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庸小知县》 织坊案(一) 天色灰暗,雾意迷蒙,一座城门伫立其中。 挞挞马蹄声响起,一匹瘦马驮着一个满脸病色的男子一路颠簸到城门之下,旁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牵马小童。 城门之上,悬挂这一块残旧匾额,两个大字浑厚有力:伯庸。 忽而一阵风起,卷起一地细雪,突然什么东西从城头掉下来,“咚”一声砸到了老马面前,惊得马扬蹄后退了一步。 那东西滚了两圈停下来,满是脏污的头发披散在两边,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马上的人看。 那是…… 一颗大好头颅。 宋灵均呼吸滞住,瞪圆了眼睛,“哐当”一声栽下了马。 * 宋灵均头痛欲裂,浑身无力。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床头苍炱缭绕,床前站了一群……披麻戴孝的人。 他一开口声音嘶哑:“我又死了?” 最靠近宋灵均的是一个中年的圆脸,见他转醒一步抢上来,急道:“呸呸呸,大人您胡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 宋灵均环视一圈周围。 心说我怕说得太吉利了跟此情此景不搭。 他默默松一口气,看来自己还没有被焚香超度:“那我这是……” 那圆脸笑眯眯:“您这是到咱们伯庸了。” 伯庸。 想起来了。 伯庸县,位于大名疆域偏南,去京千里,隶属荆州青阳府。 上一任知县白度因屡屡以下犯上被撤职下狱,斩首示众。 宋灵均被派过来补这个缺。 他本是东阁大学士岑汝默门下学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唱了一出死谏,皇帝盛怒,他在狱中一蹲就是三年,受尽折磨不说,这期间还遭到老师背刺,族人相继惨死,最后连他自己也含冤而终。 谁料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宋灵均一睁眼重生回死谏之前:老师给他争取了一次御前辩解的机会,圣上宣召他进宫。 死过一回的宋灵均失去梦想,心有余悸,直接磕头摆烂:“臣死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让他给干愣了,一口气出了又好像没出,最后起早贪黑挑了块风水宝地,眼不见心不烦,把宋灵均给发配了。 宋灵均求之不得,京都的风水吃人,他巴不得滚得越远越好。 只是这皇帝陛下心眼实在不大,荆州所处偏远,宋灵均一路上车马劳顿没少遭罪。 好不容易撑到了伯庸,还遇见个“下马威”。 宋灵均想起自己晕倒前的光景,试探着问那个圆脸:“城口那颗头是……” 圆脸眯起眼睛微笑:“啊,那是我们伯庸上一任知县,白度。” 宋均当即无话,一股冷汗窜上背脊。 他还待再问,有人进来通报说谢神医来了,那圆脸转身就出去迎,嘴里念念有词:“哎呦谢神医,谢天谢地可算给请来了。快看看我们老爷没事吧?怎么一睁眼就说胡话,是不是摔下马磕到脑子了……” 他点头哈腰引进来一个鹤发老头,也一身白孝。那老头进来瞥了宋灵均一眼,喉咙里冷哼一声。 宋灵均:? 这怎么个事? 他冷着脸走到床前探查宋灵均脉案,半晌才淡声道:“无大碍,只是因旧疾未愈又连日赶路,加之骤然受惊,这才晕倒。好的是病未到肺,不会落下病根。” 那圆脸立刻松一口气,不知是为了宋灵均还是为了自己那一颗项上人头。 他拍着胸脯道:“那就好那就好,白大人可能只是走之前想和新上任的知县打个招呼,却不想惊到了大人,大人勿怕。” 宋灵均:…… “神医”谢静给宋灵均开了药方,说近些天尽量静养多休息。 圆脸送他离开,同时遣散了屋里乱七八糟的吏役。 屋里一时只剩下宋灵均,和他的仆童小咬。 小咬杵着腮帮子趴在床沿,眨巴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嘴巴一开一合:“……孝服?” 宋灵均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小咬,我们来到伯庸,你要牢牢记住三件事。” 小咬瞪圆眼睛看着他。 “不听,不问,不知道。” * 百姓听闻,新任知县到城门未及下马就被吓得晕死过去了,是被县衙官吏抬回衙门的。 人们纷纷猜测这位新知县的秉性,新知县醒来便放了三把火。 第一把烧花鸭,第二把蒸羊羔,第三把炖肘子。 此后一连数日,这位新知县托病不问民生不理词讼,人们只好等。 一等大半个月,眼看积案成山,知县又有了新的话术:已近岁末,让人们先去好好过年,有什么事,年后再说。 人们看明白了,这位知县处理讼务就一个“拖”字诀,便又送他个绰号,叫“拖知县”。 这日拖知县睡得正香被小咬喊醒,起身往窗外一看飘着细雪,便睡眼朦胧地往回躺,冲小咬招了招手。 小咬趴在他床边低下头。 宋灵均一抬手轻轻扯过小咬脸颊:“跟你说了不过午时都不算早,大清早吵老爷干什么?” 小咬脸蛋塞在宋灵均手里,脸被扯得变形还能维持个“面无表情”,他瓮声瓮气的:“逢三六九放告日,老爷当升堂审案。” “老爷说没说过年后再说?” 小咬一脸木然背诵:“此案苦主一百一十七人。还有一个讼师,老爷若不审理此案,那讼师就把老爷写进状纸一起告到青阳府衙。那讼师很有钱,一路打通吏役把状子递上来的。你就这样去请老爷。” 宋灵均噌一下坐起来。 * 亲民堂沸反盈天,一百来号人将堂前围得水泄不通,主簿范无成急得团团转,大冬天汗水把官袍都浸湿了。 捯饬完毕的拖知县终于迈着四方步走出来。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看着宋灵均拉开太师椅坐下,“啪”一拍惊堂木,声音响彻亲民堂。 昭兴二十一年冬,十一月廿九,伯庸县衙终于升了堂。 知县宋灵均一身官衣人模狗样地坐在堂上,头上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他双手交叠,下颌抵在手上,懒洋洋问:“堂下何人?” 堂下立着那人一身长衫,身板细瘦,五官清秀,几乎是个少年。 他向宋灵均行礼,脆声道:“回大人话,在下讼师钱天然,天是替天行道的天,然是安然的然。” 宋灵均又是一拍惊堂木:“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天,不知所以然的然!都快过年了你带这么多人来我县衙闹什么?” 知县大概没睡醒,声音怨中带气,甚至透着委屈。 亲民堂门口多得是凑热闹的乡里,范无成赶紧在一旁悄悄提醒他。 宋灵均吐了口气,敷衍问道:“你你有何诉求?” “钱某代伯庸织工一百一十七人,状告平蓝镇祖大用、许逢兰夫妇。” 堂下除了讼师钱天然,东西各跪了两拨人,东面是一个较年轻的女子,眉宇英气,落落大方,穿着虽破旧但也算体面。 相比起来西面那对中年夫妇邋遢许多,腰背佝偻,衣服都没怎么整理利索,是一早被吏役硬拖来县衙的。 “大人容秉。”钱天然的声音成串砸在堂上,字字清脆铿锵,“平蓝镇祖大用、许逢兰夫妇两年前开了一家织坊,一开始雇用左右街坊民妇数十做织工,半年里收益颇丰,引得邻近乡镇男女也纷纷前去织坊做工。可是织坊只按月发放工钱半年,此后一年时间,包括民妇孟鸢在内的一百一十七人的工钱,织坊分文未付。因此民妇孟鸢将祖氏夫妇告上公堂,请大人裁夺。” 这钱天然显然是个深谙打官司话术的,口风一转就开始哭惨:“去岁河堤决口,民垸遭毁,家家皆净。为了赚取这份工钱,多少人早出晚归,不能侍奉父母,不能照顾幼儿。谁曾想出尽苦力不得报偿,追讨无果,以致衣不蔽体,家无余粮,子饥不得食,母病不得医。年关在即,还请大人为民做主,让百姓拿回工钱,安心过年。” 听明白了。 一百一十七人想讨回自己的工钱,找了钱天然帮忙写状子打这场官司,旁边跪着的孟鸢是她们的代表。 这可不是小事。 宋灵均看向那对轻微颤抖的夫妻:“若那讼棍……” 范无成猛咳一声。 宋灵均从善如流改口:“……讼师所说属实,你夫妻二人把工钱把她们结了不就完了?你二人开办织坊两载当有盈余,何苦宁被邻里追债也不结清工钱?” 那对夫妻听了这话更是抖若筛糠,一开口便哭道:“大人,我们……草民真的没钱。” 钱天然抢道:“大人切莫听信这夫妻二人卖惨哭穷!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人,这世间断没有打工一年不得报偿的道理!” “你拱什么火,你审我审?”宋灵均看见这挑事的讼棍就没好气,他转头又问那对夫妻,“钱呢?” “……没有找到买家。” “胡扯。”宋灵均道,“荆州商业繁荣,丝织业尤其昌盛,你手握丝绸说找不到买家?” 他又问:“织出来的丝绸呢?” “我们的丝绸……”许逢兰话说一半,被祖大用猛地拽了一下,她立刻住口,伏跪在地上只是哭。 审不出来了。 宋均唬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知县大人!”孟鸢突然膝行一步叩首,“请大人手下留情,我们只求拿回应得工钱便好!” 她突如其来的激越把宋均吓了一跳,抬起的惊堂木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宋知县饿得不行了,实在没功夫耗,他放下惊堂木,转而问孟鸢:“你先起来,我问你,最初你们商定工钱如何结算?” 孟鸢直起身子,回道:“每月一结。” “祖氏夫妇并没有每月给你工钱,你还在织坊白干了一年之久,是不是?” “是。” 钱天然补充道:“许逢兰说今年是大商订购,不似先前零散出售,要等交货以后才有工钱,织工们这才没有急催。” “我问你了吗?”宋灵均把钱天然怼回去,又问孟鸢,“既是预订,交货期是什么时候?” “秋月末。” “也就是说织坊从秋月末起欠你工钱,雪下了两场你们才想起来告官讨要?” 宋灵均弯拐得孟鸢一时没转过来:“我们多是女子,先前并没有主意。正好钱先生来到伯庸,说可以通过告官……” “就是说若没有这讼棍挑拨,你根本不会状告祖氏夫妇。” 孟鸢自知说错话,急着想要辩解:“不……” 宋灵均压根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矛头转向钱天然:“原来钱状师不是伯庸人啊,那大老远来我伯庸煽动百姓闹事,是何居心呐?” 钱天然一路听着拖知县的名声走过来的,早瞧他不顺眼,这会也顾不得规矩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肚子咕噜叫一声,宋灵均拍案而起:“本官怀疑此人恶意教唆词讼,来人!将这珥笔之民给本官轰出去,此案有疑,择日再审!” 左右得了命令,不由分说便架起钱天然往外走。 “讲不讲理?”钱天然挣扎,对着宋灵均破口大骂,“宋灵均!你也是朝廷钦命,参谒拜祭过的伯庸知县!你怠政误民,根本不配为官!” 宋灵均当听不见,一拍惊堂木:“退堂!” 织坊案(二) 威武声起,孟鸢和祖氏夫妇也退了出去。 “唉呀这一大清早的,大人辛苦了。”人都走净,范无成给宋灵均倒茶。 茶水汩汩涌出,氤氲热气升腾,范无成突然无意识般叹息了一声,“只是那祖氏夫妇也是可怜……” 宋知县不应声,静待茶水蓄满,端起茶杯呡一口,终于说话:“饭好了没有?” 范无成无奈他这副油盐不进的德行,只好放下茶壶去给他老人家催饭。临走前一回身向宋灵均堆出个笑:“大人,您真是活明白了。” 宋灵均一口将茶饮尽,扣过茶杯,仰面瘫坐在椅子上。 他是死明白了。 此案难审,每个人都欲言又止,有所隐瞒。 祖氏夫妇为何辛苦一年分文没有,问及原因欲言又止?先前说大商订货为何后又说找不到买家?孟鸢和一众织工又为何拖到现在才告? 不管为何,瞒这么紧,肯定不是好事。 范无成那句明显给他挖坑的轻叹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这案子一动恐怕就不只是这一桩,到时候指不定要牵出多少陈年的破事儿来。 日头转过来,洒了点晨光进内堂。有鸟落在屋檐上,叽喳叫了两声,分不清是乌鸦还是喜鹊。 宋灵均一抹脸,站起身闻着饭味摸过去。 孟鸢一出县衙就看到被丢出门口还坚持不懈在骂“狗知县”的钱天然,快步走上去:“钱状师……” 钱天然也琢磨出不对来了,孟鸢一直在尽量维护祖氏夫妇,若不是婆婆病重急需用钱,她甚至是不会打这场官司的。 先前孟鸢说邻里一场不忍将祖氏夫妇逼得太难看他便信了,如今看来,其中应当还有隐情。 他一着急抓住孟鸢的手,吓得孟鸢赶紧抽开,钱天然自知逾越连忙道歉,又说:“孟鸢姐,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得全都告诉我,我发誓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为我们写讼状打官司分文不收,先生是好人,可是……大用哥和逢兰姐,也是可怜人。” 孟鸢叹息一声,将个中辛酸娓娓道来。 祖大用和许逢兰早年只是一对平凡夫妻,许逢兰产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二人只有一个独子,叫祖阿丁。 夫妻二人都勤勉肯干,十几年来攒了不少积蓄,在平蓝镇建了个宅院,想留作祖阿丁婚娶用。 可谁也没想到三年前,祖阿丁十三岁,在水镜楼门口为一个戏子与人斗殴,被一刀捅死了。 孟鸢突然压低了声音:“捅人的是个从楚阳来的少年,据说是陈家的孩子。” 青阳有周陈邓沈四大家族,个个底蕴深厚历史悠久,每家各有所长。人们谓之陈家的银子、周家的帽子、邓家的棍子、沈家的女子。 其中陈周两家在楚阳,周家世代为官,帽子即指乌纱帽。陈家是有名的商贾富户,带动整个楚阳都富庶异常。 “白知县坚持案子一定要在伯庸县衙里审,可最后还是以‘杀之无罪’结案了。” 丧子之痛非比寻常,尤其独子一死便等同绝后,所以乡民对祖许夫妇多有垂怜。 祖大用意志消沉,许逢兰也曾一病不起,白度一趟一趟往平蓝跑,送东西、想办法、出主意。 最后在白度的帮助下,夫妻二人用备好的宅子开起了织造坊。一开始本金不多,规模很小,只雇了邻里十几个织工。半年后收益很好,这才扩大了规模,从外乡招了孟鸢等人。 当时祖阿丁的事情过去也没多久,人们做工时难免拿出来闲谈,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祖家的悲惨遭遇,同时关于当年的案件也流传出多个版本,有人说刀其实是祖阿丁的,所以判捅人的无罪,也有人说本就应该偿命,白知县再想刚正不阿也还是拧不过陈家的大腿。 阿丁勤劳能干,是个见人就笑的好孩子。 那么好的孩子在十三岁死了,怎么会“杀之无罪”呢? 人们怀着同情,干活更卖力起来。 此后半年织坊蒸蒸日上,祖许夫妻二人也从阴霾里走出来。后来有大商订丝绸几千匹,秋月末交货,祖氏夫妻便用手头的钱进购蚕丝、加买和续租织机。他们承诺交了货便结算工钱,织工们没有疑议。 直到一年过去,这份工钱一直没有交到她们手上。 祖氏夫妇肉眼可见的没钱,没钱的原因大家一直在猜。人们猜测的版本里有陈家有盗匪,随便哪一个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所以人们等,也三天两头去祖家闹,却一直没有告到公堂。 女子不太惯于动辄打官司是一,邻里不好撕破脸面是二,三……是始终心疼祖氏夫妻。 可是她们也真的没有钱了,伯庸水患太严重,河口年年决堤,庄稼年年遭毁,若不是走投无路,各家也不会任由女子出门做工。 她们去祖家闹,希望他们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结清她们的工钱。 可是他们没有办法。 谁能想想办法? 那个新来的知县,他有没有办法? 钱天然听完怔愣半晌:“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自幼便立志成为专为穷苦人打官司伸张正义的讼师。他天然地觉得穷苦人的对立面是欺男霸女,是仗势欺人。 他不知道万民皆苦。 就算没有刁民恶霸,地主豪绅,轻飘飘“世道”二字,就足够压得人喘不上气了。 “不怪先生。”孟鸢说,“先生为我们讨要工钱,我们已经感恩戴德了。只是现在……” 钱天然看向县衙鼓楼,擦了把脸:“孟鸢姐,你可知当年祖阿丁在水镜楼门口和人起冲突,所为那戏子是谁?” 孟鸢想了想:“那戏子最初也是平蓝人,好像……姓苏。” “好。孟鸢姐,你先回家。祖氏夫妻给不出工钱定有蹊跷,当年的事情我要再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转机。” * 伯庸有条卖货的长街,规模不算大,但好在五脏俱全。 这条街叫无终街,离县衙不远。 水镜楼就在无终街东南角。 楼中没有搭台唱戏,所有女子列在堂前,每人手里各托着一个托盘。 宋灵均一身淡青色七品官服,负手走下堂来从前往后巡视。 他在一个端着生鱼的女子面前停下,用檀木扇子拨动鱼肉检查了一下,摇头道:“淡水鱼鲜是荆州招牌,烹制这道茄汁桂鱼时一定要将鱼的上膛和鱼鳃处理干净,下锅前不要忘了加入姜片和米酒去腥。” 水镜楼老板始终殷勤地跟在他身后,听完他的话忙对一旁的厨子道:“都记上没有?下次处理鱼肉都仔细着点!” 宋灵均转完一圈,在椅子上坐下。老板接过折扇用衣服擦净,赶紧招呼小二将茶水奉上。 宋灵均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这次不错,荆州是产茶大省,茶叶质量本就属于上乘,制茶只要最大限度保留纯茶的味道就好,你们之前搞太甜了。” 老板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有道理,蔽店菜品按大人说得调整之后,每天客人翻倍,大人于美食之道的研究,草民实在是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宋灵均打开折扇往椅子上一窝,端过茶杯又喝了一口,“最近老爷我正在研究新的菜式,等试过没问题了就将新的菜谱抄给你们。” 要说宋知县年纪轻轻一个人,天天背个手满街溜溜达达,要么摇个破扇子张口闭口“老爷我”,属实违和。不过他本就就挺迷惑一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老板笑得讨好:“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品味高深,写的戏文大家也都喜欢,蔽店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大人!” 说起这倒是提醒宋灵均了:“正巧,老爷想出一折新戏,我将它写出来,即刻排演看看。” 老板立刻支使左右:“快快!给老爷拿纸笔了!所有戏子速去扮上——老爷今天想和谁搭这出戏?” 宋灵均含住毛笔头也不抬:“小痣。” * 大名昭兴年间,戏曲已经逐渐发展成为百姓的一种谋生手段,农民在农闲时多把此当成副业,外出跑场赶会或当街表演,赚一点散钱。 也有痴迷学戏的人拜师收徒,逐渐壮大发展成戏班子,有固定场所每日搭台唱戏,或专供世家大族传唤,譬如水镜楼。 大名不待见下九流,成为戏子便视为没入贱籍,但好歹能讨口饭吃。 过午,水镜楼老板见一个衣着得体的陌生少年走进来,赶紧上前招呼:“这位公子一看就是金尊玉贵的面相,内里有点心茶水,公子请随意坐。” 钱天然顾不上客套,开门见山:“老板,你们这可有一个苏姓戏子?” “苏姓?”老板反应一下,指向戏台,“你说小痣?” 钱天然顺着老板指的看过去,台中央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在唱戏。矮的唱“我暗打探,那郎君识文明理美名扬,口齿滔滔若悬江,他日前途自无量”,高的接“小娘子且细思量,他善弄刀笔写讼状,混淆黑白于纸上,唇舌一撞是非藏,人说祸因恶积终得报,他必有祸事起萧墙”。 这唱词骂的是什么人,钱天然不懂戏都听出来了。 他一把抓过老板:“这戏是谁写的?” “喏,就是小痣旁边那个人。”老板指着台上那个高的,还附赠详解,“主人公不顾姐妹规劝非要嫁给讼师,结果讼师暴毙而亡主角守寡出墙的故事。” 钱天然气得握拳,两步翻上戏台扼住那戏子喉咙:“谁让你……” 底下惊呼声起,两个人同时一愣。 “你是男的?” “你是女的?” 被掐着喉咙的宋灵均一下认出女扮男装这人是谁:“讼棍?” 他这么一说,钱天然也听出来了,她手指猛地收紧:“狗官?” 宋灵均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呼吸一下变得困难,他双手缠住钱天然的手往下薅:“知道……还不快放手……你这是谋害朝廷命官……” 钱天然死死扼着朝廷命官的咽喉:“我这是为伯庸百姓除害!” 两人僵持半天,宋灵均真觉得自己快没气了,钱天然终于放开手。 宋灵均脱力,一手扶腰一手指着钱天然想骂,骂不出来,最后只能大口大口喘气。 钱天然不理他,转头看向那矮个子女孩:“你是苏小痣?” 苏小痣人都给看傻了,懵懂地点点头。 “你认识祖阿丁对不对?” 听到这个名字,苏小痣猛地瞪大了眼睛。 宋灵均终于把气喘匀了,过来一把将苏小痣推到自己后面:“你这人有完没完了?听没听过‘会打官司打半截’?今早震慑之后祖家夫妇自会想办法还钱,钱还了不就结了?” 钱天然作势又要打他,宋灵均吓得蹦出去两步远:“君君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好啊。”钱天然冷冷一笑,突然高喊,“诸位都来看看你们伯庸的青天——” 他疯了才会让个讼棍动口。 宋灵均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台下带。 三人来到个清净地方,钱天然又将祖阿丁案讲了一遍,不听不问不知道的宋知县被迫听了个全程。 钱天然拉住苏小痣的手问她:“你可知道三年前捅死祖阿丁的人是谁?” “他叫陈实储,楚阳陈家人,出事之后他家里人就不让他到伯庸来了。” “你……当时在吗?” 苏小痣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你亲眼见到陈实储杀了祖阿丁吗?” 苏小痣点头,想了一下却又摇摇头。 “陈实储的刀捅在阿丁大腿上,流了好多血,被人送去谢神医那里了。” “后来呢?” 苏小痣眼圈一红:“后来就死了。” 宋灵均忍不住开口:“你确定你没看错?捅在大腿上,不是腹部?” 苏小痣摇头:“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大腿上。” 钱天然和宋灵均对视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宋灵均道,“你有能耐进水镜楼,不能直接去问祖大用和许逢兰?” 钱天然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和苏小痣道了谢,拖着宋灵均就往外走。 宋灵均鬼哭狼嚎一路出了水镜楼,小咬正在街上玩,听声音觉得耳熟,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涂脂抹粉的戏子是他家老爷,赶紧追了上去。 宋灵均被钱天然一路拖到平蓝,到的时候天都见黑了。 他们打听了祖家住所,确实是一座建得不错的高宅,钱天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察觉到事情不对,钱天然让宋灵均和小咬退后,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里织机横七竖八放着,大多被打砸坏了,房屋的门窗都紧紧锁着,天一黑下来,隐约能看见屋里一点模糊的火光。 “糟了!”宋灵均猛然间反应过来,向着房屋跑去。 织坊案(三) 宋灵均砸不开门,急得干打转,钱天然喊了声“让开”,侧过肩膀便撞了进去。 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没点灯,屋子正央烧着一盆炭火,白烟升起,隐没在黑暗里,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祖大用和许逢兰瘫坐在墙角,已经昏得不省人事,许逢兰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枚长命锁。 宋灵均对小咬喊了声“快去叫谢神医!”,捂住口鼻便冲了进去,钱天然也紧紧跟上。 到屋里一试两人鼻息,还有气。 巨大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四邻,他们帮着把祖大用和许逢兰抬到院子里通风的地方,浇熄了炭火,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散气。 明亮的火把围着祖家宅院亮起,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彻底黑了。 好在宋灵均和钱天然到的及时,祖大用和许逢兰慢慢醒了过来。 宋灵均在祖大用跟前蹲下,想问他觉得好点没。 祖大用刚清醒过来点,看见宋灵均长袖白脸地从夜色里飘过来,差点没又晕过去。 宋灵均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有好心乡民看他冷给他递了件衣服他才想起,他穿着水镜楼的戏服在外头晃呢。 妆也没擦,一乐都怕吓着人。 宋灵均接了衣服把自己裹起来,将头低进夜色里。 知县披着戏服到处查案,多新鲜的事啊。 小咬拉着谢静匆匆赶过来时,祖大用和许逢兰神志已基本清明了。 谢静看一眼宋灵均这阴盛阳衰的扮相更没好气,理都没理他就直接去查看祖氏夫妇。 两个人得救及时,基本没什么大碍。 得知没事后邻居们就散去了,谢静也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宋灵均想让小咬去送谢静,钱天然突然凑过来,低声说:“苏小痣说祖阿丁被捅伤后送到了谢神医那里,我们不如去问问谢神医。” “你觉得白度当年结案有问题?”宋灵均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们有病啊?一会奉白度为刚正廉明的神,一会又要我去翻白度结过的案?” “你是伯庸的父母官。” “你们讼棍的嘴有准没有?一会父母官一会狗官,好赖话全叫你一个人说了。”宋灵均一整天被钱天然拖来拖去,心里正没个好气,拢着衣服退开一步,“要问你自己去问,我要回县衙睡觉。” 宋均转过身就要走,钱天然一把薅过宋均后衣领,拖着他朝谢静走过去。 “我真的多余跟你废话。” “你们怀疑白大人的结案?”谢静听完钱天然的话,抬头看着两人,眼里几乎带着敌意。 伯庸人均白度脑残粉,谢静尤甚。宋灵均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干脆地一指钱天然:“没有‘们’,是她——怀疑你们白大人的结案。” “白大人不可能胡乱结案!”谢静怒道,“你们不知道当年真相,休得胡乱揣度大人!” 当年刀确实是祖阿丁的。 祖阿丁到无终街上找屠户帮忙磨刀,路过水镜楼正好碰见陈实储调戏苏小痣,他冲上去阻止,拿出刚磨好的刀吓唬陈实储。 厮打过程中,陈实储夺了祖阿丁的刀。按他自己在公堂上的说法,当时祖阿丁情绪激动,一直跟他抢夺那把刀,他只是出于自保给了祖阿丁一刀,没想过要他姓命,不然那一刀也不会扎在大腿上。 当时在水镜楼周围的人也都能证实他的话,祖阿丁确实气急失控。 “可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不知道,刀扎在大腿上也是会死人的。”谢静叹息一声,“大腿内侧筋脉遍布,那一刀和扎在胸口几乎没有区别,伤者送到我那里时血流了一路,早就来不及了。” 谢静记得祖阿丁。 那日男孩浑身是血地被两个壮小伙用半扇门板慌里慌张抬到他家门口,小小的身板说是少年都尚嫌稚嫩。 谢静看着被血浸透得几乎变黑的门板摇头。祖阿丁奄奄一息,胸腹已经干瘪,脸上血色尽失,躺在门板上早已不省人事。 围观者无不唏嘘议论着小孩神志清明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娘……会很伤心的。” 少年人冲动莽撞不计后果,这时候居然知道了娘会伤心。 谢静又忆起那日的无力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事情就是这样,当年在白大人一再坚持下,此案在伯庸县衙审理,不论楚阳县衙还是青阳府衙来人都只能旁听不得干预。白大人结合了我的证词和旁观人的供述,这就是最公正的结局。”谢静说,“况且也不是你们所传的‘杀之无罪’,陈实储因为过失伤人被罚了二十板,县衙门口白大人亲自监刑,不折不扣打完才将人放给楚阳的。” 钱天然想起苏小痣,下意识道:“那当街调戏良女呢?” 谢静瞥她一眼:“戏子没籍,算不得良女。” 谢静收拾好东西要走,许逢兰突然踉踉跄跄站起来,声音惶急:“阿丁的金锁呢……阿丁的金锁不见了……” 她跪在地上搜寻,雪早就被众多人踩成泥,还有被砸烂的织机掉出的部件埋在土里。她顾不上肮脏危险,一直低头找,十指扒开冰凉的雪水,祖大用怎么都拦不住。 钱天然不解道:“什么金锁?” 宋灵均已经低头去找了,边找边给钱天然比划:“一道小孩子的长命锁,她晕倒时一直抓着。” 谢静和小咬也加入寻找的行列。 长夜冰冷,明月高悬,几人一言不发低头搜寻,杂乱荒芜的庭院里只有翻动木头的声音和许逢兰低低的抽泣声。 忽然哗啦一声,小咬鞋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眼睛一亮,正是一枚小小的长命锁。他捡起来,一圈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响。 还跪在地上扒泥土的许逢兰仿佛在一瞬间听到了儿子的应答,猛地转过头来。 她看到了一个鲜活的孩子,手里拿着祖阿丁从小佩戴的长命锁。 她愣了良久,口中突然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嚎哭,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小咬。 “阿丁……” 小咬似乎有点被吓到了,浑身僵住一动不动。 小咬同寻常小孩有异,对外界反应少易受惊,素来不同陌生人开口讲话。宋灵均担心出事,刚想伸手阻止,却见小咬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喊了一声:“……娘。” 宋灵均怔住。 许逢兰更是许久难以置信,她抬起头看着小咬,突然呼吸一窒,随后胸口剧烈起伏,猛然朝后倒了下去。 谢静大骇,高声喊道:“抱住她!” 宋灵均眼明手快,在许逢兰倒地之前接住了她。谢静赶紧过来,一边探她脉搏一边引导她的呼吸。 许逢兰的呼吸逐渐恢复,所有人长舒一口气。 又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有惊无险。 许逢兰身上的衣服也是邻居给披上的,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圈早不能穿了。宋灵均看着许逢兰苍白的脸色,把衣服脱下来裹在许逢兰身上。 “老爷我要回去休息了,小咬你今晚就留在这里照看一下他俩,有什么事随时去喊人。” 小咬点点头。 钱天然看他一身单薄的戏服:“回县衙还得走一阵呢,你不冷?” 宋灵均指尖微颤,抿唇摇了摇头。 前一天晚上在祖家折腾到后半夜,再加上没有小咬早早吵他,宋灵均一直睡到过午才起来。 简单吃了顿不知算午饭还是晚饭的饭,昨天一堆乱糟糟的事在宋灵均脑子里搅。 祖阿丁的案子结案没有问题,但白度态度太过强硬,到底得罪了陈家。 织坊,荆州丝织业发达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仰赖陈家,陈家祖上是行商,靠着丝织产业迅速崛起,这么些年盘踞在楚阳,早已呈现了垄断态势。 宋灵均又想起祖家院子里那些被打砸毁坏的织机,以及很多被雪覆盖的地方还有火烧过的痕迹,那些一看,就是盗匪的手笔。 或许这事并不关乎陈家。 又或者,不仅仅是只关乎陈家。 他在屋里透不过气,搬了把藤椅坐院子里又总觉得冷。一只黄白相间的野猫从屋顶跳下来,宋灵均捉来抱在怀里取暖,看着一点一点沉下去的天色发呆。 范无成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笑眯眯地:“大人,这是白知县留下的一些东西,您看怎么处理?” 宋灵均觉得自己有点迷迷糊糊的,他目光落在范无成断了一指的左手上:“范大人手怎么弄的?” “剿匪时留的。” “剿匪?” “早些年伯庸匪患严重,伯庸没有足够的兵马,白大人带着县衙所有人全都上了。我们的县丞战死了,至今也没有再补。”范无成平静地回忆,“我也跟着大人拿着匕首去杀匪,我哪会使刀啊,想不到人的皮肉那样硬,刀震开硬生生削掉了一截小指。那盗贼和我鼻尖对着鼻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不是白大人相救,恐怕我早没命了。” 宋灵均听着故事,有一搭没一搭顺着猫毛:“我来以后没太听过有盗匪了。” “白知县把他们匪首捉啦,现在还在大狱里关着呢。” “那些盗匪……” “大人。”范无成把手里的东西捧到宋均跟前,“有些答案,您不妨自己去找。” 宋灵均抬眼看去,白度的遗物很少,只有一两件官衣,和一本陈旧的笔记。 白度,你到底有什么,非我接手不可的衣钵? 这一世白度尸骨未寒,上一世惨死的宋灵均殷鉴不远。范无成说过,就算不选那条死路,也没人能生出半句苛责。 世道多艰,明哲保身而已。 宋灵均垂下眼睫,淡淡说:“烧掉吧。” 范无成仍然微笑,什么也没有说。 火苗蹿起,烟灰袅袅上升,白度的清白贫苦、艰坷一生,在夕阳里付之一炬。 宋灵均双眼干涩,突然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着夕阳走进来,他身披轻甲,脚踩长靴,残阳最后的余光给他勾了边,身后是一片璨丽的云霞。 他径直走到宋灵均面前,手背落到他的额头上。 “去请个大夫,他发烧了。” 织坊案(四) 宋灵均迷蒙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开口竟喊他表字:“敬先?” 宋灵均呆了一呆。 他在脑子里把前世今生的记忆都翻过一遍,确实没见过。 “阁下是……” 那人道:“荆州巡抚,岑玉。” “有巡抚上任应当会提前给各级府县下达文书……” 范无成抱着手在一旁道:“大人,文书前几天下来了,您没看。” “这几日词讼繁忙,实在晕头转向,多有疏忽,大人勿怪。”宋灵均一拍脑袋张口就编,说着为了展现诚意还要站起来,岑玉轻轻按住他肩膀示意他不用。 “今日非正式上任,我提前来是有事情找你。” 他的脸一下子拉近许多,宋灵均抬头看着他的眉眼,忽然就明白了。 “恩师吏部岑尚书是你……” 岑玉笑:“正是家父。” 宋灵均的老师岑汝默共有四个儿子,他入仕后往岑汝默家跑得勤,前三个都跟他交情不错。 唯有四子岑玉,少有经略四方之志,离家出游访遍名山大川,最远曾行至塞外,多年和家里只有书信往来,宋灵均从没见过。 今日一见,他倒是长得最像岑汝默。 上一世宋灵均被下狱时,岑玉正领兵在西南平匪患,如今看来,能一战擢升至荆州巡抚,应当战果不错。 岑玉俯身拎起野猫的后颈皮,把睡熟的猫崽从宋灵均怀里抽出来轻轻放在地上:“别在外面吹冷风,先进屋去吧。” 小猫一落地莫名其妙,“喵呜”一声抖抖毛走了。 岑玉支开了范无成,和宋灵均进了屋。趁着等谢静这会功夫,岑玉陈明来意。 他抬手请宋灵均坐下:“我提前来此,是想让你放了沈希望。” 宋灵均摇头:“我没抓过这个人。” “是伯庸前任知县捉到的匪首,江湖人称沈三。”岑玉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青阳匪患一直严重,原先呈三足鼎立,直到伯庸上一个匪首死了,沈希望成为新的统领。此人阴狠毒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为,伯庸人称其‘人皮畜牲’。他这一支迅速壮大,很快出现了一家独大的局面,直到伯庸上一任知县白度出兵剿匪,活捉了沈希望。” “既是如此,大人唇齿一碰便要我放了他?” 岑玉无奈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两份书信递给宋均:“这是青阳官府和当地豪绅在我还未上任时就递到我这里的文书,详陈沈希望是如何给予他们庇护保一方安宁,说沈希望是冤枉的。” 宋灵均翻看那两份信件:“沈希望在狱中买通了官府和豪绅为他说情?” “沈希望甫一入狱就有豪绅和各级官府向白度说情,白度不以为动,只回了八个字——除恶必尽,执法如山。” 宋灵均放下信件,抬起头看岑玉:“白知县拼了命才将沈希望关进狱中,换得伯庸短暂安宁,现在要我放了沈希望,抚台想过我以后在伯庸如何自处吗?” 岑玉长指一勾收回信件:“宋知县岂能不知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沈希望此人红黑两道通吃,牵连复杂。你想要博美名,恐怕得付出些代价。” 外头有人通报大夫到了,岑玉将信件妥帖收好,对他说:“宋知县自己考虑。” 来人却不是谢静,而是一个更年轻的少年小大夫。 他长相斯文秀气,态度要比谢静好上许多:“宋大人好,我是谢琦,代家父来给您瞧病。” 谢静独子谢琦自幼随父苦学岐黄之术,时常跟着父亲寻医问诊,小小年纪医术了得,宋灵均早有耳闻。 宋灵均将手递给他:“你父亲呢?” “父亲这几天太过劳累,今日身体不太舒服,暂在家中休息。” 宋灵均不再多问什么,恐怕身体抱恙是假,不想看见自己才是真。 如果说一开始谢静对他是平白无故的讨厌,那么他“拖知县”的名声传开后,现在就是有理有据的厌恶。 宋灵均只是着凉受寒引起的发热,没有大碍,不然谢静也不会放心遣谢琦一人过来。 正要送谢琦走,小咬突然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老爷!” 他跑得太急没刹住车,几乎是摔进屋里,他站稳身子,宋灵均这才见他胳膊受了伤,额头也叫人给砸肿了一块。 “这是怎么了?不是让你在平蓝看着祖大用和许逢兰吗?” 他正是从平蓝一路跑来的,岑玉给他倒了杯水,让他慢慢说。 小咬灌完了大半杯才喘匀了气,语序混乱道:“土匪……闯进祖家……打砸……” 还是大意了。宋灵均想。 乡邻迟迟不肯报官,祖氏夫妇昨晚恐惧到要烧炭自杀,肯定都是有原因的。 他刚要起身被岑玉按住:“你这样就别去了,我骑马过去快一点。” 宋灵均想想,觉得有道理:“以防万一有人受伤,你带着小谢大夫一起吧。” “不用。”岑玉摆手往外走,“让他先给这小孩处理伤口,我一会把人给你带过来。” 他一推门,高喊了一声“出个人领路”,然后就不见人影了。 小咬明显还没有吃饭,宋灵均吩咐准备好一桌饭菜,将屋子留给谢琦和小咬处理伤口,自己一个人溜达到后堂。 这些日以来的讼状和文书全都堆在这了,宋灵均挑挑拣拣,择出了巡抚到任的文书。 再将词讼状纸放一旁,剩下的几乎全都是给沈希望求情伸冤的信函。 地主豪绅、各级官府、达官显贵,青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全在这了。文书内容洋洋洒洒不吝赞词,将沈希望吹得像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善人。 宋灵均烧得头痛欲裂,将所有纸张一推,抬手按住跳动的太阳穴。 “白度,你真绝了……” 什么人都敢往牢里拘。 天不知不觉暗下来,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 宋灵均回过神来,惊觉房内已经伸手不见五指,自己方才似乎睡着了。 岑玉带着祖大用和许逢兰回来,顾及到他们情绪没往堂前带,而是从宾馆找了间干净屋子。 宋灵均跟着过去,小咬正好把煎好的药端给他。 宋灵均看小咬一眼,伤口都已经处理妥善了。 谢琦去查探夫妇二人的伤,岑玉自己端过茶杯灌了口水:“我去的时候人都已经跑走了,房子里东西砸得够呛,万幸人没大事。” 宋灵均看着他,心里想,这人在他县衙怎么跟回自己家一样。 他又去看岑玉口中的“人没大事”,夫妻两人比昨天晚上还要狼狈,脸色苍白浑身都是泥土血迹,活像被什么东西从身上碾过几遍似的。 宋灵均叹口气:“我叫人准备了饭菜,先吃饭再说吧。” 宋灵均食不厌精,才一上任就将伯庸县衙的厨子换过一遍,又常常莅临厨房指导,伯庸的饭菜端出来比水镜楼也不差。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准备什么,厨房只炒了家常小菜荤素各四道,并一锅热热的冬瓜丸子汤。 官员流动办公往往居于各地衙署,所以县衙常有往来宾客,便在仪门左侧设立了宾馆。宾馆平常无人居住便没有烧炭,临时点上炭火,这会儿还没有暖上来,汤一端上桌,屋内寒气直接被驱散了大半,冬瓜的清爽和猪肉的鲜香混杂在一起,阵阵香气直教人垂涎欲滴。 这一顿饭本应该给岑玉接风,只是太过匆忙了。故而宋灵均一伸手先请岑玉:“抚台请。” 岑玉没有客气,拉开椅子坐下,看向宋灵均:“一起坐吧。” 宋灵均这才在岑玉对面坐下,小咬紧挨着宋灵均坐在了旁边。 岑玉动筷夹了一块排骨,送到嘴边突然停住,看向宋灵均身后立着不动的几根柱子。 宋灵均回头,莫名其妙看了站着的祖氏夫妻和谢琦一眼:“看着干嘛?坐下来一起吃啊。” 祖大用和许逢兰吓得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连道“草民不敢”。 “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三个人我何必做这一桌菜。”宋灵均拿过碗筷围着桌子摆了一圈,“折腾一个晚上了不饿吗?都坐下来吃。” 犹豫良久,谢琦终于迈开步子,推着祖氏夫妻坐下:“宋大人盛情难却,我们就不要推辞了。” 祖氏夫妻一开始战战兢兢,但实在是饿得狠了,一坐下就忘记了害怕,他们太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这样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有办法拒绝,咽了一口口水,便拿起筷子吃起来。 宋灵均夹一筷子菜向桌上人介绍:“这炒冬瓜藤尖你们一定要尝尝,是我研究的,在冬瓜藤没有开花时采摘最嫩的地方加辣椒爆炒,控制冬瓜藤的吸油量恰到好处,炒出来辣味与瓜藤的味道结合,又带着浓郁的油香。不过要趁瓜藤嫩的时候,老了就不好吃了。” 岑玉夹了一筷子,点头认可:“确实不错,早听说宋知县在美食方面造诣非凡,今日可见传言不虚。” 宋灵均沾沾自喜,又想岑玉介绍另一道菜:“这道冬笋抚台也尝尝,所用食材都是我亲自上山采摘的。” 岑玉突然抬头看向他:“听说大人受惊病重,能上山摘笋,想必是好全了吧。” 宋灵均低头干饭,不敢再讲话了。 吃得差不多,每人舀了一晚热汤,热热的汤沿着喉咙流到胃里,将全身都熨帖舒服。 汤底还有每人一个荷包蛋,小咬一声不吭拆了蛋,把蛋清吃了,偷偷把蛋黄往宋灵均碗里送。 宋灵均眼尖发现,蹙眉道:“小咬,把蛋黄吃了。” 小咬不情不愿,又将勺子收了回去。 “那个……”许逢兰突然试探着开口,“有的小孩子嗓子细,蛋黄太干不爱吃很正常的。” 他说着站起来,拿过小咬的蛋黄帮他捣碎到冬瓜汤里,递给他:“这下再试试呢。” 小咬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狐疑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味道似乎不错,小咬捧着碗,一碗汤咕咚咕咚很快就喝完了。 许逢兰松了口气,她的目光始终看着小咬,在小咬把汤喝光那一瞬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生动了些许:“我们阿丁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把蛋黄捣碎在汤里就喝下去了,大人也可以吩咐厨房做溏心蛋试试。” 宋灵均点点头记下,抽了手帕递给鼓着腮喝汤的小咬,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一顿饭终于吃完,宋灵均不得不开始干正事。 一场官司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容不得他不查,何况他的顶顶顶头上司还在这看着。 宋灵均问祖大用:“先前这帮盗匪就曾去过你家,打砸织机烧毁丝绸,还威胁你们不许报官,是不是?” 祖大用连连摇头,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我自认不如白度,但好歹也是伯庸的父母官。”宋灵均吐了口气,语调陡然严厉,“你们宁可信盗匪也不信官府,你们想自己扛,你们能扛得住吗?” 许逢兰终于开口:“他们以为,是我们报了官府,所以又来威胁……” “他们最开始为什么去你家闹事?” 许逢兰和祖大用对视一眼,低下头,声如蚊蚋:“因为……我们欠了钱。” 宋灵均不解:“你怎么会欠他们钱?” “当时有大商向我们订购数千匹丝绸,需要加购原料和织机,当时我们所攒积蓄并不足以完全负担这笔钱,就去……找子钱家借了贷。” 宋灵均眉头微蹙。 “子钱家”是专靠放债给人收取利息盈利的一类人,“子钱”即指钱生钱。他们的利息一般卡律法所规定的封顶线,甚至远高于此。 “你们借贷月利多少?” 许逢兰抽泣起来:“初为每月取利二分,逾期不还则翻为六分。” 宋灵均道:“《大名律》有规定,凡典当借贷,每月取利不得超过三分,年月再多不得逾一本一利。” 祖大用和许逢兰满眼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根本就不知道大名律法。 宋灵均叹了口气:“接着说,数千匹丝绸的生意,每月二分利钱你们应当能按期还上才对。” 祖氏夫妻借钱时也是这么想的。 “和我们订货的大商到了秋月末始终不见人影,我们的丝绸全部囤在织坊里。我们去找子钱家求情宽限一段时日,他却说我们欠的不是他的钱……” 子钱家的钱是从盗匪那里出的,这帮子土匪放高利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后来就是盗匪去祖家逼债,打砸织机毁坏丝绸,还威胁他们不许告官。盗匪凶残,邻里即使是听到声音也不敢露面。 “不对,”宋灵均突然说,“若只是盗匪逼债,他们应该抢走丝绸,而不是全部烧毁。若真想要钱,他们甚至可以等你们找到买家。” 除非,他们背后还有人指使,目的就是彻底毁了他们的织坊。 订货的大商付了定金为何突然消失不见? 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青阳丝织业发达,开织坊的商人并不在少数。祖家夫妻生意蒸蒸日上,别人看了难免眼红。 可是能够找到这样的大商人陪着演戏,还能叫动一帮盗匪,这不是普通的商业对手能够做到的。 况且只是一个小小的织坊,并不足以让势力这样强大的巨商费劲心力布置这场横跨几个月的骗局。 ……可是如果,再加上一场命案呢? 织坊案(五) 事情到此,来龙去脉如何已基本清明了。 他唯一没问的,就是祖阿丁这个所有人口中的“好孩子”,为何会与一个戏子有牵连,在水镜楼门前与陈实储发生冲突。 一百一十七人年关都熬不过去,等着他为她们讨薪,而祖氏夫妇连自身的安全都保证不了,他没有力气再想下去了。 岑玉看出了他的疲惫,在他耳边低声道:“喝了药就先去睡,这边我来替你安排。” 宋灵均点点头,也没跟他客气:“平蓝先不要回去了,就让他俩暂住县衙宾馆吧。” 宋灵均一出门便觉头重脚轻,皓月当空,照得一事一物分外清晰。他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模糊一瞬,脚下少踏了一级台阶,还好他手快扶到柱子稳住了身形。 他撑住额头,晃了晃脑袋,往自己房间走去。 这一天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搞得胃口极差,晚饭也没有吃下去多少,宋灵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是饿的还是头痛。 突然有人扣响了他的屋门:“敬先,睡了吗?” 这个地方喊他表字的,只有一个人。 宋灵均裹了件衣服,起身去开了门。 岑玉手拎一包点心,带着夜晚的寒气扑进来,一进屋便将手背贴在宋均额心试探。 “还是烧。” 他说着自顾坐下了,边拆点心边说:“夫妻两人已经安顿好了。看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正好我从京都带了点心。” 糕团难携,打开一看都有点碎了。 宋灵均诧异:“你回家了?” “你离京后一两天到的,没待多久。”……就被他爹扔来这了。 宋灵均迟疑半晌,最后还是礼貌性问了一下:“老师好吗?” 他的奏折触怒皇帝,是岑汝默给他求来了一场在御前辩解的机会。上一世他选择死谏到底,被下狱之后岑汝默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迁怒,尽管他一直没再为他求过情,还是直到他在皇帝面前直言与他恩断义绝才重获圣宠。 这一世他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只是不知远走以后岑汝默如何。 “我爹?”岑玉道,“他能有什么不好?” 宋均点点头。 “我就是来送些吃的给你,不打扰你休息了。”岑玉站起身来要走,将门推开一道缝,他突然回头道,“先顾眼前,我和你说的事情不急着考虑。” 门关上了,岑玉的脚步声远去。 屋里只剩下宋灵均一人,看着桌上碎成尸体的豌豆黄糕发呆。 京城的豌豆黄糕,是宋灵均最爱吃的东西。 岑玉常年在外,根本就没见过他,更不可能知道。 但岑汝默知道。 宋灵均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绵密的甜味在他的嘴里化开。 离京前岑汝默其实曾找过他一次。 那时他已经接下了调任的圣旨,遣散了府中众人,差不多卖完了全部家当,岑汝默去时已颇有点家徒四壁的味道。 他照常见礼,岑汝默轻车熟路,挥挥手掠过他径直往屋里走:“脸色不好。” 那时他正病着,府里能照顾人的全部被他赶走,小咬倒是给他鼓捣过一碗药,他喝下去纯粹为哄小孩,也没真指望好。 岑汝默进屋自顾坐下了:“你府里一个人没留,去荆州只带小咬一个人吗?” 一个没留,当然也包括端茶送水的。岑汝默坐了半天没有人搭理,只好自己翻开一盏杯子,提过茶壶倒了半天,什么都没倒出来。 宋灵均始终十分没眼力见地杵在那:“本也不是什么显赫官职,荆州路远,没必要带人跟我受这份罪。” 岑汝默放下茶壶,点点对面示意他坐下说话,“这份罪不是你自己讨的?” “师徒不对坐。”宋灵均固执地站在他面前,“我扳不回故太师的法,救不了他的亲人,留在这里做什么?” 岑汝默叹口气,“眼下龙颜正怒,你上那封奏折并不是时机……” 故太师是前任首辅,一生推行变法功绩卓绝,却不料皇帝在他死后听信谗言,对其进行清算,太师府惨遭抄家不说,府中人或被逼死或遭流放,老幼妇孺皆不得幸免。 凡为故太师执言者皆被打为故太师党羽,下场凄惨。为官者人人自危,朝野上下由于“故太师案”一片惶然。 偏偏那时宋灵均上了一封《谏故太师遗案疏》,直言对故太师家人迫害太过,主张故太师法不可废,当然触怒龙颜。 宋灵均低头没有说话。 故太师人死政息,而岑汝默最有望成为新的首辅,追随者弹冠相庆,巴结的人踏破岑府门庭。 宋灵均抬头看向他:“故太师对你有提携之恩。” “所以呢?”岑汝默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所以我就要撞破头颅不管不顾,明知这是对手的圈套还一马当先往里钻,踩着皇帝的逆鳞为他争辩,最后救不出故太师亲眷,把我的妻儿也送到边关?” “你以为我倒了,到时候你能有好日子过吗?”他一字一句,“提携我的人死了,灵均,但我提携的人还活着。” “是,我差点忘记了师恩浩荡,一损俱损。”宋灵均几不可察地轻笑一声,“荆州路远,说不准是有去无回。从此,老师自可平步青云,再无后顾之忧了。” 岑汝默闻言愣了愣。 末了他只是叹口气:“这世间是非黑白这么点道理,谁想不明白?自认正义就凭着一身刚直往上撞,那不叫谏,那叫殉。宋灵均你要殉你的圣贤道之前先想清楚了,你自己有没有那么高尚?” 岑汝默整理衣襟站起身来,拍了拍宋灵均的肩膀:“伯庸的水比京都只深不浅。可能你以为天高皇帝远,殊不知在别人眼里也一样。相比起来,你身为朝廷命官,遇事反而要比别人多一道掣肘。” 他将一样东西塞到宋灵均手里:“灵均。你想救一人,还是想救天下人。” 宋灵均目送岑汝默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话。 手里攥着的东西丝滑温软,是一个小小的锦囊。 宋灵均回忆到这里,突然开始在屋里翻找,翻了半天,终于从柜匣里找到那枚锦囊。 他拉开封口,一张字条掉出来,上面只有八个字,是岑汝默的笔迹。 【临渊履薄,明哲保身。】 宋灵均用力捏着锦囊,豁然开朗。 * 深更半夜,伯庸县衙大狱里,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监牢里的人靠墙假寐,虽然坐着依然能看出那人影身形高大,宋灵均刚要举过灯一看真容,那团人影突然出声。 “伯仪。” 宋灵均吓了一跳,慌忙间后退了一步,发黄的灯光扭曲着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晃了好久才逐渐平静下来。 靠墙的人挑了挑眉毛睁开了眼,眼里似是出乎意料,他问宋灵均:“你是谁?” 宋灵均将灯举上来,照亮了那人的脸。 ……怪不得沈希望坏事做尽人们还要强调一句“人皮畜生”。 实在是这身皮过于好看了。 眉目凌厉绝艳,是种带着攻击性的美。 像把雕花繁复的快刀。 他翘着二郎腿靠在墙壁上,姿态慵懒,神色平和,甚至衣服鞋子都平整如新,看着比他这个在外面的还体面。 他安静等着宋灵均的答案。 宋灵均脑袋里绕来绕去绕出个合适的称呼:“沈兄,下官是伯庸新到任的知县。初上任讼务繁忙,没有顾上沈兄,让您多受了这些日委屈。都是下官工作疏忽,该由下官好酒好肉备上,宴请沈兄以示赔罪。” 他语气讨巧,沈希望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悠然道:“白度呢?不是宁死不肯放我?” “所以死了嘛。”宋灵均一声干笑,连篇哄鬼的话张口就来,“那昏官有眼不识泰山,已经被下令斩首了。” “死了?”沈希望一瞬间怔愣住,对上宋灵均目光,“你说白伯仪死了?” 宋灵均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沈希望最开始喊的“伯仪”竟是白度的表字。 昏黄的灯光映红了沈希望的眼睛,他不知在想什么,锐利的目光直直钉在宋灵均身上。 宋灵均回道:“是、是死了。” 沈希望慢慢转回头,平视着前方的黑暗。 宋灵均看着他线条锋利的侧脸,和他无意识磋磨的指尖。 牢房外栖鸟惊起,沈希望突然放声大笑。 “死得好!” 宋灵均怀疑他被关疯了。 沈希望一直笑,左右牢房的人被吵醒了也不敢吱声,值班来查探的狱卒被宋均挥退,沈希望终于一抹眼泪停下来。 “知县大人来干什么?” “清本正源,拨乱反正。”宋灵均说,烛火跳得他两眼生痛,干涩泛红,“沈兄蒙冤日久,明日下官便下令释放沈兄,还沈兄一个公道。” 沈希望屈膝坐着,手搭在膝盖上,看向他:“有劳。” “无妨无妨,各位大人已经向下官陈明了沈兄冤情。沈兄行侠仗义,却被诬为匪盗一党,下官今日审理词讼,居然还有人妄图将烧抢放贷之事引到沈兄头上,实在不该。” 沈希望看着宋灵均,突然一扬眉了然地笑了。 “大人放心,护守伯庸是我之责。我出去后,三月内定无人再敢行烧杀抢掠之事。即使真有借贷未还,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再讨。” 宋灵均低头浅浅一辑,眼睛离了烛火,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沈兄处处为伯庸着想,下官敬服。明日沈兄出狱,下官定亲自相送。” “多谢大人。” 宋灵均披衣走出阴暗的大狱,外头皓月当空,未化净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莹莹发亮。 一抬眼,岑玉负手站在一地乱雪里,浓眉深目,面色沉静地看着他。 织坊案(六) 第二日天气晴好,可怜宋灵均自审理织坊欠薪案以来连着几天都没能睡个囫囵觉,这一大早又被吵起来。 前一天晚上祖家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了伯庸,钱天然在客栈吃早饭时一听说便火速赶来了县衙。 宋灵均看见她就头疼,对于她狗拿耗子的行为一千万个不理解:“你既是替孟鸢等人讨薪,祖氏夫妇遭遇与你有何干系?” 钱天然挺胸负手,一脸无所谓:“知县大人还是管好自己吧,听闻大人敬职尽责,专程从水镜楼跑到平蓝去查案,戏服都没来得及脱。大人‘戏子青天’的美名现在传遍伯庸呢。” “这事你还敢提?那不都是你害我?!” 还未正式升堂眼看着知县和讼师就要掐起来,这时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浇熄了战火。 “大人一大早动这么大肝火,想必是病好了一些。” 宋灵均循声看去,岑玉负手走来,今日他卸去了轻甲,也没有着官服,只是穿了一身深色长衫。没了冷铁衬托他的气质比昨日更平和了几分……也更像岑汝默几分。 岑玉径直走向他,宋灵均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昨日岑玉两次不打招呼试他额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哪成想岑玉今天压根没搭理他,而是将目光放到钱天然身上。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试探道:“天然?” 钱天然明显一愣,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恍然大悟,突然惊喜起来:“岑四!” 宋灵均当即冒出一个念头:完了,他俩认识。 “几年不见差点没认出来,做什么这身打扮?”岑玉道,“你怎么会到这来?” 钱天然大手一挥:“离家出走。” 岑玉一噎,后半句“你爹知道吗”硬给咽了回去。 架吵到一半的宋知县疑惑地看着他们俩。 岑玉这才想起来向宋灵均解释:“天然乃侠商钱非宝独女。” 宋灵均:“谁?” “江湖人称钱老大,素爱结交文人雅士,与我父亲是故交。” 他又向钱天然:“敬先是我父亲的学生。” 钱天然难以置信:“岑尚书?” 宋灵均异口同声:“钱老大?!” 开什么玩笑,钱老大,大名远近闻名的侠商,一身侠肝义胆,为人豪爽阔绰,自幼走南闯北经营起无数大小商会,大名一切跟钱沾边的东西都得过一遍他的手,说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早说啊。 宋灵均当即表演一个能屈能伸:“大哥!之前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计较。恩师既然和令尊旧识,这不都是缘分,你看你来伯庸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差点闹出大误会!” “你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钱天然叹为观止,摇着头一脸嫌弃,“我实在没想到岑尚书会收你这样的学生……” 宋灵均随口一接:“嗐,我也没想到伯庸这水浅地方王八这么多……” “你说什么?” “我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岑玉实在听不下去了,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人都快到了,你赶紧准备准备升堂审案子吧。” 一行人动身往亲民堂走,宋灵均不忘回头压低声音跟岑玉确认:“真是钱老大独女啊?” 岑玉一推他肩膀:“快走吧你!” * 宋灵均端坐堂上,岑玉搬了把椅子旁听,并没有亮明身份。 孟鸢等人依旧跪在东面,西边则是祖氏夫妻,二人虽形容狼狈,但并不似前几日那样跪在这里神色无主。 “啪”一声惊堂木响起,宋灵均拿腔拿调道:“本案具体情况老爷我已知悉。” 他看向孟鸢等人:“你们想追讨回应得的那份工钱?” 孟鸢点头。 宋灵均又看向祖大用和许逢兰:“你二人也并无故意拖欠薪资之意?” 二人啜泣认同。 宋灵均双手一合:“既然如此,得饶人处且饶人,双方各退一步,你们一百一十七人给她们宽限一些时日,你们夫妻二人想办法将薪资还上,这不结了?” 祖大用和许逢兰面色大惊:“可是大人,我们……” 宋灵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不要出声,谁料这边两个葫芦还没按下,另一边的瓢又浮起来。 钱天然朗声道:“大人一句‘各退一步’说得何其轻巧,可知年关在即百姓却家无余粮?这一步非是不愿退,实在是退无可退。” 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宋灵均现在被她拜一下都觉得折寿,他无奈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人命关天,最多半月时限,一百一十七位织工要在半月后拿到一半工钱支撑年关。” 纵使沈希望承诺借贷不再追讨,一对平民夫妇也绝不可能在半月内拿出这么多钱,宋灵均看着钱天然当即火起:“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钱天然冷笑一声,“我看是伯庸积弊日久,大人不如好好彻查此案,肃清危害,从源头解决问题。” 岑玉始终没出声,这时却转头看向宋灵均。 宋灵均握紧惊堂木,闭上了眼睛,咬牙道:“半月就半月。” 祖氏夫妻惊惶:“大人!” 宋灵均开口打断:“半月后所有织工会拿到一半薪资,本县宣布此案就此了结,双方退下甘结!” 两边人都摁下手印,被衙役带下堂去,这事总算暂时有了结果。 退堂鼓声响过,钱天然也不再顾及公堂上的规矩,双手抱起看着宋灵均:“据我所知祖氏夫妻面临困境远不止织坊所欠薪资,不知半月时间大人准备如何解决?” “我实在受不了了。”宋灵均被这讼棍搞得崩溃,深深觉得纵使泼天富贵也不是谁都能攀附的,他对钱天然道,“半月之内,我解决案子,你离开伯庸。” “离开伯庸我去哪?” 宋灵均没好气:“你那么多钱爱去哪去哪。” 他踢了椅子站起来,从官袍袖子里掏出一张告示递给范无成:“早饭后把这张告示张贴出去。” 范无成将告示打开,白纸黑字的内容加上红印简直触目惊心,一向笑脸平和的范无成一时都变了脸色,他近乎惊恐地看向宋灵均:“大人!” “怎么?” “大人三思……这万万不可。” 说得轻巧,半月时间哪还容得他“三思”,宋灵均不以为意:“有何不可?” 岑玉走过来接过那份告示,拿在手中仔细读过一遍。 范无成在一旁道:“这……释放沈希望,兹事体大,恐怕……会激起民怨,致使大人声名扫地啊!” 岑玉将告示看过一遍后交回范无成手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道:“折腾一早大家都累了,范大人先带着天然去将早饭吃了吧。” 说罢他一点宋灵均肩膀:“你跟我过来。” 织坊案(七) 宋灵均几乎是被岑玉抓着后衣领摔进房间的。 他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转身岑玉已经关上了房门。 宋灵均摸着脖子莫名其妙,分明是岑玉示意要他放了沈希望,现在干什么又动这么大的火气? 岑玉确认房门锁好,转过头看宋灵均,压低了声音:“昨晚你去狱中找过沈希望,对吧?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步步紧逼,不待宋灵均说话,便主动替他回答:“你以放沈希望出狱为条件让他不再去追讨祖氏夫妻,是不是?” 宋灵均也不狡辩,坦然道:“抚台自己忌惮沈希望背后势力劝我放了他,这会儿何必又装作正义凛然来五十笑百?左右都是要放,何不顺便讨了这个人情,解了眼前困局……” 岑玉打断他:“新任知县初来乍到不清楚具体情况,应上级求情误放匪首事小,身为朝廷命官明明白白和匪首合作谈交易,这事将来若捅出去你想过后果吗!” “抚台告诉我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这会儿怎么又忘了?”宋灵均显然早想过这一层,一脸的满不在意,“大人怕惹麻烦又不想越过底线,可世间清浊哪能分明至此呢?” 岑玉看向他:“你可清楚有些路,一步踏下去,便再无清白可讲?” “百姓都已无路可走,谁还在意自己脚底下有多干净?黑白两道,哪条路不是给人走的?”宋灵均抬手指向不知名的方向,“大人跟我谈清白?上一个坚守一条路走到底的人倒是清清白白,现在还在城门上挂着。” 他说:“大人,伯庸城楼毕竟矮窄,怕是挂不下这么多赤胆忠魂。” 他说罢不再顾及岑玉,径自走到门口将门推开,“我要去吃饭了,过午还要安排释放沈希望,大人自便吧。” * 自宋灵均上任以来,伯庸县衙鲜有这样正式的活动,大小吏役整整齐齐在县衙门口列队,表面上恭恭敬敬迎候着从衙门里走出来的人。 若仔细看每个人表情,会发现人人不情不愿,有的甚至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 宋灵均当是这群人里难得一个表里如一的真诚,见沈希望一出来便迎上去:“恭喜沈兄,这几个月的冤狱终于得雪了。” 沈希望又换了一身衣服,长衣鹤氅比先前在大牢中还要更张扬一些,他一拍宋灵均肩膀:“好说。” 他走出县衙门口,外头早另有一队人马相迎,排场比县衙内更甚。那些人个个横刀立马气势汹汹,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货色。 百姓们远远地站着围观,最胆大的也不过低头私语,并不敢近前。 宋灵均一直送沈希望到县衙门口,朗声喊道:“前任知县工作疏忽害沈兄含冤入狱,宋某今日带所有人在这给沈兄赔个不是。今日仓促,改日定佳肴美馔相请,还望沈兄能不吝赏光。” 沈希望翻身上了一匹黑色骏马,一勒缰绳,回头高声道:“宋知县深明大义,将来大有可为,以后有难处大可来找我,兄弟们随时听候知县差遣。” 他说罢一抖马缰,带着浩荡长队扬尘而去。 钱天然站在岑玉身旁,不解问他:“就这样放虎归山?” 岑玉看着沈希望离开的方向,低声:“不,是螳螂捕蝉。” 沈希望等人走远,围观百姓不情不愿散去,宋灵均等人也转身往县衙里走。 谁料还没跨进门,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清瘦人影,手持长棍,直逼宋灵均而来:“你个狗官!今日我便替白知县教训你!” 宋灵均还未来得及反应,长棍已直冲面门,就在这时岑玉冲上来推了他一把,宋灵均堪堪躲开,却听见一声闷响,岑玉结结实实挨下了这一棍。 岑玉疼得发懵,好在持棍那人也怔住,钱天然大喊一声“岑四”,去夺那人的棍子。 那人反应也快,飞速躲开,但他无意伤害旁人,被衙役制住后没再挣扎。 钱天然看着夺下的棍子,只见那玩意造型质朴无华,通体黝黑锃亮,握在手里沉得吓人。 岑玉疼得一身冷汗,抬起头看见宋灵均,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没伤到吧?” 宋灵均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两个衙役示意宋灵均应该怎么办,宋灵均着急去查探岑玉伤势,挥手道:“先拘了。” 宋灵均叫小咬去请大夫,这次来的仍是谢琦,他仔仔细细给岑玉检查了一遍,所幸伤势不算太重。 另一边三两句就审清楚了,持棍那人叫邓轻舟,就是单纯看宋灵均不顺眼想打他,没别的目的。 谢琦看诊完毕边收东西边心有余悸:“邓家的棍法远近闻名,这一棍应是在最后收了力气,加上这位大人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陈邓沈四大家族后两家都居于伯庸,“邓家的棍子”、“沈家的女子”向来都是美谈,邓家为武学世家,一套家传棍法出神入化,据说对战斧钺刀剑也不落下风。 钱天然看着岑玉背后触目惊心的伤痕,不忿道:“你说你当时管他做什么?他能做出这种事,当街被人打死了也活该!” 岑玉低喝:“天然!” 钱天然瞪宋灵均一眼,不情不愿闭了嘴。 屋里一时气氛尴尬,宋灵均主动去送谢琦出门。 走到门口他随口关心了一句:“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谢琦面露难色:“……宋知县,有一句话,父亲让我一定带到。” “什么?” 谢琦犹豫半晌,最后还是一字一句如实转达:“此后除非讼案关己、人命关天,否则伯庸县衙,他绝不会再踏足一步。” 宋灵均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宋大人,父亲在人情世故方面一向迟钝,说话常常得罪人。人们说他只识七经八脉不通常理人情。但是此事,真的是大人过分了。”谢琦深深一鞠躬,“告辞。” 谢琦背着药箱离开,屋内钱天然正和岑玉低声商量着什么,宋灵均站在门口,进退不是。 最后他溜达到前堂,去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邓轻舟。 那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常年练武体型高挑劲瘦,虽然蓬头垢面,但五官端正不难看出年轻时玉树临风。 宋灵均在他对面坐下:“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为何当街痛下杀手?” “你自己心里清楚。”邓轻舟手脚被绑只能跪着,他用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他,“我邓家男儿敢作敢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恨没能替白知县狠狠教训你这狗官!” 白度,又是白度。 宋灵均疲惫地闭上眼,喊堂外的衙役:“给他松绑,将他放了吧。” 两个衙役进来就要解邓轻舟身上的绳子,邓轻舟并不领情,猛烈挣扎:“宋灵均,你什么意思?时至今日,你还惺惺作态给谁看!你要么就杀了我,不然我日日在你县衙门口蹲守,你良心不宁,人也永远没有安宁的那天!” 宋灵均睁眼打断:“等等,还是先带出县衙再松。” 衙役依言将不断挣扎的邓轻舟拖出了县衙,邓轻舟一路叫喊:“举头三尺有神明,宋灵均,白知县看着你呢!” 范无成过来正堂,正和被拖下去的邓轻舟擦身而过,他惊奇地问宋灵均:“大人这是将邓轻舟放了?” 宋灵均兴致缺缺:“不放留他在县衙过年吗?” “他毕竟伤了巡抚,是否要问过岑玉大人?” 宋灵均看一眼卧房的方向:“他不会在意的。” 范无成轻车熟路拿出茶盏,给宋灵均沏好了一杯茶奉上:“大人有所不知,邓轻舟与伯庸盗匪积怨日久,他今日接受不了此事一时冲动也情有可原。” 宋灵均端过茶杯喝了一口:“你急匆匆过来是怕我关他为他说情?” 范无成笑笑,没有否认。 白度将沈希望捉拿入狱之前,匪盗已经在伯庸猖獗多年,他们不仅烧杀抢掠,甚至专在新婚之夜掳人妻子。 邓轻舟青梅竹马的发妻,就是被盗匪给强行掳走的。 少年时的邓轻舟一表人才春风得意,和远近闻名的沈家才女沈清自幼情投意合,两人的姻缘被整个伯庸视作佳偶天成。 可谁料少时爱人终成眷属,尚未来得及红烛夜话新娘便落入了盗匪手中。 沈清被盗匪掳走后再无音信,有传言说她因为太过貌美被抢作压寨夫人成了匪首的女人。 邓轻舟从此神情恍惚一蹶不振,直到十几年后白度出兵剿匪,邓轻舟一马当先应征入伍,跟着白度杀了不少盗匪,情况才好转了一些。 只是后来白度被斩首示众,对邓轻舟也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今日他才会如此失控。 宋灵均握着茶杯道:“二十年前的匪首并不是沈希望。” 范无成点头:“是伯庸上一任匪首,沈希望的父亲。沈希望在十四岁的一个晚上杀害了自己父兄十几人,迅速树立威信成为了伯庸新的统领。” 宋灵均的心中忽然有一个微妙的猜想:“那沈希望是……” 范无成知道他想什么,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是沈清的孩子。” 脑子里嗡嗡乱响,邓轻舟被拖走时的话在耳边不断萦绕,宋灵均突然又回忆起上任那日,他迈进伯庸之前,那双藏在满面脏污里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将茶盏往前一推,破天荒道: “范大人,讲讲白知县的故事吧。” 织坊案(八) 滚热茶水浇入杯中,白烟上升,范无成缓缓开口。 “大人当听说过一句话,‘上辈子杀人过万,这辈子伯庸知县’。” 伯庸地处偏远,穷困贫瘠又年年灾患。都说皇权不下县,反过来伯庸的苦难也未必能传得到京都,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伯庸逐渐乱民四起,一开始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殊死一搏占领山路抢劫富人,只为了能为一家妻小得一口救命的食粮。 或许是有人放下锄头后终于吃到了第一顿饱饭,人们在拖着破衣烂衫低头叩遍神佛发现无人应答之后,一抬头却意外寻找到了能活下去的法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正义凛然的劫掠,聚而为盗,盗而为匪,逐渐便忘记了初衷。 难民变成盗匪之后,无师自通了烧杀抢掠,后来即使大白天也敢当街抢劫,百姓更无宁日。 上有天灾下有人祸,又因商业发达民风健讼,伯庸“疲弊烦难”样样全占,知县一职便成了个无人愿接的苦差事。 伯庸先后历经了几任知县,皆没能坚持多久,后来只有出身低微或在官场上得罪上级的人才会被派往伯庸,明面说是调遣,实则形同发配。 这才有了那句“上辈子杀人过万,这辈子伯庸知县”的“箴言”。 直到白度来了。 据说白度也是因为为官得罪了人遭到设计排挤才来到伯庸,一开始人们并没有对他抱什么希望。 他身躯那样清瘦,能担得动什么呢? 可是白度不同。 白度一上任便日夜不歇处理了伯庸大小积案上千件,不仅涉及民生,许多多年的冤案也得到修正,他清点县衙府库,甚至去临县借钱拿来救济灾民。他详实记录伯庸情况,奏折一封一封往上送,虽然收效甚微但也总算见了一点回音,救济的钱款拨下来,百姓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很快白度便发现了伯庸匪患猖獗,几次请求朝廷出兵剿匪无果之后,他发动县衙吏役,甚至从百姓中征调义军,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剿匪。 此时沈希望已经成为伯庸匪首,他仅用一年时间招兵买马扩大队伍,很快便吞并了周围府县的匪盗一家独大,那段时间伯庸可谓天昏地暗,苦不堪言。 没人相信白度真的能和盗匪抗衡,可是做了总好过被盗匪欺辱致死,人们还是不管不顾加入了剿匪的队伍。 谁料想后来白度真的捉住了匪首,将沈希望收押那日,伯庸人奔走相告,普天同庆堪比过年。 哪知道沈希望的势力已发展地恐怖至此,他才一入狱,各级府衙士绅替沈希望求情申冤的信件便如同雪片一般飞往伯庸县衙,白度顶住压力全部按下。 清剿依旧没有停止,失去头目的盗匪不再敢轻举妄动,伯庸恢复了平静。人们奉白度为青天,整个伯庸无人不敬重。 生活恢复如常,大家生产、耕织,也开始学着在苦楚之外津津有味地活着。 白知县依旧繁忙,每天东奔西走解决大事小情,乐此不疲。 几年时间他的脚步遍布伯庸山川河流大街小巷,他清楚地知道山中每样果实的花什么时令开,能准确地叫出伯庸每个人的名字。 伯庸人人爱他。 可是伯庸还有一个巨大的灾难——洪灾。 没有比洪水更凶的猛兽。 伯庸临望江而居,沿河共筑起七十二座民垸,望江河岁岁决口,无论怎样筑堤都无用,民垸年年遭毁,庄稼损失惨重。 白度每天沿着望江河行走,企图找出问题所在。 人们时常能遇见他——眉头紧锁,越来越沉默。 后来便是那道毫无征兆的谕令——伯庸知县白度以下犯上,撤职下狱,听候处理。 百姓万分焦急,想尽了各种办法打探具体消息,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们成百上千联合递上血书,由于大字不识,只能用鲜红的指印向青阳府衙诉说白度是如何尽职尽责清白无污。 青阳府让他们回去等候结果,他们失望而归——青阳已经是他们所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如果到青阳府都救不了白度,那么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白度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能给白度什么呢? 后来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白度问斩,首级悬于伯庸城口示众。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忆起荆州第一场雪落,有人曾看见白度跪在青阳府衙门前,褪去一身官袍,手捧乌纱帽跪在冰天雪地里,纯白单薄的里衣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他一遍又一遍高喊:“我乃伯庸七品知县白度,在此求见知府大人!” 那些天整个青阳府衙一遍又一遍回荡着这个名字。 白度,白度,白是清白的白,度是法度的度。 白度十年饮冰,最后一身热血洒在刑场,终究还是冷了。 百姓自发为他穿起孝服,祭奠这位无辜枉死的青天,这位唯一肯为他们做主的父母官。 白度的首级挂上了城口,飘摇在冬日北风中注视着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小县城。 听闻京都那边又派来了新人继任,此人大有来头,是昭兴十七年状元郎,曾年纪轻轻官居高位,是全都城人人都艳羡的后生。 百姓不在意,百姓只知道,伯庸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白度了。 范无成讲到这里始终平静,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在述说着一个并不关己的故事。 可故事里的人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如昨,早已暴露了讲故事的人用心至深。 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切。 宋灵均良久才从故事里回过神来,他对范无成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范无成笑笑,退了出去,什么话也没说。 天不知在什么时候黑了下来,宋灵均窝在内堂的阴影里,伸手捞过茶杯,居然还是温热的。 他以为长长的一生,原来竟这样短暂。 他闭上眼,不由自主又想起邓轻舟的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白知县看着你呢。 他突然站起身来,看着头顶悬挂着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怔愣良久。 手心握着的锦囊依旧温软,紧紧熨帖着他掌心的每一道纹路。 临渊履薄,明哲保身。 他突然一翻手腕,将杯中茶水悉数倒下。 “今日以此匾为灵牌,敬白大人……和前世死在庙堂的宋灵均。” 他捏紧手中的锦囊:“只是大人,我若再重蹈覆辙活一世,咱们俩就都白死了。” 织坊案(九) 岑玉伤重不宜四处走动,恐怕接下来一连几日都要宿在伯庸县衙,干脆直接吩咐下面将文书往县衙递,开府的事也暂时搁置了。 第二天一早,岑玉被外面乒乒乓乓的动静吵醒,他背着一片瘀伤艰难地扶着房门挪出来,想看看宋灵均又在搞什么名堂。 噪声是库房那边发出来的,宋灵均好像调走了全部值班的吏役,岑玉一个人孤立无援,挪了半天才挪到噪声的源头。 映入岑玉眼帘的是落满晨曦的庭院,所有人搬着东西在府库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两个账房站在门口一个算盘打得飞起另一个挥笔记录,宋知县站旁边一手拿着一个萝卜正在瞎指挥。 岑玉后背疼得冷汗直冒:“这大早上的你在干什么?” 宋灵均回头,朝晖温和地落满他眉眼:“你怎么起来了?” 旁边正在称萝卜,宋灵均很有眼力见地把手里的俩萝卜在上称前归还到萝卜堆里,一转头又跑到别处去添乱,他回岑玉道:“清点库府,看看衙门还剩多少钱,先给织工将工钱垫上……唔,我就说故太师的法不能废,这积存了一仓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岑玉被他晃得眼晕,就在这时,钱天然托着个大盒子从外面走进来,看见院里景象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咱们宋大人还有这么舍己为民,大公无私的一天。” 宋灵均一看见她,咬着牙皮笑肉不笑:“我活该的。” 狗官和讼棍简直是天生的对头,岑玉对这两个人见面就掐司空见惯,默默后退了一步远离战火,没有吱声。 钱天然往那本账簿上瞥了眼:“呦,自己的月例银钱都掏出来了,大人舍得?” “管得着吗?我花钱买你歇会。”宋灵均跑到账房那边拦住钱天然的视线,提醒她,“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半月之内我想办法将织工半数薪资还上,你麻溜给我从伯庸滚蛋。” “滚是滚不了了,但是蛋可以给你。”钱天然说着将手里的木箱交到宋灵均手里,语气轻松,“织工的钱大用哥他们已经还了,不用你操心了。” 宋灵均手里一沉接过箱子:“什么意思?” 岑玉也不解:“丝绸和织机都被毁了,他们哪来的钱?” 钱天然转着手里一串钥匙,轻描淡写:“姐把他们房子买下了。” 宋灵均:“……” 岑玉:“……” 有钱了不起。 不对,宋灵均猛然间反应过来:“买房子干什么?你又不住在这。” “谁说我不住在这?”钱天然收起钥匙,背过手高声宣布,“此地民生多艰,昏官当道,大有本小姐用武之地,我决定留在这里大展身手,为民解难。” 这还得了?宋灵均大为惊骇,这话读作“为民解难”,写作“给他找事”,让这讼棍留在这里,还能有他清净日子过吗? 他当即反对:“不行!你答应得好好的,我半月之内归还工钱,你离开伯庸,不能出尔反尔!” 钱天然无所谓:“那你自己去平蓝和大用哥还有逢兰姐说,房子不让他们卖,欠的工钱让他们自己还。还是说你准备用你那点微薄俸禄还上个一年半载,尝一尝紧衣缩食喝西北风的日子?” 宋灵均哑口无言,岑玉挪到宋灵均身后同情地拍一拍他肩膀:“你说你惹她干嘛。” 宋灵均只好认命,一抬手里的东西:“那这个怎么说?” 钱天然耸耸肩膀:“大用哥和逢兰姐让我送给你的。” 宋灵均没回答,兀自将盖子打开,里面是一盒子麦秸稻草,中间安安静静窝着两枚圆圆的鹅蛋。 宋灵均:“……” 行吧。 抛却清白差点散尽家财换来的也不止一身骂名。 还有俩笨蛋。 宋灵均端着盒子喊范无成:“早饭给老爷再填道小菜,去捞两个咸菜疙瘩切成丁和鹅蛋一起炒了,多放油。” 宋灵均忙了一个早上早就饿得不行了,咸菜炒蛋咸香多油,配上馒头清粥,别提多下饭了。 “不行!”钱天然当即阻止:“你怎么就知道吃?” 宋灵均看着盒中鹅蛋莫名其妙:“不然我给它孵出来吗?” “鹅冬天能下蛋不容易,逢兰姐特意交代了,鹅蛋滋补,煮来吃也比鸡蛋要好吃些,最重要的是——小孩子或许会比较喜欢。” 宋灵均的目光随着钱天然看向蹲在一旁默不作声自娱自乐的小咬,恍然懂了。 就连这俩笨蛋,也不是给他的。 失去咸菜炒蛋的宋灵均兴致缺缺,随手将鹅蛋交给一个吏役:“先拿屋里去吧。” 范无成来喊他们去吃早饭,岑玉做主留了钱天然一起,宋灵均虽不情愿但畏惧强权,故而不做计较。 早饭是猪肉蘑菇馅的小笼包,一整笼端上来,一屉一屉打开,顿时浓香四溢。 另外还有一盆滚热的白粥,在冬日里冒着滚滚热气,光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浑身暖和,更不必说浓郁米香随着热气飘荡在空气里。 吏役还按宋灵均的习惯,桌子支在檐廊外,面对庭前水榭假山和苍竹翠柏。 岑玉和钱天然一边感慨宋知县不学无术倒是惯会享受一边拉开椅子坐下,加上宋灵均和小咬四个人刚好围坐一桌,一人面前放了一屉包子。 他们直接就着蒸笼这样吃,宋灵均迫不及待,拿了一个包子蘸了油碟,一口咬下去汁香四溢。宋灵均吃着还不忘端着油碟推销:“尝尝这个,这个是我自己调的。” 油碟上漂浮着一层辣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波动,油花四散。酱汁看起来主要是酱油和醋,再加一些鲜红的剁辣椒和白白的蒜末点缀,用作蘸料五味俱全,又不抢夺小笼包本身的香味,刚好锦上添花。 宋灵均对比颇为得意:“这是我试了很多次研制出的独门秘方三合油,力求咸、香、酸、鲜调配的恰到好处,在别的地方绝对吃不到。” 钱天然拿包子蘸了酱料咬进嘴里,的确味道一绝,不由得呜呜噜噜赞叹:“早听闻伯庸知县吃喝玩乐唱五毒俱全,除了讼务样样出挑,今日可见传言不虚。” 宋灵均蹙眉:“我第一次见夸人这么难听的。” 钱天然一口将包子吞下:“我同时也是骂人。” 岑玉一直默默吃饭没讲话,伯庸县衙的早餐确实味道很好无处可比,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小咬身上。 他早发现这小孩有点不寻常,第一眼见他只觉得瘦骨嶙峋五官精致,后来渐渐发现他似乎极不爱与人交流,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外界吵闹成什么样都没有反应。 岑玉试过几次,跟他说话他能正常回答,只是比较依赖宋灵均,总是要等宋灵均催了才回话。 还有一点,他做事专注而偏执,就比如现在,吃东西慢条斯理得过了头,口中东西甚至能一直嚼到百十下才下咽。 岑玉小心地开口:“小咬……” 宋灵均轻轻摇头打断他,示意他别在这里说,顺手多夹了个包子放到小咬笼屉里。 小咬长长的睫毛垂下,随着他咀嚼的动作颤动,始终没有抬过一下头。 岑玉见此自然而然地换了个话题:“眼看就要冬至了,县衙过节的年货置办了没有?” 宋灵均将半口包子囫囵吞下,又伸手去拿另一个,他鼓着腮帮子摇头道:“之前问了一圈,大部分衙役回家过年,县衙留不下多少人,我和小咬还有范主簿觉得几个人简单点过算了。” 钱天然冷哼一声:“是怕上了街挨揍吧,现在出了伯庸县衙不知道多少麻袋等着套你呢。” “天然!”岑玉打断她,尽可能阻止新一轮的掐架,向宋灵均道,“新年还是要好好过,趁进腊月前无终街上还有摊,我帮你一起去街上置办些年货。” 宋灵均往嘴里送粥的手停下:“你要在我这过年?” “啊,忘记跟你说,我昨天想了一下,父亲在朝中对手众多,我此次巡抚荆州不宜太过铺张给人递话柄,单独开府的事情就算了。”岑玉起身边添粥边道,“青阳楚阳府县同衙,我不好再去凑热闹,这些天在你这里住得不错,打算接下来就在这将就了。” 宋灵均当场石化。 岑玉坐下去舀了一匙粥喝到嘴里,蹙眉:“你这粥太甜了,我比较喜欢喝咸粥,以后早饭让厨房注意点。” 钱天然把喝得精光的粥碗往前面一推,瘫坐在椅子上点点头:“我投咸粥一票。” 宋灵均:“……” 不是,大哥大姐? 宋灵均发觉自己孤立无援,只好把目光投向唯一有可能和自己在同一战线上的小咬。 小咬趴在粥碗边上喝粥,鼓着腮帮子不管甜的咸的照单全收。 那只橘黄色的野猫又不知从哪跑过来,逮着小咬一顿猛蹭,小咬面无表情,看了宋灵均一眼,见宋灵均没有阻拦,慢吞吞地剥出个包子馅扔到地上。 小猫“喵呜”一声表示感谢,低头吭哧吭哧大快朵颐起来。 朝阳升起,光辉洒进回廊,冬日暖风拂过,四人一猫默不作声专心干饭,居然有种诡异的岁月静好。 织坊案(十) 新年未到,冬至先来。 荆州的冬是暖冬,即使是细雪天也有可能阳光和暖,伯庸的雪和京城比起来几乎算得上是秀气,就算白雪将土地盖满也称不上地冻天寒。 宋知县大清早裹着一身雪碴,手里抱着一支新折的红梅,哼着曲悠哉悠哉推开后厨门——就被杵在屋中间对峙的俩大活人给吓了一跳。 “打扰了。”觉察氛围诡异,宋灵均退了一步就要关门往回走。 “站住!”岑玉回过神来,叫住他,,“你来跟她说,冬至应该吃什么。” 他指着钱天然,一副讲不通道理的样子。 钱天然也生气,有火逮着宋灵均就撒:“对!你来说,饺子还是汤圆!” “我们一般……”宋灵均咽了口唾沫,掂量着开口,“……喝羊汤。” 钱天然和岑玉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异端!” “叉出去!” 继在甜粥还是咸粥上产生巨大分歧之后,伯庸县衙在冬至吃什么的问题上,再次出现了难以统一的矛盾。 这一行人里,宋灵均和小咬都是实打实的北方人,钱天然则自幼没怎么离开过南边,岑玉祖籍江浙,但他出生前岑汝默就已经举家迁到京都,一整个南嘴北调。加上他从小走南闯北在大名每个地界都多少晃悠过两年,是个名副其实的溜子。 也难为他溜了这么多年对冬至吃饺子这个事仍旧一如既往地坚持。 照岑玉的观点,冬至节活动就该是包饺砸这种团伙作业,大家一起分工明确热热闹闹才算团团圆圆。 钱天然理解不了,冬至了当然要吃冬至团,“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至于岑玉说得什么“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管他的,南方又冻不掉耳朵。 几个人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结果,只有宋知县冬至数九喝羊汤的风俗得到了出奇一致的抗议。 最后全靠宋知县拿出专业级和稀泥的本事,提议两种都做一点,各方意见暂时统一。 冬至日县衙给大部分衙役都放了假,只留了几个值班的人和范无成,左右今天平和无事,便都给叫到了厨房包饺子。 和汤圆。 因为做汤圆的糯米面粉要现捣,所以几个衙役小伙子出去捣米,屋里先从饺子开始。 宋大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一门心思等着吃,倒是钱大小姐好奇非得要试试。 在她第四次往盆里倒面粉之后宋灵均终于看不下去了,放下扇子把面盆接过来:“行行行放着我来吧,我是告诉你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但是您加的时候能不能看着点盆多大啊。” 宋灵均挽起袖子开始和面,不一会就将被钱天然搅合得惨不忍睹的面粉揉成一个圆圆的面团。岑玉那边则已经调好了馅料,他夹了一筷子肉馅用手接着递到宋灵均嘴边,语气自然而然:“尝尝咸淡。” 宋灵均两手沾满了面糊,便只将头凑过去接,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微微的咸香喂沾上舌尖,宋灵均无端想起他娘每次包饺子也这么让他爹试咸淡,稍微愣了一下。 见他不说话,岑玉蹙起眉头:“咸了?” 宋灵均回过神,咂摸一下味道:“咸了。” “咸多少?” “一点儿。” “行吧。” 岑玉继续去剁馅往里加,宋灵均一回头看见钱天然笑得一脸暧.昧,莫名其妙:“你那什么表情?” 和面、剁馅等工序都准备好后,所有人便各归其位,宋灵均擀面皮,岑玉负责包,站在桌子旁只能露半个脑袋的小咬把岑玉丢过来的饺子摆放整齐。 几个人配合无间把钱天然看得目瞪口呆,宋灵均捡个面团一搓一压,一手用擀面杖擀一手飞速转面皮的边缘,成型后的面皮不仅又圆又正,边缘还微微上翻,特别好看。 宋灵均飞快就能擀完一个,看也不看往岑玉那边甩。岑玉也不含糊,捏起一张饺子皮放在手心里,用筷子挖一团馅料稳稳放进去,只捏合中间一点面皮,剩下的两手一挤一个饺子就成型了。 钱天然再一次跃跃欲试,擀面皮看着技术难度太高,就从包饺子开始尝试。 她将面皮平摊在掌心,夹了一筷子馅料往上放,结果才一放上去就散落地到处都是,油汁将覆在面皮上的干面粉打湿,面皮变得又稀有黏,丝丝拉拉怎么都包不上去,最后勉强捏成型,却“漏洞百出”,一看就是个下锅变片汤的好胚子。 岑玉倒是有耐心:“你要把手心蜷起来,呈个碗状,这样馅料就能保持一团放进去,挤的时候用虎口。” 宋灵均在一旁看笑话:“呦,钱状师这手可不如嘴皮子利索啊,你吃年三十的饺子得从前一年初一开始包吧?你这饺子留着敬关二爷吧,我可不吃。” 钱天然瞪他一眼:“谁要给你吃了!” 岑玉扔给宋灵均一个面皮:“你包一个。” 宋灵均夹一坨馅料一掐一挤捏成型,动作比岑玉还利索,岑玉借着宋灵均的手型给钱天然讲:“看到没,用这里往里面挤,两个大拇指不要叠。” 他的手指抚在宋灵均的苦口上,指腹下细腻的触感不知是面粉还是宋灵均原本的肌肤,岑玉突然指尖一颤,将手缩了回去:“……实在不行你从左往右,捏上就行。” 轻微的痒意激得宋灵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让他也有点心猿意马,没有注意到岑玉那点异常。 只有钱天然,看着面前的一幕,思绪早已经歪到了九霄云外。 饺子差不多包好下第一锅,糯米粉也刚好捣完,范无成带领着几个“南派”衙役开始包汤圆。 钱天然再次充满好奇地凑过去添乱,试过几次之后被范无成求爷爷告奶奶哄走了。 至此宋灵均终于发现,钱天然不是不会包饺子,她是什么都不会。 包好的汤圆和第二锅饺子同时下锅,胖胖的饺子和圆圆的汤圆在各自的锅里欢快地翻腾,鲜香和甜糯在蒸腾的水汽里碰撞,居然握手言和成一种分外诱人的味道。 不多时饺子和汤圆全都煮好出锅,热气喧腾。 大冷天宋知县也没了在外面支桌子的闲情雅致,大家伙找了间大点的屋子,烧旺炭火,热热闹闹围坐了一大桌。 满室香气萦绕,烧红的炭火哔啵作响。 对半夹开的饺子和流出芝麻馅的汤圆齐齐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习惯之后,居然两种都显得必不可少起来,冥冥中似乎是对于团圆,又生出的另一种隐喻。 范无成起了一坛陈年的酒酿,给每个人倒上一杯,有伤不能饮酒的岑玉在一旁提醒:“小孩不能喝啊。” 范无成闻言自然而然地错过了小咬,转到钱天然这里,却有点拿捏不定。 钱天然把酒杯推过去:“开什么玩笑,我昭兴二年生人,过了年二十了。” 宋灵均闻言挑了下眉毛,瞪大眼睛:“昭兴二年?你几月?” “四月啊。” 他又看岑玉:“你呢?” “景和六年二月。怎么了?” 宋灵均:“……我昭兴二年七月。” 钱天然的表情立刻微妙起来,她凑上去爱怜地摸摸宋灵均头上的毛:“啊,闹了半天是你最小啊老幺。” 宋灵均郁闷地推开她的手:“就大三个月嘚瑟什么!” “大一个月也是姐!” 所有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钱天然硬是不管南北摁着每人都吃下了一个汤圆,说寓意着“吃了汤圆大一岁”,宋灵均也不懂不过年不过寿的大哪门子一岁,推拒中差点没被她给噎死,没法不怀疑是挟私报复。 宴酣之时,每个人都已经喝了不少酒,聊天也越发没遮没拦起来。 不知不觉又聊起白度,聊起沈希望,聊起那段酣畅淋漓的剿匪岁月。 一个一脸孩子气的小吏突然张开双手笑着对着宋灵均道:“去年冬至,大人看我衣单拿了好些件衣服给我,当时穿着大些,大人看,今年已经合身了……” 范无成圆圆的脸上挂着两团绯红笑眯眯:“你记错了,多福,那是白度大人。” 一个长脸的小吏突然举起酒杯:“宋大人此番释放沈希望真是好大手笔,只是若白大人知道,不知会作何想。” 范无成喊他:“多财!” 屋中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宋灵均。 宋灵均只是安静坐着,一杯复一杯往下灌酒。 后面喝到迷迷糊糊,他突然端着酒杯站起来:“宋某庸才,现在外头民怨四起,辛苦各位往后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沈希望之事……” “敬先!”岑玉突然站起来,在他将要把酒杯推出去时攥住了他的手腕,压低声音,“你醉了。” 宋灵均转头,看着岑玉漆黑深沉的眼睛,陡然酒醒,默然片刻,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意上头,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小小的插曲,畅谈继续。宋灵均靠在椅背上,感受体内寒意被酒驱尽,看着面前所有人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窗外的鸟鸣婉转悠长。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这个平静的冬天,有的人离京远走,有的人挂上了城口。 有人丧了命,也得有人继续驻守。 有人苟且着活,有人干净地走。 那就是我吧。 反正生旦净末,总得有人来扮丑。 世道多艰,总得有一个罪魁祸首。 苏女案(一) 进入腊月,各家都出来采买年货,住在远处村子的人也难得走一次远路来到伯庸县城,无终街上整日热热闹闹。 岑玉那么严重的伤,宋灵均和钱天然轮流照顾几天后居然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岑玉行动自如,立刻带宋灵均和钱天然一起到无终街置办年货。 三人先给小咬做了一身新衣裳,小咬本就长得漂亮,小孩子穿上新衣服格外喜庆,看得人心情都变好了。 钱天然也难得换回了女装,一路蹦蹦跳跳带着小咬选这选那,她问小咬喜欢什么小咬不回话,干脆逛过一条街把能吃的能玩的全都买了一遍。 宋灵均和岑玉并行跟在后面,岑巡抚提着大包小包不忘问话:“伯庸县衙现在积案多少?” 宋灵均心情郁闷,模棱两可回答:“百十来件吧。” 还好白度勤快,所有讼案及时处理,几乎没有给他留什么烂摊子。 岑玉点头,替他盘算:“年前先统计出个准确数字,分清轻重缓急,年后便开始挨个处理,应该不消出正月就能处理完。” 宋灵均一个头两个大,不顾岑巡抚重伤初愈,把手里两袋东西全交到他手里:“抚台大人,苦了一年了,大正月苦主也想休息。” 逛了一个上午菜和腊肉都买齐了,几人来到卖糖果糕点的街上买瓜子和腊月二十三做糖瓜的原料。 正巧这条街上有老爷爷在用澄黄的糖浆画糖画,麦芽糖的甜香味隔得老远就能闻见,一群小孩子围在摊边边上眼巴巴看着糖浆变成栩栩如生的龙凤花鸟,有钱的小孩拿走一个高高举着满足地跑开,一群人就会羡慕地追上去。 钱天然和小咬很快就被吸引过去走不动路了,岑玉不感兴趣,宋灵均在京城见惯,两个人便走到一旁去买做糖瓜的花生、杏仁、核桃仁等东西。 岑玉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那天吃早饭时我想问你,小咬这个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宋灵均正在挑拣杏仁,一口咬下去甘甜不苦,品质尚佳,便让老板装上一份。 他看向小咬的方向,小孩安安静静地,任由钱天然牵着手,显然注意力根本就没在糖画上。 “我进京考试的路上捡到小咬,那时他就是这个样子。”宋灵均道,“他不会与人交流,乞讨都困难,饿狠了只会在垃圾堆里捡腐烂的食物吃。也没有名字,路人都叫他小咬。” 小咬,天上飞的一种小虫,靠吃垃圾腐果就能活着。 老板将杏仁用纸袋装好,宋灵均伸手接过,继续道:“起初小咬被我父母带在身边一段时间,后来我中举进京赴任,就把小咬也一起带到了京城。” “你准备一直这样带着他?” 宋灵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一步看一步吧,后面的事谁说得准呢?来伯庸前我给小咬算过一卦,卦象说这里有他的机缘。” 他说着走到一个卖山楂的小摊前,捡起一个山楂看了一眼,山楂圆溜溜通红饱满,宋灵均很满意:“老板,山楂怎么卖?” 岑玉纳闷:“你买山楂做什么?” “你见没见过南方的冰糖葫芦?”宋灵均捏着一颗山楂看着他,义正辞严,“你能忍吗?我反正是忍不了了。” 逛着逛着就到了午饭时间,预计东西半天买不完,中午便没有让县衙做饭,几个人到水镜楼吃东西。 水镜楼的芙蓉鸡片和各色鱼类是招牌,四个人点了满满一桌,飘香四溢。 今日戏台上演的是荆州花鼓,宋灵均一眼就认出台上唱着那人是苏小痣,高声叫了一声好。 钱天然当即对他这种不学无术的作派表示鄙夷。 宋灵均不以为意,端起茶杯喝一口:“你不懂。戏如人生,这里面智慧大着呢。” 钱天然抢走宋灵均面前夹走他面前盘子里最后一个虾仁,嘁了一声:“戏子青天。” 宋灵均伸出去的筷子落了空,小声骂回去:“刁健讼棍。” 岑玉将碗里虾仁捡出来放到宋灵均的盘子上,一敲桌子:“好好吃饭。” 钱天然宋灵均俩人对视一眼,低头扒饭,异口同声吐槽:“老古板。” 岑玉:“……” 一顿饭后面吃的还算平和,每个人都认真干饭,没过多久就光盘了。 一出戏也刚好落幕,几个人喝茶稍作休息,准备离开。 突然包厢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 那人上台的妆容还未卸下,但宋灵均一眼就认出来是谁:“小痣?” 苏小痣一步一挪走进来。 要说宋灵均“戏子青天”的绰号其实并不冤枉,这位知县大人除了窝在县衙混迹最多的地方就是水镜楼,不仅登台唱戏,还爱自己写。 苏小痣年龄小,在水镜楼称不上头牌,却是宋灵均合作最默契的戏搭子,嗓子好不说,还极聪明有天分,新的戏曲唱词一教就会。 宋灵均自然而然以为苏小痣是来找他的:“有什么事吗?” 谁料苏小痣摇摇头一指钱天然,小声道:“找姐姐。” 钱天然一把将宋灵均挤走:“自作多情什么?” 她拉过苏小痣的手:“是有什么困难吗?” 苏小痣点点头。 “没关系,我们慢慢说,让闲杂人等都走。”她说着猛咳了一声,暗示意味不要太明显。 宋灵均识趣地拉过岑玉和小咬:“走吧,闲杂人等。” 宋灵均走出门去,一路高声吟唱自己写的戏词:“小娘子且细思量,她善弄刀笔写讼状,混淆黑白于纸上,唇舌一撞是非藏,人说祸因恶积终得报,她必有祸事起萧墙……” 钱天然在里屋听得翻了个白眼,拿过茶壶给苏小痣倒了一杯茶:“别搭理他,和我说,出什么事情了?” 苏小痣接过茶喝了一口,犹豫半晌,最后开口却先问起祖氏夫妻:“听说姐姐买下了祖家宅子,那祖伯伯他们……” “他们回老房子住了,那房子……本来是给阿丁准备的,织坊不能开,他们在那个房子里也不太住得下去。” 一提起祖阿丁,苏小痣握紧了杯子:“都是我不好……” 钱天然握住她的手:“别胡说,跟你没有关系。” 苏小痣摇头:“姐姐你不知道,我原本……也是平蓝人。” 不止是平蓝人,苏家和祖家,原本是紧紧挨在一起的邻居。 “祖伯伯和我爹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俩人都在差不多的年纪结婚,祖伯伯很快有了阿丁,两年后我爹有了我,我叫阿丁的爹伯伯,他叫我爹苏叔,我们两家一直很亲近。” 苏小痣和祖阿丁自幼玩在一起,幼时生活无忧无虑,总角之宴两小无猜,山野林间到处都有两个小孩子的踪迹,村里人们喜闻乐见,总爱打趣说“阿丁又在带着媳妇到处跑”。 小时候不懂,嘻嘻哈哈跟着大人学,一句媳妇一句相公地喊,童言无忌。 后来跑着跑着就到了知羞的年纪,两个孩子明白了自小喊到大的尽是让人笑话的话,于是所有爱慕都秘而不宣压在心底。 他们不急,每天在房檐下量身高的地方一蹦两蹦三蹦,再长一长,很快就会到可以大大方方说这些话的年纪。 可恨成年人的世界向来残忍,还没长大就发现原来苦难比明天先来。 四年前夏季洪灾,河水冲破民垸,平蓝青壮年不顾危险前去救灾,苏父为了保护庄稼死在了那场水患里。 苏家只留下了孤儿寡母和一个年幼的男婴,祖家看不过去也曾救济,日子勉强也能过下去。 可是祸不单行,入冬后饥寒难耐,唯一的男孩夭折在那个冬天。 苏家只剩下孤女寡母,村里乡绅一拥而上将她们赶出家门,抢走了她们的全部家财变为银两,在村中大摆流水宴席,直到银钱全部用完为止。 苏母不堪折辱而死,苏小痣则被卖到水镜楼。 至此,钱天然才算理出完整的故事,知道了祖阿丁在水镜楼前挥刀砍人的始终。 苏小痣小小的脸上妆已经全都花了。她看着苏小痣,蓦然想起,祖阿丁活着的话今年十六岁,苏小痣比他还要小几岁,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四。 “我听说姐姐是讼师,能替人打官司,女子也能递状纸。”苏小痣突然紧紧拉住钱天然,恳求地望着她,“别的便罢了,只是被抢走卖掉的东西中,有一对我娘陪嫁的玉镯,是我唯一的念想,我想拿回来。” 苏小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们说是姐姐打官司为织工讨薪她们才能拿到工钱过年,钱姐姐,你也能替我写状纸打这场官司吗?” “不,正值年节,你写状子递上去那狗官指不定拖多久。”钱天然拉着她站起来,沉下目光,“我们去击登闻鼓。不仅你娘的玉镯要拿,你的家、你的田地,我们都应该讨回来。” * 伯庸县衙后堂,岑玉正盯着宋灵均翻状纸。 “我跟你讲了,此地民风健讼,听没听说过什么叫‘鼠牙雀角动辄成讼’?”宋灵均将厚厚一摞状纸往前一推,一张一张给岑玉细数,“来你自己看看,这些人闲着没事都状告些什么东西?‘幼猫丢失怀疑邻居拐走’、‘邻居非说我爹的坟里埋的是他爹’、‘叔伯合伙谋害我儿性命’……你往下看看他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一只仓鼠!” 宋灵均一脸冤枉:“抚台大人,真不是我不审,你看看这些状子,贱讼乱讼、夸大其词,就算插手了也全是糊涂账,若真有要紧案件,我肯定会升堂审理的。” 他话音刚一落下,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 宋灵均:“这是什么?” 岑玉负手看着门外的方向:“登闻鼓,百姓击鼓鸣曲申冤,知县需立时临堂审案,‘登闻’是也。” 苏女案(二) 按理来说,诉讼制度发展到现在,百姓递状、排期、审理都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很少会动用登闻鼓。 鼓声一响,周围离得近的许多百姓都来凑热闹,亲民堂外再次被挤得水泄不通。 宋灵均坐在堂上,看着跪在堂下的苏小痣,又看向站在苏小痣身边的钱天然,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 他越想越气,最后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依大名律法,擅击登闻鼓者先杖三十,你们俩打算谁来?” 岑玉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 宋灵均不情不愿住了口,在太师椅上摊成一张饼,冤种叹气:“堂下何人,何事击鼓?” 苏小痣看向钱天然,钱天然将她推上前一步,示意她不用怕。 于是苏小痣壮起胆子:“回大人话,草民水镜楼苏小痣,原平蓝镇花蹊村人。状告花蹊村里正贾良才,四年前家父去世,贾良才伙同平蓝镇其他乡绅抢占了我家房子,将我和母亲赶出家门。” 宋灵均显然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愣了一瞬道:“……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何今日突然要来提告?” 他指向钱天然:“又是这讼棍唆使你是不是?” 岑玉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 宋灵均心里正烦,嘴上就一时快了:“你老咳什么?要不找谢神医给你看看?” 岑玉一抬眉静静回望着他。 片刻沉默后脑子终于追了上来,宋灵均想起来怂,按下脾气压低声音道,“抚台有所不知,各地宗族乡里另有一套私法。遇事不经过官府,直接由族长做主,或是产生矛盾找里正调节,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事是村里乡绅做了主的,县衙不该过多干预,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岑玉不为所动,一抬手:“大人也算不得什么清官,大胆断吧。” 宋灵均郁闷地坐回去:“你继续说。” 苏小痣跪在地上,抿了抿唇,缓缓开口:“四年前夏汛,望江河河口决堤,伯庸民垸遭毁,我父亲自发随乡民前去抢修,不料洪水迅猛,再也没能回来。 当时家中困难,弟弟年幼体弱,越冬的钱粮和炭火都不足,弟弟也没能挺过那个冬天。弟弟死后,贾良才找到我和我娘,说我们两个归根结底都是外人,让我们交还父亲留下的房子和花蹊村的田产。母亲不同意,便叫村中壮年来强抢。 我娘……不堪受辱自尽了,我那时年幼没有能力反抗,也被卖到了水镜楼。 后来贾良才将我家的田产屋宅全部变卖,摆流水席宴请村民,直到所有钱都花光。” 苏小痣往前膝行一步:“但是有一对玉镯,是我娘留给我的陪嫁之物。我后来遍寻所有当铺都没有找到,一定还在贾良才手中。今日草民想请大人做主,替草民讨回我娘的遗物。” 苏小痣始终坚定,就算声音哽咽,身板也没有塌下去分毫。宋灵均听得一点一点握紧了手中惊堂木。 钱天然顾着规矩,拱手补充:“不仅玉镯,苏小痣的房子和田产,也应该有个说法。” 宋灵均一拍惊堂木:“来人,去平蓝镇花蹊村,将里正贾良才给我带上堂来!” 今日这堂升得突然,并没有提前传唤被告,上传下达多少需要时间,只好先暂时退堂。 人群一散,宋灵均也稍微冷静下来。 他自来到伯庸以后就一直奉行“不听不问不知道”选择,从来不知道苏小痣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可既然已经听说,此事非管不可。 钱天然送苏小痣去旁边的迎宾馆等待,又折身回到正堂,宋灵均郁闷:“怎么她从来都没有同我说过这些事?” “她不信任你呗。”钱天然一针见血道,“你整天厮混在水镜楼写词唱戏,可你真正关心过她吗?你从没想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何孤苦伶仃在水镜楼沦为戏子,你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可是宋知县,大家谁不是娘生爹养?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是贱籍的。” 钱天然一上头越说越气,冷哼一声道:“知县大人,你自己清楚你上任以来都干了什么吧?你根本从来没好好关心过你的百姓,他们凭什么相信你?你自己觉得你配做这个知县吗?” “别说了。”岑玉及时打断钱天然的话,走过来拍了拍宋灵均肩膀,“天然是无心,你不用太往心里去。” 宋灵均没说话,挥开岑玉的手,大步走出了亲民堂。 钱天然和岑玉对视一眼。 堂外一簇梅花盛开,花枝正傲。 走到后院,宋灵均一推房门,就看见小咬围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一个大木箱子。 箱子里传来奇怪的声响,宋灵均心里一紧大步走过去查看。 竟是那只常在伯庸县衙蹭吃蹭喝的橘黄色母猫,在铺满稻草的箱子里下小猫崽。 那箱子还是之前许逢兰用来装鹅蛋用的,宋灵均让厨房做了鹅蛋顺手将箱子扔在县衙角落了,没想到会被猫看中去做窝。 也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小母猫,似乎也很难再找到别的更合适的地方了。 宋灵均吁出一口气:“难怪总是看她那么胖。” 宋灵均走过去掀掉小咬的被子,想将两条腿可能僵到废掉的小咬拽下床,小咬却始终盯着盒子,一动不动。 宋灵均低头看去。 最后一只小猫已经完完整整平安钻出了母猫的肚子,几只睁不开眼睛的小猫崽挤作一团,虚弱的母猫正爱怜地舔着它们身上湿乎乎的毛。 数了一数,居然总共有五只。 宋灵均仔细检查每一只小猫,确定虽然细瘦但全都能看到小身躯在微微起伏,五只小猫,全部平安成活。 全新的生命。 柔软而奇妙。 弱小又坚强。 宋灵均突然心跳如擂鼓。 生命是什么,谁死过谁知道。 什么清白荣辱世人评判,去他妈的吧。 在这个世界上,绝没有比这条命更难得、更贵重的东西。 两人一动不动看着纸箱里的猫崽,小咬伸手想摸,被宋灵均捏住手阻止了。 母猫不顾往日施饭之恩警觉地抬头呲出牙齿发来警告,见小咬没动作又安心低头去舔自己的猫崽了。 小咬趴在盒子边上一动不动看了许久,抬头眨着长长的睫毛看宋灵均:“小猫?” 宋灵均轻轻捏起他的脸:“小猫。” 苏女案(三) 平蓝算是离伯庸县衙最近的一个镇子,不多时贾良才就被带了过来。 苏小痣在东,贾良才则跪在西面,宋灵均坐在堂上,刚要开始第二次堂审,一抬头看见岑玉负手从外面悄默声走进来。 宋灵均放下支在额头上的手:“快来人!给巡抚大人搬个马扎子!” 万事都要被领导插一脚的宋知县心里烦,下头的衙役却不敢真给岑巡抚搬马扎子,衙役很快搬来一把椅子,让岑玉坐在一边旁听。 正式升堂,宋灵均居高临下看着贾良才,问他道:“民女苏小痣状告你侵夺她母女财产,将她母女逼得走投无路,你可认罪?” 贾良才跪在地上大呼:“知县大人,草民冤枉啊,苏家家中已无男丁,田产家财该由村中收回,这这这……此事过去这么久了,再说,再说当时是族中长老都同意了的啊!” 钱天然跨出一步骂道:“大胆贾良才!《大名律》向来无此律法条文,你私夺她人财产是事实,休得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贾良才跪地叩首:“大人您明鉴!这村子中家里男人死了,祖辈遗产向来没有传给妻女的道理,没收摆宴更是约定俗成,如果这样做有违大名律法,各村落乡里怕是有名有姓的人都要被抓进大狱里关一遍……” 钱天然未等他说完就忍不住打断:“叼嘴滑舌!一句‘向来如此’便无视苏家母女命运,贾里正这番说辞是否太过无赖了!人多如何?我看你们全村都是帮凶!” 宋知县坐在堂上一个头两个大,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大声喝道:“都闭嘴!你们俩眼里还有本官没有!” 这种东西钱讼师眼里显然是没有,她上前一步还要再说,被一旁的岑玉警告一眼后闭了嘴。 宋灵均终于说得上话,突然看坐在边上当吉祥物的岑玉也不至于那么不顺眼。他冲贾良才道:“老爷问你,就算苏家祖辈遗产不能留给妻女,那苏小痣母亲陪嫁的玉镯你为何也要拿去?” “这、这……草民不知道啊,”贾良才支吾半晌,最终装傻道,“许是当时没有留意,随财一同变卖了……” 听见这句话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小痣倒激动起来:“你胡说!我跑遍无终街所有当铺,这对玉镯从来没被典当过!伯庸就这么点大,不可能有错的!分明就是被你偷偷私藏了!” 贾良才直接双手往地上一扑五体投地状:“大人!我没有私藏……许是当时混乱,没留意,要不,要不待我回去查明,若发现这对玉镯,定及时归还。” 没想到事情是这么个走向,宋灵均用惊堂木挠挠脑袋,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那就先这样……” 岑玉看向宋灵均,虽然一声没吱,宋灵均却福至心灵一拍木头立马改口:“本官给你一个期限,限你三日之内将玉镯交还苏小痣。” 钱天然往前一步,宋灵均眼疾手快:“退堂!” 堂审结束,围观的百姓也都散去。宋灵均本要送苏小痣回水镜楼,却因想到案子期间还是避嫌为好放弃了。 钱天然一刻都忍不得,人还未散净便质问宋灵均道:“你什么意思?我升堂之前就明确说过要拿回小痣的家宅田产,你别是又想和稀泥!” 宋灵均也火大:“我还没说你呢,一直往前面抢什么?升个堂都快走到我脸上来了,要不我上面这位子让出来给你坐?” 钱天然冷笑一声:“若女子能科举入仕,轮得到你这狗官兴风作浪?” 宋灵均的话一时没接上,末了他吐了一口气跳过这个话题:“我了解小痣,我知道她母亲的玉镯对她来说很重要,不用猜我都知道要回财产这事绝对是你撺掇的。” 钱天然当场表演一个什么叫“君子动口又动手”,她追着宋灵均骂道:“什么叫我撺掇?‘常理人情正气公心’,宋灵均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宋灵均抓着岑玉的肩膀躲到他身后,边躲边喊:“你个小姑娘说话注意点啊!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你方才也听见贾良才说了,侵夺寡母孤女的家财大摆流水宴本就是约定俗成,这次苏小痣的房屋和田产退还了,从前其他人的退不退? 还‘全村都是帮凶’?钱状师何其正义凛然啊?要我看说得轻了,何止全村都是帮凶,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这天底下哪一个人不是凶手?读书的人是,写书的更是罪大恶极!” 岑玉平白无故变成了人形立柱,肩膀被宋灵均抓得疼了,偏过头低声喝他:“敬先!” 宋灵均突然住了口。 他躲到岑玉身后方向一换,一抬头突然发现亲民堂外有个男人站在那里一直没走。他在升堂审案时就留意过那人,一身山匪打扮,刀疤横在脸上,一看就不是善茬。 岑玉顺着宋灵均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他,他一抬眉开口问他:“现下已退堂,还有什么事吗?” 那人走上前来,装模作样行了个大刀阔斧的礼,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大着嗓门道:“三哥托我送礼物给宋知县,我们三哥说了,上次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宋知县信守承诺,那宋知县说的事情他一定办妥!还望以后能和宋知县精诚合作!” “三哥?”宋灵均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沈希望啊?” 他从岑玉身后走过去,狐疑地接过盒子,那土匪将东西送到也没多客套逗留,转身便走了。 宋灵均将盒子打开,岑玉和钱天然也围过来,却不想盖子掀开的一瞬间,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盒子里,正是一对晶莹剔透,品色上成的玉镯,在阳光下莹莹发着亮。 值此特殊时期出现这样的东西,所有人都不免往同一处联想,钱天然指着那对玉镯:“这是……苏小痣的玉镯吗?我没看错吧,这玉怎么是蓝色的?” “小痣跟我提起过,此地有种玉叫伯庸蓝玉,名字取自戏曲中杨伯庸‘种石得玉’的典故,伯庸县的名字也来源于此。”宋灵均将其中一只镯子拿起来,对准阳光仔细查看,“她母亲的玉镯正是这种伯庸蓝玉打造,因为比较珍贵,所以一直当做家传之宝,她母亲本打算给她留作嫁妆的。” 钱天然不得其解:“苏小痣的玉镯不是被贾良才拿去的,怎么会到了沈希望那里?” 玉石清澈透亮,一丝杂质也无。宋灵均将玉镯轻轻放回到盒子里。 他想,问题可不仅是这对镯子在沈希望手上。 此次堂审特殊,并没有走常规流程,而是苏小痣直接击的登闻鼓,贾良才很快就被带到县衙,根本就没时间递消息,沈希望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那个土匪早早就守在人群中,是谁给他传的消息? 几年前贾良才抢走了苏母的镯子,苏小痣几年来日日去当铺盯,生怕失了镯子的动向,可是镯子从没有被典当过。 那么镯子是怎么从贾良才那到了沈希望手中?土匪劫掠?平蓝镇靠近伯庸县衙,从来不在劫掠范围,更何况这些年有白度镇守,盗匪抢掠民宅事件并不多。 那就只能是贾良才自己送的。 沈希望入狱以后为他申冤的信函就没断过,宋灵均一直以为是沈希望买通了士绅为他说情。可如今看来,竟然更像是各村镇乡绅在卯足了力气巴结沈希望。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沈希望才刚一入狱就有求情的信件送到白度手里。 如果沈希望对伯庸的控制真的恐怖如斯,乡绅都要依附于他,那各级官府呢? ……伯庸县衙呢? 宋灵均不敢再想下去了。 岑玉突然开口拉回来他的思绪:“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钱天然道:“当然是将玉镯还给苏小痣,继续打官司向贾良才追讨田产地契。” 宋灵均绝望地看着她:“不是,你脑子里除了打官司装不装别的东西啊?” 岑玉拿过盒子,将盖子盖好交给钱天然:“天然,麻烦你跑一趟,先去水镜楼将玉镯还给苏小痣,告诉她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岑玉发话,钱天然也不再多说什么,拿上盒子往无终街走了。 岑玉与宋灵均站在县衙正堂,相对沉默。 半晌,岑玉终于开口:“沈希望要保贾良才,你也没想到此事会牵涉到沈希望。” 宋灵均回过神,看向岑玉,不料岑玉正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他一字一句:“你不想管了,是不是?” 宋灵均低下头默不作声。 他突然想起了这人来伯庸县衙做的第一件事。 ——是他最先让自己放了沈希望。 荆州大小府衙多得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是伯庸呢? “巡抚一般都是带着具体任务上任。”宋灵均一抬眼睛,回视着岑玉,语气平稳,“抚台刚荡平西南匪患。这次巡抚荆州的任务是什么?” 岑玉与他对视良久,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轻轻开口:“清查荆州各级府县,根除沈希望党羽。” 苏女案(四) 听闻宋知县不理词讼,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岑玉来到伯庸县衙以来却没睡过一个好觉。 岑玉早起又被叮呤咣啷的声音吵醒,一出门,就见宋灵均拖着两根长长的竹子气喘吁吁走进院子。 要不是这些天以来宋灵均一直挺能折腾,岑玉都要怀疑他的故意的。 除他拿的两根竹子之外,院子里已经摞了一堆新竹,长长短短,竹叶苍翠欲滴,还带着山中朝露,整个庭院里都飘溢着淡淡的竹子清香气息。 岑玉一脸疑惑 :“哪来这么多竹子?” 宋灵均撅着屁股将竹子摆放齐整:“我去无终山上砍的。” “这一大清早?”岑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砍这么多竹子做什么?” “后山竹子多得压到百姓屋顶,我正好砍了建个鹅舍。”宋灵均说着跑到屋里去找工具,“不然天天在我屋里到处拉。” “这么多竹子得建多大一个?”岑玉朝着他跑开的方向喊,“你就两只鹅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呢!” 上次许逢兰托钱天然送来鹅蛋,大冷天鹅产下两枚蛋本就不易,再加上许逢兰摆明了是想给小咬,宋灵均念及这份心意,让钱天然带回了几句客套话。 哪知许逢兰一听说小咬爱吃,直接连箱带鹅一起打包送到了伯庸县衙。说是等春日一到,鹅每天都会产蛋,他们两口子留着没用,给小孩补身体却正好。 可鹅蛋留着哪里会没用,就算是拿到集市上也能卖上点价钱,祖家夫妻还完织工的钱日子才好过了一点,宋灵均诚惶诚恐,一直想着拿点什么东西给许逢兰送去。 宋灵均进屋后消失了一阵,过了一会屋门打开,两只站都站不稳的小猫崽跌跌撞撞走出来。 岑玉早听说县衙里新出生了一窝小猫,却没想到这么可爱,蹲下去想要逗弄,却不想小猫被他吓了一跳,一扭屁股转过身摇摇摆摆晃走了。 岑玉还待再追,却不料什么东西“蹭”一下窜出来,挡在了岑玉跟前,冲着他只呲牙。 岑玉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只天天来蹭吃蹭喝的母猫。 宋灵均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大人别碰,当心抓伤,这几个小东西母猫宝贝着呢。天天拖家带口吃我喝我,还要处处摆布提防着我。” “你应该没指桑骂槐吧?”岑玉站起来,看见宋灵均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拎个竹编马扎子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晨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恰到好处”。 岑玉一时有点晃神。 他两步走下台阶,把马扎放在竹子堆前,坐在马扎上开始削竹子。 做鹅舍要将竹子的杂枝全部削掉,只留下笔直修长的一根,宋灵均手握砍刀认认真真干活,岑玉自己又去搬了把椅子坐到宋灵均对面。 他找话闲聊:“小咬还没醒?” “小孩子觉多。”宋灵均低头认真干活,看也不看他。他并没有戴乌纱帽,一缕头发从额前垂下来,“年后要将他送到学塾去,他现在的日子太安逸了。” “说起这个,据我所知伯庸只有一家学塾,一个年迈夫子,只有家境稍稍富裕些的百姓会将家中小孩送到学塾去,县里大多数孩子都没有读书识字。”岑玉道,说话的声音淹没在铿锵的砍竹声里。 “大人可知伯庸县名字来历?” 岑玉摇头。 “相传古有杨伯庸,将父母埋葬于无终山后,在山中守孝,每天从山下汲水供应来往路人,三年后有人赠他一担石子,叫他种在山中,杨伯庸种石得玉,是为伯庸蓝玉。”宋灵均停下动作,将一截竹子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发现多余的部分细细削平,“荆州人杰地灵,无终山更是珍宝无数。伯庸百姓靠山吃山,哪怕水患最严重时到无终山里也总归能找到一口吃的。” 岑玉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大人不明白?”宋灵均放下竹子,回视岑玉,“伯庸百姓自有无终山庇佑,从来都不是非谁不可,你我都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 岑玉沉默半晌,最后从竹堆里拿起一根宋灵均没有修理干净的竹子,啪一声徒手掰掉了多余的竹枝,扔回竹堆里:“纵有物华天宝,也要人为修其枝蔓,才可堪大用,不是吗?” 宋灵均一砍刀下去,不小心砍坏了主干,眼看一截好好的竹子作废,宋灵均将它扔到一旁:“修剪枝蔓若不得其法只怕会适得其反,木材会因此作废也未可知。再者说大人怎知是在修其枝蔓,还是横生枝节,无事生非?” “你无非怪我想对付沈希望没有提前告知你。”岑玉干脆不绕弯了,一拂身上竹叶,“我曾平西南匪患,伯庸匪患再严重,说到底根结在官不在匪。沈希望在你们看来猖獗可畏,在我眼中,不过鱼饵而已。” 鱼饵,这就对了。 所以他才会让宋灵均放了沈希望。 他是想钓大鱼。所以要先将饵放出去。 他一开始就不是怕得罪权贵,而是怕没了饵,鱼不咬钩。 宋灵均看着他。 面前这个人,自幼离家的文渊阁大学士小儿子,天纵英才,铮铮风骨恃才傲物。上一世他甚至只来得及在京城流言中捕捉他的吉光片羽。 这一世,相处多日他都未曾细想他身上的诸多传言——少小离家经略四方,清剿匪患战功赫赫,弱冠之年便有威名。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起,宋灵均看着他,才终于有了少年英才的实感。 他抚动衣襟,仿佛抬手之间便能将困扰一县的匪患问题轻轻揭过,纵沈希望凶名比天他也未必放在眼里,何等意气风发。 若是上一世,或许宋灵均愿意帮他。 只可惜宋灵均死了。 “抚台少年有成凛然无畏,下官心存敬服,祝大人马到成功。只是我胆小怕事,过惯了舒坦日子,大人留神别将血溅在我县衙门口。”宋灵均抱着满怀竹子站起来,“早饭前要将鹅舍弄好,劳驾大人让让。” 岑玉想帮忙却没搭上手,宋灵均抱着竹子越过他径自走了。 “宋灵均你就混蛋吧。” 宋灵均坐在外面,将一根根长长的竹子锯成长短差不多的竹棍。他找了一片合适的地方,先将四根棍子分立在四角,牢牢地楔进地里,然后用长竹围出骨架,将竹棍按照差不多的间隔,用麻绳固定在横着的长竹上。 一切都弄得差不多以后,他找来锤子,将竹棍敲进地里,叮叮当当铮铮竹响在清晨的水汽里格外清脆动听。 小咬被声音吵起来,揉着眼睛出来查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鹅舍已基本建成,就差将门装好,宋灵均将留好的最粗的竹子劈开,削成竹片,再用麻绳编织好,装在鹅舍缺口的位置上。 整个鹅舍就这样建好了,竹棍参差错落,连接之处由麻绳细细扎紧,十分美观,放在县衙院落里竟然也并不突兀。 宋灵均将两只鹅赶进新家,鹅舍空旷,好在鹅并没有觉得不适,在里面撒欢非常快乐。 小咬好奇过来观望,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眨着大眼睛抬头看宋灵均:“下雨。” 宋灵均能明白他的意思,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冬天没那么多雨水,过两天空了我们再建个小房子,用青瓦做屋顶,到时每到下雨小鹅就会自己回家去。” 小咬点点头,继续登在青石上扒着竹篱看鹅,鹅很亲近小咬,纷纷挤在下面要往他跟前凑。 钱天然恰在此时跨进门来:“你在做什么?这么有雅兴。” 宋灵均叼着片竹叶站起来:“生活。” 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宋灵均把竹叶从口中取下来:“今日又不升堂,你又来干嘛?” 钱天然往里走,语气稀松平常:“吃饭啊,今天早饭吃什么?” 宋灵均在后面追她:“你说吃就吃?你拿我这当什么?你给我多少钱啊?” 宋知县抽风似的一大早去无终山砍竹子,还顺道背回了许多冬笋,个个顶尖带绿,别提有多鲜嫩。 早饭时间一到,整个县衙内外都飘荡着浓郁的笋香。 宋灵均、钱天然和小咬坐在桌前,盘中的春笋切成均匀的薄片,青红的辣椒胡萝卜点缀,色香味俱全。 众口难调,粥干脆换成了大米白粥,不必加什么特别的材料,只消小火慢煮至浓稠,米粒颗颗煮至饱胀翻裂,一端上桌照样香气袭人。 有了冬笋做主角,主食则是最简单的白馒头,新出锅的馒头热气喧腾,麦香浓郁,冬日里一口咬下去,清晨冷意瞬间被驱散干净,满满都是满足感。 除此以外,每个人手边还有一碟小咸菜,无论配馒头还是粥都很下饭。 钱天然环视一圈:“就我们三个?岑四呢?” 宋灵均摊了摊手:“谁知道,气跑了吧。” “气跑了?被谁气跑了?” 宋灵均夹起一片竹笋塞进口中:“我?” “你?你跟他说什么了?” 宋灵均停下筷子看向她:“你到底吃不吃饭?” 钱天然不再询问,三人低头各自吃饭。 吃到一半,消失的岑玉突然出现,甚至自备了一副碗筷,他什么也没说,给自己盛了一碗粥,拉开多余的一把椅子便坐下了。 宋灵均夹的咸菜掉进粥碗里,举着空筷子被岑抚□□立自觉的精神惊得目瞪口呆。 岑玉若无其事,夹了一筷子冬笋,满意点头,没事人似的转头对宋灵均道:“这两天腊七腊八,你别忘记要做什么。” “腊八粥?”宋灵均回过神,夹了片胡萝卜放进小咬碗里,努力跟上他的思路,“不会忘,我东西都买好了。” 小咬看着胡萝卜沉默。 他用筷子尖轻轻一挑,胡萝卜“不小心”掉到桌子上了。 小咬暗暗点头,放下筷子,继续低头喝粥。 “我是说——”岑玉无缝衔接夹了一片新的胡萝卜放进小咬碗里,看着宋灵均,“县衙三六九放告日,宋知县别忘了初九审理苏小痣追讨田宅案。 钱天然吃得满嘴清油,咬着一片冬笋抬起头:“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带她过来的。” 小咬长睫垂下,眼睛失去光彩。 宋知县如出一辙。 苏女案(五) 腊八节,敬神祭祖,祈求丰收,驱邪除疫,南北皆然。 气候和暖,冬至的雪早已经消融干净,伯庸县城一大早便鼓声震天,大街小巷一派祥和喜庆,家家忙着做上一锅热腾腾的腊八粥。 腊八一过,新年便近了。 宋灵均也早早起来盯着厨房的人开始准备。 黄豆、小米、黄米、薏米、芸豆等等都是宋灵均和岑玉一起上街置办年货那次就早已准备好的,全部由宋知县亲自把关,质量都是一等一的上乘。 一切原材料都准备齐全之后,第一步先把锅烧热,将谷物倒进去开始翻炒,不多时便炒出一股浓浓的香气,仿佛能从丰富的谷香里闻见下一个丰年。 这时再将一捧清水倒入锅中,刺啦一声响,重的豆子沉底,轻的谷物漂浮,由于方才翻炒到位,一瞬间便溢出奶白色的浓浆。 这时将盖子扣好,不断添柴加火,煮出的水汽顺着竹编的锅盖蒸腾,在空气里悄然变成了一种更含蓄的味道。 就在这时,门突然吱呀一响,一道晨光顺着门缝渗透进厨房里,肉眼可见的烟灰在光柱里轻盈地旋转。 岑玉裹着一身轻薄的寒气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提着两串风干的腊肉。 宋灵均握着扇子转过头,顿时就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非得吃咸的吗?” 岑玉轻车熟路将腊肉放在案板上,洗了手就去拿刀,他握着刀在紧实的腊肉上比划了一下:“天然等会儿要带祖家夫妻和孟鸢一起过来,这次少数服从多数。” 宋灵均幽怨:“好好的腊八都被你们给毁了。” 岑玉一刀切下腊肉:“酸甜苦辣都是滋味,别说这么不吉利的。” 他飞快切完腊肉,掀开锅盖向锅中瞥了一眼,对几个做饭的厨师道:“还得再起一锅,这么点不够。” 宋灵均不解:“一共才几个人啊?算上祖家夫妻和孟鸢也够了吧。” “伯庸县有习俗,腊八知县要在县衙门口施腊八粥,给无家可归的人吃一顿饱饭,有些吃得上饭的百姓也会拿着碗过来讨一个吉利。”岑玉抬眼看宋灵均,“你不知道?” 宋灵均:“……现在知道了。” 厨师另起一锅往里面倒谷物,宋灵均在一旁提醒:“够了够了不用倒多,我在伯庸什么人品我还是有数的,除了吃不上饭的没人来触霉头。” 岑玉在一旁认真切肉,应道:“你担心什么,到时候孟鸢她们会帮你的。” 上一案的苦主若是愿意过来帮忙,伯庸人对他的印象倒是可能会有改观,只是岑玉在案子结束后应该和孟鸢还有祖家夫妻都没什么联络,宋灵均无端有个猜想:“钱天然的主意?” 岑玉挑了挑眉毛,答案不言而喻。 腊肉和葱姜蒜都切好后岑玉也没有假手别人,利落地倒好油起锅翻炒,空气里一时咸香浓郁。 炒好后装碟,岑玉掀起其中一个锅盖,先前炒好的谷物已经煮得咕嘟咕嘟冒泡,他往里加进赤豆和花生,最后将一碟腊肉悉数倒进,彻底给宋大人的甜腊八粥判了死刑。 宋灵均眼睁睁看着自己纯洁的腊八粥被染指,心痛地根本没眼看。 对于北方人来说,腊八除了腊八粥之外,腊八蒜也是必不可少。 腊八蒜又称“翡翠蒜”,经白醋加糖泡制后通体翠绿如玉,吃起来酸甜可口,做好一坛储存好,未来一年每逢吃包子饺子都能取出几瓣蒜就着,相当爽口。 离京时没能带一些腊八蒜过来,就全等着腊八这一天现做了,宋灵均早期待已久。 岑玉毁了宋灵均的腊八粥,很自觉地在腊八蒜上补偿他,第二锅的腊肉也炒好下锅后便主动过来帮宋灵均一起剥蒜洗蒜,结果宋灵均什么事没有,他自己被辣得睁不开眼睛。 “怎么了?我看看。” 宋灵均赶紧过来查看,却忘记自己刚刚剥过半盆蒜,手指沾上去直接给了岑巡抚致命一击。 岑玉出去院子里找水洗眼睛,正好这时钱天然带着祖家夫妻和孟鸢进县衙,钱天然匆匆跟他打了个照面,不明觉厉,用口型问宋灵均:“你把人气哭了?” 宋灵均瞪大眼睛莫名其妙:“什么啊?” 人全都已经到齐,两锅腊八粥也正好煮熟出锅。按照习俗腊八粥送亲友在前,自家吃在后,县衙也遵从了这个习俗,先将粥端出去布施,剩下的再自己吃。 出了县衙门口便是盛会,人们在这一天祭祀鬼神先祖,驱除疫病。带着傩面的人大跳傩舞,驱邪除煞,纳福迎祥。小孩子不懂举着将化的糖人在后面争相追逐着嬉戏,是真正的娱人娱神。 几个衙役将粥架在县衙门口,准备了一些碗给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剩下的人想要喝则自备碗筷。 果然不出宋灵均所料,最早蜂拥上来领粥的都是那些吃不上饭的流浪汉,给这些人全部都分发完后,县衙门口便逐渐变得冷清了。 所幸许逢兰亲切和蔼,孟鸢坚毅温柔,祖大用老实憨厚,这几个人确实随便一个都比宋知县不着调的卖相好,在几人卖力的吆喝下,开始有人迟疑着上前。 后来在钱天然和孟鸢的热情招揽下越来越多的人回家里拿了碗筷过来领粥,只要有人牵头,后面便接二连三,起初多是年轻女子喊小孩回家去拿碗,后来渐渐地男女老幼都靠拢过来。 宋灵均无声中松一口气,也拿了勺子帮忙一起分粥。 岑玉在旁边帮忙,偶然一回身,却见到个有点熟悉的人影。 那人混在一群长发脏袍的流浪汉里,原本十分不显眼,可岑玉自幼走南闯北对危险有着天生的敏锐,他朝那人看过去,果然见那人正直直地盯着宋灵均。 岑玉一下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邓轻舟。 宋灵均正俯身给乡民舀粥浑然不觉,岑玉侧过身挡住他,用眼神警告过去。 邓轻舟看着他一动不动良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转过身离开了。 施粥一起头便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直到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盆里的粥还有浅浅一个盆底没分出去。 岑玉安慰宋灵均:“没事,腊八粥若是吃了几天还有剩余,也算好兆头。” 宋灵均垂下睫毛拨动粥盆:“我才不在乎这些。” 终于可以坐下来一起吃腊八粥,宋灵均命厨房将留出来的粥又热了一遭,连带着一屉新蒸的包子端上桌。 所有人围坐一桌,宋灵均给每个人分包子,突然想起什么:“大用夫妻两个人就算了,孟鸢你有家有口腊八不回家没关系吗?” 孟鸢笑着摇摇头:“我出门已经做好了饭,他们也都知道我和钱状师一起出来。” 孟鸢虽然嫁人早,但实际比钱天然也没大个几岁,俩人织坊案后一直关系都不错。宋灵均闻言便没再说什么,给每个人都递上一个酱汁浓郁的肉包,坐下去便开始吃饭。 这次祖家夫妻明显比上次体面很多,也比上次放得开很多 。吃到一半,许逢兰突然道:“对了宋大人,我家里刚好有放着没有用完的布料,想着颜色鲜艳适合小孩子,就给小咬做了几件衣服。” 宋灵均一时没反应过来,举着咬了一半的包子抬头:“啊?” 许逢兰赶紧补充:“大人不用怕不吉利,衣服都是我新做的,绝不是阿丁的旧衣。” 宋灵均听了马上摆手,满口包子含糊不清:“我没有那个意思。” 许逢兰将包裹打开,一件一件拿出里面崭新的衣服。 其实哪用她说,那衣服从料子到款式一看就是新的,缝合的地方针脚细密,里面的棉花塞的就是拿到京都去穿也够用了。 从鹅蛋到新衣,哪里是样样适合小咬,只是因为关心在乎,才会无论看见什么都自然而然想到那个人罢了。 宋灵均不替小咬做决定,而是问他:“喜欢吗?” 小咬踢着脚尖,半个头埋在粥碗里,腼腆地点了点头。 宋灵均把他从粥碗里薅出来:“说谢谢,看着人。” 小咬眼神躲闪地面向许逢兰,小小声:“谢谢大娘。” 许逢兰听到这个称呼怔愣一瞬,眼神暗了下去,但随后又由衷开心地笑起来:“不用谢不用谢,喜欢就好。” 一顿饭说说笑笑一直吃到晚上人们才各自散去,宋灵均洗漱完回到房间刚准备躺下,却听见屋外响起敲门声。 他打开门,见岑玉端着个碗站在他门口,氤氲升腾的热气挡住了他的眉眼,往昔疏朗坚毅的眉目此刻竟然也有了一种柔和的感觉。 ……总算不那么像岑汝默了。 宋灵均明知故问:“抚台有事?” 岑玉将手中的碗推到他跟前。 “腊八粥。”他想了想又补一句,“甜的。” 其实不消他多说,瓷碗靠近鼻尖的一瞬,热气中送过来的甜味已经十分明显了。 岑玉在夜色里不动如山地站着,宋灵均借着月色瞥见他泛红的指尖,咽了一口唾沫:“你不烫手吗?” 岑玉顿了一下,诚恳点头:“其实有点。” 宋灵均赶紧把他让进屋。 岑玉将粥碗递给宋灵均:“小心烫。” 宋灵均迫不及待舀了一勺喝下,甜味在口腔中溢开,被热意包裹着缓缓下走,宋灵均顿时觉得整个胃都被熨帖舒服了。 他干脆放下勺子一口喝下半碗,才突然想起来问岑玉:“这个时辰厨子都回家了,抚台自己做的?” 岑玉并不回答,只是说:“沈希望的事情……我想向你赔个不是,不该在一开始瞒你。” 这个名字一出,气氛陡然扭转,宋灵均将剩下的粥一饮而尽:“抚台应该听说过,我离京前差点被下诏狱,是老师拼命保下我。” 岑玉看着他。 宋灵均找东西擦了擦嘴,声音平和:“大人想怎么对付沈希望我不管,我只要活着就行。” 他也曾撞破南墙,无比固执。 他比谁都明白那换不来结果,甚至结局绝不止“差点被下诏狱”。 而是三年牢狱折磨,族人相继问斩,最后连最信任最敬重的老师为了自保都要在御前断净与他的师徒恩义。 所以这次他只想好好活着。 想他和他的家人,都好好活着。 二人皆沉默不语,空气凝滞,宋灵均突然捏着勺柄抬头一笑:“谢谢大人的粥。” 他眼里碎光点点,猝不及防撞进岑玉的眼睛里。 烛火骤然跃动。 苏女案(六) 隔日腊月初九,伯庸县衙继续升堂审理苏小痣追讨田宅案。 岑玉第二天一早没看见宋灵均,闻着鼎沸人声一路走到亲民堂上倒是和带着苏小痣过来的钱天然撞个正着,俩人面面相觑,岑玉问她:“这都快要升堂了,看见那混球了?” 钱天然摊了摊手:“谁知道。” 哪知道这时候宋知县突然在后面出现,一阵风似的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背后骂人不好啊。” 宋灵均衣冠齐整,眼下乌青,没精打采地爬上了太师椅。 岑玉和钱天然对视一眼,各自一脸莫名其妙,只好各归其位。 一声惊堂木响,县衙正式升堂。 宋灵均勉强打起精神:“带人。” 堂下,东面依然是钱天然和苏小痣,西面跪的却不止贾良才,旁边还有一个举止斯文衣着体面的男人。 宋灵均支着脑袋:“堂下何人?” 那人也拿一把折扇,身形修如绿竹,一副文人模样。他闻言合扇行礼,起身朗声道:“回老爷话,在下是贾良才的讼师,喻行言。” 整个荆州赫赫有名的“风雅讼棍”,喻行言。 钱天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先礼后兵,堂审开始,宋灵均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苏小痣追讨遗物案,现遗物已经归还苦主,为何不肯画押结案?” 虽然不知道喻行言想起来什么要为贾良才打官司,但此人巧善词讼有口皆碑,钱天然不敢懈怠,她道:“大人怕是记性不好,当初所告并非追讨遗物案,而是追讨田宅家产案。除了玉镯,贾良才带乡里众人侵夺的苏家田产,都应如数奉还。” 喻行言闻言转过身来,拱手一笑:“不才,在下有几个问题想向钱讼师讨教一二。” 宋灵均表现得饶有兴味:“且讲。” “第一,钱讼师所提出归还田产家宅,但是变卖苏家田宅乃是族中契约乡里俗规,贾良才身为里正代为执行而已,所卖财产一无隐瞒二未私吞,而是全部用来回赠乡里,而乡亲每人获利不过百之一二,说白了几顿饭而已,况且此事已过去数年有余,敢问钱讼师觉得应该让谁归还这份田产呢?” 此人太过条分缕析,钱天然一时没招架得住:“你……” 那人技巧娴熟,密不透风,丝毫不给钱天然插话的机会,继续道:“再说那买主,安安分分花钱买宅,一没招谁二没惹谁,自己好端端住了几年的家,钱讼师唇齿一碰便要人归还,是否不妥?” “最后,按照钱讼师说法,小痣姑娘父亲弟弟死亡,命运凄惨,纯属接连意外,可据我所知或许不然。”喻行言忽然将矛头指向苏小痣,语气咄咄逼人,“曾有高人在小痣姑娘六岁时就断言过姑娘的命格,当时大师如何说的,小痣姑娘能否在堂上如实相告?” 钱天然意识到:此人不仅是业内老手,且实在算不上个什么好东西。 苏小痣听到这里瞬间脸色苍白。 “够了。”忽然一声惊堂木响,宋灵均看向喻行言。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喻行言不再多说,一拱手退了回去。 他一番询问实在有理有据干净利索,底下旁听的才行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宋灵均转头看着钱天然,欠不登道:“这位钱讼师,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双方退下甘结?” “你且等等……”钱天然绕来绕去自己绕出来了,“你休要混淆是非,现在此案苦主是苏小痣!分明是夺人家产将人逼得走投无路的不义之行,怎么到先生嘴里就变成了‘回赠乡里’?当年全村欺侮孤女寡母怎么没人问一句何罪之有?变卖苏家房产时可有人记起这是苏小痣自幼好端端的家?照先生的说法,难道执法一有难处,就只考虑众人利益,丝毫不顾一人的冤屈?” 喻行言看着钱天然,突然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向宋灵均一拱手,正声:“大人明鉴,立法为民,法若责众,则错在法。” 钱天然一步不让,同样面向堂上:“大人明鉴,立法为心,一人含冤,法则不正。” 大人明鉴不了了。 宋灵均扔了惊堂木:“退堂退堂!” 退堂鼓一响,路人各回各家,无人注意到两个人影由侧堂出了后门。 那两人一个是宋知县,另一个却正是今日那讼师喻行言。 宋灵均客客气气:“今日的事多谢喻兄,今早匆忙,案件细节来不及细说,这些天还望喻兄多做准备,早日了了这破案子。” “这都好说。只是实在没想到宋大人找我打的会是对手擂台。”喻行言笑了一下,颇新奇,“不过那姑娘倒是胆大,什么案子都敢接,这案子若找我,我还真得掂量掂量。” 宋灵均一大早赶去请人实在疲惫,抬手掐了下眉心:“喻兄别理,明眼人都知道这案子怎么打都赢不了,那就一疯子,官司打魔怔了。” “我看她在堂上反应极快,倒像根好苗子。”喻行言摇扇浅笑,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宋灵均的风雅,“大人别急着论断,此案说不准真能让她找到解法。” “私法乡约,古往今来如此,喻兄说碰不碰得?”宋灵均自嘲地笑了一声,“纵然再不对,你我有多大本事?” 喻行言突然停下摇扇的动作,看着宋灵均:“大人变了。” 宋灵均没有答话。 喻行言抬头望天兀自诵起:“君看九曲朝佛路,十里沿途尽可怜。悲苦不与乌纱诉,反向泥胎求悯然。自古乱世英雄度,诸君未可轻少年。他日我执白玉笏,敢叫日月换新天。” 宋灵均心尖遽然一动。 喻行言一挑眉梢问他:“这首诗,大人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 那正是他赶考途中,捡到小咬的时候。 其实不只小咬,那时正值天灾,饥荒和瘟疫造就了大批大批的难民,他们破衣烂衫食不果腹,一路上求遍各级官府。 可官府自己地界的百姓尚且难顾,哪有多出来精力管这些逃难过来的流民? 他们一路走来都没能得到收容,只好沿着崎岖山路爬到寺庙里求一份庇护。 一路上有人体力不支倒在半路,有人为了活下去易子而食,年少的宋灵均远远看着那凄惨的光景,心中五味杂陈。 他能救下一个小咬,但他救不了千千万万个。 怎么才能救更多的人? 科考,只有这一条路。 他要到朝堂去。 宋灵均背着书箱坚定理想,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挥笔写就。 谁敢说当年走马观花春风得意时,没做过平步青云的梦? 少年一朝登科揣着一颗碧血丹心一门心思想着匡济天下,何等意气风发,何等愚不可及。 他素来知道朝野明刀暗箭伤人,却不料阴狠如斯。 一着踏错,死无全尸。 喻行言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昭兴十七年春闱,你中会元,我落第归乡 。我走前就想看看高居榜首的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大人一篇文章胸襟才学有目共睹,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彼时我想:让此等能者入朝为官 ,我偏安一隅自谋生路有何不可?” 喻行言摇头轻笑一声:“可惜啊,这才过去四年,当初的志向,大人怕是已经全忘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合起扇子利落地一拱手:“告辞。” 宋灵均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有意思,宋灵均不是宋灵均,喻行言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也未必还是那个无谓输赢一笑了之的喻行言。 每个少年终将被不同的苦难找上,个中难言之隐,两个人心底都明白的。 互相揶揄一句,看破不说破最好。 宋灵均笑了一声抬手回礼:“不送。” 宋灵均送走喻行言准备回去,却不料一转身看见负手站在门口的岑玉。 宋灵均被吓了一跳,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他心虚地摸了下脖子,越过他就要往里走。 却不料那人突然出声:“昭兴十七年,有一个叫喻行言的荆州考生会试正好差一名落榜,回到原籍没有再考。” 宋灵均眉梢一动,停下来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岑玉的声音沉静如水:“我没记错的话,宋大人正是昭兴十七年的状元,喻行言当恰好是和你同一年进京参加春闱的考生。” “是,我请他过来的。”宋灵均闭上眼睛,干脆承认,“不是,您二位锦衣玉食家大业大不懂什么叫‘族法乡约’是吗?抚台扪心自问,这种情况下靠打官司有可能把家产追讨回来吗?既然这场官司注定打不赢,那不如让她输得痛快点。” 不料岑玉道:“我从来也没让你一定断苏小痣赢。” 宋灵均闻言一愣:“你的意思是……” “尽你所能审理,堂堂正正结案。大名律法所致,纵然结果不如意,也没人苛责你什么。”他抬眼看他,“可你从一开始就在给自己设限,觉得这场官司一定得苏小痣赢。” 宋灵均下意识否认:“那是因为钱天然……” “别拿她当借口。”岑玉抬眼打断他,“她那么大人了,她自己要做讼师,输赢她便都担负得起,用得着你替她操心?” 岑玉叹了口气,突然压上来一步,扶上宋灵均的肩膀,“依律法审理断案,这就是一县之官要做的事。至于律法缺漏,民风积弊,根不在你,错更不在你,解决之道也不在你。你自请离京远离朝廷,为的不正是这些吗?” 他握着他的肩膀,语调缓缓,宋灵均荒谬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心疼。 他说:“敬先,其实你从没有真正放下过肩上的担子。” 喻行言说了那么多他始终无动于衷心如顽石,岑玉这一句话却令宋灵均鼻腔一酸,心里忽然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 他喉结一动,逼自己全数咽了回去。 岑玉放下手,留他一人转身离去。 宋灵均看着空旷的门廊,一垂眼,一滴泪还是落下来。 苏女案(七) 苏小痣的案子就此歇了几天,但最终结果如何总得要有一个说法。 不知不觉迈入隆冬气温骤降,腊月的清晨,天色方一擦亮,知县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缝隙,眼下两团乌青的宋灵均从里面探出个头。 他跟个贼一样四下环顾一圈,确定没有人,将门轻轻推开走出来。 大冬日的冷气冻得人一打哆嗦,背后突然响起个声音:“宋大人天天不睡觉,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宋灵均后背一僵,回转过身,就见岑玉抱着胳膊,一脸沉静地看着他。 他裹着一身厚重貂裘,乌黑的毛领托着一张冻得发白的脸,越发将人显得五官深邃棱角分明,格外挺拔英气。 “吓我一跳。”宋灵均往他身后看一眼,“就你自己?我怎么好像好几天没看见那讼棍了?” “我看没人跟你呛两句你也闲得慌。”岑玉道,“她扬言要在下一次堂审中大败喻行言,这几日估摸正忙着翻《大名律》呢。” 宋灵均松了一口气。 他走过去拉岑玉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这几日我翻阅黄册,找到了当年买下苏宅的买主,想去打探一下情况。” “这大腊月里管理架阁库的小吏都休假回家了,那么多文书你自己去挨个翻的?”岑玉看着他,那人眼底的两块青在瓷白的皮肤上分外明显,“你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宋灵均无所谓地一摆手:“花蹊村就在平蓝镇下面,没多远路,你去不去?” “宋知县主动邀我一起查案?”岑玉打量着他,琢磨半晌,忽然明白了。 “这几步路都不想走,懒得你。” 宋灵均从京城骑来的老马坚持到伯庸门口差点随白度一起去了,念在一路患难与共当成古董供起来了,虽然每日好吃好喝招待着还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宋灵均没事也不敢动它。 岑巡抚的巽风马就不一样了,西域品种,正值壮年,没事都要在马厩里磨蹄子,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两人去马厩里牵出巽风,岑玉翻身上马,向宋灵均伸出手,宋灵均稍稍借力便坐在了岑玉身前。 岑玉轻轻一甩缰绳,巽风迈开蹄子,甩甩头转了半圈。 岑玉在宋灵均身后顺嘴一句提醒:“巽风认人,我不在旁边的时候,你千万别一个人骑着玩。” 他比宋灵均高一些,说话的热气刚好尽数喷在宋灵均的耳尖上。 军中之人多爱马如命,况且坐骑怎么说都算是比较私人的东西,可岑玉那语气倒像是他随便骑无所谓,只是因为太过危险怕他受伤才特意提醒似的。 宋灵均耳尖一热:“我撑着没事玩你的马做什么?” “坐稳。”岑玉不置可否,猛地一甩缰绳,巽风前蹄一扬,一阵风似的便向着平蓝的方向飞奔去了。 两人很快就到了花蹊村,几番打探找到了苏家老房子,却不想是一座废宅,里面根本就没人居住。 宋灵均奇怪:“怎么会没有人?黄册上明明白白写着买走房子的人叫郭永,外籍迁入人士,买下苏家的房子后就一直在伯庸定居。” 岑玉看着风霜斑驳的房子:“你确定吗?这房子看着空了有些年头了,他买了房子又不住图什么?” 将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皆没有答案。 转悠一上午人冻透了却一无所获,只好打道回府。 宋灵均和岑玉到县衙门口刚一下马,一个身影就一阵风似的打另一边吹过来,跟个游魂一样径直往县衙里飘:“有吃的没有,我要饿死了。今天怎么这么冷。” 宋灵均认出是钱天然,惊异道:“你找个酒楼客栈在哪不能先吃一顿?真至于饿成这样?” 钱天然呆滞地转过头:“你这的饭好吃。” 宋灵均点头:“这倒是。” 真难得两个人凑在一起三句话内还没起战火,岑玉及时插在中间企图维持这一记录,他问钱天然:“你这一天没在县衙?你跑去哪了?” “那你别管。”钱天然看宋灵均一眼,直接丢下两人跨进门,“我真的饿了,什么时候吃饭。” 宋灵均直觉那一眼不对劲,追进去:“吃什么吃,你站住。” 岑玉将马交给随从去栓好,背起手踱步走进县衙,一副老气横秋的腔调:“……一个两个的。” 钱天然一推门啥吃的也没看见,就看见屋中央的炉火上架着一口锅,锅里沸腾的热水正咕嘟咕嘟冒泡。 随着肚子咕噜一声响,钱天然冒出一脑门的问号。 追过来的宋灵均直接越过他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吃饭啊。” 钱天然咽了口唾沫:“吃什么?” “不明显吗?”宋灵均给炉子又添了一把柴火将炉火烧得更旺,“铁锅炖你自己啊。” “你快别逗她了。”岑玉落在后面走来,正好碰上过来上菜的范无成,顺手接过他手里两盘生肉,用身体抵着门将人放进来,“天然应该还没吃过打边炉吧。” 宋灵均将空的筷子碗一一排开,站起来接岑玉手里的肉,问范无成:“小咬还没起?都什么时辰了,让他赶紧过来吃饭。” 岑玉拉开椅子坐下:“大人自己先反思一下吧,谁养的孩子像谁。” 菜碟都上齐,从生菜到牛肉排布开满满一桌,钱天然才突然发现此锅大有玄妙,锅中间还有铁片,中间一个圆形,外围如花朵一般将锅切割开,将锅分成了足足六个部分。 宋灵均解释:“ 此锅名叫五熟釜,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晋时期。” 钱天然也大致明白这顿饭什么吃法了,由衷赞道:“宋大人也算个奇才,什么不着四六的事情都能让你研究出点门道。” 宋灵均冷哼一声:“谁跟你似的满脑子就知道打官司。” 岑玉用筷子轻轻敲一下他的手背:“水开了。” 锅中每个部分的汤底各有不同,红油漂浮香辣勾人味蕾,菌菇鲜香在寒冬分外袭人,浓汤的番茄酸甜,鸡汤多汁鲜嫩,腌制入味的酸菜也夹杂在其中,不同的格子里汤料滚热翻腾,迥异的味道在空气里碰撞,还未入口便已经将人身上的寒意驱散干净。 寒冬腊月,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打边炉! “呀,好香的味道。” 范无成领着小咬推门进来,说话吐出轻轻的呵气,两人各自拉开椅子补上了圆桌最后两个空位。 宋灵均率先夹肉下进油锅,不多时红色的生肉便煮熟翻边,宋灵均提起筷子将多余的汤汁抖落,放进早就调配好的蘸料碟子里,裹上满满一层料汁,一夹出来光泽晶莹,放入口中,丰富的味道令人眼前一亮。 余下几人各自夹菜放进自己喜欢的各自里涮,吃辣的将肉片接二连三的扔进红油锅,不爱吃肉的将新鲜的蔬菜下到番茄锅中滚熟,冬笋和新鲜的蘑菇则下到菌菇锅中最为味美,一桌人尽管众口难调也能互不干扰不必再迁就,都吃得格外开心。 随着肉不断下锅,锅边浮油越来越多,解腻当属果酿最优,范无成打开一坛宋灵均珍藏的果酒,酒清甜不烈,连小咬也能够稍微分上一杯。 吃得最开心当属新奇感满满的钱天然,吃到情浓处恨不得撸胳膊挽袖子把每个格子都尝一遍。 宋灵均趁机打探:“你上午到底出去干什么了?” “你猜猜。”钱天然夹起一块鲜嫩的鸡肉,“你俩呢?出去查什么了?有结果吗?” 宋灵均兴致缺缺:“你也猜猜。” 钱天然切一声:“不说就按私会处理。” 宋灵均又要开怼,岑玉突然踢他一下,探过头轻声道:“小咬有点蔫,你看看。” 宋灵均转过头,见小咬正叼着根油菜叶子,跟个兔子似的认认真真往嘴里捯。 他放下筷子去探小咬的额头,又抬手试了下自己的体温:“好像发烧了,等会喊谢大夫过来开剂方子吧,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小咬摇摇头。 宋灵均摸摸他脑袋瓜:“先吃饭吧。” 饭吃完各自回房间,谢琦正好赶过来,给小咬看了一下应该是骤然降温引起的风寒,没有大碍,便开了方子,准备过些日再来看。 宋灵均则暗里吩咐下去,命捕快和衙役想办法寻找郭永。 日子如水流逝,苏小痣案不宜拖到年后,这一边则先开始了又一次堂审。 堂下两边依旧是贾良才和苏小痣。 和各自的讼师。 最后宋灵均和岑玉商定的结果是喻行言和钱天然各凭本事,宋灵均按两人的说法做最后的决断。 他道:“关于苏小痣追讨田宅一案,前因后果老爷接已清楚,你二人还有什么新的说辞没有?” 喻行言这次显然更加有备而来,他握着折扇一抬手,朗声:“钱讼师口口声声说田宅该归小痣姑娘所有,那敢问这么些年该缴纳的宅契田契赋税,小痣姑娘如数缴纳了没有?” 钱天然没有想到他会走这步棋,但反应迅速:“屋田已被贾良才代为售出,苏小痣也被逼得流落水镜楼谋生,房屋卖给他人,为何由她缴税?” 喻行言轻轻一笑:“自太.祖十四年下诏编订赋役黄册,便明确规定了若有契约交易,每大造之前仍由卖方承担宅契赋税,直至大造之年方才正式过割,改由买方交税。据喻某所知苏宅买卖时距离大造之年还有七年,那请问在过去的五年里,田宅税钱由小痣姑娘承担多少?” 苏小痣显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层,下意识看向钱天然。 喻行言看在眼里,一挑眉梢:“如此看来,不管是屋主赋税,还是过割前该由卖方承担的税钱,小痣姑娘分文未出,那敢问现在凭什么以房屋的旧主自居,还义正言辞要讨回田产宅契呢?” 喻行言不愧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讼棍,宋灵均都打算直接看热闹了,哪知道钱天然向苏小痣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随即转回头看向喻行言,落落大方。 她声音清脆:“先生既然提到大名律法,那请问先生可否知道《大名律》中关于田宅契约交易明确规定了亲邻权?” 喻行言一扬眉毛似是意外,看钱天然的神情甚至有了几分赞赏。 他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所谓‘亲邻权’指凡逃亡或户绝者,名下田契要先问过旧主亲戚,所有亲戚都表示无意购买,才能由其他人购买。苏靖一家男丁死尽倒是符合绝户条件,只是整个花蹊村并无苏靖亲眷,钱讼师所言的具有‘亲邻权’是指什么人呢?” 钱天然朗声:“所谓‘亲邻’,先问房亲,再问四邻,当年苏家与隔壁邻里亲厚远胜亲人,理所应当具有亲邻权。” 苏小痣瞪大眼睛看向她。 钱天然微微弯腰向堂上一拱手,“大人,我请求带上苏家当年的邻居——祖大用、许逢兰夫妻。” 宋灵均支着脑袋,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喻行言。 喻行言俯首:“禀大人,钱讼师说得不错,依《大名律》,苏家邻居确实有购买苏家房产的优先权。” 宋灵均只好拍下惊堂木:“带祖大用、许逢兰夫妇!” 当熟悉的二人真的走上堂来,苏小痣几乎不可置信:“祖叔叔,逢兰婶……” 当年阿丁因她出事,夫妻二人悲痛欲绝,许逢兰无可避免地迁怒上苏小痣,她几次跑去看望过他们,许逢兰却明确说过再也不想见她。 多少年来,她也只敢暗暗打探他们的消息。 如今,他们怎么会…… 在她愣神之际,祖家夫妻已经跪下叩首:“草民参见大人。” 这一次他们衣装体面,精神头也还算不错,一看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宋灵均的声音传下堂来:“现花蹊村人祖大用、许逢兰,按照《大名律》,你二人当初对苏家宅邸具有亲邻权,当时房子出售,可有人向你们过问是否有意购买?” “回大人的话,并没有。” 宋灵均再问:“那你们可有意愿买下苏家的房子?” 苏小痣看向他们,却不料二人正把目光投向自己,那眼神里饱含着多年过去的释然,甚至熟悉的慈爱,还有一份道不明的坚定。 二人再次叩首,字句清晰:“草民愿意。” 钱天然盖棺定论:“如此可见,当年贾良才操持变卖苏家房产并不合规,且邻居仍有意愿买下苏家的房子,应判买主退回房产,赔偿金额全数由贾良才承担。” 喻行言的职业精神也半分不松:“禀大人,我认为当年田产房契签字画押,过程处处清晰,虽稍有不合规却不至于无效,具体如何决断,还应问过买主意见。” 好巧不巧这个时候两名捕快到堂前来,回禀说郭永找到了。 这也算一个突破口,只要郭永愿意收钱让出田契,这个案子就可以就此结了,宋灵均即刻命人带上郭永。 两个衙役押着郭永到堂前。 那人一身破衣烂衫,布料再烂多点亲民堂外怕是都站不了小孩,他从头到脚形容格外狼狈,也不知是捕快从哪里挖出来的。 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草民郭永,拜见知县大人。” 宋灵均点点头:“郭永,三年前就是你出钱在贾良才那里买走了苏家的老宅?” “是、是草民。” “说说你为何事购宅,又为何购买苏家房子后一直荒置无人居住,而今宅契去向何处?” “是。回大人话,草民、草民前几年四处经商,做些小本生意,途径伯庸,刚好有定居打算,恰逢那家宅邸转让,草民就出钱买下了……但是后来没住多久,就有人出钱从草民手里买走了那间宅子。” “是什么人?” 郭永犹豫半晌,最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闭上眼睛两手一推:“是、楚阳陈家公子……陈实储。” 三年前的人命案子历历在目,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苏小痣听到这个名字脸色更是直接一白。 宋灵均猛地拍下惊堂木:“再传楚阳陈实储!此案有变,择日再审!” 苏女案(八)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着离去,不用说伯庸县城内马上又是一阵流言乱飞。 宋灵均隔着匆忙乱走的人群和堂下的岑玉对望,脑子里早已经是一团乱麻。 五年前祖阿丁因阻止陈实储调戏苏小痣而死,后来祖家做纺织生意将价钱压得太低,影响到了陈家多年的高价垄断,陈家两件事一起报复设了大商购买丝绸的骗局,又联合土匪向夫妻二人放高利贷,几乎将人逼上死路。 到这里,一切都还说得通。 可陈实储,出事后再没有来过伯庸,为何却暗地里买下了苏家的房子? 整个事件的起因不过是水镜楼门前的一场意外,当年三个孩子如今每个人各有报应,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值得人这样赶尽杀绝? 他抬眼茫然地看向岑玉,情绪在漆黑的瞳仁里分外鲜明:怎么办? 岑玉眼神转动,突然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来往外走,转头对钱天然喊道:“天然先送苏小痣回去!” 宋灵均来不及细想,起身便追了出去。 苏小痣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惶然:“天然姐,要不然……” 钱天然握住她的手,将她的话截住:“别怕。” “不怕。”苏小痣摇摇头,面色虽白但语调坚定,“这么多人都在努力为我争讨一个公道,小痣不怕,也不轻言放弃。” 钱天然微微讶然。 苏小痣轻轻吐口气:“我是想说,要不然我自己回水镜楼,天然姐你和宋知县他们一起去吧。” 宋灵均追上岑玉,就见他跟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狼狈,衣衫破烂——正是郭永。 岑玉闻声发现宋灵均,回头在唇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宋灵均贴过去,压低声音:“郭永有问题?” “祖家夫妻最艰难时身上衣服尚且蔽体,做什么生意能赔得这么落魄?”岑玉道,“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只能是居无定所。” 他的声音轻而笃定:“将房子转卖给陈实储却仍未离开伯庸,我倒要看看他住哪里。” 正说到这里,突然有人出现拦住了郭永的去路,那两人凶神恶煞,气质像是山匪,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郭永一见那人立刻吓得哆哆嗦嗦:“我都是按照你们交代的,我我我……我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我求求你们放过我……” 宋灵均和岑玉清清楚楚听见他说话的内容,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人却根本不听郭永说什么,一脚便将郭永踹倒在地上,这一脚登时见血,郭永说不出话,满地乱抓抓了一手枯草,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躲了我们这么多年!好好藏着也就罢了,偏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这都是你自找,可怪不得我们!” 那二人不管不顾,对着郭永便是一阵拳打脚踢,那架势分明是要将人打死了算完。 “住手!”岑玉断然出手,喝止了那两个人。 那两人一见岑玉,互相对视一眼,刷刷两声各自拔出武器,一长一短两把刀在阳光下闪出寒光。 岑玉司空见惯,虽赤手空拳但毫不畏惧,往后推了一把宋灵均便迎了上去,空手接白刃却招招不落下风,反而是另外两个人竟隐隐有招架不住的迹象。 那两人见岑玉武功高强难以对抗,转头将矛头指向宋灵均,一人躲开岑玉攻击,举着短刀便向宋灵均刺过来。 岑玉察觉这边动向,腿急眼快,一脚踢飞了那人手里的刀,直将那人震得手臂发麻跪在地上,半天都抬不起来。 岑玉分神想去查看宋灵均是否受伤,另一人却在此时瞅准了机会举起长刀向着岑玉劈过来,宋灵均大喊了一句“小心”,岑玉回头却已然来不及。 可就在刀将要落在岑玉面门时,一个轻巧的人影突然凌空出现,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向那人的脸,那人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踢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夺了刀。 钱天然手握长刀稳稳落地,一抬手将闪着寒芒的弯刀抵在那人脖颈旁边:“老实点。” 宋灵均人都看傻了,突然心有余悸:“怎么一直没有人告诉我她这么猛啊……” 岑玉闻声转头看他:“你没事吧?” 他语气有点急,将宋灵均吓了一跳,呆愣地摇摇头。 岑玉紧绷的一根线倏然松开,他走到那两个人跟前:“谁派你们过来的?” 那两人呜哇乱叫拒不回答,岑玉问宋灵均:“怎么办,拘吗?” 宋灵均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没有回答。 岑玉等了一会没有回应,稍微提了点声调喊他:“敬先?” “啊?”宋灵均回过神来,“先带回县衙吧。” 他想了一下,又道:“此事先不要告诉小痣。” 岑玉看他:“你想到什么了?” 宋灵均轻轻摇了摇头。 郭永先前说是陈实储后来出高价从他那里买走了苏家的宅邸,可是却没有在官府留下任何过户的文书。如今看来,这极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假话。 可郭永究竟受谁指使?这样说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如果岑玉没有跟随郭永出县衙,凭陈实储天性纨绔又曾有祖阿丁一案牵涉过苏小痣,若真审问到他身上,随便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那么无论当年苏宅转卖的真相是什么,都必然不会再往下细究了。 他们这么急着想将买苏家房子的事情推到陈实储头上,是想要隐瞒什么呢? 如果不是陈实储在祖阿丁案后从郭永手里买走了房子,现在房契却在陈家人手中,那么有没有可能,其实从一开始买下苏宅的,就不是郭永? 或者——水镜楼前的那件事,究竟是不是这一切的开端? 宋灵均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岑玉将两个人绑了,正准备连带着郭永一起押送回县衙,一转头看到宋灵均脸色苍白,忍不住再次跟他确认:“你刚才真的没受伤吧?” 宋灵均紧抿唇线,轻轻摇了摇头。 他思绪纷杂 ,有什么东西夹杂在其中,一闪而逝。 苏女案(九) 昏暗的牢房里,烛火跳动,细微的锁链声不时响起,岑玉和宋灵均坐在两把椅子上,对面是蓬头垢面的郭永。 牢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几人僵持半天,岑玉终于开口:“刚才那两个人是谁,你怎么得罪他们了,他们为什么要对你痛下杀手?” 郭永低着头,听一句话一哆嗦。杂乱脏污的头发披散在他脸前面遮挡住眼睛,他始终紧紧闭着唇,不抬头,也不说一句话。 岑玉指节轻叩桌面,在空旷的牢房里激起回响,令人头皮一麻:“或许我换一个问法,那两个是不是沈希望的人?” 此话一出,郭永的身形肉眼可见地一抖,随后猛烈地摇起头。 “我知道了。”岑玉点头,语气陡然凌厉,“郭永!你当我为什么先审问你!事情原委你若不说,另一边自有人愿意说!届时你们都被放出去,你的这条命可没人打包票!” 郭永被他吓得猛一激灵,将头低得更深了。 宋灵均按住岑玉的手,轻声道:“你别吓他。” 郭永微微抬头,视线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 宋灵均说:“郭永,你要想清楚,有人巴不得你什么都不说,你现在暂时还是安全的,可依照眼下情况,那两个人关不了几天,到时候你境遇如何,可就很难说了。” 他的话音落下,牢房中再次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宋灵均和岑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郭永终于抬起头,眼睛从乱发的缝隙里露出来,他哆嗦着开口:“是、是他们……他们让我花钱买下苏家的房子,以、以我的名义。” 宋灵均警觉,身子不自觉微微往前倾了一半,蜡烛的火光随着他的动作猛地跳动了一下。 “谁?” “我、我也不知道。” 四年前他确实因为做买卖赔了很多钱,想翻盘却没有本钱,欠的债也还不上。 这时候有人找到他,说苏家的宅子将要出售,届时他只要以自己的名义替他们买下苏家的房子,所有的欠款便可以一笔勾销。 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再合适不过的买卖。 至于那失去家宅后同样会无路可去的孤女寡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多犹豫就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当然他也不傻,为以防万一,他原本打算按他们说的做了买下苏家的房子后便从此远走,离开伯庸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那些人如果真的从一开始就想要对他赶尽杀绝,又怎么会没有后手。 房契交给那些人,郭永一转头便险遭暗杀,自己侥幸逃走,却没有来得及保护自己的家人。 他妻女父母全部被带走,而他手握那些人设计买下苏家房子的证据,两边的人各自僵持,谁都没敢真的破釜沉舟。 他躲躲藏藏四年之久,为了活命改头换面,几乎被折磨地不成人形。 好在房子的事情官府从来没有细究,他稍微得以喘一口气,不敢被那些人找到,也不敢彻底离开伯庸。 不想四年过去事情还是露出了马脚,当年柔弱的女孩突然坚持要讨回自己的田宅,新任知县因为此案顺着黄册查到了他的头上。 他也知道绝对不能出卖那些人,便更是东躲西藏不敢被官府的人发现踪迹,可是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苏家的事情总要有一个说法。 谁料这时那些人让他的家人给他传话,主动让他把这件事推到陈实储的头上。 他没有办法,只能照办。 同时他也知道,这次无论如何自己都活不长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两位新上任的知县和巡抚,都不是那么好骗的。他们竟能够发现他的破绽一路跟踪,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下他一命。 宋灵均又问郭永:“你知不知道那些人买下苏家的房子是想要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郭永猛然摇头,过会又犹犹豫豫着道,“只是那个房子里……似乎有什么他们想要找的东西。” 宋灵均和岑玉对视一眼。 将买房子的事情推到陈实储头上的确称得上是一步好棋,到时候大可以说是陈实储对苏小痣仍旧另有所图,或者买下苏小痣的房子等待着蓄意报复。话虽牵强,但陈实储毕竟纨绔。 如果陈实储只是一个被推出来背锅的,那么在伯庸,亦或者整个青阳府,能够操控陈家跟着乖乖演戏的人又有多少呢? 沈希望?此事和织坊欠薪案全都牵涉沈希望,这绝非是巧合。 那么陈家和沈希望,又是谁在操纵谁呢? 郭永暂时被带回到牢房中,岑玉和宋灵均坐在桌边,各自沉默。 炭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声响,岑玉突然道:“如果捋不出来什么思路,不如抽丝剥茧,追本溯源。” 宋灵均看他:“你的意思是……” 岑玉沉声,开始从头一点一点分析:“陈家人买下苏家的房子,陈实储又刚好在那之后和苏小痣有牵扯,所以我们的思维才被套进去了,觉得这两件事一定前后有关联。但是其实如果我们忘记祖阿丁案,苏家房子变卖的根源其实是……” 两人忽然抬起头,异口同声:“——苏小痣父亲的死。” 烛火猛然跃动一下。 岑玉问他:“她之前跟你说她的父亲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宋灵均回忆:“望江河每至夏季经常决口,洪水会淹没民垸,白度常常组织村中青壮年自发前去抗洪抢修。那年水患太凶,小痣父亲苏靖在抢修工作中发生意外,被洪水给卷走了。” 岑玉挑动眉毛与他对视一眼,眼眸深不见底:“天灾?” 宋灵均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心中骤然一跳。 人祸若是伪装成天灾……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一劳永逸,瞒天过海。 宋灵均终于抓到了先前稍纵即逝的思绪,所有的一切至此串联成线——这件事,或许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得多。 从牢房里出来后,两人一直沉默不语,过半晌岑玉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想的?” “我跟你说。”宋灵均停下来,抓住岑玉小臂上的布料,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但你听完肯定又会骂我混蛋。” 岑玉看着他。 “你想,不管究竟是谁设计买下苏家的房子,他当初假借郭永的手买房和现在急着把陈实储推出来,无非就是有什么怕被官府查出的事情,”宋灵均说,“这下事情就简单了啊,他既只推了沈希望在明,我们便只需要向沈希望承诺不再继续往下纠缠当年的事情,就当房子是陈实储向郭永买下的,房子按亲邻权判还给苏小痣,那边必然不会多做纠缠退还房产,这样一切不就皆大欢喜了?” 岑玉与他对视,那人在牢房昏暗的灯光里却更显得白皙,长睫在他眼下投出了一道清晰而浓重的阴影,那双眼睛藏在阴影里,善恶难明。 他缓缓开口:“说完了?” “说完了。” “混蛋。” 宋灵均不以为意:“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相安无事,说不定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大家互相行个方便,何必非要那么死板?就算真有什么,我们先假意向沈希望妥协,暗中再——” 岑玉陡然喝住他:“宋灵均!” “你喊什么?” 岑玉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你现在还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是你刚才问我怎么想的?” 岑玉声音不自觉地带着冲:“我只听出了你怎么死的!” “最迟二十九日堂审,到时此事一定会有一个结果。不管此事最终如何解决,我现在只有一件事情求你,”宋灵均缓缓吐了一口去,拉过岑玉衣袖,抬眼看他,“小年前先别为这件事情吵架,也别告诉天然喻行言的事。” 他睫毛眨动,语气带着商量:“行吗?” 岑玉看着他,良久,终于松下了那口气,轻轻开口:“好。” 苏女案(十) 小年前又趁着骤然降临的寒气落下了一场大雪。 小咬一连病了几日,日日受苦药折磨,许是大雪驱病,人终于是在年前见好转了。 天色苍苍,大雪如鹅毛满天飘洒,上下一白,隐约露出几角没有完全盖住的青砖黛瓦,模模糊糊把长街分出个轮廓,是在南方极为罕见的景象。 宋灵均拢着斗篷,在院落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打开了小咬的房门。 小咬喝了药不声不响,围着被子团在床上,正极为专注地翻看一个小册子,连宋灵均进来也浑然不觉。 “今天二十三,厨房要做糖瓜了,你还不准备下地吗?”宋灵均边说边走过去,俯身正好看到小咬低着头的侧脸,鼓出一个圆圆的弧度。 这些天县衙几个大人为着官司的事情顾不上小咬,范无成也不怎么会照顾生病的小孩。倒是许逢兰上次因为堂审被带过来,离开前听说小咬病重,主动日日跑过来照料,小咬一直清瘦的小脸居然在病中被她喂出了一点奶膘。 宋灵均新奇,用手轻轻捏了下小咬鼓起来的脸蛋:“看什么呢?” 小咬一贯地好脾气,抬起头把手中的小册子递给宋灵均看。 宋灵均接过来,是一本插画图册,里面都是圆圆的小人。 宋灵均连着几页翻看下来,发现是一些冬季感染风寒原因的科普以及防治策略,画风圆润可爱,应该是专给不太识字的小孩子看的。再往后面翻还有一些常见的草药的外观及功用,详至生长时节以及一般在山中什么位置可以找到。 宋灵均问他:“这是谁给你的?” 小咬瓮声瓮气,有问必答:“小谢哥哥。” 门再一次被打开,岑玉臂弯里搭着什么东西走进来,他语气淡淡:“做什么这么久?厨房东西都准备好了,都在等你呢。” 岑玉答应了宋灵均不吵架,但是仅此而已 。他实在做不到心态好到说暂且放下就真能每日面对着一只上蹿下跳随时准备作死的宋知县还当什么事情都没有。 而厚脸皮的宋灵均则显然刚好在这方面登峰造极,见岑玉过来,跟个没事人似的顺手就把东西递到了他手上。 岑玉翻阅一遍,一挑眉毛:“谁做的?” “谢琦。” 岑玉冷声赞道:“他脑子倒是活络。” “你这是夸人的语气?”宋灵均问他,“拿的什么?” 小咬正好下地,岑玉直接一抖手中的东西兜头罩在小咬身上:“许逢兰让钱天然捎来个斗篷,说是新给小咬做的。” 岑玉半蹲下给小咬将斗篷系好,轻轻推了小咬一下让他刚好面对宋灵均。 宋灵均看一眼,暗红色的斗篷喜庆且合身,又不显得太过土气和张扬,配上小咬吃胖的脸倒是正正好。宋灵均估摸着,这衣服八成是在小咬病后连日赶制出来的。 宋灵均无奈:“她对小咬是真的上心。” 岑玉摸摸小咬的脑袋,一抬眼神色淡淡:“何止,这个冬天整个县衙只有小咬一个人生病,她又眼见着我们因为苏小痣一案顾不上照看,反怪我们照顾孩子不上心呢。” * 县衙早早采办好了做糖瓜所需的材料,三人来到厨房,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齐全等待开工。 钱天然还邀请了苏小痣,带着小咬偷偷从岑玉买来的挂鞭上解了几个,在院子里点火放着玩,被本来就没个好气的岑巡抚骂了一顿后跑远了。 厨房里宋知县亲自监工,几个厨子将黄米、麦芽倒进大锅中熬制。 几柄木铲在巨型的大锅里不断搅动,糖浆翻腾。温度愈渐滚热,泡泡从里面鼓起来,越来越大,从澄黄色变得几近透明,直至“砰”一声破裂,焦香甜腻的味道随之溢满整个房间。 原本在玩闹的钱天然小咬和苏小痣闻到味道又都跑回来围观。 糖浆逐渐变成粘稠的焦糖色糖稀,是糖瓜的半成品。 宋灵均用两根小棍伸到糖稀里搅拌缠绕,做成棍糖,分给小咬和苏小痣。 棍糖晶莹剔透,拿着两根小棍一扯便能拉丝,吃在嘴里丝丝甜甜,能吃能玩,实在是哄小孩的不二选择。 满室的香气熏得人们忘记短暂地忘记了身份,几个年纪小的当值小吏也红着脸起哄问宋灵均要起棍糖。 宋灵均应着“好好好”,挽起官袍袖子拿着小棍搅糖稀,偶一抬头瞥见了一直沉默着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岑玉。 却不料岑玉正看着他。 他猝不及防地与岑玉对视上这一眼,心下没来由地猛然一跳。 他快速做好了一个新的棍糖,绕开旁边围成一圈的小吏,走到岑玉面前。 他将棍糖递到岑玉跟前:“尝尝?” 岑玉垂下睫毛看了鼻尖前的棍糖一眼:“宋大人就拿这哄我?” 他的语气实在不咸不淡,这个“哄”可以理解的意思就有很多,可以是“我这么大人你拿小孩的东西哄我”,也可以是…… 宋灵均耳尖一热,收回手:“不要算了。” “等等。”岑玉突然拦住他,站起来从他手里拿走了棍糖,径直往门外走去了。 经过足足一个时辰的铲糖,麦芽糖逐渐变得韧劲十足,接下来就是一道最重要的工序——拔糖。 这项工作落在了两个衙役多财多福身上,两兄弟正值壮年,撸起袖子个个小臂精壮。 所谓的拔糖就是把已经可以塑形的麦芽糖绕在木桩上,另一头缠一根棍子,不停拉扯缠绕,使其越来越紧致劲道。 两兄弟热火朝天干得卖力,褐色的麦芽糖颜色被扯得变浅发白,直至变成温和的暖黄,在厨房烛火的照耀下闪出晶亮的光泽。 麦芽糖越来越柔韧硬实,这时候就要由人将它拉成长条,捏扁后围成柱状。 最后,糖瓜的成型要借助温差,所以需要到室外去。 忙碌了一天天已经黑了,人们前呼后拥跑到庭院里,一说笑就呼出细微的热气。大家呼喊着,用极其坚韧的细麻绳将拉成条状的麦芽糖一节节勒断,温差使温热的麦芽糖迅速冷却硬化,最后变成一个个小南瓜的形状。 为了使麦芽糖更圆更好看,宋灵均和乡里借来簸箕,几个男人站在院子里,端着簸箕让麦芽糖在里面不停滚动,使其变得越发圆润起来。 最后宋灵均将杏仁和核桃仁等分别研磨成碎,将成型的糖瓜放在其中滚一滚,碎屑立刻沾满了整个糖瓜,不但能够使糖瓜怎么化都不沾手,杏仁和核桃仁微微的清香甘苦还能冲淡麦芽糖过渡的甜腻。 这样一个糖瓜就成型了,圆溜溜一个别提多可爱。 宋灵均将糖瓜摞在碟子里交给小咬,由小咬端着摆放到灶王爷跟前。 他摸着小咬圆润的后脑勺,口中念念有词: “年年腊月二十三,恭送灶王上青天,没有什么好进献,吃个糖瓜把嘴粘。给灶王爷来一盘糖瓜,把嘴粘住,多给咱美言几句。” 钱天然转头,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把嘴粘住还怎么美言?” 宋灵均:“……神仙的事少管。”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忙活一天的众人都围在一起,宋灵均站在中间,手一落白瓷杯“砰”地砸下,杏仁屑核桃屑抖落,一个小南瓜状的糖瓜碎成一块块。 人们大声喊着“岁岁平安”,声音此起彼伏,顺着庭院上空往伯庸的长街上飘去。 很快就把一个糖瓜分完,每一个人都参与的劳动成果,放在口中,格外香甜。 人们意犹未尽,宋知县在这时候抱着一个大大的纸袋子走了出来,人们纷纷好奇看过去,想看他还有什么花活。 两个衙役抬来一个大盆,满盆山泉清水,宋灵均揪住纸袋的底,呼啦一下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入盆中。 一个个圆溜溜的红果扑通扑通下水,激起一片片水花,入水后重的咕嘟咕嘟沉底,还有一些上下浮动翻腾。 钱天然凑过来看,竟是一颗颗鲜红饱满的山楂。 她纳闷:“你要做什么?” 宋灵均语调轻扬:“冰糖葫芦。” 钱天然莫名其妙:“大街上不是到处都有卖的?” 宋灵均转头看他:“你是说那个一根签子上穿五个,又酸又小还不去核,一根宰我五个铜板的东西吗?” 钱天然:“……” 山楂一沾水,被洗去表面的浮尘,颜色愈显鲜亮,一颗颗通红水润如胭脂。 宋灵均捞起一颗递给钱天然,清冷山泉水洗过的山楂冰凉酸甜,竟是别样的好吃。 她眼睛一亮,伸手还要再拿,宋灵均赶紧端起盆子:“尝两个得了,别全给我吃完了。” 钱天然伸出的手落空,骂道:“真小气!” 宋灵均毫无负担:“进来帮忙!” 宋灵均将所有的山楂全部洗净捞出,拿出刀将圆圆的山楂拦腰切开,仔仔细细去除里面的果核。 钱天然也跟着一起动手,啧一声:“城里人真麻烦。” 去掉果核的山楂再次两两组成圆球在签子上穿好,宋灵均特意交代没根签子最少也要穿上十一二颗,硕大饱满的山楂挨挨挤挤穿成长串,格外好看。 宋灵均命人找出一块板子,在上面刷好油以防等一会粘连。 屋中再次起锅,这次则是用更易起沫的砂糖,足量的糖倒入锅中,加水没过白糖,便可以添柴加火将火烧至最大开始熬制。 熬制的过程中人要在旁边不断地搅拌,防止熬出的糖浆糊锅,直至里面的糖水开始滚热翻腾,方可以降为小火。 等到锅中开始咕嘟咕嘟翻起白色的泡沫,宋灵均拿了一根筷子蘸到锅中,拿出来后一层糖浆在筷子表面凝固,宋灵均一口咬下去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入口脆脆香香,还有几分粘稠拉丝。 宋灵均知道这是到了最好的火候,便赶快将方才辛苦穿好的山楂拿过来,轻轻在泡沫里翻滚,确保每一根都蘸上满满的糖浆。 钱天然看个新鲜也要过来试试,宋灵均在一旁提醒:“就在泡沫里蘸就好,伸到糖浆里会将山楂给烫坏。” 第一批冰糖葫芦全部都蘸好糖浆后,宋灵均又将锅中撒了一把芝麻:“喜欢吃点不一样的,可以在糖浆里撒上芝麻或者果干,葡萄干瓜子仁什么的。” 糖浆很快凝固,澄黄透明的糖浆包裹着鲜红圆润的山楂,晶莹发亮。 这样一串糖葫芦就算是做成了,一口咬下去,外面的糖咔一声开裂,露出里面软嫩可口的山楂,若是加了芝麻的,酸甜之余还能尝到芝麻的酥香。 糖葫芦做好,见者人人有份,苏小痣最后一个拿走,她接过糖葫芦,说谢谢宋知县。 宋灵均一抬头看到她清瘦的瓜子脸上居然有一对小小的梨涡,平常被遮挡在浓妆厚粉之下,此刻一笑起来,格外鲜活。 他第一次蓦然意识到她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她只是一个失去家的孩子。 宋灵均握着最后两串糖葫芦莫名地有点茫然,他看着一个个圆润的山楂球突然想起岑玉,遍寻一圈却到处都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只见得人人欢喜,几个县衙外头跑进来的小孩子也分到了糖葫芦,正高高举着满院追逐。 灶王爷面前放着一碟看上去就很可口的糖瓜,看起来格外地慈眉善目。 他看着所有人微笑。 二十三,糖瓜粘。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苏女案(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小咬就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美其名曰二十四扫尘日全家一起扫埃掸尘,辞旧迎新。 几位无家可归的离家出走的和被丢出家门的奇人异士凑在一起,也要把年过得像模像样热热闹闹,该有的风俗习惯一个都不能少。 宋灵均用棍子把扫把接长,岑玉高高抱起小咬将房梁上的蛛网和灰尘一一扫净。不管那是三尸神的陷害还是上一年的风霜,既然辞旧迎新,就全部清扫一点不留。 来年自有新的苦难,也有新的福泽。 宋灵均将县衙的桌椅橱柜一一检查,白度为官勤勉,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却实在不高,县衙整洁有余,许多家具器具却是旧得不能再旧了。 宋灵均干脆想着借年关做个清算,趁着岑玉在这把该扔的该搬的整理个差不多,能修缮的就自己修缮,实在修不了的能自己做就自己动手做新的,太大的物件自己没有办法做就再去无终街找木匠打造。 两侧仪门的东西都清点得差不多,宋灵均来到县衙正堂,却见几个人正站在那发愁,不禁纳闷:“怎么了?” 岑玉道:“牌匾太高了,我抱着小咬够不到。” 宋灵均抬头看去,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高高挂在头顶,顶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宋灵均拿过小咬手上的扫帚端详一眼:“我再去接一截?” “不用麻烦了,你把扫帚接长了他眼睛也看不见。”岑玉突然走过来在宋灵均面前蹲下,“我抱你上去,你来扫。” “啊?”宋灵均惊异道,“我?” 岑玉抬眼:“不然让我抱天然吗?” 钱天然站在旁边,闻言双手交叉一脸戒备。 岑玉一拍自己肩膀:“就剩这一点了,上来别废话了。” 宋灵均主要是怕他抱不动,毕竟是考虑到小孩子体重轻,才敢这么把岑巡抚当梯子支使了一个早上。 但岑玉这么说,宋灵均也没办法,走过去借力坐在他的肩膀上,岑玉一揽他的膝弯站起,便将人稳稳托了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气息平稳毫不费力:“能够到吗?” “可以。”宋灵均依然怕时间久了岑玉承受不住,拿起扫帚想要速战速决,却在扫帚拂过牌匾扬起一片灰尘后放弃,“咳咳——不行,灰尘太厚了,得去找块抹布沾点水。” 钱天然即刻动身:“我去。” 他跑到一半又折回来拉走小咬:“你也别在这杵着了。” 钱天然一去就不知道要多久,岑玉却稳稳托着他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宋灵均试探道:“要不抚台先将我给放下来?” “待着吧你。”岑玉道,“来回折腾更费力气。” 两人站在正堂中央相对无话,宋灵均无所事事只好垂下眼睫看那块匾,这一看却突然发现了不对。 他喊岑玉:“大人。” “怎么?” “这匾不对,”宋灵均道,“有块地方积灰很薄,应该是被人动过。” 岑玉蹙眉往上喊:“不是你刚才扫的吗?” 虽然这么说,他脚下的动作却没耽误。 “我就晃一下哪扫下去这么多灰……往左一点点,停!” 宋灵均看准那个位置,将手探进去,里面灰尘果然更少,仔细一摸,便摸到一块温凉细软的布料。 “找到什么了?” “一个锦囊?里面好像有张纸。”宋灵均捏了捏那东西,小心翼翼抽出来,果然是一个陈旧落灰的锦囊。 他抓住机会问:“我下来吗大人?” “先给我。”岑玉将手伸过来,“你擦完再下吧。” 宋灵均没好气:“钱天然这块抹布是在现织吗!” 钱天然掐在两个人都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姗姗来迟,宋灵均火速拿抹布将被匾额擦干净,总算是成功下了贼船。 岑玉终于在今天大发慈悲准许钱天然带着小咬去放鞭炮,该打扫的地方都打扫完钱天然就带着小咬跑了。 正堂里只整下宋灵均和岑玉。 岑玉拿出那个锦囊:“这里面会是什么?” 宋灵均摇头。 岑玉将东西拿在手里掂量:“看积灰深浅,当藏了数月有余。” “数月前我还没有来到伯庸,当时应该正是……” 两人对视一眼,说着说着又说到一起:“——白度请命之前。” 岑玉动手拉住拉绳就要拆,宋灵均却几乎是下意识按住了他的手。 手背上的触感温凉细腻,岑玉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白度的死有蹊跷,这宋灵均一直都知道。 他岂能不知临渊履薄?可冰到底有多薄,深渊下面究竟是什么,总要将坚冰踏碎,摔得粉身碎骨了才知道。 只是一朝之间跌至谷底,冷水没顶侵透四肢百骸,千呼万唤无人应答的滋味,他却再也不想、也实在没有勇气尝第二次了。 所以他二话不说一把火烧掉白度留下的所有东西。 只是—— 宋灵均又一次抬头看向那块高悬的匾额。 “举头三尺有神明,白知县看着你呢。” 白度,到底是什么,要让你这样想尽一切办法,一而再,再而三? 若是你重活一次,又当如何抉择? “拆不拆?”岑玉唤回宋灵均的心神,“敬先?” “……拆吧。” 宋灵均缓缓收回了手,盯着岑玉的手上的动作,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谁料岑玉却突然松了拉着麻绳的手指,反将锦囊放到了他的手中。 宋灵均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白度极有可能就是为此丧命,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岑玉道,“我等你真正准备好……或者,你也可以烧掉不看。” 岑玉抬眼神色庄重地看着他,他说:“但是你要记住,无论有什么,只要你做了选择,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宋灵均轻轻握住锦囊,里面的纸片隔着布料硌在自己的手掌。 他轻垂下眼睫,什么都没有说。 * 临近过年无终街上处处热闹,水镜楼也张灯结彩,红灯笼红对联一应换新,格外喜庆。 腊月二十四过午,多日不见的淡青色官袍终于又一次踱着四方步子迈进了水镜楼。 一楼坐满了人,时值年节竟多了不少生面孔,宋灵均摇扇走过去,听着邻桌一波人正在高谈阔论,听话音像是刚从京城里奔回来过年的。 那人音调里带着点走调的京腔:“故太师一死首辅之位空缺日久,眼下最有希望的就是岑大人和周大人两位阁臣,圣上虽对这事儿却迟迟没个定论,京里拉帮结派乱得很,日子也不好过呢。” 旁的人跟着附和:“早听说那岑大人是个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的角色,只是周大人不知几代为官挣得现在的地位,势力盘根错节着呢,要我看都不是省油的灯。” 众人一片唏嘘,说话间又聊起死去的故太师,只是相比起太师变法,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当今那位陛下和曾为帝师的故太师之间的种种,以及太师骄奢,出行需要三十二抬大轿的逸闻。 宋灵均一听即过,全都不理。 原本年关正该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可没了宋灵均写新的戏本子,就只有那几出戏翻来覆去地唱,水镜楼的生意肉眼可见地日益惨淡,老板坐在店里唉声叹气好几天,一抬眼看见宋灵均活像是看见了财神爷,俩眼睛直放光。 全伯庸对新上任的知县嗤之以鼻,唯有水镜楼老板供奉如至宝,无他,实在是他们宋大人对吃喝玩乐造谣太深,随便往水镜楼哪个犄角旮旯一趴,就是个活的招财猫。 他一见宋灵均赶紧小跑着迎上来:“诶呀宋大人您可算是来了,多少人叫喊着想看您写的戏呢!” “最近实在忙。”宋灵均扇子一开端在身前,“我写的新戏已经送过来了?” “早就送来了,大家伙都已经熟悉了戏词,正等着大人过来排演呢!” 戏子上妆得有一会,老板好茶好点心地伺候着,宋灵均端着茶盏正悠哉,一转头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影,动作猛地顿住。 沈希望坐在旁边一桌,今日倒没有穿得像往先那么张扬,一身长衫竟也叫他穿出了书卷气,温润颜色将他的眉眼都磨得平和了许多。 他看见宋灵均,弯起一双眼,笑意盈盈。 他开口:“日前派人送给大人的那对镯子,大人想必已经收到了。” 宋灵均道:“收到了,此番还要多谢沈兄。” “大人为沈某平反冤狱,礼尚往来而已。”他一动眉眼便又显得明艳凌厉起来,“只是听闻大人目下似乎还没有结案的打算,是有什么别的难处吗?” “是,此事牵扯比想象中复杂了些。不过再怎么往上追都是糊涂账,劳心劳力也不见得能查出个什么结果。若能大事化小,一切从简结案,令各方都满意,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这大过年的,大家自然都是不想折腾的,大人有心便自有办法快速结案。”沈希望端起茶杯饮下一口,淡笑着摇头,“只是你身边的那位大人……” 宋灵均几乎是下意识开脱:“沈兄有所不知,下官到任以后诸事繁多一直没有顾得上沈兄,多亏得了岑大人提点,这才及时释放沈兄的。” 沈希望一敲杯沿,轻笑一声:“大人骗骗自己得了。” 宋灵均愣了一愣,不再说话。 沈希望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负手大步离开了。 就在这时,水镜楼的老板突然拿着戏本子走过来,面色为难:“这……宋大人,后面的人才发现您这戏词上让人给改过两行,瞧着不像是您的字迹。您看我们是用原本的版本,还是……” 宋灵均一挑眉毛接过戏本:“给我看看。” 他翻过戏本,见中间一句“黑也是路、白也是路,是路皆给人度”被一笔勾掉,上面用迥然不同的字迹写着“方寸可误、需有度,莫把黑白翻覆”。 宋灵均手指捏着纸页顿住,突然一合戏本,扔回给老板:“换一出吧,这出今日先不演了。” 苏女案(十二) 苏小痣案一拖便拖到了二十六。 有人比宋灵均更盼着此案能快速结案。陈实储虽依然没有现身,陈家只派人捎了信说小孩子不懂事胡来买下苏家的房产,如今愿意交还房产和房契。 至于到底为什么胡来却已经和本案无关,宋灵均也不好再问。 忙活半月有余,最后终究是在年前避重就轻结了案。 “本堂对于苏小痣追讨田宅案审理结果:因当时里正贾良才卖房没有顾及亲邻权,且买主愿意退还房产,今判屋宅田产还于苏小痣,郭永买房金额皆由贾良才赔付,至于邻里买房你们可私下再作商议。”宋灵均拿惊堂木一敲桌,“此案——就此结案!” 当年贾良才侵夺苏家财产,确实大部分都用来宴请乡民。 只是这并不代表着贾良才就是什么一心为民的好人,这么些年他做一个小小里正,竟能锦衣玉食置办房产数处,给几个儿子都捐了官职,只能说官不在高,会贪则灵。 如今让贾良才掏钱赔的房产,大概多数出于乡民,且他只会想办法更变本加厉在乡民身上搜刮回来。 此番兜兜转转,也算是因果轮回。 直至堂审结束为官百姓都离开,岑玉才终于负手从外面走进来。 小年之后岑玉不知在忙些什么,有几天都没有见着人影,此次的堂审他也没有旁听。 岑玉巡理荆州,有事奔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宋灵均却不知为何突然有点不习惯,这会突然见岑玉沉着脸色进来,心中更是莫名一跳。 他直直走进堂中来,沉声吩咐道:“天然,送小痣走。小谢大夫来给小咬瞧病,劳烦范主簿过去招待一下。” 钱天然一下就明白此人这是来者不善,赶紧拉着苏小痣跑远了。 岑玉打一进来就只盯着宋灵均,是冲谁来的一清二楚,满堂就剩个宋大人想跑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走净,堂下逐渐寂静无声,只留下两只耳朵里浅浅的嗡鸣。 他手指握着冰凉的惊堂木,像是被钉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 堂上堂下,两两对峙。 岑玉终于开口,声音像过堂的风:“那日水镜楼中沈希望跟你说什么了?” 角色瞬间倒转,由下至上审讯,宋灵均眉眼一跳:“你跟踪我?” 岑玉抬起眼语气淡淡:“你几次三番提苏小痣这事靠打官司解决不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一直在想什么吗?” “我同沈希望有过约定又如何?大人真以为仅凭一个亲邻权就足以让贾良才赔付房产吗?在这伯庸,我的话没人听,却没有人不敢不听的沈希望的。”宋灵均也有点生气,“大人若看不惯,大可剿了沈希望,您来荆州不正是为此吗?” 岑玉蹙眉:“有话就说,你阴阳怪气什么?” 宋灵均轻笑一声:“大人也知道有话就说,那又何必搞那背后跟踪,改人戏本子的勾当?” “你还不知过?”岑玉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突然火起,抬手将一封信函扔向宋灵均,“一介匪首啊宋灵均!若有心之人拿这事往上参你一本,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信封重重落在宋灵均的官袍上,宋灵均伸手捞过,打开信纸,只见满篇狗爬出来的谢言,从安排出狱到官司结案事无巨细,落款处歪歪斜斜写着“沈希望”三个大字。 他的心头蓦地一跳。 沈希望行事乖张不计后果,伯庸县衙耳目众多也绝非干净,若岑玉没有截下这封信件…… “沈希望何其精明,你真以为他能忍你暧.昧不清左右横跳?”岑玉一字一句,“他是在告诉你,现在你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岑玉仰头看着那人,面若观音,坐于高堂之上。 听闻宋知县上妆唱旦风情无两,岑玉忽然觉得他真像个天真的神祇,明明不适合,却还是苦学人情世故辛苦周旋,最后落入陷阱而不自知。 人世真残忍,要他心明净,又要他堕凡尘。 看着宋灵均愈渐苍白的脸色,岑玉叹出一口气,语调缓和下一些:“你当真觉得学着父亲那样各方周旋,就能全身而退吗?” 宋灵均攥着那封信纸。 他当然知道不能。 所谓“圣贤书”,一字一句早如标尺在他心中画下为官为人的刻度,亲手抹去黑白的界限,背弃自己二十年所学的道义,需要太狠的心。 岑汝默做得到,师长门生,不管多亲近的人沾上罪名,他都能毫不拖泥带水撇清关系全身而退,所以他是当今最受器重的阁臣,树大根深如户部尚书周兴禄他也能碰上一碰。 而他做不到,所以他第一世惨死诏狱,第二世流放南疆,端坐一县的高堂之上,赔进去一身清白,却连想要庇护一个无辜的女子都不能。 他是岑汝默的学生,接任白度的官职。 最后他既做不成白度,也做不成岑汝默。 宋灵均忽然茫然。 玉碎便罢了,怎么最后瓦也难全? “沈希望的事情仅这两次,到此为止。”岑玉也和他吵得心烦意乱,背过身去道,“你静一静吧。” 他说罢大步离开,只留宋灵均一人看着空空的亲民堂发呆。 岑玉一出亲民堂就有个人影从暗处闪出来,将一沓厚厚的名单递到岑玉手上。 “大人,这些是我这半月以来奔走各县查到的结果,跟您预料的一样,的确各级官府都有沈希望的人渗透,简直触目惊心。” 岑玉翻动纸张:“盯紧这些人,此事上奏朝廷,半月之内,我要用兵。” 岑玉自幼离家从来都靠自己,身边带个人与其说是伺候,倒不如说是拖后腿。故而耿砚青名为侍从,其实更像是一个办事得力的僚属。 他见岑玉此状忍不住提醒:“沈希望此人牵扯太广,现在出手或许并不是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他为这两个案子牵扯进去太多了,再久拖指不定后面要出什么事。”岑玉冷哼一声,语气淡漠而笃定,“里面的人看不住,只能想办法收拾外面的。” “大人说能剿,想必胸有成竹。”耿砚青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只是大人,我们还差一个县衙没有清查……” 岑玉知道他说什么,抬头望向伯庸高悬的匾额。 他握着那份名单,垂下眼睛:“家里的老鼠,我亲自来捉。” 那便不会再有什么差池了,耿砚青交代完所有正事,又从腰间拿出一个雕花繁复的锦盒,交到岑玉手上:“这是你要的东西。” 岑玉将锦盒打开,一把木料上乘、做工精良的折扇静静躺在里面。 耿砚青实在好奇,多嘴问了一句:“大人这是给谁准备的新年贺礼?还非得是当朝书法大家袁采凭老前辈的题字,我废了好大力气,借了尚书大人的面子才请动。” 他说完想起什么,又补上一句:“您要的题字也怪,袁老先生听完脸都绿了,要去和尚书告你轻狂无状呢。” 岑玉指尖抚摸那把乌木折扇,只觉得心中更加烦乱,紧抿唇线,闭口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