来这位姑奶奶在吴家住不长,快要走了。 二房屋里, “过继的事,怕是爹娘不愿意。” 冯氏说道:“这次她参与了私盐,发现的早,把银钱与鲍家还了回去,人家也不敢纠缠,要是她按了手印,你这个知州,岂不是让人牵着鼻子走。” 她说这话是客气的,在官场上为官,亲姐姐沾了私盐,就相当于把柄被人握在了手里,吴二郎不可能一辈子都是知州,他还会往上走。 什麽时候,人家以此参他,他要如何? 吴二郎的官位来的不易,他比谁都爱惜羽毛,其实心中也有这样的打算。 “既如此,我晚上就与爹娘说,让她过继出去。” “过继出去,就不是正经亲戚了,教她少来家里走动,给她官人走动的事,我看不必做了。” 冯氏这次是真恼了,不管爹娘愿不愿意,吴芳姐都要给她过继出去,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家里,下次还不知会生出什麽样的事端来。 吴二郎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都是我失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之处。” “你整日在外面吃酒,怎会知晓,倒是娘,与她待在一个院里,早就知晓了也不和咱说,要是没有我,哼。” 吴二郎听到吃酒两个字,面上有些心虚。 “多亏有大娘子,娶妻娶贤,此话不假。” 他娶了冯氏为妻,才明白妻贤夫祸少,要是当初娶了大嫂那样的女子,今日不会坐在知州的位子上。 经了此事,吴家的事他都让冯氏做主,冯氏说什麽便是什麽。 吴老太爷和吴老太再不舍,也只得让女儿芳姐过继出去,他为了补偿儿媳冯氏,甚至找吴二爹借了两百贯银钱,教冯氏给元娘作嫁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