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前夫称帝了》 第 1 章 夕阳熔金,余霞成绮,忽然大雪飘至。 芙蓉殿中,暖笼噼啪,热气袅袅。 琉璃灯洒下斑斓景,照耀得贵妃榻上的美人颜色姝丽,端是明眸皓齿,肤白赛雪。 崔云昭玉手轻捻,轻柔翻过一页书,那双璀璨的眸子似盛着满天星光,明亮无比。 贵妃榻边,圆脸丰腴的桃绯点燃一枝新香,声音清朗:“夫人,外面落了大雪,您若是冷,奴婢就叫人再烧一个暖笼。” 崔云昭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微坐起身,眯眼往外望去。 落日的余晖洒在隔窗上,依依落落,恰好映衬出一个斑驳的高大身影。 崔云昭心中微颤,定睛去看,哪里还有什么高大身影,只有那株梧桐树静立。 她抿了抿嘴唇,忽然勾起一抹绮丽笑容。 “珠珠丫头,你可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下面正在侍弄茶水的小丫鬟翠珠闻言脸上一红,害羞地看向满脸笑容的明丽美人。 “夫人,奴婢,奴婢喜欢温文尔雅的读书郎。” 安宁夫人崔云昭脾气好,对待身边侍奉的丫鬟仆妇都很温和,故而小丫鬟才敢回这一句。 听了她的话,崔云昭凤目微垂,一声漫不经心的笑便溢出唇畔。 “读书人?”她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懒怠,“读书人哪里好,浑身瘦巴巴的还没三两肉,一点都不雄伟。” 崔云昭出身博陵崔氏,是天下闻名的书香门第,小丫鬟说读书人,大抵也是为了让她高兴。 却不曾想夫人有此一言,顿时有些愣神,下意识说:“那什么样的男子好?” 崔云昭忽然抬起双眸,眼中透着一抹说不出的怀念。 她的声音伴随着那袅袅的青烟,如同滚过的沸水,在小丫鬟心里炸出无法平底的波纹。 “男人,自然是高大威猛的武将最好了,”崔云昭唇畔噙着笑意,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好男人自然要猿臂蜂腰,身高腿长,尤其是那一身腱子肉,轻轻摸一下,啧啧……” 她说到这里,被面红耳赤的桃绯打断:“小姐……” 崔云昭话音微顿,睨了桃绯一眼,顿时娇声笑了起来。 “好啦好啦,不闹你们了。” 小丫鬟脸上依然很红,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在想:夫人说的可是当今圣上吗? 世人皆知,夫人十八岁嫁与陛下龙潜时,相伴数年,最终却因关系不睦和离。 然而两人和离之后,只用了两年,时任节度使的霍檀便称帝,立邦扩土,打下万里江山。 大抵念着曾经共患难的旧情,陛下封崔云昭为宁安夫人,赐住伏鹿清风山下的长乐别苑,俸禄比亲王。 虽说如此,但满汴京谁人不笑话崔云昭有眼无珠,同皇后宝座擦身而过。 小丫鬟这么一走神,就没听到桃绯的声音。 桃绯微微蹙起眉头,声音加重:“翠珠,还不快去开门。” 小丫鬟慌忙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扉。 一阵冷风抚来,带来一股清新的雪香,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苦闷的药味。 端着药来的是在夫人身边侍奉汤药的凝紫姑姑,她身后跟了个看不清面容的侍从,正在低头收伞。 凝紫端着药进入芙蓉殿,快步行至屏风之后,半跪在贵妃榻边。 “夫人,该用药了。” 随着她的到来,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崔云昭忽然觉得心中一悸,有股说不出的怅然涌上心头。 她垂下眼眸,看着托盘里苦涩的药,微微叹了口气。 “还吃它作甚?” 凝紫一贯无甚表情,此刻却抬眸看了她几眼,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夫人,当要吃的。” 崔云昭点了点头,她还想长长久久活着,好好看看霍檀能成就什么样的帝业,自然要让自己身体康健。 凝紫端上药来,崔云昭一口闷下,只觉得里面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今日的药怎么这么苦啊?” 她撒娇似地说。 凝紫好似没有办法,从托盘上取了一颗蜜饯,送到了崔云昭的唇边。 崔云昭吃下蜜饯,接过翠珠手里的帕子,在唇边轻轻擦了擦。 “还是你好……” 这四个字说完,一阵剧痛便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她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如同冬日的落叶,凋零而可怜。 无边的痛苦在她脑海里嘶鸣,鲜血从她口鼻处肆意喷涌,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如同被牵制的木偶,在痛苦里无奈而无用地挣扎。 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疼过。 “啊!来人啊,叫大夫!” 崔云昭只觉得天地间都是血红颜色,痛苦让她几乎听不清身边人的惊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在舒舒服服做了四年的宁安夫人之后,她终于还是无法享受这滔天的富贵。 “谁……我……”崔云昭挣扎着开口,却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的眼眸在芙蓉殿里逡巡,也不知要寻找什么,只在一片血红之中,再度看到了窗外的人影。 在她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位的心可真狠。” 那声音幽幽冷冷的,带着刺骨的寒。 可崔云昭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想:霍檀,是你要杀了我吗? ———— 耳边忽然响起喧闹的声响。 崔云昭只觉得浑身一颤,有什么从她灵魂深处一闪而过,她下意识睁开眼,却依旧只看到天地间一片血红。 崔云昭只觉得心口噗通直跳,疼痛从心口蔓延,她下意识捏住胸口的衣襟,却摸到了一枚早已失去的温润玉佩。 她分不清现在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就在崔云昭愣神之时,耳畔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害怕吗?” 崔云昭猛地抬起头,只觉得眼前遮着的血雾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环佩琳琅声。 她愣了一下。 崔云昭难以置信地伸出手,轻轻摸上了眼前的一片红雾。 入手,是一片锦绣云纹。 这哪里是她吐出来的血,也不是什么红雾,而是盖在她头上的红盖头。 十年前,北周景德四年,她嫁给霍檀那一日所用的红盖头。 崔云昭一把掀开盖头,入目是满室的烛光。 一个已经故去多时的人站在她身边,正一脸紧张看着她。 “小姐,您怎么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她想要自己清醒过来。 片刻后,她抬眸认真看着婢女梨青,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颤抖:“梨青?” 丫鬟梨青忙说:“小姐,我在。” 崔云昭一瞬思绪翻涌,她努力忍下眼中的泪,再问:“我在同霍檀成婚?” 这话问得很奇怪,但想到这一桩憋屈的婚事,梨青的眼眸中也有泪光闪过。 “小姐,婚事已定,您也别太难过。” 崔云昭并不难过,她只觉得心尖一颤,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却漫上心头。 之前四年安宁夫人的日子很安逸,她无所事事,便寻了许多书来读。 其中,就有一种神鬼志怪的话本她很喜欢看。 难道说…… 崔云昭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难道说她死而复生,回到了十年之前? 如此想着,她对梨青伸出手,示意她低下头来。 当她那双纤纤玉手捏在梨青消瘦的脸蛋上时,对方温热的体温霎时温暖了她的指腹。 “哎呀,小姐……”梨青被她捏痛了,却碍于门外的喜娘,不敢多说什么。 崔云昭只觉得心里一片柔软和欢喜。 还好,还好,梨青还活着,而她也还活着。 就在主仆两个说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崔云昭耳力很好,立即便听到喜娘的嗓音:“新郎官,你可来了,再不来新娘子就要等着急了。” 崔云昭眉峰一蹙,立即松开手,把脸上的盖头重新放了下来。 红雾再度遮挡了她的眼睛,没有让梨青看到她眼中的探寻和深思。 死而复生,玄之又玄,而且还回到了十年前。 那十年的日子精细又漫长,她能记起每一个日夜,记住每一次喜怒哀乐。 那必然不是梦。 既然不是梦,那么建元四年毒杀她的人,会是谁呢? 就在崔云昭思索时,房门被嘭地打开。 一道含着酒气的清朗声音在房中响起:“急什么,我这不就来了?” 崔云昭眯起眼睛,她一瞬间就辨别出声音的主人。 她曾经的夫婿,后来的大楚开国皇帝霍檀。 就在崔云昭思索时,一道热乎乎的,氤氲着酒气的身影便笼罩在了她周身。 男人比她高了一个头,身量健硕,因常年领兵打仗,端是猿背蜂腰,身姿颀长。 他往她身边一坐,气息霎时间交融在一起,让人的心跳快了几分。 霍檀是军户出身,战场上讲究速战速决,从来不拖泥带水,他以坐到娇俏的美人身边,伸手就要去揽住她纤细的腰肢。 喜娘和婆家的女眷们都还没跟进来,他便已经无所顾忌地想要肆意妄为。 可下一刻,美人软若无骨的手却坚定按住了他结实的手腕。 女子娇软温润的嗓音如同黑暗里的明珠,在霍檀的耳畔响起:“郎君,你又急什么呢?” 第 2 章 新娘子的声音很好听。 那种珍珠落玉盘的声音,让满心的潮热都退散开来,也让门外杂乱都安静了下来。 霍檀本来酒吃得有些多,脑子不是特别清醒,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热。 现在被她这么冷冷清清的一训,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但清醒过后,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外面明明很冷,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如火烧。 霍檀目光如火炬,他偏过头,隔着那碍事的盖头去瞧自己的新婚妻子。 很可惜,什么都瞧不见。 他只能看到女子藏在红色婚服之下,不盈一握的细腰。 “呵呵,”霍檀浅笑一声,声音低沉如陈年旧酒,“娘子,你难道不……” 他尾音含含糊糊,仿佛把什么吞在口中。 崔云昭以为他要说什么荤话,结果那男人话锋一转,忽然光明磊落起来。 “娘子,你不饿吗?” 崔云昭微微一愣,旋即便抿嘴笑了一声。 “饿,我自然是饿的。” 两个人三两句说完,外面跟着的众人才匆匆进了喜房。 喜娘方才被侍从们拦了一下,没有立即进喜房,她也不好同匆匆赶来的霍家女眷抱怨,只能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好了好了,新郎官,新娘子,这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咱们行礼吧。” 崔云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不过光凭声音,也知道现在喜房里站了许多人,于是她坐直腰身,重新摆出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来。 霍檀瞥了她一眼,也跟着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吉服,跟着坐直身体。 这一对新婚夫妻,倒是都很要脸。 喜娘的动作干脆利落,唱念做打不拖延,很快就到了掀盖头的时候。 霍檀接过喜娘递来的喜秤,一点都不迟疑,干脆利落把那碍事的红盖头掀掉了。 崔云昭只觉得眼前一亮,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脸上摆出了几分忐忑和不安。 喜娘的声音很温和传来:“哎呦,这一对郎才女貌,端是好姻缘,真是天作之合呢。” 这话说完,不光围观的女眷们,就连崔云昭都想跟着笑了。 她跟霍檀如果是天作之合,那最后又怎么会和离?结婚四载,那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可是一点天作之合的苗头都没看到。 崔云昭心里这般腹诽,却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从身边传来。 她微微偏过头,那双漂亮的凤目一扫,就落到了霍檀的脸上。 屋里烛火光明,照得满室鎏金。 喜房里一片赤红,天地都被染上喜庆,在这一片喜庆中,身边高大的男人显得越发俊美无俦。 崔云昭十八岁同霍檀成亲,彼时霍檀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君。 他颇有些天生丽质,虽然整日里风吹日晒,操练不休,却依旧生了一幅好面相,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满博陵女子瞧了,都要被勾去三魂七魄。 前生死之前,崔云昭已经两载未曾见过霍檀,然而死而复生,转世重来,她依旧一眼就把他刻印进心里。 此刻的霍檀少了些称帝后霸气和威严,多了几分年少时的舒朗和轻松。 叫人一见倾心。 不过,此刻崔云昭心里存了事,少了些旖旎心思,面上瞧去确实很是端庄贤淑。 边上有个不太熟悉的婶娘冷不丁开口:“还得是崔氏女,瞧见咱们家九郎竟然不脸红。” 她这一说,喜房里顿时笑成一团。 霍氏本就是军户出身,后来霍檀的父亲节节高升,这才成了武将家族。但一家子还秉持着旧时军户做派,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端方守礼。 崔云昭刚嫁进来时十分不习惯,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过此刻,或许因为重新来过,能死而复生已经叫她开心,所以她心里的那些怨气和不满都消散了干净,再面对这些有话直说的亲戚们,竟然也觉得有些直率可爱。 喜娘见新娘子唇边露出了些许笑意,连忙说:“好嘞,合卺酒准备上,新郎新娘合卺同行,百年好合。” 一个放了些薄酒的酒瓢放到了崔云昭手中,她微微抬起眼眸看着酒瓢另一侧的霍檀。 霍檀看着灯下的明丽美人,忽然冲她咧嘴一笑。 “娘子,请。” 崔云昭也笑了:“郎君,请。” 温热的酒液下肚,崔云昭面上浮现起绮丽的红晕。 两个人吃过了酒,后面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礼节,不过小半个时辰,婚礼就彻底结束了。 喜娘瞧着新郎的眼睛已经要黏在新娘身上,立即便笑了出来:“新婚礼成,大吉大利,好了,咱们这些闲杂人等快出去吧。” 方才出言打趣的那个婶娘就立即笑了起来:“哎呦呦,我们九郎也有今日,我定要同你母亲说道说道。” “可别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喜娘笑容一僵,忙赶人出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快走。” 一屋子人稀稀拉拉散去,就连梨青也被崔云昭叫了出去,霎时间,喜房里只剩下满屋的红艳和两个“陌生人”。 霍檀等人都走了,非常不耐烦地直接扯了一把头上的发冠,直接把它取了下来。 乌发倾泻而下,让他多了几分出尘气质。 他把发冠随手放到桌上,直接来到了窗边的桌前,在上面寻寻觅觅,最后寻了一块鲜花酥塞进了嘴里。 他自己吃着,还不忘又拿了一块,走过去送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崔云昭安安静静坐在喜床上,那张姝丽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更是明艳动人。 让人挪不开眼。 她低垂着眼睛,只看着自己细白的手,忽然回忆起曾经两个人的洞房新婚。 十年之前,那时候的崔云昭一心不满这桩婚事,她是天之娇女,是高门贵女,却被眼皮子浅的叔父低嫁给了一个军户。 虽然那时候霍檀已经小有名气,在节度使前也有了名号,可毕竟也是个麾下只有百人的军使。 崔云昭那时候只有十八岁,未经世事,心底深处对军户还有几分惧怕。 嫁过来的第一夜,她被高大的霍檀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话都说不了几句,以至于那个洞房花烛夜,让她更是有些紧张瑟缩。 后来的很长时间,她只记得男人结实有力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青紫。 以及那炽热的呼吸和汗水。 那一日的崔云昭很紧张,同霍檀又不熟悉,所以她总觉得那事很可怕,很疼痛。 刚成婚的时候,崔云昭很抗拒同霍檀接触。 他一靠近,她就要躲,甚至霍檀光着膀子从浴室出来,她也要立即训斥。 久而久之,霍檀就很少近她身了。 后来两人聚少离多,她渐渐长大,偶尔午夜梦回,倒是有些想念霍檀高大的身躯和结实有力的臂膀。 只是那个时候,她依旧端着世家贵女的架子,不肯同他低头,也不肯主动说那些羞于启齿的情爱。 后来……他们就和离了。 不过,他们和离之后,也没听说过霍檀另娶新妇,后来他称帝立国,竟也没有广开后宫,甚至一心都扑在家国事上。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 前世的她以为霍檀不热衷男女之事,一心都是打打杀杀,可重来一世,重新回到这热烈又暧昧的洞房花烛夜,崔云昭却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她想要知道前世究竟是不是霍檀毒杀的她,想要知道他为何会答应和离,也想要知道,他究竟如何看待两人的这桩婚事。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试试不就知道了? 崔云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间没有听到霍檀的声音。 直到一块香气扑鼻的鲜花酥怼到了鼻尖,在她尖俏的鼻尖上染上油酥,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崔云昭抬起眼眸,就看到霍檀看着她的英俊笑脸。 崔云昭隐约记得,刚刚成婚的时候,霍檀是很喜欢笑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犹如夏日里的清风,让人沉醉其间。 霍檀看崔云昭还在发呆,不由又笑了一下。 “你不饿吗?吃吧。” 崔云昭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伸出手,要去接过他手里的鲜花酥。 但此时,男人却坏心眼地把手往前送了一下。 崔云昭猝不及防,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男人明明看起来没有那么虎背熊腰,穿着长衫的时候,竟还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翩跹意蕴,可摸过他皮肉的人才知道,他身上有多结实。 尤其是他的手腕,摸起来结实有力,皮肉紧实,最是让人安心。 这一握,倒是让一软一硬的两只手交缠在了一起。 霍檀眸色微深,依旧把手往前送,直接递到了她唇边:“娘子,你手上没劲,要不为夫喂你吧?” 崔云昭瞥了他一眼,竟是丝毫不慌乱,她朱唇轻启,浅浅在鲜花酥上咬了一口。 白牙在红唇间一闪而过。 霍檀忽然又觉得热。 灯光之下,美人明眸皓齿,浑身都散着莹润的光。 崔云昭唇边勾起不易觉察的笑,她确实也饿了,趁着霍檀愣神,直接取过鲜花酥,飞快就吃完了。 很香,也很好吃,让她整个人都复苏,身上也渐渐暖和起来。 霍檀安安静静看她吃完,那双如狼的眸子就落在她身上,不躲不闪。 他以为崔云昭会害羞脸红,出乎意料的事,崔云昭并没有。 吃完了鲜花酥,她抬眸看向霍檀,声音依旧清润:“郎君,还有吗?” 霍檀调了一下眉。 然后他便低低笑了一声,起身去把那一碟子糕点都端过来,还很体贴地给她倒了一碗茶热茶。 “娘子放心,饭食管够。” 等崔云昭又吃了一块绿豆饼,这才觉得舒坦了。 她见霍檀还在吃,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起身去水房净面洗漱,趁着洗漱的功夫,她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一刻之后,等她重新回到了喜床边,就看到高大的男人已经褪去了外面的喜服,只剩下里面洁白的中衣。 霍檀斜斜靠躺在床上,身姿颀长,那双明亮幽深的星眸半眯着,所有的眼神都落在细腰美人身上。 他眼神好似带了火,下一刻就能把美人拆吃入腹。 “娘子,就寝吧?”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 她面上有些羞赧神色,却并没有僵立不动,反而抬起绣花鞋,一步步踏入拔步床。 她的动作很慢,却仿佛踩在霍檀的心尖上。 当真是步步生莲。 崔云昭一点也不扭捏,她直接跪到了拔步床上,用那双习惯握笔的纤纤玉手慢条斯理放到了霍檀的腰腹上。 霍檀感觉到一阵热意翻涌,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做些能让她梨花带雨的事。 然而下一刻,美人的手在他胸口一压,把他重新压回喜床上。 美人肌肤赛雪,红唇如花,身上的甜香几乎充斥霍檀鼻间。 她整个人便居高临下伏在了他身上。 “这次,是你落我手里了。” 第 3 章 一夜被翻红浪,巫山云雨。 自然是没有的。 霍檀吃了不少酒,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加上崔云昭那发光一样的如玉容颜,他根本就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直到她柔软的手在他胸口轻轻按了一下,软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霍檀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轻轻呼出一口带着酒香的热气,带着薄茧的大手很不客气地一把笼上了崔云昭的腰身。 跟他想象的一样,崔云昭的腰真的是又细又软。 他一只手就能掌控。 这一次,崔云昭却没有躲。 不过两个人依旧那般四目相对,崔云昭脸上也依旧带着温柔的笑。 那笑容精致,美好,带着世家女的矜贵,却又是那么蛊惑人心。 紧接着,霍檀就听到她声音婉转地说:“郎君,我还在害怕呢。” 崔云昭的眼眸很明亮。 她直勾勾看着霍檀,眼神不躲,不闪,直白而坦诚。 她的那双纤纤玉手也在衣襟上反复游移,带起一阵阵涟漪。 霍檀忽然叹了口气。 他手上用力,把她往前带了带,让她猝不及防地落入自己的怀中。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此刻崔云昭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崔云昭脸上忽然浮现起一片红晕,她的眼睫一颤,眼神瞬间就躲闪开来。 似乎是真的害羞了。 “郎君,你我刚刚成婚,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实在了解不多,心里也着实是有些害怕的。” 崔云昭的声音娇娇软软的,酥酥麻麻钻进霍檀的耳朵里。 她嘴里说着害怕,可语调却一点都没有颤抖。 霍檀眼眸里闪出一抹兴味。 “娘子的意思是?” 霍檀低沉的嗓音在喜房里回荡。 随着他说话,胸膛上的振动传入崔云昭的手心里,让她能清晰感受到男人的强健和力量。 崔云昭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慢慢挪到了霍檀英俊的脸上:“郎君,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如慢慢熟悉,以后……” 她的手指慢慢向上,轻轻触碰到霍檀刚毅的下巴上。 她的手指是那么柔软,而他的下颌却是那么锋利。 崔云昭微微俯下身去,隔着自己的那只作乱的手,轻轻在他的下颌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明明隔着手,明明只是轻轻一下,可霍檀还是觉得那吻落在了自己的心尖上。 不知那吻真正落在唇上时,会是什么美妙滋味。 霍檀忽然期待起来。 他仰躺着没有动,任由崔云昭在他身上动作,然后一字一句问:“熟悉了以后,娘子要如何?” 崔云昭这一次却没有回应。 她忽然感受到他身上无与伦比的热力,感受到他的蠢蠢欲动。 崔云昭粉面微红,一把推开了他。 她坐起身,整个人离开了他,背对着他靠坐在了床边。 好像是害羞了。 “到时候,就看你让不让我满意了。” 霍檀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低沉,炙热,带着滚滚热浪,裹挟着崔云昭。 “好啊。” 男人果断往后一趟,整个人霸占住了一大半床铺。 “那就听娘子的。” 他借着酒劲耍赖:“那娘子,我们可以就寝了吗?我是真的困了。” 很快,身后就只剩下很轻的鼾声。 崔云昭安静坐了好一会儿,确认他彻底睡熟了,才微微放松肩膀,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手。 死而复生,重新回到新婚夜,她不是不紧张的。 只是今晚的一切都让她熟悉,熟悉的亲朋,熟悉的喜酒,熟悉的一景一物,还有这一间她跟霍檀住了半年之久的喜房。 一切都仿佛在梦中。 崔云昭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她,也要知道她跟霍檀未来还能走什么样的路。 如果当真是他杀了她,他们两个一起的路走不通,那么她也不用等四年之后。 她崔云昭不是离开谁不能活,靠她自己,也能好好活下去。 崔云昭打定了主意,便回过头看了一眼睡得很熟的霍檀。 同记忆中的不同,他倒是睡得很踏实。 崔云昭起身来到桌边,看了一眼一直燃着的喜烛,把茶壶放到茶炉上温着,又去取了一床被子,然后就回到了拔步床边,自顾自躺下来。 她躺在霍檀身边,感觉整个人都被他身上的那股热力笼罩着,一切仿佛也回到了从前。 崔云昭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 可她高估了霍檀。 她刚要入睡,身边的男人就忽然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直接压在了她的身上。 “霍檀!”崔云昭低低叫了他一声。 寒冬腊月里,男人直接掀开了被褥,反而如同厚棉被一样裹在她身上。 他的大手沉沉压在她的腰腹上,仿佛是最坚硬的牢笼,让人挣脱不开。 他的头也凑到了她的枕头上,甚至还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蹭了蹭。 男人呼出的气息带着酒香,让人脖颈处一片麻痒。 崔云昭:“……” 真是的,他也不怕冷。 崔云昭推他一下,不动,又推了他一下,依旧不动。 最后,崔云昭只得让他就那样暖烘烘抱着自己,不再挣扎了。 反正他皮糙肉厚,满身热气,不盖被子也冻不死。 这样想着,崔云昭自己也累极了,努力半天到底没有挣脱开霍檀的束缚,最后折腾到后半夜她把自己都折腾累了。 到了那时,她才浅浅睡去,然而梦里却有无数的曾经闪现,让她睡得很不安稳。 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嗓门吵醒了她。 “日上五竿啦,该,该晨起了!” 那声音十分洪亮,一下把睡梦之中的崔云昭吓醒,她下意识睁开了酸涩的眼睛,猛地坐起身来。 在她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闷笑。 崔云昭脑子还很乱,她还没有彻底清醒,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大嗓门继续发威。 “新妇要伺候公婆,孝敬长辈,什么谦有礼……要早早起床敬茶!” 崔云昭:“……” 昨天思虑太重,她怎么忘了,霍家可不止霍檀一个人住。 他们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藕花巷这狭小的一进院落里。 崔云昭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在她身边,霍檀见她终于醒了,才慢条斯理开口:“没事,还没到时辰呢,不急,不急。” 婆母林氏是什么性格,前世崔云昭后来慢慢也明白了。 不过曾经的她年轻不经事,看人也总是看不准,对于婆母这样粗鲁的农妇根本就不喜,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尤其是她低嫁霍檀,自己心里委屈,又同霍家的人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心里更是难过,就觉得霍家人都不喜欢她。 所以同大嗓门婆婆就更是生疏,以至于后来分府而居,两边就基本上不怎么走动了。 不过现在,一个新娘子应该做什么,崔云昭倒是心里有数。 她瞥了霍檀一眼:“你怎么不叫我,好叫婆母和祖母生气的。” 霍檀挑了挑眉,见她面上有些紧张,便也跟着笑了,语气倒是比较轻松:“现在不算晚,我祖母每日里都要去清水溪边洗漱散步,到了辰时才会回来,她又要先吃朝食,所以辰时正以后才有空见我们。” 霍檀这句话看似很随意,却把家中长辈的喜好给崔云昭说得清清楚楚。 “阿娘现在来叫人,就是算准祖母快要吃完朝食了。” 崔云昭诧异地看了霍檀一眼。 前世的她新嫁过来本就紧张,新婚之夜又被霍檀变着花样折腾,整个人疲累不堪,早上也同样睡迟了。 但她记得,自己醒来之后就慌慌张张出了门,没有机会同霍檀说这么多话。 而霍檀似乎也没机会同她解释家里的长辈们。 见霍檀还算有心,崔云昭看了看他,难得冲他温柔笑了一下。 霍檀被她这么一笑,倒是反而不自在起来。 他轻咳一声,忽然用被子盖住腰腹,眼神有些游移:“你先洗漱,我快,不耽误时间。” 崔云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直接起床唤了丫鬟过来。 她身边伺候的一共有两人。 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梨青和桃绯。 梨青是瘦高个,人也麻利,就是太拘谨了些,做事有些太端着。 桃绯圆圆脸,性子活泼一些,少了几分心机,没有梨青那么稳重。 她们两个陪了她许多年,后来同梨青走散了,她身边也就只剩下桃绯。 不过现在,她们两个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梨青和桃绯显然被夏嬷嬷教导过,端着水进来的时候一脸严肃,眼睛不往别处看。 崔云昭再看到梨青,心态与昨晚也有了不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忍不住又捏了一下梨青的脸,笑着说:“帮我梳头吧,梳最好看的流云髻。” 她在这边洗漱,那边霍檀自己起床更衣,把隔窗打开了一条缝,让早冬的凉风吹拂进来。 他一个军户,在军营里什么日子都过过,根本就不需要人伺候。 等崔云昭收拾停当,出来坐到妆镜前梳头上妆,霍檀也已经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朱色吉服,头上也束好了发髻。 他还有几月才至弱冠,现在是不能戴冠的,只有成亲那一日可以戴吉冠。 可能崔云昭表现出来的性格更活泼,也似乎没有其他世家小姐那般矜贵自持,所以霍檀待她也比前世要轻松许多。 他看崔云昭的眼神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扫过,便挑眉笑:“怎么了娘子,我这样可满意?” 崔云昭也冲他露出标准的笑容。 “不错,郎君的样貌出众,我很满意。” 夫妻两个说了几句话,梨青就手脚麻利地给崔云昭打扮好了。 崔云昭站起身,亭亭玉立站在了霍檀面前。 她天生一双多情的凤眸,脸蛋莹润有光,配上小巧的鼻尖和朱唇,让她整个人的美都浑然天成。 尤其是现在这般盛装打扮,又穿了平日里少穿的银红吉服,让她越发明艳照人,如天上仙。 崔云昭盈盈站在那,忽然对霍檀伸出手:“郎君,咱们走吧。” 霍檀眼眸忽然一深,那双星眸里似乎闪过万千星海。 他也伸出手,只不过没有去扶崔云昭的手。 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牢牢控制在崔云昭的腰身上。 “娘子,走吧。” “带你去见见未来的家人。” 第 4 章 夫妻两个并肩出了房门。 刚一出来,崔云昭就看到了熟悉的丰腴妇人。 霍檀的母亲林氏名唤绣姑,她长得很普通,人还有些胖,显得有些膀大腰圆。 不过她那双杏眼生得倒是很好,看起来明亮又有神。 只一个照面,林绣姑就把崔云昭拽回了记忆里。 前世,人人都说林绣姑命好。 她本是农女,十六岁时逃难到了岐阳,那时候霍父霍展也刚刚参军,只是个小兵。 那年月日子艰难,林绣姑在绣坊里打杂,她不会针线,力气却大,所以洗漱换水的活计都是她。 后来城中遭了山匪,霍展救了她,两个人从此便合成了一家。 霍展此人是颇有些能耐的。 他早年跟随后陈裴氏南征北战,慢慢靠着军功,从长行做到了节官,后来又慢慢累升至将校。 北周景德元年时,他已经升至岐阳刺史,正六品武官。 外藩镇的刺史非重要官职,却也是军镇中有头有脸的军官,六品的品级让霍氏直接从普通的军户成为了武将家族,身份直接跃迁。 后陈弘治六年,当今圣上裴业直接起兵造反,推翻了后陈末帝的荒诞统治,直接改元,建立了周朝。 如今年月礼崩乐坏,武将称霸,权反在下,谁能打赢谁便做皇帝,霍展也是运气好,早年从军便投在了裴家军,因此在景德元年直接任岐阳刺史,领步兵岐阳军统领。 只可惜当时后陈分崩离析,各家混战,霍展便在一场战役中为国捐躯。 本来冉冉升起的武将家族便从此折戟。 霍家当时只有霍展一个儿子,家中除了他已无人在军中,故而霍展战死沙场之后,霍家便彻底没了依靠。 那一年霍檀才十五岁。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当即便寻到岐阳节度使郭子谦帐下,说自己愿随先父脚步,成为一名军士。 霍家是军户,霍檀要么十六岁充入民兵,要么自己主动寻路,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倒是很果敢。 崔云昭回忆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世大臣们夸赞霍檀的话。 圣上自幼杀伐果断,圣祖故去,主动参军,从此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其天命所归,生来便是将相之才,紫金照顶,方有如今一统山河。 就在崔云昭回忆时,霍檀已经同母亲林绣姑说上了话。 他颇有些不正经地上前挽住了母亲的臂弯,对她笑嘻嘻说:“阿娘,不是日上五竿,是日上三竿。” “哦,还有,不是什么谦有礼,是恭谦有礼。” “这话是谁教你的?” 看到儿子嬉皮笑脸,圆胖的妇人杏眼一勾,立即便伸手去拧他的胳膊。 “臭小子,混说什么?敢来编排你老娘了?” 她拿眼睛去扫儿子身边那安静贤淑,跟画上一样的漂亮仙子,又忍不住去瞪儿子。 “老娘我也是读过几天书的!” 她昂着头,仿佛努力为自己争辩的大白鹅,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滑稽。 崔云昭差点没笑出声来。 但她也知道不能下了婆母的面子,于是便强忍着,只浅浅冲林绣姑温柔一笑。 “给母亲问安,母亲晨好。” 她的声音温柔柔软,带着一股清甜的味道,仿佛秋日里的桂花香,香气四溢却不热烈。 把方才还咋咋呼呼的林绣姑弄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霍檀也意外看了她一眼。 这桩婚事初定的时候,人人都说他们两个不般配,一个是杀伐果断的军户子,一个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如何能一起过日子。 霍檀也觉得过不到一起去。 但是从昨日起,这位崔氏女的一言一行却都那么有趣,她嘴里说着害怕,可眼眸里却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霍檀想提醒她她的演技似乎没有那么好,但那小模样实在太有趣,他还没看够,便又舍不得提醒了。 此刻,崔云昭依旧如同寻常媳妇那样同婆母见礼。 “母亲,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给祖母请安吧。” 林绣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只听啪的一声,在额头上印了个大红印子。 霍檀:“……” 霍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母亲一把拽住了崔云昭的手,拉着她就快步往前走。 “对对,家里人都到齐了,赶紧着,去晚了老太太又要不乐意了。” 崔云昭只能提起裙摆,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霍檀步伐大,不需要跑动也跟得上,他原以为崔云昭会厌烦眼前的这一切,可偏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她面上只有跑起来的红晕。 那一抹红仿佛天边的朝霞,在她莹白的脸蛋上晕染上动人的颜色。 霍檀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兄弟们说得对,新婚,确实是心情极好的。 霍家并不大。 早年霍家一直都在岐阳,霍父当上刺史之后,节度使郭子谦便赏赐了大宅,霍家的日子也蒸蒸日上。 只可惜霍父故去得早,还来不及享受荣华富贵就战死了。 不过因他战死,朝廷也给了丰厚的抚恤。 这年月,但凡男儿郎敢豁出去拼命的,只要不死,大抵也都能给家里赚出一份家业。 故而霍父虽然没了,但霍家的家底也还是有的,足够一家老小吃喝。 霍檀从军后一路累积战功,因为表现优异又有勇有谋,慢慢便升至军使。 只不过他官职调动,从岐阳改戍博陵,霍檀直接做主,一家人都搬来了博陵。 因霍檀实在太过英武,博陵防御使吕明继便赏赐了这一套藕花巷不算大的宅院。 霍家是左右两跨的院落,从大门口进来就是一块没什么雕饰的影壁,影壁之后就是正房并东西两间厢房。 而影壁之后单开了一扇月亮门,可以通到东跨院。 东跨院一直都是霍檀独居,因此崔云昭和霍檀的新房也在这里,跟正房也就隔了一道门。 此时正房大门开着,里面或站或坐了几人,上首的两把椅子空着,显然老太太还没过来。 林绣姑明显地松了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捏着儿媳妇的细手腕,不由尴尬一笑:“好了,咱们进去等吧,外面怪冷的。” 她的嗓门大,这一句话,就把门内的人都吸引到了目光。 崔云昭前一世同他们说不上熟悉,也就同霍檀的幺妹关系更好一些,所以倒也不是很紧张。 崔云昭跟着林绣姑进了正房堂屋,很乖顺地站在了霍檀的身边。 霍家的人口很简单。 霍展是独子,父亲早年因为战争故去,只剩下寡母拉扯他长大。 后来林绣姑和霍展成婚,两个人一共养大了五个孩子。 “你们略等,我去请祖母。” 说话的是霍檀的长姐,名叫霍新枝,她今年二十有二,因丈夫战死而寡居在家。 霍大姐是个高高瘦瘦的身型,脸长细瘦,显得有些刻薄。 她声音也冷冰冰的,有些渗人。 林绣姑就连忙说:“枝娘你快去,柳丫头,去把热好的茶水取过来。” 跟崔云昭记忆里的一样,她嫁入霍家之后两边其实都很不适应,林绣姑一般不怎么使唤她这个儿媳妇,只让儿女们做事,就连今日敬茶的茶水,也是霍新枝和霍檀小妹霍新柳提前煮好的。 这样也挺好的。 因为要不了半年,他们也要搬离这个窄小的一进宅子。 崔云昭安静站在霍檀身边,忽然感受到一道好奇的视线。 她微微抬起头,就看到坐在侧登上的少年郎正好奇看着她。 少年人生得浓眉大眼,很是喜人,他同霍檀长得不怎么像,却也依旧是好看的。 崔云昭自然记得他。 谁会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忠武大将军霍成樟。 只不过此刻,大将军还是个小屁孩。 现在的霍成樟刚刚十三岁,还没长开,身量比崔云昭还要矮,还是个小孩子模样。 他看崔云昭回看她,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冲她咧嘴一笑。 看起来很是活泼。 在他身边坐着的是个更小的男孩子。 因为生来就体弱多病,所以看上去很是瘦弱,瞧着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但崔云昭知道,霍成朴已经八岁了。 只一个照面,就把家里的所有人都见了一面。 忽然,一道尖刻的嗓音响起:“哎呀,千金小姐果然排场大,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想起给长辈敬茶。” 不,不是所有人。 还有一个家里最让崔云昭头疼的老太太,此刻才隆重登场。 老太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先后送走了丈夫、儿子和长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太多,阅历其实很是丰富。 但她为人实在刻薄,有些话,崔云昭经常不知道要怎么接。 就比如现在。 林绣姑和霍新枝一左一右扶着她坐到了主位上,然后就各自落座,林绣姑立即说:“娘,九郎他们两口子等好久了,一早就来了。” 崔云昭有些意外她的维护。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细长眉眼的刻薄老太太就开了口:“哎呦呦,谁不知道你们家攀上了高枝,娶到了人人都想娶的崔氏女,怎么娶了崔氏女就能当皇帝不成?” “那我是不是还要敬称你一句太后娘娘呢。” 崔云昭:“……” 咦,这话也没错啊。 前世霍檀虽然跟她和离了,但他最终还是当了皇帝,这么来看,确实没错。 不过这话私底下说说就算了,这么大咧咧说出出来,真是生怕一个脑袋不够砍。 林绣姑被她说得不敢吭声,倒是霍檀微微蹙起眉头。 “祖母,不可妄议政事,怎好这般不敬皇室。” 霍檀的语气很平和,也只是就事论事,谁料到老太太瞥了他一眼,不经意看到了那娇娇柔柔的千金闺秀。 “你看看你,娶了个千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来顶撞你祖母,”老太太哎呦呦捂胸口,“咱们家就是普通军户,攀不上那等高枝,我早说过了,叫你娶你表妹,你就是不听我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那有新婚日说这样丧气话的,这老太太被在霍家作威作福惯了,加上霍檀又不如她愿,娶了个她不想要的孙媳妇,当着新人的面就撒起泼来。 这样的场面,崔云昭是不能说话的。 不过她也全然不往心里去。 因为有人会开口。 果然,霍新枝倏然开口:“祖母,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让大弟弟媳敬茶。” 老太太倏然闭上了嘴。 第 5 章 霍家自身没什么人丁。 倒是亲戚很多,三姑六婆,表姐表妹的足有一箩筐。 因着林绣姑是个逃难来的女户,所以她没有任何亲戚,隔三差五就登门的主要是霍氏的旁亲和顾老太太的亲人。 也正因此,老太太在家里作威作福,就仗着有人给她撑腰。 家里上上下下,她最怕的不是泼辣的儿媳妇,却只怕自己这个大孙女。 这一桩故事前世崔云昭没有仔细听讲过,所以也只隐约知道霍新枝的夫婿跟顾老太太有关,她守寡也同她有关。 大抵是有些愧疚,也可能霍新枝脾气太强硬,总之她的话老太太还是能听上一两句的。 此刻霍新枝发了话,老太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好吧,那就吃茶吧,我的朝食还没吃完呢。” 她这般胡搅蛮缠,林绣姑也不以为意,她忙给霍檀使了个眼色,让他领着媳妇过来敬茶。 若是崔氏那样的人家,这敬茶就讲究极了,不得行随意言语,说话办事都要规规矩矩,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差错。 到了霍氏这样的军户门第,一切就不那么重要了。 得到了母亲的眼神,霍檀便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崔云昭纤细的腰。 崔云昭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发现了,霍檀是非常喜欢碰她的腰,也不知哪里惹他注意,三翻四次要去碰触。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这边拉拉扯扯她没看到,倒是霍新枝瞥了一眼,眼神依旧冷冰冰。 崔云昭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狠狠捏了霍檀一把,让他龇牙咧嘴地上前两步。 崔云昭唇边含笑,非常端庄大方地站在了霍檀身边,跟着她一起给老太太行礼。 “见过祖母。” 老太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听见了。” 霍家人口少,崔云昭就没让丫鬟跟过来,于是那碗茶水就由小姑子霍新柳递给了她。 霍新柳跟霍成樟是双生子,同开朗活泼的兄长相比,她羞怯含蓄,声音细细弱弱的,总是不敢抬头看人。 那碗不烫不凉的热茶送到崔云昭手上时,崔云昭就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惹得小姑娘面上一红,跟个小兔子似的躲到了边上去。 崔云昭端端正正捧着茶,跪在了早就准备好的蒲团上,声音清亮而平和:“媳妇给祖母敬茶,祖母安康,长寿顺遂。” 她这般规规矩矩,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更显得老太太蛮横不讲理。 老太太看她这样,就更不高兴了。 “跟我装什么装,我可是听说,这婚事你自己一千个不同意,在家里差点上吊……。” “祖母!” 霍檀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 霍檀平素里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说话也尽量平和淡然,只偶尔在床笫之间时才会克制不住,显露出他的磅礴野心。 重生回来,或许因为她态度变了,他也跟着轻松不少,看起来有些少见的年轻和逗趣。 这样冷冽的模样,很少出现在霍檀待她时。 崔云昭同霍檀并肩跪着,看不到霍檀的表情,但此刻她能看到老太太骤然难看的脸色。 正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老太太冷着刻薄的脸,偏过头不去看下面跪着的孙子和孙子媳妇。 她也不接那杯茶。 崔云昭却也依旧举着,态度瞧着很是恭敬。 茶水不重,可长时间抬着胳膊却很累,很快崔云昭的手就颤抖起来。 忽然,崔云昭听到霍檀轻轻捏了一下手。 很轻的一下,只有骨节错位的吱嘎声,却让人觉得有些心惊。 不知道为什么,崔云昭觉得霍檀在生气。 但他并没有发作出来。 当着自己的面,崔云昭很少看她发脾气,除了少有的几次,他几乎都是平和的。 或许,那都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罢了。 紧接着,霍檀就开口了。 出乎崔云昭意料,霍檀依旧没有发火,那一声响动几乎是崔云昭的错觉。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带着年轻男人的笃定和沉稳。 “祖母,前天表婶过来说的事情,我还需要办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老太太差点从凳子上弹坐起来。 “你!” 老太太呼哧带喘,好半天才平复了情绪。 她瘪着嘴,眯着眼睛,对崔云昭伸出了手。 “我喝。” 霍檀倏然一笑:“还是祖母疼我。” 老太太接过了茶,一口灌进喉咙里,似乎也没心情品出滋味来。 她的茶喝完了,却没有走,依旧坐在那板着脸。 “儿媳妇,该你了,让你等了这么半天,真是对不起。” 她一贯阴阳怪气,林绣姑早就习惯,故而也不管她说什么,努力维持住婆母的体面,昂首挺胸,热烈地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微微抬起头,对她抿嘴笑。 小姑娘跟个花朵一样,那美丽芬芳的模样,让一贯大大咧咧的林绣姑都有些面红耳赤。 霍新柳又递过来一杯茶。 崔云昭给林绣姑行礼,然后端着茶恭恭敬敬道:“儿媳给母亲敬茶,愿母亲松鹤常青,日月昌明。” 这话说得文绉绉,林绣姑没听懂,但也笑眯眯接过了茶,一口吃下去。 她一高兴,嗓门就更大了:“好,好,你跟九郎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生下孩儿,也让咱们霍家热闹起来。” 这声音震耳欲聋,感觉隔壁院子都能听见,惹得崔云昭当即就红了脸。 堂屋里的气氛随之一松,但紧接着,老太太就冷哼一声,打破了满室欢快。 霍檀压根就不看她。 他利落起身,然后对崔云昭伸出手。 崔云昭微微仰头看他,露出纤细洁白的脖颈。 霍檀眸色微深,唇畔却勾起一抹弧度:“娘子,请起。” 崔云昭这才把手放到了霍檀炙热的手心里。 霍檀微微一用力,就把她从蒲团上拽了起来,然后就笑道:“该见见弟弟妹妹们了。” 之后,两个人同兄弟姐妹一一吃过了茶。 除了霍新枝,其他人都很客气,甚至对崔云昭表现出了友善的态度。 这让崔云昭有些意外。 前世刚成婚的时候,她敬茶时被老太太一刁难,就特别委屈,后来也没仔细去看家里的人,没有注意到大家对她的客气和友善。 重活一次,以前错过的细节都被她一一捕捉。 崔云昭微微站直身体,胸口处最后的郁结之气也慢慢吐露出去。 前世她是被人毒杀的。 那毒在她四肢百骸汹涌,让她到死都痛苦无比,这种痛苦是刻在灵魂之上的,让人难以安寝。 但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不需要那么害怕。 现在不是十年后,霍檀还没有当上皇帝,一切都还才刚刚开始。 她不相信凭借她自己的细心和努力,挖掘不出当年的真相,也不信自己会再度死于非命。 她会好好的,快快乐乐的,畅快无比的活下去。 如此想着,崔云昭忍不住浅笑了一声。 此刻她跟霍檀已经回到了他们的东跨院,两个人正在等朝食。 霍檀虽然只是个军使,但军使已经是节官了,且霍父留下了不少的家底,让霍家的日子还算富足。 如今武将称霸,只要能打仗,能赚得军功,那赏赐和金银便唾手可得,换句话说高级军官从来都不靠俸禄过日子。 比如霍家的宅院是防御使大人赏赐,那么就直接属于了霍檀,霍檀以后想卖想租,随他处置。 霍父留下了不少家业,所以此刻霍家虽然只这几口人,家里也请了三个仆役。 一个看门打杂的平叔,还有两个粗使婆子。 一个做扫洗差事,一个专管厨房,家里的饭就是由巧婆子做的。 时隔十年,崔云昭隐约不太记得巧婆子的手艺如何,但总归不是很好。 不过当清汤寡水的阳春面端上桌,崔云昭还是低估了不好的定义。 她沉默地看着大小不一的葱花和颜色过深的面汤,半天没敢下筷子。 在她身边,霍檀已经大口吃起来。 他吃饭的动作又急又快,因为太急,所以难免有些声音,显得非常粗鄙。 前世的崔云昭很嫌弃他这一点,可她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刻薄,不好同霍檀直说,便只能尽量早些用饭,错开时间。 后来两个人几乎都不再一起吃饭了。 崔云昭不由叹了口气。 倒是没成想吃得起劲的霍檀听到了她的叹气声,百忙之中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见她秀气的手就那么捏着筷子一动不动,霍檀的筷子也停住了。 他咽下口里的面条,想了想,说:“你若不喜,可以让你的丫鬟重新做。” 崔云昭回眸凝望她,没有吩咐梨青她们,也没有说饭菜不好的话。 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霍檀,你以后想走到哪一步?” 这个问题,对于一对新婚夫妇来说显得有些早了。 两个人这不过是认识的第二日,还没到推心置腹,共同进退的地步。 然而霍檀却好似并不意外崔云昭会如此问。 他放下筷子,取了边上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因为皮肤生得白,那双手也是洁白而干净的。 仿佛从来没有沾过血,也从来没有杀过人。 霍檀把手擦干净,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崔云昭的左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合该让人安心。 两个人交握在一起,手心紧紧贴着,荡漾起无边的暧昧纠缠。 霍檀的那双眼也是明亮而炙热的。 他认真看着崔云昭,唇角微勾,忽然开口:“娘子,我霍檀从不打诳语。” “你现在,敢听我的真心话吗?” 第 6 章 霍檀问的不是想不想,而是敢不敢。 也就意味着,他的答案可能比较吓人,崔云昭听了可能会害怕。 只一瞬间,崔云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些话,不用明白说出来,只换一个字,那其中的意义便清晰无比。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 霍檀只看她眉目含情,眼波流转,通身上下都是柔软而又无害的娇弱。 她笑着看他的样子,让人心痒痒的。 霍檀下意识握紧了手。 而他手心中的,正是新娘子软若无骨的小手。 又柔又软,一捏就舍不得放开。 崔云昭好似被他捏疼了,轻轻哼了一声,下意识就想要抽出手。 霍檀又如何肯? 他手上微微一用力,就把崔云昭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些,然后便凑到了她细腻的脸颊边,依旧盯着她那双漂亮的凤眸端详。 “娘子,你夜里不让为夫亲近,那白日里捏个手总行吧?” 崔云昭一贯面皮薄,此刻被他身上的热意这么一薰,顿时就红了脸。 她自不是羞怯,而是觉得这屋里面有些热。 崔云昭眼睫轻颤,看上去犹如懵懂的小鹿,却也努力回望着高大的男人。 “霍檀,如果我说我敢听呢?” 崔云昭没有理会霍檀第二句调戏,她微微偏过头,温热的唇在他侧颈处不远不近地游移。 脖颈是要害之处,尤其对于军人而言,被人触碰脖颈,大多都会应激躲避。 但霍檀没有。 他依旧挺直腰背坐着,身姿如青松翠竹,让人见之欣喜。 而他握着崔云昭的右手,也缓缓松开,下一刻,直接锁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他的手很大,那细腰只用一只手就能掌控。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霎时间缩短到几乎没有。 屋子里确实很热。 尤其是霍檀靠近的时候,让崔云昭额头沁出些许薄汗。 两个人的气息就那么一深一浅地纠缠在一起。 让那热意更深。 霍檀没有回应崔云昭的话,他只是牢牢把她锁在身边,感受她身上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两个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都没有说话。 忽然,一道咕噜声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暧昧。 霍檀握着崔云昭腰身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这一打岔,方才那古怪的话题便岔开,两个人都不再复提。 崔云昭面上一红,她下意识推开了霍檀,然后就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了有些咸的阳春面。 霍檀见她安安静静秀秀气气吃面,便也重新拿起筷子,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 他一边吃一边问。 崔氏是博陵的百年氏族,百多年来都以诗书传家,曾经出过不少鼎力国祚的相国之才。 崔氏的规矩是极为严苛的。 在崔氏用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只要一家子开始吃饭,不吃完是不能说话的。 但霍氏却没有这个讲究。 如今的崔云昭在宫苑一个人自在惯了,也喜欢身边有人陪着她说话,所以对他在饭桌上忽然说话也接受良好。 崔云昭把口中的面条咽下去,然后才说:“其实还行,就是有点咸。” 确实还行,但也只是还行。 面条有些软,煮得太烂糊,酱油又放的多了些,很咸。 但现在崔云昭饿了,倒也不那么讲究,故而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倒也能品出面粉本来的香味。 霍檀笑了笑,说:“你要是吃不惯,就让家里的丫鬟做,也一样。” 说到这里,他又说:“祖母管不到东跨院,有什么事,你只用一句话回她。” 崔云昭抬眸看他一眼。 霍檀说起祖母,语气很淡,没有对母亲和兄弟姐妹那般亲昵。 “你只管告诉她,等我回来问我。” “其他的事,你一律不用回她。” 崔云昭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要是让别人听到这话,会说堂堂霍军使不孝顺。” 霍檀喝干最后一口酱油汤,用帕子仔细擦了嘴,然后才淡淡道:“我多么孝顺啊,好吃好喝供着,还请了仆役伺候着,多么孝顺。”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再说,我只要能打仗就行了,只要能一步步往上爬,没有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这话说得非常有气魄,倒是让崔云昭更了解他几分。 见崔云昭有些愣神,霍檀便凑上前来,问:“娘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桀骜不驯了?” 崔云昭瞥他一眼,慢条斯理把最后一口面条吃完,放下筷子才说:“郎君,家里全指望你,你好好努力赚钱养家吧。” 霍檀大笑一声,起身进了里间。 东跨院这边有正房并厢房,正房分里外两室,另外还有个很小的隔间,厢房里原来放的是霍檀的衣物,现在则由梨青和桃绯居住。 霍檀进了里间,转身又出来,在八仙桌边坐下。 崔云昭吃完了饭,正想去把自己的嫁妆收拾一下,抬眸就看他又回来了。 “还有何事?” 崔云昭起身问。 霍檀摸了摸脑袋,说:“有些无趣,不知要做什么。” 他整日里泡在兵营,不是操练士兵就是同同僚们议事,如今战事频发,每日都很忙碌。 现在因为新婚,骑兵营刘统制给他放了三日婚假,让他陪娘子回门过后再来当差,这原本是好事。 但霍檀已经习惯了军营生活,现在闲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 崔云昭安静看他一眼,想了想,说:“那帮我搬家具吧。” 虽然是被潦草嫁给霍檀的,但二叔父毕竟也要脸,崔家的面子也不能丢,故而昨日结婚时,嫁妆还是抬足了的。 只不过里面的家具都不算新,裹着红绸谁也看不出来。 婚事仓促,前世的崔云昭又不愿意,以防夜长梦多,所以从定亲到结婚一共也就一个月。 故而也就没人来霍家给新娘子布置寝房。 除了要当成喜床的拔步床摆了进来,其他的都还堆在厢房里。 霍檀眼睛一亮,大手一挥:“娘子,走着。” 崔云昭笑了笑,跟着他出了堂屋。 早冬时节,还没来得及落雪,外面并不算极寒。 崔云昭依旧只穿着夹棉褙子,出来后只把手缩在袖中,也不算很冷。 梨青正要端水进来,见她领着姑爷出来,忙见礼:“小姐,九爷。” 霍檀在这一辈排行第九,家里人都唤他九郎。 他只是军使,不算正经官职,故而外人见了崔云昭也不能唤她夫人,倒是可以唤她一句九娘子或者崔娘子。 如今也没那么多男女大防事,女子也可立女户,若是男女之间过不下去,和离便是,二嫁再娶不知凡几,故而称呼女子多以娘家姓。 梨青这是用了崔氏的老称呼。 崔云昭就说:“我去看看二叔父给准备了什么家什,搬到寝房里用。” 梨青忙道:“是。” 家具虽然不是新的,但种类很多,衣柜一个,箱笼四个,还有枣木的衣架和一张梨花桌。 加上那架很惹眼的拔步床,倒也不算寒酸。 桃绯见崔云昭面色平静,不由有些气愤:“大夫人那么许多嫁妆,也不知道都被二夫人藏到了哪里去,他们那样打发小姐,不就看小姐嫁的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梨青拽了一下衣袖。 崔云昭也不去应这话,只对桃绯笑了笑,就转身看向霍檀:“郎君,我看堂屋边上还有一个小隔间,只四扇门尺幅,不如给我做个书房,如何?” 霍檀本来就对生活上事不甚在乎,闻言便说:“娘子,家里事你自全权做主便好。” 这话说得好听。 崔云昭点点头,开始使唤他去搬家具。 别看家具都不算很大,但沉是真的沉,原本崔云昭还想让家里的平叔和力气比较大的福婆子过来帮忙,就看到霍檀一个弯腰,很轻松地就把那张大书桌扛了起来。 他稳稳站好,就看到崔云昭惊讶的表情,忍不住又大笑一声。 “娘子,这算什么,走吧,咱们去布置咱家。” 家这个称呼,听起来真温暖。 崔云昭淡淡垂下眼眸,没有应话,只说:“你小心些。” 很快,正房就布置好了。 小隔间里放了两个箱笼和书桌,另外放了一个小书架,满满当当,又摆放整齐。 寝房里除了拔步床,窗边还有茶桌,靠墙的位置放了衣柜和箱笼,再在门前摆上从家里带来的青绿山水屏风,这屋子里顿时就雅致起来。 这些都是布置好,崔云昭才满意点点头:“不错。” 霍檀已经脱掉了吉服外袍,只穿了里面的素色长衫,正坐在椅子上擦汗。 他人生得极为俊俏,无论穿什么都好看,穿大红吉服有一种说不出的玉树临风,只穿寡淡的素色长衫,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隽飘逸。 单看面相,谁能看出他是屡屡立下战功,在战场上勇往直前的少年军使? 似乎注意到了崔云昭的目光,霍檀抬起眼眸,问:“怎么?” 崔云昭思索片刻,再度开口:“后日回门,郎君可去?” 前世,霍檀也陪她回门了。 不过那一日气氛不好,崔家人也一个个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仿佛霍檀登门脏了门第。 崔云昭那日心情也不好,倒是没有想起办要紧事。 还是太年轻了。 这一次,必然不可能白白放过那些人。 霍檀很自然道:“当然去啊。” 崔云昭便浅浅勾起唇瓣,对他温柔一笑:“咱们成亲,还未曾请过你麾下那些弟兄们,不如直接去崔氏请吧。” “我看,就定在回门那一日如何?” 第 7 章 崔云昭原本以为霍檀会问为什么。 但出乎她意料,霍檀竟然什么都没问,反而笑了起来:“好啊,我还想着去营里置办一场酒席,如今看来,倒是省事了。” “娘子真是贤内助,有劳娘子了。” 崔云昭笑了笑,没说话。 既然有了事情,霍檀就坐不住,道:“那我去军营说一声。” 博陵马步兵营都在城西五里坡。 因为是常驻军,又有许多军士在城中拖家带口,所以军使以上的军官都直接回家里住,少住在军营。 而有家有口的长行们在非战时也可点卯训练,不过这样军营就不给准备饭食,需要自备干粮。 这样一来,军司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霍檀手下那些人,有一多半都在城里住,所以他要去营中一一通知,还要同上峰请假。 崔云昭正巧也要安静下来,便道:“那郎君早些回来。” 霍檀应了一声,随便披了一件袍子就出了门。 等她走了,梨青就跟桃绯过来陪着崔云昭收拾衣裳。 她的衣裳很多,衣柜和两笼都放满了,还没放下。 桃绯笑道:“正巧九爷这边还有几个新箱笼,显见是新打的。” 崔云昭点点头,又把常用的胭脂水粉和头面摆出来,她又去看了看二婶给她制备的头面,不由冷哼一声。 桃绯就很生气:“小姐,他们这也太欺负人了。” “这是打量着咱们家没有长辈了,可劲欺负。” 就连好脾气的梨青也说:“二夫人嘴上说着还要教养二少爷和四小姐,可这也实在太过分了。” 崔云昭淡淡笑了一下,倒是不怎么生气。 “没事,这些都不急,东西都在那里,也丢不了。” 不过……弟妹的教养到底是有些问题的。 但时间不急,还有些年月,她可以徐徐图之。 崔云昭想到这里,努力让自己不去沉思其间,她要先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等东西都收拾完了,崔云昭就让梨青两人去厨房看看,两个人多少学了些灶房的活计,让她们提点一番巧婆子。 等人都走了,崔云昭才进了小书房,安安静静坐下来。 冬日里上午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脸上,温柔宁静,橘红灿金。 书房里点了崔云昭最喜欢的鹅梨香,香甜清雅,让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她缓缓闭上眼眸,让那温暖的阳光落在脸上。 思绪翻飞,她强迫自己回到了那个冷寂而痛苦的夜。 所有的过程,她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从里面慢慢找出些线索来。 当夜,桃绯换了一种香。 那香味不太熟悉,有一种很冲的茉莉味,并不是她习惯的果香和甜香,反而过分馥郁。 后来就是凝紫端进来的那碗药。 梨青过世之后,崔云昭也有些心灰意冷,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去思索,便同霍檀和离。 和离之后她一个人独居,没有回崔家,可能霍檀余威还在,倒是没人难为她。 两年之后,霍檀称帝。 他很快就封崔云昭为安宁夫人,赐住伏鹿清风山下的长乐别苑,俸禄比亲王。 而凝紫也就是那个时候从宫中离开,去长乐别苑伺候她的。 凝紫的气质跟梨青很像,也是沉默寡淡的一个人,所以崔云昭很喜欢她,很快就让她当了管事姑姑。 那四年里,崔云昭从来没看到她对自己有过什么愤懑和不满。 崔云昭缓缓睁开眼睛。 她安静凝视着隔窗下的琳琅光影,继续回忆着。 当时她嫌弃药太苦,于是凝紫就说准备了蜜饯,她喝了药,吃了蜜饯,又用翠珠递过来的帕子擦嘴。 在死之前,她一共就接触了三个人,四样东西。 桃绯跟了她二十余年,从小到大的情分,战时还曾替她受过伤,无论谁害她,桃绯都不可能害她。 那么,值得怀疑的就是凝紫和翠珠了。 崔云昭在纸上写下紫和珠两个字,又继续思索。 当时她接触的东西,一是新香,二是补药,三是蜜饯,四是帕子。 这四样东西都是那日新出现的,尤其是那碗药,苦涩味道非常重,跟平时吃用的完全不同。 崔云昭眸色微深,又写下这四样东西。 她昨日重生而来,现在的记忆是最深的时候,故而她需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录下来,省得自己忘记。 想到这里,崔云昭忽然想到那日殿外还有一个人。 她闭上眼睛,把昨日的一景一物都在脑海里繁复回忆,忽然,她会一起了一个细节。 凝紫是跟那个人一起过来送药的。 她记得凝紫当时站在殿外,而凝紫身后,还有一道身影。 也就是那道身影,说了崔云昭前世生命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说:“那位的心可真狠。” 因着她同霍檀和离,和离之后男未娶,女未嫁,而霍檀又当上了皇帝,还给她赏赐了那么好的一处别苑,故而别苑中的宫人们总是藏着些奇怪的心思。 有的人怕她心里埋怨这件事,埋怨自己的有眼无珠,所以不太敢在她面前提陛下。 而有的年轻人则心怀梦想,总想着她或许还能同霍檀破镜重圆,跟着她一起回到汴京那金碧辉煌的凌霄宫。 两方的心思都是暗戳戳的,久而久之,在长乐别苑伺候的人就悄悄以“那位”代称霍檀。 前世的时候崔云昭听到很多次,不过那都是宫人们的小心思,所以崔云昭也没管过。 况且平日里也没有人会去长乐别苑,倒是不担心他们犯忌讳。 所以当那声音钻入耳中时,崔云昭下意识就以为是霍檀要杀了她。 可是一夜过去,现在崔云昭冷静下来,又能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比如。 霍檀为何要杀她? 她同霍檀和离已经是景德八年的事了,两个人之间也没有任何深仇大恨,后来霍檀登基为帝,甚至还重封了她。 作为一个从来不参与政事的和离女子,她的死对朝政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也不碍任何人的事,杀她的人没有必要,也根本就不用大动干戈。 甚至,京中很多人早就忘了她。 除了靠着她升官发财的崔家人,除了她已经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弟弟。 没有人再来长乐别苑看望她。 崔云昭垂下眼眸,手指轻轻抚摸着纸上的字。 现在,她要搞清楚的变成了两件事,究竟是谁要杀了她,又为何要杀了她。 只有搞清楚这两点,把所有的隐患都提前拔除,崔云昭才算高枕无忧。 她闭了闭眼睛,回忆起了前世种种,心里有一个很荒谬的想法。 难道,她真的能影响朝政? 霍檀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崔云昭不以为因为两个人和离,他就因此终生不娶,他毕竟还有皇位要继承。 暂时不娶,只是因为天下初定,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时间是有限的,他从来都是个很有计划的人。 那么以后呢? 建元三年新岁时,她因为生病错过了宫宴,因此那一年她未曾见过霍檀,到了建元四年,就是她死的那一年,已经有两年未曾见过霍檀了。 她远在长乐别苑,对京中时并不如何知道,或许…… 或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变故发生,而那些变故最终害死了她。 可时光重来,所有的线索都已经随着苍天眷顾而湮灭。 但那些人,那些事,依旧还在。 只要霍檀还想要当皇帝,事情就总会顺着前世的轨迹慢慢前行。 崔云昭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分析出那个跟随凝紫一起过来的人究竟是谁。 在长乐别苑的那些年,崔云昭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或者听见过他的声音,也就是说,那是他第一次踏足长乐别苑。 顺着她唯一能抓到的线索,顺藤摸瓜,她早晚能搞清楚潜藏的危机究竟在哪里。 而那个人,就是现在最好抓住的线索。 霍檀是个很念旧的人。 他初登大宝,登基为帝,封赏的都是跟随他身边的人。 无论是军士还是官将,无论是亲朋还有旧友,就连她这个和离的前妻都没有落下。 按照目前唯一能假设的因果,如果真的是霍檀杀了她,他派出的一定是自己信任的人。 那么那个隐藏在殿外的人,现在有很大可能已经出现在霍檀身边。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 无论如何,先找到这个人再说。 另外,她也要试探出霍檀的真实想法。 前世两个人聚少离多,夫妻关系很是冷淡,后来崔云昭提出和离,霍檀没怎么犹豫就果断答应了。 她原以为霍檀对男女情爱并不眷恋,可重生回来,从昨日试探到今日,她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最起码对她这个新婚妻子,霍檀明显表现出了热烈的兴致。 这也可能是年轻儿郎新婚时候的普遍表现。 不过如果霍檀心里当真有她,那她绝对不会杀她。 两个人是很冷淡,但崔云昭也信任霍檀的人品。 他只杀该杀之人,不会妄动杀念。 崔云昭想到这里,思绪已经渐渐清晰起来。 她正待把这些写下去,就听到外面传来霍檀爽朗的笑声:“娘子,你看我带回了什么。” 第 8 章 那悦耳的嗓音,立即就把崔云昭从冰冷梦境里呼唤回来。 崔云昭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就把手中的纸笺折起来,夹进了边上的书册里。 她转身出了小书房,就看到外面正对她笑的霍檀。 光阴流转,不过梦境沉浮,转瞬便至正午。 博陵位于顺天渠以北,一过十月,天气便转凉。 不过早冬时节还未及寒冷刺骨,正午时金乌灿灿,满室鎏金。 门扉大开着,寒冷不知,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崔云昭来到八仙桌前,垂眸就看到摆在桌上的两个油纸包。 霍檀回头看了一眼院落,见没人来,这才回头道:“去西郊大营的路上正好有一家老字号,他们家的荷叶鸡最好吃,我买回来给你尝尝。” 说起来,崔云昭才是博陵人士。 霍檀不过是刚刚搬来的外来户。 但他介绍起博陵美食的模样又那么熟稔,仿佛这些东西他从小到大经年得见。 不过,这是他特地买回来的,崔云昭便也没戳破这一点,只坐下说:“多谢郎君。” 这家荷叶鸡她也确实没有吃过。 崔云昭想了想,又问:“郎君,后日回门的事情你可安排好了?” 霍檀大马金刀坐到她身边,自己拿着帕子擦脸。 寒冬腊月,他出门一趟竟是跑得满脸是汗。 “安排好了,不过明日还要再去一趟,有二十人今日没有当差。” 非战时长行们做五休一,每操练五日便休息一日,这样不仅可以养精蓄锐,也能节省军费。 霍檀手下有百多人,在军中计为一都,因他骁勇善战,颇得统制大人喜欢,所以那百人都是他亲自挑的。 他跟弟兄们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说到这里,霍檀笑了一下:“既然娘子这般大方,我也不能让娘子这好事做坏,自然一个都不能少了。” 崔云昭挑眉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看起来似乎很是欢喜。 霍檀放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觉得有些痒。 真想捏一捏她柔嫩的小脸蛋。 不过,霍檀还谨记着昨日娘子的话,便没有仓促动手,只目光炯炯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用筷子一点点揭开荷叶,很快,就闻到了荷叶鸡的清香。 她动了动小巧的鼻尖,肯定地说:“真的很不错,火候恰到好处,肯定好吃。” “郎君有心了。” 对于她的肯定,霍檀觉得有些喜悦。 崔云昭倏然抬起头,笑意盈盈看向他:“郎君,兵营里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识过呢。” 前世崔云昭最讨厌这些脏兮兮的臭男人,一想起兵营,她就浑身难受。 所以早年结婚时她从未去过五里坡兵营,只后来去过伏鹿大营。 霍檀还沉浸在她的夸奖中,崔云昭所言也没什么特殊,闻言便也没有深思,直接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瞧瞧,不过……” 他顿了顿,回眸看向崔云昭。 “不过军营不是玩乐之地,里面秩序井然,到处都是高大汉子,娘子不怕?” 崔云昭把那一整只荷叶鸡都剥出来,然后便放下筷子,淡淡道:“为何要怕?” 她的声音很真诚:“将士们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作为被保护的百姓,我不应该害怕的。” 霍檀似乎没想到崔云昭会如此说,明显愣了一下。 但崔云昭也不想同他继续深谈,她对门外的梨青招了招手,等她进来便吩咐:“把这只荷叶鸡送去厨房,就说九爷买来孝敬祖母和母亲的。” “另外这一只让桃绯拆好,晚上再用。” 梨青福了福,端着托盘下去了。 崔云昭这才看向霍檀:“郎君,我们如何用饭?” 霍檀这才回过神来。 他深深看了一眼崔云昭,颇有些意味深长:“娘子想怎么用饭?” 崔云昭浅浅笑了一下。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自然是入乡随俗了。” 霍檀道:“成亲之前,我就同母亲商量好了,以后分院用饭,我公事繁忙,回来时辰不定,你要好好侍奉我,自然要跟随我的时辰用饭。” 前世也是如此。 不过那时候崔云昭很庆幸不用跟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用饭,没有去深究霍檀如何办到的。 现在听到这话,不由有些意外:“多谢郎君。” 霍檀不以为意:“祖母年纪大了,往常老要等我,我就多在军营那边吃用,现在成了亲,回家就同你一起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一般中午不回来,你自己随意便好。” 崔云昭点点头,却说:“郎君,我们刚新婚,就不去侍奉长辈实在不妥,不如这三日趁着你在家,我们中午去陪祖母和母亲一起用饭吧?” 这次换到霍檀愣神了。 “娘子……” 崔云昭直接道:“就这么说定了,梨青,去问厨房做好了饭否,咱们去正房用饭。” 她把事情都安排完,才回头看向霍檀:“郎君,走吧。” 霍檀仰头看着她窈窕的身影,眼眸中兴味更深。 他没有犹豫,直接起身,一步就来到了崔云昭身边。 “娘子真是孝顺,为夫实在感动。” 他那双手又有些蠢蠢欲动,这一次他没有压抑自己,直接抚上了她纤细的腰肢。 崔云昭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怎么抵抗。 两个人并肩出了月亮门,一抬头就看到正往正房里端菜的霍新枝。 霍新枝身上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袄子,那袄子的袖口换了另一种颜色的袖缘,显然是修补过的。 她头上也只戴了两只木簪,整个人看起来清淡极了。 见弟弟弟妹过来,她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对两人点了头:“饭快好了。” 霍檀同她说两人要一起用午食,她也没惊讶,只淡定往前走。 正堂里,桌椅都已经摆好了。 家里人口不多,用一张圆桌也坐得下,一点都不拥挤。 这会儿霍成樟和霍新柳正在摆碗筷,林绣姑正在把菜食摆放整齐。 见到两人来,林绣姑眼眸中明显有着喜悦。 但她还是大嗓门说:“怎么过来了?你们那边的饭还没备好?” 霍檀立即上前,同她说两人这两日要过来吃午食,崔云昭就明显看到林绣姑压抑不住的唇角。 她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大户人家规矩,一边高兴,一边又显得有些紧张,还去训斥两个小的。 “一会儿用饭不要乱说话,高门大户里吃饭可不能吭声的。” 这话其实是好意,也是为了让崔云昭习惯,但她没什么见识,嗓门又大,说起话来总觉得有些凶巴巴。 若是不熟悉她的人,定会以为她在含沙射影。 也正因此,崔云昭以前觉得婆婆很不喜欢自己。 林绣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有啥问题,她继续喊:“十一郎,去把你弟弟喊来,疯去哪里了?” 霍成樟正好奇看着崔云昭,忽然被母亲这么一吼,立即打了个激灵,转身钻了出去。 林绣姑这才看向崔云昭和霍檀。 “你们祖母这几天回娘家了,说是远哥媳妇生了,她去照看照看。” 一听说她不在,霍檀身上最后那点冷淡气都没了。 他淡淡笑笑,说:“祖母真是心慈。” 林绣姑白他一眼,拽了他衣服一下,那意思是让他谨慎说话。 谁不知道那些世家大族规矩多,孝道重,他这样编排祖母,万一媳妇嫌弃她不敬长辈可不好。 霍檀笑笑,没多说什么。 可能是被梨青和桃绯指点过,今天巧婆子的饭难得做的像样。 一盆白菜熬豆腐做的很是漂亮,另外老醋青瓜和扁豆茄子看起来也没那么多酱油,加上那一整只荷叶鸡,今日的饭菜可谓是丰盛。 霍家日子没有崔氏那么钟鸣鼎食,却也还算富足,每个人碗里都是满当当的白米饭,另外还有一筐油酥饼子。 林绣姑坐在主位上,左手是儿子,右手是儿媳,她红光满面,大喊一声:“开饭!” 崔云昭险些没笑出声。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用过了饭,崔云昭跟霍檀回到了东跨院,她问霍檀:“郎君,你中午午歇吗?” 霍檀点头:“我会睡小半个时辰。” 崔云昭自然知道他这个习惯,但现在的她肯定不知道,于是她就说:“那郎君先去午歇,我再去收拾一下东西。” 霍檀看了看她,点头:“好。” 崔云昭从家里带来的书很多,一半是她读过的,一半是医学军事的书籍。 她忽然叹了口气。 看着这些书,她从久远的记忆里翻腾出最初的新婚时节。 会准备这些,意味着当时她确实存着跟霍檀好好过日子的心。 可后来为何会走到了那个境地呢? 崔云昭不知道,也分析不出因果。 她只是死而复生,没有被神仙醍醐灌顶,没有忽然练就了十八班武艺,她依旧是她。 崔云昭仰起头,踮起脚,伸手要去拿最上排的书籍。 但书架做得太高,她第一次没拿到,第二次努力踮脚,脚下一个没站稳,就往后仰去。 崔云昭还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落入温暖而结实的胸膛里。 修长而有力的手臂从她身侧伸出,轻轻松松就把那本书取下来。 崔云昭听到身后人染着笑的嗓音。 “娘子,还是为夫帮你一起整理吧。” 第 9 章 新婚的第一日似乎也没有那么心惊胆战。 只不过夜里安寝的时候,略微出了一点小差错。 洗漱更衣之后,崔云昭就回了寝房,结果她刚一进去,就看到霍檀整个人侧躺在床上,正在烛火之下安静看她。 霍檀真的生得极好。 在一片温暖的灯光之下,更衬得他俊朗无双,尤其是那双深邃的星眸,好似藏着无边星海。 霍檀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娘子,就寝吧。” 那模样颇有些混不吝。 崔云昭瞪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自己施施然坐在妆镜前上面脂。 霍檀从未见过女子这般情景,不由有些好奇。 比起前世,他的话也很多。 “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崔云昭不理他。 霍檀又问:“娘子,明天我要早些去军营,可能会早点起来,你睡里面吧。” 崔云昭手上动作微顿,把莲花膏慢慢涂抹在脸上,然后才起身回到了床榻边。 “那你起来呀。” 她声音很柔,很软,好似一条柔软纤细的丝缕,在霍檀心尖一扫而过。 有些麻,也有些痒。 霍檀缓缓呼了口气,然后才翻了个身,自己直挺挺躺在了拔步床的外侧。 “娘子,请。” 崔云昭沉默看了他片刻,霍檀就那么被她看,一点都不胆怯,甚至还玩味冲她笑。 崔云昭:“……” 以前怎么不知道霍檀竟然还有这样没皮没脸的时候。 崔云昭目光一扫,便直接脱下了鞋子,然后很利落地直接爬上了床榻。 拔步床很宽,很大,犹如一个小型的阁楼,安安稳稳立在寝房之内。 崔云昭刚一爬上去,就碰到了霍檀的腿。 她正在琢磨要怎么爬过去,就听到霍檀低低笑了一声。 崔云昭眼波流转,霎时间便抬起头,片刻之后,她一点点往上爬,直接来到了霍檀腰腹处。 霍檀的视线下扫,就看到崔云昭整个人靠在他身侧,正要直接从他身上爬过去。 那怎么可能呢? 下一刻,崔云昭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就被霍檀禁锢在了自己身上。 他身上硬邦邦的,浑身上下都是腱子肉,又因为过分高大,显得骨节分明,趴在他身上有点硌得慌。 更有甚者,他身上实在太热了。 霍檀不用香。 他身上总是有清爽的皂角香,但此刻,他身上的皂角香和她的鹅梨香纠缠在一起,有一种奇妙的暧昧氤氲。 重重帐幔落下来,遮挡了外面微弱的烛光。 帐中一片昏暗,崔云昭看不清眼前的人,却能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 这一刻,崔云昭忽然有些冲动。 她几乎有些克制不住地开了口。 “霍檀,你为何会娶我?” 两个人的婚事内情太多,即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一桩好亲事。 甚至还会说霍檀市侩,为了看不见的前程而硬着头皮娶崔氏女。 这桩婚事之处,其实并没有给霍檀什么实际好处,崔氏自己都已经零落,对他就更没有什么助力了。 后来两个人又和离,对于霍檀的名声就更有妨碍。 说起来,他们两个被这么硬生生凑作对,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对于正冉冉上升的霍檀来说,娶她还不如娶武将家的小姐来的划算。 这个问题,前世崔云昭一直很疑惑,但她同霍檀总是寡言少语,所以便从来都没有询问过。 有些心结,就在日积月累之间慢慢堆叠,最后只能沉寂在心底深处,无从问询,也不需要再去问询了。 帐中温暖,鹅梨香甜,两人纠缠在一起,仿佛天地间最般配的璧人。 霍檀不以为崔云昭的问题有多尖锐。 黑暗中,他眸色深沉,染着一抹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他的大手牢牢控制在她的细腰上,让她柔软的娇躯完完整整依赖着自己。 就如同许多寻常夫妇那般。 无论最初是多么鸡飞狗跳,最后总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霍檀的眸子深邃,他的夜视能力极好,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轮廓。 现在,他就能看到崔云昭扬起的小脸。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也知道她此刻很认真。 崔云昭很奇怪,成亲之后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跟他预想之中的不一样。 他原以为她会哭,会闹,会闭着嘴不说话,会拒绝接受霍家的一切。 但她并没有。 她对母亲言笑晏晏,对弟妹们都很友善,她也积极布置了两个人的卧房。 她仿佛迅速融入进了他的生活中,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比预想之中的要好一点。 不,可以说是好过了头。 但这跟原本的崔二小姐是完全不同的。 霍檀眸色微深,声音低缓沉稳:“娘子,这门婚事是防御使吕明继将军亲自为我斡旋的。” 他没有说动听的情话,没有虚伪的编造出一见钟情的故事,他就事论事,直接告诉她答案。 “当年卢龙节度使反叛,吕将军帅兵围剿,我父亲便在他帐下效力。” “因为有并肩作战的旧缘,所以我转调博陵后吕将军对我十分照顾,对我的婚事也多有过问。” 霍檀的声音很沉,很稳,他的语调不急不缓,没有了白日里的嬉皮笑脸,也没有了外人看上去的意气风发。 黑暗里的霍檀,仿佛才是真正的他。 一个从十五岁起就肩负起一家生计,在无数的尸山血海里九死一生,最终皇袍加身的年轻帝王。 崔云昭安静偎依在他身上,似乎听得很认真。 霍檀继续说:“当时崔家主为了通判一职,特地寻了吕将军,吕将军被夫人提点,才想起崔氏家中还有好女儿。” 崔云昭当年这桩婚事,是因为二叔父想要博陵通判一职,才特地求到了吕将军门下,她只是不知道为何吕将军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初出茅庐的霍檀。 “我记得吕将军膝下长子也尚未娶妻。” 崔云昭的声音忽然在黑夜里响起,很清澈,也很悦耳。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 他胸膛震颤,那股子年轻男人的力度和野心清晰传到崔云昭心尖里。 还不等崔云昭回神,霍檀就开了口:“因为吕家大郎在武比时输给了我,吕将军当时说要给我一个奖励,我留到了今日。” 霍檀的手微微上抬,准确无误锁住了崔云昭小巧的下巴。 “而你,就是我的奖励。” 他这话似乎是故意激怒崔云昭,因为此语调略有些上扬,显得十分得意和野心勃勃。 崔云昭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了,前世十年,她几经生死,心态和心智早就练就出来,不会轻易被话语刺激。 更何况,这话语根本就不算什么。 崔云昭安静片刻,然后忽然也笑了。 “霍将军,”崔云昭忽然换了个称呼,“或许你才是我的奖励。” 安静的卧房里,只听得女子声音清淡缥缈。 她是个很矛盾的人。 明明应该有着世家贵女的矜贵,可行事做派却多了几分洒脱,跟霍檀以为的大不相同。 霍檀认真看着她的轮廓,缓缓松开了手。 “说不定,娘子才是对的,”霍檀声音又恢复了白日的爽朗,“我这样好的儿郎,确实是娘子更幸运。” 话说到这里,崔云昭就知道他要没正经了。 果然,霍檀下滑的手和另一只手合拢在一起,牢牢把她锁在怀中。 霎时间,论说温香软玉也不为过。 霍檀感叹一声:“不过我的命也很好就是了。” 崔云昭面上闪过一抹薄红,感谢寂夜,对方看不到她难得的羞赧。 崔云昭被他禁锢地动弹不得,两人紧紧贴着彼此,就连心跳声都要交叠在一起。 她只得低声道:“郎君,怎能言而无信呢?” 霍檀从来都是言而有信的。 崔云昭昨日先下手为强,从他那里要到了一个承诺,所以这两日才敢反复试探。 在一切都未落定之前,崔云昭不想那么快同霍檀成为正常夫妻。 霍檀听到了她的话,却半天都没回应,等了许久,他才轻轻松开手。 “哎呀,我这不是担心娘子冷吗?” 崔云昭在黑暗里冲他翻了个白眼,她一个闪身,就滚到了边上的床铺上。 可能霍檀的身躯确实很炽热,也可能床铺冷寂太久,躺在属于自己的那一侧后,崔云昭又忽然觉得有些冷。 她拉过锦被,把自己牢牢盖住,然后规规矩矩摆正入睡的姿势,很是乖巧。 虽然性格不再如刚出阁时那把古板矜持,长久留下来的习惯却还在。 霍檀偏过头,看她姿势非常板正,乖巧又听话,不由开口:“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崔云昭睁开眼睛:“哪里不同?” 霍檀想了想说:“你不是那些人口里的世家贵女,你是个活生生的,鲜活的女子。” 崔云昭知道自己性子变了很多,但她不想改,也不想再去勉强自己伪装成过去的模样,只为了不让霍檀疑心。 霍檀并不傻,相反,他聪明得可怕。 可那样伪装地生活太累了,崔云昭死而复生,白得一次人生,为何要那么委屈自己呢? 所以她不装,就那么自然地在他面前展露原本的自己。 崔云昭问:“那郎君觉得好还是不好?” 好还是不好,霍檀都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你嫁给了我,只希望你日子过得舒心就好。” “其他所有事,都有我。” 第 10 章 近乎承诺的话,前世崔云昭很少听到。 不过她本来也不怎么同霍檀说话,两个人结为夫妻,却过得比陌生人还不如。 重生回来,却能听到这么一番话,崔云昭难得觉得有些开心。 即便霍檀现在不是皇帝,他也从来言而有信,他手会护她,那就会护到底。 除非崔云昭背叛他。 崔云昭轻轻应了一声:“一言为定?” 霍檀眼眸里流淌出崔云昭看不到的笑意,他回过头,也学着她老老实实平躺在了床上。 “一言为定。” 很快,崔云昭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夜崔云昭总觉得自己睡的不那么安稳,有什么重物一直压在自己身上,她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她在梦里挣扎半天也没成功,最后索性放弃了,就那么继续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崔云昭很早就清醒过来。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男人英俊的睡颜。 男人侧躺在她身边,抢了她一半的枕头,右手更是大喇喇搭在她肩膀上,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搂在了怀里。 怪不得。 崔云昭心里骂了他一句,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怪不得她做了一夜大石压身的梦,原来是他睡觉又不老实,非得抱着她才能睡得好。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霍檀还有这个毛病? 不过霍檀的警觉性还是很强的。 崔云昭自觉推得很用力,但用到霍檀身上,跟猫儿挠爪子似的,简直不痛不痒。 霍檀却还是醒了。 他自顾自转了个身,平躺到自己的枕头上,然后才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眸。 “娘子,早啊。” 崔云昭懒得跟他废话:“你睡觉可真不老实。” 霍檀笑了一下,伸手掀开帐幔,睨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片刻之后,霍檀才说:“睡得真舒服,难得今日睡迟了。” 崔云昭小声打了个哈欠,问:“几时了?” “大约快辰时了。” 崔云昭应了一声,就听霍檀问:“我得起了,一会儿要去军营,你且多睡会儿。” 崔云昭就说不睡了 于是夫妻俩一起起身。 霍檀不用人伺候,也不喜欢人伺候,所以梨青只给他备好了水和巾子,把衣裳也都挂好,让他自己捯饬自己。 另一边,崔云昭就被梨青侍奉着,开始梳妆。 她今日没有让梨青弄太过明艳的妆容,一切以优雅别致为主,要衬托出她世家千金的文雅。 梨青就给她上了个淡妆,又给她盘了一个简单的双盘髻,另选了一对银簪戴上。 打扮停当,崔云昭就出了暖房。 她一出来,霍檀夸:“娘子真是貌美如花。”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没有理他,吩咐梨青上朝食。 今日的朝食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有热豆浆和油果儿,还有带着豆沙馅的粘豆包,看起来都很好吃。 这吃食一端上来,霍檀就笑了。 他对崔云昭说:“十一郎和十二郎要去上学堂,白日里都不在家,阿娘早晨醒得早,一般会去街市上逛一圈,买些新鲜菜蔬回来,偶尔大姐和小妹也会去。” 这些前世崔云昭知道,但她还是要问。 “十一郎和十二郎都去读书了?” 霍檀就笑了一下:“不是读书,是去武学堂。” “十一郎那德行根本无法安心读书,倒是十二郎我瞧着还斯文一些,如今他还小,只让跟着十一郎在武学堂习武,那边也有文课,我让他自己去听。” 虽然霍家是武将门第,但改换门庭也不是不可。 如今武将都能治国,文人都要靠边站,谁能打的赢仗,那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崔云昭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豆浆,却说:“八岁不小了。” 崔云昭记得前世霍成朴性子很内向,因为身体不好,在学堂里老被欺负,性子就更内向了。后来又一直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年纪轻轻便缠绵病榻。 即便霍檀后来登基当了皇帝,穷尽医药,这个幺弟的身子也拖垮了。 崔云昭叹了口气,却说:“郎君,你知道崔氏是如何教导子嗣的吗?” 霍檀愣了一下。 他狼吞虎咽地把口里的红豆包吃下去,然后就用帕子抹了一把嘴:“娘子请说。” 崔云昭倒是没放下筷子,她声音平静道:“崔氏子嗣,男子三岁开蒙,五岁入族学,十三岁就要去考乡试,如若考不上,就回退族学继续读书,直到十八岁考不中,就只能留在家里打理庶务。” 霍檀简直惊讶极了。 虽然连年战争,但科举考试一直未停,无论如何,文脉都没有断过。 也因为战争,许多人生存不易,自己吃饭都是问题,只能一边营生一边读书。 所以这些年头,头发花白的秀才比比皆是。 考不中就继续考,总有能改换门庭的一日。 但崔氏子却不是如此。 他们十三岁送去考乡试,居然十八岁不中就不能再考,这竞争实在有些残酷。 “这也太过严厉了些。”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 “郎君,你换个方式想。” 她抬起头,目光遥遥看向院中那棵腊梅。 “崔氏是大家族,百多年前靠着先祖的优秀文学和政绩传家,繁衍两代之后,人口便比寻常人家多数倍有余。” “后来人口实在太多,早年分出去的旁支连饭都吃不起,却还抱着书本死读,我祖父以为那不是正道。” “读书重要,可吃饭也重要,人不能一条路走到黑,总要给自己一条退路。” “崔氏是什么样的门第,你可知我家中有多少藏书?你可知家中族学教书的先生都是什么样的大儒?你可知他们从小到大受的是什么教导?” “在这样的教导之下,如果用十五年时间连个秀才都考不中,那也不用再继续了。” “他没有这天分。” 霍檀是第一次认真听世家大族是如何繁衍生息的,也是第一次听他们是如何教导后代的,不由眸色微沉,认认真真把崔云昭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他忽然想起当时他被吕家大郎“让出”这门好亲事时,吕将军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时他告诉他:“既然缔结婚姻,你便要好好对待崔娘子,你娶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一个百年家族的历史。” 那时候霍檀不甚明了,现在却都懂得了。 高门世家所拥有的一切,都跟他们这样的凡俗不同。 他还有许许多多未曾得见,也还有许许多多等待他去了解。 崔云昭也不管自己的话对霍檀是多大的冲击,她继续道:“所以对于我来说,如果十二郎以后确实想读书,那就正正经经找个学堂去读。” “不要高不成低不就,不要犹豫,也不要等他再大一些。” 崔云昭记得现在他们上的那个学堂似乎有些孩子比较顽皮,总有人欺负霍成朴。 那时候她没有细问,现在才知道他们上的是武学堂,立即便明白了。 学武的孩子,是瞧不上那些文弱之辈的。 霍檀听到崔云昭认真的话语,不由也上了几分心,他说:“我知道了。” “晚上我会问一问他。” 崔云昭点点头,缓缓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郎君,若是十二郎想要读书,我来给她挑学堂。” “崔氏的族学不适合他,我不建议他去,但这博陵城中文采风流,百年传承,好学堂不知凡几,挑一个耐心又温和的先生还是简单的。” 霍檀认真看着她明亮的眼眸,倏然笑了一下。 他端起那一大碗豆浆,冲崔云昭推了推:“多谢娘子,那我就以豆浆代酒,先谢过娘子。” 崔云昭抿唇笑了一下,也同他碰了一下碗碟。 两个人这顿饭吃的比昨日还要和谐。 用过了饭,霍檀就准备出门了。 他刚换了出门的外袍,崔云昭就叫住了他。 “郎君,你要骑马去军营吗?” 霍檀的脚步微顿,回头看她:“是的。” 东跨院前面有一条安马道,霍檀的马儿就养在那边的马厩里,平日里有将士们来家里做客,也是在那边停放马儿。 霍檀这一回头,就看到崔云昭不知何时穿了一身崭新的胡装。 这身胡装颜色明亮,是亮紫的颜色,里面是窄袖的袄子和胡裙,外面是绣着绣球花的绲边褙子。 崔云昭亭亭玉立站在那,整个人明丽又大方,犹如初升的朝阳,璀璨耀眼。 她站在屏风前,冲他温柔一笑。 这一刻,端是霞明玉映,林下风致。 霍檀或许不知道那万千词汇,也不懂什么靡靡之语,他只知道,自己的娘子真是美极了。 而崔云昭就这么温温柔柔笑着,声音也是娇软而甜美的。 “郎君,我也想去大营瞧一瞧。” 她如此说着,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表情:“可好?” 霍檀:“……” 霍檀忽然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他原本是不抗拒崔云昭去军营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两个人熟稔的以后。 但崔云昭那般巧笑倩兮的模样,让霍檀是真的拒绝不了。 霍檀说不出拒绝的话,却问:“娘子可会骑马?要如何过去?” “你答应了?” 崔云昭脸上瞬间露出灿烂笑容。 她快步上前,立即跟到了霍檀身边:“我自然不会骑马,但我可以坐马车呀?” 崔云昭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早就让桃绯去叫车了,这会儿应该已经等在大门口了。” 崔云昭轻轻挽住霍檀的胳膊,显得非常乖顺:“郎君,咱们走吧?” 霍檀垂眸看着她挽在臂弯上的手,片刻之后,低低笑了一声。 “好呀。” “走吧,娘子,为夫带你去军营逛一逛。” 第 11 章 两个人踏出家门,果然就见一架马车等在了门口。 霍檀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崔氏的马车,而是博陵城中方氏车马行的马车。 他回眸看了一眼崔云昭,崔云昭也仰头对他笑:“夫君,咱们快走吧,若是中午前还了车,还能省去一半的车资,足有六十钱呢。” 霍檀:“……” 倒是没想到,崔氏小姐过日子也这么精打细算。 崔云昭不用看他,也知道他如何所想,闻言就笑着说:“嫁妆是有定数的,花掉一文就少一文,自然要精打细算。”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话霍檀反而有些不悦。 “家里并非无米下锅,如何要你自用嫁妆?” 霍檀想了想,说:“每日营生花费,咱们回来再议。” 崔云昭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 前世在长乐别苑时,也有不少不愿意在宫里侍候的嬷嬷,嬷嬷们人生经验丰富,因着多年的颠沛流离,婚事都不知结了多少次,说起对付男人的手段,从早说到晚都讲不完。 崔云昭跟着听了许多故事,也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有时候,该软就软,该硬才硬。 霍檀让崔云昭先上马车等他,他去安马道取了马儿回来,然后便一道出城。 今日是梨青跟随崔云昭出门的,崔云昭见梨青神色平淡,想了想就说:“一会儿去军营,你好生跟着我,别怕。” 梨青就冲她浅浅笑笑:“小姐放心,我不怕的。” 崔云昭这才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她叫的是方氏车马行最小的马车,里面最多只能坐四人,多余的物件都不好带,故而车厢狭小,在城中行驶也更便利。 时人多穷困,少有人能租得起马车,车马行如此得名,但他们出租最多的却是驴车。 驴车的价格比马车低一半。 崔云昭的身份特殊,她出身博陵崔氏,自然不能坐驴车出门。 前世她在长乐别苑一住就是四年,除了过年时去汴京拜谒,平时从来不会离开一步,时隔多年,重回故土,崔云昭难免升起思乡情绪。 博陵的一草一木,一楼一景,都是她少时最美好的回忆。 崔云昭坐在窗口,认真看着窗外的景色。 藕花巷是小巷子,所住大多都是后来升迁的武将军官,他们出来时辰稍晚,大多数将官已经出门上差了。 巷子里只有这一架马车,还有马车边上的少年将军。 霍檀骑在马上,浑身的气质陡然一变。 从窄小的车窗往外看,能看到他犹如刀凿斧刻的侧颜。 这男人天生一副好皮囊,真是苍天垂怜。 他骑在马上的模样是那么英武潇洒,通身上下都是难掩的威武气势。 每个人见了,都要忍不住喊他一句小将军。 似乎是感受到了崔云昭的视线,霍檀倏然回身,往她面上瞥来一眼。 那模样,有一种刺破人心的锋利。 崔云昭却一点都不怕。 她对霍檀淡淡一笑:“妨碍郎君了。” 若非为了等马车的速度,霍檀早就纵马前去,用不了两刻就能到军营。 霍檀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很快,马车便驶出藕花巷。 霎时间,热闹的人声便一涌而来。 从寂寥无声到人潮汹涌,不过只是喘息之间。 藕花巷外是热闹的临泉街,左近街巷的人家,都会在这里采买日常所需。 久而久之,临泉街就成了博陵最繁华热闹的商街。 也正因热闹,马车行驶便慢了下来。 窗外,商铺栉比鳞次,彩幡招展,行人言笑晏晏,踏着冬日里最后一抹暖光。 好似真有盛世繁华。 崔云昭认真看着外面的热闹,唇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安静悠闲的生活很美,热闹喜乐的日子亦很美。 崔云昭深吸口气,待到此刻,才有重生的切实之感。 那些旧日的回忆,家乡的景致,随着多年的离别而淡去,它们不会这样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 除非眼见为实,一切方才是真。 崔云昭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脸都被冻得有些僵了,才重新盖起车帘,不再多看。 两刻后就到了城门。 凭借霍檀的腰牌,他们不用排队,直接就出了城。 再一刻之后,马车听到了五里坡军营前。 博陵并非军事要地,这么多年的战乱侵扰,也没有入侵到博陵这块文教重地,所以博陵的守军不算很多,且最高的将领也只到防御使。 伏鹿节度使兼辖博陵。 在军营门口安排好马车和车夫,崔云昭便下了马车,安安静静站在了霍檀身边。 霍檀是可以在军营里骑马的,但他也把自家的枣红马安顿好,陪着崔云昭往里面走。 过了门口两道哨岗,才进入到井井有条的博陵大营。 博陵大营占了一整个五里坡,地势有高有低,高处是哨岗和营帐,低处是武校场和士兵营帐,高低错落之间,有高大的柳树遮挡视线。 并没有崔云昭印象里的黄土漫天,也没有五大三粗的壮汉结伴同行,此刻的军营并没有那么喧闹,除了武校场和操练场声响很大,其他地方都是很安静的。 大家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初入这样的军营,并不会让人心生惧怕,只会让人肃然起敬。 对军士的尊敬。 霍檀看到崔云昭意外的神色,就笑道:“吕将军麾下有两员大将,以刺史冯朗和统制原大洲最为厉害,原统制常住军营,他治下严厉,故而五里坡军营总是这般。” 霍檀简单介绍了一句营帐中的情景,便带着崔云昭奇怪八绕,找到了其中一处武校场。 哪怕崔云昭记性再好,也记不住方才的路,因为营帐都生得一般无二,陌生人忽至,无论想要做什么,认路是一道难题。 此处是常驻军,所以营房都是泥瓦房,比一般的营帐要更耐寒宽敞。 崔云昭很知道如何在军营行走,她低垂着眉眼,安静跟着霍檀往前走。 霍檀见她一直未曾多言,也不东张西望,不由点了点头。 自家这位娘子,真是聪慧到了极点。 有些话不用他多说半句,她便已经能心领神会。 说到底,还是崔氏教导得好,才能有这般出色的子弟。 待来到武校场前时,崔云昭都有点累了。 虽然感觉没走多少路,此刻却已经日上三竿,到了一日中最温暖时候。 阳光从两栋军营中间洒下,带起一片丝缕光阴,转角一出,眼前便是一片新天地。 几十名长行们在武校场上四人一组,正在挥洒着汗水搏斗。 因是冬日,所以汉子们身上都穿着短打,倒是让崔云昭没那么不敢看。 “喝,哈,挡!” 就听武校场上呼声响亮,引得人热血沸腾。 霍檀没有立即开口打断他们,只领着崔云昭站在武校场的门口,让前方的大柳树遮挡了三人的身影。 他不说话,崔云昭也安静听。 这是霍檀给崔云昭时间,让她自己慢慢去接纳眼前的一切。 一阵风吹来,带来了不甚明显的黄土味,崔云昭也只是慢慢整理好鬓边扬起的碎发,眼神并没有丝毫嫌弃。 霍檀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 崔氏女,果然不同寻常。 崔云昭倒是没有理他,只安静看着眼前那些人。 此时此刻,崔云昭的精神是非常集中的。 前世殿外的身影很模糊,崔云昭只能大概判断此人六尺有余,比同他一起站在廊下的凝紫高了半个头。 他的身量应该跟眼前的长行们差不多,但崔云昭却觉得那人似乎要更瘦弱一些,没有这么健硕。 思及此,前方忽然传来喧哗声。 崔云昭猝不及防抬起头,就看到一张张满是汗珠的大黑脸。 长行们刚刚武校完,正要休息,就有人眼见看到了树后的霍檀。 他们正要同霍檀玩笑几句,眼神一挪,就看到了军使身边娇娇俏俏的文雅姑娘。 这姑娘面色淡淡,虽然穿了利落的胡服,可她身上的那股子气质,却是只有世家大族才能有的。 汉子们刚喊了两声,倏然看到这么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立即就跟被捂住了嘴一般,不敢吭声了。 等崔云昭回过神来,就感觉到武校场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崔云昭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也觉得很奇怪,明明这些长行大多都已经成婚,家里也有儿女,可每次见了她,就都莫名规矩起来,大气都不敢喘。 但越是如此,崔云昭越能感受到她跟霍檀之间的隔阂。 那是身份和教养,所带来的不可逾越的隔阂。 汉子们越是在她面前约束,约是因为他们并没有从心底把她接纳成自己人。 这是错误的。 崔云昭垂下眼眸,偏过头去看霍檀。 清风拂过,少女的发丝卷到了霍檀的脖颈间。 带起说不出的麻痒和心焦。 霍檀倏然眯了眯眼睛。 “娘子,怎么了?” 崔云昭安静看他,片刻后,她主动挽起了霍檀的手臂。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让那些长行们瞪大了眼睛。 这。 这崔氏女怎么瞧着不像传闻里那么高高在上啊? 怎么瞧着对他们军使挺好的? 汉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听到霍檀大笑一声:“还不过来见见军使娘子?” 第 12 章 得了霍檀这话,长行们眨巴一下大眼睛,迟疑片刻就一哄而笑。 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便从一众高大的汉子里走出来,对着崔云昭拱手见礼:“九娘子安好。” 崔云昭便推了霍檀一把,低声道:“咱们去好说话的地方,站在这里不像样子。” 霍檀应了一句,领着众人来到了武校台上。 路上,崔云昭问那少年郎名字。 少年郎便咧嘴一笑:“九娘子,卑职姓周,名唤春山。” 他人生的阳光,声音仿佛也融着碎金,一点都不让人觉得阴寒冰冷。 不是他。 声音完全不同。 崔云昭眉目微垂,对身边的梨青招了招手。 于是霍檀就看到梨青把一直拎着的篮子打开,露出里面放着的红纸。 梨青取了一张红纸递给了周春山。 崔云昭的目光在长行们脸上慢慢滑过,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柔贤淑。 “我首次来军营,对诸位并不熟悉,因刚成婚,也备不出什么趁手的见礼,便临时做了这一批福字,送给弟兄们。” 崔云昭示意周春山打开那张巴掌大的红纸,只看上面写了一个很端正的福字,右下角还盖了一个朱色印鉴。 印鉴用的小篆体,长行们大多不识字,能认得福字就很不错,那印鉴就更不可能认识了。 不过周春山显然有几分能耐,他认真看了一会儿,问:“九娘子,这可是崔字?” 崔云昭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说:“是的,这是我自己的印鉴,家中的管事都是认识的。” 如此说着,崔云昭不由拔高了声音。 只听她清润的声音在武校场响起:“一张福字,自不能做什么见面礼,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感谢诸位兄弟对夫君的关照。” 战场上的兄弟,可是拿命拼出来的。 那情分怎么可能一样? 这里面大多数人都随着霍檀征战沙场多年,有些人陆陆续续捐躯了,剩下的也都是九死一生,最后,活下来的人跟着霍檀走到了最高位。 前世那些年里,这些兄弟们虽然同崔云昭总是生疏客气,但该保护她的时候却是一点都不含糊。 他们许多人都为她受过伤。 不为霍檀,也为感谢当年的曾经。 崔云昭垂下眼眸,再抬头时,眼眸里有着舒朗和真诚。 “实不相瞒,我的嫁妆并未有外人传言那么多,但手中却有一家粮铺,兄弟们拿着这福字,可以去听水街福记粮铺换两斤米粮,铺子里所有的米粮都可换。” 这话一说出口,方才还闹哄哄的武校场顿时又安静下来。 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都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崔云昭。 这营房中那么多军将,不少人也在博陵成婚,自也有不少迎娶博陵城中的千金闺秀,但无论是哪一位娘子,都没有这般大气过。 崔云昭出身博陵崔氏,这些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对她是很有些别扭的。 他们并不想亲近这样的高门大户。 博陵崔氏在博陵名声显赫,可那些显赫的名声里,却从来都没有与下为亲这样的美名。 他们很意外,霍檀更意外。 崔云昭说着要来军营的时候,霍檀以为她只是想过来看一看自己的手下,却不料她居然还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每人两斤米面看似不多,但他麾下足有百人,这一给,崔云昭就给出去了二百斤粮食。 如今年月,粮食可不便宜。 霍檀深深看了崔云昭一眼,见站在最前面的周春山脸都涨红了,站在那不知所措。 周春张大着嘴,捧着那张福字跟捧着烫手山芋似的,拿眼睛小心翼翼去看霍檀。 “军使……” 霍檀淡淡扫他一眼,周春山立即闭嘴了。 霍檀看着眼前露出期待的弟兄们,片刻后倒是低低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低沉,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还不一一过来见过九娘子?” 他治下一贯严格。 每逢胜仗,从不许手下人烧杀抢掠,也正因此,统制才对他多有看中,对他们的封赏也更重。 霍檀这一都的士兵,各个都很听他的话。 故而霍檀这一开口,士兵们就立即上前,乖乖排队同崔云昭介绍自己。 这一次,他们脸上的笑容真诚很多。 周春山之后,崔云昭一个个记这些人的名字。 很快就到了最后一人,此时福字也发出去了八十张。 今日有二十人轮休,而崔云昭想要找的人,也不在这八十人之中。 无论身形和声音,都没有一个人能对上。 崔云昭心里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等见过了这些人之后,就笑着说:“兄弟们辛苦了。” 另一个年轻士兵凑上前来,大着胆子道:“人人都说崔氏女矜贵,却没想到九娘子这般和煦。” “倒是咱们军使好福气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面上微红,方才那种端方优雅的模样骤然消失,立即就变成了娇柔羞赧的新嫁娘。 霍檀见那些士兵们都往崔云昭身上看来,不由微微蹙起眉头,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炯炯有神的目光。 “乱看什么?” 士兵们于是便对着彼此挤眉弄眼,立即就起哄了。 “哎呦,了不得,咱们的军使大人不是最不近女色吗?平日里一眼都不多看。” “胡说什么,那些女子怎能入军使大人的眼?还得是九娘子这样的好娘子才行。” 大家这么一闹,崔云昭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气氛松快不少后,霍檀又对众人说了一下明日去崔氏吃酒席的事,让他们别耽误时辰。 昨日他过来说的时候,手下这班弟兄还不信,今日亲眼见到崔云昭是多么平易近人,他们才相信了九娘子确实是要请他们吃酒。 于是众人又谢过崔云昭,说了些霍檀平日里的趣事,看着时间差不多,霍檀就把那些眼睛都要瞪出来汉子们打发了。 “去去去,继续去训练去。” 他赶走了人,也不管他们在背后闹哄,只回头看向崔云昭。 此刻崔云昭脸上还有些红晕,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鲜活而明媚的。 今日她的动作,霍檀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他微微叹了口气:“娘子真是大方。” 他说到这里,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崔云昭的小手。 霍檀的手又大又热,他握着崔云昭的手,能把她的手完完整整包裹进手心里。 不仅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噗通,噗通。 崔云昭的心跳似乎很平稳,一点都不紧张。 霍檀说出来的也好似情话:“娘子待我真好。” “我竟想不到,娘子提前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不光我惊喜,弟兄们想必也很惊喜。” 崔云昭抿了抿嘴,笑颜如花。 “兵士们保家卫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了一城百姓,哪怕不为了郎君,我也要感谢他们。” “原来没这个机会,现在有了,怎么能错过呢?”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面上笑容不变,心跳也依旧不疾不徐,很是沉稳。 霍檀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落在崔云昭的面上,等她把这番话说完,他才微微挪开了视线。 但余光还是在崔云昭身上。 霍檀也跟着笑了一声,捏着崔云昭的手微微晃了晃。 两个人就如同年少相熟的青梅竹马那般,头上是蔚蓝天色,树影婆娑,他们两个相视一笑,手里荡阿荡,荡出一片心动涟漪。 “娘子,你真好。” 崔云昭不知这是不是真心话,但她知道,她的一切行为,霍檀暂时都不会再去深究。 她微微松了口气,抿唇道:“现在才知道我的好吗?” 霍檀朗声笑了一下,他手上微微一用力,对崔云昭说:“娘子,既然你这般破费,我也不能坐享其成,不如还给你一个礼物吧?” 崔云昭疑惑地抬头。 霍檀看着她说:“娘子,我教你骑马如何?” 前世的崔云昭是在全家搬去伏鹿之后才学会的骑马。 那时候出行不便,崔云昭也不想总是叫马车,所以才慢慢学会了骑马。 倒是没成想,刚刚成婚霍檀就要教她。 不过崔云昭昨日下午写了一下午福字,现在都还觉得胳膊酸疼,实在没什么精力再去学骑马。 “改日吧。” 崔云昭笑容温柔:“郎君有心了。” 霍檀看了看她,然后说:“那好吧,咱们先回家去。” 崔云昭点点头,两个人便慢慢往军营外走。 临近午时,训练也刚刚结束,回去的路上倒是遇到了不少结伴而行的士兵们。 常设大营偶尔是会请婆子们过来做厨娘的,军营里也并非一个女人都没有,但崔云昭这样的气质的千金小姐,倒是头一次见。 大兵们匆忙看到崔云昭,一个个都愣在了原地,片刻之后就想起哄。 但紧接着,他们就对上了霍檀阴翳的眼。 霍军使的名声,军营里人人都知,虽然他暂时只是个军使,人又瞧起来如同世家公子那般俊逸,但整个博陵大营谁人不知道他杀人是什么模样。 他的刀比任何人都快。 战场上,士兵们经常能看到他纵马略过,身后是数不清的哀嚎。 当鲜红的血飞溅到他白皙的脸颊上,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一瞬间,众人就立即明白了崔云昭的身份。 霍檀新婚的崔氏女。 于是下一刻,那些粗俗的调侃言语就被他们咽了回去,一个个站直身躯,冲霍檀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霍军使,九娘子。” 霍檀唇边冷冷回应一句:“嗯。” 第 13 章 回到了家,崔云昭先去换了家里穿的衫子,然后才坐到了堂屋里。 霍檀回来就去了主屋,可能是同林绣姑商议霍成朴的事。 梨青跟桃绯捧着册子进来,放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崔云昭慢慢翻看着,一言不发。 十年前她刚成婚的时候,一是同霍檀日子过得很不和谐,二来她想着总归是一家人,关于她嫁妆的事也不急,慢慢说便是了。 三来她心里惦念弟妹,怕他们在崔氏孤独无依,所以也就没较真过嫁妆不对事。 结果她不提是不提,二叔和二婶却堂而皇之霸占了属于她的嫁妆,最后不仅没有好好对待弟弟妹妹,还害得妹妹最后落入那样的境地。 而弟弟也被养歪了,满心都是功名利禄。 崔云昭眸色微深。 她自然不能放任旧事重演。 崔氏虽然不如以前钟鸣鼎食,到底是有百年底蕴的人家,嫡系如今只得他们一家和二叔一家,但旁支和族老也有不少人在。 并非所有的族人都是二叔之流。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回忆前世弟弟来看望她说过的那些话,在记忆深处翻找家里比较熟悉的族人。 梨青和桃绯就安静看她坐在那,两个人对视一眼,谁都不敢开口。 崔云昭以前里管身边的丫鬟们也很严格。 在治下这一点上,她跟霍檀其实还很像,夫妻俩还是有些相似处的。 崔云昭把一切都思索清晰,才缓缓睁开眼睛,继续看手里这份嫁妆单子。 二叔二婶给她准备的嫁妆看起来已经很丰厚了。 临泉街的两处出租的铺面,听水街的福记粮铺、琳琅绸缎行,都归了她名下。 外人看了,也要说句崔氏大手笔。 但这原本就属于崔云昭的。 她淡淡道:“我记得母亲当年的嫁妆清单上,在伏鹿也有六个铺面?” 桃绯不知道,梨青被夏妈妈教导过,倒是知道一些。 “是的小姐,嬷嬷说过还有一处庄子和百亩良田。” 崔云昭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嫁妆单,淡淡笑了。 “我知道了。” 以前在家中时,崔云昭从不过问手中庶务,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都是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待字闺中时,庶务是夏妈妈打理的,后来嫁给霍檀,因为霍家实在住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夏妈妈没有跟来霍家。 那些庶务也还是由夏妈妈打理。 也不知怎么,夏妈妈后来忽然重病,手里的铺子也相继倒闭,最后只能关门大吉,只能靠房租营生。 那时候二叔父还过来想要买她手里的铺子,不过都被霍檀挡了回去。 崔云昭缓缓睁开了眼眸。 她问梨青两人:“你们在厢房住得可拥挤?” 东跨院的厢房比西跨院的小了一半,只有两间屋,现如今梨青和桃绯是住在里间的。 不过因为只有两间,所以外间也开了门窗,中间打个隔断也能隔出一间房来。 梨青聪慧,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难得眼睛一亮。 “不挤的小姐,我可以住到外间去。” 桃绯没听懂,疑惑地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笑笑,只说:“我有些想夏妈妈了,这次回门,还是把她接来我身边吧。” 前世她没有带走夏妈妈,就是因为二婶“好心好意”劝她,说夏妈妈年纪大了,不好跟着她来霍家,就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那时候她人年轻,又对未来生活很彷徨,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虽然夏妈妈说了许多次要来伺候她,她想着霍家狭窄的厢房,到底没忍心。 可谁又知道,雕梁画栋的高门大户,也暗藏着阴暗和刀锋呢? 一听说夏妈妈要过来,绯红也开心了。 “太好了,我可想念夏妈妈做的点心了,那巧婆子实在愚钝,什么都不会做,教她也学不会。” 梨青立即瞪了桃绯一眼。 桃绯一把捂住了嘴,冲崔云昭讨好地笑了一下。 “小姐莫罚我。” 崔云昭只瞥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等霍檀回来的时候,崔云昭就已经看完了手里的嫁妆单子。 霍檀随意看了一眼,就说:“回头那二百斤粮食我给你补上。”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仰头看了看霍檀,倒也没佯装大方:“好呀,那就多谢郎君了。” 霍檀哼了一声,道:“眼看快到年关,就当是给弟兄们发的年礼了。” 一说起过年,崔云昭就又想起霍成朴的事。 “十二郎的事情如何了?母亲是什么意思?” 霍檀有些意外她还惦记着这事,也发现她实在聪慧,不用多说一句,就知道他去办什么事。 “母亲说随我,也随十二郎。” “他四岁时父亲就不在了,那时候我又忙,家里没有人教导他,以至于他性子实在有些羸弱。” “无论他适不适合读书,但我也明白,他不适合武学堂。” 霍成朴是个很沉闷的性子,他受了委屈,挨了欺负都不会回家多说一句。 霍成樟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他跟霍成朴不是一个班,每日里只知道闷头练武,所以即便同弟弟一起上下学,却不知道他在学堂里受到了多少欺凌。 前世的时候,一家人都没有发现这件事,直到霍成朴的手被同窗扭断了,他们才知道这一切。 那一日,霍檀手里的柳条一下下砸在了霍成樟的背上。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做好兄长,让弟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了这么久。 崔云昭想到曾经的场景,想到霍成樟苍白的小脸,想到霍成朴以后再也不能拿笔拿剑的手,心里难得浮现出些许期待来。 她并不知道历史是否能扭转。 不知道是否天命一定如常,不知道旧事是否能改,所以她还是决定一点一滴,从小事做起。 仔细斟酌,小心尝试,看看她究竟能不能逆天改命,这一世,究竟能不能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霍檀不知道崔云昭如何想,只对她说:“晚上用过饭,母亲叫一家人都去正房,一起商议十二郎的事。” 崔云昭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中午只有林绣姑、霍新枝、霍新柳和他们夫妻两个一起用的午食。 巧婆子昨天可能是灵光乍现,今日的水平又恢复如初。 就连煮青菜都煮老了,吃起来一股草根味。 崔云昭只挑了能下饭的雪菜炒肉吃,慢条斯理吃下一碗饭。 林绣姑过惯了苦日子,不觉得巧婆子的手艺不好,倒是霍新枝看了崔云昭好几眼。 她冷哼一声:“你若是不爱吃,就回去自己开小灶,不用过来勉强。” 崔云昭愣了一下,对她笑了笑:“多谢阿姐关心。” 霍新枝可能没想到她还能笑脸相迎,那张冷淡的脸不由更是僵硬,低头不再说话。 林绣姑完全没听出姑嫂之间有什么不妥,她笑呵呵说:“哎呀,也忘了问儿媳妇你喜欢吃什么,你只管吩咐巧婆子就是了。” 崔云昭乖巧应下:“是,母亲。” 听到这一声称呼,林绣姑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崔云昭:“?” 她疑惑地看着林绣姑,就听林绣姑有些扭捏地说:“儿媳啊,你别文绉绉叫我母亲,我听着不太舒坦哩。” 崔云昭想了想,于是从善如流:“好的,阿娘。” 林绣姑立即就高兴了,扯着嗓子回应:“唉!” 崔云昭轻轻按了一下耳朵,无奈地笑了笑。 用过了饭,崔云昭跟霍檀就回去休息了。 这两日崔云昭实在有些殚精竭虑,这会儿把后面的事都慢慢捋顺,她才觉出疲惫来。 她午歇躺下,这一睡就睡了一个多时辰,等到金乌西斜才醒来。 晚上,崔云昭没过去吃晚食。 她让桃绯去街面上买了二十个肉包,又让梨青做了一锅红豆小米粥,配上巧婆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腌萝卜,同霍檀吃得很是舒服。 当然,二十个肉包里,她自己吃一个,霍檀吃了五个,梨青两人一人吃两个,剩下的十个都端过去正房了。 两个人吃完了饭,又等了一会儿,不用人叫,霍檀就领着她去了正房。 因为老太太不在家,所以霍檀直接坐到了主位上。 崔云昭于是就坐到了霍新枝对面,一家人就这么坐下来。 霍成朴不知道事情是专门为了他,虽然有些疑惑,却低着头,闷声不吭。 这个孩子,就连疑惑都不会表现。 崔云昭看了看他,只能在心里无奈叹气。 林绣姑不太会说话,她自己其实多少也知道,于是就看向了霍檀。 霍檀就清了清嗓子,问霍成朴:“十二郎,你可想去书院读书?” 霍成朴没想到第一个就问他,先是忍不住僵了一下,紧接着,他猛地抬起头。 借着远去的夕阳和成片的火烧云,崔云昭清晰看到小少年尖细的下巴上有一道红痕。 落日熔金,夕阳如酒,明明是一日中最美的天色,可崔云昭的心情却是很沉重的。 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前世的妹妹。 霍成朴脸上的红痕霍檀也一下子就看到了。 他眯了眯眼睛,没有立即问是怎么回事,只淡淡道:“十二郎,你嫂嫂知道不少有名的书院,我同你嫂嫂商议,准备给你转去书院读书。” 这一次,他不是询问。 他开了口,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然而激烈反对的并不是霍成朴。 在小少年身边,已经有些少年郎模样的霍成樟跳了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等着霍檀:“阿兄,你怎么能这样害阿朴?” 第 14 章 对于军户人家,习武参军才是能改换门庭的最佳途径,若是去习文,不说军户不能参加科举,光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学子们都不会多和善。 所以霍成樟才会这般激烈。 但害这个字,霍成樟用得太重了。 他生的虎头虎脑,人也开朗活泼,所以崔云昭同他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 只是不知道,他会用这样的字句去形容努力养家糊口的长兄。 崔云昭没有去看霍檀,她认为霍檀不会为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生气。 但出乎她的意料,霍檀确实没有生气,但对霍成樟却也越发严厉。 “你说我害十二郎?那你呢?” 霍成樟愣在了那里。 片刻后,他一张脸涨得通红:“阿兄,我怎么害阿朴了?我每日都陪他按时上下学,一日都不敢拖延怠慢,无论同学们如何邀约,我都只同他一起用午食,一起放学回家。” 崔云昭听到这里,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个孩子,或许在霍成樟心里,他牺牲了自己的玩乐的时间,陪着弟弟一起上下去,陪着他吃饭,就是很好的照顾了。 可他每日都陪霍成朴一起吃饭,却从来都没发现他身上的细小伤痕。 霍成朴是个很沉默的孩子,一般他吃过晚食就回去自己的卧房了,轻易也不会出来玩耍,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所以家中人并未发现他有何不对。 崔云昭现在想来,他身上没有伤痕或者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坐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安静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家人。 霍成樟没有觉察出自己话语里的孩子气,他依旧很委屈:“我早就可以去上李氏武学了,可阿朴太小,我就还陪着他在张家学习。” 霍檀一直都很忙。 除了婚假这几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大营里有数不清的事情要他忙。 家里的事,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操心过。 现在看到两个弟弟这般,霍檀心里忽然升起一抹说不出来的难过。 二弟从小就活泼开朗,他看谁都是笑嘻嘻的,霍檀从来都没有发现,霍成樟的性格里还多了几分自私。 他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岁,许多人家十三岁的少年郎都能顶立门户,霍檀自己刚满十五就上阵杀敌,成了一家之主了。 霍成樟从来都没有照顾家小的自觉,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很辛苦也很不容易的。 换而言之,他觉得自己被霍成朴拖累了。 而霍成朴却太过羸弱懦弱,他什么都不说,就连同母亲,同兄长都不会诉说痛苦。 不知是对他们失去了信任,还是等待谁去主动救赎他。 可这天地下,从来就没有一味退让的出路。 霍檀叹了口气。 崔云昭动了动耳朵,偏过头去看他。 霍檀感受到她的目光,也回望向她。 这一刻,霍檀的眼眸有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崔云昭忽然就明白了霍檀的想法,夫妻两个对于两个弟弟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必须要改,也必须要管。 林绣姑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就那么看着二儿子。 她这个人大大咧咧惯了,孩子们不说,许多事她都发觉不了,但她并不蠢笨。 相反,这个看似粗心的女人有着自己的智慧。 眼看二儿子满心都是怨恨和委屈,她忽然伸出手,拦住了要说话的长子。 霍檀顿了顿,把到唇畔的话咽了回去。 林绣姑却缓缓坐直了身体。 她脸上的和煦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难得的威严。 “十一郎,你已经十三岁了,你去藕花巷里看一看,有多少十三岁的少年郎已经开始为生计奔波。” “咱们家因为你父亲的阴庇,所以你不需要出门营生,所以你可以舒舒服服在武学里学习。” 说这些话的时候,林绣姑的嗓音反而很平静。 没有震天动地的大嗓门,也没有那么随意乐呵,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严肃。 “十一郎,就这你也觉得委屈吗?” 霍成樟倏然涨红了脸。 而霍成朴也缓缓抬起头,用那双羞怯的眼眸看向母亲。 林绣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用霍檀去对比,她把责任担在了自己身上。 “十一郎,你不小了,你应该长大了。” “你说你为了弟弟退让,为了他委屈,可你照顾好他了吗?你问过他在武学有多少朋友,问过他每日都学了什么?你问过他……” 林绣姑的声音忽然哽咽。 “你问过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在武学里摔摔打打是正常的,霍成樟自己身上都有不少伤痕,他从来不往心里去。 可他却没有想过,因为害怕,霍成朴很少会选武课,他上的最多的是文课。 霍成樟倏然瞪大眼睛,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落在了霍成朴身上。 霍成朴紧紧攥着手,低着头不敢吭声。 “阿朴,你在武学挨打了?”霍成樟的声音有着少年人的尖锐,“谁打的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霍成樟喊到这里,忽然红了眼睛。 林绣姑看着二儿子痛苦的表情,忽然说:“跪下。” 霍成樟死死盯着霍成朴,片刻后,他才仅仅攥着手,转身对着母亲跪了下去。 林绣姑说:“你们父亲去的早,我总是沉湎在他的故去之中,没有教导好你们。” “这件事最大的错误,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用心,我没有发现你的委屈,没有发现十二郎的痛苦,是我失职了。” 这话一出口,就连霍檀都要起身:“阿娘……” 林绣姑却对他摇了摇头,垂眸看向了霍成樟。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林绣姑总是笑着,高兴着,她似乎从来都没有生过气,短暂的相处岁月里,她看起来没心没肺,日子过得总是很高兴。 崔云昭确实想不到,在教导子女的事情上,林绣姑会这么清醒。 她没有挑动家中孩子们之间的矛盾,直接就事论事,话里话外都把责任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才教导出了霍檀这样的儿郎。 就连现在有些小毛病的霍成樟,以后也成为了少年将军,国之栋梁。 想到这里,崔云昭不由认真看向林绣姑。 但林绣姑此刻的面色却很难看。 她问霍成樟:“你方才说你想去李氏武学?” 霍成樟已经被林绣姑说哭了,这会儿眼睛通红,跪在那低头不敢吭声。 崔云昭不知道他是否真心悔过,但此刻,他一定是很难过的。 林绣姑垂眸看着他,声音重了两分:“回答我。” 霍成樟抬起头,小脸上有着斑驳的泪痕。 他望着林绣姑,忽然卯足勇气开口:“我想去,娘,阿兄,我想去!” 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崔云昭看到,林绣姑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十一郎,你已经长大了,再过两年,你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你们父亲故去得早,以后阿娘还要靠你们,阿娘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再为你们操心。” 提起死去的父亲,霍成樟哭得更凶了。 就连霍新柳和霍成朴都跟着哭起来。 林绣姑看向霍成樟,又看了看霍檀,见他对自己点头,才对霍成樟开口:“十一郎,既然你想去李氏武学,那明日我就去张氏武学给你请辞,后日你就随我去李氏武学。” 她这话一说出口,霍成樟先是有些喜悦,但很快,他面色就沉了下来。 犹豫片刻,他还是问出了口。 “阿娘,那阿朴怎么办?” 说到底,他还是心疼弟弟的。 林绣姑抿了一下嘴唇,声音放松几分:“阿朴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你的惩罚还没有说。” 霍成樟顿了顿,旋即弯下腰,对林绣姑磕了个头。 “儿子全凭母亲处置。” 林绣姑问:“你自己说,你错在了哪里?” 霍成樟弯腰跪在那里,任何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片刻后,霍成樟哽咽着说:“我同阿朴一起上学,却不知他被人欺负,太过自大和粗心。” “我一心都是自己委屈,却不想阿朴可能也不想在张氏武学上学,太过自私自利。” “我不应该埋怨阿兄,阿兄为家中拼命,还要操心家中事,是我不睦兄弟。” 字字句句,都说得很诚恳。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觉得霍成樟还是很聪明懂事的,看来可以慢慢教导回来。 林绣娘瞧着面色也缓和不少。 “好,你说得很好,知错就改,我替你骄傲。” “但家中规矩分明,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家规,十一郎,按照家规,你今夜就去给你父亲跪上六个时辰,如果明日你还能坚持跟我走到张氏武学,那你就可以去李氏武学。” 霍成樟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看着母亲,然后又看了看长兄。 见霍檀对他点了点头,霍成樟抹了一把脸,认真对母亲兄长行礼。 “阿娘,阿兄,我会努力的,不会堕霍氏名声。” 他的事情办完,林绣姑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她捏了捏手心,又轻轻松开,目光复杂地看向了霍成朴。 小少年坐在椅子上,头死死低着,但能看到他下巴上不停滴落的泪水。 “十二郎,”林绣姑的声音明明很轻,停在霍成朴耳中却又如同雷鼓,“你是不是很委屈?” 第 15 章 委屈吗? 霍成朴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清楚。 他生来就是家里最孱弱的那一个,就连二姐都比不上。 孩童时候,他总是坐在温暖的屋舍里,看着父母赞扬长兄,看着他们笑对二哥,到了自己这里,却只剩下小心翼翼和愁眉不展。 他也不想生病,可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他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了些,父亲却忽然过世了。 那一刻,霍成朴只觉得天都塌了。 他知道母亲是非常悲伤的,知道她面上虽然依旧如常,夜晚却会躲在屋里哭,他知道长兄十五岁就参军支撑门户,也知道他半夜里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 母亲不容易,长兄也不容易,所以有些话他觉得也没有必要说了。 他自己是这个家里最不重要的人,不需要家里人在辛劳之后还要为他操心。 后来阿姐出嫁,可姐夫很快就战死,阿姐便孀居在家。 那些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很沉闷的。 就连一向话多的祖母都不怎么开口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武学里的几个小子开始欺负他。 那几个小子霍成朴认识,是长姐夫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欺负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姐夫的死,所以他们把气撒在了无辜的阿姐身上。 但长兄越发耀眼,阿姐又孀居在家,他们鞭长莫及,便只能在家里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可那些话,却让孩子们听了去。 一开始只是嘴上不饶人,但看他笨拙打不过他们,那些人就越发过分。 或许并不是为了姐夫。 他们只是想找个好欺负的人。 这些霍成朴心里其实都清楚,他也知道二哥在武学里很开心,他很适合这个地方,每日都是如鱼得水的。 所以霍成朴就什么都没说。 父亲死了,姐夫死了,他们从岐阳搬来了博陵,这个家好不容易平和了。 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日子就没有那么难。 所以霍成朴什么都没说。 他想不到,新嫂嫂刚嫁过来两日,就发现了这个端倪。 说句实话,其实霍成朴是有些庆幸的。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苦难,真好啊,真好。 可看长兄和母亲的神情,霍成朴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做错了。 他只有八岁,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错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委屈。 但这一刻,这些苦难终于被揭发出来之后,他又觉得无比轻松。 很轻松,也很舒服。 那些每日都困扰他的人和梦魇,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了。 霍成朴小心翼翼抬起头,看着母亲已经有些皱纹的脸庞,心里忽然有些羞愧。 “阿娘,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不委屈的。” 霍成朴的声音很细,很低,却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崔云昭心里一松。 看来,这幺弟并非是因为委屈等事,他可能只是觉得这些事不好打扰家里人。 林绣姑也愣了一下,她看了看霍檀,这一次显得有些局促。 十二郎跟十一郎不同,十一郎做错了事,打一顿或者骂一顿都好,可十二郎却不行。 他太沉默了,而且从小到大,十二郎也没怎么犯过错。 林绣姑一下子有些束手束脚,不知道要如何去问霍成朴。 霍檀看到母亲的局促,想了想,垂眸看向霍成朴。 “十二郎,我们是一家人,”霍檀的声音沉稳有力,“你在外面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家里人都是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如果事情的开始,你直接告诉你二哥,或许这一切的痛苦都不会发生。” 霍成樟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目光触及幺弟苍白的小脸,他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朴,一会儿你把名字告诉我,我明日就去会会他们。” “我们霍家人可不是好惹的。” 霍檀睨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训斥,只继续对霍成朴说:“十二郎,你看,事情原本很简单。” 崔云昭就看到霍成朴紧紧蹙着的小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看来,这小少年确实想错了。 八岁的孩子,为人处世还很稚嫩,有时候全凭心意做事。 所以他们即便错了,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坏心。 霍檀显然也明白过来,对待他,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十二郎,以后有什么都要说出来,有些委屈根本没必要受,你明白了吗?” “再说,”霍檀声音微顿,“再说,我们霍家人虽不如父亲在时,但我相信很快,就再无人敢随意欺辱了。” “所以十二郎,以后你可以挺直腰背走出去,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来自于兄长的教导和关心,让病弱苍白的小少年瞬间就亮起了眼睛。 他的眼眸又大又圆,同林绣姑的很像。 那样目光炯炯地看人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阿兄。” 崔云昭忽然听到他也唤了自己一声:“阿嫂,多谢你们关照,阿朴铭记于心。” 崔云昭有些意外,但抬眸看到少年人莹润通红的眼眸,她忽然就明白了。 霍成朴可能以为,是她看出了端倪,才有了今日的他的得救。 虽然这个猜测不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 崔云昭顿了顿,友善对他笑了笑。 霍成朴脸上微红,目光却比以往都明亮。 他站起身,也跪了下去。 “阿娘,是阿朴不好,让阿娘伤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那都没什么,我对他们那些人,那些事其实都不太在意,他们又不能真的伤了我。” 少年郎还是太天真了。 崔云昭想起前世他折了的手臂,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恶意会无限蔓延,你退一步,它就更进一步。 林绣姑叹了口气,看着跪在那单薄小儿子,只说:“听你阿兄的话,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家里人说。” 这一次,霍成朴认真点了点头。 霍檀见他并没有因为家里的训斥而难过,人瞧着倒是通透不少,心里略微放心。 他问:“你想去读书吗?” 军户子读书的不算多,但认识字的却不少,就比如霍檀,小时候在武学里也是认真学过文课的。 但认认真真想要走上文人这条路的,却是寥寥无几。 军户是不能科举的。 可军官却不同。 崔云昭知道,即便现在霍檀还没有那么长远的理想,他也肯定不甘心只做个军使。 他想要越走越高,想要改换门庭,想要让一家人再也不被人小看。 等到了那个时候,或许霍成朴也能有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霍成朴的眼睛更亮了。 他自幼喜欢读书,因为是军户身份,在武学里读书还总被人嘲笑。 可这些他都不怕。 他就是喜欢读书,就是想读书。 他不明白读书有什么不好。 明事理,知始末,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见霍成朴使劲点头,霍檀唇边也有了笑意,却还是对他说:“你自己告诉我。” 霍成朴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阿娘,阿兄,我想读书。” 崔云昭忽然想起自家弟弟。 崔云霆从小就在崔氏的族学里摸爬滚打,他天生就拥有最好的老师,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藏书,可他似乎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读书的话。 崔云昭这一出神,就错过了霍檀的话。 霍檀看着她微垂的卷翘眼睫,看着她轻轻抿着的朱唇,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 他的手依旧很烫,仿佛一道暖流,倏然流进了崔云昭的心房。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娘子,你觉得十二郎适合去什么样的书院?” 崔云昭这才回过神来。 她没有说崔氏不合适的话,直接说:“十二郎,如今博陵城中有三所书院,我以为其中的白鹤书院更适合你。” “白鹤书院是三所书院中最新的书院,山长是朱氏族长,家父在世时同他也有过走动,我是见过他的。” “朱世叔唯爱读书,人幽默风趣,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白鹤书院开办较晚,故而名气不如其他的书院大,招收的学生并非都是世家子弟。” 她声音清澈悦耳,如此这般娓娓道来,让人很简单就听明白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因材施教。 霍成朴的性子摆在这里,若是去那些书院,说不定不会比在张氏武学更好,文人要是心黑起来,那更为不堪。 “白鹤书院学生不算多,只有两个班,先生除了朱世叔,还有他的大弟子,都是文采风流人物。” 说到这里,崔云昭顿了顿,认真看向霍成朴。 “十二郎,你既要读书,那阿嫂认为白鹤书院是最好的选择,但有一点你要记住。” “读书并非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退路,你要打从心底里喜欢,并且想一直读下去,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崔云昭的嗓音抚平了堂屋里方才的紧张情绪。 她犹如一湾清溪,让人浑身舒服。 “你若答应,我便亲自登门,为你操办入学之事。” 崔云昭认真看向霍成朴:“十二郎,你的回答呢?” 小少年跪在堂下,不知何时,他已经挺直起稚嫩的腰背,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原本暗淡的眼眸,似乎也被那万千灯火点燃。 “阿嫂,我会好好读书,不辜负你的教导。” 说着,小少年干脆利落对堂上的长辈行了礼。 “我要去白鹤书院。” 第 16 章 眼见家里事情落定,霍檀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林绣姑看了看大儿子,见他面有疲惫,就开始轰人:“好了,时辰也不早了,该干嘛干嘛去,九郎你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霍成朴和霍成樟从小一起长大,今日虽然有些别扭事,到底还都是孩子心性,两个人对视一眼,霍成樟就主动对霍成朴伸出手:“阿朴,走吧,我带你去玩。” 两个小的就走了。 剩下霍新柳还呆呆坐在那,没有立即就跟着出去。 霍新枝抬眸看了一眼母亲和弟弟弟媳,然后才道:“阿娘,明日我晌午有事,家里的活计等我回来再做。” 霍新枝虽然寡居在家,却并不闲着,她偶尔也会出门,有时候是找些营生,有时候就是去街面上逛一逛。 林绣姑只想让她开心一些,所以也没问她去了哪里,只说:“行,你忙你的,活计不打紧。” 霍新枝点点头,起身拍了一下霍新柳的肩膀,拉着呆愣愣的妹妹走了。 堂屋里就只剩下林绣姑和儿子儿媳。 她站起身,看向也起身的霍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霍檀已经取代了他父亲,成了这个家的新主人。 他性格沉稳,聪慧能干,有勇有谋。 林绣姑很放心把这个家交给他。 思及此,林绣姑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九郎啊,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霍檀就笑了一下,请她坐下:“阿娘,您真是厉害,把我都震住了。” 崔云昭也说:“阿娘,您教导有方,是家族之幸。” 林绣姑被她这么一说,就更不好意思了。 “哎呀呀,还是你细心。” “下午时候九郎与我说时,我还有些不相信哩,十二郎那孩子平日里是不爱说话,可也没有挨了欺负不吭声的道理。” 说到这里,林绣姑忽然叹了口气。 她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却因为早年的蹉跎和操劳,眼角已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只她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又精力旺盛,所以旁人很少能感受到她也渐渐上了年纪。 她已经不年轻了。 不如年轻时那般拼命为家中奔波,也不如后来丈夫节节高升时她一个人操持家中庶务。 到了如今,子女陆续长大,而她却已经不知不觉老去。 “还是阿娘太粗心了,”林绣姑一边说,一边看向崔云昭,很认真道谢,“儿媳啊,多谢你。” 崔云昭今日被聪慧的霍成朴谢了一回,如今又被林绣姑谢了一回,心里多少是有些触动的。 霍氏一家其实待她都很客气,前世即便最后她跟霍檀和离,霍氏家的这些人见了她,也从来不会冷脸。 可她以前太过年轻,没有发现许多细节。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也跟着笑了:“阿娘,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林绣姑眼睛倏然一亮。 她生的有些胖,脸蛋圆圆的,是一种邻家姑婆该有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尤其是那双圆圆的杏眼,未语先笑,看起来热情又开朗。 “儿媳果然是崔氏女,说话真是动听。” 霍檀眼看老娘跟媳妇打得火热,把自己晾在了一边,不由轻咳一声。 “阿娘。” 林绣姑立即收回了视线。 她看向儿子,目光有些疑惑,似是在问他有何事? 林绣姑细心的时候是真的很细心,可粗心的时候也很粗心。 对此,霍檀早已习惯。 他问:“阿娘,你方才说还有事,是什么事?” 林绣姑脸上那笑容微微顿了顿,她仰起头,看向已经比她高大的儿子。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成为了高大树木。 林绣姑忽然踮起脚,伸出手在霍檀头上摸了摸。 “九郎,你做的很好了,已经非常好了。” 霍檀愣住了。 在他身边,崔云昭安静看着眼前这和睦的一切。 林绣姑轻轻摸着儿子的头,眼眸里流淌出清晰的慈爱。 “你在外面已经很辛苦了,这个家如今全靠你支撑,因为你,你的兄弟姐妹们才能有如今的生活。” 很奇怪,崔云昭一点都不觉得林绣姑声音振耳了。 “所以九郎,你弟弟们出了差错,是我和你阿姐没有细心的缘故,同你不相干。” 林绣姑用很轻柔的告诉他:“所以你弟弟们的事,我会更细心,更仔细,也会从悲伤中走出来。” “九郎,你已经成婚了,可以放松下来,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霍檀站在那里没有动。 崔云昭即便同林绣姑前世不熟悉,换来今生重成家人,也不由有些感动。 林绣姑确实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见识,可她是个好母亲。 她对孩子们的心都是真的。 霍檀背对着崔云昭静立,崔云昭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肯定也很感动吧。 崔云昭这般想。 待此时,霍檀才似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认真夸赞:“阿娘今日表现得真好,比以前还要好。” 林绣姑咧嘴笑了起来。 她应了一声,推了霍檀一把:“回去歇着吧,不早了。” 霍檀点点头,转身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一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这一刻,他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 屋中灯火光明,屋外星河灿灿,而霍檀那双眼眸,却仿佛比天边明月还要璀璨。 霍檀看崔云昭脸上有些动容,心绪微动,他对崔云昭点点头,声音难得柔和下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 崔云昭没多说什么,只同林绣姑道别,同霍檀并肩离去。 回去的路上,起初很安静。 当走到月亮门时,崔云昭忽然开口:“我有些羡慕你。” 霍檀很聪慧,他没有问为什么,只说:“因为阿娘吗?” 崔云昭仰头看着闪烁的星河。 晚风微凉,吹红了她娇嫩的脸颊。 “是啊,因为阿娘。” “我十三岁时父母就相继过世了,”崔云昭的声音比霍檀想象中的平静,“五年过去,我几乎都要不记得母亲的脸了。” 她的声音悠悠扬扬,随着冬日里的寒风,慢慢消散在漫天沉寂中。 “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 虽然现在距离父母过世过去五年,可对于已经重新或过一次的她,仿佛距离父母离去过了千年。 十五年,十五年了。 足有她曾经生命的一半了。 霍檀安静看着她的侧颜,看着她冻红的脸颊,看着她泛红的凤眸。 这一瞬,他的心似乎也跟着揪了一下。 晚风吹拂,越来越急,已经带了冷冽味道。 霍檀感受着风中的冰冷,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崔云昭冰凉的手。 “娘子,夜里天冷,我们回去吧。” 崔云昭倏然收回了视线。 她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的思绪落回,然后就听到霍檀平稳的声音响起。 “岳父岳母或许已经成了天上的星,照亮你回家路,温暖你每一个夜晚。” “他们从未离开过你。” 崔云昭只觉得心头一阵哽咽,不为霍檀的话,只是她确实思念父母。 霍檀继续说:“如果岳父岳母还在,大抵我们也不能成婚。” 这话有些猝不及防,但霍檀没有给她深思的机会,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先一步回了卧房。 掀开锦棉帐子,一股暖意扑来。 屋里摆着博陵盛产的蜜桔,幽幽散着香甜。 这屋里的一景一物,都按照翠云昭的习惯摆放,霍檀没有质疑过一句。 屋里的景色熟悉又陌生,只那经年不变的果香依旧陪伴着崔云昭。 她呼了口气:“是啊,若是父亲母亲还在,我定不会嫁给你。” 霍檀咧嘴笑了笑,他让崔云昭坐下,然后便犹如一堵墙,稳稳站在了她的面前。 “所以,你看看为夫这般英武,是不是觉得也没那么伤心了?” 崔云昭:“……” 崔云昭险些被他的没脸没皮气笑了。 她瞪了他一眼,说:“还不快去洗漱?时候不早了,我困了。” 霍檀又看了看她的表情,见她没有方才那么伤心,才说:“得令!” 夫妻俩分着洗漱,很快就都歇下了。 当帐幔落下,黑暗忽至,崔云昭不知道怎的,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重生回来,旁人的命如果都可以改,那她自己的也一定可以。 她只要努力,就能把一切障碍都扫平。 崔云昭这般想着,不由有些困顿,即将陷入深眠中。 但霍檀却开了口。 “娘子,我不是同你玩笑。” 霍檀的声音很稳,很沉,犹如陈年烈酒,醉意熏人。 不是母亲面前有些羞涩的青年,不是弟弟面前强大可靠的兄长,此刻的霍檀,只是崔云昭的丈夫。 两个人分别盖着锦被,并肩躺在黑暗的拔步床中,温暖而舒适。 霍檀没有去看崔云昭,他只是很认真同她说:“娘子,既然你嫁给了我,我们已经成为一家人,那我就会待你好。” “我希望你以后都平安喜乐,笑口常开,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同岳父岳母在时没有什么不同。” “我也希望,再无人可以让你受委屈。” “娘子,好不好?” 崔云昭仓皇闭上了眼睛。 霍檀等了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崔云昭的回答。 可他却并不着急。 崔云昭听到霍檀低低笑了一声,那低沉的嗓音似乎在耳畔呢喃:“娘子,睡吧,晚安。” 第 17 章 次日清晨,崔云昭还未来得及清醒时,霍檀就已经起身了。 他一贯睡在外侧,这两日下来崔云昭也已经习惯。 为了不吵醒崔云昭,他起身动作很轻,不过崔云昭还是有些困顿地睁开了眼睛。 帐幔里依旧昏暗,可她如秋水的眸子却有荧荧之光。 “郎君?” 崔云昭疑惑地换了他一声。 霍檀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压低声音说:“娘子,你继续睡吧,时辰还早。” 崔云昭晚间又做了噩梦,夜里没怎么睡好,所以霍檀这么一说,她一瞬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模样实在乖顺可爱,霍檀忍不住看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下了床。 睡回笼觉就是舒服。 等崔云昭再次醒来,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睡得舒服极了。 她在床上滚了一下,然后就趴到了床边,轻轻掀起帐幔一角。 这帐幔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 因是新婚,所以上面绣的是石榴缠枝图,厚重的云锦严严实实遮挡了外面的光阴,让人不辨岁月。 帐幔掀开一角,洒进无数鎏金。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月落参横。 寝房里没有人,只桌上的茶炉正袅袅散着热气。 崔云昭惦记着今日回门事,便扬声唤:“梨青。” 片刻后,门外脚步声响起,梨青推门而入。 “小姐醒了?” 梨青脸上难得有些笑模样。 崔云昭有些意外,却不急着问,就说:“得起了,一会儿还要回门。” 说起回门来,梨青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明显了。 她平日里很少情绪外露,今日显见心情极好,才会这般。 崔云昭下了床,穿好了今日回门要穿的衣裳,然后就看梨青:“怎地这么高兴?” 梨青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好好阖着,就道:“小姐,你是不知姑爷准备了多少回门礼。” 按照博陵的习俗,女儿出嫁后三朝回门,姑爷是要一并准备回门礼的。 凡俗百姓一般不会兴师动众,但若是婆家重视媳妇,回门礼自然会准备得仔细。 一般会有四坛酒水,寓意稻谷丰年,六匹福布,寓意六福临门,八样肉,鸡鸭鱼肉皆可,寓意丰衣足食。 总归而言,普通人家既然娶了媳妇,咬牙也得把回门礼置办上。 可这酒用什么酒,布用什么布就很有讲究了。 崔云昭有些意外。 前世她嫁过来就不爽利,又被霍檀折腾来折腾去,回门那日都是没精打采的,她自己心情不佳,梨青和桃绯也小心翼翼,自然没有多说什么。 崔云昭不知道前世霍檀准备了什么回门礼,此刻倒是有些好奇。 “姑爷准备了什么?” 梨青就说:“姑爷准备了白矾楼的陈酿百花醉,琳琅绸缎庄最好的蜀锦,鸡鸭鱼肉都是买的百味斋的腊味,样样都是极好的。” 崔云昭震惊了。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霍家如今的日子她也瞧见了,前世她也不是没在霍家生活过,霍檀一直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即便后来做了节度使,做了御前都督,他也从未奢靡过。 崔云昭心里很清楚,霍檀是个很务实的人。 但霍檀真的没钱吗? 崔云昭那句疑问一说出口就住了嘴,片刻后,她思索着说:“不,他手里应该有钱。” 霍檀十五岁从军,至今已有四年。 这四年里岐阳和伏鹿都有战事,而霍檀在每一场战争里都表现出色。 如今武将当道,只要在战场上有过人之处,那奖赏从来不会少。 崔云昭以前从来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霍家,没有认真看过霍檀的种种过往,所以她没有意识到,其实霍檀并不穷困。 相反,他手里的赏赐可能还不少。 崔云昭想到这里,不由长舒口气:“挺好的。” 梨青看小姐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不过见她最后还是舒展了眉眼,才说:“姑爷给五小姐和霆少爷都准备了礼物,甚至夏妈妈也有的。” 这崔云昭是真没想到了。 她隐约记得,前世霍檀没有准备那么多礼物。 可能因为她注意到了霍成朴的事情,让家中一下子解决了兄弟简单矛盾,霍檀为了感谢她,才细心准备了礼物。 不过,既然他有心,崔云昭自当高兴才是。 她点点头,净面洗漱,然后便让梨青给她上妆。 “厢房都收拾好了吗?” 梨青点点头:“之前小姐同姑爷说要在厢房隔一间出来,姑爷就让人送来了一组璧纱橱,昨日已经安上了。” 崔云昭昨日想的事多,忘了这茬,闻言便道:“一会儿去看看。” 梨青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回来时再去吧,那碧纱橱虽不是顶好的料子,做工也没那么复杂,但结实耐用,还很透气,我同桃绯住正好。” 崔云昭点点头,只说:“暂时先委屈一下,这里可能住不长。”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 但梨青却什么都没问,只温柔道:“奴婢哪里会委屈呢?” 等崔云昭收拾妥当,才出了房门。 她刚一踏出去,就闻到一股酸香的味道。 定睛一看,堂屋的桌上正摆了一碗胡辣汤,边上配了几个焦果子。 胡辣汤是博陵特有的吃食,一年四季,博陵百姓都爱买来吃用。 尤其是寒冬腊月里,来上一碗暖烘烘的胡辣汤,真是浑身上下都缓和起来。 家里的巧婆子肯定不会做胡辣汤,这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 霍檀刚从外面进来,正在擦汗,抬头见她已经醒了,就说:“用早饭吧,马车已经叫好了,一会儿陪你回门。” 崔云昭抬眸看了看他,说了一句:“郎君有心了。” 霍檀看了一眼梨青,知道她已经把今日的回门礼都抖落干净了。 闻言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坐到了桌边,看崔云昭吃朝食。 崔云昭吃饭的时候总是气定神闲,慢条斯理,一点都不急躁。 霍檀见她神色平静,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不由又笑了。 “娘子真是聪慧。” 她定早就猜到自己手里有私房,所以才不惊讶。 崔云昭瞥他一眼,把焦果儿放入胡辣汤里,慢慢沾着吃。 “郎君神勇,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上峰定会爱惜,也不会吝啬赏赐。” 霍檀右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含笑看着她。 要去崔氏这样的百年大族,霍檀难得没有显露出紧张来。 他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淡定从容,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闲适。 “多谢娘子夸赞。” 他顿了顿,道:“以后家中若有为难事,娘子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我霍檀一定不会含糊。” 崔云昭挑了挑眉,把最后一口胡辣汤咽进肚子里去,然后就用帕子仔细擦了嘴。 放下帕子,她朱唇轻启:“既郎君如此言,我便铭记于心了。” “郎君,可不要食言哦。” 霍檀点头,大手一拍八仙桌:“娘子,走吗?” 崔云昭整了整裙摆,笑了:“走吧,我带郎君去看看博陵崔氏。” 两个人从屋里出来,崔云昭披上了狐狸毛边的斗篷。 狐狸毛洁白如雪,衬得她肌肤盈白,红唇更艳。 霍檀看了她一眼,说:“这斗篷不错。” 崔云昭应了一声,就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因为是陪她回门,霍檀没有骑马,反而陪她一起坐上了马车。 马车里也很暖和。 早就烧好的薰笼在角落里散着热力,马车里还备了茶水点心,显然是霍檀一早就安排好的。 崔云昭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男人,片刻后垂下眼眸,忽然开口:“郎君,我给你讲讲崔氏的事吧。” 博陵崔氏高门大族,百多年来出过无数匡扶国祚的能臣,说起有名,中原腹地,乃至四海之内,人人都知道博陵崔氏。 可崔氏中的种种故事,外人却又少知晓。 博陵崔氏管家极为严苛,家中奴仆几乎都是家生子,无人敢在外面多说家主不字。 所以想要知道崔氏事,要听崔氏子自己亲自开口。 霍檀见崔云昭慢条斯理拨弄斗篷上的狐狸毛,忽然升起的些许紧张也都消散了。 崔云昭缓缓开口:“我父亲五年前病故,之后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也撒手人寰,之后家中就由我二叔继任家主。” “外人皆不知,崔氏继任不看是否嫡系,只看此人是否文采出众,能力出众。” “因为你我这桩婚事,二叔父的名声显见有些不好,但他确实是这一代里学问最好,也是官职最高的。” “所以父亲故去,当时就由他来继任家主。” 崔云昭笑了一下,可那笑却不达眼底。 崔氏一向很讲究门楣,尤其是崔氏女在百多年里嫁过许多高门大户,更连出过皇后,所以崔氏女的婚事一向被人看中。 “我父亲一心读书,所以成婚后母亲并未立即有孕,我比二叔父家的大堂姐要小半岁。” “大堂姐早我一个月出嫁,嫁的是伏鹿苏氏。” 崔氏没落,但伏鹿苏氏却声名鹊起。 崔氏不说次次都高嫁女儿,却也不能像崔云昭一般随意打发给了一个军使。 还是没有任何根基,父亲早亡的军使。 崔云昭眸子幽冷:“所以今日回门,为了挽回名声,二叔父一定会作许多事情。” 她抬起眼眸,目光炯炯看向霍檀。 “郎君,你可害怕?” 第 18 章 霍檀抬眸看向崔云昭。 马车里略有些昏暗,只车窗处有光影丝丝缕缕照耀进来。 那光在崔云昭白嫩的脸颊上刻下一缕缕金粉,让她看起来光彩照人。 即便没有用最艳丽的妆容,在霍檀看来,崔云昭也是极美的。 她就犹如春日里盛开的牡丹,妖娆繁荣,绮丽多情,有着最美好的模样。 霍檀的目光顺着她脸颊的光影,缓缓落到了她的唇上。 此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今日崔云昭难得用了朱红的唇脂。 那红唇微微勾着,如同花瓣落在唇上,让人挪不开眼。 看来,对于今日的回门,崔云昭自己也很重视。 霍檀深深看向崔云昭,反问:“那娘子害怕吗?”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 害怕吗? 不,她原以为自己会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不知是喜是恨,那种感情很复杂,她自己是说不明白的。 但她就连复杂都没有。 如今的她,满心只想改变一切,只想揪出杀害她的那个人,然后舒舒服服过日子。 崔云昭想了想,说:“我不害怕,我反而有点期待。” 霍檀轻笑一声。 “娘子好定力。” “既然娘子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霍檀道:“二叔父想要博得名声,无非就是那几样,要么说我对你一见钟情,用权势非卿不娶,要么就说岳父同我父亲曾经有过约定,给咱俩定了娃娃亲。” “这样一来,两家面子上就都好看许多。” 崔云昭扯了扯嘴角,觉得霍檀还挺了解崔序的。 “我猜,二叔父会选择第二种,甚至会拿出当年的信物,来对我痛哭流涕,告诉我他也是为了崔氏的名声,为了我好。” 这是前世崔序用过的招数,崔云昭当然很清楚。 若不是近来博陵城中说他们这婚事的太多,崔序怕是做戏都懒得做。 如今崔氏已由他掌管,长兄的三个孩子,一个已经被他低嫁了出去,另外两个年级不大,已经完全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以后,只要崔云霆被养废了,那继承崔氏的还是他儿子。 这个如意算盘真是打的响。 崔云昭前世即便不经事,也对此一清二楚,今生,她却是不想让二叔这么痛快了。 崔云昭抬眸看向霍檀:“郎君,你可在乎名声?” 霍檀倏然一笑。 他薄唇轻抿,面上有着洒脱:“娘子同我相识日浅,我是从不在乎名声的。” “这年月,名声不能当饭吃。”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也跟着笑:“那就好。” “那我就知道要如何办了。” 霍檀看向崔云昭:“你不喜你二叔?” 崔云昭大方点头,说:“正是,他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别等做了腌臜事,又要来博好名声。”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霍檀见她并不伤怀,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笑着说:“那为夫就陪娘子走一遭了。” 前头也说了,因这桩婚事有些不般配,博陵城中百姓们也是议论纷纷。 故而他们的马车从藕花巷里行驶出来,路上有人认出后面驾车的平叔,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就纷纷好奇驻足,要去看这一对天作不合到底如何回门。 只可惜马车的车帘一直挂着,让人看不到里面的光景。 正因为这一出热闹,马车还未到状元巷,崔氏的人就已经得了消息。 等马车停在崔氏朱红大门前,二叔和二婶已经言笑晏晏等在了门口。 虽说长辈等候晚辈不合规矩,但二叔今日要惺惺作态,自然要把戏做足。 左近的人家虽然不好多看,可崔云昭眼尖,一路过来,已经隐约看到各家门房都在探头探脑。 等马车停下,霍檀就看向崔云昭:“娘子,下车?” 崔云昭颔首。 霍檀直截了当下了马车,他身姿颀长,身手利落,稳稳落在地上之后,通身的气派实在震慑人心。 明明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可身上那股子杀伐果断却让人不敢小觑。 崔氏二老爷崔序见他这模样,不由有些不喜,而他身边,衣着打扮朴素温婉的二夫人贺兰氏更是用帕子掩了掩嘴,蹙眉强忍着没后退。 可真是五大三粗的蛮子,一点都不知道规矩体统。 只见霍檀下了马车,也不先同他们见礼,反而干脆利落回身,对马车里的人伸手。 “娘子小心,这马凳太矮了,你仔细别摔着。” 崔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巷子里有人低笑。 他压下心中的不快,还是上前半步,看着马车慈祥地笑。 “皎皎,你今日回来得早。” 崔云昭掀开车帘子,没有去看崔序夫妻二人,反而一把扶住了霍檀结实有力的手臂。 她小心翼翼下了马车,然后就乖巧站立在了霍檀身边。 等夫妻俩都站好,崔云昭才领着霍檀行礼:“见过二叔父,二叔母。” 这般彬彬有礼的模样让偷听的门房们不由有些失望,都以为看不到什么大戏。 毕竟这崔氏二小姐一贯是贤良淑德,优雅知礼,便是受了委屈,大抵也不会闹出来。 崔序脸上继续维持着慈祥的笑容,欣慰地看着两人,而贺兰氏也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我的儿,你这几日可过得好?我在家里十分惦念,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如今见你们小两口琴瑟和鸣,我这才踏实。” 若说样貌,贺兰氏看起来比林绣姑要和气得多,她生得慈眉善目,人也秀气,若是同她不熟悉,定会说崔氏当家夫人是个好脾气。 但她是什么性子,崔云昭最是知道。 她被贺兰氏那样紧紧握着手,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贺兰氏瘦长的手仿佛钳子,牢牢箍住了崔云昭的手。 “皎皎,我们赶紧进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们的。” 贺兰氏手上用力,就要拉崔云昭进门。 但崔云昭却早就不是当年的她了。 以前的她人年轻,脸皮薄,加上被崔氏教导多年,一直克己守礼,每次被贺兰氏这样催促时,她都拉不下脸来,只能任由她动作。 贺兰氏也那样使唤她惯了,完全不把她放在眼中。 可谁知,今日的崔云昭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贺兰氏惊讶抬起头,就看到崔云昭面上含着的浅笑。 她看起来同成婚前没有什么不同,依旧维持着崔氏女的优雅,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贺兰氏心沉谷底。 只听得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巷中回响:“二叔父,二叔母,夫君麾下的士兵们都很仰慕崔氏的风采,也想要上门亲自为我同军使道贺,我思来想去,便想着直接请他们来府上做客,一家人好一起热闹一番。” 这话刚一说出口,就听到巷子里传来抽气声。 贺兰氏也直接变了脸:“什么?” 第 19 章 这一条状元巷,住得都是世家大族,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代人都相熟。 崔氏一向自忖门楣高,老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前崔云昭父亲在时还好,到了崔序这里,同巷子里的邻居关系就越发差了。 如今见这被低嫁的崔氏女回家砸场子,左近的人家都兴奋起来,听得越发仔细了。 崔序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生得同崔云昭的父亲有五分像,都是清隽优雅的人物,只是那双眼睛有些细长,少了些儒雅,多了些精明算计。 此刻他眯了一下眼睛,淡淡扫了挂不住脸的贺兰氏,然后也上前半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崔云昭。 在他看来,霍檀这样的军户,根本就不值得他费心思。 “二侄女,休要胡闹。”崔序的声音难得有些严厉。 若是以往,崔云昭定会退却,但今日她却不惊不怕,昂首挺胸站在巷子中。 那双翦水的眸子平静无波,并不为长辈的训斥而胆怯。 “二叔父,侄女哪里胡闹了?” 崔云昭的声音明明不是很洪亮,可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让整条巷子的人都能听清。 “二叔父,博陵平和多年,全赖将士们浴血奋战,才保护博陵至今,我们自当心怀感激。”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落在崔氏身上,二叔父因何不高兴?难道二叔父并不想招待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 崔云昭一字一句,把崔序说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而此时,霍檀却站在崔云昭身边,安安静静陪着她,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可他就如同高山,稳稳站在她身边,让崔序不得不忌惮,许多话就不能信口胡言。 崔序思忖良久,喘了口气,才愁眉苦脸地道:“不是我不想招待将士们,只你也不早些同我说,家里好提前准备才是,否则不是怠慢不周?不如改日,等家中置办好一切再请将士们登门?” “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 这就是埋怨崔云昭没有提前打招呼了。 但他话音落下,崔云昭却瞪大眼睛:“二叔父,家中难道还招待不了将士们?我记得家中厨房一次可做几十人的饭食,将士们都很随和,只要有酒有菜,不会嫌弃家中怠慢,只会觉得崔氏招待得好。今日我同夫君回门,家里亲朋都在,最是热闹,今日宴请最是适合不过了。” “再说,我们堂堂博陵崔氏,还招待不了一顿酒席吗?” 霍檀垂下眼眸,差点就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看到对面的崔序紧紧攥着手,那双细白的手都要捏青了。 崔云昭所言不差。 崔氏人口多,奴仆都算上,里里外外加起来得有百多口。 加上家里的储备,只要让出一部分饭食,那军中的兄弟们自然是管够的。 崔云昭亭亭玉立站在巷子里,身边是年少英武的军使,两个人就那么炯炯有神看着崔序,让他一下子就下不来台。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崔云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霍檀眸色一暗,他缓缓抬起头,定定看向崔序。 “二叔父这是不欢迎我们回门吗?” 夫妻俩这一唱一和的,让崔序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霍檀的话却一点都没错。 夫妻两个一大早回门,到了家门口却在寒风里说半天的话,崔序不说迎了侄女和侄女婿进门,甚至都没说送上暖炉。 看起来确实是很不欢迎了。 若是往深处想,崔序是不是看不起霍檀军户出身,他是否看不起武将呢? 这么一想,就很了不得了。 崔序忽然听到霍檀开口,忍不住睨他一眼,心道二姑娘嫁的这军使瞧着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难怪他能把吕氏的婚约换到自己身上。 如今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左近也都是看热闹的,崔序一咬牙,直接道:“怎么可能不欢迎!” “好了,夫人,还不赶紧去置备酒席? “二侄女,侄女婿,家中席面早就备好,里面请。” 待及此时,崔序脸上又重新挂上温柔慈祥的笑容。 霍檀睨了他一眼,心道果然如娘子所言,她这位二叔父确实脸皮够厚。 崔云昭听见他这么快就换了称呼,也不由勾唇笑了笑。 她两步上前,对这就要去操办酒席的贺兰氏说:“二婶娘,将士们都爱喝鼎泰丰的高粱酒,若是来得及,还请二婶娘多置办一些。” 贺兰氏:“……” 贺兰氏深吸口气,被丈夫阴森森看了一眼,立即就掐着嗓子说:“好的,皎皎你放心,一定不会亏待了将士们。” 一家子瞬间就其乐融融了。 霍檀走在最后,对崔序道:“二叔父,家里底子薄,准备不了多好的回门礼,还请二叔父勿要见怪。” 说罢,他大手一挥,让平叔领着两个士兵抬起那些回门礼。 他说回门礼薄,可那一样样老字号的招牌却明晃晃,只要见过都知道这回门礼可一点都不薄。 一个军户,回门礼准备的跟这巷子里的高门女婿们没有两样。 崔序见了这么隆重的回门礼,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他深深看了霍檀一眼,不去听左邻右舍的议论,只皮笑肉不笑地说:“让侄女婿破费了。” 霍檀咧嘴一笑:“能娶到娘子,是我的幸运,自然要好好待娘子。” 一家人说着话,就进入了大门。 不过眨眼功夫,崔氏的门房迫不及待关上了大门,把所有的故事都关进了朱红大门内。 于是,巷子门口探头探脑的门房门一哄而散,都回去同家主们绘声绘色讲笑话去了。 此时,崔氏中,崔序依旧端着慈祥二叔父的架子,对霍檀介绍起崔氏的祖宅。 “侄女婿你怕是没见过这样的老宅,崔氏的祖宅比其他宅院都要大一些,尤其是穿梭其间的游廊,是让家中人来回行走都方便,尤其是酷暑雨雪,不至于弄脏衣裳。” “不过若是不认路,还是莫要乱走,省得迷了路。” 崔序这一句很是阴阳怪气。 霍檀却爽朗一笑:“多谢二叔父提点,小婿倒是见过这样的宅院,如今博陵防御使吕大人所住的宅子,就是前朝王氏的祖宅。” 霍檀满脸真诚:“我记得,就在边上的探花巷吧?” 崔序:“……” 王氏跟随前朝废帝一起抵抗当今圣上,满门陨落,后来旁支族人再也无法支撑祖宅,便卖给了吕防御使。 说是卖也不恰当,因为防御使并没有给银钱。 倒是在桐城给王氏后人置办了一处宅院,让他们阖家搬了过去。 这事情博陵城中人人都知,崔序自然更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崔序心里才不舒坦。 这个侄女婿,倒是个难对付的主。 第 20 章 被霍檀这样含沙射影,崔序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 “是啊。” 崔序淡淡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是道理,倒是没有常胜的将军。” 霍檀道:“小婿受教了。” 贺兰氏方才已经去忙了,只剩下崔序领着小两口往内院行去。 他兴许是不愿意同两人费口舌,于是便指着其中一条路道:“酒席摆在清风楼,其他族人都在,二侄女,五侄女和三郎都在你闺房等你们,你且就领着侄女婿过去同他们见一见,然后赶在隅中去清风楼即可。” 崔序说到这里,唇角勾起一抹和煦的笑。 “只离开家里三日,你不会忘了家里的路吧?” 崔云昭也冲他笑:“我自不会忘记,二叔父先去忙吧。” 崔序便摆了摆手,转身大步离去。 等他走了,就有个妈妈上前,对两人见礼。 崔序虽说让他们自去闺房,却还是派了个妈妈过来,显然不想让他们在崔氏乱走动。 崔云昭倒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懑。 她心里很清楚,父亲故去之后,这里就再不是他们姐弟三人的家了。 她对着那妈妈说:“翟妈妈,有劳了。” 翟妈妈立即小心翼翼道:“二小姐,折煞老奴了。” 崔云昭跟着她走在熟悉的小路上。 崔氏里面确实雕梁画栋。 从前后宅院之间的垂花门进来,能看到九曲回廊,回廊皆是白柱灰瓦,一派素雅景致。 方才他们同崔序分手处,是一片假山竹林,寒冬腊月里,那翠竹依旧碧绿,看起来郁郁葱葱。 绕过竹林,能看到精致的花园和亭台。 一栋栋阁楼在竹林和假山中静立,安静看着崔氏百年的荣耀。 这样的深宅大院,若是不辨方向,确实是会迷路的。 崔云昭同霍檀道:“郎君你看,那边的那个阁楼,我少时是住在那边的。” 霍檀看过去,就见那阁楼宽敞气派,楼下的花园精致漂亮,一眼便知是世家小姐的闺阁。 “后来搬去了哪里?” 霍檀温和询问。 翟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就听到二小姐声音清澈地道:“后来啊,我就搬去了那间小阁楼。” 她伸出手,遥遥指了角落里的小阁楼。 因游廊有屋檐遮挡,远处的阁楼只展露出一角,可就那一角,却能让人一眼看出比方才的阁楼小上一半有余。 尤其是屋顶的瓦片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并没有方才那栋阁楼那么干净整洁。 崔云昭睨了满脸是汗的翟妈妈一眼,很是平静地说:“父母刚过世的时候,二叔父和二婶娘怕我触景生情,便让我搬到了后面的怜星阁,说那边紧邻着池塘,风景更好一些,让我忘却伤痛。” 霍檀面色不变,却道:“看来,二叔父和二婶娘是真的很疼你呢。” 崔云昭笑了:“是啊。” 翟妈妈跟在边上不停擦汗,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云昭睨了她一眼,忽然问:“翟妈妈,这几日五小姐和霆少爷可好?” 她冷不丁同翟妈妈说话,吓了翟妈妈一跳,但她速来知道二小姐脾气好,不会随意打骂吓人,所以支支吾吾半天都不说话。 怜星阁近在眼前,她以为这事能糊弄过去,就听那高大摄人的姑爷冷哼一声:“你是不会说话吗?” 翟妈妈腿肚子发软。 她那小眼睛左看看右瞧瞧,见四周没有旁人,才低声说:“昨日五小姐和霆少爷去给二夫人请安,也不知屋里面说了什么,老奴只知道堂屋里二夫人摔了杯子。” “后来就传出风声,说是霆少爷不敬先生,还忤逆长辈,差点把二夫人气出病来。” “家主很生气,说是让霆少爷暂停课业,在家闭门思过三个月再说。” 崔云昭一下子就蹙起眉头。 这件事,应该前世也发生过。 只是当时她回门时面色不好,看起来新婚生活过得并不愉快,问弟弟妹妹在家里如何,他们都只说自己过得好,让她多操心自己。 这般看来,自从她出嫁之后,弟弟妹妹在家中过得实在艰难。 崔云霆已经十二岁了,明年开春就可以参加乡试。 偏偏此时被崔序罚过,三个月不能去书院,那考试前的最后时刻就被荒废了。 难怪明年春日崔云霆考得并不好,她去关心,崔云霆只说自己贪玩,没有好好读书,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翟妈妈是家里老人,显然也知道乡试的重要,她只说了这一件事,崔云昭就能明白家里弟妹过得并不好。 翟妈妈低声说完,便哀求崔云昭:“二小姐,这事家里都不允说的,您可万万别说是老奴说的。” 崔云昭倏然叹了口气。 她面上有些哀伤:“家里如今是二叔父和二婶娘做主,哪里还有我们姐妹说话的份。” 这话翟妈妈不敢接。 崔云昭垂眸道:“你放心,我不会说是你说的,你能同我说这几句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翟妈妈低低应了一声。 “二小姐,原大夫人还在的时候,对老奴是很厚待的,按理说家主的事情,哪里轮得到老奴这般的贱命来质疑,可五小姐和霆少爷年纪还小。” “老奴很是不忍心。” 崔云昭点点头,轻轻扶了她一把:“我知道的,你有心了。” 翟妈妈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小心翼翼看了看面色沉寂的军使大人,立即便挪开了视线。 “二小姐,霆少爷还好说些,倒是五小姐的婚事,您得看准了,她性子软,不像您有主意。” 崔云昭心中一凛。 前世的时候,崔云岚十七岁才出嫁,距离此刻还有四年,崔云昭眼下要紧的事不少,她便想着等事情都条分缕析,安排出个章程再去操心这桩婚事,可如今听翟妈妈的话,二叔父两人竟是现在就打起了算盘。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同霍檀对视一眼,霍檀就对她点了点头。 崔云昭舒了口气。 明明只是新婚,明明对崔氏家中一切都不熟悉,但霍檀一不问,二不等,崔云昭只一个眼神,霍檀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今日,崔云昭绝不是简单回来回门。 她既然兴师动众请了那么多士兵,那就必然有她想要做的事情。 她那个眼神是在问他是否可行。 霍檀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知道这事是否会影响自己,但霍檀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娘子的事,就是他的事,无论做什么,他都支持她。 霍檀对她舒朗一笑。 “娘子,我还等着一会儿的宴席呢。” 霍檀道:“我们快去看看弟妹吧。” 第 21 章 崔云昭心情忽然明媚起来。 她回望霍檀,无论前世自己死亡的真相如何,但此刻,崔云昭却知道霍檀暂时对她是真诚的。 说那几句话的工夫,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怜星阁前。 崔云昭让翟妈妈去忙,自己领着霍檀进了怜星阁。 同前面的灿阳阁比起来,怜星阁的位置并不好,虽说紧邻池塘,但夏日的时候蚊虫必然不少。 而且怜星阁前面有一块很大的假山,正好遮挡了一楼的阳光,即便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楼的堂屋也显得有些阴暗。 崔云昭刚推开门,抬眸就看到夏妈妈站在堂屋门口,正殷切地看过来。 夏妈妈是她的奶娘,从小陪伴她长大。 说起来,夏妈妈并非崔氏的家生子。 二十年前,伏鹿等地有四大高门,其中博陵崔氏擅长匡扶国祚,是清流之辈。 伏鹿苏氏擅通论博物,于朝中多出工部水利人才,几代都受帝王重用。 而桐庐殷氏则以诗书礼仪传家,因家中擅写礼文,故而是四家之中最为丰实的人家,一篇礼文价值千金。 殷氏族中人多擅经营,在名声上虽不如其他三家显赫,却是最富足的一家。 崔云昭的母亲就出身桐庐殷氏。 她是殷氏当时家主的掌上明珠,是家中的嫡长女,又嫁给了崔氏的年轻家主,当时的嫁妆可想而知。 而夏妈妈就是殷氏女的陪嫁。 夏妈妈陪着崔云昭母亲嫁到苏氏之后,没过一年就嫁给了一起陪嫁过来的管事,后来更是先崔云昭母亲生下了孩子。 只可惜,夏妈妈当时生的儿子三个月的时候夭折了。 后来殷氏生产,见她思念儿子,便让她来做女儿的乳母。 这一养,就是十八年。 后来夏妈妈的丈夫也英年早亡,她更是一颗心都扑在崔云昭身上,待她犹如亲生。 崔云昭不擅庶务,她就一心都为崔云昭筹谋,把她名下的铺子打理得蒸蒸日上。 夏妈妈可是殷氏家生子,从小就知道如何打理庶务,又怎么会把铺子经营倒闭呢? 时隔多年,崔云昭重新见到如亲生母亲一般的夏妈妈,当即便红了眼睛。 夏妈妈在她成婚两年后就过世了,崔云昭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她了。 她真的好想她。 只看到她殷切的那双眼,崔云昭就再也忍不住,奔过去一下子扑在了夏妈妈的怀中。 “妈妈,我好想你。” 崔云昭的声音都染着泪。 说起来,今生此时,她不过三日没见夏妈妈。 婚礼当日,夏妈妈亲自为她梳妆,一步步送她上了花轿。 可对于现在的崔云昭来说,却已经是故人死而复生,时隔经年再见。 她忍住没哭,已经很克制自己了。 夏妈妈却已老泪纵横了。 她拍着小姐单薄的后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小姐,妈妈在呢,没事,妈妈在的。” 崔云昭听到这一声,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好想念她。 霍檀本来要跟着一起见过夏妈妈,结果就看到一老一少抱头痛哭,脚下猛地顿住了。 他进还是不进? 而且方才崔云昭还很淡定,怎么见了夏妈妈就哭成了这样?难道她真的很委屈吗? 霍檀垂下了眼眸,倒是没有继续看。 崔云昭现在有些激动,但她也很清楚,今天不是个可以痛哭流涕的日子,于是她努力让自己从夏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出来,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她擦完了自己的,又去给夏妈妈擦脸,那模样别提多乖顺了。 “妈妈,莫要哭了,今日可是喜日子呢。” 崔云昭说到这里,倏然回过了头。 霍檀正靠在门边,眉眼低垂,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崔云昭很清楚,他看起来并不是心思缜密之辈,但论起心术,或许就连吕防御使都比不过他。 她这般表现,不知霍檀会不会以为她不满这份婚事,回娘家找亲人痛哭。 不过……今时此刻,她也没时间解释了。 因为她忽然看到了还年少的弟弟妹妹。 彼时崔云岚十三岁,还是个羞涩温柔的小姑娘,而崔云霆十二岁,眼眸清澈干净,看不出未来的急功近利,显得有些可爱。 两个孩子一般高矮,此刻正站在门内,眼巴巴看着她。 尤其是多愁善感的崔云岚,此刻也跟着红了眼睛。 崔云昭看到他们,立即就清醒过来,对霍檀客气道:“郎君,咱们进屋说话吧。” 霍檀这才抬起眼,见她已经没了方才那般啼哭的可怜模样,这才释然一笑。 “进屋吧。” 待一家人都在屋里落座,崔云昭就让弟妹上前见过霍檀。 前几日成婚,霍檀过来迎亲,也曾见过小舅子和小姨子。 不过当时太过热闹,彼此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今日得见,倒是要好好见礼。 崔云霆虽是崔氏的嫡子,自幼得崔氏族学教导,身上倒是没有那种读书人的习气,反而有些活泼机敏。 他看向高大挺拔的霍檀,不由上前一步,对他拱手见礼:“见过姐夫,我名叫崔云霆,家中行三,姐夫唤我霆郎或三郎都可。” 霍檀点点头,对已经跟过来的平叔伸手,平叔便递了个盒子过来。 霍檀把盒子递给崔云霆:“不知你喜什么,想来也也喜读书,便给你寻了几本孤本,拿去读吧。” 早起听梨青说,他给弟妹都准备了礼物,崔云昭以为是孩子们喜欢的吃食,却不料竟还有这份心思。 崔云霆显然也很意外。 他立即便接过盒子,声音比方才要洪亮一些:“谢谢姐夫。” 霍檀点点头,就看到崔云霆身后的少女往前一步,有点害羞地看着自己。 “见过姐夫,我是崔云岚,家中行五。” 霍檀一挥手,平叔又送上一个盒子。 “给你准备的是一套磨喝乐,不知你喜欢什么人物,就都买了一个。” 崔云岚眼睛一亮,但她还不敢接过,先去看阿姐。 崔云昭想到前世她悲苦去世,心里就很难过,此刻见她依稀还是年少模样,倒是生出些感怀来。 因着父母早逝,崔云昭长姐如母,努力教导着一双弟妹,那时候她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不知道如何做是对的,如何做是错,只能告诫弟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多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 现在回忆起来,前世的事情她未必没有错。 崔云昭心中叹气,面上却带着笑,对崔云岚比崔云霆要温柔许多。 “你收下,自己拿着玩吧。” 等一家人都见过了,崔云昭才拉过夏妈妈的手,对霍檀道:“郎君,之前我也说过,想让夏妈妈过去家里住,如何?” 霍檀在家中时自然已经答应过一回,现在崔云昭当着他的面又问了一次,显然是为了让夏妈妈安心。 果然,夏妈妈见霍檀点头,立即便高兴起来。 “我东西不多,一会儿就能收拾完,不会耽误今日回府,今日我就跟小姐回去。” 崔云昭笑着说:“妈妈现在就去收拾吧,少了东西也不要紧,总归都在博陵城里,到时候回来再取就是了。” 崔云昭说着,还说了一句玩笑:“我虽已经出嫁,家里总不可能不让我进门呢。” 夏妈妈现在喜不自胜,就没注意到她这话的深意,倒是崔云岚看了看她,眨了一下眼睛。 说起来,崔云岚同霍新柳的性格多少有些相似,但又有许多不同。 崔云岚是被母亲和她教养长大的,平日里温和有礼,待人和气,是典型的世家贵女。 只是因着母亲早亡,她的日子没有那么舒心,所以就有些胆怯,遇到了事情没什么主意,一味只知道忍让。 但霍新柳却是因为小时候风寒烧坏了脑子,显得有些迟钝,总是分不清旁人的意思。 也正因因为迟钝,当年出事时,霍新柳走失彻底不见了。 想起那些往事,崔云昭心里又沉闷起来。 不过很快,她就重新振作,直接对崔云霆道:“听说你被罚三月不能去族学读书?” 崔云霆面色一僵,崔云岚有心维护弟弟,便急忙开口:“阿姐,阿霆他不是故意的,那日真的只是个意外。” 崔云昭却对她摇了摇头。 她继续看向崔云霆:“你怎么说?” 崔云霆低下了头,当着姐夫的面,脸都烧红了。 他拧着衣摆,最终还是说:“就是他们故意的,故意欺负我,让我没办法明年好好参加乡试。” 这孩子心里都很清楚。 崔云昭倏然放了心。 第 22 章 当年崔云霆心疼姐姐,不想让她回门还烦心,便没有多说,可现在,看着比以前显得还要强硬的阿姐,崔云霆忽然觉得他跟二姐或许还能继续依靠出嫁的姐姐。 虽然这个想法很可耻,也很无能,但对于年少的他们而言,这根本就不是软弱。 崔云昭终于听到了崔云霆这句话,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她看向崔云霆:“那你想不想参加乡试?” 此时,霍檀也抬起头,看向了崔云霆。 崔云霆被姐姐姐夫一起盯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但最终,他还是咬牙点头。 “我想参加,我要一定要考中。” 崔云昭便笑了:“好,那阿姐今日便为你们做主。” 崔云昭又同弟弟妹妹们说了会儿话,就叮嘱崔云岚:“你去看看夏妈妈,帮她看看少没少趁手的物件,你细心,能做的很好。” 她对现在的崔云岚,主要是鼓励和支持。 她要做弟弟妹妹的靠山,要让他们自己心里有底气,如此才能不惧怕任何事。 崔云岚忽然被姐姐夸奖一句,整个人都高兴起来,小脸顿时就红了。 “好的阿姐,我一定会好好做的。” 等她走了,崔云昭才问崔云霆:“霆郎,你觉得家里好吗?” 崔云霆愣了一下。 他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就回过神来,认真思索起来。 他前世并未有很出色的成绩,后来能做堂官,也是因为他是陛下的前小舅子。 凭借霍氏的出身与长姐和霍檀的姻亲关系,才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 人人都说他靠着姻亲关系才能稳坐朝堂,但崔云昭却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就很聪慧。 有些话,根本不用她明说,他就能明白。 果然,在慢条斯理吃了半杯茶后,崔云霆开了口:“阿姐,我觉得家里并不好,当然,对于我来说都不太要紧,可对于二姐来说,却很要紧。” 他的意思很清楚,崔云岚的婚事还捏在崔序夫妻俩手里。 人人都说崔氏最注重门楣,最要脸面,可崔云昭的婚事却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如今的崔氏早就大不如前。 没了朝中的高官,没了一代代留下来的好名声,崔氏只剩这偌大的雕梁画栋。 崔云霆的目光沉寂,他垂下眼眸,只看着自己手上的笔茧。 “阿姐,二叔父不能带领崔氏再创辉煌,他想要的东西,只能用筹码来换。” “而我们所有人,就是他手里的筹码。” 崔云昭深深叹了口气,就连边上的霍檀也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小舅子。 小舅子比霍成樟年纪还小一些,却这般敏锐,难怪人人都说出身决定一切,身在世家大族,从小所受教导终是不同。 崔云昭看了看崔云霆,见他态度坚决,于是便说:“好,我知道了。” 一家人说了会儿闲话,崔云岚和夏妈妈也忙完过来,又坐了一会儿,时辰就差不多了。 崔云昭便起身,对霍檀道:“郎君,咱们该去清风楼了。” 霍檀起身,同她并肩往外走,身后跟着两个小的。 “郎君,今日的酒席家里人来得不多不少,年纪大的堂爷爷们都未过来,倒是过来了几位家中的叔伯。” “如今虽是我二叔父管家,但族中还有几位厉害的叔伯,其中六堂叔管理家中庶务,做生意一把好手,八堂叔管理族学,他脾气很好,同我父亲性子很像。” “若是他们同你吃酒,你就多吃几杯,都无妨的。” 霍檀垂眸看向她,见她脸颊冻得有些红,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伸出手,把她肩上的斗篷拉了一下,仔细给她系好带子。 “天冷,娘子莫要冻到。” 崔云昭忽然有些脸红。 这个动作明明没有任何暧昧,可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温热。 从今日回门开始,他就处处维护她,她想要他说的话,他都好好说了。 若非有他配合,或许今日会困难十倍百倍。 崔云昭仰着头,看着他眼睛里的笑容,也看到了他的鼓励。 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对他粲然一笑。 “多谢郎君。” 霍檀垂下眼眸,他放下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两个人继续慢慢往前走。 崔氏的雕梁画栋,崔氏的荣华富贵,似乎都同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安静走在这崔序方才显摆过的游廊里,只觉得心都跟着安静了下来。 霍檀忽然开口:“娘子,以后咱们家里也这样设计吧,确实极为方便的。” 崔云昭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她垂下眼眸安静笑了。 “好,都听郎君的。” 前面两个人“柔情蜜意”,后面的两个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崔云霆就悄悄对崔云岚咬耳朵:“二姐,你可放心了?” 崔云岚点点头,也跟着笑了。 “姐夫瞧着是个细心人,倒也挺不错的。” 他们父母早亡,身后虽然有崔氏,但谁都知道,已经没有人能为他们撑腰了。 原来崔云岚和崔云霆还很担心长姐,可现在见了,却又觉得低嫁也是不错的。 说到底,还是看嫁的夫君好不好。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清风楼。 还未到门口,远远就看到无数仆从上下忙碌,大抵因为人多,今日清风楼难得有些热闹。 远远就能听到六堂叔的声音:“侄女婿一定很能喝酒,我要同他喝上几杯。” 另一位堂叔就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家年轻?” 清风楼里闹哄哄的,同崔氏安静肃穆的后宅迥然不同。 一行人来到门口,霍檀很自然松开了崔云昭的手,他甚至后退半步,让崔云昭先进楼。 崔云昭刚一进去,清风楼陡然一静。 家中的亲朋分了三桌,此刻都停住了话头,把目光落在了门口的一对璧人身上。 无论出身如何,但崔云昭和霍檀站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幅画。 崔云昭脚步微顿,旋即就露出温婉笑容:“皎皎见过叔伯婶娘,长辈们安。” 霍檀也收敛起了身上那股子气势,眉峰一收,立即就显得沉稳内敛。 “霍檀见过诸位长辈。” 崔云昭的大堂叔和二堂叔已经过世了,在座年纪最大的是三堂叔。 他正坐在主位上,见厅中安静下来,便乐呵地说:“好好,快进来说话。” “五丫头和三郎也去孩子们那一席落座吧。” 这位三堂叔比崔云昭的父亲小一岁,今年刚满四十,是个乐天知命的性子。 崔云昭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崔序,此时崔序才仿佛听到了三堂叔的话,和和气气开口:“都坐下说话吧。” 今日是崔云昭回门,所以她要陪着霍檀一起坐在主桌,因她在,几位堂婶也都在这边作陪。 另外一桌都是家里的姑娘子弟媳妇,满满当当坐了两桌。 崔序这一发话,大家才落座。 崔氏名门望族,族中旁支都要过百人,但今日来到这清风楼的,满打满算没有三十人。 崔云昭陪着霍檀坐在了崔序的左手边,主桌竟也没有坐满。 崔序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直接问贺兰氏:“今日的酒席准备得如何了?” 贺兰氏兴许已经同崔序商议过,此刻脸上重新挂起了温和的笑,装腔作势说:“都准备好了,老爷您放心,一点问题都没有,军爷们保准满意。” 崔序一坐下就提起这事,显然方才已经同几位堂叔说过了,可能几位堂叔当时都一起说过崔云昭不懂规矩,但是现在,当着小两口的面,三、六、八三位堂叔都没开口,只有一贯最听崔序的十堂叔跟着责怪崔云昭:“二侄女,你这是做的什么事,都出嫁的人了,还这般不懂规矩。” 崔序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第 23 章 十堂叔一开口,场面立即就冷了下来。 反倒是崔序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做什么,今日事大喜的日子,哪里能说回门客的不是?来,大家一起举杯。” 他说着就看向了霍檀:“侄女婿,今日你陪二侄女回门,还准备了丰厚的回门礼,证明你心里是有二侄女的。” “希望你以后好好待她,夫妻两人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像样子。 于是众人就一起举杯,崔云昭也红着脸跟在霍檀身边,吃了小半杯酒。 崔序要脸,今日的酒很不错,用的是杏花楼的杏花酿。 霍檀被堂叔们一个个拉着,一杯杯跟着吃酒,很快就红了脸。 崔云昭知道他酒量很好,很少吃罪,但此刻还是显露出担心来,忙拦着堂哥们:“莫要灌他酒。” 于是堂哥们就哄笑起来:“知道心疼人了。” 席面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霍檀似乎一下子就跟一家人打成一片,瞬间就融入了崔氏门楣。 崔云昭只吃了一杯酒,就放下了酒盏,坐在边上安静吃菜。 酒过三巡,厅中才歇了热闹,早就发福的六堂叔立即指了指桌上的白瓷碟:“吃菜吃菜,这是一早让百味斋送过来的秘制烤鸭,我记得二侄女最爱吃。” 崔云昭于是就很懂事地给霍檀夹了一块烤鸭。 霍檀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然后才道:“有劳娘子了。” 见他们两个人如此,崔序眯了眯眼睛,忽然开口:“见你们夫妻俩这般亲近,我是很放心了,当初这门婚事其实另有隐情,但我怕二侄女你吃心,便没有说过。” “如今见你们感情好,我便把真相说给你听。” 崔云昭就看到霍檀向她看了过来,挑了挑漂亮的剑眉。 崔云昭忍着笑,问:“二叔,是什么真相?” 崔序毫不在意众人看戏似地目光,依旧淡然开口:“其实你们这桩婚事是早就定好的,当年亲家同长兄相熟,口头约定了婚事,只是太过匆忙,无法立下字据,只留下了一对玉佩作为信物。” 崔序拿出那一对玉佩,颇为慈爱地看向崔云昭和霍檀。 “如今看来,你们的婚事当真是天作之合。“ 他伸出手,期待两人接过这场戏最完美的证据。 然而崔云昭和霍檀都没有动。 崔序的脸僵了一下,贺兰氏也在边上帮腔:“是不是高兴傻了?还不快接过这信物?” 崔云昭倏然低下了头。 此刻,霍檀抬起眼眸,锐利无比地看向了崔序。 方才被他内敛起来的凶煞之气再度浮现,一瞬间,他就仿佛变了个人。 不再是那个沉稳的年轻新郎官,而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只听霍檀的声音低低响起:“二叔父,此事我怎么不知?” “家父临终之时是我亲自相送,我当时问家父是否有临终遗言,家父都说没有,家父是国之栋梁,为国尽忠,死而无憾,若当真为我定下这般好的亲事,定不会隐瞒不告。” “为人子女,当要为父母尽孝,即便家父早已故去,却不能被人这样恶意污蔑。” 霍檀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在厅中回荡。 “二叔父,你这玉佩是何处而来?是否被小人蒙蔽?” 霍檀说到这里,根本不给崔序辩解的机会,直接在寂静的厅中砸下一记重锤。 “看来是我误会二叔父了,二叔父捏着娘子的婚事去寻吕将军,原来不是为了博陵参政一职,竟是因为被人蒙蔽。” 霍檀说着,叹了口气,但旋即他的口吻就凌厉起来。 “谁人这般恶劣,竟敢随意摆弄崔氏族长,胡乱污蔑已故刺史,二叔父你告知名字,待我去杀了此人,好给父亲和二叔父洗清污名。” 不过几句话,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形象便深入人心。 大厅中落针可闻,隔壁两桌的年轻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而主桌这里,崔序早已经面色铁青。 其他几位叔伯都面沉如水,垂着眼眸不言不语。 霍檀说起杀人,语气轻慢,有一种举重若轻之感。 杀个人对他来说,根本不算是件事。 崔序显然没想到霍檀会是这般反应,不仅完全不信他的说辞,配合这皆大欢喜的戏码,竟然直接掀了桌。 这个结果,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低嫁侄女,而霍檀为了崔氏门楣,高娶贵妻,难道名声就好听吗? 他不知霍檀是蠢还是耿直,就这般在席面上明晃晃说出真相,不仅没有给自己留余地,也狠狠扇了他的脸。 此刻,崔序只觉得浑身都疼。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旁人也不敢作声,大厅里安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一道低低的哭泣声忽然响起。 崔序只觉的心头一跳,不知名的恐慌瞬间攥住他的心房。 果然,抬头看去,就看崔云昭早就泪盈于睫。 她微微垂着头,眼泪从那双凤眸中倾泻而下,看起来可怜又脆弱。 崔云昭用帕子轻轻擦了一下脸颊,却不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留了一半挂在那里,越发显得羸弱可欺了。 “原是如此,”她哽咽地说着,“原来叔父竟是听信小人谗言,才这样定了我的婚事,是我错怪了叔父婶娘,原来不是你们贪慕虚荣,为了那参政的官位。”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把那个莫名的小人坐实了,但在场人人都清楚,崔序就是为了那参政的职位。 他若今日不能把那小人供出来,自然也就没办法对外传言说是因为什么娃娃亲,到头来,这场戏还是没办法演下去。 他还是那个卖女求荣的崔氏族长。 崔序面色难看至极,知道这事无论是崔云昭还是霍檀,都不愿意配合他演下去了。 贺兰氏面色惨白,此刻想要开口,却被崔序狠狠瞪了一眼。 他勉强勾了勾唇角,长叹一声,说:“是我老糊涂了,竟然听信了这般谗言,不过误打误撞,竟也成就了好姻缘。” 这脸皮是真厚啊,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贪婪和虚荣。 那个虚无缥缈的小人肯定不存在,崔序干脆利落揭过去,然后便举起酒杯:“大喜的日子,不提那等让人不愉快的事,来,喝酒。” 霍檀也不由佩服起他来。 他看了一眼崔云昭,见她依旧垂泪,便没有动。 小两口没动,其他的叔伯婶娘也都坐在那没有动。 谁都知道,今日的主角就是这两位。 崔氏是名门望族,可霍檀却是武将新秀,当今那位天子就是权反在下,藩镇称帝,谁又会当面给武将无礼呢? 霍檀叹了口气,声音也温柔起来:“娘子,既然二叔父承认了错误,那便不要再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崔序那模棱两可的两句话,到了霍檀口里,就成了对他们这些晚辈承认了错误。 但崔序理亏,拿不出什么小人,只能坐在边上哂笑。 崔云昭抬眸看了看霍檀,翦水的眸子含着一江春水,朦朦胧胧,惹人心怜。 她软软开口:“可是夫君,我害怕。” 霍檀问:“怕什么?这不是有我?” “可二妹和三郎却还留在家中,万一还有小人陷害他们,我心里实在难安。” 崔云昭一句话,就把贺兰氏说得嘴唇哆嗦。 她死死绞着帕子,没让自己骂出声来。 她好吃好喝养着那两个小的,怎么到了这死丫头口里,竟成了有小人要陷害他们?那两个小的那般天资,根本就不需要她陷害,以后定也成不了大事。 贺兰氏一下被崔云昭绕了进去,思绪一下子就乱了。 崔云昭抬起眼眸,泪眼婆娑看向了崔序。 紧接着,她一一看过家中的长辈。 “父亲过世早,母亲也撒手人寰,我们姐弟三人在家里全靠长辈们照顾,”崔云昭声音透着凄苦,“可我也知道,二叔父是族长,又担任博陵参政的要职,每日可以说是夙兴夜寐,哪里还能劳烦二叔父再去关心弟弟妹妹。” “我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 第 24 章 崔云昭每说一句话,崔序脸色就更难看。 听她反复提起博陵参政的官职,崔序更是咬紧牙关,差点把舌头咬破。 崔云昭的目光逡巡一圈,最后落到了三堂叔的身上。 三堂叔名叫崔颢,学识渊博,为人谦和,且又一心诗书,对功名利禄都不在乎。 他如今也在族学教书,崔云霆以前说过许多次,说三堂叔的课最好听。 三堂叔同三堂婶娘感情极好,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堂姐早就已经出嫁,儿子也已弱冠,过了乡试,最近正在准备秋闱。 这位堂兄心志坚定,是族中这一代的佼佼者,不需要父母为他如何操心。 崔云昭在一一想过家中所有的堂叔后,还是选择了他。 他不是族长,却恰好比崔序年长。 崔序也要敬称他一声三堂兄。 三堂叔似乎有些意外崔云昭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却还是冲她温和一笑。 崔云昭这才有些羞涩地说道:“弟弟妹妹留在家中,就总要拖累二叔父和二婶娘,让他们为孩子们操心,我想着,不如让他们直接搬出去,不住在家里了。” 她说到这里,语气里有着超乎寻常的果决。 崔颢就看到她忽然站起身,手里捧着满满一杯桂花酿。 在她身边,方才还满身杀气的少年将军也跟着起身,一起恭恭敬敬端起了酒盏。 夫妻两个冲三堂叔遥遥一拜,然后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三堂叔,三堂婶,不知能否把弟弟弟妹托付给您两位?” 崔序终于明白,为何霍檀拼着不要名声,也不配合他那一出戏了。 原来等在这里。 只要那两个小的搬离家里,那他就再也拿捏不了崔云昭,那么以后无论想让霍檀做什么,崔序都鞭长莫及。 他气得几乎要吐血。 可他又已经黔驴技穷,原本的孝道和家规,在崔云昭那般委屈的出嫁之后,都化为乌有。 他们捏着崔序的把柄,翻来覆去都是博陵参政四个字,让崔序完全没办法反驳。 崔序平时见的大多是读书人,读书人都要脸面,做事不会做绝,他同武将接触少,府衙中大家也还算客气。 他如今才发现,跟霍檀这样的人打交道,根本就没有脸面和道理一说。 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根本就不会妥协。 而且这件事,崔云昭一点都没错。 既然崔序能被什么小人蛊惑,那若是还有人在家里放肆,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应当如何? 崔序不愿意放手,可看到霍檀那双锋利的眉眼后,终于还是撑不住,值得叹气:“说来说去,你还是怪我。” 崔云昭没有说话。 她依旧同霍檀并肩而立,安安静静看着崔颢。 崔颢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看向了自己的夫人。 三堂婶是个爽快活泼的女子,她说话办事都很利落,从来不会含糊。 见三堂叔看过来,三堂婶垂眸想了一下,然后就抬头看向崔云昭。 “二侄女,你把孩子们交给我,我如何教导就是我的事了。” “你答应吗?” 崔云昭心里生出些许喜悦来,她拽了一下霍檀的衣袖,同他一起又给两位长辈敬酒。 “劳烦三堂叔和三堂婶,孩子们不懂事,你们只管管教。” 三堂婶直接拍板:“好,明日就把他们送来家里,我来养他们。” 崔云昭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模样,真的是委屈极了。 崔序和贺兰氏感觉自己更委屈。 但事已至此,崔序只能强颜欢笑:“那就有劳三堂兄和堂嫂了。” 反正不过是两个孩子,他们想走,那走就是了,还省得留他们在家里吃白食。 这二女婿年纪轻轻却老谋深算,一看就是心眼多的主,把一贯孝顺的二丫头也教坏了。 贺兰氏骤然失去了对两个孩子的掌控,心里不忿,只能暗自瞪了霍檀一眼。 霍檀却根本就不理他。 他取了帕子给崔云昭,让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然后对诸位长辈端起酒杯,洒脱一笑:“弟妹年纪都小,少不得顽皮,还请长辈们多担待,若是他们做了错事,长辈们只管教导。” 这话真是说的漂亮极了。 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过人心智,六堂叔也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不由端起酒杯:“自然,自然,都是自家孩儿,自然会好好教导,二女婿,二侄女,你们放心就是了。” 于是,厅中重新恢复了和乐。 又过了几轮推杯换盏,崔云昭看起来也重新精神起来,于是崔序就端起酒杯:“好了,今日酒席时辰太长了,我们不如饮尽杯中酒,散席吧?” 但崔云昭却坐着没有动。 崔序心里咯噔一下,就听到崔云昭淡淡开口:“二叔父,二婶娘,既然弟弟弟妹都挪到三堂叔家中抚养,那我母亲留在家中的嫁妆,是否也应该一并归还我名下?” 崔云昭的声音很平静,却如同惊雷一般,炸蒙了贺兰氏。 这一次,贺兰氏再也维持不住体面,起身呵斥:“崔云昭,你不要太过分。”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这么多年,你们姐弟在家中锦衣玉食,你以为那都是应该的?你出嫁时十里红妆,刚过去三日,你自己就忘了?再说,霆郎还未娶妻,岚丫头还未出嫁,那嫁妆和聘礼,又从哪里出?” 这一次,崔序没有开口,任由贺兰氏冲锋在前。 崔云昭坐在那里没有动,她抬起眼眸,这一次,她没有委屈啼哭。 她很平静道:“二婶娘,我们姐弟三人锦衣玉食在哪里,家中吃什么,我们吃什么,从来都没有特殊过。而且我们都姓崔,应由崔氏抚养,而非用我母亲的嫁妆吧?霆郎是嫡子,他娶妻本来就是族中出聘礼,这个规矩百年都是如此。” “二妹的嫁妆,族中也要出一部分,剩下才是我母亲的嫁妆。” “若是让殷氏知道,你们扣着我母亲的嫁妆不放,该如何想呢?” 贺兰氏很聪明。 她知道道理说不通,干脆直截了当说:“二侄女,你算的没错,但你母亲早就故去,这么多年来许多铺子经营不善,早就已经关门大吉,剩下的没有多少了。” “为了你的嫁妆,我同你二叔父甚至还往里填补了不少,你如今还要来怪我们,真是好人难做。” 贺兰氏说着就哭了起来:“我的命真苦啊,你现在同我来要你母亲的嫁妆,我都已经给你,哪里还有剩下的?” 她硬说没有,崔云昭还真不能拿她怎么办。 贺兰氏见崔云昭坐在那一声不吭,就连霍檀也没有说话,心中一喜,不由勾了勾唇角。 她自觉已经赢了,不由有些得意忘形:“二侄女,侄女婿,若是霍家日子过不好,你们只管回来说,难道长辈们还能看你吃苦不成?” “你已经是出嫁女了,可不能不懂事啊。” 她的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跑步声。 崔序正待训斥,就看到家中的老管家喘着气跑进来,寒冬腊月里,跑出来一头汗。 “老爷,夫人,外面来了百多名军爷,说是家中请吃酒。” 这话一出口,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崔云昭这才慢慢抬起头,挑眉看向贺兰氏。 “二婶,既然客人都到齐了,不如我们重新算一算我娘的嫁妆吧。” 25.第 25 章 变故来的太突然, 贺兰氏毫无防备,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没昏厥当场。 她身边的三堂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让她坐下来喘匀气。 崔云昭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过, 片刻后落到了崔序面上。 崔序脸色阴沉, 满眼都是愤恨, 已经没有了崔氏族长应该有的温文尔雅。 此刻的他,如同被人抢走了肉的鬣狗, 大口喘着气, 浑身都是阴鸷。 崔云昭觉得很有意思。 在她看来, 崔序现在的模样, 才应该是他的本来面目。 贪婪,阴鸷,自私阴险。 崔云昭落落大方,目光明亮,一点都不为他的阴狠而退缩。 “二叔父,既然二婶娘无法处事, 那我便只能来问你, 你的答案呢?” 崔序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后,他才开口:“好,你好得很。” 这个二侄女,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崔云昭昂着头,目光清澈望着他,不悲不喜:“那二叔父这是答应了?” 崔序咬紧牙关, 满口都是血腥味。 她请那么多兵士上门,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难做,也不是为了占崔氏便宜, 她这是要从他心上硬生生挖出去一块肉。 虽然那肉并不是他们的,可他却早就当成了自己私有。 她明晃晃告诉他,她早就不是那个被他随意摆弄婚事的她了。 崔云昭的夫君是武将,手下足有百人,他们即便什么都不做,只往崔氏门外一站,那场面都很慎人。 崔序紧紧攥着手,手心早就被指甲掐出斑斑血迹。 在给崔云昭订婚之初,崔序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升至参政,好在博陵城中行事更便宜,至于崔云昭嫁给谁,他并不关心。 当时他还想,若是能嫁给吕继明的长子是最好的,那这桩婚事就不会为外人议论了。 可最后,吕继明竟然没有娶崔氏女的意思,而是让这个父辈都亡故的军使做了崔氏的女婿。 这样一来,崔序不仅失了名声,还得罪了这个侄女。 这自然是不行的。 他思来想去许久,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岂料这对小夫妻根本就不按着他的想法走。 更有甚者,崔云昭今日回门,就是要恶心他,让他难受。 崔序面沉如水,心里恨极。 尤其是崔云昭现在轻蔑地看着他的模样,跟曾经的长兄是那么像,让他心里越发愤懑。 崔序一个恍惚,手边一颤,盛满芬芳桂花酿的酒盏便瞬间落地。 只听“啪”的一声,酒盏碎裂成无数片。 也正是这惊天动地的碎裂声,让大厅中众人瞬间回过神来,心跳也跟着骤然加快。 主桌上的叔伯婶娘们看着毫不退缩的崔云昭,看着她身边言笑晏晏的霍檀,心里忽然升起一抹不能言说的欣赏。 这一对年轻夫妻,虽然是阴差阳错凑成对,可如今看来,确实是极为般配的。 他们两个人,似乎合该成为一家。 这一次,崔序肯定讨不了好了。 大家心思各异,崔序却已经无暇旁顾,他只时阴鸷地看着崔云昭,眼睛都要冒火。 “二侄女,你这是要同家里决裂不成?我还没听说哪个出嫁女带着人回家硬要嫁妆。” 崔序声音沙哑,做最后的挣扎:“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侄女婿的前程着想。” 崔序已经抛弃了脸面,直接威胁崔云昭。 崔云昭看向霍檀。 此刻,霍檀正唇角带笑,垂眸认真欣赏手中的青花杯盏。 忽然听到了点名,霍檀这才抬起头,对上了崔云昭的明亮眸子。 下一刻,他对着崔云昭灿烂一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崔云昭毫不夸张,在这博陵城中,他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子。 看着他,崔云昭总能想出许多美好的词汇。 戛玉锵金,龙驹凤雏,鹤骨松姿,霞姿月韵…… 那些词汇数也数不清,尤其是他对着她笑的时候,更是明月昭昭,舒朗照人。 下意识,崔云昭也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霍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挺直腰背,缓缓转身看向了崔序。 当他的目光落到崔序面上时,眼眸中的笑意便荡然无存。 只剩下冰冷和锋利。 “二叔父,晚辈刚来博陵,咱们相识日浅,你对我还不甚了解。” “我这个人啊。” 霍檀的嗓子沉沉的,直接把崔序心中的大石推落悬崖,让它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我这个人,一不喜欢被人威胁,二呢,是最不要面子的。” “武将跟文臣不一样,作为一个武将,能战场杀敌,打赢胜战,就是上峰最喜欢的属下。” 说到这里,霍檀忽然笑了一声。 “呵。” 可那一声,却让已经快要昏厥的贺兰氏打了个寒颤。 “二叔父,我是个粗人,只会杀人的活计,论说心智是真的不如你。” “所以以后家里的事,我都听娘子的,今日的事,娘子无论要做什么,我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霍檀说到这里,便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他端起酒盏,遥遥敬了崔序一下,然后便把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完,他还笑了一声:“好酒,多谢二叔父招待。” 崔序的脸色比方才还难看。 他忽然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低头了。 崔序后悔了。 当时听到吕继明说,想给霍檀和崔云昭主婚,他还同贺兰氏窃喜过。 觉得霍檀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军使,听起来不过是个粗人,崔云昭这般低嫁给他,两个人定过不好。 以二丫头那般的性子,即便想要那嫁妆,大抵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更不可能求夫婿来帮忙了。 名声可以一点点捡回来,可那殷氏的嫁妆却是实打实的好处。 当时就是这般想,才没有一口回绝这门亲事。 谁知道,他们夫妻两个竟是如此亲密无间,配合有加。 而二丫头,竟也不顾脸面,跟着霍檀这个杀神一般行事。 一步错,步步错。 崔序只觉得心口剧痛,可厅中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前院明德堂还等着百名士兵,他不答应也不行了。 崔序强忍着吐血的冲动,最终还是艰难道:“都给你,都给你,你满意了吗?” 崔序抬起眼眸,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细眼看向崔云昭。 声音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 “二侄女,虽说出嫁从夫,可娘家才是你的后盾,只要崔氏还在,就没人能欺你,你莫要头脑不清,信错了人。” 崔氏是她的靠山吗? 父亲在的时候是,父亲不在了,似乎也就不是了。 家里面族老叔伯是多,但家家都有自己的营生,崔序确实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他能钻营,在崔氏落寞的当下,还是用崔云昭换了博陵参政一职。 再是朗朗清风的读书人,也得养家糊口,也有儿女要过好日子。 所以,当时崔云昭的这门婚事,族老虽然说了崔序,最终却没有强硬管束。 崔云昭的幸福同崔氏的未来相比,孰重孰轻,他们分的很清楚。 那么以后,崔氏能给她当靠山吗? 崔云昭的目光往边上那两桌看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那就要看,下一任的家主是谁了。 现在,崔云昭倒是不着急。 无论崔序说话多难听,崔云昭都不往心里去,而霍檀仿佛根本就没听出来她含沙射影,陪着崔云昭一起起身,敬了崔序一杯酒。 说话还很动听:“多谢二叔父慷慨。” 崔序再也坐不下去了,今日他的面子已经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俩踩在了脚底下,他觉得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嘲弄。 崔序倏然起身,大袖一甩:“散席吧。” 他这么一说完,也不管在座其他人,大步流星走了,好似生怕走晚了,崔云昭还能使出什么招数让他丢面子。 方才还病歪歪要死要活的贺兰氏,见他一走,连忙起身也跟着要走。 崔云昭却喊住了她:“二婶娘,一会儿我让夏妈妈去给您请安,核一核我娘的嫁妆单子。” 贺兰氏脚步一顿,差点没摔倒在地,她挺直这脊背背对众人,肩膀不停抽动。 她似乎在忍耐什么,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说:“好,我等她。” 他们夫妻俩一走,晚辈那一席上,二叔父膝下的堂弟堂妹们便都起身,一个个面色难看地告了辞。 等人都走了,三堂叔、六堂叔和八堂叔还留着没走。 六堂叔看了看兄弟们,然后就对崔云昭笑着说:“二侄女,外面的军爷还在吃酒吧?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当要去见一见军爷们,感谢他们保家卫国,给他们敬一杯酒,如何?”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便同霍檀一起起身,感谢几位长辈的用心。 崔云昭想了想,对霍檀道:“郎君,你陪着叔伯们一起先过去,我去同弟弟妹妹说几句话。” 霍檀点点头,对这三位堂叔还是很客气的,彬彬有礼请他们一起往明德堂行去。 这会儿清风楼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崔云霆和崔云岚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崔云昭看着满眼激动的弟弟妹妹,冲他们招招手。 “咱们回去说话。” 姐妹三人往怜星阁行去,崔云昭问:“我这个安排,你们觉得如何?” 崔云霆还没说话,倒是崔云岚难得有些激动:“阿姐,你真好。” 崔云岚心里很清楚,这个机会,是阿姐同二叔一家撕破脸皮换来的。 崔云昭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静笑了笑。 崔云霆攥了攥手心,也跟着道:“阿姐,我会好好读书的。” 崔云昭忽然想起霍成朴。 她脚步微顿,问他:“霆郎,你喜欢读书吗?” 崔云霆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然后就说:“我喜欢的。” “我知道我以前很顽皮,但那只是……只是想要让先生们更关心我。” 父母故去之后,他们虽然有那么多叔伯婶娘,可他们自己却很清楚,他们已经是孤儿了。 殷氏远在桐庐,鞭长莫及,他们只能在崔氏靠自己生存。 崔氏祖宅富丽堂皇,里面的一景一物,里面的亭台楼阁,都印刻着百年来的荣耀。 住在这里是很体面,可这雕梁画栋却也成了空中楼阁,成了控制住他们的牢笼。 他们只能被二叔父和二婶娘攥在手心里,没办法反抗。 只能任凭人摆布并不好受。 想不想搬出去?两个小的都很想搬出去。 崔云昭听见崔云霆稚嫩的嗓音,看着他们小脸上的坚定和喜悦,也不由笑了起来。 “三堂婶是个利落性子,你们搬去听乐堂,要听三堂叔和三堂婶的话,听从长辈们的教导。” 崔云昭顿了顿,先说崔云岚:“岚岚,你有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问三婶娘,她会告诉你如何做。” “你不要怕,不要胆怯,她是我们的家人,你原来同母亲如何,就同她如何。” 崔云岚认真点了点头。 崔云昭又看向崔云霆:“霆郎,你也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请教三堂婶,课业上的事,你就多请教三堂叔和明堂兄,他们都不会吝惜赐教。” “霆郎,这个机会很难得,希望你明年能考中,报答三堂叔和三堂婶的教导。” 崔云霆挺直腰背,使劲点点头:“阿姐,我会努力的。” 崔云昭叮嘱完,一行人也到了怜星阁。 夏妈妈已经收拾行李西,让梨青搬到了马车上,她正在怜星阁里等。 见崔云昭到了,她又说:“我若是走了,五小姐和三少爷怎么办?” 崔云昭握住她的手,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然后就道:“妈妈,二婶娘那边已经同意了,今日你就受累,晚些回去,先去二婶娘那边把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都收回来,再帮着他们两个收拾好行李,给他们送听乐堂。” 夏妈妈没想到今日崔云昭办了这么多大事,不由瞪圆了眼睛,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小姐你真不容易,我一定好好把事情办妥,绝对不会让二房那吃人精占了夫人一分嫁妆。” 她说着,想了想,继续道:“我多留一晚,等安顿好五少爷和三小姐,我再过去伺候你。” 崔云昭便让她自己好生行事,莫要着急。 事情都吩咐完,崔云昭又叮嘱了弟妹几句,让他们有事就派人去寻她,这才领着梨青往前面的明德堂行去。 崔氏的明德堂是家中修建的最气派宽敞的屋舍,往常家中行年节礼时,此处也能容纳一家老小的席面,今日的士兵们虽然比往常要多,可将士们都不怕冷,摆不下的桌席就摆在了院子里。 崔云昭刚到垂花门前,就听到外面一阵热闹喧哗。 崔氏祖宅往常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难得热闹,反而让人觉得舒心。 梨青上前推开门扉,崔云昭便来到了前院。 前院的士兵们都在吃酒,崔云昭粗粗看了一眼,见今日的酒席确实置办不错,这才放心。 有昨日见过的士兵们看到她,不由都举起酒杯。 “九娘子,多谢你。” “崔娘子,你家的酒菜真不错。” 崔云昭冲他们一一点头,转身进了明德堂。 明德堂中,霍檀还在陪着叔伯们给士兵们敬酒。 当然,喝酒的主力是六堂叔。 崔云昭来到霍檀身边,见他的脸比方才还要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少喝一些,仔细喝醉了。” 她声音不大,却被那一桌的士兵们听见,立即就哄笑起来。 “军使,还是娶了媳妇好,如今都有人心疼了。” “哎呀,你们少起哄,别跟着闹军使了,让军使少喝些。” 这般玩笑着,崔云昭脸上也有些红,却并不如何羞涩。 她对他们道:“我酒量不济,只能以茶代酒,感谢兄弟们今日赏光,来崔氏做客。” 她说着,接过梨青手中的茶杯,把杯中茶一饮而尽。 明德堂内外瞬间响起一阵欢呼声。 “好!” “九娘子爽快!” 崔云昭笑了起来,明德堂的气氛格外好。 六堂叔刚敬过一杯酒,这会儿也有些醉了,她对崔云昭和霍檀招招手,醉眼迷蒙地道:“侄女婿,二侄女,我是喝不下了,你们这两位堂叔可比我差远了,我们就敬到这里了。” “二侄女,军爷们若是菜不够,你只管让厨房准备,就说是我说的。” “你们去招待客人吧。” 崔云昭点点头,认真道:“多谢三位叔父。” 六堂叔摆了摆手,他睁开眼睛,努力看了看崔云昭稚嫩的脸。 说起来,她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才十三岁。 六堂叔对崔云昭笑了笑:“你二叔父的话,你不用听,家里还有我们呢。这门亲事我没反对,主要是我见过侄女婿,我觉得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郎君。” “二丫头,你跟女婿好好过日子,受了委屈就回家来说。” “侄女婿,你好好待我们家丫头,听见了吗?” 这一席话,把崔云昭说的有些鼻酸。 霍檀忙上前拱手行礼:“是,叔父们放心,霍檀一定好好待娘子。” 几位堂叔一走,士兵们就更放开了。 崔云昭看了看今日的饭食,八宝烧鸭、粉蒸肉和烧鸡应该都是外面买回来的,家里还额外做了炖菜和凉菜,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倒是把席面弄得漂亮。 所以说,崔序要面子,有时候也挺好。 崔云昭陪着霍檀敬了几杯酒,然后就道:“昨日少见了二十位弟兄,不如今日见见?还未曾给他们见面礼呢。” 霍檀就说:“在那边那两桌。” 于是崔云昭就陪着他过去,一一见过那些士兵们。 随着手里的福字发出去,崔云昭的心越发沉了。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难道当时被派来毒杀她的人,是后来入伍跟随霍檀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难办了。 就在她心中沉闷时,一道幽幽静静的嗓音响起:“属下白小川,见过九娘子。” 崔云昭倏然抬起头,目光炯炯落到他面上。 是他。 —————— 就是这个人,前世忽然出现在芙蓉殿,成了害死她的最大嫌疑人。 那幽幽冷冷的声音实在慎人,现在崔云昭回忆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会记错的。 濒死之时,痛苦至极,当时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里反复回荡,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声音。 同白小川的嗓音一模一样。 看身量,似乎也相差不大。 这一瞬间,崔云昭心跳骤然加快。 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看到希望的激动,一下子都在她心中迸发。 她想要大笑一声,纾解心中被杀害的苦闷。 但现在,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或许是崔云昭的动作太明显,她身边的霍檀不由问:“怎么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到白小川身上。 他年纪很小,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不太像是霍檀手底下的兵士。 要知道霍檀手下都是精兵,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这白小川身量细瘦,混在这一群精兵们之间,跟耗子进了猫窝似的。 尤其是他的嗓音,天生就显得有些冷,更不像是个士兵了。 “白长行,你今年多大?怎么就参军了?” 白小川被她这么问,立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垂下眼眸,安安静静站在那,只说:“属下是军户,原是陆军使麾下士兵,刚刚入伍三月,不过之前武平绞逆,陆军使战死,队伍便被打散。” 别看他年纪小,人也瘦弱,可谈吐举止却很沉稳。 听他的话,白小川也上过战场。 崔云昭努力让自己摆出自然的态度,她笑了一下,把那写了福字的红纸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见面礼,你可以问问兄弟们如何用。” 白小川应了一声,接过了那张纸。 他没有道谢。 活了两辈子,崔云昭大抵能感受到旁人对她的态度,如果有明显的喜欢或者恶意,多少是能感受到的。 可这白小川却仿佛没什么情绪,给他见礼也不见他如何高兴,要么就是年纪小不懂事,要么就是心思很深。 崔云昭认真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万幸,线索就在霍檀身边。 只要有了线索,有了明确的人物,崔云昭就能一点一点查出真相。 她深吸口气,退了一步来到霍檀身边,看着那群高高兴兴吃酒的士兵们。 重生回来,她很满意自己做的每一步决定。 尤其是此刻,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崔云昭的心情也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冷夜里短暂抽离。 “兄弟们,感谢大家今日赏光,酒席管够,只管开心就是。” 汉子们瞬间就欢呼起来,场面更热闹了。 霍檀麾下的都兵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自然要作陪,客人不走,主人也不能走。 崔云昭以为要等许久,以为厨房要加菜加酒,但出乎她的意料,士兵们把桌上的酒席吃完,把坛中的好酒都喝干,就一起起身了。 他们吃完饭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等吃完了饭,用衣袖一抹嘴,那些高大的汉子们就列队站在了庭院中。 崔云昭眼尖,看到了矮个的白小川站在了队伍最前面。 下一刻,士兵们右手捶胸,整齐划一行了军礼。 “谢军使,谢九娘子,属下告退。” 就连说这句话,他们也是异口同声。 那声音威风赫赫,震耳欲聋。 崔云昭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忽然明白,为何无论前世今生,霍檀都如此在乎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这群士兵们。 士兵们行过礼,按伍一次离开,整个过程迅速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不过眨眼的工夫,崔氏明德堂中,只剩下那些干净的盘碗。 崔云昭看着眼前这一步,不由笑了一声:“真是……” 霍檀垂眸看向她。 “如何?” 崔云昭抬起眼眸,认真说:“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霍檀薄唇轻抿,却没有笑。 “这是应该的,作为一个军人,就应该懂得克制,今日过来吃酒,也是他们的任务,既然出任务,就要有规矩。” “只有这样,等到了战场上,他们才能战无不克的军团。” 崔云昭安静听着他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前世她同霍檀聚少离多,并不知军营里的种种,她更没没有亲眼见过他上阵杀敌,看过他浴血奋战的模样。 所以她当时不懂,为何他可以年纪轻轻就初登大宝。 现在,崔云昭听到霍檀的话,多少有些明悟了。 可方才白小川的出现,却让崔云昭对他重新产生了防备。 白小川现在就是他麾下的士兵,那以后呢? 难道真的不是她误会,当年要杀害她的人,就是霍檀呢? 崔云昭垂下眼眸,一颗心又沉了下来。 她甚至忽然有些冲动,想要问一问他以后觅封侯了,是否会卸磨杀驴,把她这个糟糠之妻舍弃杀掉。 但话到嘴边,崔云昭还是忍住了。 她不能冲动。 她需要徐徐图之。 崔云昭深吸口气,然后道:“郎君,回家吧。” 霍檀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说:“回家吧。” 今日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崔序和贺兰氏肯定不愿意再见他们,所以崔云昭也没有再回内宅道别。 她叫了老管家过来,同他叮嘱几句,然后就领着霍檀离开了崔氏。 等两人上了马车,崔氏高大的门楣在身后消失不见,崔云昭才缓缓舒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就感受到马车里的另一个人。 霍檀实在太高大了,他就稳稳坐在那,也让人无法忽视。 马车驶出去很久,崔云昭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低垂着头,自觉自己现在没办法面对霍檀。 重生回来的每一天,崔云昭都在努力改变着身边的一切,她总是想要去证明什么,想要立即就找到线索。 最好的结果,就是杀她之人不是霍檀。 只要不是霍檀,那么无论是谁,崔云昭都不害怕了。 霍檀会成为未来的帝王,他的帝王之路似乎是天命所归,崔云昭作为普通的女子,短短几年,根本无法改变未来大势。 只要想要害她之人不是霍檀,那崔云昭就不用再提心吊胆。 而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不愿意对外人说的隐秘。 前世他们两人确实过得不好,关系也不和睦,但这并非因为这崔云昭不喜欢霍檀。 相反,前世那十年里,崔云昭心里始终有他。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崔云昭已经没有心力继续跟随他的脚步,最终她选择和离,放过自己,也让霍檀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所以,虽然临死时听到了那句话,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崔云昭却不愿意相信确实是他害死了自己。 说她软弱也好,懦夫也罢,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是拒绝相信的。 她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夫婿要杀害她,也不能相信自己曾经欣赏过的人会害死她。 这种感觉,比被人杀死还要痛苦。 这意味着前世的她瞎了眼,就连身边的豺狼虎豹都没有看清。 与此同时,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在反复拉扯。 “他为何不能杀了你?或许你的存在,阻挡了他的道路。” “或许,他要迎娶的新皇后,在乎你这个曾经的前妻。” “更或许,他把你当成一个污点,想要直接抹除。” 每当这个时候,崔云昭都只能捂住耳朵,让自己不去听那一句句的鬼语。 而现在,那些尖锐的词语再度从她心中浮现。 崔云昭一时之间有些怔忪,就连霍檀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霍檀看她从崔家出来就一直没有说话,不由蹙了蹙眉头。 今天对付崔序,在清风阁里虽然很是爽快,但那似乎都是表象。 那到底是她的家,那些也都是她的亲人,或许她还是伤怀的。 想到这里,霍檀忍不住开口:“娘子,你没事吧?” 但崔云昭却没有听见。 霍檀微微低下头,才发现她眼睛又红了起来。 虽然才成亲两日,但霍檀却也慢慢同她熟悉起来。 她觉得委屈的时候,眼睛就会不自觉变红。 霍檀一下子觉得有些揪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安静看着她垂眸不语,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回到了藕花巷。 等到马车停下来,崔云昭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霍檀叹了口气。 他又唤了崔云昭一声,这一次,崔云昭依旧没有理他。 霍檀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崔云昭的手腕很细,肌肤很柔软,可霍檀还没多感受片刻,他轻轻握着的手就被眼前的女子一把挥开了。 她的动作很大,几乎是惊惧挣脱一般,状态充满了防备。 霍檀一下子愣住了。 他甚至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他原本以为崔云昭是被他吓着了,但紧接着,他就从崔云昭抬起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晰的怨怼。 她怨恨他。 为什么? 霍檀从心底深处升起疑惑,也在那疑惑里,有些自己都不能肯定的委屈。 他自觉待她已经很好,她为何还要怨恨他? 前日他们不还同床共枕,一起布置他们的家,今日他们还一唱一和,配合不是很好吗? 怎么转眼之间,一切就变了。 而此刻,崔云昭也回过神来。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要解释。 可她要如何说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不敢去看霍檀受伤的眼。 “我……”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浓浓的泪意。 霍檀以为她要哭了。 崔云昭倏然低下头,然后才道:“我心里难过,不是故意的,郎君莫要生气。” 前世她同霍檀虽然不甚和睦,但霍檀是个不记仇的人,每一次两个人闹了别扭,崔云昭随便找两句话敷衍,霍檀都能接受。 所以现在,她也想这般大而化之。 但霍檀却没有答应。 这一次他没有轻易放过她。 崔云昭感受到他伸出手,轻轻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一阵风吹来,吹起马车的车帘,让车外的阳光落到了她布满泪痕的脸上。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霍檀想要说出口的话全部都压在喉咙里。 他质问不出口了。 或许,真的如崔云昭说的那般,她心里难过吧。 不是利用他,诓骗他,把他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 霍檀感觉到她在颤抖。 她脸上的泪一点点滴落,打湿了他的手心。 明明是冬日,可那珍珠泪却仿佛烛泪,烫得他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霍檀心里升起烦躁来,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的不聪明了。 他觉得崔云昭就犹如冬日的天气,变幻莫测,风云无偿。 还不如去打仗,打仗只要上阵杀敌,只要杀掉所有的敌人,就可以赢得奖品。 无论是官位还是财富,都唾手可得。 但崔云昭却成了他人生里的意外。 她那么娇弱,那么美丽,眼睛一眨,那眼泪就要烫他的心。 就如同现在这般。 从崔氏出来时候还好好地,她也很高兴,怎么回到了家中,她就忽然哭了起来? 霍檀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 “崔云昭,如果霍氏真的让你不喜,今日你可回到崔氏住。” 霍檀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人,只能让说让她高兴的话。 可他这话说完,崔云昭哭得就更凶了。 对面的女子红着一双漂亮的凤眸,此刻正满眼是泪看着他。 “霍檀,你怎么能这样!” 在她眼中,少了些怨怼,多了些委屈。 霍檀几乎都要被她弄疯了。 可在崔云昭心中,却是曾经两个人谈论和离的场景。 那时候她大病初愈,梨青也意外身故,她身心俱疲,无法再继续坚持。 霍檀来看望她,她心里委屈,便直接说了和离。 然而那时候霍檀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崔云昭有两年没有见过霍檀。 她心里委屈,也怨恨他无情。 她恨自己曾经对他动过心,也恨他轻易放弃了两个人的一切。 因为要打仗,所以他抛下了家业。 因为要保护更多的人,所以他没有保护她。 在霍檀的世界里,被抛下和舍弃的总是她。 回忆起这一切,崔云昭哭得更凶了。 她忽然发疯一般,伸手捶打霍檀的胸膛。 “霍檀,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刚刚成婚,你就不想要我了吗?” 对面的少女满脸是泪,拳头打在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声音里透着无数的委屈。 仿佛还是霍檀做错了。 霍檀叹了口气。 他忽然伸出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中。 他以为她会挣扎,会继续捶打,可她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靠在他怀中,默默流着眼泪。 似乎要把前世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害怕,都一并哭出来。 霍檀稳稳抱着她,即便感受到了胸前衣襟被她的泪水染湿,也没有放开手。 他甚至还无师自通,轻轻拍着崔云昭的后背,用自己的方式哄她。 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许久,霍檀才感觉到崔云昭慢慢平静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垂眸道:“娘子,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无论是多么大的委屈,你都可以同我说。” “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我做不到的,拼命也会为你做到。” 崔云昭没有说话。 霍檀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发顶,最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了,皎皎别哭了。” 今日陪她回门,他才知道她小字叫皎皎。 皎皎明月,昭昭煌煌。 真的很衬她。 霍檀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热。 两个人又安静了片刻,崔云昭才哑着嗓子开口:“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崔家,我……我心里难受。” 霍檀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要是难受,就打我吧。”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 她低着头,霍檀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开心了,只能听到她柔软低哑的嗓音。 “霍檀,你以后会一直待我好吗?” 26.第 26 章 哭过这一场, 崔云昭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重生回来之后,一直紧绷着情绪,被霍檀那么一刺激, 才会突然崩溃。 崩溃虽然会让霍檀起疑,但崔云昭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她确实很需要哭这一场。 这般痛痛快快哭过了, 她整个人都舒服许多,心里的郁气也都被哭叫了出去。 她死过一次的人了,知道面子最不值钱,因此现在她也不觉得羞赧。 她抿唇垂眸,在想怎么哄骗霍檀。 霍檀听到她这么问,没有立即就回答。 他从来都很慎重, 说出来的话一字千金,从不诓骗人。 崔云昭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由抬眸看向他。 因为这一场别扭,她那双凤眸红彤彤,跟小兔子一样, 脸蛋上也有些泪痕,看起来娇嫩又可怜。 霍檀被她那么水汪汪看一眼, 瞬间失去了理智, 下意识便回答:“我会的。” 等这三个字一说出口,霍檀也觉得轻松许多。 或许, 这就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霍檀看向崔云昭, 眼眸中有着诚恳和真诚:“娘子,我会的,我会待你好的。” 他不想说这些肉麻的话语, 可被崔云昭这么看一眼,真的很难不铁汉柔情。 下意识的,就什么都能说出口了。 崔云昭听到这话,微微松了松心神。 她面上泛起一抹红晕,眼睫轻颤,很快就挪开了视线。 然后霍檀就听到她说:“我方才那样哭,郎君莫要笑话我。” “我平时不是那样胡搅蛮缠的性子。” 霍檀此刻还环抱着她,把她娇小的身躯护在怀中,见她这般,他心中的那点疑惑还是被打消了。 刚成亲那几日,崔云昭显得落落大方,同他也总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便以为她是个爽朗沉稳的性子。 现在看来,或许她都是强撑的。 任谁从崔氏那样的雕梁画栋嫁到这样的人家,心里怕都不好过,她能表现出那般模样,已经极好的了。 她今年不过十八,比自己还小一岁,又是闺阁女儿,他何必那么严苛? 再说,崔云昭会这般,他也不是全然没有错。 如此看来,他待她还是不够关心。 霍檀一阵沉思,直接想到另一个层面上。 “娘子,也是我疏忽,对你关怀不够,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同许多小娘子相比,娘子已经足够好了,我以后不会让你再哭了。”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自然不知霍檀想到了什么地方上,但听这话,霍檀倒是没有疑心她突如其来的大哭,不由松了口气。 不管他想什么,总归对她有利便好。 崔云昭便顺着话说:“郎君你真好。” 两个人在马车上耽搁了好长时间,外面的梨青都等急了,这会儿便踮脚询问:“九爷,小姐,已经到家了,可要去旁的地方?” 崔云昭这才回过神来。 她脸上再度浮现一抹薄红,立即从霍檀身上挣脱开来,忙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 “郎君,已经到家了。” 霍檀看了一眼少了温香软玉的怀抱,忽然又觉得她的撒娇哭泣也不是不好。 虽然遗憾,却也并不着急。 霍檀点了点头,见她脸上还有泪痕,便说:“回家吧,回家洗把脸,就好受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梨青方才跟在后面平叔的马车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现在见小姐用帕子捂着脸,便忙焦急地上前来。 “小姐……?” 她还没问出口,就看崔云昭对她摇了摇头。 于是梨青就不再多问了。 崔云昭哭过一场,嗓子有些哑,她道:“梨青,你让平叔帮忙把夏妈妈的行李搬进去。” 梨青点点头,看她同姑爷一起进了东跨院,这才转身去忙。 回到了卧房,崔云昭放松不少,让桃绯接了热水来擦脸,然后又仔细在脸上涂了一层珍珠粉。 霍檀方才吃了很多酒,又在马车上折腾那一会儿,现在便有些头晕,坐在八仙桌边撑着手,微垂着眼眸。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窗楞边的刻香烧过一半,正幽幽散着余烟。 崔云昭小声叮嘱桃绯去给霍檀准备醒酒汤,自己则来到霍檀身后,伸出手轻轻贴在了霍檀的太阳穴上。 若是旁人忽然碰触霍檀,霍檀一定立即就会反手控制对方。 不过现在是在自己家中,加上霍檀嗅着熟悉的桂花香,知道身后人就是崔云昭,便没有反制。 当冰凉柔软的小手贴在太阳穴上时,霍檀下意识警惕,但很快就放松下来。 “娘子,你也歇一歇吧。” 崔云昭声音很柔和,却还是有些沙哑。 “我只吃了几杯酒,倒是还好,我帮你按一按,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霍檀嗯了一声,他闭上双眼,感受崔云昭的按摩。 崔云昭可能专门学过,她手上的力度刚刚好,既让人舒服,又不会太过软弱无力。 按了一会儿,霍檀竟真的觉得舒服许多,也没那么头晕了。 就在这时,桃绯端着醒酒汤过来了。 崔云昭就松开了手,让霍檀把醒酒汤吃了。 “郎君,你吃了醒酒汤就去睡一会儿,我去把娘家的回礼呈给阿娘,好让她放心。” 哭过一场,崔云昭又重新变回了落落大方的崔氏女。 霍檀深深看她一眼,见她已经重新梳妆,除了眼睛还有些红,其他一切如常,心里便安定不少。 “有劳娘子了。” 霍檀到底吃了不少酒,虽然不怎么醉,但他有些头昏嗜睡,躺下就熟睡了。 崔云昭带着崔氏准备的回礼去见林绣姑,见她果然没有午歇,正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她们,进去就直接说回门很好,大家都很开心。 林绣姑就拍了拍胸脯,念了一声佛偈。 “这就好,这就好。” 崔云昭见她在做针线,不由道:“阿娘,以后针线都请绣坊去做,我的嫁妆铺子有绸缎庄,请了绣娘的。” 林绣姑就笑了笑,说:“我闲不住。” “平日里不过买买菜,做做洒扫,要是什么都不做,就会闲得慌。” “既然你来了,那来看看这褙子你可喜欢?” 崔云昭有些意外。 “阿娘,这是给我做的?” 林绣姑有些不好意思。 她道:“我不会做绣活,但缝补做得好,以前专门学过的,咱家穷困的时候,我能接到不少缝补的活计。” “我原没怎么见过你,便不好胡乱做,现在瞧见了,才能拿好尺寸。” 崔云昭凑过去看,果然见林绣姑正在成品妆花缎上缝毛领。 这件褙子花纹喜庆,款式别致,最主要的是看起来腰身正合适,加上洁白的狐狸毛领,穿上一定很好看。 无论料子和做工都是顶好的。 崔云昭便有些高兴。 她没想到,林绣姑这是特地给她做的。 崔云昭摸着这柔软的妆花缎,抬眸就看到林绣姑正小心翼翼看着她。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就立即说:“阿娘,你做的真好,正好过年我可以穿新衣了。” 林绣姑见她喜欢,立即就笑开了花。 “好,你若喜欢,那我给你做一身吧,你自去配着穿。” 崔云昭没想到林绣姑会这么高兴,便没有拒绝:“那就多谢阿娘了,只阿娘别累着,要多歇一歇眼睛。” 林绣姑就点头。 她见崔云昭不着急走,不由就想同她多说几句话。 “原来这门亲事定下来的时候,我还挺紧张的,生怕你不喜欢家里窄小,怕你不习惯家里的生活。” 林绣姑絮絮叨叨:“我当时想着,若是以后家里的营生再好些,一定要好好置办宅院,也不能让你这个崔氏女丢了面子。” 说来说去,还是担心她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霍檀。 若是外人听见,准以为林绣姑这个婆婆在含沙射影,但崔云昭知道林绣姑没有坏心,说话一贯直来直去,便也就认真听她说。 “可你进门之后,我才发现是我想多了,你真是个好姑娘。” 林绣姑这么一夸,反而弄得崔云昭有些羞赧。 “阿娘,您也是很好的婆母。” 这个家里,除了作妖的老太太,其他人都很好相处,作为婆母的林绣姑从来都没有为难过崔云昭,作为夫君的霍檀前程光明,沉着稳重,还英俊无双。这样的日子,已经比许多高门闺秀都过得好了。 崔云昭知道自己前后的反差有些大,同自己以前的名声也有些不同,想了想,就说:“阿娘,您是这么好的婆婆,待我如亲生,郎君又那般体贴,我的日子,比许多新嫁娘的日子要好过不知多少。” “我很惜福。” 林绣姑认真看了她一眼,手里针线不停,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儿媳啊,九郎不容易,他年纪轻轻撑起这个家,付出的比常人要多很多。阿娘没有别的愿望,也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想着,你们能健康长寿,能和和美美过完这一生。” 林绣姑抬眸看向崔云昭,眼眸中满是恳切。 “你能答应阿娘吗?” 崔云昭没有躲避她的眼眸,等她说完,便认真点了点头:“我答应阿娘。” 从前院回去,崔云昭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在八仙桌前坐定,一点一点缕清思绪。 白小川现在是霍檀麾下的士兵,并不意味着他以后也是,而且无论是与否,只要崔云昭有耐心,一定能从他身上找到线索。 只要有线索,就一定能查到真相。 而她跟霍檀,也还是维持现在这般的日子,在一切都未知之前,她没必要同霍檀分崩离析。 崔云昭深吸口气,忽然听到卧房中传来男子低低的声音。 “皎皎,你回来了?” “一起午歇吧。” ———— 崔云昭忙了一天,确实有些困了,便没有拒绝。 她正要起身,就听到外面传来喧哗声。 藕花巷住的大多都是军户,一般不会在巷子里闹事,既然这声音从东跨院传来,那便应该是自家的。 崔云昭原本不想去看,可刚一回头,就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母亲,您回来了。” 崔云昭心里有些惊讶,她忙站起身,快步进了里屋。 刚绕过屏风,她就看到霍檀已经坐起身,正靠在拔步床边穿鞋。 兴许是喝了酒,屋里的炭盆又热,他此刻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衣襟敞开,露出里面蜜色的肌肤。 崔云昭不由回忆起前世的春宵良辰,面上微微泛红。 霍檀的身材是极好的。 身姿颀长,猿背蜂腰,尤其是那棱角分明的腹部,每一块肌肉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他身上都是结实的腱子肉,却并不显得肌肉虬结,反而有一种轻盈的锋锐。 看着看着,总想上手摸一下。 崔云昭眼神游移,轻咳一声:“郎君,好像是祖母归家了。” 霍檀点点头,方才不过睡了半个时辰,又半梦半醒的,但此刻他的眸子里却多了几分清明。 他说:“我听到了。” 就连说话,都是一字一顿,吐字清晰。 如此看来,他的酒量应该是极好,即便中午吃了那么多酒,也没有彻底吃醉。 这倒是崔云昭以前所不知道的。 “祖母回来,还是要去见过的,你略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 崔云昭便去给他找了一身新衣袍,放在衣架上抚平褶皱。 霍檀看了她一眼,穿好鞋袜就去梳头。 “祖母不是说要给远哥媳妇照顾月子,怎么这才几日就回来了?” 前世是没有这一出的,她隐约记得远哥媳妇确实生了孩子,但顾老太太却没有回去。 这次不知道为何竟是回去了,打着伺候月子的名头,却没待满一个月。 崔云昭把惊讶掩藏住,只问他家里的事。 “远哥是谁?” 霍檀端起桌上的凉茶,直接一口灌下去,然后就过来穿好衣衫。 崔云昭给他选的是竹青的窄袖长跑,穿好后再在腰上系腰带,立即衬得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 霍檀还未及弱冠,头发没有全部盘上,脖颈后散乱的发丝让他多了几分不羁,有一种浪荡公子哥的风采。 “远哥名叫顾远,是祖母娘家长兄的长孙,比我大三岁。” “顾家也是军户,不过舅公和舅父都去得早,只剩下远哥用抚恤银买了民户,如今已没有在军中任职了。” 这里有一个崔云昭不知道的户籍政策。 霍檀见她一脸茫然,就飞快解释。 “舅父是家里独子,也只生了远哥一个孩子,在舅公和舅父都战死之后,朝廷规定家里有两名烈士并只有一名男丁或只剩女户时,可用半人抚恤银换民户。” 这是当今圣上登基之初就下的旨意。 中原腹地征战多年,连年的战乱让百姓民不聊生,因为战事,许多非军户子都参与从军,让人口和丁户数量骤降。 年轻的男人都去打仗了,谁来种地?谁来繁衍生息?家里的妻儿老小又有谁来照顾? 为长远之计,不能让一家都死绝,圣上才想了这么个政策。 这样,对于家中人丁稀少的妇孺也是个关照。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感叹:“陛下英明。” 霍檀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干净俊朗,可能因为今日吃了酒,眼眸中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缠绵悱恻。 他看着崔云昭,声音很轻:“这是我父亲早年提出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没再继续了。 崔云昭忽然想起来,霍檀的父亲也是独子。 不过他们家中的孩子多,显然不符合条件,不过霍父能想到这样的抚恤政策,也是颇有仁心的。 夫妻俩这边絮絮叨叨,霍檀就已经穿戴整齐了。 两个人便从东跨院出去,一起来到了正房前。 刚跨过月亮门,崔云昭就听到顾老太太熟悉的阴阳怪气:“柳丫头,你把床铺收拾好,让迎红搬去跟你一起住,你们表姐妹还能做个伴,多好。” 崔云昭蹙了蹙眉,她从记忆里翻找许久,还是没想起来这个迎红是谁。 霍檀在她耳边低低道:“顾迎红是顾远的妹妹。” 崔云昭立即了悟。 前世顾老太太整日在家里盯着林绣姑,要么就是看她不顺眼,倒是没有把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领回家里来过。 便是逢年过节见过一面,崔云昭也早就忘记了。 现在听顾老太太的意思,竟是要让这迎红在家里住下。 崔云昭不由蹙了蹙眉头。 她同霍檀对视一眼,见霍檀面色平静,对顾老太太的作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霍家哪里都好,唯独这个顾老太太是个不省心的。 偏巧她辈分最大,身体还特好,等到霍檀登基为帝,她也都还好好活着,舒舒服服当她的太皇太后。 好涵养如崔云昭,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几句。 夫妻两个也不能躲着不见,若真如此,明日里老太太就能念的满巷子都知道,霍檀便道:“走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也是凑巧,霍新枝不在家。 霍成樟已经办好了退学和入学,领着霍成朴去看白鹤书院是什么模样,只有林绣娘和霍新柳在家。 崔云昭和霍檀来到前院,就看到老太太插着腰,趾高气昂对低头不语的霍新柳叮嘱。 林绣娘站在边上,一贯乐呵呵的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 在老太太身边,站了个同她有五分像的姑娘。 那姑娘生的长脸细眉,一看就不好亲近,但因为年纪还小,身上还有一股稚气,所以没有老太太看起来那么刻薄。 她低眉顺眼站在老太太身边,一语不发。 霍新柳没有答应,林绣姑也没有立即就热络上来,这让老太太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这个家如今没有我说话的份了?” “你们这是攀上了高门大户,瞧不上我们这军户人家。” 老太太说着,立即就要唱念做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含辛茹苦拉扯长大的儿子没了,儿媳儿媳不孝,孙辈孙辈不顺,没有一个让我能安享晚年的。” 崔云昭:“……” 她前世就最厌恶老太太这般作态。 所以平日里能躲就躲,尽量不同她来往,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总能碰到好多回,一来二去,崔云昭就觉得更憋屈了。 老太太就是那种她自己不开心,就让别人也不好过的性子。 她这么一喊,林绣姑就只能开口:“母亲,你别喊了,仔细左邻右舍听到,给九郎丢人。” 林绣姑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为了盖过顾老太太的嗓音,更是扯着嗓子喊起来,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凡。 崔云昭心想,本来邻居还不在意,这么一来,家家户户就要凑着耳朵听了。 老太太被儿媳这么一说,那张长脸立即耷拉下来,她刚要开口,转头就看到了崔云昭和霍檀。 她眼睛一转,立即就拿腔作势:“九郎,你一贯是最孝顺的,如今你远哥家里有喜,忙不过来,赶上迎红生了病,我便接了她家里来照顾。” “你是答应不答应?” 霍檀是晚辈,不能拒绝长辈的吩咐,林绣姑听到她直接难为儿子,立即就急了。 她刚要开口,就看霍檀对她摇了摇头,然后就冲顾老太太笑眯眯开口。 “祖母所言甚是,既然顾表妹生病了,家中自然要好好关照。” 老太太顿时犹如斗赢了的母鸡,梗着脖子看林绣姑。 但霍檀下一句话就打掉了她脸上的笑。 “不过祖母,既然顾表妹是因为生病,怎么也不好同二妹一起住吧?二妹自来身体弱,为了怕旁人招惹,才让她自己住的。” 主院这边,一共有正房加两间厢房。 厢房都是两间的样式,四个孩子一人一间,住起来也很舒服。 而主屋是三间样式,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堂屋,一家人往常都是在这边吃饭,左右两间屋是老太太和林绣姑单独居住。 一家人都分开来住,谁也不跟谁挨着,这也是如今霍家过得好,才有了这样的体面。 可整个霍氏就这么几间屋子,若是顾迎红不能跟霍新柳一起住,就没有地方住了。 霍檀答应的话就跟没说一样。 老太太细眉一皱,立即就嗤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若是如此,你表妹应当住哪里?” 霍檀淡淡道:“不如让顾表妹同阿姐一起住吧,阿姐最是细心,也会照顾人,顾表妹同阿姐一起住,想必很快就会病好的。”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老太太面色一僵,即便她再如何能说会道,此刻也没办法立即拿出反驳的话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倒是那个顾迎红此刻柔柔弱弱开口了。 她先是咳嗽一声,然后就低低道:“大表姐平日里喜静,我不好打扰表姐在家中静养,若是让表姐也病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这姑娘说话斯斯文文,声音婉转悦耳,倒是很会拿捏分寸。 崔云昭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睛。 跟老太太那样的胡搅蛮缠相比,这位迎红表妹显然心眼更多一些。 果然,她继续道:“我从小吃苦,也不在乎住在哪里,只要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行,哪怕睡碧纱橱都是使得的。” 她这么一提点,老太太立即亮了眼睛。 她下一刻看向崔云昭和霍檀,那双细长眼里充满了得意和喜悦。 “看看,迎红这孩子多懂事啊,”顾老太太继续拿腔作势,“你说的也有道理,既然不能打扰他们,不如自己住,九郎啊……” “我记得你们东跨院的正房就有个小隔间?” 顾老太太努力做出慈爱的样子,笑了一下:“不如让你表妹住在那小隔间吧,不用弄得太好,添一张床便是了。” 崔云昭:“……” 怎么事情突然就落到了她身上? 27.第 27 章 老太太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这个主意特别好, 好到她心坎里去了。 她得意洋洋看向崔云昭,就等着她开口拒绝。 然后,她就可以以长辈的身份训斥她了。 但老太太等阿等, 都没等到崔云昭回答。 她刚要说什么, 眼前一花, 才发现崔云昭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她笑眯眯挽住自己的胳膊,推着她往正堂行去。 “祖母, 外面冷, 顾表妹又病了, 咱们还是进正堂说话吧。” 老太太被她这么一推,顿时有些懵了,下意识被她推着往前走。 顾迎红见一行人都往前走去, 不由咬了一下嘴唇, 忙捏着包袱跟上了。 崔云昭挽着老太太的手, 态度很是谦和, 语气也很亲昵。 “祖母,顾表妹来家里, 我是极高兴的,”崔云昭声音温柔, “家里就这么大地方,自然不能委屈了表妹,我回去就把小书房里的书架书桌都搬出来,去给表妹买一张床,好能住下。” 老太太面上一僵。 “那不是空隔间吗?” 崔云昭笑了笑, 说:“祖母一早就离家了,不知道家里事,孙媳从家里带来的书多, 还有檀木的书架和妆奁,都摆在了隔间里。如今别说床了,就连一张椅子都摆不下呢。” 她的声音能让在场众人都听清。 “隔间摆不下紫檀书架和妆奁,我就让人送回崔氏,暂且不读书了。” 她特地把紫檀两个字着重重复。 老太太下意识就说:“不行。” 顾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穷怕了,银钱到了手里头,轻易不往外面拿。 崔云昭那金贵的檀木书架都搬进了霍家,在老太太看来就是她的东西,万没有再搬出去的道理。 可若书架还放在隔间里,那顾迎红就没地方住了。 顾迎红垂下头,手指轻轻捏着,嘴唇死死抿着。 人人都说这位崔氏的嫡女晴朗如月,秀外慧中,最是温婉尔雅,是城中高门千金的表率。 如今看来,传闻多有不实。 端看那伶牙俐齿的劲儿,也瞧不到多少温婉尔雅。 老太太这一犹豫,顾迎红就觉得不好。 她忙上了前来,柔柔弱弱道:“姑婆,我还是回家去吧,虽说家里如今正热闹,总还有我容身之地。” 这话说得可真是可怜。 崔云昭回过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的话茬。 她先扶着老太太坐下,又等林绣姑坐下,才陪着霍檀坐在了次座。 紧接着,她就如同当家主母那般,对顾迎红笑了一下。 “顾表妹,别拿自己当外人,坐下说话吧。” 顾迎红:“……” 顾迎红搅着手指,还是坐了下来。 顾老太太这会儿又想起一出:“既然你们正房住不了,不如就让她住厢房,那边还有个小隔间吧?” 崔云昭立即就说:“祖母,那边的厢房是我丫鬟们所住的,今日我的奶娘也会搬过来,他们三个住一起倒是没什么,就是怕表妹……介意。” 主人家哪里能和丫鬟住一间的? 这一说,老太太就皱起了眉头。 她有些不耐烦了,忽然就拿出胡搅蛮缠的劲儿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让迎红住哪里?我不管,迎红一定得住下。” 顾迎红低下头,眼睛霎时间就红了。 崔云昭看了看霍檀,霍檀就对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便看向顾老太太。 “祖母,不如让顾表妹跟您一起住?” 顾老太太愣了一下。 霍檀给林绣姑使了个眼色,林绣姑就说:“唉我这脑子,就是了,母亲那屋是个大床,又宽敞阳光又好,表姑娘住那边,还能陪着母亲说话,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太太难得没吱声。 崔云昭见她低头拨弄手上的佛珠,知道她在盘算得失,又被霍檀拽了一下衣袖,于是便道:“唉,若是祖母不愿意,那不如让孙媳出钱,给顾表妹另外赁个宅子,养好了病再回家?” 霍檀原本是想让她看自己,却不料她看都不看,却把话说得漂漂亮亮。 这种不需要多说话就能同人心有灵犀的感觉真好,让他一颗心都跟着雀跃起来。 崔云昭这话显然是不能被顾老太太接受的。 她把顾迎红接过来,本来就是起了别的心思,若是还要另外掏钱给她赁宅,简直得不偿失。 老太太瞬间就定了心神:“那就让迎红同我一起住把。” 老太太说着,抬头看向了迎红,脸上重新有了笑意。 “迎红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孝顺我的。” 崔云昭垂下眼眸,也跟着夸:“是啊,顾表妹一看就比我仔细,有她照顾祖母,我也放心。” 崔云昭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到顾迎红面前。 她脸上挂着和煦的笑,从手上脱下一个银镯,一把握住了顾迎红的手。 顾迎红的手有些凉,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一点都不温暖。 “顾表妹,今日你我初见,我作为长嫂可不能空手。” “前几日给弟弟妹妹们都送了见面礼,今日没有准备,只能送你这银镯。” “还望你别嫌弃。” 顾迎红立即就红了脸。 她怎么也没想到崔云昭还会用长嫂的姿态给她见面礼,此刻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下子僵硬在那里。 崔云昭挑了挑眉,故作惊讶道:“哎呀,顾表妹你怎么不收,可是嫌弃我这见面礼太薄……” 她话音还没落下,顾迎红就连忙接过了镯子:“多谢表嫂。” 崔云昭满意了,伸手拍了拍她肩膀:“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要操心一大家子的事,若是你住得不舒坦,你只管跟我说。” 她说罢,没事人一样坐回到椅子上,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过。 顾老太太不由看了她一眼。 难道这个孙媳妇也跟儿媳似的,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 不过,不管她是什么秉性,老太太也有的是办法折腾她。 顾老太太心里盘算着许多事,然后就摆手:“你们回去吧,我累了,要歇一歇。” 崔云昭就起身,同霍檀一起行礼告辞。 不过夫妻俩刚走到门口,老太太那阴沉沉的嗓子就又响了起来。 “孙媳啊,我听人说世家大族规矩都多,尤其是你们崔氏,”顾老太太眯着细长眼,满眼算计,“你们家中的媳妇是不是日日都要给婆母请安呢?” 崔云昭有些意外,这些事前世都是未曾发生过的。 不过崔云昭如今可不是年轻时候,脸皮早就练就出来,哄骗人一点都不胆怯。 “哪里的事情啊?”崔云昭惊讶瞪大眼睛,“我怎么不知呢?” 崔云昭的声音有些夸张:“祖母,您可别听那些三姑四婆瞎说,我们崔氏可从来不会磋磨儿媳妇,越是要脸面的人家,越是婆媳和睦,一家美满的。” 顾老太太愣了一下,就连要开口说不用了的林绣姑,都没能跟上话。 崔云昭回过头,笑着看向顾老太太:“世家大族最要脸面,怎么会传出这样的名声?若是如此,谁家肯把姑娘嫁进来?” “祖母,以后再听人如此说,可要帮着崔家澄清,我崔氏家风清正,从不会有此等事情发生的。” 顾老太太不过就说了一句话,她这般说了一箩筐等着,还字字句句都在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岂不是成了胡搅蛮缠又不讲理的人家? 她还想再说什么,就听林绣姑大声道:“你们别站在这里了,妨碍你们祖母歇息,赶紧回去吧。” 她一发话,霍檀立即握住崔云昭的手,牵着她快步往外走。 等两个人跨过月亮门,崔云昭才回过神。 她抬眸看向霍檀,霍檀也正看着她。 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一瞬,两个人便一起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下午时分,天上阳光灿灿,白日煌煌。 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祛除了冬日的寒冷。 霍檀紧紧攥着她的手,目光安安稳稳落在她脸上。 他们明明刚刚成婚,可彼此之间的默契,却比许多经年夫妻都要强。 那种感觉无法言说,让他一向冷硬的心都跟着柔软了下来。 就仿佛春日的花开,夏日的细雨,秋日的晚风和冬日里最耀眼的光。 让他浑身上下都很舒适。 崔云昭被他这样专注凝视着,不由也收起了笑容,仰头看向他。 她下意识晃了晃被他牵着的手:“郎君,怎么了?” 两个人交握的手在风里晃,好似秋千一般,飘飘摇摇,带起心房的涟漪。 霍檀脸上渐渐又浮现起笑意。 “娘子,多谢你。”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便抿了抿嘴唇,神情难得有些小骄傲。 “你自然是要谢我的。” 崔云昭想到方才老太太难看的脸色,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不是我聪慧,今日的事怎么可能那么顺利?” 霍檀点点头,牵着她慢慢往前行去。 下午西去的金乌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可牵着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我知道的,郎君也不愿意家中多一个陌生人。” 崔云昭如此说着,忽然又停住脚步,站在那株枣树下仰头看向霍檀。 她的眼睛亮晶晶,比天上的所有繁星都要明亮。 崔云昭脸颊微红,面容是恰到好处的精致,美丽得犹如水中月。 她轻轻勾着红唇,唇畔仿佛盛开的花。 “还是说,”崔云昭的声音也是柔软的,“还是说郎君也觉得家里多个娇柔的表妹比较好?” 霍檀只觉得她的声音带着勾子,一下下挠在他心尖上。 酸酸涩涩,麻麻痒痒,总想去挠一下,却又不得法。 霍檀忽然低下了头,让自己无限接近崔云昭。 顷刻间,两个人身上的气息便纠缠在了一起。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醇厚的嗓音拂过她发红娇嫩的耳垂。 “娘子,家里只一个你我都伺候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去伺候别人。” “你说是吗?” ———— 他离她太近了。 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彼此。 呼吸出来的热气带着熟悉的酒香,那是他们刚刚喝过的桂花酿。 很纯很香,让人沉醉。 崔云昭原本不觉得自己吃醉了,现在却又头脑发晕,也觉得有些困顿了。 霍檀专注看着她的眼眸,看着她眼眸中的迷蒙和沉醉。 他忍不住往前靠了靠,离她近了些,又近了些。 就在两个人嘴唇要碰触的一瞬间,崔云昭一把推开了霍檀。 她面上红彤彤的,比三月的牡丹还要艳丽。 自然是极美的,也是让人极为心动的。 霍檀有些遗憾,可却又没那么遗憾。 在内心深处,涌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不停叫嚣着以后。 崔云昭正要斥他,抬眸就看到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嘴唇。 好似在回味。 崔云昭:“……” 崔云昭面红耳赤,气急败坏:“你,无耻!” 霍檀大声笑了起来。 他跟在崔云昭身后,声音带着笑,说出来的话更气人:“娘子,为夫哪里无耻了?” “天地可鉴,为夫方才真的没能碰到娘子呢。” 崔云昭不理他。 她快步进了堂屋,背对着他坐在八仙桌上,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凉茶。 梨青在给夏妈妈收拾东西,桃绯在小厨房帮忙,便都忘了给茶炉添炭。 崔云昭秀气的手端起茶盏,刚要把凉茶灌下肚去,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茶冷,等热了再喝。” 崔云昭并非不知道好歹的人,现在被霍檀这么一关心,方才那点因羞赧引起的小脾气顿时就散了。 “那你煮茶。” 霍檀就说:“遵命,娘子。” 崔云昭听着身后的动静,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见他正认真煮茶,便自己偷偷转过了身来。 她自觉自己做得很隐蔽,却没看到男人低垂着眉眼,唇角勾起了笑。 霍檀的手修长有力,去薰笼里取来了炭,放到了茶炉里。 很快,茶水便冒起了热气。 霍檀给崔云昭倒了一碗,陪着她坐在了八仙桌边。 两个人一左一右,看着隔窗上的光影。 霍檀道:“娘子,今日难为你了,若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快,可以同我说。” 崔云昭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顾老太太的态度很不好,无论哪个新娘子遇到这样的长辈,心里肯定很委屈。 但崔云昭前世同老太太打过无数次交道,心里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有些奇怪。 “郎君,我怎么觉得祖母不甚喜欢你?” 霍檀端着茶盏的手流畅自然,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然后就说:“祖母从小就不甚喜欢我。” 崔云昭没有继续问,但霍檀却很自然讲了起来。 “大抵因母亲是孤女,也因为母亲是父亲反抗祖母非要娶的女子,所以祖母对母亲一直不是很好。” “后来母亲有孕,生了长姐,家中情形才好过了一些。” 有些事,崔云昭前世并未关怀过,所以她现在听得很认真。 “生了长姐之后,母亲很快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男孩。” 崔云昭愣了一下,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个男孩不是他。 霍新枝比霍檀大三四岁,也就是说这个男孩是霍檀的亲哥哥。 “可能因为连续生产,也可能当时家里不宽裕,生下这个孩子后,母亲身体不是很好,而孩子也一直病歪歪的。” 霍檀叹了口气:“我年少时并不知晓,后来可能怕我吃心,所以母亲跟我讲了往事。” 崔云昭便明白过来。 这一段故事,应当是林绣姑的痛苦,也是她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但为了儿子,她还是把真相告诉了他。 霍檀垂下眼眸,他把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嘭的声响。 “那个男孩身子骨孱弱,没过满月就夭折了。” “当时母亲很痛苦,祖母更痛苦。” “祖父过世早,家里又只有父亲一个孩子,那时候人人都想来欺辱,是祖母靠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泼辣,顽强撑住了这个家。” “她很期待父亲多有几个孩子,尤其是对小孙子,更是满怀期待。” “结果那孩子很快就夭折了,她的期待落了空,甚至还大病一场。” “母亲也跟着病了。” 霍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安慰道:“现在不是都好了?” 霍檀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崔云昭,然后又收回视线。 “之后一年,母亲都未曾有孕,这让祖母很着急,便催着父亲和母亲去上香。” “可能是佛祖保佑吧,从寺庙回来之后,就有了我。” “所以我的名字叫檀,因为我是他们去寺庙求来的。” 崔云昭以前只觉得霍檀的名字好听,有一种说不出古朴和沉稳,只要听见,就觉得一股檀香扑面而来。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霍檀名字的由来。 崔云昭的声音很柔软:“那郎君同佛家还挺有缘分的,郎君的名字也极为好听。” 霍檀笑了笑,眸子沉沉的,依旧看着茶炉幽幽燃着的烟火。 “生下我之后,母亲许多年都未再生育,祖母对母亲的态度就越发差了,连带着我,也一并不喜欢。” “直到后来父亲高升,家中境遇好起来,母亲的身子养回来,这才生了十一郎和二妹。” 霍成樟同霍新柳是双生子,在如今年月里,双生子是吉兆。 “也正是因为他们,祖母的态度才有所转变,对母亲也难得有些笑脸,只是对我,一如往昔。” 霍檀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可人又如何会不委屈呢? 崔云昭心中一疼,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要安慰霍檀一句。 “人与人的缘分自是不同的,母亲同你说这段痛苦过往,只是想告诉你祖母为何不喜欢你,并非你不好,只是阴差阳错,你替代不了她万千期待的夭折长孙。” 因为太过期盼,太过喜欢,以至于在长孙夭折之后,她把怒火全都浇灌在了无辜的霍檀身上。 “郎君,那不是你的错。” 霍檀忽然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到崔云昭面上。 一晃神,岁月流逝,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晚霞肆起时。 西去的金乌留下灿灿余晖,从窗楞处钻进来,在屋中的地上刻出金灿灿的并蒂莲纹。 桌上的茶炉袅袅冒着热气,茶香四溢,岁月温柔。 霍檀其实并不在乎祖母如何对他。 他是父亲和母亲细心教养长大的,父母对他的好,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小就恩怨分明,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祖母如何待他,如何想他,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但崔云昭的话却是那么温暖,温暖了他一向冷硬的心房。 霍檀伸出手,寻到了崔云昭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娘子,多谢你。” 崔云昭面上一热。 她说:“谢什么?你今日谢了我许多次了,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霍檀笑了笑,声音很轻,却也很柔和。 他这个人真奇怪。 明明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在战场上冷酷无情,心硬如铁,可在自家院落里的时候,却又总是温和而柔情的。 即便是前世时候,两个人一日到头说不到几句话,霍檀也从来都对她很客气。 那彬彬有礼的模样,比之许多读书人都不差。 崔云昭轻咳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然后道:“难怪父亲当时提出了那样的抚恤政策。” 霍檀轻轻喟叹一声:“娘子真聪慧。” 崔云昭笑了笑,声音轻柔:“当时祖父已经战死,而父亲膝下只有两个孩子,母亲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年迈的母亲。” “如果他也战死了,那这一家孤儿寡母该如何过下去?” “所以,他才同陛下提了这一抚恤政策,”崔云昭道,“因为这是他最为担忧的一件事。” 这不仅是给战争遗孤抚恤,也是为了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能拼死为国。 崔云昭叹了口气:“人之常情也。” 霍檀应了一声,轻轻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然后才说:“皎皎,你害怕吗?” 他仿佛是不经意地一问,可皎皎两个字,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崔云昭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力。 这个不经意地问题,却是他最在乎的事。 如今武将当道,藩镇治国,谁不想一夜之间便飞黄腾达? 可当血染大地,白骨露野,郎君一去不返,从此阴阳两隔,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父亲已经过世四载,这四载里母亲似乎一如往日,可霍檀却知道,母亲没有一日不思念父亲。 他不希望将来的某一日,崔云昭也跟母亲一样,成了笑着哭的未亡人。 成婚之前,霍檀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十五岁上阵杀敌,要考虑到事情太多了,就连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更不可能去深思什么儿女情长。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他握住崔云昭柔软的手时,他突然明白什么叫不舍了。 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在这短短几日朝他涌来,让他五味杂陈,让他慢慢体会出别样的纠葛来。 霍檀不知道自己想要崔云昭什么答案。 但他还是问了。 或许,冥冥中有无数神明,给他指引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崔云昭垂眸看向两个人交握的手,安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真心。 “霍檀,我害怕的。” “所以你要努力,”崔云昭抬起眼眸,用那双漂亮的凤眸深深看向霍檀,“你要努力每一场战役都获胜,每一次受伤都存活,每次一离开都归家。” “霍檀,你好好活下来,我会等你。” 霍檀喉咙一阵翻滚,无数情绪堆满了他的心房,让他耳中轰鸣,仿佛激起海啸。 他没有迟疑太久,很快给出了答案。 “我会的。” 霍檀的声音掷地有声。 28.第 28 章 因着顾表妹的到来, 今日傍晚崔云昭跟霍檀还是去正房那边用的晚食。 这个时候,家里的孩子们也都回来了。 崔云昭和霍檀到的时候,就听到霍成樟同霍新柳说:“书院里还有女子学堂呢, 妹妹不如同阿朴一起去吧?” 霍新柳低着头,没讲话。 霍成樟看了看她, 又去看霍新枝。 霍新枝坐在那慢条斯理吃茶,崔云昭注意到, 她手上有一抹红痕,不知今日都去做了什么。 “你瞧我做什么?”霍新枝淡淡道, “你若是真想让二妹一起去, 那就自己去劝说。” 霍成樟很怕长姐, 被她这么一说, 顿时不吭声了。 霍新柳现在似乎才回过神来, 细声细语:“我不想去。” 霍成樟只能站在那里叹气。 崔云昭觉得这一家子真的挺有意思,也没多管,过来就只同霍檀坐在一边,安静等着开饭。 “弟妹, ”霍新枝倒是看了一眼崔云昭,“白鹤书院不错,多谢你。” 她这个人平很冷淡, 却也并非不知好歹,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一直对她印象很好。 被她感谢, 崔云昭也不推辞, 只是笑着说:“都是一家人,莫要说两家话。” 这么看来,霍新枝今日可能也去白鹤书院看过了。 她平日里瞧着冷冷淡淡的,倒是对弟妹都很上心。 他们说到这里, 就看到桃绯和巧婆子端着盘碗进来了。 在她们身后竟然还跟着顾迎红。 顾迎红显然也去厨房帮忙了,这会儿满头是汗,显得柔弱又贤惠。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老太太恰好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帮忙的顾迎红。 她立即丢给崔云昭一个眼神,阴阳怪气道:“哎呀,看看咱们家的孩子,就是懂事听话,知道孝顺长辈。” “不像有些人,只会坐着吃茶,进门至今我连一口晚辈的孝敬都没吃上。” 崔云昭同其他人一起起身对老太太见礼,唇边勾着笑,话语却很真诚:“祖母,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她看到林绣姑从另外一间房出来,便上前挽住林绣姑的胳膊,搀扶她过来膳桌。 “父亲在世时是正六品的刺史,又为国捐躯,就连陛下都有褒奖,咱们已经不是普通军户人家了。” “若是家里面主仆不分,乱了规矩,是会让旁人笑话的。” 这话虽未去点评顾迎红,可话里话外,还是说她没有见识,不懂规矩。 她每说一个字,顾迎红的脸就白上一分。 崔云昭看都不看她,只看顾老太太:“祖母,家里的事都有仆从来做,万没有客人做事的道理。” “今日是我的过错,忘了提点顾表妹一句,才闹了这样的事。” “祖母和顾表妹不会生我的气吧?” 崔云昭前世过得小心谨慎,担心这个,忧虑那个,没有一日过的痛快。 她要维持着世家大族的体面,要回护崔氏百年的荣耀,从来不能随心所欲。 她总是恪守规矩,生气了不敢发火,受了委屈不敢哭诉,同霍檀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却不知道同他谈一谈,说一说心里话。 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就同霍檀越发离心,以至于后来和离。 不过,等到霍檀称帝,崔云昭的日子反而好过起来。 前世临死前那四年,是她过得最自在也是最放松的日子。 也正是因为那四年,她想明白很多事,也渐渐改了自己谨小慎微的性子。 想到这里,崔云昭仰起头,对着老太太勾唇一笑。 老太太差点没一口气噎住。 她怎么可能不生气?她差点没被崔云昭气死。 “你……你!” 老太太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毕竟年纪大了,同崔云昭这样的年轻人置气,还真是置不过她。 顾迎红本来被崔云昭说得面色苍白,现在见老太太气得都要站不住,忙上前扶住了她。 “姑婆,是我的错,您别生气。” 她越是可怜,老太太越是偏心。 她忍不住当着崔云昭的面发脾气:“我就说不让娶这名门贵女,你们瞧瞧,当面就给我不痛快,我跟她到底谁是长辈?” 林绣姑皱起眉头,上前就要说话,却被霍檀挥手打断。 霍檀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顾老太太的胳膊。 他多有力气的人,顾老太太根本就来不及反抗,被他直接按倒在了椅子上。 “祖母,这桩婚事是吕将军钦点,您若是不满意,直接去同吕将军议论吧。” 霍檀淡淡开口。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她也就是在家里作威作福,仗着霍檀是她的孙儿胡搅蛮缠。 到了外面,哪怕是藕花巷这条街,她都作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一条街上,住的满满都是军户。 顾老太太被霍檀这样一威胁,面上挂不住,却又不敢真的得罪吕将军,只能冷哼一声:“都站着做什么?开饭吧。” 于是一家子就落座,开始用饭。 因为一开始的不愉快,所以吃饭时也没人说话,直到餐食过半,霍新枝才开口:“明日我来做饭吧,巧婆子这手艺确实不好。” 巧婆子原是顾老太太的同乡,这才能在霍家做这活计,但她手艺实在不好,林绣姑提了几次都被顾老太太拒绝,便没再说了。 时间久了,大家也就放弃了,凑合着过。 霍新枝一贯不怎么在家里挑事,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顾老太太看她一眼,没吱声。 霍新枝也没继续说。 倒是霍成樟看场面有些冷清,便主动开口:“如今我陪着阿朴去白鹤书院,那边真的很好,先生们看着很和善,学生们也有同阿朴一样大的年纪,并非都是世家子弟。” 霍成樟就说:“阿朴很喜欢那里,阿朴,是不是?” 霍成朴听到自己被点名,抬起头来,然后便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这般看起来,不像是勉强。 崔云昭同霍檀对视一眼,于是就说:“既然十二郎喜欢,不如我明日就去一趟白鹤书院,同朱世叔说一说十二郎的事。” 崔云昭这般说这,就看到霍成朴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满脸都是期待。 崔云昭便对他笑了笑。 林绣姑想了想,说:“十一郎,你后日才去上课,明日你再陪十二郎去一趟,好好看看,十二郎确定了,再麻烦你嫂嫂。” “这是大人情,别去了又不上,让你嫂嫂难做人。” 林绣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明日我也去,儿媳啊,你这边且不急。” 林绣姑看起来大大咧咧,却也是个稳得住的人,办事很是妥帖。 她发了话,崔云昭就乖巧道:“是,都听阿娘的。” 老太太不吭声,顾迎红就不说话,席间林绣姑还问了问顾家的事,顾迎红就温婉说了。 “表舅母,劳您惦念,家中一切都好。” “月前家中嫂嫂生产,母子平安,家母和兄长都很高兴,一直在照顾嫂嫂和小侄儿,只我自己因为受了风寒,有些精神不济,又怕让小侄儿染病,这才央求姑婆带我回来。” 顾迎红可怜兮兮看向林绣姑:“多谢姑婆和表舅母,赖你们心慈,才有我容身之所。” 林绣姑最不会同这样的人打交道,闻言愣了愣,然后说:“你好好养病就是了。” 顾迎红便乖顺点头。 这事情便这么过去了,等用过了晚饭,崔云昭就同林绣姑说了自己的奶娘要过来,林绣姑就说让她自己做主。 早在成亲之前,林绣姑就同霍檀说过,以后东跨院他们小夫妻自己做主。 既然开了口,就没有更改的道理。 崔云昭的嫁妆丰厚,他们夫妻俩如何用是他们俩的事情,但他们一大家子人却不能厚脸皮用儿媳的嫁妆。 崔云昭让绯红去小厨房帮忙,林绣姑都说过她,以后绯红的月银家中给。 崔云昭当时没答应,不过心中也知道林绣姑做事情公正,故而待她越发亲厚。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日积月累起来的。 死过一次,崔云昭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前世父母去世太早,没有人教导她要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她只能慢慢摸索,一点点蹒跚前行。 最终还是满盘皆输。 崔云昭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霍檀刚从浴房出来,就听到她叹气,不由问:“怎么了?” 崔云昭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乌发垂肩的俊秀男人。 霍檀身上只穿着松散的中衣,洁白的衣衫和衣襟处露出来的肌肤交相辉映,让崔云昭一下子看呆了。 霍檀人生的高大,俊美,身材极好。 他后背宽阔,腰却很细,往下是一双修长结实的长腿,一看就强健有力。 平日里穿着衣服不明显,现在只穿着贴身的中衣,立即就让人挪不开视线。 尤其是他乌发披散,零零散散坠在脸颊边,难得柔和了他锋利的眉眼,让他身上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魅惑。 烛光幽幽,在霍檀眼眸中闪烁出动人的星光。 崔云昭只觉得心口噗通,跳得飞快。 面对这样样貌的男儿郎,谁能不动心呢? 即便前世同他翻云覆雨过的崔云昭,现在见了这么诱人的男人,也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霍檀如鹰隼一般的眸子一下子就看到了崔云昭的动作。 他唇边勾起温柔的笑,可向前的脚步却是那么坚定。 似乎要一步步攻入她的心房。 就在崔云昭出神时,霍檀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男人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扑面而来,无边的热力熏得崔云昭面红耳赤。 她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去看霍檀露出的蜜色胸膛,可那双眼眸就是不听使唤,被霍檀身上的所有美好吸引,根本挪不开眼。 霍檀唇边染笑,他微微弯下腰,让衣襟开得更大一些。 “娘子,你怎么脸红了?” 霍檀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崔云昭耳畔。 “你是不是太热了?” ———— 崔云昭一夜都没睡好。 不知道是薰笼太热,还是帐子里不透气,总之她翻来覆去,夜里醒了两回。 每回她醒来翻身,霍檀都跟着醒来。 到了第二次时,霍檀问:“怎么了?” 霍檀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困顿还是热的,听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崔云昭感觉自己更热了。 她就低声说:“有些热。” 霍檀应了一声。 然后崔云昭就听到他翻身下了床,片刻后回来道:“我把薰笼熄了,应好些。” “等过几日落了雪,就不热了,这几日得把屋子熏暖和些。” 崔云昭也应了一声,等到霍檀重新躺下,她才说:“郎君,睡吧。” 可能真的不热了,崔云昭很快就睡去。 次日清晨,她自然是睡迟了。 等她醒来,身边早就凉透,高大男人已经出门当差去了。 他动作倒是很轻,没有吵醒崔云昭。 崔云昭躺了一会儿,才叫了梨青伺候。 等到洗漱更衣,她坐在正堂吃朝食时,桃绯就喜气洋洋进来了:“小姐,夏妈妈到家了。” 崔云昭眼睛一亮:“快让妈妈进来。” 桃绯便出去迎了,很快,夏妈妈就跟着进了堂屋。 她一进来,就笑着对崔云昭道:“终于到小姐身边伺候了,这几日我没跟来,心里当真是七上八下,整日里担心。” 夏妈妈不是奴籍,算是家中的内管家,所以不用自称奴婢。 崔云昭忙道:“妈妈快坐下说话。” 夏妈妈点点头,规规矩矩在圆凳上坐了,才拿眼睛看这屋子。 “小姐,这边收拾得不错,可见梨青她们两个用了心的,”夏妈妈道,“昨日我瞧了,姑爷也是好脾气,小姐这虽是低嫁,嫁得正经不差。” 她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尤其是年轻的儿郎们,能不能稳住心,做大事,有时候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瞧姑爷如今还未及弱冠,说话办事比家中的少爷们都利落,他一早就支撑门户,绝不是软弱可欺之辈。” “最重要的是,姑爷愿意尊重小姐,也愿意同小姐好好过日子,这才是最大的优点。” 崔云昭前世身边就缺了个见多识广的提点人。 现在夏妈妈来到身边,她的心落了大半。 听到她这般语重心长为自己考量,崔云昭心里妥帖,也说:“就是宅院小了些,妈妈得同梨青她们凑合着住,委屈妈妈了。” 夏妈妈眯着眼睛笑了。 “说句心里话,只要能在小姐身边伺候,叫我去睡草棚都是行的,如今瞧着,姑爷家着实不差,上上下下都很干净,我刚才从西跨院那边路过,瞧着家宅安安静静,很不错的。” 崔云昭点点头,问她用没用过早食,听她说吃过了,便继续吃。 夏妈妈见她竟是在吃胡辣汤,不由又笑了。 “家中规矩多,早起是不许吃这味重的食物,到了夫家,小姐倒是能自在过日子。” 夏妈妈道:“低嫁不一定都好,但要看嫁给的是谁,吕将军家里就不是好人选,还好当时没有嫁入他们家。” 崔云昭点点头,说:“妈妈你放心便是了。” 夏妈妈继续道:“昨日里我帮着少爷和小姐收拾了东西,又提点了刘娘子几句,叫她好好盯着下面那些丫鬟小厮们,今晨我陪着去的听乐堂,我们过去的时候,三堂夫人已经把宅院都收拾好了,那叫一个细致。” 崔云昭笑了一下:“我是千挑万选过的,觉得三堂婶是最不怕二婶娘的,所以才送他们两个去听乐堂。” 夏妈妈听了这话,心里颇为宽慰。 “小姐长大了,思虑周全,也比以前沉稳许多,”夏妈妈感叹,“到底嫁了人,同以前不一样了。” 她难得有些感叹:“以前小姐就是太拘谨,总是惦记着身份和规矩,可有些人却完全不要脸面,这个时候,要脸的就吃亏。” 夏妈妈最怕崔云昭吃亏,如今见她自己立起来,不由红了眼眶。 “老爷夫人去得早,我也没什么本事,还是小姐自己厉害。” 崔云昭放下筷子,伸手握住了夏妈妈的手。 “妈妈你放心吧,我想明白许多事,跟以前不一样了,”崔云昭笑了笑,“我能过好日子,也能护好弟弟妹妹。” 夏妈妈低头抹了一把脸,然后才说:“我昨日去寻二夫人,瞧二夫人那脸色,跟从她心口挖肉似的。” 夏妈妈说到这里,立即就高兴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账本,放到崔云昭面前:“除了小姐成婚时带来的嫁妆,其余夫人的陪嫁都在这里,我一一看过,一样不少。” 当着那么多堂叔的面,崔序答应归还嫁妆,就不可能再偷藏,所以数量肯定是对的。 崔云昭想了想,说:“这些嫁妆原来二婶娘那拿捏着我年纪小,又说要教养弟妹,所以都收去经营,这几年的出息都在她手中,这倒是不打紧。” 她点了点伏鹿的铺子和田地,道:“妈妈,这两日你就去雇个账房,得去一趟伏鹿看看情形,尽量把人都换成自己的。” 夏妈妈倒是不含糊:“行,明日我就去市行看看,选了人带来给小姐瞧。” 崔云昭点头,终于放下了心。 事情都说完了,夏妈妈才去看了厢房,见碧纱橱有些狭小,就非要自己睡碧纱橱,让梨青和桃绯两个人住大屋。 崔云昭倒是没有同她犟,顺了她的意思。 一番收拾,就到了中午时分。 崔云昭这次没去主院,只在东跨院同夏妈妈等人一起用的午食。 今日开始霍檀就要去五里坡大营当差了,中午不回来用饭,崔云昭吃得也简单。 用过了饭,崔云昭打发了梨青去主院问一句,然后就领着夏妈妈去见林绣姑。 正房这会儿静悄悄的,林绣姑在自己房间里做缝补,见她来了,就笑着让她坐下说话。 崔云昭介绍了夏妈妈,就道:“我听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回来了,白鹤书院的事情如何了?” 林绣姑同夏妈妈见过礼,才笑了起来。 “十二郎说去的,说白鹤书院很好,”林绣姑非常感慨,“儿媳啊,这事劳烦你了,需要什么束脩和拜师礼,你列个单子,回头我整理出来给你。” 崔云昭笑了笑说:“好的阿娘。” “一会儿我就去一趟白鹤书院,见过朱世叔,谈一谈十二郎的情况。” 林绣姑自是高兴极了。 自从霍展过世,也就霍檀成婚那日她觉得高兴,今日她又有那种感觉了。 林绣姑很感谢崔云昭,因为这两次高兴,都是崔云昭带给她的。 林绣姑想到什么,立即说:“对了儿媳,早晨九郎同我说过,已经同方氏车马行说过,只要家里要用车,就让平叔去叫,一刻就能过来。” 崔云昭有些意外。 但想到霍檀的性子,又不觉得意外了。 霍檀虽是武将,却是个极为细心的人,旁人想要什么,他大抵都能猜到。 可就是猜不到她前世真正想要的。 崔云昭笑了一下,那笑却没有到达眼底。 等夏妈妈同平叔越好了马车,崔云昭回房披上斗篷,就让夏妈妈拎着一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出了门。 白鹤书院就在博陵城中,因是新开,占地并不大,也没有其余几家书院那么气派。 但白墙青瓦,曲径通幽,自有一番幽静处。 马车在城中行驶,崔云昭的目光往车窗外看去。 夏妈妈正在同她说话,忽然,崔云昭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因为她看到了霍檀。 霍檀此刻正骑在枣红马上,身上穿着干练的青色骑装,整个人气质出尘。 他身后跟了一队士兵,皆是骑兵。 五里坡军营的士兵也有城中巡防的差事,不过差事不多,一般一旬才能轮到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霍檀刚回去训练,就安排了巡防事。 夏妈妈见她眼神一下子就直了,也凑过去看:“怎么了小姐?哎呀,那不是姑爷?” 崔云昭点点头,目光却没有全部落在霍檀身上。 因为她发现,霍檀身边跟着的赫然就是白小川。 作为霍檀麾下都军中最年轻也是武艺最差的,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跟在霍檀身边,充作左右手。 只看他身后那些高大的士兵,就觉得他很不合群。 崔云昭心里微沉。 难道白小川当真是霍檀的心腹? 崔云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死掐住了手心,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异常刺目。 夏妈妈吓了一跳。 她忙伸手握住崔云昭的手,轻声细语呼唤她:“小姐,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她经验老到,知道崔云昭这是陷入了心魔中,挣脱不出来。 夏妈妈呼唤一句,见崔云昭眼睛都泛起红来,心道不好。 她一狠心,伸手狠狠打在了崔云昭的胳膊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这一下用的力道不轻。 崔云昭一下子被她打醒,瞬间就觉得手心一阵刺痛。 她下意识松开了手,低头看去,就看手心已经被她自己掐出了血。 夏妈妈心疼极了:“小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事可以同妈妈说。” 崔云昭缓缓摇了摇头。 窗外冷风拂过,吹进冬日的味道,很冷,让人发自内心觉得心寒。 所有的事情她都能跟夏妈妈说,可唯独这一件,她无论如何不能开口。 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又有谁会信呢?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低头抹了一把脸,这一次,手上没有泪痕。 万幸,她没有再哭。 崔云昭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夏妈妈的胳膊,把脸迈进了夏妈妈的怀中。 那是久违的,属于母亲的味道。 崔云昭声音低哑,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痛苦。 “妈妈,我就是忽然觉得有点累。” “让我睡一觉吧,可能睡一觉就好了。” 29.第 29 章 马车疾驰, 寒风呼啸。 到了冬日,博陵城一日比一日冷,家家户户都烧起了薰笼, 让屋子里暖和起来。 就连出门,梨青也细心地准备了暖笼,让她放在怀里驱寒。 崔云昭感受着怀里的温暖, 感受着夏妈妈的温柔,很快就安稳下来。 她的那颗心, 似乎也跟着平静了。 车帘放下, 崔云昭没有继续去看窗外的霍檀。 她仿佛长不大的孩子, 正依偎着长辈撒娇。 夏妈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声音温柔:“小姐, 若是因为姑爷, 那你就直接同他说。” “夫妻之间,最要紧的就是不能隐瞒, ”夏妈妈说道,“秘密多了,日子就越来越难, 遇到什么难事, 你就直接同姑爷说,姑爷瞧着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儿,不会隐瞒小姐的。” 夏妈妈以为她看到了同霍檀有关的事, 才有此一言。 崔云昭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言语。 马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若是以前的崔云昭,大抵会难过许久,但今时不同往日, 崔云昭早就不是过去的她了。 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工夫,崔云昭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从夏妈妈怀中起身。 她脸上没有泪,唇角也带着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没事了。” 夏妈妈松了口气:“小姐没事就好。” 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白鹤书院门前。 白鹤书院开门教学,每日都有人在,所以不用提前知会,随时可来请学问道。 崔云昭下了马车的时候,守门的门房还误会了:“娘子是过来报女学的?” 崔云昭摇摇头,笑道:“我是来请见山长的,劳烦通传一声。” 门房问了她姓氏,听说她姓崔,也没有好奇张望,让崔云昭进里面的客室略等,然后就匆匆进去了。 大约一刻之后,门房就来请人。 崔云昭跟着他一路往里面行去,一路上,绕过假山竹林,能看到隐约的山房和教室。 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处传出,那是孩童稚嫩的嗓音。 门房见崔云昭很专注,便笑着说:“那是启蒙班的小弟子,一般都是跟读。” 崔云昭见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便夸赞:“还是白鹤书院好。” 很快,门房就领着她去了最里面的书斋。 门房敲了敲门,崔云昭便应声而入。 里面,一位四十几许的美须长者正在写字。 等他把手里那一卷大字写完,才抬头看向崔云昭。 许多年未见,崔云昭从稚嫩孩童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女,模样同少时已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但她的那双明亮的眸子一如往昔,倒是让朱少鹤一下子就想起来她是谁。 “世侄女?” “几年未见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朱少鹤忙放下笔,转身出了书桌,请崔云昭到茶桌前说话。 “这几年书院事情繁多,少有登门,倒是有些生疏了。” 朱少鹤如此一言。 其实并非他事务繁多,只是不愿意同崔序这样的虚伪小人打交道,故而便不怎么登崔氏高门。 崔云昭心里自是清楚,她笑笑,说:“几年不见,如今见世叔朗月清风,踔厉风发,侄女心中大安。” 朱少鹤同她父亲早年是至交好友,多有来往,崔云昭也见过他许多回,自然了解这位世叔的秉性。 故而崔云昭没有多说客套话,直接说:“世叔,今侄女婆家小叔想要进书院读书,不知有什么章程?” 朱少鹤倒是感叹了一句。 “如今你也嫁人了,斯人已去,岁月如梭啊。” 崔云昭知他怀念父亲,便也跟着端起杯中茶,遥遥一敬。 朱少鹤倒也没有一直伤感,吃了一杯茶后,就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问了问霍成朴的情况,听她说学生有些少言,性胆小,便捋了捋长须道:“那便让他跟着二班来读,那边的学生同他年岁相仿,因早年没有启蒙,所以到了七八岁上才来开蒙,他也能跟得上。” 这样的孩子,大多是凡俗出身。 崔云昭立即欣喜道:“多谢世叔。” 朱少鹤却摆了摆手:“你选了我这里送小叔来读,可见是对白鹤书院的认可,还是我要感谢你。” 叔侄两个说了会儿话,朱少鹤才问:“你成婚仓促,崔氏并未给我发请帖,我只隐约听你世兄说过几句,道你嫁给的是博陵城中的军户子?姓甚名谁,为人如何?” 说到这里,朱少鹤的表情显然有些凝重。 崔云昭安静坐在那,听到他这般问,倒是没有埋怨,只说:“正是,夫婿名叫霍檀,如今在吕将军麾下当差,官拜军使,颇有些名气。” 朱少鹤倒是有些意外:“竟是霍军使?” 崔云昭也很意外:“世叔竟是认识夫君不成?” 朱少鹤又捋了捋长须,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若是他,倒也是不错的人选。” 崔云昭真是奇了。 她只知道霍檀在武将中人缘极好,将军们赏识他,长行们敬仰他,却没想到朱少鹤这样的文人墨客竟也对他赞赏有加。 许是件崔云昭面有疑惑,朱少鹤便笑道:“原我确实见过侄女婿,不过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岁。” “三年前,我同你世兄回乡祭祖,路过武平时却遭了山匪,当时武平山匪拦住了所有的要道,把过往商客和百姓全部掳掠回去,要么自己拿银子自赎自身,要么就留在山上做奴隶。” “我同你世兄只是回乡祭祖,并未带那么多银两,当时就只能留在山上做奴隶。” “那几日我同你世兄真是心急如焚,生怕你伯母和嫂嫂在家里担心,每错过一日,就焦急一分。” 崔云昭认真听着朱少鹤的话,眼睛越来越亮,看起来十分专注。 朱少鹤沉浸在回忆里,继续道:“一连五六日,山上都没有动静,我跟你世兄越发焦急,暗地里同其他人一起议论逃出去。” “可那些山匪手里都有刀剑,又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我们同他们斗,即便人数更多也没什么胜算。” “就在大家已经没有章法时,岐阳马步军赶去救我们了。” 崔云昭立即就明白,当时霍檀就在军中。 朱少鹤看向崔云昭:“当时率队的正是吕将军,但那日战功卓越的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霍檀?” 想来也只有他。 朱少鹤淡淡笑了:“正是他。” “你怕是没见过他上阵杀敌的样子,那一手长戟使得虎虎生风,他那年年纪不大,我听吕将军说他刚参军没多久,却是那么有勇气,一点都不害怕。” “当时土匪们乱成一团,有一个土匪趁机劫持了个孩子,用刀逼迫士兵不要靠近,也是霍檀一骑当先,不顾危险直逼那土匪面前,一边徒手挡住对方的长刀,一边救下了孩子。” “胳膊上受了伤,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朱云鹤不愧是教书先生,说起故事来声情并茂,让崔云昭能完全沉浸其中。 “他当时的英武身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吕将军知道我身份,便派兵送我回博陵。” “带队的正是霍檀,我那时才知道他姓甚名谁。” 这一段渊源倒是有些感人,崔云昭听到这里,便说:“那夫君同世叔还挺有缘分的。” 朱少鹤便长叹一声:“说起来,都算是救命之恩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崔云昭:“你这位夫婿很了不得,那一路上我同他闲聊,意外发现他虽是武将,但读过许多书,是个聪慧练达的性子,难怪短短几年,就升迁至军使。” 崔云昭道:“世叔谬赞了。” 朱少鹤摇摇头,说:“我并非因救命之恩就夸赞他,当时一起上山剿匪的还有吕将军的长子,那少年郎比侄女婿还要大几岁,却瞧着很不成样子,两个人甚至不用比,就看他们杀了多少敌人,便知道谁更勇武。” 说到这里,朱少鹤也有些欣慰。 “世侄女,你嫁了个好夫婿。” 这话前世有很多人同崔云昭说过,尤其是她和离之后,说这话的人就更多了。 人人说她不惜福,说她睁眼瞎,看不到身边的好良人。 白白错过霍檀这样一个开国帝王,白白错过了母仪天下的机会。 若是只看表面,确实是可惜极了的。 可当年的事情,外人所见不多,崔云昭心里自也有无数委屈,不能为外人道也。 她回过神来,对朱少鹤笑了笑,道:“有劳世叔挂念,侄女会认真听讲,好好同夫婿过日子。” 朱少鹤见她认真,这才松了口气:“是也,是也。” 事情办妥,崔云昭又听了故事,这便要起身回去。 朱少鹤倒是叫住了她:“世侄女,回头送学生过来的时候,若是侄女婿得空,让他也一起过来。” “当年一别,许久未见,我还想要感谢感谢他。” 崔云昭没想到他是真的欣赏霍檀,于是便道:“好,我一定同夫君说。” 朱少鹤亲自送她出书院。 路上,朱少鹤还叮嘱:“我知崔氏族学赫赫有名,里面教导的都是大儒,但你父母都已故去,家中怕是不会悉心教导,我不便登门,但若你们姐弟有什么事,都可与我来讲。” “霆郎的课业,也要盯紧,莫要荒废。” 他一路上絮絮叨叨,却是用心良苦。 崔云昭用心听了,在门口道别时深深鞠了一躬:“有劳世叔,待得拜师那日再登门拜访。” 待崔云昭上了马车,夏妈妈才长舒口气。 “许多年不见,朱先生还是这般清风人物。” 崔云昭笑了笑,点头说是。 夏妈妈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 崔云昭好笑地说:“妈妈这是怎么了?” “听朱先生夸赞姑爷,我竟是听傻了。” “万没想到姑爷也能同世家大儒谈笑风生。” 崔云昭回忆片刻,难得也跟着夸了霍檀一句。 “他啊,当真是文武双全呢。” ———— 大抵朱少鹤为人端方,如皎皎朗月,同他说过一席话,崔云昭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今日的事情办得利落,崔云昭见时辰还早,便去自家的铺子巡视。 她手里除了绸缎庄和粮铺,刚刚看账簿,还有一家杂货店,铺子的位置都很好,显见当时殷氏对女儿的疼惜。 夏妈妈以前便管着这几家铺子,掌柜和跑堂都认得她,今日难得见了小姐,都有些拘谨。 崔云昭一一见过,最后选了绸缎庄的掌柜,对夏妈妈道:“刘掌柜经验老到,让他帮着选上一两个账房和掌柜,好送去伏鹿。” 夏妈妈点头,道:“我知道了。” 崔云昭想了想,又说:“伏鹿的那一百亩良田,你要亲自去看过,除了米粮,还要多种蔬菜瓜果,说不定以后我们也要去伏鹿。” 夏妈妈倒是没想过这一点。 “小姐是想去伏鹿玩?”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 她道:“吕将军官拜博陵防御使,算是岐阳节度使郭节制的心腹,近来武平听闻又有动乱,武平节度使李丰年是前朝末帝刘惜荫的姐夫,是奉天长公主的夫婿。” 崔云昭的声音很淡,却听得夏妈妈心惊肉跳。 “即便李节制想要老老实实为当今鞍前马后,可当今能安心吗?” 乱世之下,礼崩乐坏,王政不纲,权反在下。 当今圣上裴业本是前朝重臣,跟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被前晋割让给厉戎的幽云十三州,就有两州是裴业亲自打回来的。 这样一位看似忠心耿耿的大将,在皇帝的猜测和排挤之下,在王朝的末路之时,也只能揭竿而起,成就帝业。 如今中原腹地百家争锋,只要有本事,谁都能做皇帝。 但这个皇位能不能坐稳,没有人知道。 裴业也是刀枪剑戟里过来的,如今做了皇帝,心里自然很清楚,那龙椅他自己能否坐稳都不知,又如何国祚绵延? 崔云昭叹了口气。 “方才在粮铺,我发现最近米价涨了两钱,但此时应该有陈米出粮仓,故而有此猜测。” 崔氏不论男女,从小皆上族学。 只不过女子不能科举,家中的贵女们读书只读到出嫁时,所学更多是经史子集,陶冶情操,增加见识。 这也是为何崔氏女名满天下,多登后位。 娶妻当娶贤,崔氏女贤能者不知凡几。 崔云昭早年不觉自己如何,她平白活一遭,日子过的既不顺心,也不写意,更没有指点江山,匡扶国祚的能力。 那时她只想平静一生,可命运却是那么有趣,在被那么痛苦毒杀之后,她却还拥有一次重活的机会。 这似乎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这一世,崔云昭决定好好过。 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乱世之下活得凄苦的百姓,她总能做点什么。 崔云昭道:“夏妈妈,方才我没在粮铺里说,是想同你商量。” 夏妈妈正色道:“小姐请讲。” 崔云昭点了点头,思索着说:“每年冬日,朝廷都会开仓,放出库存的陈米,冬日寒冷,青黄不接,这陈米可让百姓能度过冬日。” “今年的陈米未至,咱们家的新米,便不要再涨,让百姓好歹能吃上一口饭食。” 夏妈妈眼中满是欣赏:“就听小姐的。” 崔云昭也笑了,但笑过之后,表情又有些凝重。 “夏日丰收新米,那时米贱,六十文一斗,岁过秋日,到了冬日时节,新米便涨到了八十文,方才我看家中粮铺已经涨到八十二文,而陈米却未至。” “孙掌柜说已经问过府衙的录事,今年的陈米一直留在伏鹿,没有下发到各州。” “陈米留中,妈妈觉得,还能用去做什么?” 夏妈妈叹了口气。 她虽没有小姐那般见地,却也是殷氏和崔氏出来的内管家,自然见多识广。 崔云昭这么一说,夏妈妈便明白,朝廷这是不能留李丰年了。 “又要打仗了啊。” 夏妈妈说到这里,不由担心:“姑爷会不会去?” 崔云昭愣了一下。 前世霍檀并未去这一次的剿逆,他留在博陵守城,也正是因此,他在今岁并未升迁。 这些她自然不能说,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夏妈妈有些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道:“我回去做些糖馍馍,预备着吧。” 糖馍馍是一种很舍得米粮盐糖的糕饼,很硬也很厚,需得用热汤泡着才好吃,但若是行军打仗带着,用火一烤,不仅香甜,还能补充体力,是最好的富贵军粮。 一般军队里是不会给准备这样的军粮的。 崔云昭见夏妈妈担忧,便说:“那就有劳妈妈了。” 主仆两个说着话,就回到了家中。 此时天色有些晚了,落日光芒照耀在霍氏平凡的门楣上,也照出几分古朴之色。 崔云昭下了马车,刚要进去,就听一道低沉熟悉的嗓音:“娘子。” 崔云昭回过头来,就看到霍檀从巷中行来。 他应当在安马道放好了枣红马,步行回来家中。 落日熔金,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给他那张英俊的面容镀上一层金色。 余霞成绮,瑰丽缤纷。 霍檀本来英俊冷冽的面容也好似温暖了下来,尤其那双看着崔云昭的眉眼,好似有万千温柔言。 “娘子去了哪里?”霍檀说着话,步伐行云流水,已经来至崔云昭面前。 崔云昭仰头看他。 只一个时辰不见,总觉好似相隔经年。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忆方才那一幕,对霍檀淡淡一笑:“我去白鹤书院。” “郎君刚下差?辛苦了。” 霍檀点点头,夫妻两个并肩进了家宅。 等回到堂屋,崔云昭脱去披风,就看霍檀直接在冷水里洗脸。 “你等等……”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霍檀已经洗完了脸,正用帕子擦。 “怎么了?” 崔云昭:“……” 真是个不怕冷的莽夫! 崔云昭瞪他一眼,见霍檀要更衣,便上前两步,帮他解开衣衫。 霍檀垂眸看着面前娇小的妻子,不由勾唇笑了笑。 “娘子可有事?” 这几日霍檀是发现了,自家这位娘子嘴上说的好听至极,但若是让她亲自动手,必得有所图才行。 否则牵一下手都是不肯的。 霍檀毫不介意这一点,相反,他还有点享受。 男人就是有这臭毛病,越是不容易得到的,才越是珍贵。 霍檀享受崔云昭的“照顾”,一边笑着说:“娘子只管说就是了。” 崔云昭抬眸看他一眼,帮他把外袍脱下来,然后才道:“过几日妈妈要去一趟伏鹿,我母亲的嫁妆中,伏鹿还有大部分产业,前些年都在二叔母手中打理,我不放心,得让夏妈妈去看看。” 崔云昭只说了这一句话,霍檀就点了点头。 “好,我会派人陪夏妈妈一起去。” 他是真的相当聪慧,夫妻两个之间有许多话不用直接明说,却已然心意相通。 霍檀见崔云昭惊讶看向自己,取了家中穿的柔软长衫随手穿上,然后就坐在了八仙桌边。 他给自己倒了碗茶:“咱们夫妻两个说来真是心有灵犀,有时候娘子给我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要怎么办了。” 霍檀抬眸,冲崔云昭洒脱一笑。 他的笑容干净,清朗,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纯粹。 “娘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天作之合啊?” 崔云昭瞥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是不是天作之合我不知道,但郎君的聪慧我已有了见识。” 崔云昭坐到了霍檀另一侧,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她把白鹤书院的事情说了,然后才道:“郎君先前怎么不说同朱世叔还有这一段渊源。” 霍檀又喝了一碗茶,才说:“朱先生是当世大儒,当年不过是军令所授,职责所在,当不得救命之恩。” 霍檀一贯如此。 他是军人,救人是分内之事,怎么能挟恩图报? 崔云昭自是知道他的秉性,故而也没有多言,只是说:“朱世叔至今还对你记忆犹新,同我反复夸赞,还道十二郎过去读书时,让你也一起去,他许久未见,还有些想念。” 霍檀笑了:“甚好,甚好,我也想同先生畅谈一番。” 话说到这里,崔云昭就有些想问白小川的事。 她垂眸思忖,把话头捋顺,刚要开口,却忽然被霍檀抓住了手。 他刚用冷水洗过手,手指冰凉凉的,但手心却很温热。 他的大手牢牢握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一丝一毫都不松开。 崔云昭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霍檀翻过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平她微微曲着的纤细手指。 三道细小的血痕顿时展露在两人眼前。 崔云昭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可霍檀握得太紧,让她连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怎么受伤了?”霍檀的声音低沉,却很悦耳。 酥酥麻麻的直抵人心。 不知道怎么的,崔云昭觉得脸上很热。 霍檀垂着眼眸,崔云昭看不到他的情绪,只能看到他从腰间取下药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盒。 “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霍檀轻叹一声,打开瓷盒,从里面沾出一点洁白的膏药。 一股药香瞬间充斥在崔云昭鼻尖,惹得她脸更红。 “不过是小伤,不碍事。” 霍檀却摇了摇头。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崔云昭,神情很专注,也很认真。 那一双灿若星河的眸子里仿佛有一片没有尽头的星海,引得人沉醉其间。 “伤在娘子手,疼惜在我心。” 霍檀的声音在崔云昭耳畔萦绕,烫红了她的耳垂。 他动作轻柔,认真,一点点给崔云昭那微不足道的小伤上药。 “以后娘子还是仔细一些,”霍檀叹息道,“否则我真的不敢放娘子出门了。” “娘子受伤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30.第 30 章 崔云昭被他这话说得, 几乎面红耳赤。 她感受着手心里的麻痒,斥道:“胡说什么话,油嘴滑舌的。” 霍檀没有回答, 他正认真给她上药, 等右手上完了,他才道:“左手与我看看。” 崔云昭左手心也有小伤, 本不想给他看, 闻言却见他神色认真, 便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多大点事啊。”她喃喃自语。 等药都上完了,霍檀才玩笑似地说:“娘子怎么伤到了手心?可是谁惹娘子不痛快了?” 崔云昭抬起眼眸, 忽然似笑非笑看他。 不知道为何,霍檀只觉得背后发凉。 “是呢, 谁惹我不痛快了?” 崔云昭这般呢喃一句,便收回手, 用指腹慢慢把金疮药揉进伤口里。 霍檀看她动作, 才道:“伤口不大,也不用包扎, 晚上洗漱过后再上一次药,明日就能好了。” “娘子以后小心着些。” 崔云昭应了一声,瞧着倒是听话。 这会儿时辰有些晚了,梨青进来问了一句, 崔云昭就说要开饭。 等饭菜端上来,崔云昭才同霍檀道:“也不知道郎君喜欢吃什么,只叫桃绯备了一只烧鸡, 另外切了些水晶脍,让巧婆子炒的菜,郎君若是不喜, 可同我说。” 霍檀见这一桌四个菜,已经很是丰盛了,不由笑道:“我什么都吃,没有忌口,也没什么喜好,娘子选你爱吃的让厨娘做便是了。” 崔云昭点点头,两个人就开始沉默吃饭。 吃了一回儿,崔云昭见霍檀已经放松下来,才开口:“说起来,今日出门去白鹤书院时,倒是碰到了郎君在巡防。” 霍檀捏着筷子的手很稳,他咽下口里的饭,然后说:“正是,今日也不知怎的,突然派我去巡城。” “我瞧着,郎君带了一押人,其中就有那个白小川。” 白小川此人确实不太像是霍檀能选出来的精兵,旁人见了,也会问上一句,故而崔云昭这么一问,霍檀倒是不怎么惊讶,也似乎没有起疑。 “今日刚好轮到他们那一押。” “娘子对他倒是记忆深刻。”霍檀抬眸看了崔云昭一眼。 他眼神很深邃,有一种夺人心弦的锋锐。 崔云昭没有被他唬住,甚至抬眸冲他笑了笑:“那位白长行,实在不像是郎君会喜欢的类型。” “因着好奇,所以我随口问问。” 只一句话,就把他的疑惑说清了。 崔云昭看起来气定神闲,但全副心神都紧绷着,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霍檀目光下移,落在她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上。 “娘子,既然只是随口问问,你紧张什么?” 霍檀的声音很低,烫的崔云昭受伤一抖,差点没把筷子扔到桌上。 她并非紧张,她只是太过关切,以至于失去了平常心。 她太想要知道答案了。 但重回十年前,一切都还只是萌芽,她想要直接询问到事情的真相并无可能。 那种未知的滋味太过难熬,甚至会让人产生恐惧。 所以崔云昭想尽一切办法查到真相,她也不放弃任何的可能和机会。 霍檀见崔云昭一下子失了神,也不由正色起来,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 他放下筷子,认真看向崔云昭。 “娘子想听什么话呢?” 他没有再问崔云昭为何如此关注白小川,只问她想问什么。 崔云昭垂下了眼眸,不去同他深邃的眉眼对视。 “那郎君便说说是如何看待白小川的吧。” 霍檀应了一声,他想了想,才开口:“当时部中缺人,有几名长行伤病退守,而白小川的部几乎全军覆没,人数正合适,上峰下令之后,我便把剩下的人全部收编。” “做军使是不能有偏见的,有许多士兵看起来瘦弱,但刀枪剑戟都使得厉害,”说到这里,霍檀顿了顿,看先崔云昭,“白小川确实年少,但武艺不错,加上为人肯吃苦,是个好兵的苗子。” 霍檀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平铺直述,语气里没有任何对白小川的喜恶。 崔云昭垂下眼眸,她想了想,又问:“那郎君愿意留他在身边吗?”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若是面对其他人,霍檀一定不愿意开口,但此刻面对的是自家娘子,无论崔云昭为何问他这个问题,霍檀都不会拒而不谈。 他思索片刻,毫不犹豫说:“如果有得选,我应该是不会的。” 崔云昭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浮上心头,让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缓缓放松下来。 但一切还远不到尘埃落定时。 “为何?”她听到自己轻声询问。 霍檀笑了一声,他端起汤碗,抿了一口热汤,然后才道:“因为我同他不是一路人。” 这回答让崔云昭有些意外。 “不是一路人吗?” 霍檀点点头,他看着对面娘子红艳艳的唇瓣,眸色微微加深。 “是啊,我同他自不是一路人,我上阵杀敌,虽也是为了家族和前程,但我也更想回护一方百姓,让手无寸铁的百姓们能安居乐业。” “他不一样的。” 崔云昭隐约明白了霍檀的意思。 他微微松了口气,问:“那以后会如何?” 她这话问得有些含糊,霍檀却听懂了:“不如何。” 崔云昭又愣住了。 事关性命,崔云昭对待跟前世有关的人事时都很谨慎:“这是什么意思?” 霍檀见她依旧追问,不由又眯了眯眼。 “今日娘子的问题可真多,”霍檀道,“就是不知娘子从为夫这里问这么多问题,为夫都一一回答,可有什么好处?” 崔云昭起先没有听懂,抬眸就看到他戏谑的目光,不由霎时红了脸。 “你这人,不过随意问一问,怎么就要……就要……” 那些话,崔云昭实在说不出口。 霍檀哎呀一声,满脸都是惋惜:“既然娘子不想知道答案,那我便不说了。” “吃饭,继续吃饭吧。” 崔云昭:“……” 崔云昭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心底里最后那点紧张都不翼而飞,只剩下满心执著。 “不行,我要知道。” 霍檀挑了挑眉:“那娘子如何报答我的知无不言呢?” 崔云昭脸上泛红,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实在不知要如何说。 即便是现在的她,脸皮也没有厚到主动的地步。 橘红的烛灯下,对面的娇嫩美人肌肤凝露,只看她贝齿微露,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光影。 霍檀忽然觉得厅堂里很热。 他不自觉喘了口气,轻轻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美人在侧,却看得着摸不着,真真让人心痒难耐。 崔云昭被他看得直接低下了头去。 以前霍檀虽也喜欢在帐子里肆意妄为,可那都是晚上,这会儿不过才到了酉时,夕阳还未彻底落下,他倒是越发不知羞耻了。 “霍檀!” 崔云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也实在是羞涩难当,最终还是只能用撒娇耍赖的法宝。 “霍檀,这里是堂屋!” 霍檀眼睛一亮:“娘子的意思是,到了帐子里就什么都行了?” 崔云昭:“……” 崔云昭被他说的羞红了脸。 灯光之下,美人那般面红耳赤的模样,那小脸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下。 这么想着,霍檀也就这么做了。 管它什么约定,管它什么承诺,美人当前,一切都不存在。 下一刻,崔云昭就感到自己被摸了一下脸。 霍檀的手又热又长,还有着常年握兵器的老茧,摸在脸上的存在感很强,让人想要忽视都不行。 崔云昭刚要躲闪,霍檀的手已经飞快抽离。 她气急败坏地要去伸手要打他,可刚成伸出手她就后悔了。 对面的男人直接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还轻轻摩挲了一下。 霍檀眉眼含笑,因着在同她调笑,面容上少了几分少年将军的刚毅,反而多了些风流倜傥。 “娘子,摸一下不违约吧?” 霍檀的嗓音低低哑哑的,好似琴弦拂过心尖。 崔云昭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似着了火,是被霍檀烧起来的燥热之火。 她主动出击的时候,觉得一起都在掌控,现在被霍檀反客为主,顿时有一种自己被调戏的错觉。 崔云昭狠狠瞪了他一眼:“放手。” 霍檀抿了一下嘴唇,引得崔云昭不得不看向他的薄唇。 被崔云昭那么一看,霍檀一点都不羞涩,大大方方让她看。 “娘子,别急啊,”霍檀笑着说,“我这不是怕娘子打我太用力,回头伤了自己的手,你手上还有伤口呢。” 崔云昭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觉得自己说不过霍檀了。 果然,只要脸皮够厚就无所不能。 霍檀见崔云昭不再发脾气,人也慢慢冷静下来,才轻轻又捏了她的手腕一下。 “娘子,你答应我好好吃饭,我就松开手。” 崔云昭哼了一声,霍檀这才放开手。 然而下一刻,崔云昭眼睛一转,还是在他胳膊上锤了一下。 虽然崔云昭这一次用了十成的力气,但霍檀还是不痛不痒,只是哎呦呦叫冤枉。 “我这不是看娘子太紧张,给娘子缓和一下心情?”霍檀作怪逗她,“怎么样,娘子这会儿好些了吗?” 崔云昭这才反应过来,因为霍檀插科打诨,她自己倒真的没那么紧张了。 那颗一直紧紧绷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 “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霍檀眯了眯眼睛,他重新拿起筷子,笑着说:“娘子,我麾下的士兵虽然都是我亲自选出,但整个博陵大营做主的是吕将军。” “这大营并非一人之下,我麾下的士兵,也不能随意处置,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白小川以后会如何,他是否会继续留在我身边,我都不知。” “这个答案,娘子满意吗?” ———— 霍檀说的没错。 现在的他不过是军使,他喜不喜欢手下的士兵,或者想要挑选什么样的人才,暂且都不由他说的算。 他手底下的弟兄们也是陆陆续续来到他身边,偶尔霍檀实在欣赏谁,才会去同上峰开口相求。 霍檀见崔云昭神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就低声说:“我的上峰是木森木副指挥,若我有瞧中的长行,会先看是否有其他军使看中,若没有,我才会去请示木副指挥。” 霍檀顿了顿:“木副指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我也不能太过任性妄为。” 说到这里,霍檀又去看崔云昭。 崔云昭正认真听着他的话,神情里没有任何不耐。 说来也奇怪,崔云昭这样的世家千金,往常来说是并不怎么关心军营里的事的,但崔云昭显然是个意外。 不,更往深处说,崔云昭现在表现出来的脾性,跟她以往的传闻迥然不同。 霍檀当然会心生怀疑。 但他也只是怀疑而已。 崔云昭是他的娘子,无论她是什么模样,两人既然成亲,那就是一家人。 万没有因为疑惑就百般刁难和防备的道理。 所以她既然表现得开朗大方,又细心亲切,那霍檀便陪着她,慢慢熟悉她的为人。 霍檀本来不心急。 但方才那般拉拉扯扯的,让他也不由心头起火,总想做些什么。 崔云昭原本还在认真听霍檀说话,结果霍檀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崔云昭再去看,却发现他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那双眸子深邃得吓人。 不知道为何,崔云昭心尖一颤。 霍檀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已经被霍檀拆吃入腹。 崔云昭好不容易恢复洁白的脸,重新泛起红晕来。 “郎君怎么这般看我?怎么了?” 她的声音莹润,仿佛玉石一般,霍檀喉结上下滑动,倏然间抽回了视线。 “哦,我只是觉得娘子有些奇特。” 崔云昭心中一紧。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努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我有哪里奇特?” 霍檀笑了笑,示意她继续用饭。 “娘子与我听闻的不同,也与寻常所见的高门贵女不同,竟是对军营中事这般关心,听我说来也不觉得不耐烦。” 崔云昭也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解释她早就想过:“郎君,我既然嫁给了你,以后就是军使娘子,我当然要更关心军营中的事,否则以后万一有有事情发生,我却什么都不知,岂不是两眼一抹黑?” “家里祖母年长,母亲又经历丧夫之痛,长姐孀居在家,弟妹们年纪还小,”崔云昭声音很清脆,听得霍檀心里舒坦,“以后夫君总要领兵在外,那家中便只剩下我们这群妇孺,我当然要能立起来,成为这个家的当家人。” “软弱和退缩,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也是最令我不齿的行为。” 崔云昭这话,也是说给前世的自己。 霍檀没想到能听到她这般坚定有力的回答,先是一愣,随即便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醇厚悦耳,犹如上好的古琴,让人听之难忘。 灯光之中,少年将军面容英俊,笑容是说不出的洒脱肆意。 他明明生的这般斯文俊秀,可大笑起来的模样,却有一种谁也掌控不住的野性之力。 那是沸腾在他骨血里的,不服输的勇气和俾睨天下的气度。 霍檀这么一笑,倒是把崔云昭后面的话都打断了。 她不解地看着霍檀,霍檀便慢慢收回了笑,转头正色看向她。 此刻他眼眸中,多了些崔云昭不甚明了的东西。 那种深邃,前世的崔云昭似乎在很多年后才见过。 霍檀长舒口气,清了清嗓子,才端起手边的汤碗。 崔云昭爱喝汤水,今日夏妈妈一过来,就给她炖了一罐山药鸽子汤。 霍檀这是沾了自家娘子的光,才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暖汤。 “娘子,我敬你一杯。” 崔云昭看着那碗洒脱不羁的鸽子汤,心里腹诽这人真是混不吝,哪里有用汤敬人的道理。 可手却不听使唤,也跟着端起了汤碗。 青瓷莲花汤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以汤代酒,谢娘子愿意回护这个家。”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低低应了一声,也浅浅抿了一汤。 这一顿饭吃得时间有些久,直到饭食都吃完了,崔云昭竟都有些累了。 吃过了饭,夫妻俩就回了卧房。 暖房里的热水都备好了,夫妻俩一人一个木桶,坐在拔步床的脚踏上泡脚。 两个人并肩而坐,让热水抚平白日的寒冷。 崔云昭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困顿了。 今日她得到了些消息,也有了进展,更是知道了霍檀的态度。 那颗紧绷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而霍檀什么都没想,只坐在边上看她。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丽。 崔云昭的样貌在整个博陵城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可称得上是博陵第一美人。若非如此,她的婚事也不会被这般瞩目。 霍檀何德何能,娶得这样的美人,也是他运道好。 想到这里,霍檀忽然开口:“娘子,我不问你为何关注白小川,但方才的话还未说完,我还是要同你说清。” “在我看来,虽然我同白小川并非一路人,若是有的选,我大抵也不会选他,但现在他已在我麾下,我就不会无缘无故赶走他。” “现在的白小川,是个合格的士兵,也是个优秀的士兵。” 崔云昭的瞌睡慢慢散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很快,她就明白了霍檀的意思。 他先告诉她,即便她很反常问了白小川的事,他都不会起疑心,也不会追问她为何,他尊重她的问题。 然后他也很坦诚,告诉他白小川现在是个好士兵,他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离开自己麾下。 那样,是对一个好士兵的不尊重。 崔云昭心中微沉,却并未难过,她甚至还有些高兴。 因为现在的白小川,并不是霍檀的心腹。 只要她有耐心,一点点发觉线索,总能发现真相。 她不能着急。 日子还长,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天天过,说不定哪一天,真相就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崔云昭这般想着,也冲霍檀点了点头。 “好。” “其实我只是今日瞧见了,有些好奇罢了,”崔云昭笑了笑,神情很是放松,“我并非关注他,我对郎君麾下的许多人都很关注。” 霍檀咦了一声:“这是为何?” 崔云昭看向霍檀,那双漂亮的凤眸眼尾微调,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眼眸中的笑意。 她似乎是很欢喜的。 “他们要跟随在郎君身边,郎君的安危同他们息息相关,我忧心郎君,自然会关注他们。” 崔云昭声音又柔又软,尤其是那眼神,好似在发光。 她的表情配合着语气,有着让人心痒痒的娇媚。 霍檀喉结滑动,忽然又觉得热了。 崔云昭还不自觉,以为自己把霍檀糊弄过去,心里还有些小得意。 “郎君,我是不是很好?” 霍檀低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在隐忍什么。 崔云昭没有注意他的眼神,她正在看水桶里自己洁白的脚丫。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抚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那大手又热又烫,带着她不自觉想他看去。 崔云昭有些失神。 就在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的呼吸就被他夺走了。 他的唇好热。 她也是。 崔云昭只觉得自己忽然飘到了天上去,可天上也很热,就连天上的云朵,都是暖融融。 她不仅被夺走了呼吸,也被夺走了神智。 她不能思考了。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知道崔云昭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霍檀才微微放开了她。 可能被亲傻了,霍檀放开她,她也没有立即反击。 反而呆愣愣坐在那,满面潮红,就跟无辜的小兔子一样。 霍檀看着这样的她,眸色更深。 崔云昭愣愣的,就看到霍檀伸出手,摸了摸他自己嘴唇。 “你……” 这个字一说出口,崔云昭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了。 她面上又红又热,说不出的羞赧涌上心头,立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 可她不停拨弄水的动作却出卖了她的惊慌失措。 “霍檀,你无赖。” 崔云昭喘了口气,立即就开始控诉。 霍檀大方承认:“对。” 崔云昭:“……” 崔云昭又斥道:“你言而无信,你不讲理!” 霍檀:“是!” “娘子,你惩罚我吧,”霍檀非常上道,“无论你怎么惩罚我,我都接受。” “快,快来惩罚我。” 崔云昭:“……” 崔云昭真是从来没见过霍檀这么无赖的一面。 前世的时候,她不怎么同他说话,而他也渐少露面,即便有事要说,霍檀也都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不会这样逗她,闹她,故意偷亲她。 他也不会这般笑着耍赖。 现在的霍檀,再也不是白日里威风赫赫的少年将军,他只是个同妻子玩笑的少年郎君。 开朗,风趣,面上永远藏不住笑。 崔云昭心里头羞赧,又觉得那个吻很美好,不知要如何面对他,只能撒娇发脾气。 “霍檀,以后不许了。” 霍檀哦了一声,有些疑惑:“娘子,我听不懂啊,以后不许什么?” 崔云昭飞快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流淌着笑意,便立即收回视线。 屋里烛火摇曳,暖香扑鼻。 有道是芙蓉帐暖方情好,鸳鸯锦被做成双。 霍檀就看崔云昭的脸红成了一朵牡丹花。 “你不许再偷亲我。” 霍檀低低笑了,那声音就萦绕在崔云昭耳畔,烫的她不敢再去看他眼眸。 “谨遵娘子令,”霍檀一本正经,“下次要想亲娘子,我会提前询问。” 他忽然探过头去,去寻崔云昭的眉眼。 “娘子,我是不是很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