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师恩》 元日 元日。 建京城从素灰的冬天挣脱出来,满街的灯笼红绸如画卷透出浓墨重彩,帝都春节日气氛酣浓。 定国公的马车停在了西市边上,仆人们进坊内采办东西去了。 夏诉霜下巴搁在马车的窗棂上,呵出一口冷气,恹恹看向在街头卖艺,脑袋顶着十几个碗的江湖艺人。 自己顶着几重云髻和满头珠翠,负重同他们也差不了多少了。 “大过年的还出来卖艺……” 夏诉霜嘟囔着,眯起一只眼睛,将一枚银子瞄准了地方,弹射出去。 银子如暗器飞出,不偏不倚落进卖艺人收赏钱的铜锣里。 听到当啷一声,顶碗艺人赶紧去查看装钱的铜锣,竟然一大块银子!他又惊又喜,循着银子飞来的方向看,夏诉霜赶紧把帘子拉上。 “好险……” 那些风雪里的可怜人躬身给她作揖的样子,夏诉霜无法习惯。 为了不陷入无措的境地,她先躲了起来。 拉帘子的动作太急,沉重的脑袋又晃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刚到建京不过三日,还不习惯如此盛装。 在多难山时,布裙荆钗也就对付了日子,如今进了建京,住在定国公府中,入乡随俗,每日穿戴都不能太过随意。 在自己住的客院内还好些,但今天是元日,得定国公夫人亲自相请,去听安德寺法师俗讲,不打扮就是无礼。 夏诉霜对俗讲再不感兴趣,也要给大徒弟的阿娘面子,出这个门。 院中的女使照着建京仕女赴宴的装扮给她梳妆,夏诉霜没想到这么麻烦,每次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女使又往云髻里添新的发钗,跟要在她头上建屋子似的。 她习剑多年,可没有练过脖子,到现在才不过两个时辰,脖子就酸得不行,换上的衣裙也不便行走,若是有敌来犯,定会大大阻碍她使剑。 乱想着,车帘微动,上来一个穿着男装也不掩明眸皓齿,灵动俏丽的少女。 “师父今天真好看呀——” 刚一上马车,项箐葵就忍不住发出了感叹。 来人正是西越侯府的嫡女,也是夏诉霜的师父白祈山人给她收的两个徒弟之一。 见小徒弟登上马车,夏诉霜摆正了些坐姿,无奈道:“昨日你也说这样的话,为师日日是这张脸,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项箐葵不服:“我可是西越侯府嫡女,建京城多漂亮的小娘子没见过,我说师父好看就是好看!” 夏诉霜笑着摇摇头,取出一个封红来, “听闻这是建京元日的旧例,长辈要给后辈封红,这是为师给你的,祝我们小葵花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小葵花”是夏诉霜给自己小徒弟取的诨名,自己养的的狐狸则叫卜卜。 夏诉霜大概自小就在山上长大,寂寞得很,多难山上所有她喜欢的活物都被她取小名。 她大徒弟宋观穹也有一个小名,叫“木木”,只是每次她一喊,大徒弟都要叹一口气。 如山岳横卧、清溪碧流的少年君子,天天被人喊这样的小名,怪不得他叹气。 久而久之,夏诉霜就不这么喊他了。 项箐葵乐呵呵地收了封红,甜滋滋地说道:“谢谢师父!徒儿祝师父福如东海,韶华长驻!” 夏诉霜摸了摸她的脑袋,“今日是元日,怎的不随侯爷在家中款待亲朋?” “我不爱跟我阿爹还有那些姨娘姊妹待在一块儿,还是跟着师父一块儿去看热闹吧。” 夏诉霜笑道:“这倒好,我还嫌没个说话的人呢。” 项箐葵探脖子往前后车队看了看:“怎的不见师兄的马?” 不怪她问,师父身边何曾会少了师兄呢。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师兄就常嘱咐她,没事少打扰师父。 可打扰师父最多的人,明明是他。 项箐葵平常见到师父,大多也是和师兄一起受师父指导学剑之时,师兄则不然,大半日都会守着师父的院子,或是请教剑招,或是帮师父扎花灯,看书习字…… 师兄对师父,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孝顺,现在大节里反而不见人,蹊跷。 夏诉霜道:“他一早便出门了,说是有差事。” 今日天还未亮,宋观穹就匆匆过来了,说是要出门办事。 夏诉霜迷迷糊糊睁眼,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很急?” “嗯。” 她也不多问,从枕头下摸出昨夜的做好的封红,伸出帘子交到了宋观穹手里。 说了些吉利的话,又嘱咐他早去早回,就重新睡过去了。 “师父……” 宋观穹还没走,而是唤了她一声。 从进屋起,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帐内的师父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总是不能看她太久,在这内帷之中,才能这样直白打量。 师父来了三天,碍于定国公夫人那边,宋观穹一直克制着少来见她,今日是元日,他却要出门办事,才直入内帷。 在山上时夏诉霜早已习惯他每日早早在床前尽孝,对他根本没防备。 在她递过封红时,床帐掀开稍许,宋观穹就看着丝绸寝衣从师父手臂上滑落,衣领也因为动作松开了些。 他半跪在床边的姿态谦卑,眸色却愈发深邃。 眼前雪一样的人,若是拥紧了,根本不会有半点冷意。 宋观穹从她指尖,望向腕子,紧接着是她的睡颜,喉间起了一点痒意。 “师父看着徒儿。” 他的语调如同一张干薄发黄的脆纸。 夏诉霜强打起精神,睁眼看他:“怎么了?” 她睡意还重,模模糊糊只觉得徒弟的眼神有点过于专注了。 这双眼睛生得倒漂亮,就是眼瞳太黑,直视时,总觉得会把人吞没进去,迷失在里面,未睡足的思绪游离蒙昧。 宋观穹说:“徒儿已经长大了,师父知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眼前的宋观穹即使半跪着,身量也如青松一般高大挺拔,在这方不大的内室里,自然而然地带着压迫感。 寻常站立着,夏诉霜看他都要仰着头才行。 夏诉霜不明白他为何纠结长大的事,多大的人在师父眼里都是一个晚辈。 一个封红,长辈应给的,他收下便是了。 她枕臂懒洋洋道:“阿霁长大了,师父也还是你的师父。” 霁微,是白祈山人仙逝前为宋观穹取的字,虽还未用上,但他不愿意被喊“木木”,夏诉霜便改成了“阿霁”这个称呼。 师父还是我的师父吗……宋观穹将封红收进怀中,笑意清淡不达眼底,“是,师父安睡,徒儿很快就回来。” “乖。” 摸摸他的头,夏诉霜翻身又睡了过去。 背后沉默了一会儿,被子被他拉上稍许,才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元日都不得休息,师兄还真是得太子看重。”项箐葵叹了一声,便不再管,又细细打量师父的装束来。 师父原本的容颜描风画月,其容皎若清辉,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建京时兴奢丽之风,装扮在她身上,和原本的气质却并不相悖,可见首饰选得精妙。 如今夏诉霜整个人宛如细腻的工笔,那勾勒过的笔触,看就了挪不开眼,便教人心里痒痒。 “是师兄挑的吗?” 项箐葵纳罕地看着她乌发上坠下的红宝石,还有颊上扑的桃粉色的胭脂,实在是衬极了师父如雪的肌肤。 夏诉霜点了点头:“是啊。” 她住的院子里,梳妆台上其实不放半点钗环首饰。 世人不知,一剑孤绝的江湖剑仙夏诉霜,其实有一个大大的弱点。 那就是她在做选择上,有十分的困难。 夏诉霜在山上时,曾被请为一对儿她救过的猎户夫妻主婚,当地有一习俗,会请主婚人将一束新鲜的桂花送予新妇。 主婚前,已有好几束桂花放在了贴“囍”字的盘中,结果夏诉霜还是差点耽误了人家成亲的吉时。 宋观穹当时就在一旁,听着师父念叨:“这一束好,带着露水,新鲜,这一束也好,花开得盛,一定多福……” 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选。 最后还是宋观穹见堂上气氛不对,将一束桂花塞到师父手里,推着她转身,才没有让婚典出乱子。 不过自此夏诉霜也在十里八乡闻名了,痛失了所有主婚的资格。 对于此事,夏诉霜本人极为羞窘,不许别人再提,更是避着那些生活在多难山周遭的猎户农户。 时日一久,人人传扬多难山的山主脾气愈发古怪莫测,性情冷如寒冰。 到了建京,这毛病也没改,满匣的首饰放着,她反而披散着乌发,半天踏不出房门。 其实装扮之事,她拿不定主意,让院中女使做主即可,但宋观穹倒是不嫌麻烦,每日都将钗饰衣裙拢成一套送过来。 日日不同,她尽换上就是,省了许多犹豫的工夫。 是以夏诉霜抵京的每日穿戴,都是出自徒弟之手。 师徒俩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定国公府采买的仆人已经回来了,马车又继续往安德寺去。 马车窗外响起了“嘚嘚”马蹄声,夏诉霜听到,以为是宋观穹办事回来了,掀开了帘子看去。 车窗外确实行过一匹马,却不是她的徒弟,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幞头青袍,身形有些干瘦的身子颠簸在马背上,眼睛看过来,有些直勾勾的。 他们认识吗?夏诉霜有些疑惑。 杨少连见她半点羞怯也无,心道民间习武的姑娘果然奔放大胆,今日还打扮得这般隆重,甚得他心,莫非是知道了阿姐要为他们二人保媒的事,特意为自己而打扮的? 若他盯住的是建京的小姐,只怕帘子早落下去,还要被骂一句“登徒子”,可夏诉霜不懂男人长时间注视的含义,疑惑地看回去,等这位陌生人说有什么事。 两个人都不说话,对视之间,男人的心思就活络了。 他是定国公夫人的弟弟,能瞧上这个山野女子,是她莫大的荣幸,可不就上赶着吗。 杨少连驱马靠近,更见她容色有别于初见那日的清冷仙子,添了几许顾盼流转之意。 “老伯,你有什么事吗?”夏诉霜礼貌问道。 老……老伯?就算他一早刚从平康坊出来,至于这么精神不济,让她认成了老伯?定然是开玩笑。 杨少连抹了一把脸,平复面色,呵呵说道:“莫要玩笑,你今日打扮得甚好,待会省得我阿姐费心,尽早说定了,我好有空带你在安德寺逛逛。” 说罢,还要伸手来摸她的脸。 夏诉霜不知他是谁,但听得懂话中意思,又见伸过来的手,立时皱起眉头。 原来是一个登徒子! 她向来对这种人没甚好脸,师父白祁山人过世之后,就常有江湖人上山寻衅,其中不乏对她出言不逊,言及要将她收为禁脔,污言秽语,叫人恶心。 那些人统统都让夏诉霜打了下去,重则削了手指。 上山挨打的人中有些是成名的江湖高手,他们落败,引得更多人上山挑战,是以夏诉霜纵然不曾下山,也打出了个“一剑孤绝”的剑仙之名。 之后她不胜其烦,隐居到了多难山中更隐秘的地方去。 没想到在建京也遇见了这样的无耻之徒。 她退开避过了杨少连的手,腕上冰丝抖将出去,缠在他另一个腕上。 杨少连牵着缰绳的手不知为何一紧,紧接着一股力道扯得他身子一歪,跟着整个人跌下马去,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包了铁皮的车轮滚过,差点把他的脸碾了。 杨少连顾不得疼,后怕得连连往后蹭,等马车走远了,才敢看自己的手腕,冰丝勒出血淋淋的一道。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个贱人,给脸不要脸!” 项箐葵听到那男人说的疯话,气得要骂回去,结果人猛地摔了下去,她就知道,是师父出手了。 但她气不过,探身出去又骂了一句:“哪来的蠢货,还敢在这儿出言不逊!滚远些,不然削了你的舌头!” “他难道不认得这是定国公府的马车?”项箐葵坐回来,还有些愤愤。 “想是认错了人。” 夏诉霜将那段沾血的冰丝扯断,丢了出去。 另一边,杨少连马都不骑了,一瘸一拐去了阿姐的马车。 定国公夫人杨氏的马车在最前头,杨少连要见阿姐,也得从最外头的女使开始求传话,话传了一盏茶之久,才让他登上马车。 杨氏积年养尊,雍容明艳的脸上看不出年岁,宋观穹的好样貌正是出自于她。 她抱着手炉靠在织金软枕上,听到动静,掀起了眼帘看去,便是这一瞥,也掩不住凌厉的审视, “什么事?” “姐姐,你得给我做主啊!” 杨少连将前因后果一说,还给杨氏看自己脸上、手上的伤。 杨氏扫了一眼,“我还未跟她说,你急什么凑上去,别平白失了自己的身份,让一个江湖女子看不起。” 不怪她不关心自己这个弟弟,杨少连虽唤杨氏为姐姐,但他也不是杨氏的亲弟弟,而是杨氏父亲因年老无子,就从堂亲里过继了杨少连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这杨少连原配早亡,一直不曾抬妻,三日前在夏诉霜抵京之日,看上了人家,才来求杨氏说和,虽说是娶继室,但也算是夏诉霜天大的福气了。 杨氏对儿子这个所谓的女师父,是极为看不上的。 当年她视之为唯一依靠的儿子,被定国公从身边带走,送上了多难山上习武时,杨氏就要死要活了一场,要不是定国公以休妻,褫夺世子之位为要挟,杨氏绝不可能放手让儿子离开自己这么多年。 后来她得知宋观穹拜的竟是一个女师父,更是大发雷霆,一定要给儿子换一个师父。 之后又是定国公镇压了,且听闻夏诉霜年长她儿子五岁,她情绪才平稳些。 纵然定国公父子对这个女师父礼重有加,杨氏也是打从心底看不上,只是面上过得去罢了。 就算她在江湖上有些什么“剑仙”的名堂,也只是一个江湖草莽,怕是还比不上府里的武师、军中的教头,谈何出身。 能让她在定国公府上住一个客院,是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对这位女师父的一些照顾。 杨氏料定,这个女师父这一把年纪下山来,是想借定国公府的势,给自己寻一门好亲事。 可惜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即便容色尚好,半点出身没有,能寻摸出什么呢? 也就是她时运好,让杨少连偷瞧了去,之后就心心念念来求杨氏这个姐姐做媒。 见阿姐浑不在意的模样,杨少连发狠道:“如今她这样泼悍的,我也是不敢娶回去了!” 杨氏顺势点头:“好啊,你早些说我还省事了,待会儿也别耽误我听大师的俗讲。” 杨少连不肯给夏诉霜体面了,与她何干。 见拿捏不了杨氏,杨少连又连连求告,“阿姐,好阿姐,我这一身的伤您可不能装看不见啊,相看肯定是要相看的,但请阿姐多多敲打,让她往后再不敢如此。” 杨氏早习惯了有人尽把她往高处捧,幽幽叹道: “你姐夫经年牧守西北,这国公府内外哪里不是我在打点,府里那些妾室又是不安分的,年节里得防备多少个老鼠一般地在我这儿寻摸好处,偏还得分神操心你的事,当初阿爹过继了你,就是指望你能立得起来,好让他安享晚年……” 又来这一套,杨少连心中腹诽,面上则连连点头,说自己不孝。 好不容易受完训诫,退下了马车,杨少连把袍角一摔,“呸!麻雀出身,凤凰的架子摆得倒是足!真有本事,定国公怎么也不见支应娘家!” 多少年了,他在百器监监丞的位置上就没升过,杨氏这个定国公夫人要是真有体面,怎么吹不了枕边风,让定国公给他谋个好差事,登阁拜相呢! 还什么“失了自己身份”,她不过命好,小户之家嫁了一个有本事的金龟婿,儿子又得太子看重,要是凭她自己?呸—— 杨少连骂完,心里也打定了主意,要是待会儿安德寺相看之时,那夏诉霜但凡有一点不顺他意的,他才不娶,定要让这女人狠狠吃一个教训。 掂了掂袖口里的药,这可是让平康坊花魁都遭不住的好东西啊! 婚约 除夕夜寅时。 天还未亮,本该酣眠的建京城,不时有爆竹的声响和亮光,如流星坠地,满城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围炉守岁,庆贺新年。 光亮没有照到建京城东南角的荒寺。 这儿是旧宫遗址,地高林密,此时星月皆隐,北风宛如鬼哭,朽败的屋檐簌簌落雪。 荒寺枯井之中,传出木头撞击枯井石壁的轻响。 一个高大人影从朽败的井沿踩出,浓烈的血腥味顷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雪冷的气息代替了鼻间的血腥味,宋观穹望向墨黑、躁动不安的天空。 北风刮着面皮,刚从厮杀中挣脱的人,眼睛还近乎野兽一般,压不下浓重杀意。 脚下枯井之内,那些精心豢养的杀手,已堆成尸山,流成血河,又在尸冷之后,滴血成冰。 黑衣紧贴在挺拔骁健的身体上,随着呼吸起伏,宋观穹执着的剑,已砍卷了刃,血将手和剑柄粘连在了一起,整个人几乎是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 夜色将一切悚目的东西都掩藏了。 浓腥的血从脸上滑落,才能勉强看清底下冷白的肤色,和一双冰冷到近乎失去人味的眼睛。 候在一旁的手下无声上前,捧起一块干净的布帛。 宋观穹抬手,松开,身份令牌哗啦啦落下,堆满了布帛。 那些名字上也都沾着血。 杀了几个人,就有几块牌子,都要送进宫里去过目。 手下包起布帛,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另有一人收起垂下枯井的绳梯,又带着黑影般的暗卫,井然有序、无声地将枯井填平。这么多杀手在元日的建京城内死得无声无息,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雪越下越大,呼呼风声和呼吸声充斥耳膜,雪花从黑暗里无端飞出,扑在宋观穹面上。 重重风雪之后,一盏防风灯笼萤虫一样飘摇,忽明忽暗。 近山纵然心有准备,见到世子的模样,还是被那浓浓的杀气骇住,心脏跟着紧缩了一下。 暖黄灯笼照见方寸之地,黑衣上湿漉漉的光泽清晰可见。 血浸透了世子那一身切如皮肤的犀甲黑衣,大雪甫一落下,宛如黑色山石被冷雪覆盖,愈显嶙峋狰狞,而宋观穹脚下,慢慢涌开一朵血花。 不知那衣裳究竟浸透了多少鲜血。 今夜大雪,正好省了收拾的功夫,在天亮之前,会将这一切杀孽覆盖干净。 雪水终于洗净了些宋观穹的脸,像褪去颜色的素坯,五官宛如天人。 分明是一幅好皮囊,看在近山眼里只有心惊肉跳。 世子确实担得起圣人看重,可这代价也是巨大。 两年的锤炼,让他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夜更是以身做饵,独自在井中杀了几十个精心豢养的杀手,说是杀神在世亦不为过。 近山咽了咽口水,握紧灯笼才敢上前,“主子,客院有消息。” 北风愈发狂暴,声嘶力竭地翻覆整个世界,近山说完话,还担心世子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但宋观穹听到了。 眼睑轻颤了一下,像给冰冷的人俑吹进了一丝活气,温柔顷刻自那双眼眸流泻而出,若明湖之上,水光潋滟,雨色空濛。 转眼之间,宋观穹从那个浑身煞气的杀神,又变回了温雅端方的公子。 终于能看到点“漱冰濯雪,逸气超群”的影子。 “母亲带她出门了?” “是,去的安德寺。” 近山将伞撑在世子头顶遮雪,候着他吩咐。 宋观穹却只自言自语了一句,“今夜的烟火声太吵了,扰她清梦,不该起那么早。” 说罢,推开近山举伞的手,举步走出荒寺。 天已经快亮了,宋观穹没有立刻往安德寺去,而是去了一处别院。 别院中有一眼冷泉,寒气氤氲。 将身上的犀甲黑衣脱去,清癯素白的身体没入冷泉之中,连同腹侧那道伤口一起浸在冰寒刺骨的水中,洗去一身的血腥味。 冰水让痛觉麻痹,宋观穹深深吐出一口气,腹肌起伏下,鲜血涌得更快。 近水不敢劝阻,只能守在外面。 直到天蒙蒙亮,能看见远山的淡影,冷泉那边才传出了起身的响动。 世子走近,从他举着的托盘上拿起干燥的衣裳。 近水愈发低着头,视线之内只能看见宋观穹的手,那指尖都散着丝丝寒气,不像活人。 起身时,世子已经穿戴一新,那面容却不冷,淡青天色下一身苍葭色暗纹窄袖圆领袍,蹀躞束出一拢窄腰,披拢着大氅,长身玉立,气质温然,濯濯君子之姿。 身上的血腥味也换成了微苦药味。 宋观穹不再耽搁,出了别院立即上马,两个随从——近山近水紧随其后。 鸡鸣之时,三匹马过毓光门,经升通、新昌、常乐三坊,马蹄踩在结冰的浅坑中,响起踏碎镜子的声音。 再过一个道政坊就到安德寺了,就算是两个随从,也感觉得到世子的迫切。 是那种不显在面上,但整个心神已经奔到了安德寺去的迫切。 接连几次,都是近水提醒世子该跟偶遇的官员打招呼。 放在从前,是根本不会出现在世子身上的疏漏。 就在他们以为就要这样一气到安德寺时,宋观穹却勒住了缰绳。 他拐道进了东市的坊门。 开坊的锣鼓已经敲过一刻钟,天南海北的行商们汇聚的东市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人尚难走,况且是骑马。 近山实在不明白,世子分明一脸望眼欲穿,为何突然绕进拥挤的东市里去,耽误路程。 里面狭窄不好行马,难道世子要临时备礼才好过去?可分明在升通坊,就已经让他提了一个清风楼的食盒。 他疑惑道:“世子,既然赶时间,为何不绕开东市?” 坊外街道开阔少人,能更快抵达西越侯府。宋观穹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近水道:“跟着就好,不要多问。” 近山闭紧了嘴。 然而宋观穹穿过东市,真的只是穿过东市而已。 什么都没有带,马匹如预想的,在其中不好行进,经过所费的时间比刚刚经过三个坊还多。 — 定国公府的马车终于到了安德寺中。 知客僧将来客迎进寺中,登上了讲经台旁的小楼。 不少官眷已经早早到了,每个座之间都用屏风隔着,瓷瓶上还插了新剪的寒梅,安德寺招待官眷一向周到细致。 最中间的位置当然留给了定国公夫人,夏诉霜和项箐葵被安排在了最旁边的位置上。 大雪刚歇,风尤凛冽。 定国公夫人知道项箐葵来了,也没有多招呼一声,见她和师父坐在角落也不在意。 项箐葵虽出身侯府,却鲜少待在建京,不重规矩,但见定国公夫人这般怠慢自己的师父,有些不快。 她不喜定国公夫人,总觉得她眼高于顶,除了皇室宗亲,谁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谁让她就是嫁了一个有本事的好夫婿,儿子也成器,定国公府的尊荣让她一个人享尽了。 夏诉霜哪懂坐席位次的规矩,更不在意自己在他人心中分量是轻是重。 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她兴致勃勃四处看,但也就新鲜了一会儿,经文佛偈之语,她实在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慢慢就懒散了起来。 见师父不懂也不在意,看在师兄的面子上,项箐葵懒得找定国公夫人挑起这茬。 主座那边,杨少连立在杨氏身后,视线却频频往旁边看,又不敢催阿姐快点把夏诉霜找过来。 这么直白的打量当然引起了师徒二人的注意。 项箐葵凑到夏诉霜耳边说道:“师父,那人不是刚刚的登徒子吗,他怎么和国公夫人在一块儿啊?” “确实是他。”夏诉霜直直看了回去,回想那人先前的话,心中愈发觉得不详。 眼下也只能按兵不动,假作不知。 待讲经台上的主持讲完一节《大般若经》,定国公夫人才得空,招招手:“去把世子那位女师父请过来吧。” “快去吧。”杨少连催着女使过去。 他迫不及待要好好瞧瞧夏诉霜知道自己打了未来夫婿之后,惊慌失措,要跟他赔礼道歉的样子。 到时定要冷她一下,教她知道自己的错处,往后再也不敢了。 至于怎么赔礼,杨少连看向正看向这边的美人,嘿嘿一笑。 “师父,那人实在是……猥琐至极。”项箐葵接触到杨少连的目光,嫌恶得点心都吃不下,也不怕来传话的女使听见。 夏诉霜只说:“稍安勿躁,你在这儿等着为师吧。” “不!我要跟师父去,反正我来了,也该去问个安。” 项箐葵跟着师父起身,非要去一探究竟。 夏诉霜无法,由她跟着。 “国公夫人。”夏诉霜走到杨氏的位置,朝她行了一礼。 她知建京多繁文缛节,这些姿态早已生疏,是在几日里捡回来的。 项箐葵被师父的气势唬了一下,这礼行得落落大方,哪有平日懒散的样子,真跟建京贵女差不多。 她也跟着行了一礼,“箐葵见过国公夫人。” 杨氏本想挑拣些错处,没想到夏诉霜的礼数不好挑错,看来此人为了来建京攀附,是下苦功了。 杨氏笑道:“不必多礼,都坐吧。” 目视二人坐下,这也是杨氏头一次仔细打量夏诉霜。 她抵达国公府当日,杨氏是没有露面的。 一个女师父,不值得她出面招待,只听女使说模样生得好,心里便记挂了一些。 府里内外大小的事,没有杨氏不知道的,这几日宋观穹没去过两次夏诉霜住的客院,从多难山回来这两年也没有一次去多难山探望过。 杨氏心中那点多余的担忧彻底散了。 如今一看夏诉霜,不由心惊,分明已经二十四了,竟似二八芳华,谢庭咏雪之态,通身没有一丝凡俗气。 怪不得她弟弟跟丢了魂似的,要娶这么一个女武夫。也就是她儿子持重守礼,不将容貌之事看在眼里,只当是师父。 杨氏的视线堪比北风刮面,夏诉霜气定神闲。 从不先拔剑是夏诉霜自己的规矩,此刻只静待国公夫人出招。 看过了人,杨氏寒暄道:“夏师父远道来建京,怪我事务繁忙,到今日才得空一叙,还未问夏师父此行来建京,所为何事?” 说到此事,项箐葵当然更有发言权,“师父是来探望我和师兄的。” 这两年师兄虽然没有回多难山一次,但问候师父的书信每月一封,两年来风雨不改。 信中除了禀报自己的日常琐事,问候师父身体,最多的就是问她何时肯下山,去探望一下他,只是夏诉霜极少回信。 项箐葵每年回京,宋观穹也都会算好她回山的日子,托她带了一车的礼物回去给师父。 世上再没有这么孝顺的徒弟了。 可是师父一直未曾松口下山,一个月前不知为何,突然就离山来京了。 他们问了,师父也只说是探望。 现在夏诉霜也这么回杨氏:“确实挂念两个晚辈,也想看看建京城的繁华。” “这样啊——”杨氏的语调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站在一边的杨少连有些等不及了,喊了一声:“阿姐……” 没出息的东西!杨氏斜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含笑说道:“还未来得及引荐,这位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在百器监做监丞。” 杨少连挺起脊背,笑着冲她们喊了一声:“项小姐、夏娘子。” 他笑时眼睛和眼尾攒成一道道干巴的沟壑,看得项箐葵又是皱眉,没理他。 “杨监丞。”夏诉霜只是点头唤了一声。 见他不提路上发生的事,自己就当没发生过。 杨少连没料到这美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见得罪他的慌乱,难道她还想拣更好的高枝,还是说他世子外甥会帮她? 就算百器监名头不佳,国公夫人的弟弟这个身份,眼前的女武师还看不上? 杨少连急躁了起来。 杨氏和他的想法一样,按住心思接着问道:“还不知道夏师父家里几口人,这趟出门,家中人可会担心?” 人都住到自己家来了,杨氏现在问这些未免太晚,实则她早在八年前就将人查清楚了。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只得一个师父,前两年也死了。 不出所料,夏诉霜说道:“家中只剩我一个。” “那夏师父的亲事就是自己做主的了?” 不待夏诉霜答,她又说下去,“听闻夏师父长我儿五岁,如今也二十有四,放在我朝,孩儿都会跑了,女子哪个不想早点嫁人,夏师父可是有什么隐情?” 夏诉霜说得含糊:“只是家师有言,不到年岁不得下山罢了。” 杨氏也不深究,说道:“只可惜夏师父既无出身,又蹉跎到这个年纪,同辈能剩个什么好,年轻的……只怕也瞧不起吧?” 谁瞧谁不上,自不用明说。 杨氏就是要明里暗里打压她,好让她知道,自己身无长物,待会得了这桩亲事,定然得感叹自己的好运,对杨家感恩戴德才是。 项箐葵见杨氏打着机锋说师父年纪大,哪里能忍,就要开口揭破这二人的打算,桌下的手却被师父按住了。 她看过去,夏诉霜面色平和。 她是师父,不须让徒弟为自己去冲撞长辈。 “国公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是世子的师父,国公府能在你的亲事上尽一分力,也是一个好机会。” 杨少连迫不及待道:“也是元日这样的好日子,阿姐才有心促成这桩喜事……” 杨氏继续以利诱之:“夏娘子,你同我弟弟年纪相仿,要是将来成了好事,就是一家人了,国公府当然也会照拂你……” 正说着话,女使就走进来,说道:“世子到了。” 众人回头看去,走进屏风内的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张脸生得俊美无匹,骨秀神清,只是面色有些过分的洁净,似在雪冷深潭里浸久了才出来,显得唇瓣艳色灼灼。 视线中有牵挂之人,那双清淡的眼底便多藏了一丝暖色。 来的正是当今定国公世子宋观穹。 “母亲。”宋观穹朝杨氏问安。 所有人中,只有夏诉霜没有理会他的到来,而是对杨氏郑重说道:“不劳国公夫人费心,诉霜早有婚约在身。” 宋观穹才来,就听到了这一句。 拒婚 “不劳国公夫人费心,诉霜早有婚约在身。” 不只宋观穹,其他人也都听到了。 项箐葵纳罕地睁大眼睛,怎么从未听师父说过,她识相地没有当面问。 宋观穹一路奔来,就是猜出了杨氏和杨少连的用意,来替师父解围,突然听到这句,犹如重物击打后颈,善道的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师父早有婚约? 是和谁? 微微起伏的胸膛下有岩浆翻滚,低垂的眼反而是愈发目空一切的冷淡。 但见师妹神色,宋观穹转念一想,这怕只是师父的托词而已。 他心绪平复稍许,不着痕迹地敛起神色。 杨氏果然被夏诉霜这话吸引过去,道:“哦,什么婚约,能将女师父耽搁到这个年纪?” 夏诉霜不疾不徐道:“家师有言,二十四之前嫁人会有大灾,我与那郎君自小一同长大,情定不渝,他也愿意等我。” 反正她师父白祈山人都死了,国公夫人只能听她一面之词。 宋观穹负在身后的手,在听她说“情定不渝”几个字时,寸寸捏紧。 杨氏未必真信她的话,但见人家都拿出婚约来推拒了,看来婚事是不成了,她是高高在上施舍的人,人家不要,她还强塞不成。 “夏师父的那位郎君,如今在何处?” 夏诉霜胡扯了一个地方:“江南。” “既如此,看来建京是没有夏师父的良媒了。” 杨氏这话一锤定音,不管夏诉霜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拒了她杨家,这建京的高门,她是一个也别想进。 杨少连见他们三言两语,自己这婚事就黄了,哪里肯依,“既做不成喜事,夏娘子先前伤了在下,就没有一点表示?” 说着,他将手腕上的伤举了起来。 夏诉霜依旧不慌:“这可就奇怪了,我好好端坐马车之中,为何会伤了杨监丞?” “你二话不说就拿线割伤了我的手腕,害我跌落马下,差点被马蹄踩死,岂不是谋害朝廷命官?”杨少连试图吓唬她。 宋观穹的视线从夏诉霜的肩头,移到了杨少连身上。 项箐葵先声夺人:“杨监丞莫不是忘了,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你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可不像一个朝廷命官该说的。” “你……你倒说说,我说了什么!”杨少连笃定一个小娘子没法说出来。 闻言,宋观穹稍一想,就知道这杨少连一定对师父言语不敬了。 宋观穹知杨氏秉性,在夏诉霜住府中的这段时日,他去客院探望,还有对她的无微不至,都不能让杨氏知道。 眼下要当着杨氏的面为师父出头,更要斟酌言辞。 在师妹犹豫的时候,他开口了:“舅舅和外祖父的性子迥异,行事多有不妥当处,多令杨家面上无光,才会让阿父不放心, 既在监丞的位置上已蹉跎多年,我劝舅舅少想续弦之事,就多想想从圣人、到先前还不认得舅舅的师父、师妹,为何都看不上舅舅?” 口口声声“舅舅”,话里是一个字也不留情。 “你……”杨少连憋红了脸,但见一个是世子,一个是侯爷嫡女,他不敢吵,转头想请阿姐给自己做主。 结果杨氏也不帮他:“够了,好好的佳节,说什么谋害啊、看不上的话,没有谁看不上谁,都是误会。” 她对这个过继的弟弟本就看不上,听到宋观穹的讽刺也无动于衷。 反正儿子话中的意思是,她杨家没有任何问题,都是这个过继的香火不行,让他做外甥的都觉得丢脸。 项箐葵懒得再理他们家的破事:“反正你们国公府不肯让我师父安生,我就把师父请到西越侯府去。” 见两个徒弟都为自己出头,夏诉霜纵然不愿他们为自己顶撞长辈,但也仍旧窝心。 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此刻她想着息事宁人,便拍了拍项箐葵的手:“国公府招待得很周到,于我是有恩的,今日也只是有心说些喜事而已,虽喜事不成,但并不碍着什么。” 宋观穹因着这一句,有意无意看了师父一眼。 项箐葵知道师父的意思,不想再将场面闹僵,“箐葵心直口快,还请国公夫人原宥。” “无碍。” 杨氏今日虽不到生气的份上,但也算被下了面子,还是个一文不名女武师,心情自是不佳。 左右是夏诉霜自己不识抬举,此刻只想将她们打发了,半句也不再多说。 唯有杨少连接连被刺,眼珠子几乎瞪突出来,怎么人就走了,他一个监丞就半点脸面都不要吗? 可偏生谁也惹不得,除了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他重又看向了夏诉霜。 这么不识时务,那也怪不得他了,杨少连眼中划过一抹阴狠,将袖中丸药捏得更重。 “女师父,我同世子还有话说。”杨氏再开口,是要请她们离开了。 夏诉霜点了点头,带着项箐葵回去了。 宋观穹余光里,擦肩而过的师父带着师妹离开,从他进来,到师父离开,她都跟没看到自己一样,脚步比平时略快些。 师父是不是生他气了? 直到看到师父师妹走到了最边上坐下,那儿三面无遮,比别处的风更大更冷。 知道了杨氏对师父的轻慢,宋观穹心中有了思量。 “观穹。” 听到杨氏唤声打断了宋观穹的思绪,他微抬起眸,唤了一声“母亲”。 “你先走吧,”杨氏将杨少连也打发了出去,才看向宋观穹,眼神锋利如刀,“为何要拒了与晋国公主的亲事?” 宋观穹只道:“儿子对晋国公主无意。” 杨氏不想听这个理由,“有意无意,和成亲有什么关系?娶了她,往后再见着喜欢的,照样纳了就是。” 放眼整个王朝,还有比公主更尊贵的儿媳妇吗? 儿子若娶了公主,到时她定国公夫人的尊荣也会更上一层楼。 如今丢了这个公主儿媳,往后再有的,都要次上一等,杨氏怎么可能满意。 宋观穹看穿了杨氏最在意什么,自小到底,他是助她稳固地位的嫡子、世子,要牢牢掌握在手中的筹码,唯独不是应该关心的儿子。 因为了解,便生不出什么失望。 面对诘问,宋观穹平静无澜:“此事既是我不想,也是圣人不想。” “你什么意思?”杨氏皱起了眉。 他只提了一句:“母亲,树大招风。” 此事不宜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杨氏知道忌讳,暂且将话搁下了。 “今早我着人去青舍寻你,才知道你一早就出了国公府。” 她今天一直把这件事压在心头,点破了,就是要他解释。 定国公牧守西北,鲜少归家,杨氏十分在意自己对国公府的掌控,结果连儿子出门了都不知道,这触了她的大忌。 宋观穹早已习惯了杨氏紧盯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小如此,他不疾不徐道:“太子急召,儿子不便惊扰母亲,是从小门走的。” 知道是太子的事,杨氏也不多问了。 儿子简在帝心,更是太子亲信,多有出去办事的时候,多是朝堂隐秘之事,杨氏自知不好多问,不过,以确定儿子对自己知无不言。 宋观穹早有离去之意,“难得师妹过来,今日是元日,儿子该过去问候一下,顺道请她向侯爷问安。” 听在杨氏的耳中,就是儿子对项家小姐的偏爱。 “不过区区西越侯府,那嫡女早被养得言行粗鄙,和晋国公主是天壤之别,你怎能为了鱼目舍了珍珠,你是这几年在多难山上住太久了,才会被所谓的青梅竹马迷了眼?” “儿子只是去问候一声罢了。” 宋观穹说罢,转身走了过去。 杨氏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面目有些扭曲,扣紧在手中的茶碗,要不是还在外边,早就被狠狠掷在地上了。 心腹徐嬷嬷见此,忙宽慰主子:“世子只是礼数周到些罢了,如今国公和世子得朝廷信重,一举一动都不好出差错,动辄就是流言满城,周到些自然是好事,未必就是对那项家小姐有意。” 杨氏绷了一会儿,幽幽说道:“他如今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另一边。 夏诉霜根本不知道大徒弟心中所想,她走得快些不过是心中紧张。 坐下之后,夏诉霜用冰凉的手背贴上微烫的脸颊降温。 自己刚刚没说错话吧? 她是头一回应付这样尴尬的场面,说是个长辈,夏诉霜其实涉世不深,能说出那样的话已经是绞尽脑汁了。 又偷偷看了小徒弟一眼,她应该没发觉,夏诉霜安心喝了口茶。 项箐葵浑然不知师父的紧张,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师父,你真有婚约啊?” 夏诉霜摇头:“托词罢了。” 她拍拍心口:“我就说嘛,师父真有婚约也不至于耽误到……不是,我是说师父这一招可真妙,但国公夫人要是非得问清楚怎么办?” “应是不会。”夏诉霜见识了国公夫人的高傲,不会追问到底的。 “那个什么杨少连,还百器监监丞,一个七品不到的小官,”项箐葵比了一个小手指头,“师父,你别放在心上,仙女怎么能配2八九个呢。” “我这个年纪还什么仙女不仙女的。”夏诉霜摆手的东西像村里的老妪。 “我说是就是……” 项箐葵还准备继续说,就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说话声。 是有些压不住嗓子的女声,“你说,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世子的眼?” “不知道,反正不是晋国公主那样的,你看她先前再要死要活的,现在不还是嫁了嘛……” 是别府的官眷在说话,这一听便知道是在谈论谁。 项箐葵的注意一下被吸引了过去。 她眉尾微挑,脸上带着点狭促说:“怪不得来时见道旁的槐树都伐光了,原来是公主要出嫁,排场这么大,到时候怕是朱雀大街都不够她走的。” 夏诉霜不明白,怎么说起公主来了。 项箐葵贼兮兮地凑近师父:“师父,你知道建京有多少小娘子对师兄芳心暗许吗?” “不知。” 不过她知道大徒弟自小样貌出众,性子沉稳,为人体贴孝顺,又是那样好的出身,会得女子喜爱,是寻常之事。 “我猜未出阁的小娘子们,十个里,有八九个肯定想嫁给师兄,师父你是不知道,师兄回建京才两年,就有了一个‘漱冰濯雪,逸气凌云’的赞誉, 文武双全,俊美无匹,样样挑不出短处,刺挠得那些小娘子的春心啊——比那灞桥下的护城河水还要荡漾。 这晋国公主可是曾放言非师兄不嫁,可惜师兄多次明言,对她无意,圣人顾念定国公还在边关为国效命呢,没有将这桩亲事强压到师兄肩上……没想到还是嫁人了。” 夏诉霜不懂这建京世家皇族的婚嫁门道,只是听着徒弟说,她就听。 “师父,你觉得师兄配个什么样的才好?” 夏诉霜答得理所应当:“自然是娶他喜欢的女子。” “我实在想不出来师兄会喜欢什么样的……”项箐葵撑着脸攒着眉头,回想这两年师兄也没什么旖旎传言。 鬼使神差地,她看向师父。 夏诉霜还在听她说下去,鹿眸似的眼睛不染半点杂质。 项箐葵思绪有些走脱,师兄从小到大天天对着师父,会不会喜欢师父这模样的呀? 这大逆不道的猜想在脑子里过一瞬,又被挥散了。 师徒关系是人伦大德,师兄是一等一持重守礼之人,行事从不出半分差错,师父更是至清至善的性子,是长辈,二人说破了天不可能有什么。 “怎么了?”夏诉霜见她突然不说话了。 “没有,只是从未听说师兄和哪家小娘子走得近,还真不好猜呢。”项箐葵喝了一口茶。 “那小葵花你呢?”夏诉霜拐了个弯,问她。 “咳咳咳!什么啊?”项箐葵擦了下唇边的茶水。 “你呀,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在夏诉霜眼里,她这个小徒弟玲珑秀丽,天质自然,性子又明媚活泼,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欢。 “我?”项箐葵捏着拳头,声音上扬,“我能把上京所有郎君都揍得落花流水。” “那就没有舍不得揍的?” 舍不得揍的…… 项箐葵眼珠子躲到一边去,又歪到夏诉霜身上,“师父——咱们在嚼师兄舌根呢,说到我身上做什么呀。” 纵是夏诉霜对男女之情了解不深,也知道小徒弟这个反应是什么意思。 看来是有了。 不过为了小葵花的面子,夏诉霜也不再继续追问,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也是她的师父教下来的。 两人说着话,眼前有影子晃了一下,夏诉霜便见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五指瘦长如冷白的竹节,掌心卧了一只糯米做,沾满糖霜的兔儿。 一抬头,不是她的大徒弟还有谁。 夏诉霜含笑唤了一声:“阿霁。” 宋观穹一看她笑颜,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放下心来,“师父,我代母亲和舅舅,跟师父赔礼。” “何须赔礼……”她正待说点什么,却嗅出一丝不对,忽然将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取暖 见师父将手贴近他胸膛,宋观穹眼瞳微微一震,转瞬又恢复平静,只是挪了一下位置,挡住定国公夫人看过来的视线。 夏诉霜长居多难山,说是灵台清明,实则很不谙人世,对旁人的反应毫无所觉。 项箐葵早见惯了师父和师兄的相处,见师父神色正经,哪里会想歪到别的地方去,静望他们。 宋观穹则心知肚明,在俗世礼教之中,这样的举动会招致异样的眼神,就如他常进出她的闺房一样。 可他宁愿麻烦些,也不肯告诉师父,若她知道,一定会刻意远了自己。 他怎还有聊以慰藉的亲近呢。 夏诉霜默算着数,神色认真到有些担忧:“你呼吸太乱,心跳过快,发生了何事?” 她无逼问怀疑之意,只是担心徒弟先前早早出去,到如今才回,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观穹视线从放在心口那纤长葱白的手上收回,屏住的呼吸放松,“没事,只是来时骑马,疾奔之故。” 夏诉霜仍不明白:“可你身上为何还有药味?” 近山听得额角一跳,项箐葵也看了过来。 宋观穹睫羽扑动了一下,温声道:“元日多爆竹,徒儿又途径东市,遇见几个道观在燃灯烧纸,又经过袄教拜火祠,不小心沾染到了一些香灰,那香灰里混了药材磨的药粉,是以沾染在身上。” 他替她挡住了一面来的风,夏诉霜确实从中嗅到了烟火味。 大徒弟向来沉稳踏实,她从没有往他会骗自己那方面想,将他说的话全信了。 近山听完世子的话,终于明白世子为何要特意绕到东市去。 若是直接来西越侯府,世子师父会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药味也不好解释。 “听闻你是太子的左卫率,为师总会多些担心。” 徒弟就算学得再好,夏诉霜也跟看自己孩子一样,会放心不下。 “东宫是再安全不过的所在,徒儿也只是戍卫罢了,师父无须为我担心。” 宋观穹草草说了两句,这些都不是他过来想说的。 他想问的是—— 斟酌词句,才问出一句:“那位郎君,如今在建京?” “嗯?” “那婚约……” 项箐葵见师兄也上当了,笑道:“师兄你也是糊涂不成,师父要是有婚约,那郎君怕是早就登门求娶回去了,哪里舍得等到现在啊。” 宋观穹怔了一下,看向师父。 夏诉霜朝他“嘘”了一声,“你得在国公夫人面前给为师保密才行。” 他忽地低头,笑了一下。 “是,徒儿保密。” 终究在杨氏眼皮子底下,宋观穹不能一直待这儿,他将清风楼的点心放下,就回到主座去了。 杨氏见他回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倒是和你那师妹聊得来,有说有笑的。” 主座这边温暖,宋观穹不语,垂眸看向讲坛,瞳仁剔透得近乎冷淡。 俗讲终于结束。 项箐葵伸了个懒腰,“师父,这和尚连说故事都这么无聊,到底怎么招得这么多人来听啊,天色不早了,我得先回府了。” 说着和来时一样,也不和国公夫人道别,就先所有人溜下了楼。 雪又下了起来,有人撑起了伞,有人走向游廊,夏诉霜在杨氏之后下楼,却不见杨氏近旁有大徒弟的身影。 转身望向小楼,近山近水是下来了,却站在楼梯前守着。 她过去问:“发生了何事?” 近山憨直,唯武学出众,近水则多了玲珑心思,他朝夏诉霜执了一礼,让开一步, “女师父,请——” 楼上已经空了,开阔的观景楼似一副飘到的雪景图,夏诉霜只见一个人跪在那儿。 “阿霁,你怎么跪着?”她快步走上前。 宋观穹不止跪着,还举着一个铜盆。 盆中积雪推成小山,稍一摇晃就要倒塌,洒在身上,旁边还有暖炉在烘烤。 见她来了,宋观穹仰头,略牵起嘴角来:“师父,我没事,只是……挨点罚。” 夏诉霜不明白:“国公夫人为何罚你?” 自然是杨氏不喜他的不听从,不喜他过去见她们,不喜他不合时宜地笑…… 可这些宋观穹怎会让师父知道。 他只是轻声说:“母亲这样,至少给我留了脸面。” “为师看她是为了自己的脸面!” 夏诉霜看徒弟没有半点怨怼,比自己受欺负还要生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随即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徒弟的阿娘,不自觉看了他一眼,咬着唇有些后悔。 宋观穹不以为意,反是为她考虑起来:“往后,师父不想见母亲,尽可以推了。” 夏诉霜心道国公夫人这么霸道,他做儿子一个“孝”字压头,怎么斗得过呢。 不过经此一遭,国公夫人往后大概也不会想见自己了。 “为师心中有数,”夏诉霜说着,又要端开他举着的雪:“国公夫人既不在此,又没人看着,你快起来吧。” 宋观穹扣住她的手,却不起身,“徒儿无碍。” “无碍?那你怎么让近水知会为师来此?” 夏诉霜看着他长大,怎么会不懂徒弟那点小心思。 从前小葵花刚上山时,夏诉霜对她自然多关照些,寡言的大徒弟更加寡言,习剑之时走得远些,又多有受伤,夏诉霜不得不一次次分心去照看他。 多年之后,她慢慢反应过来,大徒弟那一阵过分的“愚笨”,和后来的聪颖实在大相径庭,其造就的结果就是,夏诉霜不得不频频去处置大徒弟的伤、指导他的出剑。 再回头看,小葵花早就抓鸟扑虫去了,找不见人影。 愧疚于对小徒弟的疏忽,夏诉霜难对习武散漫的小葵花有太多要求,是以小徒弟对她这个师父更似朋友一些。 做人师父很难的,特别是有两个徒弟的时候。 如今阿霁再懂事不过,甚至常亲自教导师妹,省了夏诉霜许多心力,难再追究往事。 如今“故技重施”,她也只不生气。 宋观穹被戳破了心思,也不害臊。 他就是故意忤逆杨氏,引师父来看的。 “师父,我在建京等了你两年,为何你现在才来?”宋观穹唤了口吻,像是转移话题。 这疑问在他心头盘桓了好几天,为什么求请两年,师父到如今才肯下山。 她来建京真的只是为了探望自己吗? 夏诉霜面对此问,怔了一下,才说:“自然是为了探望你,还有小葵花,阿霁,我原以为你在建京会过的开心,是为师来晚了。” 宋观穹定定看她:“我只有见到师父才会开心。” 夏诉霜被这有点孩子气的话逗笑,“你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近年来宋观穹越发沉稳,有主见,不再依赖她,反而日日问安,侍奉左右,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的极有章程,许多事她都开始问他意思了。 现下大徒弟难得的天真之语,引发夏诉霜无限慨叹,“师父记得你小的时候还说,要是为师当你的阿娘就好了, 阿霁,要是你在国公府不开心,想回多难山,师父就带你回去,就是国公夫人也拦不住。” 她一贯护短。 宋观穹却蹙眉:“徒儿当年说的分明是,若阿娘也如师父对我这样……就好了。” 这话怎么可以混淆,而且他那时已经十一岁,不小了。 夏诉霜蹙眉回忆起来,“那不是一个意思嘛。” 宋观穹迫近身躯:“那如何是一个意思!师父分明只长我五岁,我怎么会让师父做阿娘……” 见徒弟眼神认真到有点执拗的地步,夏诉霜有点不明白,只好含糊道:“好了,是师父说错话了……” “不是,徒儿只是……师父,这儿冷,你先回去吧。” 他撇开目光。 夏诉霜怎么能放心走:“阿霁,这么多年我从没问你,你告诉师父,当初定国公将你送上多难山,是因为国公夫人吗?” 他是国公府的世子,却拜江湖人为师,背后怎会没有隐情。 宋观穹眸光闪动了一下,只道今日这般已经够了,还不是坦白的好时候, “师父,此事我改日再同你说,可好?” 夏诉霜当然随他。 说话间,盆上积雪融化,打湿了宋观穹的袖子,雪水洗过的面庞冷白得过分,幽邃的双眸湿漉漉的可怜。 夏诉霜瞧得心疼:“你还是将盆放下吧。” 她这个做师父的从未体罚过他,阿霁一向懂事,从不让人操心,国公夫人为何要苛责他至此? 当然还不够。 宋观穹答得不紧不慢:“回去母亲若是见我衣袍未湿,就知道我未遵从她吩咐。” 暖炉的余温消散,冷透脊骨的寒意再次回到小楼上,宋观穹呼吸间白雾氤氲,打湿的衣襟似万千小针扎在身上。 没人说话时,夏诉霜耳边他的呼吸声尤为明显。 “已经够了!” 当啷—— 她将铜盆推翻,把宋观穹冻得通红的手捂在怀里。 那双手冻得夏诉霜皱眉,干脆把高高大大的徒弟抱住,扯开斗篷围着他。 是这样,这就是他想要的…… 宋观穹同样环住她,脑袋无所顾忌地搁师父肩上,将她与自己相比、算得上娇小的身子往怀里带。 “师父……” 他呢喃了一声,可谓虚弱至极。 听到大徒弟过分依赖的声音,夏诉霜喉头动了动,“阿霁,国公夫人罚你,你伤心是不是?” 宋观穹眼波微动,慢悠悠道:“是啊……” 若是早几年,恐怕真是这样。 “别怕,”夏诉霜顿了一下,忍住他抱自己时过分大的力气,安慰道:“师父保护你,以后不会让你再挨欺负了。” “嗯,师父护我。” 话毕,他在她颈间埋住了脸。 冰冷的鼻尖戳在颈间,夏诉霜醒了醒神,手一下一下抚他的背。 怀里的人还不见回温,夏诉霜记得师父白祈山人教过的一套吐纳术。 那是他周游北地缺衣少食的时候,自己悟出来的,吐纳之间能让身子渐渐变暖。 她并不熟练地运用起来,果真有效,只是热度一下有,一下没的,但也能慢慢烘热两个人的身体。 等宋观穹发现回温时,夏诉霜已经累了。 他松了松怀抱,“师父?” “嗯,别说话,等一会儿就暖了。” “徒儿没事了。” 自己可没想让师父做到这个程度,宋观穹抓住她的手臂,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 夏诉霜累到困了,脑袋依伏在徒弟肩头,后来他说了什么,浑然不知。 在徒弟身边,她没有任何戒备。 宋观穹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将人打横抱起。 听到从楼上传出的脚步声,近水抬头看去。 世子抱着一个人走了下来,斗篷的兜帽缀了一圈白绒,遮住了脸,可二人都知道世子抱的是谁。 近水跟在世子背后,此刻见主子望向女师父的眼神,是再不掩饰的觊觎,忙垂下目去。 这份心思,还能在女师父面前藏多久? 以盼 送夏诉霜回国公府客院,安顿她睡下之后,宋观穹回了平日居住的青舍。 正巧两个美人从回廊拐入,看方向,是从养荣堂回来的。 是杨氏又招她们去问话了。 二个美人一个纤腰款款,一个珠圆玉润,都是两个月前杨氏挑了送到青舍来侍奉宋观穹的。 带头腰肢纤细的姐姐见世子回来了,远远行了一礼,说道:“大夫人又问起青舍这边的事……” 珠圆玉润的妹妹还带着点天真,紧跟在后,垂下的头时不时抬眼偷瞧世子。 宋观穹略过二人,一步未做停留:“照旧答她。” “是。” 姐妹二人望着世子衣袂飒飒的背影,对视一眼,退了下去。 国公夫人赏人时,世子无半句异言,可两个月来,从未碰过她们。 二人实则连青舍正门都不得靠近,宋观穹却让她们在杨氏面前撒谎,捏造已经伺候的话,且杨氏交代她们的话,也要一句不落地让世子知道。 “姐姐,你说世子爷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妹妹不死心地问。 她一直想不明白,她们是国公夫人派来侍奉世子的,又不是害他,即便消受了也不会怎么样。 见妹妹还存着攀附的心思,打头的姐姐冷冷一句:“暗牢里看到的你都忘了吗,要想死,别拉上我。” 世子看着哪里像是为色昏头的人。 听姐姐开口,妹妹才想起她们在暗牢看过的那些死囚,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当初国公夫人将她们赏给世子,两姐妹都做着一朝得宠、飞跃枝头当主子的梦,谁又能想到,外头人人称颂的清贵世子,私底下竟有这么一座阴森恐怖的私牢。 若是贸然惹恼了他,只消一句话,她们就会变得和暗牢里那些扭曲残缺的人形一样,蒸肉熬骨,不可尽数。 好似又嗅到牢中刺鼻的血腥味,妹妹肝儿颤了颤,当即还是决定乖乖听话,不要做多余的事为妙。 只叹那国公夫人,以为自己将世子牢牢把控在手,实则世子有国公爷支持,在回府两年里,已经慢慢把持住了内外,国公夫人能知道的,只是世子想让她知道罢了。 宋观穹回到书房,从黑檀木托盘之中拿起一片已经打磨薄透的琉璃片,掬一把碧瓷缸里的清水,打湿旁边的磨石。 很快,书房内一如既往,响起了打磨琉璃片的“嗤拉”声响。 “和国公爷对阵的皲州节度使曹昌渝,他手下部将有个姓周的,这两日就到建京了。” 大冬天还打羽扇的美髯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之中,坐在交椅上自顾自倒了一盏茶喝,带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宋观穹没有抬头,“就他一个?” “只带了一队轻骑回京述职,这位周将军出身不显,但接连打了胜仗,许国公也肯给他报功劳,这次回京,在圣人那里是一定要升官的,想来国公爷不乐见此。” 当朝两位将军,定国公宋承南和许国公曹昌渝分掌东西,并称柱国元帅,如今曹昌渝手底下人才辈出,被圣上看重提拔。 曹昌渝的人升官,此消彼长,定国公自不乐见。 但就算如此,二人统共也不过掌兵四成,当今军权仍旧牢牢握在天家手中,靖元帝是真正说一不二的帝王。 时靖柳一边说,一边打量宋观穹面色。 可他只埋头打磨琉璃,心里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时靖柳又道:“照我看来,许国公世子无才无德,许国公怕是没有别的指望了,才看重周凤西这个草莽出身的,但他来建京,未必能揣摩到圣意,处处绊马索,他的马蹄扬不起来, 且人常道京官大三级,世子您在太子手下办事,亲近的是储君,没有外调的忧虑,必是要步步高升,国公爷当真不必担心京中。” “是吗。” 不必担心吗…… 宋观穹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举起琉璃片,对着窗外高悬的一轮月亮。 月华穿堂入户,冷光和灯盏的暖光一起,透过琉璃片,在他眼睛上落下绚烂的浅浅流光。 世子始终没有半点波澜,时靖柳忍不住问道:“世子,人人都想位极人臣,您呢?” 他不是宋观穹的人,而是定国公的军师,被交代从边关回京辅佐这位年轻世子的。 定国公一面被授意他护着这个儿子,一面又考察宋观穹究竟够不够资格承继国公府。 “我自然也是如此。” 宋观穹说得轻巧且笃定。 时靖柳却看不见,看不见他眼中半点为权势生发出的狂热、躁动。 琉璃淡淡光华遮住的是一双过于寂静的眼。 宋观穹好像只在意手中的琉璃片有没有打磨到合适的薄厚,而不忧心朝局的变幻。 时靖柳习惯了宋观穹在议事时打磨琉璃片的举动,只道人多怪癖,这喜好同饮茶插花没什么区别,求个灵台清明,好看得清这建京的波诡云谲罢了。 等宋观穹打磨满意了,才取过刻刀,将早已想好的纹路雕刻在琉璃片上。 他不知道打磨过几片了,一切都做得驾轻就熟。 “今晨天还未亮时,世子去了何处?” 时靖柳问起了和杨氏一样的话。 他不是杨氏,知道太子昨夜并未在宫外,更不可能在宫门未开之时见到宋观穹。 他不是去见太子,那是去做了什么,是做太子授意的事吗? 宋观穹刻刀一顿,抬眼时,似借了刻刀的一抹光锋, “父亲让你问的?” 国公爷当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早,是时靖柳先想到要问的。 也是他心急了些,该请示过国公爷那头再问不迟的。 不知何时,时靖柳开始看不懂世子的行事了,心中不安,才一时疏忽,直接向主子要答案。 实在是世子说的,要做位极人臣的权臣,时靖柳有些难以相信。 金银、美酒、美人…… 这些被权势带来的好处,世子一样都不好。 才将将要弱冠的人,难道就能如前朝炀帝一样蛰伏,藏住享乐的欲望? 眼前他更像在藏住自己真正的目的。 起初,时靖柳想到最简单的了解世子的法子,就是去询问他的那位女师父。 可那女师父絮絮叨叨,都是自己的徒弟如何孝顺,如何懂事,还反问他世子在京中可有被人欺负,给时靖柳一种在打太极的感觉。 彼时世子一派温良地守在她边上,师徒二人凑一起,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单纯无害。 而国公爷对世子的古怪性情则并不多在意,甚至赞赏他的难以捉摸。 时靖柳莫名觉得,眼前人平静的面孔下,好似藏着若有若无的……与诸界彻底沉沦的毁坏欲。 自知犯了错,话也说完了,时靖柳起身告退。 - 客院里,夏诉霜一觉醒来,屋中昏暗静谧, 她回想起睡过去的原因,轻“嘶”了一声,扑回枕上,自己大概是被徒弟拎回来的。 这个师父做得有点丢面儿了。 吐纳术看来还得多练练。 外面已经是半夜了,无事需要起身,夏诉霜趴在枕上发呆,回想起大徒弟问她的话。 来建京真的是为探望他们吗? 其实不是,她撒谎了。 她来建京,是因为收到了一个消息。 那个人要从皲州回来了…… 一别十年,自己的样子变化大吗,他要是见到她,还会记得吗? 屋外沙沙声踏雪声打断了夏诉霜的思绪,接着窗户被轻轻撞响。 她不下床,猫儿一般撑着床边的矮几,去拉开了窗户。 一只毛绒绒的脑袋映入眼帘。 是她的白狐卜卜! 通身无一丝杂色的白狐叫了两声,算是应她,而后灵巧跃进窗户,在月牙桌上抖了抖通身的雪, “你怎么来了?” 夏诉霜又惊又喜,多难山离这儿要半个月的路程,卜卜一只小狐狸,难以想见是怎么跟过来的。 卜卜仰着脑袋在她下巴处蹭着,尽展白狐纤丽流畅的优雅身形。 夏诉霜心一下软了,想赶她回去的心在犹豫。 不回去,建京处处是人,它乱跑出去只怕危险,回去,这么远的路,它一个小狐狸能来都是天大的运气,回去只怕要出事…… 在夏诉霜纠结的时候,白狐舔了她一口,轻盈跃到厚厚的地毯上,在“玉壶冰”几个字的匾下和一个朱漆六壬盒子斗智斗勇。 直到外头的天变成银灰色,她还在噘嘴思考。 房门被轻轻敲响,卜卜就去扒门缝,夏诉霜就知道来的不是院中女使,她起身绕到床帐后头穿外衣, “进来吧。” 门打开,小白狐扑在进来的人的乌皮靴子上。 “卜卜?” 宋观穹将小白狐捞起来,向床边走来,“天色还早,师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夏诉霜拢出外衣压住的长发,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纠结抛给他,“阿霁,卜卜是自己跟来的,现在怎么办?” 宋观穹心道卜卜都跟来了,多难山上还有什么让师父挂念的呢,看来天意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卜卜这么听话,留下也不会惹事的,要是惹了,我给它撑腰。” “你就宠着它吧。” 话是这么说,但总算有人做了决定,夏诉霜长出一口气。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听你声音不对,昨日喝了祛风寒的药不曾?” 结果是没有,而且他不知怎么的还擦伤了手。 夏诉霜难得有机会关心一下大徒弟,当即请女使去熬祛风寒的药,又让他坐下,给他的手涂上伤药,包扎。 喝了药,宋观穹卧在胡床上,眉目懒散,窗外晨光难得,将他微阖的眼睫染成浅色。 卜卜过来窝在他的臂弯下,宋观穹用手一下一下顺着小狐狸的下巴,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低头专心致志给他包扎的女子。 女使再进来,捧着一碗世子吩咐要的肉干。 夏诉霜挂念卜卜一路跟来没有吃好,宋观穹坐在外侧挡着,她只能越过他,手扶着胡床边缘却接那碟子。 宋观穹看着她一截细腰横在自己眼前,包好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夏诉霜无知无觉,接了碟子就喂卜卜去了。 女使看在眼里,不敢言语。 其实这几日师徒间的相处她早觉不妙,女师父心思澄澈,半点不知世子的心思,她到底要不要提点一下女师父? 正犹豫间,世子侧目看来,惊得她连忙低头闭嘴。 她是国公府的女使,怎么能得罪世子呢,而且高门里的腌臜事多了,她们这些下人独善其身就不错了,不该对主子的事多口舌。 此般想罢,她紧步退了出去。 宋观穹收回视线,和夏诉霜说道:“师父,我有一处剑招不甚利落,想让师父看看。” 夏诉霜为着卜卜的到来心情甚好,将肉干往上一抛,小狐狸利落接住,她拍了拍手,“好啊,咱们到院子里去。” — 大年初六这日,夏诉霜站在积雪的院子里转了几圈,梅花还在树上盛放,树下是卜卜的串串脚印。 项箐葵进了院子。 “卜卜——!”项箐葵见到小狐狸,欢叫一声,和小狐狸滚在了雪地里。 “它自己跟来的?真是聪明呀卜卜!”项箐葵夸赞道,又摸了摸身上,可惜没带肉干。 夏诉霜将小徒弟发上和衣衫上的雪拂去,说:“今早你师兄已经喂过了。” 他才走了不久,项箐葵就来了。 夏诉霜今日邀小徒弟过来,是想一起出去游玩。 项箐葵问:“师兄不去?” “听闻有事。” 大徒弟走时步履匆忙。 “卜卜能跟去吗?” 夏诉霜摇了摇头,项箐葵可惜极了,摸摸小狐狸的脑袋,吓唬它:“你只能看家了,我们很快回来,你可不要再跟出去了,外面的黄胡子爱吃狐狸肉呢。” 卜卜歪着头,显然是不懂。 夏诉霜把布扎的小球往屋里一掷,在卜卜追进去的时候,拉着小徒弟走出了院子。 二人刚出了二门,就见到一个人影脚步匆匆,在看到她们的时候顿了一下,拐入几丛竹子之后的回廊去了。 “那不是国公夫人的便宜弟弟吗?”项箐葵皱眉。 夏诉霜对不相干的人,半点时间也不想耽误,说道:“走吧。”说罢先行。 “师父这么急着出去玩,难道在国公府被拘得狠了?”她边说边快步跟上。 那边杨少连陡然撞见她们,惊了一下,因心里存着事的缘故,赶紧钻到别道去。 他去见了杨氏之后,只说受杨父授意,想从国公府的院子里请一株梅树回去,不得不在府中留宿一宿。 一株梅树而已,杨氏懒得理会,让他自去挑。 杨少连出了养荣堂,反而拐道去了后厨,将谙熟的杂役女使找了出来,塞给她一袋银子和一包药粉, “这个,你投到客院那位女师父的吃食里去。” 故人 夏诉霜和项箐葵二人没有乘车,更无奴仆,只是戴了斗笠骑上马,轻装出了国公府。 “师父,我们去哪儿?”项箐葵本以为师父对建京一无所知,可她却充当了引导的身份,在前面带路。 “听闻皇城外城门有家茶楼不错。”夏诉霜答着话,眼睛却在街面上游移不定。 “您听谁说的呀?”项箐葵狐疑。 “自,自然是你师兄啊。” 夏诉霜走在前头,项箐葵没有看到她闪烁的眼神,既然是师兄推荐给师父的,那一定非常不错。 她当即一夹马腹,“那师父快走吧,建京城好的酒楼茶楼都是要抢的!” “诶——” 小徒弟一溜烟就往前跑了,夏诉霜伸着手,想说什么又罢了口。 茶楼上,项箐葵将糕点放下,皱眉道:“师兄竟推崇这家茶楼,我吃不出什么特别来。” “许是个人口味不同吧。”夏诉霜也讪讪放下茶杯。 项箐葵觉得师父今天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夏诉霜则在不知第几次听到马蹄声,张望楼下后,始终不见期盼中的人,生出了一点沮丧来。 果然是她想得简单了。 城门这么多,他不一定是从这个门出来。 “师父,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事,走吧……” 项箐葵跟着师父一头雾水的来,一头雾水的走。 就在她们准备驱马离去之时,背后一阵马蹄声轻快,是从皇城之中长驰而出的。 夏诉霜再一次回头。 骑马的青年将军红袍飒沓在风中,天地在一刹那寂静,失色—— 世间喧闹、纷乱的一切在她眼中急速退远,领头大宛胡马背上的人却变得格外近。 那个人骑着马,模糊在数年之外的面容由远而今,日光下晕影的脸慢慢清晰,夏诉霜在长久凝视下,终于找出了他熟悉的样子。 是周凤西。 他真的从边关回来了。 感情在一刹那复苏,如破冰的堤坝,狠狠冲刷了夏诉霜的心脏。 心跳开始不由自主,越跳越快—— 马背上的将军对这道过于强烈的视线似有所感,也看向了她。 夏诉霜心头一悸。 少年炽亮的眼眸不在,变作风霜淬炼之后坚定锐利的模样,她耳边似回荡起了当初他下山前说的话,浮现他决绝离开的背影。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马儿被拉扯不定,踏了几步。 他是认出她了,还是没有?夏诉霜不敢上前。 两个人急速靠近,错身,又远离。 周凤西在离去之前侧头,回望了她一眼。 夏诉霜习惯性地躲开一下,又不确定他是不是为自己而回头。 等再看去时,他和随从们的背影,逐渐被吞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师父,师父!”项箐葵唤了两声。 她顺着夏诉霜的视线看去,也见到了银甲红披的俊美将军,说道:“那好像是从皲州回京述职的明威将军,今年才二十五岁,已是军功彪炳,这次回来,应该还要升官,真是有为!” 周凤西的事迹已经传到建京,广为传颂,项箐葵想不知道都不行。 “师父,难道你喜欢这样的英雄?” 夏诉霜没有听到,眼睛只知随那身影移动,直到那队轻骑消失在长街喧闹之中。 项箐葵从没见师父这样看着一个男子。 她挥挥手,还是没反应。 了不得了,师父难道看上那周将军了? 项箐葵跟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瞪大了眼睛。 不对,她一摸着下巴,“师父今天一大早就不对劲……不会是早就听闻周将军回来,才在这儿等着吧? 师父!你说到底是不是!”她晃着夏诉霜的手臂。 要是真的,这也太奇妙了! 师父久居多难山,居然会认识周将军,还钟情于他,两个人到底有什么故事啊! 久久处于恍惚中的夏诉霜回神,等视线重新汇聚,才见到小徒弟渴求答案的神色。 她精神一凛,说道:“不是说要去喝酒吗?走吧。” “什么喝酒……师父,你说话啊!诶——!” — 喝酒并非托词,夏诉霜心乱如麻,此刻半点不想回国公府去,索性去糊涂一番。 这一回就是项箐葵引路了,她一路上还问个不停。 夏诉霜哪里答得上来,眼神闪烁,可一张红透的脸早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赶紧骑马脱离徒弟的“包围”。 两个人你追我赶进了一处园子。 园中别有天地,如入了山林处藏身的千年古刹之中,清幽淡远,白雪无痕,有双丫髻红袄子的小娘子将她们请入了一处临湖的小亭,亭中炉火照面,亭外雾凇沆砀。 温过的酒从喉咙一路暖到了肚子,一杯酒下肚,舒服得长叹一口气。 项箐葵满足了,看向夏诉霜,“师父,这儿的酒不错吧……” 对面的女子喝了一杯之后没有听,像是刚从沙漠出来一样,一杯接着一杯给自己灌了下去,喝急了还给自己呛到了。 “咳咳咳咳……” 项箐葵无奈道:“师父……你不想答就不答,再喝我就要背你回去了。” 她哪里会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样。 明明拿出点做师父的威严来不许她再问就是了,还要用这个笨法子躲她的话。 夏诉霜擦掉唇边的酒,嗫嚅道:“我……为师只是有点口渴……” “好好好,师父只是口渴。” 她得给师父留一点面子。 酒虽然停了,但酒劲儿慢慢上来了,夏诉霜看哪儿都是白蒙蒙的,她又从袖中拿出了那封信。 信纸上没有落款,不知署名,只有一句话:明威将军周凤西大胜第戎,不日将归帝京。 白祈山人早年游历天下,广结善缘,其中不乏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的,这信就是夏诉霜托人送来的。 彼时项箐葵正在亭外挑拣小厮送来的,要炙烤的羊肉。 “师父,你说这块好不好?” 一转头,就见师父低头看一封信,眉目仿若还沉浸在灰蒙苍白的冬日里。 女子低垂的侧颜宛如描风画月,其容皎若清辉,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若身侧没有放着那柄让江湖传颂的隙光剑,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位端雅清寂的世家小姐。 这位小姐好像陷在了情思里。 “师父,你在看什么呀?”她也兴冲冲探头过来。 “不行,不许看的……” 夏诉霜侧身藏住,红扑扑的脸鼓成一团。 “噗——好,我不看我不看。” 师父喝了酒之后,脸怎么会得这么可爱,项箐葵忍不住犯上,戳了师父的脸一下,反正等师父酒醒了,一定不记得的。 夏诉霜摸摸被她戳到的地方,哀怨地扫了她一眼,惹得小徒弟又戳了一下。 “我要去烤羊肉了,师父还想吃什么?” 夏诉霜摇了摇头,等项箐葵不探头了,她又扁着嘴取出信来,摩挲着信上的名字。 凤西哥哥,一别经年,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若是记得,他已功成名就,其志可改? 若他都忘光了…… 若是忘了,自己也不会有丝毫怨怼。 隙光剑冷,足够她斩断前缘,前路没有同行之人,亦不足惧。 待事了后,生,她回多难山终老;死……也算得偿所愿了。 乱糟糟想着,北风卷来,恍惚了她的心神,手中的信也被卷向了湖中。 夏诉霜立刻回过神来。 分明已经倒背如流的信,丢了也不要紧,但她还是下意识踏上栏杆,掠向碧波之中捡拾。 衣裙飞绽如花,恰似惊鸿照影来。 万般的惊艳也夹杂着万般的惊险,湖中暗流无数,夏诉霜更不识水性,但此刻酒意上头,眼里只有那封信。 “师父小心!” 走进园中的宋观穹见到这一幕,脱口喊道。 还未来得及跟着跃下,夏诉霜足尖轻点湖中石灯,又飞回了水榭之中。 宋观穹疾步走到夏诉霜身边,确定师父没事,拧起的眉这才松开一点。 抬眼见夏诉霜面上不正常的红晕,还有淡淡酒香,心中一动,温声问她:“怎么喝醉了?” “没有……” 夏诉霜不安地抽出手被他握住的手,将信背到身后去。 对岸的水榭中,曹承亮执盏的美酒早已倾满,流泻而下,打湿了衣袍也无知无觉。 他只怔怔望向那水天一色间乍现的仙子,喃喃道:“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1]。梧昉,我莫不是见到世外仙姝了?” 周凤西亦见了那抹飞掠如仙的身影,方才谈笑间的潇洒一扫,举到唇边的酒盏又放了下来,笑影淡下, “既是世外仙姝,远观就是。” 曹成亮顾不上听他说的,伸长脖子:“那瞧着是定国公世子不是?还有西越侯府的项小姐,难得遇见,我该过去打个招呼才是。” 在他心中,自是宋观穹和他的师妹会是一对儿。 周凤西比他看得更清楚些,看她从一个男子手中挣出了手,把什么藏着。 “国公让我回京嘱咐世子,莫要再在女色上犯错,以免遗祸。” 这话带刺,惹得曹承亮从那头收回了视线。 “你小子,不要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能来教训我了,将来我可是你大舅哥,现在这么对我说话,是不想娶我妹妹了?” 曹承亮一拍身侧人宽阔的背脊,拿出了一点许国公世子的威势来。 他不过去,但使了个眼色,让小厮去暗暗打听。 说起自己的亲事,周凤西眼底不兴波澜,只是扫开他的手,将冷透的酒一饮而尽。 谋定 夏诉霜将拿信的手背到身后,“为师没事,只是……” 宋观穹捕捉到她躲藏的动作,往前走了一步,长臂一伸手就能探到她背后,可他忍住了。 正在烤羊肉的项箐葵也吓了一跳,见师父有惊无险,才放下心来,转而调侃道:“师父难道真被那将军勾去了魂儿不成?” 宋观穹的反应比夏诉霜更快:“什么将军?怎么回事?” “没事,为师只是晃了一下神而已。” 夏诉霜用眼神示意小徒弟噤声。 “师妹。”宋观穹沉下了声音。 项箐葵比起师父更怕师兄,这一声威势下,她什么都招了,“就是……师父刚刚见到了回京的周将军,之后整个人就魂不守舍的,他们好像是旧相识。” 她迅速说完,跑了出去。 短短一句话,让宋观穹的心塌陷下一块来。 他望着夏诉霜,一言不发。 与之相较的,是夏诉霜闪烁的眼神,被小辈揭穿,她面上有点挂不住。 宋观穹久久沉默,因为太了解她,知道她今日出奇的反常,才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徒弟已经夺路而逃,又触碰到大徒弟复杂的眼神,她连忙避开,涨红了一张脸,无力辩道:“不是的……” 喉结滚了滚,宋观穹忍住脱口的话,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也为清楚无误看明白师父的反应。 不得师父亲口承认,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是与不是,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师父可知道,那周将军与曹氏小姐已有婚约?” 夏诉霜身躯一震,面颊迅速失了血色,“他……已有婚约?” 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神色,甚至让宋观穹觉得懊悔,刚刚说的话对她过于残酷了。 师父对那个周凤西果然是…… 泛滥的苦味充斥舌尖,带起心脏一片痛闷。 若师父谁都不喜,他尚能自处,有耐心徐徐图之,可毫无预兆地得知她倾心别人,宋观穹心如刀绞,眼睛瞬间便红了。 他将头扭向湖面,不肯露一点破绽, “师父是今日才偶然见到,还是……根本就是为那周凤西来的建京?” 他求了两年未来见他的师父,若是为了周凤西才来的……光是想想,宋观穹的悲苦便要化为要啃噬叫嚣的冷怒。 这话问得加深了夏诉霜的窘迫。 “阿霁,我只是……我对周将军并无他意,你们想多了。” 夏诉霜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正面答他话,更觉得自己的事没必要和徒弟们交代太多,撂下这句话,她就要走。 擦身之时,手臂被徒弟攫住。 仰头,大徒弟的眼神幽微,难以捉摸,但眼睛红红的,显然是伤心了。 两年来他连番写信,结果自己还骗他,夏诉霜自觉格外对不起这个孩子的期盼。 她握住宋观穹的手,“下山之事,说来复杂,但为师确实是挂念你们的,不要多想。” 宋观穹没有回握,只是笑了一下,“师父要记得,周凤西与曹家的婚事,是皇帝赐下的。” 眼前人面色又白一重。 夏诉霜唇动了动,“为师知道了。” 抓住她的手这才缓缓松开。 从头到尾谈论的都是自己的私隐,夏诉霜早已万般不自在,现下一得了自由,不再说什么,思绪混乱地快步跑走了。 宋观穹闭紧了眼睛,又望了湖水许久,压住心中万丈波澜。 攥紧的手松开,血就从指缝滴下。 寒风未吹多久,近水走上前来,低声说了一句,宋观穹的眼神立刻看向对面的水榭。 周凤西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 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从前对彼此的了解都只限于听说。 宋观穹难得有点后悔,没有在周凤西归京之前做点什么,周凤西也未想到,当年说永不下山的人会出现在建京,还和许国公对头的儿子有些牵扯。 夏姑娘违诺下山,难道是为了此人? 对视的两人眼神一个赛一个的不善,湖面上的猎猎风声犹如刀剑来回。 曹承亮去照了一趟镜子回来,看身边人的气势不对,但不是对他,就顺着眼神往对岸看去,原来周凤西和定国公世子对上了。 他摇了摇头,真是年轻气盛,上头的老子不对付,底下的人都不认识,也这么剑拔弩张做什么? 不对! 对岸除了定国公世子空空如也。 他的神仙姑娘呢? 怎么才走了一会儿,他派的小厮还未过去,那神仙姑娘就走了? 曹承亮又起身:“周兄,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这一次周凤西没有阻止,酒杯一撂,大马金刀踏了出去,肩头扫落了松枝上的一捧雪。 园子门外,两方人冷不丁碰在了一起。 夏诉霜本想立刻就走,奈何酒账未清,只能在门口等着项箐葵,这一等,就等来了大徒弟。 …… 还有周凤西一行人。 她也没想到今日还能再遇见,一个人立在园门处,往前走不知说什么,后头找不到地方躲,指尖掐着袖子正不知所措。 曹承亮又被迷了神思,近看仙姝,更见一身灵秀清骨,惹人心荡神移。正想凑上前去见礼,就被上前一步的宋观穹将人挡了一个严实。 直娘贼的,这人未及弱冠,怎么就长得如此高大! 他一点都看不到了! 宋观穹含笑:“曹世子,好巧。”吐字清晰冷隽,锋芒暗含。 曹承亮按捺下浮动的心思,拱手笑道:“难得见宋世子有逛园子的雅兴,对了,这位是周凤西周将军,今日刚回京。” 他引荐了身旁的周凤西。 “周将军。” “宋世子。” 二人寒暄过,场面又冷了下来。 夏诉霜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打徒弟的肩头向周凤西看去。 他敏锐得很,一双利目扫过来,夏诉霜又忙低下头,只觉得他和记忆中的性子已相去甚远。 也是,十年分别,足够彼此的人生填入太多别的事。 现今他见到自己,就算认识,怕也只当无关紧要之人。 眼下场合叙不了旧,况且…… 想到他的婚约,夏诉霜眼眸又黯淡下来。 往事已矣,既来迟了,她不该再有遐想,往后只当陌路,她将该办的事办完,就离开建京。 身后人几近无声的叹息只有宋观穹听得见。 师父——当真很在乎此人。 他下颌绷紧,难得不耐地搓着指尖。 “我远远见宋世子才来了一会儿就走,不如由我引路,带诸位游玩?”曹承亮说着话,伸长了脖子往宋观穹身后看。 正巧项箐葵也出来了,见一大群人堵在园门处,走到夏诉霜身边问:“这是怎么了?” 夏诉霜道:“无事,恰好碰到。” 宋观穹正好回绝曹承亮:“不劳,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罢扭头对师徒二人道:“风雪大了,我是带马车来接你们的,上车吧。” 他故意不喊师父。 “嗯。” 夏诉霜想清楚了,心中不再摇摆,带着要快刀斩乱麻的念头,也不看周凤西,直接和项箐葵上了马车,更不曾察觉宋观穹语气有什么不对。 这时,近山疾步过来,暗中将一块儿令牌递给了宋观穹看。 见徒弟不上车,夏诉霜问:“那你呢?” 他扫了一眼令牌,“我还有些事忙,” 曹承亮见宋观穹一派护送的姿态,不确定地和周凤西低语:“那姑娘莫非是宋世子的人。” 这句低语也被宋观穹听见了,他微微侧头,看向的人却是周凤西。 周凤西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其余时候如同局外人。 “恕不奉陪了。” 目送马车走远,宋观穹翻身上马,离开了院子。 夏诉霜在晃动的马车里发呆,项箐葵想问什么,但见师父眉间似有若无的落寞,便安静了下来。 “笃笃——” 是车壁被敲出响动。 夏诉霜掀开帘子,傻住了。 外面只有周凤西一人,骑在马上比车窗还要高不少,雪花将他的长眉染成霜色,眉下双眸如寒星。 没有寒暄,他开门见山:“夏姑娘不是说,永世不能下山的吗?” 冷风将话送到她耳中,夏诉霜怔怔地,说道:“不是永世,只是师父有言,二十四岁之前,不得下山。” “我没想到你会来建京,还会与京中人熟识。” 夏诉霜道:“国公府世子是我大徒弟,你走之后,我收了两位弟子,这是小徒弟。” 项箐葵探出脑袋,唤了一声:“周将军。” “原来如此。”周凤西颔首,打马走了。 风雪很快吞没了他的红披。 等夏诉霜收回视线,坐正,还有些愣。 项箐葵已等了好久,扑将上来:“原来师父和周将军真是旧识,师父!他特意追上来,是不是也和师父一样——” 她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二人关系匪浅。 夏诉霜垂眸顺着她的发辫,“你别乱说,周将军已得皇帝赐婚,我与他相识,也不过是早年曾在山中救过他一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小徒弟笑意散去,听着师父强装无所谓的话,默默拉住了她的手。 夏诉霜不想两人在这样的气氛中沉浸太久,转而问她:“小葵花,你不是有个中意之人吗,和师父说说?” “啊——没有这个人呀。”她滚到一边去,远离师父。 “说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除了师兄,你还能告诉谁,师兄才没那么无聊想知道我的事呢……” 话是这么说,项箐葵还是同她说起了这几年回京,遇到的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不只是想让师父忘掉不开心的事,也是因为除了师父,她也没有别的手帕交说起这种小女儿心思了。 — 马车先停驻在西越侯府,送完项箐葵回到国公府,天空已经泛起青色的幽晖。 院中的女使已经点亮了屋檐的灯笼,和步道的石灯,夏诉霜走回暖烘烘的屋子,还在恍惚白日里的事。 杨少连听闻夏诉霜终于回府了,从躺椅上呲溜站起了身,摸到了客院来。 在进院子之前,他嘱咐小厮道:“你就守在这儿,今夜任何人进院子,你都说里面的人睡下了。” 杨少连早就打听过了,宋观穹怕他阿姐生气,极少来探望这女师父,何况是夜半这种不合时宜的时辰。 只待夏诉霜中了药,今夜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说什么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啦。 到时事了,阿姐为了国公府的脸面也会帮自己拢住风声,夏诉霜只怕还要求着他,要一个名分呢。 按按手上的伤,杨少连冷哼一声,背着手走进了院子。 他一点体面都不会给她! 事起 宋观穹走进宛丘别院时,就发现了一丝不同。 思及那块货真价实的令牌,他还是继续往里走。 这处别院位于平康坊内,已是宵禁,尤有鼓乐丝竹传出,芳帘倩影,月朦花绰,怪道是一处深受权贵青睐的温柔乡。 太子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儿。 宋观穹的手按上沧溟剑柄,剑尖偏转了角度。 低头领路的人一直低着头,竟察觉到了宋观穹这点细微的动作。 站在门口,他抬起头:“世子,入内请卸兵刃。” 宋观穹看清了脸,古树一样的脸,面白无须,背是习惯性地佝偻,功夫却精深。 他顿了一会儿,将沧溟剑交给一旁的近水。 近水觉察到不对:“世子,不若回去?” 近山脑子笨些,却有一个好鼻子,就算淡到不行,他还是嗅到了“晴晖香”的味道,轻声告诉世子。 晴晖香? 价逾千金的贡品,多是宫里的贵人用的女香。 宋观穹走进屋中,外室无人等候。 甫一进去,他就皱起了眉头。 淡淡的烟雾自香炉升起,却没有什么香味。 晴晖香应是人带进来的味儿,这香炉里的燃着的东西没有味道,才是可疑。 内室有呼吸声,宋观穹并未急着问是谁,而是走到茶桌边,随手拿起一盏茶水泼向了烟雾袅袅的香炉。 雾气一散,内室的纱幔人影绰绰。 宋观穹原本想不通太子为何在此约见他,在见到帘内人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拂开朱红纱帘的手腕柔若无骨,上叠戴着七宝手钏,紧接着是一张娇艳面容,头戴红羽花冠,唇如丹朱,一双剪水双眸,望向他时格外凄切。 “世子……” 帘内不是别人,正是即将成亲的晋国公主。 公主不在宫中安心待嫁,却出现在这儿,不管为何,都让宋观穹皱起了眉头。 他不说话,更添晋国公主心中忐忑。 自己今夜算是孤注一掷,偷了太子哥哥的令牌在此约见宋观穹,还费心点了那宫中秘药,就是想将自己完全地交给他。 没想到宋观穹这么快就发现,将香炉灭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举止出格,但不这么做,怕是一辈子都不甘心。 “宋……世子,本宫来寻你,有事……”晋国公主话未说完,脸就红透了。 宋观穹语气比外头的雪还冷:“公主还是请回宫,安心待嫁吧。” 他的话让晋国公主面色一僵,妆粉都白了一层。 待什么嫁?晋国公主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更不想嫁。 她想从宋观穹脸上找出一点动容之色,可是没有,他脸上没有半点可供她遐想的神色,连鄙夷都没有。 开心也好,生气也罢,都能让一个痴心的女子浮想联翩,可宋观穹什么表情也没有。 事不关己,淡漠至极,冷淡得像对着一个陌生人。 甘心吗? 她不甘心。 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晋国公主起身向他走来,颤抖着声音:“你只要说一句,本宫就不嫁了,纵然等你一辈子,也甘之如饴!” 她特意穿的一身火红的襦裙,外袍滑落,裙摆行走时翻涌如红云,料子柔薄得即便层层叠叠也能隐约看见摆动的腿,襦裙领口极低,半陇白丘随走路盈盈,似在勾诱着什么。 穿成这样,晋国公主不是不羞耻,但药都用了,她已经彻底豁了出去,今夜是立誓要把人拿下的。 说完话,人也站在了宋观穹面前,晋国公主已心跳如鼓,等着心上人的答复。 这般痴情的公主,再是无情的公子也该动容了。 可惜, 什么都没有。 宋观穹眼神寂寂,和从前拒绝她时没什么两样。 他甚至退后了一步,像避开马车扬起的灰尘,眼神落在织金地毯上。 “你说句话啊……”晋国公主带着哭腔,绝望地催他。 他开口,是淡漠到冰冷的话:“臣的话和从前一样。” 晋国公主不愿相信,她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宋观穹还是没有一点动摇? 面对拒绝,她犹如困兽,不知如何突破这堵冰冷的坚壁。 不是没想过用强权压他,晋国公主曾多次求请父皇赐婚,她相信,就算现在宋观穹不喜欢自己,只要成了亲,以后天长日久地相守,她再小意温柔些,宋观穹总会动摇的, 就算再无情,以他的君子风度,至少也会予她正妻的尊重。 甚至,晋国公主想过,以后允许他纳妾,讨他欢心。 可这些都没有打动宋观穹,父皇也不肯松口。 晋国公主气得一时糊涂,才会答应下嫁江家三郎。 越近婚典,她越觉得自己错得厉害,今天跑出来,她是把一切都抛下了的。 只要宋观穹说一句,愿意要她,她就有抗旨的勇气。 仍是得到这样一个诛心的答案。 晋国公主容色戚戚。 宋观穹无心看女人落泪,“臣还有事,在此先贺公主新禧,祝与驸马早生贵子,恩爱百年。” 离去之心已是昭然。 话才出口,晋国公主直接落下泪来,“本宫不懂,究竟要何人,才能入你的心?” 样貌,出身,真心……自己究竟哪样让他看不上? 他怎么可能不喜爱自己? 晋国公主这一问,宋观穹便是不答,脑中也会浮现出了那张脸,眉间不耐随之一散。 女子对心上人的情绪变化何其敏锐,一看他神色,便知确有其人,晋国公主面色更添痛楚,泪如滚珠。 “今夜,就当臣从未来过,公主今早将令牌还回去吧。” 宋观穹说罢,客气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泪眼中看着心上人无情离去,晋国公主滑坐在地,哭得声调沙哑。 门洞开着,人已踏出游廊,被夜色吞没。 老太监连忙进来带上了门,唤侍女给公主披上外袍。 老太监叹了口气,劝道:“公主,宋世子既无心,这姻缘强求无益,江三郎才貌双全,前途广大,又待公主真心一片,还送来了一串千金难求的菩提珠,将来定然夫妻美满……” 他将那串菩提珠捧了出来。 可深陷其中的晋国公主如何能看得开,“本宫是公主,要什么不该到手?” 她缓缓放下遮面的手,泪水花了妆面,更添几分痴狂,将菩提珠扯下,细线绷断,珠子滚落一地。 贴身宫女也劝:“公主,不日您就要成亲了,还是……” “回宫去!再让人查清楚,近来哪个女人和宋观穹走得近。” 见劝不动,老太监只能低头应:“是……” — 夏诉霜解下沾了酒气的衣裳,打了个哈欠,有点迟钝地进了净室。 喝点酒是有好处的,现在已经困了,不至于为白日里见到的人睡不着。 净室里雾气氤氲,她昏昏地把头磕在浴桶的边缘,发丝打湿,贴在白玉无暇的脖颈间。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今天总感觉气闷了好多。 “呼——”深吸了一口气,夏诉霜还了个姿势继续歪头打盹。 饮酒的不适让她忽略了屋中的些许异样,狐狸卜卜怕水,一听到水声就跑到屋外去,不见了踪影。 女使送晚饭进来的时候,夏诉霜才走出来,昏茫茫地扶了一下高脚花桌。 草草吃过饭,她眼睛困倦地半阖着,茶水漱过口,还不忘朝外头喊了两声:“卜卜——” 女使说道:“世子吩咐给小狐狸备新鲜的肉食,又怕腥味留在女师父房中,嘱咐把吃食拿到耳房去,小狐狸如今怕是在那儿吃晚膳呢。” 夏诉霜去看,卜卜果然埋头吃得兴起,怪不得喊它都不理。 她放下心来,在女使走后,也到内室休息去了。 可是慢慢的,胸口那股气闷感升起,她扶着胡床坐下,想弄明白自己怎么了。 这一歇,没有丝毫好转,难耐的感觉更重,夏诉霜撑着床沿,对身体里涌动的一阵阵热意感到不解。 是在湖边吹风的时候着凉了吗? 夏诉霜甩甩脑袋,卧到床上去。 然而睡下才是难受的开始。 “唔——” 她抱着枕头,一会儿又撇开,去寻被面上的凉意。 太热了—— 一阵接一阵的燥热。 很快那一点儿清凉已经不管用了,她想起身熄了炉火,才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了。 “觅秋……” 她喊女使的名字,想让她去请大夫。 纵然夏诉霜自己会些医术,却实在对此刻的状况全然陌生,只能求助外人。 原来杨少连担心她不上当,不仅在吃食茶水里下了药,连净室和床帐里也熏了药,甚至漱口的茶水也没有放过。 “觅秋……” 没有人答复她,门窗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影子。 客院外上一轮冷月照在步道上。 宋观穹回到定国公府时,是一派如常的寂静,却没有往自己的青舍走,而是一路向客院这边来。 若不是去了宛丘别院一趟,宋观穹早就找过来,周凤西的事不彻底弄清楚,他彻夜难安。 但养荣堂的女使却出现,请宋观穹去见杨氏。 他望了一眼客院的方向, 定国公夫人早早让人灭了其他院中的灯,只留从前院到养荣堂一路的灯笼。 定国公的妾室们和庶子女们敢怒不敢言。 定国公征战在外,国公夫人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镇压得死死的,她又生一个有本事的好儿子,父子挣来的尊荣都让她享了,府里还有谁敢触她眉头。 沿着留灯的游廊一路往后院去,尽头就是国公夫人所住的养荣堂,靴子在石板上摩擦,声音更加沉闷。 突然,一只白色的身影蹿了出来,咬住了宋观穹的靴子。 卜卜? 宋观穹停下脚步,它怎么会突然从客院跑出来? 卜卜咬着他的靴子,好像在把他往什么地方拉。 他心中升起异样,说道:“你去和母亲说,我还有事,就先不过去了。” 说罢将近水留下,就离开了。 女使怔立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世子可从不会违逆大夫人的意思,何况是这样半途无故离去。 近水笑着和这位大夫人的贴身女使说道:“姐姐,走吧。” 宋观穹正要进客院,守门的女使突然上前,说道:“世子,女师父已经睡下了。” “让开。” 师父睡下了? 知道周凤西被赐下婚约的事,她睡得着吗? 现下说睡了,不是存心躲着自己,就是出了什么事。 见世子还要往里走,女使犹豫了一下,说:“世子,已是夜半,要是大夫人知道了,怕是不好办。” 至此,宋观穹知道客院是出事了。 近山立刻将人拿下,他几乎是影子一晃,就消失在了院门口。 错生 杨少连早就在屋外等了好久,照顾夏诉霜的女使在送过晚饭出来后就被他捂晕了,现在院中是一个人都没有。 掐算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他小心推开了窗户,听清了里边的反应。 杨少连知道自己得手了,喜不自禁地得从怀里掏出药丸来,自言自语道:“你别着急,等我也吃一颗,今晚好好玩一……”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捂住嘴提了起来。 几乎是一眨眼,杨少连脚不沾地就被带到了外边,继而被狠狠掼到墙上,摔落在地。 等看清拿他的人是谁,杨少连胆气一散,不敢说话。 宋观穹将方才药囊提在他眼前,语调森寒,“这是什么东西?” 杨少连觉得今夜外甥气势有点不对,连忙说:“是药……观穹,今夜就当我一时糊涂,我这就回去,以后再也不敢了。” 至此,杨少连还觉得不算什么大事。 “什么药?” “助……助兴的药。” “解药呢?” “没有,只能给她找个男人……” 面前人一瞬间可怖的神色,生生让杨少连把毛遂自荐的话咽了回去。 黑夜中传出一声碎裂的细响。 “——!!!” 杨少连嘴被堵住,叫不出一声,痛得涕泗横流,想去摸断掉的手臂又不敢,腿在地上疯狂乱蹬。 眼前人哪还是那个淡漠持重的外甥,分明是阎罗! 差点致死的窒息过后,杨少连知道怕了,鼻涕都来不及擦,继续求饶:“真的没有没有解药!外甥,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宋观穹没有再听,他被拖了出去。 — 宋观穹很少为什么抉择纠结太久,就连少时梦到师父,醒了脏了被子的事,他也是愣了一下之后,就接受了。 唯有此刻,站在师父屋外,宋观穹一动不动。 月光泻了满庭银辉,在他身后,屋内细微的响动不时传出,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耳中。 心脏被丝线绞紧,还在冲动地搏动、煎熬。 原本他还是耐心的,愿意等她逐渐发觉自己的心意,即便日期渺茫,只要师父身边不出现别的男人,宋观穹等得甘之如饴。 可一想到了白日里得知的消息,知道师父对别人怀有情愫,宋观穹就心中发狠。 为什么非要出现别的男人。 究竟要几时,她才能看见自己? 眼下呢? 眼下是不是那个时机? 若他做了…… 宋观穹的心跳加快,若他做了,也怪不得他不是吗,此药无解,他只能做那个男人。 做她的男人。 这个念头沸腾起了全身的热血。 甚至,在听到杨少连说没有解药,宋观穹一瞬间想到的,就是这个法子。 好像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借口,药囊被打开,里面的药全倾进了嘴里,宋观穹转身,缓缓推开门。 — 夏诉霜不知道自己难受了多久,直到听见推门声,偏头望去。 “师父。” 她听到徒弟喊她的声音,像是见到了救星,求助一样朝他伸出手, “阿霁,我不知道怎么了……” 她连说话声都不对劲,像轻柔的鹅毛一样无力,宋观穹听着,走过来时,撞得屏风摇晃了几下。 很快,夏诉霜就发现了徒弟也不对劲儿。 靠近床边的颀长的身影矮下来,凑头与她靠得极尽,“师父,师父……” 宋观穹只是喊她,沙哑低沉,吐息渐渐炙热。 是药在生效。 夏诉霜汗涔涔地,弄不清状况,“你怎么了?” 徒弟好像不对劲,他好像跟自己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刚从平康坊回来,好像是中了药,师父,我很不舒服……” 徒弟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很烫。 平康坊,她听小葵花提起过那是个什么地方。 阿霁说自己中药了? 那她也是吗? 夏诉霜有些猜测,愈发心慌,“那你快让人去找大夫……” 大夫怕是不行。 宋观穹将她手腕握住,仰起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眼神也变得教人……有些害怕。 夏诉霜的目光随着他的脸移动,从侧着,变成了正仰。 修长的五指按在她的被面上,徒弟不知为什么,就上了来。 冷月悬空,薄雾冥冥。 晦暗屋中,帷幔如有风刮,又被握出皱褶,继而被长臂扯回去收拢。 两个人清醒,也不清醒,他们神思迷乱,可又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发生的事。 夏诉霜后知后觉,徒弟和自己,真的是中了那种药。 这个念头在心中炸开。 那他们是要在做什么? 看着眼前翻飞的衣袂,还有不似往常的徒弟,夏诉霜想要唤醒他,“阿霁!不可以!” 他们是师徒!是绝不能做这种事的关系! “阿霁,你先起来!”夏诉霜还想着挽回。 可宋观穹听不到,他好像真的被药性控制,呼吸里都是星火,循着本能一再地靠近她。 夏诉霜自己也中了药,不同他一起疯已是克制,何谈反抗。 她鹿一样的眼睛清明又混沌,推不开他,眼睛只能逃避地往外看,祈求什么人出现,救救他们。 救不了的,宋观穹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月光好像被云层遮住了,到处是黑漆漆的,徒弟扣住她的手,他俯身,盘踞了她的所有。 就如同宋观穹无数次想过的,离她近些,再近些,近到进无可进,师父会是怎样一般模样。 那眉间是否依旧懒散,眼里会不会还空空无他? 外衣、襦裙……全被他去了。 直到二人间什么也没留下,明知她心里切切实实藏着别的男人,一定不愿跟自己这样。 但就是在他的手下,一切都发生了。 今夜之后,他不再是无果的苦等,师父会正视他,不是看一个晚辈,而是一个男人。 已经拥有了她的男人。 “师父,对不起,徒儿难受……” 后面的话淹没了。 宋观穹埋首,把两个人一起拖进了深渊。 他要彻底感受到她。 彻底地,不留一丝余地,他跪伏于她,送埋而去。 “别——” 话如崩断的琴弦,夏诉霜眼里滚出了眼泪。 太晚了,是他赢了。 之后师父再想哭,也只能枕在他肩上哭。 通身骨髓都在战栗欢叫着,宋观穹装得太久,如再压抑不了如火山一般,倾泻自己陡然生出的无量的炽爱。 不知谁的气息沉乱,举止粗疏,推埋起历历霞云。 有人得偿放纵,不肯休止,有人如坠危崖,失落无依,被席卷个彻底。 他做得狠绝,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夏诉霜昏昏乱乱,不知道这错误怎么就发生了。 只记得蒙昧间,就见到徒弟搁在她肩头、紧贴着她的脸,还有锁住自己的双臂。 这样的夜色里,仍能看见大徒弟清绝的轮廓,他双眼紧闭着,还有入耳的呼吸,催急的心跳……还有,二人之间绝对无法忽视的勾连。 都明明白白地提醒她,两个人有了夫妻之实! 这是她的徒弟! 她教养了八年的徒弟! 夏诉霜心头像立了一座危楼,眼前发生的事如一根梁断,危楼一层层,一重重,连带着她的世界—— 全塌了。 可她无力阻止,往日一剑破万钧的手,现下偏偏推不开他,眼睁睁看着错事发生。 心直坠下无间地狱的同时,药性也没有放过她。 陌生的炽情将她从伦常失陷的难堪中拉出,无时无刻地灼烧着理智。 像浸水的松针不断地生出气泡,淹没了她的头顶、万千气泡汇聚在四肢百骸,一时悬浮无依,下意识便抱紧了宋观穹。 到后来,徒弟被药催着,反复凑过来亲近时,夏诉霜甚至在想,既已错了,那就尽快让事情平息,竟然也迎合起了他来。 这几分若有似无的应允,反激得宋观穹更加意动,来来回回不知几时是尽头。 清寂的雪夜,外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这份宁静一直维持到了东方华光初绽。 屋内,一切终于恢复了平静。 夏诉霜药性褪去,熬将不过,已经累得睡过去了,眼角还挂着泪珠。 宋观穹将被子拉高盖过她的肩膀,撑着手臂凝视着身侧的人,拢好她浮藻般的长发。 一朝愿成,宋观穹一扫往日沉稳持重,眉间也多了少年人的欢悦和温柔,哪里能睡得着。 再没有何时能比此刻更让他满足了。 等师父醒来,会是什么表情呢? 昨夜之事绝不可能抹平,她只能跟了自己,往后也会被他慢慢打动。 和师父共眠一被,醒来便能相见,这是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的样子,往后也会日日如此。 回想起无限值得回味的夜晚,更令他激动的是,到了后来,师父的默许,和几次亲吻的回应。 宋观穹不免在想,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药,这么多年的相处,师父也是有些……喜欢他呢? 这个想法让他升起一阵战栗,又将夏诉霜抱紧,周而复始地亲吻。 推开 客院外,近山近水守在客院门口。 已经晌午了,两个人对视一眼,主子不仅在里面待了一夜,而且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关了杨少连之后,近山进去了一趟,出来时腿都有点发抖。 “我听到了女师父……的哭声,还有世子的声音……” 他也就听了一耳朵,为了自己的命,赶紧跑出来了。 思及杨少连出现在女师父的院子里,近水立刻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人守住院门,不让任何人入内。 可世子消失这么长时间,养荣堂那边也不好交代。 两个人无法不在意院里发生的事。 等久了,近山先忍不住,说道:“近水,你说,主子这算不算得偿所愿了呢?” 他们原本并不知道,也以为主子对女师父只是孺慕之情,直到主子毫不避讳地在房中画起了女师父的画像,在下江南时,还将写了自己和女师父名字的木牌挂在了西子湖的姻缘桥上。 因为女师父喜欢自己做彩灯,主子甚至广寻琉璃,亲手打磨成片,为她做琉璃灯。 二人才知道,主子对女师父的感情,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但女师父是毫无觉察的。 近水没有近山那么激动。 主子和女师父并未心意想通,进京这些时日,女师父仍旧看主子如晚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真的会放下师徒关系的芥蒂,跟着主子吗? 近水不敢肯定,只说道:“莫论主子的私事。” 近山不情不愿地闭口。 — 夏诉霜这一觉睡到了晌午。 想要翻一个身,一动便浑身都难受,而且像是被什么给捆住了,动弹不得。 睁开眼,眼前是睡着的宋观穹,困住她腰肢和肩膀的是他的手臂。 裎肤相近,彼此心跳相映。 她从未这样看过阿霁。 昨夜记忆一一回炉。 那张悬在眼前一夜的、春情泛滥的脸,和眼前徒弟安然的睡颜重合。 夏诉霜的心狠狠颤抖了一下。 她和自己的徒弟做了那种男女之事! 难堪、慌张、愤恨……一瞬间冲上了夏诉霜的脑子。 她霍地坐了起来,锦被滑落,全是昭昭证据,容不得她心存侥幸,慌得夏诉霜又拉起被子盖住自己。 “师父。” 大概是她起身的动作太大,惊醒了宋观穹,他喊她,声音里还有惺忪睡意。 夏诉霜没有回头,她害怕面对,下意识地想将这件此事掩盖,甚至在转头去找她的隙光剑。 这是丑事,一定要杜绝传出去的可能! 可若是旁人,夏诉霜杀了也就杀了,绝不会有半分留情, 偏偏这个人是阿霁! 她永远不可能对自己的徒弟下手! 太长的沉默让宋观穹的愉快慢慢褪去。 他垂目思索了一会儿,重新回到了徒弟的位置。 他起身下榻,跪在了床边,眼尾还带着欢愉之后的红,却也不说话,就等着床上逃避的师父什么时候愿意回头看他。 宋观穹知道他们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经年的爱意怎么甘心一辈子藏起,可任意说了,师父一定会拒绝他。 现在好了,是命数推着他们一定要在一起。 做过这种事的两个人,还怎么做师徒? 她没办法回避自己。 至此,宋观穹仍觉得师父除了跟他,别无他法。 无声的逼迫下,屋中寂静得可怕。 宋观穹是请罪的姿态,看她的眼神却直接而充满占据感,长手按在她覆身的锦被上,因等着她回头,显得有几分虎视眈眈。 现在藏有什么用,腰间斑斑指痕,后颈亲吻的印子,哪一处不是他留下的? 师父终究要面对他的。 “你……” 夏诉霜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她定了定神,眼下该弄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 闭眼定了定心神,她缓缓回过头。 此刻宋观穹跪在地上,衣襟尚散,习武之人的体魄修长强健,胸膛却划出了红红的几道,香艳至极。 夏诉霜低头看自己的指甲,避开视线,问:“我们为什么会中那种药?” “徒儿在平康坊遭人暗算,便想回府求师父庇佑,谁料看到舅舅鬼鬼祟祟在院中,待拿了舅舅,已不甚清醒,就想进屋看看师父有没有事……” 宋观穹说得含糊。 “好了,余下的不必说了!” 阿霁的舅舅?杨少连? 夏诉霜突然想起昨天确实见过他,形容鬼祟,这人竟然在盘算这种事。 她竟然半点没有发觉! 建京的人心坏到这个地步! 夏诉霜惯常握剑的手头一次打颤,气得被咬破的唇瓣又抿出疼痛来。 宋观穹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不着痕迹地从那唇上收回视线,低头请罪:“徒儿不抵药力,辱没了师父,望师父责罚!” 这不是他的错,责罚就能让事情转圜吗? 一切都太过突然,但凡他们有一个清醒,都不会这样。夏诉霜欲哭无泪,到此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徒弟。 见她又不说话,宋观穹察言观色,温声说道:“师父,徒儿头次……不知道轻重,师父疼不疼……” “闭嘴!不许再提此事!” 即便是关切之语,也决不许再提! 夏诉霜是头一次对大徒弟说话如此严厉,甚至想骂他一句,“不知廉耻的孽障!” 但看自己,又如何能理直气壮斥责于他? 况且,阿霁也是受害者,他怕是心里也难受呢,又怎么能把错算到他身上。 忍着浑身的不适,夏诉霜勉强拿出长辈的冷静,安抚道:“此事与你并不相干,只当从未有过,你我仍是师徒。”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宋观穹燃起希望的凤眸,一下被浇成死灰。 “师父……说什么?” 宋观穹语调带了一丝颤抖。 什么叫仍是师徒? 想不明白。 宋观穹切实地在迷惑和不解, 师父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她难道对那周凤西还存有心思? 难道能把昨夜的事当黄沙一样,手抹去,风吹去? 以后日日照面,怎能不时时记起,她跟自己的徒弟曾在床榻间彻夜纠缠? 他想问,“已经这样了,这师徒往后要怎么做?” 可没有把握的话,宋观穹不会问,逼问会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会把她推远。 夏诉霜见他只是跪着,并不应答,瞧着受挫极深的样子。 她忍不住想,跟自己师父发生这种违逆伦常的事……阿霁这么持重守规矩的人,难受怕是不比自己少。 她到底是长辈,这局面下她只能镇定,才不会加深对徒弟的伤害。 “阿霁,今日错不在你我,你不要拿这件事怪罪自己,师父……也还是你的师父。”她安慰道。 手动了动,又赶紧压下。 摸头还是算了。 她对和徒弟的肢体接触还有点害怕。 宋观穹唇动了动,只说了一句:“舅舅已经关起来了,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师父不必担心。” 说完就站起了身。 窗户透进的光被挡住,影子投在她身上。 夏诉霜忙又转过身,宋观穹弯腰跪在榻上,只是捡自己的衣裳穿上。 她听着衣料的窸窣声,余光见靛蓝的外袍被往外拖,带出了一件浅碧色柔薄的内衫,惊得夏诉霜忙咬住自己的手指,才能控制住去藏起来的冲动。 徒弟好像无知无觉,一会儿之后,他穿好衣裳,终于是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那一刻,夏诉霜紧绷的肩头才松懈了下来。 如今,比起追究凶手,她更想先静一静,再杀杨少连不迟。 不快 夏诉霜呆呆环视了一圈屋子、床榻,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仍旧没有实感。 她不至于软弱到想哭,只是想到周凤西,心会不自觉空落落地疼。 算了,他已经定了婚约,跟自己不再有半点牵连,眼下她最该烦的,是以后要怎么和大徒弟相处。 国公府已经没有办法住下去了,她想住到外面去,或者是西越侯府。 虽然和阿霁说往后如常相处,但夏诉霜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释怀,住在国公府,两人私下不免过多相见,心有负累。 至于杨少连,此人她当然想杀了,夏诉霜对坏人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可他是阿霁的舅舅,也是国公夫人的弟弟,直接杀了,不好交代。 杨少连究竟怎么处置,还是要和阿霁商量过。 “啊——” 她捂着脸扬天长叹。 一件件事理下来,夏诉霜烦得要命, 真想把昨天一把火烧干净了,再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什么人都不见! 颓丧了一会儿,她哭丧着脸下了床来,至少该洗个澡,将浑身的不适洗掉吧。 张张嘴想喊人抬水,夏诉霜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 让人进来看到怎么办? 那不如一头撞隙光剑上算了。 在踟蹰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夏娘子,听闻你打翻了墨砚,我们送了热水来。” 还是拜了做事一贯细致的大徒弟所赐,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离开之前也没忘记把事情都安排好。 夏诉霜忙应是,穿好了衣裳让她们进来。 女使们一声不响地忙完又退了出去,好像夏诉霜不存在。 等人都出去了,夏诉霜提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慢慢挪进了净室。 坐进浴桶时,她的手还有些哆嗦。 擦洗过身子,当抬手按住自己的脖子时,夏诉霜刚刚平复的心绪又开始慢慢崩溃。 洗不掉,身上全是…… 即便是中药失了神智,她身上又有甚好啃的? 别处……不必看也知惨不忍睹。 深呼吸想平复过于急促的心跳,又牵连起丝丝刺痛来,被过度亲吻的残感还遗留着,带着零星的画面浮现。 夏诉霜昨夜一度分不清匍匐于身躯上的,是阿霁,还是衔颈贪食的野兽。 徒弟不在面前,她不必再伪装镇静,夏诉霜羞愤到抽泣了起来。 真是荒唐! — 院外,近山近水听到了脚步声,赶紧站好。 终于等到主子出来了。 近山伸着脖子张望,近水拉了他一把,他忙低下头。 但还是看到了一点主子的神色。 没有欢喜,反而称得上凝重。 宋观穹没有停下脚步,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近水紧跟上,问了一句:“世子,舅老爷还关着,大夫人今日虽晚起些,但已经问起了,还查问了您的去向。” 宋观穹直截了当:“把人杀了。” 身后二人对视一眼,还未应“是”,宋观穹又站定了步子,“昨夜养荣堂那边怎么说的?” 他还得应付在国公夫人那儿突然离去的事。 近水说道:“玉和姑娘没看清那只小狐狸,属下去和大夫人说,世子您是突然想到还有公务,大夫人……有些不快,但还是睡了,今日也醒得也晚,以为主子出府了,并没有派人多搜查府里别处,只是让人出去找。” 他们也没想到主子会在女师父的屋里折腾这么久…… 宋观穹知道杨氏一定不止不快,他半道离去,以她的脾气,是会大发雷霆的。 “走吧,去养荣堂,顺道,让人将时靖柳也请过去。” 杨氏确实盛怒,她昨夜就在等,一直等到第二日天都黑了,宋观穹还没有出现,连个去向也没有,反而让手下随从来告诉她一声就完了,习惯了对儿子的完全把控,她怎么能忍受。 如此轻慢自己的娘亲,杨氏当时就拍了桌子,要杖打宋观穹派来的人。 也不知是气得太狠了还是天太晚了,杨氏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昏沉沉的,睡意汹涌。 站在身后的大嬷嬷适时劝她:“左右打一个下人也不顶什么事,给朝廷办差,越是重大的差事,越是突然,更不能往外说,若是到了三过家门而不入,才显得上人非世子不可,况且世子事母至孝,不过就这一回怠慢,必是为了极为重大的事,夫人稍安,已是夜深,暂且先安置了,明日见了世子,再问不迟啊。” 杨氏不是轻易被劝住的人,但实在抵不住睡意,点了点头,却也没放过近水:“打他三十杖,等世子回来再论!” 第二日,她起身的时辰比往日还迟了许多。 宋观穹还是没有出现在养荣堂。 杨氏的耐心彻底耗尽了,甚至已经派人去查的青舍里外,想要找出一点宋观穹去了哪儿的蛛丝马迹。 青舍的人对大夫人的举动早就习以为常,不过是全府陪着她一起闹罢了,在有准备之下,她也搜不出什么东西。 杨氏也是灯下黑,完全想不到儿子一直待在客院里。 路上,宋观穹问近水:“大夫人打你了?” 近水笑道:“府里都是懂事的下人,不过是虚弄点声势而已,属下一点儿事也没有。”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堂。 宋观穹来时,养荣堂里除了茶器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 杨氏手撑着额角,眼睛跟着沏茶的女使移动,耐心早已磨灭,看得女使要尽力克制住才能不让手发抖。 屋里伺候的人知道大夫人心中不快,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唤道:“母亲。” 看到儿子突然出现,不知怎么的,杨氏心里觉得怪怪的,这人离府突然,回来的也突然,她的人为何半点没反应,也没人提前来通传? 杨氏起身坐到正座上,打量他半晌,“你倒舍得出现了?” 刚说完,通传的下人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大夫人,世子,世子回来了。” 杨氏这下算舒服一点了,看来宋观穹也知道着急,赶在下人通传之前出现在养荣堂。 她斥道:“没看见人就在这儿吗,滚下去!” 下人赶紧退下了。 宋观穹开口道:“儿子有事来迟,给母亲请罪。” 杨氏冷笑了一声:“我可当不得世子的请罪。” 宋观穹沉默下来。 杨氏眉头狠狠皱起,这个儿子本事大了,心也野了,在她面前少了恭谦。 “这个时辰了你才出现,昨夜我知你回府了,结果你半道又被一只……狗带走了,一直到现在才回府,到底怎么回事?”她沉不住,问了出口。 杨氏的贴身女使把实情都跟她说了,但不知道宋观穹没有出府,而是去了客院。 宋观穹这才重新开口:“那是师父养的一只白狐,她在园中闲晃,与我熟稔才现身玩耍,我是恰好想起还有些公务,才未来得及见母亲就又出了府。” “那女武师的一只狐狸就让你想起自己的公务来了?”杨氏狐疑。 宋观穹道:“她是孩儿的授业恩师,还请母亲予她尊敬。” 杨氏大怒:“你倒教育起长辈来了!” 宋观穹静立在堂下,不卑不亢,“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1],儿子只是请大夫人修德。” 世子何曾这样和大夫人说过话,在场的下人们吓得纷纷跪了下来。 “好!好!” 杨氏气得走来走去,甚至忘了追究他迟来见自己的罪过,手抓起沏好的一杯茶,直接砸在了他的头上。 宋观穹不避不闪,瓷盏破碎,碎片在脸上划出几道伤口,瞬间渗出了血。 “我怎么生你这么个孽障,跪下!”她满头珠翠都在颤抖,到处找趁手的东西,要收拾这个忤逆亲娘的孽障。 宋观穹没跪,他身后的近山近水却不得不跪。 近水不明白,世子似乎是故意激怒大夫人的,可目的究竟是什么? 近山想得就浅显了,主子怕是在女师父那里受了挫,有些消沉偏激,连在大夫人面前都没心思伪装了。 母子二人对峙着,气氛凝固住。 杨氏想不明白,儿子接连不听她话,还为一个女武师说话,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女武师。 杨氏微微睁大眼,一定是她,是她怂恿了儿子不听自己的话! 八年前她就带走了自己的儿子,宋观穹回来这两年明明很听她的话,结果这个女人一来建京,他就敢为了她开口跟自己顶撞! 一定是她教唆的! 她要把夏诉霜找过来! 杨氏掉转了矛头。 宋观穹看清了她眼底扭曲的恨意,适时将祸水东引:“昨日阿爹来信,嘱咐我万事自己留心拿主意,不要受母亲影响太多,儿子做得不对吗?” 是国公爷教儿子忤逆自己的?杨氏脸色憋得通红。 他这般作为,往后在儿子面前她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不行!就算不是夏诉霜教唆的,她也要把人提过来杀鸡儆猴,让宋观穹知道,他爹教的不是对的! 这些年管理内宅,她就经常用这招。 还未开口,养荣堂外就听见一人高声道:“时某求见大夫人。” 是时靖柳来了。 他一直住在外院,极少会出现在内宅。 养荣堂内外的下人都跪着,没有人敢进去通报,他干脆在外边自己开口。 杨氏第一反应就是把人赶出去,自己现在正忙着呢,没空管他。 但转念一想,这个人是常年跟在定国公身边的亲信,和远在边疆的定国公通信私密频繁,今日突然找过来,这儿的事万一传到边地让国公爷知道,只怕不好。 杨氏也试过拉拢他,没能成事,因而对此人有几分忌惮。 “让他进来吧。” 时靖柳上堂,抖抖袖子作揖,“某见过国公夫人。” 其间还偷瞧了宋观穹一眼,暗暗吃了一惊。 却不是为了他脸上的伤口,而是看出他昨夜做了什么。 府里都道世子消失了一夜半日是去办公务,谁能想到他是陷进温柔乡里去了呢。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冷情的宋观穹冒着忤逆亲娘,国公府大乱的风险,挥霍了如此多的光阴呢? 思绪正神游天外时,杨氏催促道:“有事就说。” “哦……”时靖柳正色,“国公爷让我带一句话,说他立的世子若是个连都要被人掣肘的……废物,” 他笑了笑,“就不必再占着位置了,府里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杨氏遽然一惊。 这句话听着在敲打宋观穹,实则真正害怕的是她。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以说是荣辱与共,比起宋观穹违逆她几句话,杨氏更怕宋观穹被国公爷放弃,宋家落入那些庶子手中。 她深怕定国公觉得她不会教导,又像宋观穹幼时那样,将孩子从她身边强行带走。如今宋观穹已经长大了,在朝里做着官,国公爷万一起了心思,会不会就是让她离开建京了? 她得忍。 忍到将来儿子继承了国公府,她就是太夫人,夫君可以休妻,儿子却不能不认亲娘,到那时候,她才能真的做国公府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没人可以再威胁她。 杨氏打定主意,就恢复了些许冷静。 “时先生这话从何说起,不过是观穹在内宅进出不循时辰,毕竟内宅住的多是女眷,我也是与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训斥儿子几句, 国公爷不在京中,世子未几弱冠就能将外院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朝中差事更得上人称赞,时先生难道看不见?” 时靖柳拱手:“如此,是时某多虑了。” 杨氏看了一眼宋观穹,他还是不说话,脸又沉了下来。 她都宽宥了他,怎么也不知道自己开口请罪,给自己亲娘一个台阶下去。 她只能自己开口:“罢了,今日的事也是个误会,观穹,以后别让什么猫猫狗狗在府里乱跑,平白没了规矩,那只狐狸……” “大夫人,大夫人!出事了!”一个下人跑进来打断了杨氏的话。 避子 “大夫人,大夫人!出事了!”一个下人跑进来打断了杨氏的话。 杨氏身边的老嬷嬷先斥道:“何事这么咋咋呼呼的?” 下人抖着手往外指:“舅老爷他……他死了。” “你说什么?”杨氏声音尖锐,“怎么回事!” “今早舅老爷的屋子一直没有动静,下人们知道舅老爷昨晚喝了酒,起得晚也寻常,就不敢打扰,到了下午有人去梅林修剪梅花枝,就看见舅老爷倒在梅花林的小溪边,半个身子都浸在溪水里,舅老爷满身酒气,凑近去看,人已经冻死了……” 这就……死了? 这杨少连到底有没有脑子,这么冷的天喝了酒还敢出门! 然而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了。 杨氏还是不敢信:“当真死了?有没有请大夫?” “请了,大夫也说救不活了,现在尸身就停在舅老爷住的那院子里。” “这么冷的天喝酒,就没人管管他?” 下人也是一脸无奈:“舅老爷最爱喝府上的石冻春,凡来府里都要喝上几杯,寻常还会带几坛子回去,谁料这一回竟是喝多了,下人们也没瞧见他什么时候出了屋子……” 杨氏还陷在惊愕之中,实在伤心不起来。 左右是个过继的便宜弟弟,还是自个儿害死了自个儿,只恨偏偏死在了国公府里,让她怎么给她爹交代呢?传出去更不好听。 一想到还得穿戴整齐,回杨家告诉她爹这个消息,杨氏就心烦。 “你去杨家,告知你外祖这个消息吧。” 她把这件事扔到了宋观穹的身上,看也不看他脸上的伤。 今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也累了,暂且收了场,回后屋暖阁里休息去了。 宋观穹拱手:“儿子遵命。” 出了养荣堂,时靖柳笑道:“世子到底还得搬出国公爷,才能稳住大夫人的脾气啊。” 宋观穹不见羞惭:“这招实在好用。” 别的法子总有将事情闹大的风险,这个关头,他要国公府上下都安安静静的。 “你昨夜是不是……”时靖柳眯起了眼睛。 宋观穹墨黑的眸子看来,一片森寒讳莫。 知道自己触到了不该问的,时靖柳止了调笑:“罢了,无事,在下先回去了,世子留步。” 宋观穹去杨家告知了外祖父这个消息。 杨春礼确实伤心,拄着拐杖在檐下唏嘘了几声,却没有太过失态。 杨少连这个儿子在没过继之前,一直装出事亲至孝的样子,在他面前谨小慎微,等真过继过来了,整个人也轻狂了起来,时有专横恃权之事传回家中,杨春礼颇为看不上,但家谱都已经移过来了,他只能忍着, 如今是杨少连自己喝酒喝出了事,只能说确实没福,不该是他们家的人。 杨家的香火,还得再挑一挑。 杨春礼道:“丧礼就在杨家办吧,只是人是在国公府没的,你堂叔祖父一家不免要来闹,你们府上也想个补偿的法子。” 天昏昏暗下来,他说着,让门童在大门口烧上一叠纸钱。 没有人对杨少连的死产生怀疑,甚至连仵作验尸的想法都没有,轻飘的似余烬一般飞进夜色,就再也看不到了。 回到青舍时天已经黑了。 一日俗务尽,宋观穹坐在书案前,如常拿起一片琉璃,突然似想到什么,又召了近水进来,吩咐了一件事。 近水听完愣了一下,赶紧去照办。 — 客院仍旧是国公府最寂静的角落,黑夜中,一抹纤细的身影跃上了高墙,没有惊动一只蚂蚁。 “嘶——” 夏诉霜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下了第一道墙之后,她放弃了越墙的想法,走暗处的小道避开外院的护卫。 虽然不知道府里的布局,但一意走直道,总能走出府去的。 一刻钟后,夏诉霜迷失在了这偌大的国公府里。 她知道这府邸占了大半个坊市,没想到一个坊大到如此地步。 走得久了,脚步摆动,越发变成一种折磨,让人想跪坐下来。 夏诉霜羞惭又尴尬。 再绕过了一道垂花门,就见前方有一个黑影立在飘雪的小亭中,不知道等多久了。 “夜色已深,外头有宵禁,师父要去哪儿?” 屋檐投下的暗影恰好遮住了他的脸。 夏诉霜扭头就想跑,可在徒弟面前要,维持师表的念头阻止了她。 做人师父真难! 她讷讷地问:“阿霁,你怎么在这儿?” 尴尬,无尽的尴尬,夏诉霜没想到有一天面对自己的徒弟,竟然会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记忆中唯有一次,是她在山上时,一次晨起误入阿霁房中,见他被子湿了,以为他尿床了……为了给徒弟留面子,夏诉霜假装无事出去了。 后来阿霁跟她说自己不是尿床,别的再问,就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徒弟打小上山就没尿过床,夏诉霜当然相信他,转而担心他是病了不肯说,去查了典籍才知道。 阿霁原来只是……长大了。 当时她还想去摸摸湿被子,幸好没有。 后来就尴尬了那么一天,一切如常,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哪像现在这样,夏诉霜一看见他,浑身的不舒服都放大了,脑子也跟摆进蒸笼里似的,热气腾腾上冒,只想赶紧避开他。 宋观穹微歪着头,好像在认真打量她:“师父又是去哪儿?” 夏诉霜躲开视线:“办点私事。” 她是洗完了澡才想起自己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要办,这件事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自己悄悄去解决。 夜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徒儿熬了药,”他黑色的剪影顿了顿,好像在说难以启齿的事,语调带上了艰涩,“想着师父或许需要……” 她会需要? 夏诉霜立刻有了猜测,不会是那个吧? 不待她问,宋观穹走上前来:“药快凉了,回去吧。” 原想扶她的手,在遇到师父不安的眼睛是,又放了下去。 夏诉霜半信半疑,还是跟着大徒弟回屋去了。 一路上,她始终低着头,宋观穹能看到的只有一侧莹白的耳朵,师父今日穿的衣裳领子高,把脖子全都遮住了。 这么明显的逃避姿态,如同一片细小尖锐的毛刺,都扎在了宋观穹心上。 回到客院正堂,两个人相对坐下,夏诉霜这时才看向他, “你的脸怎么了?” 似乎是她关怀的态度取悦了宋观穹,他眼神柔软下来,“不小心摔了,没事。” 夏诉霜第一反应是不相信,阿霁就是在雨后的山林里走,身形都不会乱晃一下,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摔倒呢? 可他不想说的时候,自己怎么问都是不成的。 宋观穹已经从食盒里取出一盅药,倒入了干净的瓷碗中,“师父喝了吧。” 浅褐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她没学过避子药的方子,也嗅不出这碗药是不是。 “这药是?” “徒儿请教了大夫,男女之事,若……不想留后,就得喝这个。” 果然是避子药。 夏诉霜听得羞臊,心中滋味复杂。 不知道徒弟是用怎样复杂的心情准备这碗药的,倒也不必细心到这个地步。 但这药也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她端起,仰头喝了个干净。 宋观穹看着她喝下去,那截雪铸的脖颈终于从衣领里露出些许,还有他留下的,褪色的吻痕。 昨日之前他还不敢想,今夜之后他觉得不足够。 吻痕如果不能日复一日印上去,终究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 手在暗处逐渐攥成了拳,青筋虬结。 宋观穹太过清楚,这药就算他不准备,师父自己也会去找来喝,索性就让自己亲手端给她,也算两个人一同应对了这件事。 只是夏诉霜毫不犹豫的喝下去,还是让宋观穹情绪不稳。 往后,再也不要让她喝了…… 夏诉霜将碗放下,吐出了一口气,又快速扫过宋观穹一眼。 阿霁好像在生气。 这个发现让夏诉霜更加不安,眼睛一直游离在别的地方,指尖抚摸着瓷碗的边沿。 那剩下的两件事,还要不要说? 生隙 夏诉霜抬头,不知道要怎么和徒弟说杨少连的事,还有她要离开国公府的决定。 宋观穹好像猜到了她所想,说道:“舅舅的事师父不用烦忧,他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游离的视线一下定在宋观穹脸上,夏诉霜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敢设计折辱你,我就杀了他。”他平静得像拂去衣袖上的一缕飞灰。 “其实未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师父,若我不在,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可就算他在,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不过是换了一个人而已。 夏诉霜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劫难已经发生了,不过这一生已劫难重重,不缺这一桩。 若昨夜阿霁没有来,原本该是杨少连…… 那张脸一浮现在脑中,夏诉霜自觉错了,一想到就恶心,若是真的发生了…… 杀意抑制不住要涌上来。 不对! 夏诉霜心中惊惶,忙打住将阿霁拿来和杨少连比较的心思,太过荒诞。 杨少连既然死了,下药的事到此算彻底结束,别再去想! 但她仍旧震撼于阿霁的果决,“可他毕竟是你的舅舅……” 宋观穹漠然:“他是过继的。” “就算如此,这件事要是让别人知道,阿霁,你仍旧是弑亲,要杀他,也该由为师来做。” 她是江湖人,事发了躲回山里去就是了。 原来不是责怪,而是担心。宋观穹总算笑了,“师父会说出去吗?” “什么?” “徒儿弑亲之事。” 夏诉霜愣了一下,说道:“不会,他死就死了,只要你能安然无恙,为师自不会说什么。” 今夜相见到此时,宋观穹终于有了一点温柔的笑影。师父在乎他。 可是徒弟这么轻易就将杨少连杀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不免出现在夏诉霜心里。 阿霁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酷果决许多。 是原本如此,她从前未见过,还是建京的风土让他不得不如此? 但这份冷酷是为了给她讨回公道,处于庇护之下的夏诉霜也说不出什么来。 放在从前,夏诉霜一定要细问缘由,可现在…… 床上做过的事于二人身份而言太过诛心,下了床,心难免生出隔阂来。 “昨夜……” 听她主动提前昨夜,宋观穹心跳漏跳了一拍,凝望着,等她说下去。 夏诉霜揪着袖摆,躲闪他的视线, “你是因何中了药?”白日她粗略听过,没有细问。 原来是这事,宋观穹期许消散,前倾向她的身子慢慢坐正, “徒儿见有人拿着太子的令牌来传唤,就去了宛丘别院,不料是晋国公主拿了太子的令牌,她在香炉中下了药,和师父那种无异,徒儿中了药,担心出事,就匆匆回来寻师父,想知道师父有没有法子救我……” 后来的事就不必说了。 夏诉霜救不了他,反而一同滑落了深渊。 她叹了一口气。 说到晋国公主,夏诉霜想起小葵花提起过,似乎要出嫁了,她这个关口做这样的事,就没考虑过任何后果吗。 她问:“你不喜晋国公主?” “不喜。” “不喜也好,她所做之事实是在害你。” 宋观穹气得笑了一声,惹得夏诉霜看来,疑心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但宋观穹又乖巧应她:“多谢师父教诲,徒儿知道了。” “嗯……”她胡乱点了下头,“还有一件事,其实为师昨日已和小葵花约好,她想请为师到西越侯府住一阵子……” 夏诉霜斟酌着词句,可无论怎么说,在这个关头提出来,都像要落荒而逃的样子。 宋观穹的笑慢慢消失,一时不说话,垂下眼尾,像在思量,思索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被抛弃。 夏诉霜差点心软,忘了身上的疼痛,说自己去不去都行。 她咬住舌尖,将话说下去:“我就去住几日,和小葵花一块儿住也也方便出游,免得她日日来寻我。” “是真的。”她强调。 他才幽幽说道:“好,徒儿派人去知会师妹。” 说完,屋中又静了下来。 夏诉霜已然无话,往日的问候和闲话无法现在说,她没有那份从容。 宋观穹将一个胖肚的小白瓷瓶放在桌上,“伤药。” 什么伤药? 她何时受伤…… 夏诉霜反应过来,脸慢慢红了,脑子又回了蒸笼里沸腾,差点要把药砸徒弟脸上。 放下之后宋观穹就离开了,留了一室静寂予她。 夏诉霜久久地独坐在那儿,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平静之后,她握住那个瓶子,心口反而跟堵住了一样难受。 大徒弟是她最亲近的人,这么多年师徒相互扶持,情谊极深。 夏诉霜自幼失怙,最为珍视的就是师徒之情,两个徒弟填补了她在亲情上的缺憾。 一想到往后再难坦然与阿霁相处,连他脸上的伤,做师父的都无法坦然去关心,夏诉霜怎么可能不难过。 — 檐铃响了几声,近山近水凛起精神,跟上了沉默的主子。 宋观穹提着装药碗的食盒往前走,手下的人伸手来接,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亲手将避子药送给心上人的滋味,很不好受。 他与师父发生的事,是她想尽力抹去的一切。 未盖严的盅碗擦撞出声音,原来落荒而逃的其实是他。 迟钝如近山,也觉察到了气氛的沉闷。 主子到底不过十九岁,大事上再是运筹帷幄,一旦涉及到女师父的事,还是拿不出那份从容应对。 积雪压断了一枝枯竹,宋观穹的声音在寂寂长夜里响起:“去岁师妹不是跟一个江湖人薛九针打得火热吗?” 近水答:“是有此人。” “你派人知会他,就说师妹归京了,尽快些。” “属下明白。” — 第二日,一个兴冲冲的身影冲出了客院,没多久,就窜进了青舍里。 “主子,主子!我回来了。”近山止不住高兴地喊。 近水喝住了他:“吵什么?待会儿大夫人一时三刻就要派人来催了。” “是,是……” 近山站定,受了训斥脸上的笑也不见减少。 宋观穹提着外袍走出来,边穿边问:“师父为何找你过去?” “是!女师父问起了世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让属下带了药回来,嘱咐世子的伤口不要沾水。”近山一气儿说完,将手里的瓷瓶奉上。 药膏宋观穹这里不缺,师父一定也知道。 她让近山将这瓶药带给自己,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师父始终是关心他的,不管发生什么。 宋观穹接过药瓶,感觉到外头初春已至,几缕柔风吹散了眉头的愁结。 “你怎么说的?” 近山难得有了机灵劲儿,“属下将主子在养荣堂说的话都告诉女师父了,她知道了主子的伤是为维护女师父得来的。” “嗯。” 见主子终于开颜,近水趁势开解道:“女师父一定是在意主子的,只是事情一时发生太快了,怕是吓着她了,可即便这样,她也放不下主子,主子受一点委屈她都要过问,根本没法冷眼不管。” 是啊。 宋观穹当然了解他的师父。 他从十一岁与她相伴,太知道师父的生活有多单调,她终年守着多难山上的三间茅屋,不谙红尘俗事,师祖去世后,身边只得他和师妹并两名老仆。 她拥有的东西就这么多,怎会不珍视呢。 自己在师父心中分量绝对不轻。 可惜不是他想要的位置。 那位置原来早被别人占去了……宋观穹垂目看手中握紧的瓶子。 不过周凤西始终不能违抗皇命,和曹家的婚事甚至是他自己求来,以作换取前程的助力,这样的人,实不值得师父留念。 从前还是以后,陪在师父身边的只会是他。 知道师父舍不下他,宋观穹又拾回了耐心,就算此次没有达成所愿,也不失为一个契机,让师父不再只把他当一个晚辈看待。 他会慢慢扭转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宋观穹将药瓶放在怀中,眉目舒展:“走吧,该去外祖父家中了。” — 夏诉霜半点不知宋观穹心中所想,昨夜为着要不要过问徒弟伤口的事,她真是纠结了一夜未睡。 因不敢与人说,眼下也没人替她拿个主意。 滴漏一声一声催深夜色,夏诉霜撑着下巴,手指在卜卜的白皮毛里滑来滑去,碰到了一条凉丝丝的东西。 拨开来看,是一条项链,不知道是谁给卜卜戴上的。 她的妆台从不放首饰,夏诉霜捧起卜卜的脸:“卜卜,你是不是钻了府上哪位夫人的妆匣?” 卜卜睁着葡萄大的养精,歪着头看她。 “嗯……本青天瞧着你不像偷的,一定是谁把它掉雪地里了,明天我帮你问一问,还回去好不好?”夏青天摸摸它脑袋,断了案子。 卜卜“感激涕零”地上来蹭了蹭她的脸。 “不过这项链要借我用一下。” 夏诉霜不待卜卜“同意”,从它脖子上解下珍珠项链,凑近了烛台,项链上的珍珠颗颗圆润可爱,在烛台下晃着柔光。 她一颗一颗地数:“去问,不问,去问,不问……” “不问……” 夏诉霜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真的是最后一颗。 所以就不问了吗? 无视她的徒弟不知在什么地方,受了什么人的欺负? 她将项链搁在一边,倒回床榻上,喃喃道:“是老天爷让我别问的,睡觉!” 一大早,夏诉霜坐在妆台前,眼下是淡青的。 真的一夜没睡着…… 伺候夏诉霜的女使还是觅秋,前夜她出了门就被捂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会多问。 夏诉霜看到照常送来的朱钗簪环,胭脂水粉,梳发的动作一顿,对女使说道:“去将世子的随从近山请来。” 晨雾还未散,近山就到了。 夏诉霜终于知道了阿霁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为她顶撞了大夫人…… 若她不问,阿霁这份委屈岂不是要一直藏在心里? 比起这个,夏诉霜更不懂杨氏为何要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一再打压。 大夫人看来并不那么慈祥,甚至对待阿霁到了刻薄的程度,要是打小就这样,难以想象阿霁在府里是怎么过来的。 尤记那日在安德寺,他独自举雪跪在小楼上,昨日被砸了头,还有更早之前,刚上多难山时的阿霁,内向寡言,难以亲近…… 更有许多是她这个做师父却都不知道。 夏诉霜感到一阵心疼和内疚。 她起身,从带来京城的行囊里找出一瓶药膏,对近山说道:“辛苦你跑一趟了,请把这个带给阿霁,余下的事,我会自己去问他。” 或许阿霁不需要这药,夏诉霜只想借此告诉他,师父永远不会疏远,不管他。 近山拿到了药瓶,非常开心,“是!女师父还有别的吩咐吗?” 夏诉霜摇头。 原是忐忑的心情,看到近山一阵风似地跑出去,突然安宁下来了。 这两日徒弟的忐忑只怕不比她少。 他大概也担心和她生了嫌隙,不复从前师徒的亲近吧。 等等,方才近山的反应…… 阿霁无故消失的一夜,他的随从一直跟着,是不是也知道? 夏诉霜呆呆地睁着眼睛。 不能细想!绝对别去想!那是阿霁的事,他会处理好的。 “师父!” “呀——!”夏诉霜差点在盖箱子时夹了手。 “小葵花,你怎么来了?” 遮掩 杨少连死了,国公夫人和世子今日都去了杨家。 照规矩,项箐葵原不该来国公府做客,但她一向不喜规矩,想来就来了。 “师父!” 眼前的人像一只受惊的猫儿,项箐葵都觉得她都能看见师父炸开的毛了。 她声音也不高,怎么师父吓了一大跳呢? “小葵花,你怎么来了?”夏诉霜的睫羽还在轻颤。 项箐葵忘了问杨少连死的事,反而打量起夏诉霜来,“师父,你最近怎么总是走神呢?” 她仔细一回想,还真是。 师父到建京之后总是发呆,还很容易受惊吓,整个人像是装了很多秘密一样。 夏诉霜确实装了很多秘密,她抿着唇,正不知道怎么回答,项箐葵就伸手过来了。 项箐葵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好像看到师父脖子上有一点红红的东西。 在她的手指快要探到夏诉霜下巴来的时候,夏诉霜在电光火石间知晓了小徒弟动作的意图,忙侧身退后一步。 她支吾了一下,胡乱道:“为师衣衫不整,你现在这儿等一下。”说完趁徒弟愣神的机会,绕进了内室去。 “师父你……”项箐葵话还没说,师父就消失了。 她抱臂皱眉,奇奇怪怪的,师父一定是有事瞒着她,脖子上红红的是什么? 项箐葵未尝接触过半点男女之事,靠她自己想根本想不通。 夏诉霜绕进屏风前还往外看了一眼,确定小徒弟没有跟进来,压住心跳,才轻步走到铜镜旁,仔细查看自己的脖子。 果然还有…… 其实见近山的时候,她已经穿戴齐整了,但项箐葵把手靠近她脖子的时候,夏诉霜才想起来,自己的脖子还见不得人。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颈侧还有淡淡的痕迹。 近山没看到,便是看到了也不会说,但小徒弟直接就把手伸过来了,让夏诉霜后知后觉。 她懊恼地四处看,找能换的衣裳。 等夏诉霜再出来的时候,项箐葵已经躺在胡床上掰菱角了。 这些菱角是秋日存下的,师父未上山之前似乎是江南人,爱吃这物,也就师兄费尽心思去找了给送过来,她要是跟西越侯说要吃,断断得挨一顿打。 见小徒弟在掰菱角,夏诉霜假作轻松地问:“好吃吗?” “不好吃。”项箐葵老实回答,她就掰个意趣。 “那别吃了。”夏诉霜将一整盆端走。 “诶——” 嘴里的都让师父薅走了。 项箐葵拍拍手,上下将师父打量了一通,说道:“师父,你从前从不戴围领的。” “冰雪化冻之时是最冷的,为师怕受凉。”夏诉霜低头噼里啪啦掰着菱角。 是吗…… 项箐葵摸着下巴,她记得师父在多难山上,便是逢冬,也不过一件厚些的外袍,风一吹衣摆就跟仙女似的飘,哪里会怕冷。 可疑,真是可疑。 “师父眼下也有点青。” “只是昨夜没有睡好。” “咦——师父,你的被子怎么换了?”项箐葵四处环顾,又发现了一点不同。 她记得师父原来盖的是一床藤萝紫的云锦,怎么变成了暮云灰的呢? 夏诉霜心突跳了一下,眼神闪烁,那床榻被糟蹋得乱七八糟的,早就处置了,小徒弟怎么眼尖成这样。 她沉住气,“卜卜在外边乱跑,回来踏脏了被子,不得不换。” “原来如此……” 项箐葵跟断案的青天大老爷似的,仍旧眯着眼。 夏诉霜不能让小徒弟这么无法无天地问下去,拿出了做师父的威严来:“没规矩!来建京多日,为师从未过问你的功课,现在去外头,把剑法练一遍再回来。” 啊——这么冷的天,她才不要。 项箐葵使出杀手锏:“师父昨晚睡不着,不会是为了周将军的事吧?” 她才知道了周凤西和曹家的婚约,今天才一早过来的。 说道周凤西,夏诉霜一怔,“不是……” 纵然真不是因为周凤西,但骤然提起他,夏诉霜才意识到,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到底被命数推得各自越走越远。 那是她打小就仰望的大哥哥,是支撑她熬过孤寂的支柱。 心心念念来了建京,他却早有婚约,而她…… 茫然过后,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觉察到师父的情绪变化,项箐葵有点后悔,她干嘛要提什么周凤西啊,平白让师父伤心。 “为师与他只是幼时相识,见他有今日成就,还要娶一位将门美眷,为师是替他欢喜的。” 嘴上说着欢喜,夏诉霜却连菱角都不掰了。 项箐葵就是想逗逗师父,没想那么多,现在见她真的伤心了,赶紧宽慰, “师父,一个男子罢了,你就是见的人少了,不知道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人,你看,像师兄这么出色的人都是你教出来的,让师兄给你找一个!一个比周将军好一千一万倍的男子,定然不成问题。” 项箐葵说完,就见师父神色变了。 看起来倒是不伤心了,但也不算释怀,而是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别扭。 那她这一番劝解到底有没有效啊? 夏诉霜原是伤怀的,谁料小葵花突然提到阿霁,伤怀一扫,变成了羞臊。 “莫说此事了,你先前不是请为师到西越侯府住吗,为师现在就想过去。” 这么快?“那感情好啊!师父什么时候过来?我早就让人收拾出院子了。”项箐葵兴致勃勃的。 夏诉霜本想说今日就可以,但宋观穹和杨氏都去了杨府,她不好不告而别,便说道:“明日吧。” “那徒儿明日恭候!对了,师父,杨少连怎么就突然就死了?” 她对这个觊觎师父的登徒子她没有半点好感,但这么巧就死在了国公府,她不得不惊讶。 “听说是喝多了酒,冻死在了梅林。”夏诉霜一句话带了过去。 “府里的下人竟然都没有看见……” 项箐葵今早一听说这事,下意识就觉得他是因为对师父不敬才死的,结果师父偏说是意外。 真是意外还是师父觉得她保守不了秘密,不告诉她? 小徒弟鼓起了腮帮子,“师父,你是不是和师兄有什么秘密不告诉我?” “什么!没有,哪有什么秘密!” 夏诉霜真想开口求她别提她师兄了。 可项箐葵领会不到师父的抗拒,说道:“打小师父就和师兄更亲近,他老是一个人霸着你……你们一定有很多小秘密!” 这么些年,她还是有点小小不满的。 凭什么呀,大家都是师父的徒弟,她还更小呢。 夏诉霜真的累了。 就像三百两银子被埋在了土里,小徒弟还非在埋银子的地方踩来踩去一样,让她时不时心惊肉跳。 话头怎么就绕过不去了呢。 她头疼道:“什么霸着,你忘了,自小你师兄就尽心指导你习武,连吃用都是他从山下背上来的,师兄对你这么好,让他知道你在背后编排他,他岂不伤心?” “话是这么说……” 女使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夏娘子,四小姐在外头请见。” 说完补了一句,“就是国公爷的妾室董姨娘生的小姐。” 夏诉霜如蒙大赦,忙问道:“四小姐过来为的何事?” 女使说道:“听闻是丢了一串南海珍珠的首饰,找遍了各处都不见,想问夏娘子这儿有没有见着?” 夏诉霜展颜道:“昨夜我的白狐好像在雪地里找到一串,你请她进来看看是也不是。” 女使便去请人。 宋融儿一进门,见到两人,便盈盈行了一礼。 “融儿见过夏娘子。” 她模样不过十岁,生得一副清婉如兰的好样貌,举止娴雅,颇有高门闺秀的风范。 夏诉霜回礼,项箐葵却不动。 她作为建京贵族小姐中的异类,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位小姐,寒暄了一声就卧到一边去了。 而宋融儿行完礼,刚抬头便愣住了。 她一年没两次出府的机会,未看尽过建京城的美人,可眼前的夏娘子,怎生得这般美,美得让人生不出与之相较的心思。 一双眼睛如晨雾凝结的盈盈花露,丽色独绝。 玉容生光,更胜雪三分,整个人似那冬日花叶上那层晶薄剔透的冰壳,凝结了天地灵气,望之玲珑生寒,不可亲近。 偏她爱对人笑,一笑那冷意就散了,周身像晕着一层柔光,令人心折。 大概没有男人能抵抗这样的美人,会产生想让她一辈子只对着自己笑,眼里只有自己的冲动来。 “四小姐。” 夏诉霜唤了她一声,不见她应,又唤了一声。 宋融儿这才回神,红着脸道:“夏娘子生得……可真好看。” “四小姐才是美人呢。” 夏诉霜只当寻常寒暄,说着去取了那串珍珠来,“四小姐你看,可是这一串?” “正是,正是!” 看到那串南海珍珠,宋融儿似大大松了一口气,将珍珠贴在心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毕了又向夏诉霜道谢, “这串南海珍珠是姨娘的爱物,我贪爱戴了出去,未料丢了,若是找不到,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姨娘交代才好。” 夏诉霜摆手:“四小姐不必谢我,这是我的小狐狸在雪地里找到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可要收好,往后不能再丢了。” 宋融儿低声应了个“是”,又说道:“夏娘子唤我融儿就好,我回去交还给姨娘,就再也不戴了。” 其实这串珍珠根本不是丢了,而是她故意丢进院子里,再过来寻的。 告别 宋融儿也不是第一次见夏诉霜。 夏娘子第一天到国公府的时候,她就曾隔着院门远远见过一次,只是看不真切。 客院里的人进进出出,宋融儿在院子外探头,想看看世子兄长在不在,然后就看到了很不真切的一幕。 刚到国公府的夏娘子似乎是舟车劳顿,在院中的亭子里午睡,旁边的暖炉上咕噜咕噜煨着茶。 世子兄长就守在她身边,眼睛一直望着睡着的夏娘子,没有一刻挪动过,他常披的大氅盖在了她身上。 隔着那么远,宋融儿都能感觉到世子兄长和以往有多么不同。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两年前刚回府的兄长一直是个持重庄严、不苟言笑的人,他不为人情左右,不会做错一件事,对府中姊妹一视同仁。 她想不出世子兄长还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温柔到不用看他的眼睛就知道,全心全意守着那个睡着的人,对他来说就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 当时宋融儿只冒出了一个念头:世子兄长所有不体面的感情,偏爱、任性、嫉妒……怕不是都给了这位女师父。 她回去和姨娘说自己见到的,姨娘只嘱咐她:“你一个小姑娘看得懂什么,别到外面乱说,没凭没据,仔细给自己惹祸!” 虽让她别乱说,但也叮嘱她,找个机会亲近夏娘子,也能和世子兄长培养些兄妹感情。 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大夫人是她们首要避开的人,她也不会给妾室和她们的孩子一点好脸,世子兄长则宽宏许多,他会秉公处置犯上的下人,不让姨娘姊妹们因不受宠就受到苛待。 姨娘说,世子兄长是未来的家主,和他处好关系,将来姨娘和她才能有好日子过。 过来之前宋融儿还有些拿不准,现下见夏诉霜这般和善待她,才安心许多。 她将一个香囊解下来递给夏诉霜,“融儿出门急,这个香囊就送给夏娘子聊表心意,是昨日新做的,料子是新年才舍得制新衣穿的,大夫人给每房只派了一匹,里头的花瓣是融儿自己摘的白海棠,夏娘子不要嫌弃才好。” 小姑娘将香囊递给自己的模样太可爱,言辞又这样诚恳真切,夏诉霜心都软了,哪会拒绝。 项箐葵看她跟师父套近乎,很不乐意,“你还知道随身带着香囊送人呢,是算准了那串什么珍珠不是被偷了,而是别人捡了,才准备的这出?” 小徒弟不讲礼数,惹得夏诉霜蹙眉:“小葵花。” “哼——”项箐葵翻了个身。 宋融儿局促地收回手,说道:“这原是融儿担心找不回来,做了给姨娘赔罪的,夏娘子若是不喜欢,融儿明日再做新的送给夏娘子,或是夏娘子喜欢什么……” 夏诉霜忙接过来:“这香囊真好看,我很喜欢。” 才说了几句话,就到了午饭的时辰,夏诉霜顺势留下宋融儿用饭。 饭后又闲聊了好一阵,宋融儿锦心绣口,每每让夏诉霜感叹,这么小的年纪,说起话竟然有模有样,头头是道的,她这个大人也不及。 到了申时,阳光将屋檐拉出长长的阴影,宋融儿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临走时,她说道:“明日,我还能来找夏娘子说话吗?” 项箐葵率先开了口:“不哟,师父明天要过我府上玩,你不用来了。” 宋融儿有些失望,“那夏娘子何时回来?” “这……” 夏诉霜也说不好,她去西越侯府是为了避开大徒弟,这阵子最好不要见了。 至于什么时候能从容面对大徒弟,她还不知道。 见夏诉霜不回答,宋融儿有些失落,“若是夏娘子觉得不便,那融儿以后就不打扰了。” 夏诉霜摇头:“你莫误会,我此次离府暂不知归日,担心你来了会扑空,这样,等我一回国公府,就去找你,可好?” “嗯!那我等着夏娘子回来!”她又重新开朗了起来。 等宋融儿走了,项箐葵冷哼了一声,“找回了珍珠不是赶紧送回去,反而在这儿和师父耽搁这许多功夫,一点不急,这宋四小姐道行还是浅了点。” “那又如何?” 项箐葵见师父一点也不惊讶,急道:“这建京城长大的女人,哪一个简单,怎么会无缘无故过来示好,师父你不要被她骗了。” 夏诉霜未必不知道,但更理解宋融儿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要为自己筹谋的辛苦。 她说道:“便是她有别意,此际未招惹你,你先前也不该和一个小姑娘如此说话。” 她生气的是小徒弟对外人过于无礼。 见师父神色认真,项箐葵细思一下,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分了,赶忙抱住她撒娇:“多谢师父教诲,徒儿知错了……” 夏诉霜摸着她的脑袋:“你呀,仔细让你师兄看见。” 顺口就提起大徒弟,夏诉霜说完才意识到,开始不自然起来。 “师兄不在我才这样的嘛,他平时都不让我这么没规矩,肯定因为他是个男子,想要师父抱也不好意思说,才处处辖制我的。” “胡说。” 什么抱不抱的…… 项箐葵对师父的异样毫无所觉,临走之前还朝她招招手:“师父,我明日来接你。” 目送小徒弟离开,夏诉霜看了一眼天色。 阿霁和大夫人该从杨府回来了吧。 — 杨氏和宋观穹到时,杨府已经立起了白幡,杨春礼对外道痛失了儿子,哀伤过度,避不见人。 灵堂棺木上趴了两个人,正是杨少连的生父生母。 他们将儿子过继到杨家主枝,是盼着儿子搭上国公府的东风,飞黄腾达的,怎会想到他竟死于非命了呢。 “怎么请的和尚来!请道士!给我儿子请道士!” 杨少连的阿娘人称杨五嫂,见到杨氏和宋观穹来了,尖叫着,将盛酒饭的瓷缸砸碎在地上。 里里外外的人侧目看来。 杨氏微微睁目,为了国公府的脸面,硬是没退一步,但脸色已然不好看。 宋观穹知道这是杨少连爹娘的第一个下马威,抬手让人把灵堂的门关了,阻隔了看热闹的视线。 杨五嫂声音更高:“为什么不让人看一看,你们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怕人看见!” 高门之内,有什么事都该先关起门来说,讲清利害,断没有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请人评理的,只会平白失了脸面,让人当戏台子看。 杨氏懒得同杨五嫂解释,让女使点了香,要祭拜过就离开。 杨五嫂扑上来不让她上香,被侍卫挡住,她叫道:“我儿子死在你们家,你们却浑不在意,难道这事和你们国公府没关系?” 杨氏轻蔑道:“他自己酗酒乱跑,冻死在外边,怪得到国公府身上?况且他已过继到杨家,和你们已无关系,怎么,杨家给你们的银子花完了?” “一点银子就能买我儿子一条命吗,我告诉你,没有这么简单!我要闹!闹到圣人跟前去,叫你一家给我儿子陪葬!” 杨氏被杨五嫂的话都得噗呲一笑,真是好大的口气。 宋观穹此时终于开口,“杨少连过继到杨家时,我母亲已经嫁出去了,杨少连是外祖的儿子,原和国公府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 杨五嫂原不肯听,要如市井泼妇一样大闹,被他一个眼神定在了当场,梗着脖子不敢动。 宋观穹接着不疾不徐道:“他以国公府为表亲,在外行事多用的国公府名头,到了府上更以舅老爷自居,举止无状,府中下人常有怨言,既然你们仍旧是杨少连的爹娘,那这些事,国公府也该和你们算一算。” 这话说得很明白,做爹娘的不能只占着儿子过继的好处,不担儿子犯的过错。 杨五嫂胆色褪了几分,“你别吓我,我儿子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就是有,他也死了,是你们害死的!” “伤天害理没有,不过是打伤同僚,收受贿赂,买卖禁药,并给花魁捧场,欠了上千两银子的账而已。” 如此,还未算他在府里闹出的大小事来。 “算了吧……”杨少连他爹拉拉杨五嫂的袖子。 他已经六十来岁了,家里还有几个儿子,事已至此,何必为一个过继出去的儿子,害了家中几个。 “怎么就算了!”杨五嫂甩开他的手。 杨五嫂虽然也怕国公府,偏她知道一个道理,大户人家都不喜欢跟她这种小门小户耽误工夫,只要她露出一点可以平息的苗头,要求对国公府里说不算过分,他们就会答应的。 只要给自己剩下那几个儿子挣到了机会,总能有一个是有出息的。 灵堂的门关了将近一盏茶,又重新打开了。 杨氏从里面走了出来,慢悠悠和身后的宋观穹闲叙道:“当初过继之事属实是办错了,一家子没一个省油的灯,死了也好,死了干净,不然扒都扒不掉。” 宋观穹一句话未说,他回头看了一眼,杨五嫂夫妇不再趴在棺木上,转身匆匆离开了杨府。 这时杨府的管家走了过来,对杨氏道:“小姐,老爷精神不济,这几日的丧事要劳烦小姐主持了。” 杨氏下意识想将这件事丢给宋观穹,管家适时阻止,“老爷说他对这儿子有愧,想在丧事上给他体面,奈何身子实在不济,转念一想,还是请小姐主持,算是小姐这个做姐姐的对弟弟的一份心意,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见差事退不出去,杨氏扯唇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去请阿爹给我几个时辰,我回国公府安排一下这几日的事务,再收拾点衣物。” 管事去回。 杨春礼在屋里摆摆手:“快去快回。” 出了杨府,杨氏一直沉着脸。 偏有不长眼的凑上来和她搭话,是一位远亲小官的夫人,说什么儿媳怀孕了不能来的话。 杨氏冷淡应付了几句,就离开了。 回到国公府,杨氏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宋观穹只是落后一步跟着,凝固的气氛于他无半分影响。 杨氏本就对昨日的事尤有余愤,更是在杨府里压着一腔火气没处发散,看到宋观穹气定神闲,直接冲他发火道:“你今日就将那白狐亲手打死。”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的决定极妙。 昨夜听说那只狐狸是他师父的爱宠,杨氏心想正好,由儿子亲手打死了,他和那个女师父生了龃龉,师徒离心才好,免得他为个形同下人的女武夫出头,触她的逆鳞。 另一边,夏诉霜惦记着跟杨氏和宋观穹告别的事,正往养荣堂走。 疯子 杨氏道:“你今日就将那白狐亲手打死。” 宋观穹知道杨氏心情定然不好,却不知她为何要拐到师父的爱宠身上,只道:“师父要去西越侯府小住,白狐也已经送过去了。” 狐狸既然不在了,杨氏也没有让宋观穹跑到西越侯府打杀的道理。 断了心思的杨氏口气更恶:“你师父为何突然要搬走?” “不是搬走,只是与师妹小聚。” 师妹?哼! 杨氏不满道:“我知你表面听话,心里一直有反骨,当那劳什子的女武夫才是你的亲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师妹,我把话放这人,你若是想娶你师妹,就别认我这个娘。” “我对师妹并无他意,也未将师父当亲人。”宋观穹说的实话。 杨氏听入耳中还算满意, “先前我送到你屋里的两个还算乖觉,我有心让她们有孩子可依靠,但这些要在你成亲之后才行,虽说晋国公主你是娶不到了,但还有别的公主,你留心些,若是有喜欢的,郡主也好,为娘和国公府都会替你求来,但最终还是要你争气……” 宋观穹听了只觉得可笑。 不止是为了她口中的公主郡主和挑菜一样,还有他自己不值一提的意愿。 他也当真笑出了一声。 冷冽的嗤笑声让杨氏回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在笑什么?” 这是在嘲讽她? 绝不可能。 他怎么敢。 宋观穹的语调是杨氏从未听过的冷淡:“儿子还不想娶妻,母亲想含饴弄孙,让二弟三弟他们早些成家就是。” 这些年,在杨氏的有心压制下,宋观穹不成亲,底下的庶子庶女也不得定亲,几房姨娘皆敢怒不敢言。 “那些也算孙子?” “也是,大夫人的做派,从不像一个亲娘。” 杨氏猛地站定步子:“宋观穹,你在说什么?” “儿子是说,母亲要娶,就自己去洞房花烛吧。” 宋观穹说完,走上另一条道。 “你站住!你刚刚在说什么?” 杨氏觉得宋观穹简直是疯了,从前自己的话他句句都听,今日居然敢嘲讽她? 反了天了! — 夏诉霜走尽一道长廊,再转过一个门,几株积雪的海棠之后就是养荣堂了。 谁料正好听到杨氏的说话声,似乎极为愠怒,还有清晰巴掌声传来。 夏诉霜站住脚步,看了过去。 近水走得稍后,发现了夏诉霜,忙走上来请她退到杨氏看不见的地方去。 前面的两人僵持着,杨氏气得头晕,根本没有发现夏诉霜来了。 杨氏这一掌极为用力,打得宋观穹的脸撇向一边,看不清神色。 下人们纷纷的跪下低头,不敢再看。 宋观穹看到了余光一晃而过的衣角,还有近水离开的动作,就知道师父来了。 他算到师父今晚会找杨氏辞别。 “母亲打够了?” 宋观穹摆正了脸,薄冷似月的脸上五指鲜明,如白璧微瑕。 不见一丝狼狈,眼神淡漠到了极致。 杨氏却气疯了,不顾打疼的手腕,指着他:“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他谨持着礼数,不疾不徐:“儿子说错哪一句,还请母亲教诲。” 看在杨氏眼里,全是嘲弄。 杨氏绷紧的脸颤抖至扭曲,“我是你的生身之母,就是要你在这堂中跪死,外头也不会有一句话!” “这件事,儿子自小就知道,所以幼时一直想不明白,” 杨氏瞪目等着他下一句话。 宋观穹声音轻缓,“儿子想知道,寻常人家的阿娘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好奇了。” “你阴阳怪气的,说的什么意思?你当我愿意管教你,你知道你这个世子之位怎么来的?若我不是正妻,没有严加管教你成材,日日在你耳边提点,后院那些姨娘、庶子,早把我们娘儿俩撕开吃了,你这不知感恩的东西!” 杨氏的说话声不低,夏诉霜每句都听清楚了。 “我过去看看。”她说道。 近水却挡住她的去路,“世子到底是大夫人亲生的,不会有事的,夏娘子请回吧。” 真是这样? 近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坚持请道:“女师父请安心。” 夏诉霜听到那边大夫人越发高亢的声音,往那边看了一眼,近水坚持挡着。 近水如此,就是阿霁不想她撞上去。 夏诉霜转身回去了。 回到客院枯坐,直望着滴漏到了二更。 夏诉霜浑然忘了和大徒弟发生的芥蒂,满心焦急。 她问女使:“青舍那边有消息吗?” 女使摇头。 等到三更,夏诉霜还是没有消息,她实在坐不住,又寻了出去。 杨氏处置完宋观穹,气冲冲地出去了。 夏诉霜再回到那个地方,空无一人,大徒弟更没有回青舍,连近山近水都不知去向。 幸而青舍的下人知道点消息。 得了近水先头的示意,下人说:“世子他……受罚去了。” “受的什么罚?” “不知,但大夫人走之前吩咐了,说……要打到世子爬不起来为止,虽未派人盯着,但明日会让大夫去杨府回她。” “在何处执刑?” “东南角的地牢,那处一般不让人靠近……” 话没说完,刚到青舍的人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 地牢中,是一声声沉闷的木杖捶打地声音。 “主子,够了吧。” 近山立起木杖,褐色的木头颜色更深,手一擦,湿漉漉,已是血迹斑斑,就算是终年习武的人,也还挨不住了。 受刑的人没有一丝停顿:“继续打。” 即便手臂连撑都撑不起来了,宋观穹也没有说停的意思。 时靖柳是听了消息过来看热闹的,还跟别人打听了一遭,堂堂世子,为何这么凄惨,沦落到了地牢里。 这一杖接着一杖,沉实得很。 时靖柳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问道:“世子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从两年前回府,宋观穹在国公爷授意下,总揽了内外大权,杨氏以为宋观穹事事听话,不过是阖府一块儿蒙蔽她,陪她胡闹罢了。 分明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宋观穹为何要在此刻跟杨氏撕破脸呢? 然而受罚的人已气若游丝,答不了也不会答他。 执刑的近山只觉得主子是疯了。 哪有人为了图谋一分可怜,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可他不敢开口,只能举杖继续。 木杖在墙壁上挥出一道复一道的影子,传出沉实的响声,宋观穹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墨色的眼睛更加分明,执拗到令人害怕。 沉闷,重复。 不知第几棍子下去,这府上的主子就要没命了。 时靖柳默立着,不知道要不要为国公爷救下这个儿子。 可他深知宋观穹惯常对那位大夫人阳奉阴违,有一百种法子逃了惩戒,今日如此搏命,有违常理,怕是有别的所图。 等不到一个结果,时靖柳看腻了行刑,转身要离开。 地牢外响起了些骚动。 夏诉霜抬剑隔开地牢的守卫,一步不停走入漆黑过道。 昏黄的烛光被带动的气流乱晃,人影错乱。 时靖柳正往外走,恰巧与携霜带雪的身影擦身而过,不由侧目。 何处来的一个清冷又锋利的美人。 他回头看去,美人持着剑朝受刑的宋观穹走去。 却不是刺客。 “阿霁——” 在看到宋观穹的那一刻,夏诉霜才猛然顿住脚。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呼吸停滞住。 从十一岁上山,到如今长大,大徒弟身上的衣衫没有哪一刻是不干净的,便是是习武出汗,也不会让自己仪容凌乱。 可现在,现在他却趴在长凳上,整件白衣被血浸透,头无力垂下,一动不动,让人怀疑还有没有生机。 她从未见过阿霁收这么重的伤。 就算是好脾气的夏诉霜也恼了,隙光剑剑柄直接朝还在举杖的近山劈下。 近山被气势死死压住,躲不开半分。 近水急道:“女师父剑下留情。” 剑柄在下落之时才偏移半寸,直接将木杖打碎,震得近山脱了手。 紧接着他就被一股强横的力道打了出去,撞到墙壁上。 近水赶紧过去扶住近山,朝夏诉霜说道:“女师父,这是大夫人的意思,世子不肯听话,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她声音凌厉,落在宋观穹背上的手却轻柔如羽毛。 夏诉霜想查看他的伤势,又担心再弄疼了他。 “我现在带他回去,你们大夫人要是想再罚他,先来问过我。” 丢下这句话,她将宋观穹直接扛了起来,走出了地牢。 时靖柳回过味儿来,这就是世子的那位师父。 一剑孤绝,隙光剑仙。 没想到如此护短。 时靖柳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了,世子此举,不会是为了装可怜吧。 目送夏诉霜离开,近山压在近水身上,仍心有余悸, “她刚刚是不是要……杀了我?” 女师父那一瞬间爆发的杀气,连着隙光剑劈下时,近山想避,却一动也动不得,若不是剑鞘偏移,他定是血溅当场了。 不愧是江湖传闻中一剑孤绝的剑仙,平日里相处温温柔柔的,一旦生了杀心,气势竟如此惊人。 国公爷给世子挑的师父果然不是寻常剑客。 此刻女师父在近山心里的可怕程度,超过了世子。 近水叹了口气:“以后你见着女师父,得绕着走了。” “主子也是疯了……” “主子对女师父何尝正常过……咳,近山,慎言。” 雨夜 夏诉霜步履不停,将宋观穹搬回了自己的客院中。 “去请大夫来。”她匆忙嘱咐女使,随即把大徒弟放在床榻上, 奈何他腰上一片血肉模糊,只能趴着。 在大夫来之前,夏诉霜想给他清理一下伤口,迅速打来了热水,凝湿了帕子,却在要解开他衣服的时候定住了动作。 夏诉霜凝视着不省人事的徒弟,催自己快动起来。 “别想,别想那些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什么脑子啊!” 她斥责了自己几句,摒弃掉杂思,将帕子放在一边,从后面去解他的蹀躞带,动作像是环抱,实则两个人的身躯并未相贴。 期间她几次往门口看,考虑着要是进来的人看见了,解释时要怎么说。 在看见大徒弟伤口的一刹那,她才全然忘记了过往的尴尬,只剩下心疼。 杨氏甚至不如她这个当师父的心疼阿霁吗? 动辄打骂便罢了,这一次几乎要了性命,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是阿霁的亲娘。 “小时候在国公府的日子,阿霁过得很辛苦吧。”她轻轻理顺宋观穹的头发。 “师父……” 大徒弟突然开口吓了夏诉霜一跳,赶忙把手收回。 夏诉霜小心凑到床头去看,大徒弟还在昏迷,长睫卧在下眼睑,没有转醒的迹象。 只是单纯地喊师父了而已。 这一想,夏诉霜的心就酸溜溜的,“师父在这里,阿霁别怕!” 说着握住他瘦白的手,刹那间又有些碎片闪回。 这个屋子,这张床榻。 也是这样的夜晚,大徒弟过沉的呼吸声,箍紧她腰肢的手臂,相贴熨烫的肌肤,没有寸缕地任由彼此的温度来回传递…… 真切的记忆让她一阵战栗。 有些事,未必说忘就能忘。 “师父……”昏睡在床榻上的人唇瓣苍白,只反复地喊这一声。 竭力抑制住甩开他手的冲动,夏诉霜咬紧唇,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师父在呢,阿霁,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宋观穹仍闭着眼睛,不愿松开与她相握的手。 推门声传来。 “阿霁,大夫来了,松手。”夏诉霜想要站起来,可宋观穹怎么也不肯松。 她见到大夫走到了跟前,但站起来是,手还被徒弟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老大夫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将药箱放下,让女使举灯查看伤口,夏诉霜也屏息等待了起来。 几息之后,大夫说道:“伤口创面虽大,包扎好,看护得当便不会出什么事,但木杖击打势大力沉,恐伤极内腑,请这位娘子将世子扶坐起来。” 事已至此,夏诉霜顾不得忌讳,将徒弟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大夫按了按宋观穹胸口,又把了脉,道:“幸而未伤及脏腑,不过还是要开个方子温养着,固本培元。” 闻言,夏诉霜算是舒了一口气。 女使得了方子出去熬药,大夫包扎完伤口也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她将徒弟放下。 “师父!” 阿霁还在喊她,夏诉霜去看,宋观穹还是醒不过来,而且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焦躁不安,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只是一声声喊她。 “师父在这儿,阿霁,睁开眼睛看看,师父在这里。” 夏诉霜急得又去拧帕子给他擦脸,他避开不肯擦,“师父,我冷……” “不冷不冷,我去把暖炉拉过来……” 谁料宋观穹缠上了她的手臂,勾上了她的腰,一个用力,夏诉霜就被拖到了床榻上,密密实实地被他抱紧。 夏诉霜整个人都慌了,耳朵烧得滚烫,“阿霁,你放手!” 宋观穹现下是侧卧着,两个人面对面,呼吸时胸膛相贴,夏诉霜鼻尖都是热乎乎的药味儿。 此举是大大的越界! 不管先前的意外,她和阿霁到底是师徒,现在自己是清醒的,和徒弟躺在一张床上怎么像话,便是幼时,除了他生病的时候,两个人也未曾这般亲近。 “阿霁!”她声音严厉起来。 “师父……”徒弟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呢喃,喊得夏诉霜身子发颤。 夏诉霜实在忧心有人进来看见。 可现在她徒弟弱得跟纸一样,她哪里敢用蛮力推开。 她只能安慰自己,已经深更半夜了,女使不会再进来了,没有人看见。 “阿霁,放开师父好不好?”她轻喊了几声,又怕外头听见,只能作罢。 “师父,好冷啊……”怀里抱着人,宋观穹睡颜平静了许多,只仍在委屈呢喃。 确定应是没有人来,夏诉霜无可奈何,随他去了。 暖炉里的红炭逐渐积成白灰,夜色正浓。 宋观穹喝了药睡下,已经有一个时辰,夏诉霜折腾这一日,慢慢也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刚睡熟不久,床榻上另一个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点动静没有惊动夏诉霜,她仍旧睡着,就睡在他怀里。 宋观穹的眼睛缓慢眨动了几下,逐渐恢复了清明,苍白虚弱,但不掩狼子野心。 他确实是故意激怒杨氏,故意受这么重的刑。 宋观穹的伤没有半分作假,但也并未完全昏迷过去,他知道师父来了,故意拉着她不放。 他就是要她只能日夜守着他,不敢离开一步。 自毁也没关系。 怀抱着如此真切的人,命悬一线只是不值当提的小事。 病态的念头充斥了宋观穹的脑子,手也不自主地将她扫到鼻子的发丝捋到后面去。 但只是撩动一点发丝,夏诉霜就醒了。 她迎着大徒弟直勾勾的视线,眼眸明显闪烁了一下。 师父一定是回想起来什么了。 宋观穹知道她在害怕,再信任自己,也会有后怕,这是他放纵太过的后果。 “你醒了。”夏诉霜说着,要从床榻上起来。 宋观穹按住她的腰,“徒儿做错了,是不是?”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眼底昭昭全是悔意。 夏诉霜突然想,他和杨氏顶撞,招来这顿责罚,是不是也在自惩呢? 还在病中,思虑这些,于伤势不好。 “没有,阿霁是无心的,我们都身不由己,师父没有怪过你。” 为表真心,她摸了摸他的脸。 大徒弟缄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师父还记得徒儿刚上山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吗?” 夏诉霜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当然记得,那晚上雨下得很大,我出去找你,还遇到了山洪……你先放手让师父下去。” 宋观穹像没听见:“师父以为我那时候想跑,对不对?” “不是吗?” 当然不是,其实他没想跑,只是下意识就逃出了屋子。 “那时候,徒儿很怕下雨。” 说起这句话时,宋观穹乌墨色的眼睛空茫茫的,一到下雨的时候,宋观穹就会想到他那位阿娘,那位高高在上的定国公夫人。 夏诉霜忘了下床的事。 她曾在安德寺时问过大徒弟幼年之事,大徒弟说以后再告诉她,便是现在吗? “怕下雨,为什么要往外跑?” “因为我写错了一个字。” 夏诉霜不明白,宋观穹便慢慢说起幼时在国公府的旧事, “七岁上,一日便要抄一本论语,可惜抄错了一个字,很晚了,外面在下雨,大夫人把我从床榻上拖起来,丢到雨里去,让我跪着,一遍遍地写那个错字……” 黑色的墨迹晕染在水里,怎么也写不成一个字,当时不足十岁的孩子只觉得绝望。 还有深深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的阿娘为什么和别人的不一样。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字错了,握笔的姿势稍有不对,就要挨上一整日的责罚。 屋子的气氛永远凝重,下人的脸朝着地面,人人都只有一个漆黑的后脑勺,剩下的就是大夫人刀割似的眼神凌虐着他。 从此雨夜也成了他的梦魇。 刚到多难山的第一场大雨,宋观穹不由自主地害怕,怕有人再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在被送上多难山时,这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快濒临崩溃了,难得逃脱开定国公夫人的控制,宋观穹其实是不想离山的。 可雨声一起,他以为自己还在定国公府,才忍不住一路狂奔出来。 路上不知哪只脚就踩空,滚落下深坑。 茫茫的雨落在脸上,望着这么深、这么黑的夜,宋观穹突然就不再害怕了。 当时他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儿的,到天亮他就会死了。 “就这样死了吧。” 尚年幼的宋观穹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人摔下来,那只手碰到他之前,他都是这个想法。 师父是怎么会找出来的呢? 她捏了他一下,问“是不是你?” 这个人,是他的师父。 她怎么可能出来找他,怎么找得到呢?念头生发,如硬壳出了一道细缝。 宋观穹想不通,鬼使神差下,他点了点头。 灯笼重新点亮,又被捏了一下的脸有点疼,不是梦。 后来她好像说了什么,在责备他?宋观穹没有再听,只是打量她。 长他五岁的师父,看着不比他大许多,是这几天一直出现在眼前的人,她总是和他说话。 宋观穹都记得,无非是那几句: “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为师给你削一把木剑玩,好不好?” “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她和阿娘一点都不一样,不会突然拖他起来读书习武,不会突然生气,责骂他做得不够好。 眼前的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问一句“好不好?” 好像他的回答很重要一样。 其实,宋观穹是很喜欢她的,在第一眼见的时候。 可长久被亲人伤害的后怕、防备,让宋观穹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知道要怎么留住喜欢的东西,急切地在心里担心,自己再不说话,她是不是要失望地走开了。 又怕表现出一点喜欢,眼前的人会突然变成定国公夫人一样…… 这天晚上,宋观穹和师父说了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最后他说道:“师父,上多难山,是我的救赎。” 夏诉霜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要是能早点见到阿霁就好了。”她抚摸着他的脸。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宋观穹搂紧她的腰,头抵着她的额头,“师父是不是去了西越侯府,就不要我了?” 声音游丝一般,虚弱至极,也脆弱至极,放她腰上的手却不顾一切地收紧。 夏诉霜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但怕碰到伤口,又不敢强行推开他,只能宽慰道:“不会的,阿霁,你伤得这么重,师父……放不下你,你先松松手。” 他哑声确认:“真的?” “嗯。” “师父要记得,说过这句话。” 他的注视是无声的催促。 夏诉霜只觉得心跳得过快,她总觉得徒弟此刻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藏着一望触不见底的幽暗…… “咳咳咳……” 急切的咳嗽声打断了夏诉霜的神思,宋观穹已经扭开了头。 她醒过神来,轻轻顺着他的胸口,“师父不用记得,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睡吧,师父一直陪着你。” 她也不提下不下床的事了,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区别。 不常展现脆弱的孩子,难得撒一次娇,夏诉霜只能顺从他。 “嗯。”宋观穹攥着她的手腕,贴在颊侧,终于慢慢闭上眼睛。 夏诉霜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的呼吸均匀平缓下来,才放松紧绷的身体。 “唉……”她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探病 第二日项箐葵来了,夏诉霜为难地告诉她,自己暂时还不能离开国公府。 师兄都伤成这样了,项箐葵当然知道师父不可能有闲情跟自己去玩乐,“那等师兄好了,师父一定不能食言。” 夏诉霜笑道:“自然。” “那我去青舍探望一下师兄。” “你师兄……受伤太重,师父一早就去青舍看过了,他还在昏睡。” 夏诉霜打消了小徒弟要过去探望的念头。 今日一早,她先醒了过来,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想在女使进来之前收拾齐整。 日光已穿堂入户,透过碧纱床帐变作绮丽的颜色,落在宋观穹过分透明的脸上。 他还睡着,夏诉霜就坐在对着花窗的梳妆台前,手脚利落地梳拢头发,在换下压皱的衣裙时,下意识要解扣子,回头看了一眼纱帐内的人,又悄悄走到另一边屏风后去换。 期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女使端水进来之前,她先走了出去,就在院外的凉亭中洗漱。 就算女使知道世子在这个院子,夏诉霜也不想晨起时,女使环绕的情况下,在徒弟的床前洗漱打理。 那是夫妻才会有的场面。 小徒弟正巧也是这时候到的。 夏诉霜急急走上去,挡住小徒弟要往里走的步子,把人拉到正堂去说话去了。 阿霁还睡在她床上,夏诉霜实在不敢让小徒弟知道,不然要解释起来更麻烦。 项箐葵问:“师兄还没醒,伤得那么重吗,究竟是怎么伤的啊?” “这……我也不知,回府就这样了。”夏诉霜将难题丢了出去。 “师兄的随从没说?” “没说,大概是说不得吧。” 这时近水从院外进来,手中还提了一个食盒,散着药味。 项箐葵见了,疑惑道:“师兄不是在……” 夏诉霜打断她:“这是我祛风寒的药,拿到屋里去,我回房再喝。” 近水心明眼亮,点了点头,还感慨了一句:“世子还未见好,女师父又染了风寒,大夫人更不在府中,这国公府真是找不到主事的人了。” 说罢提着食盒进屋去了。 “谁说不是呢,小葵花,今日国公府终究不宜待客,你先回去吧,明日早些来看你师兄。”说罢拉着项箐葵就往外走。 项箐葵一头雾水,被师父领出了院子。 等打发了小徒弟回来,回到屋中,宋观穹已喝完药。 见师父进屋,他问道:“师妹来了?” “嗯。” “怎么没有进来?” 还问!夏诉霜斜看了他一眼,大徒弟穿着白色单衣,靠着迎枕上,一副要在这儿静心养病的样子,自在得很。 这真把这儿当自己的屋子了? “你不该在这儿养病,待会儿让人送你回青舍去吧。” “徒儿现下怕是不宜……” “大夫说很宜,马上挪,你躺在这儿,为师到何处睡去?”她说什么也不留他。 近水心道可以睡一张榻上,反正主子求之不得。 但他不敢开口,只能站在角落,教谁也注意不到。 宋观穹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那师父记得每日去看我。” “自然。” 一大早提心吊胆的,终于把大小徒弟都送走了,夏诉霜倒在胡床上,呆呆望着房梁。 本想昏昏然地过了一天,心中烦闷难以静下,索性抓起隙光剑,直把几十式剑招走过一遍。 恰似平地起寒风,原先积雪的庭院被席卷得光秃秃的。 好像找到了发泄的法子,夏诉霜从日中一直练到日暮,直到胳膊都举不动了,才肯罢休。 晚上的时候近水又过来,院子已经不能看了。 好像处处都写着一个字:烦! 近水真担心自己要说的话,会落得和近山一样的下场,但主子的话他不得不传,“女师父要过青舍,和世子一道用晚饭吗?” 实则是劝她去探病。 夏诉霜拒绝得干脆:“晚上不看。” 见女师父一意避嫌到底,近水也不敢劝告,回青舍回话去了。 宋观穹听了未有半点失望,好似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另提了别事:“荒寺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近山说道:“今日悄悄派人去看了,井里的土被起过,里头的尸首已经换了,可要去处置掉。” “不必,井中尸首可有来处?” “是三皇子府上派去给晋国公主送贺礼的一众奴仆,特意去了服制,只留了一点线索。” “三皇子倒是敢想敢做,都留着吧。” 近水十分担忧:“主子,这件事风险实在太大……” 宋观穹无谓道:“骰子扔下去,就离不开赌桌了。” 他不喜欢循序渐进,何况有些人连庄家是谁都还不知道,不赌这一把就太无趣了。 “这件事可要知会时先生?” “不必让国公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牵连不到国公府。” 宋承南手握重兵,更与曹昌渝制衡,他自有本事让皇子们不敢动他,而且此事,也是和皇帝心照不宣的。 不过要是赌输了,不当这世子更好。 跟着师父回多难山上隐姓埋名,或是游历四方,都比困在建京这个斗兽笼中要好。 见主子气定神闲,近水也放下心来。 房中又响起了琉璃片的打磨声。 近水想劝,到底知道劝不动。 “沙沙——” 翠竹纱窗上映着高低不平的草木,叶上覆了一层银辉,入目似白霜。 直到清晨,白霜凝结,从尖尖叶片上滑落。 夏诉霜踩着湿润的石道走进了青舍,这也是项箐葵第一次来师兄住的院子,青瓦花堵,遍值苍木,幽静无味到了极致。 项箐葵道:“这儿真看不出国公府的富贵,只觉比别处冷些。” 进屋就见师兄卧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文书,对坐着一位老孺,须发皆白,看起来德高望重。 见师父师妹来了,他合上书,说了几句告罪的话,近水便送老孺回去了。 项箐葵上前说道:“我昨日就来了,想看看师兄,但是师父说你还在昏睡,师兄,你到底是被谁揍了?” 宋观穹看了坐得稍远的师父一眼,她正在纸上描画着什么,在逃避加入他们的谈话之中。 “师父是这样说的?” 他微微拉长了尾调,刚说完,夏诉霜就抬起头看了过来,惹得宋观穹想逗她的心思怎么也压不下。 项箐葵皱眉:“对啊,难道师父说谎了?” 夏诉霜神色微变,不懂大徒弟为什么不帮她一起撒谎,赶紧说:“便是你当时醒了,为师在客院又怎么会知道。” 这已经是明示他将谎圆起来了。 宋观穹不紧不慢,“师妹昨日几时来的。” “隅中。” 他和师妹说话,实则一直在观察师父。 夏诉霜视线定在画纸上,可笔一下没动,分明在专心听他们说了什么。 这副担忧的样子实在太……宋观穹低头掩住笑。 “那时我确实未醒,劳累师妹今日多走这一趟了。” 夏诉霜听到这儿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小徒弟的话又让她悬心。 “这倒没什么,反正我阿爹都说我游手好闲的,来一趟来两趟都一样,不过师兄你是挨了谁的揍,师父没替你出头吗?” 师父向来护短,他们受了欺负,都是要讨回来的。 宋观穹清远悠长的声音传过来:“师父自然替我出头了……” 夏诉霜阻止他们再聊下去:“小葵花来得早,还未用早膳,为师也没吃。” 赶紧堵住嘴要紧。 早知她脸上藏不住事,再逗下去怕是要跑了,宋观穹收敛心思,说道:“徒儿也未吃早饭。” “师兄不用起来了,就在床边支个桌子呗,我坐这儿,师父坐着儿,咱们围个圈儿”项箐葵给自己安排得还挺好。 不大的雕花圆桌将三个人的距离拉近。 夏诉霜往另一边不着痕迹地挪了下,说道:“你还有伤,早饭该吃得清淡些,我们陪你吃一样的。” 宋观穹看在眼里:“就依师父的。” 领着下人进来布菜的是近山,他一路垂着眼睛,不敢看夏诉霜。 夏诉霜忆起前夜举止,自觉对近山过分了些,冲他笑了一下,“近山……” 近山一个激灵,又碰到主子淡漠的眼神,出去的步子都快用跑的,没顾得上搭理她。 害得夏诉霜生出疑问:我吓到他了? “他被鬼撵了不成?” 项箐葵嘟囔一句,看着桌上的清粥,笋干,还有拌了腌小葱的萝卜干,说道:“这菜真像在多难山时吃的,不说还以为是师兄亲手做的呢。” “太清淡了?”夏诉霜倒是喜欢这样简单开胃的菜色。 宋观穹早知道她会喜欢。 “没有,我就乐意吃这一口,在侯府的时候就想吃了。”项箐葵说罢端起了碗。 于是三个人围在一个小桌上吃饭,扯些闲话,日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夏诉霜这个做师父的,此刻心底十分熨帖,感叹道:“真像回到了多难山的时候……” 师徒三人已经两年多没有这样聚一起吃饭了。 “师父要是想这样,我天天过来。”项箐葵难得找到表孝心的机会。 宋观穹说:“等到春日夜里,在青舍檐下挂上彩灯,我们还可以夜钓。” 夏诉霜真被勾起了兴趣,“好啊,为师想念你们师祖烤的鱼了,到时候亲手烤给你们吃。” 项箐葵“噗——”了一声,乐道:“师父那稀烂的厨艺,只能烧火,真要做菜,还不都是师兄来的。” “师妹,给师父留一点面子。”宋观穹提点她。 “好好好。” 两个徒弟都笑话自己,夏诉霜觉得该拿出做师父的威严来了,“等吃完了早饭,小葵花,你将下山前教你那套剑法再练三遍,你也别笑,等你好了,和为师切磋,输了就罚你……” 大徒弟历来对她百依百顺的,还真不好说罚他什么。 项箐葵抢道:“罚师兄留一把大胡子!” 夏诉霜想到那个画面,忍俊不禁,“好,就这样!” 宋观穹笑应道:“徒儿遵命。”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夏诉霜忘了跟大徒弟之间的那点不自在。 等项箐葵走了,她才问起:“伤口如何了?” “今早刚换了药,大夫说要一个月才能好得完全。” “大夫人那边怎么说?” “母亲并没有派人回来传什么话。” 杨氏说不清对他的“惩戒”是满意了还是放任他自省,总之未管这边的事。 夏诉霜点了点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你好好休息,为师先回去了。”说罢,她刻意忽略徒弟在身后唤她,埋头一口气出了青舍。 回头看到青舍清幽空荡的院门,松了一口气,无人追来。 夏诉霜低头看碾碎的落叶,喃喃道,三个人是自在点,两个人待着就有点尴尬了。 第二日小徒弟没有来国公府,夏诉霜照常过去,本想坐坐就走,大徒弟却总是做出虚弱样子,叫她不忍敷衍离去,只好答应待到饭后。 世子受伤,不止项箐葵来探望,还有偏房的几个郎君小姐陆陆续续的都过来了。 杨氏这几日都在杨府那边,国公府里人人都松快的几分,他们过得也惬意些。 夏诉霜懒于寒暄,外头有了来人的动静,就避在暖阁后去。 宋观穹和国公其他儿女的关系并不亲厚,他们也只是略坐坐,说几句话就走了。 等他们离去,夏诉霜看看天色,也要离开,正待起身,又听到外边来人了,隔着垂帐能看出是两个高大的身影,穿着官袍。 她稍加思索,又坐下了。 来的是宋观穹在东宫的两位卫率同僚,魏从兆和李谦和。 魏从兆抢先道:“我等怜世子爷卧病无趣,给带了好东西来。” 羞听 宋观穹对他们手里的好东西没多大兴趣,只问及自己不在的两日,东宫是何情况。 “太子殿下今日原想亲自来看你,但三皇子那边又有异动,才耽搁下了。” “回去请告的殿下,观穹并无大碍,若有要事尽可吩咐,烦请以大事为重。”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来了。 二人点头,宋观穹历来受东宫倚重,这事儿就算他们不传,太子一定也会派人来细细过问的。 魏从兆等不及了:“世子怎的不问我带了什么来慰问?” 宋观穹闲闲撩了他一眼,魏兆和手里不过拿着几本册子,看形制不是账本。 这建京出名的浪荡纨绔,能给他带什么好东西来。 见世子一点兴趣也没有,魏从兆较劲的心上来了。 他殷切展开带来的书册,里头是一幅幅的彩画儿,画里尽是些寸丝不挂,勾勾缠缠的男女。 宋观穹只是冷淡扫了一眼,看起来兴致缺缺,“魏兄如此神秘,带来的就是这种东西?” 魏从兆一愣,没想到宋观穹是这个反应。 满京城传言宋世子洁身自好,清冷自持,是名门贵女们心中的高山雪、寒空月,但同为男人,他可不信。 像他们这样有钱有权的,哪个男人能清心寡欲到了半点女色都不沾的地步? 要么装模作样的假正经,要么就是私下早有了罗裙上的牵扯,要么……就是不行! 李谦和却说定国公世子为人处世分寸有礼,在外饮宴从不让乐伎近身,更未听闻有什么侍妾,是位品性高洁的君子无疑。 来时魏从兆便跟李谦和打赌,今日要试探出世子爷的色心来。 左右不过试探几句的事,世子历来和善,这个打赌倒也无伤大雅,就算沾些酒色,在男人眼里也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李谦和就随他了。 此际见宋观穹全无反应,魏从兆心里嘀咕,反应如此冷淡,莫不是不喜女色,喜男色吧? 但他也不敢直问出口,只道:“是啊,世子你看,这册子笔触细腻,润色饱满,可是在下收藏的珍本啊!” “还请带回去,青舍内不宜出现这种东西。”宋观穹半点意动也无。 嘿—— 一个大男人不沾色也就算了,连这点东西都不敢看? 魏从兆不信邪:“世子连点春宫册子都不敢看,传出去可就太窝囊了,卫率府手下那些兵,怕是会觉得世子爷……不算男人啊!” 原本在后头等得无聊的夏诉霜听到这句,一下扭头看了出去。 什么春宫册子? 这二人为何要给她徒弟带那种东西? 她微微掀帘往外看去,不大看得清人,就听得一人问,“世子爷不会还是一个雏儿吧?” 登时就抓紧了帘子。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些寻仇的江湖人上山为难她时,便说她是什么“雏儿”,当时气得阿霁先她一步就把人杀了。 这些人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阿霁又怎么会是雏…… 不对!阿霁不会要答他们吧? 夏诉霜的心砰砰直跳,不由凑近去听。 没听到大徒弟的说话声,反而是其中一个男子爆出了笑声,“李兄,我早就给你说了,宋世子这么不解风情的样子,连晋国公主都能拒了,怕是根本不会自己找女人!” 宋观穹对这些荤话并不在意。 统率东宫卫兵,自然知道男人们聚在一起,说起话来荤素不忌,当着他的面说其实不算冒犯。 可师父偏偏在后面听着。 宋观穹不想她再刻意远着自己。 “我对女人和这图册都不感兴趣,魏五,往后莫再说这些。” “世子爷不知这女人的好处,她们风姿各异,有的小意温柔,有的妖娆泼辣,女人们都肌骨生香,腰肢曼妙,依在你怀里的时候,跟抱着个暖呼呼的水囊似的,你若将脸埋在她们那处儿……暖的,白的,香的……啧啧啧。” 魏从兆自己都说陶醉了,“世子爷尝过那种滋味不曾?” 这话确实很能煽动人,宋观穹垂下眼眸,免不了回想起那磨灭不掉的一晚,他确实抱过一个肌骨生香的女人,还是他的师父。 回忆过于活色生香,纵然宋观穹有心克制,眸子仍旧多了绮丽之色。 后面暖阁里的人还在听着,越听越气息不稳。 没有听到阿霁答话声,偏偏夏诉霜自己就知道答案,开始无意识地揪紧了胸口的衣裳。 魏从兆说的这些,让她控制不住回忆起来了。 那夜大徒弟因为药性,什么事都敢做,确实也曾将脸埋在…… 花瓣色的舌尖扫卷,牙轻咬时她胆战心惊…… 不能再回忆下去了! 怎么男子聚在一块儿会说这些!真是下流无耻!将她好好的徒弟都带坏了! “魏五,莫再谈此事。”阿霁终于开口阻止,有些严厉。 偏偏魏从兆自他似回忆的神色中,看出了一点端倪, “世子爷这……不会是真有吧?咱们都是大男人,谁没去过烟花地,纵然消受了美人恩,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啊……” 别再说了! 夏诉霜颤着手扶住桌角,猛地站了起来,膝盖碰到绣凳,发出了一点响动。 李谦和立刻站了起来,“里面有人!” 他担心是什么人潜入偷听,魏从兆也看了过去。 “不必惊慌。”宋观穹及时开口。 他不用进去瞧就知道师父都羞成什么样了,更不会让别人去看见。 “那里面坐着女眷,你们莫再说那些话了。”他道。 魏从兆愣了一下,女眷?杨氏不在府中,几个庶妹他们来时就听闻走了,更不会藏在后头, “世子爷居然金屋藏娇?” “魏五!”宋观穹语带警告,他容不得别人对自己师父不敬。 魏从兆恢复了混不吝的样子,“知道知道,没想到世子早不是雏儿了,反而受了伤也有这等闲情逸致,不忘寻欢,嘿嘿……” 说罢还提高了声量:“方才是魏某失礼了。” 显然是对坐里边的人说的。 宋观穹将书册砸到了他身上。 李谦和站起来快,从飘动的帘隙中惊鸿一瞥,见到了藏在后头含羞带怒的美人。 宋世子的眼光当真不错,这等温柔乡,确实值得受伤了也要奔赴。 见他有闲心倚玉偎香,李谦和一向正经的脸上也浮现几分暧昧,“看来世子所言不假,果真并无大碍。” 都说的什么呀! 夏诉霜又气又恼,出去不是,坐着也不是,手里的青丝广寒垂帘都要撕碎了。 阿霁怎么和这些狐朋狗友来往! 知道师父此刻定已羞愤交加,宋观穹一边思量着待会该如何请罪,一边道:“各位还请莫要打趣于她,若无别事,宋某也不留饭了。” 这是要赶人了。 魏从兆想不通,一个能随意召去房中亵玩的女子,怎么能惹得清冷克制的世子这般意动呢。 他压低声音,不教里头听见,“世子难不成是想纳了里头的美人?” “不是纳。”宋观穹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没想到世子真对里头的美人上了心,李谦和道:“娶?只怕国公夫人更不会答应。” 定国公夫人的性子是全京城都知道的。 “这是宋某的事。” 外头的声音变得嘀嘀咕咕,模糊了起来,夏诉霜迈出去的步子几次收回。 不久,凳子挪动的声音响起,两个人影朝着门走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师父,他们走了。” 回答宋观穹的是向两边甩开的帘帐,夏诉霜气呼呼踏出来,看也不看他,就要离开。 “师父莫气恼,阿霁错了。” 他错了什么?话又不是他说的。 意识到自己在迁怒徒弟,夏诉霜站定,回头看了他一眼,“师父只是……只是生气你同那样的人来往,平白坏了修养。” 宋观穹苍白的面容在日光里晃眼得看不清,他轻声说:“不会了,师父喜欢好徒弟,我就做一个好徒弟。” 夏诉霜只觉得这句话里藏了千万重的悲伤。 杨氏要他做一个听话的儿子,折磨了他这么多年,自己难道也要要求他做什么样的人吗? 罢了。 “你别伤心,师父只是气急了,阿霁不用做什么好徒弟,师父要你开心就好。” “开心……师父可知我所喜?人得所喜,才会开心。” 夏诉霜被问得一愣,“你自幼喜欢看书……” “不是,徒儿看书,只是为了学识不落京中子弟太远。” “你喜欢夏夜时看星星。” “不是星星,是因为有师父陪着我。”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 宋观穹长久地望着她,就是不说话,直把夏诉霜看得慌了。 袖中的手指蜷起又放松,“阿霁,我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 今日她本就因为那二人的调侃脑子混乱,想不明白事情,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尚且不能平淡处之,阿霁还小,会不会因为那一夜的错误想不开,对两个人的关系走偏了? 离谱的猜测一冒头,夏诉霜的心脏开始止不住的狂跳。 宋观穹语气执拗:“徒儿已经说了。” 他说了? 夏诉霜皱眉回想他的前话, 不是星星…… 是因为有师父陪着…… 是她? 阿霁所喜……是她? 不是!他只是自幼受母虐待,才格外亲近自己这个师父。 就算他说的喜欢是她,也是小孩子对父母那样的喜欢。 两人阴差阳错了一遭又怎样,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授他技艺,看他成人,二人隔着伦常,绝无可能更改! 她舌头打结道::“总,总之为师不知!但方才那两个人,除了朝廷事务上的往来,不可深交!” 宋观穹和她僵持着,就是不应“是”。 “好好养病,明日为师有事,就不过来了!” 看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宋观穹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都这个时候了,不知她真是一个担心孩子走岔路的长辈,还是不敢在他喜欢之事上深究。 迁居 夏诉霜确实如她说的,第二日没有过来探望。 不过另一个人却来了。 “师兄,你就帮帮我吧——” 项箐葵闯入了定国公府,横冲直撞进了青舍。 面对师妹这般冲撞,宋观穹丝毫不见着恼,说话时甚至有几分温柔:“师妹要师兄帮你什么?” 项箐葵眼珠子转了转,先关心他:“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得看你求的什么事,要是求我去糊弄师父,怕是好不了了。” “师兄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糊弄……不是!怎么是糊弄呢,师兄……你一向最是孝顺,师父也最疼你了,你帮我去说,她一定不会生气的。” “那就是你要惹师父生气?” “也不是,我……我最近要离京一趟,师兄,你能不能……帮我跟师父说一声,我要失约了。” 她知道自己跟师父约好了,师兄好了就一起出游,但薛九针突然出现在建京,他一向神出鬼没的,项箐葵见着,就忍不住一腔意气地追上去。 即使两个人待一块儿的时候,除了斗气什么也不干。 宋观穹眼睛都没动一下:“师父就在客院,你为何不自己和她说?” “我……我不好意思,师父比较宠爱师兄你,你帮我去说,她肯定不会生气。” 宋观穹不答话,不急不慢将书翻过一页。 “师兄,求你了……”项箐葵双掌合十,“就当我欠你一次。” “你要我去说,就该的同我讲清楚要去做什么,到时若出了什么事,师父怕是会算到我身上。” 项箐葵嗫嚅道:“就是,我有点事,要出建京找一个人。” “你可知那人根底?” “他啊——就是一个江湖人,哎呀,他不会害我的,而且我学过武功,自己能应付,师兄你就别担心了。” 确实不会,宋观穹亦查过那人身份。 他道:“好,我会去说,另外,等回来了,不管结果如何,这事你自己和师父交代。” “知道了。” 师兄答应她了,项箐葵心中石头落定,还有闲心趁机和师兄八卦,“师兄,你知不知道师父的秘密啊?” 他抬首看来:“什么秘密?” “我总觉得师父像藏着什么事。” 项箐葵将杨少连丧事那日来国公府的所见和宋观穹说了一遍,“师兄,你知道师父是怎么了吗?” 谁料师兄听了这么奇妙的事,就跟她说的是早饭用了什么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是师父的私事,你自己不也藏着事?” 项箐葵理直气壮,“我发现了是我的本事,谁让师父没发现我的呢。” 紧接着她又讨好一笑,“师兄,到底是什么事啊?” 她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宋观穹依旧高深莫测,“不是不告诉你,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你也和师父一样,莫名其妙的,都孤立我……”项箐葵不满,嘟囔着站起身,“我走了!” — 宋融儿这两日闲时都过来找夏诉霜玩。 说是玩,不过是想借着和夏诉霜处好关系,往后能多见世子兄长,得他几分照拂。 宋融儿的多番来访倒是难为了夏诉霜,她不知道和公府小姐能聊些什么,名门闺秀的家门她一概不知,女红插花一类更是一窍不通,更莫说对诗填词、品茶插花之事。 若融儿是她的徒弟,教几式剑招也算得上有话说,可宋融儿显然不是来学武的。 二人相对尴尬了半晌,夏诉霜终于找到了能做的事,“我们来扎灯笼吧。” 宋融儿愣了一下,答应了。 她对扎灯笼没有半点兴趣,但总不能跟着扎马步吧,而且在一旁画灯笼面儿,也算有事可做。 “夏娘子怎么学的扎灯笼?”她闲聊起来。 夏诉霜削竹条的手一顿,说道:“是很多年前,一个大哥哥教的。” 宋融儿心思玲珑,立刻察觉到这个“大哥哥”于夏诉霜而言非同一般,她问道:“那个大哥哥现在何方?” 也在建京,封侯拜相,很快就要娶如花美眷了。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只是萍水相逢。” 刮下的绿色竹丝飞絮般落在衣裙上,夏诉霜眼前浮现了周凤西教她做灯笼的样子。 “你在山上没有玩伴,我也不会什么,教你扎彩灯,好打发无聊的空闲,晚上连片挂着,住起来也不显寂寥,有首词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1]……” 后边的,周凤西就不再说了。 夏诉霜辗转知道整首词,已是一年之后了。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句真美呀,心弦也蓦然被拨动了一下。 他想说的是不是这一句,那时的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有几分钟情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往事早已陈旧,不会再有答案了。 宋融儿敏锐觉察到夏诉霜的沉默。 夏娘子都这个年纪了,她口中的“大哥哥”怕是早娶妻生子了吧,也难怪她遗憾。 两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宋观穹就来了。 宋融儿没想到才来两日,居然真见到了世子兄长。 他可是还伤着呢,就过来了,宋融儿偷瞧了夏诉霜一眼。 女师父神色瞧着不是开心,也不是担心,而是……逃避? 宋观穹受伤的是背,还不宜走动,此刻坐在轮椅上,由近水推着。 春寒尤甚,他一身青衫落拓,比起剑仙徒弟、公府世子,倒更像弱不禁风的温润文人。 夏诉霜眼神撇开:“有什么事让人过来传话就是,你过来做什么?” 自己说了不去青舍,他偏偏过来,真有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宋观穹好似浑然未将昨日的口角放在心上,对“责难”只字未言,只说了师妹爽约之事。 “你是说,小葵花有事?”夏诉霜停下手中削的竹条。 “是,师妹已经离开建京了。” “因何?” “寻一个人。” “可有危险?” “熟人。” 夏诉霜就不问了。 “一人一次,也算公平。” 她既不想计较,此际也不想和大徒弟说太多。 师父还在为昨日的事疏远他、逃避他的心意。 宋观穹心底吹起寒风。 在两人都安静的当口,宋融儿乖巧行了礼:“兄长安好。” 她一见宋观穹来就起了身,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 宋观穹朝这个未见过几次的庶妹点了点头,吩咐近山送她回去。 宋融儿轻声轻气地说:“那我改日再来寻夏姐姐。” 说完就离开了。 “师父若不喜人扰了清净,寻个借口把人打发了就是。”宋观穹一眼看穿了宋融儿的算计。 夏诉霜摇头:“她并未打扰我,” 她说回小徒弟的事:“是不是小葵花不敢当面同我说,才请了你这个师兄来的?” 宋观穹轻咳一声,“师妹不懂事,还请师父恕罪。 夏诉霜重新捡起竹条,“你们自己有主意,我还能说什么。” 他试探问道:“师父可还要去西越侯府?” 人都不在,还过去做什么,她闷声道:“不去了。” 早知道小徒弟是爱玩的性子,夏诉霜拘不住她,现在只想躲开大徒弟,好慢慢把事想清楚。 宋观穹早料到师父不会开心,她要去西越侯府,不就是想避开自己吗。 做徒弟的怎能不让师父如愿。 “徒儿想请师父另居别处。” “什么?”夏诉霜手一歪,削断了竹条。 宋观穹浅笑时,病容更甚,“母亲治府严苛,徒儿担心师父在国公府中住着不便,另在府外找了一处清幽的所在。” 夏诉霜将他的虚弱看在眼里,心又软了。 徒弟受着伤,自己还跟他斗气,偏偏徒弟不计较,还着她忙前忙后的,她这个师父做得太差了! 她推辞道:“为师可以自行另寻住处的,你不用担心。” 宋观穹摇头,“师父本就来京城探望我们师兄妹的,这些小事怎能让师父操心,况且徒儿今日过来,也不单是为了说师妹的事。” 夏诉霜悬起了心:“还有事?” “徒儿从未见师父似昨日那般生气,当时想不明白,以为是那些人胡言乱语,冒犯了师父,后来想了一夜,才想起师父问徒儿所喜时,徒儿似乎说错了话, 师父曾说我们不管发生什么,都仍是师徒,今日徒儿也想说,师父在徒儿心中的从未变过,以前怎样,将来也是一样的……” 宋观穹一席话毕,夏诉霜还是呆呆的,然后慢慢的,白玉样的脸、还有脖子到耳垂,都红透了。 阿霁从未变过。 ……还真是她想岔了! 幸而昨日未将猜测直言问出, 但夏诉霜仍旧羞窘不已,进而忽略了大徒弟蒙着淡淡阴翳的眼睛。 “阿霁,昨日是师父冲动了,师父只是不想你被那些人影响了……” “无碍,徒儿都知道,师父,往后我们别再回首旧事,只向前看,你说好不好?” 她心防大懈,终于笑了出来,“好。” “那就别再多想了,徒儿选的那处多是官家别院,相邻不相见,夏来薜荔藤萝,曲径通幽,师父喜欢清静,一定会喜欢那处的。” “你选的,我何时会不喜欢。” 这个徒弟事事都为自己想尽了,夏诉霜心疼他的懂事,自觉做得不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宋观穹这次握住她的手,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克制着没有抽开。 他看掌中的手。 一切都还在他的把握之中。 跑不掉的。 “明日就可以搬过去了。”他温声说道。 明日也是杨家要将杨少连下葬的日子,晚些杨氏就要回府,正好避开。 夏诉霜一个享福的,当然没别的话。 第二日在行李搬空之后,夏诉霜和宋观穹就到了新的住处。 下了马车,看到的是一间没有匾额的宅子,院中乔木枝干伸出,簇拥着门头,枝头绿意初绽,昭示着初春将至。 “沙沙——” 是竹扫帚刮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这几日化雪,满街湿滑,正是寒意瘆人的时候,怎么还有扫地声? 夏诉霜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人在站隔壁的院子门口,正低头扫雪,但和常年佝偻着背的小厮不同,他脊背不屈半分,扫地的动作也敷衍。 化掉雪水是脏黑的,被扫帚清扫着飞向两边墙根。 只是看了一个背影,夏诉霜就被什么催动着,朝扫地的人走近。 直到扫地的人转过来,一张侧脸教夏诉霜屏住了呼吸,脱口喊道:“凤西……”哥哥? 只是呓语似的一点动静,周凤西就捕捉到了,凌厉的眼睛看了过来。 在看清来人后,他戾气一散,“夏娘子?” “师父,门在这边,你走错了。” 第 21 章 憾缘 九龙漆金柱支撑起蔽天的穹顶,横梁镶绿剪边,衔珠龙首下,一炉檀香袅袅萦绕在殿中。 已经上了年纪的皇帝盘坐在胡床上,坐姿不拘小节,明黄绸面的奏折看罢,丢在矮脚云檀书案上, “徐玟何时回朝?” 雄浑有力的声音和苍鹰一样眼睛,昭示着这位皇帝仍有蓬勃的力量,掌控他手下的帝国。 老太监候着时机端上一盏黄山毛峰,殷切道:“徐太师明日申时便到京了。” 皇帝喝了一口,道:“周凤西不想升官,反拿那点军功跟朕换一个给虞家洗雪沉冤的机会,你怎么看?” 老太监伺候了二十余载,哪里通晓不了主子的心意,“现在的年轻人,仗着几分意气行事罢了,陛下罚周将军去给徐太师清扫别院请罪,也算小惩大诫。” “若不是过阵子正好用得上他,朕便不单是罚他给徐玟赔罪了。” 虞家是不是真有冤屈,皇帝并不关心,眼下徐玟还有用,刚给他巡完西南,还伤了腿,赏赐尚且来不及,又怎能问罪呢。 周凤西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要推翻徐玟,单靠一个真相是远远不够的。 他要是聪明,要么就放弃洗冤的打算,要么就得学会韬光养晦,爬到不用求人查案子的位置,比徐汶更有用,那时连查案的力气都不用费。 “你说朕要不要告诉徐玟,周凤西状告他之事?” “都是为陛下办事的人,臣子之间的和睦最重要,况且此案如今不查,将来未必无用。” 这案子将来要不要提,得看陛下还用不用得上徐太师,而不是看虞家是不是真的冤枉。 周凤西不懂这个道理,将来早晚在哪儿跌个狠跤。 “哼!宋世子倒是比他要年轻,看得却清楚太多了。” “这单刃的刀子,和双刃的刀子,都握在陛下手里,怎么用当然都是看陛下的意思。” 皇帝笑骂了一句老太监,“朕就不喜欢你这老东西,什么事都看得太清楚了。” 老太监摇着拂尘告罪:“老奴这个年纪了,在陛下面前难免嘴碎,陛下恕罪。” — 别院门前,扫开的雪慢慢化了,整条巷子都湿漉漉的。 宋观穹没听到夏诉霜唤的那声“凤西”,但师父的反应也足够刺痛他的眼睛。 他这阵子倒把这个人给忘了。 曹昌渝的亲信,即将升官的周将军,这次回京绝不只是述职这么简单,可他未想到,这人还会和自己的师父有关系。 那厢二人相对而立,默然无言,偏偏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为何他与师父相识八年,丝毫不知此人存在? 这么多年未见,一朝重逢,偏谁都未能彻底忘情。 他们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观穹真想知道,想得心脏似被划了几刀,洒上滚烫的蜜糖,蚂蚁狂躁地啃噬翻 开的伤口。 师父最好和他已无干系,再无可能,不然…… 努力平复嫉妒之心,他将视线投向墙头石砖黑长的裂隙。 作为徒弟,宋观穹不能打扰了师父和故人叙旧,他站得不远不近,好像要给他们叙旧的时间,指尖却摩挲起了剑柄上的花纹。 还是周凤西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住在定国公府,后来怎么不见出门了?” 他不便上门专程上定国公府拜会,也等不到她出来。 想到重逢后自己遭遇的兵荒马乱,夏诉霜平复下心绪,克制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周将军。” 这句“周将军”,将两个人的关系拉远。 周凤西道:“你刚刚好像是叫我凤西?” “周将军听错了。” 周凤西不相信:“我这双耳朵,就算是在战场之上,也从未听错过军报。” “我师父说周将军听错了,周将军便听错了。” 周凤西看向夏诉霜身后,才注意到宋观穹。 这位世子见人三分笑,说话做事介留分寸,便是曹昌渝这个定国公的死对头,都对宋观穹赞叹不已,恨不得跟定国公换儿子。 眼前他却不笑,言语挑衅。 周凤西拱手:“宋世子,没想到你是夏娘子的徒弟。” 他带着长辈的打量,审视着夏诉霜收的徒弟,而不是一个对手。 “在下也是定国公府的世子。” 宋观穹待人接物却是克制有礼,按理,就算周凤西是曹昌渝的亲信,他也能谈笑自若,可他真不喜欢周凤西知道他是师父的徒弟后,那种放下戒备的、看晚辈的眼神。 周凤西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又看向夏诉霜。 难道她已沾手俗务,要做定国公府的助力? 问她,她会答吗? 宋观穹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知周将军为何在此扫雪?在下记得,这是徐太师的宅邸。” 周凤西一杵扫帚,不大痛快:“陛下罚我为徐太师扫雪请罪。” 他说出来,是不想让夏诉霜觉得自己在谄媚讨好徐太师。 连误会都不想。 这儿是徐太师的别院?夏诉霜朝宅子打量了起来,下意识地问:“他是要回京了吗?” “你认识徐太师?” 不止周凤西问,宋观穹也看了过来。 夏诉霜摇头,“不认识,但他的盛名,便是街边三岁小儿也听说过。” 盛名吗……周凤西眼神迅速冷了下来。 宋观穹则看到了师父微微背在身后的手。 拇指掐上了食指,这是她惯常撒谎的小动作。 师父认识徐太师,这其中又有什么渊源呢? 而夏诉霜则为周凤西突然的沉默,在犹豫该不该就此作别。 “师父。” 宋观穹突然唤了她一声。 夏诉霜闻声回头,徒弟站在那里,眉目安和沉 静,默默无言,如同山上很多个日夜守在自己身后。 人在不知什么时候,会被这种坚定的姿态突然击中心怀。 “怎么了?”她轻声问。 裙子脏了。⊕” 听徒弟说起,夏诉霜低头看去,才看到裙边沾到的脏雪,已经湿透了一小片,灰尘布满了那块湿透的料子,看着有些邋遢,还沾湿了鞋袜。 宋观穹见她呆呆的,没有动作,取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在她脚边半蹲下,将那一点点裙边握在手里。 夏诉霜不知所措,想后退一步。 “阿霁,你伤还未好,快起来。” 宋观穹握住她裙下足踝,仰起的脸如玉般干净无辜,“徒儿以为师父不动,是在等徒儿给你擦干净……” 从前在山上,这些小事他都抢着做。 起先她不愿徒弟做这种伺候人的事,阻挠了几次,但徒弟却说这是他的孝心,如二十四孝里的“亲尝汤药、扇枕温衾”一样。 于是原本照顾着徒弟的夏诉霜,变得慢慢习惯他的照顾。 那时夏诉霜对男女大防一无所知,阿霁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自不会有什么戒心。 现在周凤西看着,夏诉霜很不自在,才猛然意识到,此举实在有些亲密了。 “师父没有让你擦,你还伤着呢,快起来。”她找借口拒绝。 “很快就好了。” 宋观穹说着,手帕仔细温吞地擦拭那一块脏污。 脏点子被他慢慢擦到帕子上,徒弟的手分明没有沾到她的肌肤,她却觉得小腿根那一块有点发麻。 夏诉霜眼睫扑扇,抿紧唇不知道该看哪儿。 周凤西原本因说起徐太师的事,通身气息都冷冽了几分,但见宋观穹躬身为夏诉霜擦裙裾,不由皱起了眉。 分明是屈身侍奉,他却觉得宋世子在禁锢着诉霜。 她收的这个徒弟,哪哪都不对劲。 他开口道:“堂堂国公府世子,在大街上如此行事,怕是不妥。” “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纵使亲尝汤药,涌泉跃鲤也是应该的。”宋观穹为师父拢好裙裾,才终于站起身。 他将帕子叠好,放入怀中,恢复了世家公子的端方有礼,含笑看着周凤西:“况且,这些年也做惯了。” 周凤西喉结滚动了几下,不知说什么。 他离开十年,此人伴她八年,在诉霜心里,自是徒弟比自己更重要。 他们才是一边儿的。 此时落宋观穹的面子,也是下夏诉霜的面子。 “看来今遭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夏娘子既然搬到这儿来了,正好……” “没什么正好的,诉霜久居深山,不喜与人来往,何况周将军……还是避嫌为好。” 说罢,她转身离去。 宋观穹意味深长看了周凤西一眼,跟上了师父。 进门之前,夏诉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凤西还站在那儿,已经丢了扫帚。 见她回过头来,朝她做了一个手势。 那是……约她一更相见。 他在山上养伤时,二人为了躲过白祈山人的晚课,偷偷出去玩,就约定了这个手势。 十年了,他还记得。 夏诉霜扭过头,不做任何回应,走进了大门。 宋观穹也看到了周凤西的手势,面容不见半分变色,只是将师父全然遮挡住。 进去之后,他反手将小院的门在身后关上,门外那人的视线被隔绝,留两人一方安静的天地。 夏诉霜吐出一口气。 或许是为了消解掉见到周凤西的愁绪,她更加认真地打量起这一方小院来。 看着看着,因那份熟悉,眼里绽出了惊喜。 见她喜欢这院子,宋观穹扫去不快,有了一点小满足。 夏诉霜在庭中望了一圈,回头向徒弟笑了一下,有些不解:“这个院子……” “徒儿想着,师父住在熟悉的地方会比较舒服。” “让你费心了,为师住哪儿都不要紧,但是在建京能住上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夏诉霜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夸赞,“要布置这个,你辛苦了很久吧?” 她的手在身侧动了动,想和从前一样,摸摸徒弟的脑袋。 那些顾忌又化成丝线,将她手缠住。 迟疑的手被牵起,放在自己的脸侧,宋观穹闭了闭眼,“徒儿不喜变化,便猜师父也不喜欢。” 这话似在提醒她,他只当她是师父,夏诉霜自己也该释怀了。 指尖轻颤的一下,似在摩挲他的面颊,夏诉霜终是彻底放下,手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师父很喜欢,阿霁,谢谢你。” 宋观穹见她笑里尽是释怀,笑意反倒淡了。 心无限坠下。 和他睡在一起,原来是要尽力摒弃的心结吗? 笑靥下丝丝缕缕渗了血,他温和道:“从前在山上都是师父照顾,难得让徒儿找到了对师父好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呢。” 夏诉霜笑着摇头,哪里是她在照顾他。 “阿霁太懂事了,让师父省心太多,你别笑话,我总希望你任性一点,能弥补一点……幼时的日子。” 她常看到农户猎户的孩子们上山打鸟,下水抓鱼,玩得不亦乐乎,夏诉霜也曾经牵着大徒弟,问那些孩子愿不愿意跟阿霁玩。 他们起先是愿意的,结果黄昏时阿霁回来,衣裳都破了,脸也是脏脏的,看到师父的那一刻,眼圈才慢慢红了。 夏诉霜当即拉着他去找那些小孩要说法,和那些找她讨公道的农妇撞在了半道上。 原来阿霁不是单纯地挨打,那几个小孩脸上也没好皮,成串的伤跟紫葡萄似的。 当时夏诉霜差点笑出来,忙低头挡住了嘴。 后来听见那些小孩骂自己徒弟,她就笑不出来了。 “死人脸!” “不会哭也不会笑。” “让他下水捉鱼他都不愿意,我们才不要跟他玩呢!” “推了又怎么样!他不听话!” 这么说她徒弟就过分了! 夏诉霜还要努力说服那些小孩,阿霁却拉拉她的手,说自己也不愿意。 不愿意跟他们玩。 夕阳拉长了两道孤零零的影子,也将对面连绵小山一样的身影投到二人脚边。 夏诉霜望着,叹了一口气,师徒俩又拉着手在夕阳里往山上走。 后来夏诉霜就自己陪着他玩,一起看星星,一起扎灯笼,他的笑也慢慢多了起来。 这样一发呆,手就被宋观穹握在掌中,一个个揉她着手背上的窝窝。 他低头听到师父的话,眼底荡漾开温柔:“若不懂事,怎么得上苍赐了一个师父呢,徒儿很庆幸。” 他真要任性的时候,师父怕处置不来。 “好了,怎么大了还爱玩手。”夏诉霜将手抽出来。 才一会儿又被他拉住,宋观穹牵着她往里走。 沿着浅径一路的枝条已经绽芽,阶柳庭花,能想到春来是一片怎样的葱茏,石板路的深处,是一间六角剔透小房子。 等等……好像不是。 “好,好大的琉璃灯呀——”夏诉霜有点瞠目结舌。 但是也好漂亮。 一人高的琉璃灯色若秋水,琉璃片上雕琢出了珊瑚海鸟,人间万象,不敢想象晚上点燃了银烛,会有怎样的光溢流艳,宛如置身广寒宫阙。 瞧见师父喜欢,宋观穹才笑得真切了几分。 她惊奇地绕着看上看下,“这是怎么来的呀?” 宋观穹一句带过:“师父教我扎灯笼,我就想着做一盏灯笼送予师父。” 若是近山近水在这儿,一定要跟女师父大说特说主子是怎么找寻合适的琉璃,怎么日日耗费心血打磨成片,雕刻成形,拼接成如此一座琼华玉盏。 可恨宋观穹自己什么都不会说,见夏诉霜笑了,他也笑。 夏诉霜不领这份功:“我只教过你扎竹灯笼,这琉璃灯分明是你自己学的。” 顿了一下,她问:“做这个一定很辛苦吧?” 宋观穹摇头:“徒儿不能时时过来,让它代我守着师父吧。” 院子里只有师徒二人,安静说着私语。 “你不来,为师心里也是挂念着你的。” 夏诉霜说话也坦然了起来,“这个琉璃灯,为师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比以往所有灯笼都喜欢,还有这个院子,住在这儿……” “住在这儿,师父每天都要笑。” “那是当然的!不过这灯太耗神了,你只准做这一个!” “徒儿都听师父的。” 其实徒弟对她的影响是很大的,恢复了旧日那般相处,她整个人都开朗明媚了许多,连周凤西的事都不去想了。 二人 说笑着走进了屋子。 刚一进屋,夏诉霜就注意到了隔开外室和内帏的屏风。 “你画的!”她一眼就看出大徒弟的笔触。 “是。” 夏诉霜弯腰去仔细看屏风上的画儿。 宋观穹知道师父不喜铺张,屋里不肯放贵重的东西,就从别处讨她欢心,将二人在多难山度过的春夏秋冬画在了屏风上,正好凑了四扇。 春日习剑、夏日纳凉、秋日放纸鸢、冬日玩雪……每一幅都唤起了夏诉霜的记忆。 都是很开心的日子。 “不过小葵花呢?” 夏诉霜看遍了四季,都没有找到他师妹的身影。 宋观穹随意道:“她闹腾,大概扎雪里去了吧。” “春天呢?” “跑山下玩去了。” “夏天?” “树上躲日头。” 夏诉霜一噎,“怕是你偷懒不肯画吧。” 宋观穹很知道在该沉默的时候沉默。 夏诉霜不和他计较,摸着上头的两只小人,喃喃道:“师父会小心保护这扇屏风的。” “脏了破了,徒儿就再画别的,不时换一换,才不会腻。” 夏诉霜突然极为认真的看向他。 看得宋观穹心头一紧,又漾开微波,“师父为何这样看着徒儿?” 徒弟的眼睛乌润漂亮,像是能一眼就看穿人心,但又会保持缄默,甚至是漠然地注视着一切。 她其实是了解徒弟的,万事不关心,只对在意的事执着到底。 师父白祁山人说,过于清醒的人,知道万事皆不长久,才悲悯于众生皆苦,这样的性子不怕吃苦,习武学文,进步长足,但也过于执拗,难免自陷死地。 夏诉霜常担忧徒弟,常想何事会让他陷入死地,外人都觉得他回京来,要的是位极人臣,光耀门楣,肩负起一个家主延续家族荣光的担子。 她却知道这些都不是。 若徒弟的执拗在杨氏、在她这个师父,那夏诉霜就会支持他脱离杨氏的掌控, 等自己做完该做的事,得幸还有命留,也无须去想别的什么周凤西了,就常伴着两个徒弟,看着他们各自成亲、生子、终老…… 如此一生也很好。 夏诉霜这样想着,说道:“师父只是看这些画就想到了从前,再看看现在,觉得阿霁真的长大了。” 宋观穹最不喜她说这句话。 他也会闹脾气,不过比师妹隐晦许多。 “既然长大了,有些事师父也该告诉徒儿,师父与周凤西到底有何前缘?” 夏诉霜脑子没回转过来,怎么又说到周凤西身上去了。 “没什么前缘。”她转开眼睛。 这个谎撒得太刻意,宋观穹深吸了一口气,“连我也不能说吗?” “不是……但为师也不须事事都该跟你们交代呀。” 宋观穹扯动了 一下唇角,他和杨氏不仅是长得像的亲母子,那种控制欲同样是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他藏得极好,也厌恶自己的本性,尽力压制下。 师父有事瞒着他,还是关于一个男人的旧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夏诉霜一看他这样笑,就知道他生气了,但她又没说错,长辈的事与他无关,何必一直追问。 宋观穹问:“他和曹家结亲,师父,你恨他是不是?” 果然,一说到那人,师父就一脸落寞。 可夏诉霜也足够嘴硬:“这是周将军自己求来的亲事,必是他喜欢的,为师无半分怨恨。” 周凤西对她并无半分亏欠,更无盟誓,夏诉霜若不能想明白,那就太对不住那位曹家小姐了。 可宋观穹看来,这话不就是坐实了,师父确对那周凤西有情? 很好,心上又刺了一刀。 他竟慢慢冷静习惯下来了。 卜卜跳上了膝头,宋观穹摸着它的脑袋,半晌没有说话。 不安的兽眼在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一下又跳到地上,咬着夏诉霜的裙子把她往宋观穹那边扯。 夏诉霜瞪着卜卜,是他不对在先!她不要和好! 门在这时被叩响,二人看去,是近水提了食盒走进来。 察觉到屋中气氛,他有些迟疑,“女师父、世子,该是用膳的时候了。”这是主子一早就吩咐下的。 宋观穹道:“进来吧。” 夏诉霜将小狐狸抱起,说道:“我暂且还不想吃。” “师父不吃,那我也不吃。” 得!一个个的都不吃,近水刚打开一个盖儿,又只能合了回去, 夏诉霜眼神追随着食盒出了门去,有些不安。 她感知到气氛沉闷了些许,看一眼大徒弟,宋观穹只是在喝茶,热气雾化了眉眼。 那双墨玉色的眼睛在避开了她。 看看屏风,想想琉璃灯,夏诉霜叹了口气。 她的小徒弟天性跳脱,却怡然自乐,从不依赖师父,大徒弟个性沉稳,冲和淡泊,对她这个师父可谓孝顺至极。 但夏诉霜知道,徒弟的稳重之外,对自己是最为依赖的,他做了些什么事,总喜欢从她这儿得些勉励、偏爱之语,且百听不腻。 若将自己的事告之于他,于阿霁没有半分好处,他插手还会受到牵连。 生气也罢,夏诉霜还是不会告诉他。 哄吧。 “阿霁,右手给我。” 宋观穹闻言垂眸扫了一眼,护腕上的系带松了一些,她正好看见,想借机缓和一下氛围。 宋观穹眼眸微动,什么也不问,径直将右手递到了她面前去。 夏诉霜扫见他刻意撇向一边的脸,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唇果然抿得紧紧的。 还真是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细心将结散开,问道:“你可嘱咐过青舍伺候的人,这护腕定要系牢?” 徒弟在定国公府不缺人伺候,但习武之人,手脚一定要收拾利落,挥剑时不能被衣料牵绊,这点小事还是要吩咐到的。 谁料宋观穹却说:“这些一向都是徒儿自己打理的,今日出门赶了些,才没有系好。” 为什么赶着出门,夏诉霜已不需要问。 今天是为师到建京后,最开心的一天。?” “真的?” “嗯,今天的惊喜太多了,处处是阿霁的孝心,你将所有的事都做得太好,好得让师父心疼, 为师的事……将来会慢慢同你说。”她低头理正护腕的位置。 孝心吗? 宋观穹笑了笑。 夏诉霜没看到他笑,以为人已经被安抚下来了,听到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厅内无人,师父没在看他,宋观穹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盯住她。 可也只能看个发顶,还有她饱满的额头、微翘的眼睫和鼻子。 师父发髻上除了一只素白的簪子,就没有别的饰物了,他明明送了许多首饰上多难山,却未见她戴过,这两日也让他不必再送钗环。 师父终究懒于迎合建京的风俗规矩,恢复了从前轻松自在。 宋观穹突然说道:“既然徒儿这么好,师父随徒儿留在建京,再不回去了好不好?” “山上还有些旧物……” 她不经意抬眼,徒弟在看她,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 夏诉霜慢慢将后半句讲出来:“等收拾过,请了师父的灵位,我当然是愿意和你们待在一块儿的,但世家那些高低规矩,为师是再不想沾了。” 宋观穹这回终于开怀了,哪里还会让师父有顾虑,“这些往后都不会让师父烦心,师祖的灵位我去请。” “你怎么行,师父会怪罪我。” 夏诉霜将护腕的带子重新系好,将他手臂推回去,还拍了拍,“吃饭吧,你一大早带着伤忙前忙后,别人早就吃了。” “嗯。”宋观穹饿着自己也不会饿着师父的。 二人的别扭来得快去的也快。 用罢了饭,夏诉霜在院子里一株一株地认花认树,宋观穹坐在廊下摇椅上,端一碟肉干,抛出去让卜卜衔到嘴里吃,眉眼间恢复了少年人的懒散恣意。 近山明里暗里咳嗽了几声,暗示主子该走了,宋观穹却无动于衷。 等见到师父眉间困倦,宋观穹才终于起身告辞。 夏诉霜起身目送他走出院子,院门一关上,整个院子就静悄悄的。 女使已经被她打发去休息了,卜卜好奇地在院子里东嗅嗅、西嗅嗅,熟悉这个新地方。 周凤西这个人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脑子里。 此时天色还早,大概不到一更。 周凤西还在外面吗? 夏诉霜不敢去推门,此刻也没半点睡意,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 等到一更的梆子敲响,夏诉霜偏头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 静。 还不到鸟叫虫鸣的时刻,梆子响过,再无人声。 要出去看看吗? 她的脚跟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僵立到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夏诉霜吐出了一口气。 罢了,她绝不能与一个定了亲的男子纠缠不清,非江湖儿女所为! 已经迟了,她也不必再纠结。 夏诉霜转身进屋要关上门。 “你是在等我吗?” 墙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夏诉霜猛地扭头看去。 周凤西就坐在墙头,抱臂看着她,“我等得过了时辰,就知道你不想来了。” 但这件事由不得你。 惊愕过后,夏诉霜眼眉一压,“你来做什么?” 她发怒的样子瞧着也不可怕,但周凤西还是说:“你变凶了。” “没有人过了十年是那个样子!” “我就没变。” “十年前你是……是躺在路边的乞丐,现在已经是名震四方的周将军了,怎么没变?” “周将军和周凤西,在你眼里有区别?” 夏诉霜不想答他的话,走到另一边去,卜卜一直缩在花架下,见主人过来,这下才“嗖——”一下从到夏诉霜脚边,冲周凤西这个“闯入者”呲着牙。 周凤西跃下高墙,半蹲在她两米之外,“你还学会驭兽了?正好我在军营了驯过马,不知道和驯狐是不是一样的道理。” “你别欺负卜卜,”夏诉霜摸着卜卜后颈的毛,问起白日里没能问的事:“你为何要得罪徐太师?” 周凤西眼神转瞬锐利:“你为何一再提起徐太师?” “只是担心你。”她又撒了谎。 周凤西愣了一下,还以为今天从她嘴里听不出好话了。 他转而笑道:“你不必忧心我,得罪狠了,大不了我跑到你多难山去,求隙光剑仙庇护。” “我听闻徐太师在朝中一手遮天,他要杀你,怕是我师父在世,都护不了你。” “既然你问了我一句,我也要问你一句。” 她清澈的鹿眸看来。 “你为何来建京,当时我问你,你分明说过,此生不会下山,难道为了一个徒弟,你要为国公府办事吗?” 夏诉霜定定望进他的眼睛。 是为你。 下山是为了找你,也为我自己的事。 她在心里说出了这句话。 开口却是:“此事也与你无干。” 不干他的事!周凤西负了气,“你那徒弟对你倒是好,置办了这个院子,同你待了大半日,有这么多话要说?” 夏诉霜现在最忌别人曲解她和大徒弟的关系,兼之对周凤西打扰她的不满,三分气放大到了十分,“他莫说待大半日,就是住在这儿,旁人敢胡言乱语,我也要削了他的舌头!” 比起她生气,她否认的态度在周凤西眼里更重要。 知道二人只是纯粹的师徒,周凤西才真心实意给她赔礼,“好,算我说错话了,” 你快走吧!㈣㈣[” 被一再催促离开,周凤西忍不住道:“诉霜,我真的不能跟你再说说话吗?” 我们都已经分开十年了。 这些年他是凭着一腔报仇的执念在战场上拼杀,还存活着的一点暖意,就是对她的眷恋,这是周凤西唯一的私心。 可眼前私心之人,却一再推拒她。 “就说说话,也不可以吗?”周凤西几乎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这种,带乞求的语气跟人说话。 夏诉霜低头看自己的手,鼻子发酸,倔强说道:“这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 “你是知道我求亲的事了?”他问。 “你可是喜欢那曹家小姐?” 夏诉霜问完又觉得自己傻,若是不喜,为何要去跟皇帝求娶。 周凤西默然。 久到夏诉霜以为他要离开时,他才开口:“这其实不是我的第一桩婚约。” 她猛然抬头看向他。 周凤西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向别人说起旧事,但开了个头,接下来就容易了许多。 “少时我的师父曾为我,和他的女儿定过一桩亲事,她是我挚友的妹妹。” 挚友的妹妹…… 夏诉霜堵了好多话在嗓子眼,最终也只是涩然问道:“你那位挚友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 “我记不大清了,是个小丫头,一直蒙着面纱,也不会说话,除了家中人,大概没人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后来我收殓了恩师一家的尸骨,有很多都辨不清了,她大概也在里面吧。” “若是她没死,你还会求圣人赐婚吗?” “……” 周凤西又是沉默。 他对恩师的女儿、挚友的妹妹并无儿女之情,便是她还活着,为了自己的目的,周凤西也会求娶曹家女。 若说此生他对谁动过心……周凤西看向她。 若问周凤西真心想求娶谁,他在十年前就已经遇见了。 但他不会说这句话,两桩婚约都非他所愿,但都是不可抛却的责任。 自知肩负重担,不能耽误情爱,又何必再说出口。 夏诉霜听入了耳,舌尖不知是苦是涩,心底却是释然的轻松。 周凤西看她低着头不说话,看来万分忧烦,发顶却可爱。 从他进来起,她眉头就未曾松下过,周凤西一个打仗的糙人,也开始在乎女儿家的婉转心思,为自己烦扰了她感到歉疚。 “周将军,你有你的事,我亦有我的,能在建京重逢是缘分,只是……” 夏诉霜突然喉间的哽咽,坚持说下去:“只是,你我身份悬殊,私下还是莫要再有往来。” 事不可违,两个人都该谨守世俗划出的界限。 夜色不知是何时降临的,对方的脸逐渐暗了下去,冷风一遍 遍吹寒躯壳,没人再说一句话。 那句“你该走了”夏诉霜没能说出口,她怕一开口就泄露了自己的情绪。 “你还会扎灯笼吗?” 周凤西扭头,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点点亮光映照在琉璃片上,银烛点亮之后,琉璃灯像一颗坠落在小院里,不曾熄灭的流星。 琉璃灯照亮了两张仍旧年轻的脸。 这么漂亮的琉璃灯笼,非绝世的能工巧匠,耗尽心血不可得。 夏诉霜深吸一口气,让夜风吹凉面颊,才走到周凤西身边,去看那盏灯。 一片片的琉璃嵌合无隙,她细细看去,心里止不住发酸,阿霁为了做这盏灯送她,该有多辛苦呀! 周凤西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1]……原来从前竟是我想错了,比起纸灯笼,琉璃灯确实更像星星。” 她将手覆上,烛光微微暖着掌心,“这是我大徒弟亲手做的。” 周凤西想到那位定国公世子,突然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你离开两年后。” “我离开之后,你时常自己扎灯笼,还教了你的徒弟,对不对?” 夏诉霜不肯承认,“你可没教我做琉璃灯。” 这是她徒弟自己学会的,和周凤西不沾半点。 “呵,是没教过。” 但宋世子若是知道,他师父教他的技艺是从自己这儿学的,该是什么反应呢? “你走吧,以后也莫要这样……见面。” “你想如何见?” “周将军若当民女是旧故,便请顾及彼此声誉,不要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鸡鸣狗盗?你何必如此自污?” “瓜田李下说不清楚,如今谨慎些,好过将来受万夫所指,若无别事,请回吧。” 面对如此决绝的夏诉霜,如对一堵坚壁,周凤西也清楚,两个人不再接触,对彼此都好。 说完他转身大踏步, “等等。” 周凤西立刻就转过头来。 夏诉霜一身白衣如月中仙子,在夜色中伶仃缥缈,她问,“你一定要娶曹家女,对不对?” “对。” 他要足够的权势,足够的支撑,为师父一家沉冤昭雪,以告慰虞氏全族在天之灵。 夏诉霜深吸一口气,那便不必再说了。 她父母皆亡,幼时的婚约便作废了,周凤西十年征战才换来如今的位置,将来娶妻生子,和乐美满,为何要用旧仇拖他下水呢? 他只是阿爹的一个徒弟,不该为虞家的仇,赔上一生。 她与他,不必相认。 在周凤西的注视下,夏诉霜凄然道:“没有事了,夏将军,更深露重,往后莫再来了。” 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钝痛从空荡荡的胸膛蔓延开去。 终究,连故友都不能做吗?! 第 22 章 蛰伏 春天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今日的建京清晨比往日热闹许多。 戴着巧士冠的小内侍们忙忙碌碌地,提水洒扫起了朱雀大街,挑担赶路的、驾车送货的,都得走别的道儿。 坊市间的横街竖街比往常拥挤起来,改道的百姓也把消息传遍了整个建京。 “今日是圣上祭祀太庙,也是徐太师带着西南的圣物回朝的日子。” “听闻还会有无为寺的护国主持,跟斜月观的钟天师给圣物驱邪开光,到时会发糕饼粥米,得赶紧过去排队才行!” “两边儿都发,你们去哪边儿?” “我家老婆子信佛,我去无为寺那边。” “我去钟天师那儿,我之前不舒服,去斜月庙请了符水,回来一喝就好了!” “……” 夏诉霜戴着帷帽,骑着毛驴儿,一路听着热闹,闲晃了过来,隙光剑悬在侧边,套着黑色的布袋。 多难山上,白祁山人正式收她为徒,让她挑一柄剑。 隙光剑是夏诉霜自己挑的,沁骨冰寒的剑身之下,有一脉猩红的血线,是一把杀性极重的宝剑。 白祁山人见此,责她发誓,二十二岁之前不许离山。 等夏诉霜二十二岁,白祁山人也已去世,她才借用师父的人脉,打听起了周凤西和徐玟的下落。 两年之后,才到了建京。 她历来不喜将此剑露在外面,出行时常裹着黑布。 路边小摊上,刚出炉的胡饼热腾腾的水汽涨开,吓得毛驴往旁边闪。 夏诉霜安抚住毛驴,朝摊主道:“来一个胡饼。” “好勒——”摊主麻利拿油纸包了递来。 夏诉霜付了铜板,接过胡饼,问道:“徐太师回京走的是朱雀大道?” “是呀!到时候满城的人都要去看热闹,要是运气好,还能看到陛下呢。” “多谢。” 她坐在毛驴上,一边吃一边往前走,看了一眼打扫一净的朱雀大街,将视线投在了一边的酒楼上。 已经过了日中,建京城正大门缓缓开启。 披甲的军队如乌云,又似一条长蛇,在朱雀大街上匍匐缓进,整齐的脚步、碰撞的铠甲,组成震颤人心的响动。 这次跟着徐太师巡视西南的,是一支只掌在皇帝手中,靖朝有名的精锐——裨龙军。 夹道的百姓热烈迎接着这支帝国的精锐,临街的酒楼,店家都趁着热闹赚钱,一壶茶的价格已价比黄金,只为给出得起钱的客人留位置,建京多的是挥金如土的人,贵成这样,酒楼也不愁生意。 夏诉霜独自占了一桌,冷眼看着下头的拥挤的人流,手边的濯州春芽一滴未动,倒是装了隙光的黑袋多了着褶皱。 军队一眼望不到前后,要在这其中找一个她并不熟识的人很不容易,这样的万军之中取敌首级,就是她师父也做不到。 报仇一事,还要徐徐图之。 此时邻近的坊市里走出一群锦袍公子,随从牵着马跟在后头。 他们在坊内欢聚饮宴,醉了就席地而睡,醒来已经日上二竿,几个人并着勾肩搭背地走在一块儿。 一个世家子弟喝得醉醺醺的,说话忘了忌讳,“宋世子领兵戍卫在太庙那边,曹世子在这儿同我们寻欢作乐,哎呀,曹世子你输了输了……” “去去去!”曹承亮把他的手从肩上抖了下来,“扫兴,走了!” 建京谁不知道,宋家和曹家是死对头,也就是他脾气好,懒得同这些醉鸡计较。 打随从手里扯过缰绳,曹承亮一夹马腹就要家去。 和经过朱雀大街时,他也不得不下马牵行,人潮拥挤过来,就算随从尽力隔开百姓,曹承亮还是难以行进,走得异常烦躁。 正烦着,不经意间一扫,他赶忙站住了脚。 酒楼上竟出现了一抹日思夜想的倩影。 他只扫见半张脸,又被窗棂挡住了,伸长了脖子也看不着。 但楼上的人已经退回去,似乎是要走了,只是匆匆一瞥,曹承亮就断定了是那日惊鸿一瞥的湖中仙子。 难得相见,怎能错过! 他赶紧扔了马绳,摸上了酒楼二楼。 楼上夏诉霜见没有杀人的机会,便打算离去,改日再另寻他法。 “小二,结账。” 话音刚落,一个人从楼梯边窜了出来,“我来,我来。” 夏诉霜警惕地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锦袍男人,隙光剑都握紧了,曹承亮赶紧把银票掏出来,打发走小二,才来得及看向夏诉霜。 “夏娘子!好巧!” 真是她!从那日涤雪园一见后,曹承亮也曾找过宋观穹,想请他牵线搭桥,反正曹宋两府的旧怨他看得很开,宋观穹也不像计较的样子。 但提到他师父,这位世子却断然拒绝了他,不留半分余地,任曹承亮磨破了嘴皮子,许尽了好处,也动摇不了他半点。 这夏娘子也是,连日大门都不出一步,他找人蹲着都见不到机会。 越是这样,曹承亮心里越刺挠,真有的辗转反侧,衣带渐宽的架势。 没想到今日竟真的见到了。 来朱雀大街这一趟真是值了! 见她脸上浮现出困惑,曹承亮忙道:“你不记得了?曹某与夏娘子在涤雪园见过。” 夏诉霜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时周凤西身边确实有一个人。 “曹世子?” “正是在下!” “曹世子有什么事吗?” “只是偶见夏娘子一人在此,特地上来一叙。” 夏诉霜道:“不过无聊,来此看个热闹。” 曹承亮见她又看向热闹的人潮,有心攀谈起来:“今日是徐太师进入回朝,那可是整个靖朝都敬重的人物啊。” 这夏诉霜当然知道,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德高望重,也是杀她虞家一百口的 元凶。 她此时杀了此人,是冒天下大不韪。 夏诉霜缓缓道:“听闻徐太师高风亮节,早年在江南做巡抚,就深得民心?” “是啊,徐太师和那些世家出身的公卿不同,他是一步步从百姓间走上来的,当年知交好友鬼迷心窍,勾结外敌致使第戎军差点直入重镇,也幸亏徐太师大义灭亲,才不致江南二郡大乱。” 徐太师的事迹,就算是曹承亮这个草包也能娓娓道来。 隙光剑紧紧握在手中,夏诉霜耳边又响起那日火把点燃屋舍、还有无数亲人哭叫的声音。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隐没杀心。 曹承亮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上回在下与夏娘子一见如故,还未来得及交个朋友,” 说着伸手请夏诉霜再入座。 她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了下来。 “曹世子看起来与徐府私交甚深?”她状似随意问道。 “夏娘子对徐府的事有兴趣?” “世人常爱窥私,我在山上住久了,对高门世家的事半点不知,今日听曹世子一说,真是觉得有趣。”她撑着脸,流露出一丝天真明媚来。 曹承亮的魂儿一下就丢了,“夏娘子想听,曹某当然知无不言, 说起来,这位徐太师还是位孝子,为了赶徐老夫人的八十寿辰,连腿伤都不肯先养好,一路奔波跋涉回来。” “他受了伤?” “是啊,听闻是与南疆王和谈之中遭了刺客,也是徐太师得上天庇佑,才大难不死,还得建奇功。” “要是他死了,会怎样?” 曹承亮登时咋舌,这夏娘子说话怎如此莽撞。 “可不能乱说,徐太师是朝之肱骨,他死了,当然就……百姓就失去了一位好官。” “这样啊……” 夏诉霜望着下边已经要走尽的队伍,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我到建京来,时时听闻徐太师的事迹,想必徐家也是家风严正,诗礼传家之族吧?” “这是自然,徐家子辈要么在东宫学馆,要么在国子监,将来都是前途无量的,曹某不才,和宋家公子亦是知交好友。” 她眼中浮现一丝向往,“诉霜初来乍到,听了这么多徐太师的事迹,何时若得瞻仰一回,也不枉来建京一趟了。” 曹承亮腹诽一个老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当着夏诉霜的面,他可不会直说。 但徐太师连他这个世子都不见得赏脸见,哪会见一个平头百姓,就算是宋观穹的师父,也不可能吧。 夏诉霜自然知道,她暗示曹承亮,“徐家老夫人后日就要办寿宴了,不知有没有给曹家送帖子?” 曹承亮挠了挠头,“帖子虽然送到了,倒不在我手中的。” 这么重要的宴席,都是他母亲去的,就是带上他,曹承亮也不敢多带一个人。 “这样啊。” 夏诉霜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双眼睛里明白写着遗憾。 曹承亮哪舍得她失望,忙道:“不过半个月后是徐家小公子的冠礼,之后还有折春宴,倒是专门请了在下,届时……届时说不准能见到徐太师。” 她明白一个折春宴徐太师不大可能会参加,不过夏诉霜的目的也不是要在宴上看到人,而是查清太师府的布局,届时才好动手。 夏娘子可愿同我一道前往?” “我?我能去吗?”她好像有点受宠若惊,偏偏眼中又满是期待。 曹承亮心口一热,哪里还管这么多,满口就定了下来,“当然,夏娘子是宋世子的师父、曹某的朋友,一个宴席罢了,有什么去不得。” “那我就借世子的光去见见世面了。” 说定此事,夏诉霜又听曹承亮闲扯了些有的没的,才找借口告辞。 下了大堂,她将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 账房一愣:“这位姑娘,您的账曹世子已经结过了。” 她回头莞尔一笑,“我真心交曹世子这个朋友,怎愿世子埋我茶钱,今日相谈甚欢,我认下曹世子这个朋友了。” 旋即戴上帷帽,牵起毛驴离开了。 曹承亮被这一笑勾得二魂丢了七魄,哪里想得明白,一直跟到了门口,直看到那抹倩影消失于人海之中,脸上还带着痴痴的笑。 夏诉霜转过脸,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直至空白,任由毛驴儿驮着自己寻路回去。 满嘴违心直言,拙劣不堪的勾搭,让她对自己产生一丝自厌的情绪。 “等杀了他,我不要留在这儿了!” 刚在心里叫嚣完,一只手就搭在她肩上。 夏诉霜心头一凛,隙光划出半圆敲向来人,又被牢牢握住。 她本想回招,在看见周凤西那张脸时才停住了,“怎么是你?” 周凤西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甚至带着隐忍已久的怒气,“不然你想让谁来?” 徐玟回京声势浩大,他并不想出门,但曹夫人今日请了媒人来,要找曹承亮时,才知道他一夜未归,连忙派人去找。 整个曹府都出动了,周凤西在京中,听到了动静不好闲坐,就一道出来找。 人倒是让他在朱雀大街旁的酒楼上找到了,旁边竟多坐了一个夏诉霜。 不是不记得在涤雪园时曹承亮的觊觎,现在周凤西一看他那个死样子,就知道夏诉霜是给了什么甜头。 他心里跟狼爪子挠似的,干瞪眼了很久,才在夏诉霜离开的时候,上去问了曹承亮,知道了些前因后果,把人打发回去了。 周凤西不跟着曹承亮走,捶了一拳门柱,还是跟了上来。 一看见她的脸,他就没好气:“我刚见你同曹承亮有说有笑的,倒是不知,剑仙何时这般长袖善舞了?” 夏诉霜一下就被他激起了气,将剑鞘一砸,“滚开!” 她还生气! 刚刚对别人笑得那么灿烂,现在她还生气! 周凤西胸膛起伏,憋出一句:“不是你说的,不再相见吗?” “是我说的,可现在是你自己追……” 周凤西夺过话头:“你和曹承亮有牵扯,若是他日嫁入曹家,咱们也算亲戚,岂不是逢年过节还要走动,如何不见?” 她微微睁大眼睛,被周凤西的话吓住了。 继而怒火更胜:“周将军多虑了,我谁都不会嫁!” “此言当真?” “这话我摔这儿了!”她气得头晕。 周凤西突然笑了,“算了,想嫁就嫁吧,你将来一定能遇见心仪的,不要和我斗气。” 他不忍见她孤单一世。 “多事!” 夏诉霜扯着毛驴走了。! 第 23 章 春宴(捉虫) 太庙之前,皇帝衮冕金饰,垂珠十二旒,十二章,天子之尊,不怒自威。 徐玟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在皇帝阶前跪了下去, “老臣幸不辱命,西南百姓得陛下裨龙军护佑,民生安泰,可得三十年太平,臣还请回了西南圣物,呈献陛下,四万列国,山河万里,皆归于陛下执掌。” “爱卿快起!” 皇帝令左右扶起徐汶,又看了一眼锦缎之中的那团碧鳞琥珀,回头问一众儿子,“你们觉得这圣物,该安放在何处好?” 三皇子略微思索,上前躬身道:“斜月观中的三清圣水,或可洗去苗地未明之厄。” 太子道:“方寸大师佛法高深,可请他为圣物开光除晦。” 其他一众皇子也多是赞同二人说法。 皇帝问徐玟:“徐太师,你觉得呢?” 徐玟笑意里掺杂了行路和受伤的疲惫,“老臣才归家不过一刻,这一位大师一位天师都不曾听过,不过臣在西南之时便已查验过此物,一路也是同吃同睡地看着,臣以为这苗疆的圣物并无恶咒,不过为防万一,老臣觉得,就依旧例来吧。” 靖朝开国一来南征北战,打过周边的无数小国,这种一国之宝也不是没收上来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传闻都有,靖朝没有不敢收的。 不过是放护国寺驱驱邪罢了。 皇帝道:“一颗珠子而已,保不了苗地的昌盛,也影响不了我大靖的国运,从前怎么处置的,这个也怎么处置,老三,就交给你了。 “儿臣遵旨。”三皇子跪下领旨。 而后皇帝走下台阶,揽着徐玟的肩,“爱卿,朕在明池宫置宴,为你接风洗尘,顺道让医正瞧瞧你的腿,走吧。” “臣谢陛下隆恩。” 君臣离去,留下一堆儿子面面相觑。 五皇子痴痴吞吞道:“那就是请斜月观的天师了?” 三皇子轻轻扫膝,“不须拿主意,父皇的话你是听不清吗?” 太子望着碧鳞琥珀,一语不发。 领着奉宝的宫人经过的三皇子,特意在太子面前停住,“原该是兄长的差事,但东宫事务繁忙,父皇才将此任交予了臣弟,兄长不会生气吧?” 太子未受挑衅:“一切听凭父皇安排就是。” 回到东宫,太子章晔看向宋观穹:“观穹,你说父皇为何要把这差事交给老三呢?” 宋观穹道:“殿下将科举办得完满,又肩膺吏部差事,,万事未有差错,陛下怕是担忧太子辛苦。” “你也拿这话敷衍孤?”太子不满。 “圣心难测,陛下正当盛年,阶上站一块儿的都是年轻强壮的儿子,从不能总是偏爱一人。”宋观穹自觉已经说得明白了。 太子漠然道:“便是儿子多,也只孤一个是太子,是储君,将来名正言顺承继大统之人。” 他看不明白,宋观穹也不再说,沉默下来。 “你说他真会请斜月观的三清圣水?” 陛下说遵旧例,三皇子就不会更改。 ?忘还生的作品《负师恩》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旧例都是二十年前了,难道还能把死掉的护国寺主持挖出来?” “总归还是在护国寺,请老主持的徒弟来,也是一样的。” 太子冷哼一声,“最后还不是要归入佛门,老三费心拉拢的钟天师,不会有一点用处,现下还费心避开方寸大师,两边得罪罢了,过了这一次,孤定要让他看清自己的位置。” “殿下,裨龙军已回,这皇城更是固若金汤,三皇子再是得意,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 裨龙军回来,与老三无益,于他又有何益呢? 章晔自小被封为太子,被唤“太子”已有十三年之久,怎的父皇还没有半点退位之相呢? “裨龙军一回来,父皇手里的人手又多了,孤东宫的势力不显,如何能占得先机呢,观穹,国公那边可有消息?”他又惦记起了定国公府的兵权。 “父亲不会带兵踏出边关一步,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太子既然听不明白,他也无心奉陪。 太子想留,又不知还要说什么。 自己看重宋观穹,反而纵出他如此态度,太子如何不气恼。 宋观穹起身走出了大殿之时,东南角引路的内侍见他出来,站住了脚。 跟在后面的人高大壮硕,隐在屋檐的阴影之下。 他也不看,好像知道来的是谁,笑了一下,径直走出了东宫。 那厢未露脸神秘人进了东宫,与太子密聊了一个时辰。 而后,殿内隐约传出的说话声变得激动而喜悦。 — 半个月后。 晋国公主的婚期越来越近,偏偏这时候,突然传出了皇帝身体抱恙的消息。 她的婚事也愈发紧锣密鼓,存了给皇帝冲喜的意思。 将为新妇的晋国公主坐在马车之中,面上没有半点喜意,她掀开帘子,“这就是那位女师父住的地方?” 她这阵子时时被盯着,连出宫都难。 宋世子身边的人事早已查出来,却生生耽搁了大半个月才出来。 宫婢道:“是。” 先前晋国公主派人去查与宋观穹有往来的女子,找来找去,也只有一个刚到建京的师父,还有一个西越侯府嫡女的师妹。 晋国公主下意识觉得那个年纪相仿、门当户对的师妹是宋观穹的心上人,不过如今项小姐人并不在京中。 但离京之前,此人就常去国公府,让晋国公主更肯定心中猜测。 既然项小姐不再,她只能先来拜会一下宋观穹的师父,看能否拉拢一二。 车帘外远远见一个不起眼的门脸,沉棕木门被打开,一个紫袍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的女子走了出来。 晋国公主远远看着,仍能瞧出那女子姿容脱俗,气韵内敛,并无半分山野之气。 宋世子的师父这般年轻? 她有些不敢信,问道:“这就是宋世子的师父?” 宫婢回道:“听闻宋世子的师父只大他五岁,这似乎……对得上。” 说话间,女子就上了曹承亮的马车,二人相携离去。 晋国公主皱起了眉,“她竟与曹承亮往来。” 曹承亮在建京名声可不好,宋世子的师父却和他厮混在一起,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况且宋曹两家从无往来,这女子难道要打破此例? 她凭什么? 宫婢说道:“奴婢听闻杨夫人原是打算将她说给自己的弟弟,她却说自己已有婚约,拒了和杨夫人提的婚事。” 晋国公主一下就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一个百器监监丞,怪道她看不上,原来是勾搭上了曹承亮,为了攀附高门,连这样的谎也能撒得出来。” 山野出来的女子,谁不会被建京的富贵迷了眼睛,可她偏偏是宋世子的师父,这般行事,定会污了世子声名。 “让人跟上去瞧瞧他们要去哪儿。” “是。” 晋国公主难得出宫一趟,接连扑空,懒散地挥了挥手:“回宫去吧。” 鸾驾掉转,只是还未进宫门,跟随的人就回来了:“曹世子带着那位女子去了徐家的宴会。” “徐家的宴会?” 还以为他们是私会,没想到如此光明正大,难道里边有宋世子的授意?还是说她弄错了人? 晋国公主略微思索,便叫转道徐家,“本宫也去凑凑热闹,顺道,将宋世子也请过去,看看这位女师父,做的什么勾当。” 宫女忧虑道:“公主,上一回用东宫的牌子请过……世子怕是不能轻易相信了。” 晋国公主理了理袖子,“去徐家罢了,他有什么好顾虑的,不来也打紧,他不来,便是不在意这个师父,本宫也没有拉拢这个女武夫的必要了。” 话毕,又让人去打听宴上都去了什么人。 — 夏诉霜一出门就觉察到有人盯着这个院子,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远处的车马刻意藏着身份,瞧不出来历。 她也不多理会,对眼前人道:“让曹世子久等了。” “不久不久,在下也是才来。”曹承亮绷直了脊背,暗自打量了她一通。 没想到夏娘子会穿男装出来,不过倒另有一番清丽俊秀的滋味。 “夏娘子,请。” “请。” 他伸出的手被忽略了过去,夏诉霜径直上了马车。 一路上曹承亮都在说着赴宴的都有什么人,还有一些酒宴上的规矩,夏诉霜有求于人,反应给得恰到好处,场面不至于冷下来。 原本平稳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了。 曹承亮掀帘子为随从:“怎么回事?” “前面一大群人堵住了路,好像是吵架。” 曹承亮催道:“去看看,无事就让他们都散去吧。” “是 。”随从挤进人群,很快又小跑了回来,“是几个和尚和几个道士打起来了,堵住了路。” 曹承亮问:为何当街打架? ?想看忘还生写的《负师恩》第 23 章 春宴(捉虫)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听闻是一官员家中死了老太爷,当家的官老爷请了和尚来做法事,但老夫人非要请道士,结果出了差错没有谈好,今日两边都来了,不知道是谁先砸了谁的家伙事,就打了起来,一直打到街面上,堵了路,如今金吾卫已经来了,马上就能过去。” 和尚和道士打架? 夏诉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修行之人也要抢生意?” 曹承亮了然,跟她解释道:“有银子谁不赚啊,靖朝的佛道之争由来已久,几年就常有高僧老道开坛论辩,互有胜负,不过圣人英明,并未将其中任一奉为国教,百姓信的也驳杂,不过像这样直接打起来的,还是头一次见呢。” 夏诉霜只记得国公夫人是信佛的,但也仅此而已,这些教派争斗听一耳朵就罢了,神神道道的事,她没有半点兴趣。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金吾卫就来将人领走了,他们的马车继续往前走。 到时,徐府门前已经停满了马车。 三公之一的徐家,是当朝顶天的家族,人人都提着贵重的贺礼赶早来,天还未亮门前已是络绎不绝的人,宾客唱贺礼的嗓子都要哑了。 夏诉霜和曹承亮到时,明堂里已经站满了人,二人站在最边上,一点冠礼的场面也没看到,只听到赞者的只言片语。 曹承亮说道:“我刚刚从缝里看了一眼,太师现在就坐在上首呢。” 小儿子的冠礼,他是要来担正宾的。 夏诉霜穿着男装就是为了方便行动,她看向正堂的方向,凭借纤细的身型从缝隙之中穿行,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无遮无碍的望见了坐在上首的老人。 十四年之后,夏诉霜重新见到了他。 那日火光里持刀斩杀父兄的人影,有了清晰的脸。 耳边的所有声音顷刻见全被夺走,换作长长的蜂鸣。 看到了—— 原来凶手长这模样。 她的剑终于有了所向之处。 可惜此时没有带隙光剑,也不是一个好时机。 夏诉霜只能竭尽全力,装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将这张脸狠狠刻在心里,不容有一丝错认。 徐玟似有所感,看向右手边的人。 人群里有很多张脸,眼睛看向不同的地方,他注意到了一张雪白的脸,穿着男装,但仍看得出是个女孩儿,和她柔和得没有杀伤力的目光,带着好奇往这边看。 这样的视线再寻常不过,徐玟没有多加理会。 冠礼结束,他就离开了。 夏诉霜同他对视一眼,手指轻颤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人潮慢慢地退去,她的手突然被人拉住。 夏诉霜紧绷的身子抖了一下,立刻看去。 曹承亮低声责备:“你方才怎么乱跑,要是 冲撞了什么人怎么办?” 她的脸无比苍白,定定看了曹承亮许久,看得他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才开口:“我只是被人……挤到了这儿。” “是吗,那你这脸色……是怎么了?” 夏诉霜抽出自己的手,交握在一起,“刚刚人太多了,挤到了……” “这样啊,那没事了,咱们出去吧。”曹承亮搓搓指尖,颇有些遗憾。 折春宴在徐家小公子加冠礼之后,是由徐家长房媳妇主持的,徐太师已不会再出现。 徐府的下人在前面引路,整座徐府非常大,布局规整,越往后走,亭台飞阁,奇石绿潭开始映入眼帘,路也变得曲绕起来。 曹承亮落后一步,止不住和夏诉霜絮叨:“今日徐府来的都是建京城里有身份的人,处处都得讲规矩,说不得见到一个就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当然我爹是许国公,我都得罪得起……也不是,总之,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徐家有几口人?”夏诉霜将一路所见记在心里,突然问道。 “几百口吧,怎么了?” “人丁兴旺,好事。” 可惜凭她一个人,杀不完。 曹承亮有些不明所以,这建京能排到前头的家族,哪家不是动辄百人,根深树茂,才有源源不断的人才支起门庭。 绕过树影扶疏之后,即见一处湖中水榭,上面丝竹笙箫,清歌妙舞不一而足,隔岸酒案齐备,仆从往来斟酒,已有郎君诗兴大发,对着满园春芳大声吟诗,热闹非凡。 徐家小公子见曹承亮来了,迎上前来,“你怎来得这般迟?” 曹承亮道:“路上出了点事,子毓莫怪。” 子毓是徐家小公子新取的字。 夏诉霜穿着男装,在一群郎君之间并不突兀,但她头一次独处于如此多的男子之间,极为不自在。 “这位是?”徐小公子一下就注意到了曹承亮身边的女子。 纵是男装,亦不掩国色。 能和曹承亮走到一块儿的,说不得是平康坊哪家秦楼楚馆里的雅妓。 他这样想,别人自然也这样想。 早在进园子之前,就有公子哥注意到夏诉霜,并在酒宴之间传开了,众狐朋狗友暗叹曹世子又得了什么艳福,还特意带到折春宴上来显摆。 夏诉霜未知众人已在心中轻慢她,只是看到眼前的徐子毓,就想到了阿霁,他还有半年才行冠礼。 眼前这位徐公子比自己大徒弟还要长一岁,却没有阿霁高,她看他也不用仰头。 曹承亮引荐道:“这位是宋世子的师父,江湖上有‘剑仙’的美名。” 夏诉霜行了一礼。 “原来是宋世子的师父!”徐子毓眼中还有几分天真,“定国公竟然给世子请了这么年轻的女师父,可你又是怎么跟曹世子在一块儿的。” “民女一山野村妇,有幸交了曹世子这位朋友,才得见此佳宴。”她语调平淡,眼眸沉静。 徐公子大族养出来的涵养,没有再多相问,但总有狭促的,明里暗里问她和曹承亮的关系。 “夏娘子,咱们都知道曹宋两府不对付,往后,你是站在曹世子一边,还是宋世子一边呢?” 调戏漂亮的小娘子确实比作诗有意思,轻浮的年轻郎君们一听此问,忍不住起哄。 曹承亮连连摆手,让友人们放过他,又忍不住偷看夏诉霜的反应。 这样的声响也惊动了不远处稍高些的出云台。 那是徐家未出阁小姐们的玩处。 今日是公子的冠礼并春宴,原和小姐们没什么相干,但衡安郡主和徐家小姐是手帕交,憋闷了一个冬天,春天终于来了,当然得找个由头好好乐一乐。 媳妇们在园子里办宴,她们就在稍高处的出云台举行小宴,裁布画画,顺道还能悄悄偷看来徐家见证冠礼的年轻郎君们。 天气一天赛一天的暖,仕女们迫不及待换上了春衫出游,春分卷得裙角翻飞,纷扬如蝴蝶。 听到起哄声,女孩儿们不由看了过去。 有小姐道:“那里边似乎有为女子。” “哪个?哪个?” “就站在曹世子身边的。” 女子的肌肤在日光下剔透雪白,眉眼更是有别于男子的柔和清澈,轻易就能认出来。 一位小姐说道:“曹世子如此殷勤,莫不是带了位雅妓来赴宴?” 徐二小姐嫌恶道:“怎可什么人都往徐府带!” “曹世子可是建京有名的纨绔,什么事做不出来……” “嘘——知念还在这儿你,别说了。” 姐妹们看向身后唯一没有看热闹的女子。 曹知念定了亲,自认沉稳许多,况且她早习惯了别人贬损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没有半点动气,只垂目将眼前春景描下。! 第 24 章 打赌 那位损了曹承亮的小姐,踩着碎步凑到曹知念身边,“果然定了亲的跟我们就是不一样,真有当家主母的沉稳呢, 我曾远远见过那位将军,高大俊美,又战功彪炳,还是许国公手下,有国公爷看着,你是是断断不用愁了,将来必定夫妻恩爱,周将军一定万事都听你的话。” 别人说起自己的婚事,曹知念不见多害羞,但显然满意这亲事,一说起唇边就已带上笑意, “哪里好,往后这样好的春光,我只怕无暇欣赏,也得和夫人们一样在园子里忙活了,你们一个个的,还有几年这样自由自在?净管别人的闲事干嘛,咱们自在享乐才好。” 语气听着遗憾,分明是带着对将来的期盼。 衡安郡主也同意,“知念说的对,这年一过,家中也要给我相看了,到时成了亲,哪里还能这样玩,过几日我还要去西山跑马,你们谁去?” “好呀好呀!我想去!” “我也去!” 公侯小姐们很快不再理会那出现在宴上的“雅妓”,各自玩闹起来。 园中,面对爆发出的起哄声,夏诉霜只静静立在那儿,风霜刀剑在前,不折损半分气韵。 她从江湖人那听过更粗俗不堪的话,自不会乱了阵脚。 “我不过是刚出山林的烂柯人,诸事不知,曹宋两府为何会有纠葛?”夏诉霜四平八稳地开口。 她问得真挚,好似真的半点不知道。 刚刚问话的年轻郎君有些咋舌。 当着曹家人的面,他怎好说人家是非,而且个中缘由整个建京心知肚明,却不能将那些权斗公然说出来,不然回家都要挨长辈教训。 夏诉霜眼眸清澈:“郎君怎的不说了?” “这……你装傻就没意思了?” “何为装傻,郎君问我站曹家还是宋家,怎不问我站曹家还是徐家,偏偏要是这两家非彼既此呢?” 他被问得有点着恼,看向曹承亮,用眼神问他,怎么带一个这么能装傻充愣的人来。 最后还是曹承亮解围:“没什么旧怨,就是两家老头子隔得远有些误会而已,夏娘子,我让人带你到女眷那边坐吧。” 她这才一笑:“那就有劳曹世子了。” 年轻郎君讨了个没趣,纷纷散开了。 男女不同席,夏诉霜也不是真的雅妓,曹承亮实不好到哪儿都带着,她由徐府下人领着,到了女席这边。 夏诉霜谁也不认识,被排在了末席,更无人搭话,终于得了点自由,透一口气。 她环望四周,打算寻个由头悄悄溜走,摸清楚徐府的布局。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刚脱身的夏诉霜又被人盯上了。 一位宫婢登上了出云台,衡安郡主认得,这是晋国公主身边的。 那宫婢在她耳边说了一阵话。 “什么,那是宋世子的师父?”衡安郡主重新将目光放在园中。 那 个女子已经坐在女眷席间,无人与之攀谈,她倒没有半分拮据,独自静坐。 晋国公主让她去为难那位女师父,可她不是爱慕宋世子嘛,为何要为难他的师父? 难道是……因爱生恨? 还是说这位女师父随曹承亮一个纨绔赴宴,伤了定国公府的面子,她要替宋世子出气? 衡安郡主百思不得其解,但晋国公主的吩咐,她不得不听。 这一声也引起了小姐们的关注。 “宋世子怎么了?” “他来了吗?”钱家小姐往男子席那边张望。 一说起宋观穹,几位小姐都跟被动静惊起的鸥鹭,张望个不停。 衡安郡主迈出几步,指着夏诉霜道:“那就是宋世子的师父。” “啊——?” “刚刚不说是雅妓吗?” “不会吧,宋世子的师父……不会吧。” 任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年轻女子竟是位女武夫,还是乡野出身,怎能教出……宋世子那样一个饮冰濯雪、风姿端华的人物来呢? 听到曹承亮带来的人身份有疑,曹知念也停了笔。 哥哥带一个雅妓来玩闹,她不会有任何反应,但这女子和定国公府有关系,她就不得不上心了。 衡安郡主袖子一挥:“走吧,画画有什么趣儿,咱们去瞧瞧新鲜,看看什么叫——女武师。” 这女子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晋国公主,待会她倒霉,可怪不得自己。 在场的女子里她地位最高,想做什么大家也只有附和跟着的道理,一听这口风,就知道是要去找麻烦了。 再想想刚刚来的宫婢,更明白了这是晋国公主的授意。 那位女师父没好果子吃了。 曹知念担心这是定国公府使的美人计,自家兄长将人带来,难说不是受了蛊惑,她也跟着走下出云台,以防万一。 十几位玉冠华裙的妙龄少女拾级而下,教人眼前一亮,满园春色都烂漫了几分。 徐府的少夫人唤了一声:“唉哟——你们怎么下来了,想要什么吃食,吩咐下人来说一声就好了。” 她精明强干,长袖善舞,看未出阁的小姐们一下全出来了,以为是出云台上缺了吃食。 夏诉霜听声看去,是一群兰闺女儿,蛾眉横月,蝉鬓迭云,正是年华正好,令人欣羡。 “我们只是在上边待得无趣了,下来和嫂子夫人们说说话。”徐二小姐拉着嫂子的手走到一边。 衡安郡主径直朝夏诉霜走来,“倒未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小姐?” 夏诉霜不知她是谁,但从衣饰能瞧出是这群贵族小姐里地位最高,她起身行了一礼,“民女姓夏,无家无门,只是随曹世子赴宴罢了。” “我是衡安郡主,你一个人在这儿枯坐着,不无聊吗,不如随我等一道在这园子里逛一逛?” 夏诉霜原还想找借口离席,衡安郡主就来开口,可以说正中下怀,但她天生 有剑客对危险的敏感,这些贵女们无缘无故来亲近她,未必安什么好心。 民女粗鄙,怕不懂规矩,冒犯了郡主。 ⒆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一块儿玩乐而已,要什么规矩,走吧。” 说完就朝园子深处走去。 这是要强行带她走的意思,夏诉霜既推拒不得,只能跟在她们后面。 “夏娘子是如何跟曹世子相识的?”衡安郡主让她跟着自己身边,状似闲聊。 “涤雪园中一见如故。” “正好今日曹世子的妹妹也来了,你与曹世子一见如故,可认得她?” 曹家小姐? 便是周凤西要娶的……曹家小姐? 夏诉霜忍不住看向那些少女,却不知哪一位是曹家小姐,不过其中一位,妆饰较别个简素些,气度沉静,且目光似乎一直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打量。 和她对视上,不笑,也不挪开。 曹知念确实在打量她,也不打算开口陈明身份,她不喜和这种身份复杂的女子结交。 夏诉霜收回目光,不卑不亢道:“民女并不识得曹家小姐。” “她同曹世子是亲兄妹,长得有些像,要不你再仔细猜一猜?” 夏诉霜听明白了,这是在戏耍她。 正要开口,细石路的拐弯后传来喊声,“郡主!郡主留步!” 随着喊声跑出来的,是曹承亮。 他原是担心夏诉霜在女席这边失了规矩,才请了一个小丫鬟看着她,谁知才没过多久,小丫鬟就过来说,她被衡安郡主带走了。 曹承亮怕出什么事,匆匆就跑过来了,脑门上还挂着汗。 “夏娘子头一次来这样的宴席,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曹知念这时终于站了出来,教训兄长:“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就随意带来徐府的宴席?” 曹承亮呆了呆,能是什么身份,总不会是刺客吧。 “这位……这位是宋世子的师父,江湖上很有名的……剑仙,对!剑仙。”他赶忙引荐起来。 看在宋观穹的面子上,郡主也该放夏诉霜一马。 他说完了还偷偷看了自家妹妹一眼。 结果曹承亮的的话只是引起一串轻巧的笑声。 笑的是衡安郡主。 “她是剑仙?” “还江湖?” 一听到“剑仙”二字,一些小姐们互相看了看,咬着耳朵,都压不住唇角那一丝笑。 衡安郡主止了笑,请教道:“女师父长得这样好看,不知道这‘剑仙’的名头在‘剑’上,还是在‘仙’上?” 夏诉霜答道:“民女当不得‘剑仙’之名,只是山野之人无聊乱传罢了。” “女师父,你的武功怎么样,能跟男子打吗?”又一位小姐饶有兴致地问道。 还不待她答,另一个又说:“夏娘子,给我们表演一下吧!” “就是啊,夏娘子,要 是赢了,我这支簪子给你。” “我的手钏更好,要是赢了,这手钏就是夏娘子的了!” 好似一群天真的女儿家,莺声燕语地争执着什么有趣的事,实则吵过乌鸦。 夏诉霜看她们刻意的表演,再借此而贬低自己,实在生不起气。 眼前这群闺阁小姐们,地位尊贵,珠围翠绕,进出呼奴携伴,说是看遍了天下的奇珍好物,所谓的眼界也只是哪间首饰用了什么料子,园中哪株花更为名贵…… 家族还在,她们的柔弱就有一个匣子好好保护,家族倾覆,她们没有半分承受之力,顷刻就要破碎。 她们是长在树上的果子,要么被摘下,要么烂在地里,夏诉霜当然不会生果子的气。 真气了,挑一两个,半夜潜进府去把人杀了就是。 她随意想到。 “夏娘子,本郡主找个侍卫和你对打,赢了,方才那些都是你的,你意下如何?”衡安郡主兴致勃勃地问。 夏诉霜只偏头问曹承亮:“我是山野村妇,不懂京城宴会的规矩,还是请曹世子告诉我,来客还要登台表演吗?” 当然没有这个规矩,但曹承亮不敢得罪郡主,便只能含糊道:“只是女儿家的打闹,表演一下,也不耽误什么……” 就吃下这个亏,息事宁人多好。 衡安郡主见曹承亮帮的是自己的腔,掩袖笑了一下。 “对啊!怎么女师父的架子这么大呀,是嫌我们女眷浅薄,看不懂你的三招两式?就是输了,也不要你做什么。” “我是师父,不是武夫,只会授人技艺,不会上场打架,不如你们把我徒弟请来?” 她的徒弟不就是宋世子,但现在谁能把宋世子请来啊。 见她一再推辞,衡安不笑了,“夏娘子看来是不想给本郡主面子了?” 夏诉霜装傻到底:“逼迫赴宴的客人武斗就是高门要的面子?” 有人义愤起来:“你怎么敢这么和郡主说话!”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曹承亮双手合十,“别别别,一件小事而已,犯不着生气,而且让一位女眷和男子对打,要是外头知道了,也不好听。” 可惜晋国公主有吩咐,衡安郡主今天非要夏诉霜出丑不可, “今日你要不应,那就证明宋世子的武功与你无半点干系,这好徒弟虽然记在你名下,实则武艺为白祈山人所授,你占个虚名出来招摇撞骗也就算了,还随意跟男子往来亲近,岂不是辱没了宋世子?” 夏诉霜有些意外:“郡主认识我师父?” 衡安郡主确实听祖母说过,而且杨氏对外说的,也是其子拜在多难山白祈山人座下,现在冒出一个女师父来,还如此年轻,衡安郡主内心对夏诉霜没有半分信服。 “废话少说,你到底是不是招摇撞骗?”她耐心告罄。 曹承亮尽力在其中斡旋,“男子和女子的气力本就不同,让夏娘子大庭广众和一个男子扭 打……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那这样吧,咱们找两个武艺相当的侍卫?_[(,夏娘子你教其中一位几招,就当他是你的徒弟了。” 衡安郡主这主意,又是另一种为难。 人选怎么挑,两方实力如何,一时半刻能教什么东西,她教的人是否有资质,又会不会听她话,打斗会不会故意落败,全无保障。 只要她有心算计,夏诉霜没有半分胜算。 但夏诉霜却答应了。 今天这一劫左右是避不开了,她只道:“好啊,速战速决吧。” 徐二小姐适时开口:“今日府里处处是人,不如去缀锦山庄那边吧,清静些,还有看台,免得烟尘脏了衣裙。” 僻静些的地方,才好欺负人。 “客随主便,走吧。” 郡主一声令下,前呼后拥着去了缀锦山庄。 所谓的缀锦山庄,背靠着一片高逾三层的石壁上,花藤自石壁垂下,春来花影扶疏,是为“缀锦。” 石壁前建了围台,是饮宴时用于观赏歌舞的所在,如今两个挑选出来的侍卫就站在下边。 “夏娘子,你挑个徒弟吧,可别教太久,让我们好等啊。” 夏诉霜随意点了一个,“就你吧。” 被点到的侍卫偷偷看了徐二小姐一眼,他们早被交代了过了,谁被这女师父选上,谁就要佯输。 夏诉霜捡起一根树枝,在掌中敲了敲,“挥几刀我看看。” 侍卫挥了几刀,她道了声“不错”,然后指出了他出力的错处,树枝敲在关节上,侍卫不由得又挥了几刀,暗自惊讶。 看她教得有模有样的,围台上高坐的人有些不屑。 “切,还在装神弄鬼呢,就教这一时半刻,能教出一位高手来吗?” 夏诉霜随意指点了几句,最后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一会儿教不了你什么,不过我师门有一秘术,待会儿你什么都不必管,我请仙逝的师父上你的身,祝你赢得此局。” “啊?诶——”侍卫没听明白。 “行了,就这样吧。”夏诉霜丢了树枝,回到看台上,特意挑了个最边上靠下的位置观战。 衡安郡主和徐二小姐对视一眼,才吩咐道:“那就开始吧。” 夏诉霜斜靠着禅椅,打了一下哈欠,好似怡然自得,根本不担心下面的事。 曹知念冷眼看这女子装模作样。 下人敲响铜锣,比斗开始。 夏诉霜的“徒弟”出剑迅速,如平地踏风,将对手都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才想起提刀迎战,谁知道对面的刀来得角度刁钻,差点砍断他的手,又一脚把他踢下了演武台。 比斗结束得…… 简单、迅速。 出人意料。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更没一个看得清里面的门道,另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被撂倒了? 侍卫看着手上的剑,还不敢信自己的本事。 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袖子和裤脚,带着他出招,他茫然看向观战台,那教他的女子仍旧安坐,没有挪动一下,仿佛万事不关己。 这位女师父,真的请她师父上身了?侍卫打了个冷战。 夏诉霜在她们傻愣的工夫,借着袖子的遮掩收了丝线,重新缠回腕上。 不打快点,可是要露出马脚的。 她不再看下边的状况,朝衡安郡主悠然说道:“赏赐就不必了,若无别事,民女这‘一刻之师’暂且告退。” 说完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自己今日来徐府打探情况,不是和这些小姐打闹的,下一次进徐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能再耽搁了,她要借机去查探一番。 那些小姐们见此战果,都有些不敢相信,不解看向那位将士兵找来的徐二小姐。 徐二小姐面色尴尬,她确实吩咐了那个侍卫不必认真打,谁知道他突然这么厉害。 — 徐府外院,晋国公主仍旧在马车中安坐。 宋观穹不来,她便不露面,更不会为那被欺负的夏娘子出头。 等到日影东移,匆忙的马蹄站定,“禀告公主,宋世子正在赶来徐府的路上。” 晋国公主这才慢悠悠地扶着宫婢的手起身,“看来这女子确实得世子几分看重,走吧,本宫去给她撑腰。”! 第 25 章 教训 “外头那么热闹,小姐们在玩什么呢?” 老晋王妃和徐老夫人拉了会儿家常,听到一阵哗闹声,不解问道。 徐老夫人道:“听着像在缀锦山庄的那边。” 徐府一个小公子的冠礼,老王妃原不必来,她不过是带着怕闷的小孙女来找手帕交,顺道和徐老夫人唠唠嗑罢了。 是以老王妃和徐老夫人并不与宴,只是在后头僻静的园子走一走,说说话。 “你去看看衡安在干什么。”她打发身边的老嬷嬷去看。 老嬷嬷依言走了过去。 缀锦山庄那头,衡安不让夏诉霜走,“站住,你!你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术?” 夏诉霜实在无奈,到底还有完没完,她回头,把手一摊:“民女的‘徒弟’不是赢了吗?郡主还想要如何?” 衡安断然道:“这比斗不对,你舞弊了!” 夏诉霜:“哪里不对?” 真要衡安说,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但那侍卫就算被教成神仙了,也该故意输下去才对! “郡主没学过武功,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我挑的这徒弟骨骼清奇,又有底子,只提点两句,就能有大进益,郡主为何笃定他不能赢呢?” “因为本郡主……”她猛然住口,差点将自己舞弊的事说出去。 旁边的徐二小姐帮腔:“反正你肯定捣鬼了,耍我们玩,知道是怎么罪过吗?” “不知,郡主找哪位神仙判一判吧,民女先走一步了,回席的路可是这一条?” 说完,人往旁边的小道上一闪,不见了。 “诶——等等我啊!”曹承亮在后头无望地喊了一声。 他怎么就牵扯进女儿家的争斗里来了呢。 老嬷嬷刚走到缀锦山庄,就看到一个影子从身边晃过,她老眼昏花,没看清是什么就消失了。 稳了稳神,她朝郡主说道:“老夫人遣老奴来问郡主,在此处玩什么?” “没事,只是闹着玩罢了。” 衡安怕祖母知道自己在欺负人,随便答了一句,就匆匆走了,其他小姐也跟在她后头,缀锦山庄聚集的人一下子作鸟兽散。 曹承亮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道该上哪儿去。 老嬷嬷一头雾水的也不好去回话,便朝曹承亮道:“曹世子,可愿意随老奴去同老王妃陈明经过?” 听到老王妃名头,曹承亮当然不敢推辞。 老晋王妃见老嬷嬷回来还领了一个曹承亮,有些不明白。 曹承亮给老晋王妃和徐太夫人见礼。 “曹世子不必多礼,可是衡安她们又闹出什么事来了?”老晋王妃摆出一副要管教的架势。 曹承亮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反正是老王妃要他说的,衡安郡主的麻烦找不到他头上。 老王妃听罢,竟并未在意衡安找人麻烦的事,只多问一句:“你说白祈山人的弟子,如今就在 府中?” “是啊。” “可知道她往哪儿去了?” 徐老夫人说:“她应是回到女眷的宴席上去了。” 老王妃道:“那就劳教老姐姐让人请这位夏娘子过来了,老身有些事要问她。” 徐老夫人道:“都是小事,咱们也走累了,就到那边的亭子里坐着,等消息吧。” — 夏诉霜还不知道有人在找她,一个人在徐府中穿梭,一路藏起行踪。 她早就想好了,要是被抓到,就借口园子太大迷了路,也合情理。 不过凭她的本事,鲜有人能抓到。 一盏茶的功夫,夏诉霜就摸到了正院,这处暗哨最多也最僻静,一间像是书房,一间是卧房都关的紧紧的,无人时也被看守得严密。 夏诉霜掐算完暗哨换岗的时间,悄悄退回了后院。 晚上她必得再来一趟,换哨的时辰未必固定。 重新回到宴上,还未坐定,就有一个双髻粉衣的女使过来找她,“可是夏娘子,你怎么回得这么晚?” 夏诉霜疑惑:“民女方才在院子里迷了路,请人指路才回到这儿,姑娘有何事?” “老王妃有请,夏娘子快随奴婢过去吧。”女使着急,说着拉住夏诉霜的手臂。 什么老王妃?夏诉霜疑心这又是衡安郡主的把戏,立在原地不动。 女使有些着急:“真是老王妃!听闻夏娘子是白祈山人的徒弟,特意要见您的。” 和师父有关系? 夏诉霜终于抬了步,被女使领着走到了一处花叶掩映的凉亭之中,一位满头银霜,眼神却明亮的华服老人坐在亭中。 徐老夫人已经回去午憩了,老王妃一个人在亭中等着,四面挡风的竹帘都放下了,从外边看不到里面。 见人来了,她笑道:“倒教老身好等。” 夏诉霜只得行礼:“民女来迟,老夫人恕罪。” 老王妃点点头,确是个识礼的,“是老身要寻你,如何能怪你来迟?” “老身认识你师父,是白祁山人,对吧?” “是……” 夏诉霜有些警惕,这老王妃必定和徐家关系必定很好,她说认识自己的师父,有什么目的? “一别多年,你师父可还安好?” “家师两年前便已仙逝了。” 老王妃愣了一会儿,恍惚想起来,得他救助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唉,这么多年老身一直想再请他出山,派去的人却连人都见不到,没想到他就先走了,老身还未还上欠他的恩呢。” 老王妃似生了感慨,絮叨着说起旧事, “当年我怀晋王的时候,后宅闹得难看,一时出了差错,差点落胎,幸得你师父一丸丹药保胎,才平安度过一劫。” “民女的师父曾走遍四海,未想和老夫人也结了善缘,老夫人记了这么久,师父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的。” 夏诉霜应答得宜,老王妃对她越发喜爱。 老身也不和夏娘子你客套了?_[(,其实今日请你来,是想求你一件事,你既是白祈山人的弟子,可学过医术?” 夏诉霜医术十分粗浅,她一心报仇,就只专心杀人一窍,不似白祈山人相面测字、开药问卦无一不精。 “晚辈惭愧,并未习得师父的医术。” “这样啊……”老王妃有些失望。 “老夫人家中有人需求医?”她瞧老王妃气色极好,看起来像是为自己找大夫。 老王妃摇摇头:“老身那小女儿想要一丸保胎药。” 她小女儿嫁到尚书府,多年不孕,今年好不容易害喜,但老王妃不免担心,才想求白祈山人一枚丹药护身,看来希望是落空了。 “保胎之药?” 夏诉霜仔细回想,“师父的典籍之中确实有保胎之方,不过民女并未涉猎太多。” 老王妃又重燃希望,“若有丹方,亦是可以的,当然,王府也不会白拿夏娘子的东西,老身愿酬重金。” 那是师父留下的东西,夏诉霜不愿领受这份好处,“丹方本就是救人的东西,送人便是积善,何须酬谢,那本典籍如今就在民女落脚处,老夫人若想看,着人上门誊抄便好,不须客气, 只是记得试药,师父的药典乱七八糟,需要小心。” “这是自然,那老身明日请人上门借书誊抄,”老王妃道,“即是白祁山人遗方,老身不好白白受了这份心意,来日夏娘子若有所求,老身力所能及之处,必不推辞。” 她说话留了一个气口,若是夏诉霜所求她做不到,那就没办法了。 夏诉霜并不在意,这老夫人态度和蔼客气,她还是愿意与人方便的。 “那个女武夫去哪儿了?” 一声娇戾的断喝传来,打断了老王妃正想说的话。 看出去,就见衡安郡主背着亭子,和一群小姐妹们抱怨。 老王妃想起了曹承亮说的,立刻就想到了这是在说夏诉霜,面上当即有些挂不住。 夏诉霜则反应过来,这位老夫人是那刁蛮郡主的祖母,看她尴尬,嗯…… 自己就不尴尬了。 那厢衡安郡主还在喋喋不休,“等抓到她的,我一定要好好教训她,让她知道,建京不是她一个会三招两式的,就能撒野的地方!” 老王妃起身走出亭子。 衡安郡主还不知道自己祖母出来了,一位小姐先瞧见,拉拉她想让她转身,又被甩开。 “别烦我,不是说没出府嘛,赶紧去找!” 她没办好这件事,晋国公主知道了她就要遭殃。 “你要教训谁?”老王妃声音严厉。 自己孙女口口声声辱骂夏娘子,那自己这个主动与夏娘子攀谈的又是什么? 况且大庭广众之下将话说得如此难听,失了大族教养,老王妃怎会不气。 刚刚还气焰嚣张 的衡安身子一抖,缓缓转过身,“祖母怎么在这儿,孙女刚刚只是……” 话未说完她眼睛就瞪大了,那个女武夫就站在祖母身后? 夏诉霜含笑看她,现在不知道是谁要出丑了。 “说啊,让老身听一听,你还要说些什么!” 眼见祖母要发怒,衡安郡主一句话也不敢说,缩着脖子靠过去。 老王妃到底顾虑面子,没有在徐家对衡安郡主数落什么,只吩咐老嬷嬷:“既然不说,那就是玩累了,送郡主回府去!” “是。” 衡安也不敢异言,只能乖乖跟老嬷嬷走了。 “让夏娘子见笑了,衡安平日里不会这般任性,也不知是什么人教唆她的,改日让她和你认个不是。” 夏诉霜笑着说“客气”。 老王妃告了辞,一群人也就这么散了,夏诉霜生了离去之意,却不见曹承亮的影子,便想走到大门去等他。 走在路上,她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柔声细语。 钱芷兰正和徐二小姐告别:“郡主都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徐二小姐不满:“不是说留下陪我住几日吗,为何要走?” “郡主怕是要禁足,咱们还在这儿玩,教她知道了不好。” 徐二小姐兴致都被坏了,很不高兴,“她禁她的足,与咱们何干?非要跟一个女武夫较劲,也不嫌跌了身份。” 她历来将地位看得重于一切,夏诉霜一个平头百姓,出现在徐府已经让她不高兴,还处处显露出不一样来,更是搭上了老王妃,让她极不舒服。 钱芷兰心直口快:“徐二,你不喜欢夏娘子,是不是因为曹世子?” 徐二一下急了:“你胡说什么!他们一对儿狗男女,在我徐府丢人现眼,我难道还应该高兴吗?” 夏诉霜稍落后一步,将她们的话都听入耳中,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这些小姑娘,怎的生得这般牙尖嘴利,就算再好的脾气,也被招惹得生了不快。 师父常说,不留隔夜仇,平心顺气才能长命百岁。 夏诉霜自然也贯彻此道,不让生气陪她过夜。 她轻身踏上了游廊上,借着屋檐和树杈的遮掩,看到了正在说话的两位小姐。 腕间冰丝抖出,缠住其中一个的手腕,指尖略加挑动—— 啪—— 响亮又清脆的一声。 徐二小姐捂着自己的脸,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打我?” “不,不是啊,”钱芷兰看着自己手,也惊呆了,“我的手自己……” 啪—— 徐二抖了抖打麻的手,她怎么会让自己吃亏呢。 钱芷兰捂住麻痛的半张脸,抖着唇说不出话,刚刚真的不是她打的啊…… 但她不敢打回去,徐二的骄纵不下郡主,钱芷兰不敢惹徐家,只想忍下去。 那只能夏诉霜代劳了,她轻轻扯动丝线。 啪——徐二又挨了一个巴掌。 钱芷兰眼泪都掉下来了,真的是她自己的手在动啊,徐二小姐怎么肯干,又打了回去。 最后一切都乱了,两位小姐啪啪打着脸,女使们姗姗来迟,赶紧把她们拉开,彼此娇嫩的脸立刻布满了斑斑指印。 夏诉霜此时已经收了丝线,静看这这对儿小姐妹反目。 突然,她胸口泛起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夏诉霜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她看向游廊不远处,那儿初发了一丛月华色的小花,不知什么品种,散发着细微难言的气味。 夏诉霜按紧心口,勉强压住作呕的感觉。 奇怪!她从前在山上什么奇花异草没有嗅过,从不会这样。 那花堂而皇之种在院中,不该有毒才对,难道是她身子出了问题。 夏诉霜当即按上了自己手腕,几息之后,一个令人惊恐的事实将她定在了当场。! 第 26 章 争吵 夏诉霜如遭雷击,几l乎不能接受刚发现的事。 以为自己诊错了脉,她又切了一遍,两遍,都是一样的结果。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喝了避子汤的…… 浑浑噩噩的人已经忘了游廊之下的热闹,深陷在恐惧之中。 她一个月前做了一件错事,现在铸成了一个更大的错。 她好恶心! 这个念头让夏诉霜的眼睛瞬间红了,那一瞬间她根本不能接受自己,整个人被深深的自我厌恶攻陷。 游廊之下,钱芷兰和徐二已经被拉开之后,一个比一个哭得惨,其他的小姐赶紧过来劝解,但是一开始就莫名其妙的,谁也说不明白到底是谁的错。 今日的事已经够多了,老王妃出来和稀泥,“总归只是小辈们斗气,不会是大事,先收拾干净吧。” 徐子毓也觉得两个女孩儿闹脾气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打得这么厉害,实在不好看,“好了好了,都先回去擦点药,有什么以后再说。” 没人发现游廊之上还有个人。 夏诉霜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要离开此处,她已经无心理会任何事了,甚至在跃下廊顶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在了草丛之中。 正往前走的人听到动静,转身去看,女使壮着胆子去拨开树丛,就发现了里面的夏诉霜。 她们没看到夏诉霜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以为她是在那儿摔了一跤。 只有钱芷兰觉得不对劲儿,指着她哭,“是不是你在耍我们?”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挨过这样的打,得罪了徐二,也让她害怕,一定得找出一个人负责。 但夏诉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怔怔的出神不动。 脸都被打肿的徐二也急了,推了她一下:“你说话啊!” 老王妃说道:“没看见夏娘子是从草里出来的嘛,她这个位置,能如何害你们?而且看这样子,是被什么吓着了吗?” 被吓着了? 钱芷兰打了个哆嗦,不会刚刚真的有鬼拉她的手打的徐二小姐吧? 顺道把夏娘子也吓着了? — “宋世子来了。” 宋观穹匆匆穿过人群,步履生风,未做一点停留,朝他送去注目的人只来得及看到一张疏离冷漠的侧脸。 “你说话啊!” 宋观穹刚找到师父,就看到她被推倒在地上,听到别人对她说这句话。 方才他已经抓着曹承亮问了经过,此刻听到这些刻薄言语,绷了一路的脸彻底阴沉下。 “住手!” 宋观穹伸手将夏诉霜扶住,看到她的神色,心头一痛。 师父脸色苍白,好似受了什么惊吓,还未回过神来。 宋观穹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以为她被人欺负狠了,却只能硬生生按下立刻把人抱在怀里和询问的念头。 “师父 ……”宋观穹扶她手肘,想把人拉到身后去。 夏诉霜原本像被抽走了魂魄,在宋观穹碰到她的一瞬,才猛然回过神,对上他的脸。 宋观穹想说他来了,不怕。 师父却像见了鬼一样,猛地将他的手甩开。 阿霁什么时候来了! 她一时六神无主,想摸一下自己的肚子,又怕人发觉,攥紧的手关节发白,只能退后几l步,想要转身逃走。 师父的反应和眼神深深刺痛了宋观穹。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他让近山近水过来,把她先带走。 夏诉霜正想逃跑,只要不是和大徒弟一块儿,她跟谁走都行,当即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待师父走后,宋观穹稳住了情绪,缓缓转过身,请教各位,对宋某的师父做了什么?宋某问的,不只是方才。?[(” 他的语气并无波澜,眼里更没了一丝温度,但再傻的人也知道,宋世子动气了。 那些仰慕宋观穹的贵女们不敢冒头解释,都躲在后面假装自己没参与过。 曹知念顶住压力,站出一步,“宋郎君,我们只是女儿间玩闹,听闻令师功夫出众,才想见识见识。” “对啊,只是为了好玩而已……”有位小姐不服气,悄声嘟囔。 “好玩……” 宋观穹低头笑了一声,却是寒霜覆面, “杀人的本事怎么会好玩,陛下也不会因为好玩,就随意起兵,你们要我师父当众表演取乐,怎不去请陛下兴兵打第戎,取取乐? 是,你们不敢,相鼠有礼,人而无体!只认衣冠不认人,千金锦翠堆出这些欺软怕硬的蠢物,若是没玩够,宋某代师在此,奉陪各位。” 贵女们头越来越低,没人吱声。 宋观穹骂得太厉害,爱慕他的那几l位甚至偷偷啜泣起来。 在心上人眼里面貌如此丑恶,她们怎能不伤心。 徐子毓道:“宋世子侍师至孝是好事,只是这般苛责这些小姐们,就不怕得罪了各家吗?” 怎料宋观穹仍未客气分毫,“诸位辱及宋某授业恩师之时,怎未曾想到得罪国公府?” “今日辱及恩师之人,宋某都会记清楚,若不赔礼,改日亲自上门请教,何为教子无方。” 他说过不让师父为高门的规矩所累,今日就是得罪所有人,也得给她讨回这个公道。 其余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难以教人相信,眼前说话半点不留情面的人会是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宋世子。 虽然她们不对在先,夏娘子后来也不知又被谁欺负了,但是宋观穹要为了一人与众世家对抗,还是太过嚣张。 他定国公府在靖国可还没到说一不二的份上呢。 究竟是不怕,还是不顾后果? 真的能为了一个师父做到这个份上? 老王妃看在眼里,倒是欣赏宋观穹这份 维护恩师的心性,虽然过于冲动了些。 她开口平息事端:“各家和睦不会为了一点小事打破,今日不过女儿家的争风打闹而已,方才老身也在,夏娘子先前受的委屈老身已经教训过她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女儿了, 宋世子不如回去问问,夏娘子后来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吧,若是谁又做了什么,再讨公道不迟。” “晋国公主到——” 晋国公主姗姗来迟,边走边说,“什么事值得宋世子这样动气?本宫一来就听见这边吵吵闹闹的,怎么还有人哭了呢?” 虽语调轻松,但看到宋观穹的神情时,心肝还是颤了一下。 宋观穹的皮相是顶好的,不然见惯了好皮囊的晋国公主也不会对他一见钟情,可她从未见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出现过如此凛冽料峭之色,甚至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这种极为罕见的嚣张执拗竟更让人心动。 可惜不是为她。 回想内侍禀报的,一说完夏诉霜随曹承亮来了徐府,宋观穹就立刻动身过来的反应看来,那女子在他心中必定分量极重。 这大大出乎了晋国公主的意料。 方才来时她与夏诉霜擦身而过,近看之后,也吃惊于这女师父的容貌,看起来确实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反倒更惹人怜惜了。 该不会…… 晋国公主定定心神,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她该将注意放在“主持公道”,搏宋观穹好感这件事上来。 早有人候在一边,公主一来,就将事情和盘与她托出了。 晋国公主点了点头,主持起了公道,“这事是衡安的不对,今日老王妃也罚过她了,还有你们!一个个的,改日都要去跟宋世子的师父赔礼……” 宋观穹心里挂念着离去的师父,更无心看晋国公主表演的这出把戏,她话还没说完,他便告辞离去了。 — “宋世子!宋世子!” 宋观穹出了徐府被人拦住。 晋国公主不好追出来,她的宫婢只能来拦住了人,“世子可否等一等,同公主说一会儿话?” “宋某不是傻子,请晋国公主好自为之。” 晋国公主的账,他记下了。 丢下这一句,宋观穹登上了马车。 师父就坐在马车上,缩在马车角落,脸色苍白如纸,显见的状况极为不好。 宋观穹伸手轻碰了碰她的脸颊,长长叹了一口气,“师父,徒儿不明白。” 她为什么和曹承亮有来往,跟他一起去徐府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在徐府遇到了什么事。 “……” 夏诉霜没有回答,从上马车起,她就是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动也不动一下。 宋观穹在她面前半蹲下,手臂放在夏诉霜两侧,以野兽盘踞护食的姿势,直直盯住她。 他甚至怀疑,师父这副样子,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 可是她的衣裳好好的,不过沾了几l片草叶,一碰就红的脸颊也没有什么痕迹。 “嗯……什么?” 夏诉霜突然反应过来有人在跟她说话,赶紧反应,在意识到是她徒弟之后,又往后缩了一下。 宋观穹都怀疑是自己伤了她。 “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她怎么了? 夏诉霜张了张嘴,眼睛有点发红。 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徒弟?一个月前他端来那碗避子汤又究竟是真是假? 要是徒弟算计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信任摇摇欲坠,夏诉霜理不顺怨气,没头没脑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来。” 不该来建京,不该去国公府,就不会有这种错事发生。 等杀了徐玟,她就回多难山去,一辈子再不见人,更不愿见他。 宋观穹问得迟疑:“不该来哪儿?” 夏诉霜不说话,她现在比那日更加混乱,“你先走,行不行?” “我走什么走!” 宋观穹本就着急,到现在耐心已经被她磨没了,索性攥住她的手腕,“那曹承亮是怎么回事?你清清楚楚告诉我!” 他一定要知道,不能有一丝错漏。 “别碰我!” 一被宋观穹碰到,夏诉霜的恐惧全爆发出来,不想答话,只想用力甩开他的手,远离他。 眼前她的反应明显不对劲,宋观穹心中的谜团越凝越大,他的不安开始加深。 从师父来建京之后,她就瞒了自己太多的事,从周凤西……到现在。 师父在他上山之前的人生,于宋观穹来说是完全空白的,这也是他耿耿于怀的事,可就算再旁敲侧击,师父都缄默如深,他就是有心去查,也无从查起。 可她来建京之后,那“前世”竟慢慢显出端倪来了。 先是出现了一个旧相识周凤西,她又不明目的地和曹承亮结交,宋观穹越是一无所知,越是要命的在意。 一切都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慢慢揭开。 师父有什么牵挂、有什么目的?她为什么就不能跟自己说清楚。 宋观穹不肯松手,“师父,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 “阿霁,到了,我……为师先下去了。”她奋力挣开被禁困的手,扶着车壁要下车去。 马车根本没有停,她往哪里下。 “还没到,师父你究竟怎么了?”他将夏诉霜扯回,抱在怀里。 此举触了夏诉霜的大忌,她执拗得推开他的手,又怕拉扯时手肘撞到肚子,发生更不好的事,整个人困窘极了。 “松手,你快点松手!” 不要越抱越紧,不要箍着她的肚子! 强烈的反抗让宋观穹自己也不清醒起来,甚至去解她衣领的扣子,“别动,让我看看。” 夏诉霜急得还手,抬肘击打向宋观穹的肩胛,转身抬手, 啪—— 清脆的响声之后,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胸口都在急促地起伏。 夏诉霜呆呆看着大徒弟的脸,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动手打他。 这么多年,阿霁都很乖,可今天为什么要逼她…… “师父不是故意的。”夏诉霜想摸摸他被打的脸,又顿住了手。 宋观穹垂目看她的手不再动,就是不愿意碰他。 不愿意碰他。 他清润的眼睛晃动了一下,狼崽一样发了狠,抬手扯断她的扣子,“师父既然打过了,就让我看一看安不安好。” 夏诉霜才要平静下的心又急促跳了起来,捂住领口一脚想将他踹开,可宋观穹就是不肯放手,立意一定要看一眼她的身子无恙才算罢休。 “你这逆徒!” 她硬起心肠,“再不住手,我就不认你这个徒弟了!” 这话好像奏效,脊背贴着的高大身形一顿,环住他的手慢慢的放开了。 “师父说的是真的?”宋观穹低低问了一声。 他顶着鲜红的掌印,墨黑的眼瞳像要跌碎的琉璃。 夏诉霜抓紧起身离开,“我本来不想跟你置气,可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清楚?” 她都快哭了,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怎么就不能放过她呢? 看着师父委屈至极的样子,怒气又冲着自己来,宋观穹突然问道:“是不是我们的事让谁知道了?” 眼前的人怔怔看着他,慌乱更甚,宋观穹以为自己猜对了,瞬间便理解了她的崩溃。 打他也就说得通了。 真是这样。 宋观穹的难过立时都散了,反而宽慰师父,“没事的,是谁知道了?徒儿都会处置妥当的。” 只要她肯好好跟自己说清楚。 宋观穹的算计又开始运转了起来。 “没有!” 说完就朝外头喊:“停车!” 宋观穹哪里肯放她走,直白问道:“师父到底还是在意和徒儿做了男女之事,是不是?” “谁教你这样说话的!”夏诉霜脸都气红了。 “不是你说的!我们忘了那件事,还和从前一样亲近?” 见夏诉霜没有立即下马车,宋观穹又循循善诱:“没事的,师父不想听外头的闲言碎语,徒儿就给师父找一处更安静的院子,认识我们的人没几l个,也闹不到师父面前,一切都好好的。” 她沉默良久,说道:“阿霁,你长大了,该知道男女有别,往后,一分一寸,都不要碰我。” 在她说话时,宋观穹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 说完话,夏诉霜掀开了车帘。 马车停住,外头几l句说话声后,归于安静。 “主子,还回卫率府吗?”近水在外头小心请示。 宋观穹就坐在那儿,深深的疲倦压在眉头,“查,把师父这段日子见的所有人,都查一遍。” 近水只能领命。! 第 27 章 轻狂 皇宫之中,皇帝披着玄色龙纹外衣,一手搁在脉枕上,一手将鱼食轻捻进白瓷大缸中。 若空悬在鱼儿一下有了活气,争相夺起了食儿。 “小十又去闹宋观穹了?”皇帝边问,边咳嗽了几声。 老太监道:“公主再过不足半月就要出嫁,看来还未对宋世子死心,才闹了这么一出的。” 徐府的事已经传回宫里了,宋观穹能看出端倪,皇帝又怎么看不出来呢。 皇帝哼了一声:“不死心又怎么样,宋观穹跟她没有缘分。” “陛下疼爱公主,为她选的郎婿一定是最好的,将来公主定能体察陛下的爱子之情。” “徐府的事闹得不好看吧。” 老太监笑道:“都是小辈,闹破了天也只是哭哭啼啼那点事,况且宋世子的师父确实没受多大委屈,不过宋世子反应太大,几家都往宫里说,世子太过轻狂了些。” “轻狂得好啊,年轻人不轻狂怎么办事呢,这不才轻狂了一次而已嘛, 朕如今身体不好,底下的人一定是要闹的,宋观穹先闹,往后一路闹下去,别人未必注意得到他,往后就瞧他自己的本事到哪儿了。” 老太监并不知道皇帝对宋观穹到底是何打算,但要说那位世子轻狂,他是不信的。 伺候御前的哪个不是人精,一眼眼睛不毒辣是活不下去的,宋世子刚回京面圣那会儿,老太监就看出来了,此子断不是一时惊艳便归于寂寂的人物。 建京养出来的少年郎君,受教再深,总有世家带出来的轻傲,如翠竹当风,实则支不住事儿,可这位世子是一方青石,端方厚重,风雨不改。 他洞明世事,不会多走一步,多说一句,性子、出身、本事都挑不出错,注定要在建京城步步高升的。 只是有时难免风浪太大,青石要抵住也不是易事。 宋世子得证明自己站稳了,才能扛得住后面的事。 可惜宋家已经有了个宋国公,更上一层楼,不是好事。 宋世子要走的这条人臣之路,注定充满荆棘。 这次剑走偏锋,不知辟不辟得出一条青云路啊。 那厢医正才收起脉诊,跪地回话:“陛下常年为国理政宵衣旰食,又兼早年南征北战留下积劳,阳虚气率,首以补正为要,不可忧劳太过。” 皇帝放下鱼食,叹了口气,“那这阵子就让太子忙一点吧,三皇子在护国寺主持完苗地圣物之事,让他辅佐太子,也看看朕的儿子们历练出来了没有。” 他眼中不见半点对大权的贪恋,好似真的要静养一阵。 老太监送医正出了殿门。 宫门之外,灯笼找不到的角落有人影耸动。 医正走在回太医署的路上,外宫的路像树干一样,分出无数树枝一样的小小夹道,夹道没有灯笼,漆黑一片。 “嘚嘚嘚——”夹道传出几声怪响。 “咳咳——”医正咳了两 声,像是喉咙痒,之后跟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 夹道刮过一阵风,彻底寂静。 护国寺里,三皇子已经斋戒了半月,此刻正在禅房中看书。 “殿下,有消息。” “进。” 进门的人低声将宫里刚送出的消息说了,三皇子霎时睁开了眼睛,“消息可有假?” 来人摇头。 幕僚说道:“当初约为暗号,医正咳两声,就是陛下的情况不妙,连主政也不能了,怕是天明就要下旨让太子辅国,殿下,咱们等了这么久,偏这时候人手不够,怕是会……斗不过太子啊。” “东宫不是还没收到消息嘛,”三皇子眼神狠厉发阴,“太子想要辅国,本王就先斩他一臂。” — 宋观穹回了府,养荣堂的女使早早就候在了门口,他在徐家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回了国公府。 大夫人刚砸了一套越窑的瓷器,等得越晚,碎掉的东西越多。 养荣堂派人来大门口一遍一遍地催,整个国公府都人心惶惶的。 一见到世子回来,女使跟见了救命稻草,赶紧上来:“大夫人请世子去养荣堂。” 谁料宋观穹却说:“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女使一时忘了尊卑,抬头呆呆看着他。 世子怎么敢这么说话,她又怎么敢去回话呢? 可宋观穹说完就走了,女使赶紧追上去,想要再劝一劝,近山阻止道:“世子心情不好,还是莫要再烦扰他了。” 世子的心情什么时候比大夫人的心情重要了? 若他不去安抚了大夫人,到时候阖府都安宁不了的。 可再着急,她也逼不了世子过去,只能绷紧了皮回养荣堂去了。 “他真是怎么说的!” 伴随着杨氏问话的一只砸下来的茶盏。 女使撑在地上的手臂都在抖,“回大夫人,世子真是这么说的。” “走,去青舍!” 杨氏到青舍的时候,下人正在传饭,宋观穹安然坐着,一手撑着额角似在走神,视线低垂不知落在何处,静如参禅。 院舍的清幽被来势汹汹的人打破了,“上次罚你,原以为你长教训了,没成想你已经轻狂成这样了,也母亲也不来拜见。” 饭已布好,下人们紧步退了出去。 宋观穹端起了饭碗,既不起身请安,也未请杨氏入座一道用饭。 她袖子一扫,将宋观穹手中的碗打落。 “别人状都告到宫里去了,你吃的什么饭,就不怕圣人革了你的职?” 宋观穹另拿了一个碗,看起来毫不在意,“就是圣人革我的职又如何,左右世子之位不是还在嘛。” 杨氏眼睛瞪得吓人,连原本十分的美貌都变得扭曲起来。 她不敢相信这么无赖没出息的话,是从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你丢了差事还想保住世子 之位?当国公爷是好脾气的?做什么美梦呢!” 宋观穹想了想,放下碗筷?_[(,抬起的眼眸中静水流深,“就算不是世子了,母亲,儿子不还是您的儿子吗?” 骨肉血亲,不都是该生死相随嘛。 杨氏断然道:“我没有你这么废物的儿子!” 她真想挖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怎么就积下了水。 他好笑问道:“只要失了世子位,就不是您的儿子了?” “不是!”杨氏没有一刻犹豫, “我是国公府的大夫人,我的儿子就是世子,是将来的国公,是最优秀的,要永远压所有人一头,你要是丢了世子之位,就给我滚出去。” 宋观穹一点不失望会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这已经不是一把能割痛他的刀了。 师父就不会这样,她一定说,阿霁不管做什么,一定是有隐情的,然后排除万难,带他回多难山藏起来。 她永远向着他。 但那也是从前的她才会说的。 想到今日的事,宋观穹眼眸黯淡了些。 如今,师父只怕也对自己避之不及了。 见他不应话,杨氏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面对如此暴怒的亲娘,宋观穹始终平和以对,“您就是不认,儿子也是您亲生的,长得像,性子也像。” “你什么意思?” 杨氏问,他反倒缄默下来。 宋观穹不想承认,自己和杨氏有些相似的性情。 杨氏嫁入国公府时,宋承南连通房都没有,两人恩爱了一年,直到杨氏身怀有孕,宋承南就给自己选起了妾室,杨氏明里暗里表达不愿,甚至怀着身孕跪在雪里,宋承南都未改心意。 夫妻大闹一场,情分转淡。 府里一个个姨娘进门,逐渐冷了她的情,扭曲了心性,转而极力握住手里的权力,守住正室的位置,对他的教养严苛到失了分寸。 甚至,杨氏是恨他的,若不是怀了他,定国公怎么会分心去纳妾呢。 宋观穹也一样,他将心中深切的不安全感,转变为过分的操纵欲,而且不知如何平息这份丑陋的心思。 杨氏以为他是知错了,继续喋喋不休:“这次又是为了你那个师父!我告诉你,趁早和那个不正经的师父断了来往,不然你还要犯错!” 宋观穹眼底终于浮现出了不悦,“她是我师父,与你没有半点关系,在徐府说的话儿子同样放在这里,任何人都不可辱她,你也一样。” 怎么还是不清醒,杨氏都怀疑那个女人给她儿子下蛊了, “你是得了失心疯吗要吃里扒外,捧着她对你又什么好处,能继承那座荒山? 回京这两年,你哪一件事不是做得尽善尽美,怎么你师父一来,你整个人就变了,就变得一点都不像你了!” “哦?儿子原先是什么样的?” “你文武出众,处事妥帖,最重要的是你听话,从不忤逆亲娘 !” 嗤——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杨氏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宋观穹笑意未散,俊美的面容益发熠熠生辉,不可逼视,“儿子在高兴,没想到自己在母亲心中竟是个乖孩子。” 他将“乖孩子”三个字咬得极轻。 似碧蛇经过,留下一点湿漉的痕迹。 杨氏跟看疯子一样,“你是不是觉得有了你师父撑腰,就能跟我对着干了?她当初就是在府里,我也一样打掉你半条命,今天也一样!” 她不该跟他废话这么多,甚至不该过来,直接让他跪在养荣堂外就是。 宋观穹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敲在朱殷桌面,“儿子笑是因为,听话了这么多年,尚不知奖赏是什么?” 杨氏听不明白,“你要什么奖赏?你今日在外面给国公府丢了这么大的人,还想要奖赏?” 可他笑得实在让人心慌,杨氏甚至盘算起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给他驱邪。 “在山上的时候,剑招学得不错,师父每回都会奖赏儿子,那母亲你呢,这十九年来的奖赏是什么?” “你几岁了还想这些小儿的把戏,你现在还在世子位上,不是我多年督促的结果?” “那儿子就不要这世子之位了,等会儿修书一封,请父亲废了我的位置。” “你敢!” 杨氏彻底被触怒,抬手挥下。 手停在半空,被宋观穹牢牢抵住,再进不得分毫。 他微微偏头,杨氏看尽了他眼底再不掩饰的桀骜不驯, “母亲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这么定了,请回吧。” 宋观穹一派送客的架势。 杨氏使劲拔出自己的手,正要说话,又被他抢断:“要是舍不得,还赶得及再生养一个,不然让儿子占着位置,将来国公府是难有安生的。” 这混不吝的话险些让杨氏气疯。 他怎么敢这么编排自己的亲娘! 此孽子当真该诛!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杨氏将整个桌子推倒,乒铃乓啷的瓷碟跌落,菜和瓷片全倒在了地毯上,狼藉一片, 这还不算,入目一切能摔的都被她摔了,整个屋子响声不断,外间人人低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宋观穹冷眼看她暴怒,将原本清雅的厅堂毁去。 等她累了,他才开口:“来人,请大夫人回养荣堂去。” “谁敢!” 然而和她预料的不同,那些本该跪着的奴婢竟然走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 “你们做什么造反了?来人,东福,把她们拖下去打死!”杨氏叫破了音。 东福守在门口,跟聋了一样,没有挪步。 宋观穹道:“大夫人精神不济,须闭门静养,这几日不必出门了。” “宋观穹!你这个逆子!你不孝!我要去参你!” 杨氏尖叫起来。 “夫人,回去休 息吧。”连侍奉她多年的老嬷嬷也开口。 杨氏身子一僵,愣愣看她:“你们……都反了吗?” 这府内外,谁不听她的,哪件事不在她掌握之中,怎么一夜之间,连她身边的人,都听宋观穹的了呢? 老嬷嬷不敢说话,要她怎么说,说“这府里做主的从来不是你”? 那还不如装傻。 “我要回杨家!你们松手,我自己走!” 杨氏挣扎着,另想计谋。 说破了天她也是他亲娘,忤逆不孝的罪名,够他永世抬不起头来。 老嬷嬷怕她再闹,世子会连她们一起发落了,走过去给杨氏嗅了一点香,“夫人先睡一觉吧,回娘家的事来日再说。” 刚刚还激动不已的杨氏嗅到一阵柔香,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屋子里总算是安静了。 “世子爷,大夫人她这些年确实做错了,但还是请您看在她生下您的份上,多予她些宽宥吧。” 老嬷嬷一路跟来看得清楚,杨氏对世子逼迫太过,把一身荣辱都系在一个孩子身上,什么都要他做的最好,动辄体罚,从无关爱,这样养出来的孩子真的孝敬她吗? 可她这个老奴不敢劝,眼见小世子一日比一日寡言,还是国公爷从边关回来,将小世子送走,这才好些。 如今回来,确实已经成材了。 宋观穹听她请求,温和笑道:“生恩养恩,观穹都会记在心上的。” 说实话,宋观穹对杨氏甚至存了一点感激。 若不是她苛责太过,定国公怎么会想到把他送到白祁山人门下,他这辈子又怎么有机会能遇到师父呢? “老奴告退。” 老嬷嬷不再多说什么,扶着杨氏走了。 近水担忧道:“主子,大夫人找着机会,怕是要闹出去,给世子安上‘不孝’的名头。” 分明从前一直哄着杨氏,主子怎的今日要把一切都揭开呢? 难道真是和女师父争执太过,气得失去考虑了? 宋观穹仍旧淡定从容,“无妨,过几日还有一出,她来不及把‘不孝’的事张扬出去,就要‘大仇得报’了。” 大仇得报? 近山近水对视一眼,都想不通。 — “你去徐府的时候带了谁去?”周凤西闯进了曹承亮的院子。 一进门他又顿住了步。 原来曹知念正在训斥着她的哥哥。 见是未婚夫婿过来,曹知念顿住话头,看了正要退出去的周凤西一眼,赶忙站起身,让到屏风另一边去。 周凤西见曹知念在此,不好和曹承亮说话,打算别的时辰再来。 “将军留步。”曹知念下意识就开了口。 她出门甚少,其他时候都是待在后院,周凤西住在前院,二人私下从未相见,说出这句,她心跳也快了起来。 她定定神,继续说:“可是为了徐府之事来的?” 周凤西没想到她会跟自己答话,应了一声:“是。” “将军有何见教?” 见她从容,周凤西索性也不避着,在椅子上坐下,“还是你们先说吧,在下听着。”他也想知道徐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还说啊?” 曹承亮整个人跟霜打的白菜一样,无精打采的。 天可怜见,他堂堂世子费心讨好一个女子,也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竟引出这么大的风波来。 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骚。 “为何不说,你可有半分悔改之意?” “我也没做什么啊,” 周凤西在一旁喝着茶,默然听他们兄妹面折庭争 “你私底下浑玩就罢了,以后别什么不清不楚的人都带到明面上,教人看不起你,损了许国公府的脸面。” “何以说不清不楚呢?”周凤西突然开口。 曹知念没想到周凤西会在这时开口。 她与周凤西相处不多,并不知道这是他已经不高兴的语气。 “将军不知,兄长带来的人乃是宋世子的师父,一个只懂武功,礼仪教养半点不知的女子,历来未婚男女往来都是大忌,何况还这样明目张胆相携出现在高门饮宴之上,兄长原不该如此荒唐,这次显见是被她带着,才坏了规矩。” 曹知念时时把规矩放在第一位,她为人要强,最厌哥哥的吊儿郎当。 如今她婚事定了,还是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不算远嫁,兄长要是撑不起门楣,这府里将来能做主的当然还是她。 是以曹知念处处要求自己,事事以许国公府的脸面为先,连曹承亮在她面前,都要矮半个头。 只有讲规矩,女子自尊自爱,才能得到长辈认可,夫君敬重,这是曹知念的立身之道。 “如此,便是你们欺负她的理由?” 周凤西是不知夏诉霜为何与曹承亮往来,但他相信她的为人,更不觉得这个规矩该困住她与任何人往来。 曹知念皱了皱眉,心底生出一丝异样, “欺负她的是衡安郡主,吩咐的是晋国公主。” 自己不过说了几句,最多是看不上罢了,但为何周将军在意的不是兄长丢人,而是那夏娘子受欺负的事? 纵然没有欺负,曹知念话里话外的贬低之意周凤西也听得出来。 眼前屏风后的女子是他自己要求娶的,尽管无甚喜爱,但周凤西必须借着曹家的势力,爬到能和徐府抗衡的地位。 许国公提拔他,曹知念嫁他也不是施舍,是因为他正当年,有本事,又肯伏低支应。 双方不过互利互惠罢了,往后结为夫妻,相敬如宾也过了这辈子。 周凤西从前未过多机会往来,也不在意娶的是何人,他不知曹知念原来是如此迂腐刻板的女子。 他不喜曹知念对夏诉霜无谓的苛责。 “她后来如何了?” 曹知念揪紧了帕子:“周将军似乎很在意那位夏娘子。” 周凤西终于看向屏风上的影子,缓缓说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曹承亮傻乎乎地问:“当日在涤雪园怎么未听你说过?” 在听到“救命之恩”几个字时,曹知念心头一跳。 他果然是为了一个女子过来的。 周凤西撒谎眉头都不皱一下,“当日在涤雪园没有认出来,回来之后细想才想起,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闻言曹知念又稍稍安坐下来,要细想才能想起来的人,便是久无交集了。 十年,就是有什么,也尽付流水了,只要他们往后再无往来就好。 他又问了一遍:“后来夏娘子……如何了?” 曹承亮说道:“后来夏娘子好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被宋世子带走了。” 巨大的惊吓…… 周凤西越发放心不下,他起身告辞,“凤西还有事,不打扰二位了。” 什么事,怎么突然就有事?曹知念不免猜测到夏诉霜身上。 她想挽留,但周凤西来去如风,根本不给人机会。 周凤西的离开像一个耳光,曹知念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原本她心中设想的,该是她教训兄长之后,周将军能明白她将来必是一位好妻子,将来必无愧于当家主母的职责,他该对她由敬生爱…… 原本该是这样的。 可谁能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来的。 曹知念站起身走出门去,高大身影正好消失在了院门,没有一丝留恋。 天色将暝时,周凤西去了夏诉霜落脚的院子。 他仍旧没有敲门,再一次直接进了院子里。! 第 28 章 寻仇 院子里静悄悄的,花眠树静,不再有那日琉璃灯的璀璨流光。 周凤西走到门前,想了想,还是敲响了门,今夜他有许多话想问。 为何她要与曹承亮来往,为何要去徐府,如今可还安好…… “嘚嘚嘚——” 门内没有一丝回应。 “诉霜。”他喊了一声。 黑洞洞的屋子里没有回应,周凤西推门走了进去,绕过屏风走到了床畔。 他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下,将床帐拨开。 果然—— 被衾寒凉,没有人卧在里面。 她不在,这时候会去哪儿呢? 走出屋子,周凤西又去了偏房,女使的窗户还有一点微光,小白狐狸一早就发现了他,躲在花架下冲他呲牙。 一切都证明夏诉霜还住在这个园子,只是没有回来。 周凤西提起小狐狸的后颈,问道:“你的主人上哪去了?” 小狐狸当然不会答他,他就去敲女使的门。 “谁——?” 女使其实听到了主屋那边的敲门声,但夏娘子不在,她害怕得不敢出现,连灯都不敢吹,想假装不知道,等来人自行离开。 结果现在人反而找上了她。 “夏娘子去哪了?” 听起来不是坏人,女使忍着害怕答道:“她出门了,未说去哪儿,也未说什么时候回来。” 周凤西有些失望,但此刻也不想回曹府去。 他提着狐狸在台阶上坐下了,卜卜被他压在身边,一下一下薅着,敢怒不敢言。 周凤西环视着这个院子,他偶然才知道,这处竟然叫“结心园”,取的永结同心的意思,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宋观穹给自己的师父安排这个园子,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周凤西一想到她生气时那小正经的样子,罢了,再疑神疑鬼地问,就是怀疑她的人品。 便是她徒弟真有异心,她也不会屈就。 那盏琉璃灯还安放在那儿,那夜的诀别亦在眼前。 她一再说不相见,周凤西一生难有做不到的承诺,和抵御不了的诱惑。 可一见她,万般心软,身不由己。 他是要放弃她的,只是还有一些事要弄清楚而已。 夏诉霜的话一句句在脑子里浮现。 突然,周凤西站了起来。 徐太师,徐府…… 根本与曹承亮无关,她的目的是徐家! 一线亮光划过,周凤西也许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心脏狂跳的同时,另一个疑问又占据了他的脑子。 夏诉霜到底是谁? 她真的只是白祈山人的徒弟吗? — 徐府的横梁上,夏诉霜穿着一身黑衣,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不得不来,与其一个人待着,为了肚子里的事整夜 胡思乱想,不如出来,把她该办的事都办了。 之后如何,就看命吧。 摸了摸怀里的纸,夏诉霜深吸了一口气,在下一次换哨之后,悄悄潜进了主院。 宴席散去,徐府重新恢复了安静和严重,主院的巡逻也变得更加严密。 夏诉霜足尖无声,在树影遮掩下,无声摸进了院子,贴着墙先听了主卧的动静,内里隐隐有说话声。 在窗户下听了一会儿,便确定是徐玟夫妇二人。 她并未久留,抓紧时间潜到另一间书房外,窗户从内上了木栓。 夏诉霜走路的时候和,手按上窗户,直接震断了里面的木栓。 木头断裂的脆响,不大,却足以引来暗哨。 侍卫赶到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窗户紧闭着,完好无损的样子。 “要不要进书房查看?” 没人敢擅自进书房,除非去请示徐太师。 另一人犹豫了一下,请太师过来开门是下策,“怕是枯枝被风吹下来了吧,前后仔细检查一下。” 侍卫在书房附近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半点蛛丝马迹,只当是枯枝落下。 夏诉霜此时已在屋内,轻盈纤薄的身子轻松就挤进只开了一道缝的窗户,落地几近无声,之后又压紧了窗户。 虽然顺利,但她知道窗外的人肯定怕有疏漏,会一整晚守着那里,出去的时候她得从另一边走。 此屋没有人,满室的书册和文书从书架一直堆放在书案上。 她在昏暗中将书房的陈设格局大致扫了一遍。 在山上时,夏诉霜时常刻意潜入师父堆放书册的屋子,偷偷取走一点东西,就是看他能不能发现。 她常年如此,起初回回被抓到,到后来,白祈山人要发现自己丢了什么,已经很不容易了。 初到徐玟的书房之中,夏诉霜并未贸然翻找,那样会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她必须找到真正能用的东西。 取出一枚夜明珠,还有一个瓷瓶,她从书案开始,将药粉轻轻吹出去。 药粉飘飘摇摇落下,在明珠的照耀下,被附着的地方,细碎的微光慢慢将徐玟常日触碰过的地方显现了出来。 哪些文书重要,一眼可见。 她记住原先摆放的样子,才动手去翻,一路将重要的文书看过,她慢慢知道了徐玟最近在经手什么事。 不过对夏诉霜都没有什么用,算不上把柄。 能算把柄的东西,应该藏得更深、更隐蔽,他刚从西南回来,有没有和苗疆王的书信文书呢? 夏诉霜走到另一边的书架上。 旁边有一个木梯供人拿去高出的书,但没有挪动的痕迹,常拿的东西不再在高处,夏诉霜在中下层仔细寻找,找到了一份常取的书册。 一本几近散架的《抚州县志》。 夏诉霜的手指在封皮上按到发白,才缓缓翻开,里面躺着几封书信,封面泛黄,年岁已经很久。 “壬辰年九月初九重阳日,兄徐子然敬启。” 是她爹的字迹…… 彼时徐玟是都虞侯,和她爹、曾任抚州兵马使的虞定安是知交好友,二人多有书信往来。 她爹的书信字迹尽在虞家书房中,被焚毁殆尽了, 夏诉霜已经很久没有看过阿爹的字了。 此刻骤见,如人在眼前。 忍住眼中酸涩,她将信打开,信中虞父只是与一位老友闲叙日常的口吻,没有任何异样,徐玟会留下这些信,也是因为对他毫无威胁。 若是带走,她的身份只怕会暴露得更快。 但夏诉霜还是将信塞进了怀中。 再看别处,都是府上的进出账目,夏诉霜叹了口气,还是得将自己伪造的口供还有通敌文书拿出来。 不过徐玟的私印会放在哪儿呢? 她再次仔细环顾四周,在这样的黑夜中,要找有用的东西很不容易,但夏诉霜不甘心无功而返。 脑子里划过一万种白祈山人藏东西的法子,没有她找不出来的。 眼前还不算黔驴技穷。 她将夜明珠和药瓶收起,食指一个一个弹过博古架上的藏品,无果。 那就是在墙上。 书房从外面看是对称的,左右走到中间门的距离应该是一样的。 “一、二、三……” 夏诉霜数完步子,右边比左边短,那就是有夹墙。 隙光剑剑尖被她按在墙上,一寸寸试探,紧接着便听到了异常的声音,她不再耽搁,直接刺了进去。 卧房里,徐玟听到了丝线崩断的异响,立刻睁开了眼睛。 有人打开了密柜。 “怎么了?”徐夫人见他坐起了身。 徐玟并不急着下榻,说道:“书房中好像有人来了,我让人去看一下。” 书房内,陡然发现密柜的夏诉霜还不知道已经惊动了徐玟。 不过丝弦绷断的异响她也听到了,知道势必很快就会来人,她没有多少时间查验,直接将里面藏着的东西全扫进自己的袋子里。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她遮住了脸准备离去。 “姑娘深夜到访,不问自取,是不是太失礼了些。” 白日冠礼上的声音! 夏诉霜看去,窗外等着的人一张脸半明半暗。 是徐玟! 没有一刻犹豫,夏诉霜举剑就要夺了他的性命。 一击未成,出乎她的意料,徐玟虽然腿还有点瘸,行动却算得上迅疾,甚至是个高手。 徐玟还会武功? 不过他曾任都虞侯,也不奇怪。 念头一刹划过心头,夏诉霜又起一剑,紧接是千万剑花挽做流行,飞逸诡魅,叫人目不暇接。 隙光剑上一丝血线,愈发鲜红刺目,如阎罗召唤。 他吃了一惊,接招已觉吃力,自己分明已算高手,怎会在这个年轻女子手 下处处受制。 不过徐玟拖住的这点时间,也已经足够侍卫将书房周围围一个水泄不通。 夏诉霜不再收敛,三两次踢中他胸膛、手腕、膝弯,卸去徐玟的反抗。 猝不及防倒地的人回身要反攻,迎接他的是喉间不足半寸的剑锋。 黑水般的侍卫就要上前。 “再进一步,我就杀了他。” 夏诉霜剑进半寸,徐玟立刻血流如注,证明她不是在说假话。 侍卫们不敢再上前。 她将徐玟提进了屋,甚至点上了蜡烛,让外面的人能看到屋内的人影。 徐玟被捆在椅上,压住眉仔细打量她,似在分辨她的身份。 “徐太师觉得我是谁派来?” 夏诉霜边说,边将袋子里装的东西抖落出来,几枚印章、几封信、礼单、账册…… 面对灭族的仇人,她比起白日要平静许多,不过语气冷得渗人。 徐玟道:“你不是杀手。” 夏诉霜拿起账册,戳着徐玟的脑门,“你知不知道,有这些章子,我能给徐府做任何罪名。” 徐玟当朝太师,遭此对待竟也不恼,“看来你恨我,你是来寻仇的。” “徐太师仇家多吗?”她问得认真。 徐玟不说话。 做到太师的位置,仇家怎么会不多呢,只是不知道这是哪一路的。 夏诉霜抬腿蹬在徐玟的咽喉上,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碎喉而亡。 将两份文书举到他面前,“这里是两份文书,画个押,你就能活。” 一份通敌书信,一份对虞家冤案的认罪口供。 徐玟看明白了,“原来虞家还有残党,唔——” 夏诉霜一剑托将他牙都打出来,那张苍老的脸变得更加瘦瘪。 看来她无心闲聊,自找了印章盖上,又去拿他手指来摁。 她将口供留在桌上,“明日,你自己去大理寺请罪翻案,不然这份通敌的文书就会送上去。” 徐玟冷哼一声,他尚且能说话,“你以为凭如此简单的栽赃,就能陷害徐某,那你就去吧。” “你不愿意,就只能去死了。” 徐玟想不到这女子如此天真,“徐某就是送上去了,说一句受人胁迫,你觉得圣人信谁?” “那你现在就死吧。” 徐玟根本不怕,“我死了,人人都知道是被杀的,这份供状更不足以取信,到头来终究无用。” 夏诉霜当然知道不可信,来徐府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 左右不过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她确实找到了徐玟的罪证,或是虞家受冤的证据,直接上大理寺去; 中策就是用这伪造的通敌文书,逼迫徐玟自行认罪伏法,洗刷虞家冤屈; 下策就干脆点,杀了徐玟,用他的死引来朝廷调查,从她身世,翻出虞家旧案,而且徐玟死了,翻案就少了最大的阻碍, 才有查清楚的可能。 夏诉霜衡量得很清楚,她一个人和一个盘踞多年的世家对抗,要彻底查清案子,无异打草惊蛇、螳臂当车,不若直接把罪魁杀了,就算结果对虞家来说不那么完美,也可以接受。 徐家也该尝尝,死无对证的滋味。 徐玟见她不说话,以为这人想清楚了,他甚至想“不如老夫给你指条明路,你……” 这一次,夏诉霜还是没听完他的话,一剑将人喉咙洞穿。 面无表情地甩去剑上的血,夏诉霜看着他眼珠定在不可置信的一刻,心中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意。 “你先下去,给我阿爹兄长请罪吧。” 影子投在窗上,侍卫们立刻就知道徐玟死了,一拥而上要捉拿夏诉霜。 她几下借力跃上屋顶,远遁而去。 静无一人的街道上,夏诉霜躲避着如影随形的追兵,不时响起几声短兵相接的声音。 在穿过暗巷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夏诉霜扭身甩开,隙光直取来者要害。 “是我!” 周凤西出声的同时,隙光剑的一寸寒锋照见了他的脸。 剑锋立时凝住。 夏诉霜仍旧气喘,看看他前后,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起你曾提过徐太师,又利用曹承亮出现在徐府,就猜了一下,你会不会来了徐府。” 这是徐府到结心园的必经之路,事实证明,他没用等错。 此刻见到了人,愈发验证了周凤西的猜想,他几乎等不及就要问她。 但追兵还在。 听到脚步望这边来,周凤西立刻带着夏诉霜矮身躲到了摊贩的柜台之后。 夏诉霜低头看他横在两臂之间的手,想要挣扎。 耳边响起气音:“别动,追兵还在。”说完将她锁得更紧。 夏诉霜只能忍住。 周凤西还吓唬她:“要是我这个将军跟你这个刺客一块儿被抓了,就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真的不动了。 真担心牵连他呀。 周凤西唇角含笑,另一只手贴上她散落发丝,在夏诉霜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给她理好。 待在周凤西怀里,夏诉霜纵然万般的不自在,可此际又不能动,只能转移注意,静心听外头何时能安静下来。 她还嗅到了周凤西身上冰冷的水汽,手背触碰到的衣料也微微有些湿润。 一身寒露,他应是等了她很久。 周凤西从未抱过她,也没抱过哪个女人,今朝突然拥她,说不紧张是假的,但见她拘谨,自己反而握了主动,从容了些。 他猜到她或许是虞家的人,甚至,他想,她是不是就是与自己有婚约的虞家次女。 可是那个小姑娘一出现便蒙着面纱,阿简说她天生不会说话,求医问药多年不得结果,又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跟他斗嘴的姑娘呢。 或许是白祈山人将她治好了呢? 若真是她,若果是她…… 他们是有婚约的,周凤西想,自己最重诺,必是要排除万难也须履行这份婚事。 手在她手臂上摩挲,周凤西低头情动,欲耳鬓厮磨,可却突然在这一刻被她抓下手。 “人都走了,起来。” 夏诉霜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清晰感受到他心跳又沉又快,她惶恐极了,等不及把人推开。 周凤西清醒过来,面色赧色,他在乱想什么,与所喜之人恰好有婚约,世上怎会事事正好呢。 两人站起身,周凤西拉住她往前走:“此处尚危险,随我来。” 已、经、够、了! 夏诉霜将手抽出,“我可以自行回去……” “我知道,但我有话问你。”他回头的侧脸凌厉如刀锋,眼中是少有的正经,“你不答应,我就天天去找你。” 怎么耍无赖…… 夏诉霜道:“放手再说。” 周凤西放开了手。 一人领路一人跟随,他们来到了旧宫山下一座破庙,庙建在沟环树绕里,极不打眼,周遭也没有人家,久无香火。 火折子被周凤西吹亮,照见夏诉霜苍白失色的脸。 她的眼睛迎着烛光,警惕地环顾周遭,周凤西将火盆点燃,照亮了这一座荒庙。 他发丝微湿,一身寒露,边烤火边打量她。 周凤西也不知怎么的,因为那点猜想,就一意孤行地要等上一整个夜晚,现在等来了人,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你去徐府,要做什么事?”他问。 “办一点小事。” 徐玟死了,于靖朝来说是天大的事,但夏诉霜不愿周凤西和此事扯上一点关系。 “你是去报仇。”周凤西笃定说道。 夏诉霜不答话,周凤西看到她未塞好的纸露出一个角,伸手要去拿。 可却敌不过夏诉霜的反应,她旋身躲开,将纸重新塞回袖中,周凤西凝气还要去抢,他手长脚长,知道夏诉霜不会真的伤他,一点也不防备。 两个人几乎是扭打了起来,干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两人的衣服。 发现两人姿势不对,夏诉霜鹿眸陡然闪过一丝慌乱,面红耳赤:“起来!” 周凤西挑衅似的,还要压下些,“有一句话我早该问的。” 他钳制住她的手,要她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似要望尽这许多年颠簸的时光,“夏诉霜,你究竟是谁?” 夏诉霜定定看着他,火光在两个人之间跳跃。 她忽地笑了一下, “我?我当然是夏诉霜,十年前在山中捡到你,我师父为你治伤,我与你结交为友,后来你为志投军,你我陌路,只此而已。” “我当年投军,是为恩师一家洗雪沉冤。”周凤西说道。 他后悔当年没有讲事与她说清。 夏诉霜顿住,火光映出 脸上的茫然。 周凤西等到以为她不会再聊下去,她又将话续起:“何等大恩,值得周将军付尽此生?” “我是个孤儿,得恩师收养教导,恩师的儿子为挚友,他们是于我有大恩之人,却全家冤死,我若不能为他们伸冤报仇,绝无脸面苟活在这世上。” 夏诉霜看得出他复仇的决心,此时该与他坦诚、相认。 说自己就是虞氏遗孤,问他要不要同她一起报仇。 可她不愿意。 夏诉霜不愿意周凤西真的将一生赔进去,也不愿他为两人已经作废的婚约,徒增烦扰,他已经在这段仇恨里沉浮十年了。 足够了。 之后她做的事情败露,自己一人赴死便可。 “我只是恰好也有一桩仇,和徐玟有关,那日才多问了一句,才去了徐府。” 期待落空,周凤西一个恍神,被夏诉霜踹开。 她起身理了理裙裾,“你是有婚约的人,以后再这样,我拆了你的手。” 周凤西看她的眼神转而复杂,不肯干休,“你和徐玟有什么仇?” “幼时父母死于他手,我才上了多难山。” “你可知道抚州虞家?” 夏诉霜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曹世子说过, 听闻徐太师与虞家曾是至交,虞家家主有个‘小神仙’的名头,虽是位兵马使,却能掐会算,那年抚州河水位突然下降,石板上言及“第戎御靖,入住中原”四字,有人就请了虞家家主解碑。 传言虞家明面给出了一个结论,说石碑是假造的,私下却和友人说,那石碑是真的,靖朝气数将近。 然后虞家就出了勾结外敌之事,徐太师及时发现,将虞家满门抄斩……” 她语调低缓,周凤西听着,仿佛又亲历了当年之事。 那年他在军营操练,听到虞家叛乱的消息,立刻逃出了军营,回到虞家时,整座宅子已经烧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虞父与其子虞简云据闻抗捕而死,其他人也很快就处决了。 周凤西说不出话,夏诉霜怕再留下去破绽更多,“我该回去了。” 转过身时,一滴泪滑落腮边。 走出荒庙,背后传来周凤西的声音:“以后你有事,可以来这里寻我,只要将观音像莲花座上这枚花瓣移下,我就能知道。” “不必了。” 于虞家,或她自己,跟周凤西干系越少越好。 夏诉霜消失在夜色之中。 — 今日休沐,大理寺之中,值班的官吏打这哈欠点卯,朱漆的大门未开,进出走的都是侧门。 本该休沐的徐太师却出现在衙中,他轻装简从,连鱼符都没有戴,并未惊动任何人。 大理寺卿见他来了,将人请入值房。 徐玟抬手,让两个随从守在大门口,而大理寺外也已经布满了人,等着捉拿来击鼓告状的女子。! 第 29 章 相认 替身被提进书房时,徐玟才从卧房中走出来,站在侍卫之后,看着窗上的影子举剑杀人之后逃掉。 等侍卫和暗哨追出去之后,徐玟走进了书房。 替身趴在书案上,已经气绝,鲜血漫了半张书案,另一边墙上,暗格里的东西被横扫一空,徐玟面色晦暗。 这个替身他培养了十几年,身手绝对在绝大多数人之上,却短短时间就被人制住,轻易杀掉,怕就是皇帝手下的暗卫头领都比不过这刺客。 这样的人还是冲着他的命来的,必得早日查清此人身份,将其捉拿,不然徐玟以后寝食难安。 “将这屋里仔细搜一遍,看看都丢了什么。” 心腹在房中寻找蛛丝马迹,徐玟还在端详着死去的替身,他绕到椅子后面,看向替身垂下的手。 “太师,抚州县志里的东西不见了。” 与虞家旧案有关,莫非是周凤西? 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周凤西手下没有这么厉害的人,那县志半点用处也没有,说不定是故意混淆视听。 “把椅子翻过来。”他突然吩咐。 替身的尸体被移开,椅子被翻开,边缘未上漆的地方,指甲刻出来“虍”字,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真是虞家! 徐玟神魂一震,又立刻让自己镇静下来。 虞家就算还有人活着又怎么样,他背后支持之人,永远不会给他们翻案的机会。 但为他自己,还是得早日除掉那刺客。 天还没亮,徐玟就在宫门外守着了。 老太监摆摆拂尘:“陛下如今龙体欠安,连朝都辍了,谁都不见,太师有事就去寻太子吧。” 徐玟谦卑至极:“事关老晋王,求陛下容臣通秉。” 老太监又佝偻着背进去回话,出来时攒着笑:“徐太师,请入殿。” 徐太师跪在明黄垂帘之外,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一禀告。 “你是说,有人伪造证据,要为虞家翻案?” “是,那人盗走了臣的鱼符印信,轻易就能捏造污蔑臣的文书。” “哼!” 徐玟惶恐,额头贴地,“印信丢失是臣无能,只是虞家要翻的案子,事涉老晋王,臣实在不敢擅作主张,只能来求陛下。” 当年他能以都虞侯之职,即刻检举虞家,抄杀满门,凭他一人怎可能做到,当然是背后有人。 虽说推虞家出去的是他,移花接木的也是他,但真正勾结外敌的,却是老晋王,此事牵涉极深,是以皇帝才会压下周凤西提请翻案之请。 垂帘内的皇帝不说话。 徐玟继续道:“那人拿到供状文书,必要去大理寺告状,借以翻出当年旧事,求陛下让臣前往捉拿。” 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从的帘内传出,让人怀疑皇帝要把肺咳出来。 徐玟惶恐,身子越伏越低。 好一会儿L,皇帝苍老虚弱 的声音才传出来,“去吧,当年你就该处置干净,现在才来,自己做得干净点,别留人口舌。” 多谢陛下。” — 一大清早,夏诉霜梳洗过,换上素白的裙子出了门。 她摸了摸怀中的文书,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清晨微寒的空气。 细雨疏疏,春运三不五时就要下一场,街面湿润,月白绣鞋走在路上,花瓣和泥步生香。 早查过大理寺的位置,她不急不躁地朝外皇城走去。 大理寺今日比往日要安静几分,不只是当值的官吏少,而是内外弥漫着一股严阵以待的气氛。 平日爱说笑几声的同僚之间都缄默了下来,人人在经过大门时都不由自主往那些捉刀的侍卫身上看一眼。 徐太师和大理寺卿在内堂安坐,随从们的利眼时刻盯着登闻鼓门前的大街。 整个大理寺都在监视之下,不会漏掉一个人。 “嘭嘭嘭——” 登闻鼓响,所有人都绷起心神,捉紧刀剑,看向敲鼓之人,是个褐衣汉子。 头领抬起了手。 敲了鼓后,汉子对着大理寺大门跪下,高举手中的状纸,“草民要状告徐家构陷忠良……” “拿下——” 领头的一声令下,所有人一拥而上,把人按在了地方,提进了大理寺中。 大理寺内的官吏一路看着人被带进来,又嚎又叫被带进了内堂。 就是这么个人,让衙里草木皆兵了一下午?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是有人给了我银子这样做的!” 被抓的汉子看到这么大阵仗,吓得裤子都湿了。 他的身份也很快查明,是常在西市欺压商户、收受银钱的五坊小吏,平日也当打手,帮富户侵占百姓田产撑腰。 大理寺卿质问道:“何人让你击鼓告状的?” “是一个……我也不知道,她不让我看见,老爷饶命啊!她先拗断了小的一臂,让小的来告状,要是不干,回去还要打断小的双腿,老爷,此事当真与小的不关啊!” 汉子一个劲儿L求饶。 状纸送到徐玟面前,方知汉子要“状告”的徐家根本不是徐玟的徐家,而是一个杜撰的不知何处的县令徐家,不然这个小吏也不敢直接上大理寺来“击鼓鸣冤。” 大理寺卿看向徐玟:“太师,会不会弄错了?” 弄错却没有,而是他被耍了。 徐玟沉着脸不说话,待看到诉状最后一句,面色铁青, “他日罪曝天光,以遗毒徐氏全族,告祭忠烈英魂。” 哼!想屠他全族,就看虞家后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 外皇城不远处的安庆门外街遍布食店茶楼,向早起上朝点卯的官员售卖吃食,下值后同僚喝点小酒也多来此处。 最大的茶楼上,本该出现在大理寺的夏诉霜正端坐二楼,素手端起一盏清茶,撑脸闲看 外头的景致。 那人果然被抓起来了。 周凤西扯松领口,将一路郁气吐散,圆领袍下的体魄挺拔开阔。 “你怎么知道自己中了计?” 亏他还急急赶来,怕夏诉霜踩中徐玟的陷阱,被抓进去。 夏诉霜不紧不慢喝了一口茶,雾气洇湿眉眼。 “我打开了密格之后,来的只有徐玟一个人,就该知道他不是真的徐玟。” 她其实也是后来回去了才想清楚的。 就算来人长得像,腿也假装瘸了,夏诉霜还是知道,徐玟堂堂太师,绝不会让自己孤身犯险,拿命来与她对峙。 夏诉霜猜测,徐玟今日虽休沐在家,假装将死讯秘而不发,借以迷惑她,实则一定派了人在大理寺,等着她去敲登闻鼓,将她捉拿。 周凤西听她说完,也想不到徐玟竟然给自己弄了一个替身。 若是他起意贸然去刺杀,怕是也会踩进圈套,反噬其身。 只是他不明白:“那你怎么还要来大理寺?” “我只是想看清楚,徐玟知不知道来找他寻仇的是谁。” 现在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但夏诉霜半点不怕,能杀他一次,就能杀第二次,不过徐玟能直入大理寺布局,让她对寄希望于朝廷翻案之事充满怀疑。 “那我也想知道,”周凤西再次逼了上来,“你到底是不是虞家的人。” 怎么又问这个,夏诉霜瞥了他一眼,扭头看枝头桃花,“你一再提起虞家,你所谓的仇,就是为虞家报的吧,师父挚友,也都是虞家人?” 周凤西看她跟自己装相,索性说道: “不是,我骗了你,我与徐太师无冤无仇,得罪徐太师,只是给许国公的投名状而已,转头我就可以将你出卖给徐太师,悄悄向徐府示好,两头吃下,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夏诉霜听得眼眸微睁,显然难以置信。 尔后她将茶盏一拍,起身要走。 在人都绕过他要出门时,周凤西唤了一声: “回来吧,小遥。” 这个称呼恍如隔世,让夏诉霜再迈不动一步,瞬间便被击破了心防。 多少年了,她再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虞简遥,是她十三年前的名字。 阿兄唤她小遥,周凤西称她简遥妹妹,刚刚他为什么要那样唤她? 夏诉霜失神之间,周凤西已经站在了面前。 “你喊的什么?”她抬起微红的眼睛。 “怪你和简云不大像,我拖到今日才发觉。” 夏诉霜不明白:“你是怎么……” “因为简遥妹妹你,从一开始,下意识就把我当了自己人。” 她怔愣住了。 周凤西继续说:“你从未想过怀疑我,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可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她该步步小心,不该相信任何人,把任何把柄交到别人手里。 除 非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给你要做的本就是同一件事,你想自己解决,不牵连我,是不是?” 她低下了头。 “简遥妹妹,说话。” 她梗着脖子,“说什么?” 周凤西眼中已经泛起了笑,“不然就像小时候一样,喊我一声,凤西哥哥。” 从前虽有婚约,但她甚少见他,阿兄曾给她引荐:“小遥,这是周凤西,你得喊他哥哥。” 可她那时还是个小哑巴,只能点头。 她只在心里喊过凤西哥哥。 夏诉霜不笑,脸皱巴着,像面对什么棘手的事情,“我不想这样,这件事我一个人扛就够了,你当不知道行不行?” 他笑着摇头,“不行,我们同为虞家,与其各自行事,该共进退。” 何况他们还有婚约,也算未成亲的夫妻,万事都该一起商量。 周凤西将她拉着重新坐下,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样子。 夏诉霜很不自在。 亲人相认本该高兴,可她心里填了太多太多的顾虑,不知道相认是好事还是坏事,领受不了这份喜悦。 他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去徐家做什么了?” 夏诉霜将自己的筹谋说了出来。 周凤西听罢,并未有太大反应,她的打算并没有错。 若是回京之前,他还会劝她先冷静,要找到证据再说,可在他的请求被皇帝压下之后,周凤西就略微知道了,在皇帝看来,徐玟比一群死人的清白有用很多。 有皇帝保着,他们找到再多证据也没用。 不如先杀了徐玟,将来再找机会翻案。 周凤西与她开门见山:“你做的对,只是眼下连皇帝都保他,而且徐府出了这么大的事,防备定严密许多,咱们之后从长计议,好不好?” 夏诉霜点了点头。 “凤西……哥哥,”她突然忐忑喊了一声。 周凤西怔了一下,低头掩住唇边笑意。 夏诉霜立刻就后悔了,食指紧张地缠着衣料绕圈,之后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说。” 他语气温柔得像怕惊飞了一只蝴蝶。 她赶忙说下去:“人人都说虞家收容第戎将军,泄露江南布防图,你说,虞家是不是冤枉的?” 夏诉霜当年不过十一岁,又因哑疾养在深闺,对家里和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但她全家都死光了,是非对错夏诉霜已不想去分辨,只想为一家人报仇而已。 此刻说开,她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说到虞家的事,周凤西笑意散去,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不要多想,虞家一定是清白的。” 虞简云体弱不能习武,周凤西是虞定安的徒弟,也是心腹,虞父若有反心,他怎么会一点没有察觉,况且虞父身子积劳,不肯让子女知道,周凤西常为他上山采药。 虞父早有了退下兵马使位子的意思,还想同到访世外高人外出 游历一年,行医算卦,那时勾结第戎入侵,于他、于虞家无半分好处。 可人人传言虞定安卜卦入魔,相信天命归第戎,才勾结外敌,欲坏靖朝根基。 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夏诉霜被他捧着脸,眼眸汪亮如清潭,她轻松了许多,顺道把周凤西的手从脸上扒下来。 “我也有话要问你,当年你是怎么逃出虞家的?” 夏诉霜想了一会儿L,说道:“师父当时到访抚州,阿爹请他为我治哑疾,那天,师父在庭中给我把脉,然后士兵就把虞家围住了,下人们到处乱跑,师父受阿爹所托,把我带到了屋子里躲着,然后,我就看见了……” 明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一说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她就在门缝里看着父兄被拖到庭中,从门缝里看见阿爹和阿兄在刀剑之下, 白祁山人拉住了她不让她跑出去,即使是个哑巴,也捂紧了她的嘴。 夏诉霜只有滚滚的眼泪流下,眼中尽是虞家冲天的火光。 白祈山人将她带出虞家之后,并未收留她,而是送到了一户寻常人家,只让她好好活着,忘记前尘,不要想着报仇的事。 夏诉霜逃出了那户人家,自己在深夜里,一步步,摸着黑,爬上了多难山。 那也是一个初春,寒霜不落冬雪刺骨,草鞋不知在哪一阶踏断了,走着,就变成了爬。 第一缕晨光破云的时候,她撑在地上的手臂止不住颤抖,脑袋无时无刻不想栽到地上去,终于也看到了山巅之上的几间茅草屋。 白祁山人走出来,她跪在了地上。 “不用过来了,回去吧。”说完又闭了门。 “啊,啊……” 对着朝阳,她着急,张着嘴喊,没有一丝声音。 “啊、啊!” 夏诉霜捶着自己的脖子,逼迫着嗓子发出声音来。 她不要回去!她要报仇! “啊!” “啊——” “啊——!!!” 山野间散落着灿金的日光,还有无意义的、沙哑如雏鸟的嘶叫—— 夏诉霜的哑疾不是治好的,她是被硬生生逼出了叫声。 一直喊到咯血,她倒在地上,日光在涣散的瞳孔上晕出光圈。 “啊……” “啊。” 她的力气,已经连手边野草都抵不过,气也快散尽了。 草屋的木门重新推开。 白祈山人还是收了她,也让她发誓,二十二岁之前不许下山。 冬去春来,人间一十三载寒暑,夏诉霜一上多难山,就没有再离开过了。 忆及旧事,她的说话声逐渐压抑, “我不会说话,也没出过门,少有人知道我的样子,虞家一把火烧了,我也失去了身份,原本,我以为你也死在了火里,直到后来在山上捡到你……” 周凤西恍然,原来师父所说的世外高人 就是白祈山人。 他问:“为什么十年前不与我相认?” 夏诉霜黯下眼眸,“认不认,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若知遥好好活着,早该与我成亲,不必成两地孤鬼,汲汲于仇怨。” 这话让夏诉霜心跳漏了半拍,又默默揪紧了膝上衣料,“有缘无分,还说这些做什么。” “你没有喜欢我吗?” 绕衣裳的手指顿住,蜷缩,夏诉霜的耳朵火辣辣起来。 当然喜欢,从小就喜欢,她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 周凤西问完,看似表面镇定,实则七上八下的,不敢笃定。 可是很久,夏诉霜都没有否认,周凤西就知道这是承认了,她只是胆子小。 周凤西霍地站起来,叉腰面对着窗户,冷风带着细雨扑在面上,也没消减掉一丝激动。 他们是相爱的! 周凤西回身去,抱住她,“我们把徐家的人都杀了,皇帝的赐婚我会毁去,到时我陪你回多难山!回抚州!” 此时他的心脏是充盈的。 周凤西活在仇恨里那么多年,老天终于给了他一点对未来的盼头。 他期待起可以与她相守的未来。 可夏诉霜被他抱着,一点也不开心。 无望的喜欢,越炙热,也只是越灼痛人心罢了。 得皇帝赐婚的周凤西,与徒弟生了纠葛,肚子里尚不清不白的她,今世都不可能在一起。 “我幼时听阿兄说,凤西哥哥的夙愿是驰骋疆场,立不世之功,我也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可是为了虞家,你将十年功业换成对抗徐家的筹码,我不愿你这样做。” 夏诉霜眼中涩意更重,慢慢将周凤西推开,“所以,我不愿意。” 她甚至强颜欢笑,“不管宋曹两府关系如何,你成亲的时候,我都会送一份贺礼,你是阿爹的弟子,也算我的兄长……” 周凤西在她的话中笑意渐渐散去,从重逢以来,她一直坚定地推开他,从未有一次动摇。 “简遥妹妹,你真的……” 夏诉霜生怕自己意志不坚,改了主意,说完就转身下楼,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师父。” 迎面撞见正待上楼的宋观穹。 “阿霁?” 昨日才不欢而散,又在这种状况下相见,夏诉霜还没想好要见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想躲避的姿态十分明显。 周凤西也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腕。 宋观穹压下眉头,踏上台阶拆了周凤西的手,那头原不肯让,但在这儿L动起手,会惊动大理寺。 宋观穹不再理会周凤西,盯着她打湿的眼睫,“师父在哭什么?” “为师的事不需要你管,你来这儿L做什么,快回去吧。”夏诉霜躲避他的眼神。 还在生他的气。 宋观穹不知缘由,宛如困兽寻不到出口,表面镇定,实则烦躁难耐 。 那你想要谁管?自己一个人横冲直撞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问师父,今日大理寺的事,与你,你们有没有关系?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他窥得端倪,更气她什么也不说。 周凤西将夏诉霜拉过,藏到身后,“她是你师父,你心里可有半分敬畏?” 宋观穹对外人说话只挑最干净利落的:“周将军马上就要成亲,还有空闲管别人的事,同我师父拉扯,可为她名声想过?” 此言一出,不止周凤西,见夏诉霜都神色一变。 周凤西见她变幻的面色实在明显,迟疑道:“你因为我同曹小姐的亲事才有顾虑,是不是?” 若她是在吃醋,周凤西哪里还会苦闷,心也蠢动起来, 是,又不是。 夏诉霜偷眼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纵然周凤西没有赐婚,她也无法坦诚自己的心意了。 那头宋观穹已乌云压顶,推波助澜这样的蠢事,没想到有一天会让自己做了。 夏诉霜被问得心慌更甚,只想赶紧离开:“周将军,我还是那句话,往事已矣,莫再回首。” 周凤西心知当着宋观穹的面, “好,今日不宜多说,改日我们再……” 宋观穹要是能在这儿L听完周凤西对师父诉衷情,他不如到宫里当太监去。 “周将军,师父说了,往事已矣。”他眼神锐利得如同鹞鹰。 “往事亦是今事,周某和夏娘子自有决断,宋世子一个晚辈,如何能置喙你师父的事。” “我与师父,情非寻常。” 夏诉霜听不下去了,只觉句句在点她,寻了个空子直接跑下了楼去,结果被近山近水挡住了。 “周将军留步,可别闹出动静来,惊动了大理寺……还有曹家。” 宋观穹早看出他的忌惮。 酒楼外,夏诉霜一回头,又看到大徒弟,扭头要走。 宋观穹陪她走在路上,“事到如今,为何还什么都不让徒儿L知道?” “凭我是你师父,我不准你再管这件事,你就不许再多问一个字,更不要插手!” 只这一桩,夏诉霜对徒弟的态度格外强硬。 “若是徒儿L能帮到你呢?” “不必,这几日,为师都不想见你。” 说罢,她加快步子,消失在人流之中。! 第 30 章 投奔 “师父。” “师父……” 是谁在喊她? 夏诉霜眼前人影朦胧,想应声却一声也发不了。 喊她的人已经凑近,鼻尖在与她厮磨,耳畔热息微拂,他的话语声热而稠软。 是阿霁的声音。 这是在做什么? 夏诉霜看到自己的手,在他脖子上环着。 大徒弟将她手拉下,亲一亲又环到腰后,紧接着低身来抱她。 视野暗下,衾被里,相贴的温暖熨帖着夏诉霜,她茫然,但又舒适,无声叹息,身子微微发着抖。 他也欣悦不已,懒洋洋的声音里重新积蓄了力量。 “唔——师父,徒儿还想……” 想什么? 夏诉霜一下反应过来,慌张说道,“阿霁,你快走。” “还早,再一次,嗯——”接踵而至的深吻,漫漫长长,舌尖搅动。 夏诉霜被亲着,眼睫扑扇。 她想不明白,那一晚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怎么她和阿霁又会变成这样子? “阿霁,冷静一下。” “别怕,师父是喜欢的,徒儿知道。” 一句一吻,听得夏诉霜口渴。 不知道亲了多久,他稍托起她,强健的腰杆躬起,作势…… “不可以!” 她实在害怕,那种熟悉的、沦落到深渊,被彻底淹没的感觉。 “别骗人,这么多遍了,徒儿怎么会不知道,师父腿儿绷得直直的……” 他点点她的肚子,下——按碾,“明明受用得很,待会徒儿让师父更喜欢。” 大徒弟的语调残忍又冷酷,继而伏身—— 夏诉霜骤然醒来,一双鹿眸睁开,映见缥碧色床帐,额上薄汗发冷。 愣愣看向床畔,空的,只有她一个人,窗外晨风吹动,窗户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原来是梦啊。 夏诉霜坐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红扑扑的脸贴在冰凉的被面上,平复心跳。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的…… “嘭嘭嘭——”院子外的敲门声惊动了她。 一大清早,是谁会来? “师父,出事了!” 是小葵花的声音!夏诉霜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自己消失了一个月的小徒弟。 “你终于回来了?这阵子是去哪儿了?” 夏诉霜不是没有担忧过小徒弟乱跑,但大徒弟说没事,她就相信。 可出现在门口的项箐葵却神色紧张:“师父,你知不知道,师兄出事了!” 说到大徒弟,夏诉霜就想到刚结束不久的梦,还有这两日的争吵,神情当即变得不自然。 但又听闻徒弟出事,夏诉霜对他的关心压过了两个人之间的别扭,忙问:“阿霁出什么事?” 话音刚落,就听 见成对的脚步声响起。 一队金吾卫出现在了门口,且强行闯入了结心园内。 夏诉霜不明所以,想拉住带队的郎将询问,项箐葵赶紧拉着师父让到一边,“师父,还是别拦他们为好。” 夏诉霜一下就明白过来了,“金吾卫在找你师兄?” 项箐葵点头,压低声音和她说道:“我今早刚回侯府,我爹就把我禁足了,不准我出去乱跑,我一问才知道是师兄出事了,现在到处找不到他,阿爹担心我受牵连,我是趁下人送饭的时候偷跑出来的……” 能让西越侯也心生忌惮,夏诉霜大感不妙,“究竟怎么回事?” “听闻师兄一个多月前的元日,杀了三皇子府的一队送贺礼的人,就埋在旧宫枯井里,现在被人挖出来,查出了线索,现在正要拿师兄,他就……畏罪潜逃了。” 元日……就是阿霁一大早去寻她,说有事出门那天? 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眼前金吾卫还在搜人,夏诉霜不好问太多。 等金吾卫搜完了屋子,一无所获,郎将才对夏诉霜说道:“若有宋世子的消息,一定要去有司衙门禀告,不然就是同党。” 夏诉霜胡乱地点了点头。 等金吾卫走了,她拉着小徒弟进院子,“三皇子要抓人,太子又去哪儿了?” 阿霁是东宫左卫率,属太子麾下,同气连枝,他能放任阿霁被冤枉,乃至满城搜捕吗? 项箐葵老实摇头:“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圣人这阵子身子不好,朝政都交到太子手上了,可三皇子和太子斗得愈发厉害,怕就是趁机冲着师兄来,想折太子的羽翼。 师父,要是师兄被抓住,三皇子会不会杀了他?” 夏诉霜一震,若事情真像小葵花说的,这根本不是冤不冤枉的事,而是看三皇子要除掉阿霁的决心有多强。 无论如何,眼下一切只是猜测,当务之急是找到大徒弟,了解来龙去脉。 “你先回去,听西越侯的话,有人问你师兄的事,一律说不知道,西越侯会护着你的,为师去找你师兄。” 项箐葵不放心:“师父,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不行,你身后还有侯府,不能牵扯进这种事,听为师的话。” 在师父的再三坚持下,项箐葵只能先回去了。 夏诉霜看看天,阴沉沉地聚了乌云,风也冷了起来。 阿霁现在在何处,什么有几个人,会不会已经被找到了,她全都不知道,建京陌生,夏诉霜一个人又怎么比得上金吾卫呢。 可是她是阿霁师父,无法安坐着,等候他在哪儿被捉拿的消息传回来。 春雨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满街变得湿漉漉的,她打了一把伞,游鱼一般走入浩渺如海的建京城,想要找到他。 从清晨到午后,夏诉霜的足迹踏遍了所有她知道的、连同大徒弟曾在书信里提过的地方,全部一无所获。 她甚至去了一趟定国公府,彼时金 吾卫刚好在府中搜查,她便没有通报,直接潜进去。 阿霁也不在这里,夏诉霜惦念着杨氏或许会有儿子的消息,于是悄悄跟着,想等金吾卫走了,再询问一二。 定国公府里外都被搜查了一遍,正门大开,杨氏正目送着金吾卫离去。 杨氏被关了几日,在世子去向不明的时候,她终于被放了回来,此时也不想着回娘家的事了。 老嬷嬷有些担心:“世子不会出事吧。” 杨氏沉下了脸,“你还有闲心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这府要不是还有国公爷在,金吾卫怕是要连我都能抓到天牢里去审问!” “夫人。他到底是您的孩子……” 杨氏甚至恶声恶气道:“他可不当自己是我亲生的,如此忤逆亲娘,难说不是报应, 敢做出这样的事,可见脑子不好,现在畏罪潜逃,不拖累国公府就算了,难道我还保他不成?” 这阵子她也不用出门了,平白让人笑话。 老嬷嬷叹了口气,知道夫人刚从禁闭中被放出来,对世子仍充满了怨念,怎么可能开口关心他。 宋观穹最好是被冤枉的,等他回府,她一定要治服这一身反骨的东西。 眼下首要的,就是把身边这群吃里扒外的奴才都换了。 老嬷嬷仍旧忧心忡忡:“那这事儿要不要告诉国公爷?” “外院不是还有一个会喘气的吗,国公爷会不会知道,难道是我说了算?” 说完,她转身回养荣堂去了,自己不管事这几日,那些,她一定要狠狠敲打一遍。 夏诉霜在门后听到杨氏这些话,很是堵心。 做娘亲的怎能对自己孩子落难表现得如此冷漠,况且阿霁从来没有哪里对不起她,这样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那阿霁在京中还有何人可以依靠? 怪不得他不回国公府…… 夏诉霜不想再问她,索性离开。 就算知道大徒弟不在府里,夏诉霜也没有放弃,想要找到他平日里的随从近山近水。 只有近山还在府里。 “世子呢?” 夏诉霜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近山一跳。 他是世子亲信,眼下各方盯得很紧,不好行动,至于世子去了哪里,他还真不知道。 “这个属下也不知道,世子今早本该去东宫,却接到消息,知道三皇子要冤枉他,然后主子在一个巷子下了马,就消失不见了, 这些还是近水赶回来告诉我的,后来他也被三皇子的人带走问话了。” 连他们都不知道,阿霁好像真的从世间蒸发了。 “太子为何不帮他?” “太子怕被三皇子抓到把柄,二人又斗得厉害,不好出手。” “这样啊……” 出了国公府的夏诉霜分外沮丧,不回国公府,也不去找她,阿霁还能去哪里? 他是不是被抓了? 会不会动刑?该找谁的门路才能进牢里见到他…… 又转了几个地方,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带着满腔的焦心和失望往回走,就算撑着伞,鞋子和裙裾也早已湿透,夏诉霜却丝毫没有注意这些。 夜幕降临,路上的人都打了灯笼,光晕落在青石板上,澄莹潮湿。 走到别院大门前,她站住了脚步。 苍青色的雨中,一个清瘦颀长的人影孤立在门口。 那么高的人,偏偏低着头,有些请罪的姿态,又像是迷了路,疲惫的身躯徘徊在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是阿霁! 一定是他! 夏诉霜加快步子走了上去。 对脚步声似有所觉,背对着她的人转过身来。 几缕发丝沾在那张欺霜傲雪的脸上,唇瓣却鲜红似血,眼中孤冷落寞。 看到她回来,宋观穹的神色还有一瞬间的茫然。 夏诉霜走到他面前,真的是阿霁! 天空苍冷,雨丝斜打,宋观穹不知道等了多久,衣摆滴滴答答都是水,浑身散着寒气。 看她出现,宋观穹有些忐忑,张了张嘴,好似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昨日他们才争执过。 忽然,宋观穹眼眸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垂眸去看,感受颊侧贴上的一点温暖。 是师父的手。 他微闭上眼,胸膛起伏。 夏诉霜抬手抚上他冰冷的脸。 徒弟垂着一双湿漉疲惫的眼睛,好像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倒下,让人只想先抱住他,不问别的。 她不敢跟人说,自己这一天都在害怕。 怕大徒弟和她的阿爹阿兄一样,卷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里去,突然就永远离开了她。 那样的事,她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师父……”他喊了一声,尽是依恋。 找了一天的人好好站在面前,夏诉霜终于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生气,责问:“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师父,徒儿无处可去了。” 他小心翼翼,神情落寞又小心,如同怕被丢弃的幼兽,脸还微微侧着蹭她的手。 夏诉霜还能怎么样,她叹了一口气,认了命,将他拉进门。 关门前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面。 “你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在院子等我不行吗?” 虽说这儿才被搜查过,但未必就安全,而且也不该在外头淋雨啊。 “徒儿怕师父还在生气,不敢打扰。” “师父外出……是在找我吗?” 还跟她装模作样,夏诉霜将雨伞上的水一甩,气得不想看他。 “被冤枉的?” “是,但徒儿若被带走,没有洗脱冤屈的机会,会被直接处死。” “只要为师还活着,就没人能将你带走。” 她投来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宋观穹的唇边浮现了小月牙儿,眼眸微波暗含,“师父,要是徒儿真的有罪呢?” “师父一样会包庇你,” 夏诉霜眼底没有一丝犹豫,“没我同意,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谁要她徒弟性命,她就不会再管对错。 听到这句话,宋观穹总算心满意足了, “那徒儿就当一辈子的逃犯,师父要将我藏好了。” “说什么傻话,三皇子还能一手遮天不成?走走走,进去把自己洗干净!” 还是春天,雨水淋湿了衣裳,贴在身上多冷啊。! 第 31 章 误会 女使觅秋被夏诉霜打发回了国公府,现在院子里只剩了她和大徒弟。 大徒弟在偏房沐浴,她换了湿衣裳,就坐在石阶上发呆,不知要不要将肚子里的事告诉他。 “作何在这儿吹风?” 一双温热的手从后面捂上她冰凉的脸。 夏诉霜转过头,无力道:“有话说话,别学得动手动脚的。” “是。” 这么好的时候,宋观穹也懒得提问他学的谁,徒惹不快,还是拉着师父的手进屋吧。 “阿霁……” “嗯?” 虽然决定坦白,临了她又真开不了口。 直说肚子里揣了个他的孩子?不行不行! 宋观穹是端了热水进屋的,让夏诉霜坐在胡床上,他半跪下,去脱她的鞋履罗袜,脚背玉薄,有些泛白,可见在雨里走了不短的路。 夏诉霜不肯让他伺候自己,要收回脚,“不用,我自己来。” 宋观穹握紧她细白的脚踝,热帕子捂上玉笋一样的足,不紧不慢说道:“往后要靠师父护着,当然要尽心伺候讨好,况且都是做惯的事了。” 他扫见廊下师父换下的鞋,鞋底的泥,还有沾上的干草屑,说道:“师父还去天牢寻我了,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 夏诉霜手指划着垫子,不自然道:“嗯,担心你真被抓起来了。” 被在乎的感觉很好,他柔声道:“让你担心了。” 夏诉霜扭开脸,“你是我徒弟,护着你本就是为师父该做的,就像你师祖护着我一样。” 宋观穹何其敏锐:“师父也有冤情,要受师祖庇护?” 她立时闭了嘴,一脸上当的表情,惹宋观穹笑了一下。 他终不似一开始般情绪外露,气她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了,纵然师父一点不肯说,但从周凤西身上,宋观穹还是查到了点端倪。 江南抚州,虞家旧案,师父就是从那儿来的吗? 恐怕也是为了去徐府,才可以与曹承亮结交。 若是那样,师父背负这血海深仇,十几年来过得怕是并不轻松。 “师父不想说,徒儿只当不知道,他日若有危险,徒儿会尽全力救师父,若不成,就找个山水灵秀的地方,同师父长眠便是。” 他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这同生共死之语听得夏诉霜心头一颤。 他这么聪明,定然有了猜测,才会说这样的话,可堂堂国公世子,人生一片坦途,何必钻牛角尖。 “阿霁,你不必如此。” “总觉得师父今日有话跟我说,是什么?” 他仰起脸,沐浴之后的脸过分清寒干净,望她时眼眸潋滟生光。 夏诉霜不由哑然,自己这徒弟,实在是生了过分好的一副皮相,令人见之生喜,不忍苛责半点。 若是孩子像他…… 夏诉霜忙撇过头,她在想什么,为什么 偏到另一头去了呢? 没,没有。她下意识否认。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师父暂时不想说,宋观穹也不勉强。 但难题切实摆在夏诉霜面前,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更不知道要不要问大徒弟,那碗避子汤到底是真是假。 这孩子要怎么办…… 宋观穹不知师父心中纠结,将手臂伸到她眼前,“师父。” 夏诉霜回过神来,抬手将他的袖子挽好,宋观穹微微偏头打量她,唇角就没有下来过。 挽好了,才将手放进木桶中,带起水声,热水一下一下涌向她的小腿、足踝、脚趾…… 宋观穹觉得她处处可爱,就寸寸抚过。 夏诉霜低头看他,阿霁一派认真,水中那双手修长有力,拨动水光。 脚心五趾一时被细致揉过,没有缝隙,她小心藏起变深的呼吸,就觉得,徒弟像是在握着她的心脏,在手里揉搓。 明明从前徒弟也帮自己洗过脚,也没想现在这样……害怕。 “怕痒?”他抬眸,掌心踏着她的右足,如握了一块白玉,玉质柔软。 今次怎么时不时就往后缩。 宋观穹墨眸深沉,未尝比她冷静。 夏诉霜耳朵尖红红的,咬着唇糯糯地“嗯”了一声。 “徒儿就快好了。”说话声带了一丝喑哑。 她又点头。 直到宋观穹将她的脚放在膝头踩着,一点点擦干水珠。 足尖不远处的锦衣之下,莽得早翘了船头。 擦干了水,宋观穹也不能立即站起来,怕显了拙相,吓到师父。 “晚饭想吃什么?”他问。 夏诉霜眨眨眼睛,忘了还没吃饭这回事,“就,随便吃一点吧。” “如今院子里只剩师父和我,由我来掌厨,烦请师父为我添柴。” 她欣然答应。 “师父,围裙。”宋观穹切着菜,手是湿的。 准备点火夏诉霜只能放下柴禾,将围裙给他系上,还不忘埋怨,“洗菜之前怎么不记得系好。” 他理所当然:“久不下庖厨,忘了。” 系围裙的动作像是从后面环抱着阿霁,夏诉霜鼻尖难免贴到他的背,嗅到浅浅的皂角香。 不过这个院子里怎么会有男装呢? 正想不通的时候,宋观穹转过了身。 “师父。” 他喊了一声就不说话,眉梢微抬。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夏诉霜低头,他的腰还被自己环着,阿霁腰窄腿长,围裙系在他身上,显得短小了许多。 忙撒手,让开。 虽然腰窄,但肯定强健,不然怎会摆一整个晚上也不知道累。 呸呸呸!别再想了!夏诉霜“啪啪”打自己的脸,胡乱催道:“快点,要赶不上晚饭了。” “徒儿遵命。” 大徒弟在灶台上忙碌,夏诉霜坐着 矮几,被指挥着往灶台上添柴。 随着时间流淌,刚刚的尴尬消散。 厨房很快充满了翻炒的声音和香气,二人不时几句闲谈,安逸悠闲,就像回到了多难山上。 夏诉霜看着火,金灿灿的发丝发着光,脸也映得红红的,跟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差不多。 “阿霁,对不起。”她突然说,为昨日的事,“但师父从未想过要和周凤西有什么,你不要多想。” 她不想在徒弟心里留下一个耽于私欲、坏人姻缘的样子。 宋观穹听了,也高兴、也不高兴。 放下了,只是证明确实喜欢过。 他不想提什么周凤西,只道:“徒儿很喜欢现在这样,像是回到了六年前。” 师妹还没上山的时候,只有他和师父日日相伴。 夏诉霜愣了一下,徒弟再三提起想要和自己相伴的话,如此向往,若是他知道多了个孩子,还会是这个想法吗? 怕是避之不及。 她一时心乱如麻,含糊道:“多大的人了,哪能一日都不离开师父。” “现在不就是,一日也离不得吗?” 他当了逃犯还挺骄傲,夏诉霜无奈,“你大概有自己的筹划,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与为师说。” “师父也是,万事说开了,我们一同面对,不好吗?” “你倒说教起师父来了。” 夏诉霜嘴硬,又抓起旁边一把干草,默默数了起来,“说、不说、说、不说……” 没有回答,宋观穹看过去,叹了口气,和他开口真的这么难吗。 “别数了,先吃饭。” 她才把草一丢,起身去端菜。 用过饭,两个人又各自去沐浴了一遍,宋观穹爱洁,不肯沾半点油烟味。 从净室出来,夏诉霜坐在胡床上撑着脸发呆,她的事还没解决呢。 房门被敲响,是宋观穹。 原本以为大徒弟回去偏房睡下,谁知他又过来了,手里还提了两壶酒。 “酒?”夏诉霜有点迟疑。 宋观穹眼中澄澈,温和道:“是院中桃树下埋的松醪酒,白日淋了雨,饭后喝一点驱寒好眠。” 见师父不动,他歪了一下头,“师父?” 一定是她多虑了,从前又不是没有深夜对饮,酒后乱性之事从未发生,那次是意外中的意外,眼下根本不会被下药,怕什么。 没什么可担心的,喝点酒也好,有些话,寻常时候着实难以启齿。 “进来吧。”夏诉霜一通乱想,给他让开了路。 宋观穹眉梢一抬,看来她真有话要跟自己说。 师徒俩对坐在胡床上,宋观穹也不取盏,一人一壶刚刚好。 “等一下。” 夏诉霜从临窗条案上取下围棋罐,抓了一把放在桌上。 “你数数是单数还是双数。” 宋观穹扫了一眼那堆棋子,心里 已经有了数。 他太了解师父了。 一枚枚将棋子被划到另一边,夏诉霜喝了一口酒,刻意不去看,反正徒弟不知道单数双数是什么意思,做不了假。 宋观穹慢慢数完,按住掌心多出的黑子,说道:“是单数。” “咳咳咳!”夏诉霜杵下酒瓶,又数了一遍。 还真是! 真的躲不掉吗? 看师父反应,宋观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师父,怎么了?”他故作不解。 回答他的是“咕咚咕咚”的喝酒声,宋观穹阻挠下来,还是空了大半瓶,夏诉霜舔掉唇边的残酒,呼出了一口气。 她唇上有月光。宋观穹瞬间冒出这个念头,又怀念起能肆意亲尝的夜晚。 “阿霁。”酒意慢慢上脸。 “嗯?” “就是……那个,”夏诉霜艰难地说下去,整个人都在颤抖,“你有没有……” 越来越低的声音,和她低下去的脑袋,让宋观穹只能凑近她,两颗脑袋贴在一起。 “徒儿有没有什么?” 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凑着脑袋说悄悄话。 “那个避子汤。”她用气音说,生怕别人听到,“那碗药到底有没有用?” 鼓足勇气问完,换来的是徒弟怔愣的反应。 宋观穹向来的从容消失不见,脑子像灌了浆糊,停止了运转,眼中显见生了迷茫,还有一点预兆般的激动。 夏诉霜被他这个反应刺到,又想落荒而逃。 宋观穹立刻钳住她的手臂,心开始狂跳起来,声音干涩:“师父是觉得,我给假的避子汤?” 他不会欺负师父到那个份上,避子汤是真的,可她现在却有此一问…… 夏诉霜立刻尴尬了起来,“不是,我是以为那汤药没有用处,会不会抓错了……” 手指又在转圈。 “发生了什么事,师父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宋观穹有些激动。 夏诉霜却会错了意,心道徒弟当时也对丑事避之不及,主动端来避子汤,又怎么会造假,给自己留后患。 是她脑子蠢钝,才会疑到他身上去。 羞惭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 可宋观穹疑惑还没解开,他焦急发问:“师父为什么会问避子汤的真假,发生什么事了?” 夏诉霜被他逼视着,皮肤都像要烧起来一样。 “阿霁,我好像有身孕了。”她带着哭腔说道。 师父的意思是,他们要有孩子呢? 真相终于大白,这就是师父要和他说的事! 欢喜,如同闸口外的洪水,一时不能抵达,宋观穹首先感受到的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他看看师父的肚子,傻乎乎地问:“师父是如何知道的?” “我在徐府的时候,突然觉得恶心,然后把了脉……” 宋观穹闭上眼睛,清空 思绪纷杂的脑袋,将手小心贴上她的肚子,“难受吗?后来师父还吐过几次?” “没有了。” 夏诉霜被这一举动弄得面臊,又不是夫妻,为何这样。 没有了? 宋观穹纵然狂喜,也有些不解,更想切实地知道,他真的让师父怀孕了。 “把手给我。” 徒弟的反应将夏诉霜弄得莫名,将手放上桌案,宋观穹搭上她的腕子。 诊着诊着,他的激动慢慢冷却下来。 将手放下,宋观穹神色莫名,转头想去摸茶盏,才反应过来桌案在二人之间。 他有些无措,又拉过她的手,将手指搭上。 夏诉霜被他闹得有点不明白了。 再诊了一次,终究是确定了真相,他面色都憔悴了几分。 “师父是亲自给自己诊脉的?”宋观穹看过来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夏诉霜点头,理所当然道:“来盛去表,滔滔满指,不就是喜脉?” 他收了手,叹了口气,看她一眼,又叹了一声。 虽是不想,但也只能告诉她实话,不然两三个月后,师父自己也会发现。 “那是洪脉,当时师父胸满气逆,方有此脉象,若脉象滑脉替替,往来流利,有盘珠之形,荷露之义,方为喜脉。” 嗯…… 啊? 所以……夏诉霜傻呆呆看着他,整个人跟木头一样,失去了思考能力。 徒弟给她的最后一击:“师父,您似乎把二十八脉背错了。” 背……错了? 背错了! 那她就……没,没有怀孕? 完了,丢人。 丢人丢大了! 她在徒弟面前再也没有威信可言。 耳中隆隆巨响,夏诉霜腾地从脖子根一路红透到耳朵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蜷缩了起来。 她把大红脸埋在手上,又压在膝盖上,十根脚指头都紧紧收着。 没脸见人了,她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 宋观穹原本满腔的遗憾,倒被她这番反应逗得消散了些。 空欢喜一场,可又实在拿她无可奈何。 夏诉霜还在狠狠拷问自己灵魂的时候,脑袋罩上了一只手。 大掌微微收力,她的额头就贴上了大徒弟的胸膛,整个人被他环在怀里。 温暖带着淡香的怀抱。 “你啊……”他叹了一声,又揉揉她的手臂,“没事没事,查清楚就好了,徒儿又没有笑话师父。” 她现在该羞死了,她发现不了的,宋观穹这么想着,亲了亲她的发顶。 夏诉霜都快崩溃了。 这么会没事,她怎么又笨又丢人啊! 她噙着眼泪,不想再说一句话,推开他要去床上躲着。 宋观穹哪里会这么容易放人,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才能填补一点遗憾。 “师父,徒儿也被吓到了。” 宋观穹短短时间历经大起大落,说话力气都被抽走了。 徒弟也害怕呀…… 夏诉霜心里莫名起了一个小疙瘩。 “徒儿害怕师父再像之前在徐府一样,突然生我的气,又不让我知道缘由。” 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生气才害怕……夏诉霜满怀歉疚,忽略先前那点异样,拉住他的手,“师父给你赔个不是。” 宋观穹幽幽道:“徒儿怎么舍得怪罪师父呢,只是往后,师父对徒儿有什么不满,都要说清楚,别让徒儿忐忑不安,好不好?”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夏诉霜急切地剖白,急得握住了他的手。 对自己怀疑徒弟,还斥责他的事,夏诉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宋观穹垂眸看着两人相扣的手,温柔道:“今夜徒儿守在师父屏风外睡,好不好?” “这……” “担心徒儿对师父图谋不轨?” “不是,”夏诉霜现在真的确信了徒弟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真不想把刚才的事再回想半分, “你放着偏房好好的床不睡,这胡床又不舒服。” 宋观穹说道:“心有不安,要守着师父才行。” 夏诉霜以为他担心自己被通缉的事,睡在外间,要是夜半突然有人闯院,也能及时有个照应。 “好,师父给你拿一床被子。”! 第 32 章 请教 宋观穹眼眸追着下胡床的她:“酒还没喝完,这就睡了?” “还喝什么,话都说完了。” 夏诉霜抱来被子,声音闷闷的,她这辈子的脸,一半丢在了国公府客院,一半丢在了今晚。 都是丢在大徒弟面前,好歹算轻车熟路。 宋观穹笑了笑,在接过被子的时候,顺道隔着被子裹住她,一起带回了胡床上,“师父胆子真小,这点话还需要喝了酒才能说。” “阿霁,你别闹!” 夏诉霜被裹着四肢,动弹不得,这个人真是!一下老成一下幼稚。 “我问师父,若是真有了,师父待如何?”他边问,边伸出长指,拨开她弄乱的额发。 “什么真的假的。”夏诉霜躲开视线。 宋观穹扣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指尖在皮肤上微微陷下,若是用力些,就会留下那晚一样,怎么也消不掉的指印。 “我曾听闻女子落胎,要用棍棒击打腹部,或是剖去,针灸……等闲就要丧命,我是定然舍不得师父如此的,那就只能生下来了,到时候我们……” “别说了!” 夏诉霜打了个寒噤,她听着头皮发麻,甚至忽视了徒弟逾矩的动作。 这世道,好像给每一个女子都安排了一个归宿,自此,爱恨嗔痴,都由另一个人主宰。 夏诉霜不是没想过,如寻常人一样成亲生子,可现在老天爷告诉她,她归宿的那一头站着的竟是——自己的徒弟。 夏诉霜接受不了,也不想听以后怎样怎样。 她只想和阿霁做一对单纯的师徒。 天下有哪对师徒会一起诞育出个孩子呢? 她没什么踏破伦常的勇气和必要,也不愿扭曲了和徒弟的感情。 宋观穹话头被打断了,唇瓣仍旧张着,眼瞳缓缓移动。 “你说的都不存在,为师现在好好的,以后也不会再有那种事,提来做什么。”她的眼底决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宋观穹有时真想咬她一口,也恨自己三番四次地认不清状况。 “罢了,我们喝酒赏月吧。” 他推开高广的窗户,一轮圆月正悬当空,落在被面上的银辉凄清柔白。 下了一日的春雨,晚间阴云倒是散去了,薄云不时聚散,如面纱拢在月上,夜风把草叶的清香送入窗来,庭中小池浮起了薄薄青雾,让人深叹。 “不喝了。”夏诉霜从被子里挣脱出来,扒拉了一下头发,就要回床上睡。 “师父,来这儿。” 回头一看,宋观穹朝窗户坐着,朝她张开了被子,拍拍身边的位置。 月下他的脸温润无害,纯良至极,甚至带着同幼时一般无二的希冀,立时让夏诉霜回忆起无数的好时光来。 她坐着不动,宋观穹干脆手臂一个使劲,就把她端到了身边,两个人拢着一张被子。 “今日陪你在这儿吹风,算 是赔礼。”她绷着脸说道。 “好,徒儿一个人喝酒无趣,正要师父相陪。” 酒壶撞在一起,清冽的酒液回响,师徒二人靠坐着,跟小山包一样,相依无间。 夏诉霜一口一口喝着酒,逐渐眯起了眼睛,惬意起来。 宋观穹就负责说话,说起这个季节,多难山上哪里会有什么小动物,春天会长什么蘑菇,还有他自己的菜谱, 将新鲜采下的蘑菇和脆嫩的春笋切成丁,到山下刘屠户的档子挑拣出肥瘦正好的五花肉,大火炒出微微焦香,再倒入山蘑菇和春笋…… 夏诉霜听得腹中馋虫被勾了起来,恨不能马上回多难山去,只能一口又一口地喝酒压下馋虫。 原本就喝了大半壶的酒很快就见了底,又拿过徒弟的酒壶。 到这儿,她已经鲁莽得有点不对了。 宋观穹看她毫不避嫌地喝了自己的酒,唇角翘起。 酒劲很快就上来了,夏诉霜靠在徒弟肩上,醺醉的里汪着一轮月亮,发丝半松散着,褪去一尘不染的气质,变得慵懒可亲。 “真开心啊。”那时候的日子。 声音懒洋洋的,红晕的脸往上蹭蹭,贴到徒弟冰凉的脖子上降温。 “可我不高兴。”他说。 “嗯?”夏诉霜仰脸去看徒弟,眼前视线暗下,鼻尖被大徒弟碰了碰。 像山中小动物在交流。 她忽然捧起宋观穹的脸,问得极为认真:“为什么不开心,师父不是说了,希望阿霁开心的吗?” 宋观穹也捏捏她的脸,师父果然醉得厉害,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师父帮我想想?” 夏诉霜想了想,蹙起眉,“我也不开心,” 她松了手,指尖从酒壶的冰裂纹上划过,“我老是说一切都没有变,但就是变了。” 被宋观穹重新握起,“什么变了?” 夏诉霜抿紧了唇。 那之后她一见到阿霁,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忍不住去在意,难以像从前对待一个后辈那样纯粹从容。 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会想到他在她身上的时候,他掌住她膝弯抬高的样子…… 抗拒!但就是撇不开! 可是不能说,喝醉了也不敢说, “我不想的,可是脑子里的东西滚不出去。” 夏诉霜哭诉着,全是愁绪。 她说得含糊,宋观穹却心有灵犀,瞬间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原来她心里也不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心一刹那宛如桃枝初绽,师父怎么总有办法,让他在死死生生的边缘来回,无计可施。 他偏头,和她的脑袋靠在一起,“我也是。” 他是珍而重之。 颈侧的脸温软,不免令他想到师父那夜承雨带露的脸…… 宋观穹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那又在犯蠢的玩意儿。 所幸夏 诉霜已经睡着了,细微的呼吸一下一下拂着他的锁骨。 宋观穹将她稍稍拉开,夏诉霜后仰着,像予他献上了唇。 酒润过的唇,映着薄亮的月华,宋观穹缓缓地贴上去。 克制着没有再进一步。 “先存着吧,就当师父欠我的。” 夏诉霜似有所感,舔了一下唇,扫到他唇角。 宋观穹眸光一沉,故意招惹他是吧。 — 清晨,夏诉霜在院中就着铜盆洗脸,宋观穹站在身后,替她挽着头发。 撩起的乌发下,后颈雪白,衣领让那枚殷红的吻时隐时现。 宋观穹那妙比菩萨的眉眼间,是极为堕落的愉悦。 接过徒弟的帕子擦干水珠,夏诉霜揉着太阳穴,缓解宿醉的难受, “早饭不必做了,外头拐过角就有早点摊子,你想吃什么?” 宋观穹顺手将醒酒汤端给她,“师父吃什么我吃什么,顺道买一尾鲜鱼、豆腐、伽子、胡瓜……” 他如今不能出门,只能请夏诉霜把午饭和晚饭的菜也买了。 “好。” 夏诉霜掰着手指记了一遍,自信出了门。 她出来不止买菜,顺道还看一下有没有人在盯着这个院子。 结果还真有,只是不知是哪一路的人。 夏诉霜不动声色,让摊贩杀鱼。 提了一兜子菜回到大门口,还未推门,门就自己打开了。 夏诉霜推了徒弟一把,不让他露面,进去带上了门。 等看到他的样子时,愣了一下。 宋观穹腰上扎着围裙,挽着袖子,头上还扎了避尘的麻布。 不像个世子,也不像个剑客,说是杂役又过分好看了些,跟个勤劳的小媳妇似的,但谁家也没这样高大俊俏的媳妇呀。 夏诉霜极为顺手地把菜给他提,“这是做什么?” “打扫一下屋子。”他很有受庇护的自觉。 院子里,新洗的衣裳晾在了竹竿上,迎风招展着,散着皂角香,不看也知道是谁洗的。 夏诉霜有点不好意思,跟着徒弟的步子去了厨房,“怕是打扫了也住不了多久了,外头有人盯梢。” “师父觉得会是来抓我的吗?” 夏诉霜摇头:“大概不是。” “近山近水那边该盯得更紧,不然徒儿也能替师父分担一二。” 夏诉霜含糊拒绝:“谁知道外边的什么来头,咱们到底还是该换个地方。” “徒儿想到一个好去处,咱们入夜的时候就走吧。” “嗯。” 话到此打住,宋观穹打开装菜的兜子,看了她一眼。 夏诉霜暗道不好,凑上去问:“怎么了?” 他将兜子里的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本该不沾半点烟火气的手,偏偏做起这等寻常男子从不屑做的事来,得心应手,赏心悦目。 “师父 ,你可还记得要买的菜是什么? 夏诉霜尴尬了[(,弱弱说道:“我真的都记得,鲜鱼、豆腐、伽子、胡瓜……” 确实一字不差,只是除了鲜鱼豆腐,别的一概对不上。 看来是摊贩欺负师父不认识,才将卖不出去的菜胡塞给了她,毕竟来建京之前,有些当地的特产她并不认识,摊贩一股脑儿塞,她分神注意盯梢的人,忘了去检查。 “师父大概从未自己买过菜,才遭人骗了去。” “居然敢骗我!”她转身薅袖子要去理论,被徒弟拉住。 “无妨,都是一样做。” “不行,我不欺负人,也不能任人欺负了。” 说完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宋观穹忍着笑看她提着菜去找人“麻烦”,也罢,这样没准能打消一点外头盯梢的疑心。 火热着灶的时候,夏诉霜就回来了。 重新将兜子递到徒弟手里,甚至还多了一尾鲜鱼,几颗腌制脆爽的酸菜。 擦了擦脸,她冷艳道:“为师在,不会让你吃剩菜呢。” 宋观穹“诚惶诚恐”,双手接过:“是,徒儿这就将饭菜炊熟,孝敬师父。” 一派恭敬乖顺,就差奉饭的时候将食案举过眉头了。 什么举案齐眉,阿霁又不是小媳妇! 夏诉霜甩甩头看火去了。 午饭后,她惯常小憩一下。 有心将徐府的事放一放,等徐玟防备松懈的时候再动手,夏诉霜眼下也悠闲了下来,只顾着徒弟的事便好。 梨花先开,风一吹纷纷扬扬的,夏诉霜在亭中春睡,梨花瓣落在鼻尖,淡淡清香好眠,正昏昏睡着,突然惊醒。 徒弟人呢? 他好像说要收拾东西,晚上好跑路。 夏诉霜起身回了房,宋观穹正坐在胡床上收拾自己的衣服,他做事一丝不苟,在收拾衣裳这件事上也一样。 夏诉霜一阵风儿似的越过他,进内室去。 两个包袱已好好放在床头,夏诉霜打开一看,一叠小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到包袱里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收拾的啊! 夏诉霜简直不能想象徒弟一件件叠自己小衣的场景,上次他看见自己的小衣还是在…… 呸呸呸! “怎么了,可是有遗漏?”宋观穹跟了进来。 “没事。” 她手足无措地掩上,推徒弟出去,“下次我自己来就好了。” 晚间,师徒二人在外间用晚饭,徒弟用酸菜和鲜鱼熬了热锅子,在里面涮菜吃。 宋观穹将剔了刺的鱼肉夹到她碗里。 “阿霁,这个伽子好吃!我来建京之后天天吃呢,你不喜欢吃冬苋,一定喜欢吃这个。”夏诉霜礼尚往来,将伽子夹到他的碗里。 宋观穹含笑把不喜欢的伽子吃下去,“嗯,好吃。” “是你手艺好!” 将一碗鲜美的鱼汤喝完, 夏诉霜喟叹了一声,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很不错的。 大徒弟的帕子很及时就递了过来。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吃完我们就走吧。” “好。” 突然,院子里响起落地的震声,夏诉霜立时警惕,以为杀手来了,赶紧将大徒弟推到一边窗户后躲着,才去看来人。 谁料出现在窗外的是项箐葵。 “小葵花,你怎么来了?” 她还探身出去,看了看小徒弟身后,确定没有别的人偷偷跟来。 正打算让大徒弟出来,项箐葵先开了口:“师父,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难道又有什么意外? 夏诉霜专注地看着小徒弟,等她说下去。 项箐葵红扑扑的脸在夜色里并不明显,她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师父你有没有……跟人亲过嘴儿?” !!! 项箐葵刚说完,夏诉霜一下被呛到,咳嗽声止都止不住。 此时还不忘看躲在窗后的大徒弟一眼,带点求助的意思。 宋观穹眉毛一扬,也有些意外。 现在让他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了。 夏诉霜压下咳嗽,“你没事问这个做什么?” 她甚至怀疑自己和阿霁的事被什么人败露了。 接收到师父询问的眼神,宋观穹无辜地摇摇头。 小徒弟被问得脸一红,手背在身后,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提着墙根,“就是,想问问师父,你亲嘴儿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 项箐葵也不是心血来潮,谁让她昨日悄悄回去的时候碰到薛九针呢。 那个小道士不知怎么的,明明正跟她斗嘴,一言不合就、就亲了她。 这个人亲完也不说话,害得项箐葵也呆住了,平日里伶牙俐齿,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道士还抿嘴笑,说建京不安全,他要走了,是来道别的,让她没事也不要在外面乱溜达。 后来还是他把项箐葵牵到了侯府的门口。 “你走就走,为什么要……”要亲她啊。 项箐葵迟迟才有反应,一张脸都在发烫。 小道士一脸高深莫测,“等我回来时,再告诉你缘由。” 说完就走了。 项箐葵一直在大门口发呆,直到她爹西越侯出来把她提进去。 反正那一整晚上项箐葵都没闭过眼,在侯府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地回想这件事。 思来想去,能倾诉的人就只有师父了。 趁着晚上她又溜了出来,急于找人谈谈少女情思。 谁料夏诉霜果断摆手:“为师没亲过,不知道。” 宋观穹看她当着自己的面说瞎话,兴味更浓。 项箐葵皱眉,师父刚刚那个反应明显心里有鬼, “骗人,师父一定亲过,是不是和周将军……” “不是!”她立刻否认。 大徒弟还在听着呢,真是尴尬丛生。 结果项箐葵还要撑着手臂,一下跃到窗台上坐着,一副要尽诉衷肠的架势,那是谁? ㄨ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做师兄的无声往旁边让了让,予她方便。 夏诉霜嘴硬到底:“没谁。” 说完控制不住又看了大徒弟一眼,他自在地抱臂靠墙,听得津津有味。 “好吧我不问,”项箐葵心里认定是周将军,“那师父亲嘴儿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师父你就告诉我吧,我都没有手帕交,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跟谁说……”项箐葵扣着窗纸装可怜。 夏诉霜闭上眼睛,深深出了一口气。 她这辈子就亲过这么一个…… 那时记忆混乱,只记得阿霁的唇很柔软,因为她没有亲过别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柔软。 贴上来微凉,立刻过渡到热,然后温度变高,唇瓣和舌尖勾勾绕绕,亲起来浑身都软粑粑的…… 直白点说就是,舒服。 大……大概也有中药的缘故吧。 那是从来没体验过的,不是吃饱那种舒服,也不是泡澡那种,而是脑子里丝丝缕缕,每一寸末梢都在颤…… 她视线悄悄落在大徒弟的唇上。 宋观穹看着师父分明在回想的表情,手指还捏着裙边,笑意更浓。 “总之,总之……就那样,没什么稀奇的,”夏诉霜额头都出薄汗了,“不过你还未定亲,这样和人……那是不对的,告诉师父,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啦——” 项箐葵避开了师父的眼睛,而且也不算欺负…… 夏诉霜一看小徒弟这反应,狐疑道:“不会是那什么小道士吧?” 小徒弟跟她说过这人,夏诉霜记得她那时埋怨又带笑的样子,句句说着那人讨厌,可她听出的全是喜欢。 “嗯……”项箐葵脸上的红晕更加鲜艳。 “他亲你了?” 小徒弟脑袋更低,“嗯。” “你生气吗?” 项箐葵仔细想了想,“不生气,就是想不明白,师父,你说他这样是不是……喜欢我啊?” “是吧。” 夏诉霜见徒弟没有不开心,就把担心放了一边。 “但是,师父,你亲嘴儿的时候,周……对面会先问你吗?” “那、倒也没有……” “师父你什么反应?生气?还是亲回去?” 项箐葵问完觉得实在太害羞了,脚蹬个不停,她们这种话应该到被窝里去说的。 大概在大徒弟面前尴尬太多次了,终于彻底麻木,夏诉霜幽幽说道:“很没意思。” 现在宋观穹不笑了,直想把她拉到一边,再好好证明一下到底有没有意思。 项箐葵继续问:“师父,亲嘴儿的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是不是不好啊?” 她知道这件事上薛九针有点过分,寻常定亲的男女都不能这样的,但江湖儿女不就讲究率性而为嘛。 “是不太好,但你也不必太在意,亲一下而已,水过无痕,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下次不能随意……” 宋观穹不打算藏了,说道:“师父,锅子要烧干了。”! 第 33 章 暗潮 项箐葵肩膀一抖,探脑袋进来,“师兄?” “师兄!你没事啊?刚刚怎么不出来——啊!你偷听我们说话了是不是!” 那可是她和师父的私房话! 为什么师父也不说……项箐葵气恼地看向师父。 他们果然是一边儿的! 夏诉霜自觉对不起小徒弟,拉住她,把锅甩给大徒弟: “没及时告诉你,是师父错了,你师兄正逃命,刚刚听到响动以为追杀的人来了,才让他躲了起来,谁知道小葵花你来说的是私事,实在不好让阿霁出来听,本想等你说完再让他出来的……” 宋观穹:“……” 偶尔师父会过于机灵了。 项箐葵狐疑的眼神在师父和师兄之间扫来扫去:“真的?” 宋观穹一派老实:“确实找不到好时机。” “勉强信你们一次。”她又坐下了。 “师兄,你亲过女子吗?” 反正师兄都听到了,她也不怕问, 一句话,让夏诉霜又呛了一下,小徒弟今夜跟亲嘴儿过不去了吗? 宋观穹看了下眼神闪烁,暗暗冲他摇头的师父一眼,才问师妹:“作何问这个?” 项箐葵好意思问,但不好意思说,“就是……反正师兄你会因为什么,去亲一个女子呢?” 师兄也是男子,该懂薛九针是什么意思吧?她一定能在他回来之前,破解这个谜题! “自然是喜欢。”他答得笃定。 夏诉霜脑子嗡的一下。 “没有别的了?” “还有……中了药?” 宋观穹暗含意味地看向师父,她已经抚额不打算理会师兄妹二人了。 “他当时应该没有中药,那不就是……”项箐葵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捧住了自己的脸。 “师兄,你亲的人是谁啊,府里的侍妾吗?” “我府中并无侍妾。” “那你就只亲过一个吗,京中小姐?我可认识?师兄你是不是要娶她呀?”项箐葵好奇得紧。 真想象不出来师兄这样的人,会凑唇去亲别人。 夏诉霜不得不打断她:“你偷偷溜出来,用饭了不曾?” “吃了,”项箐葵敷衍完师父,又将注意转移到师兄身上,“师兄我都想不到,你这样的人,竟也会在成亲之前做这些不规矩的事,怕不是连成亲的日子都挑好了吧……” 多难得的八卦诶! 宋观穹但笑不语。 “小葵花。”夏诉霜握住她的手,极力斩断话题,“师父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 “什么?” “你来时也发现了,外头有人在盯梢。” 项箐葵眨眨眼睛,“有吗?” “有……”师父额头又要冒汗了,“为防不测,今夜我和你师兄就要离开这儿了,到城东去,小葵花,只怕你也不能来找我 们了。” 啊,就你和师兄啊?▁_[(”项箐葵扁着嘴,又不带她! 夏诉霜知她想跟着,但此际她作为阿霁的师妹,突然消失太引人注目,况且西越侯也不会同意女儿犯险。 “师父要你立在明处做策应,得了什么消息,就让人去城东街买于记糖炒栗子。” 项箐葵扭着身子:“可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夏诉霜无奈:“你师兄是在逃命,不是去玩。” 就是看师兄逃命才新鲜啊。 宋观穹又说了一句风凉话:“你要是出了事,小道士不得找我们师徒麻烦吗?” “师兄你说的什么胡话!” “阿霁,别逗你师妹。” 项箐葵“哼”了一声,不情不愿接受了安排,“师父,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交代的事办好的。” 说完她就走了。 夏诉霜无力撑额,是徒弟们都大了的缘故,她才会频频遇到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吗? 无力归无力,天这么晚了,她不放心小徒弟一个人走,出门护送她回西越侯府去了。 临走前,她做长辈的,还是要嘱咐徒弟一句:“为师知道你一向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性子,那薛九针如何为师不知道,你喜欢就好,但他再重要,也不可让你忘了自己,绝不要违背原则和本心, 他若让你违背,弃之,若负你,亦弃之,万事,为师会给你出头。” “师父,我知道了。”项箐葵还抱了一下她。 从西越侯府回来之后,大徒弟已经把内外收拾一净,就等着她回来了。 夏诉霜没有立即启程,而是去看那盏琉璃灯。 它被安置在一座小亭里,夏诉霜担心下雨将它弄脏了,还围了一圈竹帘。 “我们把它放到屋里去吧。” 宋观穹依言,将琉璃灯搬到了正堂里。 夏诉霜抚摸着它,问道:“它在这儿,会好好的吗?” 琉璃易碎,何况这么精致的东西。 “会的。” 自己做的东西能得到师父的珍视,宋观穹甚为满足,他柔声说道:“放心吧,我们还会回来的。” “嗯。” — 是夜,因为皇帝的这场急病,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层压抑之下。 东宫之中,这份肃穆的气氛尤甚。 太子面色阴沉:“可有世子的消息?” 心腹摇了摇头,太子更加烦躁,“宋观穹当初来报,分明说杀的是三弟私养的杀手,怎么又变成送礼的仆役了?” 杀错也就罢了,怎么还留了线索,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宋观穹竟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此人间蒸发了,连东宫也不联络。 若宋观穹真被三皇子擒住了,太子未尝不能和三皇子拉扯一阵,但他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有递出来,就显得可疑了。 心腹还算聪明,“杀手和寻常仆役的反抗 之力不同,世子未必杀错了,三皇子怕是找到了藏尸之地,才来了这一出偷天换日。” 你说,孤会不会错信了宋观穹?太子说道。 ?忘还生的作品《负师恩》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心腹直言:“若世子真有异心,这关头三皇子只会继续藏着这张暗牌,在关键之时给东宫重重一击,又怎会提前点出来?” 太子点了点头,越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三弟针对的越会是东宫自己人,怪他疑心深重了。 “怕就怕是三皇子早就抓到了人,世子已经……”心腹忧虑道。 宋观穹可能已经死了? 太子心中一紧,但也仅此而已。 若稍早些,他还会痛惜失了一臂,断了和定国公的桥梁,可现在,裨龙卫头领都来投诚了,东宫实力大盛,眼前宋观穹出不出事都不要紧,只要他不是三弟的暗牌,太子就不会太在乎。 “也罢,世子的事暂且不管,紫薇宫那边如何了?” “听闻……积重难返。” 太子面上尽是担忧之色,实则并不希望他爹再久留于世。 三弟在父皇重病之时主动发难,怕是按捺不住了,太子此时倒希望他冲动一点,担了这个造反之名,不过就怕他没这个胆子。 原本宋观穹失踪会让东宫元气大伤,可巧裨龙军头领就递来投名状,虽然只是四个头领之一,但能将裨龙军握在手里,三皇子翻不了天。 心腹还有些担忧:“殿下,此时消息最为金贵,能助人,也能害人,若是消息有误,可就是……覆族之罪啊。” 太子却深信皇帝确实重病,“裨龙军头领都投靠过来了,父皇这个病,怕是没多少时日了,不然三弟也不会想在这时候对东宫发难。” “殿下还是谨慎为上。” 太子胸有成竹:“三弟不动手,孤自然按兵不动。” 毕竟他占尽先机,父皇病愈他是储君,过世了他登位名正言顺,与三弟没有半点关系,他现在上蹿下跳,不就是急于找机会吗。 心腹道:“那苗疆圣物不是护国寺开光了吗,偏偏圣人这时候病了,怕是护国寺无能吧。” 太子只担心逼三皇子谋反的借口不过,又来一个,明日朝堂就热闹了。 “孤看着也差不多了,虽担监国之位,庶务缠身,但也该为父皇祈福,去告诉唐御史,明日早朝上奏,满朝官员及其官眷需为父皇祈福,日子嘛,就定在本月十九。” “祈福是定在斜月观还是无为寺?” “当然那随各家官眷的意愿,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话虽如此,但如今两教相争得厉害,各家究竟去哪儿,无异于一种站队。 - 周凤西此时正坐在三皇子的别院中。 三皇子为表礼贤下士,还亲自为他斟酒,“早听闻周将军是不世英杰,本王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周凤西不卑不亢:“梧昉不敢当殿下如此盛情,殿下有事不妨直言。” 三皇子 请他来,当然是图谋周凤西新掌的城北衙军,还有从边关带回来的骁卫。 眼前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皇帝重病,太子失去臂膀,他若不能抓住机会,就与皇位无缘了。 不过太子到底是储君,有十率府的兵力在,兼之他辛苦培养的杀手被宋观穹埋在了枯井之中,元气大伤,三皇子此时能用的人不多,时机转瞬即逝,他必须抓住,当然要尽力拉拢在京地将领。 “既然周将军开门见山,那本王也不绕圈子了,如今定国公府靠着东宫,将来太子登位,怕是要越过许国公去,周将军是国公女婿,要想晋升可就更难了。” 周凤西不是傻子,“梧昉刚到京师,尚不熟京中人事,怕是帮不到殿下了。” 就是刚到京师,涉及不深,与定国公府又是对头,才好拉拢。 曹昌瑜一时半刻不好拉拢,眼下周凤西倒是掌着一部分兵,三皇子势必不能放过了。 “今夜就当梧昉并未来过,三皇子留步。”说罢起身离去。 三皇子说道:“周将军不是想为虞家翻案吗?父皇不答应,本王可是很乐意得很,徐太师也该告老还乡了,或者,不用翻案,到时将军顺势对徐家动手,本王只当不知。” 周凤西开门的手一顿,回望的眼眸涌动着危险, “既如此,梧昉另还有一个请求。” “请说。” “若殿下成事,请撤了梧昉的赐婚。” “当然,这都是小事。”! 第 34 章 城北 城东街,人流如织。 临街的一楼多是做生意的铺面,二楼则是专赁给买不起建京宅子的外来户住的。 于记果子铺里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果子,旁边立着根稻草捆的杆子,插满了糖葫芦串,远看像一棵剔透晶莹的矮枫。 最香的还是和着糖炒的栗子,炒到口子裂开,金黄软糯的果肉飘香十里。 二楼上,临窗摆着胡床,上放矮案,宋观穹靠着窗沿,他没有地方练剑,就握着书卷读书, 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夏诉霜在细心描眉,却不是往好看了画。 出门在外,当然要乔装改扮。 “怎么样,像不像天生的眉毛?”她从镜子前冒出头来。 阳光能照见她脸上微小的绒毛,微翘的唇瓣愈显粉润,只可惜,眼睛上趴着两道粗黑的眉毛,让人想到王母划出来,隔绝牛郎织女的银河。 宋观穹笑得无奈,摇了摇头。 夏诉霜泄气地放下石黛,“怎么就是没有你画得好呢?” “过来。”宋观穹拍拍身侧的位置。 他半卧在诗书之中,一派懒倦,大有不理俗务的超然。 太近了,夏诉霜有点迟疑。 他眼睛纯良得不含一丝杂质,“姐姐,不是要乔装好了,下楼给我买果子吃吗?” 阿霁声线如玉坠潭,刻意放柔时,宛如低叹。 夏诉霜被喊得耳朵发软,“在这儿喊什么姐姐。” 宋观穹喊她姐姐,当然是对外的说法。 这儿的百姓对年轻男女住在一块儿注意得很,理所当然认为他们一定是夫妻,夏诉霜无法,对外只道她和阿霁是姐弟。 弟弟进京赶考,她做姐姐的跟来照顾起居,现在正等着吏部擢选,才赁了这间屋子暂住。 “这儿的屋子隔音不好,要是我喊师父,说不得就让人听了去。” 市井百姓寻常见到的师父都是打铁铺里那种,世上少有年轻女子当人师父的,特别是有他这么大的徒弟,说出去招摇又可疑。 “过来吧。”他又催了一遍。 夏诉霜才肯坐到他身前去。 宋观穹坐起身,抬手定住夏诉霜的下巴,先拿起帕子打湿,折出角来,帮她把画毁的眉毛一点一点擦去。 夏诉霜要么闭眼,要么只能看他。 她选择闭上眼,触觉放大,帕子一点点的湿,徒弟的指尖有点凉,还有脂粉味儿,衣裳又掺了檀木香,混在一起,让早春的空气清凉又低靡。 本想一闭到底,但夏诉霜知道自己的眼皮在抖,比眼神还要出卖她的紧张,只能睁开了眼。 又没话找话,“你说怎么我就没你画得好呢?” 宋观穹道:“姐姐剑术已是冠绝天下,别处也不必做得太好。” 说的也是,夏诉霜对自己的武功很自得的,“那你怎么处处做得这么好?” “我 也有做不好之处。” 夏诉霜仔细回想,她还是很了解大徒弟的,“我记得你不大会弹琴?” 宋观穹柔目含情,没来由笑了一下:“确实少了几分乐理上的慧根。” 说完他把帕子放下,重新拿起了石黛。 夏诉霜被这一笑晃了眼睛,近日她愈发能察觉徒弟的赏心悦目。 感觉到石黛克制地一下一下,画在眉毛的位置上,他的手遮在眼前,夏诉霜就看不到他了,手挪开时,又出现。 夏诉霜怕眉毛画歪了,就不再说话了。 垂下眸子,看他抬手时舒张开的肩膀,胸膛和自己隔着一点距离,开阔得有点空荡。 她身形就小些,凑上去的话,会像榫卯一样,刚好契合,窝心又妥帖。 这份异想天开消失得比流星很快,都没勾起她的反省来。 夏诉霜没看过什么话本,不知道新婚夫妻常有闺房画眉之乐,之后拥抱、亲吻都会顺其自然地出现。 不会像他们这样,平白辜负了好春光。 思绪飞来飞去的,两手放在盘坐的脚踝上,十指弹琴一样的轮跳。 一安静下来,楼下街面的热闹就清晰了。 已是隅中,各家卖吃食之外还要做中饭,炒锅铿锵,炊烟弥漫,烟火气息浓郁。 夏诉霜从未住过如此有市井气的地方。 从前要么在深宅里,要么在山上,今早她是听着马蹄、牛蹄、驴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醒过来的,一推开窗户,各种食物香气就飘到了鼻尖。 这样的日子很新鲜。 夏诉霜觉得这儿不错,大隐隐于市,美中不足的是隔音不算太好,就像大徒弟在屋子里,也要谨慎地叫她姐姐。 就不知道他是真的谨慎,还是纯粹叫着新鲜。 于记果子铺隔壁就是一家医馆,可惜老大夫上了年纪,是个耳聋的,非得病患大声说话不可。 夏诉霜要是有心听,连他一天诊治了多病人,病人生的什么病都知道。 “大点声,听不见!” 耳聋的人嗓门也大,看来老大夫又有生意上门了。 接着是病人不得不大声说话的声音:“俺说,俺前后娶了两个婆娘,就是怀不上孩子!” 听起来有些艰难,看来本不想来,是被娘子逼着来的。 老大夫问:“渧水什么样的?” “嗯……”病人有点为难。 “就是有点稀,还有点少。”听着像病人娘子的声音。 老大夫:“给我比一比。” “肚脐眼这么大一小滩,流都不带往下流的!一把小黄米和半锅水煮出来这么稀。”女子形容得活灵活现的。 夏诉霜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偷摸瞧了一眼大徒弟,他唇角带笑,显然也在听,只是眼神在她的眉上,专注又温柔。 病人恼了:“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日子还过不过了?” “那你娘子呢,身子好 不好?” “我肯定没事,先头死的那相公,我都给他生了两个呢,个个都活下来了,身体好着呢!” 听起来真是一位彪悍的娘子。 病人急了:“走走走,不治了,我能有什么事,指定是前头那个婆娘不行。” 老大夫道:“莫要讳疾忌医啊!” 也不光夏诉霜和宋观穹听着,四邻八舍的人都听到了,隔壁的人甚至打开了窗户,朝下边喊:“再生不出来,不如把你婆娘前头生的认了,当亲生的算了。” “哈哈哈哈!”四邻笑成了一片。 “去你的!走!咱们回家造大胖小子去!” 又有看热闹的补了一句:“吃点鞭!腰杆使点劲儿啊!” 正画眉的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对看着,随后一块儿喷笑了出来。 现在听着这些话,终于不再是尴尬,反而是好笑,大概她和阿霁都已经释怀了吧。 夏诉霜是这样想的。 宋观穹倒是想到了别的。 从师父当夜满身斑斑稠稠挂着来看,他将来应是不会有楼下那般的担心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小事,二人笑笑也就过去了。 待宋观穹对付另一条眉毛时,她问:“咱们得在这儿住多久啊?” “才住了两日就腻了?我倒觉得这处很好,住一辈子大概不会腻。” “说的什么傻话,咱们还有许多事呢。” 正说话,就有人来敲门了。 “快画快画。” 宋观穹终于不耽误时间,“好了。” 夏诉霜从他手里扭开脸,下了胡床“噔噔噔”去开门,门口处传来熟悉的寒暄。 半刻钟后,夏诉霜就回来了,说道:“朱大婶来得倒勤快,说楼下的瓷器铺子在低价卖碗碟,问我要不要去挑几件。” 宋观穹在水盆里一点点洗掉手上黛粉,“她家中有个二十七八没有娶妻的儿子,自然来得勤快。” “你乱想什么呢。”夏诉霜不高兴。 “她除了拉家常,是不是还问姐姐家中父母如何,又问我科举一甲还是二甲了?” 夏诉霜不说话,徒弟确实猜对了。 宋观穹继续说:“下次再来,她就要带上自己儿子过来了。” 她听着就棘手:“那能怎么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躲着吧。” “早说扮作夫妻,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宋观穹不喜别人打师父的主意,不管会不会成。 看他面色坦然地说什么假扮夫妻,夏诉霜就不痛快,这是什么轻易的事吗? “浑说什么,就是那大婶真有打算,我拒了就是,她还能逼得我去?” 见她还要嘴硬,宋观穹也不提此事了,“有一张请柬,给你的。” 刚刚她去开门时,手下刚从结心园取回的帖子,他们虽然离开了那园子,宋观穹还是让女使回去了,并留了人假扮他们。 夏诉霜接过去打开,说道:“是老晋王妃的帖子,本月十九请我同去护国寺上香祈福。” 宋观穹道:为圣人祈福之事?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你怎么知道?” “昨日早朝,唐御史上书让百官及其家眷为圣人祈福,得太子准允,陛下也同意了此事。” 正被通缉呢还能对朝廷的消息了如指掌,夏诉霜就知道他这所谓逃命只是权宜之计。 “那我要去吗?”她问。 “别去了,到时那处不安全。” “阿霁,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宋观穹难得有些踟蹰,眼神瞟了过来:“我告诉师父内情,师父也会告诉我吗?” 好了,她不想知道了,朝廷争斗,与她何干。 “你大了,有自己的事,为师也管不着,咱们各顾各的。” 说罢,夏诉霜出门买菜去了。 — 等她回来,宋观穹已经走了。 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出去办些事,晚点回,不必等。” 夏诉霜烧了纸,去洗菜,洗完发觉自己煮不好,转头坐在椅子上发呆。 她环顾了屋子一圈,都是这两日和阿霁归置的,正坐着的椅子,对阿霁来说有点窄,她就喜欢窄一点的,本来不打算买,不够实用还占地方,但阿霁悄悄付了钱,带回来了。 好像有点安静。 平常两个人在屋里待着,各做各的事,也很安静,但跟那个又不同…… 一时不知道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的夏诉霜,卧到大徒弟今晨看书的地方,枕着窗沿看书。 “真是枯燥。” 丢下一本又去找另一本,翻完了也定不下心,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屋子里绕了好多圈了。 绕着绕着,到了晚饭的时辰,洗好的菜已经大蔫了。 阿霁还没有回来。 但有一件事他猜得不错,都不用隔天,晚上的时候,常上门的朱大婶就又来敲门了。 她的儿子就跟在后面,瞧着高高瘦瘦的,但面色有些青灰,眼窝凹陷无神,还散着浓重的药味,大概是个药罐子。 朱大婶往里看了看:“姑娘,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嗯,他跟同窗饮酒去了。” “还没做饭吧,去大婶家里吃好不好?” 朱大婶来时早和儿子交代过了,要是他喜欢这个姑娘,就悄悄扯一扯自己的衣裳。 感觉到儿子扯了自己,朱大婶立刻心里有数了,开口请夏诉霜到自己家吃饭。 夏诉霜虽然改了装扮,模样仍旧不失姣好,家里又有个等吏部擢选的弟弟,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不妨碍什么,朱大婶越看越满意。 夏诉霜婉拒:“多谢大婶,我已经吃过了。” “那到我家喝口茶吧,大婶有点事跟你请教请教呢。” “这么晚了,怕是不方便,大婶要说什么事?不忙的话我明日再过 去。”她装出谨守的迂腐样。 “嗨!我们市井人家,哪讲这么多礼数。”朱大婶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家里拉。 夏诉霜纹丝不动,让朱大婶诧异,她膀大腰圆的,怎么连个纤细的姑娘都拉不走。 她皮笑肉不笑:“大婶,太晚了,改日吧。” 朱大婶讪讪放了手,又把身后的儿子拉出来,说道:“这是我儿子朱昌吉,他在白鹤书院读书,你弟弟不是刚科举完吗,给我儿子也说说文章呗,大婶看你也有眼缘,咱们两家多往来,互相有个照应。” 夏诉霜大为感动:“大婶肯照应我们,我真是感激不尽,你有所不知,我原在老家有门亲事,谁料对方父母双亡,一连守孝六年,才把我的年纪也耽搁了,别人都说我克夫,不愿与我们姐弟来往,来了京城,受到大婶照顾,肯与我家往来,我和阿弟都很高兴。” “这,这样啊,”大婶笑得勉强起来,“那你还能遵守婚约,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她又胡乱说了几句闲话,就拉着自个儿子就走了。 走远了还听到喃喃声:“切,我就说耽搁这么大年纪能是什么好的,她害得别人父母双亡,指定是个克夫的,咱们家可不要!仔细你的命!” 夏诉霜转身关上了门。 刚关上门,楼下就送了消息上来。 她听到口信,在屋中犹豫了一阵,留了张字条就出门了。 还记得旧路,夏诉霜又来到了那间破庙。 周凤西立在莲花座下,见她来了,笑意散去了冷峻之气,带出点少年时的神采飞扬,“我还以为自己要等上一整夜,然后再一个人出去喝个早茶呢。” 夏诉霜叹了一口气,她并不想出来,但这个关头,建京暗潮快要涌动到面上,她必须和周凤西互通有无。 “你怎么知道去西越侯府找我徒弟?” “我去结心园没有见到你,猜到你是带着你大徒弟跑了,就去了西越侯府找你的小徒弟。” 毕竟宋观穹出事,她这个当师父的不可能无动于衷,在这时候消失,去向不言而喻。 “小葵花为什么告诉你?” “我并未问她,只是请她带话,说我要见你,她还问了我一点奇怪的事。” “什么?” “她问你我的旧事……还问我何时亲过你。”周凤西抱臂打量她。 “什么?”夏诉霜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这只是一个误会,她问我,我说没有……她就想到了你身上去。” “那是和谁?”周凤西很生气。 他控制不住想到她那个狼顾鸱张的徒弟。! 第 35 章 胡闹 周凤西在生气。 战场上下来的人,脾气不会好,但很多事周凤西不屑生气,更不会对夏诉霜摆脾气。 他气的是那个……同她亲近的人。 夏诉霜不可能同他坦白,扯谎道:“只是误会,我并未与人有什么。” “当真?” “当然!” “那就好。” 周凤西可以不在意她话中真假,那是从前的事,他不会斤斤计较,只是听她小徒弟问起时,他总忍不住想起她的大徒弟。 以周凤西见过宋世子寥寥几l次来看,那家伙就是个表面菩萨,实则心肝黑得很,对自己师父的感情也不正常。 周凤西只怕就算夏诉霜是与他—— 就算她不是自愿,凭那小子的狡猾,怕是骗得她找不着北,被占了便宜也不知道。 夏诉霜被他的眼神盯得有点不自在,“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先别走,”周凤西恢复正色,和她说起今晚的来意,“我找你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我拿不定主意。” “你说吧。” 周凤西将如今朝中局势说了一遍,还有三皇子拉拢他的事。 “若三皇子登基,他许诺我为虞家翻案,你想不想我去?” “不想。” 夏诉霜答得果断。 虞家的仇,她是死也要报的,拼上性命都行,但让周凤西去拼命,她不愿意,更不想他成一个乱臣贼子,担万世骂名。 “活人比死人重要,这种事你绝不能做。” 也就是到他身上,夏诉霜才会这样说。 周凤西听到这话自然高兴,可细一想,又醋上心头:“你说这话,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因为你徒弟附属东宫?” “当然是为了你。”她说道。 阿霁现在还是不是东宫的人都两说,造反的事此时更难波及他,反倒是周凤西,上赶着参与夺位之事,可是比虞家当初的罪名还要大。 况且连阿霁都知道京中要出事,太子不可能不知道,怕是早有了应对。 周凤西此时投靠三皇子,只怕是负薪救火,连自己都不保。 “我收到一张晋王妃的请柬,本月十九去护国寺为圣人祈福,阿霁让我不要去。” 周凤西不傻,一下就听明白了,“三皇子料定的先机,不过是陷阱,这样看来,此局的胜负定了。” 他来多问这一句果然是对的。 周凤西原本就不打算投靠三皇子,他只是想和夏诉霜互通有无,多一个人的意见,让他彻底看清了。 眼下周凤西心中很快有了盘算,三皇子赢不了,但他也不想让东宫赢。 “好,我听你的。” “我并不知道皇权如何争斗,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也许不会发生,但无论如何,你莫要因虞家的仇执念太深,反被浮云遮眼,走入歧途。”夏诉霜眉头紧锁,“凤西哥哥, 站远些,才能看得清。” 周凤西有些动容,握住她的手,“放心吧,为了你,我也会独善其身的。” 她又撇手:“往后也莫再做这些事了。” 刚扯开的手又被捉住,“我偏要如此。” “我只认与你的一桩婚约,简遥,你记住了,等报了仇,我就娶你!” 周凤西说完一番豪言壮语,又温柔道:“简遥,这世上只剩我们两个虞家孤魂了,好不容易相认,往后更该相依为命的。” 相依为命……夏诉霜沉默下来。 “饿了吗?”他突然问。 “啊?” 在她不明所以的时候,一个热热暖暖的纸包塞到了她手里。 “我记得阿简说,你喜欢吃这个……” 周凤西看起来很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头。 “梅干菜在建京不好买,我就自己学着做的,不过和抚州的肯定相去甚远, 你要不要试试?我从军的时候偶尔得当火头军,应该能吃的。” 说完就忍不住懊恼。 做的时候明明还好,为什么说出来这么蠢呢。 夏诉霜捧着梅干菜烧饼,傻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 扁扁的黄色油纸包,有些地方被油浸得有点透明,温热地贴着掌心。 十三年了,她早就忘了自己还喜欢吃这个。 “味道可能不好,但……你要是不想吃就算了。”周凤西想拿回来。 “不……” 夏诉霜把纸包紧紧握在手里。 她吸了吸鼻子,剥开纸包,咬了一口,烤干的面皮脆响之后是热乎的馅料,梅干菜和细剁的五花咸香适宜,干香和油香混合得恰到好处…… 小时候她不会说话,比画着让兄长给她带这个,回来要是凉了,她还要生气。 夏诉霜哽咽道:“很好吃,谢谢你,凤西哥哥。” 可是,她突然好想她父兄。 江南再下多少次雨,她都看不到他们了。 眼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周凤西拉着她坐下,又去擦她眼泪,埋怨自己不该招她哭, “不哭了,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会回抚州去,修好宅子,建好祠堂……” 她突然说道:“凤西哥哥,你一定一定不能有事。” 这是祈求,她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放心,为你了,我会百倍珍惜自己的性命。” “嗯。”夏诉霜点点头,继续吃饼。 看她把一整个烧饼都吃完,周凤西的笑就没有下来过,还顺道擦了一下她泪津津的脸。 “真跟个小花猫一样。” 夏诉霜擦擦脸,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 周凤西心情轻松下来,二人说起和虞简云的旧事,时间就这么悄悄溜走。 从戌时出门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半时辰,再坐坐只怕要天亮了,夏诉霜 正打算告别。 周凤西突然说:“简遥,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提点你。” “你说。” “小心你大徒弟。” 夏诉霜蹙起眉,断然道:“阿霁绝不会背弃我。” “我说的不是背弃或出卖,”周凤西顿了顿,“你若是对你那徒弟没有男女之情,早日同他说清楚,绝了他的心思。” 但他转念一想,那小子未必不知道她已有喜欢的人,就算说开,怕也不会轻易放手。 “你在胡说什么?” 夏诉霜像在听什么荒唐无稽之言,可随之浮起的,还有隐秘的心虚。 “那小子对你有什么图谋,你自己清楚,我言尽于此,和曹家的亲事我会退掉,简遥,你只要等我。” 周凤西说完,不给她否定的机会,率先离开了破庙。 夏诉霜望着吞没他的夜色,有点喘不上气来。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往城北走。 — 城北街家中,回来的宋观穹没有看到师父。 灶台上洗好的菜已经蔫吧了,桌上的字条是照他的样子留的,没有说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这么晚了…… 什么人找得到这儿来,又是什么人值得她这时候去见。 宋观穹想了想,敲响了楼下果子铺的门,伪装成老板的下属交代师父出去的缘由。 “曹府的周将军请她今夜到老地方一见。” 老地方…… 他和师父还有个相见的老地方啊。 — 夏诉霜踩着松软湿润的泥土回到了城北。 远远就看见街口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近了,果然是阿霁。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檐下的灯笼光影昏黄,却只照到了他鼻尖以下,眼睛隐在半明半暗之中,只见一点冷芒。 “徒儿等师父回来。”声音散着和通身一般无二的寒气。 “你还在被通缉呢,怎么能光明正大在这儿等这么久,快回去!” 夏诉霜拉他手臂想把人带回屋,才发现他身上有点潮湿,想起来亥时初似乎下了一场小雨。 现在天都快亮了。 那他究竟在这儿等了多久! 抬手摸上他的脸,冰寒一片,手也是,冷得跟覆雪的石像一样! 夏诉霜有些生气:“你到底在这儿等了多久!” 大晚上要犯傻也不是这么犯的。 他本可以不用等这么久,若是师父没有和那人的待到现在。 宋观穹不肯挪动,他执拗地问:“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去向?” 夏诉霜被问得一怔,扭头看他,暗色的光影已经藏不住宋观穹眼底显露了偏执,加之周凤西的话,让她涨起了深重的不安。 “我去何处,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离开时不也并未交代去处!” 说话声在 破晓前的夜里有点大,绷成一条微微颤抖的线,暴露了她的紧张。 宋观穹走出一步,被暖光笼罩,可净寒之色未曾减损半分,夏诉霜以为他和以往一样,说一句“徒儿知错。” 宋观穹只是凑近了她。 像某种兽类,在打量,在轻嗅。 借由残存的线索,推断他们待在一起这么久,到底做了什么。 “你在做怎么了?”夏诉霜梗着脖子,眼前的徒弟过于陌生。 宋观穹不答,而是取出帕子,按上了她唇角。 “出去偷吃,也不知道把嘴擦干净。” 说得沉谧而低柔,后牙的力道又足以咬碎喉骨。 嘴唇被徒弟慢条斯理地擦拭过,夏诉霜狠狠心悸了一下。 她打开他的手,“你再胡闹,我就走了。” “师父为什么生气?气我在这儿等你这么久,还是气我说你偷吃,徒儿是做错了还是说错了?” 为什么说得好像是她小题大做一样,真是牙尖嘴利。 夏诉霜不想和他掰扯,丢下一句:“你自己脑子不清醒,等想好了再谈吧。” 回屋的脚步有些乱,门关上没有多久,又响起轻轻推开的声音。 不用回头看,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跟上来了。 宋观穹进屋之后没有说话,他一身潮冷,一边走一边解去带寒气的外衣,路过了她,坐回胡床上。 从这儿看去,能看师父的侧脸,她睫毛下垂,脖子一动不动,静得宛如一尊神女坐像。 师父故意不看他。 她不动,宋观穹也不动,当窗穿着一件单衣,撑着脸大剌剌直视她,反正也看不腻。 太阳升起之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风呼呼刮进屋里,大半都被他挡住了。 这么吹下去,铁打的人也要生病。 夏诉霜纵然不看他,余光也能扫见。 那就看谁先坐不住!小看她这么多年习武的定力了是吧!夏诉霜闭上眼睛平心静气。 风声尤厉。 “咳咳……” 两声低低的咳嗽传来,她拧起了眉毛,深吸一口气。 宋观穹正压抑着喉间痒意,就见师父站起了身。 很快,一条干净的布巾盖在宋观穹脸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夏诉霜又回椅子上坐着,继续生闷气。 余光里的人影总算也动了,走过来,窗外的光拉出他长长的影子,将她慢慢吞没,覆盖。 “师父。” 宋观穹在她面前低下身子,委屈地喊了一声。 夏诉霜看了他一眼,大徒弟头上还盖着布巾,湿润的碎发半遮眼睛,眼下泛着薄薄的粉,愈发显得人纯稚无害,和刚刚诘问她时判若两人。 “师父,我错了。”他终于低头。 夏诉霜将视线挪到窗外,就是不看他,“我可当不得世子认错。” 又是在外头站大半夜,又是穿 成这样吹风跟她斗气,哪有半点认错的样子。 膝盖被推着摇了一下,宋观穹低下头,把顶着布帕的脑袋往她手下贴。 要师父给他擦。 夏诉霜撇开手,他又把脑袋拱了上来。 摸一摸他吧,宋观穹无声地说。 可夏诉霜却被这种隐秘的逼迫而焦躁,今晚见到的阿霁,像是在验证周凤西所说的话。 “阿霁你是不是……” 她问不下去。 心慌如巨石投入漆黑的深井,久久没有回声。 是什么??[(” 她改口:“你今天去哪了?” “徒儿回了一趟国公府,见了母亲一面,她似乎……不愿认一个通缉犯当儿子,”宋观穹笑了一下,又落寞下来, “回来发现师父不在,以为师父也把我舍弃了……” 宋观穹两手搭上她的椅臂,叙述平缓如流水,但还是会不经意露出些茫然,让人替他感到委屈。 他一贯如此,在她面前恭敬地矮下高大的身子,手却习惯于扶在她的两边椅臂上,把人困住。 夏诉霜听罢,有些理解大徒弟今夜为何意外固执了。 杨氏对阿霁被通缉之事是什么态度,她不是不知道,阿霁回去,可以想见,她会对他说些什么话。 “你为何不早同我说。” “我,不想让师父知道。” 罢了,斗气实在是累。 她抬手按在布巾上,帮他把头发擦干,碰到他脸颊时,察觉到过分的烫。 “你着凉了知不知道?” “嗯……” 他不在乎。 宋观穹微眯着眼睛,惬意得就像卜卜被挠下巴的时候,夏诉霜甚至怀疑他会优雅地抖一抖漂亮的皮毛。 “这样的关口,我们不要闹这些无谓的气。” “不会了。” “阿霁,这么多年,你的心思……有没有跑偏过。” 话脱口而出,她才开始后悔。 宋观穹指尖一颤。 仰起的脸清雅玉净,笑不达眼底,“师父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算了,就糊涂吧,追究真相做什么,不管有没有,夏诉霜只想糊涂下去,都别说破,把一辈子混过去就算了。! 第 36 章 悔婚 夏诉霜一夜没有睡,也睡不着,大徒弟枕在她膝上,已经睡着了,额头隔着裙子也感觉到烫。 病成这样还跟她装模作样,一点不爱惜身体! 将他提起丢到床上,夏诉霜将窗户关紧。 天边是鸭蛋黄的淡阳,远些的天还是苍蓝色。 她抓了两把米,打算去院中的水井边淘好煮粥,再抓一剂驱寒的方子。 未料正好碰上朱大婶的儿子在井边洗漱。 朱昌吉见她突然出现,有些紧张,“夏娘子,你也起这么早啊。” 是昨天天黑的缘故吗?怎的今日借着晨光,再见到的夏娘子,模样更是让人心荡神摇了呢。 夏诉霜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暗自懊恼忘了乔装过再下来。 “来,夏娘子来这儿洗。” 朱昌吉说着就要给她让位置,后退的时候碰到了井沿的盆,“哐当——”一声响。 “一大早的,在这儿吵什么!” 朱大婶的嗓门很有穿透力,说完就掀开门帘出来了,叉着腰打量是谁弄出的响,和昨天热情和善的样子相去甚远。 见是自己儿子闹的动静,她就不说了,转把矛头对准夏诉霜:“哟,从前也不见起这么大早,怎的,昨天才见我儿子,今天这么巧就撞上来了?” 挂心徒弟的病,夏诉霜懒理她的阴阳怪气,利落地打水。 朱大婶见她一脸疏离,没搭话的意思,更生气。 在朱昌吉进屋的时候拉扯住他,“你起这么早,闹这么响,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阿娘,你说什么呀……” 夏诉霜淘了米,转身往楼上走,背后妇人还在碎嘴地教训自己儿子。 进屋的时候宋观穹正好起身,正巧走出来,刚好堵了门,苍白的脸因为高烧出现不正常的酡红。 夏诉霜往左,他也往左;夏诉霜往右,他又挪到了右边去。 他还恶人先告状:“姐姐为何挡我的路?” 亏她从前觉得大徒弟性子稳重,眼下这算什么事,病了就和她闹小孩子脾气吗? “再闹为师要罚你了。” 她拿出做师父的威严来压制他。 可宋观穹的注意却被别的吸引走,朝楼梯口看去,一扫病弱之态,眼神泛冷。 夏诉霜也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是朱昌吉“蹬蹬蹬”爬一楼来了。 他手里还拿了一篇文章,殷切朝一人扬手,“夏兄弟,我刚写了一篇文章,想与你请教一一。” 宋观穹和夏诉霜是“姐弟”,当然随她姓夏。 夏诉霜想说他正病着,宋观穹却先开了口:“请教不敢。” 他又恢复了见人三分笑的样子,接过朱昌吉的文章。 趁着宋观穹看文章的空档,朱昌吉凑近夏诉霜,低声同她说:“别管我娘怎么说,我是不嫌弃你克夫的。” 回去他想了一夜,还是忍不住想和 夏娘子再相处相处,今早就特意找了一篇文章,来找宋观穹讨教,顺便和夏诉霜说说话。 夏诉霜睁大了眼,这人在说什么? 她还没说话,低头看文章的宋观穹长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肩,夏诉霜陡然靠进大徒弟怀里,有些莫名其妙。 阿霁要做什么? 宋观穹明明高烧,手劲儿却大,在朱昌吉面前,夏诉霜并未挣脱太过,反被他揽得更紧。 宋观穹一手抱着师父,一手将他的文章撇在地上,“朱兄这篇文章,再念上十年的书,想过童生试也是有望的。” 朱昌吉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般人被请教,文章就算写得差些,也该客气恭维几句吧?可夏霁这话,不就是再说,他的文章,一文不值,连童生都远远不及? 而且,他为何要这样抱着自己的姐姐? 朱昌吉像被踹了一记窝心脚似的,面色几番变幻,一时恼怒他贬损自己的文章,一下又不明白他为何那样抱着自己的姐姐。 夏诉霜隐隐有了猜测,“阿霁,你……” 宋观穹低头与她相视:“霜儿,为免朱兄错爱,咱们也该说开了吧。” 转而看向朱昌吉的眼神乖僻冷厉,“想来朱兄不知道,我与霜儿并不是姐弟,我们是私定终身,私奔出来的。” “!” “?” “?” 夏诉霜纵然想得明白他的用意,也被惊诧到。 “你……” “霜儿,你不必起这么早给我熬粥,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朱昌吉那句“你们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卡在嗓子里,任谁都看得出来,真正的姐弟不会做到这份上。 这是一对儿野鸳鸯! 情绪起伏太多,他扶着栏杆剧烈咳嗽起来,朱大婶听到动静,又走出来闹,宋观穹懒得再理会他,拉着夏诉霜关上了门。 “你刚刚在做什么?”她把他推开。 “帮师父解决麻烦。” “这样也太冲动了!” “他不依不饶,连师父你‘克夫’都不嫌弃,徒儿绝了他的念头,不好吗?” “那也不该用这样的法子!” “徒儿又错在哪儿了?” 夏诉霜掷地有声:“错在你我是师徒,礼教在上,不容一丝混淆,还有你事前根本不同我商量,肆意妄为!” 宋观穹一听就知道是别人跟她说了什么,那人是谁,不言而喻。 “师徒是真,鸳鸯是假,假的事情,师父为何在意,它会变成真的吗?” “我跟你说不明白!” 夏诉霜将手里的米一杵,回屋关上了门。 她就不该管他,病死了清净! 宋观穹握拳咳嗽了几声,默默计较着,师父到底打算装傻多久。 要怎么才能逼出她的底线呢。 门内,夏诉霜兀自生闷气。 不该这样! 她是师父,现在该狠狠教育他自作主张! 可她没有体罚过徒弟,阿霁也没有这么惹过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好在,屋外不是全无动静,粥米熬煮的香气传进来,让夏诉霜稍稍放了心。 敲门声响起。 “师父,吃早饭了。” 夏诉霜沉着脸打开门,宋观穹低眉顺眼地端着托盘,让一个病人伺候,她还没冷酷到这个份上。 “你自己把这碗粥吃完,再去抓几服药喝,午饭前没办好,为师不会轻饶了你。” 她用自己最严厉的声音说话。 “徒儿谨遵师命。” 门“嘭”地又关上了。 宋观穹笑了一声。 小小的城北街,就算夏诉霜再不愿意,有朱大婶的嘴皮子在,于记果子铺楼上住着的,是私奔出来的野鸳鸯这事还是传遍了。 — 夏诉霜接连几天都不太搭理大徒弟,好在他也识趣,知道自己熬药吃,没有再来烦她,半夜也听不到咳嗽声了。 或许也是有很重要的事忙,宋观穹更加频繁地离开,屋子拥有长久的安静。 十八这日,夏诉霜又接到了小葵花送来的消息。 周凤西被曹承亮带去了平康坊。 夏诉霜想不明白,小徒弟为什么要给自己送这么一个消息。 周凤西去哪儿自有他的主意,就算是一个烟花之地,她也并不觉得周凤西会如何。 仔细琢磨一下,夏诉霜回过味来,周凤西不是和曹承亮去平康坊,而是被带去了平康坊。 难道他要有危险? 有了这个担忧,她就不得不去看看了。 下楼的时候,正好碰见朱大婶端着洗好的衣裳上楼梯。 朱大婶的目光在她和于记“老板”之间滴溜溜地转,嘴里又“啧啧啧”个不停, “哟,怪道是敢跟男人私奔的,这水性杨花的性子果然不能安定得下来,男人不在,转头又和人老板勾勾搭搭的,你这性子莫不是天生的?” “老板”吓得后退了两步。 乱说什么,让主子知道他命不要了? 夏诉霜实在不耐烦她满口的污言秽语,还挡着她的道,她并非良善之辈,只是从不主动招惹,但谁让她不痛快了,断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直接抬脚将她从楼梯上踹了下去,给自己让出一条道来。 朱大婶一个不防备,敦实的身子生生滚下楼,没有哪个台阶留她,一路叫唤着滚到了底,半天站不起来,刚洗好的衣服翻倒掉了一地。 夏诉霜轻盈踏过她,离开了院子。 朱大婶疼得爬不起来,往前伸手要抓住她,“站住,你别跑。” “老板”无奈,下楼按住了她,“这几日,你们就安生些吧。” 走出城北街,夏诉霜问了去平康坊的路。 等真到了这座俾昼作夜、歌舞升平的平康坊时,夏诉霜迷茫了 ,她也不知道周凤西被拉到了哪里去啊。 而且很多秦楼楚馆并不让女子入内,一间间潜进去找她担心冲撞了人。 她怎么就没头没脑地过来了呢。 夏诉霜转身想去侯府找小徒弟问清缘由,无意偏头看了一眼,站定脚步。 坊门口的告示栏上,还贴着阿霁的通缉令。 堂堂公府世子,说是天之骄子,却爹不亲娘不爱,潜逃在外,父母没有半分挂念,不管他死活,只顾自己是否因此事蒙羞,有损尊荣。 所以阿霁才格外看重和自己的师徒情分吧。 一想到这个,夏诉霜就满腔心酸。 她阿娘早逝,却有最好的父兄,阿霁呢,现在连自己这个师父……对他都不好了。 “定国公世子真是可惜了,你说出身这么好的人,不好好享受自己的富贵,去杀什么人呢。”旁边的人感叹道。 夏诉霜看去,身旁是一个褐衣短打的小子,身量矮小,一张脸好像天生带笑。 她问:“你认得定国公世子?” 小子用下巴指了指:“这上边不是写着嘛。” 随即他又嘿嘿一下,朝着夏诉霜拱手:“小的是这平康坊里跑腿的,叫皮三,看这位娘子气质不凡,小的看面相是眉秀神合、颧鼻相配,怕不是这平康坊的人吧。” “你会相面?” “略学过一些,娘子可是来找夫君回家的?” 夫君却不是,不过确实要找人。 一个平康坊里买胭脂的摊贩立刻就揭破了他,“什么皮三啊,你不就是春和馆一个妓女玉乔娘子生下来,在馆里当龟公的三宝嘛,大半个平康坊的老客可都是你爹呢!”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一顿哈哈哈大笑。 三宝不生气也不羞臊,反而拱拱手:“那就请各位爹爹多光顾我娘的生意了。” “你这小子真是死皮赖脸的!” “你娘年纪大了,做不了我们的生意了!” 一群人笑笑闹闹,三宝一回头,那个仙女似的姑娘竟然还在。 她知道自己是龟公,不嫌弃也不害怕? 夏诉霜对他的身份并不在意,她只是要找人:“你既然熟悉平康坊,我能跟你打听一个消息吗?” 果然是来找人的,三宝咂巴咂巴嘴,“这消息嘛——” 声音拉长,眼神还不时给她暗示。 夏诉霜会意,重新说道:“我想同你买个消息,若是知道,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她取出一锭一十两的银子。 银子的光亮进了三宝的眼睛里,他笑得更开了,“这位娘子大气啊,不知打听的是何人?小的定然知无不言。” “许国公世子曹承亮,他今日来了平康坊,你可知道在何处?” “许国公世子啊!小的知道啊,他可是常客了,常去的就是前边烟江河畔,柳树环围的景明楼,那儿的鸢娘是他的老相好。” 三宝说着还仔 细给她指了路。 夏诉霜点点头,将银子放他手里。 三宝喜笑颜开,掂了掂斤两,转身正要走,夏诉霜才笑着说:“要是我去了找不着,就去春和馆打断你的腿。” 通身的皮一紧,三宝缓缓转过头来,他见惯了三教九流,识人无数,一眼看出这娘子并未与他玩笑, 他嘿嘿一笑:“娘子且稍候,小的去看看景明楼里到底有没有许国公世子,要是没有,小的就去别的地儿找找,只要在平康坊,没有小的找不到的。”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夏诉霜也不怕他跑了,就在茶摊坐下等他。 一盏茶的工夫,人就跑回来了。 “娘子,就在,就在景明楼里,一楼,许国公世子常去的逐、逐月间,小的跟后厨的打听了,他就在里边。” 三宝跑得很快,回来的时候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 “劳烦你了。” 夏诉霜说着将茶钱放下,朝景明楼走去了。 “惹不得,惹不得……”三宝目送她离开,看来他相面之术学得不错,谁能想到一位仙女似的娘子,会身负七杀入命、杀破贪狼的命格呢。 年幼命途多舛,六亲缘薄,将来要剑斩的仇敌,凶星入命,利欲熏心,城府谋略极深。 “命不够硬,怕是斩不动呀,切!关我屁事,老实赚钱才是正道啊。” 三宝蹲在街边,喝得醉醺醺的嫖客骑着马走在路上,他踢了一块石头过去,马踩到石头崴了蹄子,往旁边歪了几步。 看马蹬翻了胭脂摊子,三宝才慢悠悠往春和馆走。 夏诉霜踏上了景明楼,在逐月间外偷听。 “你小子!怎么敢对我妹妹说那样的话!”是曹承亮的声音,伴随着拳头的闷响。 点开窗户纸,里面只有曹承亮和周凤西两个人,护卫都守在正门外。 她干脆推开窗户,走了进来。 正举拳的人听到动静,看了过去,周凤西则迟了一拍。 “简遥妹妹?”周凤西以为自己醉糊涂了。 曹承亮揪着周凤西的衣领,忘了下拳:“夏娘子!你怎么来了?” 夏诉霜视线在一人身上扫过,周凤西睁着一双醉眼,脸上挨了几拳,修直的脸失去了利落的线条感,有紫肿突兀,曹承亮就是衣服乱了点。 看来周凤西并没有动手。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周凤西被灌得半醉,自然答不了他了,曹承亮说道:“还不是他欺负我妹妹!” 今早曹承亮说起明日为国祈福的事,起意让周凤西护送着曹知念去斜月庙,正好让一人多相处相处。 结果周凤西突然就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中所爱,不想履行婚约,说什么就算是圣人赐婚,他也会想办法请圣人收回成命。 谁料曹知念送汤过来,刚好就听了去。 她虽然没有哭,但曹承亮知道自己的妹妹绝对难受死了。 她那么要强的人,样样要拔尖,现在却被自己未来夫婿嫌弃,输给了男人所谓的“心中所爱”,简直是在羞辱她。 要是传出去让别人知道,她怕是转头就要上吊。 结果周凤西见她听到了,还说什么“曹小姐不必觉得折损颜面,对外只说是周某言行有失,配不上曹小姐, 况且曹小姐历来是京中闺秀典范,声名皆来自自己,不会因一个卑下的男子减损半分……” 曹知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在发抖。 曹承亮气得把他扯了出来,带到了平康坊,要好好教训一下他。 周凤西自知对不住曹家,并不反抗,只让曹承亮把气出了就是。 曹承亮要他一壶接一壶地喝烈酒,他就面不改色地喝下去,最后曹承亮实在看不惯他大义凛然的样子,扑过来就打了他一拳。 周凤西人高马大的,曹承亮起初还怕他还手,没想到他还识趣,动都不动,曹承亮打得更狠。 直娘贼的!就算不是圣人赐婚,这婚也是他说退就能退的?当他曹家是什么! 敢这样伤他妹妹的心,他非打死他不可! 一说起这个,他又咬牙切齿起来,“还简遥妹妹!这就是那姘头的名字?敢为了别的女人负了我妹妹,我打死你!” 一拳正要下去。 夏诉霜挡住他的手,说道:“周将军好歹是朝廷命官,世子如此殴打他,传出去不好听吧。” “对了,夏娘子你还没说呢,你怎么在……” 夏诉霜一记手刀,将曹承亮劈晕了过去。 她解释不清楚,就这么着吧。 “你为何这般冲动?”她无奈看向周凤西。 周凤西坐了起来,“不退了曹家的亲,我们怎么回江南呢?” “你这样害了曹小姐,也是害了你自己。” 整个建京都知道的亲事,突然绝了,周凤西不但有欺君之罪,曹小姐只怕也要忍受风言风语。 “我不喜她却娶她,心里又放不下你,这样不是更害了她吗?” 周凤西顿了一会儿,眉毛都耷拉成了八字,“简遥妹妹,你不想我开心吗?” 他觉得很委屈,为什么相逢以来,她总是用尽借口将他推开。 还有她承认的喜欢,是不是骗自己的? 要不是在见到她,周凤西就此过完一生也就算了,偏偏是她来了,偏偏他们还有婚约。 周凤西甘心不了。 “你为什么不想我开心?”他又问一次。 夏诉霜深叹了一口气,若是重逢在他未定亲时,她一定什么都不管,与他相认,大胆问他是否愿意履行旧日婚约。 可他已经得了皇帝的赐婚,自己又不再坦荡,两人怎还有可能,她难去强求了。 “不是,凤西哥哥,我当然想让你开心,你是我仅剩的……最亲最爱的人,你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我们还有别的……” “ 那你就别去管什么曹家,我们还尚是孤苦之人,何必怜惜那些软裘快马、享天伦之乐的人家。” 夏诉霜被他劝动了。 罢了,她本也不是多良善之人,伤了别人又怎么样,曹知念还有父母兄长,将来更不会缺一个出身显赫的夫君。 夏诉霜想让被虞家拖累半生的周凤西开心。 但她还有担忧:可这是欺君之罪,你真的要悔婚吗??_[(” “没事,没事,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但现在还不能说。” 夏诉霜有点分不清她说的是醉话,还是真的能扛下欺君之罪。 “所以你……愿意和我,重续婚约,做一辈子夫妻吗?” 夏诉霜被他凑近时的酒气熏了一下,心跳错序,脸也慢慢红了下来。 “嗯……”几不可闻。 周凤西一扫醉态,星眸转瞬明亮了起来,“真的?” 他也不再需要夏诉霜的肯定,直接张臂抱住她,“简遥,你只要等我,一切都不必操心,我会把所有的事处置好。” “可是,我有一件事还没有告诉你。” 想到和徒弟的事,她心跳比刚刚更快。 这件事本该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不让任何人知道,可若是连周凤西都瞒,她怕是不配他许诺的一辈子。 “你说。” 夏诉霜一时之间,根本开不了口。 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不是护卫,余光里是一抹熟悉的影子。 “我找了师父一日,原来在这儿。” 寻常一句,令人听出几分心惊肉跳。! 第 37 章 娶你 缓步踏进来的人不是她徒弟还有谁。 “阿霁!你怎么来了?”夏诉霜慌忙从周凤西的怀中起身。 外边被打翻的护卫爬了起来,高喊着:“定国公世子现身,快去报官!” 宋观穹眼里只有周凤西,他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腰间的剑也拔了出来。 夏诉霜不明白他为何出现在此,又拔剑,但周凤西的安危要紧,她忙挡在他面前。 宋观穹一步未停,两个人贴在一起,惊得她要后退,腰肢被他一搂,就放到了旁边去。 周凤西还没到醉死的地步,此时更是清醒,见长剑袭来,偏头避了一下,腰间匕首抽出,两柄利刃相抵,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凶恶无情。 夏诉霜用剑鞘隔开二人,厉声道:“都住手!” 怎么就非得打起来,而且阿霁不知道自己在被通缉吗,为何这般不管不顾? 她反手将剑鞘拍在宋观穹胸口,将他压倒在地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为何动手?” 宋观穹被她压着,也不挣扎,将脸扭到一边,漠然说道:“想杀就杀。” 什么叫想杀就杀了,夏诉霜从未听大徒弟说过这么冷血的话,两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的心性怎么全变了? 宋观穹话锋又是一转:“或者师父真的想知道?” 夏诉霜深疑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此事暂且不论,外头现在要报官抓你,你先走,回去我再同你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师父信他喝醉了的一面之词,信他要背弃效忠十年的曹家,要背负欺君的罪过,娶你吗?” “这是我的事,你该顾你自己的,马上离开这儿!” 夏诉霜撤了剑鞘。 宋观穹坐了起来,仍旧顶嘴:“既然界限划得如此分明,师父何必在意徒儿会不会被抓。” 周凤西不是个好脾气的,何况面对这个对简遥心存不轨的人。 “你只是一个欺师灭祖的混账,她的事轮得到你来置喙。还有结心园,你送的那盏灯,难道不可笑?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扎灯笼,因为那是我教的,你只是一个徒弟,我才是与她相携之人!”他早就想提这件事了。 宋观穹慢慢偏转着脖子,看了看师父,又看周凤西,好似这几句话没伤到他,只是挑起了一点疑惑。 可如同巨浪滔天的海面一瞬平息下来,他剑尖撑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仰头无意义地看了一眼房梁。 那点不知所措在蚕食他的冷静。 “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是沙哑又疲惫的声音。 宋观穹想起了师父将他救回的那个雨夜。 两个人死里逃生,湿淋淋坐在台阶上,师父将一个被风雨打落的灯笼拾起。 “这是我做的。” 花灯小小一盏,可以捧在手里,油纸面上是一个大胖娃娃抱着莲花。 蜡烛温出暖暖的黄,娃娃笑得喜气。 “喜欢?”师父问他。 当时他点头,其实没听,只是出神地看着师父被暖黄烛光勾勒出的脸,还有笑时弯起,带星星的眼睛。 “师父教你好不好?” “嗯。” 漆黑到苍青的雨幕下,两团小小的身影捧着灯笼相依着,竟也抵挡了风雨。 原来,是周凤西教她的啊。 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提过周凤西,而是低头制灯,抬眼见灯时,都在想他。 无法忘情,不愿忘情,才让他今遭看到这样一对痴情人。 可笑他还东施效颦,送了她一盏灯笼。 宋观穹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过于异样的反应加深了夏诉霜的不安,徒弟的脸不知何时陡然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鲜红刺目,看得她揪心。 她试图解释:“阿霁,他喝了酒……” 宋观穹只是站起身来,不再说话,转身往门外走去。 外头一声高亢:“有人说此处有在逃犯人,所有人不许乱跑!” 披甲的金吾卫团团包围了景明楼,妓女和嫖客走动得喧嚣。 不行,这时候阿霁这样走出去,会出事的! 夏诉霜起身要去拉他回来。 “阿霁,从窗户走……” 可宋观穹没有回头,周凤西拉住想追出去的她,“你徒弟不是一个小孩子,他不会拿自己的安危跟你斗气。” 夏诉霜怔了一下,有点认同他的话,但又隐隐觉得不对。 不去他也会安然无恙吗? 可那是阿霁。 夏诉霜想到那盏耗费心血的琉璃灯,那个等到天亮的身影,跟她斗气把自己吹病的阿霁。 定国公世子或许会以大局为重,有筹谋打算,但她的大徒弟,刚刚那样的神情…… 他不一定会。 她推开他的手,道:“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我不要赌这个。” 周凤西看着她从自己掌心慢慢抽出手,心慢慢沉了下去。 夏诉霜走出门外,他仰倒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酒气。 “阿霁。” 宋观穹像没有听到一样,仍旧在走。 “定国公世子在那!抓住他!” 楼下的人找到了宋观穹的所在,蜂拥上楼要将他捉拿。 趁着人还未上楼,夏诉霜迅速问道:“你是不是有后手,故意让他们看到?” “没有。” 他眼神寂寂,并不像开玩笑。 “既然连父母都不在意我的死活,那师父不要我了,也没什么关系。” 只一句话,彻底击穿了夏诉霜的心防。 眼见楼下追兵已至,夏诉霜用力推他:“那你先回去!回去好不好?” 宋观穹岿然不动,神情淡漠,“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我还有事,你自己……” 宋观穹不是问她的意思,她不应,他 就下楼。 凌乱的脚步声踏上楼梯,人马上就要上来了℡_[(,宋观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三皇子一抓到他,定然直接把人杀了,再谎称他反抗所致,阿霁当初不是看得比谁都清楚吗,现在这是干什么! 夏诉霜气得一跺脚。 “想死就死,我不受你胁迫。” 他想死,自己还管他做什么! 她受不得逼迫,冷着脸退到一边去,给他让道。 宋观穹眼睫动了动,继续朝前走,连剑都收了起来。 金吾卫眨眼间就冲上了楼,直直朝他出枪,显然早有了三皇子的授意,毫不留手。 夏诉霜一直死死扣着栏杆。 长枪已经刺到宋观穹的面门,他就像失明了一样,避都不避。 一息之内,他就要血溅当场。 “够了!” 夏诉霜一咬牙,带着泄愤的意思,将他推开。 □□了一空,最前面的金吾卫被她踹下楼去。 夏诉霜又去把宋观穹拉住,压着火气道:“别闹了,我们走!” 至此,宋观穹终于有了一点活气。 他不笑,但眼底那种胜券在握的愉悦根本藏不住。 夏诉霜的手被他回握,紧得生疼,“好,我们走。” “走吧!” 负气将他一扯,夏诉霜转身带他进了屋去。 在经过周凤西时,夏诉霜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宋观穹还刻意扫了他一眼。 二人视线在半空碰撞,一个挑衅一个不忿。 飞踏过窗棂,二人消失在了屋中。 金吾卫冲进屋里,看着大开的窗户,又扫见倒在地上的许国公世子和周将军,还以为宋观穹和他的帮手将二人袭击了。 郎将问道:“周将军,那二人可是对将军和世子动了手?” 周凤西语意不明地呢喃一句,醉倒下去。 窗外,和风细柳,十几艘游船在烟江上往来,其中一艘二层的小船,悠悠驶在烟江上,船上丝竹袅袅,垂纱飘扬。 从天而降的二人落在小船二楼,砰的一声响,惊动了船中人。 船中盘坐对饮的两人正举着酒杯,呆愣看向闯入者。 宋观穹眉头一挑,是魏兆跟李谦和啊。 这时候了,他们还有闲暇饮酒作乐,看来是真的听话。 魏兆酒都忘了喝,眨巴了一下眼睛,激动起来:“世子!你真的没死啊!” 李谦和脑子快些:“外面的这动静,是三皇子在抓世子呢?” “不错。” 这江中不好追也不好跑,宋观穹掸掸衣摆灰尘,坐下了,“你们不在东宫听差,倒在这儿寻欢作乐。” 李谦和给他取了新盏,倒上酒:“世子你不在,左卫府的兄弟们怎么敢擅动呢,当然就来这儿偷偷闲了,况且,太子殿下怕是用不上我们呢。” 这话说得,好像左卫府不是太子的 左卫府,而是他宋观穹的左卫府一样。 宋观穹竟也没说什么,转头对夏诉霜道:“坐吧,现在出去太惹人注意了。” 夏诉霜还生着他的气,根本不想待这儿。 可一屋子的人都坐着,她站着实在突兀,外头茫茫的水和船,一个人跑出去也不是个事,她拣了个离他远的地方坐下,考虑之后要怎么处置这个徒弟。 魏兆和李谦和瞧着二人这明显闹别扭的气氛,对视了一眼。 李谦和还记得这个惊鸿一瞥的姑娘。 他道:世子爷逃命还不忘带着这位姑娘呢,看来……??[” “子明慎言。” 宋观穹知道再闹师父就要发作了。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平息她怒气。 魏兆眉毛都要飞到天灵盖去了,纳罕得很,堂堂世子被一个小娘子甩脸子,还跟兄弟们要面子呢! 魏兆道:“你可是世子,怎么能被一个小娘子吃死呢,男人要是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不就太窝囊了嘛。” 今天就该让他们兄弟二人好好帮帮世子。 夏诉霜听不明白他们的话,“你们在说什么?” 这话为何如此暧昧。 魏兆也不解:“咳咳,难道在下弄错了你和世子的关系?” “说了这么多,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呢。”李谦和朝她拱手。 这声音听着熟悉,夏诉霜记起来了! 这不就是阿霁养伤时,带着春宫图册去探望的二人嘛! “你们是那日的……”她说到这儿又结巴了。 魏兆道:“姑娘见过我们?” 李谦和在他耳边说起去青舍那日,这姑娘就在帘后。 原来如此!魏兆怪道世子逃命还带着这姑娘呢,原来就是她啊! 他拍拍手:“好啊好啊!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怪不得世子爷会想娶你呢。” “你说什么!” 夏诉霜猛地起身,将桌案撞得往前移了一下。 魏兆以为她是惊喜得失态了,抬手向下压了压, “姑娘也不必激动,世子爷是个稳当的人,他从不会夸什么海口,既敢说出娶你的话,就是刀山火海,都挡不住他的。” 国公府里的大夫人也挡不住。 夏诉霜不是激动,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嗡嗡在响。 她不是没想过徒弟真如周凤西所说,对她已不再是师徒之情,但怎料到他还会跟别人说要娶她的话呢。 这个人怎么狂妄到这个地步? 宋观穹握酒的手用了力,想了想,又淡漠下来,好似事不关己。 “你听错了吧。”夏诉霜声线在抖。 要么就是这天地都已经疯魔了。 魏兆摸摸下巴:“不会吧,我还多问了一句,世子爷都默认了,他一向是这样的,有话不直说,世子爷,我当日没有弄错,对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大徒弟 。 宋观穹只是低眉,缓缓喝着酒。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夏诉霜在心里催他,求他:说啊,说你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曾说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才可以继续假装相安无事。 可宋观穹既不慌张,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默认了。 这片沉默织就的蛛网层层裹紧了夏诉霜的心,她渐渐生出一种窒息感来。 比起震惊,她更恐慌。 阿霁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心思呢? 是她先前做错了吗? 夏诉霜木讷坐在那里,眼神发直,忘了质问,也忘了周遭的一切,试图理清堵在脑子里的那团乱麻。 她不知道怎么和徒弟说这件事,让他改过来,他又会不会听,还是说……就此断了关系。 宋观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实则根本品不出什么滋味。 他藏无可藏了,她明明都知道,要是再委屈师父陪自己装傻,就太失为徒的孝道了。 不是没存有一点妄想,希望她不至于到厌恶的地步,可扫见师父面色那一瞬,烈酒滚下喉咙,像甩在脸上的巴掌。 魏兆见两人一个赛一个沉默,不见喜色,偷偷问李谦和:“他们这是怎么了?” 李谦和摇头。 他掀帘看向岸边,金吾卫已经乘上小船,看样子要一条船一条船地搜过来。 “追兵好像要上来了。” “到暗舱里去躲一躲吧,我去打发了他们。” 魏兆放下酒盏,撬开了桌案下的一块木板。 夏诉霜在原地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被宋观穹拉着,躲了进去。 木板被重新安上,底下一层的光通过几个孔洞透了进来,不至于一片漆黑,难以呼吸。 视野突然昏暗了下来,夏诉霜陡然回神,跟碰了炭炉一样要甩开他。 神思实在一瞬间清明的,从前那些有意无意的触碰,现在看起来都透着诡异。 她真是蠢人! 可暗舱里哪还有空隙,夏诉霜只能被迫和他面对面,连转身也做不到,近到呼吸交缠,脖颈交错,宋观穹的手臂环在她腰上,大掌扣在腰侧。 唯有紧靠,两个人才可在这狭窄的船舱里容身。 可现在是夏诉霜最排斥他的时候,她用力去撕他的手。 分明放下手就可以,可他就是犟着,一定要抱。 夏诉霜发了狠,不长的指甲陷进肉里,冒起血珠,宋观穹眉毛都没动一下,似对痛毫无所觉,反而将五指收拢。 被揭了窗户纸,今日过后,她必然得避他远远的,然后用几日想清楚,找他过去,拿出那套师门规矩规训他“改过自新”,要是他还不认错,就逐他出师门…… 宋观穹一步步预想得清清楚楚。 她给他留个指甲印,他在她腰上也留五个指印,互相也算作念想…… 不行, 不够! 宋观 穹低头衔上她颈侧。 分开这阵儿,师父得时时念着自己。 两个人铆着劲儿,一个真的下狠手,一个吮热了一小块肌肤。 夏诉霜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立身不正,才会有这么一个罔顾人伦的徒弟,她越想越恨,松开手,反要去杵他肚子。 “别动。”宋观穹低声说。 气息拂在吮热的地方,变得微凉,夏诉霜缩了一下肩膀。 “人要上来了。” 忍住,忍住…… 尽管夏诉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住,她该推开他,弄出动静又怎么样,活该这个孽徒被抓住才好,她从前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她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师父,徒儿不想下大狱,三皇子会要了徒儿的命的。”宋观穹听着像在央求。 听着讨打。 夏诉霜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你……” 他下大狱才好,让天诛了这个罔顾人伦的畜生。 脚步声穿过木板传到船舱之中,她的嘴被捂住。 “嘘——” 她不该再心软! 宋观穹看穿了她心思,说道:“师父已经是同犯了,跟徒儿一块儿被抓,会不会误了师父的事啊?” 她眼睛瞬时睁大,若是一起被抓,她也能跑,但之后只怕要被通缉,确实要耽误她的事。 现在想来,方才她有没有被金吾卫认出来? 不会她已经在被通缉了吧。 不不不,刚刚就一下的功夫,肯定没人看清楚! 果然刚刚就不该去管他! 不然她也不会跟着跑出来,也不会上这条船…… 夏诉霜一面后悔,一面竭力压抑下动作,迫使自己安静。 宋观穹满意了,贴在她耳边喊了一声。 夏诉霜咬牙切齿,滚开!谁是他的亲亲师父! 脚步声远去,听起来是到下一层搜寻去了。 夏诉霜掰开他的手,含怒说道:“我只再帮你最后一次,往后…… 你我不再是师徒!” 紧贴的高大身躯微震了一下。 夏诉霜狠心说完,心也刺痛了一下。 但她不该舍不得,长痛不如短痛,早日斩断才是好事。 然后猛然感觉到他手臂箍紧自己的腰,扣住她的下巴,唇瓣被拇指使了点力气揉按。 “师父不要我了?” “我做不了你师父,另请高明吧。” “可徒儿要从师父身上学的,还有很多。”宋观穹破罐子破摔,又问起他在意得要命的事:“你们抱了几次?他亲你没有?” 这人在说什么!夏诉霜气得头疼,“没……” 又反应过来自己没必要答他,闭紧了嘴。 无声的笑在对面绽现。 夏诉霜再一次说:“总之你这样的孽障,我……” 逼仄变得更逼仄,不想听,他 凑唇咬了上来,熟稔的记忆回笼,宋观穹逼她张开嘴,承他的吻。 她从未在清醒时与阿霁亲吻。 夏诉霜以为自己会生气,结果只是呆滞住,甚至想起阿霁的鼻侧有一颗浅浅的小痣,现在,又和她的鼻梁贴在一起厮磨了。 已被濡湿的唇,一遍又一遍接受暖热的缠吻,连下巴也被咬了两遍,舌根微酸。 一些摇晃的画面跳出。 和眼前重合,一样的摇晃,一样气息不匀。 羞恼来得后知后觉,夏诉霜耳朵尖的茸毛都耸了起来,失语于徒弟无比放荡的亲法,揪紧他衣服的手骨节发白,连屈腿踹他都做不到。 吻声若隐若有,让她担心会不会传出去。 船板被敲响。 她心脏带着身子狠狠抖了一下。 安抚的手掌从腰顺到颈背,二人唇分之时,他唇瓣未闭,舌尖未撤,又回来勾起丝绕,细细收尾,百般不厌。 “世子爷,他们走了。”是魏兆的声音。 她的嘴被占据着,慌张望着眼前的船板,害怕下一刻船板就要打开。 她和徒弟的丑事要公之于众。 宋观穹终于撤开,夏诉霜喘了一口气,想赶紧打开船板出去,他又低头,亲上了脖子。 第一下,激得她深深闭眼,阿霁的一呼一吸,都循着脖颈的酥软传给了她。 夏诉霜被这荒唐刺激得想哭。 “再不出去,你我恩断义绝!” 温湿的吻在锁骨下停住,唇贴在她心跳的地方。 “好啊,你现在这样子出去,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到时我再喊你一声‘师父’,你看好不好?” 黑暗里浅浅幽幽的声音,听着骇人,气人! 外边两人可还不知道他们是师徒,他还想把这件丑事公之于众,嫌不够丢人吗? 畜生!逆徒! 下三滥! 夏诉霜气得脑袋发晕,她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那个忠挚可靠的大徒弟,原来从未存在过…… 好像她真的,弄丢了她的徒弟。 眼前只不过是一个长着相同模样的陌生人。 觉察到她在抖,宋观穹知她心底难以接受,将她整个身子往心脏近处再带一带。 “怕什么,你说的,都不是师徒了。” 他怎可一点没所谓,夏诉霜气怒心寒,不肯再受牵制,抬脚踹了上去—— 外边敲板子也才过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魏兆有些狐疑:“他们不会晕在里面了吧?” 李谦和道:“可能吧,打开不就知道了。” “说得在理。” 魏兆正要伸手,木板被一脚踹开,拍在他脸上,可怜魏兆还未看到什么,就倒在了地上。 李谦和扫见走出来,戾气横生、又闷得脸蛋潮红的姑娘,心头一跳,赶忙扭头去“关心”同僚,装没看到他们, “魏五!你没事吧!” “有事!大事!” 等魏兆被扶起来,再看,只剩世子一个人在那站着,不知道刚刚是谁踹的板子,气没处撒。 “那姑娘呢?” 他记得人塞进去了啊! 宋观穹负手而立,握拳咳嗽了几声,手背上血红的几枚指甲印醒目,“她有事先走了。” 走这么快?往哪儿走的? 魏兆搀扶着李谦和起来,埋怨道:“……世子爷,你要出来也好好说啊,作甚伤人啊。” “我给你赔个不是。” 可李谦和看得清楚,船板分明是那姑娘踹的,而且他们的姿势也……神情也…… 但他知趣不说,不过也能猜出来,那姑娘与世子的关系怕没那么简单。 宋观穹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明日你们也去无为寺吗?” 李谦和点头:“石御史上的折子,陛下在病中都亲肯了,看来是病急……反正满朝祈福,我们当然也得去。” 所谓祈福,各家各随其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毕竟建京没有哪座庙能容得满朝文武。 不过护国寺无暇,皇觉寺早已为圣人祈福多时,不接外客,官眷们又不可能去小观小寺,多是在斜月庙和无为寺两边选。 他们是东宫的人,该往无为寺去。 魏兆道:“就是几位未成年的皇子,也得出宫祈福,谁能在这时候教人抓住把柄呢。” 宋观穹:“朝中不太平吧。” 李谦和道:“岂止是不太平,简直可以说是乌烟瘴气,两边斗法,一会儿弹劾这个御史,一会儿挑出吏部鬻官的事,总归处处是绊子,引得人人自危,那些个陈年旧案,有用的没用的都翻出来了,缠成乱线, 也就提了为陛下祈福的事,早朝才算消停了一会儿。 要么等陛下大好了,上朝把账理一理,该处置的人都处置了,要么……就看谁争赢了,有机会把旧账付之一炬了。” 眼下斗得太狠,撕破了脸皮,罪责收拢不住,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都不愿意皇帝病愈理政了。 宋观穹不见惊讶,也未再言语,没了后路,人要做什么,可想而知。 好机会转瞬即逝,三皇子只能孤注一掷了。 金吾卫散去,游船也已靠岸,宋观穹下了船,不知往何处去了。 魏兆道:“世子如此坐以待毙,太子和三皇子愈发斗到明面上了,咱们也无所作为吗?” 李谦和道:“沉住气,真真假假的,谁不知道里头水有多深,反正现在火烧不到咱们身上,隔岸观火吧。” 魏兆点头。 这个关头,建京的风都的紧肃了不少。 他又问:“你说方才他们是不是……”魏兆久历欢场,倒能看出世子脸上那点不同,只是说着正事忘了调侃罢了。 “嗯,世子挨打了。”李谦和点头。 “不是,我是说,他们在里头是不是做了点什么事啊?”反正他瞧着不对劲儿。 结果李谦和跟木头似的,不接他话,“你没发现吗,刚刚那人……会武。” “对啊!”魏兆一拍桌板,“看着本事不小!” “你有没有听闻,世子的师父只长他五岁。”李谦和提点道。 魏兆眉毛攒在一起,俄而张开,“不会吧……” 他见李谦和不似玩笑,又说了一声,“嘶——不能吧!” “你记不记得,有年冬日行猎,一家小姐误入山林,天都黑了,他半夜救了人家,愣是站在洞口守着,等救兵来的时候,雪都埋到世子半腰了,其他地方一个脚印都没有,他真的,就站洞口,没挪动过一步……” 这样的人,能和自己师父有什么不伦……子明,你这想法可比我过分多了!” “我随口一提,不是就算了。” 李谦和只是觉得这事有趣而已。! 第 38 章 惊变 夏诉霜离开了游船,既没回景明楼,也没回城北街。 她在外头游荡了一日,想了很多事,又想不出头绪,日头落下西山,她找了间客栈投宿,开窗呆呆望着由圆转缺的月亮。 她的师门没什么规矩,白祈山人不爱拘束,也纵得她除了习剑之外,自由散漫,不谙红尘,自小未接触男子,又是打阿霁小的时候就与他相处,同他在男女分寸上更迟钝了些。 可夏诉霜也曾是一位官家小姐,七岁开蒙,受了些诗书教诲,知道什么叫“天地君亲师”。 师父是同天地父母一样,该敬重,敬爱,持礼,师父也一样是有一份养育之恩,教导之德的,师徒之间绝不能生出男女之爱。 伦常乖舛,就是一个不臣不子之徒,何以为人! 她和阿霁都要受千万人唾弃,难以立足在世上的。 这么严重的事,夏诉霜不信他不知道。 夏诉霜眼睛登时清明。 对啊!阿霁只怕因那日的事一时想岔了,年轻人血气方刚,没来得及想明白其中利害,才犯了倔。 她这个做师父,一定要点醒他! 说做就做,夏诉霜去取了纸笔,研墨,她奋笔疾书,将所能想到的弊处一一写下,通篇都是敦敦教诲,意在劝醒他,别放弃康庄大道,走了偏路,招致身败名裂。 正想着还有什么可劝的,听到细细两声“嗷嗷”叫的响。 夏诉霜从窗户上探头,卜卜欢快地跳了两下。 大概是她离开结心园太久了,卜卜见不到她,才找出来的。 她从窗户上飘然落下,将它抱起又回到窗边,“你怎么敢乱跑的,仔细巡夜的金吾卫把你抓了。” 卜卜只顾伸鼻子蹭她下巴。 夏诉霜心都软了,但还是要劝它:“你跟我在这儿,可没有肉干吃呀。” 卜卜听不明白,踩在她膝盖上,找了个位置卧着,很快就暖了夏诉霜的肚子。 手在顺滑的皮毛里游过,夏诉霜深深吐出一口气,有毛茸茸的小兽相伴,她稍感安慰了些。 明日,就是十九了…… 夏诉霜隐约知道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尽管阿霁叫她别去,夏诉霜仍旧不放心。 凤西哥哥说可以退亲,是不是与明日的事有关呢? 她想起老晋王妃那张请柬,去看看也好,说不定能帮上什么。 — 翌日,举朝休沐,百姓们仍旧过着寻常的一日。 往常还在清梦,今日一早各家的官眷和家主们就收拾起身,备车套马出了家门,多是往斜月庙和无为寺赶。 天还未亮,原该清寂的大街车水马龙。 到得越早,才越显得诚心。 谁也不知道皇帝的病还会不会好,总之起个大早不会有错。 各家相熟的隔着车帘招呼,相伴去祈福,只是建京之人要么信佛,要么信道,两边为拉拢信徒争 得如火如荼,高僧天师更是多和宫中往来密切?_[(,甚至隐隐有左右朝局的本事。 此番祈福,佛道两家未必没有比拼声量,争一争谁是国教的意思。 如今三皇子推崇斜月庙,太子喜欢无为寺,官眷们发现彼此去的目的地不同,也只能客套一笑,分道扬镳。 老晋王妃坐在马车里,拍着夏诉霜的手说道:“原先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夏诉霜道:“得老夫人的请柬,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哪里会不来。” 今早她跑遍了城中各处告示牌,都没看到张贴通缉自己的告示,这才安下心来,看来金吾卫没看到她是谁,或是来不及画像。 而后她才去了晋王府递帖,坐着晋王府的马车来了无为寺。 “祈福的事本与你无干,但老身记得,你师父也曾到过那无为寺,方寸大师当年还是个比丘,与你师父结为忘年之交,老身想着,主持见到你,应是会有几句话问的,”老王妃笑了两声,“当然了,答不答在你。” 夏诉霜道:“能见师父故交,借此缅怀先师,也是好事。” 衡安郡主还生夏诉霜的气,在老王妃看不到的地方,故意朝她皱鼻子吐舌头。 夏诉霜没心情同她打闹,和老晋王妃闲聊着,就到了无为寺。 这时天已经大亮。 老晋王妃身份贵重,走得靠前,夏诉霜跟在她身后,抬头就能看到前头的几个人,最前头的穿着太子袍服,还有几位年轻郎君,并着男装的年轻女子,大概都是宗室之人。 她身旁的衡安也在盯着前面,眼里冒火:“哼!” 夏诉霜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别看本郡主,看见太子身边那个没有?” 夏诉霜一头雾水,敷衍点头。 “那就是晋国公主,徐府的事,就是她指使本郡主做的,要不是她吩咐,本郡主才懒得理会你呢。”衡安语气差得很。 她对徐府的事还怀恨在心,明明是晋国公主指使自己为难夏诉霜,凭什么她被关禁闭,晋国公主反而什么事都没有,真是不公平! 衡安不敢冲晋国公主发脾气,也不想给她遮掩。 “你不是宋世子的师父吗,她为什么会让本郡主为难你?” 人人皆知晋国公主曾爱慕宋世子,难道是由爱转恨? 一说到晋国公主的名讳,夏诉霜不免心头一跳,阿霁提过,他会中□□,就是晋国公主的手笔。 是啊,她既爱慕阿霁,为何要使人为难自己? 莫不是—— 她忙摇头,不可能,事情泄露,她必得回多难山跳崖。 “晋国公主大抵爱玩闹而已。”夏诉霜随意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我记得钱六说,后来她也到了徐府,她还给你出头了……哦!本郡主知道了,她是想借此讨好宋世子!” 她手指头狠狠点着空气,“真是的,都已经嫁人了还不安生!” “成亲了……” 夏诉霜没想到。 “对啊,她最近成亲了,因为圣人这一场病,没了天子驾临的殊荣,怕是呕死她了,旁边就是江驸马吧,一看就没什么夫妻感情,指不定还对宋世子旧情未断呢……” 衡安自言自语完,才记起夏诉霜还在旁边。 她都听去了。 她应该没本事到公主那去告自己的状吧? 衡安瞪了她一眼,快步往前走去。 夏诉霜又莫名其妙。 走进山门,无为寺愈发显出它的气派来,山寺巍峨,金顶映阳,望之恍惚如佛光璀璨,更遑论正殿之中塑了金身、高逾一重楼宇的大佛,不愧是京城的庙宇。 到了正殿前人流分开成两道,官员和皇子们留在正殿,官眷们则被引向右道的侧殿之中,相隔就有一盏茶的脚程。 晋国公主却说:“本宫不想去什么偏殿,就在这儿吧。” 她刚刚新婚不久,只不过嫁的人非心中所爱,原本该成为世间佳话的婚礼,也因为父皇的病情,在风月飘摇的朝局中显得匆忙和无人在意,失去了她应有的风光。 晋国公主便一直积攒着郁气,新婚这几日她除了回宫就没出过院子,连夫君江三郎都不想搭理。 此刻来了无为寺,仍旧没有半分笑颜,更不想到偏殿那头,看那些官眷们表面谈笑,背后嚼舌根的嘴脸。 旁边的江三郎纵容新婚妻子,以为她是不想与自己分开才说出要留在这边,脸上有些无奈的笑容。 五皇子傻乎乎地问太子:“皇兄,小十到底是个女子,待在这边好吗?” 其他的姐姐妹妹都往偏殿去了。 晋国公主看这个傻子不满:“本宫夫君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子一日里话都没几句,听了晋国公主的话,并未反对,默然点了点头。 晋国公主习惯了优待,扬起下巴瞟了一眼五皇子。 傻子皇子也没当回事,伸手要去点香,被另一个兄长打了手。 太子一夜布防,没有合过眼,又心事重重地回头扫了一眼,大殿内外守卫严密,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外头山林之中已藏下千军万马,还有斜月观外…… 只要三弟按捺不住,先动了手,就怪不得他了。 今日之后,他不再是太子。 太子不动声色抹去了掌心的汗,说道:“劳方寸大师引孤参拜。” — 今日早些时候。 无为寺偏殿旁的榕树下,几个穿得桃红柳绿的姑娘正围着一个小和尚喋喋不休。 “各位施主,今日小寺着实不便,还请你们快快离寺吧!”小和尚是被师兄弟们打发来的,话都说不利索。 春和馆的花娘们不乐意,闹将了起来:“我们一早来的,凭什么被赶出去!” “就是,无为寺的大师还说什么众生平等,现在倒好,那些个官家小姐们一来,倒寻思赶我们出去,什么狗屁的寺庙,讲经的时候说得好听 ,结果呢——还不是贵人一到?_[(,就不平等了? 姑奶奶还供什么香油钱,以后只让你们寺里的比丘,到我们那庙里进供去!” “哈哈哈,姐姐说得好!” “咱们那也改叫香油钱好了,小师傅,得空上我们春和馆去,进进供?那处不高低富贵,给钱就是老爷,那才叫真正的众生平等呢。” 小和尚双手合十,听不懂她们说的什么,但被几个女施主围着,佛心还未修好,免不了面红 耳赤。 有年长的和尚拿了扫把来:“闹什么!你们不出去,冲撞了那些贵人,丢的是自己的命!” “再不走,官兵侍卫就要把你们丢出去了。” 任花娘们再是不满,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只能往山门走。 有人想起来:“咱们走了,玉乔怎么办?她去茅厕还没回来呢。” “那咱们回去?” “回去干嘛,”另一个摇了摇帕子:“那伙和尚会告诉她的,她又不是不认得路。” “也是,走吧走吧,今天可真晦气。” 无为寺里,玉乔娘子借了井水正在洗手。 她和春和馆的姐妹们是趁着难得空闲,一起来无为寺祈福的,怎知她晨起喝的一碗菜粥不对,到了寺中发作起来,赶紧跟寺中和尚问了茅厕的所在。 擦干手往约定的地儿走,结果哪里还见姐妹们的影子。 这是不等她,先进大殿上香去了? 玉乔要进佛殿去瞧瞧,结果就看到正大殿全是人,分列两排的军爷们把道都堵了,护着中间锦衣官袍的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这么多官老爷啊。 玉乔不敢走上去了。 一个和尚经过,她赶紧拉住询问。 和尚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别的香客都走了,今日满朝给圣人祈福,不能接待其他香客了,趁现在大门没被守严,你也赶快走,要走不掉,就到后院避一避,千万别冲撞了人。” “是是是……” 玉乔娘子一个女流,再泼辣也不敢在官兵面前闹,赶紧闷头就要出山门。 可她还是走得晚了,寺门已经被紧紧守住,还有官员并家眷在源源不断往里走,她要出去,非得挤开侍卫,逆流而行不可。 侍卫见她低头横冲直撞的,以为是哪家的侍女,指了指另一条道:“女眷走那边,这边是殿下和老爷们走的。” “是是是……” 玉乔娘子哪里还敢走正门冲撞,想着寻个偏门溜出去也使得,赶紧走了。 穿过廊道,就看到一个人从眼前晃过,玉乔娘子看了那背影一眼,吓住,赶紧躲到柱子后面去。 — 偏殿之中,老王妃接过香,朝佛像敬拜,口中喃喃有词,夏诉霜仍旧不信这些,趁着人多,她站到了后头去,在殿外看山寺风景。 殿内人虽多,但人人守着规矩次序,并不聒噪。 夏诉 霜闭眼细听,今日春风只送来花香,却不闻半点鸟叫声。 睁开眼,远处圆门一个人出现,在往这边跑,脚步凌乱,着急忙慌。 等跑近了,才看清是一个浑身染血,身穿侍卫衣服的人。 “反了,有人反了!” 侍卫越过她,跑进殿中。 安静祥和的氛围被打破,乍见一个血人冲进来,夫人小姐们脸色煞白,立即退出一片空地。 老王妃意识到不妙,急问:“谁反了?怎么就反了?” 侍卫气喘吁吁:“三皇子,是三皇子!带着叛军杀进来了!” 立时满殿皆惊,现在六神无主的变成了这些贵人们。 “怎么会!” “叛军攻不上来吧!” “真是三皇子吗?” “有多少人?” 夏诉霜在殿外抱臂听着,不似她们惊讶,只叹今日还真有大事发生。 现今在斜月观那边的人不用说,都是三皇子党,只要将无为寺的官员及其家眷控制住,杀了太子,直入皇城不是难事,宫里又只剩一个病恹恹的皇帝,皇位于三皇子而言唾手可得。 不然也不会出现这种半个朝廷齐聚一寺的奇景。 可太子在无为寺外,显然也早有了准备。 阿霁怕是早料到了这一日,才提醒她的。 那他现在会在哪儿,扮演什么身份呢? 殿中恐慌还在继续。 一位夫人战战兢兢道:“叛军不会冲我们动手吧?” 毕竟她们和她们的夫君父亲,都是这大靖朝的半壁江山,要是都杀了,那靖国不也是危在旦夕? “现在上哪能问得清楚啊,还管这么多做什么,趁没杀进来,赶紧逃命要紧!” 有人拿了主意,一群人纷纷响应,携奴带婢地往外跑。 夏诉霜跟在后头,不紧不慢,全无其他人的紧张之色。 衡安很不满:“你就一点不怕吗?” 夏诉霜道:“我会武功,到时候踏上墙头跑就是了。” 噎得衡安说不出话来,更加气鼓鼓的。 其时一群夫人小姐着急忙慌地往大门跑,远远就看到不远处已经刀兵相接,还有一声高呼:“叛军已经杀到了山门!” 岂止杀到山门了,根本就是杀进来了呀! 现在寺门都被堵住了,贸然闯过去,少不得要挨刀,丢了性命更是寻常。 她们不敢往前跑了,脸色一个赛一个的惨白。 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的官眷们,许多人连杀鸡都不曾见过,何况杀人,血飞溅在眼前时,有几个受不住晕了过去。 夏诉霜说道:“还是回侧殿去,守住大门吧。” 老王妃觉得也是这个理。 三皇子的目的是太子,应是不会动她们这些女人,而且叛乱说不得一时三刻就会平息,她们回殿内躲避,侍卫还能抵挡一会儿,四散奔逃,才更容易死在乱刀之下。 有人有异言:“咱们不如去正殿,和老爷们待一块儿。” 正殿同样一片混乱,不知几人袍下两股战战。 听闻有叛军,江三郎面生惧色,但在公主面前,也不能表露太过,他拉着晋国公主往后退了退,小声道:“公主不要怕,臣在死之前,都不会让公主出事的。” 晋国公主自出生就享尽了宠爱,哪里会念着他这分好,见江三郎分明害怕还佯装镇定的样子,心中不屑。 若是宋世子在这儿,根本不会这么窝囊。 晋国公主原本对江三郎只是泛泛,可婚事越近,她就越不甘心,越看江三郎这个阻碍了自己“幸福”的人越不顺眼,这几日根本不让他碰自己。 到现在一人还只有个夫妻的名头。 晋国公主压根不理他,转而望向太子。 太子章晔听到叛军闯寺的消息,不见惊讶慌乱之色,只道:“传令各处,找到叛军头领的踪迹,立即来报!” 他解了外袍,里面是金丝软甲,随从又为他披上早已备好的甲胄,太子擎剑快步走出殿外。 见太子哥哥早有准备,晋国公主安下心来,殿中百官也不复现在的慌乱,反而分析起外头的形势来。 殿外官眷们正六神无主,只听得一声战马的长嘶,接着急促的马蹄声响,纷纷看去。 “是太子!” “太子带兵出去了,不知要往哪儿去!” “当然是镇压叛军!” “那我们怎么办?要去正殿吗?” 几个官员跑出来摆摆手:“正殿已经站不下了!各位还是退回侧殿去吧!” 玉乔娘子躲在柱子后往外看,不敢露头。 外头打仗的声音、惨叫声、高喊声,听得她心惊肉跳。 只见那些娇娇弱弱的贵人们扶着下人往外跑,不多时,又跑了回来,看来是叛军是打进来了! 不行,她在这儿待着会没命的,得混进去,跟她们一起! 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相熟的脸,玉乔娘子赶紧上去拉住:“张大人,张大人通融通融,让奴家出去吧。” 她拉住的是一个青色官袍的男子,几年前有一段日子时常关照她的生意。 张大人惊了一跳,他夫人还在旁边呢,这人是哪冒出来的,这样拉拉扯扯,他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你是谁啊?” “奴家是春和馆的玉乔啊,张大人您忘了,求大人看在当日情分,大人让奴家也进去吧!” 玉乔不是不懂看人眼色,不过这个时候了,还是性命要紧。 一听她自陈身份,周遭一片哗然。 一个上了年纪的妓女? 官眷听到这消息,惊恐地退开,还抖开了帕子掩着嘴,像在躲什么脏东西一样、 玉乔心里被扎了一下,但很快就满不在乎了。 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张大人的夫人更是恼得脸都涨红了,说道:“你这样下九 流的人,怎么能跟我们待在一处。” 这不要脸的死在外面才好。 “张夫人,奴家认错人了,你家张大人从未去过春和馆,求求你,让我进去吧。”玉乔讲究一个能屈能伸。 张夫人气结:“你——”认错人了怎么知道人家姓什么! “你做梦!” 说完张夫人转身就走了,张大人也躲了起来。 玉乔娘子又求助地看向其他人。 一张张脸,精雕细琢,但每一双眼睛里都是鄙夷。 她只是想要一小块地方躲着。 现今这个节骨眼,不让她进去,那不就是死路一条? 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恨不得她一个妓女横尸在外面吧。 玉乔娘子面色慢慢灰败下来。 老王妃叹了口气,她也见不得一条性命枉死,说道:“也不须进殿冲撞了各位,就让她躲在侍卫后面吧。” 玉乔没被糊弄,可笑!那不是存心要她死的意思吗,侍卫拿刀的,她又没有手无寸铁,到时候当盾牌啊! 这老闵婆真是假慈悲! 玉乔可不想死在乱刀之下,拼命地要往里挤。 官眷们的侍卫哪能让她冲撞了贵人,一左一右将人架了起来。 她们是世家高门,清贵出身,绝不愿意跟肮脏下贱的妓女同处一室。 玉乔娘子急了,她要是死了,也不会让这些冷血的贵人好过,登时破口大骂: “冲撞个屁,你们装什么天仙玉女!老娘吃饭穿衣都要银子,一个人是睡,两个人也是睡,凭本事挣钱,干你们屁事!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你们这一群老闵婆,也就成亲前几年好享受,之后什么官人相公,一个个都躲到小妾房里,还看你们一眼?刻薄成这样,不就是底下都跟枯井似的,打不上水了吧……” 这说的什么呀! 夫人们愠怒,小姐们面色惨白,哪听过这样过分的话,兼之害怕,抖如风中柳条。 “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不用外头的人进来,现在就打死她!” “来啊,老娘怕你们不成!” “叛军要进来了!” 一句话,那些官眷哪还敢逗留,全都挤进去躲着了。 “你们这一群装模作样的小娼妇!有种放我进去!”玉乔娘子被架得蹬脚。 她正沸反盈天时,两旁的侍卫突然被踢开了,紧接着她的衣领就被提了起来。 玉乔娘子还以为叛军到了,就要求饶命。 结果被直接丢进殿里去了,还听到扔她的人说:“下次直接混进去就是了,别让人发现。” 玉乔娘子回头看清了她的脸。 怎么还有落这么后面的娘子? 夏诉霜丢完人,也不进去,而是腕间左右挥了好几下,然后警告道:“所有人不许踏出来一步!” 然后转身又不知上哪儿去了。 总算是进了大殿,玉乔娘子也不在意夏诉霜摔疼了她,拍拍身上灰尘,冲那些穿金戴银的小姐夫人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远远找了一个角落缩着。 夏诉霜刚走,叛军就涌进来了。! 第 39 章 守殿 没人再顾得上驱赶玉乔娘子,殿外的侍卫一拥而上,勉强阻挡叛军。 可混战之中,难免漏了一个两个。 他们朝殿内冲来,吓得夫人小姐们尖叫着缩成了一团。 玉乔娘子也算开了眼,原来这些贵人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拿鼻孔看人,遇到事也这么不体面,都快尿裤子了吧。 还是刚刚送她进来的姑娘好,不仅模样好看,做事爽利,胆子大还有一副侠义心肠。 不过要是那些叛军冲进来,她自己也活不了。 也不知道儿子到时候能不能找到她的尸骨。 早在进寺之前,叛军就得了授意,除了守着皇城城防统领的家人,其余的尽杀了,所以冲进去之后一定会大开杀戒。 叛军带着腾腾杀意,愈靠近,众人愈惶恐,叫声不绝于耳,惨死刀下之景仿佛就在眼前。 要进来了—— 大多人已经闭上眼睛不敢看了。 叛军冲到门口,本以为长驱直入,未料眼前晃起一点光,没反应过来,吃痛叫了一声,不得不停了下来。 脸跟挨了几刀似的,一摸,血已经流出来了。 殿中闭眼的人听到叫声,吓得一抖,以为叛军已经在砍人了,睁开眼要逃。 可那些举刀的恶鬼还在门外。 这些人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进不来。 惊魂未定的众人生出了疑惑。 有小姐惊叫:“他们的脸!” “都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 “大门上有东西!”有人喊。 原来那大殿门上悬着丝线,日光下,仔细看,才能看见那些丝线反射出微微的光亮,根根绷得比琴弦还紧,且锋利如刀,若不是身上盔甲,再冲快些,怕是整个人都要切碎。 叛军脸上被勒出血痕道道,他们探头看着眼前的大门,举刀看了上去,又被震了回去。 这些丝线竟坚韧无比,刀砍不断,又不知从何处解,一时将他们挡住了。 众人这才知道夏诉霜不让她们出去一步是什么意思。 她在走之前布好了这些丝线阻挡叛军。 老王妃及众人都稍稍安心了些。 玉乔娘子感叹那姑娘还真是聪明,不过她跑哪去了呢? 殿中虽是暂时是安全,可是殿外,源源不断的叛军正冲进来,侍卫已经快被叛军杀尽了,到时候一群人破窗而入,将她们杀尽,也不是问题。 夫人小姐们除了等着,什么都做不了,其余的侍卫正在和叛军混战,没人来此救援。 幸而这丝线诡异,刀砍不断,斧劈不开,可谁也不可能将性命交付在几根丝线上,叛军的刀每砍一下,殿中众人面色就白一分。 要不是其余的地方还在混战,叛军就要破窗了。 很快,他们就想明白了,不砍线,改砍门框。 钉进门框的丝线摇摇欲坠。 众人心脏惴惴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掠过,正在砍门的叛军突然被身后的一股力道带得往前冲。 来人将丝线收紧,顷刻就绞断了二人的脖颈。 脑袋滚落进殿,眼珠子还瞪突着。 官眷们冲天的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身子颤颤缩在一起,连香案都被挤倒了,没有半分稳重体面。 玉乔娘子也怕,但见动手的人,又惊愣住了。 那位姑娘没跑,还回来了? 衡安郡主见夏诉霜回来了,尖叫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夏诉霜举起隙光剑,“找兵器去了。” 今日搜查严密,她不好随身带在身上,就找了个地方了埋起来。 “你——”衡安肝胆俱颤,想说什么,又实在说不出来。 夏诉霜重新将丝线绷紧,转头抽出隙光剑,立在石阶之上, 外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偏殿这边,侍卫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叛军却还在源源不断攻进来。 门外守着的,就只有一个夏诉霜。 一个人,还是女子,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一时三刻,叛军就要把她们屠杀殆尽了。 众人皆是绝望。 “援军怎么还没有到?” 老王妃说不出话来,太子的援军,只怕不回来了,无为寺里能守的,都留在正殿那边,剩下的就是护送着太子出去,没有顾得上这边。 这些话说出来,也只会让她们更加惶恐绝望罢了。 夏诉霜拔出了隙光剑,往前走了一步。 长剑划出,如白日见月,清寒迫人,晃出背后殿中的惶惶人心。 在见血之前,没人想到夏诉霜能杀人。 就是老王妃,也只以为她虽是白祁山人的弟子,但到底是女子,精通武艺也越不过这许多叛军去,能杀一两个就差不多,只怕还要先她们死于非命。 杀尽了侍卫之后,偏殿这边还剩几百叛军,人人杀得目光似虎如狼,前冲着要扑杀撕碎掉挡路的女子。 “铛——” 枪与隙光剑相撞的第一下,声音钻进了头盖骨中,听者立时心惊胆战,等他意识到对阵的是一个高手时,剑已封喉。 莫说挥枪,人已站不住,膝盖直直杵在石板上。 夏诉霜长剑去势如风,携着无双杀意,再无半点克制。 绝大多数扑上来的,一招未出就已没了性命,隙光剑得血浇注,剑身一脉血线涌动如复活过来,贪婪地要更多鲜血止渴。 一个,两个,三个……越多越好。 在叛军和殿内人中,本该被立刻被碾碎的夏诉霜,逆着嗜血的人潮,没有后退一步,反而往前踏,宰杀了一头头扑上来的野兽,不见支绌。 “她怎么……” 所有人都看傻了,连原先凶悍的叛军也开始犹豫。 玉乔娘子攥紧了拳头,看得又激动又害怕。 “那人,好像真 能救咱们啊。”一位夫人说道。 殿中的女眷们,只见过寻常护卫、士兵,大都高大、强壮,才意味着能震慑旁人,在打斗中有更大的胜算,若眼前这样杀人如拈花飞叶的剑客,闻所未闻,更见所未见。 此时,夏诉霜在所有人眼中,已经褪去了女子的模样,她甚至不像是一个人。 似神兵天降,那看似削弱的背影,竟然立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将上前的叛军一一斩杀,真的未让一人靠近大殿。 这种震撼让她们只是睁大了眼睛,久久无言。 原本提心吊胆的人已经忘了害怕,只看那眼花缭乱的剑术收割掉一条条人命,恍惚间还以为在梦中,魂游了一番炼狱。 老王妃未曾想到,她今日请夏诉霜同行之举,阴差阳错竟救了自己一命。 回过神来,她低声念佛。 “那是王府的女护卫吗?” 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夏诉霜的身份,只见过她曾跟在老王妃身后。 衡安也看傻了,呆呆地说道:“她不是王府的护卫,她是宋世子的师父。” 原来她……这么厉害。 想到自己曾欺负她的事,要是那夏娘子计较,她今日就要死了。 衡安光想想就一手的冷汗。 “宋世子离京多年,拜的就是这样一位师父吗,怪不得……” “定国公高瞻远瞩,找的果真不是一般人啊,这位师父……当真是一尊……” 杀神?神仙? 她们也说不清楚,真是找不到言辞形容此刻一半修罗一半玉面的女子。 那剑招一时如仙飘逸,一时似鬼魅凶异,身形飘忽,目不暇接。 杀到最后,夏诉霜独立于石阶之上,脚下尸骸累累,白衣被血洗透。 有风吹来,血腥浮动。 夏诉霜已是发丝散落,遮住了一只眼睛,血溅在脸上,又从下巴滴落,无尽血雾似缭绕于周身,腥味儿令人作呕。 血海之中,愈发显出那张素玉一样的脸蛋,白和红对比扎眼,单纯与危险交织。 那双鹿眸始终平静如水,好似在此大开杀戒,造就了这血光蔽日的炼狱绝景之人不是她。 她说道:“再有一人上前,都是死。” 声音不大,但前面的叛军已经听见了,举着刀防卫着,已不敢再进一步。 此人并未在开玩笑。 她真的能凭一人一剑,抵挡住千军万马。 — 正殿之中,太子留了一部分的兵力拱卫,完全放弃了偏殿的女眷,只是殿中人并不知道。 晋国公主看着东宫卫队和叛军在殿外搏杀,仍旧旗鼓相当,也不再怕,而是考虑起眼前的形势来。 这一场叛乱总要分个胜负,她当然更希望太子哥哥胜出,晋国公主只恨为什么不在她大婚之前发生。 太子哥哥登位,她也就不用嫁到江家去了,甚至,可以求他重新赐婚,嫁入定国公府…… 这样想来,晋国公主只恨这场叛乱没有早一点来。 心念移转之间,外头的动静又变了。 震山一般的脚步声盖过 这熟悉的声音……晋国公主扶着宫女往殿门走,江三郎担心公主出事,也跟了上来。 裨龙军的军甲如一面昭彰的旗帜,出现在了山门之内,镇压住了所有的骚动。 百官惊疑不定,陛下不是病重吗,何人能驱使裨龙军? 不须疑惑太久,日光之下,骏马之上身着玄色甲胄、容色俊美之人已经出现在裨龙军之前。 “裨龙军奉皇帝命,镇压反贼,捉拿太子章晔及三皇子章颢。”他身姿笔挺,字字句句如刻金石,敲打在百官心头。 也敲打在了晋国公主的心上,催动她的心急跳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哗然。 太子怎么也变成了叛军? 不是三皇子谋反在先,太子只是抵抗而已吗? 宋世子不是畏罪潜逃,又怎么会突然出现,还领着裨龙军? 没人想得到,这场叛乱除了皇帝,没有赢家。 宋观穹跟不负责解释,他勒停缰绳,裨龙军将余孽团团包围,却还有人要反抗,可凡有靠近的,尽被沧溟剑斩杀。 晋国公主视线定在那个人身上,被他深深吸引住,不自觉地抓紧了宫女的手。 今日不管是太子哥哥还是三哥都输了。 赢的是父皇! 还有他! 晋国公主和自己的夫君并立着,如同帝王出巡时,聚集在街道两旁的百姓一样,一齐仰望着马背上的宋观穹,那个视线汇聚之处,丰神异彩、无出其右的武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场叛乱,以压倒性力量镇压下这次叛乱。 而不是像他们、像江三郎这样,躲在正殿之中,除了求老天保佑叛军伏诛,什么事都做不了。 最让晋国公主不舒服的是,嫁给的是无法给她带来荣耀的江三郎,她此刻和那些伏地跪拜、庸常的路人没什么两样,找不到一丝未婚时的神采飞扬,坐在凤辇之上,受万方瞩目的感觉。 她和自己的夫君一起,站在人群之中,仰视别人。 往后,她还有无数个目睹他人光彩的日子。 晋国公主厌恶这份平庸! 她就不该嫁给江三郎! 唯有宋观穹! 唯有他那样的男子,才能手掌乾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步步摘星,让她不退于权力的中心。 宋观穹才是真正让她心悦诚服,甘愿下嫁的人。 晋国公主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匆促。 可她和宋观穹之间,还有机会吗? 未必没有! 未必没有! 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侧目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在贴身宫女耳边说了一句话。 宫女惊恐地瞪大双眼,这样的事她怎么敢做! “不照办,本宫就杀了你。”晋国公主眼中迸发出疯狂。 “公主……” 江三郎正待转身找妻子,想要在一片混乱之中护住她,可身后一股力道突然冲击上他的背,不知是谁挤上来,将他撞出了佛殿。 外面叛军与裨龙卫还在厮杀,原本拱卫正殿的人早已缴械。 江三郎绊到门槛,踉跄撞出去,正好撞向一杆耸出的枪,枪尖穿喉,立时喷涌出鲜血。 “啊!!!!” 殿中百官惊叫,生怕自己也落得这个下场,赶紧往后退,混乱之中,根本不知道是谁将江三郎撞出去的。 “啊——!!!” 晋国公主见自己夫君出事,也尖叫了起来,只是这叫声来得刻意,宋观穹甚至并未听到,策马正要离去。 她不顾危险,高唤一声:“世子!可否救一下本宫的夫君!” 说话时,眼中滚出泪来。 宋观穹勒住了缰绳,转头扫了一眼,那混战处确实倒了一人,又望见晋国公主泪眼蒙眬。 他并未有太大反应,只是策马过去,将叛军斩杀了,竟将她夫君的尸体挑起,丢进了殿中。 晋国公主匆忙看了一眼江三郎的尸首,心惊肉跳了一下,才去看宋观穹。 此时他到了眼前,更加高大,黑色的马首遮住了日光,只留一弧金光耀目,让人目眩神迷,似触不可及。 晋国公主仰首,如望高山蔽日,他黑色的剪影巍峨,投下的影子也让人不敢触碰。 可晋国公主着迷似的走入那影子,开口道:“世子可否送本宫与本宫的夫君出去,找大夫?” 她想同他一起骑在马上,踏过这一路叛乱,看他去向父皇请功, 甚至妄想,他会不会用这功劳,求父皇赐婚…… 宋观穹纳罕地扫了她夫君的尸体一眼,这不是已经死透了吗,还要看什么大夫? 他又打量了这公主两眼,说道:“外头危险,公主还是安心待在此处吧。” 宋观穹说罢,转身策马离去。 晋国公主将手按在心口,目光追随着宋观穹的身影远去。 直到人看不见了,她定定站了一会儿,才凄凄切切地跪在江三郎身边,泣声道:“夫君……” — 偏殿这边,夏诉霜一人一剑,对峙着尚存活的几十个叛军。 她用冰丝将窗户也封了,这些叛军除了越过她,无法动殿内人一点。 打了这么久,她不是不累,而且身法再好,在枪林之中也难免有伤口,也不是不能将身后的人都抛下,只是半途而废的事,夏诉霜不喜欢做。 她跟这伙人对峙了这么久,要是最后让他们得逞了,她会气死。 殿中诸人一直看着她,看她从白衣到浸透鲜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夏娘子砍下去的每一剑,都变得教人揪心。 有看不下去的,悄悄抹起了眼泪。 这是她们此刻唯一 的希望,谁都不希望她有事。 此刻夏诉霜是真的孱弱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剑是凭惯性尽力挥出去,脚也挪不动一步,用尸首压在脚下,不让自己跪下去。 “再来啊!” 夏诉霜将剑一震,血淋漓落下。 要是眼前的叛军没被打得血性全无,真的扑上来, 可夏诉霜以一战百的恐怖力量,将害怕深深刻在他们的心上,早已认定眼前之人是绝不可战胜的,能活到现在的,谁都不敢再白白上去送死。 此刻博弈,她尚站在上风。 重重甲胄声起,外头来了重兵。 夏诉霜握紧隙光,眼神凌厉似重新开刃。 所有人都听到了,也都往声音来处看,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出现的会是谁的援军。 乌云一般裨龙军出现,迅速将剩下的叛军包围住。 殿中众人爆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欢呼! 当宋观穹看到殿前站着的血人,脑袋像被狠狠撞了一下,无法思考,心脏也几乎停滞。 师父—— 他顾不上任何事,下了马朝她跑了过去。 夏诉霜见到大徒弟来了,整个人松懈下来,眼神再也藏不住疲倦,直直向前倒了下去。 倒下时,落在了徒弟的双臂上,被他打横抱起,夏诉霜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她两条腿像被拆了关节,沉沉坠着,手更是跟不存在了一样。 可一见到大徒弟,夏诉霜就介怀起游船上的事,想将他推开,又没什么力气。 “现在闹什么?”宋观穹神情严肃。 夏诉霜忍住气,指了指冰丝,“小心门呐。” “嗯。” 宋观穹看都没看一眼里头的女眷,抱着她转身就走,留了近山近水看守。 夏诉霜被安置上马,宋观穹随即跨上马,带着师父离开此地。 正殿这边的叛乱已经平息,晋国公主忽见那匹乌骓去而复返,赶紧站起去看。 就见乌骓上原先的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前头是一个浑身染血的女子,被宋观穹环抱着,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他脸上的紧张,和对那人的呵护。 那个女人是谁? 她上不了马,反倒让别的女人上去了,晋国公主心跟被毒火烧一样,攥紧的拳头关节发白。 — 宋观穹带着夏诉霜去了无为寺后边的禅房,将她放在炕上,靠窗坐着。 夏诉霜面色苍白:“外头是什么动静?” “裨龙军和两位皇子的叛军正在交战。” 此处是禅房,更近后山,三皇子带兵谋反,根本没将“病重”的皇帝放在眼里,只想杀了最大的对手,挟持百官开城门,直登龙椅。 “太子也成了叛军?”夏诉霜不明白。 宋观穹此际也没什么好瞒她的, “他敢受裨龙军头领投诚,就是有了反心,自作聪明先挑起三 皇子的反心,实则城内外都打点过了,自己埋了伏兵,带百官涉险,只待杀了三皇子登位,这些都未向陛下禀报。” 这场叛乱,是三方促成的结果。 ?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皇帝知道这些儿子们心跟油锅煎似的想当皇帝,那他就给他们一个机会,看看到底能不能反了他们的老子。 宋观穹边说着,边去解她的腰带。 “你做什么!”夏诉霜慌了,侧起身子不让他动。 “徒儿看看哪里受伤了?” 宋观穹手上沾满了血,唯恐是她的,非得细细察看不可。 夏诉霜搭上他的手,“阿霁,我没事,只是累了,这个时候你先去忙吧。” “无事!那这是什么?”宋观穹将她的手臂送到她眼前。 “只是小伤,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去忙吧。” 宋观穹不明白她为何死守偏殿,还害得自己受了伤,不满道:“她们死了就死了,何必累及你。” “我只是不想半途而废罢了。” “是吗。” “都让你不要再脱了。”夏诉霜拉不拢衣衫,整个人都羞红了,宋观穹冷峻的眼神一寸寸扫过。 夏诉霜正要发怒,他就起身往外走。 衣服……还没给她穿上呢。夏诉霜默默地想,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谁知道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推开,原来宋观穹是打水去了。 他将木盆放下,取出帕子浸湿,从脖子开始,要给她擦去浑身的血污。 “别人的血,真脏。”宋观穹不满地吐出一句。 等等,这跟给她洗澡有什么区别? 夏诉霜真的急了。! 第 40 章 擦洗 见宋观穹一副要给她彻底擦干净的架势,夏诉霜不淡定了。 “你先别擦了!我昨日说什么你忘了吗?”她索性把话挑明白。 这样下去,夏诉霜实在不能再自欺欺人,装太平无事了。 宋观穹忽然说道:“师父,亲我一下。” “!” 夏诉霜猛地看向他。 这人是得失心疯了不成。 宋观穹慢慢说道:“现在还有时间,叛乱尚未平定,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师父要不要知道徐玟现在何处?” 对啊!今日百官祈福,徐玟去哪儿了? 夏诉霜想事情的时候,眼睛习惯性睁得圆溜溜的。 感觉到脸颊微湿,她回神,是宋观穹拿帕子在替她擦脸。 夏诉霜按住他的帕子:“他今日在何处?” “师父还没答应徒儿。” “你这样……” “亲我。”他再重复一次。 夏诉霜气结,也陷入纠结之中。 她当然想报仇,可那日她还如此义正词严地教育他,现在让她在青天白日里,主动去亲自己的徒弟,真的为难。 这件事她实在做不到。 可好机会稍纵即逝,她此刻将徐玟放过了,来日就没那么好的机会了。 “阿霁,我们不要闹了,就当师父先前说话不好听。”她低头斟酌着词句。 宋观穹低头,鼻尖磨蹭着夏诉霜的耳廓,说道:“师父,不想报仇吗?再耽搁,就没机会了……” 话还未完,夏诉霜侧仰起头,轻轻,咬了一下他正说话的嘴。 感觉到唇瓣微润,宋观穹翘起嘴角,眼眸潋滟。 话也不说了,宋观穹跪着上了炕,两臂搂得她微微起身,自己就亲了上来,要延续这个吻。 夏诉霜脑袋自发后撤一下,和他四目相对。 阿霁眼睛里没有商量的意思。 夏诉霜认命地贴上了他凑来的唇。 手揪在他铠甲间的袖子上,清醒地、主动地亲吻这个曾经当作晚辈,倍加爱护的徒弟,让她心底涌起深深的羞耻感。 夏诉霜眼睫抖得厉害,可宋观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拉她手搭在自己肩上,让身躯更近,手从脖颈按上她的下颌底,迫她仰头,张口。 他们如同伴生的藤和树。 唇舌搅绕,口中的、和他呼吸声,放大在她耳中。 夏诉霜头皮一阵阵麻酥。 等此事结束,一定要他好看! 念头刚浮起,一下又被震散了,阿霁还在握着帕子,替代着他的手,还在擦拭! 连蹬的气力都没有,夏诉霜被他面对面,抱坐起,贴坐的甲胄冰凉。 “冷……” 不止甲胄,他打的是井水,还冷得很。 “所以才要亲。” 宋观穹微烫的唇,肆无忌惮,吻起她一片片的小疙 瘩。 一手让两人相拥,一手帕子不带犹豫,擦上软隙,夏诉霜睁大眼不敢置信,立时跟一条活泛的鱼儿一样,弹起要离开他。 ▁想看忘还生的《负师恩》吗?请记住[]的域名[( 被大徒弟压制住时,她气得要命,眼泪都掉下一颗。 “那儿没有!” “好,好了……” “阿霁!” 宋观穹不说话,铁了心要擦个遍。 似一樽白玉瓷瓶被里外仔细擦拭过,夏诉霜整个人都放空了,帕子微湿的感觉挥之不去,觉得自己锃光瓦亮。 他怎么敢真的全擦过! 这个孽徒! 宋观穹也不冷静,压紧眉头将帕子丢回水盆里,回头看柔柔润润的师父,躁得咬牙切齿,他怎么还没把她吃了呢! 上来又覆了她亲,直至气息不稳,快要一发不可收拾,挨了师父几拳,才肯离开。 看来已经慢慢恢复了。 在师父斥责他之前,宋观穹说道:“说说徐玟的事?” 夏诉霜怒火被遏制住,点头。 含吻之后唇瓣温软,抿起的感觉细腻,她眼眸闪烁。 宋观穹又忍不住,往师父可爱的脸上亲了一口, 才说:“他在家庙之中,我让人将护卫引走,你去把人杀了,我再丢几具叛军的尸首在那儿,当是三皇子的人杀的。” 听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夏诉霜眼神复杂。 可现在也不得不承他的情。 “只是师父如今怕是不能去,徒儿让人……” “不必,我衣裳里有一枚丹药,吃下半个时辰后就能恢复体力。” 那是白祈山人炼制的,她常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方才与叛军对峙,这药丸没有生效的时间,吃下也是无用。 宋观穹又道:“你的衣裳不能穿了。” “没事,待会我在外面披一件叛军的衣服,你先走吧。” 见她报仇心切,宋观穹知道阻止不了,只能尽力让她平安,将药找出来,给师父喂下,又给她穿好衣裳。 “我会让近山近水跟着你,别受伤。”说罢,他出了门去。 听到关门声后,夏诉霜才抬起头来。 挑破他心思之后,阿霁越发肆无忌惮了。 她还能挽回那点师徒情分吗? 罢了,夏诉霜不愿再想刚刚的事,将药吃下,待有了力气,出门换上叛军的衣裳,骑着快马出了无为寺。 至于近山近水,都被她甩在了身后。 — 徐家家庙之中,徐家人所有人都在,正跟着家庙主持的指引,一个个上香,诚心祝祷吾皇身体康泰。 一个侍卫脚步匆匆地进来,禀告道:“老爷,三皇子谋反,如今和太子在无为寺打了起来!” 一听谋反这么大的事,徐家人都看了过来,一时庆幸自家没有去无为寺,成为三皇子的砧板肉,也没去斜月观,有被牵连为同党的风险。 徐玟还算得上冷静,让 侍卫下去,守卫好各处,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徐夫人唏嘘:当真是一场劫难啊。 ?想看忘还生的《负师恩》吗?请记住[]的域名[( 徐玟忽然说道:“我须得进宫一趟。” 徐夫人拦他:“你进宫做什么?待会那头打完了,赢的人就要冲进宫去了,你这时候去,仔细刀剑无眼,咱们徐家两边不沾,谁上去了不都一样嘛。” “何时要你来做我的主张。” 徐玟冷哼一声,拂开她大步走了出去。 虽然外头乱成一片,无人会注意的徐家家庙这边,但徐玟谨慎,悄悄带着护卫从偏门离开了。 他不是不怕危险,但眼下不是躲在府中求安稳的时候。 不管陛下是真病重了,还是假的,他都得在这时候去盯着。 街上家家闭户,只有不知隶属哪方的铁蹄骑快马踏过石板。 徐玟不好走大路,跟叛军撞上,只能挑偏僻小路,未料就被人堵住了,往后撤,后面的路也来了人。 铁马银枪,不就是周凤西从边陲带回来的那支亲兵嘛。 甚至周凤西施施然出现,问道:“太师何处去?” “你放弃大好前程,为虞家犯险,值得吗?”徐玟绷紧的脸随着说话声抖动。 周凤西受皇帝命,刚办完斜月观那边的事,现在是偷空出来的,可耽搁不了时间,直接挥手道:“一个不留。” 自己提枪来取徐玟性命。 徐玟的护卫也不是寻常,上来挡住了他的攻势,在护卫拖住周凤西之时,徐玟趁机要发信号。 一根冰丝无影无形,飞梭一般,锁住了他的手,信号烟火落在了地上。 接着徐玟后颈被人扯住,来人的一踏马背,将他提起,消失在了院墙之中, 糟了! 徐玟的心往下沉,抓他的人是一个女子,他立刻就想到那日杀了自己替身的人。 她果然时时盯着这边! 周凤西没想到夏诉霜会来,还将徐玟带走了。 他想跟过去,但徐府的护卫绝不简单,周凤西不能离开,但凡有一个护卫逃脱了,他们就要暴露。 两方正在混战的时候,又一伙人到了。 近水立在高处,悠闲道:“好巧啊,周将军也在这儿呢?” 周凤西脱战,“你们为何在此?” “自然是受主子吩咐,来护着女师父。” 她把他们的事说了?周凤西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 近水看穿了,笑道:“主子和女师父之间没有秘密。” 周凤西听了就觉得可笑,“没有吗,他对自己的师父心存不轨,这她也知道?” “就算有,也从不会互相猜疑。何况你说的,已经不是秘密了。” 近水背着手,“您看,主子和师父什么都说开了,女师父还是愿意主子插手她的事,周将军若执意为她覆了皇命,到时抹黑女师父名声的人,可就是你了。” 无稽之谈。 周 凤西懒得再听。 “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他说道,“我若因截杀徐玟而出事,夏娘子一定会替我出头,甚至,她会出来顶罪,这事,你们主子也清楚吧。” 说完,他将手下留下此处应敌,朝夏诉霜消失的方向追去。 近水叹了口气,和近山说道:“听明白了吧,赶紧处置干净吧。” 周凤西倒也算聪明,并未投靠三皇子,反而去向皇帝投诚,更聪明的是,主子要护着女师父,就不得不连他一起护着。 近山将一个试图逃跑的护卫扔了下去,呸了一声:“切,真当我们动不了他了!” “先干活吧,记住,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出去。” — 夏诉霜落在一处无人的荒院,将徐玟扔在地上。 “你总不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替身了吧。” 她拔出剑。 徐玟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可不想白白就替人背锅而死,“若我说,害死虞家的罪魁祸首不是我呢?” 夏诉霜不听他狡辩,人人都知道是他带兵闯入虞府,她亲眼看见他对自己的父兄动手,之后青云直上,怎么会有错杀。 徐玟知道这小姑娘的剑一向很快,不敢故弄玄虚: “当年引第戎将军入三郡的是老晋王,他曾是拥立今上登位的第一人,当时永王占尽上风,老晋王曾想利用暗中潜进抚州的第戎将军,霍乱三郡,嫁祸永王,谁料陛下夺位成功,他这一手已经无用了,此事让我发觉了,才给老晋王出了这个主意,找一个替罪羊。 所以皇帝才不允周凤西请求,他不得不保老晋王的名声,压下此事,不然就有得位不正的嫌疑!” 夏诉霜站着一动不动,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但剑仍稳稳抵在他脖子上。 徐玟磔磔笑出了声,“你们不是要报仇么,也别忘了去找老晋王,找皇帝!” “你在撒谎!” 她眼神一凛,剑尖刺进一寸,“若真是这样,皇帝怎么会留下你的性命。” “呵呵呵,那是因为我会装傻,也有用,当年我就假装不知道老晋王的筹谋,只当是第戎人混入抚州罢了, 这些年徐家的辉煌可不单单是出卖了一个虞家换来的,江南的盐业,边关的粮草,何处不得有我斡旋?我可是曾救东南万千生民于水火的!位极人臣,享尽爱戴,你爹一个小小兵马使,他当年马上就要辞官了,一辈子拍马也赶不上我。” 徐玟得意地说出自己这些年的功绩。 夏诉霜听到这儿,身后,周凤西已经找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徐玟继续喋喋不休:“当年陛下和老晋王都以为老夫只是卖友求荣,不知他们底细,这两年陛下明白过来了,可也轻易动不了老夫了,如今又病在榻上,更是天助我也。” 这么多年,知道这个秘密就像悬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皇帝想杀他,又想用他,更忌惮他,徐玟未曾睡过一日好 觉。 今日,他执意要进宫门,抱的不过两个念头,要是陛下真的病重,他要盯着,不让这改朝换代之事牵涉到自己的秘密,从此,徐玟可以做他的三朝元老,再不怕皇帝屠刀朝他斩下。 若这一切只是陛下设计的一个疯狂的圈套,他就要去表忠心,好让陛下安心,暂时别对他动杀心。 只是,终究为了拔除这个隐患,转而又死在这件事上了。 这就是虞兄曾说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吧。 “虞定安是老夫多年知交好友,当年杀他亦非我所愿,如今他的儿女来报仇,我也不该为谁瞒着,皇帝和老晋王,你们若能杀,就尽去杀吧。” 他说完一切,闭上了眼睛。 徐玟算计得好,既然活不成,告诉他们真相,才是对这二人才是更深的折磨,也会引得二人自取灭亡。 夏诉霜不再犹豫,举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真正的徐玟,终于死了。 剑尖带着血,戳在泥地上,不干净,不利落,和它的主人一样茫然。 夏诉霜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她和周凤西默默对望,一时失了言语。 乌云之上,是更厚重阴暗的乌云。 他们要怎么——与天斗呢? “你先回去吧,我会将徐玟的尸首处置好的。”夏诉霜低声说道。 周凤西极为不平静,他和她盼着杀了徐玟,盼了那么多年,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却是这样的结果,令人沮丧。 “你将来要怎么办?”他走过来。 “我还没想好。”夏诉霜撒谎。 她想到刚才自己尽力守住的佛殿之中,就有晋王府的人,只感叹真是天意弄人。 “是吗……” 周凤西不知如何宽慰她,因为自己也一样,陷入了茫然之中,但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够多,他更快地冷静了下来。 “遇水行舟,逢山开路罢了,总会有路的,但你万事都要同我商量,知道吗?” 夏诉霜点了点头,额头默默,磕在他盔甲上。 — 太子在和三皇子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问一旁心腹:“孤让裨龙军头领带兵守在东侧,他刚刚明明在,现在人呢!” 心腹说道:“方才像是往寺中去了。” 现在还管寺内的人做什么!太子不耐道:“李谦和跟魏兆呢?” 就算裨龙军没来,他的左卫率府呢!单凭东宫的兵力,他不可能和三弟打成这样。 “属下也不知。” 太子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拉转马头:“走,出城!” “怕是来不及了,太子殿下。” 循声望去,太子看到宋观穹,先是一喜,看到他身后的裨龙军,表情逐渐僵硬,握缰绳的手慢慢发颤。 太子有些明白过来了,提剑指着他:“你才是裨龙军的头领!” 从头到尾,那个所谓的头领只不过是引诱他野心膨胀的诱饵 。 “很快就不是。” 宋观穹有些遗憾地说,殿下还打吗,不打就随臣回去跟陛下请罪吧。??[” 说完将手挥下,黑龙一般的军队席卷过整个后山,将一切乱臣贼子控于掌下。 身旁的武将看着漫山的叛军,说道:“这回说是立了大功,升个虚职,但陛下肯定也要借故收回主子的令牌,说是有功,夺了兵权,又有何用?” 他不见半分不舍,只道:“为臣,不该引来人君怀疑,这本就是陛下的兵。” 一个愚蠢的太子当然比深沉多疑的帝王好控制,可惜无为寺里的裨龙军不过是一个小包围,无为寺之外,还围有上万的裨龙军。 若是宋观穹有协助太子谋反的举动,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皇帝不会让任何人有算计他的机会,宋观穹也不会犯蠢。 一场叛乱平息。 无为寺外,百官及家眷相扶,缓步走了出来。 玉乔娘子怕被那些夫人小姐们找麻烦,溜得更快,没出多远就看到了她儿子三宝,赶紧扯着儿子躲到了不让人注意的地方去。 三宝一看娘还活着,大松了一口气,才又恢复了吊儿郎当,“大难不死,看来咱们娘俩的好日子快来了。” “什么好日子啊,阿娘告诉你,要不是有一个姑娘救我,你今天就见不到你阿娘了,啧啧,那一群贵夫人,可是丢尽了人……” 玉乔娘子跟着说起了在无为寺里遇到的事。 三宝听完了,有些不信:“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人,还是个女子?” “当然……诶——那不就是!小娘子!” 夏诉霜正往这边走,一路都有些晃神,一个明艳打扮的人跑到她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 “娘子!奴家真是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玉乔娘子想握住她的手又不敢,只能搓着自己的帕子。 “啊……嗯,举手之劳。”夏诉霜兴致不高,说完就想离去。 三宝过目不忘,一下就认出了她是当日在平康坊找曹世子的娘子。 以一当百?看来他相面之术学得不错啊,此女果然不是一般人。 三宝看出了这娘子有些失魂落魄的,套近乎道:“娘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无事。” 三宝一拍胸膛:“娘子可还记得我,我是春和馆的三宝,今日你救了我娘,以后有什么事,尽可以吩咐三宝,我不收娘子的银子。” 莫说救了他娘,还救了那么多官眷,将来一定能成为各府的座上宾,三宝觉得提前巴结她,一定没错。 夏诉霜这才看向母子二人,点头,“嗯。” 玉乔娘子跟儿子耳语:“快走快走,那些老闵婆来了。” 她怕这些贵人想起她骂人的事。 三宝会意,母子二人又拱手:“多谢,多谢。”然后快步溜走了。 “夏娘子可还安好?” 夏诉霜回头, 是老晋王妃带着衡安郡主过来了。 衡安也不好意思再对夏诉霜横眉竖眼的,而是瓮声瓮气地跟她说了一句:“今日谢夏娘子相救之情。” 经方才一事,夏诉霜不知道要怎么和她们从容攀谈,只是点了点头。 她会回无为寺来,甚至存了一分将晋王府的人也杀掉的心思。 攥紧手中剑鞘,夏诉霜勉强笑道:“我有些累,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了。 老晋王妃和衡安郡主虽有些莫名,但体恤她今日与叛军对阵,怕是累坏了精神不济,也就没有再多加挽留。 几声马蹄响,一匹骏马出现在身边,夏诉霜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事情办完了?”宋观穹躬身凑近她,低声问。 夏诉霜怔了一下,点头:“嗯。” 敏锐感知到她情绪有点不对,宋观穹细细打量过她,为何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痛快呢? 看来事情还没有结束,不过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徒儿让近山近水送您回结心园。”宋观穹体贴说道。 “好。” 去结心园也好,有些事,等阿霁回来,她得跟他断清楚。 宋观穹不能再多留,起身要押解两个皇子进宫。 然而又有一个人凑了上来。 “你就是夏娘子?”晋国公主掀开凤辇的帘子。 她派宫女去打听了,才知道偏殿发生的事,原来宋世子刚刚带走的女子,是自己的师父。 刚刚又见他们凑头说话的场景,刺得晋国公主眼睛生疼。 晋国公主道:“本宫还是头一次如你这般厉害的女子,当真是位巾帼英雄,如此大的功绩,该和父皇请赏才是。” 夏诉霜不知道这位公主在打什么坏主意,她现在无心周旋。 “我累了。”她对徒弟说。 宋观穹代师父拒了晋国公主,“臣的师父今日累了,还是禀明了陛下再说吧。” 晋国公主想到身死的江三郎,她今日还要回江府报丧,确实不方便。 那就改日再说吧,她也得寻个空闲,好好筹谋一下自己的事。! 第 41 章 撕咬 这边厢,太子拒不上囚车。 “孤是储君,谁敢给孤上枷?” “陛下有令,违抗者,一律视同谋反,”宋观穹顿了顿,“不过,臣会给殿下的囚车盖一块布,颜色殿下自己挑。” 太子仍不甘心:“你为何要背叛孤?” “臣入东宫,只是蒙家世荫蔽,忠的不是东宫,而是朝廷。”宋观穹说的是实话。 “孤根本没有谋反!宋观穹,你以为父皇会信你一面之词吗?” “谋反从不是臣说的。” 宋观穹不会与人白费口舌,策马离去。 经过三皇子的囚车时,三皇子从原本在呆怔之中,看到他经过,立刻打起了精神来:“宋世子好筹谋啊,把我和太子都算计进来了。” 这些时日,三皇子的脑子一直处于亢奋之下,明明有太多的破绽,也有太多时机可以停下,可他就是不愿意去想,只想去搏那个可能。 现在一败涂地,他的脑子冷了下来,慢慢地,那些事都想明白了。 宋观穹假装畏罪潜逃,父皇就假装重病,再故意让周凤西归顺他,给他送兵,让自己错以为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甚至朝堂之上只怕也有他们推波助澜,他和太子打得越不可开交,无法收拾,最后只能走上这条谋反之路。 宋观穹不接话,三皇子一掌拍上木槛:“你是故意畏罪潜逃的,从元日那天起,你就在筹谋了,是不是?狡兔死,走狗烹,宋世子,你一下废了皇帝两个儿子,将来不怕吗?” 他消失这几日,看似在逃命,实则一定做了不少的事。 宋观穹看过来,黑曜石一样的眼瞳因为过于冷淡,乍看让人误以为是冷蓝色的,“三皇子早点想清楚,就不会做下错事。” “是啊,是啊……”三皇子靠着栅栏,反倒轻松了。 他搏了一把,败局已定,太子是什么结果还不知道呢,该忐忑的人不是他。 宋观穹不见成功的喜色。 有一件事三皇子没说错,他今日之举就算立功,也已经埋下了隐患。 皇帝要用宋观穹,就得看他的本事,既不会出手帮忙,更不会提点他任何事情,要是他挑不动三皇子的反意,或是连三皇子的追捕都逃不过,那就不配给皇帝效命。 甚至皇帝连装病都不会告诉他,有的,只是最初的一块令牌,一点暗示。 别人在赌,宋观穹也在赌。 且今日做了铡皇帝儿子的刀,来日就是悬在他头上的刀。 位极人臣之路,本就不是坦途。 在快进皇城之时,周凤西不知从何处出现,汇入了队伍之中。 宋观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三皇子还有闲心和他拉扯:“周将军假意投诚,不知跟父皇求了什么?退婚?还是查清虞家冤案?有宋世子这位大功臣在前,你大概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吧。” 周凤西未见几分立功的喜 色,一双原来凌厉的眼睛此刻目空一切,和死鱼差不多。 他拉长了声音:“捞不到好处也不至于做阶下囚,陛下和三皇子,臣还是会选的。” 三皇子还要说什么,他已经驱马走了。 紫宸殿中 两个皇子已经跪在了殿中,皇帝刚起身,只着明黄单衣,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宫女还在给他梳头。 他坐在御座上,像一头年老的狮子,精神矍铄,目露精光,不见半点抱病的模样,哪是太医说的积重难返。 “老三意图谋反,废为庶人,赐自尽。” 苍老刚健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没有一丝感情。 自小就知道帝王的无情,三皇子自知求情无用,神情灰败地被带了下去,不再为自己辩解一句。 “至于太子——”皇帝看向自己原配皇后所生儿子,他自小疼爱的太子。 太子膝行上前,哭诉道:“父皇明鉴,儿子并无反心啊!” “你既然知道老三要反,不禀报朕,自己倒不声不响联合一个裨龙军头领,埋伏在山里,你打算杀了你弟弟之后,做什么?” “儿臣,儿臣只是一时糊涂,想立个大功,让父皇开心。” “哼——你有没有反心,朕还没有老糊涂,让你监国,闹出来一摊子烂账,你是不是指着你老子没了,那些账没人问你要了?” “儿臣不敢!儿臣不敢!都是宋观穹设计儿臣,父皇,一人之行,十人谤之,未有不遭祸患者!父皇,不可轻信他人毁谤之言啊!” 宋观穹只是听着,面不改色。 周凤西更是一脸事不关己,甚至想着太子若能反咬宋观穹一口,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你还是当朕老糊涂了,敢带半个朝堂跟你在无为寺赌这一局,”皇帝站起身来,看了这儿子好一会儿,才道:“传朕旨,废太子章晔为庶人,囚禁内侍省,不得见任何人。” 一锤定音,太子瘫软在了地上。 侍卫上来带人时,大概是有三皇子这个“珠玉在前”,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经过宋观穹时,眼中怨恨刻骨。 处置完两个儿子之后,也该论功行赏了。 皇帝未见多伤心,一边受宫女伺候穿上龙袍,一边感叹道: “朕这些儿子们啊,个个都觉得自己是龙子龙孙,自命不凡,有本事挣一挣朕这个位置,”他冷笑了一声,“老子不把他们打到泥里,他们怎么安分得下来呢。” 这一次他打落的不只是太子和三皇子的野心,同时也在杀鸡儆猴。 皇帝要的,就是底下的儿子们夹紧尾巴,看看清楚,他还没老到要退位,一个个不必琢磨着改朝换代。 这江山在他手底下紧紧攥着,他不放,谁也别妄图取代了去。 宋观穹并不为这话惊讶,这是早猜到的事,不然他就不会在这儿了。 皇帝看重的就是他这份老道的心性。 周凤西也算彻底看清了如今在位的,是 怎样的皇帝,彻底冷了下来,再说不上失望。 这时内侍匆匆走进殿中,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帝拍着膝盖坐下,“徐玟被叛军杀了?” 见陛下当场问了出来,内侍也不再压着声音:“徐太师今日既不在无为寺,也不在斜月观,偏偏进宫路上遇见了叛军,连人跟护卫都被杀了,无一活口留下。” 寻常叛军可做不到这份上,是有人浑水摸鱼了。 皇帝挥挥手让内侍退下,看向周凤西:“凤西,你怎么看?” 朝中要徐玟死的人不少,眼前就有一个。 周凤西早知由此一问,低头回道:“臣当时在斜月观中围剿余孽,并不知徐太师殒难之事,不过既然太师已死,臣向陛下所求之事也无意义了。” 皇帝笑意散去,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周凤西话里话外,不就是在暗示自己,他当日带着三皇子谋逆的消息来,和今日立的功绩,都是为了再请他准允重查虞家冤案,所以没必要在这关口动手。 周凤西想来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可皇帝不会轻易相信他。 一双炯目打量着他,像斑斓猛虎窥伺人心。 周凤西感觉到肩上的压力,仍旧淡漠,不露一丝破绽,“帮凶”宋观穹更是轻松。 “徐太师死之前,曾来见过一次朕,说曾遭虞家的后人刺杀,周凤西,你知不知道虞家还剩什么人?” 周凤西的掌心头一次冒汗,他不能让皇帝知道简遥的存在。 “臣不知。” “你说那个杀手,有没有本事在此刻杀了徐玟?” “臣愚昧,不知何人能越过徐府的重重防守,进府刺杀。” 有!宋观穹立刻就想到了师父身上去。 能闯入徐府杀人的,怕是只有她,宋观穹屹然不动,眼底一扫方才的轻松。 “不过一个杀手再厉害,也不可能围剿了徐玟所有的护卫,连一点消息都留不下来。此事朕会派人查清楚。” 皇帝只是点到为止,不再往下说。 殿中两人已经在飞快想着对策。 “徐太师一死,朕真如失了左膀右臂,许多的事都找不到人去办了……”皇帝边说,边看了一眼自进殿起就没说过话的宋观穹。 又转向周凤西,“只是你所求的……撤去与曹家赐婚之事,朕不能允你。” ! 周凤西猛地抬起头,“陛下!” 宋观穹听着,满意极了这个安排。 “不必再说,你不是心系虞家的案子嘛,朕会派人查明,若真是徐玟诬陷,朕会还虞家一个清白,再升你为云麾将军。” 反正徐玟一死,徐家就没用处了。 周凤西克制住自己,连拳头也不能攥,在两个人精面前,一点点异样都是破绽。 皇帝所谓的奖赏,给虞家的“清白”,就是让那灭门惨案停在徐玟身上,无关他人。 他得到的赏赐就是这毫无意义的“真相”。 可周凤西眼下能做的,只有跪下,道一句:臣,谢陛下隆恩。 ?忘还生的作品《负师恩》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至于你,”他看向宋观穹,“朕有意组建寒鸦司,这司主的人选嘛,朕属意你来。” “臣领旨。” “既已为一司之主,这裨龙军的事也无须你操心了。”纵然裨龙军有十个头领,宋观穹只是其一,皇帝也不放心,要收回这一分藏在他手里的兵权。 宋观穹没有半分留恋,将令牌呈上。 “对了,朕还听闻无为寺中,你的师父以一己之力,守住了一殿女眷的安危,这样的奇人朕也想见一见,明日让她进宫一趟,你也陪着一起吧。” “是。” 又说了些赏赐,皇帝才让二人退下。 看着消失在殿外的背影,他叹道:“都是人精,怎么只有朕的儿子是蠢的呢?” “太子殿下只是未经打磨的璞玉,经常一遭,殿下必得日日自省,定然会有大有长进的。” 分明已废了太子,老内侍仍旧称其为殿下。 “吃这么一个大亏,够他慢慢消化了。”皇帝说罢,转身就要批折子去了。 他顿了顿,忽然说道:“你说能一人守住佛殿的女子,有没有本事进徐府杀人呢?朕记得,小十曾为难过宋世子的师父,就是在徐府。” — 出了紫宸殿,周凤西在前面越走越快。 他该立刻去寻简遥,让她赶紧离开京城,可是这时候知会她离开,皇帝立刻就知道是他们。 后边宋观穹的说话声传进了耳朵里:“周将军不满意陛下的赏赐?” 长靴踏定,周凤西回头看他:“世子就得好处了?交了兵权,得一个寒鸦司司主的位置,倒是同三皇子一样,早早就知自己在史书里该被如何书写了。” 古来如寒鸦司者,前朝诸如绣衣吏、候官、察事,哪一个不是声名狼藉,被文人百官视为奸佞,宋观穹走的是歧路。 宋观穹冷浸浸的眼睛看来,两个人身形醒目,对峙时宛如两座高峰。 他突然笑了一下,说道:“无妨,宋某更替周将军的婚事高兴。” ! 周凤西脸都黑完了。 他若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十八九的年纪,就算是在皇城里,也要给他的脸来上一拳。 他嗤之以鼻:“一个婚约算什么,我不会将皇命放在眼里,你师父也不会,我们想在一起时,这件事就定下来了,谁也更改不了。” 事已至此,周凤西和这个朝廷已不能共处,皇帝这赐婚,难道还能赐给死人吗。 他说完就大踏步离开了。 宋观穹抱臂,长指在手臂上轻敲,神色也不复方才的轻松。 皇帝不是傻子,一定会派人调查师父,她藏不了多久,明日要不要进宫,他得好好筹谋一下了。 宋观穹原想出宫之后马上去结心园见师父,但料想她的气还没消,不如 明日入宫前再相见吧。 正欲出宫,一辆辎车追了上来,“宋世子留步。” 竟又是晋国公主。 她将江三郎的尸身带回了江家,余下的根本不管,借口受惊吓更兼伤心,躲进了宫里来,现在见到宋观穹,更不见半点伤心之态了。 宋观穹无意攀谈,但晋国公主哪会轻易放人,“父皇可嘉赏世子的师父了?” “是。” “赏得什么?” “只说要见上一面。” “可是明日?” “是。” “那太好了,本宫亦仰慕世子的师父,明日她若当真能进宫,必要请她到莲华宫坐一坐,瞻仰其巾帼风姿。” “家师明日虽得召进宫,只是公主刚刚丧夫,想来思夫悲切,不宜待客,还是算了吧。” 死了夫君不着急,反倒问起他师父来,宋观穹预料到这位公主不会安生。 晋国公主气结,手指扣紧了窗沿,这种一厢情愿地靠近不被接受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到底要怎样,才能将此人收拢在裙下呢? 若是刚刚丧夫的公主和宋世子在一间殿内被人撞见,父皇为了帮她遮掩,就不得不把她嫁给他了吧…… 晋国公主还没想好,她堂堂一国公主,真有必要如此低下身段? 可江三郎都死了,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就此停手,先前做的不就白费了吗。 宋观穹冷眼看她脸上浮现出浅薄的算计和纠结,开口请了辞。 — 建立寒鸦司的圣旨颁下,满朝哗然。 新晋寒鸦司大阁领,人称“司主”的宋观穹在官场之中成了一个微妙的存在。 这个升迁众说纷纭,所谓寒鸦司,独立三司之外,万事皆管,且专对皇帝负责,这样的衙门,在前朝也有,且声名狼藉。 寒鸦司出现,是帝王独断专权的象征。 寒鸦司司主,品级不高,却实权在握,甚至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势。 宋观穹身为曾经的东宫左卫率,却率领裨龙军镇压了太子与三皇子之乱,又升为皇帝新建寒鸦司之大阁领,其中门道,引人遐想。 既不承乃父之志做一方名将,也不循儒家礼法成为六部重臣、士大夫,反而是一个专司侦察、逮捕、审问之事的阴司头子,史书上的名头写出来,可不好听。 他也一夜之间,从光风霁月的国公世子,变成了人人忌惮的阴司头子,在传统士大夫眼中,已是误入歧途。 不过宋观穹只着意忙自己的事,余事概不关心。 皇帝说得不错,徐玟死了,很多事就压到了他的身上,而且一司建立,人选、规矩、行事流程……千头万绪,忙碌起来顾不上任何事。 在此之前,宋观穹先去了一趟徐家,看过徐玟的尸首。 是一剑毙命,想来是师父的隙光剑所为,连护卫都死光了,这事他得给皇帝一个交代。 所 幸徐玟这么多年,仇家不少,稍加运作,未必不能糊弄过去。 徐玟死之前都说了什么?他问。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近水道:“属下等负责围剿护卫,并不知原委,徐玟是被女师父提到别处去杀的,不过周将军却跟过去了。” 宋观穹忆及皇帝说要还虞家清白时,周凤西并无喜色,看来这事远不是徐玟栽赃嫁祸那么简单。 一面想着师父的事,一面想寒鸦司的事,宋观穹走出了徐府。 近山从昏昏夜色里跑出来:“主子,大夫人请主子今夜回国公府去。” “嗯。” 宋观穹也很久没有回去了。 国公府内,杨氏在离大门最近的晓枫堂内,已经等了大半日了,隔一会儿就要派人去问世子出宫了没有。 这段日子,因为儿子是在逃嫌犯的事,杨氏怕被别人当面提起,有一阵儿没在外头露面了,连祈福之事都是在崇德寺办的,没想到反倒逃过了一劫。 白日里就听说了儿子突然带兵镇压叛乱的消息,杨氏这才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是逃命,而是在为皇帝做局。 儿子还是那个出色的世子,杨氏大出了一口气。 她先前未必真狠心让儿子去死,只是为了面子嘴硬罢了,宋观穹要是真的没了,她失去倚仗,又怎么会好过。 现在好了,这么大的功劳砸下来,非得封侯拜相不可,偏院那些指望她没了儿子能起来的,也该歇歇心思了。 “回来了!回来了!”一个婆子紧步来告。 杨氏起身要去迎,又站住脚,头一句该和自己的儿子说什么? 嘉赏他立了大功?解释自己为何这阵子没理他?质问他敢关自己的阿娘? “大夫人,世子进门了。” “走吧,走。”杨氏决定暂且将被关禁闭的事放下。 迎面就见宋观穹 他扫了一眼,说道:“去把夫人的老嬷嬷从杨家请回来吧,还有身边的人,全都换了。” 说完就从另一条路走。 杨氏睁大了眼睛,“你,你敢这么对待自己的母亲!” “母亲自便。” 杨氏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紧步跟着宋观穹,“陛下都跟你说了什么?” 宋观穹忽然说:“儿子打算娶妻了,明日就跟陛下请旨赐婚。” 这消息来得突然,杨氏疑惑:“是哪家的小姐?” “到时候母亲就知道了。” 什么到时候,杨氏不乐意,现在她儿子立这么大的功,就是公主也娶得,何必要瞒她。 “你要是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回来,休怪我翻脸。” “母亲若不同意,就去陛下跟前抗旨吧。”宋观穹说罢,继续往里走。 时靖柳候在二门,羽扇轻摇,“时某等了世子许久。” “父亲有何吩咐?” “没有,世子万事有自己的决断,国公爷当然不会管,但前提是不牵连 国公府。” 时靖柳才智超群,他着意让人打听过陛下对二位皇子的处置,此刻面色说不上轻松。 国公是放任世子万事自己做主,到有可能闹到覆族的风险,时靖柳就不得不警醒他了, “世子立了大功,也是闯大祸,皇帝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废为庶人,等哪一天他突然后悔了,这罪过该归咎到谁身上,你知不知道?” “知道。” “而且……” “而且太子虽然被废了,皇帝其实并没有真的绝了让他继位的心思,这次废太子,只是将太子打醒,让他慢慢爬起来,等皇帝百年之后,最属意的儿子,还是太子。” 从皇帝只是废了太子,将其关在内侍省的举措,宋观穹就知道了太子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章晔经此一役,再沉淀数载,不再为臣子左右,皇帝就能放心让他即位了。 章晔将来登位,恨毒了自己,首要的就是要拿他这个寒鸦司第一任司主开刀。 宋观穹在皇帝那里的用处早就注定,先是做皇帝修剪朝野、开山辟路的斩荆刀,寒鸦司立稳之后,他会成为太子登上帝位的验金石。 阴司头子,怎么配有好下场。 时靖柳哑然,他一颗七巧玲珑心,只是隐隐有这个担忧,宋观穹已经猜透了。 “那你还领那寒鸦司的差事做什么。” “为官如行舟,没有人真能彻底踏在安全的实地上,万事我都知晓,你只需让父亲放心。” 时靖柳点头,“你做事,国公爷已无须担心了。” 等回到青舍,宋观穹无暇休息,只转身吩咐近水:“去知会师父明日进宫的事。” “主子不去吗?” 宋观穹掌笔的手一顿,“她不想见我,明日再见吧。”! 忘还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2 章 哥哥 夏诉霜并不知这些,她回到结心园后,一心等宋观穹回来,将怀里的信揉了又揉。 “师父!”墙头冒出一个脑袋。 来的是她另一个徒弟。 项箐葵拘在,躲过了无为寺一劫,她反倒有些遗憾,“要是在那儿,我就能和师父并肩作战了。” “若是你在那儿,为师怕是还得分神护着你呢。”夏诉霜摸着小徒弟的脑袋。 “哼!别惹我,我已经在生气了!” 师兄就能镇压叛乱,她去就是拖后腿吗? “别气别气,还是多亏了你给我们递消息呢,小葵花太可靠了!” 虽然阴差阳错,让她得知了阿霁的心思…… “真的?这场叛乱要是没我传消息,就出大事了吧?” 夏诉霜不吝赞赏:“是,不然我也不去无为寺,那些女眷就都得死,多亏了你!” “那好吧。”小葵花勉强再原谅一次,挤上她的躺椅,“师父让一让,躺椅分我半边。” “你有本事就自己挤吧。” 夏诉霜没,她白日出力太过,拉伤了肌骨,又吃了强提气力的药,现在连抬手都费劲,根本挪不动。 项箐葵憋着气,硬是要跟她两个人挤一个小小的躺椅,让师父看不起人! 竹躺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诶诶——师父,别我挤下去了!” “为师尝挤你,难不是你这日功课惫懒,在侯府吃得太好了?” “没有,没有!” 项箐葵慌了,摸摸自己腰,“哪里的有胖!一点都没有!” 着“没有”,她还是蹦了起来,取剑将剑法又好好走了遍。 夏诉霜卧着,笑吟吟看她走招,不时指点句。 而后,她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和小葵花打闹时,她总是忍不住到大徒弟。 要是跟阿霁也能像同小葵花一相处,大仍旧笑笑的,像亲人一……就好了。 静寂的院门迈来一个人,师徒二人看去,是近水。 “陛下让世子日领女师父宫。”他道。 夏诉霜怔了一下,点头。 小葵花问:“师兄怎么没来?” “世子刚领了寒鸦司大阁领之职,事务缠身,暂时走不开。”近水着话,还偷看了夏诉霜一眼。 结心园,宋观穹和大夫问起了师父的伤势,知道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隔着木门和竹影看向院内,一派温馨和乐的景象。 他只是看着,迈不动脚下的步子。 等近水出来了,宋观穹才收回视线,骑上马。 夏诉霜似有所觉,转头去看,院门只有灯笼并着竹子,马蹄声隐隐约约。 又一个人影从门走来,她撑着手臂坐起身去看。 不是阿霁,是一个军士,穿着平民的衣裳。 军士拱手道:“在下是周将军的人,他不好出 现,让在下来带句话,日不要宫,离开建京,剩下的事周将军办好。” “他为让我走?” “陛下怀疑您是杀徐太师的凶手,您日不能宫,得立刻走。” 夏诉霜了,道:“我不走的,劳烦您知他,让他安心。” 阿霁让她宫,就是知道她不有事。 “可是……” “不必担心,我没事的。” 第二日一大早,夏诉霜起身,缓慢地洗漱过,院门就轻轻推开了。 覆了水的眼睛一片模糊,擦干了,就见宋观穹慢慢在视野清晰起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穿着一身醒目的玄色内袍,罩铁灰色绣文罩甲,穿在身上修长而不见盔甲的臃肿,愈发显出他出挑的身形,蹀躞圈出窄腰,踩着六皮乌合长靴,长腿走动时气势凌人。 穿上寒鸦司的官服,宋观穹不复身为世子的清雅温和,多了冷肃杀伐之气。 夏诉霜以为自己没睡醒,宋观穹站在她面前了,她还不话。 夏诉霜忽然在,阿霁似乎真的……长成一个很有见的成年男子了。 他意那么大,自己真劝得动他吗? 见到师父,宋观穹的冷意便扫去,凝视着她水洗过的、懵懂的脸,忍不住屈起指背轻蹭。 “师父……” 这一声喊得她肩膀一缩,回过神,皱眉拂开他的手。 宋观穹低着眉,温声道:“陛下让我来陪着师父宫。” 浑然没有昨日给她擦身时的嚣张气焰。 夏诉霜一到那个就生气,脸也臊得厉害,她将帕子扔水盆里,溅起一点水滴,转身了屋。 若不是待儿要宫,她现在就要拿他问罪。 宋观穹朝身后道:“去吧。” 宫自不能失了礼数,身后的女使鱼贯而入,替夏诉霜梳妆换衣,宋观穹就在堂等候,又看到那盏琉璃灯,面色微冷。 出了结心园,夏诉霜又顶起了那让人脑袋疼的发髻,郁气更重。 偏偏宋观穹还在身旁问:“师父可知道觐见的礼数?” 夏诉霜瞥了他一眼。 “无妨,徒儿在路上慢慢教师父的。”他让人打起车帘。 夏诉霜看了看马车前室的高度,道:“手。” 宋观穹眉头微扬,有些诧异,但还是伸出了手,师父将手搭上来,扶着他才登上了马车。 随后宋观穹也坐了来,夏诉霜往旁边让了让, 马车行,夏诉霜问:“到了皇帝面前,他问我什么?” “他怀疑是师父杀了徐玟。” 果然……夏诉霜道:“昨日我在无为寺,所有人都能作证,又往处去杀徐玟?” “后来师父离开了,陛下只怕查师父的去向。” 当时,宋观穹刚好带她走了。 夏诉霜道:“你仍旧不必担心,我昨日是精疲力竭,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扛走的,那药又有贻害,今日四肢还使不 上劲儿,太医一查便知,我根本无力杀徐玟。” 使不上劲儿啊,怪不得要扶着他登车。 宋观穹还以为…… 他道:“既然师父已有应对,怪徒儿关心则乱。” 马车里才安静了一儿,他又凑过来:“师父刻当真手无缚鸡之力?” 夏诉霜默默看他,不话,这个人又在打什么坏意。 “待儿在紫宸殿见了陛下,是要三叩九拜,师父可知怎么拜?” “不就这——”她抬起的双手。 “不是……” 宋观穹自然地从背后环住她,将师父两只平举的手抬高,“一开始,要举到这么高才行。” 夏诉霜腹诽,一个包庇奸佞的狗皇帝,臭规矩真多,又恼他动作没有分寸, “你从前面端我的手就是。” 宋观穹道:“别急,徒儿还有其他的规矩要教……” 这时马车有人在轻敲车壁,夏诉霜以为是近山或近水,宋观穹直接掀开了车帘。 夏诉霜看见窗来人,身子僵住。 周凤西知道夏诉霜不愿意走,今日一早就等在了宫的必经之路上。 看到了马车从结心园出来,他拦了上去。 周凤西从掀开的帘子里看到盛装的夏诉霜,当然也看到了她身侧的宋观穹。 他环抱着她,一手掀帘,一手握着她的手。 夏诉霜察觉到他视线的落点,赶紧让宋观穹的手打开,“你莫误。” 她靠近窗户,将宋观穹遮住:“可是还有事?” 周凤西道:“陛下怀疑你了,可有应对?” “放心,我不有事的。”夏诉霜将自己的方才的话又了一遍。 周凤西昨日未见她出事,听闻她竟受伤了,忙上前问她可安好,夏诉霜摇头自己没事。 他才道:“等你从宫里出来,我就回边关去,你也随我走,可好?” “回边关,你让师父跟你一块儿做逃犯?”宋观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必管他,凤西哥哥,承诺你的事,我绝不更改。”她不只是让周凤西安心,也是让徒弟歇了心思。 “你徒弟诡计太多,简遥,该狠心的时候,不要再心软。” “我知道。” 宋观穹不耐烦再听,将夏诉霜往后一勾,她倒在自己身上。 “周将军放心吧,有我在,师父就不出事,别整日着违抗圣旨,撺掇我师父跟你涉险,寒鸦司盯着,谁也跑不出京城。” 完将帘子一拉。 完了他还嘟囔:“诡计多端……他怎么能这么师父的弟子。” 夏诉霜气结,掰下他的手,“你怎么不是!” 他低头玩着一枚玉佩,淡淡道:“师父从前夸徒儿下第一好,不能一朝厌恶我的钟情,就将别的事也一概否了吧。” 一句“钟情”,还夏诉霜心跳漏了一拍。 他现在话越来越没忌讳了。 宋观穹不待她斥责,继续道:“周将军昨日用功劳换皇帝退亲,可金口玉言的事怎么收得回呢,师父,他要么娶曹女,要么做逃犯,无路可走。” 凤西哥哥没能退亲? 夏诉霜绝不在徒弟面前示弱,竖起眉毛道:“那又如,我已经应了他,只要他敢抗旨,我就随他离开京城。” 玩玉佩的手一停,宋观穹看她:“师父不是,不与我做师徒了吗?” “若是你再不悔改……” “那就做夫妻吧。” 夏诉霜指尖狠狠颤了一下,目瞪舌挢:“你要发疯别带上我。” “原本,你我有了夫妻之实,我早该去请旨的,”宋观穹靠过来,“霜儿,若我不是你的徒弟,你不认了我们之间的事?” “咳咳……什么认不认?” 夏诉霜他一声“霜儿”吓得咳嗽。 “如果我不是你的徒弟,我和周凤西,你选谁?” “当然是选……”嘴捂住,夏诉霜对上他点墨般、在慢慢蛊惑人心的眼睛。 “再好好,若我不是师父的徒弟,一个陪伴你八年,还算年少有为,万事依你,跟你有了夫妻之实,对你负责的男人,跟你求亲,你不考虑一下?” “或者,只我当一个男人,你钟情我吗?” 他完,缓缓撤下了手,呼吸都屏住了。 夏诉霜定了一儿,阿霁很好,聪、俊美、可靠、才华武艺无不出众……可这阵子,她也看尽了他的恶劣, “做我的徒弟委屈你了是吗?” 若他们不是师徒,她当那一晚是露水情缘,反倒不用那么心烦。 宋观穹执拗道:“我和周凤西,你选谁?” “你才十九岁……” “不是不喜欢我,而是年纪不对?” “就是不喜欢!” 夏诉霜恼了,“你必非逼我话白!我已经有了钟情之人,你不该因我怜惜你,就如得寸尺!” “不公平。”他吐出一句。 宋观穹看上去好像很累了,他坐回去,头靠着车壁,执拗道:“若是皇帝赐婚,师父就不必有这些顾忌了。” “我是你师父,皇帝不应你这荒唐的赐婚!” “不吗?”他拉长了一点声调,手撑着额头,并不看她,“那咱们就看看吧。” “你……莫再执迷不悟,这强求毫无意义,我不是不敢违抗圣旨的人。” 夏诉霜越发清醒,她跟阿霁的关系真的挽回不了了。 “那你喊我一声……阿霁哥哥,我就不去请旨了。” 知道,他听师父那喊周凤西,嫉妒死了,又有点心痒。 夏诉霜毛骨悚然,上下打量他:“你才岁?” 她可是整整大了他五岁,还阿霁哥哥……老脸都不要了? “我就是要听。” “荒谬!” “你果然让我去请旨。” “ 阿霁……阿霁哥哥,够了……别过来啊!” 总归谁也服不了谁,闹了一通,下了马车,二人之间的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皇城巍峨,了宫门就不能再行马。 夏诉霜确实虚弱,宋观穹怎不知,自己不便相扶,就请来一位宫女扶着她,又陛下未曾催促,让人行慢些。 夏诉霜将他的细心看在眼里,暗自生闷气。 这才是她无法对狠心的原因,又装可怜又讨好人,这伙实在可恶! 到了紫宸殿,老内侍请夏诉霜去,却将宋观穹拦住:“大阁领,且稍待。” 这是要师父一个人面对,他不放心。 夏诉霜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一个人有点……蹒跚地跨过了紫宸殿的门槛。 她已经这走了一路了。 皇帝正在批折子,不过都是些让他审慎考虑寒鸦司之类的话,一扫过去,他也懒得看,内侍夏娘子到了,他就让人宣来。 夏诉霜脚步不稳地踏上紫宸殿的地毯。 “民女拜见陛下。”她抬起的手都在抖,身子亦有一种在悬崖边的惴惴不安。 “你怕朕?” 皇帝望着这位容貌出色的娘子,确实让人不到,这的女子是宋观穹的师父,不知二人性情可相似。 “不是,只是民女身上还有伤,礼数才如不周,望陛下恕罪。” 原来如,皇帝道:“来人,赐座。” “多谢吾皇。”夏诉霜宫女扶起,坐在了绣墩上,双手规矩放在膝上,一直低着头。 “朕听闻昨日你是观穹带走了?” “是,民女当时已无气力,不过是借着尸首堆积在脚边勉强站住,徒弟来时民女已经脱力,身上也有伤,徒弟忧心民女出事,就赶紧带着去寻了大夫, 后来我不放心他,又勉强走了回来,终究没帮上什么大忙……” “夏娘子必自谦,既然为救人带伤,索性宫医正比头的要好些,朕让人来给你瞧瞧。” 夏诉霜看看老内侍,老内侍示意她谢恩。 “民女多谢陛下……关怀。” 完,又偷看了老内侍一眼,才确定自己做对了。 医正很快就来了,给她问诊之后,道:“夏娘子确实肌理有损,这日都不宜太过劳动,连重物都不能拿。” 皇帝沉吟许久,看来确实不是她。 眼前这位娘子怎么查,都与徐玟身死一事无半点干系,他怀疑,不过是徐玟所的,刺杀他的人也是个武功高强的女子罢了,如看来,只是巧合。 “倒是辛苦夏娘子还要同朕话了。” “不不不辛苦,民女还没过宫呢,今遭得见颜,是老爷厚爱。” “夏娘子与晋王府有渊源?” “民女的师父三十年前曾救过老王妃,后来老王妃在徐府见到民女,跟民女打听了一丸保胎药的方子,一来二去就熟稔了,老王妃邀民女去无为寺,也是因为寺的方寸大师与师也是旧识。 ” “若没有你在,官眷出了事,那时满街白幡,就是朕对不住百官了。” “是援军来得及时,民女不敢居功。” “你可有什么要的?朕若能办到,可以允你。” 夏诉霜愣了一下,意识到是皇帝要给她赏赐。 她倒没过这个,若是她让老晋王死呢? 这当然是不行的。 接着她又到,阿霁要是真求皇帝赐婚怎么办,她得防患于未然。 “民女请办一场谢师宴。”这句话她该立刻出来的,可就是堵在了嘴里。 夏诉霜办一场谢师宴,向全下昭告,她和阿霁是师徒,这无论他如请旨,皇帝碍于悠悠之口,都不可能再答应他。 皇帝还在等她开口。 定了定神,夏诉霜道:“民女是在野之人,吃喝不愁,并无所求,但民女的徒弟在朝任职,他虽有分聪,但到底年轻,若是哪日差事没有办好,民女求陛下恕他一次。” 完就懊恼起来。 皇帝听出她话对徒弟的拳拳爱护之意,赞许地点点头,道:“朕爱护晚辈,也看重人才,若不是大错,自然不如,观穹性子踏实,事夏娘子无须担忧。” 随后皇帝起了一大串的赏赐,什么金银、犀象、玉石琥珀之类的,有些夏诉霜听都没听过的。 末了,皇帝才道:“夏娘子是位难得的巾帼英雄,不单是朕,皇后也见见你,让观穹陪你过去吧。” 至,夏诉霜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起身退下。 夏诉霜出了紫宸殿,宋观穹又宣去了。 二人错身,他看出师父神色有些懊恼,不知在殿内发生什么事了。 宋观穹到殿,并未提起自己的师父,而是和皇帝陈了徐玟案的一些疑点。 “你徐玟是穿喉而死,喉间有诡异的碎发?” “是,毛发细碎,仵作差点错失了这点线索,听闻江湖有以拂尘为武器的门派,不知与徐太师的死有没有关系,真相究竟如,还需详查。” 不过一夜,宋观穹要筹谋好一切,时间还不够,他只能给皇帝先抛个引子,阻挠住他对虞的怀疑。 旁的,细细地补充就是。 若不是虞,那日杀了徐玟替身,据徐玟所是虞后人的刺客,又到哪里去? 皇帝暂且当下事按下,道:“你可知道你师父跟朕求的是什么?” 宋观穹抬起头,有分落寞:“她大抵让臣与她的师徒身份的宣扬出去,让世人皆知。” 皇帝笑着摇摇头,“她道你在寒鸦司办差不易,若哪日的差事没办好,让朕恕你一回。” 宋观穹眼眸可见一滞,心脏仿若佛杵轻击了一下,余音回荡。 “师父,当真这么吗。” 他不是询问,只是自语。 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宋观穹露出这种神情,看来这位夏娘子对他极为重要,“你有一位好师父。” 是啊。 宋观穹今日本有筹谋,让自己和师父的亲事不得不落定,但其难免有委屈她的地方,可知道了她对皇帝要的赏赐,他突然犹豫起来。 这让他如再算计她。 “陛下,臣还有一事,求陛下。” “哦,难道你有事相求,正好朕也未赏赐你,且来听听。”皇帝随意地端起茶盏。 “待儿臣确实有一件事要请陛下恕罪。” “待儿?” 宋观穹将晋国公的事了。 皇帝听罢,叹了一口气,“小十确实闹出了不少事,给你添了些麻烦,若江三郎之事真是她任性妄为,也该给她一个教训,不过切不可闹大,伤及皇室颜面。” “多谢陛下宽宥。” “来你也快弱冠了,可过娶妻?” “臣确实已有钟情之人。” “哦?是谁?” “就是臣的师父,方才陛下所见的夏娘子,将来臣娶她。” 皇帝喝茶的动作一顿,看向他。 “父父子子,师父占了一个‘父’字,你要娶自己的师父,朕要是准了,就是视礼法于无物。” 他不惊讶于宋观穹钟爱自己的师父,毕竟那确实是位清丽绰约的美人,年轻男女相伴多年,情大抵难以纯粹。 “朕不赐婚。”! 第 43 章 惩治 宋观穹道:“臣并非求陛下赐婚,只是告诉陛下,臣已有所爱,无须赐婚。” 破坏礼法之事,皇帝当然不会开口赐婚,不过宋观穹要离经叛道,只要没人告到他面前,皇帝也不会管。 “好啊,朕原以为你从前是假装轻狂,原来是真轻狂。” “臣不需一个好名声,愈离经叛道愈好,娶自己的师父又如何,况且前朝亦有师徒成亲的前例。” 他是阴司头子,恶名远扬,不与任何世家联姻,与国公府决裂,做一个孤臣,皇帝才会放心。 “妄自菲薄,罢了,朕赐婚是赐个喜气,你既然自己有主意,不乐意朕也不会强求,到时朕只当不知道,余下的,你自己办吧。” 皇帝知道了他的软肋,对夏诉霜的怀疑也彻底烟消云散。 而这正是宋观穹想要的。 “臣谢陛下隆恩。” 出了紫宸殿,宋观穹在陪夏诉霜去坤宁宫的路上,忽然笑了一下。 “怎么了?”夏诉霜还绷着个脸。 宋观穹低头笑道:“无事。” 因为师父对周凤西私奔的许诺,宋观穹已有了不管不顾的心思,管她心系谁,先锁在身边再说,原本今日他设计夏诉霜无论如何都得嫁他,但听过师父向皇帝的请求,宋观穹心底安宁下来。 她定是一辈子都得对自己心软,他还害怕什么呢。 还是不要算计师父,惹她生气了。 夏诉霜浑然不知她自己救了自己一回,还在对他的笑疑神疑鬼的。 陪着师父到了坤宁宫,宋观穹不能再入内殿,便在外殿等着她。 “里头都是女眷,徒儿L在此候师父,若有事徒儿L立刻就会出现。”他让她安心。 “嗯。” 在夏诉霜抬脚时,宋观穹又拉住了人,和她咬耳朵: “要是里面的人为难师父,到时候我闯宫,怕是要闯出大罪过,那时候咱们也私奔,好不好?” 夏诉霜眨巴眨巴眼,回过味儿L来,这是打凤西哥哥那学来的话吧。 有样学样,没个忌讳。 “胡闹。” 敲了他额头一记,夏诉霜转身走了。 坤宁宫的宫女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看到了师徒咬耳朵敲额头的小动作,要不是本尊还在,就要聊起来了。 宋观穹摸摸被师父敲红的额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穿着寒鸦司官服的宋世子俊美得叫人忘了呼吸,此刻一笑,半个外殿的宫女心都酥了,谁还想得到他是外头在喊打喊杀的阴司司主。 夏诉霜一进内殿,就看到了许多熟面孔。 今日许多官眷聚在皇后宫中,她们多是昨日困于佛殿的官家夫人,皇后让人聚于坤宁宫琴焉殿,是存了对各家的安抚之意,连老晋王妃,衡安公主也在其中。 一见夏诉霜来了,纷纷站起身来。 夏诉霜是她们的救命恩人,此间 也没人再将身份高低放在心上,都和蔼地同她招呼,皇后让人搬了椅子到近旁来给她坐下。 这些官夫人都是应付场面的老手,纵然夏诉霜再不善言辞,也能其乐融融地待在里面。 “本宫还未见真人,就听得夫人说得跟天外仙女似的,如此天纵英才,不知可愿指教本宫的佑儿L几l招,让他和宋世子做一对儿L师兄弟,也是好事啊。” 皇后是今上的继后,膝下有位八皇子,还是路走不稳的年岁。 她有意请夏诉霜指教,也是希望自己的皇儿L也能跟宋观穹攀个关系,跟寒鸦司处好关系总不是坏事。 夏诉霜可不想再收什么徒弟了,不过眼下那皇子还是个小不丁点,真到了能习武的时候,她人早就找不到了。 “收徒不敢,等小皇子到了习武的年岁,民女能教导几l日已是荣幸。” 宫女进来说道:“娘娘,江夫人来了。” 江夫人正是江三郎的阿娘。 皇后搁下话头,道:“请她进来吧。” “臣妇给娘娘请安。” 尚书夫人身子晃了一下,皇后忙让宫女扶住她。 昨日叛乱中身死的官员极少,江三郎不幸成了其中一个,尚书夫人这个当娘的怎能不痛彻心扉。 儿L子刚刚新婚就死于非命,尸身还停在家中,她眼睛都哭肿了,还强撑着身子进宫来找晋国公主。 谁知公主却说自己悲痛欲绝,病倒了。 尚书夫人只能寻来了坤宁宫。 “三郎就这么死了,我听到别人说他是摔出去的,都觉得荒谬……”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周围一圈夫人并皇后都在安慰她。 这时一个小宫女进来传话:“公主说精神好了些,请夫人过去一叙。” 江夫人才刚坐一会儿L,赶紧又起身,她现在就跟落水的人一样。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等江夫人出去了,衡安郡主才嘟囔一句:“江夫人到底是晋国公主的婆母,又经历丧子之痛,公主这般折腾……” 老晋王府按住衡安郡主的手背:“好了,别人的家务事,你又知道什么。” 这宫里,哪句话不需要谨慎。 过了一会儿L,公主的贴身宫女又过来了,说道:“公主听闻夏娘子进宫了,想请夏娘子过去说说话。” 夫人们互相看看,夏诉霜也闹不明白。 怎的一前一后请两趟? “各位夫人稍坐,本宫过去看一下。”皇后有些不放心。 宫女眼神闪烁了一下,又想起公主的交代,觉得皇后一道去看见更好。 夏诉霜走出外殿时,并不见宋观穹,他不知哪儿L去了。 夏诉霜跟着皇后的凤辇去了岚景宫。 “奇怪,十公主既然病了,不在自己的莲华宫,到景岚宫去做什么?” 宫女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在前面带路,夏诉霜提起了警惕。 刚 到岚景宫,就听到了一个小宫女跑了出来,“不好了,岚景宫、那个……公主……” 乍见皇后,宫女结结巴巴,不敢再说话。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接着宋观穹就走了出来,的夏诉霜愈发看不明白眼前的状况。 皇后问:“宋世子,你为何在此?” “公主假传圣谕,引臣至此。” 皇后的神色立刻严肃了起来,宫室内仍有动静,传出了公主和江夫人的声音,一个痛叫,一个愤怒。 “守住宫门,今日的事任何人不得外传。”皇后处置这样的事也算熟练,又让身旁的宫女进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公主为何假传圣谕?”夏诉霜低声问宋观穹,心也在怦怦跳,她想起一点从前的事。 宋观穹道:“此事说来话长。” 至少不好在这儿L说。 夏诉霜不大满意他的回答。 宋观穹见她情绪不对,“师父很担心我?” 她摇头:“没有,你不是好好站着,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徒儿L先出去了,对了,师父也别进去。” 宋观穹仍旧往外走,夏诉霜不知该跟他出去还是站着,看着消失在宫门外的人,打了一下旁边的树枝。 别进去?里面是有什么不能看的? 宫室里的动静也没有一点小下去,反而因为宫女进去,闹得更大了。 夏诉霜原本无意窥见里面是什么动静,结果就看到两个人追打了出来,场面直冲入眼,十分狼狈。 后面抓着拂尘在追打的显然是江夫人,前面轻纱薄裙、披头散发的女子,夏诉霜没敢认。 怪不得宋观穹要出去,女眷追打,确实不好看。 原来宋观穹在坤宁宫外殿没等多久,公主就着人假传口谕请他,甚至为了不让他怀疑,挑了岚景宫这个地方。 宋观穹识破了晋国公主的谋算,只道这位公主蠢钝又心急。 她想引宋观穹相见,再设计请他师父过来撞见,这样自己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过宋观穹已经先一步让人把尚书夫人过来,顺道告诉她,若想知道江三郎身死的真相,就好好听着,不要出声。 晋国公主哪里是人精的对手,三两句话就让宋观穹套出了话来,承认是她使了手段,害死了江三郎。 她甚至说自己与江三郎未有夫妻之实,一切都是为了他。 尚书夫人在窗外咬牙听着,听到晋国公主承认那一刻,她脸色发青,怒目圆睁,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 “我儿L刚死,你就想着找男人,下贱的东西!” 死了儿L子的尚书夫人受这么大的刺激,跟疯了没什么两样,也不管她是什么皇家公主,抓起一旁摆设的拂尘,将晋国公主从床上拖下来打。 晋国公主为了勾引宋观穹,在来人眼中坐实二人有私,穿得本就单薄,此际被江夫人从床上拖下来,狼狈至极,一面揽着衣裳,一面躲避拂尘的敲打。 她求救似的看向宋观穹。 可宋观穹从进岚景宫,到现在,都与她隔着一道珠帘,甚至她挨打的时候,都没有挪动一步,像在看两个无关紧要的人。 “公主想让人见到,如今人来了,可还满意?”他道。 晋国公主听着,心寸寸凉了下来。 他假装对自己有兴趣,引得她神魂颠倒,只是为了套她的话而已! 巨大的屈辱吞噬了她,晋国公主忘了躲,浑身都在发抖。 宋观穹不想见女眷争打,就先出来了,迎面就撞见了皇后和师父。 皇后对这个丽贵妃留下的公主并无多少慈爱之情。 她原是今上的柔妃,曾怀有一个孩子,当时贵妃是元皇后的妹妹,仗着元皇后和皇帝的情分,嚣张跋扈,暗害了她腹中孩子,让皇后有苦说不出。 皇帝看在眼里,并未提丽贵妃为后,而是让她当了皇后,之后丽贵妃便郁郁寡欢,前几l年刚撒手人寰。 晋国公主的性子,和丽贵妃简直一脉相承。 皇后从未见过那个趾高气扬的公主被追打成这样,狼狈,丢人。 看这位骄纵妄为、作恶多端的公主挨打,实在解气。 她一边想看好戏,一边假意来劝,实则根本不想上前,看晋国公主多挨几l下才好呢。 她们出室内追打到外边,等看够了,皇后才让宫女上去将尚书夫人拉开了。 “你想另嫁别人,就故意害死我儿L!你个毒妇!我要杀了你!还我儿L子命来!” 就算被拉住了,江夫人仍旧在骂,崩溃又气愤,“今日就是丢了我这条命,我也要去圣人面前告你!你个毒妇!” 夏诉霜没想到的进宫一趟,还能看到这么热闹的事。 只能感叹多尊贵的家室,总免不了鸡飞狗跳的事。 晋国公主从散乱的头发之中看到了夏诉霜,身子一下僵住。 人是她请过来的,却不该看到这样的景象。 夏诉霜一脸震撼的表情,深深扎进了晋国公主的眼睛里,自己最屈辱的时候,最狼狈的样子,全都被她看去了,晋国公主嘴唇都咬出了血。 不该是这样的,她原本该看到是自己和宋观穹…… 宋观穹好狠的心!晋国公主浑身都在抖。 她绝不会让他好过! 此时,始作俑者正站在岚景宫外,望着皇城碧瓦之上的片片白云。 听到声音,才知人已经闹出来,担心冲撞到师父,他又走了进去。 夏诉霜远远站着,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扭过头,肩膀碰到了他。 “咱们出去吧。”宋观穹道。 “啊……好。” 她看得新奇,正没个主意,大徒弟来说了,便跟她走了出去。 这一幕看在晋国公主眼中,更为刺眼。 这对师徒关系一定不干净! 可她偏偏没有证据,早晚!她要报今日奇耻大辱! 皇后道:“好了,今日之事,本宫自会查明,绝不委屈了谁,一切都到陛下面前分说吧。” 安抚过两边,皇后领着一行人去紫宸殿禀报了此事。 ?想看忘还生写的《负师恩》第 43 章 惩治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夏诉霜可说是与此无关,被嘱咐莫要说出去,就回了坤宁宫去,宋观穹却留下了,去和皇帝说明原委。 回到坤宁宫,夏诉霜只说皇后娘娘在安慰婆媳二人,很快就回来,各家也未多问。 夏诉霜因守殿之事,各家存了感激之心,都有心请她上府做客,她一时成了建京高门里的座上宾。 老晋王妃身份较高,替她挡了一些邀约,只说晋王府先请了。 夏诉霜因徐玟死前所言,也想去晋王府看看,就应下了。 坐了没多久,皇后就回来了,说辞也和夏诉霜一般无二。 看天色不早了,各家起身告辞,在夏诉霜离宫之前,皇后又嘱咐了一遍,岚景宫那边的事不可外传,夏诉霜自然答应。 出了宫门,阿霁还没有出来。 她独自坐在马车中,在昏昏夜色里发呆,一遍遍回想岚景宫里的事。 “司主。” 外头喊了一声,夏诉霜醒神,手不自觉扶上车壁。 接着是长靴踏上马车的声音,帘子被掀开,灯笼在外头很远的地方,夏诉霜只见得掀帘人隐约的轮廓。 人影进来,坐在她身边,气息也缠绕了上来。 “怎样了?”她问。 “怎的不点灯?” 宋观穹吹亮了火折子,将灯点上,才缓缓说道:“陛下说徒儿L做得过分了。” 虽然自己的女儿L有错,但宋观穹设计太过,让晋国公主丢了天大的脸,皇帝还是不大高兴,但也只是罚了他的俸禄,训斥几l句而已。 为了安抚江夫人,皇帝再偏爱晋国公主,也不得不把她贬到别宫避一避,对外只说公主伤心驸马离世,去道观修行。 夏诉霜问:“皇帝罚你了?” “只是训斥了几l句,幸而有师父关照过,倒是没受太大责罚。” 他知道了。 夏诉霜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揪着裙子,有点想跑。 宋观穹轻贴她的额头,“果然这天底下,只有师父最心疼我。” 外头天已昏暗,车帘被风拂动,模糊了他们相依的影子,两个人靠着额头,他低声细语时,听得人耳朵都酥酥的。 竭力将自己从这熏暖的气氛里拉出,夏诉霜还是要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晋国公主请师父过去,是想让师父亲眼撞见我同她在一处,再伺机将此事闹大,我便与她绑在了一起,我索性先一步请江夫人过去,引她说出害江三郎的经过……” 那你有没有…… 夏诉霜看着他平整的官袍,扣子扣到了最上面的一颗,没有丝毫松动。 她把话忍了下去,问:“为什么非得我看见?” “大概,我确实藏不住自己的心意 。” 这一次,师父没有斥他荒谬,或是胡闹,有点出乎宋观穹意料。 “想得出这招,你倒是好心计。”她闷闷地说。 “晋国公主算计了我一次,总不能一再受制于她,她该受教训了,”宋观穹顿了顿,“徒儿L原还有别的图谋,师父想不想知道?” “什么?” 烛光中,他眼眸若秋月寒江。 原本,他打算在拒了晋国公主后,同她道明自己和师父的关系,还有那夜她下药的事都告诉她。 以晋国公主的莽撞,见到师父之后定然生愤,又兼恨他,一定会将那些事抖搂出来,若是不够,他还有别的法子刺激她。 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师徒的不伦。 师父清白不在,宋观穹当然要去跟皇帝请旨娶了她。 甚至,他可以用虞家的事威胁她,给她捏造一个新的身份,嫁给自己。 他和晋国公主抱着一样无耻的心思。 若不是师父给皇帝要的那个“赏赐”,他的心意不会回寰…… 夏诉霜被他盯着,心底慢慢发毛,“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罢了,既然没成,就不告诉师父了。” — 回到结心园,夏诉霜侧目说道:“你随我来。” 终于有了空闲,这几l日的事也该同他算个清楚了,从游船那日,到禅房,还有今天…… 都要一并清算。 宋观穹跟着师父进了正堂,她将门关上了。 夏诉霜对着中堂上的字画闭了闭眼,将所有靡思驱逐,说道:“跪下吧。” 宋观穹望着她的乌发,依言缓缓跪在她面前。 夏诉霜见他问都不问,看来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她转身坐下,将自己在月下写的那封劝解信取出来,交给他:“为师写了一封信,你好好看一看。” “是。” 大徒弟这么淡定,反显得夏诉霜有几l分局促。 宋观穹一目十行,扫完了那封信,甚至还笑了一声。 他在笑什么,觉得她写得很可笑吗? 忍着怒,夏诉霜问:“看完了?” 宋观穹将纸揉成团,丢到一边,“看完了,写得真好。” 像是表扬小孩子的语气,把她怒火催得更盛,“为师要教你的道理,你可知道?” “不知道,更不知道师父为何不能亲口教导徒儿L,反要写这么一封信。” “阿霁,你如今是寒鸦司司主,受皇帝器重,前途无量,切不可误入歧途知道吗?” “歧途也是一条路,路就是让人走的,徒儿L只有这一条路走了。” “你还小,会因为不想和师父分开,误以为对师父的感情是男女之情……” “可徒儿L十四岁时就梦到了师父,并不是因那一晚才生出的情愫。” 夏诉霜怔怔听着,脸霎时红透,“你……梦、梦到……” 宋观穹半点不害臊,膝行上前,“该我问师父,你既知道我的心意……” “为师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她断然说道。 心底那些莫名的、幽暗的、浮动的心思,都被她否定,夏诉霜更在乎自己师父的身份,要清醒,要以身作则,绝不能显露出一丝动摇。 “可我亲师父的时候,师父分明是喜欢的,我能感觉得到……” “那是因为……你长于此技,酒色历来是刮骨刀,才轻易叫人沉湎,便是换一个人也会如此,你我正当做人,更该与此道远离。” 她绷着脸地解释,必要跟徒弟掰扯清楚,实则耳朵已经红透了。 换一个人……她还想换一个人。 宋观穹声音发寒:“你和周凤西亲过?” “你……”她生气地推了他一记。 宋观穹换了一句问:“师父只和我亲过?” “现在我同你说的,不是这些事……” 宋观穹仍旧一本正经,“何必远离,师父既然喜欢,徒儿L又做得这么好,反正都做过了,不拘一回两回,以后连师父的枕席,徒儿L也一并伺候了, 无名无分,我也愿意跟着师父,我们不说也无人知道,又从何指摘?师父莫怕,只享极乐便是。” “你……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夏诉霜声音发颤,发现自己真的和他讲不通。! 第 44 章 恩断 见诱她不动,宋观穹又改了面目,眼中泛起委屈, “师父不是最心疼我吗,那能不能可怜一下徒儿L,和我在一起? 何必去心疼那周凤西,他有赐婚,将来娇妻美妾,前程万里,早配不得师父的承诺。” “我不是心疼周凤西,不是……你先别说了。” 夏诉霜脑子都要被他说乱了,要静一静才能想清楚。 一双手臂搂在她腰上,宋观穹仍旧跪着,想亲近她又卑微可怜的样子, “师父真要和周凤西走,留下徒儿L孤零零一个人吗?” “只要师父别丢下我,徒儿L做什么都愿意,左右师父想要我改,我便改,可师父也帮帮我,好不好?” 夏诉霜真以为自己窥到了一丝转机,傻傻地问:“怎么帮你?” “佛家不是有‘割肉饲鹰’的典故吗,师父既要救徒儿L于迷途,不如舍身了却徒儿L的心愿,或许真在一起之后,徒儿L没准发现这件事没想象中有意思,不再执着,对师父的感情也真如师父所说的那样呢。” “师父,既已到这个地步,不破不立,帮徒儿L解了这个执念吧。” “一次和几次,有什么区别呢。” “师父,你没惦记过吗?师父是不是也有魔障,要破一破呢?” 大徒弟此时跟迷惑人心的水妖一样,一句句诱惑她,要把她往不伦的深渊里带。 他的手抚上她的脖颈、下巴,爱之切之。 夏诉霜真的有些迷茫了。 是啊,同他在一起,徒弟真如愿了,就知这也不是多开心的事,甚至会生出无数烦扰,若再让人知道,遭全天下的唾弃阻止,到仕途受损,抬不起头的时候,比她口头的劝解更有用。 他吃了苦头,就不会再执着。 可是,她自己也未与人做过爱侣,怎么笃定一定是让他后悔的结果呢? 师父和徒弟在一起……终究不行! 试试也不行! 那点动摇,还不足以让夏诉霜过了心里那一关。 宋观穹已经直起了身躯,和她越来越近,满意地望着她眼底的挣扎,呼吸也开始纠缠。 在唇瓣重新相贴时,夏诉霜扭头避开,吻落在脸侧。 她决意不再听他蛊惑,站起身直接抽出了剑,抵在大徒弟喉间。 教不了,就逼他改过来。 “说你错了。” 长剑锋利,沾上就要见血。 宋观穹见引诱师父失败,一扫可怜之态,眼神寂寂。 他从善如流道:“徒儿L错了。” 说着“错了”的人,神情却不是后悔,而是不以为然,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寒而栗的卑劣。 跪着的人,反倒像在逼迫执剑的人。 他在挑衅她。 夏诉霜从没想过徒弟有一天会这么难教,这么顽劣,她咬牙继续:“说你会改过来。” “徒儿L改不了。” 夏诉霜眼里都是倔强,“说你以后再不会对你师父……动手动脚。” “我想让师父做我的妻子,时时拥你入怀,和你同床共枕,做彼此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够了!”夏诉霜听得手都在抖。 她不明白:“我只想你变回从前那个阿霁,就这么难吗?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无路可走?” 宋观穹笑得无奈,“我当然可以听话,可以百依百顺,师父说东我绝不往西,可我总不能骗师父,这是孝顺吧。” 他将脖子往前送了送,没碰到剑锋,还觉得有点可惜, “我对师父,从来都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这辈子都改不了,徒儿L隐瞒这份心意太久了,以后再也不想藏了。” 夏诉霜不要听这些话。 “你再这样子!我……” 她气得唇瓣发白,握紧剑柄,“你再如此刁钻忤逆,我只能逐你出师门!” “可以不要吗?”他问。 “那你就改!” “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他不说话,眼睛里是触之即碎的难过。 夏诉霜梗着脖子,难受一点不比他少。 “师父。” 他轻扯她的裙裾。 夏诉霜不能再让自己心软。 “这儿L我不会住了,你既不改,往后你我不再是师徒,山高水长,各自为安。” 夏诉霜转身收起了剑,不肯再看宋观穹一眼,推门走了出去,却走不动。 宋观穹还跪着,手里紧紧攥着她的裙摆。 “师父。” 她听见了哭腔,仍不回头:“我不是你的师父,宋司主请松手。” 宋观穹不让她走。 夏诉霜挥剑斩了那块布料,迈出门去。 宋观穹站起身,望着要离开的人,情绪压抑太过,眼底红成一片。 “师父既要逐我出师门,从前教的武艺,我也一并还给师父吧。” 一声碎瓷响。 夏诉霜听到他话里的决绝,定住了脚步,仍忍不住转头去看。 宋观穹就站在满地碎瓷前。 夏诉霜立刻浮起不好的预感,若是阿霁跪下去,膝盖就废了。 阿霁不能变成一个废人! 可他撩开衣摆,没有一刻犹豫地跪了下去。 夏诉霜的手比脑子更快,寒丝扯过一旁的脚踏,拖到宋观穹膝下。 “嘭——”的一声,是木踏板开裂的声音,宋观穹到底没有跪在碎瓷中,保住了两条腿。 但听声音,伤得不轻。 夏诉霜松了一口气,继而怒火中烧。 他怎么能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师父……” 宋观穹膝行向前,夏诉霜的鞋尖后撤。 她避开他定定仰视她的眼睛,漠然道:“ 我不用你还,您是寒鸦司司主,出了事朝廷还得找我麻烦……”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阿霁已经太过疯魔,她必须狠下心。 算她嘴笨,教不好自己徒弟,分开了干净。 墨黑的眼睛蒙上水翳时,如在眼中嵌入了一片琉璃,水光在眼底闪动。 “师父既要离开,卜卜必得跟着一起,且稍等一等,徒……我让人去给它收拾……” 他说话有些极浓重的鼻音,让夏诉霜想起那个才十一岁,害怕雷雨夜的孩子。 “不必。” 忍不住看向他时,他已经走了。 夏诉霜等了一会儿L,跟着去了后院,担心徒弟再出点什么事。 结果宋观穹已经抱着卜卜出来了,手里还收拾了一个包袱。 “可有下榻之处,我让人将宫里的赏赐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 “是,我已经不是师父的徒弟了,不配再管闲事。” 他莫名重复一句话,像在赌气。 两个人对站,谁也不说话,他也不把小狐狸放下,或给她。 “不走好不好。” 已到了掌灯时分,他的央求声比羽毛的幼绒还软。 话轻落在夏诉霜心上,引起轻轻的抽搐。 “阿霁,你改了吧。” 沉默蔓延开来,宋观穹不是不知道,这是师父给他最后的机会。 可他已经做不到了。 走上前来将小狐狸给她,手臂不可避免地接触,夏诉霜睫羽扑扇,按住浮思。 宋观穹退开后,她才重新恢复呼吸。 “可惜,这个你只怕不想要吧。” 他说的,是放在院中的琉璃灯。 那盏灯又被搬到院外来了,没有点亮,只反射着檐下灯笼的一点光。 夏诉霜一看到这盏灯,又想起徒弟的千万般好来。 宋观穹将手放上那盏琉璃灯,轻声道:“制灯之艺本是师父用来怀念故人的,徒儿L却多余做了一盏,惹师父笑话了。” 说罢,他手臂稍一用力,巨大的琉璃灯倾倒下来。 “别——” 夏诉霜猝不及防,眼睁睁看那琉璃灯倒下,剔透晶莹的薄片一重重碎了下去。 他亲手刻下的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九天星辰……全都撞在地上,碎开了。 千万块碎片,映着两张伤心的脸。 珍视的东西变作了一地碎片,就像两个人狼藉的关系,夏诉霜眼眶发烫,止不住地鼻酸。 这是他送她的灯,跟别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问她一句,说毁就毁了! 夏诉霜心疼得要命,干脆负气转过身去,不让人窥见情绪, “你送的东西,随你处置。” 说完,她悄悄擦掉眼泪,走出了院外。 — 将卜卜抱在怀里,夏诉霜在夜色里闷头往前 走,不知该往哪儿L去。 她本想去西越侯府,可小徒弟若问起她为什么离开结心园,她又该怎么说。 去寻周凤西? 还是算了吧,他连递话都要派别人来,现在只怕有诸多不便。 夏诉霜慢慢往前走,很快就想到该去哪儿L了。 正好她于晋王府有恩,老晋王妃请她过府做客,借故进去探查一下老晋王的情况总是不难的。 正值宵禁,但夏诉霜想避开金吾卫易如反掌。 不过她并不打算夜半到访,只是想就近找家客店暂住,明日一早再登门。 刚在客房安顿下,她就听到外头有军队经过的声音。 夏诉霜将窗户推开一道,是十几个兵卒,领头的是周凤西。 看他们的来路,应该刚从晋王府出来。 凤西哥哥怎么会去晋王府? 夏诉霜有点不祥的预感,怕他和自己的目的一样。 将卜卜留在客店,她跟上了周凤西。 “凤西哥哥。” 在无光处,她喊住了他。 周凤西停住脚步,让兵卒先行离去,才转身大步向她走来。 夏诉霜察觉到他有一点不对,“凤西哥哥……” 他长臂一伸,将夏诉霜揽进怀里, “我已经将老晋王给杀了,简遥,我们离开这里吧。” ! 夏诉霜睁大了眼睛,老晋王……死了? 她拉开距离看他,“什么时候死的?” “方才不久。” 他刚从晋王府出来,那不就是刚杀完人? 只怕一时三刻就会有人发现尸体,不用多久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他们立刻就要逃走才行。 夏诉霜着急:“你怎么能……”这么冲动! “有皇帝在,虞家永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清白,我们想报仇,唯有刺杀一条路。” 他不见半点后悔,“你今日出来,是不是想查探过晋王府,再自己下手。” 夏诉霜的沉默就是回答。 周凤西的大掌覆上她的后脑勺,“这件事我先做了,你就不必再涉险。” 杀害一位王爷的罪过太大,周凤西不可能让她来背。 “那你就不能同我商量一下嘛。” 他笑了,揉揉她的脸,“你杀一个,我杀一个,我们扯平了。” “皇帝不配给我们赐婚,以后咱们浪迹天涯,好不好?”周凤西询问中带着点乞求。 “你说好,自然好,可你是怎么把老晋王杀掉的?” “我升任云麾将军,要记下各家伤亡人数名单,到晋王府的时候,发觉老晋王的卧房守卫不多,就潜进去将他杀了。” 一个年老的闲散王爷,有病在身,又远离朝堂,万事不理,身边护卫并不严密,要杀他并不难。 “刚杀不久?可有人看到?” 周凤西点了点头,“无人看见。 ” 夏诉霜低头细思,这件事未必没有转机??[,若是还没有看见,她还可以做些什么。 她想再去晋王府一趟,探探情况,“你先回去,我去一趟晋王府,你将晋王府的格局告知于我。” “简遥,不必再理会……” “不行,说不定还有机会,你马上回曹家……不,你只当无事发生,继续清查各家伤亡。” “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离开?”周凤西耿耿于怀今早的事,“你是不是舍不得你那个徒弟?你明明知道他对你……” “我知道,我已经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了。” 周凤西一愣,随即脸上绽出光彩来,“那我们立刻就走!离开建京!” “还不行。”夏诉霜拉紧他的手。 “不只是我不想你背上违抗圣旨和杀害王爷两项大罪,还有一件事……” 夏诉霜既已和宋观穹断了关系,那件事也不想再瞒他了。 “等我从晋王府回来,再告诉你。” — 老晋王死了。 消息传回皇城,皇帝将折子都砸了。 “让宋观穹来!” 两刻钟后,宋观穹出现在殿中。 “外头对朕建立寒鸦司一事颇有微词,朕想着,总该验验真章,晋王府的案子朕就交给你了,若是连这个案子都查不清,那寒鸦司——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宋观穹听明白了,这案子不查清楚,他这位置也不用坐了。 “臣领命。” “此事……罢了,你下去吧。”皇帝有什么想说,到底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宋观穹留心起这一点异样,退了出去。 走出宫门后,汗水已经打湿了衣领,近水赶紧上前扶住他,“主子,要不寻个机关椅。” 纵然腿上痛不可当,宋观穹面上仍不见痕迹,“不必,可知师父往哪里去了?” “没人能跟得上女师父,不过已经派人去各处找,还未见人。”近水还是觉得该给主子找个大夫要紧。 “继续找吧,顺道盯着周凤西。” 要是让他知道两个人真的私奔了…… 宋观穹眉梢挂雪,那就别怪他不留周凤西的命。 — 天一亮宋观穹就到了晋王府。 不过是被近水推着机关椅去的,形势比人强,就是铁打的人,也不可能忽视腿伤。 老晋王陈尸在正堂,仵作正在验尸,宋观穹在一旁看着,顺道让人将老晋王院中的人都找了来。 宋观穹问:“昨夜是几时,谁发现的?” 端药的侍女走出一步,说:“回大人,奴婢昨夜戌时三刻给王爷端药的时候,王爷还好好的,等亥时初再去,王爷已经睡下了,奴婢见灯没灭,就端药进去,才发现王爷已经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奴婢才赶紧喊人过来。” “在此之前,谁曾来过晋王府?” “云麾将军领兵曾 来过,还有旁支的一位老爷,几位常见门客……” 宋观穹抬起眼,“周凤西是几时来的?” “差一刻到戌时的时候,来查府上叛乱的伤亡,但周将军并未去见老王爷,只问了府上的管家,戌时就离开了。” 不是他吗? “最后一个看见老晋王还活着的人,是谁?” “是奴婢,亥时端药进去的时候。” “屋里没有伺候的人?” 守门的小厮说道:“王爷不喜人打扰,房中有一点动静就要生气,所以屋里不让待人,小的们都是守在外边,等王爷要人了,就敲一敲铃铛。” “昨夜王爷可敲铃了?” “这——”小厮脸上浮现出为难。 他躲懒惯了,况且老王爷一直都这样子,院子里的下人大多懒散,掐准了王爷不会叫人的时辰都会走开做自己的事去。 谁知道昨日偏偏就出事了。 他想遮掩,“没……没敲。” 老王妃在一旁听着,一看这小厮的反应就明白了。 她怒气冲冲拍着椅子:“到底敲没敲?” “老夫人恕罪,这……小的也不知道啊。”他当时不在门外。 老王妃气得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抖着手指:“来人,把他拉下去,打!等查完了凶手,再发落他!” 宋观穹不见半分浮躁,他问道:“其他时候可还有人见过老王爷?” 侍卫说道:“没有了,昨夜老王爷屋里是戌时亮起灯的,我们只是守在外边,但是看到王爷起身去了书案边,不知在写些什么。” 那人就是戌时三刻到亥时之前死的,那时候周凤西已经离府,与他无关…… 宋观穹道:“去老王爷的卧房去看看吧。” 木制的轮子在石道上滚动,宋观穹被近水推着,去往老晋王的卧房。 看着房中卧榻上空余的血迹,他问:“谁动的尸首?” 跟随的护卫道:“回司主,府里的主子说不能让王爷一直躺着,耽搁了时辰连寿衣都穿不上,人讲究入土为安,仵作又要验尸,只能搬起来换了寿衣,但王爷倒地的位置已经画下来了。” 王府里的人办事不够细致,出了事一气冲进来,现场没有被保护住,何况一具尸体。 “点灯来。” 宋观穹看着鲜血的走向,被子上的血是溅射的痕迹,老晋王确实是在床上被一剑毙命。 这时近山道:“主子,地上也有些血迹,还不知是刺客的剑留下的,或是老王爷的血。” 宋观穹看那血迹的位置、形状,是自上而下滴落,非是刺客震剑挥洒,若是刺客站在那儿L,外头会看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老晋王的血。 可床上的血比地上的多,老晋王死在了床上,血又怎么会滴落在离床榻有些距离的地方呢。 宋观穹回想老晋王的尸身情况,脖子上残余的血……情况有点不对。 他抬手:“推我到书案那去。” 轮椅缓缓移动,宋观穹一一扫过书案上的东西,都是寻常的摆件、书籍,翻看之后更无甚出奇的。 他问过下人,老晋王因病,已经许久不伏案了,突然起身,是要留下什么线索吗? 昨夜摇铃是没有人应的,那写的东西应该还留在屋中,要么就是被人带走了。 可墨砚干涸,文房四宝都没有动过的痕迹,他并未写字。 不是写字,难道是看书? 近山走近书案,“主子,这书案上有一点血腥味。” 他鼻子好,就算血被人擦掉了,还是能嗅出来一点。 宋观穹取出雪白的帕子,擦出了淡淡血迹,凶手只是匆匆擦过,来不及擦得太干净。 他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吩咐道:“这个房间以后不准进任何人。” “是。” 从卧房出来,宋观穹又查看了院中各处,查找有人潜入的蛛丝马迹。 倒是找到一些,可要查清来源还是困难。 万般线索,萦绕在心头,宋观穹又想回到皇帝身上。 谁会想来杀一个朝不保夕,与世无争的老王爷呢? 看皇帝的反应,老晋王怕是牵涉到什么事,而且和皇帝自己有关,他很忌惮让人知道。 皇帝关心的不是老晋王死没死,而是他的秘密有没有被人发现。 这才是皇帝急于要他查清真相的原因。 宋观穹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寻常刺客杀人之后便会离开,可卧房之中显然有刻意掩盖的痕迹。 凶手故意设置迷局,就是为了混淆时间,掩盖自己的身份。 看来还得从王府之中,还有昨夜登门的几人身上查起。 眼见已近隅中,老王妃勉强平复下情绪,见宋观穹还未有离去之意,说道:“到了用饭的时辰了,宋司主若不嫌弃,留下用顿便饭吧。” 宋观穹自然不会客气,“陛下下了死命令,查不清案子,在下司主的位置也不必坐了,这段时期怕是要在府中多有叨扰了。” “宋司主客气了。” 一行人往用饭的花厅去,老晋王妃和晋王请宋观穹入席,衡安身为女眷,在自己的院子里吃,并未露面。 老王妃叹了口气,面容更显苍老,“昨日方宽慰过江夫人,谁能想到,这事就轮到了自己身上。” 没说两句她又哭了起来。 “老身和老王爷夫妻几十年,从抚州一路到建京,几十年未分开过,一朝天人两隔,老身的日子只怕也不多了。” 晋王苦着脸:“阿娘别说这丧气话。” 抚州? 宋观穹脑中划过一线亮光。 这时老王妃身边的侍女进来传话:“老夫人,夏娘子今日登门拜会,此刻已经到了。”! 第 45 章 挂心 师父来了。 未曾想到,师父离开结心园之后,竟然会来晋王府。 会不会和老晋王的死有关呢? 宋观穹微微起身,才发觉自己坐着轮椅,索性不动。 老晋王妃听侍女说完,才想起来自己昨日确实请了夏诉霜过府作客,可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不好待客。 宋观穹斟酌着要说话。 老王妃道:“今日府中生了事,原不好见她,不过宋司主在这儿,就请夏娘子进来吧。”总该让师徒打个照面。 他便不再开口。 “是。” 侍女出去没多久,就领着夏诉霜走了进来。 她仍旧打扮清淡,移步进来,在晋王府奢华的厅堂里宛如一株出水芙蓉,扫去了奢腐之气,就是见惯了美人的晋王,都眼前一亮。 宋观穹只是看了她一眼。 但这一眼,也正好和她对上了视线,瞧见她的讶异,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也在这。 夏诉霜没想到才隔了一夜又重新见到了阿霁。 她来晋王府目的不纯,忽见他在这里,原本理顺的话有些难以开口,难免有点自乱阵脚。 “真巧,你也来了。”他不喊她师父。 在外人眼里他们还是师徒,不可能假装不认识,一句问候也没有。 “嗯,我竟不知你来,真巧。”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破他们已经断绝师徒关系这件事。 老王妃不知师徒间的暗涌,招呼她坐下:“没想到今日俩师徒一块儿来了,夏娘子可曾用饭,不如坐下,老身让人添一双筷子。” 夏诉霜婉拒道:“老夫人不用客气,诉霜来时已经用过饭了。” 老王妃也不勉强:“那就烦请夏娘子在偏厅稍待吧。” 侍女领着夏诉霜去了东边偏厅等候。 夏诉霜在红木交椅上落座,视线自发地穿过珠帘和博古架做出的隔断。 在汝窑长瓶里时鲜花卉的掩映下,仍能隐约看到宋观穹的脸,用饭间隙不时有一两句话。 她低头喝茶,数着鲜亮茶水里舒展的叶子,不再往那边看。 等到那边一行侍女端着茶盏捧着漱盂盆围将上去,又撤了菜肴,夏诉霜才重新正襟危坐。 晋王还有事,饭后就同老晋王妃告退离开了。 “让夏娘子久等了。”老夫人来到偏厅。 近水推着宋观穹也进来了。 夏诉霜这才看到他竟坐着轮椅,立时皱起了眉头,昨夜那一跪,他真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弄成一个废人。 阿霁这伤很要紧吗? 这个问题梗在夏诉霜心里,但此时介于身份,她开不了口问。 总归是他自己置气,活该! 至此,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宋观穹一夜未眠,连下巴都长了一层青茬,整个人多了些冷峻落拓。 宋观穹没错过师父眼里一闪而过的心疼,可也没太动容。 真的在乎他,昨夜怎么忍心那般干脆就绝了他们的关系,没有一点犹豫。 那样求她都不肯回头,宋观穹不可能不伤心。 他又不是天生的狗,为那一点心疼又去自作多情,凑到师父跟前百般求好。 这么想着,宋观穹的神情愈发冷淡。 “今日原该带夏娘子在府中到处逛逛,只是……府里出了事,着实无力招待夏娘子了。” “府中出了事?诉霜可能帮得上忙?”夏诉霜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惊讶。 老王妃也没有瞒着,“昨夜府中遭了刺客,老王爷……遇刺,过世了。” 她带着歉意道:“老王妃节哀。” “那刺客现在可抓到了?” “未曾。” “那刺客会不会去而复返,危及府上人的安全?” “这……老身确实有此担忧。”老王妃眼中浮现忧色,又看了看她。 “若有诉霜能帮得上的,义不容辞。” 老王妃还真想让她留下,“如今刺客尚未有着落,难说不会再出现,老身觍颜,知道夏娘子本领不凡,想请夏娘子留居府上,若真有意外,也可帮忙守卫一二,等刺客抓住了,王府必重谢夏娘子。” 这话正中她下怀。 “举手之劳的事,何必言谢。” 夏诉霜今日过来的目的,就是要留在王府,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地进行。 除了对面那个。 她说完余光还瞟了他一眼。 阿霁始终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过来做什么,平白害她紧张心虚。 老王妃大喜过望:“太好了,夏娘子愿意留下,老身也会安心许多。” 老王妃对夏诉霜的本事深信不疑,她也不担心刺客会是夏诉霜,毕竟这是宋司主的师父,又曾救过她们,身份并不会存疑。 一直沉默的宋观穹也开了口:“师父要在王府留宿,正巧徒儿这几日也要留在王府,互相也算有个照应。” 王府占地广大,当然不愁没地方住,老王妃道:“正好,老身给你们安排两个相邻的院子。” “不必如此麻烦,王府的院子那么大,毕竟我同……师父,在多难山上住的地方相隔不过两步,屋子挨着屋子,已经住许多年了,没那么多忌讳。” 夏诉霜推脱:“建京王府到底不同于山野,不该如此没有规矩,从前你是孩子,如今大了,男女有别,还是分开吧。” 老王妃喝着茶,听她说寒鸦司司主没规矩,感叹果然是当师父的。 “可徒儿行动不便,住得太远,有些事要和师父请教一二,怕是不方便,况且,师父从未将我当男子,我也未当师父是女子,何苦作态。” 夏诉霜还想回嘴,可老王妃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有些欲言又止。 再吵下去就显得可疑了。 夏诉霜朝老王妃歉意一笑:“ 那我们师徒二人就在府上打扰了。” 不打扰,老身让人去收拾院子。”她吩咐贴身侍女去。 老王妃在派人安排了院子就有些困乏,回自己的屋中休息去了。 老晋王如今秘不发丧,府上也不见客,下人们走路都提着步子,连衡安郡主都不露面,处处都清静不少。 夏诉霜见侍女们进进出出收拾,不好在屋中妨碍,走出廊下。 宋观穹的轮椅停在院中的银杏树下,面对着他要住的屋子,只留一张侧颜给她。 此时银杏叶还没黄,葱茏地蔽着太阳,仍有丝丝缕缕的光穿过树隙,落在他身上,通身笼了一层柔光,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昨日断了师徒关系,今日就住在一块儿,命运有时真是弄人。 他似有所觉,看了过来,五官愈发容融在疏浅的光线中,可阳光再灿烂,似乎也照不到他心里去。 夏诉霜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她连和阿霁断绝了关系这种事都不好和人说出口,真要如他昨日所提,二人试着在一起,她更不敢告诉别人二人是什么关系,怕承受异样的目光。 只怕像看什么恶心的……染指年轻后辈的老女人。 也许不是阿霁怕,是她害怕。 思易行难,那原本就是行不通的。 这样想着,她先迈动了步子,走到宋观穹身边。 “你为何会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对上视线。 “昨日老王妃相请,我就来了,顺道寻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夏诉霜坐在石凳上,又起身把叶子扫落。 宋观穹看在眼里,“云麾将军不是刚被赐了府吗,我还以为你要去那儿去落脚。” 他昨夜去西越侯府找不到,猜想她大概是投奔周凤西去了,还派了人去周凤西的府邸,却没见人。 若不是后来周凤西回了府,宋观穹真会怀疑他们已经私奔了。 说起周凤西,夏诉霜就不自在起来。 昨夜,她回去之后,向他坦白了自己和阿霁的事,包括两个人中药之后诸般种种。 夏诉霜第一次和人提起这些,告知的人还是周凤西,她说得万般艰难,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说完之后,周凤西也没有说话,二人之间历经了长久的沉默。 夏诉霜跟被置在火上烧一样,低着头说:“若是你在乎的话,咱们就不……” 可周凤西却握紧她的手腕,继而将她抱住,“我当然会在意这样的事,可又不那么在乎,只是更替你感到难受,那原不是你乐意发生的。” 他总算知道为何重逢以来,她一再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不只是赐婚,还有她徒弟从中作梗。 可气那狡诈之徒还借那种事对简遥步步紧逼,只怕一开始所谓中了□□,难保不是他设下的毒计。 “只要你不是喜欢他,而是喜欢我,我想同你在一起的心意就不会改,莫说是那一 次意外,就是你新寡,带着孩子,只要你还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同你在一起。” 毕竟他在边关的几年,想的常常是,这么多年过去,照她的年纪,也该嫁人生子了,回京知道她未嫁人,又发现她是简遥,周凤西不知有多庆幸,怎么会怨怪她。 夏诉霜听了周凤西的话,心中怎会没有触动,可也未能如想象般如释重负,反而沉甸甸的。 周凤西为虞家真相空耗十几年,与徐玟相争,又为她杀了老晋王,放弃一切要和她远走, 连知道她和阿霁的事都没有改变心意…… 如此深情厚谊,夏诉霜已经彻底将心偏向了他。 凤西哥哥,是她绝不可辜负之人。 她今日来晋王府,就是想盯着王府的动向,确保他们不会查到周凤西身上去。 这是夏诉霜的一意孤行之举,她并未告诉周凤西,只嘱咐他正常当值就是。 “你呢,又为何来?” 夏诉霜其实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宋观穹没有打马虎眼:“老晋王无缘无故死了,当然要有人查清真相。” “你查?” “除了徐玟的案子,这是寒鸦司要查的第一要案,查不出来的话,进大牢里蹲着的人就是我了。”宋观穹夸大其辞。 查不出来,阿霁就要做阶下囚……可是这个案子查出来,凤西哥哥就会成要犯,她是从犯…… 夏诉霜面上有了急色:“怎会如此,你有平叛之功,就是查不出案子,换个人就是,何必要下大狱?” 宋观穹将目光投下屋瓦,“天家不讲情分。皇帝要建寒鸦司,人人等着看寒鸦司的笑话,我若让陛下丢了颜面,怎么会有好下场呢。” “我知道徐玟案的真相,倒是能帮师父掩盖,可是老晋王的案子……” 宋观穹没有说下去,静观她面色。 夏诉霜已经深陷在彷徨和抉择之间。 阿霁要查的两个案子,徐玟案已经尽力帮她掩盖,难道老晋王的案子还要为难他吗? 矛盾交织成茧,慢慢要将她包裹至窒息。 “既然这么重要,那就望你早点查清真相吧。” 夏诉霜六神无主,想赶紧先离开这儿。 宋观穹转了话头:“怎的未曾听你和老夫人说,我们已不是师徒?” 想走的人低头不看他,“不过这两日,何必多费口舌。” “总要说的,师妹那边早晚也该知道。” 夏诉霜将难题抛回给他,“你若着急,就派人去知会她。” 宋观穹就不说话了,眼睫蔽了日光,剔透的瞳仁恢复深不见底的黑。 “怎么?”她忍不住问。 “我在想,我是师祖他老人家替您收的徒弟,如今您不认我这个徒弟,他老人家在地底下不知怎么想。” 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那悖逆的心思,头一个就要把你踹出师门。夏诉霜没说出口,只道:“等回了多难山,我 就焚香告诉他老人家。” “那现在还不算彻底逐出师门?” “大概吧。” “那徒儿就再喊一阵师父吧。” “随你……” 耳边是踩过银杏叶的声音,师父说完这句,已经走了。 — 入夜,老晋王的卧房里又点亮了烛火。 宋观穹待在屋中,望着一灯如豆,还有几卷口供。 府内上下,连同登门的人全都问过一遍了,只有一个人他还未找来问话。 周凤西。 他还未想好怎么用此人。 表面看来,他和此事毫无干系,偏偏师父又出现在晋王府,前后上门,实在可疑。 徐玟、老晋王、抚州、皇帝、虞家叛国……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师父一定知道,可她不会告诉自己,只和周凤西分享所有的秘密。 “笃笃笃——” 门被敲响。 夏诉霜站在门边,屋里的人背对着门口,翻阅卷轴,好像没听到。 没经历过阿霁如此刻意的忽视,让她有点不自在,“他们说除了你,这儿谁也不准进来。” 宋观穹未曾从卷轴中抬头,也没有驱赶她,“师父来这儿,是为何事?” “睡不着。” 宋观穹不接话,似全神贯注看手里的口供。 “也是担心你的伤,才睡不着。” 翻阅的手停住,他道:“不碍事。” “至少让我看一眼。” 宋观穹抬眼,“夏娘子有随意关怀男子的喜好?” 夏诉霜被这话扎了一下,有点毛了,“若不关怀你,我该眼睁睁看你的腿彻底废掉,多余去救。” 宋观穹避开她那双眼睛,好像不想再和她废话,“师父今夜过来,是打算将真相告诉我?” “我并不知什么真相,只是担心你而已。” 夏诉霜将手搭在他膝上,“你在这儿待了大半日,晚饭还没吃呢。” 不待大半日,怎么钓得上这尾鱼儿。 宋观穹微微扬起了下巴,眼睛没从纸面上离开过,但他的耳朵已经红了,“待会儿再吃。” 见他态度软下来,夏诉霜收拢五指,柔下声音,“腿上的伤,大夫怎么说的?” “按时用药揉按,静心养着。” “药呢。” 宋观穹从腰间挂囊里取出递给她。 夏诉霜打开,是辛辣的药油味,“怎么用?” “揉散了瘀血就好了。” 夏诉霜低下身子,将他的裤腿卷起,手又被按住。 抬眼,阿霁面色无端拘束了起来,飞着淡淡红霞。 “还是算了。” 夏诉霜更要看一眼,“松手。” 他慢吞吞将手撤开,夏诉霜亲眼见着,才知道他膝上瘀伤严重,怪不得要坐轮椅,再严重点只怕整个膝盖要碎掉。 “原还以为你是最温和不过的,谁知道,就你脾气大!”她有些愤愤,将药油倒在伤处。 真下手,又担心他疼,这样可以吗?她收着力道。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重一点,打圈儿。” 他支着额头,俯视半蹲在身前的人,她给他涂药,用掌心揉热,又吹起丝丝凉气,另一只搁在椅臂上的手,修长玉白的指骨收紧,手背上淡淡的青色血管变得分明。 夏诉霜见他咬紧了唇,忍俊不禁:“疼你就喊。” 他问:“喊了就不疼了吗?” 我喊你留下,你怎么没有。 夏诉霜哪知道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擦干净手,取出一块儿饴糖,“喊了虽然不会不疼,但是会有糖吃。” “啊——”他张开嘴。 夏诉霜将糖放在他唇内,宋观穹舌交一卷,扫了她指尖一下,湿湿热热的。 她脸臊了一下,瓮声道:“我这只手可是沾了药油。” 手被抓住,宋观穹认真看了看,“药油也可以内服。” 他张嘴作势要啃,吓得她赶紧缩回了手,引起一声笑来。 “阿霁……”夏诉霜皱眉看他,能清楚地看到糖块在他左右腮帮子跑来跑去。 “要吃?” 宋观穹见她看得专注,张开嘴,舌尖卷着糖块。 红舌皓齿,配着那俊丽的玉面,像一朵腐烂之前,还要勾人再沉迷其妖艳的芍药。 夏诉霜看得心惊肉跳,莫名觉得—— 下流。 这神情太下流了。 不,该是她脑子不干净。 “胡闹,吃就吃,莫玩。” 他把糖卷了回去,说道:“师父也知道我心意吧。” “你不避开,反而凑上来,我就当你是要亲近我,改变主意了。” 夏诉霜噎住,不知怎么辩解自己昨夜和今夜天差地别的态度。 她起身拍拍裙摆,“就你歪念头最多,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慢慢看吧。” “咔嚓——” 糖块被咬碎,宋观穹终究没听到想听的话。 — 既然住一个院子,两人用早饭自然也在一处。 夏诉霜将菜夹进他碗里,闲叙似的问:“你这两日可查出些什么了?” 宋观穹应付着早饭,说道:“寒鸦司只向陛下禀报案情。” 话被顶了回来,夏诉霜声音闷闷的,“好,算我多管闲事。” “这不是闲事,且也不该你管。” 夏诉霜气结,非得每一句都给她顶回来不可? 她真要怀疑阿霁皮囊底下换了芯子,她温柔无害的徒弟哪去了,从前他说话何尝这么刁钻。 宋观穹话锋一转,“还是说师父有不得不管的理由呢?” “没有!” 近山走进来,说道:“主子,云麾将军到了。” 凤西哥哥来了。 夏诉霜心立时跟上了秤一样,七上八下起来,怎的偏偏今天才问他? “我先走了。”她早饭也不吃了。 宋观穹心窍通明,拉住她的腕子,“他不知道你在这儿?” “不知道,你别说。” 丢下这句,夏诉霜从通间的后门走了,宋观穹就有些想不通了。 周凤西走进屋中,就见宋观穹还在用早饭,没什么查案的紧迫,一派悠闲。 这两日他一直等着查案的人找他,听闻别人都去了,宋观穹唯独没有找他。 曹家夫人带着曹知念曾私下登门一次,两人相谈甚久。 曹家夫人知道皇命不可违,劝他回头,莫再多想,往后对她女儿好,两个人总能过到一块儿去,若真不成,再想纳妾的事。 曹知念却又与他说,自己不在乎夫君是否另有他人,只是绝不能冒犯了她。 一个闺阁女子要自己来同他说这些,确实为难。 周凤西心知对不住曹知念,但自己心志已定,况且他做的事早晚要暴露,不牵扯许国公府才是好事。 不管如何,他们都不会成亲。 更让他担心的是,简遥说要离开几日,却不知去了哪里。 周凤西心里不安宁,又去过一趟西越侯府,仍不得其去向,今日才收到宋观穹找他问话的消息。 “宋司主有客?”他看着桌上摆的两副碗筷。 宋观穹将未吃完的粥端到自己面前,“本阁领一个人吃早饭,喜欢摆两个碗,怎么?” 周凤西总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不过他也懒得管宋观穹一顿饭摆几个碗。 更令他不舒服的,是简遥和他说的那件事。 周凤西面对眼前的男人,一想到他们做过的事,胸口就堵上一股戾气,恨不得将人打死。 可为了简遥,他决意不提此事。 “宋司主找我何事?” 宋观穹单刀直入:“老晋王是你杀的?” 他冷笑了一声:“宋司主想公报私仇,冤枉在下?” 宋观穹没查出来,周凤西当然不会承认。! 第 46 章 自陈 夏诉霜在后门院子里踱步。 晋王府的花木置景精巧,古树下的花盆一盆叠着一盆,水流自花盆间的沟道如瀑布泄下,精致多姿,水声潺潺。 她想靠近去听屋中二人说了什么,但近山近水一直跟着,明显就防她一个人。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折着叶子发呆。 近山叹气:“可惜这儿是晋王府,若是在国公府的地牢,进门先不必问,非得大刑全过一遍,等筋骨松了,就不会嘴硬了。” 近水道:“周将军是沙场历练过的人,应是能扛得住的。” “你们在说什么?”夏诉霜抱臂走到他们面前,要找碴的样子。 近水笑了笑,“女师父,我们只是闲聊而已。” “闲聊着怎么把周将军屈打成招?谁教你们的,难道阿霁从前也这样?”她用下巴指了指里面。 近山心直口快:“世子从未屈打成招,我等看不过他罢了。” “你们为什么……”问完之前夏诉霜有些猜到了答案,换作了警告,“反正,你们要审的问就问,不要欺负他。” 她又站到了瀑布面前,不看他们。 “不要欺负他。”近山趁她看不见,无声地学了一回,被近水一拍后背。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近水继续道:“您这时候出现,当真不是对世子另有所图吗?” 近山帮腔:“就是,女师父有什么想要开口就是,反正主子就是命给了你,都不会眨一下眼睛,还拐弯抹角地做什么。” 夏诉霜被他们说得面臊:“我什么都不要,更不会害他。” 可近山不信,还拉着声儿地催:“您要什么就说吧,最后再一走了之就是,这罪过世子就是背不起,也会帮您背的。” 夏诉霜恼了,叉着腰走过来:“你们为何觉得我就是不怀好意来的?” 近山躲在近水后边,嘟囔个不停:“才和主子断绝关系,第一日又对他好,正常人谁不觉得有图谋。” 夏诉霜不服气:“我不该断绝关系?不该说那些话?你们主子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我一定要丢了礼义廉耻,跟他搅和到一起?” 近山近水双双瞪大眼睛,将手指竖在嘴边:“嘘——” 可惜晚了。 后门被打开,宋观穹坐在轮椅上,看向三人:“闹什么?” 两个缩起了脖子,夏诉霜不至于怕他,问道:“凤西……他走了?” “走了。” 夏诉霜阻住近水,去帮他推轮椅,顺道将门带上,不让他们进来,“你也怀疑我上晋王府的用心?” 宋观穹摇头,道:“你觉得我为什么将周凤西留到最后问?” “我倒是想知道,可你把案子捂得死死的,一句的口风都舍不得透露。” “我怀疑就是他杀了老晋王。” 轮椅一停,夏诉霜扣紧椅背,“他承认了?” 凤西哥哥不该在这 时候承认。 “没有。” “那你有什么证据?” 周凤西离开之后,分明老晋王还“活着”,她留下的线索,只会让阿霁查到自己身上。 偏偏夏诉霜不能开口与他辩解,毕竟此时的她应该毫不知情。 宋观穹又是不答,眼里却写得明白,这不是她该问的。 夏诉霜辛苦筹谋要替周凤西脱罪,哪会轻易放弃,“我不信他会杀了人,还好好待在京城,若你确定是他,又为何还放他走?” 宋观穹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师祖为何给你收两个徒弟,还偏偏是建京高门出身?” 她一愣,这事和老晋王的案子有何干系? 不过好像确实如此,“你知道?” “师祖知道你早晚有一日是要下山报仇的,他希望我和师妹的家世能与你复仇有助益,或者,能保下你的性命。” “师祖大概算准了,师父你说,如今是不是保你的时机?” 夏诉霜脸上浮现倔强,“我是做师父的,绝不会拖累自己的徒弟。” “有一件事想请师父解惑。”他将人拉到身前。 “什么?”她心跳又快。 “师父留在晋王府,是上赶着来当护卫的?” “是。” 宋观穹无情戳穿她:“你撒谎的时候,右手会往后藏,食指会掐大指。” 夏诉霜赶忙把手松了,视线游离,“我不是当护卫又如何,我只是想在离开建京之前,来看看你而已。” 放寻常宋观穹被骗一下也会开心,但刚听完她和近山近水说的话,此刻只当她在行缓兵之计。 为了一个周凤西这么费心跟自己周旋,真是苦了她了。 宋观穹追问的声音更冷:“老晋王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她僵住手,梗着脖子。 “那就是和周凤西有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前夜我同他在一处,你不如也问问我?” 这算诈出来还是没诈出来呢? 宋观穹眸光寒冷至冰点,“师父是把我当软柿子捏了吗?” 夏诉霜有点后悔,明知道他听到周凤西三个字会不高兴,她为什么还要提,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他。 “我只是不想你公报私仇……平白污人清白。”她有点气虚。 “真巧,周凤西也和你说了一样的话,师父不如将这私仇消弭掉,我也能好好查案了。” “近水——” 近水忙推门进来,“主子。” “走。” 近水看了夏诉霜一眼,将宋观穹推走了,独留夏诉霜一人在原地陷入沉思。 — 宋观穹开始把犯案的地方当了办公的书房,一天到晚待在里边。 已经到第一日晚上了,宋观穹除了白天不时见几l个人,就没离开过那间屋子。 又到亥时,虫鸣蛙噪声填 补了深夜的寂寥。 夏诉霜又过来了,宋观穹还以为她得多想一阵儿。 药。她伸手。 他将书卷翻过一页:自己拿。 夏诉霜瞟一眼他腰间▎,抱臂不满,两个人视线来回交锋,宋观穹一派爱拿就拿,不拿拉倒的架势。 哼,真以为这难得到她吗? 做师父的,就是比徒弟要多吃几l年饭! 夏诉霜丝线缠上他腰间的袋子,将装药的袋子扯了出来,得意的表情还没起来,谁能料到,束腰的蹀躞带也跟着药袋子一起被扯了下来。 宋观穹望着荡来荡去的蹀躞带,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夏诉霜的得意转为尴尬。 “师父的丝线最好能帮我把蹀躞带系上。” 那还真做不到…… “你自己系上。”她丢回来,催促他。 宋观穹当听不见,头撇向一边。 两个人又对峙了起来。 宋观穹幽幽一句:“待会儿近山进来看到,徒儿该怎么说?” 夏诉霜只得投降,系腰带而已,围裙也系过了,一回生一回熟的事,只是这次宋观穹是坐着,她不得不探身去系。 “你坐起来一点……” 宋观穹往前挪,蹀躞绕过腰时,近到耳朵擦在一起,夏诉霜竭力忽略紧张,呼吸也放缓。 两个人的脑袋又靠在了一起,一块儿低着头看她系。 越盯夏诉霜越乱,还埋怨起他:“你挡着光了,我都看不见。” “徒儿坐着,不用束这么紧。”他说着伸手去将腰带放松。 “主子……” 近山走了进来,就看见两个人挨近,四只手放在……主子不可言说的地方。 “属,下属,属下知错……不是!走错了。” 他魂都飞了,生怕坏了主子的好事,赶紧脚底抹油离开,顺道还把门给带上了。 宋观穹看看门又看看她,“这下好了,不用师父系了。” 夏诉霜负气推了他一把,擦药的时候,还使了力气“公报私仇”。 “疼……”宋观穹才不硬撑,将额头磕在她肩上,弱弱地喊一声。 膝上的手果然放轻了,他眯着眸子,鼻尖会蹭蹭她脖子根。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夏诉霜控诉他。 大徒弟以前要多好有多好,半点脾气都没有,八年来两个人一次都没有吵过架,哪像现在,时时刻刻都跟她对着干…… “那是因为我从未同你生过气,也舍不得同你生气。” “那不生气了好不好?” “好……” 他不情不愿的。 “还有那个琉璃盏,”夏诉霜突然提起,“碎片在何处?” 宋观穹抬起头,“碎片还有何用,师父若喜欢,徒儿让人再做一盏。” 让人做,不是他亲手做了。 夏诉霜听懂其中的差距,不是滋味, “一开始为师就说了,心疼你做这些╳_[(,但到底做出来,心意贵重,就算摔了,我也要那些碎片,不再要新的。” “不是找到你的凤西哥哥了吗,他能给你做一千盏,一万盏,徒儿就不当那个学人精了。” “那盏灯是你送的,我从未将它与别人连在一起,当初教你制灯,也只是因为我不会别的。” “而且你赌气,说推就推了,一点都不问问我!”她说着又心疼起来。 动容和怀疑交织在一起,宋观穹想信她,又做不到忽视眼前。 “知道了。” 说了那么多,他就应一句“知道了”,夏诉霜被敷衍得难受。 给他上了药,也不离开,反而显得无所事事,在屋子里绕着圈儿,拨弄一些小摆件,默默安慰自己不要在意师徒间那点变化。 “你已经两日未回屋了,还没查到有用的线索吗?”她状似随意地问起。 “这么辛苦亲近徒儿,就为了知道案子查到哪儿了,好让周凤西走?” 宋观穹抬起头,视线定在她身上,好似担心她破坏什么重要的证据一样。 夏诉霜不甘示弱:“寒鸦司查案难道不讲证据,这就给你师父定罪了?” “我听闻老晋王曾在江南为官,你可知道?”他忽然说。 把玩摆件的手一顿,夏诉霜道:“我幼时确实生于江南,不过当时是个哑巴,大门不出一门不迈,外面的事根本无从知晓。” 这是师父第一次同他说起她从前的事,猜到她坦白的目的,宋观穹没有一丝开心。 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她根本不屑与自己提及。 宋观穹勉强笑笑,“这时候,师父怎么突然舍得跟我说了?” “你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瞒的。” “那就再说一点吧,你同那周将军是如何青梅竹马的。”他咬重那四个字。 他要听,她就说,“他是我阿爹的徒弟,同我阿兄是至交好友,我是个哑巴,不好嫁人,他不嫌弃,承师命与我有了婚约。但其实他没见过我,也没听过我说话,因为我很少出门,见人都蒙着面纱。 后来家中出事,他东奔西走,想寻人为虞家出头,可旧时好友避之不及,更有人出卖他凤西哥哥吃了很多的哭,在来找师父的时候,倒在了多难山,我救了他,但他认不出我……” 毒火在胸膛灼烧,宋观穹听不下去, “所以你才惦记了他十三年,如今得偿所愿了?什么时候离开建京?” 夏诉霜不知如何安抚他,只道:“阿霁,别说那些事了,没有意义。” “师父怕不怕他知道我们的事,你打算揣着这个秘密过一辈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夏诉霜眼眸冷静,“他不在意那个错误。” 这眼神看在宋观穹眼里有些残忍了。 凭什么她和周凤西是一对爱侣,他却是阻碍他们在一起的绊脚石。 “那师父来做什么,来告诉我 你们如何一往情深,柔情蜜意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他提高了声音:“我该如何作想?” 夏诉霜走过来,将背后抱住了他,“阿霁,师父前日的话绝情,只是想你回到正途上,可你要知道,在我心里的分量一点不比他少。” 宋观穹冷笑一声,“你还当我是你的徒弟?” 夏诉霜轻抚着他的背,恳求道:“就这几l日,我们不要提他了,好不好?” “几l日之后呢,我查清案子,送他上刑台,还是我查不出,下了牢,你安心和他远走高飞?” 两个结果她都不要。夏诉霜沉默不语。 宋观穹将她的手扯下,拉着她跌坐在自己腿上,“说话!” “说什么?”夏诉霜坐在他怀里,想起身又被按住。 “你当我是什么?” 她攥紧了手,“你猜不到吗,还要我说什么?” 猜?宋观穹拧紧眉毛,“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总跟你说,忘了你我曾发生过的错事,其实忘不掉的人,可能是我。” “徒儿不明白。” 宋观穹已经滞住了呼吸。 他连猜都不敢猜。 “你是年轻人,有一腔孤勇就够了,可我要顾虑得太多,我有家仇,有难以报答的大恩,有……阿霁,我比你大很多,别人只会说一句你不懂事,可你知道会怎么说我吗?不知廉耻,道德败坏,勾引年轻不经事的徒弟……” 宋观穹听得呼吸急促,“我不会让别人这样说你,师父什么也没做错,有敢乱说,我都杀了。” 夏诉霜说着说着,有点哽咽,又觉得自己可笑,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把这些话这么顺利就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后来很多事,在船上,在禅房那儿……都足够我跟你生气、翻脸,我却没有真的太过生气,阿霁,我知道是错的,可我偏偏不生气。” 他只屏着呼吸,等师父说下去。 “但我是师父,出了错,责任在我,所以我不得不以身作则,你不肯改,我就只能走。” 有这么一瞬间,夏诉霜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隐藏太久的真心话,还是安抚他的假话了。 “这话真好听。” 宋观穹叹息,漂亮的眼睛浮现挣扎。 彼此都不平静,又不知做些什么。 他颠了下她,声音有点哑,“那师父现在,是在以身作则吗?” 夏诉霜当然知道,正经师父现在该从他腿上下来。 可她着了魔一样,轻轻碰了碰他的眼尾,然后看他眼睛扑朔一下,就感觉到腰上的手收紧,在将自己往他身上带。 夏诉霜想挣扎又犹豫,有些不自在,缓缓地将身子和他胸膛贴靠在一处,依在他肩上。 愧疚又茫然,似是不合时宜,但又在期盼着的亲近。 她甚至偷偷看了一眼,两个人的影子会不会投在窗户上,让外面看见。 像做贼一样。 阿霁踟蹰的声音自发顶传来:“所以师父也动心了?” 夏诉霜一怔,随即道:“我不想答。” 她靠着他,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不说就不说吧,宋观穹扶她坐正,仰颈将人吻住。 夏诉霜整个人定住,眼睫低垂,他也没闭眼,两个人的唇贴在一起,目光在幽微处缠绕,心如蝉翼细颤。 尔后她闭目,微微张开了嘴,迎他深吻。 舌尖相卷,阿霁的手从腰收拢而上,抱她坐得更近、更稳,再捧上她脸颊,揉她耳朵,然后是头发…… 唇瓣承受了过分的吮吻,呼吸扑面,星火如雨溅落胸口。 他予她的感觉太多、太密,夏诉霜指尖在他肩上衣料捏紧。 愧疚和快乐交织,让她有了泪感。 宋观穹不满足于唇瓣的相亲,鼻尖带着温暖的呼吸,在脖颈和锁骨处来回,酥暖得夏诉霜的腰脊送不上力气。 “这就是师父说的,换了谁都可以吗?” 他仰首看来,下巴戳在她锁骨,眸底色泽阴暗绮丽,唇已熟软。 宋观穹想要师父说出,非他不可。 夏诉霜被他的眼神攫住心脏,她隐隐觉得,真应承了他,会发生更……过分的事。 她害怕,于是嘴硬:“只是单纯喜欢……这件事,谁的嘴不是嘴,这两片东西长得都一样。就像捶腿一样,换谁都行……” “谁的嘴不是嘴?” 真是好一桶冷水,宋观穹松开了她,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徒儿的嘴也是能随便亲的吗,师父,我可是从十一岁起就养在您膝下了,还是说,师父真要丢了礼义廉耻,和我搅和在一起了?” 他重复她白日说的话。 “不是才斥责过我痴心妄想,怎的自己还来招我?” 夏诉霜被他讽刺,面红耳赤,从他腿上站起来往屋外走。 她开门之前,宋观穹说道:“这案子我一定要查下去的,不过你尽可以为了周凤西来勾引我,未必没有用。”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为任何人来勾,勾引你的。”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夏诉霜任风慢慢吹散脸上的热意,呆呆站在屋前,忽听得一声呼哨。 晋王府漆黑的后巷。 “你在这儿做什么?”周凤西白天已经猜到她可能来了这里,才趁夜找了回来。 夏诉霜想到在屋中才发生的事,在黑暗中掐紧了自己的手, “我想知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你放心,就算查明白了,也没人抓得到我,要是事情败露,我能立刻告诉你。” 周凤西想不明白,“一桩罪两桩罪有什么不同,为何不一走了之。” “违背赐婚逃走,和杀了老晋王逃走,罪过是不一样的,皇帝不会在乎你不娶曹知念就逃走,但杀了一个王爷,追兵就要严密许多了。“这个案 子是阿霁在查,我跟他说清楚,他不会抓着你不放的。” 一听到她提宋观穹,周凤西就焦躁。 何况知道他们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不在意是一回事,看他们还牵扯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他会为你掩盖徐玟的案子,也会为了你查清此案将我捉拿,你听我的,我们现在就走。” 周凤西拉住她的手往外走。 “不行!”夏诉霜站住脚步。 她这两日一直在想,已经想明白了,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出事,为难。 “凤西哥哥,你信我一次,我不会让你出事。” 周凤西反问:“那你会出事吗?” “阿霁也不会让我有事。”夏诉霜说了违心之言。 阿霁是会对她心软,但他们若是走了,阿霁抓不到真凶,跟皇帝交代不了,就要一人承担所有的后果。 夏诉霜更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而且,若她不能履凤西哥哥的约,他也不必为自己违抗皇命,既是无罪之身,又是云麾将军,那十年沙场征战也不算辜负了。 夏诉霜更坚定了念头。 周凤西看她面色坚定,心中始终有一股难言的不安,“你是不是……” 舍不得你的徒弟? 夏诉霜等他说下去,然而等到的也只有手腕上握得越来越紧的手。 周凤西改了口:“三日,三日之后我在破庙等你,我们离开。” “好。” 若三日之后仍无法解决,她就去自首。 夏诉霜一回到院子,就看到了宋观穹的轮椅。 他坐在银杏树下,有簿簿烟雾飘起。 走进来,原来是石桌上摆着一个小陶锅,烧开了,在火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去见周凤西了?”宋观穹将盖子重新盖上。! 第 47 章 交易 “你派人跟踪我?” 夏诉霜疑惑,不该有人能跟上她。 宋观穹道:“我怀疑他,当然派人盯着,不会让他跑掉。” “你有本事就查,不用这么试探我。” 夏诉霜坐在他对面,才看清锅里熬的是粥。 树下挂着灯笼,宋观穹伸手去摸她的脸,“他知道你去见他之前,我们做了什么吗?” 夏诉霜眼中灯火一颤,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让他知道,你不是连我们上床之事都说了吗。想来这点事,他也是不在意的。” 夏诉霜神色疲惫,“你大可不必如此羞辱我。” “徒儿怎么舍得,只是想问问师父的打算,”宋观穹拿起一个碗,将锅又重新打开,“刚刚和周凤西那算怎么回事?还是说,师父打算脚踏两条船?” “我没有!” “那就跟他说清楚。” 宋观穹没有让她选的意思,师父只能舍弃周凤西。 夏诉霜心底涌出深深的倦怠来,“阿霁,若我只是少时喜欢他,却与你相伴多年,今日大可轻易做出选择,可周凤西不只是我曾经喜欢的人,他是等同于父兄的人,他半辈子都在为虞家付出,我是死也不能丢下他的。” “曾经喜欢”和“不能丢下”,宋观穹默念着,呼吸放轻:“只是曾经喜欢?” 她在夜色里闭上眼睛,慢慢把最深处、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是剥开,“是,我相信他,亲近他,却已经不再喜欢了,十年隔了太久,之前只怕……是我的错觉。” 粥被盛到碗里,宋观穹用勺子慢慢搅动降温,如同将师父说的话一寸寸抚过。 高兴,也不高兴。 周凤西是她死也丢不下的人,所以师父才会这么快回头,委屈自己和他惺惺作态吧? 宋观穹将那碗粥放在她面前,“你何必要将那么多责任担在肩上?” 夏诉霜哪有心情吃粥,指尖只是在瓷碗边缘来回罢了。 “我亦视你为责任,还有小葵花。” 宋观穹已懒怠再听,将勺子送到她唇边,“不是一直想知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吗,把晚饭吃了,就知道了。” “真的?”她半信半疑,端起了碗来。 一口一口,粥慢慢见底,粥大概加了鱼汤熬煮,鲜咸开胃,夏诉霜这时候才觉出饿来。 等放下碗,见他未动,问道:“你怎么不吃?” 宋观穹坐在树下,灯笼将银杏叶的影子投在他身上,花影斑驳,撑着脸一直在看他。 “你不饿吗?”又问了一遍。 她记得阿霁也没有用饭。 只顾自己吃,都没看到他没吃饭,看来真的半点都不关心他。 宋观穹不答话,春花秋月地犯忧郁。 夏诉霜看看石桌上多出的一个碗,迟钝地明白过来,取过干净的碗,盛上粥,从对面走到他身边。 “啊 ——” 她像喂一个小孩子一样,跟着张大了嘴巴。 ?想看忘还生写的《负师恩》第 47 章 交易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宋观穹看过来的眼神带了淡淡的不满,不过终于肯吃了,一口吞下去,吐出了一个字:“烫……” 夏诉霜忍不住腹诽,烫死活该,表面还得笑得温柔:“我再吹吹……” 嘟起的嘴被无端咬了一口,夏诉霜懊恼地看向他。 “粥不用吹凉,放凉就好了。”他将碗接过,放在石桌上。 宋观穹又把她端到腿上,二人在树影里藏着,粥一点点放凉,唇一点点吻暖。 刚见过周凤西,夏诉霜有做亏心事的感觉,不大情愿跟他这样,可宋观穹吻得轻柔,手臂却强硬,箍住不愿意的人,吻也变成了一下一下地轻咬,像是不满。 吻得夏诉霜一颗心颤颤悠悠的。 用过饭,夏诉霜将脸扭到昏暗无人的一面,呵着气。 宋观穹喝过茶,才说道:“近山,明日一早,将老夫人请到老晋王的卧房去。” “是。” 第二日一早,到老晋王卧房的,不止有老王妃,还有周凤西、几个年轻的郎君并门客,都是当日登门的。 夏诉霜在看到周凤西的时候,略带紧张地对上一眼,又挪开。 阿霁把凤西哥哥找来,不会是真的打算捉拿他吧? 老王妃被人搀扶着,“宋司主可是有进展了?” 宋观穹道:“有一些眉目,拿到凶手只在旦夕之间了,怕老王妃不知情况,想先提一些,让老王妃安心。” “宋司主请说。” “老晋王确实是在床上被一剑毙命,却不是亥时,而是戌时之前,最后见到老晋王活着的人,应该是他刚见完的几个门客。” 端药的婢女不解:“可奴婢戌时三刻端药去的时候,老王爷还活着啊。” 宋观穹问道:“你刚进去的时候,老晋王是背对你,还是面对你? 婢女仔细回忆,“老王爷……当时面对着书架,并未说话,奴婢也不敢劝他马上喝药,将药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戌时三刻来之后,老王爷就没了。” “当时房中可有燃香?” 侍女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有。” 宋观穹点了点,“房中燃着香,就是为了驱散血腥味,而且你端着药,闻到的都是药味,更嗅不到血腥味,只凭他站着,会动,就以为他还活着。” “老晋王在戌时三刻之前就已经死了。” 老王妃震惊不已:“那他怎么能起来点灯,走来走去?” “老夫人可看过皮影戏?” “看过。” “那就不难想见老王爷为何会走动,这地上有血,还有香炉落在地上的积灰,老王爷的鞋底却干干净净,甚至可以猜想,他没有穿上鞋子就起身了,整个人脚不沾地,是在地上飘着的, 且他袖子上有细线缠绕太紧,割破的痕迹,老晋王外袍是上好的丝绸,想要像吊一个傀儡一样吊住他,非得同时缠 上四肢和躯干,绷紧之后丝绸就会有破损,细细查验外袍破损的地方,刚好可以把这么大的一个男子吊起来。 最重要的一点,老王爷脖子上血痕迹不对,为了让他‘活着’起身,又不能让血沾到别的地方,操纵他的人用布将他的脖颈包住了,所以脖颈上血迹就少了许多,痕迹也不对。” 老王妃怔怔:“所以侍卫们看见老王爷伏案,也是假的?” 连被请来的嫌犯们都在交头接耳,“真有这么离奇的事?” “这是在房中发现的丝线,师父,你可认识?” 宋观穹看向人群之外,站在周凤西身侧的夏诉霜。 在听到宋观穹解开谜团的时候,她缓缓捏紧了双手,阿霁已经把一切都看穿了,她此刻想站出一步,承认自己就是杀害老晋王的凶手。 可此时开口,凤西哥哥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忽然被点到名字,她愣了一下,要走到他身边去时,被周凤西暗中拉住。 她安抚似的看了他一眼,挣开手走到宋观穹身边。 终是走到了这一步,她只要认下这个案子,不让阿霁受失职之过,周凤西也可无恙了。 “师父,这你可认得?” 然而,宋观穹手上的不是自己故意丢下的那一条冰丝。 他为何要换掉?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宋观穹,他似戴着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上头浮着虚假的笑。 阿霁究竟在作何打算? 他再次发问:“师父是江湖人士,可认得这凶手留下的丝线是哪门哪派?” 夏诉霜沉吟一会儿,编造起了谎话:“会用这种丝线的人比比皆是,乐师、演傀儡戏法的,还有一些江湖人士……” 老王妃忽然想起来:“夏娘子不是也曾用过丝线吗?” “不错。” 夏诉霜取出自己腕上的冰丝,“这是师父给我留的,他早年曾到极北昆仑寻回一种冰蚕,花费数年培育,才得出了这么一卷。” 夏诉霜的冰蚕丝和宋观穹找到的丝线放在一起,能看到明显的不同。 她又看向宋观穹,昨夜她故意留下了冰丝,就是为了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此刻宋观穹却在给自己洗脱嫌疑,夏诉霜心底滋味难言。 老王妃问:“那杀老王爷的就是江湖里的人?” 宋观穹摇头,说道:“此案不在谁能弄此妖鬼之事,而是在凶手弄这些事,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他一定来过王府,且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才想混淆老王爷遇害的时间,逃脱追查。” 老王妃的注意果然被转走:“所以曾到王府的几人,都可能是杀了老王爷的凶手?” “一切都说不准,不过至少是有方向可查了。” 宋观穹没说的是,当时老晋王的血还没有完全凝固,说明点灯之时,距离他遇害的时间并不久,凶手就是戌时登门的人。 他故意留下一点余地,看看那对“亡命鸳鸯”还会给他什么“ 惊喜”。 老王妃望着对面的人,仔细盯着谁面上浮现紧张,只觉得人人都可疑。 宋观穹适时将所有人请了出去。 他对老王妃说道:“我这阵子会查一下谁与江湖人士曾有往来,也会派人盯住他们,真正的凶手绝不会逃掉。” “有劳宋司主了。” 经过今夜这一番推测,老王妃对宋观穹的本事已深信不疑,能找到杀老晋王的凶手,告慰他在天之灵,老王妃总算轻松了几分。 夏诉霜和周凤西在无人处相会。 周凤西已经等不及:“宋观穹查到这份上了,我们到底在耽搁什么?” “他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你。” “你是不是故意留下线索,将怀疑引到自己身上?”方才的事周凤西已经看出了点端倪。 夏诉霜安他的心:“我就是想,阿霁也不会任我这么做的。” 周凤西妒火中烧:“你倒是信得过他。” 周凤西原本可以放下她和宋观穹发生过的事,但让她和宋观穹继续待在一起,每分每秒于他都是煎熬。 “简遥,你不会是舍不得他吧?” 夏诉霜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你为何会这么想?” 无怪周凤西有此猜测,按理说师徒两人早该老死不相往来,但夏诉霜对自己的大徒弟从不是敬而远之,提及之时也无责怪。 “是,还是不是?” “你说的舍不得,或许也有,因他终究是伴我最久的人,这一走,往后就再不能相见,我还说了些断绝关系的话,心中总归不安, 皇帝给他下了死命令,我想知道他能否应对,确定他无恙才能放心,而且我觉得,此事还有别的法子补救……” 夏诉霜艰难说道。 她还当宋观穹是徒弟呢! 周凤西想开口提起先前的怀疑,又怕简遥和他再生纠葛。 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不管如何,我只能再等两天,到时无论有没有结果,你都得跟我走!” “可是凤西哥哥你想过没有,你若是走了,从西北带回来的那些亲兵怎么办?那些都是随你出生入死的人,还有你的战功,官位,统统付之流水了。” 提到自己那些兄弟,周凤西有所动容。 “我在离去之前,会上一份请罪折,罪过都在我一人,他们都是精兵,又有军功,皇帝碍于流言,不会为难他们。” “为了我,把一切都舍弃,真的值得如此吗?”夏诉霜自认不配。 他见她陷入纠结,叹了口气,将人拥在怀里,“不只是为了你,更是要还虞家的教养之恩。” 夏诉霜打定主意,点了点头:“好,两日之后,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跟你走。” 看着周凤西离开的身影,夏诉霜的力气慢慢被抽空。 他们只怕走不掉了。 她回到院中,宋观穹就过来了。 夏诉霜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一副要促膝长谈的姿态。 宋观穹当然知道她的打算,无情戳穿:“案子查到这个地步了,你这时候站出来自认凶手,也洗不脱周凤西的嫌疑,我想抓他,就一定能抓得住。” “那你为什么还不抓?” 宋观穹道:“徒儿在等师父的筹码。” 夏诉霜勉强撑起笑容:“我没有筹码,只要你能找到证据,抓住真凶,为师当然支持你。” 还在嘴硬,宋观穹道:“我只对皇帝负责,不需要证据,只要说辞被皇帝取信,周凤西即刻下大狱也不是问题。” 夏诉霜说道:“那我也是同犯。” “那冰丝就是我操纵老晋王时不慎落下的,你为何要做伪证?” “那师父就去吧,若要为了周凤西牺牲自己,再牺牲我,那就继续如此吧。” 宋观穹喝一口茶,要谈博弈,拿捏人心,师父斗不过他。 谈话至此崩了。 “你欺负我。”夏诉霜忽然说。 “徒儿欺负师父什么?” “你吃定了我能舍弃自己,但舍不得你出事。” 宋观穹眼眸闪烁了一下。 确实,他就是吃定了师父不会真的狠心连累他。 她不要跟他在一起,可也不会要他死。 “是,只可惜那不是男女之爱。” 她坐到他旁边去,暗含意味地问道:“你怎肯定不是?” 宋观穹在她靠近时,喉结鲜见地滚动了一下,他唾弃自己,掩饰住异样:“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什么商量?” “怪徒儿问错了,师父故意留下线索,想替他顶罪这招,他不知道吧?我该问,你想得如何了。” 夏诉霜不说话,将头枕到他肩上,“我早说了,我们不要提他。” 宋观穹叹道:“周凤西这个人杀得好,不杀,师父怎么会主动来投怀送抱呢。” 夏诉霜被说得脸又挂不住。 一副什么都尽在掌握的样子,跟她装模作样,夏诉霜不信自己治不了他。 “你说是投怀送抱就是吧。”夏诉霜突然抱住了他,甚至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想过帮他,也想顺从自己的本心。” 腰忽然被抱紧,宋观穹乍然忘了要说什么,怔怔看她的样子透着几分可爱。 夏诉霜看他愣住,找回了点掌控做主的感觉,总算舒心了,伸手掐他两边的脸,“咬牙切齿”: “还我从前百依百顺的阿霁来。” 他面无表情道:“师父自己弄丢的。” 夏诉霜凑脸上来问:“那该去哪儿找?” “师父先别闹。” 宋观穹收拢了她的手,让她重新靠在自己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拢她的头发。 夏诉霜听不到他开口表示,只听得到阿霁的心跳声,沉重,缓慢,一下,一下。 她喃喃道:“阿霁,或许我的心,我先 前并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呢。” 手一顿,又落在她后颈,轻轻揉捏。 “顺从自己的本心?那就顺从到底吧,我放过周凤西,师父把自己赔给我,可好?” 夏诉霜身子一僵,这是她期待的结果,真发生了,又叫她害怕。 她看也不敢看他。 见师父不说话,宋观穹的期待冷了下来: “假装喜欢我,师父是不是打算借此稳住我,等我找好了替死鬼,了结这案子,你们再一走了之?” “不是……” 但他说的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夏诉霜甚至就想催他这么做。 她分辩:“阿霁,我只是有点害怕,我是一个人,怎么就赔你了?” “害怕?” 宋观穹猛地把她抱紧,在她耳边低声说:“师父早知道我想吃了你吧?只是害怕吗?” 夏诉霜听得耳朵尖的绒毛都炸了,脸腾的红透。 脸颊的发丝被他挑开,指尖碰到的地方,升起异样感,加剧着她的心跳。 她磕磕绊绊:“阿霁,你不要这么说话。” “这些话我在结心园就说过,师父那时跑了,现在怎么不跑?” “师父知道的,为了你,徒儿什么都愿意做,包庇一个周凤西也不在话下。” “那你……肯吗?” 夏诉霜想要找个喘息,慢慢思考的机会,可宋观穹不给她。 “我只问这一回,再迟,我就不信你了。” 宋观穹的心高高悬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和她周旋起这场至关重要的博弈。 “好,我赔给你。” 她说话声几不可闻。 “嗯?” “阿霁,我赔你。” “那现在,师父是我的了?” 他看似冷静的陈述,实则指尖都在抖,为了不让师父发觉,手臂也放松了。 “只要你放过他,让他安安心心做大将军,”夏诉霜木然重复他说过的话,“娶娇妻美妾,前程万里,我与他再不相干。” 骤然堕入数九寒天,彻骨的失望将宋观穹淹没,果然一切还是为了别的男人。 “好,如师父所愿。”他慢慢说道。 骗他就骗他吧,只要他们在一起了,宋观穹不会给她逃走的机会。 “现在你是要和我回国公府还是跟他走?” 夏诉霜还未从刚刚对话中回过神来,她呆呆说道:“回国公府吧。” “那就走吧。” “等等,”夏诉霜突然想起来,“我还担着晋王府的护卫之责。” “你真是来做护卫的?” “当然不是。” 尽管夏诉霜没有将对老晋王的仇怨迁怒晋王府其他人,不代表她愿意做个以德报怨的蠢人。 而徐府的子息,她是打算杀光的。 如当初徐玟杀尽虞家一样。 宋观穹见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恨意,按住深究的念头, “我让近山去知会老王妃,就说师父要助我追凶,得出门一趟。” 他脑子一向转得快,立刻就想了借口。 夏诉霜欣然同意。 _ 再回到国公府,夏诉霜想起离开时,心境全变了。 这一次夏诉霜不住客院,宋观穹要她和自己一起住在青舍中。 起初她并不乐意,“有客院不住,住在一起,别人看到会怎么说?” “左不过不让人知道就是了,徒儿会规训府中人不要来青舍走动。” 夏诉霜看见大嚼肉干的卜卜,还能说什么。 用晚饭的时候,她想起一件事来:“大夫人呢?” 往常她听闻阿霁回来,一定得招去问话的。 “她如今没有空闲管府上的事,你不必见到她。”宋观穹不会让师父因杨氏而费神。 “你回家之后,她对你可好了些?” 夏诉霜始终耿耿于怀于杨氏对阿霁的冷漠。 宋观穹将菜夹到她碗中,“无须她对我好,往后,你对我好就足够了。” 意识到他这么说的原因,夏诉霜有点害羞,四处望了望,幸而人都出去了。 然后深思那话,又莫名有点心酸。 她也夹了菜到他碗里,“往后每一顿,咱们都一起吃。” “说话算话。”宋观穹的眼眉澄如秋水。 把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放下,两人安心用饭。! 第 48 章 暖夜 到了安寝的时候,夏诉霜回到东厢房。 睡意一点不来,她坐在床榻是摆着腿。 她还没想透彻,那个所谓的“赔给他”要怎么算赔,可当时阿霁不给她时间犹豫,夏诉霜只能先应下。 可现在他们算什么关系?师徒?还是……外室? 毕竟寻常人家,都讲究二媒六聘,大婚过门才能越过男女大防,可她和阿霁早就践踏过大防好多遍了。 不成亲的话,那不就是外室吗。 夏诉霜心知自己不会与他长相守,并不在意名节名分这种东西,只是不理清,她该如何应对他。 阿霁会为难她吗? 现在的自己一点也不敢确定。 “笃笃——” 夏诉霜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左看右看,才反应是有人在敲门。 磨磨蹭蹭半天才从门内挤出半张脸:“有事?” “一起睡?”宋观穹一身翠竹暗纹长袍,面庞如玉,微微倾头时俨然一位少不更事的少年郎君。 夏诉霜手压在门上,声如蚊讷:“我还没准备好。” “要准备什么?”他眉梢轻抬,有些好奇。 是啊,准备什么? 手指在门板上抠着,夏诉霜就是不开门,反而东拉西扯:“你带自己的被子了?” 宋观穹手按在门上,阴影将夏诉霜完全笼罩住,他不笑了:“师父在哄我?” “不是,我只是……啊——” 突然被他推开门抱了起来,夏诉霜惊叫了一声,急忙捂住了嘴,赶紧看看外头,没人听到吧! 门被宋观穹踢上,夏诉霜被他抱着一路走到内卧。 她手捂在心口,入目是他干净漂亮的下颌,阿霁不看她,目的明确地往里走。 眼见就要丢床上去,她翻身落地,“等等,我先去……洗澡。” 说完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实则她早就洗过了,不过是到净室里兜几个圈子,一下下拨着水响,试图找个辄。 就算两个人睡过了,但那时是不得已,现在要她清醒的时候……夏诉霜怎么也踏不过心里那关。 外头天色已经黑完了,夏诉霜点个灯,对镜看看自己,镜中人一脸哭相,又没有真的哭,真是乱七八糟。 “师父,已经半个时辰了。”他在外头唤。 已经半个时辰了?她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躲了那么久。 夏诉霜咬着唇,带着杂线团一样的思绪走了出来。 宋观穹已经在床榻上翻书了,一副即将安寝的样子,看她挪进来,放下书掀开被子,拍拍身侧,“过来。” 夏诉霜刚挨着床榻,被子就飞过来把她裹住,腰被勾得往后,整个人窝进了大徒弟怀中,他的脸在她肩颈上蹭了蹭,发出慵懒舒服的声音。 到处是阿霁清清淡淡的气味,温暖舒服得让人放松下来。 她不讨厌和他这样的亲近 。 然而安稳只是一时的,乌发被身后的人撩开,衣领被轻扯,微微湿润的吻,星星点点落在夏诉霜后颈,像小兽的啃咬。 然后宋观穹将她扳过来,支起身子吻住她的唇,气温渐渐升高,被子从背上,落到劲瘦的腰上。 意识到阿霁真的要做,夏诉霜的害怕又袭来,这是在枕榻之间,不像两个人坐着时,亲吻在这儿只是前菜。 她控制不住轻轻推了一下他。 “不乐意?” 宋观穹贴着她的额头,眼里已经漂浮起了烟雾。 被亲过的唇说话温吞:只是想不明白,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师父不知道‘赔给我’是什么意思吗?”他的话呢喃入耳,吻痴缠落在耳下。 “你说给我听。” 夏诉霜拨开他的下巴,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就是师父从前说的话都不作数,往后你这个人、这颗心、还有余生都是我的,万事都该同我说,和我一起拿主意,我想跟师父如何,就如何。” 宋观穹把自己都说高兴了。 不错,师父整个人都是他的,他想如何,再也不用憋在心里。 譬如现在,他低头响亮地亲了她脸蛋一口。 夏诉霜傻傻地捂住自己的脸,发觉自己做了一个极不公平的交易,“那我不是亏大了,你就是这么报答师恩的吗?” 他大方地说:“我也是你的,师父想要从前的阿霁,我就像从前那样,只是……咱们既做师徒,也做夫妻。” 她讷讷道:“那你还叫我师父,像在提醒我的身份。” “那该叫你……霜儿?” 她大他五岁呢!这称呼竟也喊得出口,夏诉霜断然拒绝。 见师父的面色变幻,他试着又唤了一声:“姐姐?” 夏诉霜捂住耳朵,扑进被子里平复情绪,“不行,都不对……” “果然,喜欢我喊你师父,”宋观穹刻意要她羞死,“师父不会觉得这样,更有滋味吧?” “师父既然不应,徒儿今夜就照自己喜欢的来伺候了?” 他的手绕到身前来,还一字一句和师父描述起当夜所见:“师父明明也喜欢,当时腿绷得直直的,小肚子还一直贴上来,我碰一下,师父就哼一声,我送进去了,你就会乖乖吃……” 混乱的记忆被他点醒,夏诉霜面红耳赤,脸都要冒烟了,再卧不住,起身要离开这间屋子。 宋观穹见她真听不得了,不想怕把人吓跑了,拖她回来用手臂锁着:“玩笑罢了。” “阿霁,你变了。”她又一次控诉。 “男人都是这样的。” “你所谓的钟情,就是一天到晚想着和为师做这事?” “是先爱你,才只想同你这样。” 夏诉霜耳朵的温度就没下来过。 “可我还有点不习惯……”她转身捧着他的脸,诚恳地亲了一下,“我们慢慢来,好 不好?” 宋观穹细细打量着她每一丝变换的表情,思考师父是真的害羞,还是在使缓兵之计。 “你说的,你也是我的,阿霁,让一让我吧。”她耷拉下眉毛,声调可怜。 难得听见她撒娇,宋观穹跟被羽毛扫过一样,眉头皱得更深,他一点也不想答应。 “再多求求我。” “阿霁最好了,师父真的害怕,我们慢一点,往后你想怎么……”她说到后面,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又讨好地亲了他几下。 结果换来了脸颊上的一个牙印。 “好,阿霁听师父的。”宋观穹理顺呼吸,重新躺回去,依旧搂着她。 夏诉霜以为今晚就到这儿了,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不过人都躺他怀里了,夜还长得很,宋观穹哪忍得住早睡,咬着耳朵问她:“师父记不记得徒儿说过什么?” 她睁开的眼里都是惊疑:“你说了什么?” “徒儿说,想要每天醒来,都看到师父。” 啊……是这样啊,她还以为要做那个呢。 夏诉霜明显大松一口气,敷衍道:“你早点睡,就能早点醒来见到我了。” 被师父敷衍了,不满的徒弟把她困得更紧,无声地表达不想睡的意思。 这缠人的劲儿,夏诉霜闭着眼睛,嘟起嘴上下左右胡乱亲了一通,说道:“好了,睡吧。” 结果宋观穹血气方刚,一朝得偿,结果旷了那么久,现在一挨着师父就着了起来,折腾这一会儿工夫,他又不刻意藏着,很快就让夏诉霜发现翘起的船头。 夏诉霜那夜根本没仔细看过,没反应过来,男子那是什么样的,忽被圆碌碌的玩意儿硌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拨开。 宋观穹低哼了一声,抓住她的手,意味深长地问:“师父在干什么?” 夏诉霜解释:“好像被子不平整,老是被挡到……” “被子……罢了,既然碰了,那就帮帮我。”他把她的手握实。 夏诉霜问:“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 先前两人亲近时,宋观穹不是没反应,只是刻意避开她而已,今天他拘束全无,才任它使坏。 见师父当真不知,宋观穹不吝指教,仔细带她回忆:“那晚徒儿放进去……的玩意儿,师父不是被那模样撞了吗……” 他轻声细语,夏诉霜记忆清晰,原来是这模样的! 夏诉霜手一抖忙要撒开,被他拉住,收紧,宋观穹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也不对了,“师父,帮帮我。” 她推脱道:“你还小……” 宋观穹一怔,气势都变了:“你说什么?” “阿霁,你才十九……我都二十四了。” 原来是会错了意。 宋观穹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的年岁耿耿于怀,“女子大二五岁都是寻常,又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师父羞什么?” 夏诉霜一脸为他好: “年轻人,不可放纵。” 已经要办冠礼了,哪里小,师父是不是忘了什么?徒儿不缺力气,该做的都能做了,寻常人家此时早已通晓人事,徒儿才只有与师父的那一次……?” “师父说慢慢来,咱们先从这个开始吧。” 夏诉霜不明白:“这个……是哪个?” 她方才拒绝,只是以为他又要行夫妻之事,现在听出来不是,才觉得可以商量。 毕竟夏诉霜真的分不清床榻上前前后后那些事的区别。 宋观穹哄她:“碰一下它,今晚就不碰你。” 不碰她?那自然可以,她诚恳道:“我不会,阿霁你教我吧。” “你喊我一声师父,我教你。” “阿霁小师父。”脱口而出的夏诉霜立时闭嘴。 阿霁说得不错,自己好像真的……在享受身份带来荒谬感。 她再也不能以身作则了……夏诉霜无地自容。 可宋观穹却骤然抓住她的手,按在翘头的炙杵上,他带着她的手,肆无忌惮地用。 夏诉霜掌心被一下一下出没,起初还不明白,渐渐回过味儿来,阿霁这是用她的手当成她的…… “抖什么,冷吗?”宋观穹去暖她。 罢了,夏诉霜忍着耻,期期艾艾地问:“就……只是这样?” 好像也不难。 “对,就是这样,好师父,好霜儿,别松手。” 她被一句“好霜儿”喊得又要埋头,但确实没什么难的,跟握剑差不多,但又不一样,毕竟她握定了,就不会对着剑柄上下其手。 习惯了,才重新看他。 但阿霁似乎感觉不错,他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又沉又长,夏诉霜心跳也跟着变快,有点荒唐,又让人蠢蠢欲动。 他缓慢地眨着眼睛,睫毛在颤,喉间是……很沉涩的声音,手下变了手感,润了起来,开始……“咕咕唧唧”地响。 外头忽然下起夜雨,雨打芭蕉,立时就不太听得清了。 夏诉霜观察着他的变化,陡然明白了活色生香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人爱看。 真这么开心? 还真是……让人想再多给他一点快乐。 看他还能到什么地步。 “师父别看我。”宋观穹被她盯得意乱,将她的脸按进怀里。 夏诉霜听出他声音很不对,原本只是动动手,她觉得跟握剑没什么不同,但见只是握握,他整个人变化那么大。 像是虚弱、又很勾人,像化了水,任她摆布一样,真是奇妙。 “真有这么……舒服?”她好奇地问。 “嗯!” 沉而短促的一声,阿霁狠狠抱紧了她,咬了一口。 掌心炙杵往前一突,从指缝之间飞出,渧水挂了满手。 夏诉霜蓦地想到住在城北街时,那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妻子形容丈夫的,小小一摊不往下掉。 她看不到自己手上,但也知道分量不少,一想到手上是阿霁的,耳朵又烧了起来。 夏诉霜只能举着那只手,不知怎么办。 宋观穹低头出气,胸膛起伏,抱着她良久不出声,到处都是他的味道。 夏诉霜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觉得他热乎乎的,跟炉子一样冒着火,“结束了吗?” 是,但他觉得还远远不够,这一点怎么抵得。 但略微解了点馋,宋观穹面容已是潋滟生光,月色无边,“手给我。” 借着一点光,看见她斑斑滴下的,师父的掌心柔韧,却不是磨刀石,被他那样反复试刃,早就红了。 看得宋观穹气息又重。 不行,再弄,就收不了场了。 宋观穹轻咳一声,道貌岸然地说:“床铺也要换了。” 换床铺?夏诉霜睁大眼,现在断断不可让人进来! 她赶紧起身:“我来。” 被他按住,“我来。” 说是换床铺,宋观穹起身点亮了灯,先去打湿了帕子,回来将夏诉霜的手拉过,一点点擦干净。 夏诉霜抱膝坐在床上,穿着雪色的里衣,乌发如瀑,整个人浸在月光里,温婉安然,如同他做过最美好的梦。 两个人视线不时撞在一起,她又恼,不给他擦,反而去蹭他的脸。 宋观穹不嫌弃自己的,咬了她一口。 说不清的情愫在蔓延,夏诉霜想起结心园那日,她说他有一日会后悔和自己的师父搅和在一起。 现在该是印证的时候吗? 或许时日还太短。 但夏诉霜还是忍不住问:“阿霁,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没有。”她又退缩。 宋观穹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猜到了不想答,收了帕子,去抱新的被子。 夏诉霜要帮忙他也不让。 收拾停当,吹灭了烛火,黑暗里,宋观穹张开手臂,夏诉霜心领神会,起身扑进他怀里,跟被大猛兽吃掉一样,被吞没在被子里。 二人又重新睡下。 这次阿霁终于安生了。 “若当真不适应,那等行了冠礼,我们再行夫妻之礼,可好?”宋观穹怎么会全不顾惜她的意愿,也不愿逼她太过。 作甚要正经商量起这种事的时机来…… 夏诉霜把脸埋了半边,声音蚊子一样大:“冠礼是何时?” “一个多月之后。” 夏诉霜自觉怕是待不到那时候了,可她还是点头:“嗯……” “到时我们成亲吧。” “外边……” “别管外边。” “好。” 屋子里静了下来。 在夏诉霜以为阿霁睡着了的时候,雨声里又响起他的说话声,“我只怕你后悔。” “师父,除了利用周凤西的事,我不知如何能把你留下来,徒 儿想过把你关起来、天天派人守着,自己守着,可这行不通,师父想离开,轻轻松松, 或许就算是当初真有了身孕,你若想走,也能一走了之,徒儿从不是能留住你的人。” 夏诉霜默默听着,再把他抱紧。 “阿霁是我永远无法割舍的人。” “你明明知道,你对师父很重要。” — 一夜雨过,空气中都是凉爽的气息。 清晨的阳光刚过窗棂,宁静而美好。 两个人在一个枕头上,对望着眨巴眨巴眼。 宋观穹支起身,在她额头、下巴、左右边脸都亲了一下。 这是他从前就想做的事。 师父鹿眸琥珀一样剔透,被亲了,眸光晃动一下,半张脸沉到被子里。 宋观穹把师父的身子搂住,额头也靠着她,拖拉着不肯起床。 没有了那天的兵荒马乱,夏诉霜心湖漾开微波,晨光分外好,把他的脸映得格外让人心动。 两个人在被窝里,彼此衣料柔软,她喜欢阿霁的怀抱。 原来刚成亲的夫妻,清早起来是这样的心情吗? 夏诉霜突然为这点美好而遗憾,他们终究不会成亲,到此刻是开心的就足够了。 “起来了。”她推推他。 “唔——” “你打算天天都这样赖床呀?” 他拉长了声音:“师父——” 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声线,清冷又多情。 夏诉霜怀疑这么多年从没真的了解过他,一会儿满腹心机,一会儿又变成个爱赖床的世家郎君,总之不复从前的温和稳重。 她不肯陪他赖床,先起来了。 师父不陪,宋观穹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手支着脑袋追着她打转,被师父越过屏风扔一件衣裳盖住了脸。 他只能起身去盥洗。 水盆的声音越过屏风,夏诉霜从镜子里可以看到他拧帕子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只要她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望着阿霁,她是情愿的。 可惜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阿霁有官职,有国公府,不能陪她一辈子躲在壳子里。 “怎么了?” 宋观穹绕进来就见她在发呆,接过了她手中的梳子,替她梳头。 “没什么。” 每次夏诉霜一回避,宋观穹总不可避免地想起周凤西。 她到底能忍耐多久,才跟自己提呢。 今日的国公府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登了门。 宋观穹的私塾老师董拙典,夏诉霜曾在青舍见过与这位大儒有过一面之缘。 他登门是因刚听闻宋观穹升任寒鸦司大阁领之事。 自己看重的学生背离仁德之教化,成了阴司头子,传出去岂不是他的失职?董拙典等不及宋观穹查完案子,就要过来给他上一课。 宋观穹的腿好了许多,已经不需 要轮椅,他拉着夏诉霜的手往书斋走。 夏诉霜视线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袖袍相扫,蝴蝶以为衣裳上的花儿是真的,翩翩从旁飞过,又飞入满庭春芳之中。 她莫名红了脸,囔着声音问:“老先生是不是要责备你?” “看起来是。” “那我去做什么?我可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玩意儿,跟他也没话说。” 现在的夏诉霜觉得自己举止不端,能不见人就不见人。 “你陪着我,董老先生忌惮,一定会训斥得轻些,而且要说训斥弟子,师父没准比他更有心得。” 一听就是还对她在结心园那日的话耿耿于怀呢。 “做你师父还真难,教训几句能记一辈子,索性我现在也不是了。” “那……霜儿?” “不许喊这个。”她不满地晃着两个人相牵的手。 话是这么说,宋观穹牵着,她就跟他走了。 书斋不大,除了老师坐着的一面,二面都堆满了书册,中间摆着一张书案,是宋观穹平日上课坐的。 书案后是一间小小的耳房,供日常午憩,被一扇屏风分隔开内外。 在进屋之前夏诉霜撒开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看见进来的夏诉霜,董拙典一愣。 宋观穹道:“师父担心老师训斥太过,放心不下过来听听。” 夏诉霜斜睨了他一眼,这种找靠山来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她上前行了个礼,道:“打扰老先生了,世子年轻,行事莽撞,董老先生有看不过去的,尽可教训,万万不要留一点情面。” 宋观穹被师父拆了台也不生气,含笑等他们寒暄完。! 第 49 章 亲密 董拙典是不大满意自己的学生有一个女师父的。 当初国公府请他做西席,董拙典听闻世子拜了一个山野隐逸之人为师,叫白祈山人,原是不屑教他的。 他是当世大儒,自有傲骨,他的学生只能有自己一位老师,就是文武兼修,也得以他为重。 宋观穹听闻被拒,送来一篇文章。 孔夫子尚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幼时父母教导吃饭说话,及长被授诗书,便是老了,亦该知学海无涯,日日受教纸上先贤,人人有其所长,一人成材,立于世间,非一日一人之灌溉所得。 为何董拙典如此狭隘,认定此生一人只该有一个老师,人只该学四书五经,那从前万世,无四书五经之时,就没有老师、人就无可学了吗…… 总之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董拙典被驳得面红耳赤,也看出了此子是可造之才,他来国公府见过一面后,当即决定收下他这个学生。 后来才知道宋观穹的另一位师父,是位女子。 他大感上当。 山野师父就罢了,还是一位年轻女子,与这样的师父并列,董拙典面上不显,心里藏着气。 然而无为寺一役时,他的老妻也在殿中,得夏诉霜相救才幸免于难,董拙典庆幸自己没有流于浅薄,对夏诉霜显出不屑,眼前更不好对夏诉霜摆出清高的姿态。 他拱手道:“夏师父客气了,无为寺之事,老夫还得多谢你的义举。” 夏诉霜摆手,“我也不懂朝堂之事,不好太过打扰你们,就到一边等着就是。” 闲聊罢,她退到了耳房去。 夏诉霜一走,董拙典独对着宋观穹,立刻板起了面孔。 当初做他老师,是盼着他凭状元之才,能承继衣钵,以科举入仕,做一个为百姓安身立命的好官,如今倒好,上赶着去当臭名昭著的阴司头子,辜负了一身学识。 “你可知错?”他声音宛如惊堂木拍下。 夏诉霜在屏风之后,听不懂那些什么“凡斗者必自以为是”“仁政将远”之类的话,只知两个人满嘴之乎者也,吵得有来有回。 她偶尔从折屏的缝隙看出去,那位须发皆白的大儒不时拍着桌案,还有阿霁沉静端坐的背影,他答话不紧不慢。 她撑着脸面无表情地想:正经的师徒应该像他们一样,传道授业解惑,而不是颠倒伦常,玷污了师徒之名。 自己果然不配做一个师父。 “你为寒鸦司司主,故起争斗,可知这是小人行径!”老人将书案拍得砰砰响。 “世无常势,陛下的想法已经变了,寒鸦司不会撤,不是学生就是别人,学生在寒鸦司内,至少能保此刃不伤无辜之人,老师若对学生信任,这小人由弟子来做。”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你路行错了,又怎会有好结果!” “上承帝命,下卫苍生,学生本心不改,比任何人都适合寒鸦司大阁领之职。” 两个 人你来我往说了半个时辰,董拙典说得口都干了,夏诉霜在里间昏昏欲睡,宋观穹仍旧神闲气静,稳坐钓鱼台。 “罢了,你非仁德之士,不做士大夫也好。” “学生愧对老师教诲。” 董拙典摇摇头,合上书卷,“今日就到这儿。” “老师慢走。” 夏诉霜听到砰砰的走路声,探出头来:“课上完了?” “上完了。” 宋观穹收回视线,起身来到屏风后。 “!——” 突然被他按倒,夏诉霜尚不知因何,就被大徒弟来得又急又狠的吻所淹没,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宋观穹的脸悬在她上方,语调如拨弦般清雅:“师父是不是在想,这才是正经师徒该有的样子,阿霁见此,该好好反省,收敛一些?” 夏诉霜被他言中,鹿眸躲向一边,“我只是随便想一想。” “那就不想了。”他又低下身。 “书斋是读书的地方,不得……” 宋观穹哪里会管,甚至问:“那师父想让徒儿在什么地方亲你?” 这让她怎么能答?夏诉霜脸都红透了。 “不敢说就别管这些,嗯……啧……” 仍旧是招架不住的吻,手腕被他攥住,宋观穹肆意变换着角度亲她,沉湎在催发妄念的游戏里。 夏诉霜也无暇顾及其他,阿霁很能提要求,一下要她睁开眼看他,一下要她忍一忍,别动…… 她被亲得一下模糊一下清醒,不知该应他哪个要求,最后连肩头也遭了几口,真像遭遇了多难山上春来时,情盛喊春的兽类。 肩膀渐凉,才看清他亲到哪儿了,夏诉霜心头一惊。 不行—— 她翻身捂住已有齿印的雪丘,丘尖儿蔻色“嗞——”声自他口中脱出,漉漉已艳。 太过分了! 比昨夜还过分!现在还是白天! 夏诉霜腿肚子还软着,膝盖在往前蹭。 “跑哪儿去?” 宋观穹追了上来,衣裙相覆,手掐上她的下巴迫她回头,将师父已经被吻得软腻的唇又亲上。 两颗心重新贴在一起跳动,二人衣裳绽散如花。 夏诉霜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爬,她堂堂一个剑客,为什么要爬?只是脑子迷糊了,支着手肘往前挪了一点而已,绝不是爬。 “嗯……啧……”声音在回响。 夏诉霜眯着眼,微张着唇出气,徒弟的唇并未离开,还在周遭一会儿亲,一会儿吮。 等她实在受不住,推开他,侧着身子喘气。 宋观穹无声地笑,笑意通过震动的胸膛传递给她。 夏诉霜都能看到衣领掉到肩膀下边去了,恼得不想理他,提了衣领就要起身离开。 他不舍得:“偷得浮生,再躺一会儿。” 夏诉霜就将背对着他。 宋观穹将下巴搁师父 肩头,高大的身躯将她完满嵌在怀里,眉眼何处不潋滟。 他还觉不够,呵着气勾诱她,师父,徒儿想……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不是你说的,冠礼之后?”她还没平静下来。 宋观穹当然记得,说这话时,他眼底既沉沦又幽冷,他就是想看看师父为周凤西,能牺牲到哪一步。 若是她乐意……自己该开心还是伤心呢? 怕是得气个半死,又忍不住真的做点什么,失去分寸。 亲近到了这一步,宋观穹仍旧无法感受到快乐,心里如同竖了一杆秤,师父越是亲近他,越证明她极为在意别的男人罢了。 她该何时跟阿霁提起凤西哥哥的事呢?这件事一直悬在心里,夏诉霜很着急,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低头,能看到阿霁搂在她腰上的手,在绕着她的衣带。 阿霁的手很大,手掌连着修长的手指,整只手几乎有她腰那么宽,玉白匀称,屈张间浮现浅浅的筋骨感。 宋观穹到底没有扯开,只是把玩。 夏诉霜把自己的手贴上去,那只勾她衣带的手一顿,和她十指紧扣,安然贴在她腰上。 外边的风吹进来,哗啦啦翻开书页。 “董老先生为什么不想让你当寒鸦司司主?” “我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寒鸦司听起来不像个正经衙门,朝堂上的士大夫似乎深以为耻,你分明为皇帝立功了,他为何将你放在这个位置。”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立功没有任何意义,朝局千变万化,永远没有安生的时候。” “不管万事,我都想你平安。” “放心吧,那日真落了罪,师父带着我跑就是。” 她笑起来:“说得很是。” 夏诉霜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额头落下一点细微的暖,夏诉霜轻牵了一下唇角,在他肩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过去。 “师父这算是在以身饲虎吗?” 她隐隐约约听见,却不答,然后被更深地带入他怀抱中。 入了夜,饭后两个人牵手把青舍上下都漫步走过,夏诉霜愈发习惯和他牵手。 阿霁正经起来不跟她斗嘴时,就像又回到了从前,只不过更亲近了一点。 见他似乎一点都不急案子的事,夏诉霜问道:“你闲了一日,真的不碍事吗?” “倒也不是没事。”他这一句有点意味深长,“既然想聊,那就说说,周凤西为何要杀老晋王?” “如今我已知道谁是真凶,你还不打算将真相相告?” “你在御前做事,告诉你,只会平添你的为难。” “看来真和皇帝有关,师父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如何能帮周凤西圆过去呢。” 夏诉霜沉默了一会儿,知道已没有瞒下去的必要,将一切对他和盘托出, “……我杀徐玟之前,他说虞家灭门他只是马前卒,晋王才是引第 戎入关者,他是徐玟嫁祸虞家⒃_[(,再节节高升的底气,皇帝知道后,为他们掩盖了罪过,所以虞家永远不能得到真正的清白。” “你说,徐玟说得是真是假?” 想到皇帝的态度,宋观穹道:“大概是真的。” 他能猜到当时师父有多绝望。 本以为报仇之后云开月明,谁知一座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好像她一辈子都越不过去。 但他还是不赞成周凤西的所作所为, “要老晋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太容易了,此事本该徐徐图之,你若早告诉我,不会走到今日进退两难的地步。” “我凤西哥哥是一样的打算,他怕我背罪太多,才会先我一步做了凶手,罢了,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夏诉霜陷在自己的情绪了,不知道宋观穹的脉脉温情已经散去,眼里是漫长无垠的夜。 说话间,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水榭之中, 他突然问:“你可想杀了皇帝?” 夏诉霜细想了一会儿,摇头:“此事他有遮掩之过,但要说杀他,就太轻率了。” 一个太师,一个老晋王,尚能刺杀了之,去杀一个皇帝,付出的心力太大,而且皇帝横死,会引起国朝大乱,到时争斗四起,生灵涂炭,绝非她父兄乐见。 宋观穹把这笔账记在了心里。 “虞家的案子已经在查了,徐家没有了徐玟,皇帝弃之如敝屣,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嗯。” “到时我陪你回抚州,给虞家起坟,重建祠堂,好不好?” 她没有迟疑,柔声道:“当然好……我们怎么来这儿了?” 二人已经走出了青舍,踏上九曲游廊,在水榭外绕了几圈。 这儿景致倒美,幽静宜人,檐下青纱灯,和天上一轮皓月,交相倒映在水里,宛如惺惺相惜,微风一过,吹皱碧玉似的湖水。 宋观穹将水榭三面的门窗全都打开,变得跟亭子差不多,不过两侧薄幔垂地,风来轻动,真似神仙妃子的居所。 中间还摆了桌椅卧榻,炭炉,还有……钓竿? 走进去看才发现,中间的一块地竟是挖空的,能看到青碧的湖水,不时有鱼影一晃而过。 “这是……在屋子里就能钓鱼!”夏诉霜看得新奇。 “师父可记得和师妹来青舍,说等春日夜里要一起夜钓吗?” 夏诉霜记得,“冬末时是说过这样的话,钓了鱼,我亲手做烤鱼。” 宋观穹万事都记在心上,“如今湖中放的不是锦鲤,而是青鱼,炭炉也备下了,师父和我一道打发时间?” 夏诉霜正好不想太早回去安寝,欣然同意。 垂钓之事她在山中就不少做,夏诉霜屏息静气,不多时,几尾鱼儿渐次上钩,宋观穹说够了,再多了要吃不完。 本以为他要将鱼收拾了,宋观穹却忽然拍了拍膝头,“过来。” 夏诉霜脸一红,不肯挪动, “不是要吃鱼吗?” “师父先过来?” “现在还在外边儿呢。”虽然白日陪他胡闹,但要夏诉霜在外边主动这样,她还是为难。 谁知道有没有人在黑暗里看到他们。 “不是想救周凤西吗,他有罪无罪,就看师父的了。”宋观穹似玩笑般说出这句。 可又想听她否认一下。 夏诉霜并没有,她自认已经将心意剖白,阿霁该安心了才是。 她挂心了一整日这件事,没听出他话里暗藏的锋芒,以为他只是终于想起,要解决这件事了。 “你是想到法子了?”她急问。 宋观穹那一刻的失望,排山倒海。 他不高兴,就要别人也不高兴,“有,但得等你坐过来再说。” 夏诉霜终于站了起来,坐到了他的腿上,只是整个人都板板正正的,双手平放在膝上,规矩得很。 宋观穹又点了点自己的唇。 夏诉霜的脸更红了一分,抿着唇假装不懂。 他直白道:“要师父亲。” “不是要说正事嘛。” 宋观穹将腿踏高,夏诉霜就滑撞到他身上。 他又点点自己的嘴,“这儿的,才是正事。” 夏诉霜压低声音:“你不是刚亲过,就算好玩,也不能一整天都这样……不务正业。” “徒儿一整天想的可不止这事,徒儿还想和师父成亲,把师父拉到床上去……”宋观穹故意要她羞,一点不害臊地跟她细细描述。 直到夏诉霜面飞红霞,捂住了他的嘴。 周凤西正在近水的引路之下往这边来,“劳烦周将军这么晚过来,世子还有些话没问清楚。” 周凤西一言不发,在猜测着宋观穹半夜找他的目的。 水榭中,宋观穹被师父捂住了嘴,手掌在她纤腰上打圈儿。 “别说那些不知羞的话了,亲你一下,就该说正事了。”她忍着心慌和他打商量,腰被骤然握紧。 被捂嘴的人缓缓点头,目光灼灼。 夏诉霜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搂上他的脖子,凑上了自己的唇。 她不如宋观穹放得开,像尝试一块糕点,先含一小口,软软的,又换一处,慢慢濡湿彼此的唇。 宋观穹任由她一小下一小下地亲,亲得他呼吸深沉。 直到远处人影晃动,他的眼睛重新汇聚焦点,幽暗地看向她背后,那九曲游廊之外站着的人。 只一眼他就不再看,手掌在她后脑,加深这个吻,夏诉霜一下被夺了主动, “嗯哼——” 亲吻发出的鼻音惑人。 “你笑什么?”夏诉霜轻出着气,亲不下去了。 她感觉到徒弟的目光似乎看向她身后,难道后边有人? 宋观穹揽住她往榻上倒,不让她往后看:“徒儿错了,不该笑,亲得很好,怎么能这么好呢。” 夏诉霜仰躺 在铺着棠梨色靠垫的美人榻上,溺于他含情的眼、痴缠的吻中,无暇顾及刚刚的事。 落在榻下的手被牵回,按在他心口。 春夜的微风带来淡淡的花香和水汽,夏诉霜柔颈婉伸在情郎肩头,面容似桃枝初绽,已忘了在意他是自己的徒弟。 周凤西隐在夜幕中,看那相拥亲吻的二人,说着和徒弟断绝的关系的人,此际坐在她徒弟腿上,主动搂抱、亲吻。 再然后,宋观穹压着她倒了下去。 隔岸水榭中已看不见缠绵两人,周凤西仍旧一动未动,不愿去细思他们在做什么。 近水说道:“看来主子现在不宜见客,劳烦周将军稍候。” 周凤西语调森寒,直要将人剥皮拆骨不可,“这就是宋观穹想让我看见的?” “还望周将军不要辜负了女师父一番苦心,待这案子了结,承皇命去娶那娇妻美妾,好好做你的大将军吧。” 周凤西立刻就想走过去把宋观穹杀了,可简遥还在那儿……他闭眼止住晕眩,迟迟没有抬脚。 罢了,出现在那里能做什么,平白让简遥难堪吗? 如今看来,她是不能赴自己的约了。 他,也要辜负她的交代。 周凤西转身离开,近水望着水榭那边,识趣地明日再到主子跟前回报。 水榭中,宋观穹早不管水榭外的人了。 他一寸寸抚过自己的师父,看她情动,呵气若兰,眼里映着自己的模样,心神如醉。 八年了,他真是把这人爱到了骨子里。 可这人的心仍旧不在他这儿。 一举一动都是别有目的。 夏诉霜半点不知他暗地里早嫉妒成狂,她被亲得神思尚未清明,嗅着阿霁身上清洌的气息,捧着他的脸细看。 阿霁有一双无比吸引人的眼睛,睫毛蒲扇一样,每一根都似墨色中纤细的一笔,底下的眸子看她时,会点亮所有温柔,天上星河也不及。 可现在这双眼睛一点温柔都没有,他背着光,剑客的警觉让夏诉霜感觉到危险,生出一种要被吞噬引起的微微战栗。 宋观穹再次用痴缠的吻迷惑她,双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放肆随心,甚至寻圆丘的夹隙而下,到了那嫩生处。 “阿霁……” 喊的每一声,都不得他应,阿霁好像忙得很,真的要把人拆吃入腹。 眼看事态往不可收拾的地方发展,夏诉霜不得不提醒他,“你真想到处置这桩案子的方法了?” 这可是他一开始说的,亲他一下,就把凤西哥哥的事解决了,现在也该谈了吧。 亲吻她的人动作一顿,泛红的眼睛既脆弱又疯狂,宋观穹整个胸膛都在灼烧,不可抑制地杀心张扬到最高。 今夜他本该是胜者,为何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呢。 察觉到他的异样,夏诉霜问:“怎么了,阿霁?” 宋观穹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 后知后觉:“你不想让我提周凤西吗?阿霁,我说过了……” 正说话,忽地被他抱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夏诉霜跪坐着,不明所以。 “可这件事总要解决,时间……嗯,时间已经不多了,阿霁……” 夏诉霜偏过头,不让他在自己颈侧埋着脸,“‘说话算话’几个字,你不知道怎么写吗?” 宋观穹一顿,喉结滚动,“师父交代的,徒儿怎会不放在心……” 他抬起脸,牵起夏诉霜的手去握衣袂之下,翘首的炙杵,声音轻渺:“来,师父一边弄,徒儿一边告诉你。” 还在外面,怎可做这种事! 夏诉霜不愿意,“我们说好的,我亲一下你就……” “没有什么说不说好,这件事我说了算,师父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了周凤西,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果然她就不能提这件事! 不是没解释过,他不肯信,夏诉霜也恼了。 两个人面对面,宋观穹无声地催促她。 夏诉霜慢慢地,如昨夜一般动起了手,宋观穹睇着那只明净无垢的手,和自己莽拙之物相贴,深沉了呼吸。 宋观穹意动又生气。 她为了周凤西,连这种事也肯做!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周凤西想安然无恙……呼,师父可别太使劲儿,往后还要不要用了。” “废话!” “这可不是废话,”盘桓在她腰上的手让两人更近,“你要救周凤西,我只能让那几个真正到过卧房的门客担事,师父觉得如何?” 夏诉霜不是良善之人,但要诬陷别人,不就落得和徐玟一样了吗? 她最恨诬陷。 “嗯哼……”宋观穹抱她卧下,抚开夏诉霜皱在一起的眉,又去带她的手, “谁让周凤西这么没脑子呢,师父……手,莫停呀,徒儿哪处都在等着师父给交代呢。” 这一次阿霁许久才出就,这一处算草草交代过了。 气味散在的空中,夏诉霜默默擦手,生闷气。 他勾她下巴,“不吃鱼了?” “不吃了!我要回去!”她有点不高兴,不想再面对宋观穹。 他从善如流,抱起她往回走。 “放我下来。”这样一路回去,得有多少人看到啊! “师父生气了,待会儿得给师父好好赔礼。”! 第 50 章 决绝 进了屋子,宋观穹没有点灯,带着夏诉霜一路走进内室。 被放在床榻上,夏诉霜半撑起身,他的吻就到了,她不高兴这样,推开她。 宋观穹道:“不能让徒儿一个人占尽便宜,师父也该纾解纾解。” 尚不知他要做什么,夏诉霜就被掀翻了,阿霁消失在了眼前,然后是布帛裂断的声音,夏诉霜一惊,躬身躲起,又去寻他的手。 黑暗中的人按住她,很快温热的气息就靠近。 “阿霁——”她尖声,踩住他的肩背。 这是什么感觉,蹆要并,并不上,阿霁的吻落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夏诉霜要疯了,一时怕得要命。 脑中闪过在晋王府时,阿霁的唇,那卷着饴糖的舌,在她的软隙上……相贴、相卷、蜿蜒来回,钻研入道…… 被子被揪起,又被眼泪洇湿。 夏诉霜张着嘴,脑子里都水陆法事、鼓瑟笙箫都响过一遍,汗浸罗衣。 到最后,她几近被摧毁了神智,怔怔地,不知如何应对那纤毫毕现、又起落如山海万丈的知觉。 即使看不见,也感知得到他唇下的每一步。 垂眸,是他乌黑的发顶。 阿霁疯了吗? 夏诉霜流着眼泪,哆哆嗦嗦:“我恨你!” 宋观穹忙着,无暇理会她的话,直到看忽地她如张满的弓,手掐住他肩膀,又松了弦,整个人收拢不住了,余韵悠长。 他才起身,安抚地亲了亲她。 “松爽了不曾?” “啪——” 这一巴掌打得无力,宋观穹扫过唇角的余迹,双眼在黑暗中如幽幽鬼火,他甩开衣摆,轻轻说道:“师父觉得徒儿救周凤西的法子怎么样?” 夏诉霜面色一僵,咬牙道:“很好。” “那徒儿该得些赏赐,才能帮他,好好地去欺君了。” “你要如何?”夏诉霜知他又在威胁,彻底冷下心思。 “师父不是赔给我了,徒儿要什么,自取就是。” 刚并不上的蹆,又被他合抱起。 宋观穹没有违诺,说是冠礼行房便不会改,只是借那并起的一线抟了进去,几似记忆重现,夏诉霜又要抗拒,再次被他威胁。 她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宋观穹心疼了一下,他该停下,可师父越不乐意,怀疑就越发腐蚀他的心脏,蛀空他的理智。 “很快就好。” 夏诉霜听到这句,不再看他。 做着这样的事,两人间却充斥着冷淡。 不是察觉不到她态度变化,可宋观穹这两日被猜疑填满,比她更不快乐。 不折磨她,看她狼狈哭泣,宋观穹总觉不痛快。 月满西楼,屋内云霞帐幔晃悠不止,枯燥的动静往复回响。 宋观穹半起身躯,比山巅刮过风还急切,比炼铁的炉 子还要热烈,他已不知出就几回,软隙周遭尽是挂露,不忍直视。 可手臂仍困住不得片缕的师父,不愿结束。 夏诉霜脊背雪腻,尽被孽徒种了红梅。 她不再去在意身后的混账,只是懵然看着窗外的月亮。 曾经师徒谈笑,温馨平淡的画面又浮现,可好像离她很远很远了。 这片泥淖,将她越困越死。 分明已经在陪着他了,怎么阿霁还是不高兴呢? “师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周凤西,是不是?”见她沉默,宋观穹又拿那人来扎彼此的心。 夏诉霜知道怎么回答让他难受,于是她轻轻点头:“是啊。” 换来的,是更疾风骤雨的对待。 她不肯再出声,将脸埋在枕中。 — 翌日二人起身,夏诉霜想起昨夜的事,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她很生气,一点也不想理宋观穹,将地踩得“蹬蹬”响,走路又擦得疼,更加生气。 宋观穹一睁眼脸上全是枕头,怀疑师父要把自己捂死。 只夏诉霜相反,他昨夜不高兴,早起反而愉快不少。 前夜浅尝辄止,昨夜倒是尽兴,此刻一派神清气爽,那张的祸害人的脸更见俊美无铸。 越高贵的越下贱! 恨得夏诉霜把他往外边赶。 近水在外头敲门,“主子,陛下召见。” 这时来敲门,该是很急的事。 二人对视一眼,宋观穹穿好衣裳,夏诉霜绕进了屏风后,不想见人。 “进来。” 近水推门进来,知道夏诉霜在屋子里,明显迟疑了一下。 宋观穹会意过来,走出了门外,近水才说道:“主子,周凤西自己去认罪了。” 他神色立时微妙了起来。 宋观穹确实没想过真的帮周凤西逃脱,但师父都为他付出了自己,宋观穹说什么还是得办的。 不过救周凤西是一回事,周凤西自甘堕落又是另一回事了。 昨日让周凤西来府,也是计划的一环。 以周凤西心高气傲又莽撞的性子,见到师父为他付出至此,自己就会忍不住,先去把罪认了。 到时也怪不得他,不算宋观穹辜负了师父的请求。 可事过,宋观穹发觉有些欠考虑了。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稳住师父这边,让她不要在此刻冲动露面。 进宫来回一趟,大概够他找个借口了。 门突然被打开。 “你们在说什么?” 宋观穹罕见地,有点不想面对身后的师父。 他慢慢转过身来:“一些寒鸦司里的事。” 夏诉霜在他刻意避开她时就起疑了。 他会避开的事,一定与自己有关。 夏诉霜存心偷听,没人能发现,可她只隐约听到了半句。 可这半句,也够她失去冷静,开门打断二人。 近水机警,先退下了,却被夏诉霜一把抓住。 她质问:“谁认罪了?” 宋观穹闭了闭眼,说道:把近水放了吧。▍[(” “周凤西已自行到陛下面前认罪伏法,看来师父拜托的事,已经不必我费神了。” 夏诉霜松手,近水得了自由,一句话不说,利落地消失。 她脸上表情慢慢消失,看向宋观穹,带着点疑惑,“你说什么?” 凤西哥哥认罪了? 他为什么要认罪? 不是!他不是说三日之后在破庙等她吗!怎么能先失约。 夏诉霜想不通,她很快就要帮他脱罪了,还不到三天,为什么他不能再等等? 宋观穹几乎是立刻就见她的脸色煞白下来。 那恨意又涌了上来,周凤西对她就这么重要? 夏诉霜根本不管他,转身要跑出去,手却被攥住,她回头。 “师父……”宋观穹还没来得及说下去, “啪——!” 他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掌印鲜红。 夏诉霜掌心发麻,看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厌恶。 “别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没有人从中作梗,凤西哥哥怎么会突然认罪。 说完这句,她进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快步离去。 宋观穹仍旧站在那,他半边脸火辣辣的,僵立在原地,久久没能扭回脸。 见师父离开,瞳仁中罕见有一丝慌乱闪过。 他是不是做错了? — 夏诉霜跑出国公府,才发现自己连去哪里找周凤西都不知道。 他现在会被关在哪儿了。 夏诉霜在凌乱的思绪里试图找出一点线索,这时,宋观穹骑马从身边飞驰而过。 经过时,他看了她一眼,两人终究无言。 夏诉霜突然猜到,阿霁被宣进宫,大抵这时候凤西哥哥刚认罪,只怕也在宫里,等着和他对峙。 可她进不了宫! 让他阿霁带她进宫? 更不可能! 怎么办!怎么办!凤西哥哥要是出了事,她怎么对得起他! 夏诉霜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六神无主,索性先到宫门外,看有没有可能潜入皇宫。 走到半道,她回想和周凤西重逢的点滴,忽然想起那间破庙。 凤西哥哥不可能一点交代都不留给她,认罪之前,他一定会给自己留话的! 她得先去破庙! 夏诉霜转了道,往旧宫山下的破庙跑去。 一路马不停蹄闯进破庙,夏诉霜急切地里外找了一遍,然而什么也没有,破庙里空空荡荡,屋顶日光落在破败的观音像上,莫说周凤西,连一个传话的人也没有。 夏诉霜气喘吁吁,又看向莲花座上。 她慢 慢走近,一瓣莲花挪动的位置,颜色细看和周遭有所不同。 “以后你有事,可以来这里寻我,只要将观音像莲花上这枚花瓣移下,我就能知道。” 夏诉霜记得这句话,她走过去摸了摸,果然在石瓣下找到一封信。 凤西哥哥给她留的信! 夏诉霜胡乱撕开信封,一口气将信看完,踉跄退后了两步,泪先落下。 这信将她推进更深的深渊。 凤西哥哥都知道了。 知道她这两日为了换他安然无恙,委身给阿霁,甚至昨日水榭之外,他就在那里,看到她坐在阿霁腿上了…… 那些事,全被他看到了。 他说都是阿霁故意让他看到的。 可凤西哥哥信中无一字对她的责怪,更让她不要责怪自己。 丑事被刻意隐瞒的人撞见,夏诉霜脑子嗡嗡地响,强烈的屈辱淹没了她,连同她的心一并撕裂。 阿霁怎会是如此卑劣!心机深沉的人!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夏诉霜缓缓滑落在地上,双眼的空洞无光。 她也立刻就明白凤西哥哥为何会去认罪了。 他知道自己会失约,更不想自己为他做那些事。 此刻,对大徒弟的恨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凤西哥哥还在信中怀疑,她和阿霁在国公府时同时中药根本不是巧合,很大可能是阿霁故意所为。 这阵子宋观穹从没有漏算过一步,他比所有人都聪明,又怎么会中晋国公主的诡计。 怎么夏诉霜就从没怀疑过有这个可能。 怎么会这样…… 又冷又硬的痛感滚过她心头,剧痛蔓延至指尖,夏诉霜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中。 她不敢相信,阿霁真的会如此算计她,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如斑驳的画,一块纸皮脱落,其他就纷纷扬扬全落了下来,一切就这么丑陋不堪起来。 信任崩塌之后,一切都变得可疑。 她再也无法相信他了。 “嗯——” 夏诉霜骤然躬身,气急攻心之下,呕出了一摊血来。 - 宋观穹刚从宫里出来,骑马在外皇城甬道上缓缓前行。 周凤西想过要攀咬他,可宋观穹没有给他机会,况且拉扯太过,周凤西自己也怕泄露了师父的存在。 他越想拉他下水,越证明二人关系交恶,不足以取信于皇帝。 宋观穹也不担心师父会彻底消失,只要周凤西在,她早晚会出现。 只是这种难以掌控的感觉,让宋观穹开始心神不宁。 到走出安福门外,一处无人之地,他拉住了缰绳。 夏诉霜就站在那,眼神寂寂。 宋观穹天生敏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消解不去,好像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见宋观穹出现,夏诉霜问: “他怎么样了?” 很疲惫的声音,好像一句也不想多说。 宋观穹下了马,走到她面前,看清了她的眼睛通红,眼里都是对他的敌视、厌恶、避之如蛇蝎…… 明明昨天他们那般情好,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在发生。 怎么就搞砸了呢? 要是能回到昨日,宋观穹绝不会因为嫉妒,做下那样的蠢事。 “师父。”他可怜地喊了她一声。 夏诉霜身躯颤了一下,剑鞘凶狠敲下,半点不留情面,宋观穹被打得跪下,近山冲动要上前,被近水拦住。 他跪在地上,被师父踩住。 她没有一丝心软,“我问你,他怎么了?” 宋观穹任她踩着,不见半分屈辱,只是不见了从容。 他一字一句道:“周凤西冲撞圣上,撤职,没为军奴,流放三千里。” 皇帝想杀了周凤西,但晋王遇刺的真相又想隐下,且周凤西刚立了功,不好找罪判斩立决,最终,周凤西被填了别的罪过,流放西北。 说是流放,半路就要死。 此事由寒鸦司暗中执行。 凤西哥哥没死…… 夏诉霜如释重负,心神一松懈,晕眩就让她后退了两步,眼泪也落了下来。 宋观穹见不得她的眼泪,“周凤西还没有死,你急着为谁哭丧?” 夏诉霜当没有他这个人,转身离开。 宋观穹怎么会让她走,甚至有点执迷不悟,他在赌一丝可能,“周凤西是自己去认罪的,师父为何迁怒于我?” 夏诉霜猛然回头,变得咄咄逼人:“你不知道?好!那我们就说清楚!” 她接下来说的话却在宋观穹心底落下惊雷。 “国公府客院那夜,杨少连到底有没有给我下药?” 宋观穹仰视着她,尚能镇定吐出一句:“不是,下药的人就是他。” 她睁着通红的眼睛,又质问他:“那你呢?” “你真的中了晋国公主下的药?你诡计多端,她怎么可能下药给你?” 宋观穹可以说“是”,是自己的一时,撒个谎让天下太平。 但她信吗? 她才是骗子!一切都为了周凤西,一点猜疑就能打他,还说他在她心里一样重要。 全是假的,没有周凤西杀人,她根本不会回头看自己一眼。 现在,宋观穹只想让她和自己一样痛。 “我只是给了师父一个借口,你的药只能找个男人,徒儿演一场戏让你安心消受,不好吗?” 那说话声分明平缓温柔,夏诉霜眼泪却滑落下来。 他是故意的。 故意和她做下丑事。 枉她因那“意外”,辗转难眠,心乱如麻,而至对他动心。 原来一切都是他卑劣的诡计。 这个骗子! 夏诉霜泪流不止,眼前被真相冲击得一阵阵 发晕。 一切的错都是从那天晚上所赐。 ?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若没有那事发生,她一辈子都只当宋观穹是普通的徒弟,更会在报仇之后,毫不犹豫地跟周凤西走,不至今日满地狼藉。 周凤西遭遇的一切,全都拜她所赐! 夏诉霜没脸见他,更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他。 她走得决绝,宋观穹不肯,钳住她的手臂,反问:“那你呢,你分明要跟我断绝关系,又突然回头,口口声声是为了我,要不是周凤西杀了人,你会回头吗? 连身体都可以出卖给徒儿,我装傻配合你不好吗? 为了周凤西,屈就到我身下,滋味不好受吧? 现在一切都落空了,师父才恼羞成怒了是吗?” 宋观穹将隐忍多时的嫉妒、怨恨、不安宣之于口。 周凤西怎配她如此付出,他合该去死! 夏诉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疯子。 这阵子他都是这么想的? 强烈的失望蔓延在胸口,夏诉霜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更没了解过他。 她点点头:“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凤西哥哥,为了他才不择手段接近你,不然呢?” 她竭力要将每一句话扎进宋观穹心里, “你当我真会对你这个满口谎言,不择手段的人动心?宋观穹,你这辈子都比不过周凤西一分一毫。” 他痛得不能呼吸,收紧的手几乎要掐断她的手臂,只为了不让那锥心刺骨的痛涌现到脸上,除却眼底猩红。 夏诉霜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慢慢说道:“宋观穹,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绝无转圜。” 夏诉霜推开他,撑起了身体,转身慢慢离开。 宋观穹怎么能容许她就这么离开,他死也不肯放手。 “你要走就先杀了我。” 她转身,一剑刺入宋观穹的肩膀,眼神决绝,“这一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宋观穹不闪不避,他握住隙光剑,刺得更深,鲜血涌出,湿透了袖子,他血色褪去,反而笑了起来,“我这儿只有死,没有与你一刀两断的说法,师父动手吧。” 说着,宋观穹将剑拔了出来,挪到心脏的位置, “师父要摆脱我,就往这儿刺吧,不然,你带着周凤西躲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出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凿在夏诉霜心上:“徒儿势必和师父,纠缠到死。” 夏诉霜握着剑的手指骨泛白,她此刻一点也不冷静,恨极了他,真想就这么一剑下去,了结掉宋观穹的性命。 那剑悬在皮肉上,只要刺进去,就能搅碎他的心脏。 可想,和做得到,是两回事。 见师父下不去手,宋观穹以为窥见了转机。 这件事未必不能补救,他可以不杀周凤西,甚至可以救他,只要师父再给他一次机会。 宋观穹膝行向前,想靠近她,“师父……” 后颈突然被重击了一下,他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最后模糊的视野里,是师父俯身靠近了他。 夏诉霜打晕了宋观穹,脱力一般拖着剑,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解去了他身上挂着的沧溟剑。 “多难山与你再无干系,这剑我收回了。” 她对他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 那一夜的建京城,除了周将军突然获罪被贬,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天未亮时,徐府门房打着哈欠换班。 “啊——” 女使的尖叫声打破黎明的清静,不多时,内院和外院一齐乱作一团,主子们的房里无一不染着血腥,徐玟子系,无一存活。 杀人者没有留下一丝线索,不知所踪。 一个鼎盛的大家族,就这么在一夕之间,彻底败落了。 徐府所在的金城坊,隔一条街遍布商铺,热闹得很。 铁匠吃过早饭,刚开了炉子,就看见几匹马快马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撞翻了几个摊子也没有停,看着像是往皇城的方向。 “太师府这是有什么要命的事啊?” “就是,弄得鸡飞狗跳的,也不怕金吾卫来抓。” “现在徐太师都不在了,怎的他们还更嚣张起来了?” 铁匠听着热闹,展了展胳膊要开始忙碌,他打算将生铁炼成黄铁,再打成农具。 这是一个青衫白裙的姑娘走进了铁匠铺,径直往沸腾着铁水的炉子走去。 “这位娘子,这儿的危险,你若要什么农具,可以过那边挑一挑,我打的农具都是……” 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她取出的黑布包着的剑,“这个能丢进去吗?” “这……” 铁匠一看那把宝剑就知不是凡品,怕是从哪个富贵人家的府里偷出来的,要是官府查到他头上,可怎么办。 夏诉霜又放了一锭银子,“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剑,不是偷的。” 铁匠往外看了一眼,把银子一收,“我什么都没看见,您请吧。” 夏诉霜站在锻造炉前,将沧溟剑细细抚过,随即丢了进去。 她就站在火炉前,眼睁睁看那柄华贵的宝剑慢慢被火红的铁水吞没,再没了踪迹。 至此,再无念想。! 第 51 章 托付 夏诉霜走出铁匠铺,找了一间香烛铺子,遇到了一个人。 “夏娘子?”三宝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她。 夏诉霜看了他一眼,眼前的少年不复前两次见的机灵劲儿,眼下青黑,整个人灰暗了不少。 她无意关心别人,点了点头,将香烛纸钱买了就往外走。 三宝却提着纸钱,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夏娘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这么问,其实遇到重大的变故的是自己。 三宝已经不是春和馆的龟公了,而是东躲西藏的人。 他阿娘死了,是张家的人害死的。 无为寺的那些贵人虽然都被玉乔娘子得罪了,但她们不会大张旗鼓去为难一个妓女,除了张家。 张夫人和张大人都咽不下那口气。 玉乔娘子死的那天,三宝那天在外边帮一个嫖客跑腿,得了不少银子,正要回春和馆找玉乔娘子炫耀,她却不在屋中,也没有陪客,不知道哪儿去了。 最后三宝是在春和馆后边的小巷里找到她的。 先是看到一双光着的脚,过分的苍白,然后是白的和红的混杂在一块儿的僵硬身体,玉乔娘子瞳孔涣散,浑身都是刀口,衣裙破烂,血铺开像一块猩红的毯子。 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死状惨烈。 耳边万籁俱寂,三宝呆愣愣地看着她的尸首,不会说话,他只是跪了下来,膝盖撞到坚硬的石板,钝痛掩盖了一切。 他拍拍玉乔娘子的脸,“老娘,起来了。” 掌下很凉,很凉,她没有一点反应。 “哈哈哈,老娘吓你的。” 三宝想象着老娘突然起来,和往常一样大笑、摇着扇子掐他耳朵的场面。 可是没有出现,他只是幻听了而已。 “喂!我快攒够银子了,你年老色衰,估计花不了多少银子,我再勤快点,咱们很快就有片瓦遮头,你不是想让我讨媳妇嘛,我那么机灵,哄了小娘子回来,一起孝敬你……” “老娘,起来了。” 他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颤抖起来,五官皱在一起,眼泪在沟沟壑壑的脸上流过,弯腰时银子从怀里滚出来,沾到了血,半凝固血泊被一滴滴眼泪打出了小窝。 这天阳光很充足,晒在额头上,连同眼睛滚烫一片。 埋葬了玉乔娘子后,那几l天三宝一直在恍惚。 他睡不着,睡着了梦里也是他阿娘血迹斑斑的脸,喊着他的名字。 他去问老鸨是谁杀了他阿娘,老鸨不敢答,只是将玉乔娘子的首饰全收了,换成几l十两碎银,打发他走。 三宝不肯走,赖在春和馆的大堂里发疯,护院把他打了一顿,丢出去了。 “你娘在无为寺得罪了什么人,她自己不知道吗?” “半个朝堂都被一个妓女得罪光了,谁敢给收你们,赶紧滚吧。” 三宝 自小在平康坊走动,有点人脉,四处打听,知道那天将玉乔娘子带走的是几l个地痞,他找到其中一个,拿刀把人的手掌直接扎穿。 地痞说出了张常的名字。 三宝将他们的名字都记下,又拿了刀子去张家,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仇报了。 可那是官,不管谁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带着侍卫的,他不知道该跟哪一个拼命,张大人骑着膘肥体壮的马出来,高出他一个人,那个让他跑腿的嫖客也在其中,原来他是被故意引走的。 三宝不甘心,他记得所有人,他想把他们都杀了,可自己只有一条命。 一条命不够拼。 直到遇见了夏诉霜,三宝看到了希望。 她可以帮自己杀人,三宝知道她一定做得到,他是一个龟公,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厚,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一辈子。 总能等到她心情好的一天,顺手帮他把人杀了。 可夏诉霜一点也不想理他。 她看起来比自己心情还差。 三宝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几l匹快马,也听到人议论徐府出事了,再见夏诉霜,看她有些反常,猜到了徐家的变故怕是和夏诉霜有关。 “夏娘子,留步。” 夏诉霜当没听见,径直往前走。 “徐府出事是不是与夏娘子有关?”三宝追了出来。 夏诉霜站定,无波无澜的眼睛里酝酿起杀机。 她根本不怕任何人知道徐家的人是她杀的,眼前的人要是再烦人,她不介意多杀一个。 三宝被这种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震慑住,一步也不敢往前。 他壮着胆子,恳求道:“我可以出银子,你能不能帮我杀人!” 夏诉霜压根不关心他要找谁报仇,转身继续走。 三宝不放弃,眼里尽是一腔孤勇,一定要跟着夏诉霜,可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缀着。 到了旧宫山下的破庙,夏诉霜将剑一掷,剑鞘深深插进三宝脚边的土地上。 三宝识相,知道不再跟了,目送她走进破庙之中。 观音像前久违地有了香火。 夏诉霜跪在地上,双掌合十,破烂的供桌上摆着虞父的几l封亲笔信。 当年被带出虞家,她什么都没带,除了这些信,她再没有和阿爹有关的东西了。 她默念道:“虞家大仇已报,阿遥在此焚香,告祭父兄在天之灵,请父兄保佑遥儿救出凤西哥哥,不至抱憾终身,等遥儿救出了凤西哥哥,我们就回抚州,给你们重新起坟……” 三宝一直守在庙外,看到夏诉霜出来,赶紧拍拍泥土也站了起来。 夏诉霜只是取了自己的剑,又走回了破庙。 三宝赶紧跟了进去,看到了一堆燃尽的纸钱还在冒烟。 夏诉霜走回来,什么也不做,只是靠着一尊倒塌的神像闭目养神。 三宝还记得曾给夏娘子相过一次面,她凶星入命 ,六亲缘薄∮_[(,在此烧纸钱,大概是在告祭先人,那出了事的徐家,不会就是她的仇人吧。 不过自己好像也是天煞孤星的命,不然怎么跟她蹲到一个破庙里来了。 夏诉霜不知三宝脑子里在想什么,她无处可去,杀完了徐家的人,只剩救出周凤西一件事。 她不知道这皇城有多少监牢,关着他的监牢又是哪一座,构造如何,只能等周凤西押解出京的时候再去劫人。 就这么一直坐到天黑,三宝燃起了火堆,买来了胡饼,递给了夏诉霜一块。 夏诉霜接过,看着火堆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吃。 “夏娘子这两天也倒霉了?”三宝试着跟她搭话。 没有回应,但三宝感觉到她杀气减弱,逐渐恢复和善的样子。 他吞了吞口水,说道:“能不能借我一块儿地方,给我阿娘烧点纸钱?夏娘子记不记得我娘,她叫玉乔,是春和馆的妓女,在无为寺的时候,您救了她。” 夏诉霜仍旧没有答他。 不拒绝既是可行。 三宝取出纸钱,他一边烧一边念:“可惜夏娘子您救了她一命,她没福气,人还是没了。 我阿娘是得罪了张家人,才被他们杀了,她横死在街上,没有人敢管,到了地下该是个恶鬼,不怕被人欺负。” “阿娘,你在天上保佑儿子,让我能早日给你报仇吧。” 三宝不是平白无故说这些,他只是借此说出自己的遭遇,想引起夏娘子的恻隐之心。 “你知不知道朝廷要犯一般都关在哪儿?”夏诉霜忽然开口。 “啊?” 三宝没有听清,夏诉霜不再说了,低头将胡饼撕开。 “夏娘子要找人吗?”三宝挪近了一些,“夏娘子,就算我不知道,我也可以去打听的。” “建京有几l座监牢?” “那就太多了,有刑部狱、大理寺狱、东西徒坊、金吾狱、京兆府狱、县狱,听闻皇城之内还有私狱,还有那些权贵之家,动辄仆役成千的,有私牢也不稀奇。” “那杀了皇亲国戚会被关在哪里?” 三宝圆睁着眼,杀了皇亲国戚,那……三族都得杀了吧,“那该在大理寺狱中吧,不过也说不准……” 夏诉霜也不是真要一个答案。 她看着余温散尽的纸钱,问道:“你娘死了?” 三宝点头:“夏娘子还记得我娘吧,她是很好的人,她一直很感激你,嘱咐我一定要报答你,可是她被人害死了,我走投无路,才跟着你的。” 她隐约记得那位玉乔娘子,说话爽朗干脆,中气十足,比旁人更有生机的样子。 “夏娘子,我想报答你,给你一辈子当牛作马,只要夏娘子愿意施以援……”三宝说着要给夏诉霜跪下。 夏诉霜提剑挡住他的膝盖,“你想你娘吗?” “想,”三宝欲跪不得,盘坐在那儿,“我娘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妓女也 可以算人吧?” 夏诉霜点了点头。 三宝这阵子活得不像个人,从前还有一个老娘陪着斗斗嘴,如今老娘没了,举目无亲,所有的孤寂和伤心都只能闷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出口。 夏诉霜不用往下问,他也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 像是想要再多一个人和他一起记得,玉乔娘子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我阿娘是个妓女,大半辈子都是个妓女,我爹不知道是谁,他们说得不错,半个平康坊的男人都可以算作我爹, 她其实不喜欢做妓女,没人喜欢给人卖笑,不管愿不愿意,每天都得伺候不同的男人,一老了,生意没那么好了,也不敢休息,还得去跟年轻的妓女抢生意,人家一提起春和馆,就说里头的玉乔娘子是最骚的,” 三宝回看他阿娘的一生,真是无趣,他眼眶被打湿,又低头笑了几l声, “她就真的把这句讽刺打成招牌去揽客,每天她都跟我炫耀又给楼里赚了多少银子,炫耀她是平康坊没有比她资历更深的妓女,炫耀她养大了一个儿子。 她每天都很快活,她说话的声音是整个花楼最大的,扇子是摇得最欢的,好像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当妓女不骚,还怎么卖。 可她是我的……阿娘,我知道,她根本不喜欢当妓女,做妓女是很痛苦的,满身病痛,没有尊严,没人关心…… 可她要是不装得开心一点,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市侩、泼辣的样子,就会影响到我,她怕我看不开,才故意骗我说她每天过得有多开心, 妓女的儿子一辈子抬不起头,要么当龟公要么做小倌,多是年纪轻轻就横死,妓女跟孩子一起死的事,她看过太多了,所以养大我,她才那么骄傲, 我攒了半辈子的银子,原本是给她赎身的,我想让她有个善终……” 眼泪打落在怀里的布包上,三宝狠狠擦了一把。 “现在……用不上了,夏娘子,我知道我欠你大恩,这些银子不够报答你,但我只有这些,能不能求你,帮我杀了张常和他夫人,还有那几l个欺负我娘的地痞,我都记得他们!” 夏诉霜默默听着,忽觉这世间从不是只有她一个苦命人。 那座歌舞升平的平康坊,原来都是哭声。 “都记得,是一件好事,”她轻轻地说,“我师父教我的,仇,得你自己亲手报,亲手把刀插进他们的喉咙里。” “可是……我没有本事。”他一个龟公,不会武功,没有人脉,一辈子也够不到那些 “你得亲手报仇,亲眼看到他们眼睛里的害怕,是对你的,而不是我,那种时候,报仇才有意义,我替你杀了,你不会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感觉。” 三宝再次跪下:“求夏娘子收我为徒,授我武艺。” 夏诉霜摇摇头,“太晚了,而且我马上要离开,带不了你上路。” 可她又站了起来:“走吧。” 夏诉霜没说去哪里,三宝就一直跟着, 直到入夜。 酒楼檐下灯笼如血,如同她在徐府杀人时飞溅出来的。 夏诉霜晃着酒壶坐在高阁栏杆之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已多了三分醉意,白衣浸在月华之中,熠熠生辉。 高处不胜寒,此处风势尤紧,醉卧的人随风飘飘摇摇,让人担忧下一瞬就要落下凡尘。 三宝已经跟了她一日了,他不明白夏娘子到底是个打算。 此刻仰头看向楼阁上的夏娘子,飘然若仙,不可捉摸,他抱着柱子,忍不住问:“夏娘子,您没事吧?” “你可有钟情之人?” 三宝愣了一下,点点头:“有,是平康坊外的麦花的,听说黄梅时节,她就要出嫁了。” “不觉得遗憾吗?喜欢为什么不抢过来?” 说起那个姑娘,三宝罕见地有点羞涩,“我这样的人,还让招惹人家干嘛,不是祸害人家姑娘一辈子嘛。” “是啊,喜欢她,不该盼着她好吗?”夏诉霜握紧了酒壶,长袖盖住了脸。 “夏娘子也有钟情之人?” 马蹄声急促响在脚下,长街里,快马将几l盏灯笼拖曳如流星。 夏诉霜垂眸看了一眼,身子一歪,落下高阁。 三宝吓了一跳,这样摔下去,怕是命都要没。 夏诉霜却如羽毛一般,长靴在檐宇之间轻点几l下,稳稳落到了地上,骏马在她面前不足几l尺的地方急停,长嘶一声,带起的风将她发丝扬起。 三宝看得心惊胆战,听闻这位女师父在江湖上有剑仙的名号,他总算知道是为什么了。 近水下了马,立刻跪到了她面前, “女师父,您就去看主子一眼吧。” “我已不是定国公世子的师父。” “可是,主子已经快没气儿了。” 夏诉霜半点没有动容,“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干。” 怎么会无干! 近水急切说道:“陛下要主子带寒鸦司的人半道杀了周将军,他不肯,假装遇到刺杀,可为防陛下看出端倪,可下手太过,先前又在您这儿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床上,迟迟醒不过来。” 夏诉霜周身透着冷漠无情,她将宋观穹这个人看透了。 他都找死几l遍了,不过是赌她心软,演的又一出苦肉计罢了。 “周凤西何时押解?” 夏诉霜能让他找到,只因有事要问。 近水不敢撒谎:“三日之后。” 她听完转身就走。 “夏娘子,等等。” 三宝见她走了,赶紧爬了下来,也要跟上。 近水以为是什么偷听的人,长鞭扫了过去。 夏诉霜听见风声,将他长鞭打落,说道:“放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小巷昏暗,很快找不见她的踪影,近水知已不能再追。 “你为何跟着她?”近水问三宝 。 三宝看见他身上的衣裳,他打听过,知道夏娘子的徒弟是什么人,那个人,要是他想,一定可以替自己报仇。 可是夏娘子和那位世子似乎交恶了。 一咬牙,三宝将自己要报仇的事说了出来。 近水知道女师父的秉性,她不是绝情之人,此刻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开口就是证明。 而且,若她不想让人跟着,这个不会武功的人根本跟不上她,近水也找不到她。 看来女师父出现,不只是问周凤西的押解时间,也是把人交给他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你想报仇,国公府可以给你机会,但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吧,没准,仇没报,你先死了。” 三宝终于看到了一丝机会,他跪在地上磕头:“只要能报仇,小的生是国公府的人,死是国公府的鬼。” 他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直到有一日,亲手要那些害死他娘的人偿命。 — 夏诉霜复又孑然一身,在黑暗中行走,孤独将她的心越蛀越空。 她漫无目的地走,再抬头时,就看到了西越侯府的匾额,悄悄进府,却不见小徒弟。 到底是没有缘分再见一面吗? 夏诉霜几l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走了,夜风的扑面,这三日竟是这般难过。 刚出府没多久,就看到了两个手牵着手的黑影,夏诉霜退到暗处去。 项箐葵不知道师父在找她,她刚从定国公府回来,看到师兄那样的状况,难免心事重重。 “你再担心也做不了什么,你师兄手下的人都出动了,我也会去帮你找,放心吧,总能找到的。”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夏诉霜抱着剑,静静往下听。 “师兄伤成这样,师父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谁都帮不上……”项箐葵有了哭腔。 “莫哭了,万事有我在。” 高的那个影子将稍矮的影子抱着,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 夏诉霜抿起了嘴,小年轻的大半夜不回家,在街上搂搂抱抱的算怎么回事,她还在看着呢。 剑鞘撞在了墙壁上,发出细微响动。 “谁!” 薛九针将项箐葵拉到身后去。 夏诉霜转身踏上木架,轻身上了屋顶离去,然而后面的人也追了上来。 直踏过两个坊市,薛九针也没有追到前面那人,而且那人游刃有余,不似逃遁,他挂心项箐葵,不欲再追。 夏诉霜不走了,回头看追来的人。 借着屋顶无遮无拦,她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道袍,俊眉修目的少年,身上背着一个剑匣,一柄拂尘,手里正握着剑,盯着她一脸警惕, “你是谁?” 这是夏诉霜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徒弟口中心心念念的小道士,若她记得不错,是叫——薛九针? “你就是我徒儿的……好友,薛九针?” 原本严阵以待的年轻人神情滞了一瞬,忽地脸红了,他打量起眼前这个缥缈出尘的白衣女子来,迟疑道:“您……您就是隙光剑仙?” “正是。” 薛九针收剑作揖:“晚辈薛九针,久仰隙光剑仙大名。” “你是什么来头?” “晚辈师承松云山四方门,家师抱朴道人。” “果真是个小道士,你和我徒儿是如何相识的?” 若是换别人问起,以薛九针的疏离和傲骨,断是理都不理,但眼前是小葵花的师父,他必得恭谦有礼。 他挠了挠头,“晚辈和小……项姑娘相识于两年前……” “师父?” 项箐葵落后一步,看清了人,跑过来将项箐葵一把抱住,“师父,你去哪儿了?” 她不等夏诉霜答,拉着她就要走:“师父!快!咱们去定国公府!” 夏诉霜却一动不动,“我不必去看了。” 项箐葵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你是有什么事比师兄的命还重要?师兄都快死了,真的,伤得很严重很严重!” “他已被逐出师门,与我再无半点干系。”夏诉霜说道,“我也将离开建京,再不回来了。”! 第 52 章 作别 怎么可能! 项箐葵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师父和师兄为什么会决裂。 “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因为师兄当了寒鸦司的大阁领吗,还是周将军出事和师兄有关?” 她也算猜对了一半,夏诉霜道:“是,此事我和你师……定国公世子谈不拢,往后不要在我面前” 项箐葵不肯,她拖住师父:“师父,你们怎么会谈不拢呢,你的话他哪句不听,师兄他一定知错了,他受那么重的伤还喊着师父,至少你看在我的面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师父和师兄就跟她的家人一样,现在这个家支离破碎,她怎么会不在意。 薛九针本不好偷听,但看项箐葵又要哭,便挪不了步子。 “小葵花,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为师也不好和你说,但这件事,绝无转圜的余地,师父真的要走了。” “我不要!”项箐葵抱住夏诉霜的腰,任性劲一上来,谁也劝不了。 “师父你,咱们像以前那样不好吗,我想让你和师兄都在,你们有再多的秘密也没关系,我不吃醋了,师父,我总觉得你一走,我就真的看不到你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管师兄的死活吗?” “他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见识太多次了,你不过也是被他骗了而已。” 宋观穹哪回不是有惊无险,不过又是耍弄她的招数罢了。 项箐葵有些呆滞住,“师兄经常这样要死要活的吗?” 她是不是从来没真的了解过师兄,一言不合就自杀,那不是疯子才做的吗? 所以师父是受不了师兄了,才逐他出师门的? 她噙着眼泪问:“那我以后还能喊他师兄吗?” “这事你自己同他商量吧。”夏诉霜已经不想再谈论宋观穹的事。 “为师今夜见你一面,是因为过三日的就要离开了,算是……道别。” “那师父要去哪里,还会回来吗?还是回多难山去?” 项箐葵记得她说,这一去就再也不回建京了,怕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她不想这样。 “我要去救人,但他已成钦犯,若能救出,我与他往后都不便再露面。” 这是永别的意思。 “那我不想你去。”项箐葵又埋在她肩头呜呜地哭。 夏诉霜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至少她还是拥有一个徒弟的。 “师父对不起你,从没有好好关心你,师父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项箐葵摇摇头,她压下哽咽,“那至少你救到了周将军,有了落脚之地就给我写信,我保证不会和师兄说。” 见她一副不答应就不放人的样子,夏诉霜点了点头, “别怕,师父就算不来京城,还是会时时打听你的消息,谁欺负你,我都知道。” 说完看了薛九针一眼,算是警醒。 项箐葵听出她意有所指 ,回头看向薛九针,脸腾得全红透了。 她脸都丢光了,“师父,他不是……” “别怕,师父很高兴有人能陪着你,万事不敌你的开心重要,你师兄大概查过他的底细,看来不会害你,不过到底是江湖人,侯爷怕是不会答应,不过……” 项箐葵赶紧打断师父的“苦口婆心”:“师父!我们还没想那么远去呢,现在就是……就是。” 薛九针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拱手道:“晚辈和小葵花已互通心意,往后定会护好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谁问你了。”项箐葵埋在她肩上,但藏不住耳朵。 夏诉霜算是放一点心了,“如今外边乱,往后这么晚就不许出来了,师父……也该走。” 项箐葵依依不舍,夏诉霜从她手里慢慢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走出很远,她回头看去。 小葵花大概还在哭,头靠在那小道士的肩膀上。 小徒弟应是不会孤单了。 — 国公府里,三个人聚在房中,眉头一个比一个皱得厉害。 已经过了三日了。 时靖柳说道:“今日再不醒过来,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近水叹了口气,“眼下主子是断不肯醒的,可女师父自己不愿意来,我们又找不到她……” 连西越侯府他们都派了人蹲守,就是没见到夏诉霜的半个影子。 近山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往外面走,“我去找!我一定得找到她!赔上我这条命,都得把她请来!” 时靖柳不明白,宋观穹和自己的师父在折腾什么。 就算两人真的不清不白,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如此看重男欢女爱,将自己弄到这半死不活的田地呢。 门口出现一人:“找谁?” 三人看去,齐齐怔住。 ! 要找的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夏诉霜在离京之前,还是来了一趟国公府。 这一去大概是永别了,她想……还是再看一眼吧。 夏诉霜的突然出现,让屋中几人都没反应过来,近水反应最快,他精神一振,拉起另外两个人出去了。 近山还有些不忿,拖出去的路上还要阴阳怪气一句:“还请夏娘子就算不是来救人的,也别雪上加霜,把世子的生机绝了。” 三人全都出去了,夏诉霜将门关上, 原本以为又是他的苦肉计,但听他们如此焦急,似乎又不是,但真假夏诉霜已不想计较太多。 站在屏风外,他说道:“你若再不醒,我就走了。” 床上躺着的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连一点气息也听不见。 睡着也好,她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话。 夏诉霜走进去,莫名放轻了脚步和呼吸,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掀开帘子。 看到锦衾中的人,她呼吸一窒。 即使不看 伤口,凭借剑客的敏锐?_[(,也能知道阿霁伤得有多重,整个人支离憔悴,没有一丝一毫血色,气息微弱得几乎探不到。 他真的……离死不远了。 要是她不来,阿霁岂不真的是……枉送了一条性命。 夏诉霜恨死这人了,怎么一点也不肯消停。 此刻也顾不得怨他,夏诉霜手忙脚乱地去翻自己的包袱,将师父留下的丹丸倒出,喂进他的嘴里。 可阿霁尚在昏迷,呼吸都微弱,何谈咽下去,夏诉霜只好又去倒水,结果水也喂不进去,全从唇角流了下来。 没有办法,她将药嚼碎,喝上水,给他灌了进去。 终于,这一回药是吃下去了,她漱去口中苦味,担心一颗药救不回来,又喂了一颗。 除了喂他吃药,夏诉霜再帮不上别的了,不知他何时才会有好转的迹象。 夏诉霜坐在床边,看着宋观穹发呆。 她该半夜悄悄来,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可阿霁榻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着,小葵花说得又着急,她心神不宁了半个晚上,她还是来了。 也算及时救下了他。 自己已决意去西北,救下周凤西之后与他归隐山林,再不出现了。 这大概是此生看他的最后一眼了。 她的阿霁…… 就算知道许多事都有他的设计,夏诉霜再生气,也无法说放下就彻底放下。 恨犹在,只是往后再不相见,总能慢慢抹平的。 “师父走了之后,望你往后平安喜乐。” 她低头,在宋观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旋即转身离去。 门一推开,台阶上坐着的三个人纷纷转过头来。 夏诉霜说道:“不要将我来过的事告诉他。” 近水脸上浮现了为难的神色,他们怎么可能对主子撒谎。 “他再执迷不悟下去,于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 时靖柳十分赞同,“夏娘子说得不错,你们主子再这样下去,不过害人害己,趁早断了他的念想,也算帮他一把。” “还是说你们想三天两头地看他这样胡闹,早晚把自己的命作掉?” 是啊,如今主子还生死未卜,若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可就再也折腾不得了。 两个亲信陷入了为难之中。 夏诉霜不理会他们最后到底决定如何,她该去开远门等着了。 — 日过隅中,宋观穹睁开了眼睛。 “主子,暂且莫动。” 近水先注意到他醒了,见人要坐起来,赶紧过去阻止。 宋观穹执意坐起来,第一句就是问:“师父是不是来过?” 他的嘴里还残存着苦涩的药味。 近水和近山对视了一眼,还是近水机灵些,说道:“女师父没来,属下请不动她,还是以周将军押解时辰作为交换,才同她换了两枚丹药。” 他头一回对主子撒谎, 掌心在冒汗。 时靖柳又看向另一个人。 近山赶紧将酝酿已久的话说了出来:“主子,属下从一家铁匠铺找到了……沧溟剑的残躯。” 他举起了托盘。 那柄沧溟被投入火炉,尚未熔尽,但也只剩剑柄的一点残躯,搁在托盘之上。 这是要进一步证明夏诉霜对他连最后一分怜惜也没有了,以此绝了宋观穹的念想。 宋观穹骤然面对这柄剑,有点措手不及。 他呆呆看了好久。 本以为师父只是将剑带走了,原来竟是毁了…… 宋观穹一动不动盯着那把残剑,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然,他身子猛地塌了下去。 “呃——”一口鲜血吐在了床下,猩红可怖,刚好转的脸色又苍白上一重。 “主子!” “主子!” 近水将帕子递过,和近山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 时靖柳倒是觉得这口血吐得好,把淤积的东西吐出来,人就好了。 宋观穹擦掉唇边的血,血腥味仍弥漫在口齿间,他的眼睛像两团幽幽的鬼火,苍白的脸上唇瓣红艳,真似能在白日出来行走的怨鬼。 他握上那块废铁,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时靖柳不忍见他疯魔:“世子,你最近意气用事的时候太多了。” 宋观穹笑了一声,“时先生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在下去做吗?” 时靖柳不理会他乖僻的态度,“现在你该想想怎么应付皇帝,徐家一脉被人杀绝了,你得想办法给出一个交代。” 他只是看着沧溟剑,余事一概不理。 “主子,女师父终究是不肯回头,眼下要紧的是应付宫里。”近水劝道。 “宫里怎么了?” “徐玟全家都死了,这事不用查也知道是女师父做的,只是主子打算怎么应付宫里?” 供出夏诉霜是绝不可能的,但又上哪儿找替死鬼呢。 原本以为宋观穹仍旧不会有反应,但他还是轻轻把剑柄放下,转而将床边花几上茶盏拿起来细细端详。 他道:“那虞家的案子怎么说?” “可查可不查。” 宋观穹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冷静沉着的公府世子。 近水偷扫了一眼,那大概是女师父喂药之后随手放的,还没有收拾。 “你这寒鸦司大阁领,荒废这几日,可知道底下有多少人等着取代你?”时靖柳要他不得不紧迫。 近山道:“时先生,主子刚刚醒过来……” 宋观穹根本未将徐玟案放在眼里。 “这有何难,徐玟身死之时,我就有意让死士扮作女道,伪装为当年虞家案的遗孤,侥幸逃出虞家后落草为寇,与周凤西里应外合,截杀了徐玟,相信周凤西为了……也一定愿意领下这个罪过。” 他一向聪明,徐玟的案子从没落下过,现在徐家死绝,不过是早些给出交代而已。 “当上大阁领的第一个案子你就敢糊弄皇帝,你胆子当真不小。” 宋观穹根本不在乎,他拿盏的手一顿,问道:“周凤西几时押解出京的?” 时靖柳看看日头,“半个时辰之前应该就走了。” “那我师父是几时走的?” 时靖柳对他的提问始料未及,但立刻就能反应过来宋观穹在诈他。 但宋观穹诈的是他,看的却是后面二人的神色。 来不及掩饰的怔愣,眉头抬高舒张,眼睛微微睁大。 反应迟一分,已经足够宋观穹看穿。 近山近水并不愚蠢,但出于对主子的敬畏,还有站在时靖柳身后的松懈,才一时没有掩饰好。 宋观穹面带苍白,却无一丝病弱之色,幽寒的眸子眯了眯,分外森冷,“我师父来过,是不是?” 时靖柳仍旧淡定:“凭世子对夏娘子做的那些事,她怎么会来。” “近山近水!” 二人赶紧跪下。 “她来了?”主子的语气如冰雪淋面。 “主子……” 时靖柳道:“世子莫要生了癔症,你已经够荒唐了。” 宋观穹不管,“谁喂的药?” 没人敢认领此事。 时靖柳无奈,他受伤怎么不把脑子一块儿撞坏掉,这样就省事多了。 想归想,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你师父已经亲口说,跟你恩断义绝,今次救你是最后的情面,她说了,你再执迷不悟下去,只会一再祸害别人,我们骗你,是得了她的授意,也是为世子好。” 宋观穹没把他放在眼里,看向自己的两个亲信:“是她交代你们骗我的?” 近水汗湿衣襟,“主子,女师父当真是这么交代的。” “她还说了什么?” “女师父说,您再执迷不悟下去,于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然后……就没了。” 时靖柳道:“她瞒着你,也是不想再被你纠缠了,世子,你也强求过了,该知道她不情愿,行不通就算了吧,夏娘子已尽了为师的职责,你做徒弟的,承了她的好,就不该逼人太甚了。” 宋观穹听罢,久久无言。 “走吧。” 三人离去,留他独自坐着。 手抚摸过沧溟剑的残躯,不知过了多久,几声苍凉苦涩的笑自唇边溢出, “好,就如师父所愿吧。” 而后,宋观穹只一意养伤,再未过问与夏诉霜有关的一个字。 他受伤三日,皇帝又提了一位副司,明摆着是要和他制衡。 在国之上,皇帝要定国公和许国公互为制衡,在寒鸦司中,与宋观穹制衡的人,名为李兴。 宋观穹并未自乱阵脚,亲自上了寒鸦司衙门,和那位新提的副司主见了一面。 李 兴原为尚书都事,三皇子案中就是他主张肃清在朝三皇子党,将当时在斜月观的百官都检举了一遍,不少官员被下大狱,或在狱中被摧折而死,或被斩杀抄家,一时朝野风声鹤唳,人人。 这样的酷吏鹰犬,在此朝得到推崇,也证明皇帝的治国的手段变了。 他不再开疆扩土,而是盯着那些不满于自己的苗头,残酷地打压下去。 寒鸦司初立,徐玟案和老晋王的案子都算应付过去了,如今宋观穹彻底放手夏诉霜离京之事,没什么能让他分心,正好跟这位副司主打擂台。 李兴是酷吏,专长严刑拷打,罗织罪名,和宋观穹对阵还欠些火候。 他一边和李兴周旋,一边还有余力将两个案子妥善周密地处置好,且李兴迫害的朝官之中也有无辜之人,他暗地要拉拢。 不过有些消息,宋观穹不主动打听,还是得知道。 近水走进云阁时,宋观穹正看一封密折。 近水道:“主子,这次寒鸦司不动,陛下派出了亲卫去杀周凤西。” 那和三皇子的叛军可不一样,能拱卫在皇帝身边的暗卫,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此时派去杀周凤西,不只是宋观穹养伤不宜出动寒鸦司,更是皇帝重视此事。 宋观穹的视线在密折起首一行上定了许久。 “走了几日了?” “十日了。” “差不多到岐州了,”宋观穹似闲谈,“杀是杀不完的,不过凭她的本事,在乱军之中带走一人,该是不成问题。” 可凡事就怕一个意外。近水这么想着,见主子当真不在意,也就不再说了。 看近水下楼,近山凑近问:“如何?” 近水摇了摇头,“如今该盯紧的是李兴,莫再提什么女师父了,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 夏诉霜一路跟着押解的官兵,已经走了十日。 据近水所说,皇帝派了寒鸦司的人要截杀凤西哥哥,却不知会在何时出手。 她并未一出京城就将人带走,是担心离得太近,寒鸦司能及时支援,等到天高皇帝远的时候再劫人,他们支援不及,更好逃脱,隐匿踪迹。 此刻离京已近四百里,押解的队伍已经入了岐州,风貌一改,风里多了边地粗粝的风沙,人烟也变得稀薄。 入夜之后,他们在一家驿站歇脚。 周凤西是重犯,被放在了驿站的大堂之中,由押送的官兵轮流看守。 夏诉霜坐在屋顶,如今离京已远,也是时候下手了,迟则生变。 然而,她听到了快马在往这边奔来的动静。 皇帝派的杀手来了! 夏诉霜放弃悄悄带走人的想法,从屋顶破窗而入,落到周凤西身边。 同时,一个急速转动的铁转轮被链条牵着,撞破了窗户,朝被羁押的人而来。 “铛——”夏诉霜情急之下,举剑抵挡,虎口阵阵发麻。 这些杀手绝不简单! “简遥!” 周凤西见她来了,眼中绽出惊喜。 夏诉霜追来救他,周凤西就知道是自己赢了,可惜此刻不是好时机。 夏诉霜避开他的眼睛,我来了救你。④_[(” 这几日,她是有机会和周凤西说话的,可是她羞见的周凤西,担心他提及国公府的事,才拖到了才与他见面。 说话只是几息,很快危险的转轮再次飞到面前,夏诉霜推着他再次避开,逃出了驿站去。 “解开我!” 周凤西举高了木枷,被锁住了手脚,不好逃走也不好帮她。 夏诉霜在躲避之中,仍能寻隙放他自由。 隙光剑将木枷一劈两半,周凤西虽手脚都戴着铁镣,到底得了自由,夏诉霜将一把刀丢了他。 周凤西握在手里,说道:“今日来的这队可不好对付。” “那就走!” 夏诉霜救了人,本就不欲久留,立刻和周凤西合力突围, 可皇帝手下的精兵怎是好相与的,他们用的非刀非剑,而且带着倒刺的锁链,所过之处,草木摧折,所刮在身上岂不是要撕走一块肉条。 此刻锁链结网,是要把他们困死在网中。 夏诉霜和周凤西左躲右闪,互相配合着进攻防卫,但网越收越紧,刮破的风声已近得能听到,再近一点,就能把他们绞成肉碎, 夏诉霜将腕上冰丝抖出,穿过铁网的缝隙,缠上杀手的脖子。 她往回一扯,暗卫身首分离,铁网塌陷一角,夏诉霜如法炮制,然而暗卫有了警惕,解网限制她身手,此法很快就行不通了。 面对源源不断的杀手,他们只能往前逃遁。! 第 53 章 逃亡 国公府中,时靖柳拿着一封信匆匆往云阁去,“世子呢?” 近山道:“被召进宫去了。” 时靖柳一拍手掌,坏了。 宋观穹是和李兴一起到的紫宸殿。 皇帝负手在御案前走来走去,将折子一下又一下拍在掌心,看到人来了,将折子丢了下去。 李兴躬身拾起,高捧过头,谄媚至极。 “第戎屡次侵扰边关,朕不胜其烦,那边的都护府……看起来不老实,你们谁想走一趟,替朕看看清楚?” 宋观穹率先道:“臣的身份,怕是不好插手西北之事。” 他是定国公之子,涉及军务之事,他去查容易招惹非议,皇帝自己也难取信。 李兴的头动了动,没有开口。 宋观穹不去,这个差事该落到他的头上,但李兴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想当司主,这件事非得宋观穹离京才好查。 他推脱道:“陛下,臣还有几个官员未查干净,这一去,怕是要搁置下。” “李大人若信得过,就让我来代劳吧。” 李兴摆手道:“欸——司主连一个军务都要避险,那些官员里可有司主老师的门生啊。” “好了,一个司主一个副司主,你们都斗起来,朕还要这寒鸦司做什么。” 皇帝看向宋观穹:“你不只是定国公的儿子,更是寒鸦司的司主,寒鸦司有国无家,做事绝不能沾惹一丝亲疏,难道你一个司主,往后查案缉凶,还得看和你家有没有牵连?那还如何为朕办事。” “臣知罪。” “此次就由你去吧,只要带回来的结果公允,证据确凿,朕自然取信。” 宋观穹抱拳道:“臣领命。” 皇帝还有一件事悬在心上,“去杀周凤西的人如今还未把事办好,听闻有一个高手救了他,如今还在逃窜,这件事拖得太久了。” 周凤西离京已经快满一个月了。 宋观穹眉心微微动了动,又恢复成没有一丝情绪的淡漠。 “你既然去西北,就把这件事一起办了吧。” 如此看来,去西北之人是非他不可了。 宋观穹道:“臣如今伤愈,正愿为陛下分忧,愿请臣的师父一道去西北,将周凤西除掉。” 他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消去皇帝对于夏诉霜和那绝世高手联系在一起的可能,也抹去了夏诉霜突然在建京消失的疑点。 “你师父能对付得了?” 他道:“若师父也办不到,那就无人办得到此事了。” “那好吧,你今日就出发,早日把这两件事解决了,落个干净。” “是。” 宋观穹退出大殿时,李兴还在里面待着。 “宋司主慢走。”老内侍永远带着三分笑颜。 他点了点头,踏下了白玉石阶。 — 宋观穹匆匆回了一趟国公府。 时靖柳等了他好久,见他大步流星地回来,交给他一封信:“国公爷给你的信。” 宋观穹只是拿过,并不打开,径直进了屋。 时靖柳一看他风风火火,再看桌上的文牒和鱼符,心道不好,“世子要去哪儿?” “查西北军务。” 他皱起了眉头:“西北之事最不该你去查。” “我也是这般作想,可惜皇帝一定让我去。” “不该如此,他怎么会想你去查,就算查了,以他多疑的性子,怎么会取信。” 这有什么好疑惑的,宋观穹道:“自然是暗地里再派一几个人去,看看我有没有私心。” 若是宋观穹所查与皇帝派遣的暗卫查得一样,方证明他没有私心,才能得皇帝继续信任。 宋观穹换了衣甲,出门对随从吩咐道:“这几日李兴要查徐玟的案子,照我吩咐的做。” 时靖柳恍然大悟,他说为什么是宋观穹去,而不是李兴。 “世子不会是故意露了那案子的破绽,让李兴知道的吧?” 李兴会推掉西北军务,就是想趁宋观穹不在,好好查一查徐玟案的猫腻。 至于老晋王的案子,宋观穹还未查完,凶手就自己投案了,查不到他身上去。 可宋观穹收拾的事怎么会不干净,李兴想要查出一点难上加难,偏巧此时知道,那就是宋观穹故意的了。 时靖柳想知道的是,他故意放一点纰漏给李兴,到底是想让李兴栽个跟头,还是让他推了去西北之事呢? 宋观穹将护腕紧了紧,大步迈出府去,见时靖柳一直跟着,他并不否认:“李兴为了抓我的把柄,连西北都不去了,我怎能不遂他愿呢。” “李兴留下是想扳倒你,你去西北,又是做什么?” 宋观穹脚步一顿:“查军务。” 姑且算他是。 时靖柳严肃下来:“北庭都护府是一块硬骨头,国公爷不让你管,信你没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受了重伤,想让你在京中控制住局面,你不该走开。” 宋观穹一点情面不留:“他自己的事处置不好,就趁早挂印,正好不碍我的事。” 不愧是两父子,一个赛一个的务实无情。 时靖柳轻咳了一声:“国公爷还说,你看上了自己的师父,跟喜欢上你自己的阿爹有什么区别,还干上阴司头子,早晚天打雷劈了你,也不用留后了,世子之位让给他小儿子吧。” 他觉得国公这话实在有失于偏颇,拿人家一个仙女似的美人跟他一个老男人比,那差别大过天去了。 宋观穹猛地回过头,整张脸都黑了。 “拿纸笔来!” 随从赶紧去取纸笔,宋观穹在马上挥毫几笔,连那封没拆开的信一起丢给时靖柳,“回信。” 时靖柳展开一看,赫然写着:“别养病了,带兵打仗记得往敌兵刀刃上撞,你死了我当国公,让你小儿子当世子又何妨。” 见多识广如时靖柳都忍不住喷了。 敢咒自己老子的不少,这样咒的还真没见过。 这信他到底要不要送? 宋观穹看穿了他的想法,“且去送。” 时靖柳将信放进袖中,正色道:“世子,你该知道,周凤西也在西北,她定往那里去了,到时……你会怎么做?” 他不再看宋观穹为了一个女人铤而走险。 宋观穹一挥马鞭,眼底寒意乍起,“等我杀了周凤西,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杀了周凤西的意思是……和他师父永不会和解了? 时靖柳立在原地,看着绝尘而去的骏马,但愿他真能做到。 — 周凤西和夏诉霜潜逃了一路,正在一处的窑洞中歇脚。 已近边关,植被变得稀少,入目之处多是黄沙,这处窑洞很破旧了,废弃在此,连木门都掉了半扇,洞里到处都是灰尘沙子。 不过能有一个容身之处已经不错了。 他们一直被紧追着,只能往前,无法回头,才无奈逐渐逼近了边关。 夏诉霜找到一块木板,将洞口勉强堵住。 周凤西扯下一块布条,将流血的手臂扎紧,“这些杀手真是难缠,他们是寒鸦司的吗?” 夏诉霜摇头。 寒鸦司是新建的衙门,所有人都对其实力路数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这次阿霁没有来,大概还在养伤吧。 “我来吧。” 她取出药,将伤口周围的衣料扯开,这儿没有水,她只能扯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料,给他擦拭干净,才上药,替他包扎。 夏诉霜道:“咱们该找个村子借宿一宿的,有口水喝也好。” 只是边关人烟稀薄,漫无边际,谁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会有人家。 周凤西安慰她:“这儿虽说少有遮蔽,但也不易寻踪,咱们不是已经能找地儿落脚了吗,待休息过,乔装再走,应是能彻底摆脱追兵了。” “嗯……” 这几日两个人一直顾着逃命,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彼此都来不及说话,更何况夏诉霜一直有意无意逃避与他深谈。 周凤西看她一路为着他,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忍不住感慨:“若是我们逃不出去……” 夏诉霜闷头打断他:“不会的。” 他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你不大愿意和我说话。” “我……”夏诉霜低头看手,“是我对你不住。” 答应了和他离开建京,却自作主张,想为他留住官职,才弄到这两败俱伤的境地。 “你说的……是国公府的事吗?”他反倒有些小心翼翼了。 夏诉霜点点头。 这件事终究要说开的。 “我始终不忍你为我舍弃一切,去晋王府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查到你身上,可他咬定了就是你时,我别无他法,为了帮你脱罪,才答应与他…… 我的初衷,只是想让你继续做云麾将军,老晋王的案子,我暗地里帮你扛下……” 贸然去认罪,周凤西和宋观穹都不会同意,她只能在宋观穹找替死鬼送上去的时候,再出面认罪,自戕于皇帝面前。 到时她死了,留一封信,周凤西也没有再出头的必要了。 现在夏诉霜才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 但最不能诉之于口的,是她知道其中有她的私心,她不和周凤西走,执意还他前程,是因为她早就动摇了。 既然要顶罪而死,她与阿霁相守最后几天,也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心意。 可笑,她竟真喜欢过自己的徒弟。 这个真相让夏诉霜无比厌恶自己,她的恶心,比之大徒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靠下作手段永不能得来真心,在知道他的真面目后,夏诉霜已彻底斩了那些情思,不让自己再回首。 周凤西已经过了最激动的时候,看她小心翼翼、愧疚难当的样子,难免心疼。 虽怨她不与自己商量,也不可能在夏诉霜难过时落井下石,他反而尽心安慰她: “我能猜出你是为了我,当日我没有出现在水榭之中,就是怕你难做, 之后在信中原也不该挑破,但实在要让你清楚宋观穹的真面目,他辱你欺你,不配做你徒弟!” 夏诉霜仍不能原谅自己:“我做了丑事、骗了你,一辈子对你不起,凤西哥哥,为了我这样的人,你不该去认罪的。” “你错了,他刻意让我看见,就是逼我自己去认罪,没有该不该,他铁了心要我死。” 夏诉霜深吸一口气,眼中已有泪光,“你说得没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连你猜测的事……也是真的。我已与他恩断义绝,不再当他是徒弟。” “可他未必答应,这次寒鸦司追杀我们,他难保不会出现……” “往后绝不会再见了,就算见到,我也会杀了他,凤西哥哥,等摆脱了追兵,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吧,等三五年,再回抚州。” 周凤西看了她好一会儿不说话。 直到夏诉霜忍不住抬眼偷看他,周凤西才去握住她的手,“好,这样极好,但是,往后万事,你都不要瞒我,要与我商量,知不知道?” 夏诉霜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局促不安地点头,“我再不会瞒你了。” “那明日若见村落,我们就扮作夫妻……” “兄妹。”她说道。 “夫妻为何不行?” 夏诉霜深吸一口气,“我该同你坦白,当日负诺,是为你脱罪,但其中亦有我私情,凤西哥哥,或许我……” 周凤西攥紧她的手,“你不是说已恩断义绝,如今对他再无感情的?” “是,已经没有了。” 她怕周凤西不信,执紧他的手:“他是个小人,我只恨自己瞎了眼。” 周凤西将她抱进怀里:“往事不必回首,我只愿我们遵从旧婚约, 往后归隐,仍做夫妻,简遥,江南山水养人,我们就在那儿,安安稳稳地过好余生。” 夏诉霜泪水夺眶而出,“好,我们在那儿,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周凤西太累了,又受了伤,他们说了一会儿,他就支撑不住睡着了。 夏诉霜睡不着,在看着那一点点火,也看着他。 好久没有打理,周凤西长了不短的胡茬,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见消瘦,锋利冷峻,和夏诉霜幼时常盼着见到的大哥哥已相去甚远,她想念他英姿勃发的时候。 可现在,他连睡着也在皱着眉,大概是伤口疼,又或是外头的风太吵,睡不安稳,夏诉霜缓缓伸手,抱住了他。 “睡吧。”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简遥一直陪着凤西哥哥。” 周凤西动了动,没有正眼,抬手将她也抱紧,呼吸变得绵长。 小火堆逐渐烧尽,窑洞里黑了下来,一人借着拥抱的温暖入睡。 可惜一大早并不平静,那些索命恶鬼又来了。 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周凤西受伤,动作迟滞了许,又为了救夏诉霜的后背,受了重伤。 夏诉霜拼尽全力和他一起突围,一路跌跌撞撞奔逃。 谁料脚下打滑,一人双双滚下了坡,坡下竟是一条河。 周凤西仰倒在河边,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洇红了河水一片。 夏诉霜爬过去,扶起他焦急地喊:“凤西哥哥!” “凤西哥哥,求你别死!凤西哥哥!”她整个人都慌得不行,将最后一颗药喂他吃下。 夏诉霜此刻只恨自己医术不精,这阵子连药都快用完了,再这样下去,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凤西服了药,翻身剧烈咳嗽了一阵,整个人变得更加虚弱。 他扯出一个笑:“别怕,我没事,有水是好事,沿着河水就能找到人家。” “嗯,你再坚持一会儿。” 夏诉霜重新将他扛了起来,一步步往上走。 皇天不负有心人,沿着河往上走,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处村落。 夏诉霜身上还有一点银子,她敲响一户人家。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大娘。 “我同夫君往北庭走亲戚,结果遇到狼,逃命时不慎掉进河里,如今是再走不动了,想借贵地休息一宿。” 夏诉霜照着周凤西教她的说,而后递上一锭银子。 在这儿贫穷的村落,连粮食都种不了,就靠男人们去城里干苦力才能勉强糊口,见到这么一大块银子,大娘眼睛登时就亮了,这可是他们家几年才能挣到的银子啊! 大娘哪有不依的意思,赶紧请他们进来。 屋里有几个小孩子,一见生人,全躲进里屋去了,男人却不见,听大娘说都到城墙底下干活去了,一个月都回不来一次。 一人算是得了休息,虽晚饭是粗饼,也是大娘家最好的吃食了,那几个小孩也出来了,一边吃饼,一边偷偷看对面的两人。 “你真好看。”一个小女孩摸着桌子,探脑袋和夏诉霜说。 小孩的话真讨人喜欢,夏诉霜抿嘴笑,指着周凤西问:“那他呢?” “他……有点凶,但也算好看,就是胡子看着很扎手。”小女孩仔细看了看,给了周凤西认可。 一个小男童见姐姐和两个人聊起来了,也壮着胆子问周凤西:“等我长大了,上哪也能找这么好看的娘子?” “找不到了,她就是最好看的,等你长大了,她还是最好看的。” “吁——” 小孩的起哄和周凤西的话,一齐让夏诉霜红了脸。 “你们说吧,我去后边河里打水去了。” 说是打水,她挂心周凤西要养伤,特意到河里捉来了一尾鱼,熬汤让他喝下。 大娘看了,都忍不住说:“夏娘子贤惠,对你夫君真体贴啊。” 夏诉霜脸有点烫,“他受伤了,平日都是他照顾我的。” 周凤西笑吟吟地看她,“此番蒙娘子不弃之恩,来日以命相报。” “好了,少贫嘴,快点把伤养好。” 入夜,大娘将她和自己夫君的屋子让出来给他们住,自己跟孩子挤一块儿去了。 — 而快马十日的宋观穹一行,也终于见到了追杀周凤西的暗卫头领。 那头领为一个任务耽误这么几日,面有愧色,见陛下又派了人来接手,哪敢有异议,迅速将情况说明:“他们往北逃窜,不过周凤西已受了伤,他们跑不远的。” 若陛下能再多给点时间,他一定能将一人杀了。 宋观穹懒理他的不甘心,他早看过这一带的地形图,当即吩咐:“沿着北岚河,一路找过去。” — 村落入了夜,除了月光,没有一丝别的光亮。 夏诉霜和周凤西落脚的人家在村头,半夜,外头突然有了不少的脚步声。 周凤西常年在边关,一听这脚步声就知道不是那些杀手。 他低声道:“是第戎人!” 第戎人已经潜入大靖朝腹地来了? 夏诉霜睡意一扫,无声跃起,到窗边查看,看起来人不多,她想动手,又担心闹出的动静太大,引来杀手,况且,自己的情况其实不比周凤西好多少。 杀手再来,他们就逃不掉了。 她思来想去,先去告诉了大娘。 大娘一听是第戎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赶紧让小孩子藏好。 这儿与第戎接壤,不时就会有第戎人偷袭屠村,抢劫粮草的消息传来,这是要抢到他们村子来了? 夏诉霜问周凤西的意思:“如今怎么办?” 他们能跑得了,这一村都是老弱妇孺,可跑不了。 大娘说道:“村里一直担心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商量过法子的,这时候就该假装村子里有军队,吓走他们。” “不错,现在天黑,第戎人的辨不清情况, 我们震喝一番,吓走他们!” 大娘去敲响了家里的铁锅,一时间,村子立刻热闹了起来,震天的敲铁声响起,动静大得真能让人肝胆俱裂。 周凤西甚至敲起军号的鼓点,假装这里有军队驻扎。 夏诉霜一直盯着外边,那些人受了惊吓,人影乱晃,往远处逃走了。 夏诉霜只恐他们发现破绽还会回来,于是趁着夜色出去查看情况。 不久,她就回来了,面色更为严峻。 她快速说道:“先前的人只是探路,那些第戎人似乎很有经验,知道刚刚的动静只是吓唬人,他们又回来了,而且人来得更多……” 这个村子只怕要面临一场血洗。 一人相对无言,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周凤西到底曾是大靖的将领,绝不愿见平民出事,他当机立断:“我们出去,将人引走。”他在夏诉霜耳边说了几句。 夏诉霜点头,带着他出去了。 第戎人已经快靠近村子了,她没有隐藏动静,刻意让他们发现。 周凤西高喊道:“这儿离军营不过十几里,快去告知驻军!” 第戎人里有懂汉话,将周凤西的意思告诉同伙,他们立刻就追了过来,暂且未管村子。 杀了传信的,爱怎么抢怎么抢。 一人引着第戎人跑到了河边边。 周凤西已身受重伤,他知道此刻带着自己只是负累,会拖累她,“好了,现在别管我,你自己走!” 夏诉霜不说话,将他放在了村民停在岸边的皮筏子上。 周凤西觉察她的意图,语气严厉:“你说好要听话的!” “我得拦住他们,然后再去找你,不然皮筏子漂不走,那些村民也会出事。” 周凤西死死抓住她的手,“你已经快不行了,别去!” 夏诉霜一个手刀将人打晕,安放在皮筏之上。 看着流水带着皮筏慢慢远走,夏诉霜转身,对上黑夜里追来的第戎人。! 第 54 章 失忆 夜是最长的夜,山坳村的人没有一个人睡着,也没人赶出去。 这儿与第戎接壤,不时就会有第戎人偷袭屠村,抢劫粮草的消息传来,谁也不想成那传闻中的那些百姓。 他们只是如同受惊的兔子,警惕地听着外边的动静,紧紧捂住小孩的嘴。 河边,尸体已经堆积如山。 今夜,于夏诉霜而言,是必死之局! 周凤西猜得不错,连日的东躲西逃,夏诉霜已经筋疲力尽,何况她费心藏起了一些伤。 此刻她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握剑的手已不住地痉挛,腿也受了伤,没有长剑的支撑,即刻就要倒地。 剩余的第戎人已轻易不敢进犯,他们不上,但河边有很多被河水冲刷得圆滚滚的石头,石头砸出去,没有一点风险。 于是第戎兵纷纷拾起石头,朝夏诉霜砸了过去,好过以命相搏。 起初夏诉霜还能勉强躲避,到后面,就只能转过身,任由石头打在自己背上。 第戎人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了,更加起劲儿地砸起了石头,要把她活活砸死。 夏诉霜承受着雨点般钝痛,望向河面,已经看不到皮筏的影子了。 至少凤西哥哥有机会活下来了。 夏诉霜笑了一下,她终究还是负了与他承诺。 在死之前,夏诉霜本以为最怀念的会是幼时在抚州的日子,可那实在太遥远了,她记得的,全是多难山上的光阴。 她的师父,她的徒弟们。 若无血仇,她真愿一辈子不曾下山。 阿霁,小葵花,师父真的要走了…… 一块石头袭来,一下砸中了她的后颈。 夏诉霜的脑袋立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再支持不住,栽倒了下去。 见那尊杀神倒了,当真再无还手之力,第戎士兵一拥而上,要把夏诉霜碎尸万段。 长箭破风,洞穿了最前面士兵的脖子,他的刀没有碰到夏诉霜就倒了下去。 一声长哨,暗卫宛如黑云压下。 “杀干净,一个不留。” 暗卫如食腥的巨兽,吞没了这片河岸,一个第戎活口也没有留。 领头的人下马,穿过厮杀走到了夏诉霜面前。 伸出的手在她面容上方一顿,将黑色的弓箭指套脱去,瘦长白皙的手指在夏诉霜颈下按了一会儿,才将她从死人堆里抱起。 — 河岸边的马车里。 宋观穹掩紧了马车的布帘,才将她衣衫剥下。 将灯点上,就见了满身的伤,身躯愈发显得单薄,看来这些日子吃苦不小。 放任她跑到西北来,她能把自己折腾到只剩半口气。 夏诉霜的呼吸也越来越弱了,放任不管,她真的会死。 宋观穹和夏诉霜不一样,他熟背《外台秘要》和《中藏经》,知道如何处置这些内伤外 伤。 此刻他神情不紧不慢,眼神甚至冷漠得过分,跟结冰了湖面似的,绷着一张脸,手下的动作倒一点不慢。 先吩咐近山去上游打来干净的水。 宋观穹等水的时候给她喂下一颗药,对嘴喂了进去,又输了几口气,等水来了,将血和泥沙擦干净,才取药膏去处置那些外伤,其间一直盯着她的脉搏。 等一切都处置好了,确定她不会死,宋观穹才掩好了她的衣裳,才下了马车。 夜风吹散去额角的汗,河岸边的第戎人已经杀尽了,半条河都染着血。 近水回来禀报:“主子,都死光了,不见周凤西。” 又让他跑了。 他是丢下她,一个人逃跑的人吗? 宋观穹转身不去看那如同炼狱的河岸,只道:顺流而下,找到周凤西。” 重新回到马车上,听着夏诉霜细弱但均匀的呼吸,宋观穹逐渐平静下来。 马车摇晃,宋观穹看她睡在光秃秃的木板上,无知无觉的身子一直左右晃动。 震坏了还浪费他的药。 宋观穹沉住气,把人带了挪到了臂弯上,长指在她手臂上收紧,冷白的皮肤下淡淡的青色纹路凸显,他看向密折的面色更冷, 不知过了多久。 “唔——”一声轻吟,怀中的人动了动。 夏诉霜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睁开了眼睛。 宋观穹将她重新丢在一边,看她慢慢蜷缩起身躯,疼得额上全是冷汗。 宋观穹盯着看了一会儿,才重新将其抱在怀里,本想喊她师父,又记起她已经逐了他,连剑也熔了,做得绝情,这句“师父”怕是要引她耻笑。 想得委屈,口气也生硬:“弃我而去,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等难熬的疼痛慢慢习惯,夏诉霜去找是谁在跟她说话。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眼前是一位年轻的郎君,面容俊美,清雅脱俗,他曜石般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但语调却格外冷淡。 夏诉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声音也如古磬一般好听,但听起来……有点对她恨铁不成钢。 他这人是谁?他说的话,她一点也不明白。 “你是谁?”她问。 听他语气,她大概认识他吧,只是实在不记得了。 为什么她会在这儿,为什么浑身都痛,脑袋更痛…… 夏诉霜问完使劲摇了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任何事。 可她脑袋还疼着,说不了一句话又昏了过去,昏迷之前,只看到了郎君骤然睁大,不敢置信的眼睛。 宋观穹静止住,连呼吸都不敢有:“你说什么?” 没人回答他。 师父已经又昏过去了,睫毛雏鸦一般,从前莹润饱满的唇瓣,因多少地奔波变得干涩缺水。 “你真的不记得了?” 昏迷的人仍旧安静,只有车轮在 碎石路上碾过的响。 宋观穹抬起了眼,脸仍旧无意识地贴着她的发顶?_[(,师父突然记不得他了,是暂时的,还是往后就这样了? 若再记不起…… 一个大胆的想法慢慢在心底酝酿成型。 宋观穹在构想中慢慢牵起了唇角,他只怕此生都当不成师父的好徒弟了。 却也志不在此。 既然要他放手是绝不可能的事,不如就和师父换个身份,两个人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不是师徒,而是夫妻。 那些阻碍欺瞒全都被抹去了,只要他掏出一颗心对师父好,她一定也会慢慢钟情于他的。 心脏被巨大的诱惑鼓动,跳得越来越快,想践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欲望碾压过理智。 “就当师父真的……葬身西北了,现在,你谁也不是,只是属于我的。” 宋观穹低声仿若呓语,而后在她侧脸落下一吻。 这一次,他一定要好好做她的夫君。 — “主子,周凤西找到了。” 宋观穹将夏诉霜安顿在马车上,派近水守着,取了一丸丹药并两枚银针收在手中,他并未立刻下车,手指在膝上轮跳。 他转头看了一眼夏诉霜。 她什么都不记得,连周凤西是谁都不知道,今夜死的,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紧要的人。 想定,宋观穹才下了马车。 宋观穹不让其他人靠近河边还在漂浮的皮筏。 周凤西还没有醒来,他的乌皮长靴踩上了筏子,剑鞘在河面一扫,水淋漓如雨,泼在了周凤西脸上。 “咳咳咳——”周凤西翻身撑起身体,立刻回想起昏迷前的事,立刻要去找夏诉霜。 宋观穹道:“不必找了。” 周凤西身躯一顿,眼底骤然迸发出戾气:“你个混账,将她带去哪儿了?” “这儿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我能带走谁?” 周凤西死死盯着他:“你又想胁迫她?宋观穹,你想逼死她?” 宋观穹居高临下,上下扫了他一眼,“你现在这样,才会连累死她。” 周凤西不听他满口鬼话,早在建京时,他就想杀了他,怒气将身躯撑起,他如猛兽一样扑向他。 一人在一个皮筏子上打了起来,宋观穹并不攻击,只是避让,却始终稳稳站在筏子上。 周凤西能挥拳已是尽力,却沾不到他分毫,怒火愈炽。 “你把她还给我!” 这一句没喊出口,被宋观穹打在喉咙上。 宋观穹揪住他的衣领,压低声音:“她快死了,为了救你,你现在想让我把她放在这破筏子上,好让你仔细瞧她怎么断气的?” 周凤西脸色发青,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宋观穹半点不可怜他,余光看向那些终于往这边靠近的杀手,继续诛心:“还是你喊那么大声, 想让她陪你送死?” 他刻意让皇帝的杀手拖住,出现在自己的暗卫之后,才找到机会将夏诉霜藏到马车去,现在周凤西怎能说漏嘴。 周凤西目眦欲裂,握拳再度打了上来。 宋观穹不欲与重伤之人纠缠,他抽出了长剑,一脚将他踹回筏子上。 那么,周将军一路走好。▇▇[” 暗卫头领带着手下刚刚赶到,就看见月光下,两道黑影在河上对峙,站着的人将剑穿入了躺着的人的胸膛。 周凤西仰倒在地,眼中映着西北的繁星,渐渐涣散。 “简遥……” 江南山水养人,他却连尸骨都不能归还故里了。 长剑抽出,周凤西倒在筏子上,随水飘摇。 暗卫头领上前,打着灯笼细细瞧过,人是周凤西无疑,已无生机。 宋观穹擦着那柄形制和沧溟一般无一的宝剑,眉目舒展。 “周凤西曾是守卫大靖国土的将军,让他入土为安吧。” 头领并无异言。 宋观穹走时,余光最后扫了一眼尸首,登上了马车。 马车在黑夜里一刻不停地朝前飞驰,宋观穹取来大氅将夏诉霜密密实实地围住,抱在怀里。 因为前事,宋观穹心里那股郁气没有师父哄着,实在难以消散。 “还说不要我了,现在呢,无依无靠,连记忆都没有了,还不是只能依靠我。” 他愤愤说罢,在她下巴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 夏诉霜静静睡着,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凤西的事解决了,宋观穹也该去处置北庭的事了。 — 夏诉霜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入目是秋香色帐顶绣着的一只仙鹤,烛光温柔,她睡在绣花锦被里,里衣也换了柔软舒服的料子,让人想赖在床上,一睡到天荒地老。 可再舒服,也是个陌生的地方。 夏诉霜抬起自己的手,立时就扯痛了全身的伤口,“嘶——” 手上磨出的血泡已经挑破,被包扎得好好的,其他地方的伤也能感觉到上了药。 守夜的女使一下就发现了她的动静,朝外喊道:“夫人醒了!快,快去将郎君请来。” 女使的话被一声声传出去。 “夫人醒了,去唤郎君来。” “快,快!” 郎君是谁?夏诉霜动了动,要起身,女使赶紧过来将她按下,“夫人伤重,暂且莫动,郎君一会儿就来,口渴了不曾?” “夫人?”她皱着眉,这是在喊自己吗? “是啊,夫人怎么了?”女使歪头有些疑惑。 “可我不认识你。” 女使恍然大悟,说道:“夫人带到北庭的女使都被第戎人杀了,我们是郎君同刺史大人借来,暂且伺候夫人的。” “郎君又是谁?” 女使有些莫名:“就是……您的夫 君啊。” 一个高大的影子在一排轩窗上匆匆越过,然后转进了屋中来。 “郎君来了。”她说了一声,赶紧退下。 夏诉霜望向来人,心急跳了一下,是她昏迷前看到的人。 修竹一样的身形在床边矮下来,床边的海棠烛灯映出他清隽俊美的一张脸,和一双光华熠熠又不掩担心的眼睛。 “怎么样,还疼不疼?”他抬手抚上她的脸。 夏诉霜一直傻愣愣盯着他看,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又悄悄避开他的手。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斥责她:“你再跟我置气,也不该到处乱跑,还遇见了第戎人,若是我没及时赶到……” 他说不下去了,那双很吸引夏诉霜的眼睛带着薄雾。 “我乱跑,才受伤了?” “不然呢,”手指轻轻戳她的脸,“谁惯得你这样没有分寸?” 夏诉霜被训得低头,不时偷看几眼面前的郎君,“对不起,可你真的是我……夫君吗?” 他怔愣了一下,似乎怀疑她是不是在耍他玩, “夫君还有真的假的,遥儿,你怎么了?” 夏诉霜被他一句“遥儿”唤得脸红。 面前的玉面郎君一看就是话少的性子,但此时,他皱起的眉,念叨个不停的嘴,都让她感觉到了对自己的亲近和关心。 像是……在外人面前不会有的样子。 夏诉霜很老实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脖子上边很疼很疼。” 他听了,手指在她后颈轻按,“还疼?” “嗯,先别这样……” 她刚醒,根本不认识他,有点不习惯他这样动手动脚的。 他看出夏诉霜的避让,顺从地放下手,可眼里的焦急一点也藏不住,“再好好想想,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夏诉霜认真想了好久,还是摇摇头。 慢慢地,俊美的郎君似是接受了这件事,生气又无奈,“我原以为你在跟我置气,才问的那句,没想到你竟是真的都不记得。”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她有点愧疚。 宋观穹说话声一停,叹了口气,他温柔又无奈道:“你不是麻烦,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呀?” 因为……她没感觉到危险,不知道该急什么。 床榻温暖又舒服,身旁的人也让她升不起一点戒备来。 见她不说话,他只能说道:“慢慢来吧,等办完了北庭的事,我们再去寻访名医,看能不能治好你这失忆之症。” 夏诉霜讷讷道:“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后知后觉,起身在床边给她长揖,“在下是你的夫君,定国公府世子,今朝的寒鸦司阁领,宋观穹,不过遥儿常唤我为……阿霁。” 一派世家中锤炼出来的温文尔雅,容止端净。 夏诉霜怔怔地受了他一礼,前面都没记住,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啊,模 样也长得真好。 定国公府世子,寒鸦司阁领,她听不懂,但看这富丽的屋子,那些女使,该是有钱又有身份的人。 她上哪得了这么出类拔萃的夫君? 难道自己也是位门当户对的小姐? 不过夏诉霜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莫名就是觉得面前的人很熟悉,让她平生亲近之意。 或许,他真的是自己的夫君吧。 他骗自己图什么呢。 “阿霁?”她试着喊了一声,觉得很顺口。 “嗯。” 宋观穹至此终于有了点笑颜,眼眸如瓶底日光乍破,光华流转。 “那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中有几口人,我为什么和你吵架,我们要办的什么事……” 一口气问完,夏诉霜有点不好意思。 宋观穹一点没有不耐烦,笑着取过软枕让她靠着,耐心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你是我的夫人,名叫夏遥,是江南抚州人,可惜娘家已经没人了,这次是随我到庭州办差,路上……” 说到这时,他停顿了下来。 “路上怎么了?”她追问。 “我此番到庭州,是奉了皇帝命,秘密视察军务,只是没想到庭州的第戎已如此猖獗,再放任下去,就要祸害到大靖腹地了。” 他连这么机密的事都告诉自己,看来她真是他娘子。 夏诉霜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耽误……你的公务了?” 宋观穹展颜,“不,若不是你,那一村的百姓就要遭难了,遥儿虽闹脾气,却也帮了为夫一把。” 女使在屏风之外说道:“郎君,药熬好了。” 宋观穹出去将药端进来,坐在床畔慢慢将药吹凉。 等药纳凉的关口,夏诉霜继续问:“我为什么同你吵架?” 宋观穹将勺子打着圈儿,娓娓道来:“你先前家中有位表兄杀了人,你怨我没有保住他,就一个人跑了出去,结果在北岚河上遇到了危险……” 这样听来,似乎是她过分了,怎么能让夫君以权谋私,就算那人是她表兄,但杀了人就该偿命呀。 “我听起来很无理取闹。” 宋观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你表兄杀的是灭你家满门的仇人,可那人是一国王爷,他只能死,是我没能帮上你。” 夏诉霜睁大了眼睛,对他口中的灭门之仇还未有实感,“他现在如何了?” “死了。” 她本来听得认真,嘴微张着,无端就被喂了一口药。 夏诉霜的脸立时皱在了一起,苦得一时什么都顾不上说,宋观穹知她怕苦,将一块糖喂到她嘴里,“先吃一块儿,等会儿喝完了药才能吃第一块儿。” 那不行! 这么一口一口喝太熬人了,她抢过碗将药一饮而尽,将药碗塞回给他。 “咳咳咳,这是治什么的呀?”怎么能这么苦! “理顺气血。”宋观穹帮 她抚背,又给了她一颗糖。 等缓过劲儿来,她继续问:“那便是我的家仇,为何与一个王爷扯上关系了呢?” 宋观穹隐了名姓,同她说了一遍,只说仇人已经死光了,她不必再烦扰。 夏诉霜听罢,良久回不过神来。 “那周表兄原是为我家的事才犯险,结果他死了我都没能帮上他,我真是对不起他,怕是此生都难报他大恩了,表兄家中还有人吗?” 宋观穹就知道她一定要在意那周凤西,但最好的谎话,历来真假半掺,不过是一个死人了,她一点也不记得,宋观穹没必要去在意。 “他家中也没人了。” “那他的尸骨……” “已经收敛了。” 夏诉霜对于死掉的那个人尚无实感,她真后悔自己闹这一出,不然不会连一个记得表兄的人都没有。 “表兄死了,我却命大,真不知在围攻之下,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是一位剑客,比我还要厉害许多。” 夏诉霜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我真那么厉害?那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这样厉害吗?” “这些都只是小事。” 宋观穹忽地捧住她的脸,与自己对视,无比认真地说:“往后再不要这样冲动,突然就离开我身边了,特别是在这西北,我真的怕你再出事,你对我来说比一切都重要。” 这是他进屋来,头一次这么严肃地说话。 夏诉霜还是拣最后一句听,听到他说自己最重要,面皮微微臊了起来。 “嗯,我不会乱跑了。”她理解他的担心。 宋观穹这才松了手。 夏诉霜又问了许多有关那位表兄的事,她不记得,却想牢牢铭记他的恩德,越听越唏嘘不已。 她信了,她就这么轻易信了,宋观穹用一日一夜想了无数应付她可能怀疑的话,都没用上。 他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以后不能随便放她出去,不然真容易被骗走。 夏诉霜不知他心中所想,喝了药,很快又犯困了。! 第 55 章 沐浴 她昏睡了一日一夜,宋观穹就跟着不睡。 他一面要考虑都护府从何处查起,一面要将一切说辞想好,此刻也早疲累了,只是不让她发觉罢了。 见夏诉霜打了一个哈欠,他说道:“该睡觉了,睡觉的时候伤口才能长好。” 如今夏诉霜醒来还没多久,外头已经是三更了。 “嗯。”她确实又困了。 宋观穹走到屏风外,将外袍解了搭在屏风上,只着了里衣,一转头进来,就见夏诉霜一直在盯着他看。 “怎么了?” 夏诉霜原本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的竟是去脱衣服。 不过在问之前,夏诉霜先注意到了他的身板,单薄的里衣被烛光一透,能看到很清晰的线条,宽背窄腰,腹上竖着的两道起伏,一直蜿蜒到亵裤下。 她从前就是跟这么个人天天睡在一块儿的? 听他问“怎么了”,夏诉霜回神,忙摇头,“没什么。” “睡吧。”宋观穹弯腰去吹灭了烛火。 夏诉霜望着黑暗中靠近的影子,鼓足勇气开口:“你……也要睡这儿吗?” “夫妻哪有不同床的,而且咱们是借住在刺史府院子里,别的屋子都分出去了。” 那他确实没别的地方可住,但乍然与“陌生”男子同床共枕,夏诉霜还没法做到。 她嘟囔道:“可我都不记得了……” 宋观穹默了一会儿,道:“那我将外间的小榻搬进来,陪着你,好不好?” 这样似乎可以,她点了头。 那张小榻其实也不小,只比夏诉霜睡的床短了一点,但宋观穹一睡下就显小了,夏诉霜比了比,觉得他连翻身都费劲儿。 “要不你还是……” “没事,这儿刚刚好。”宋观穹图一个循序渐进,不想让她为难。 总归她是最心软的人,不必着急。 屋子里黑乎乎的,两个人就隔着帘子对望,夏诉霜丈量了一下距离,好像跟同床共枕也差不了多少。 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可是郎君已经如此体贴,自己不该再提要求了。 睡意因为紧张被驱散了一点,夏诉霜躲在被子里,糯糯问他:“我们成亲几年了,有孩子了吗?” 外边静了一会儿,他说道:“才新婚不久朝廷就派了公务,还没有孩子,但我们已经相识八年了,从前就日日待在一处,所以感情甚笃。” 原来他们是青梅竹马啊,那感情一定很深。 夏诉霜更愧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要不是她生气跑出去,也不会出事,把一切都忘了。 “那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她问。 “你喜欢甜的,但不能太甜,从前喜欢吃我摘山梨做的冰糖梨,近来爱上了元櫆楼的汉宫棋、八方寒食,你不爱喝浓茶,喜欢白茶、西湖龙井、信阳毛尖……喝的时候都要再加一点点桂花蜜, 你不能喝酒,一杯就醉,要是两样东西摆在你面前让你选,你得犹豫好久好久,你很容易心软,总是委屈自己……” 夏诉霜将手枕在脸侧,入神地听他讲起和自己有关的事。 当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心无所依,有个人把自己的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种触动非常奇妙。 好像降落到了一处安全踏实的地方。 她听完了,忍不住再央求:“你再多给我说一点我们的事吧。” 宋观穹对她的所有要求都没有半点不耐烦,她要听,宋观穹就说,只是刻意隐去那些与师徒有关的事。 夏诉霜隔着床帐,看到榻上他朝向自己,侧卧的影子像绵延的山峦。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和神情,但他的声音温柔极了,像质感上乘的清凉丝绸,一句句舒缓地送入她心湖,漾开微波。 夏诉霜听着,如身临其境,又亲历了一遍似的。 那些事听着分外真切,一定不是假的。 阿霁是她失忆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连同他真切的关怀、熟悉,让夏诉霜不知不觉就对他产生了信任和依赖。 “我们以前可真好。”她叹息。 “是啊,我们从前是最好的,没人比得上。” 阿霁听起来似乎也很感慨。 “我往后不会和你轻易置气了,我会讲道理的。”夏诉霜为着这份好,做了个保证。 宋观穹跟着保证:“好,我也会多听你的,不让你不高兴。” 两个人你一句“对不起”,我一句“我错了”,互相反省了起来,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心底亲近不少。 夏诉霜睡意渐沉,不一会儿,帐内就响起了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宋观穹凝视着被子里安然睡过去的人,久久沉默。 他知道师父离京之前,一定回去见师妹,从师妹口中,宋观穹知道师父决意不再回京的事。 他贸然来了西北,起初并不知道再见到师父,该如何面对她,但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带她回去的。 师父怎么可以一去不回,真的跟周凤西远走高飞呢? 恨他也好,师父此生只能与自己相守。 可谁能想到,师父竟什么都不记得。 她不恨他了。 所有棘手的情况都没有出现,真是老天在眷顾他,不用强行将师父囚困起来了,她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待在了自己身边,把他当成了夫君。 眼前师父在身侧安然酣睡的场景,于宋观穹而言亦如在梦中。 “明日醒来,别突然又不见了。” 他这样想着,也闭上了眼睛。 一大早,宋观穹先醒了过来,他立即扭头朝帐中望去。 师父还在。 悬着心放下,宋观穹想去碰一下帐内的人,又唯恐惊醒了她。 轻手轻脚地换了衣裳,到外头洗漱去了。 在去见刺史之前,还吩咐了女使一声 :“等我回来再端药,莫进去扰她睡觉。” 皇帝派出的暗卫早就回京述职去了,如今剩下的都是宋观穹的人,近山和近水已经起身在外头清点完人马,结果被主子派过来的人告知要中午再启程。 别人不知道,近山近水可是门清,能让主子临时改主意的,除了主屋里还睡着那个还有谁。 近山跟近水咬耳朵:“刚刚我去主院那边,跟死了人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那院子的女使说,夫人还在睡,谁也不能弄出半点动静,唉——” 他从前日开始,时不时就叹一口气,一声比一声重。 “主子这辈子是栽进去了,根本没一点回不了头的意思啊。” 近水淡定得很:“如今不是好事吗,女师……夫人什么都不记得的了,主子得偿所愿,在这块儿省心了,才能匀出心思办别的事。” “说是这么说,在建京时主子那态度,跟女师父和周凤西不共戴天的样子,还觉得他放下了呢,结果一到西北,一见人受伤了,巴巴就凑了上去。” 近水心说会不会主子不是见人家受伤了才凑上去,而是根本就是来找她的呢? 不然他根本不会沾西北的事。 近山还在那儿说:“我不是说主子太耽于情爱,我是说主子的时间和才能该用在别的地方,而且同为男人,被一个女人拿捏得死死的,不说出去,就是底下人看了,好男儿何患无妻是不是…… 往后要是她再想起来,那不得又得是一场鸡飞狗跳,日月无光啊……” 近水手肘撞了他一下。 “你撞我干什么。” 近山不经意一回头,吓得魂都飞出了九天外。 “主主主……不是!我刚刚不是在说您。” 背后嚼主子舌根,以下犯上,可是大罪过。 宋观穹负手站在廊下,面色晦暗,不知道听去了多少,但不管多少,近山都知道自己死定了。 他拱手:“主子,但留全尸。” “自去领三十军杖,到北庭后,你负责带队去沙漠里跟沙民蹲消息,记下第戎人犯边的日子和次数。” 三十军杖,还能活。 近山拍拍胸口,去沙漠吃沙子也能忍。 宋观穹在离去之前,又想起一个,“对了,好男儿何患无妻,不必着急,你四十岁之后再娶妻吧。” ! 凭什么! 主子十九岁就能讨媳妇,他也想早点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宋观穹已经走了,近山哭丧着脸,跟近水求安慰:“主子一向说话不算数,对吧?” 近水拍了拍他的肩:“那是对夫人的事,对你,说话算话。 还有,以后再有人提及夫人以前的身份,露一点破绽,定要拿命来偿了,你警醒一点。” 近山点头:“我知道了。” — 回到卧房,宋观穹没在床上找到夏诉霜,反倒是净室里散出了氤氲的雾气,和泼水声 。 他皱紧了眉头,走过去,抬手,没有推门进去,只是敲了敲:“遥儿,你在里面吗?” “快快快。” 夏诉霜闭紧眼睛,催她们快动手。 女使们赶紧给她泼水。 外面的声音跟追魂一样:“你的伤不能沾水,不准洗了。” 可是她不舒服,宁肯死也要洗这个澡。 宋观穹严厉了声音:“你们纵容她,之后伤口烂了,我唯你们是问。” 女使们看看外边,再看看里边,互相对视了一眼,为难道:“夫人,再洗,奴婢们就要挨罚了。” 说完就转身溜了出去。 夏诉霜睁开眼睛见她们跑了,慌了:“别,别走……” 至少该把她从浴桶里扶起来呀。 紧接着又进来一个人。 根本不必等他绕过屏风,屏风挡不住的身高让夏诉霜一眼就看到了他,宋观穹也一眼就看到她坐在浴桶里。 整个人都泡在水,宋观穹腾地蹿起了火,沉声道:“胡闹!” 一个大男人站在的面前打量不着寸缕的自己,夏诉霜尴尬地不敢睁眼,急道:“我知道错了,你先出去,快出去!” 可宋观穹已经走到浴桶边了。 水珠细如薄纱,温暖的涟漪在肩下层层散开,雾气模糊了眼睛,一切都若隐若现,却什么都挡不住,柔美又带着光泽的身躯尽收入他眼底。 宋观穹手按在浴桶的边缘,浮起青筋,“我出去了,谁扶你起来?” 话里绷着劲儿,听得夏诉霜肝颤。 她都快哭了:“我自己能起来,出去!” “再耽搁下去,伤口就要烂了。” 夏诉霜还来不及答,平静的水面立时掀起了波澜,她在水里被捉住了,然后提了起来,整个人无遮无蔽地贴上他,将他衣裳都打湿了。 她没办法不睁开眼睛,一碰到他的眼神,头皮都要炸掉了,无助唤了一声:“阿霁——” 宋观穹眼神沉沉的,实则翻涌的幽暗心思早沸腾开去了,饥饿感在张着血盆大口。 他只能将她往上抱了抱。 夏诉霜想挣扎,结果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索性哪儿也遮不住,就挡脸,做一只缩头乌龟。 重新调整了呼吸,宋观穹取过布巾,又不敢碰到伤口,早早给她擦过一遍,才抱着她走了出去。 女使都已经离去,顺带关上了门。 夏诉霜被他放到床上,直接躲到被子了。 他催促:“出来,还得上药。” “你个流氓,滚!” 宋观穹一面掀了被子,一面道貌岸然地说:“羞什么,从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事。” 她控诉:“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算数,你快出去!” “先别闹,还得重新再上药,唉,你怎么不省心呢。” 省心?这时候她怎么可能冷静下来,“烂了就烂了,我不在乎! ” 宋观穹拿捏她的软肋:那衣服也不穿了?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那确实……就这么躲在被子里也不是办法。 算了,都看过了。 夏诉霜看看窗户,关得紧紧的,又让他把床帐放下,才肯让他上药。 “快点……” 宋观穹蕴着火,一面擦药,一面讨好她:“好了,不是要沐浴嘛,她们手下没轻没重的,我才能伺候好你,下次你吩咐我就是了。” 她憋着气:“你真是那劳什子国公府世子?”哪有世子夸自己会伺候人的。 他强调:“更是你夫君。” 擦药喝药,换了衣裳,夏诉霜硬气了,窝在被子里生闷气,根本不理他。 宋观穹戳戳被子:“咱们该启程了。” 夏诉霜默了一会儿,探出头来:“去北庭?” 他点头。 对于此事夏诉霜还有点愧疚,“因我的伤耽误了不少路程吧?那就走吧。” 结果就见宋观穹朝她张开了手臂。 夏诉霜挡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他无辜:“抱你上马车。” “我自己……让人扶着我吧。” 宋观穹目色不悦:“你哪里能走动,她们能扶你去净室,能扶你穿过两个院子,扛你上马车?” 确实,夏诉霜如今去净室都要人搀着,连澡都是别人帮洗的。 可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抱出去,夏诉霜实在别扭。 他还出主意:“我让人回避?” “怪矫情的,走吧。” 闹了这一场天大的尴尬,阴差阳错地让夏诉霜和自己夫君相处时少了疏离,变得自然了起来。 夏诉霜自己也发现了,自己对他的亲近绝做不得假。 至此,怀疑渐消。 宋观穹用斗篷将她裹住,抱出了门去,夏诉霜手搭着他的肩膀,藏着脸,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知道,只感觉到下台阶,直走,拐弯儿…… 刚刚慌张得很,现在再被夫君抱到怀里,夏诉霜摇晃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脸埋在他肩上,全是他的气息。 就像阿霁跟自己形容的那种茶,淡淡的清冽茶香,加一点甜丝丝的味道。 稳稳当当将人抱上了马车,宋观穹将斗篷撤去,就看到师父的脸颊绯红。 他轻轻皱眉:“闷坏了?” “没有……”夏诉霜避开视线。 马车启程,一行人继续往北庭走。 宋观穹也不再骑马了,而是和夏诉霜一道窝在马车里。 夏诉霜在马车里又摸到了自己的隙光剑,被装在了一个雕花长匣里。 虽然记忆没了,但一握上剑柄,手感立刻就来了,她抽出剑,挽了一个剑花,差点把马车顶给劈了。 宋观穹淡定地后仰避开,道:“小心” 她兴致很高:“我从前真的很厉害?比你还强?” “是啊,师……是你最厉害, 谁都比不过你,所以我才说,你该好好养伤,才能将自己的本事拾起来。” 又念叨她…… 夏诉霜忍不住跟他玩笑:“那你不是夫纲不振?” 说完自己都愣住了,好像真的接受了阿霁就是自己夫君的事实,跟他开起了这种夫妻间的玩笑。 宋观穹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出异样的光彩来,与她调笑:“咱们家不遵夫纲,遵妻纲。” 夏诉霜“哼哼”了两声糊弄过去。 她重新看向匣子里,将另一样东西拿了出来,“这是什么?” 看到她手上残存的剑柄,宋观穹面色一变,将剑柄取去,道:“一柄残剑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夏诉霜见他态度突变,有点摸不着头脑。 知道自己反应不好,宋观穹怕她又远了自己,将剑柄放回她手里,“罢了,无关紧要的东西,拿去玩儿吧。” 一下抢走一下又给她玩儿,她又不是小孩,夏诉霜心下腹诽。 她将剑柄还回去,“这剑看起来对你很重要,我还是不动了。” “不是,我的一切你都可以乱动,弄坏也没关系,丢掉也好,徒……我都不会同你生气的。”宋观穹紧紧拉着她的手,言辞恳切。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夏诉霜瞧他着紧自己的傻样,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你慌什么,我又没同你生气。” 他在刺史府的时候不还一派稳重的样子,怎么现在倒跟个犯错的晚辈一样了? “这剑柄跟你如今的剑一模一样。”夏诉霜将,和宋观穹放在角落的佩剑对比。 “此剑名为沧溟,落进熔炉之中毁掉了,我照原来的剑重新铸造了一把。” “是谁毁掉的?” “……” 阿霁似乎不愿意说。 在夏诉霜放弃的时候,他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只是不慎掉进去了而已,剑能重铸,人也能团圆,一切都有得挽回,无须纠结。” 这是在对她听吗? 夏诉霜听得云里雾里的。 — 马车走了三日,就快靠近北庭城了。 一路不再有客驿,休息多是在马车上,就没有了分不分床的纠结。 有阿霁在,马车被布置得非常舒服,一路更是将她照顾得极为精细,夏诉霜虽在养伤,实则在享福,每每觉得太麻烦他了,阿霁总说“夫妻之间,无须计较这些。” 这几日,二人吃住都在一起,感情愈发升温。 宋观穹多数之后发乎情止乎礼,夏诉霜也未刻意拒绝他的碰触,心里愈发依赖他。 只是阿霁偶尔看她时会恍惚一下,夏诉霜问他怎么了,他总说是想起了以前与她的事,至于是什么事,他也没有细说。 晚上,两个人睡在马车中,阿霁突然开口,“明日就要到北庭了。” “北庭很危险吗?” “嗯,我该将你留在刺史府的,可不将你带着身边,交 给别人我无法安心。” “你不是说我很厉害嘛,我陪你一起。” 对于夫君连日的照顾,夏诉霜真的很想报答他,她一腔热血,拍拍他的手。 本想点到即止,谁知宋观穹,骤然十指相扣, 她偏头看向阿霁,他也在看着自己,“公务如何不重要,我只要你平安。” 夏诉霜有点害羞,晃了晃相扣的手,“知道了。” 师父真是个心软的人,宋观穹在心底叹息,想要骗得她的信任和怜惜实在太简单了。 — 一进北庭城,夏诉霜就见识到了这一路她未曾见过的热闹。 此处风土人情与中原不同,大街上车来马往,黄土飞扬,熙来攘往的行人穿着民族及各种带着边地特色的建筑物,吸引着她的注意。 那些高鼻深目的异域人,街边冒着白气的脚店,乃至高低错落、各具风格的羊马城、城墙上的马面、敌台、角楼……夏诉霜都没见过,看什么都新鲜得很。 她一手扶着窗棂,看什么都好认真,这嘈杂热闹的人间,全装进了那双清淩淩的眼睛里。 “那是什么?” “那是骆驼,背上两块叫驼峰,能不吃不喝在沙漠里走七天路。”宋观穹说完,带着她往别的地方看去,“蓝眼睛,黄胡子,看起来像是大秦人,黑得像炭的是昆仑奴。” 夏诉霜稀奇地看了又看,心想:那些黑黑的人,晚上怕是看都看不见,要是训练成杀手,岂不是连夜行衣都省了。 车窗外正好经过一队胡人商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骆驼秋天枯草一样的皮毛填满了窗户,在窗外不紧不慢,过了一头又一头。 高的矮的,壮的瘦的。 驼峰遮住日光,好像太阳依着山峰,半遮半掩,愈发显得这些异兽高大。 它们吃肉……还是吃草? 夏诉霜从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骆驼,还靠得这么近,眼里尽是新奇,又有点对未知事物的莫名害怕。 宋观穹牵着她的手伸出去,碰到了骆驼的皮毛。 她的手迟疑地后缩了一下, 耳畔声音柔暖:“怕?” 夏诉霜一回头,鼻尖就蹭上了他的脸,才发现两人靠得很近。 阿霁的一只手带着她去摸骆驼,一只放在她的腰上。 “不怕。” 夏诉霜摇头,结果不小心贴上了阿霁的脸。 宋观穹掩不住笑,将人环住,脸和她贴在了一起,蹭蹭,夏诉霜恍然,原来耳鬓厮磨是这意思。 沉浸在浓情蜜意之中,她感觉到阿霁的呼吸已经近在咫尺,再近一点,两个人的唇就要凑在一起……! 第 56 章 伤口 宋观穹亲了个空。 师父不知道怎么突然推开了他,逃……到了窗外去。 也不是,夏诉霜并没有彻底飞出马车去,而是探了半个身子,一截细腰横在宋观穹眼前,柔韧如白练。 他反应过来,赶紧探身到车门往外看。 窗户外,夏诉霜半个身子探出,怀里正抱着一个人。 被她接住的人,是一个异国的小姑娘。 看起来是从刚刚经过的骆驼上掉下来的。 小姑娘鼻子翘翘的,还长着中原小孩少有的雀斑,金色的头发编成一个个细细的辫子,穿着红色的绣满花枝的窄绣舞裙。 那么高的骆驼,小孩子摔下去可不是小事,大概是师父余光扫见她出了危险,才赶紧出去接住人。 宋观穹莫名松了一口气。 骤然从骆驼上掉下,小姑娘还惊魂未定,紧紧抱着夏诉霜的脖子,不敢睁眼。 夏诉霜道:“没事了。” 见小姑娘听不懂,又摸摸她的脑袋。 见疼痛没来,小姑娘这才睁开了眼睛,在见到夏诉霜的时候,忘记了害怕,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救了她的人发呆。 “谢谢。” 好久她又说,“你长得真好看。” 是大秦话。 夏诉霜眨眨眼睛,无奈听不明白小姑娘的话,又不能把孩子放回还在乱着的骆驼背上。 宋观穹见师父没法退回马车里,伸手过去把孩子接了过来。 等骆驼群的骚乱平复了一点,前头小姑娘的父母就着急地跑过来,找突然不见的女儿了。 见女儿没事,父母对二人千恩万谢,宋观穹只说举手之劳,推拒了他们要给的谢礼。 “你刚刚说的什么话?” “来时学了几句大秦话。” 虽然听不明白,但是真厉害,她目送着那一家人离开,感叹了一句:“外族的小孩真可爱……” 宋观穹望着她,“我们也生一个?虽不是外族的,但应该也是可爱的。” 怎么突然就谈到生儿育女的事上去了。 “这这这……这事以后再说吧。”夏诉霜背过身去,捂着脸降温。 宋观穹只是兴起提了一嘴,他还真不想有第三个人打扰他们。 “你想何时就何时,都听你的。” 揭过了此事,夏诉霜继续瞧外头的热闹:“咱们今日要在哪儿落脚?” 她连坐了几日的马车,筋骨都僵了,只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好好洗去风尘。 “先寻个客栈。” “主子,有文书。”外头有人送进来一沓厚厚的文书。 夏诉霜乍见厚厚一沓,有些吃惊:“这是什么?” 宋观穹低头草草翻阅过,道:“是都护府中与各国往来文书的拓印。此次来北庭,是有人呈上密奏,第戎犯边次愈发频繁,却不见都护府例报中言及此事,皇帝令我查清 北庭副都护到底懒政还是勾结外敌。” 大都护之职由京中亲王遥领,如今在北庭主事的是副大都护。 夏诉霜听明白了,不打扰他办正事,一个人转头看外边的街景。 人群中,有人看到了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夏娘子!” 夏诉霜听到像是在喊自己,虽然疑惑,但循声望去,果见一位大娘在朝她招手。 宋观穹和夏诉霜一样听到了,他翻书的手一顿。 似乎是认识师父的人。 宋观穹想阻拦住她,又担心露出端倪,只能先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听着外头的情况。 大娘牵着一个小女娃走上来,在靠近马车之前,被护卫拦住了,夏诉霜摆摆手让他们放人过来。 靠近认出真的是她,大娘高兴地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真是夏娘子啊!你没事!可真是吓死我了!” 杨大嫂经历了那晚的惊魂,在村子里待不住,就用夏诉霜给的银子买了些肉,带着孩子到北庭探望丈夫,没想到这么巧就遇见了夏诉霜。 “夏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您在唤我?”夏诉霜有些疑惑,自己和她认识吗? “是啊!我是杨大嫂啊,在北岚河上还收留过你和你夫君借宿呢。” 宋观穹在马车之中,听到那大娘提到夫君二字,面色僵了一下,随即阴沉下来。 夏诉霜眨巴眨巴眼睛,没失忆之前,她和阿霁果然就是夫妻。 大娘还在说:“那天真是多谢你们将第戎人引走了,后来我见你们没回来,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娘合掌念佛。 那日她还救了人啊? 不过夏诉霜不愿意将自己失忆之事招摇出去,只能点了点头,“不用担心,我们都平安无事。” 大娘问道:“你夫君呢?” 夏诉霜扭头看向马车内,阿霁仍旧垂目翻看文书,只是面色有些不好,不知道是不是文书里有问题。 她不愿打扰他,转出去说:“他在忙着呢。” “哦,那他的伤可好了?” “伤?” “是啊。” 阿霁也受伤了?他怎么不跟自己说? 她摇头:“没什么大碍。” 大娘也看出来夏娘子这高头大马,护卫环绕的排场,一定不是平民百姓,不好耽误她时间,寒暄过几句就告辞了。 牵着阿娘的小女孩还惦记着那位仙女似的夏娘子,回头又看了一眼。 夏娘子扭头回了马车。 她人小个子矮,眼神也好,恰好从卷起的帘子瞧见了夏娘子那位“正忙着”的夫君。 竟不是先前那个! 不过这个看起来更干净,不那么吓人,虽然匆匆一眼,但真是俊俏得让人自惭形秽。 小女娃扭头问:“阿娘,女子可以嫁两位郎君吗?” “你这是什么鬼话,当然不 可以!” 不可以,那夏娘子怎么前后两个夫君,还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不可以两个,那能三个吗?” 大娘扯着她快步往前走:“别一天天想着鬼事,走走走!给你爹送吃的去!” 马车里。 夏诉霜问宋观穹:“你也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 宋观穹眸光闪烁,而后抬手解开袍子,“你说的是这个?” 夏诉霜被他吓了一跳,等镇定下来,才慢吞吞朝他看去。 阿霁身姿挺拔,穿着圆领袍比别人更多三分俊逸清雅,她本以为他是偏瘦的,谁料衣裳下的体魄如此……结实漂亮,从胸膛到腰腹,肌理流畅结实,起伏的线条又被高挑的身形拉长,穿衣时一点不显壮硕。 可夏诉霜最先注意到的,还是上面纵横着许多的伤疤,最新的一处在肩下,一个近似洞穿的伤口,还没有好全。 她怔怔看着,抬手过去,又不敢碰到:“多久的伤了,还没好吗,疼不疼?” “疼。” 宋观穹抓住她欲碰不能的手,不知该怎么描述,她说着与他恩断义绝,毫不留情把剑刺进他血肉的那种疼,又或是看到她把送他的沧溟剑毁去的那种疼。 夏诉霜看着他几要破碎的眼神,有些明白了,“怎么伤的?是我吗?” 是她,宋观穹却不能承认。 他摇了摇,眼中恢复平和,“只是半途遇到了刺客,你又同我争执而已。” 阿霁都受伤了,她还跟他闹别扭,怪不得他伤心。 她可真该死啊。 夏诉霜小心翼翼地问:“这伤要多久才好,还要涂药吗?” “不用,习惯了,很快就会好的……” 夏诉霜哪里见得他受伤了还要故作坚强的样子,莫名鼓起了勇气,忽地抱住了他,脸贴在他胸膛上,实在不好意思,又挪开一点,说道:“这次来北庭虽然危险,但是我保证,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宋观穹还来不及展眉,她又说了一句:“不过,我也知道了一件事。” 扣在她肩头的手蓦地收紧,他压低的眉梢隐隐透出一丝危险:“遥儿知道了什么?” “你果真是我夫君,”夏诉霜显得很高兴,“在我没失忆之前,你就是我夫君了!” 她心底残存那点怀疑彻底消散了,他们真的是夫妻呀! “说的什么傻话,”宋观穹将脸扭向一边,抬手慢慢揉着她的后颈, “我当然是你夫君,当时我们借住在那位杨大嫂家中,然后就出事了……” — 最终宋观穹并没有在北庭任何一家客栈落脚,而且赁了一处小院。 客栈人多口杂,不如深巷清静省事,掩人耳目,还有一处空地让夏诉霜走动,适宜疗养。 一下马车,夏诉霜就迫不及待沐浴去了,还再三和夫君保证自己会小心,不会让伤口沾水,宋观穹才放手让她自己去。 等 她沐浴出来,就看见宋观穹靠窗坐在胡床上,手指在木案轻轻敲击,连她进来都未睁眼。 夏诉霜看他已经敲了许久,忍不住问:“阿霁,你有心事吗?” 宋观穹确实有心事。 他一想到师父和周凤西奔逃一个月,竟是以夫妻相称,他就烧心得很,管中窥豹,不知他们还有别的多少他不知道的亲密呢。 可气师父什么都忘了,他又不能露了痕迹,连问都不能问一句。 宋观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听见她发问,宋观穹睁开了眼,“没有,为何这样问?” 眼前的阿霁虽然在朝她笑,但夏诉霜觉得他并不高兴。 “是北庭都护府的事惹你烦了?” 宋观穹索性将错就错:“是有一点麻烦。” 她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他摇头,夏诉霜不死心,又问:“我从前可曾哄过你,是怎么哄的?” “遥儿想哄我?”他泛出点惊喜。 “嗯,我想让阿霁高兴一点。” 宋观穹眉间愁云一时都散了。 管周凤西做什么,往后都是他和师父的好日子,把人牢牢抓住,就是最要紧的。 此刻师父知道关心他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不外如是。 宋观穹伸手,将她牵到身侧来坐,“你说完这一句,我就已经高兴起来了。” “是吗?” “你再亲我一口,我就更高兴了。” “那不行!”她哪敢啊。 “如何不行?虽你尽忘了,但我们是夫妻,同床共枕不说,就是白日里亲一亲,也是常有的事。” 他这几日扮个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已经累了,就算顾着她的伤不能成事,也想讨一点甜头。 夏诉霜咬住了唇,“从前,常常?” “嗯。”他一派正经,完全不像骗人。 “可我看你现在挺高兴的,不用我哄了。”她被盯得慌张,起身要走。 才刚离开胡床,旋即被人扯了回去,仰卧在了胡床上,二人衣裙相覆,宋观穹还将手垫在了她后脑,小心避开她的伤口。 他微微扬起眉毛,“那现在没在高兴了。” 眼神里在催:“快亲我。” 她夫君可真能装,夏诉霜哪肯主动啊,“反正就不亲……”说罢从围困自己的手臂下逃了出去。 宋观穹反手将她搂住,“遥儿,怎么说不哄就不哄了?” “那我自己哄自己总行吧。”他低下头,凑唇上来。 夏诉霜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亲了,她怔怔地,还眨巴了两下眼睛。 唇上贴着同样软的两瓣唇,感知到他启唇在外头又轻又软走了一圈,再慢条斯理地同她做进一步的黏缠。 夏诉霜能清楚感觉到阿霁在启唇,含吮,唇上细腻水滑,用让她战栗的感知,催她放开齿关。 她依从了,立刻被抱紧,背 稍稍离开了胡床,舌根卷覆,呼吸被夺走。 宋观穹已深谙其道,直亲得夏诉霜的眼神从茫然,到喝了果子酒一样,呼吸里都是他的味道,面庞也变得红扑扑的, ⒂忘还生的作品《负师恩》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原来唇齿相依,这般有滋味。 但她失忆之后初经此事,不好主动,只是顺从着他的动作,而且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睫毛根根可见,更意识到两人在如何地亲密。 宋观穹看她一点也不反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像小时候摘得了一朵山茶花,探了舌尖,去够那甜丝丝的蜜。 热热切切的吻惹出她一声轻吟。 她果然喜欢如此,撇去那重身份,就享受起来了。 夏诉霜正醉陶陶的,就听到一声笑。 “你笑什么?”夏诉霜羞恼,觉得他是在取笑她,不乐意给亲了。 宋观穹又亲了一口,才哄她:“从前我们商量过的,你哼一声,我就得换一个架势。” 她缓缓睁大了眼睛,“真的?” “嗯。” 夏诉霜傻乎乎地信了,“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好,我知你不是那意思,那还要不要……继续?” 她抿着唇,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然后就被宋观穹卷回去,两个人在榻上宛如妖精打架,软润的吻一刻不停,颊侧肌骨、白玉似的一截脖领,处处散落细碎的绯红。 后来吻跑到她身上何处去,夏诉霜已来不及管了。 晚上,女使进来,见屋里昏昏暗暗的,要去剪灯花,忙被夏诉霜拦住,连白日里见人,她都挡着嘴与人说话。 可恨那个始作俑者还躲在昏暗的纱帐里,从后边搂着她的腰吃吃地笑。 — 闲不过一日,宋观穹就要出门去了。 夏诉霜走动已经无碍,提起自己的隙光剑走了几招,倒是下意识就使了出来,就是不成招式。 她急于恢复自己的武艺,又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有些憋闷。 “夫人,该用饭了。” 她收了剑回到屋中,北庭汇集了四方来客,饮食驳杂,什么菜色都有,不过夏诉霜吃的还是正宗的江南菜。 宋观穹走的时候,只是北庭到底, 夏诉霜问旁边布菜的近水:“阿霁几时回来?” “主子没说。” “罢了,你也坐下来吃吧。”她说道。 近水推拒:“夫人,属下已经吃过了。” 夏诉霜也不勉强了,用罢了饭,一个人在院子里兜得无聊,她想出去逛逛。 近水阻止道:“夫人,外头只怕不安全。” “我就在门口走一走,不出去。” 近水只好跟着她,一起出了门,夏诉霜当真如她所说,并没有走多远,只是才兜了一圈,就被巷口一群筛豆子绣花顺道闲聊的大娘大婶们拉住说话。 “没见过这姑娘,是哪家的?” 夏诉霜往里指了指, “立石狮子那一家。” 大娘们“哗”了一声,那宅子得是有钱人才能住的?, “大婶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这皮肤细嫩的哟,是嫁过来的?” “不是,我夫君……是做生意的,刚到北庭。”夏诉霜面对大娘们一阵热络相请,不得不坐下来。 “行商啊,那挣得肯定不少吧,你夫君那么年轻,真是看不出来啊。” 近水一个激灵,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家老爷采买去了,我只是个护卫。” “还有护卫,啧啧啧,你们家生意做得挺大吧。” 夏诉霜笑笑应付过去。 “成亲多久了,有孩子没有?” 她摇头,“刚成亲,还没有孩子呢。” “刚成亲就带出来做生意啊,真是吃苦,不过知道给你拍个护卫,也算心疼你,你们是在江南成的亲吧,几台嫁妆、多少彩礼啊?” “这……”夏诉霜不记得,也没想过问阿霁。 不过她家人都没了,大抵是不会有嫁妆的,至于在哪儿成的亲,等阿霁回来一问就知道了。 近水听得满头大汗,再问下去就要圆不回来了,主子知道非砍了他不可。 但大娘们立刻嗅到有事的气息,追问:“是没有,还是太少了?” 近水赶紧说道:“这些事都是各家长辈在管,娘子并不知道得太清楚,更不好到处去说。” 暗示这些妇人少管闲事。 见他一个愣头青在这儿点她们,那些大娘立刻就翻了白眼,“你们不会根本不是夫妻,是行商出门在外找的小老婆,连婚书都没有吧?” 这样说话就太难听了,夏诉霜问近水:“你知道婚书放哪儿了吗?” “婚书哪有出门随身带的,不过主子放在哪里,属下也不知道,夫人等主子回来找他要吧。”近水把难题丢给宋观穹。 “好。” 她不想跟这些冒犯人的大娘说话了,起身就要走。 大娘们哪舍得新的谈资跑了,拉她的手哄她坐下,“不过你跟着夫君出来盯着也好。” 说着一脸鄙夷地点了一个方向,“你知道隔壁那条街吧,全是娼馆,什么胡女、苏州女、大秦女……那些没有娘子跟着的行商,都到那儿去鬼混,你出来看着,你夫君才不敢去鬼混。” 夏诉霜断然说道:“阿霁才不会去那种地方鬼混。” “你哪了解男人啊,有钱哪有不偷腥的。” 不过说来自己记忆都丢了,现在一点也不了解阿霁了,她回头问近水:“阿霁不会,对吧?” 近水为了主子的清誉,连忙回答:“当然!主子从不去那种地方,他不是去了……” 他急得在夏诉霜耳边叽里呱啦,说宋观穹的去向。 “哟——这么着急,指定是心里有鬼哦,夏娘子,等你夫君回来,好好查一查他。”女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 夏诉霜也明白过来,他们住在此处就是为了遮 掩身份,不该和外人牵扯太多。 借口家中还有事,夏诉霜就带着近水走了。 “这些老妇专爱挑事,看别人恩爱夫妻闹出事来,她们才高兴呢,夫人可千万不能听了那些挑拨的话。” 夏诉霜冷声:我当然不会听!?_[(” 这阵子阿霁对她如何,她看在眼里,那些大娘都不认识他们,怎么能揣测得如此肮脏,先前有个认识的大娘分明说了,他们就是夫妻。 说是这样,可任谁听了那些话心里都不舒服。 还说出来散散心,反带了一肚子闹心回去,夏诉霜越走越快。 迎面就撞上了两个胡人。 都穿着旧皮袄,提着裤腰带,一个叼着鸡腿儿,一个哼着歌儿穿过巷子。 巷子不大,不够四个人并行,夏诉霜嗅到酒味,皱起了眉,让开给他们想走,没想到他们反而不动。 左边叼鸡腿的眼前一亮,撞撞同伴的肩膀:“这小娘子真漂亮啊,大哥!” 另一个更果断:“抢了给咱们头儿当压寨夫人!他一定得给咱们升个小头领。” “可这儿还是在城里,要是被人知道怎么办?” “左右这巷子没什么人,我带了蒙汗药,动手吧。” 他们说的是外邦话,夏诉霜听不懂,但能感觉到二人不安好心,近水听明白了几个词,脸黑了下来。 当着他们的面就谈起怎么劫掠良家,胆子也太大了,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不可。 夏诉霜见他反应,挡住近水:“让我先试试,实在不行你再上。”! 第 57 章 夫妻 夏诉霜没带剑,就借了近水的。 两个胡人对视了一眼,有些好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是想做什么? 笑完,他们一个伸手要将夏诉霜口鼻捂住,一个去对付近水。 招式虽然忘了,但该有的反应还在,夏诉霜眼中,他们出手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她一眼就看出了二人的要害,剑鞘敲了上去。 巷子里顿时响了两声鬼叫。 没过多久,两个扬言要抓她当压寨夫人的就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痛得求饶:“饶命!女侠饶命!” 我们不是故意的。??[” 原来这两人会说大靖话。 夏诉霜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近水不给他们糊弄的机会,“夫人,我好像听到他们说要用蒙汗药拐了你给他们的头领当压寨夫人。” 夏诉霜眼神一凛,剑鞘敲上了他们的脑袋,打得他们满头包,“敢打我的主意,让你们打我的主意!” 打完了她问:“要不要交到官府去?” “不必,放了吧。” 主子是隐瞒身份来北庭的,他们现在不宜上官府。 “放了?他们又做坏事怎么办?” 不待近水回答,夏诉霜眼珠子一转,“有了,我正好没事做。” — 巷子里最体面的那个宅子,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人家,门前拴的不是狗,而是两个高鼻深目的胡人。 小孩看到两个人被拴在门口,都围拢了过来看热闹,大人见拴着两个人,担心是发生了什么犯法的事。 “你们不会是被人抓起来了吧,要不要报官啊?” “别报官,千万别报官!”二人比栓他们的人还急,解释道:“我们只是闹着玩儿的。” 他们是土匪,杀人如麻,可不能落官府手里,要是让头领知道他们惹出了事,他们就死定了。 被一个小娘子拴在门口当狗罢了,他们能忍。 他们这么一说,也就没人再提报官的事了,过了一会儿,没热闹可看,一群人就走了,只剩一群小孩还在看热闹。 夏诉霜点兵点将,把其中一个抓了进去。 被抓的那个战战兢兢跪下:“女侠饶命,我真的不敢了。” “你别怕,”她抽出隙光剑,将一把刀扔给他,“我请你进来,只是让你做一下陪练。” 那个胡人刚接到剑,夏诉霜挽剑起势,眼神凌厉:“小心了。” 近水看着院子里鸡飞狗跳,那个胡人东躲西藏,有些无奈:“夫人若想寻个喂招的,属下来就是。” 夏诉霜一边打一边说:“你是阿霁的得力下属,不是有许多正事吗?陪我这半日已经耽搁许多事了,何况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最后,那人遭不住了,痛哭流涕地喊:“没命了!再打要没命了!” “不中用。”夏诉霜吐出一句。 “我蒙上眼睛 跟你打。” 那家伙觉得有戏,点了点头。 没多久,院子里再次响起了鬼哭狼嚎。 莫说挨打的人,就是近水都打了个冷战,夫人这陪练的苦,他来吃也够呛。 那胡人只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哪是小娘子,分明是个活阎王啊,快要把他活片了。 他凄凄惨惨地喊:娘子饶命啊……♀” 门外的那个听到自己大哥撕心裂肺的叫声,涕泗横流地拍着门,“放过我哥吧,我都招了,求求您了,别再打了,我都招了。” 夏诉霜将门开了一条缝隙:“哦?说说看。” “我们是跟着头领进来的,他是个通缉犯,和城里的官认识,今日不知道在谈什么大事,我们就是些小卒,连头领和什么官在说什么,全不知道,就是趁进城,到娼馆放放风而已,女侠饶命啊。” “你们还是兄弟?” “是啊,求求女侠,我就这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了,您别真把他打死了。” 夏诉霜正嫌里面那个小卒过于废物,说道:“想救你哥?” “想!” “你们土匪里边,最厉害的是谁?” “那当然是我们的头领,他能跟一群豹子搏斗。” 夏诉霜满意地点头,“行,那你把他骗来,我就放了你和你大哥。” 小弟都不哭了,鼻涕悬在嘴上,“女侠,您心疼心疼我吧,我真的不敢啊……” “近水,把他哥的胳膊砍了,晚上给他当枕头。” “别别别——我去!我去!” 一解了绳子,他就火烧屁股一样走了。 — 宋观穹回来时,就看到门口的石狮子上拴着两个胡人,衣服破烂,鼻青脸肿,被一群小孩围着。 “汪汪汪——”被拴的两个人狂吠起来。 “哇——” 一群小孩吓得四处跑,但很快又围拢了过来,也不知道玩到第几轮了。 ? 他大半日没回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外头为何拴了两个人?” 宋观穹一进来,发现墙角还蹲了一个。 那高大雄壮的金发披散,像一头狮子,不过是被夏诉霜撵了半日的狮子,没精打采的。 夏诉霜满意地收了剑,这个毛茸茸的家伙不错,勉强能喂招。 见夫君回来了,她早把那些大娘的话忘了,神采飞扬地说:“这三个人都是土匪,我抓来喂招。” 宋观穹吐出一句:“他们是第戎人,哪儿来的?” 夏诉霜将来龙去脉说了,“他们说自己跟城里的官有牵扯,才能以通缉犯的身份在城里招摇过市,我让他们把他们头儿带来,喏——” 她指了指墙角的胡人,“不知道他们是跟哪位官员勾结,竟然大胆敢到在城中随意劫掠妇女,实在可恶!” 那个金发胡人不大会说大靖话,以为夏诉霜又要找他比试, 咬牙扶墙站了起来。 他被手下骗了说什么大都护要私下见他,本以为大生意来了,留着亲信在城门官那边撑着,来了两个人就跟过来了,没想到被摆了一道,不是大都护就算了,竟然还是给一个小娘们当陪练,跑都跑不掉。 金发胡人咬牙,他就是死,也不会让一个小娘们看不起。 “我蒙上眼睛跟你打,输了你就得交代你是跟谁见的面。” 近水给她翻译了一下。 金发胡人把破烂的衣服一撕,嘶吼:“来啊!” 宋观穹皱眉,想拉住身边人,她已经冲上去了。 没多久,那胡人再次败下阵来。 夏诉霜利落收剑,有几分神采飞扬道:“阿霁,你问吧。” 宋观穹问:“你去见的是谁?” 金发胡人愿赌服输,说了一个城门官的名字,言及两个人只是有些走私的生意罢了。 听起来只是一桩寻常的贪污。 “你们劫掠了妇人,都是怎么带出城去的?” “城门官有过交代,偷偷亮出这个令牌,他们就草草地搜一下,抓了人也装没看见,会放我们过去。” 他把令牌拿了出来。 宋观穹握着令牌,面色有些愈发阴沉。 第戎如此猖獗,原来是有内鬼中饱私囊,师父遇到那两个土匪,还是歪打正着了。 只是这令牌绝对不止一块,北庭都护府里有多少官做这门生意,又发了几块这样的令牌? 今日宋观穹隐瞒身份,去了一趟都护府,跟任上的北庭副都护见了一面,只觉得此人庸碌无能,治下的都护府各自为政、四分五裂,连调取文书都难上加难。 原本是拱卫西北、保养民生的军事重地,竟人人各自为政,个个开起门做生意来,让都护府有如虫蛀,若起战事,不堪设想。 查完这一趟,皇帝要是有心挽救,整个都护府怕是上下都得换一遍。 “再来啊!”胡人休息够了,还要和夏诉霜过招。 宋观穹见那胡人敞着膀子靠近,有些不悦,让人把他拘起来,他拉着夏诉霜进屋去了。 夏诉霜被他拉到水盆旁,先给她擦了脸上的汗,又将她的手拉到水盆中仔细地洗干净,“你还没好全,这是在折腾什么?” “我想快点想起从前的事,等我的武艺回来了,我就能帮上你了。” 洗手的动作一顿,宋观穹取过干净的帕子擦干她手上的水,“你现在已经帮到我了,北庭的事很顺利,你不必担心,现在最该做的是好好养伤。” 夏诉霜见他认真给自己擦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阿霁一味对她好,让她养伤,好像自己是什么易碎的瓶子,易败的花儿一样。 她负责开在园子里,他在外头办“正事”? 夏诉霜不喜欢这样。 宋观穹一抬头就看到她瞟向一边的眼,还有那点不服气,真是什么都藏不住。 “别想歪了,赁下这 个院子就是想让你好了之后有个习剑的地方,只是你现在最马虎不得,折腾这半日,脸色又不好……” 脸色不好……夏诉霜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脸,又去照镜子,她没法不在意阿霁的话。 “很丑吗?” 宋观穹没想到师父有一天会问自己这样的话,他过来抱住她,一齐看向镜子,“怎么会丑呢?” “可你说我脸色苍白。” 他赶紧哄她:“遥儿七老八十了在我眼里也是最美的,等忙完了事,我天天陪你习剑,不是比外头的更好?” 甜言蜜语宋观穹以前从未说过,难得说起来有些磕磕绊绊,俊脸可疑地红了。 他这生疏的样子,反倒把夏诉霜逗笑了,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板起脸:“说句好话都结结巴巴的,你从前是不是没对我说这样的话?” 宋观穹反而控诉她:“从前你一副……姐姐的样子,喜欢教训我,不让我跟你说这些。” 好吧,她勉强信了。 有这么了解又迁就自己的夫君,夏诉霜开心,又不好意思,她转身勾住他的脖子,“一直都是阿霁对我好,我也想对阿霁好,才想赶紧把武艺捡起来的。” 宋观穹收了调笑的兴致,瞳仁清澈透明,倒映着她清晰明了的爱意。 看吧,若没有那层师徒关系,他们一定是相爱的。 不用再猜忌师父亲近自己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他的心脏无比充盈满足,再不为欺骗她的事而后悔。 骗失忆的师父说他们是夫妻,宋观穹如饮鸩止渴,担心败露,又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遥儿……”他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又凑过来。 夏诉霜躲开宋观穹的亲近,“我正好有话问你。” “何事?” “我们是在哪儿成的亲?彩礼、嫁妆、婚书可都有?” 含情脉脉的氛围急转直下。 近水及时遁进屋子,把白天里夏诉霜被大娘们拉住唠嗑的事毫无遗漏地回禀了一遍。 宋观穹镇定得很,先将近水打发了出去。 他从容说道:“咱们是在建京成的亲,婚书就在祠堂里放着,嫁妆是一座山,彩礼单子嘛,也在建京,你想看我可以默给你,遥儿,你是担心我诓你?” 夏诉霜低头摆弄他的衣袖,“没有,只是下次别人再问,我才不至于摸不着头脑,叫人怀疑我是个外室。” 宋观穹不全是骗她,他还真备下了彩礼。 一开始不是没想过一回建京就成亲,那彩礼单子其实是一年一年添的,只不过要怎么让亲事办成,把师父糊弄过去,他还没想好。 大半个京城的权贵都见过师父,她一出门就会被人认出来,可若一直藏着,不能给她一个名分,和外室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要是杨氏能帮忙遮掩,这事儿就好办许多了。 最后,他还是决定折中一下:“我们回江南再成一次亲好不好?” 宋观穹不愿 他们的亲事只是一场纯粹的谎言,若是能祭告她的父母,也算安慰。 “回江南再成一次亲?为什么?” 宋观穹点点她的脑袋:“因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让你把这一次记住。” 夏诉霜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到了入夜安寝,她才从被子里伸出手,凑到夫君耳边悄悄说:“阿霁想再成一次,那就再成一次吧。” 不然她总有一种没嫁人的错觉。 宋观穹心念一动,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被窝里,阿霁的被窝比她要热乎不少,又长手长脚地缠住她,夏诉霜无可奈何,转身也抱住了他。 同床共枕了一段时日,她也不再害羞,安然地靠着夫君的胸膛 他心满意足,亲了她一口:“小夫妻就是该盖一床被子嘛。” 夏诉霜埋住脸,“好了,睡吧。” “不睡,”宋观穹撑着脸,一副要夜谈的架势,“这一次,遥儿想办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阿霁想要什么样的?” 宋观穹真就跟她描绘了起来,只可惜和他们有关系的人很少,师祖过世了,师妹又不能请来,但事无巨细他都已经设想好,从吉日吉时、婚服找哪家绣楼,小到宴席 “你家中出事,我们在江南无亲无故,婚事却冷清不得,就请故居的街坊四邻过来,份子钱也不须出了,让他们吃一天酒席,给咱们添份热闹……” 夏诉霜听他描绘起成亲都要准备些什么,有什么寓意,不禁也向往了起来。 “这么多事,你怎么都知道呀?” “我想娶你已经很久了。” 师父……宋观穹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 夏诉霜疑惑,“我们不是已经成亲?” “我指的是,就我们两个人,在江南亲手置办咱们的婚礼。” 这样啊,她叹息了一声,“我家中无人,没有高堂,国公和大夫人会去见礼吗?” 抚着她背的手一顿,宋观穹道:“建京的婚礼已经让他们见过礼,这次去江南,是为重修坟茔,让你父母看一看我们夫妻。” 原来如此,夏诉霜也觉得不好劳烦二老特意跑到江南去,她失忆之后还未见过阿霁的父母,两个人成个亲还自在一点。 “等北庭的事结束了,咱们就下江南?” “对。” 宋观穹不着急回京,也不怕自己的“丑事”被皇帝知道,他只要能办事,越出格,皇帝越满意。 夏诉霜怀着对婚礼的期待,正要睡去,可枕边的夫君已经翘起船头,指腹轻碾她的唇,意犹未尽地问:“说了?” 夏诉霜无奈睁眼,夫君正看着她,眼睛幽暗地迸着火星,她被这眼神烫了一下,念头一下旖旎了起来,脸红问他:“做什么?” 身子被他拉得更近,夫君在她耳边问:“遥儿,要不咱们……先提早晓一下洞房花烛的事?” “阿霁……唔!” 不给她拒 绝的机会,宋观穹吻住她,舌儿打着转儿,不让她理智思考。 起初,夏诉霜还以为与从前无异,随着呼吸涌伏,她发髻散下,夏诉霜也在主动亲吻着宋观穹。 软糯的唇不时嘬一下,又分开,格外痴缠。 宋观穹将她唇瓣吻得嫣红,唇不再到脸侧去,寝衣已去,他亲到她满饱的桃顶尖儿,夏诉霜忽觉呼吸变得困难,她想起晋王府时,他嘴里的糖块儿,现在那糖换成了自己的。 珍珠含旋在口中,夏诉霜抚着他的头发。 宋观穹从底到尖儿都吻尝过,唇抿、轻啃,无所不为,感觉从雪软一路火烧在她的喉咙,让夏诉霜张嘴,却出不了声,眼神朦胧。 身躯似要幻化成扭曲的蛇尾,要翻身避开,又舍不得…… “阿霁……”喊他,又不知道让他做什么。 “喜欢我这样?”他问。 夏诉霜不答话,只哼哼。 见师父已经迷醉,欣然不知天地了,宋观穹一面吃,一面探她妙谷,夏诉霜身子一抖,俄而躲开,轻骂他。 但宋观穹已经知道了,她被亲得坠露潺潺。 阿霁那只手猝不及防在夏诉霜脑中浮现,修长漂亮,带着薄茧,此刻看不到,也知他从她明泉之中勾起丝丝坠露。 “遥儿已经好了。”耳边气音是掩不住的意起。 继而,贴上来的是他骇人的炙杵,软隙让知觉更敏锐,知道那是什么样,夏诉霜又怕又想试试,偏头闭上眼睛,任他施为。 宋观穹等这一天不知多久,一刻没有耽误,沉气躬身,软隙门开,将炙杵送了去。 “唔——” 夏诉霜骤然发疼,她想错了,这一步根本不如前头。 “不行,停,阿霁,我还不行!” 她后悔了。 可对宋观穹来说,这就是最紧要的,让凶悍暂时杵在里头,他闭上眼睛忍了一会儿,抑下末梢狂舞的蠢动,才去抱紧了她,哄道:“莫慌,松展一下,遥儿乖。” 夏诉霜从没见他眉头皱成这样,好像比她难受。 挨着疼,她说道:“阿霁,要不算……啊!” 她眼泪流下。 被撞了一下。 夏诉霜打他。 怎么能算了,宋观穹不满,“遥儿可知,夫君等了多久……” 夏诉霜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宋观穹知道自己的不甘心,客院那夜,本以为之后她会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往后必是夜夜与他相眠,谁料生生耽误了这么久。 如今终于又到了这步,夏诉霜由不得自己。 她被夫君的阳货钉着,被他摆得侧卧,膝上搭着他的手,推开—— 宋观穹错身跪着,在她膣处抟出了水迹咕搅地响,认真拓开那又是烫窄又是挤涩的妙谷。 “阿霁——”夏诉霜哽塞。 “别怕,真润,遥儿受得住。” 她眼泪不知怎的滑落,求道:“再慢,慢……” 可事与愿违,逐渐顺畅之后,宋观穹再不收着,于夏诉霜而言,却是山翻海覆,如面崖巅的疾风迅雨,除了抱紧他,抓紧他,无依无靠。 宋观穹眼睛发热,腰摆出了残影,只送得师父声不成句,他已彻底失去了分寸,只知道执拗、反复跟她讨要。 夏诉霜被煎熬着理智,怎么也不能让他休下,又惊又怕,又有一些陌生战栗在显露爪牙…… 一切都在聚积,如茶注盏,到了杯沿也没住手,直至—— “嗯!呃啊——”他喉咙吼出一声。 熔岩决堤,渧浪排空,宋观穹骤止,忽有天光灼目,潸然泪下之感,静止良久,慢慢倒在她身边。 夏诉霜同他一样,在陌生但震撼的空茫之后,久久回不过神儿来,感觉到人躺下了,恨得转头咬他。 可宋观穹才没多久,又搂上她,将阳货借着润儿又送埋而进。 “呃——够了!” “不够,遥儿再让我一次。”他还撒娇。! 忘还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8 章 混账 根本不是一次,而是许多次! 宋观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一回骤急,一回缓柔,夏诉霜也一下声调拔高、一下被缓慢的周折带得发蒙,拳捏不成拳,受这饿鬼的万般磋磨。 一引一送,仿若无休无止的牵缠,让人溽热得很。 “遥儿,可喜欢?”他声息烫人。 不喜欢! 她气急,想寻一丝清凉的气息,夏诉霜顾不得他还在身后抟弄着,将脑袋探出了帐外,深吸了一口气。 宋观穹也追了上来,如同要把猎物衔咬回巢的猛兽。 二人脑袋半悬在外,月光照见她莹莹雪肌,乌发如瀑,未施粉黛的面容净澈,似神女一般。 而宋观穹是那个拉她下凡的妖精,俊颜更添隽丽,身躯却霸道地盘踞着雪色的人,还在延续无尽的勾连。 尤云殢雨,不见日月。 到天边微亮之时,啜泣渐止,夏诉霜已经酣睡过去。 宋观穹缓了下来,阳货缓出,再陪着已不多的滑泽送入,他呼吸匀长,骁健有力的身躯随着呼吸涌动,漂亮又有力感。 夏诉霜起初看得意起,还抬手去摸,如今,恨他恨得牙痒。 随着最后一次出就在软隙外头,他长叹了一声,黑眸瑰丽奇异,借着微微的天光欣赏被他疼过的妙谷,腻红挂露,看得人又意起。 不能再动她了…… 依依不舍地往那水热迫人处又推了几下炙杵,拖带出淅沥来,宋观穹抚开师父颊侧的湿发,予她深吻。 师父已经彻底相信他,在清醒时做了他的妻子。 宋观穹眼底逐渐清明,翻涌着无数情丝,似要把她捆缚,再挣脱不得。 眼前究竟是他的师父还是妻子,宋观穹一时也有些迷惑了,越沉醉在与她做夫妻的快乐之中,那点埋藏起来的害怕越发钻心蚀骨。 遥儿若恢复记忆,变回了师父…… 一想到她知道自己哄骗她做这种事,可以想见师父眼中会有怎样的厌恶,他定被弃之如敝履,得一把隙光剑送进心口。 后悔吗?一点也不。 不骗她,她怎么会乐意喊他“夫君”、关心他、任他如此肆意地对待呢? 宋观穹将她抱起,靠在自己臂膀间,慢慢亲吻师父的睡颜,眼中清明变作疯狂。 终归已经恨透了他,舍一条命同她做一阵夫妻,合算得很。 — 夏诉霜一个闲人,累极倦极,想睡多久睡多久,大有谁喊也不醒的架势。 院子里的清晨静悄悄的,宋观穹早就把近水也打发了,那三个土匪也被手下带走。 天是青色的,外头连出摊的人都还没有。 宋观穹起身出了房门,一个人忙碌起来。 将烧好的热水端回来,帕子温热时,先轻手轻脚地给她擦干净,换了衣裳。 夏诉霜睡得正熟,被他一臂抱起也不睁 眼,靠在他肩头继续睡。 宋观穹躬身也把她抱得稳稳当当,另一只手利落换掉床被,再放下时,枕席变成了干净的,她眼睛都没睁一下。 重新放下帐子,宋观穹上榻掖好她的被角,陪她继续睡。 两个人一气睡到了下午,橘黄的日光把屋子映成暖黄。 夏诉霜睁开了眼睛,看到阿霁的脸,就想到昨晚的事。 可恨的阿霁! 她气恼,又难为情,翻身不想看他,结果就扯疼了自己。 “嘶——” 遥儿。”宋观穹醒来,还带着睡意,胸膛贴近她后背。 夏诉霜拿手肘捅他,“走开。”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没脸没皮。” 一想到他做的那些,夏诉霜就生气,她失忆以来头一次生气。 宋观穹没想到跟前一回一样,一起来迎的都是她的冷脸,要是他还没清醒,怕是又要跪到榻下,道一声:“徒儿有罪了。” 他轻声问:“遥儿不喜欢?” “谁会喜欢这样啊?你……这么凶。” 相比他在卖力,夏诉霜更喜欢脉脉亲吻,绵绵触碰,犹如没入无边无际飞散的花瓣之中…… 不是像他那样,跟要把人吃了似的,夏诉霜回忆起那个眼神,打了个寒噤,浑身的疼也在提醒她。 宋观穹撑起身去看她神情,慌张又气恼,见他来看,瞪了他一眼又移开。 只是怪他太莽撞了。 宋观穹认错很快:“往后师……遥儿要我如何,我就如何,再不莽撞了,好不好?” “好不好?” “好遥儿,阿霁知错了……” 他都这么低声下气,夏诉霜也是羞比怒多,哼哼两声就原谅他了。 心情一转晴,她就是好性得很,转身捏一捏他的脸,两个人额头贴额头,又相亲相爱起来。 上一次,宋观穹一起身就要给师父请罪,这一次,他终于得了机会,问起心心念念的事:“遥儿觉得如何?” 期待让那双稳重的黑眸如落了星子一般,少年气十足。 夏诉霜不乐意让他得意:“一般。” 宋观穹身子一僵,眼神凶了起来:“遥儿不肯说实话?” 她又娇又傲:“这就是实话。” “遥儿分明喜欢!” “不喜欢。” 她对阿霁的反应有点闹不明白,先前的淡定稳重都不见了,他对这事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执着。 宋观穹死都不肯承认自己本事差,非要找出蛛丝马迹要证明自己做的不差,他点点唇:“难道遥儿没有把舌儿往我嘴里送?” 点点她:“遥儿的腿,不是自己环上来的?” 最后:“遥儿那自己都不敢碰,想起来都羞的地界儿,被夫君挺着阳货顶撞了多少次?你都只会哼哼,不舍得推开……” 夏诉霜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人 都炸了,捂住他嘴瞪他,“你疯了?” 自己当时确实忘情沉迷,过后就难受了,比如现在…… 宋观穹抓下她的手,咬一口权当磨牙:“那就是夫君的不是,日后定当勤勉学习,让遥儿得享极乐。” 夏诉霜这才同他老实说道:“当时确实很好,可现在……哪哪都不舒服。” 当时很好…… 这句话令人稍感安慰,还是心疼她占了上风,宋观穹问:“还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上药?” 夏诉霜又背对他:“不要……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不放心,又问了几次,见她当真的不想,也就没勉强。 宋观穹仍不死心,不依不饶地问:“为夫真的没有做好吗?” 夏诉霜支支吾吾:“要是一回两回的,之后不难受,我也是……喜欢的,可你真是太过分了……” 说到越后面,她声音越低。 “为夫知错了,往后我……会克制些。” 宋观穹着意要去寻些书多看看,让她早日见识到这事的好处。 接下来宋观穹没再出门了,好像正事都办完了一样,结果换成夏诉霜不乐意了,说是等她好了,陪她在院中习剑,实则整日缠着她。 一朝解斋,少年意盛,哪里想离开她。 这虽是趣事,但夏诉霜担心他沉湎太过,如此度日实在荒唐,十回里也就答应个四五回,可他只觉不够,要求越来越过分,最终还是在夏诉霜的严令下,宋观穹终于收敛了些,答应等晚上,等她点头了才能做。 白天两个人就在院中比剑,宋观穹的剑招都是夏诉霜教的,现在教回她驾轻就熟,夏诉霜本就是习剑的天才,又有功底在,再捡起来,事半功倍。 见她恢复得这样快,宋观穹高兴之下,担忧也在搅扰着他。 若是她连记忆一起捡起来…… 看来名医还是要找的,不知自己的美梦何时醒来,就如在迷雾的悬崖上行走,宋观穹时刻被恐惧缠绕着,越幸福,越惶恐失去。 “阿霁?” 回过神来,他偏头笑道:“用饭?” “嗯!用饭。” 打了这么久,夏诉霜早饿了,小两口收了剑洗了手,手拉着手吃饭去了。 夏诉霜胃口好得很,添了两碗饭,又喝了一碗老鸭汤,饭后歇了一会儿,又走了几套招,二人才去沐浴。 “遥儿,我的衣裳忘了拿——” 夏诉霜没多怀疑,素日都是宋观穹收拾的,照着他的指示找到衣裳,就给他送了进去。 进来一看,她差点捂住眼睛,“你怎么没有在水里待着?” “女子才泡澡,我都用冲的。”宋观穹叉着腰,很是傲气。 反正是她正头夫君,夏诉霜过了一开始的惊慌,变得淡定,甚至兴致勃勃地欣赏了起来。 腰背骁悍,修长有力,真是精雕细琢,赏心悦目,夏诉霜回想那上好的触感,啧啧点头。 看完了,她躲在屏风外?_[(,恶人先告状:“知道我进来,还不躲起来,你是何目的?” 宋观穹哪里怕看,甚至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想把人引进来。 见师父打量他,他撩起眼帘看她,眸光明灭潋滟,跟带着钩子一样:“躲着做什么,遥儿,要过来吗?” 看得夏诉霜一个激灵。 过去干什么?这人真是……可怕得很! “不要!” 她将衣裳搭在屏风上,要跑了出去,被宋观穹抢先一步抱了起来,这净室除了浴桶什么都没有,他也不把人放进去,就让她站着,手搭在桶沿。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宋观穹也不去她衣衫,直接要成事,夏诉霜左右躲,被他轻拍了一下,“乖,很快就放你走。” 没从“挨打”的震惊反应过来,宋观穹抓住她怔愣的空隙,将阳货送去她膣处。 “嗯——” 还是让他得逞了。 宋观穹少了怜惜,凶悍的气势吓人,衣摆晃得匆促,将他们之间无隙而浆落的丝缕遮掩住。 夏诉霜面若桃花,阿霁在扶着她,那阳货在膣处梗得她难言。 屋子里雾气逐渐散去,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夏诉霜忍不住催他:“水要凉了,你还洗不洗?” 宋观穹不答她,埋头抟弄那方寸妙谷,答她的只是“咕啾”声。 还有,外头响起的敲门声。 “主子?” 大概是见屋里还亮着灯,消息又紧急,手下才贸然来敲门,但无人应答。 “阿霁,是不是有事……” “别管!” 宋观穹绷起青筋,现在就是皇帝老子换了,都没眼前的事来得重要。 “主子?” 怕里边的人是没听到,外头又喊了一声,夏诉霜不敢出声,呼吸都屏住了。 “啧,别咬,有人来,还把你美着了是吧?”宋观穹咬牙切齿。 屋外,大概是知道主子不便出来,敲门声不再响,人应是已经走了。 屋内,宋观穹魂都被她蹙缩那会儿勾走了,愈发疾风骤雨、不留情面起来。 他站着,又比她高出许多,夏诉霜被弄得脚尖只能堪堪沾地,被他那样说,气得头晕,又转不得身,干脆掬水去泼他。 宋观穹才不管这点报复,声音宛如过了热砂:“遥儿痛快了?” 是……在这个地方,这样滴答,她也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仰头任他凶莽地引送,快慰在聚攒,而后…… 一瞬崩溃,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烟花,绚烂地炸开,五颜六色、斑斓多姿。 “呼——” 宋观穹听到这声,笑了一下,轻吻了她,“如何?” 夏诉霜清醒过来,瞪了他一眼,将衣褶抚平,余光还扫见那尤翘首的阳货,莽莽坠着滓露。 宋观穹没管自己,拧干了帕子给她擦,夏诉霜和他面对面站着,垂目任 他收拾干净。 “好了。” 她才心慌意乱,低头走了出去。 — 从净室出来,她挽了挽头发,拍了拍红扑扑的脸,刻意当没事发生。 在胡床上,夏诉霜睁眼望望天,说起来,净室里怎么能那样……真是混账! 她怎么也陪他荒唐呢——夏诉霜捂着脸滚了几个圈儿。 那边厢宋观穹从净室出来,外袍披在身上,玉容生光,风姿动人,恰是一位举止矜贵的世家公子,谁能想到他会把自己夫人骗到净室去,行那事儿。 一眼就看到夏诉霜充满怨念的脸,他凑上来,更见光彩照人,捏捏她鼓起的腮帮子:“遥儿这是没够?” 夏诉霜打开他的水:“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宋观穹知道不能惹毛了她,不再提刚刚的事,二人在胡床上卧着闲聊打发时间。 夏诉霜见他已经闲了十多日,忍不住问:“北庭的事查得怎么样了,你这样放手不管,不会乱起来吧?” 宋观穹在看一半书,头都没抬:“那都护府已经很乱了,不差这一两日。” 夏诉霜脑袋靠了过来:“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书上赫然写着:男子避孕良方。 宋观穹意味不明地瞅了她一眼。 夏诉霜退开:“打扰了。” 他像蟒蛇一样困住她,“遥儿,我还从书中学了许多招数,可要……” “不要!” 刚刚都那样了,还想着这事呢?也太无度了。 打打闹闹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夏诉霜有人陪着,本就不大爱出门走动,大半个月弹指就过去了。 然后近山就从沙漠回来了,宋观穹布置在城门处的人手也带回了消息。 宋观穹最后一天,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夏诉霜吃饭都是一个人。 看了看桌上的菜,她已经习惯两个人一起用饭了。 等又一批人走了之后,她去敲门:“阿霁。” 宋观穹放下书信,温声问:“怎么了?” “隅中已过,趁还没有人来,先吃饭吧。”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俄而笑了起来。 “笑什么?”夏诉霜脸红红的。 宋观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是我夫人,所以会在我忙碌的时候担忧我吃不上饭。” “不然呢?从前我难道不关心你?” “从前……我不会让你知道我在忙碌。” “好了,走吧。” 夏诉霜拉长了声音,来拖他的手去吃饭。 用过饭之后,又回了几批人,见完所有放出去的线人之后,天已经黑了。 门被最后一次敲响,是一个老汉,人没见来,只留了一句话:“公子说,证据应是藏在秘录库中。” “知道了。” 宋观穹终于又有了正事,他穿上寒鸦司官袍,恢复了统率阴司该有的高冷肃整 ,看起来是要出门去。 “晚上出门?”夏诉霜有些不解。 “早点办完,明日就能离开。” “你这大半个月,就头一天出了一趟门,明天走,今夜再出一趟门,我瞧着真不像查案的样子,今夜真能把事办完吗?” “这大半个月,我已派近山去沙漠中寻访沙民,蹲守第戎人犯边的时辰、次数,又让人盯着城门,这走私案历来常有,参与走私的不过是第戎、楼兰、大秦一些土匪散兵,不成气候,底下官员纵容此事,不过想从中抽成,挣点俸禄之外的银子,实不该千里迢迢派我来查,副都护真正藏着的,另有别事,我再上都护府走一趟,此事就算了结了。” 原来这半个月只有她一个人真的在闲着啊,夏诉霜恍然大悟。 宋观穹说去都护府不用一个时辰就回,但还是把近水留下了,那三个第戎土匪也在,就拴在院子了。 夏诉霜静不下心,在门口台阶上坐着。 那头领大半个月没见夏诉霜,一瞧见人,直言不讳:“夏娘子这几日颇得男人滋养啊。” 他阅女无数,看出这小娘子和大半个月前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仙冷之气一扫,雪肤花貌,灵动的眉目顾盼生辉,蕴养得真好,怪不得叫她男人疼爱。 房里的事被一个男人看穿,还拿出来调侃,夏诉霜只想杀人灭口。 她阴森森道:“你舌头不要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吓唬人,还走过去,用剑撬开了他的嘴。 头领只要说一句话,剑锋就能切断他的舌头。 他举手投降。 夏诉霜索性让近水把人解了,跟她过过招。 头领解了镣铐,握着自己的腕子,说道:“你男人呢,不会是去都护府了吧?” 夏诉霜不答,将剑丢给他。 头领接了,“嘿嘿”笑了两声。 她面色冷下来:“你笑什么?” “我笑,你要当寡妇了,等你男人死了,要不要做我的压寨夫人?我不嫌弃你。” 夏诉霜也笑,然后诚恳地拒绝他:“你打不过我,人又笨,长得也实在倒我胃口,挑男人也不挑你这样的。” 头领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哼!等你男人死了,就知道谁是蠢的。” 夏诉霜眯起眼睛:“阁下是什么意思?” “你男人不是去都护府了嘛,他以为只是一桩走私案,想得太天真了,咱们做生意只是喝点汤,真正吃肉的,是那位副都护呢,他真以为自己藏得挺好,殊不知只是被人利用,用来混淆中原皇帝视听的。” “你一个土匪,以为自己知道得很多吗?” — “阁领,这边。”程荆举着油灯为宋观穹引路。 程荆就是一开始写密奏的官员,他是三榜进士,外放到北庭都护府任录事参军。 他是中原士族子弟,忠心大靖,来都护府后无意见到几桩第戎人,就留意起了这 件事,写了密奏让随从悄悄送回京中,走了家中的路子才送到皇帝面前的。 是以身边只留了一个老奴去送消息。 程荆将宋观穹带入了都护府的秘录库,说道:“副都护的证据应当就在此处。” “应当?” “阁领明鉴,臣人微权轻,所知甚少,不过是悄然听到那些给走私当护身符的官员说,秘录库里的账册又不对了,还得再修。” “程大人就信了?” 程荆脑子没转过弯来:“难道是假的?” “不是假的,程录事怎么能活到今时今刻呢?” 窗外都是黑影,铁甲森森,府兵已经将秘录库团团包围了,程荆神色慌张,油灯都灭了。 宋观穹一直在盯着他的反应,见他当真不知情,才抬手,近山将他护在身后。 跃动的火把很快照亮了秘录库。 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北庭副都护手下参事,名叫杨义清的, 他讥诮:“大名鼎鼎的寒鸦司,也是年纪轻轻,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北庭了。” 宋观穹从容不迫:“抚慰诸藩,缉宁外寇,觇候奸谲……北庭节度使一件未做到,朝廷会追究,不是理所应当吗?” “这儿是北庭都护府,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凭你带那几个人,还想逃出去。” “本司查到了北庭城门上的守兵都是北庭本地人。”宋观穹突然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杨义清怔了一下,面目慢慢扭曲:“你知道了。” “这案子只要有心,其实很好查。”! 第 59 章 有家 宋观穹将这“北庭小朝廷”的秘密娓娓道来: “副都护纵容第戎犯边,不只是管不住手下的人做走私生意,只是程录事心向朝廷,苦心将奏章送到陛下手中,朝廷既然派人来查,才用第戎人走私和扰民来掩人耳目罢了。 实则他真正怕的是突厥之事败露。 半年之前,与大靖断交已久突厥,逢新皇继位,下了一封战书,对大靖宣战,此战书本该八百里加急送到建京,北庭坚壁清野,等候朝廷指令……” 说到此处,宋观穹剑指着杨义清,已带了杀气, “可副都护郭方翼,自大轻敌,贪功冒进,擅自扣下战书,带着五千兵马长驰北岚河以西应战,五千兵马全军覆没,郭方翼遂将战书军报毁去,此事就此掩埋。” 程荆听得圆睁双目,不敢置信。 死了多少? 莫说五千,北庭的常驻军根本不到一万,此事机密,当然不会轻易让人知道,若是真的,被突厥发现北庭已空,战事一起,西北顷刻就要失收,大靖将失去四万公里的国土。 这么大的事居然掩盖了下来,让万千生民同他活在朝不保夕的危楼之下,副都护该诛九族! “你们……你们……真做些这样的事!” 杨义清哈哈大笑:“你倒是会编故事,凭空少了五千人马,怎么可能无人发现。” “确实,败了一场战事,致大靖损军五千,本该是举国震动之事,可惜应了你那句,天高皇帝远,突厥与大靖不通文书,他们以为北庭兵马真如传言有五万之多,杀了五千之后没有半点波澜,又陆续往别处进犯, 那些死掉的士兵正好都不是北庭本地人,守在家中的父母妻儿,每月收到军饷,就以为自己的亲人还活着,那兵马驻地本就在城外,出兵之时百姓并不知晓,就是看到出去了,也想不到他们根本没有回来, 副都护一手遮天,都护府里的人不知道,当时随军的将领都有责任,也就没人说,才让京城至今已过半年,都不知道两国竟交战过一场,还道北庭太平无事。” 宋观穹派近山去沙漠,从沙民口中知道得知了去年在北岚河西竟有大军交战过,只是具体时间,谁与谁打,并不知道,更不知结果如何。 那五千人的埋骨之地也已经被近山找到了。 杨义情也是当时随军的参事之一,他眼中闪烁凶光:“一切只是司主的臆测罢了,无凭无据,司主可不要冤枉北庭府。” 不见棺材不掉泪。 “郭方翼害死了五千人,还是擅起兵戈,是灭族之罪,当然要把这个窟窿补上,那些第戎屠村之闻,也不全是他们做的,郭方翼是私募百姓,拉到军营充数,许进不许出,好吃好喝的,百姓愚昧,知道些什么呢,当然不会闹出动静。可要是拿着名册去对,定然是对不上的。 郭方翼一面要养着这些补上的人,一面用军饷稳住已死士兵的家人,朝廷拨的银子一定不够,只能小心地做着账目, 扣下赋税,放纵手下大肆敛财,一面也防备着朝廷派人来查,查不到还好,一旦败露,即刻就要卷了细软逃往外藩,我说得可对?” 别人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想象,五千兵马之死,能被掩盖半年之久。 “哈——知道又如何,今晚你死定了!” 杨义清见无法再隐瞒下去,决定将这京城来使杀了,再在北庭自立朝廷。 宋观穹不见慌张,“焉知今日是你死,还是我亡?” 兵戈将起的一瞬,檐角悬铃微动,没人听到。 一个人先飞了出来,扫翻了前路几人,砸在了宋观穹面前。 “副都护!”杨义清喊了一声。 副都护郭方翼早已晕了过去。 一个轻盈的身影踏过几个府兵的肩膀,轻松来到了宋观穹身边。 她将副都护踩在脚下,道:“我进来的时候发现一匹马刚出了都护府,这人身上还有些虎符玉印,可是你们的副都护?” 到底不放心夫君,夏诉霜忍不住过来了一趟。 看来这位副都护也没有信心能把事情压下,趁着杨义清困住宋观穹的时候,一个人跑路了,被夏诉霜逮个正着。 她闯入都护府,为防暴露身份还遮住了脸,但别人认不出她,于宋观穹而言根本不是难事。 宋观穹不见惊讶,甚至喊了一声:“夫人救我。” 夏诉霜听得剑差点握不住,又回头白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不许玩闹。 对面的杨义清直接黑了脸,见传闻中的寒鸦司司主,竟在这种场合嬉皮笑脸,对一个女人求宠,莫不是看不起他? “宋司主让一个女人来救,传出去也不怕耻笑!” 宋观穹心道,传出去人人就得知道我有夫人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夏诉霜长剑在手,话都豪迈了起来:“他是我男人,要你来问?” 听得宋观穹一脸拜服,挪一步贴得夏诉霜更近,“抓住了匪首,遥儿真是帮了为夫大忙。” 要不是有外人在,宋观穹都想把脑袋搁在他的遥儿肩膀上了。 这夸的,让夏诉霜深觉不虚此行。 宋观穹还看向对面,“我夫人很厉害,对吧?” 厉害?显摆被女人救他很自豪吗? 现在就让他看看,是谁厉害!杨义清抬手:“一个不留!” 北庭都护府的事一定不能传出去,必须收拾干净。 屋子本就被围得铁桶一般,听到命令,府兵蜂拥而上,宋观穹的眼神也变了,让近山护着程荆,唯他与师父二人执剑,已是锐不可当。 都护府以为倾巢而出,就能将二人杀死,已是失算。 但夏诉霜和宋观穹也并非完全从容,他们得着护程荆和已经晕过去的副都护。 一个人证,一个案首。 宋观穹嘴上跟夏诉霜求救,实则仍旧担心她的伤还没好全,在动乱中时刻盯着她。 夏诉霜用本事 证明自己已不须担心,而且这屋子并不开阔,府兵没法一齐冲上来,通通被她砍瓜切菜一样对付了。 宋观穹更不是单打独斗,他安排在外的暗卫听到动静之后,以更大的包围圈吞没了府兵。 这场动乱很快就平息了下来,杨义清见打不过,一边退一边高喊: “扔火!” 这秘录库到处是书册木架,一点就燃,杨义清想将他们连同资料全烧掉。 可惜算计落空。 欲跑的杨义清被宋观穹掷出去的剑刺穿了小腿,夏诉霜则将他手下扔出去的火把用冰丝卷回,全部打灭。 杨义清被捉拿之后,宋观穹直接卸了他的下巴,将人打晕,和昏过去的副都护放在一起。 然后他也不嫌地方血腥,随地找了张完好的桌案,将来龙去脉写了一张折子,并突厥当时的宣战文书、副都护敛财的证据、五千军士的名册,林林总总装了一箱子,全都要往京城送去。 这么一折腾,已是一个时辰。 宋观穹将奏折交给近山,“把人挑了手筋脚筋,连人快马送上京,一路喂安神散,让他们睡着,别给找死的机会。” “是。” 而后宋观穹转身对程荆说道:“这都护府中危险尚未尽除,但其他人我信不过,还是得劳你暂时主持大局,我派几个人留下守着你,也会让人传出消息,说我仍在北庭,无人敢轻举妄动。” 程荆急道:“可是北庭缺损兵马五千,要是消息外泄,突厥随时可能……” “不用担心,会有人立刻从肃州调集兵马支援北庭。” 借兵这么大的事,宋观穹绝对不能插手,他不该有调兵之权,那是皇帝大忌,及时离开只为避嫌。 皇帝派来盯着案子跟他的人,不是什么掌兵的国公之子,由他们向肃州请兵是最好不过的。 闻言程荆也算半放下心了。 夏诉霜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等他将所有的事办完。 宋观穹朝她走过去:“我们也回去吧。” “嗯。” 秘录库忌火,火把全灭后,只有宋观穹方才写奏折的书案上点着一盏油灯。 昏暗处,夏诉霜牵起他的手。 宋观穹瞬间便安然下来,从纷繁复杂的阴谋诡计里解脱,只留心掌心里那点温暖,乖乖被她牵出去。 “回家了?” “不然呢。” 程荆离京半年,并不知建京里的事,看着二人手拉手离去,他们还真是夫妻啊,看起来真是恩爱呀。 那位寒鸦司的阁领杀伐决断,处事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结果他夫人一来,整个人就变了,竟也会示弱讨宠,看得程荆大开眼界。 近山满含酸气地看了一眼,有什么了不起,再过二十年他也能讨上媳妇儿。 从都护府出来的二人相视一笑。 宋观穹褪去办差时的严肃,语气轻快:“如今我们可以回江南成亲了。” 夏 诉霜羞怯地点了点头,不过突然就要走了,她有点遗憾,“我来时骑着快马,明天就要走咯,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北庭到底长什么样呢。” 宋观穹这才想起来,他也没想着带她出去逛一逛。 大概是他开了荤,过于忘情失了沉稳,又或是从前在多难山时,师父就从不出门。 “那今夜咱们就慢慢走回去吧。” 他握紧她的手,两个人沿着都护府在的大路往北庭最热闹的地界去。 百姓们并不知都护府生了一场变故,北庭没有宵禁,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张灯结彩,行人如织。 这是天矣山以北最繁华的城市,贸易繁荣兴盛,客商云集于此,行商们最喜在笙歌不停的酒馆花楼中谈生意,而至欢饮达旦。 这一条街走下去全是吃的玩的,夏诉霜对一切都很感兴趣,见到什么都要问一句。 宋观穹博闻广识,一一答复她,有喜欢的就给她买。 除了吃的,夏诉霜大多数看看就算了,她不喜欢手里拿着东西逛街,回头真感兴趣再买就是了。 宋观穹有些遗憾,早知道她喜欢,当初在建京时就该带着师父到处看看。 夜市酒楼极繁盛处,灯火照天,远远就见人流往那边赶,多是穿着胡服,戴着花帽的年轻男女。 走近了看,才看清中间堆着有房子一样高的篝火,火焰在夜空中狂舞,篝火下一群穿异族服装的人在手挽着手跳舞。 “那是什么?” 火光跳跃在她的脸上,鹿眸里的光华比明珠更动人。 宋观穹光知道看她,一点没往那边看,“是诺孜节,北庭男女相亲的日子,他们相聚在此歌舞,若看对了眼,就能成亲了。” “可惜我已经成亲了。” 他压下眉:“可惜?” “不是,我只是想看一下热闹,成亲了就不能去看了吗?” “成亲了也可以去见识一下。” 她想看就看,宋观穹牵着她往那边走。 有会做生意的小姑娘,给自家的衣肆招揽生意,看到他们往篝火那边去,拦住了人:“姑娘,买一件回纥裙子吧,很漂亮的。” 小姑娘实在可爱,夏诉霜往衣肆里看了一眼,是和人群一样的衣裳,色彩鲜艳,窄袖宽裙,还有漂亮的垂纱帽子。 “回纥裙子?” “是啊,”小姑娘牵着,“都是一针一线绣的,上面是我们回纥人觉得吉祥的花纹,石榴、梨子、花卉、乐器……” 夏诉霜认真听她介绍,又看看外头满街这样穿的年轻男女,来了兴趣,而且才经都护府一役,她和阿霁穿的衣裳都沾了血迹,因为天黑才看不出来,现在要去看篝火,正好换了。 “阿霁……”她回头看夫君。 他要穿吗? 见她有兴致,宋观穹也愿意陪她,“方才摊贩看我们的眼神有些奇怪,看来是血迹太明显了,咱们把衣裳换了?” “嗯。” 小姑娘热情地给他们选衣裳,叽叽喳喳像小黄雀一样。 她的阿爹阿娘笑吟吟地在一边看着,不时夸赞女儿,顺道帮她说几句。 ?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宋观穹进去换衣服的时候,小姑娘的阿娘说:“娜古想要一匹小马,她一直在攒银子呢。” 夏诉霜看向小姑娘,“你会骑马?太厉害了!” “一点点。” 小姑娘这时候知道害羞了,抱着阿娘的腿,穿着小皮靴的脚尖顶着地打圈儿。 “遥儿,帮我弄腰带。” 阿霁在里头喊她。 夏诉霜拿起遗落在外边的腰带,进去才知道,更衣的地方没有灯笼,若不是过节,这衣肆也不会开这么晚。 不过对夏诉霜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凭感觉捏住腰带的两端,环上宋观穹的腰,摸索着将腰带束好。 做妻子的在认真给他束腰带,宋观穹没事做,低头亲一下她额头,又亲一下脸,淘气得很。 “好了,出去让我瞧瞧。” 夏诉霜仰头,嘴又被亲了一下。 她只有无奈,按下他的脑袋,给了他一个缱绻缠绵的深吻,而后拖着比小姑娘还不成熟的夫君出去。 两个人走出来,站到有光的地方。 回纥青年的衣裳很适合身材修健的宋观穹,不似寒鸦司官袍冷峻,是鹰隼一般的俊美,反而华丽妖冶,别具风情。 夏诉霜再次感叹,阿霁真的很俊俏。 衣肆老板娘眼前一亮:“哟!你家郎君生了一副好皮相,穿什么都好看咧!娘子好福气呀!” 她家郎君在一旁咳嗽,遭老板娘白了一眼。 “遥儿?”宋观穹问她意思。 夏诉霜回神,面颊染上绯色,“嗯,这衣裳很衬你。我,我也去换!”她抱着衣裙又躲了进去。 “可需我……” “不用!” 再出来,银饰随着裙裾摆动轻响,宋观穹举目看去。 夏诉霜未施粉黛,已是清动婉约,此刻更多了几分异域的明艳,莲纹短褂修窄,绣满了花卉与蝴蝶的蓝色大裙摆更凸显了她盈盈一握的细腰。 夏诉霜捏着裙子,有点羞涩,“如何?” 她没穿过这样的衣裳,有点不好意思。 “好看!”小女孩抢先拍手,跳着要把帽子给她戴上。 “等一下。”宋观穹说着,同老板娘借了梳子。 他手很巧,将夏诉霜的乌发结成小辫。 夏诉霜说道:“从前你一定帮我梳过头。” “是啊,不过都是些普通的样式,以后再学更好看的。” 手上的活计忙完,他理了理,才将帽子给她戴上。 夏诉霜迫不及待去照镜子,娇俏明艳,真跟外头的回纥女子一模一样,她喜欢极了。 宋观穹陪她一起出现在镜子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遥儿永远是最美的。” 即便觉得他话太夸张 ,夏诉霜听起来也甜滋滋的,谁不喜欢被夫君夸赞呢。 宋观穹付了银子,道:“走吧。”他牵着汉人姑娘进来,领了个回纥美人出去。 已经靠近篝火外热烈舞蹈的人群了,夏诉霜这个美丽的“回纥姑娘”出现,很快就有人注意到她,求偶的男子频频凑上来,问她要不要一块儿跳舞。 人流太密,夏诉霜和身侧的宋观穹亲近得并不明显。 宋观穹沉下脸,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让任何人沾染半分,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骇得人不敢上去。 “早知不来了?”他有些后悔。 “多热闹呀,我还庆幸来了呢,不然何处去见这花天锦地,火树银花呀!” 宋观穹不说话了。 他忽然意识到,师父这一生,似乎全是寂寥的。 自小就是个哑巴,不得出家门,头一次出远门,就困在多难山上十几年,连去了建京,都是为了报仇。 她何曾这样放下重担,毫无负累地沉浸在热闹的节日里。 此刻的师父终于有了纯粹的快乐,他怎么能扫她的兴呢。 宋观穹说道:“去哪儿玩都可以,拉紧我的手。” “好。”夏诉霜兴致勃勃,看到不远处高出肩膀的巨型大鼓,有霞衣玉鞋的胡姬在鼓上跳舞。 “阿霁,这边……”她拉着阿霁就往那边走。 胡姬们踩着鼓点,跳得热烈奔放,鼓下的人也能歌善舞, 夏诉霜穿着胡裙,磕磕绊绊地跟胡姬们学着柘枝舞,最后索性随心而行,和她们手臂绕着手臂, 宋观穹在一旁负手看着,眼睛一直没离开她,夜风轻拂,他不时抬手为她捋顺遮脸的碎发。 胡姬们牵着夏诉霜,一直跳进了人潮之中,成了篝火下。 夏诉霜淹没在欢舞的人群里,时不时会去找寻阿霁在哪儿,他一直站在原地,不管第几次看去,都能与他对视上。 阿霁不会移开视线,也不会催促她。 周遭的热闹在她耳边一下就静了下来,两个人隔着人海相望,爱意像山间雪化时奔涌而下的春水。 夏诉霜迟迟才意识到,她已经有一个家了。 是和阿霁的家。 即使隔着人潮,他们也永远不会走散。 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个念头,篝火更明亮,如太阳一样照亮了她。 夏诉霜什么都不记得了,正如阿霁说的,她已没有从前的家人,是枝头孤零零的一片叶,报了仇之后,就落下,腐烂,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可现在她有了阿霁,她不是待枯的叶子,而是一颗种子,遇了光,逢了雨,有好多好多个有家人的,不再孤寂日子可以期待。 他们会生儿育女,相伴相依,夏诉霜一直期望、缺失的那块,在长久安宁的时光里会被慢慢补齐。 见她突然停了一来不跳了,宋观穹担心她出了什么事,穿过舞蹈的人群,走过来问:“怎么了?” “没事。” 她用力摇头,忽然扑过来抱住他。 热闹的人群里,他们这样一点也不突兀,别人只当是看对了眼的年轻男女。 夏诉霜在他耳畔说:“阿霁,我们成家了,真好。” 宋观穹的手下意识扶稳她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篝火在烘热他的眼眶,心,在她说“家”的那一刻,被濡湿了。 他抱紧了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当然不是,碧落黄泉,我都跟着你。” 宋观穹甚至病态地在脑子里搜寻,拼命想要找一处安稳的地方,把这个人好好安放起来,让他的遥儿能千千万万年都安然,与他相伴。 “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 即便在这样幸福的时候,逃脱不掉的恐惧也在啃噬宋观穹,他怕等她清醒过来,不再视他为自己的丈夫,此刻眼底的爱全都化为恨。 他怎么承受得了。 “遥儿,你也别离开我。” 夏诉霜丝毫不知他的害怕,“我怎会离开你,阿霁,我只有你。” 对,她只有他。 宋观穹该安心的,可还是要她一句保证。 夏诉霜看清了他眼中的不安,懵懵懂懂地立誓:“我保证,此生绝不离开你。” 宋观穹稍稍得了安慰,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我是谁?” “阿霁呀,我的夫君。” 这话跟蘸了蜜一样。 宋观穹笑道:“晚饭用得早,现在该饿了,想不想吃北庭的肉馕、焖饼子、架子肉?” “吃!” 她拉着夫君的手,欢快地朝他指的地方走。 两个人看过篝火大会,吃了肉馕就回去了。 院子里的二人被近水带走,他们洗漱过后就该安置下了。 宋观穹吹灭内寝的灯,上了榻,伸手去将床帐放下。 夏诉霜也不盖被子,穿着寝衣,支着脑袋看他忙活。 阿霁,夫君,阿霁是她夫君……她没来由地在心里念这些。 脚不知怎的,就伸到他腰杆前,勾上,把他往后扯,夏诉霜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 第 60 章 跟踪 肌映流霞,足翘细笋,宋观穹转头,眼底暗火燎原,“怎么?” “阿霁要不要……啊——” 还用她问,夏诉霜被扑在被上,被他过分热烈的回应吓到,“等等……” “等什么,难得夫人开口,为夫一定鞠躬尽瘁,不敢有一丝怠慢。” “鞠躬尽瘁”四个字被他念重,夏诉霜身子抖了一下。 “要不就算……嗯。” “算了吧,哈——” 宋观穹不想听,就亲她,早就摸清了她的关窍,不捂着她的嘴,也能挑拨得她欲语不能。 夏诉霜五迷三道地,软隙也被迫“开口”了。 由着他的阳货登门辟室,这晚上再没闭上,只能嗯嗯吐露,润他行路。 “嗯……” “阿霁,慢。” 一到这时,他就跟无赖一样,“慢?那得折腾到明日中午去,咱们来商量一下,遥儿想何时收住?” “就,一次就好。” “好啊,一次,”他咬着牙,“那就真的慢慢来了。” 他缓下,开始温吞得让人难受。 “别做坏事。”她颤颤控诉。 宋观穹像是不明白,“我做什么坏事了?”仍旧慢推缓送。 夏诉霜仍旧快乐,却止步在快乐而已了,极乐,如吊在眼前的果子,她以为踮脚就能够到,可又远了一点,阿霁就是不愿给她。 阿霁不给她…… 夏诉霜委屈坏了,终于忍不住了:“快,快,不拘你几次。” 宋观穹长臂绷着青筋,犹有闲情:“那你说,坏的是谁?” “我,是我,行了吧!”她埋在被子里哭。 “当然是你。要不是遥儿,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遥儿就不行,我做不了一点自己的主。” 时时惧怕失去,让我不得生,不得死! 宋观穹蕴着恨,一声沉过一声,也不再收敛,忽地迅疾起来,夏诉霜身子突地朝前,又被他牢牢把住,走脱不得。 可怜夏诉霜什么也听不明白,如疾风中的小树一样疾颤枝丫,阳货压得又莽又凶,再咕啾咕啾——糊满腟处。 到后半夜,夏诉霜真的后悔了。 就算她再欢喜,也不该昏了脑子去勾引他,这人怎么也不知道累啊。 “哭什么?都是遥儿该受的。”宋观穹弓身,腰腹汗津津的,更显跌宕漂亮。 他抱她起来,坐好,“好好看看,多漂亮。” 他口中的漂亮,是那月季般的软隙,被阳货深栽,带得两边都没入了些许,周遭环着微白渧水,下滴。 夏诉霜看一眼就慌得闭眼,丑! 她转身要走,跟宋观穹跟上,更撞上,重新契合无隙。 “嗯——”不知是谁轻吟,甘醇醉人。 夏诉霜再反抗不得,只能闭眼装鹌鹑,呼吸和心跳都乱了。 “ 遥儿不喜欢?” 她埋住脸摇头。 “为夫却觉得那儿最美,若要比较,这儿,这儿……都美极了。” 他指尖在自己吻过的雪原上轻点,甚至笼在雅丘之上,豆蔻轻搓。 夏诉霜听着生气,暗自使劲儿,要逼他退去。 “嗯哈——” 这哪儿教训他,反倒美着他了,宋观穹眉目更艳,钳住她,欢快地引送。 屋中劈面似的响越来越急,混着她的求饶声,帐上人影一跪一卧。 跪者晃如虚影,卧着的全然受着,吟出呓语。 帘子无风自动。 次日一清早,夏诉霜还未睡醒,就被宋观穹挪到了马车上,往江南去。 可另一边,有人在往西北奔。 项箐葵自夏诉霜离京之后,就整日唉声叹气的。 思及周将军出事的时辰,就知道师父是要救他才跟着要离开建京的,这样一来,她师父就成通缉犯了,以后要见面更难…… 后来周凤西在边关遭遇意外的消息传回了京城,项箐葵一下就慌了,害怕师父也出事,什么都顾不上,快马就来了西北。 薛九针不放心,跟着她一起出来了。 可西北天高地广,人海茫茫,她又该到哪里去找师父呢。 后来还是薛九针提醒了她,她师兄也来了西北办差,他手下人多,消息一定比自己灵通。 项箐葵一想是这个理,师兄不可能不关心师父的,他一定会帮忙! 于是转而打听起了师兄的行踪,才知道他已经办完了北庭的差事,不知往哪儿走了。 正准备下江南的夏诉霜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小徒弟,正满世界找她。 此时已是行路的第三日。 夏诉霜拥着狐裘,闭眼窝在夫君怀里,两个人一块儿卧在湖上小舟上。 阿霁说不用急着赶路,两个人打算一路游山玩水,听闻天矣山上积雪未消,就上山来了。 已近初夏,只有这山顶终年积雪,寒气逼人,一眼湖泊平滑如镜,映照着小舟倒影,远山皆白,景色干净,地方也清静。 夏诉霜懒洋洋地,鱼竿动了,也不收杆。 宋观穹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是来钓鱼,还是喂鱼的?” 这怪谁?夏诉霜白了他一眼,换边儿又睡过去。 宋观穹低眉一笑,将狐裘拉上一点,让她安然睡着,他将鱼竿一挥,一尾鱼儿利落地出了水面,落进鱼篓之中。 他也不再管钓竿,陪着师父小憩。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 若是没有贸然造访的人就更好了。 项箐葵在天矣山脚下认出了师兄的人马,一打听,就知道师兄上山来了。 她又惊又喜,老天帮忙竟然这么快就找到师兄了。 于是借了马一路快奔上山。 越到山顶越冷,快马让她喘不上气,唇色发白。 薛九针让她下马,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你那师兄,是什么样的人?”他问起一直想问。 薛九针还没见过宋观穹,但他知道,小葵花和他师承同一个师父,一起在多难山生活了很多年,算是……青梅竹马。 项箐葵脆声道:“我师兄文武双全,聪明绝顶,本领高强,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还特别孝顺,就是皇帝的儿子,也比不得他。” “他那么好,那你可曾……动过心?” “你说什么呢?”项箐葵看出来,白了他一眼,“他的好又与我无干,大多数时候师兄都不太当人的。” “怎么说?” 项箐葵认真想了想,“他是很俊俏,也教我习剑,不过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他没什么人味儿,自己习剑刻苦,教我也这么教,我练不下来,只能跑,他也不催我,真就不管了,全靠我自觉……而且除了师父,师兄跟谁都不亲近,我同他生活六年,还是像隔着什么似的,感觉不到他有任何情绪变化,不过只要一提起师父的事,师兄一定是关心的,跟人俑被吹了一口气儿,一下就活过来了……” 薛九针见她神色如常地谈论起别的男子,虽不痛快,也安心了不少。 这师兄妹二人并不亲厚。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停靠的马车,紧接着是翡翠般镶嵌在壮美山峦之中的湖泊。 湖中一叶扁舟,项箐葵远远就看见了,师兄真在舟上,云影悠悠之下,宛如仙人闲卧,看上去好不惬意。 甚至……他怀中还抱了一个人。 似是个女子,只是背对着项箐葵,又有狐裘的掩着,湖中雾气缭绕,不知其人是何模样。 项箐葵揉了揉眼睛,那舟上的真是师兄?他何时会与女子这般亲密,真是破天荒的一件奇事。 “师——” 还没喊出声,近水就制止了她,“还请项小姐少安毋躁,莫扰了主子和夫人,有事但说,属下去给您传话。” 项箐葵以为自己骑马太快,出现了幻觉,“夫人,什么夫人!师兄成亲了?” 看到近水点头,项箐葵还在震撼之中。 宋观穹已经知道师妹来了,抱着夏诉霜的手臂收紧。 师妹的出现,像一个提醒,自己只是在做一个美梦。 怀里的人动了动,“唔——有人来了?” “无事,只是别的游人,安心睡吧。”他将狐裘往上拉了拉。 夏诉霜累极了,嗯了一声,又闭眼睡去。 项箐葵虽不敢相信,然远处小舟已靠岸,长身玉立的男子踏下小舟,女子却不见起身。 师兄回身,将披着狐裘的人稳稳抱了起来。 他看了这边一眼,却没有走过来。 近水说道:“待主子将夫人安置了就来见您。” 宋观穹就这么光明正大在项箐葵面前经过,抱着被狐裘掩着的师父上了马车。 从头到尾,项箐葵都没能 看到一眼那个让师兄动凡心的女子是谁。 “去一趟西北就成亲了,他难道娶的是胡人女子?”项箐葵问近水。 近水语塞:“这……” 还未答,宋观穹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让近水退下。 “你火烧火燎地来,是有什么事?” 项箐葵见到师兄,如见到救星,也不管他成亲的事了,急道:“师兄,师父不见了,她一定是来了西北!可是我势单力薄,找不到她。” “是吗?”他只是十分表面地惊讶了一下,更不着急。 “周将军都死了,师父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师兄,怎么一定得找到她!” “以她的本事,能出什么事,你回多难山找过了吗?” “找过了,没有!” “那大概是去别处了,她是剑仙,再怎么也能自保,你不必担心。” 师兄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 项箐葵不明白:“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她至今不知道在师父和师兄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个赛一个的冷漠,毫不关心对方的死活。 难道说断绝关系,就真能断了吗? 宋观穹道:“我很好,你也不该在外乱跑,回京去吧。” 她气急:“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还有现在带着女人游山玩水!” “师兄,你为什么和师父断绝关系,从前你是最孝敬她的,把她当亲阿娘一样孝……” 宋观穹打断她的话:“我从未把她当成阿娘!” 项箐葵被他的话震住,眼中慢慢蓄了泪水。 到底是什么事,让师兄这么恨师父,师父也不认他了呢? 宋观穹见她要哭,叹了口气,“你先回京去,旁的事往后再同你细说。” “我不要!”项箐葵犟了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小葵花。”薛九针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突然跑了出去,喊了一声,也要跟上。 却被宋观穹喊住:“薛九针,西北危险,你带她回去!” 薛九针看向他,今日是二人头一次见,这位世子却跟认识他一样,寒鸦司司主,名副其实了。 “西北有何危险?” “这是朝廷的事,不能多说,你们尽快离去吧。” 看来这做师兄的对师妹也不是全无关心。 “我会劝,但她听不听,由不得我。” 薛九针说罢上马追去。 宋观穹负手目送二人在山道间行马,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道:“走吧。” 夏诉霜在马车上正睡得香甜,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小徒弟来过。 迷糊间,她被抱了起来,然后冷冰冰的鼻尖和唇贴了上来,夏诉霜一下清醒,“做什么呀?” 宋观穹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咕哝道:“借你暖一暖。” “坏人。”她控诉了一句,扭身朝另一面睡。 宋观穹习惯了凝视她的睡 颜,也躺了下来[(,脸埋在她后颈的狐裘中。 若不是怕师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能接受,宋观穹真想在建京也办一场,告诉天下人,这就是他的师父,往后是他的夫人。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偷偷摸摸,连师妹也不敢告诉。 他果然贪心,得了人,又想要一个正经的名分。 - 建京皇宫。 “北庭都护府!郭方翼!朕要剐了他们!” 皇帝捏着宋观穹送到京城的奏折,还有面前摆着满满一箱的证据,气得把奏章狠狠砸在地上。 连旁边的定窑花瓶都晃荡几下,倒在了地毯上。 满殿侍候的宫人跪下,“陛下息怒。” 皇帝太过动气,眼前一阵阵发黑,踉跄后退了两步。 老内侍赶忙上来扶着皇帝坐下,“快宣医正——” 医正过来是用跑的,他跪地诊过,只说气急攻心,需细心调养,平心静气。 “这么大的事,朕要如何平心静气!” “陛下,此事幸而及时发现,并未铸成大错,天佑大靖朝,您更该养好身子啊。”老内侍一句接一句地奉承,皇帝也真就平复下了。 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就退下了。 皇帝卧在龙榻上,喝着药仍不忘政事:“郭方翼、杨义清,那场战事里活下来的将领,都凌迟处死,那些发令牌走私的,一律革职充军,程荆升长史,做得好,两年就让他回京来。” “北庭这么大的纰漏,差点就被掩盖过去了,幸而观穹有所洞察,没让郭方翼等人瞒过,他功劳最大,人也懂事,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他人呢,怎么没跟着回来?” 在皇帝眼里,从做裨龙军头领到二子谋反、徐玟并老晋王之死、到今日北庭城之危,宋观穹的处置都没有纰漏,俨然已是他可信重的忠臣良将了。 老内侍面色有些为难。 “问你呢,说话啊。” “宋阁领带着自己的师父去了江南,听闻……听闻要去成亲,顺道调查一下抚州虞家的事。” 皇帝愣住,又笑了一声,“成亲为何要大老远跑去江南?” 寻常人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该及时出现在皇帝面前,夸功领赏才对。 “想来是担心京中会有风言风语,且国公府那边怕是不同意的,陛下您又不愿帮忙……” “朕到时装聋作哑,就是帮他的忙了。” “是,是,宋阁领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怎么非得娶自己师父不可呢。” 皇帝满不在意,“娶自己的师父算什么事。” 前朝今朝,皇室高门,娶自己庶母的,嫁自己公公的,何处不出点离经叛道的事。与自己无关,谁会去多管,要是权位在手,更无人敢置喙,皇帝才懒得管他那点事。 甚至他离经叛道些,对皇帝是好事。 皇帝只在乎宋观穹能不能给他办好事,现在再送一个把柄上来,不能再好了。 “观穹是个好的,忠心不二,办事稳妥,朕往后要用他的地方更多,也不必催他,让他好好成个亲吧。” 说是不打扰,有事还是得快马递到江南去的。 “是。” “等他回来,还是要赏,看看他要什么吧。” 皇帝对北庭的事越后怕,心中就越倚重宋观穹,有心赏他。 另一边,李兴对宋观穹立功之事还浑然不知,他暂缓了对“三皇子党”的压迫拷问,一意投入到捉宋观穹把柄的事上去了。 就这样,还真让他查出了点蛛丝马迹。 宋观穹敢欺君,他死定了。 — 晚上,项箐葵坐着客栈窗户上,一个人默默看着月亮。 眼泪滚下来,又擦掉,滚下,又擦掉…… 薛九针哪见得她这样,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项箐葵不让,扭到一边去,他又凑上来。 项箐葵又躲,结果身子一歪,差点甩出去。 腰被薛九针抱住,将将悬着,项箐葵不哭了,泪珠还挂在脸上。 “好了,不闹了,”他叹了口气,“你师父和师兄虽决裂了,但他们都很关心你。” “骗子!他们都不在乎我。”项箐葵扑到他怀里,撞得薛九针后退两步,抱紧了她。 “怎么会不在乎呢,你忘了,你师父走之前,别的都不提,只想要你安全,还有你师兄,走的时候特意拉住我,说西北有危险,让我早些带你离开这儿。” “说句话谁不会啊,师父说了会写信给我,一走就不见人了,还有师兄,冷冰冰的,现在好了,师父不要他,彻底变成个死人了,也不是,他现在找了个胡姬,日子不知道多美……” 项箐葵一生气,就忘了伤心。 “从前他们天下第一好,我只是他们的第二好,你说,他们到底能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连彼此的死活都不管呢?” 薛九针道:“爱之深,责之切,大概越在乎之人,越无法轻易释怀。” 其实薛九针一路给项箐葵看过来,再思及她提起师父师兄相处的那些事,觉得那师徒二人有些不对。 他是道门之人,也有师父,孝顺持礼,却不到细致入微,喜乐由师父的地步,况且二人年岁本也相差不大。 可那二人到底是小葵花的师父跟师兄,他不敢妄加揣测惹她生气,而且人看起来都不坏。 她突然抬起头来:“是不是师兄做了寒鸦司司主惹师父生气了?师父不愿意他管寒鸦司,才跟他生气的?” 薛九针老实摇头:“我也不知。” “师兄会不会知道师父在哪儿,只是故意不告诉我?” “若他知道却不告诉你,那你师父大概并无大碍,你师兄和师父都不愿你来这儿,小葵花,有太多事我们不知道……也无能为力,要不……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项箐葵猛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我觉得师兄一定知道师父在哪儿,所以他才一点儿都不着急,我 们偷偷跟着他,一定能找到的! 得!全白说了。 薛九针撑着额头?_[(,挨项箐葵拍了一掌:“你跟不跟我走?” 她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薛九针还有什么办法,“走,去哪儿我都陪你。” “哼!你要是不去,我自己也行!” 项箐葵彻底不想哭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床榻走去,养足精神,才好跟踪师兄。 这一次,她一定要弄清楚,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 项箐葵跟踪的第一天,宋观穹就发现了,夏诉霜也不例外。 “要不要我去解决掉?”说完就往外走。 宋观穹拉住她:“不必,应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随他就是。” 他早知师妹轻易不肯听话,未料她想出的办法是跟着自己,这是怀疑他了? 见宋观穹不在乎,夏诉霜也就不管了。 不过他们的行程也变快,一路往江南去,中途偶尔停下,也只是下榻客栈,稍作休整。 夏诉霜在夫君的描述中,也向往赶紧回到自己的故乡。 已是初夏,越往南气候越怡人,拂面的风都带着江南的温柔。 让夏诉霜游兴大发。 可惜行路不便,她已嫁作□□,却不想挽发,阿霁又不慎伤了手,不能给她梳头,他就帮她想了个好法子,凡是出去都戴着帷帽。 夏诉霜照他所说,当真省事。 不过,这就苦了跟踪的项箐葵,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师兄的夫人到底是何模样。! 第 61 章 平反 车帘搭起,夏诉霜就坐在前室上,戴着帷帽,迎着风。 她的衣裙换成了又轻又柔的料子,浅色宝花纹绮衣,一腰石榴红的缬纹裙,外罩的纱裙是浅绛,轻笼在红裙上,风一吹,如烟霞弥散,多情地与夫君的袍角纠缠在一起。 夏诉霜的心情轻快而明亮,整个人焕发着轻柔娇美的神采。 看到什么新鲜的,就转头唤他一声:“阿霁,快看——” 前半生的苦难都被她忘却了,夏诉霜觉得她每一天过得都分外开心。 这份开心也感染了宋观穹。 他已是她的夫君,怎么抱她都不会生气,怎么亲她也不会反抗,一双鹿眸里映的全是自己,不会骂他悖逆人伦,不会提别的男人。 宋观穹沉沦得彻底,只觉怎么爱她都不够。 他不再怀疑师父对他的喜欢,对周凤西的嫉妒在慢慢淡去。 可身后紧紧跟着的师妹,又在提醒着他另一重危机。 可宋观穹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他已经证明了,若没有师徒关系牵绊,师父对他,一定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就是师父把一切都想起来了,他也能证明给她看,他们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你总是发呆,怎么了?”夏诉霜从后边搂他脖子,姿态亲昵。 “在想喜服做好了不曾。” 在决定回江南成亲之后,他立刻让人快马去了江南,请抚州最有名的绣楼赶工绣制喜服。 她问:“喜服要绣多久?” “我已经派人去催,绣楼又加了人,没关系,若是还没做好,咱们行路慢一点……” “不,快些,我想快点嫁给你,怎么还有很多事要筹备呢。” 夏诉霜坦诚说完,又觉这话实在不矜持,偷瞅了他一眼。 宋观穹一愣,扣着她小臂的手轻颤了一下:“你想快些?” 明了自己心意的夏诉霜不再过多扭捏,她在郎君耳畔轻声道:“嗯,再嫁一次,这次我一定要记得,记一辈子。” 宋观穹转过身抱住了她。 夏诉霜被抱得有点疼,想说松开一点,但又察觉到他似乎有点激动,就忍住了。 “阿霁,你怎么了?” 宋观穹松不下手,只能紧紧地,藉由怀抱克制住心里涌出的脆弱,和死都不放手的疯狂。 “我只是很欢喜罢了。” — 如此行路半月,又一日,他们在颍州城落脚。 “怪事。”项箐葵嘟囔着。 她正躲在客栈二楼窗后,盯着楼下的师兄与他夫人下了马车,走进客栈。 薛九针问:“怎么了?” “跟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师兄娶的那位夫人是什么模样呢。” 见天的戴着帷帽,让人看不清脸。 薛九针却不觉得奇怪,“胡姬太过显眼,出门戴着帷帽也不奇怪。” “也是,项箐葵摸摸下巴?_[(,“不过我还想起一件事来。” “何事?” “我师父是江南人,这条路显然就是往江南去的,你说,会不会师父因为周将军死了,伤心欲绝,师兄送她回江南将养了呢?” 脑子一踩上这条路,她越来越敢想:“会不会我们这一路看到的都是师父……不可能!师兄还跟她牵手,近水还说那是他夫人……” 若是师父,必然不许他这样说。 薛九针道:“倒也……有这个可能。” “什么?”项箐葵看向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猛地抓住薛九针的八卦袖,“你说师兄真的一路带着的都是……” 她声音已经发抖了。 不可能!那女子和师兄举止亲密,俨然新婚的夫妻一般,师父平日就是再关心师兄,也不会这样行事。 “我是说,你师父应该已经在江南了。” “啊……” 她脑子一下转不过来。 薛九针给她算日子,“你师父是江南人,她那位挚爱周将军也是江南人,如今死了,她定要带着心上人尸骨回乡的,也可能存了在江南终老之意, 再说回你师兄,他当时确实在西北,但他多待了近一个月处置北庭的事,你师父应是没心情在北庭陪他那么久的,如今他突然带着一位夫人去往江南,说不定是让你师父看看他的新妇呢。” “呼——” 项箐葵拍了拍胸口,“你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她还以为这半个月来和师兄出双入对的女子真是师父呢。 不过听他分析,很有道理。 可项箐葵想不明白:“那师兄为什么瞒我?” “可能是你师父的意思吧。” 门突然被敲响。 项箐葵跟炸毛的猫一样,躲在薛九针背后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理了理头发又站了出来。 薛九针抽出了剑,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近水。 项箐葵第一反应就是师兄发现她了,还想躲,近水无奈道:“主子从第一天就知道您跟着了。” 第一天就…… 项箐葵眉毛跳了两下,憋着气:“他有什么事?” “主子让属下捎个话,侯爷已经知道您在这儿L了,派人来接您回去,之后还要打断您的腿,还有这位……薛道长,陪着她胡闹的事,侯爷记下了,以后西越侯府不欢迎道长。” 薛九针面色一变。 项箐葵一臂横在他身前:“让我阿爹有话冲我来,别吓唬他!” “属下只是递话的,等侯府的人来了,您亲自说吧。” 说完,他就走了。 “站住,是不是师兄故意告诉我阿爹的?” 薛九针拉住她:“小葵花,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你也劝我回去?” “我……不能惹怒你爹。”他说得艰难。 薛九针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现在又陪她胡闹,侯爷肯定更不乐意吧她交给自己。 “你是你,我阿爹是我阿爹,你干嘛怕他!” “可我有求于他?” “求他什么?” “把他女儿L交给我。” “你求他……”项箐葵话卡住,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脸腾地红了。 这这这这,这也太突然了,她还没想到那么远去呢。 “你,乱说什么呀?”她声音娇脆。 薛九针也没想到,自己盘算许久的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 他的手摸了摸剑,又去摸拂尘,“我就……反正这是早晚的事,先,那个,我总得给你阿爹一个好印象啊。” 项箐葵低头,靴子一下一下踢着地板,“将来,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不用管我爹。” “嗯。” 薛九针嘴上应她,但也知道,侯爷很在意自己这个女儿L,他一定要尽力得到侯爷认可,求得父母之命。 他问:“那我们现在……原地等着?” 她师兄早知道他们跟着,继续跟下去怕是也查不出什么。 “我才不会待在原地等阿爹抓我。” 项箐葵很不服气,“这次我们离远一点,等到了地方,我一定得好好瞧瞧,师父会不会出现。” — 又走了五日,在第六日清晨,他们终于已经到抚州了。 宋观穹发现师妹还在跟着,叹了一口气,看来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他得把师父看紧些。 夏诉霜听着马车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醒了过来。 阿霁好像一夜没睡,抚着她柔白的脸,低声说:“到家了。” 夏诉霜长睫缓慢扑扇了一下,反应过来,起身开窗去看。 窗外就是翡翠玉带似的一条河,有石桥横卧,马车在岸边走,船娘摇着乌篷船,哼着悠扬的调子,在缭绕的晨雾中穿过桥洞,绿波在船尾荡漾开去,对岸白墙黛瓦,宛如一幅水墨流动的画卷,仿若仙境。 “这儿L就是我的家?”她呆呆地问。 “嗯。” “真美啊。” 要是能一直住在这儿L就好了。 宋观穹看出了她眼底几分遗憾,他何尝不是,从未见证过师父生活在这儿L的日子。 一到抚州,他就带夏诉霜去了玉带巷。 虞家曾经就住在这儿L。 过了快十四年,虞府旧址已不复存在,在焦土之上建起了新的宅子,不知道都住着谁。 夏诉霜站在巷中,看着那些陌生门头,找不到一个“虞”字。 阿霁已经告诉她,自己原姓虞,为了报仇才隐姓埋名。 她很愧疚,灭门血仇,她本该记得的,她是唯一活着的人,怎么能把自己的父兄忘了呢? “遥儿L,你用了十三年,已经替他们报仇了。”宋观穹不愿她 苛责自己。 “可我好想记得他们,若真像你说的,我这么拼命报仇,他们一定对我很重要,我怎么能忘了呢。”她说得伤心,将脸埋在夫君肩头。 见她这么在意失忆之事,宋观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心底滋味复杂。 他是盼她一辈子不要想起来的,可还是要口是心非:“之前不是说要带你去寻访名医吗,别怕,早晚都会想起来的。” “嗯,我不会放弃的。” 宋观穹说起别事:“你表兄曾为虞家收殓尸骨,告诉了我地方,待会儿L我们去买香烛纸钱,明日一早去祭拜他们,再把坟茔好好修一修,好不好?” “都听你的。” 马车占了半个巷子,巷子里早起经过的人都要站一会儿L,猜测他们的身份。 夏诉霜被宋观穹嘱咐过,还不能承认自己就是虞家后人,她又回到车上坐着,耳朵仍旧竖起,听外边的动静。 宋观穹也不拦着人上来问,正好他也想知道些事。 “你说虞家要平反了?”百姓提高了声量。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看来过去了十几年,这条巷子里的百姓对这桩案子仍旧记忆深刻。 毕竟他们这玉带巷,能写进县志里的,就这么一件大事了,当然口口相传,老少皆知。 宋观穹点头:“是,当年虞家没有引第戎人进抚州,是当时的巡抚徐玟诬陷虞家,之后无诏带兵害死了虞氏全族,朝廷现在查清了,要给虞家平反,立碑。” 他将事说得一板一眼,用最简单的话说清楚,务求百姓能听明白,再把真相传出去。 “那您是朝廷派来查案子的大老爷?” 宋观穹点头,“当年的事已经查清了,但宋某还想多知道些虞家的事。” “这得有十三四年了吧,在巷子里住得久些的,都跟虞家有过来往,我去给大老爷找来!” 说着各家都回去找人了。 “阿爹,虞家平反了,他们是来问话的。” “虞家是被冤枉的,大老爷在门口了!” “快出来!十四年前的虞家是无辜的!” 好多人跑回自己家去,把家里的老人都请出来。 宋观穹转身掀开帘子,说道:“你也下来听一听吧。” 其实百姓能知道什么线索,他只是让他们多说一点虞家的事,给遥儿L听着,也能有些安慰。 夏诉霜嗯了一声,戴上帷帽,扶着他下了马车。 巷子尽头的空地是围满了人,像是整个巷子的人都来了,摆了很多矮椅,老人都坐着,年轻的或站或席地而坐,小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最外围追逐打闹。 有人问宋观穹牵着的娘子是谁,他就答:“这是宋某的夫人,也是抚州人,这次顺道带她回乡看看。” 宋观穹牵着她在竹椅上坐下,夏诉霜很不安,默默拉紧了夫君的手。 “您真的是朝廷派来查案的大老爷?”有些 人还不敢信。 宋观穹将官符拿出来,甚至官府也得了消息,知府都过来了,唤他一声“宋阁领”。 宋观穹不想知府在此,说了几句情况,就请他先行离去了。 等知府走了,众人这才没了疑虑,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我在这巷子住了三十年,认识虞家也有十几年了,刚嫁过来第一年,难产了,大半夜不好请大夫,敲了虞家的门,虞老爷就让自家养的大夫来了,后来写了方子,让去他家抓药,不要钱!要不是虞家,我就没命了。?_[(” “虞家那位小郎君也是很好的孩子,我家死掉那个烂赌鬼,把家里的银子抢了要去赌,我不松手,就把我从家里拖到巷子口,皮都烂了,虞大郎见了,把他打了一顿,又不准他再来欺负我们母女,后来赌鬼死外边了,虞家给了我一份活儿L做,我才养大了女儿L……” “虞家下人也和善,我家儿L子还娶了一个虞家放出来的女使呢,她说虞夫人会亲自教她们女工,郎君房里也干净,她们自己攒够了银子,想出来就可以请身契,不过再没有比虞家好的主家了,所以都愿意在这家做活儿L……” 一群人越说越激动,吃饭喝水都顾不上,故事堆起来能装一箩筐。 连原本不住在这个巷子里的,听见热闹也跑过来了,一传十,十传百。 虞家平反的消息传得特别快。 老人们从前不敢说这些,怕传出去害了自家,他们不说年轻人就不知道,因为虞家都是什么凶神恶煞的贪官。 一朝平反,如今提起,才知道这是一位好官,更是一家子好人。 可惜就是个好人,才容易被人害死,真是令人唏嘘。 有老人拐杖在地上杵得“砰砰”响,“平反了有什么用啊,人都死光了!” 虞定安没有官架子,是和极和善的人,平日里没事就喜欢跟他们这群老人闲聊,邻里出事都肯出钱出力,家里的孩子也教得好。 突然有一天,虞家就让兵被围了,火光冲天,一个人都没跑出来。 他们这些孱弱的百姓,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躲在屋子里,从窗户里,看着外头冲天的火光,听着里面的人哭号。 第二天,虞家变成一片断壁残垣,虞家叛国的消息就飞了满城。 可老人们都记着虞定安的好,当年出事时,外头人人都说虞家坏,怕连累家人,玉带巷的老人不敢说话,可心里坚信,虞定安一定没有害人。 很多老人也记着那些恩德,十四年了,他们终于可以把闷在心里的事一股脑地往外掏。 宋观穹听着,感觉到掌心的手越抓越紧,他看向身侧之人。 帷帽的边沿低垂着,她的肩头轻颤。 宋观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悄悄给她递了帕子。 “要不要休息一下?”他有些后悔,该让她用了饭,午后再来的。 夏诉霜将眼泪擦掉,囔着声音说:“不用,我没事。” “大老爷,虞家真的没 有人了吗?”有人试探着问。 宋观穹握紧夏诉霜的手,说道:“或许有吧,只是不知踪迹。” “苍天保佑,一定要找到才好呀,不然就是洗脱了冤屈,又有什么用,根儿L都断了。” 他道:“不会断的,虞家一门忠骨,朝廷感念在心,会为他们修碑立传,让万世铭记的。” 是说给百姓听,也是说给她听。 但宋观穹也知道,一切只是听起来好听而已,除此之外,朝廷无法再对死去之人弥补什么。 余下的,他会去做。 玉带巷热闹了一天,天边已经黑下来,话说得差不多,也该散了。 在众人离去之前,宋观穹起身拱手,说道:“来日宋某同夫人要成亲,不知玉带巷阖老可否赏脸,喝杯喜酒?” 夏诉霜听了虞家那么多事,有些郁郁寡欢,突然听阿霁提起成亲的事,情绪才活泛了一点。 玉带巷的百姓却不明白,开始交头接耳。 有人问:“既是夫人,怎的还要成亲?” “我们已在建京成亲,可夫人原是抚州人,只是家人都不在了,她一直想照抚州的规矩再成一次,这次到抚州查案,宋某就将她一道带来了,既然抚州已无故旧,不如就请在座的父老乡亲。” 他补了一句:“不须各位份子钱,只是想请大家伙登门喝杯薄酒,一同热闹一下。” 有人高喊:“喝阁领大老爷的喜酒,以后能吹一辈子了吧。” 人群沸腾了起来。 对啊,这是多大的脸面啊! 而且这大老爷看着和善,还给虞家平反,一定也是个好官。 “不用份子钱,只怕我们去的人要把阁领老爷吃垮了。”有人玩笑。 宋观穹一点不怕,笑道:“届时宋某会送上请柬,就恭候各位大驾。” 离开玉带巷的马车上,夏诉霜紧紧抱着夫君,不复来时的欢欣。 — 请到了当日的宾客,宋观穹还有许多事要忙。 先是在玉带巷附近赁了一座不小的宅子,又照着单子采买了成亲要用的东西,宋观穹特意请了一位当地的媒人,将喜婆、金童玉女等一应流程都了解过。 回到抚州,他们日日都有事做。 不过如今在夏诉霜眼中,最紧要的是去看看埋葬她父兄的地方。 从玉带巷离开之后,她就消沉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夏诉霜提着香烛纸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城外,她不肯假手于人,一路上都要自己提着。 宋观穹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沉默地陪着她走。 当初周凤西没什么能选的地方,徐玟将人杀了之后,丢到了城外乱葬岗,他在乱葬岗里将人翻找出来就下葬了,又回虞家,将那些烧得不知身份的虞家人悄悄葬了。 他所说的地方很偏僻,走了半个时辰,已不见人烟。 转山绕水,就看到了两抷新土。 宋观穹道:“昨日已经让他们重新起了坟,你……表兄当时从乱葬岗找到了你父兄的尸骨,可惜不能立碑,只说左边是岳父,右边是兄长,看骨龄是没错的,别的人葬得远着,可惜已不知身份了。” 他们死得潦草。 “我请风水先生算过日子,其实今日就不错,不然就得等到半年之后了,迁到东安山南面去,那儿L日光很好,四季树木苍翠,先刻木牌,之后再换成石碑。” 夏诉霜将提篮放下,低头去收拾坟前的草根,听他说话,默默点头。 可惜的是,那位安葬她全家的表兄,连尸骨也没能找到,这是她的错。 她对不起太多的人。 坟茔收拾干净,夏诉霜将香烛点上,烧着纸钱,两道枯瘦的烟袅袅上升,飘散。 她道:“等烧完这些纸钱,就将他们的坟迁走吧。” “嗯。” 东安山景色秀美,是一处安眠的好地方。 宋观穹刻了几个墓碑,一个虞定安,一个虞简云,剩下一个,是其余分不清的虞家人。 夏诉霜跪在父兄墓碑前,眼前的两个名字无比陌生,她在脑子里用力回想,也想不出与他们有关的半点事来。 她突然抬手去打自己的脑袋。 下手很重,钝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你在做什么?”宋观穹面色陡然一变,去扯住她的手。! 第 62 章 生气 “我想不起来,阿霁,我好想想起来,你帮帮我!” 她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夏诉霜不是突然这样,从回到玉带巷,听那些老人们说起,她曾有过那么好的家人,她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再看到父兄埋骨在这片荒野里,连同那么多的家人,背负着污名,荒凉得连块牌子都没有,到看到那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她彻底崩溃。 夏诉霜就没法不苛责自己。 她不再为自己失忆而庆幸,她恨自己忘了他们。 宋观穹同她跪在一起,膝行一步,抱紧了她。 “不关你的事,遥儿,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父兄也不愿你如此苛责自己。” 长指深陷在她的乌发里,轻抚刚刚被她捶打的地方。 夏诉霜在他肩上呜咽:“我至少得记得他们吧,只剩我一个人了,怎么我连记住他们都做不到。” 她无助地问:“阿霁,你知道他们的什么模样吗?” 宋观穹也答不上来,感受到她痛苦,他亦眼眸微红。 “都会记起来的,别怕。”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安慰她什么。 “什么时候能记起来?” 宋观穹闭了闭眼睛:“会的,会想起来的,等成亲之后,我就带你寻名医,直到治好你为止。” “遥儿,你父兄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艰难,他们不会怪你的。” “他们那么好,一定不会怪你的。” “以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让祂姓虞,入虞家的族谱,好不好?” 夏诉霜已经失声,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在夫君柔声细语的安慰下,逐渐平复了下来。 怎么能说没有家人了呢,眼前不就是吗? “我会倍加珍惜你的。”她捧住他的手,把哭得湿漉漉的脸贴在上面。 宋观穹被她这突然“虔诚”的动作弄得一愣,手指捏起她的下巴,“你知道就好,绝不能抛弃我。” “不会。” 夏诉霜吸了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去理他的衣袖,低头同他道谢:“阿霁,这一路辛苦你了。” 宋观穹愈发无奈:“你为何说这些,夫妻一体,他们如今也是我的家人,我做这些都是应当的。” “对,家人都这样的。”夏诉霜自言自语。 在离开之前,夫妻二人朝墓碑端正地磕了三个头。 宋观穹道:“以后我们会常回抚州。” “阿爹,阿兄,我会快点想起来,我们会带着孩子回来看你们的,以后,你们年年都有人上香。” 话只零星几句,不熟悉的人,再不知该说什么,夏诉霜起身,宋观穹拍拍她的裙子,她拍拍他的衣摆。 远峰青翠,山岚云岫,三个木牌静静立着。 宋观穹看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他该是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说的。 “她有一个家了,我会好好照顾她。” “不让她记起来,也不算是坏事,对吧?” “我们已是夫妻,也是家人,她知道真相,会原谅我骗她的事吗?” 可最终,宋观穹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牵着夏诉霜下了山去。 — 回去之后,宋观穹有意让夏诉霜忙碌起来,把一部分筹备的事交给了她。 夏诉霜何曾做过些事,见天儿地忙碌了起来、 酒水吃食、各处负责的人手、轿夫打赏……要弄好一场婚礼哪里简单,夏诉霜既要处置宅子里的事,又要日日听登门的媒人麻快的嘴皮子轰炸,再被拉着见城中各处铺子的掌柜,那些又是更能说的。 夏诉霜最大的命门就是做不了决定。 几十上百的金银瓷器、钗环首饰摆出来要她拿主意,比要她屠城还难。 一天下来,她头昏脑胀,除了点头摇头,再没有一丝空余想别的事了。 天都黑了,夏诉霜饭也不吃,盘坐在胡床上,对着一书案采买的账册头大。 “怎的不去用饭?”一双手搭上她的肩头。 夏诉霜将笔一推,往后倒在他身上,“阿霁,这事太烦了……” 宋观穹亲了亲她憔悴的脸,帮她捏肩揉腰,夏诉霜累得发呆。 “我宁愿去院中练剑,收十几个徒弟,也不想看这些东西了。” 按腰的手一顿,宋观穹眼中划过暗芒:“遥儿想收徒?” “不想,”她闭着眼睛,“但也不想看账本。” 他放下心,拿起桌上的账本,“这其实不难。” 宋观穹一条条同她解释,理顺,夏诉霜原本混乱的脑子经他点拨,才看出规律来。 可说到底,她还是对这种事提不起一点兴趣。 看着她无神的双眼,宋观穹不落忍:“等回建京你还要主持中馈,这可怎么是好?” “那是多少啊?” “是这儿的百倍,千倍。” “我不行,我不行!”夏诉霜弹坐起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宋观穹笑道:“无妨,你的天赋本就不在此处,届时我找几个得力的账房、管事,你听他们说就是。” 夏诉霜松了一口气,栽在他肩上:“这样还可以。” “好了,本是想让你忙碌一点,你不喜欢,就不做了。” “好耶——” 她开心了起来,搂着夫君的脖子亲了一口。 开心并没有多久,第二日是喜婆来,要将成亲的流程细细给新娘子过一遍。 宋观穹早已熟悉,光夏诉霜一个人受教。 她脑子里刚清出账本的事,再塞些老一辈的规矩、传统,听得七荤八素,想找点酒来喝,再一觉睡到成亲之后。 “外边好像有人来了?”夏诉霜听到叩门声,如蒙大赦,赶紧要去迎接。 外头近水在打手势。 宋观穹让她 坐下,该是又有公事来了??[,我先去一趟。” 不知怎的,夏诉霜觉得阿霁的面色似乎不太好,到底是什么人来了? 人走了,她还从窗户张望出去。 “夫人,夫人?” “啊……嗯,您继续说。” 宋观穹走到大门口,果然是那两个阴魂不散的人。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他面上浮现不耐。 “我已经看到了,师父就在这儿!”项箐葵诈他。 可惜宋观穹比她老辣太多,这点诡计对他无用。 他一点惊慌的神色也没有,甚至不再说话,只看着她。 好像在说:你又耍些什么浅薄的花样。 这样一看,项箐葵就害怕。 跟从前她不学剑,撒谎偷溜出去,回来时师兄就站在山门时,那种淡淡的、毫不意外她会偷懒的眼神一样。 她捏着薛九针的衣裳,眼睛眨个不停,而后,扁着嘴,“哇——”地哭了出来。 宋观穹抿紧了嘴,像知道她为什么哭,又担心她把遥儿哭出来,沉声道:“好了,你先进来吧,让外人看到,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薛九针牵着项箐葵,戒备地进去了, - 屋里,夏诉霜还在忍受喜婆说规矩。 “喝了合卺酒就是结发礼,从系了红绸的剪刀,一人就剪这么点,用红线绑在一起,放在盒子里,等结发礼结束了……” 李大娘说得累了,停下来喝口茶。 结束? 夏诉霜来了精神:“结束了!那我送李大娘出去。” “等等,还没……” “天色也不早了,说这么多我也记不住,剩下的大娘明日再说吧。” 她过去把李大娘“拔”起来,一路送到了门口。 轿子一起,带着喜婆离去,她长出了一口气。 成亲可真是麻烦呀,高堂不在,他们这样还是比较省事的了。 若不是她忘了,定是不肯再来一次的。 回到屋中,宋观穹还没回来。 忆起他离去时的神色,阿霁是去见谁了呢? 夏诉霜忍不住往正堂走去。 刚从后门进去,到两扇隔断之后,就听到少女的控诉声,“师兄你还有心情在这儿成亲……” 成亲? 是在说她吗? 阿霁有急事不能成亲? 听到少女话中事与自己有关,夏诉霜莫名开始不安。 近水及时见到了她,过来挡住她的去路,“夫人,您怎么来了?” 他刻意提高了一点声音。 项箐葵没听到,薛九针却听到了,看向宋观穹。 近水也是冒了一头的汗,此刻也顾不上失不失礼了:“夫人且先回去,主子马上就说完事了。” 夏诉霜听着堂内哭声一止,更加疑惑。 可近水牢牢挡住,难道她还要 推开人,过去看一看,问一问? 夏诉霜揣着心事,转头走了。 近水跟上:“夫人别误会,刚刚主子见的是两个人。” 说完他就想打自己嘴,说得没头没脑,反倒可疑。 夏诉霜只道:他在忙,我不该去打扰。?_[(” 此时已经到了主屋,近水还想找补,两扇门“砰——”的在面前合上了。 近水擦了擦汗。 他已经尽力了,剩下就是主子自己的事了。 堂中,知道师父来了,宋观穹眼底有慌张一闪而过。 “好了,我答应你。”他突然说道。 项箐葵止住了哭声:“真的?” 他已压低了声音:“师妹,你先回去吧,我会派人留意师父的行踪,有消息立刻就告诉你。” “真的吗?” “放心吧,师父不会有事的。” 项箐葵得了师兄应允,稍解了焦急,站起身来。 “对了,我还没见过师兄娶的夫人呢,能同她打个招呼吗?” 她想起师兄那位神秘兮兮的夫人,来都来了,该拜见一下。 宋观穹起身挡住:“改日吧,这个时辰,她还在午憩。” “她是胡姬吗?” “不是。” “那近水怎么说……”他好像没说。 项箐葵还真想见识一下,谁能把师兄迷得神魂颠倒,她这一路偷窥,不是!观察下来,师兄那温柔劲儿,隔着老远都能看出来。 “好了,要是让她蓬头垢面见人,她该不高兴了,挑个正式的日子,再让你见。” 既然师兄不愿她见,项箐葵有事求人,也不敢犯浑,只能说:“那我改天再来。” 宋观穹将他们送出去,他看向一直没出声的薛九针,二人对视了一眼。 出了宋宅,薛九针突然说道:“你师兄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当时小葵花在哭没听到,可薛九针分明听到宋观穹的下属喊了一声“夫人”,他为何要说自己的夫人在午憩呢? “薛道长留步,主子有一件与抱朴道人有关的事,想同道长说。” 两人转头看去,来的是近山。 薛九针顿了一下,往回走,项箐葵也跟上来。 近山拦住了项箐葵:“这是四方门的事情,小姐还是不要听了,请留步。” 项箐葵对四方门的事没兴趣,勉强等在一边,“让师兄快些。” 宋观穹在廊下等着他,薛九针问道:“你要说什么事?” 他知道不是四方门的事。 “我要说,你再同师妹胡闹,西越侯不会容你,我也不会。” 薛九针清楚宋观穹并未托大,他若出手,自己和小葵花相守只会更难。 可他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这是我们的事,你现在找我过来,就是知道瞒不下去了,打算何时告诉小葵花?” 宋观穹一点也不急,反倒与他娓娓而谈:“那你想娶我师妹之前,有想过同她坦白你的身世吗?” 薛九针抬手按在剑上,眼神冰冷:“你知道些什么?” “从你同师妹来往,我就在查你,不巧,全知道了。” 宋观穹对师妹也不是全无关心,身为兄长,他总得知道她身边亲近的人是个什么底细。 一查,反倒查出惊喜来了。 如今裨龙军其中一个头领薛山海,正是薛九针生父,他那说不出口的身世就在于此。 薛山海没法认回薛九针这个儿子,盖因他的生母是苗疆的公主,若在今日,这本不是多大的事,可惜当时大靖与苗疆还未有和谈,斗争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薛山海是派去镇压的将领之一。 那样的情况之下跟敌国公主珠胎暗结,可算叛国。 这身世要是让皇帝知道,薛山海莫说头领之职,就是命不必留了。 所以他才将儿子抱到四方门,并令他不准出现在京城,引起注意。 薛九针背生反骨,偏要往京城跑,这才遇见了项箐葵。 “西越侯若知道你的底细,这就不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了,他绝不会让师妹陪你过东躲西藏,风吹雨打的苦日子,还会去找薛山海,两家一起逼你们,那时候,师妹真能一心一意跟你走吗?” 宋观穹没一句说错,薛九针反唇相讥:“你呢,不怕我将你夫人就是你师父的事告诉小葵花?这世上,又有谁赞成你们师徒在一起。” 宋观穹笑了一下,并不意气用事,反而温声道:“所以我才请妹夫帮个忙,给彼此行个方便。” 他都这么说了,薛九针还能有什么异议。 先前他们师徒二人为何决裂,他也有猜测了。 “宋阁领这样,能骗一辈子吗?” 宋观穹道:“那是我与她的事,这一路下来你也看到了,我师父并无不愿,她只是不想让人知道。” “她只是一无所知吧。” 方才在堂中,夏师父根本不像主动躲避。 宋观穹一字一句:“我说了,这是我和我师父的事,再纠缠下去,师妹于我,也可以说无关紧要的人。” 薛九针看出他动杀心了 这事若不是小葵花执意要来,他并不想插手,如今情势复杂,惹毛了宋观穹,不是他们两个人能抵挡的。 “那宋阁领,再会了。” “薛道长,也早点给自己,和我师妹好好盘算盘算吧。” 薛九针出来的时候,项箐葵突然从门后蹦出来,“哇——” 本想吓他一跳,可薛九针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怎么了,是四方门出事了吗?” 她摸摸他额头。 薛九针拉住她的手,“没有,只是说起一些旧事,我们走吧。” “对了,方才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我师兄哪里奇怪?” “我刚刚有说你师 兄奇怪吗?” “有啊。” “哦,我是觉得你师兄像藏着事儿,只怕说帮你找也是敷衍。” 薛九针缓慢艰难地说道。 “他确实总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不过答应下来的事一定会信守承诺的。” “这样啊……” 走出几步,项箐葵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惊得薛九针剑匣都掉了,“怎,怎么了?” “师兄这几天一直在筹办成亲的事,刚刚他都没有开口请我!”她拉高了声音。 原来是这事。 薛九针道:“那宴席上都是生人,没什么好去的,你师兄说不定忙忘了。” “他连不认识的百姓都请,不请他师妹!”项箐葵受伤了。 “好了,到时我们也不请他。” “谁跟你到时候,到时候的……小道士你是恨嫁吗?” “……” - “遥儿。” 夏诉霜卧在胡床上,正低头看绣样,宋观穹喊她,她跟没听到似的,头也不抬。 “遥儿。”他又喊了一声。 她背过身去,继续翻看。 胸膛贴上她的后背,细碎的吻落在耳后,宋观穹浅浅不满:“怎么不理我?” 夏诉霜把他的脸推开,“莫烦。” 方才不是他使人赶她的吗,现在凑上来干什么。 宋观穹见她如此态度,担心她是因为师妹的出现,发现了什么端倪。 “遥儿方才找我?” “没有。” 夏诉霜眼神儿都不给他,比仙女还高冷。 宋观穹将她手上的东西取走,“不是说这些事不必你操心吗?别看了……” 不看就不看,她倒头就睡,也不理他。 宋观穹后半句“跟我说说话。”咽下去了。 “遥儿,你在生气吗?”他把人拉到膝上。 夏诉霜不想承认,她没生气,只是不痛快。 不满他有事瞒着自己。 她失忆了,所知的一切都是阿霁告诉她的,可阿霁的事,有很多事其实是她不知道的。 方才在堂中,就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近水刻意提醒,驱赶,都让她难受。 会不会她知道的一切,只是阿霁想让她知道的呢? 夏诉霜一想到自己可能生活在阿霁的谎言之中,就害怕。 他会吗? 眼下不就有一桩?旁的呢,要真有欺瞒,她将如何自处? 她睁开眼睛,面前悬着他的脸,出尘无瑕,夏诉霜抬手轻抚,问道:“阿霁,我失忆以来,就当你是唯一的依靠,我只有你一个至亲至爱,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我,使我无法不在意。” 听她说自己于她有多重要,宋观穹喜悦充溢了胸膛,眼眸都潋滟起来,“怎的说话如此好听?” 她不似他开心 ,吐出一句:所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宋观穹欲低头吻她的动作一顿,叹道:“遥儿,刚刚在那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该怎样想?” 宋观穹不答,将她抱起坐着,伸臂去拿窗边的一盅棋子,“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长手没入微凉的棋子之中,抓起一把。 “猜单双,我们随手抓一把棋子,让对面猜掌心里的数是单是双。” 听起来蛮简单,夏诉霜听他讲完,问:“这有何好玩的,赢了之后呢?” “我赢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若你赢了,你问我,我也如实答你。” 若师父已经心有怀疑,就会问他有没有在骗她,宋观穹暗自算计着。 “好,玩!”她一口应下。 自己确实有些疑惑,要他解释。 宋观穹抓了一把棋子,举到她面前,“猜吧。” “双……不是,等等……” 阿霁说得没错!她果然选不出来。 “单!不改了!” 宋观穹松手,黑色的棋子落下,桌下夏诉霜的手捏成了拳头, 是单。 第一局,她赢了。 “我赢了!” 她举手想和阿霁击掌,又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强行沉下了脸。 宋观穹心软得要命,要不是她在生气,真想抱在怀里,每一寸都好好揉一揉,亲一亲,让她眯着眼,脸蛋和耳朵都泛着红,手捧着他的脸,但手腕是软的…… 夏诉霜垂眸看去,瞪了他一眼。 都支起来了……青天白日的,这个人脑子里不干不净地在想什么呢? 他根本不害臊,撑着脸问:“遥儿要问什么?” 夏诉霜躲到另一边去,才问:“方才到府上来的是谁?” 宋观穹眉间松弛下来,从容道:“那是我师妹,还有她的……相好,可惜你不记得了,不然还能让你见一面,她有一个亲人不见,想让我帮忙寻人。” 夏诉霜点头,原来如此。 “我同她认识吗?”! 第 63 章 成亲 这本是另一个问题了。 宋观穹大方地多答了一个:“我们是夫妻,你自然同我师妹认识,只是若见到,她难免会知道你失忆之事,我还不想让外人知道。” 夏诉霜点头,她失忆的事,确实不好让太多人知道。 宋观穹说道:“你方才不理我,是因为我又是瞒你,还是你听到了师妹的哭声?” “都不是。” 夏诉霜嘴上否认,可她逃开的视线早已说明了一切。 她逃,他就一意盯着她。 “遥儿,我对你的好,莫非你都感受不到?这次为你着想竟是想错了,可知我才是该伤心的那个。” 夏诉霜摇头,急于解释:“不是,我……” “我知道,你只是不安,若连我都骗你,你便不知来处,不知归处,不知何人可信,遥儿,我万事都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家,往后你再有任何怀疑,尽可来问我,莫再自己生闷气了,好不好?” “我知道,我信你就是,往后……我不会如此疑神疑鬼了。” 夫妻相处该互相信任,她若多问,就算得到了答案,次数多了双方也会有裂隙,夏诉霜不愿与阿霁如此。 往后再有不解,她又不是没嘴没脚,自己去找真相就是了。 “还有一件事。”他说。 “什么?” “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女人,遥儿大可放心。” 夏诉霜深吸一口气,又不知道说什么,看向他的眼神无奈又甜蜜。 她起身撑着手臂越过了桌子,和他轻轻撞一下额头,“最烦的就是你。” 宋观穹被爱意撞了晃儿,笑得和煦:“轮到我了?” 夏诉霜抓了一把棋子,“到你了,猜吧。” “单数。” 她一数,还真是单数,阿霁赢了。 “你问吧。”夏诉霜正襟危坐。 宋观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发问:“若我们下辈子成了师徒,遥儿是师父,我是徒弟,我这个徒弟心慕你这个师父,遥儿会怎么做?” 问出这句时,他心底若无垠的雪地,一片空白,只等她给出答案。 夏诉霜认真思索了一番,说道:“若我是你师父,自然以身作则,劝你回正道才是。” 她还是懂些礼义廉耻的。 他身子往前探:“可心动就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的事,到了说出口那一步,再不可能更改,还谈何能回到正道,只是所爱之人恰好是师父,一切就都是错了吗?” 上辈子下辈子这么虚妄的事,阿霁怎么还认真了呢。 夏诉霜索性哄他:“若是劝不回来,以阿霁这样的好样貌,我也不吃亏,被缠得烦了,索性应了你就是。” “真的?” 她随意地点了点头。 宋观穹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下了胡床,半跪在她面前,喊了一声:“师父?” 夏 诉霜一个激灵,他怎么真喊起来了呀。 宋观穹执她的手在收紧,他没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想看忘还生写的《负师恩》第 63 章 成亲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她没有想起来。 “你是在假装吗?”夏诉霜问。 宋观穹安下心,点了点头。 他很认真地说:“师父,徒儿发现,徒儿喜欢您,想着师父,每晚都不能入睡,师父可不可以行行好,也喜欢我?” 跟她演上了。 夏诉霜想了想,说道:“师者如父,为师不能答应你。” 手突然被他抓紧,阿霁眼神阴郁下来。 怎么,在演戏呢,她拒绝也不行吗? “是不想,还是不能?” “是不……能。” 他总算浮现点笑影,开始同她黏黏糊糊:“师父若不答应,徒儿就天天缠着您,缠到师父受不了了,要么从了,要么把徒儿逐出师门,再也不认,徒儿就将命赔给师父,还这么多年的教导之恩,师父不是最心疼徒儿的吗,舍得看我去死吗?” 他说得吓人,夏诉霜不想再听:“好了,为师答应你就是,扯什么死呀活呀的。” 她总觉得阿霁说得太过认真了些。 夏诉霜以为演到这儿就算完了,谁知他还没演够,“那师父要不要嫁给我?” “要。”她无奈答应, 他眸底同时升腾着欢喜和狂热,亲了亲她的手,“师父要不要跟我同床共枕,日日相见,直到白头偕老?” “为师跟你白头偕老,日日相见。” “那师父能不能只喜欢我,旁的再可怜,也不去心疼答应,就只和徒儿做夫妻……” “是,师父只喜欢你一个,只和你做夫妻。” 夏诉霜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问了,平日里挺沉稳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这么幼稚。 她脸已红得可疑,“下,下一把。” 宋观穹意犹未尽,去抓棋子,这一回夏诉霜却猜输了。 她有点遗憾,抓起一把棋子:“到你了。” “双。” 她一数,阿霁又赢了,运气真好。 宋观穹这次问得简单:“喜欢夫君亲你吗?” 夏诉霜别扭地点了点头。 “这就算答了?” “喜欢……”她小声说。 “喜欢夫君亲你哪儿?” 夏诉霜答不出口,拧着眉毛道:“这是下一个问题了,你只能问一个!” 可宋观穹想知道的事,她哪里逃得过。 如此一轮之后,他如愿以偿,拥着她再问了一次:“喜欢为夫亲遥儿哪里?” “喜欢……”话在口中,她说不出来。 “遥儿,游戏也要守诺。”宋观穹催她。 “这儿,”她换了个法子,点了点自己的唇,然后是脖颈,脸越来越红,指尖游移。 宋观穹以眼神催促她,绝对不止这儿。 可夏诉霜还不够放得 开,不能告诉他别的地方,宋观穹已经没有了玩游戏的耐心。 在她纠结害羞的时候,危险的夫君已经将她牢牢圈在自己的包围之中了,他肩膀宽阔,手臂长健,夏诉霜坐在他盘起的腿上,已经知晓了他的变化。 她回头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挪开,被按住,手毫不客气地笼上柔腻漂亮的雅丘,夏诉霜呼吸一窒,“阿霁,你过分了。” 宋观穹才不管,顶着一张让人能轻易原谅的脸,掂量着,打着圈儿,迫她老实回答:“还喜欢为夫亲你这儿,是也不是?” 夏诉霜去抓他作乱的手,被他扣住,一齐抚上自己。 “嗯……”低得听不见。 宋观穹得逞,又如寻溯的鱼儿一样,摸上了软隙,长指栽入,“还有这儿?” 她怎么答得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过分。” “敢作不敢当,为夫当时如此勤奋,遥儿都那样了,难道不喜欢?咱们一开始可说了要讲实话,玩游戏也要守诺的。” 夏诉霜脑子里做了好久的斗争,才抖抖索索地应出一个颤抖的“嗯”。 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腾空被抱了起来。 宋观穹带着她就要往帐里要胡闹去。 “阿霁,天还没黑……” “帐子一落,不就黑了。” “可我手里还有棋子。” “还要我猜?那我猜个双数。” 余下的游戏就换一个地方玩去了。 起初夏诉霜还能在勉强点着数儿,压着她耸入阳货的夫君不满,坏心眼地在她快点完的时候,把她抱起来,故意沉腰疾进。 “如何,算出单数还是双数?”他在床笫之间早已从容。 “我,嗯,唔……还不知道……” 夏诉霜知他作恶,恼地想咬他,可她习剑没习到牙齿上,生气也没奈何。 被衾间散落着黑子,绸料扭扯,零星掉落在地上。 — 筹备了十几日的婚礼,终于到了算命先生测的吉日。 这一日抚州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枝头杨柳葱茏。 宋宅请来的女使小厮一夜没睡,上下忙碌着,到天亮时,从玉带巷到宋宅一路都挂满了红绸。 后厨忙得不可开交,人人腰间系着红绸,钱袋里装着赏银,脸上笑容灿烂。 玉带巷的百姓也喜气洋洋地,带着请柬要去吃阁领大老爷的喜酒。 路上遇到什么人都能站住脚,跟人显摆,“看到没,大红的请柬!京城里的大官,娶的咱们抚州的夫人。” “连份子钱都不要!听说这抚州最大的酒楼里的名厨,这几天能到抚州的山珍海味都买空了,听说都送到宋府里去了。” “是啊!虞家平反了,一门忠良,我们玉带巷风水好,出了流芳百世的人物,京城里的大老爷都敬重咱们!” 玉带巷的人说话从没有这么响亮过,胸膛拍得砰砰响。 短短一截路走了半 个时辰,让抚州城人人都听闻了这桩喜事。 金玉之时,良辰美景,这新娘子倒也奇,是从玉带巷旧虞家大门口的榕树下登的轿子。 一路吹吹打打,在宋宅门口落了轿,新郎身着红袍,容光焕发,英俊昳丽的脸光彩照人,出众得令人咋舌。 “看这新郎官一眼,比吃席上的鱼翅熊掌都值当咧。” 也不知新娘子什么样。?” “一定美若天仙!” 虽然就短短一段路,但新郎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旁边的大娘看他不住张望,说道:“大老爷,别着急,新娘子马上就来咯。” 宋观穹笑了笑,他一夜都没睡,这一日等得太久,冷静耐心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来了来了!” 小孩们看到轿子,跑回来传信,大路上点燃了爆竹,举牌开道的打头,接着是奏乐的,然后是大红彩绸缀满喜字的轿子,重新置备的彩礼嫁妆长长地跟在轿子后面。 很快金顶喜字轿子就停在了门口,喜娘说着吉祥话,近山炮上去塞红包,把喜婆带走。 “遥儿。”宋观穹伸手进轿帘,低声唤她。 里面的人搭上他手那一刻,宋观穹心跳骤然加快,新娘子举着玉扇出了轿子,金童玉女在旁边拍手唱着抚州的儿歌。 一旁高挂的鞭炮炸响,花瓣并着五谷撒起,喜乐一重高过一重。 夏诉霜一柄玉扇遮面,金冠玉钗,嫁衣如火,观礼的人能从侧边看到天仙似的宋夫人,白皙精致,黛眉朱唇,美得让满城繁花都失了颜色。 她眼眸流转,悄悄看了郎君一眼,羞红了脸,被玉扇遮住娇容。 宋观穹稳稳牵着她的手,稳重的举止之下,汹涌着无法平息的激动,经年的美梦,在眼前产生了现实。 “般配,般配!”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众人不吝赞赏,一起恭贺祝福这对新人,簇拥着他们走进正堂。 赞者高声唱着喜词,新郎献礼,新娘却扇,一应吉礼过后,一人在众人见证之下拜了天地,结为了夫妻。 新娘子被女使们送进了新房,宋观穹想跟去,别人拦住,“新郎官怎能如此着急,您还得去敬酒呢。” 他想起规矩,只能去敬酒。 观完了礼,大家伙都吃席喝酒去了,夏诉霜被女使小心扶着坐在洒了红枣花生的喜床上。 “夫人且安心等郎君,不要着急,这敬酒最费时辰,那些老不修的专爱拦着郎君入洞房,还不知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去呢。” 夏诉霜点了点头,她一早起身就起来梳妆,天未亮就戴好了头冠,一直到现在,脖子酸疼。 近水在新房在敲门,女使出去。 “郎君说很快就回来,让夫人先把冠子钗饰先去了,不然平白受累。” “这……不合规矩吧。” “郎君心疼夫人最重要,后边闹洞房是不让的,剩下都是夫妻自己来,不打紧。” 女使点点头,回来说道:“郎君让夫人先去了钗饰,松快松快。” 夏诉霜想起阿霁昨日的交代,她说道:“那就将头冠去了吧,只旁的不用。” “可是夫人,郎君还没来呢……”女使还是觉得不合规矩。 “没事,我们还要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 还出门?女使不明白,但主子发话了,她也不多言,扶着夫人坐在镜前,小心地将沉甸甸的金冠摘去。 新房外,宋观穹正在一桌一桌地敬酒。 玉带巷的人平日见着芝麻大点的官都不敢抬头,不过高到京官那份上,就没概念,再一杯下肚,豪气上来,跟着宋观穹都敢勾肩搭背。 酒席上笑笑闹闹,老爷们说些荤话,还传授他三年抱俩的生子秘方,宋观穹只笑笑,也不在意,不着痕迹地从“围追堵截”中脱离,继续敬下一桌。 恰在这时,项箐葵又一次大剌剌地登门了。 薛九针跟在后边,嘴唇有点干。 他担心小葵花发现新娘的身份,特意拖了一点时间,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行完礼,新娘送入洞房去了。 小葵花这师兄还真娶了自己的师父啊。 薛九针看看走在前边的人,忍不住想:自己和小葵花之间的阻碍,会比他们师徒少吗? “师兄!” 项箐葵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大红喜袍,容光焕发的新郎官,高喊一声。 宋观穹见到她来也高兴。 刚拜完堂,师妹来的时辰刚刚好,不算缺席,这喜宴上总算有一个与他和遥儿相关的人了。 夏诉霜从没见师兄在外人面前展露这么明显的笑意,看来他当真欢喜。 宋观穹道:“你既来了,就喝一杯喜酒再走吧,旁的就不要管了。” “你还记得我?怎的请柬都没有一张。”她叉着腰。 宋观穹笑道:“办喜事花银子,反正你一定回来,你那张纸我就省下了。” “哼——师妹在此恭贺你们喜结连理,恩爱如岳,早生贵子了。”她拱拱手。 宋观穹郑重道:“多谢师妹,请入座吧。” 项箐葵一开始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师兄竟真是躲到江南来成亲来的。 不过他要跟一位……不知什么身份的女子成亲,要是在建京办,国公夫人一定要大闹一场,不顾一切地阻挠,来江南确实省心。 可没有父母之命,这亲事算数吗?将来又能不能得宋家,乃至朝廷的认可呢?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师兄这样昏了头,不顾一切也要成亲? 她摇了摇头,此事与她无关,管那么宽干吗。 项箐葵抱着手臂,笃定道:“师父下落不明,你怎么会有闲心办喜事呢,她一定没事对不对?” “对,她没事,只是周凤西死了,她伤心,不想见人而已,这是她给你的信。” 宋观穹仿师父的笔迹,没人能看得出来。 项箐葵将信打开: 为师一个人待一阵子,勿念。 周将军死了?[(,看来师父真的很伤心,一个字也不愿意多写。 项箐葵忍不住生闷气,师父伤心可以理解,可自己这一两个月为了她那么着急,满天下地跑,她不说露面,多说两句也好,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她。 再见到师父,她绝对不要理她! 捏着信,项箐葵转身就走。 宋观穹贴心道:“师妹要走了吗?我让人送你……” “不,你的喜酒还是要喝的。”项箐葵顿住脚,他还是得给师兄一个面子的,“何时闹洞房?我总得见嫂子一面。” “没有闹洞房,”宋观穹皮笑肉不笑,“今日府上诸事繁忙,师妹先请自便,等我敬完了酒再过来。” 说完人就不见了。 薛九针跟着她坐下了,说道:“等喝完喜酒,咱们就回京去吧。” 她摸起筷子,赌气“嗯”了一声,低头吃饭。 “我去看一眼嫂子。”项箐葵突然放下筷子,往主屋跑。 薛九针惊讶于她突然的举止,又担心她真在喜房里看到自己的师父,惹怒了宋观穹,赶紧跟了上去。 “小葵花,今日是你师兄大喜之日,还是不要坏了好事。” “我就看一眼,会坏什么事?”项箐葵终于察觉到不对。 可她跑去新房,却扑了个空。 喜房没有人,只有两个女使。 项箐葵问:“新娘子呢?” 女使愣住,“出,出门了。” “上哪儿去?” “不知道。” “好了,你这是在做什么?”薛九针拉着她往外走。 “我才要问你在干什么?干嘛老是拦我,你是不是被我师兄收买了?” 薛九针眨了两下眼睛:“他能拿什么收买我,我只是不想你横冲直撞又闯祸,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冲进别人喜房确实不像话,项箐葵勉强信他。 “我觉得师兄一定藏了大事,你说,他为了躲我,不让我见新娘子,都躲……躲到外边去了,为什么我一定不能见到,那新娘不会是……”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大体意思薛九针听明白了。 完了,小葵花要猜到了。 项箐葵不敢说下去,但她抓心挠肝的,抓着薛九针:“你说!师兄娶的人会不会,会不会就是师父啊……” “这事儿……”薛九针吞了吞口水,“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师父和师兄成亲,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可这也太蹊跷了!他们在躲什么? 项箐葵害怕,哪个结论她都不敢说。 “不行!我一定得看一眼!”她铁了心,在台阶上坐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项箐葵一定要看一眼新娘子是谁才安心。 “死丫头!” 劈头一声喝,莫说 项箐葵僵住,周遭喝酒的人说笑声一停,也看了过来。 她缓缓回头,抖着声音喊了一句:“阿爹……” 西越侯竟亲自来抚州,项箐葵转头,是新房,往前,是阿爹,她无处可跑了。 一定是师兄告诉阿爹,让他来抓自己的! “死师兄!”项箐葵跺脚,脚没沾地就被人架了起来,架着往外走。 西越侯看了一眼薛九针,他赶忙开口:“侯爷,在下只是不放心小……项娘子一个人乱跑,才陪着她……” 西越侯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小道士,你就在这儿,到时候告诉我,是不是——”项箐葵人都到院门口了,还在惦记着这件事。 薛九针当着西越侯的面,不敢造次,他逡巡了一下,“侯爷,在下能不能同她说句话。” 西越侯本看这小子不顺眼,拐跑了他女儿,现在还跟他提要求,没打他一顿是看在这办正喜事的份上。 他绷着脸道:“这次看在她师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往后你不准再找我女儿!” 薛九针表明心意:“侯爷!我是真心想和她……”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把惦记的心思显露出来,侯爷压不下怒气,直接打了他一拳,甩袖离去。 “她不是你能惦记的!” 薛九针捂着肚子,看着西越侯离去。 他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毅然决然跟了出去。 一行人突然来了又突然走,喝酒的人平白看了一场热闹。 “侯爷!是侯爷来了啊!” “哗——侯爷是什么大官!” “不知道,管猴的?” 百姓喝得醉醺醺的,来了个官也迷迷糊糊的,一个劲儿地吆喝。 西越侯来抓走了女儿,没看到宋观穹,留下贺礼就走了。! 第 64 章 洞房 东安山静谧安宁,远山翠碧。 木牌已经换成了石碑,夫妻二人穿着喜袍,跪在碑前。 近水唱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声音在山林间回响,夏诉霜与宋观穹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拜过,于他们而言,这才是真正在天地父母见证下,结为了夫妻。 到最后一拜,两个人双双抬头,“成亲了。”话叠在一起,他们相视而笑。 他和遥儿终于是名正言顺,毋庸置疑的夫妻了,以后他们会相互扶持,共经风雨,他肩上真正担着一个家。 宋观穹形容不出此刻的心情。 高兴太浅薄,激动也已平复,他跟泡在热酒里似的,又暖又晕陶陶的,急于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是家里的男人,能给她撑起一方遮风挡雨的天地,不会让她受一丝伤害,不想她有任何不开心。 往后五年、十年、二十年……他都得替两个人打算好才行,宋观穹从未如此踌躇满志过。 夏诉霜见他一笑起来就停不住,显得原来的聪明相有点傻,也笑:“郎君,你在想什么?” 今天她不喊“阿霁”,就特别想喊他一声郎君。 宋观穹清了清嗓子,稳重起来:“为夫在想,以后该在抚州正经置办一处宅子,以后告老还乡,同你,同儿孙们在此终老,然后我们一块儿走了,也葬在这座山上。” “你是建京人,以后要来抚州终老?” 夏诉霜知道高门宗族的规矩严苛,他跟自己在抚州成亲已是不易,如何还能归葬江南? “我娶了抚州娘子,当然也是抚州人。” 宋观穹不在意那些破规矩,他和遥儿才是一家人,他们夫妻的决定,不用任何人置喙。 成亲只是开始,回到建京之后,还有太多的阻碍要面对,宋观穹立意不要让一点琐事沾染到她,所以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忙。 “你呢,有什么不一样?”他问。 夏诉霜今日不似他紧张,直到此刻,才感觉真的不一样了。 她已经眼前这个人的娘子了,虽然早就是了,但在父兄面前有了仪式,心境才开始有了变化, “我在想,一位好娘子要怎么做,后来发现郎君都教我了。” 他教了什么? 夏诉霜看着他懵懂的眼睛,说道:“阿霁,我以后会对你好,会时时记挂着你,我会关心你的每一顿饭,关心你在外穿得暖不暖,晚上睡得好不好……” 这些都是阿霁平日里对她做的,夏诉霜回想,深觉自己做得不如他,爱是常觉亏欠,她想让自己的爱意被阿霁时时感受到。 “我会守护我们一起建立的家。” 宋观穹眼睛都红了,除了抱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一刻悠长,是风吹过所有叶底的时间。 夫妻说罢话,与父兄告别, 携手慢慢下了山。 等从东安山回来,项箐葵已经被带走了,夏诉霜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徒弟来过。 成亲当日新郎和新娘的跑出去了,放在哪儿都是奇事,不过凭两人的本事,轻松就能避开人,除了屋子里的女使,根本没人发现二人出去了一趟。 这场热闹的婚礼一直持续到深夜,饮宴的人互相搀扶着,醉醺醺地告了别,月亮高照,红灯笼要亮一整夜。 新房里燃着龙凤烛。 夫妻俩用剪子各绞了一撮头发,拿红线绑在一起,一应礼数就都周全下来了。 “你说我们明日就要回建京了?” “是啊,朝中的事,该回去处置一下了。” “好。” 夏诉霜知道他有多忙,夫妻当然要互相体谅。 她将那木盒与她的隙光剑放在一起,重新回到了床榻上。 宋观穹半撑着脑袋,看她可爱的小动作,放好了小木盒后“蹬蹬”跑上来,钻进被子,纤细的手臂勾在他肩上。 宋观穹也不支脑袋了,一沾上她就要搂抱在一起,像茧一样,不让她有一丝一毫落在外边。 “明日我们要收拾不少,对了,我得先把你弄的什么煮干净的肠衣收好,到时候忘了,让别人看见,平白丢人……” 她说着又要起身去收拾东西。 宋观穹从背后抱上来,头靠在她背上,拖长了声音喊她,“遥儿……” 夏诉霜深觉不妙,问道:“怎么了?” 长指绕她衣带,“不洞房吗?” 他都暗示那么久了。 不待她答,宋观穹又继续诱她:“遥儿预备几时要个姓‘虞’的孩子。” “哪儿这么着急,你还敢说这事儿,李大娘不是说,成亲之前夫妻是不能见面的,你不但见了,还……” 夏诉霜都没脸说他,说什么不让见就隔着屏风,予他手拉一拉也是好的…… 好什么好! 夏诉霜不再想,拂了他的意思:“今日就歇一歇吧。” “而且……孩子的事还不急。”她眼睫扑簌,她自己还有点怕。 “可是成婚不洞房,不像话嘛,既不想有孕,那还跟从前一般?” 宋观穹其实有些闹不清自己对于孩子的心思。 一面他还想过只有两个人的日子,就算行房时麻烦些,也好过往后她有身孕,分心到孩子身上; 一面又担心她哪日突然想起来,若是多个孩子,遥儿也能多一分心软,原谅他…… 夏诉霜嘟囔道:“什么从前一般,谁答应你了呀。” “新婚不洞房,怎么算礼成?” 宋观穹一本正经,他把媳妇儿抱回来,鼻尖跟小狗一样到处蹭。 “今日穿的里衣什么料子的?”他手臂收拢,柔滑的衣料隔着两人,温暖变成了燥。 她答:“苏绸。” 鼻尖寻去她颈间,宋观穹闻着香,喉 结滚动,“熏的又是什么香,遥儿。” 沉,嗯……沉水香。◤” 呼吸和嗓音都在勾引她,夏诉霜听得耳朵尖上的绒毛在哆嗦。 “遥儿,那我呢,你嗅一嗅,特意熏的。” 夏诉霜还真去嗅,是淡淡的花香,“什么花儿?” “梨花,熏了好久。” 宋观穹跟要把自己卖了一样,衣领落拓,随着呼吸涌动着力量感。 阿霁确实有一具漂亮的体魄,玉色的胸膛,缀着桃花瓣一样的小尖儿,腰腹宽窄得宜,再下…… 看习惯了,也还不错。 “那就一次,这次说真的。”她上钩了,软声道。 “好,说了要听你的话,不过,要是你待会儿求我,就不作数了吧。”宋观穹把自己“卖”了,喜滋滋将她翻过去。 夏诉霜心里哼了一声,她才不会沉迷。 “自己解?” 她不。 “那就算了,好些夫妻新婚那夜都是第一次见面,羞得连行事也穿着衣裳,咱们虽知根知底,不过这样来,也别有趣味。” 宋观穹也不去她衣裳,抬高,慢慢送了自己的阳货入谷。 至此,她都乖乖地。 虽然他器量不小,引送仍旧艰难,可润了之后, 本以为只是像往日一样行事,她却被夫君拉了起来跪着。 “嗯?” 跪立着,宋观穹自她身后将阳货送入软隙,一面慢捣,环抱她的双手绕到前来,捻上她藏在软隙上的那粒珠尖儿。 “啊——” 夏诉霜的手原本向后边,勾着他的脖子,被阿霁这猝不及防捻这一下,猛地扯住了他头发。 她仰头,软隙抖颤了一下,事情变得奇怪了。 不是,夏诉霜觉得自己奇怪了。 阿霁这样,又在里边又在外边……两处使坏,她怎么受得住,和滚水里的虾一样,蜷起身子要护着自己。 宋观穹顺着她倒下,两人侧卧着,阳货仍在勾连,跟栽树一下,埋得不浅,只是不动,他还在伺候她。 夏诉霜蜷缩着,他的手被挡住,腟处已成软沼,淅淅沥沥,宋观穹已经掌住了关窍,习剑的指腹带着薄茧,在珠尖儿上打着圈儿。 “呃——阿霁……” 更多些,再重些…… 她闭着眼睛抵挡,拉扯,无措地喊他,又不由自主地将自己送到他手上,压着他的手,让珠娇儿多碾几番…… 夫君微凉柔滑的发丝在指尖淌下,又被她扯住,如蛇蜿蜒在锦衾之上。 宋观穹吃味起来,“这样做,比夫君抟你还有滋味?” 夏诉霜“嗯”声变调,原来女子的趣味在这儿,她酡红着脸,“阿霁,我自己不敢。” 自己不敢,就要他来? 宋观穹生气,可点,按,搓捻一样不落,等娇人儿鱼儿登岸一样绷住,又松快下来,软作酥酪,整个人收拢不住, 宋观穹知道,待会儿的事儿就该可着他来了。 “遥儿这是美得飞起来了。” 他抚着她娇媚撩人的脸叹气。 夏诉霜眯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我现在不能动,挨不得。” 这是过河拆桥。 宋观穹脸色一变,扶着阳货,委屈地靠在她肩上,“阿霁难受……” “师父,别欺负我。”他楚楚可怜地喊。 又叫她师父,那天还没有演够吗? 夏诉霜捧起他的脸,就见他额上渗汗,泪眼茫茫,她蓦地心疼了,抬手去抚他脸,不安分的人还去咬她。 手指划过他舌关,感受到他口中的温暖,宋观穹细细服侍过她的五指,半阖眼神好像在说:都这样了,够不够让他碰她? “很难受吗?” 宋观穹凑到她耳畔,近乎呓语:“嗯,想在师父那儿,把徒儿那些热乎乎的……全给师父。” 夏诉霜抿住了唇,他从前在枕席间,比这荒唐的话也说过,她只是不懂,阿霁为什么喜欢演这种师徒的戏码。 不过好像……一喊出来,感受都不一样了。 “你喊我师父做什么?” “那……姐姐?遥儿?妹妹?给我吧。”他一通乱喊,好像只要她给,让他喊什么行。 夏诉霜无奈,索性就任他施为。 她转身面对着夫君,那阳货足量,还未脱退,跳突得吓人。 她抬起玉色的足,踩在他的肩上,那眼神好像在说:“我被伺候好了,现在都随你。” 宋观穹从未见过她这么妖娆如妖精的样子,气息一时不稳,五指陷在雪肌之上,手背青筋隐现。 “那为夫就不客气了。” 一寸寸深沉而去,去势雪山崩败,纠绞如岩浆震荡,骤然急取,令娇儿悔悟,泣声连连。 — 婚事一办完,马车就出发回京城。 新婚燕尔,两人一路蜜里调油自不消说。 越靠近建京,宋观穹来往的文书就越多,离建京还有一日路程,皇帝已经派几个急报来催了,他忙碌了起来,不能时时守着妻子。 北庭查到的证据在下江南之前早已上呈,确凿无疑,皇帝一气之下裁换了都护府大半的官员, 宋观穹又立了大功一件,寒鸦司在他手里握得更稳,皇帝令他一回京立刻进宫面圣。 夏诉霜松了口气,深叹再恩爱的夫妻也不能时时贴在一块儿,还是要喘个气儿的。 看阿霁又在马车外与人说话,夏诉霜就想下马车走一走。 “哪儿去?”他没看过来,却知道她下了马车。 “随便走走。” “再等一会儿,我陪你到处逛逛。” “不想去,你忙吧,我就在这儿散散步。” 夏诉霜觉得,越靠近建京,阿霁越黏着她,她说不清楚,从前也时常在一处,但他这几日对她看得有点太紧了,像怕她遇到什么危险似 的。 宋观穹见她当真不走,也就继续吩咐手下办事。 夏诉霜听着那些陌生的名字?_[(,周密的安排,深感阿霁的运筹帷幄,此刻的他,和独处时的他俨然是两个人。 她听近水说,建京是京畿重地,各家盘根错节,情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有千头万绪,诸般算计,不是个好地方,就连阿霁面上的笑容日渐消失,开始严肃了起来。 她已不记得与建京有关的所有事了,但越靠近,难言的烦躁感就浮上心头,抚州那种春和日暖的感觉不复存在。 夏诉霜实在不知失去记忆的自己该怎么做好一位官员的妻子,如何待人接物,不给阿霁丢脸。 “怎么了?”宋观穹说完了事,扶她登上马车。 “阿霁,回京之后,我都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呀?” 感知到她的忐忑,宋观穹道:“你只需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其他的有我挡着。” “那你会不会太累?” “一点也不累,你夫君坐到这个位置上,就是为了让娘子过得随心所欲的。” 夏诉霜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才信了下来。 且走且看吧,就算忘了,她还可以像习剑一样,把一切重新拾起,她不会给阿霁丢脸的。 隔日他们的马车驶进了城门,几匹骏马已经等在那儿了,城门郎毕恭毕敬:“宋司主,陛下已经在等了。” “我进宫一趟,家里已经打扫干净了,你沐浴过好好休息。” 宋观穹亲亲夏诉霜的额头,下马车,骏马长嘶一声,朝宫门奔去。 夏诉霜目送他离开,问道:“我回去之后,不是该先去见长辈吗?” 近山道:“夫人,咱们回的不是国公府,而是宋府,宋府只有您和世子两位主子。” 不错,宋观穹还未回建京,就已请旨立了府。 这宋府离国公府的路程还不短,建京的人利索地收拾起宅院来,国公府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立府这种小事,皇帝随口就应下了,甚至宋观穹跟自己师父在江南成亲的事,皇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 马蹄在路上踏出烟尘,宋观穹长驰进了宫门,消息也一路传到了紫宸殿。 “观穹来了!扶朕起来。”皇帝起身,让宫女给自己更衣。 从北庭的奏折送上来后,皇帝晕了一次,晚间总觉得后颈发凉,至此患上头风,发作时头疼欲裂,难以忍受。 医正来看过许多次,喝了许多药都不见好,他便令寒鸦司遍寻天下名医。 便有了宋观穹找来的一位世外隐逸的灵夔道人,听闻他是白祈山人的师弟,常年在海外寻长生之方,神龙见首不见尾。 皇帝头风痛得厉害,他早从老晋王妃口中听过白祈山人的厉害,他师弟定然也是不凡的, 为了找到此人,让寒鸦司不惜代价,一定要将人找到。 如此折腾一遭,宋观穹手下的人又多了不少。 那道人来了之后,只将几味药材填入常年燃着龙涎香的香炉内,皇帝一嗅,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 起初皇帝还谨慎,让医正检查过药性,但都是温补的药材,就是让内侍试药也不见毒性,皇帝才安下心,之后但凡睡觉,都要熏上一点香,头风也渐渐好了。 头疼的毛病没有了,皇帝仍旧信重这位灵夔道长,但凡有哪处不舒服的,都要请他过来坐一坐。 与道长闲谈之中,更对仙人养身之道起了兴趣,对长生之道有了向往。 经此种种,于公于私,皇帝都格外信赖宋观穹,至于关在内侍监的太子,他暂时想不起来了。 “霁微。”皇帝迎了出来。 宋观穹已弱冠,不行冠礼,但白祈山人取的字已经用上,皇帝便喊他的字,以示亲近。 “微臣参见陛下。” “不必不必。”皇帝上前扶住他,喊人赐座,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还让人将灵夔道长请了来。 这时老内侍碎步上来,说道:“陛下,李副司主来了。” “这阵子你东奔西跑,他就闭门不出,不知捣鼓出什么了,”皇帝心知肚明,但装不知道,“宣他进来吧。” 李兴一开始留京就是经皇帝默许的,他也想知道查出点什么来了。 宋观穹没想到李兴这么迫不及待,也好,早点处置了此人,他才多点的闲心去处置别人。 李兴走入紫宸殿,脸上偏黄多皱的皮肤偏偏在颧骨处平滑发亮,一笑起来就让人不舒服。 他行了礼,道:“臣听闻司主回京,正巧也有一桩疑案,请陛下评判。” “哦,是何疑案?”皇帝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人。 宋观穹只端着茶盏,垂目撇去浮沫,“副司是又抓了几位朝官动刑?” “司主说笑了,臣查的,是徐太师遇刺一案。” “此案不是定论了吗,如今虞家也被证明确实冤枉,陛下怜她为的家人报仇,只判了流放二千里,结果她却自杀了,还有什么疑点?” 李兴知道宋观穹此人不好对付,若无确凿把握,他是不会冒头参他一本,若是让别人出头,他也信不过。 “疑点很大,臣只怕虞家有冤为真,但有人借虞家冤案杀了徐太师也为真。” “臣特意派人去抚州查问过,当年虞家那女儿根本就是一个哑巴,不可能说话,可那伏诛的女道却能说会道,她根本不是虞家遗孤!” 皇帝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宋观穹道:“仅此而已?” 灵夔道长道:“要知那女道原先是不是哑巴,之后治好了,可查验其结喉,看是否与常人有异。” 他就在偏殿之中打坐,受传召过来,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了。 那女道不是死了吗,还是自刎而死,上哪儿找喉管?李兴说道:“你是宋司主找来的,难说不是他的人,人都死了,还上哪儿查去。” 他一板一眼:“尸身亦可查。” 李兴从未听说过这也可查,冷笑一声:“你是司主请来的,难道不会为他遮掩杜撰出此事?” 灵夔道长竟不生气:“李副司言之有理,是贫道唐突了,不过这查验之道,非在下杜撰,有古书可循。” 皇帝先不高兴了,他费了这么大劲儿找来的仙人,现在可不想让李兴二言两语,把道长气走了。 “就事论事,扯什么你的人他的人!” “是,”李兴后知后觉踢了铁板,重新整容,“可疑之事还不止这一桩,臣还查出,徐太师身死之时,仵作作废的第一张文书上面,并无碎发,而后司主到了,偏偏就查出了碎发,将第一张仵作” 他就是从亲信处得了仵作验尸有异的消息,才惊觉宋观穹有欺瞒皇帝可能。 后来又查出了虞家女的身份有疑,那验尸的文书更未作假,想去查护卫口供,才发现人都死光了,连尸身都烧了, 李兴铿锵的声音在大殿之中环绕:“还有徐家人的口供,徐玟离府的之时当着一群精锐,他们想走脱,寻求增援本该易如反掌,可怪就怪在,一个护卫都没有走脱。 这要废的力气可不小,如此苦心孤诣杀光所有人,为的什么,一定是杀徐玟的人他认识的人,凶手才不敢让一个护卫走脱。” “你查了两个月,就查出这些?” 宋观穹不大满意。! 第 65 章 对垒 宋观穹不满意,是因为李兴的指控还不够严重。 就是此时拆了他的台,李兴还可以说是案子本就有的疑点,他虽查错了,却未存坏心,还不够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兴只当宋观穹无言以对,说道:“臣都能查出来的事,司主却查不出来,您是无能,随意敷衍圣上,还是故意欺瞒?” 他不给宋观穹说话的机会,“在臣看来,司主就是故意欺瞒!你分明知道杀徐玟的人是谁,才编造证据,拉一个道姑来顶罪。” “这些都只是怀疑,副司想凭此裁了我的罪过,来日让你当上司主,岂不是要积更多的冤案。” 宋观穹一言点出他的目的。 李兴不卑不亢:“下官不是想扳倒司主,只是不想陛下被司主蒙蔽了视听,听信乱臣贼子之言。” “你既言之凿凿,那就说说,我是替谁遮掩罪过?” 皇帝听着李兴查出的事,已经端坐龙椅上,淡去了热络,整张脸冷漠了下来。 “臣不知,臣只知道那人一定是徐太师一眼能认出来的人,且与宋司主有密切关系。” 有这身份和能力的人不多,明面上数来数去,只有他的师父——夏娘子。 可这夏娘子偏偏当日有不在场的人证,虽离开了一会儿,也已是筋疲力尽,除非她是妖怪,不然不能是她。 宋观穹也不复悠闲,将茶盏放下,站在皇帝面前,“臣去西北一程,侥幸发现了边关危局,没想到手下却在建京一心要扳倒我,若我真有叛主之心,不在东宫,不在无为寺,不在北庭,为何在一个徐玟的案子上欺君,与我何干?能得什么好处?” 李兴没见他反驳自己点出的疑点,就知道宋观穹果然是慌了,只能拿那些功劳扯开话头。 可以这位司主口才再好,这疑案他解释不清,就是欺君。 “没人说司主叛国,司主答不出来,就是欺君,如今臣所查处处有据,司主靠着陛下的信任,就能将太师之死,随意糊弄过去?” 宋观穹肃下面色:“就算徐太师之死有疑,也是臣失察之过,与欺君何干,况且此事会有疑点,也非为欺君,而是护君,此事李副司还不宜知道,还请陛下容臣单独解释。” 没想到皇帝还真就被他说动了,思及徐玟的死因,要给宋观穹一个单独解释的机会。 不行!李兴一定要亲眼见到宋观穹定罪,不然只要他联合灵夔道长稍加蛊惑陛下,让此事轻轻揭过,往后举步维艰的就是李兴自己。 既然宋观穹不见棺材不掉泪了,那就怪不得他了。 “司主做这些,不过是寒鸦司的职责所在,您巧言令色,就能掩饰其中的不臣之心了?” 李兴的话跟蹦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起来,“臣辗转徐家和寒鸦司之间,调查过那日随徐玟离开的护卫,名单上与尸首对不上,有一个护卫逃脱了,却迟迟没有回徐府报信,试想当时一片乱象,所有人都盯着无为寺那边,那护卫到底怕 什么,是找不到回徐府的路,还是知道徐府已经有人盯着了,不敢回呢, 正巧的臣还发现,寒鸦司在暗地里在搜寻一个护卫,可知就是你宋观穹担心事情败露,才暗中寻人,要杀人灭口, 后来那护卫阴知臣在查此案,才悄悄留信,让臣先一步找到了他,徐氏满门绝灭,他求告无门,只能借臣之口上陈陛下,有口供在此,其中陈明就是宋司主派人围剿了徐太师,致使他求救无门, 徐玟案所谓的凶手,根本就是宋司主杜撰的,那道姑不是凶手,更不是什么虞家孤女,只是司主的替死鬼罢了,连同满门命案,皆是宋司主所为!” 李兴双手高举,随着口供一并呈上的,还有徐府护卫独有的令牌和名字,确实是跟随徐玟出府的护卫中的一个。 他呈上了最后的证据,就是彻底要和宋观穹斗个你死我活了。 皇帝看过之后,问道:“宋观穹,你对此案可有要解释之处?” 李兴终于说出来了。 很好,宋观穹点了点头。 他这阵子大张旗鼓搜寻的证据,就是为了逼李兴狗急跳墙,早点检举了自己。 大家都是司主,非得到这个程度,才好将人彻底踩下去。 此案但凡有一点能翻供的可能,李兴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如此大放厥词,这是笃定自己翻不了身了? 宋观穹笑了一声。 皇帝看着的口供,又闻得笑声,问道:“那护卫可还在?” 李兴胜券在握,说道:“回陛下,人就在宫门之外。” “把人押上来吧。” 那徐家护卫被带到殿中,老老实实地供述了当日的情况,和李兴所言无差。 “既然人证物证确凿无疑,宋观穹,你不打算交代一下,自己为何要欺君?” 宋观穹道:“虞家嫡女确实是个哑巴。” 李兴一脸的果然,此案他已成竹在胸,宋观穹死定了。 可宋观穹话锋一转:“但是她当年就死在了虞府,没有跑不出去,但旁支之中,正好就有堂二小姐就在虞家,她住的院子靠近外围,正好逃过一劫,不过一个旁支的小姐,丢就丢了,官府虽张贴了告示,却并未通缉。” 李兴原本以为自己找齐了证据,铁证如山,结果宋观穹一句话,就将他的桌腿给卸了。 他听到此处,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你……这话,焉知不是信口开河。” 宋观穹看向皇帝:“臣担心有失,这次去抚州的时候也查了,李副司真有心查,该多问问,当年虞家都有什么人,各人都住在什么地方。”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图,正是当年虞府的布局图。 宋观穹指着偏中间的位置:“那位嫡女就住在中间,往前不远就是徐玟杀虞家父子的所在,那女子养在深闺,不会武功,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可巧旁支的二小姐当日来了虞府,住在较偏僻的院子里,当日是灯会,她并不在府中,避过 了灭门之祸,之后她本家也遭牵连流放,如此两府才都没有这位虞家二小姐的踪迹, 虞家是武将世家,除了那位哑巴的小姐,其余的小姐都自幼习武,是以能在逃难之中活下去,有报仇的能力。 ?想看忘还生的《负师恩》吗?请记住[]的域名[( 宋观穹敢这样信口胡诌,当然是知道天长日久,虞家旁支在流放之时有没有女子遗失,根本无从查证。 他去抚州,就是要在抚州府记档之中伪造些有利于他的消息,甚至伪造了一张积年的通缉令。 死的既然不是哑女,灵夔道长所谓的验尸之法根本不怕被拆穿。 宋观穹继续说:“这也就是为什么徐玟没有警惕,他一直以为早已斩草除根,杀尽了虞家所有人,却不知道来寻仇的,根本不是已经死光的虞家嫡系,而是被牵连的旁支,所以周凤西才愿意帮忙,与她里应外合。” 李兴说道:“那仵作的文书,难道有假?” “那仵作年老力衰,眼力不好也是有的,所以他才查不出那伤口的形貌,遗失了那点不起眼的碎发,第一张根本就是废纸,亏得你巴巴地捡了来。” 李兴不服:“你说是废纸就是废纸了?那是当朝最好的仵作,” “徐玟颈上伤口边缘碎烂,确实吻合以拂尘为剑的道姑所为。你既然查了,就该知道,我一到徐家就去查看了尸首,在第二份验状出来之前都未离开,且众目睽睽,又何处去做手脚?徐家的人虽然死光了,但下人都好好活着,副司怎么不问呢?” “谁知是不是被你收买了!” “副司既然怀疑,就该查问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收买,而不是无赖一般说一句‘谁知道’, 而且若我杀了徐家所有人,为何偏偏留下一群下人?徐氏只死了这么些个主枝,其余人一点事都没有,就该知道,这确实是寻仇无疑。” 李兴咬紧的牙根,紧紧盯着宋观穹。 或许他真的是,太冲动了,可是再不反击,他就要查到自己身上了。 宋观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怕同你说,验尸这门功夫,我确实不逊一般的仵作,你不该拿着一张废纸来质疑我。” “倒是我想问李副司,整个寒鸦司都找不到的护卫,李副司找到了?不如说说,你这护卫哪里找来的,你不也是寒鸦司的?” “他知你一手遮天,一直在暗中躲藏,知道我在查此事,才……” 宋观穹打断了他这套说辞:“我说了,当日随行徐玟的护卫都死光了,所有尸体都已找到,当时徐家人都是认过脸的,没有遗漏,反倒是有几个身上的令牌不见了,这事你一个副司不知道?” “你说……什么?” “你这所谓的人证,根本就是趁那些护卫身死,偷走了他们身上的令牌,伪造了身份……” 那护卫见情势不对,起身要朝皇帝扑去。 可宋观穹在此,怎会有他行刺的余地,当胸踹了一脚,又要去卸他下巴,可惜护卫死得果断,见袭击不成,咬破毒药,死在了大殿之上。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连殿中宫女侍从都未来得及慌乱。 反倒是李兴见此,面色惨白,完了,他……脱不了罪了。 皇帝未受多大惊吓,更不生气,他只是如同看一个蝼蚁死了,至于另一只蝼蚁,且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李兴说不出话,他带来的人证做出行刺之举时,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疏忽…… 倒是宋观穹一改方才的寡言,说道:“你最大的错处,就是未将老晋王的案子和徐玟的案子并在一起查,你若是连同老晋王的案子也查过,就知道,二人身死如出一辙。 一个是那道姑杀的,周凤西掩护,一个是周凤西杀的,道姑用丝线混淆死亡时间,二人就是配合作案。 且徐玟在被杀之前,并未经过虐待逼供,他立刻就供出了所有的事,才引得凶手立刻就去杀了老晋王,此举,亦能证明凶手的身份就是虞家后人。” 李兴怒喝:“不可能!寒鸦司分明也在追杀徐府的护卫!” 不然他怎么会笃定这护卫就是徐玟的人。 “寒鸦司找的护卫,不是刺杀当日幸存的护卫,而是将徐玟书房一应文书带走的那些,此事机密,陛下嘱咐不可外传,李副司是从何处得知的?” 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在宋观穹的三言两语之间崩塌了。 李兴自以为板上钉钉的证据,比纸还不如。 宋观穹道:“副司只适合刑造冤狱,要说缉凶查案,还差了一点火候。” “周凤西一案,他认罪之后,臣就未加详查,其中确实也有疑点,可一切疑点只在徐玟自己的图谋之上,杀了徐玟和老晋王的凶手,确已伏法。” 这一句是对皇帝说的。 宋观穹故意不加详查,是为了安皇帝的心而已。 皇帝此刻已是高枕无忧,宋观穹知道也无所谓,当年的事没有半分证据,当年涉案的人也已经死光了,谁还能站出来指控他包庇老晋王叛国之举,得位不正呢。 宋观穹的话还未完:“且徐玟死前之举,可见他对陛下并非忠心,甚至可以说是积怨已久,故意将祸水东引,如此不忠之人,在陛下传出病危消息,你说,他究竟图谋何事?” 他此举是在提醒皇帝,徐玟只怕从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逢乱进宫根本不是为了护主,怕是要杀主。 皇帝听明白了此事,眼神愈发冰冷渗人。 他盘算的一直是徐玟用不上之后,拿那些经年的疑案冤案除掉徐玟,后来才知道徐玟根本就知道了老晋王引兵入关的事,一直在跟他们装傻,他替皇帝干了那么多事,知道屠刀在他脖子上挂着呢。 “伪造的证据也值当你拿出来说,李副司,你想当寒鸦司司主,跟陛下毛遂自荐就是,何以如此构陷于人呢?” “陛下,臣,臣只是想查清案子啊。”李兴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 宋观穹同样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查清案子?哼,是副司已经习惯了诬告陷害这一套 ,早就成功太多次了,才让你没了忌惮?” “你,你一定是故意的!” 李兴这才知道,这案子根本没有疑点,宋观穹是故意露了破绽,让他放弃去西北,踩进陷阱里去。 宋观穹在去西北之前,就起意要除掉他了! 他不知如何回转,提高了声量:“陛下,陛下!他还在江南娶了自己的师父!此等私德败坏之人,他又算计于臣,如何不是另一个徐玟呢!” 可看在皇帝眼里,这就是李兴狗急跳墙。 他是没有招数了,连这种小事也扯进来说,有什么好叫唤的。 宋观穹娶自己的师父,皇帝怎么会不知道,甚至宋观穹在江南时就上奏,用西北的功劳请了一道赐婚的圣旨,求娶一位平民女子。 皇帝当时一下就明白了,宋观穹也知道两个人成亲还不够,明面上的规矩也要过,这是拿着皇命当令箭,好让他们的夫妻之名板上钉钉。 不过皇帝早有明言,不会给宋观穹与他师父赐婚,但要是换成一个平民女子,那就没什么使不得的了。 要说欺君,那算不上,只能说隐瞒了一部分。 毕竟皇帝只以为他的爱卿娶的是一位平头百姓,也没多问一句他要娶的是不是自己的师父。 这是君臣默契,不用说破。 到时候杨氏就是告到皇帝面前,张扬到全天下都知道,那也是他宋观穹不老实交代,隐瞒皇帝,圣旨已是不可更改,到时随便罚他一顿,这件就过去了。 宋观穹根本不怕全天下知道他娶了自己的师父,他只怕夏诉霜知道。 李兴说得唾沫横飞又有什么用,该是宋观穹打落水狗的时候了, “当时,斜月庙中并非全是三皇子党,你却借机铲除异己,严刑逼供,构陷朝臣,诬害了多少忠臣,没想到今日构陷到自己顶头上司身上来了,李兴,国法之下,岂容你如此猖狂。” 比起李兴做的伪证,宋观穹手中可是实打实的证据,毕竟在皇帝的纵容之下,李兴已经明目张胆太久了,手脚不干净,才让宋观穹一逼,就狗急跳了墙。 他也带了证据,让近水呈了进来。 皇帝连翻看都懒得,只潦草扫了几眼,就让搁在案上。 他提李兴做副司,本意是制衡宋观穹,没想到结果让他如此失望,如今他信任宋卿,寒鸦司不再需要甚至制衡,这李兴,也该弃了。 “撤去李兴寒鸦司副司之职,打入天牢,严查先前冤案,给无辜的朝官一个交代。” “陛下圣明。” 旧案解决了,皇帝不欲多谈。 他摆了摆手,才说起正事:“朕听闻海外蓬莱有长生之方,历代帝王没有不往蓬莱去的,必是有确凿的把握,才让他们趋之若鹜,可他们都没能找到,两位爱卿可知因何?” 宋观穹无奈摇头:“微臣只会缉凶查案,长生之事是半点也不懂的。” “天佑方得长生,帝王苦寻不能,大抵是派去的阵仗太大 ,史书上的蓬莱之行多是劳民伤财,而传闻中得长生者,多是逍遥隐逸的修道之士,贫道独行,所求的便是这个结果。” “” 灵夔道长说道:“劳民伤财者,天不见怜,不若贫道继续行路,燃尽平生,必为陛下寻得长生之道。” 皇帝可不舍得这位道长走了,他说道:“那就请几位僧道苦行至蓬莱,当年佛道大盛,不也是有位法师独自西行,才将佛法带回靖国嘛,如今依法效之,于他们修行有益,亦不算劳民伤财。” 灵夔道长点头:“此举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若是佛法修为高深之人,有舍身苦行之志,定能得上天垂怜,蓬莱天人也能知道陛下爱民之心。” 皇帝看向宋观穹:“霁微,你觉得该让谁去好呢?” 宋观穹说了几个名字,都是京畿几座大寺和道观的主持,他们占着大把的土地却不事生产,更不纳税,也该打压一下了。 皇帝也有这个意思,如此也算一箭双雕。 离开紫宸殿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老内侍是躬着背将司主送出宫门外的。 “宋司主一路舟车劳顿,早点休息,老奴在此恭贺宋司主新婚,百年好合,琴瑟和谐。” 宋观穹温声道:“承中监吉言,夜路难走,还请中监留步。” — 宋府中,夏诉霜用了半日走遍了这间宅子,果然处处打点得极好,根本不须她多操心。 一转身,就看到一位摇着羽扇的美髯男子,夏诉霜看他但笑不语,看来是认识自己。 夏诉霜并未问他名姓,只是行了个平礼:“您是来寻我家郎君的,他进宫去了,如今还未回来。” 时靖柳道:“夫人不记得我了?” 夏诉霜看他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的样子,就不想与他说话,“若是无事,我少陪了。” 他不紧不慢道:“在下是国公门客,时靖柳,夫人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需在下同夫人说一下这建京纷杂的人事,还有该注意的人?这些事,世子大概一件也没有和夫人说吧。” 能进宋宅的,该是阿霁信任之人,他既然要说,夏诉霜就听。 “来人,给时先生看茶。” — 出了皇宫,宋观穹并未立刻回宋府,而是去了一趟国公府,不过没有惊动杨氏,也不是回青舍,而是去后院找了一个人。 董姨娘和宋融儿都没想到有一日 “兄长想让我主持国公府的中馈?”宋融儿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是,外祖父身体不好,大夫人伤神不堪料理庶务,我与夫人又要打理宋宅的事,国公府中馈思来想去,就托付到这儿来了。” 董姨娘不明白:“夫人?” “是,我得陛下赐婚,已在抚州成亲。” 石破天惊的一句,让屋中一时寂静,母女二人良久回不过神来。 原本以为依照大夫人的性子,那新妇不是公主也得是郡主,如此一来婚事必得大张旗鼓,满城皆知,结果,世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成亲了? 宋观穹说起那位夫人时,眉梢处的温柔,宋融儿觉得熟悉,似乎只在……夏娘子那处见过。 她咽了咽口水:“兄长娶的是哪家贵女?” “你也见过,只是暂时不好对外人道,我不愿别人去打扰了她。” 果然…… 宋融儿心中震撼,世子兄长这行事也太吓人了。 她终于知道他为何突然要将中馈交给自己。! 第 66 章 不许 宋融儿担忧:“兄长是让我拦住大夫人,别让她到宋府去?” “不错,她如今还不知道,而且,之后她有事牵绊,更顾不上那边了,这差事你接是不接?”宋观穹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凭我一人之力,怕是做不到此事。”宋融儿真的不敢,“而且融儿才十一岁,国公府这样大……” 宋观穹道:“若你能牵绊住大夫人,待你年纪到了,我为你择一位一甲进士为夫婿,扶他青云直上,往后你做诰命夫人也是没有问题的,有我在,大夫人为难不了你的婚事。” 他敢如此承诺,就是不难办到。 如此直白说起择夫婿,宋融儿脸腾地臊了起来,但也切实心动了。 若是让大夫人安排她的婚事,将来只能随便配一个受荫蔽入仕的小官,只是好听罢了,不是科举出身,这辈子也别想着升官。 而世子兄长的允诺,价比千金。 她亲近夏诉霜,本就是早早为自己的婚事谋算,现在兄长亲自开口许诺,她怎能不抓住机会呢。 董姨娘将手搭在女儿肩上,说道,“她可以,世子爷只管吩咐,大夫人休养这几日,她一定让府里一点乱都没有。” 这位姨娘出身不错,是县官家的大女儿,其实家世与杨氏相去不远,但她是宋承南当国公之后纳的,输在了先来后到上面。 董姨娘比别的妾室更看重对女儿的教导。 宋融儿还在游移。 因为她聪明,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就算国公府人人都听世子的,但那位到底是大夫人,在妾室儿女间积威慎重,更是世子兄长的亲娘,对抗过分了,兄长也会不满,她不可能不怕。 宋观穹并未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起身就要离去,“你若不愿,就算了吧。” “不,兄长,我应下。” 宋融儿咬紧了唇,她这辈子翻身的机会就在这儿,她一定得抓住。 宋观穹见她神色坚毅决绝,说道:“放心吧,只要大夫人不是缺胳膊断腿,我什么事都不会追究。” 宋观穹离去后,董姨娘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为娘会帮你,你面对大夫人,绝不可露怯,行事更不能担了不孝的名头。” “阿娘,我会小心的。” — 宋宅中,菡萏还打着花苞,并未尽放,日光晒出了荷叶的清香,混着茶香,让人心旷神怡。 “这宅子是照抚州的制式安排的?”时靖柳端起茶施施然喝了一口。 夏诉霜点头,“时先生要同我说些什么?” 倒是着急。 时靖柳道:“时某今日来只是带个消息,见到夫人才忍不住过来攀谈。” “什么消息?” “国公爷要回来了。” 夏诉霜有些惊讶,她记得阿霁说国公爷常年驻守边关,怎的突然就要回来了。 “而且已经在路上了。”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国公爷有些旧伤,既然边陲安定,手下将士稳妥,他也就暂时回来养一养。” 而且他如今在边关又得了一个小妾,顺便带她回国公府安置好,说起来,那位小妾和眼前的世子夫人年岁也差不多。 到时一个小妾,一个儿媳,国公府可要热闹了,也不知杨氏要闹心成什么样子。 夏诉霜感觉敏锐,发觉这个时靖柳不似阿霁的其他下属那般俯首帖耳,且看她的眼神十分难言。 总觉得他在看热闹,藏着很多话,又不肯光明正大说。 总之挺讨人厌的。 “不知时先生要指点我些什么事呢?”她不笑时,宗师的气势就流露出来了。 时靖柳知道自己想远了,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可知道周凤西?” “那是我的表兄。” 表兄……世子倒是能编。 时靖柳笑着点了点头:“他在出事之前曾有婚约,后来事发,那位曹家小姐为了不让你表兄连累,请曹世子向圣上陈明周凤西早已琵琶别抱,和曹家翻了脸。 圣人也不计较,还做主重新赐婚,她就火速嫁给四皇子,成了四皇子的侧妃。 将来夫人免不了出现在建京年节的种种宴会里,这位四皇子侧妃你早晚是要见到的,到时未免摸不着头脑,出了尴尬,这才提醒你一下。” 以曹知念的家世,做一个侧妃是委屈了,可现在太子被废,三皇子身死,五皇子是个傻子,四皇子生母的娘家是士族,为人又稳重,稳扎稳打之下,竟也成了朝臣口中的贤王,隐隐有承继大统的可能,曹家要下注到四皇子身上,只能委屈曹知念做侧妃。 夏诉霜点了点头,曹家此举,倒也无可指摘,“我省得了。” 夏诉霜一直想多知道些周表兄的事,但是阿霁总是不愿意多说,眼下找到机会,她问道:“时先生,我的表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事你问世子不就好了。” “他好像不太愿意说。” “他还和一个死人吃干醋啊。” “什么?”夏诉霜瞪圆了眼睛。 “没有……对了!还有一位晋国公主,这位你更要小心些。”时靖柳摇起羽扇,赶紧掉转了话头:“她为了你夫君连自己的新婚夫婿都害死了,结果被算计了一遭,赶出了京城,等那疯妇一回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 夏诉霜听得一愣一愣,“一位公主,要什么样的驸马没有,何必为了一个男子如此行事?” 不过想到晋国公主对阿霁的那些算计,她心里也不舒服, 经过这一路相处,夏诉霜早把宋观穹当自己的夫君,她是寻常女子,会吃醋,也有独占欲,阿霁是她,别人绝不能染指。 时靖柳撑着脸看她:“对啊,要什么样的不能得到,何必执着于这一个呢。”他也想不明白宋观穹是怎么想的,非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人又搁这儿跟她打哑谜呢。云山雾罩 的,夏诉霜都不乐意跟他说话了。 可她又实在想知道更多。 ?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夏诉霜想不明白,这些事,阿霁为什么从来不告诉自己。 时靖柳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世子是觉得,夫人再也不用见那些人了,也就无谓提起。” “那于你又有何所谓?” “因为世子浪费了太多心力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即使到最后他终将失败……到时你就知道了。” 哑谜,全是哑谜! 夏诉霜耐心告罄,“阿霁有事瞒我,对不对?” 时靖柳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看来世子刚回京,有许多事要忙,时某这个消息送得不是时候,国公爷的事,还请夫人代为转达。” 留给她满腹疑团就走了? 夏诉霜真怀疑此人是来挑拨她和阿霁的夫妻关系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在时靖柳告辞的时候,正主就回来了。 宋观穹脚步匆忙走进主院,在见到时靖柳和遥儿对坐喝茶时,心跳漏了一拍。 他站定脚步,思索是不是该转头忙别的事去。 夏诉霜余光看见有人影晃动,抬眼看去。 不远处的廊下压着一丛月季,繁花密影下站了一个人,看不上面容,但能看到夫君熟悉的衣摆。 “阿霁,你回来了。”她起身迎了过去。 走了几步,她有点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树影斑驳在他脸上,看不清神色,但那双眼睛里,尽是隐晦的打量。 “怎么了?” 夏诉霜眨了眨眼睛,又看向时靖柳,难道这个人身份当真有异? 见她并无异样,也没有质问他的意思,宋观穹松了口气。 他走出来牵住她的手,月下一张脸清寒内敛,“无事,这个人为何在此?” 时靖柳看他紧张的样子,不禁嗤笑。 去西北之前装得多孤傲,绝不和解的样子,结果一发现人失忆吧,就把脑子丢到一边去,把人哄骗成了夫人,费尽心思编出这么一个弥天大谎来,现在还怕暴露了? “时某只是来递个消息,世子不必紧张。” 紧张?阿霁为何要紧张。 夏诉霜带着疑问看向夫君。 宋观穹面凝寒冰,“你的消息我知道了,回去吧。” 寒鸦司已经连这种事都能提早知道了吗?时靖柳暗暗心惊。 “那时某先告退了。” 宋观穹将夏诉霜送回了屋中,道:“我去送送他。” 夏诉霜看着夫君匆匆离去的背影,如堕雾中。 时靖柳等在廊下步道中,果然看到大步走出来的宋观穹,寒鸦司的玄色官袍绣着的狰兽与他互相映照。 “你同她说了什么?” 他如一头咄咄逼人的豹子,长剑横在他脖子上,一点情面也不讲。 “只是世子夫人担心自己出身乡野,做不好一位官家娘子,时某指点了几句罢了。” “不该管的事别管。”宋观穹甚至动了立刻把人杀掉的念头。 时靖柳冷下脸:“当初你师父同你恩断义绝,剑也毁了,不是你亲口说的,如她所愿?怎么,走一趟西北,是亲也娶上了,这剑也巴巴铸好了? 世子,你不嫌自己寒碜,就不怕她来日恢复了记忆,加倍恨你吗? 宋观穹不理他冷嘲热讽,一意孤行:“她不会。” 他是遥儿的夫君,遥儿说过,他是他的一切,两人情谊早已不同曾经,她是不会丢下他的。 时靖柳用羽扇将他长剑按下,“你觉得她不会记起来,那好,这建京处处都是认识她的人,早晚会有人挑破她的身份,你一向聪明,为何一定要把她带回来,留在抚州不是更安全?” “她不喜出门,见不到任何人。” 宋观穹不可能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要是师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记起来了,一走了之,自己要上哪儿找她。 宋观穹不欲与他再说,“以后别再置喙我们夫妻之事。” “好,你的私事我说腻了,那就来说说公事,你一意做皇帝手里的刀,到时太子登基,你苦心孤诣做的这些,可都付诸东流了。” 皇帝再相信他有什么用,太子恨他入骨,如今正韬光养晦,等来日登基了,宋观穹就和徐玟一个下场。 宋观穹摇了摇头,谁说他要盲目做皇帝的刀。 “太子只是储君,要是皇帝觉得自己能长生不老,那他还会把太子放出来吗?” “没人能长生不老。”时靖柳眯起了眼,“皇帝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吧。” “历朝历代,再贤明的君主也抗拒不了对长生的渴望,皇帝越攥紧权力,越害怕自己老死的一日,何况这个皇帝,没他自以为的聪明。” 其实哪有什么寻求长生之术的道长,皇帝会头痛,不过是老内侍经宋观穹授意,将正对龙床的窗户开了一道缝隙,又在皇帝的枕头里填了寒凉的玉石,才让他感风头痛。 所谓的治好,只是将窗户关严,枕中寒凉的玉石换成夜交藤罢了。 “就怕有一日你也是自作聪明。”时靖柳意有所指。 宋观穹知他说什么:“皇帝如今已着迷长生之术,太子离他的帝位只会越来越远。” 时靖柳如同看一个将要乱国的佞臣:“若皇帝昏庸,渴求长生,将致民不聊生,宋观穹,国公想让你延续的是国公府百年兴盛,可不是让你覆族的。” “皇帝放任手下残害忠良、特意挑起皇子野心内斗、成立寒鸦司辖制三司……此间种种,你当是一个明君会做的?何况,他派去也不是什么三千童男童女,而是几个信众太多的老僧老道罢了。” 徒留他们在京中,容易煽动人心。 时靖柳一时无言。 这世子脑子实在好使,可惜时常浪费在骗女人身上。 他低头思索片刻,大胆发问:“再上去一个,就比如今更好?还是说你有……” “我从无不臣之心,那种事既名不正言不顺,也与我志向相悖。”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只是不想见国运日衰,百姓因一人私念,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说罢,宋观穹越过时靖柳,回了主屋。 时靖柳摸着下巴思索他那话的意思,握拳一捶掌心。 恁假大空的话!连他都信不过! — 宋观穹再回屋时,夏诉霜端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做,一意等着他回来。 “这么晚回来,用饭不曾?我让人一直温着菜。”夏诉霜在践行成亲时的许诺,做一个好夫人。 她能感觉到阿霁有点紧张,虽心有疑问,但她已经不再着急。 如今在她心中,和夫君的感情最为重要,既要相守一生,就少些质问,免伤了彼此感情。 见她神色安然,宋观穹放下心,说道:“下次不必等我,你先吃就是。” 她皱眉:“你这意思就是以后经常得这样忙,不能着家吃饭。” 宋观穹罕见语塞了,他从前确实从不按点用饭,更不拘在哪儿吃。 可遥儿问了,他又舍不得给个叫她失望的答案,宋观穹此刻只恨自己怎么还有个差事,暂时还甩不开,若是天天能在家中陪她用饭多好呀。 “我,往后!我尽量按时回来陪你吃饭。”眼下,他只能做这个保证。 完了他又兴冲冲勾引她说好话:“所以遥儿没有我在,一个人就没法吃饭了?” 夏诉霜可知道他想听什么好话,但她偏不说。 “无妨,寒鸦司的事情要是忙,我就上你衙门送饭去。”反正她在家闲着没事。 “你何必亲自送饭,别家夫人都是备好了,让小厮送来的,你也如此就好。” 是这么个规矩呀,夏诉霜点点头:“好,若你不回来,我就让小厮送去,你别忙忘了就成。” 夫妻两人闲说了几句话,晚膳上齐了,就对坐下吃饭。 宋观穹鱼炙夹到她碗里,“那人同你说了什么浑话?” 那人指的是时先生? 他果然在意。 夏诉霜道:“他只是说了一点我从前的事。” “哦,什么事?” “我表兄的事。” 宋观穹筷子一顿,“都说了些什么?” “我表兄是杀王爷获罪,那他就是皇帝害死的,阿霁,当时你在西北救了我,那他呢?” “我是同你去北庭办公差,你生气我不救他,自己跑出去了,他死掉的消息是后来才传到我耳中的。” 夏诉霜是知道他如今是皇帝亲信的,“阿霁,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宋观穹一点不慌:“他帮你报仇,我杀了他,遥儿,你看我像个傻子吗?” 她低头数着碗里的饭粒,说道:“我知道你不会,你很聪明,不想做的事尽可以避开,可是,我对下命令的皇帝怕是会有不满 ,阿霁,你会很难做吗?” 他是寒鸦司司主,皇帝的心腹。 “你要杀皇帝替你表兄报仇,可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知道,家仇已经拖累了一个表兄,若我要为他杀了皇帝,我们这个家怕是要遭受灭顶之灾。” 这让她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见她犹豫,宋观穹沉下面色:“此事不必着急,你我是夫妻,我们所图的是一样的。” 夏诉霜搭上他的手,无比认真道:“我绝不要你出事,就算这个仇不报,就当我是白眼狼,我也不要你出事。” 听得这句,他才终于笑了。 “我比你的仇重要。” “对我来说你比一切都重要。” 宋观穹高兴了,自然能解她纠结:“总之皇帝的事不必着急,到时事情自己就解决了,我先去请几位医正给你瞧瞧,等你记起一切,再自己决定不迟。” 也是,她什么也不知道,容易被人当枪使,还是暂时什么都不要做。 夏诉霜不愿再给他压力,掉转了话头:“时先生还说你不肯告诉我表兄的事,是在吃醋,我和那位表兄可是有过什么?” “没有,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阿霁——”她拉长了声音。 宋观穹目光逃避,“我不跟你说,是因为我不高兴,他故意把命都搭上,一辈子你都得在心里念着,既然老天要你忘了,也没什么好记得了。” “难道不是你从中作梗,把我抢了过来?”夏诉霜开玩笑似的说了这一句。 宋观穹放下碗筷,一字一句:“我没抢,你从来都是我的!” 夏诉霜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忙又避开。 “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能一辈子把我骗住,我也是依你的。” 宋观穹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已越过了真相,他心中的激动简直难以言喻,“遥儿,你永远可以信我。” 见阿霁难掩的脸红和激动,夏诉霜“嗯”了一声,泛起兴味:“他还说有一位晋国公主喜欢你?” 宋观穹皱起了眉,这有什么值当说的, “时靖柳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故意说一半藏一半,就是想看我们起矛盾,损人不利己。” “那到底有没有?” “有,但只是一桩麻烦,我已经解决了。” 她继续假装不在意:“除了公主,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 就算有宋观穹也不知道,他从不关心别人喜不喜欢他。 夏诉霜这才算满意了,警告道:“我知道你们男人都爱三妻四妾,但我不喜欢你跟别人在一处的,要是让我知道你敢在外边招惹但凡一个,我就离了你去!” “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宋观穹格外严肃,饭也不吃了,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你为何会觉得我要招惹人?” 夏诉霜俯视着他:“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难道不懂?” 懂,没人比他更明白了。 宋观穹笑了起来,“如今你终于知道我的害怕了。” 夏诉霜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话醋劲实在太大,掐住他的脸“咬牙切齿”:“我不喜欢那位时先生,那下次别让他来我们家了。” “好,我也不喜见他。” “不吃饭了?” “吃饱了。” “我也是。”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夏诉霜按住他蠢动的船头,“不许!还未沐浴。” 宋观穹一餐饭里听了那么多好听的,迫不及待想跟她抒发一下自己的爱意,“待会儿正好一并洗了……” “你忙了一天,不累吗?” “不累,走吧,沐浴去。” 宋观穹将她打横抱起,走进了净室就要胡闹一通。 几重倒海翻江,弄得净室里到处都是水。 室内水雾朦胧,宋观穹半跪着,推她坐在边缘,夏诉霜一脚踏着他的肩,仰头平缓着匀长的气息,纤腰如杨柳,在熏暖的鼻息中柔摆。 宋观穹就是跪着,也在掌控着她,与“她”吻得如痴如醉,在珠尖儿上千回百转。 夏诉霜抽泣了几声。 怎么都……止不住,她就跟,好像是,漏了……一样,都被他卷走了。 阿霁虽是臣服,是伺候,也如野兽一般,吃了她的脑子,衔住她的咽喉,啃噬她的心脏。 予她欲罢不得的极乐。 宋观穹在她倾塌落下之时,起身接住了她。! 第 67 章 儿媳 夏诉霜在他怀里懵了一会儿,总算把魂儿招回来了,偷觑了夫君一眼。 “喜欢?”宋观穹手背贴上她的脸。 “嗯……” 从起初害羞,不能接受,到如今全然交托给他,夏诉霜不再拒绝这种夫妻间的玩乐。 不过这事儿真是怕人,拒绝不了那点新奇的感觉,又让人害怕,最惊慌的时候,心脏如被抛到了高处。 人在那短短一瞬全然溃败,绚烂又茫然,然后就是久久的失魂荡魄。 夏诉霜喜欢又抗拒,她不该太钟情于这种事儿,总觉得会让人太过颓废。 “可是这事儿,太坏了。”她眼睫被泪打湿。 每次她都说往后再不这样了,可一乱起来,宋观穹再提,她又能轻易答应。 “莫怕,只要你喜欢,无论多少回,夫君都会帮遥儿把那儿,仔细吃……” 宋观穹接下来的话被捂住,夏诉霜拿帕子盖住了他的脸。 “不许说了。”她拿帕子擦他的脸,手都在抖。 帕子落下,他的眼睛含着笑,比星星还熠熠生辉,单纯得好像那些坏事,坏话都与他无关似的。 夏诉霜脸颊晕着两团红雾,眼眸春水一般动人,把宋观穹那张漂亮的唇擦了又擦,一想到这么俊俏的脸,刚刚就埋着…… 夏诉霜睫毛瑟瑟。 宋观穹瞧得又难以自持,奋发的阳货没经什么周折,又栽入刚吻尝得漉漉蘼绯的膣处。 夏诉霜轻哼了一声,皱着眉柔声道:“阿霁,还不行……” 她才刚刚过了阵儿。 “无妨,我不累。” 宋观穹与她面对面站着,扶住她,轻引慢推,再看她因自己而变幻、忍耐的神色,遂心满意,倾身过来要吻她。 可比起宋观穹出尔反尔,夏诉霜更在意他要亲自己。 “不许亲我,脏……”她躲开。 她还嫌弃上了。 宋观穹气得,捉住她亲了一口又一口:“这是谁的,你还嫌脏?” 夏诉霜一边躲一边捂住他的嘴,“分明还有你自己……别!” “你不是擦过了?” “那也不行。” “不亲嘴儿可以,自己捧了我吃。” 捧什么与他吃?夏诉霜顺着他视线,双手横住:“你无耻!” 宋观穹才不与她多费口舌,又要凑上来亲她。 “好好好,依你……” 夏诉霜的手玉白纤长,端着雪玉色的雅丘底儿,送来他嘴边,眼睛不敢看他。 宋观穹也不动,只运着阳货提醒她,“该说什么?” “夫君,尝一尝……我……” 宋观穹得她相请,还要问:“尝什么?” 夏诉霜努力了几次,也答不出来,恼得不想理他,才被宋观穹勾过腰,一口衔住,“啧——”声不绝。 她的团儿,跟石臼里 被捣的年糕一样,在他口中,一会儿是团,一会儿形变……蔻珠如糖豆,被舌面翻来卷去,相映成趣。 夏诉霜看了一眼,察觉到她在看,宋观穹撩眼来看,刻意张开口,教她看清,自己是怎么沦落到他口中,成为填腹之餐的。 ?想看忘还生写的《负师恩》第 67 章 儿媳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她羞于再看,任由知觉在他唇下跃动飘荡。 宋观穹见她情致够了,才用自己的“正餐”,深栽的阳货“咕啾咕啾”地,急引急送。 闹腾了许久,宋观穹饱足,拿新帕子扫净软沼,才将心爱的人抱出净室。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忽然正经。 “什么?” “我方才……没离开,尽落里头了。” 那意思就是说…… 夏诉霜默了一下,“无妨,那往后……就都这样吧。” 宋观穹还不舍两个人相伴的日子被第三个打扰,可情势也不容他再享受了。 夫妻俩的决定就这么做下了,至于那个缘分什么时候来,端看老天的意思。 夜色已深,吹熄了烛火,二人上榻就寝。 这还是在新宅子住的第一夜,宋观穹絮絮同她说起了今日在紫宸殿发生的事。 夏诉霜一直悬着心,听到最后一句,才松了一口气:“当真是惊心动魄。” 为着善后她的案子,阿霁实在是费尽了心思。 “看起来凶险,实则胜负早定,就是为你,我也不会冒险的。” “你要时时把这件事记在心上才好。” “好,天色不早了,睡吧。” 夏诉霜仍有不安之事:“阿霁,我真的不用去见婆母吗?” 她想既然成了亲,也该回国公府去给婆婆敬茶,毕竟阿霁为她父兄做了那么多事,夏诉霜也想像他那样,孝敬他的爹娘。 宋观穹阻拦道:“从前已经敬过了,不必再多做一次。” “可我既已回京,去见一面总要的吧?” “遥儿,我一直未曾同你说,我母亲不是一个积善之人,而且我们成亲,她一开始就是不愿意的。” 宋观穹说着,又将曾经和她说过的事又说了一遍。 夏诉霜听完,久久回不过神来,那逃不开的心疼,失忆了也会再次涌现。 她喃喃道:“这世间怎有这样的娘亲?” “她因出身不好,又兼国公在情笃之时纳妾,才移了性情,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经年累月,变成了连我一言一行都要掌控,你不用担心,如今我掌着国公府上下的人,她已没法像从前那样了。” “你幼时过得太苦,要是我早点……”夏诉霜说不下去,更加抱紧了他。 宋观穹枕在她肩头,弱声道:“遥儿心疼我了?” “嗯。” “那就多心疼一点。” 夏诉霜破颜一笑,“还要我如何心疼你?” “不能丢下我。” 她开玩笑:“那你若丢下我……” “永远不会!” 他补了一步:“死也不会。” 夏诉霜的心已经彻底偏向了他,“阿霁,记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你来得重要了,我知你为我的心,就够了。” 宋观穹心满意足。 他终于可以笃定,就算来日遥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循着感情,最好还多一个孩子,她怎么也会心软原谅他的。 夏诉霜又多问了一句:“我不必孝顺大夫人,那国公爷呢,听说他马上要回京了。” “都当他们不存在。” “好吧。” “那大夫人要是找我,我该怎么做,怎么说?” 她都忘了自己从前对杨氏是个什么态度。 宋观穹知她担心自己不敬长辈,传出去对他不好,宽慰道:“不必,国公不是回来了吗,她没空来找你。” 她浅浅抱怨了一句:“你什么也不让我做,我在府里待着真是无聊。” “谁说不让你做,这新置的宅子那么大,你是府里的主母,人都认齐了吗?各自又是什么性情可心里有数?府里何处如何布置,花园里该种点什么,库房里放着什么,钥匙在哪儿,外头的庄园铺子如何管理……” 夏诉霜听得脖子一缩,默默离开了他的怀抱。 宋观穹哪容她离开,“跑什么,我说完了吗?” 她打了个哈欠,“困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狭促鬼。” 夏诉霜捏了他腰一把:“说什么?”敢骂她? “困了。”宋观穹装睡,长腿搭她身上。 夏诉霜想跟他论理,可一个哈欠,她也困了。 都四更了。 亲一亲他的脸,夏诉霜同他安眠。 — 宋观穹娶妻之事并未隐藏多久,第二日事情就传开了。 起初是从皇后娘娘口中传了出去的,只有几位娘娘知道,接着是皇子公主们,然后迅速蔓延到了世家高门之中。 骤然听闻那位宋世子、宋司主竟悄悄在抚州成了亲,娶的还是一位平民女子,闻者皆是哗然,更何况还是得圣人赐婚,这可半点做不得假了。 一时间,京中诸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宋府和国公府,等着瞧热闹。 可惜那世子夫人一到建京,连国公府的大门都没看到,就住进了宋司主的新宅中,没有露过面。 至于国公府里的国公夫人,在消息传开之前,她正和各家夫人在玉池宫参加皇后娘娘办的荔枝宴。 名为荔枝宴,不过多是保媒拉纤,各家相看的、试探心意的集会。 杨氏的儿子在西北立了功,在圣人面前得尽了脸面,她又重新在贵妇人的宴会中得了脸面,处处都有人捧着敬着,格外受用,也就恢复了参加宴会的兴致。 消息传出来时,杨氏正对着一干娘娘夫人们侃侃而谈: “人人都道先成家再立业,偏我家那世子死脑筋,一门心思知道给陛下办事, 旁的是一点顾不上,都已弱冠了,莫说娶妻,连个婚约都没定下,这件事不还得我来操心嘛。” 有夫人捧她:“宋世子如今得陛下倚重,忙一点也是应当,要不忙才吓人呢,这挑正妻,当然国公夫人做主就好了,男子的要求无非就是出身和样貌,旁的也不会关心。” “谁说不是呢,实在是岁数到了,也就我这想抱孙儿的人着急,见天了到处走,想寻一门好亲事。” 众位夫人一听,那是有心的,听个热闹的,都凑了上来。 “荀尚书家的小女儿尚待字闺中,貌比天仙,还没定亲呢。” “那衡安郡主如何,宋世子不是在晋王府住过两日?二人瞧着也般配。” “那不如项侯家的女儿,他们还是师兄妹呢。” 再矜贵的夫人,说到儿女的婚事,难免聊得热火朝天,各自在心底衡量着彼此的门第,身份,前程,还有朝局之上的牵扯,你来我往地冲锋、打太极…… 有看不上杨氏做派的,根本不往那个圈子里凑。 “没有半点出身,要不是儿子跟夫君有本事,轮得到她在这儿众星捧月的?”说话的是曹夫人。 皇后娘娘姗姗来迟,众家夫人起身迎接。 “不必拘礼,都安坐吧。” 跟皇后娘娘请过了安,有心的夫人们又都聚在了一起,继续说说笑笑。 有夫人感叹:“看这架势,定国公府今年说不得就得走喜事了。” 皇后娘娘好奇:“什么喜事?” “娘娘您有所不知,定国公夫人有意要给宋世子相看呢。” “杨夫人还要给宋世子相看?”皇后娘娘有些惊讶。 她想起刚从陛下那儿听到的消息,“宋世子不是已经娶妻了吗?” “宋世子娶妻了?” 在座的夫人们有的掩帕,有的睁圆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对啊,陛下赐下圣旨,月前宋世子与一女子在抚州成了亲。” “那女子是什么出身?” 皇后娘娘正打算张嘴,想起她的身份,眉毛微扬,道:“是位孤女。” “既无出身,又是孤女,陛下怎会赐婚?” 皇后娘娘笑道:“大抵是世子年少气盛,自己瞧着喜欢,就请旨娶了吧,他接连立功,陛下也纵着他。” “消息竟然一点没传回京。” “是啊,国公夫人看起来还不知道呢。” 那些夫人们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的杨氏。 那头还在热火朝天地拉扯,曹夫人脸上立刻就有了笑,她理了理袖子,凑了上去。 杨氏正拉着荀夫人说话,她先看定了荀家的小女儿,虽不是什么公主郡主,但累世的公卿,在文臣之中威望很高。 两位夫人拉着手跟一对儿好姐妹一样,“咱们两家改日该约着一道去安德寺上香,那处最是灵验,风景也好,让他们小年轻到处逛一逛……” “定国公夫人这是在说什么呢?” 杨氏一见她,忍住白眼??[,扯唇笑道:“不过是闲叙家常,听闻你家曹世子还未娶妻,可提点着他些,别总去什么腌臜地方,要是不小心先把庶子弄出来,可就贻笑大方了。” 曹夫人惊讶道:“我儿子再如何也知道遵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世子的事知会过您了吗?” 杨氏没明白,“你说什么?” “国公夫人不是已经有儿媳了吗,怎么还拉着人家荀夫人不放呢?” “啊?” 曹夫人惊讶:“哟!您还不知道呀,世子在抚州娶了一位平民女子,都带回建京来了。” “你……说什么?” 杨氏骤高的音调引起了别处夫人娘娘们的注目。 她们自知道宋世子娶妻的消息后,就一直等着这边的动静了。 就跟皇帝所说那样,不是自己家的事,其余人就看个热闹。 “听闻还是陛下赐的婚,真是好福气呀。” 曹夫人的声音慢慢淡去,杨氏的脑子嗡嗡地响。 就是宋观穹“畏罪潜逃”时,她都没感觉到这么丢脸过。 她不看也知道,曹夫人问完之后,所有看她的人眼里都是看好戏的神情,荀夫人也松开了她的手。 还是听别人说起,才知道了自己有个儿媳,真是……杨氏当时不能震怒,只能眼前一黑。 更让她恨得牙痒痒的是,杨氏是在宫里、在各家夫人齐聚的荔枝宴上,被自己看不上的许国公夫人告知了这件事。 在此之前,她竟一点都不知道,还拉着别家夫人要相看…… 当真是颜面扫地! 杨氏还不能就地撒泼,连一个笑也扯不出来,她咬着牙根说道:“此事恐有内情,我还得回去问问世子呢。” “这圣旨都下了,定然是做不得假的。”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有意和宋家结亲的夫人们都歇了心思,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这儿子再有本事又怎么样,正妻毫无出身,那就是塌了半边了,以后带得出来吗? 杨氏就跟听到了她们的心声似的,那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临离开,皇后拍了拍杨氏的手:“夫人不必太过忧心,世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他决意要去的娘子,定然错不了。” 杨氏只觉得没脸,匆匆点头就告退了。 回去的一路,她捂着发疼的心口。 除了那些心仪宋观穹的闺阁小姐,只怕传扬出去,整个建京的人都在看热闹。 她们知道她是极好面子的人,定然接受不了这个儿媳,都等着看她会怎么处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媳妇。 杨氏死死揪着帕子,咬住了后槽牙。 宋观穹!她生的好儿子!怎么敢这么对自己! 那一日回府,整个国公府都在承受着杨氏的雷霆震怒。 发完了脾气,杨氏知道自己一 定得见一见那人。 她自恃身份,不可能劳动自己去见那狐媚,只让人传话,让她过府给自己请安。 “明日!让那贱人明日滚过来!” 偷偷勾搭她儿子就算了,回了京还敢躲着,跟只老鼠一样! 杨氏不可能认这个儿媳,更恨她纵得儿子如此欺瞒自己,让她脸面尽失,可偏偏……还有一道皇命在。 若无圣旨,她断可以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婚事就不作数,杨氏大可以将那女子赶走,或是杀了,宋观穹又能说什么。 可这圣旨一下,这亲事就难推掉了。 既然赶不出去,杨氏已经在琢磨着怎么用婆母的身份,把那女子磋磨死,不然就以死相逼,让儿子早点把人弄死算了。 老嬷嬷看着杨氏扭曲的面孔,怕她行事太过,惹恼了世子,劝道:“大夫人,您忘了先前世子将您给关起来的事了?” “你还敢说!要不是他在,我早晚打死你个吃里爬外的!” “看什么!你让人去把那个女人叫来!今日就去!” “是……”老嬷嬷只能让人传话去。 可惜话只传到了宋宅门口,就被宋观穹截了,夏诉霜压根不知道婆母正寻思着找她麻烦。 杨氏在国公府里枯等了一日,直到黄昏日落了,都不见那个叫夏遥的女子。 天下哪有婆母等儿媳的道理,何况是她根本看不上的女子。 压了一整日的火气让杨氏面色发青,养荣堂再一次陷入了恐怖诡异的寂静中。 “大夫人,董姨娘带着融姐儿来给您请安了。” “滚出去!” 她面色骇人,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都不想见。 来传话的下人的赶忙出去传话。 宋融儿道:“大夫人不肯见我们,怕是在发着火呢,要是咱们再去把世子交代的事一说,岂不是闹得更厉害。” “那就等她到时候自己过来问吧。” 母女二人见不到杨氏,又走了。 杨氏在养荣堂中,太阳穴突突地跳,夏氏如此忤逆婆母,她倒想闹大到皇帝那儿去,但是让其他人知道她连一个儿媳都拿捏不住,不知道要怎么笑她。 等到天黑了,杨氏才冷笑一声。 她以为躲起来就万事大吉了,既然不敢来,杨氏倒要亲自去看一眼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儿媳。 “咱们也该去世子的新宅看看,是怎么样一个所在。” “大夫人,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 杨氏扶打开老嬷嬷的手,“我去见我儿子,还要挑日子吗?”! 第 68 章 阻挠 一大清早,夏诉霜是被夫君闹起来的。 “几点睡的,疯了?”她嘟囔,翻了个身。 宋观穹不回嘴,将人抱起来漱口洗脸,夏诉霜全程闭着眼睛,乖乖被他摆弄,最后被搬上了马车。 为防杨氏亲自找上门来,宋观穹带着夏诉霜早早出门去了。 他清楚杨氏打的什么坏主意,根本不给她机会。如今她还有心思把手伸过来,再过不久,就该自顾不暇了。 夏诉霜困着,懒得理自己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揪着阿霁的袖子,抱着他手臂继续睡。 宋观穹也不着急催她,到了地方,请人在观景台安置了软榻,让她继续睡着。 遥儿要挨着他的手臂,宋观穹就坐在榻下,一边处置公事,一边守着她。 “世子爷!”马场管事听闻宋司主来了,搓着手热情相迎。 “嘘——上边夫人正睡着觉,晚些再过来吧。”近山抬手让他离去。 “是,是。” 管事从垂下帷幔的观景台上收回视线,想着那位如此得宠的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退了下去。 夏诉霜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中,徐徐的风将草叶的清香送到了鼻端。 “嗯——” 她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眼前无墙,撒花帷幔在眼前迎风而舞。 夏诉霜起身,左右看了看,又跑到栏杆边,看着很高很高的天空,和一片开阔的空地,扭头问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啊?” “你猜。” “打马球!” 她看到了地上凌乱的马蹄印,还有登闻鼓、马厩、高高的球门,这些阿霁都同她说过。 宋观穹长臂搭上她两旁的栏杆:“聪明。” 夏诉霜眯着眼睛,任长风拂面,高兴地扬起手臂,“你今日怎么得空陪我?” “昨夜看你待不住,就特意告假带你出来走走,之后要是忙将起来,遥儿就得体谅我了。” “好呀你,提早跟我卖乖讨巧呢?”她转身点他的鼻子。 “你应不应嘛?” 宋观穹在她面前卖乖早成了常态。 夏诉霜看着就喜欢,香了他一口:“勉强应你吧。” 见她兴冲冲就要往下走:“好心带你来玩,结果你睡到如今,饭都没用,先用饭吧。” “快点,快点,用过了饭,一日就没多少时辰了!” 她脚步都轻跳起来。 夏诉霜没打过马球,可她会骑马,武功天赋奇高,弄懂了规矩之后,打这马球实在轻而易举,宋观穹不必刻意相让,马球飞旋在两人的马杆之间。 “阿霁,接好这一球!” 她一身胡服骑装,马蹄飞扬间,发丝都跃动着神气,鹿眸比太阳还明亮,恍惚间,宋观穹又看到了师父从前教他习剑的神态。 这一球没有接好。 “阿霁你发什么呆呢,这就认输了?” 夏诉霜取笑他,手腕甩着马杆,宛如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 宋观穹勒紧缰绳,骏马扬蹄,他被激起了胜负欲:“只是在想一点衙门里的事,莫想我会认输。” 骏马疾奔,耳边是猎猎风声,夏诉霜豪情万丈道:“那就不要想了,若是赢了我,天大的烦心事,我都出马替你解了!” “好啊,那小心啦!我可不让着你。” “谁要你让!” 两个人把一场马球打得惊心动魄,花样百出,马场上草泥飞溅,挥霍纷纭争变化。 等到打得尽兴,从球赛中回过神来时,天边落日已经把一切都镀成金灿灿的了。 两匹马并行着,宋观穹将水壶递给她,夏诉霜喝了一口,还给他,问道:“谁赢了?” “似乎是平局。” 两人看向数目一样的旗子,近山左右看了看,默默把世子一边的旗子下了一面。 宋观穹认输也很快:“遥儿第一次打就能与我不相上下,可见是我输了。” 夏诉霜志得意满,也觉得自己打得相当不错,“早知该打个赌,让你输我一回。” 在她眼里,阿霁简直无所不能,自己反倒除了剑术什么也不会,难得再找到一个可以胜过他的地方,她激动得很。 “你要这么高兴,我天天都输你。” “那不一样!” “遥儿想赌什么?” “我也不知道……”夏诉霜犯了难,夫君对她百依百顺,实在不必打赌。 宋观穹出主意:“要不咱们去绣金楼,挑些首饰?” “不要,我不喜欢那些,更乐意你再带我来这儿。” “那下次咱们到城外去打,府里也辟个地方,蹴鞠、捶丸、投壶……” 夏诉霜眼中映着霞光:“好呀!”她终于知道自己在家里可以忙点什么了。 宋观穹仰头灌了一口水。 夏诉霜就看着,看灌入的那一口水将脸颊撑鼓,再被他咽下去,喉结滚动。 夕阳将他玉色的肌肤映成了橘金的迷人色泽,骨相没有一点瑕疵,额前几缕碎发遮住了俊丽的眉眼,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下巴,没入漂亮的锁骨,宝相纹的圆领袍胸膛那一块儿已经被汗湿了,贴在身上,完全勾勒出了那具修长坚实、肌肉分明的完美体魄,这一幕极具野性的冲击力。 夏诉霜忽觉还有点口渴,又想起二人在内帏间的隐秘,阿霁从来不知疲倦似的,都赖这么一副好身板…… 想着想着,不免生出盎然的兴致来。 又怕这点色心被他发现,赶紧扭头藏住表情。 “怎么了?”宋观穹丝毫不知她的色心。 “没事,我这匹马好像累了。”她讷讷道。 “这匹马不是才换的?”宋观穹驱马靠近替她拉住了缰绳,马确实未见疲累之状。 “是吗,那没事了。” 她将缰绳抢过,往别的地方去,不理他了。 宋观穹闹不明白,遥儿这是……生气? 近山见主子询问的视线投了过来,赶紧摇摇头,他都被主子判处四十岁孤寂了,他也不知道啊。 “夫人要换一匹马?” 马球都打完了,何必还要换马? 宋观穹仔细一想,隐隐猜到遥儿是什么意思了,可是不会吧…… 近山见主子又看了过来,这回他明白了,这是在说他该滚了。 夏诉霜驱马往前走,说生闷气当然算不上,只是对自己的想法未能实现有些郁闷,她又不可能开口直言。 她根本不知道宋观穹把人打发了,听到后边马蹄响,还未及回头,腰上一紧,就被抱了起来,离开了自己的马。 再稳下来,已经到了宋观穹的马背上,坐到了他身前。 你是想这样?”他问。 “不是!” 心满意足地换了马,夏诉霜抿着嘴笑,又不肯让他见着自己在笑。 她就是。宋观穹拥紧她,吻落在她脸侧,“我看见你笑了,想让夫君抱你,直说就行了,遥儿要抱多久?为夫都依你。” 夏诉霜脸都红透了,望着天嘟囔:“都说了不是……” 宋观穹不再争论,手臂一意环着她,将他失而复得的所有拥在怀里,信马由缰。 夏诉霜背靠着他汗湿,还蒸腾着潮热之气的胸膛,刚被吹散的汗又冒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是出毛病了,为什么今天会觉得阿霁格外……俊俏,忍不住想跟他贴在一块儿。 走了一会儿,她回头,宋观穹精雕细琢的五官就低下来,眷恋地蹭蹭她的脸。 “都是汗。”她口嫌体正直。 宋观穹干脆埋脸,报复似的将汗都擦她肩上,腰腹遭她掐了一记才安生下来。 然而夏诉霜也是个不安分的,跟他玩闹似的,不时回头吻一下,然后又一下。 柔软的唇渐吻,渐变成熟软的红,唇舌纠缠在一处,气息绵柔至滚烫。 但她痴缠了一会儿就离开,等上半刻,才又赏赐似的来吻他。 宋观穹被她磨得眼眸深邃晦暗,透出饥肠辘辘的急切,舔着唇角觉得不足,追上来又被她躲开,气得在她粉腮上轻磨着尖牙。 柔肠百转的恩爱没多久,那头就有人来了。 “主子,来消息了。” 又有人来递文书,宋观穹依依不舍,已单臂将夏诉霜箍得气短。 “我先去了。” 夏诉霜看着他眼底的火星子,有些羞惭,将他发丝理好,“去吧。” 宋观穹下了马去,顺道让人将晚膳备了。 今日不拖到天黑,他是不会回府的。 夫君又在忙碌,夏诉霜也不从马上下来,而是撒了缰绳,任由骏马慢悠悠地绕着马场打圈儿,夕阳把一切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三宝来送平康坊消息的,一走进马场,那匹骏马也正好走到了马场的边缘。 马上的人和观景台下的人打了个照面。 “夏娘子。”三宝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她。 又是一个熟人? 夏诉霜朝他点了点头,“你是来找世子的?他就在那边。” 观景台上,宋观穹埋首在文书之中,并不知道马场边多了个人与他夫人攀谈。 “夏娘子,是我呀,三宝!不过我现在改名叫墨山了。” 他得夏娘子引荐入了世子麾下,又寒鸦司,不好用旧名,就改了叫墨山。 因办事机灵,在平康坊打听消息的门路畅达,是以很受近水赏识。 世子离京之时,他就负责盯紧了出入平康坊的百官,不止平康坊,建京各坊消息灵通之人,都在宋观穹执掌之下,好让他能时时窥见整个朝野的动静。 那几个杀害他娘的地痞在寒鸦司的帮助下,都被他暗地里解决了,来日再找张家人报仇,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世子回京,墨山勤勤恳恳了几个月,更想在主子面前露脸,才赶过来送消息。 未料会遇见夏娘子。 不过夏娘子不是说永不回建京,还与世子爷断绝了师徒关系了吗? 可此刻她却坐在马背上,容光焕发,半点不像当日离京之时的冷漠决绝。 她跟世子爷和好? 墨山往马场上看了看,除了夏娘子空无一人。 他进来时,分明听说世子爷是在跟夫人打马球…… ! 墨山猜到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宝……”这个名字夏诉霜一点印象也没有,见他不动,又问:“你可是有事?” 墨山揉了揉眼,人确实是那个人,可夏娘子好像真不认识自己了。 “夏娘子,你是不是……” 廊道的那头,近水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 “夫人问你话呢。” 墨山看到了他威慑的目光,他赶忙低头:“回,回禀夫人,属下,属下来给世子呈平康坊的消息。” “你认识我?” 墨山脑子转得一向快,“是,世子和夏娘子于我有恩。” 近水见他圆回来了,歇下杀心。 夏诉霜点点头:“别让阿霁等久了,你过去吧。” 墨山低着头往观景台走,世子爷在书案前 他也不想着露脸的事了,木着脑袋将消息禀告完,就退下了。 近水说道:“我送你出去吧。” 宋观穹闻言从文书间抬起头来,看向了墨山,“出什么事了?” 近水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宋观穹收回视线:“去吧。” 墨山嗓子发干:“属下告退。” 见上司这反应,看来真的是夏娘子回来了,墨山捏了一把汗。 下了观景台,天已昏暗,近水走在前面,墨山跟着,手握紧又松开,耳边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大。 再看向马 场,夏娘子不再骑马,世子爷也已经下来了,远远只看见女子的剪影奔向男子,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 灯笼被点亮,照见了两人的耳鬓厮磨。 “主子和夫人很恩爱,对吧?” 突然听到近水开口,三宝咽了咽口水:是。?_[(” “她如今这样过的很好,你是夫人引荐的,我轻易不会处置掉你,可什么事不该说,你是知道的。” 墨山想跪下,又怕那边的人看过来,弓着背说道:“墨山心里只有报仇,此事只能依仗主子,墨山绝不敢做出叛主之事。” 为让近水放心,他还说道:“往后墨山绝不会出现在夫人面前!” 近水不再往前走:“你去吧。” 墨山低身越过他,走进昏黑的长廊里。 等到看不见近水了,他才越走越快。 怪道从前夏娘子不认徒弟了,原来世子爷一直是这个心思。 如今这一出,世子爷算不算乘人之危?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唯一的想法只有报仇,夏娘子如何……墨山是寡恩之人,他一点都不会管。 — 杨氏等了一日不见儿媳来,让人去套马,准备亲自府里抓人。 领命跑出去的小厮擦着汗又跑了回来:“夫人,这府里的马车都卸了轮子,听说是送去修补了。” 杨氏怀疑自己听错了,哪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全都卸了?” “小人看过了,一个轮子都不剩。” “谁干的这事?” “说是……是四小姐。” 杨氏一拍桌子:“几时轮得到她管这事!” “世子……是世子将国公府的中馈托付给了四小姐……还有董姨娘。”老嬷嬷告诉她实情。 这件事是早晚都要说的。 离谱的消息太多,杨氏根本气不过来,她嘴角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她这个当家的主母还活着,中馈怎么能被儿子拿出去给一个庶女! “董姨娘和四小姐来过,想同您说这件事,但您没见。” “我问你,这是为什么?”她烦躁地敲着花案。 “世子说,让府里的小姐轮流学着管家,将来嫁出去也不至于两眼一抹瞎, 而且杨大人最近身体不太好,请大夫人您回娘家……照顾几日,正好不得空。” 这是好听的说法,保住了杨氏的脸面。 可他敢这么裹挟自己的亲娘!杨氏两手攥成了拳,连她阿爹也在帮着宋观穹拖住自己。 她问:“府里的轿子呢!” 小厮连轿子都问过,说道:“四小姐让人把轿子重新上漆了,现在只怕还没干呢。” 杨氏哪里不知道宋观穹这花招百出,就是想拖住她,不让她为难他的新妇,哼!做梦! 好呀,铁了心不让她去宋府,真当她没本事了吗。 “去 把宋融儿招来,董姨娘要是来,就拦着。” 天已经黑了,儿子那头晚看是不用去了,以她的心气,也不屑巴巴凑上去。 一肚子气没出,她今日定要找个靶子不可。 董姨娘知道大夫人传唤,起身想跟女儿一块儿过去。 宋融儿一扫平日的温柔怯懦,拍拍她的手:“大夫人只说让我过去,她定是想吓唬我一下,让我退缩,可那是断断不能的。” 说罢她就往养荣堂去了。 _ 杨氏站在上首,踱步打量着下边身量还不足的少女。 这庶女一点也不起眼,杨氏隐约记得她柔柔弱弱的,说话声也细,结果就敢管上一个国公府了。 她发问:“你管的什么中馈?办的什么事?” 宋融儿给杨氏行礼赔罪:“大夫人恕罪,融儿看这府里的马车都有些老旧了,担心往后出门不太体面,才让人趁不用的时候拆去修补一下,不想误了大夫人出门,融儿真是该死。” “你确实该死,一声不响就敢做主,当我死了吗?” “融儿也没法子,这是世子兄长,头一个就点了融儿出来,融儿怕得很,要不大夫人跟世子兄长说一说,免了融儿的差事,让给其他姐妹历练吧。” “那我偏要你自己放手呢,难道你真要违抗嫡母之命?”杨氏将名头压了下来。 “其他姊妹都看着,要是兄长不发话,我就自己撒了手,不是打了兄长的脸嘛……” “你来说说,这府里做主的,是我,还是世子?” 宋融儿根本不正面答话:“都是一家人,大夫人管理了后宅近二十年,一时娘家有事走开了,姊妹们耳濡目染,当然要顶上,往后学了一招半式,嫁出去了,人家也能夸嫡母教导有方,既学了本事又有美名,兄长就是这么思虑周全的性子。” “是世子教你这样对付我的?” “融儿只听了几句怎么主持中馈的教导,诚惶诚恐,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大夫人放心吧,明日就能找出一驾马车来,就是没有,杨府那边也会派人来接的。” 杨氏这些年在妾室和庶子女面前高高在上惯了,根本放不低姿态,看着她一意要将自己赶出去,不淡定了: “你以为凭你一个小妾生的,配在我面前站着?他现在要用你,抬举你几分,可我才是他亲娘,多少阵儿风过去,我都倒不下,你呢,还得在国公府待上几年,等没有用,你且看。” “融儿对大夫人绝无半分不敬,兄长也交代过,养荣堂是最怠慢不得的,融儿绝不没有做任何僭越之意。” 小小年纪,真会跟她打太极,怪不得宋观穹能把她挑出来。 “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你就看着,自己能得个什么下场吧。” “大夫人早点安寝,融儿先告退了。” 宋融儿梗着脖子退了出去,走出养荣堂,长出了一口气。 她的女使担心小姐吓坏了,小声道:“小姐没事吧?” 宋融儿笑了笑,“我没事。” 大夫人其实一点也不聪明,她只能在世子兄长幼时拿捏他,一个幼子反抗不了她半分,这些年兄长又久不在建京,让她认不清,自己早缚不住鹰翅了。 杨氏若是聪明些,就该和兄长服个软,他们是母子,兄长永远不会对她下狠手。 可宋融儿要改命,就得利用杨氏这份无知。 她才不会提醒杨氏。 宋融儿走后,杨氏坐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你说,怎么连一个小丫头,我都对付不了了呢?” 老嬷嬷哄她:“夫人只是气糊涂了,睡一觉起来就能想清楚,那一个小小的丫头管不住一个国公府,弄出点乱子,她就该哭了。” 杨氏喝了一盅燕窝,到床榻上想主意去了。 第二日,杨府果然有人来说杨父生了病,急寻大夫人回娘家探望。 杨氏彻底明白,连自己老爹也受了世子的挟制。 “那就回去吧,看看世子能不能把我一辈子拖住。” 上马车之前,杨氏说道:“去将凡柔、凝云找来。” 凡柔、凝云便是杨氏当初杨氏给宋观穹挑的侍妾,接着,她又说了两个女使的名字,都是容貌不错的。 老嬷嬷不解:“夫人,这是何意啊?” “那女人以为自己躲在宋府就高枕无忧了?哼,青舍里头不是还有两个侍妾嘛,都伺候这么久了,世子怎么能落下呢,顺道再挑几个,都送过去,嫡母赐的,让儿媳好好安置。” 老嬷嬷不挪步:“夫人,这……世子会不高兴的吧?” 杨氏抽了她一耳光,“他不高兴?你没眼睛看到他快将自己亲娘气死了?”! 第 69 章 跑了 老嬷嬷捂着脸,去寻人去了。 很快青舍里的两个美人就过来了,还有两个调教过的女使,一块儿站着听训。 “伺候了世子这么久,如今他成亲了,正经也该把你们提成姨娘,主母年轻,去了世子府上,你们没事多替她主持一下府里的事, 就是骄纵些,多拉着世子到自己屋里去也没事,我保着你们,来日生下一儿半女,就是你们一辈子的倚仗。” 两个美人被遗忘了许久,在青舍的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此刻听到夫人的吩咐,她们对视了一眼,想说出实情,又不敢。 大夫人和世子,她们谁都开罪不起,只能随女使们柔顺地应一声“是”,坐到马车上,跟在杨氏的车后出了国公府。 马车上,凡柔苦着脸道:“这回咱们去世子府上,还得被跟从前一样关着吗?” 从前大夫人若不传唤,她们是连偏院都出不得,何况是靠近世子的主院,凡柔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同乘的还有两个女使,凝云说得隐晦:“你忘了自己见过的东西了?安安分分,比什么都好。” 过去了那么久,凡柔早忘了当初的害怕,她现在更讨厌被关起来,自己年华正好,又有美貌,合该享受宠爱跟富贵,干吗要在一个小院子里空耗日子。 “反正那个偏院我实在待腻了!我就想给自己搏一把,不然……还不如死了呢!” 凝云道:“世子如今已是寒鸦司司主,他的性情即便是变了,也只会更不留情。” 可凡柔现在一头热,根本听不进去:“听闻那位夫人是平头百姓,和咱们一个出身,她可以做正头夫人,咱们为什么不行?” 她也是听到大夫人鄙夷世子夫人,才更不甘心,想去争宠。 凝玉见现在劝妹妹什么,她都听不下去,只能叹了口气。 其他的女使也是和凡柔一样的想法。 她们不知世子行事的狠辣,只看他平日待人如沐春风,还有一张让人想入非非的脸,就觉得能去伺候世子是天大的福分。 要是能得宠爱,那平民出身的正妻,也没什么好怕的。 总之一马车的女子,个个都在琢磨着以后要如何使出手段赢过别人,得世子的青睐。 到了宋府,杨氏也不下马车。 她懒得把那个躲在府里的女人揪出来,只在外边当个威慑:“我就在这儿等着,她要是不收,就是不敬,敢猖狂,我先教教她规矩,再回杨府不迟。” 娉婷婀娜的女人们走进了宋府。 那女人要是知趣,就该出来给她这个婆母请安。 — 夏诉霜还不知府里要来“新人”。 她昨日和夫君打了半日马球,又在马球场用的晚膳,等回家已是二更,夫妻二人洗洗就睡了,宋观穹才睡了两个时辰,就起身带着近山近水上衙门去了。 他睡不了一个整觉,夏诉霜迷迷糊糊听到他说要 走了,拉住了人。 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呢,夫君才睡了多久,她又心疼又困,闭着眼睛道:什么事要这么早去办,要不要师父陪你去?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习惯的话脱口而出,让宋观穹面色骤变。 “遥儿,你……” 难道想起来了?他睁大眼睛,曜石时般的瞳仁在微微颤动。 夏诉霜根本没发觉自己说了什么:“你怎么不说话,是很急的事吗,你要不坐马车去吧,路上还能睡一觉。” 她实在太困了,说完这些,就又睡了过去。 意识到她是无意识说出这些话的,宋观穹松了一口气,亲了她一口:“要去抓人,我尽量早点回来。” 走出主屋时,宋观穹急促的心跳仍未缓下。 他如今这么好的日子,绝对不能被人任何毁掉。 想到那个墨山……或许该找个借口,送她到京郊住着,比在这人多口杂的地方要好,就算她想起来了……也不能跑脱。 夏诉霜浑然不知夫君的打算,她睡足了时辰才起床,日头已经照到了一角床榻了,睁眼不见夫君,才记起昨夜他匆匆就走了。 如今已快隅中,忙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他可有好好吃饭。 她去了一趟厨房,让大厨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菜,仔细归置在提盒里,嘱咐小厮小心些,趁热送到衙门去。 一个人吃过饭,夏诉霜就找出了宋府的图纸,打算找个地方开辟一个蹴鞠的空地。 等看完地方回来,就见院子多了几张生面孔。 夏诉霜不喜欢太多人,主院为了清静,只留了当初在结心园伺候过的女使,甚至不需要护卫,因为她自己就是最厉害的,护卫只在外围。 骤然见到这么多人,让夏诉霜以为家中要办宴席了。 领头的是两个美人,一个珠圆玉润,一个纤腰款款,后边的两个女子穿着一色的衣裳,面容青涩讨喜。 女子们一见着她,纷纷朝她盈盈一拜,比含苞待放的菡萏还要婀娜多姿。 夏诉霜愣愣地:“你们是?” 凡柔走出一步,婉声道:“见过夫人,我们都是世子的侍妾,原本住在青舍里,世子立了府,大夫人就让我们过来继续伺候世子……当然,也是侍奉夫人。” 她们从前除了靠偶遇,根本没法在世子面前出现,是以谁都没见过夏诉霜,不知道她原先的身份。 凡柔边说,边打量着这位主母。 不过虽出身白衣,这模样真跟月中仙子似的,气质也与别个不同,清冷又带点不谙世事的懵懂的,身段纤秾合度,跟一尊观音似的。 怪道世子会求了圣旨娶来,想必平日也没少宠爱,可惜不够稳重,一听到她们的身份,神情就变了,着实没什么心计。 看来往后就轻松多了。 凝云也在打量着这位夫人,她毕竟也不想成日被关着,不如审时度势,弄清楚主母是什么样的人,再做打算。 看起来是个天真的 ,来日世子若是无意见她们,还能哄骗这位主母大方些,劝主君也去她们那儿坐坐。 夏诉霜在听到“侍妾”二字时,手抖了一下,耳边嗡地炸出许多杂音来。 她知道侍妾是什么意思。 阿霁的侍妾……他还有侍妾?那他不是早就…… 他从前不是跟自己说过……没有别的女人吗? 夏诉霜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死死咬住了唇瓣,不敢相信,“你们是从前就伺候……” 凡柔笑语盈盈:“是啊,快有一年了。” 心如流沙,一寸寸塌陷下去。许久,夏诉霜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她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在她过得最开心的时候,轻轻一下,就把她所有的幸福都挑破了,难道所有女人都要在新婚之后,应付这一日的到来吗? 魂魄和沉重摇晃的身躯无法合拢在一起,连呼吸都生疼。 “夫人,国公夫人还让您给我们安排院子,不宜太偏,她今日要回杨府,正好经过这儿,如今就在大门口等着……” 夏诉霜一个字都不想再听,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带,带她们去下去吧。” 无力地丢下这一句,她苍白着脸转身就离开了。 看着落荒而逃的夫人,姐妹二人面面相觑,眼中都看到了惊喜。 凡柔道:“夫人也没说让我们住哪儿啊?” 凝云摇了摇头:“也没出去给大夫人请安。”看来这位主母是立不起来了。 宋府外,杨氏等了许久,也不见府里有人出来。 她不耐烦了:“让人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老嬷嬷赶紧进去了,“夏夫人身体不舒服,回房休息去了谁敲门也不见开,似乎是为那些侍妾的事。” “你是说,她一看到那些女人,就多躲起来了?” “是啊。” “哈!看来这招儿不错,走吧。” 见计策有效,杨氏也不计较夏氏无礼之过了,就让她好好享受一下,自己当年的苦楚。 — 衙门里,宋观穹将徐玟的护卫提回了衙门,暂未审问,而是等着内宫的消息,在等待之时小憩了一会儿。 “主子,夫人使人送饭来了。” 宋观穹这才知道已经到了用饭的时辰,他精神一振:“让人进来吧。” 小厮提着食盒径直走进了正堂,受了一路的注目。 寒鸦司是狗都怕的地方,外人都说里头阴气森森的,实则热闹人人都爱看,这些司刑勾命的官差也不例外。 天下红雨了,司主都有人给送饭了。 那位从没露过脸的夫人和寒鸦司司主成亲,总让人觉得不真切,司主成亲?像海市蜃楼似的。 难以想象送饭这样发生在寻常小官员身上的事,在寒鸦司却真切发生了,还是给司主送的。 司主活着这么久 ,吃过饭吗? 小厮是寻常小厮,一路被那些“鬼差”盯着,汗都下来了,他看起来很可疑吗? 他加快步子进了正堂。 宋观穹看到那提盒,眼中含笑:“夫人让送来的?” 小厮低着头:“是,夫人惦记世子不能按点吃饭,是守在旁边看厨子做的,还搭手帮了忙。” 近山将提盒接过,“她还有什么嘱咐?” “夫人让世子偷空就休息一下,不要太过操劳,办差的时候多注意,别受伤。” 宋观穹听得心满意足,让人下去了。 吃过了饭,皇帝的消息很快就来了,审问的事全权交给他自己来。 宋观穹半点不觉得惊讶。 两位皇子之争看起来是皇帝打压了所有皇子,让大权牢牢掌在手中,但也让他疑心更重。 斜月庙有些朝官确实是三皇子党羽,但也有一些无辜之人被李兴陷害,而无为寺的另一半,皇帝为防备太子坐大,也信不过,只有从始至终为他办事的宋观穹,还有他手中的裨龙军、暗卫,被他视为了心腹。 兼之开始在长生上求索,皇帝愈发仰赖宋观穹,从前徐玟所经之事,才敢交由他查办。 宋观穹起身:“走吧,” 审问不过一个时辰,从牢狱出来,宋观穹将沾血的手洗干净,又有衙差来禀:京中几处道观和寺庙一齐出了乱子,先是失火,又是信众聚集闹事,或是寺中弟子出了官司,主持自言失德,无资格代表天家去蓬莱求药。 看来没人想苦行去蓬莱。 宋观穹早料到会出事,“那些老和尚不想一路乞讨去蓬莱,就想出了这种招数,信众好办,只抓住领头的,说其收了对头的寺庙多少贿赂来闹事,余下该劝的劝,该吓的吓,把人心分裂、打散。 至于起火、杀人之事,先定个嫌疑人,慢慢查,别牵扯到神鬼之说上去,总之这段时日,就说, 别给他们掰扯的机会,挑个最近的好时辰,把人赶出建京去,” “是。” 总归这些人只能操纵舆论,把舆论压住了,闹不出什么风浪来。 忙碌一日,该在衙门处置的事也差不多了,宋观穹归心似箭。 回到宋府,他步履匆匆就回了正院,平日里遥儿该在亭子里等他的,今日却不见。 宋观穹问:“夫人呢?” 女使说道:“夫人好像有点不舒服,回了屋子。” 她想说今日发生在院子里的事,又想起夫人的吩咐,还在犹豫要不要同主君说,人就已经走了。 宋观穹已经要开门找人去了。 可他发现门推不动,便喊了一声:“遥儿?” 没有回应。 她从不锁门,而且已到了掌灯时分,屋里一点光亮都没有,宋观穹有些不安。 用力将门撞开,屋子昏暗,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地狼藉,宋观穹快步走进去点亮了灯,手里的烛台被快速照见屋中各处的狼藉,跃动间几乎要熄灭。 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是发泄地将一切破坏了,连他们睡觉的床榻都被劈成了两半…… 可想当时在屋中的人该有多气恼。 宋观穹已经不寄希望在屋中能找到她了。 遥儿为什么这么生气?她人去哪儿了? 思及出门之前遥儿无意说出的称呼。 宋观穹惶惶然,难道是……她记起来了,才想一走了之了? 他立时就慌了,转身冲了出去。 那边近山近水连一口水都没喝,就收到了主子的命令:“盯住各处城门,把整个建京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二人面面相觑,夫人真的跑了?! 第 70 章 信疑 平康坊的夏夜尤为热闹,特别是下了一场雨之后,闷热一扫,连街面上也倒映上了花楼里垂下的红绸,彩灯…… 来往的行人脚步踏过水坑,彩光一圈圈荡漾开来。 平康坊一处观景的高阁上罕见地没有灯火,这处居高临下,观景极好,又不需垂帘遮掩隐私,论理该是达官显贵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只可惜总有想不开的妓女从这儿跳下去,死的人一多贵人们也嫌晦气,就封起来了。 无人料理,陈旧的帘子一扯就碎了,又下了一场雨,腐朽的木板又坏的又脆,寻常人上不来这儿。 墨山却极喜欢这儿,他靠着栏杆,嗅着空气中混了脂粉的水汽,数着这平康坊的妓馆。 哪一家来了武将,哪一家来了文官,点了妓女都叫什么名字,跟数着他阿娘匣子里的首饰一样。 背后突然响起人声:“你在干什么?” 一转头,就看到了帘幕飘摇处,一个纤细的人影。 “夏……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他有点慌,看了看夏诉霜的四周,只有她一个人。 “三宝,对吧?我记得你说自己在平康坊,就过来找你了。”夏诉霜声音有点哑。 墨山赶紧站正:“夫人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她撑手坐在栏杆之上,说道:“我把一切都忘了,你能说点我从前的事吗?” 墨山不敢说,万一和世子说得对不上,他就完了。 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眼前的夏娘子好像又会变回了从前刚报完仇的样子,孤寂落寞,分明昨日她在马球场里笑得那样开心。 夏诉霜笑了一声:“你不敢说,是担心和世子说的话相悖,让我知道他在骗我,是不是?” “不知,只是属下同夫人……不过两面之缘,实在知之甚少,夫人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可要属下送您回去?” 墨山猜到她是自己跑出来的,想赶紧把人送走,要是让世子爷知道人在他这儿,墨山怕是连自己的尸首都拼不全。 “我不想回去,我就在这儿。” 夏诉霜晃着脚,眼里是脚下茫茫夜色中的灯海。 “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我想找个人说会儿话,但不知道要找谁……” 自失忆以来,阿霁就占满了她的全部,夏诉霜没有亲人、好友、更没有目标,那时靖柳是个不安好心的,她唯一能想到的,与自己旧日有关系的人,只有这个喊她“夏娘子”的三宝。 于是她就来平康坊。 “夫人是和世子爷吵架了?”墨山试探着问。 她摇头:“没有。” “有什么事同我说说,或许我能开解一二。” “我……” 夏诉霜想说又说不出口,为了几l个侍妾的事丢盔卸甲,她下意识知道这样很没出息。 可心就是挡不住地难 过,她不知道怎么缓解那一阵阵的闷疼,再让她待在宋府,她怕是要疯。 其实已经疯过一趟了,把屋子里的床都劈了,她看到就恶心。 墨山跟个老大夫似的,摸不到她的症结啊,不过她说 “是世子爷惹夫人生气了?” “别叫我夫人,我不要他了!我就不明白,许了承诺再违背,对你们男人来说像喝水一样简单吗?” 太卑劣了! 这生气的模样墨山就熟悉了,平康坊那些上花楼捉奸的夫人们也是这么生气的。 “世子爷是有了别的女人?” 夏诉霜被他说得心里一痛,忍着“嗯”了一声,“我要把他弃了,你往后就叫我‘夏娘子’吧。” 那个狗屁宋府她也不会回去了。 墨山终于知道了缘由,可惜他知她难过,却体会不到她的难过。 他在平康坊长大,看惯了有家室的男子家中三妻四妾,还要到平康坊寻欢作乐,人都是多吃多占的,墨山没想过,除了穷苦人,世间哪有男子会守着一个女子过日子。 世子年纪轻轻,位高权重,会这样再寻常不过。 “夫人……夏娘子,世子这样的身份,宋府将来必定人丁兴旺,要绵延成大族,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少,怎么伤心得过来呢?” 墨山感激她,才劝她想开些,能过得开心一点,已经富贵无忧,哪能事事都圆满呢。 夏诉霜很抗拒这样的话,尽管墨山说得没错。 可要她接受,太恶心了。 那些散着暖光的记忆,全都摔进了污泥里,变得可笑又丑陋,他还说他们第一个孩子要姓虞…… 当初越好,越显得现在的宋观穹可恶! 夏诉霜绷着脸:“你觉得世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守诺的人吗?” 她已经怀疑自己从未认识过真正的他了。 “世子爷管着寒鸦司,是陛下亲信,如今朝中上下,没有一件事能躲过世子的眼,他是一等一厉害的人,没有人斗得过他,只要是他想,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包括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自己的师父。 墨山已经在尽力提醒夏娘子,多的话他一句不敢再说。 夏诉霜听明白了:“所以他想骗我,一定能把骗得团团转,对不对?” “可他一定不会害夫人的!” 墨山自己也矛盾,想帮帮她,又怕世子杀了他, “侍妾的事……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世子连求旨都要娶你,一定对您格外看重,而且您对世子来说身份不一样,那些女人不会影响在世子心上的地位。” 毕竟夏娘子不只是世子的娘子,还是他的师父。 夏诉霜不愿意。 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就不要!她恶狠狠地想。 那时是他信誓旦旦自己绝无别的女人,承诺之时一点不怕有朝一日被揭露,是吃定了她不会离开吗? 夏诉霜偏不如 他愿! 她要走得干干净净,再不留恋一点! 她“霍”地站起来,栏杆发出“嘎吱——”的声音。 墨山赶紧抱紧了栏杆:“夫人,你别冲动……世子一定在到处找您,到时您记得说,我是无辜的,千万得保下我的命啊。” 他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你放心吧,要是能见到,我会跟他说的。” 夏诉霜不再看他,轻轻跃下高阁,墨山往下看,她走的是往宋府的方向。 夏诉霜确实要回去。 就算打定了主意离开,她也得回去一趟。 从那些侍妾出现开始,夏诉霜就一个人伤心,生气,然后做完了打算,连宋观穹的面都没见着,更遑论听他解释。 她倒想知道,宋观穹会是什么态度。 是会愧疚地让她原谅,再忍耐着一起过下去,还是拿出高高在上,施舍的态度,让她感恩戴德地继续做他夫人,或是赶她走…… 夏诉霜自觉该大方点,将一切说清楚了,再明明白白地离开。 刚走出坊门,就听到震天的马蹄声,像是在追什么逃犯,路人纷纷避让,生怕被牵连。 一阵风落,夏诉霜还没弄清楚,就被举着火把的骑兵团团围住了。 领头的那个,不是她夫君还有谁。 火把的光晃动在脸上,宋观穹坐在马上,二人遥遥对望。 他是淋着雨出来找人的,黑犀甲衣道道水迹,映出火把崎岖的光。 夏诉霜看得出他生气了。 那种无人可挡的压迫感,涌动着不加掩饰的危险,如缉拿逃犯,给人若盯住的人敢走,就要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那又怎样,她才不怕! 这么大阵仗,总不该是来抓她的吧? 夏诉霜扭头往回走,骑兵将她团团围住,不让她走。 她转头质问:“你是来抓我的?” 宋观穹已经下了马,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劲大得生怕她再跑了,“你去哪儿了!” 夏诉霜被严厉的声音一震,眼眸颤动一会儿的,瞬间就红了。 他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的藏在黑暗里,凌厉又凶狠。 果然连装都不装了,事情一败露,就露出了本相。 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很,他是权倾朝野,注定妻妾成群的宋司主,她的阿霁根本不存在…… “关你什么事!” 夏诉霜倔强梗着脖子,绝不让眼泪滚下来。 他是她夫君! “不关我的事还关谁的事?” 夏诉霜怒气上来,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放手!” 要不是周遭围着一圈骑兵,无人敢靠近,两个人就这般在街面上拉扯争吵,来日就要传遍京城。 宋观穹怎么可能放手,把她拉得更近,“说清楚,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夏诉霜笑了一声,还需要说吗? 她只冰冷地吐出一句:“骗子!” 宋观穹的瞳孔紧缩了一下,这幅情景,就如噩梦来到了现实,要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毁去。 眼前的人记起来了,她会带着怨恨骂他骗子。 遥儿就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亲近他,不会喊他阿霁”,她只会远远地逃开,避之不及…… 宋观穹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万事都有得救,万一……她不是恢复了记忆呢? 尽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宋观穹也不得不赌。 他是个道行高深的骗子,骗子的宗旨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在她将一切说开之前,宋观穹都能装下去。 他舍不得这段时日一切离他远去。 极端的情绪被压下,宋观穹连说话的唇都在微微颤抖:“我骗你什么了?” 夏诉霜看得清楚,说出“骗子”两个字时,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凶狠的眼睛盈着泪水,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在乎? 那为什么要骗她? 她这个被骗的难道不比他难过? “你该说,自己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夏诉霜记起他成亲时说的,此生只有她一个人,他说那话时早就有了侍妾! 她更恨自己不该如此依赖他,才致使如今生出一种生活彻底坍塌的崩溃感来。 一想他旧日的好,泪就溢出了眼眶。 她一哭,宋观穹就不知道怎么办,“你别哭,万事都是我错了,我们先回去,好好说清楚,好不好?” 她狼狈擦掉眼泪,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他纠缠。 “你松手。” 回就回,她还要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松,上马车去。” 手下已经将马车拉了过来,宋观穹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夏诉霜还是要挣开,怎么都不肯沾他一点,好像他是什么让人恶心的东西一样。 宋观穹索性将人扛了起来,报复性地打了她一记。 “啪——”一声轻响,声音不大,也没有人看见。 “放我……”她话没说完就挨打了,神色一怔,耳朵立即滚烫起来,更加生气。 他当自己在跟他打闹吗? “我杀了你!”夏诉霜踢腿。 宋观穹掐住她的腰不让她动:“你再敢一声不吭地跑了,我下回脱了衣服打。” 他发现了,遥儿这次生气有点奇怪。 若是真记起来了,隙光剑不早该劈到他的面门,在质问他周凤西去哪儿了吗,为何她只是想跑? “谁怕你!我不回去了,滚开——”她气疯了。 墨山终于跑过来了,看到团团围住的骑兵,世子在将夏娘子往马车里推,两个人一看就吵架了,夏娘子还僵持着不肯动。 墨山凑了上去,低声说道:“世子爷!夫人她 是因为您纳侍妾之事在生气!” ! 夏诉霜带着埋怨地看向他,关他什么事!要他在这儿说出来! 宋观穹愣住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明白会是这么个原因↑,看向了夏诉霜:“我何时有过侍妾?” 一提这个她又生气,“死骗子,你的那些侍妾都被送上门了!” “谁?” 夏诉霜哪里知道,她又没一个个去问人家的名字。 宋观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两个侍妾,先前杨氏放到青舍那两个他早不记得了,此刻只有茫然。 “我真的不知道……罢了,等会儿再说。” 他着急解开误会,但知道不是失忆之事,暂且放了心,对手下道:“你们先回去吧。” 而后看向墨山,“夫人跑出家门,是来找你了?” 即使是和别人说话时,宋观穹也没松开钳住她的手,夏诉霜试了几l次,都没有挣开。 既然说开了,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解释。 墨山道:“是,夫人说,夫人……” 他朝夏诉霜指了指自己,暗示她快救自己。 夏诉霜道:“这是三宝……墨山,我来找他闲聊几l句。”手还是没挣开。 墨山赶紧说:“属下从前是得夫人引荐才入了寒鸦司,算是故旧,她因主子纳妾之事难过,寻不到倾诉之人,才来了平康坊,属下也劝过夫人赶紧回家,对吧?” 宋观穹看向夏诉霜。 夏诉霜知道墨山害怕被她连累,点了点头:“我是听他劝才想回去,跟你说清楚……” “知道了,咱们先回家吧,明日你到府上来。” 宋观穹现在无心处置这个墨山,他急着带夫人离开此处。 夏诉霜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闹,终究是跟他坐进了马车。 “属下恭送世子,恭送夫人。” 墨山看着远去的马车,松了一口气。 这一遭,化解了世子爷和夏娘子的怨结,表了忠心,又实实在在在主子面前露了脸,一箭双雕啊。 — 马车里,宋观穹看她,她看车壁。 “为何冤我纳妾?”他问的。 她冷冰冰道:“你这人说谎倒是一点看不出来,人家都说了,伺候你有一年了,我说过,要是你敢有别的女人,我就离了你,绝不回头!” 宋观穹最恨她说这句,他将刻意坐远的人拉到面前来,“不许再说离不离的事,咱俩就是死了,也不能离!” 夏诉霜撇开脸:“装模作样。” 宋观穹还在脑子里一阵搜寻,终于想到了那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恍然大悟,赶忙解释:“她们只是两年前我母亲塞到青舍,用来盯梢的,我并未碰过她们,只是恫吓过一次,让她们在母亲面前撒谎。” 夏诉霜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我不信! 一想到他们之间有过那种可能, 阿霁只是为了稳住她才骗她,夏诉霜就更加难受。 偏偏这种事没法证明。 宋观穹觉得自己要被她折腾碎了?[(,这盆脏水怎么都洗不掉。 “那要我如何证明?” 她不负责任道:“我不知道!” “这样!我身上有个什么印记你清清楚楚,你自己去试探她们,看她们知不知道,她们连我那屋子床榻朝哪儿摆的都不知道!” 要证明男子贞洁何其困难,可实在挡不住宋观穹聪明。 夏诉霜一听,好像……是可以这样。 他总不可能提前教那些侍妾骗她吧…… 他会吗? 见她还是半信半疑的,宋观穹心都被磋磨碎了。 “事实就是如此,你想去问就问,要是还不信,我们也得把日子过下去,我不管你想跑去哪儿,都不行! 那几l个害人的东西,我都杀干净,往后府里一个人都不会进来,但你也不准再出去了。” “你当能关住我?”夏诉霜不肯,难道不会自己跑出来吗。 “那你试试。”宋观穹没有一丝说笑的意思。 “咱们就没有和离这条路吗?” “没有!” 夏诉霜默了一会儿,看他明显被折磨得有几l分癫狂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我今夜是吓着你了,对不起,我只是回来见不到你,屋子又变成那样,担心你出了事,才这么着急的。” “遥儿,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只是想跟你过日子而已,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而已……” 夏诉霜听得鼻子一酸,她忍到了现在,委屈被他说得越来越大,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夫君怀里。 她揪着他的衣襟,哭出了声。 哭声混杂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我都想不要你了,可是……我好难过你知不知道?” “你还是我的阿霁,是不是?” 夏诉霜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尽是庆幸。 要她把这人从心里撕去太难了。 她终于肯信了。 宋观穹亦是满腔心酸,滚下了眼泪。 所幸,他又保住了她。 “我是你的阿霁,永不会变的。”! 第 71 章 雨过 宋观穹紧紧抱住她,“对不起,说了不让你为国公府的事烦心,结果还是累及了你。” 夏诉霜哭完心里舒服了许多,她湿软的一张脸,枕在他的肩上,比起他人挑拨,她更恨自己沉不住气。 “我有点没出息。” “怎么是没出息,你越生气,才证明你越在乎我,这叫什么?祸福相依。” “得了吧……” 心情平复下来,她不想讨论自己吃醋的丑样儿了。 发顶却传来声音:“所以遥儿是相信我了?” 夏诉霜已经信了,但还是不肯让他放松,将眼睛贴着他脖颈降温, “看你以后行事吧。” 刚说完就脖子一疼,遭他咬了一口。 宋观穹咬完还不解恨:“该把你提到寒鸦司好好学学别人怎么查案问供,怎可凭一个未经证实的口供,就不给嫌犯辩解的机会,判了极刑?你这样该造多少冤案?” 一边说,还不忘用手背给她的脸降温。 “可我……你都不知道,我听到她说的时候,那种……”夏诉霜说着说着,眼眶又发烫,“我一下就蒙了,你要是骗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觉得他永远不会懂。 宋观穹哪里会不懂,从周凤西出现,他就一刻不停地浸在酸水里,还没有跟她生气的资格。 安慰的吻落在她湿软的脸上,夏诉霜垂着眼眸,泪又滑了下去。 她还哭,宋观穹都要生出怨念来了。 “谁敢给了你这么大的委屈受,回去你问完之后,我都杀了,我说了,不会有那样的事,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我……我错了,阿霁,你罚我吧。” 夏诉霜都不敢看他,身子更使劲儿往他怀里挤,把脸埋得更深。 宋观穹不提罚她的事,只说:“我最生气的,还不是你误会我,而是知道有人跟你抢,你不该想着一走了之。” 夏诉霜不明白:“那我该干嘛?” “把跟你抢的人都杀光,震慑住他们,让他们连一点心思都不敢有。” 他语气森森,不知道是在说谁。 夏诉霜觉得这样不好,“我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人,而且……若你不情愿……” “我情愿!” 她默了一会儿,“真到那时候,你情愿我也不情愿……” 若真有侍妾,她心里都有疙瘩,才不想待在他身边了。 “你刚刚还让我罚你,现在就敢为莫须有的事嫌弃我,看来是一点没觉得对不起我。” “阿霁……” 他不应。 看来是真生气了。 夏诉霜对他愧疚很深,只好顺着他教的,赌气说道:“你要是敢拈花惹草,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带回抚州关起来,让你下半辈子只能对着我一个人。” 手还掐着他的下巴,威胁似的晃了晃。 宋 观穹眸光晃动,终于满意了。 他的脸凑过来,夏诉霜闭上眼睛让他亲。 威胁人的肝颤,被威胁的反而攻城略地,将她越绞越紧。 亲罢,他还指控:“你知道我满京城找你的时候,有多怕吗?” 夏诉霜气短:我是打算回去的。??[” “往后万事,都好好商量。” “嗯。” 宋观穹的眼神温柔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倦。 他昨夜没睡多久,今晚又找她到现在,此时心神一懈,困意袭来。 松了怀抱,他枕着夏诉霜的腿睡下,“我睡一会儿,到家再叫醒我……” 夏诉霜抚摸他的额头,“你忙到现在都没休息?” “嗯,在衙门没睡,又被你吓了一回,更没法休息了……” 他声音里是浓浓的疲惫,很快,呼吸变得平稳匀长,已经睡着了。 平静下来,夏诉霜才嗅到他身上隐约的血腥味,衣裳也湿透了,一定很难受。 她拉过一旁的斗篷给夫君盖上,找出干帕子,轻轻地,帮他仔细擦干脸和脖子。 借着外头一程一程经过的灯笼,时不时能看到他安睡的脸,纵然睡着了,拉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 夏诉霜凝视着他的睡颜,揪疼了一日的心脏终于缓过一口气,也生了困意。 不经这一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对阿霁竟如此难以割舍,一想到要离开他,就难过到无法呼吸,无所适从。 阿霁对她的影响太可怕了,这样的心痛,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任何人,都不该把自己的喜怒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得早点将一切想起来,做一个完完全全的人。 — 宋府里,世子出门的动静颇大。 凡柔一直注意着大门口的动静,夫人没有安排,她特意挑了靠近主院的院子,好偶遇世子。 知道世子回府了,她赶紧去镜前看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和衣裳。 今日是入府第一日,世子必是要见她们一回的,自己和姐姐又最为出挑,定能拔得头筹。 剩下的两个女使神色也有些激动,她们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一个翠裙,一个粉衣。 凡柔姐妹俩都在青舍待了快一年了,世子怕是腻了,到时候会选谁,还说不准呢。 四个女子住得近,刻意聚在了一起,省了下人到时传话麻烦。 可还没等到世子招她们,就听到主院那边响起动静。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四周风声都紧了些,感觉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然后是成群的马蹄声传来,跟行军似的。 马蹄声逐渐消失,听着是出府了。 其中一个女使壮着胆子出去听了一回热闹,回来报信:“听说夫人离家出走了,世子带了阖府的侍卫出去找呢。” 凡柔有些惊讶:“夫人这么能闹?”她还真是把人小瞧了。 凝云黛眉云 鬓,正在一旁煮茶,闻言叹道:“那位夫人还真是沉不住气啊。” 竟搞出离家出走这一招,凡柔觉得她们的胜算越来越大了。 她问:“你说这人,能找得回来吗?” 翠裙女使道:“肯定得回来,求旨都要嫁,你当人家真能舍了这夫人之位啊,醋了闹一闹,让世子多重视她而已。” 粉衣服的也看不上这做派:“闹呗,以她的出身,能改变什么呢?最好再多闹几回,让世子彻底厌弃了她才好呢。” 不怕主母任性,就怕主母有手段。 四人闲聊了一会儿,就停了奚落,各怀心事地等着人回来。 世子刚出去没多久,天就下起了雨。 夏雨最是磅礴,满园的花草都被打得七零八落,园子里扬起了水雾。 “天都快黑了,这么大的雨,姐姐,你说世子会回来吗?”凡柔看着雨帘问道。 “大概吧,这么多人淋着雨在外面找,该是满京城都知道了,世子怎么可能陪着女人这么闹,会让人笑话的。” 可是等到雨都停了,世子还没回来。 滴漏到了一更,几个人等得心情郁郁,那两个女使打算起身告辞了。 这时托去门口盯着的下人跑回来:“世子带着夫人回来了。” “咱们……要过去迎接吗?”凡柔有点拿不准。 凝云说道:“该过去请罪才是。” 她们来了这府里,才逼得夫人闹了这一场,可不是该去请罪吗。 翠裙女使明白了,这是在给世子上眼药呢。 夫人任性,她们就去请罪,占了个懂事识大体,还能博世子好感。 粉衣的提起裙子,“那我们姐妹就同去吧。” _ 马车从侧门入府时,天色已经黑完了,夏诉霜特意让马夫把放慢些,让阿霁能多睡一会儿。 等从后门进了府,夏诉霜才轻轻推他:“阿霁,到家了。” 宋观穹翻了一个身,抱住她的腰,赖起来了,“还困,走不了。” 夏诉霜摸摸他的脸,正要说话,马车外几人齐声:“妾身来给夫人请罪。” 娇柔得似莺啼一样的声音。 宋观穹睁开眼睛,皱起了眉,跟要找谁晦气一样。 夏诉霜知道他现在出去,就得出人命,便按住他,自己掀开帘子先出去了。 这事她自己处置。 送来的四个女子就齐齐现在马车前,手里还提着宫灯,莹囊一样,照得玉面生辉,煞是好看。 见她出来了,还有人往马车里张望,真正想见的人看来不是她。 夏诉霜道:“世子半途回衙门半差去了,你们这是在等我,还是在等他?” 夫人说他去办差了,宋观穹就乖乖安静下来。 听她这么说,几个女人有些失望。 但转念一想,更丢人的不是这位夫人吗,看来世子只是派人去找,找着人就让她自己 回来了,说不准还生她气了呢。 自己跑出去再自己回来,传出去真是招人笑话。 凝云先屈膝行礼:“当然是等夫人回来。” “有心了。” 夏诉霜也不下马车,坐在前室荡着腿,根本不管世家夫人那一套,“那你们说说,有什么罪要我来恕?” 她还认真起来了。 凝云道:“妾身几个贸然被送到府上来,才惹得夫人不顾一切跑了出去,是我等的不是。”几个人听出了她的嘲讽,各自低头掩笑。 她歪头:“若是我不宽恕呢?” 凝云说道:“世子如今坐在人人都虎视眈眈的位置上,最忌身边人闹出乱子,夫人这样跑出去,弄了满城风雨,让世子面上无光,怕是会惹世子不喜吧。” 她在吓唬她。 宋观穹撑着脑袋听着,伸手去摸遥儿还在帘子内的右手。 夏诉霜一边勾勾他的手指,一边漠然道:“看来这位娘子不是请罪,是问罪。” “妾身不敢,妾身只是为夫人着想,您初到京城,不懂京中人事,还有那许多繁文缛节,世子又忙,顾不上教夫人,妾身曾在大夫人身边伺候,耳濡目染了些,若是夫人愿意,妾身也想常与夫人相见,说说话也好。” “你想教我办事?”夏诉霜冷笑了一声,“敢问这位娘子常与京中那位夫人来往,和谁家小姐有交情,又去过几场宴席?” 凝云被噎住,扯唇勉强笑了一下:“敢问夫人又去了几场?” 夏诉霜按住宋观穹,垂目看向她:“你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再多的帖子递上宋府,又是你该惦记的事吗?” “妾身不敢妄想,只是想为夫人解忧,没想到惹夫人不高兴了。” “我倒没有怕去见客的忧愁,你们又患不上这忧,谈何解呢?” 凝云低声应是,凡柔见姐姐吃瘪,想要出头。 夏诉霜再客气:“知道我不高兴,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真想请罪,趁早滚出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凡柔因这一日的事,隐隐看不起这位夫人,莽撞自大,世子都被她气跑了,主母这个位置,她也坐不久。 反正世子不在,她呛了回去:“妾身愚昧,不知夫人为何容不下我等。” “因为世子是我一个人的,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 她竟堂而皇之说出这样的话,几个女人都愣住了。 只有宋观穹在笑,把她手指一根根揉过。 凡柔不忿,“世子这样的身份,只有一个女人,可是要遭人笑话的,而且夫人你这样的出身,能嫁给世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旁的……就不要太贪心了,而且我们都伺候主子一年了,连院子都安排了……” “安排什么,我何时给你们分院子了?这么会做主,是把宋府当自己家了?” 夏诉霜掐宋观穹的手。 四个女子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凝云站出一步请罪:“实是夫人没有安排,又天 降大雨,寻不到夫人,我等又无衣裳轮换,才先寻了屋子落脚,不好湿了衣裙,见主君时失了礼数。” “不必见什么主君,你们见不到,趁早离府吧。” 这位夫人醋劲儿真是大得离谱,连见都不让见。 凡柔不服:“大夫人,我们是大夫人给世子挑的侍妾,能往何处走?” 翠裙的补充:“而且如今……天都黑了。” “大夫人又如何,这府里上下我说了算,你们从前不是阿霁的侍妾,往后也不会是。” 夏诉霜不会随便杀人,但实在讨厌她们话里话外跟自己夫君拉扯在一起。 “嫌晚,就在这儿站一夜,等天亮就走吧。” 被世子哄回来了,就这么硬气。 凡柔不顾姐姐拉她,讥讽道:“这世上但凡有权有势的男子,谁不是三妻四妾,夫人如此善妒,阻碍了宋家子嗣,不怕大夫人和国公爷怪罪吗?” “善妒?你们和阿霁是什么关系?大夫人想怪罪就怪罪,她能把我怎么样。闹出去更好,让整个建京都知道,我就是一个妒妇,世子只有我一个夫人,别的女人,一个都不准有,再来一次,我都杀了。” 她抽出隙光剑,将马车劈了一个角,吓得几个女子缩在了一起。 “你竟要杀人,我们一定要告诉大夫人和世子!” “没有大夫人的吩咐,我们是不会走,夫人的这是恼羞成怒了?离家出走惹怒世子,怕他再看见我们,才急着赶我们走吧。” 夏诉霜还要说话哦,可宋观穹已经不想等了。 凡柔等人就看见气势汹汹的夫人突然被拦腰拖进了马车里。 那只修长的手挽起帘子,宋观穹的脸出现在帘后,只一眼,就让人起了寒意。 “怕我见到你们?我倒看不出来,你们是什么绝色。” 四人愕然睁大了眼睛,世子竟然就在马车里面! 那他岂不是全听见了。 没人敢以为世子是蠢的,她们敢言语轻慢夫人,只是打量世子不在罢了。 一听这话,几人连面色也不敢细看,连忙跪下,雨水打湿了半截裙子。 “妾身给世子爷请安。” 宋观穹一眼都不看她们,下了马车,“不肯回去的,就送暗牢去,拆散了再送。” 四女吓坏了,“妾……奴婢这就回去!世子爷饶命。” 她们出现,惹得自己和遥儿这一通兵荒马乱,寻常宋观穹该把人杀了干净,顺道震住杨氏,可当着遥儿的面,他做事不能过分酷烈。 宋观穹将夏诉霜抱下来,夫妻俩牵着手离去。 见世子根本没有送她们的意思,还有人柔声求道:“可如今宵禁,没有世子爷的令牌,我们走不出去啊。” 近水替主子开了口:“夫人已经说了,在这儿站一夜,等明日天亮,自己走回去。” 站一夜再走回去……那怎么熬得住啊。 可没人敢有意见,总比被生 生拆散了好。 凡柔看着离去的两人,酸水冒了出来。 夫妻两个联手耍着她们玩,有意思吗? 她期盼了这么久,实在是不服气,这一走怕是再见不到世子了,憋在心里的话她一定要说:“世子,我们虽是大夫人赐的,但到青舍之后,事事听从您的,您要我们骗大夫人,我和姐姐何曾违背,为何连一点怜惜都不肯给我们?” 凝云吓了一大跳,她们错估了情势,现在能保住命已经是上上好事了,妹妹怎么还敢质问起世子来了。 她赶忙磕头:“世子恕罪,奴婢妹妹蠢钝,她不是故意冲撞的。” 宋观穹顿住脚步。 他记起这声音来了,方才就是她们一人带头跟遥儿呛声。 宋观穹回头道:“这么喜欢住青舍,那青舍那湖底的湖泥,就由你们亲手掏干净,在提水换上吧,不可假手于人。” 青舍将那片湖……要掏干净湖泥,再换上水,这得做到猴年马月去啊。 一娇颤颤坐在地上,手脚都脱了力。 那厢世子已经牵着自己的夫人 — 和夫君回主院的路上,夏诉霜不明白:“都是杀人,她们怎么怕你不怕我?” 宋观穹道:“威胁要杀人,你得先杀个人给她们看看。” “这就是你御下的手段吗?” “不止,我要管着盯着的人太多,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法子。”宋观穹与她侃侃而谈。 “那你也是这般御我的?” 宋观穹不走了,眼带埋怨,“不是你在御我?一闹脾气就离家出走,我淋着雨也要出去找你,还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这话戳到夏诉霜的心窝了,她推他手:“不提这些,咱们快回去休息吧。” “要是你能安排我,我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回到主院,她就想起那间屋子来了,站在门口不动,“阿霁,我不进去了。” 宋观穹特意没有让人收拾屋子,就是让她好好看看,自己闹的这一通,“这就不能听你的了。” 夏诉霜被强拉进去,看着那狂风卷过的屋子,劈作两半的床,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明日当真全京城都知道你离家出走的事了,和为夫说一说,你当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想着什么呢?” 夏诉霜回想白天,她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越想越生气,入目一切都是跟他有关的东西,床榻尤甚,等反应过来,屋子就变成了这样。 她不想像个疯婆子一样见阿霁,于是匆匆跑了。 “我会改掉自己的脾气的,你也别太过分了。”她丢下一句,要出去。 宋观穹不让,从后面抱住问她:“咱们今晚睡哪儿?” “你说。” “你是府里的主母,就是我回来了,也得听你安排。” “这儿是没法睡了,咱们先睡东厢,明日再请人收拾屋子,抬一张 新床。”她磕磕绊绊说道。 “遵夫人命。” “你淋了雨,赶紧去洗个澡。”夏诉霜推他。 “好。” 宋观穹拉着她往净室去,夏诉霜感到危险,哪回一块儿进去不是要折腾起来忘了时辰,今日就省省吧。 她往回扯:“咱们一个一个来,不要一块儿进去。” 可他仍有后怕,不敢让她离开半步,到哪儿都要拉着。 “不进也行。”宋观穹取了绳子,将她的手绑住,夏诉霜被整无奈了:“阿霁,我不会走的。” “我信不过你了。” 宋观穹不听她的,牵着绳子自己就进去了。 夏诉霜靠在门框上,听着里面的水声发呆。 等人洗完了,擦着头发从净室出来,夏诉霜接了一脸扑面的湿暖水汽。 宋观穹绳子还在手里牵着,只穿了一件单衣,松松垮垮的,要她给自己系衣服。 夏诉霜伸手帮他系好了衣带,不让那坠坠荡荡的在外头见世面,又被漂亮的体魄吸引住,顺道拨玉石一样,把他窄健的腰腹搓了一把。 宋观穹笑了一下,问:“要吗?” “今天不要。” 他拉着绳子带她回内室,跟牵一个囚犯一样。 夏诉霜郁闷跟着,视线落在走前面的人身上,薄绸的料子沾到一点水,就看清了些,那腰窝,还有翘翘…… 想到他在外边打她那一下,夏诉霜没忍住,“啪——”打了上去。 宋观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你是在找/干吗?” 低沉的尾音蕴含着危险的气息。! 第 72 章 国公 夏诉霜因为自己多余伸手,这下不要也得要了。 偏偏床榻还未收拾,宋观穹就地让她扶着花案,夏诉霜觉得这实在草率,“阿霁,要不先等会儿。” 晚了,她被转个身,阳货已经辟入,两边都相让开,容他在妙谷之间凶莽莽地试刃。 宋观穹很迫切,草草感觉到点润,就登堂入室,她柔腻的身躯尽展在眼前,随着自己的作弄, 他的理智被快意占据了,眼眸瑰丽妖异,阳货钉住人,暂且未动,就感水热惑人,他通身都舒展了起来。 宋观穹就喜欢这样,随时随地都能占有她。 遥儿越难为情,他就越肆无忌惮,欣赏她的羞怯和惴惴不安,再跟自己这个夫君寻求庇护,不失为一种乐趣。 夏诉霜不知他坏心思,阳货破入道中,她一晃,四方的高脚花案扶不住,纤细的手臂从花案,窗沿攀过去,只要手肘支在条案上,有地方供她蜷着身子。 宋观穹见她支应不住,还坏心眼地拍拍,“站好,站开些,嘶——怎还自己吞,嫌夫君不出力?” 夏诉霜咬唇听着,瞪了他一眼。 她想站,又站不住,只能侧卧着,条案冰了一会儿身躯,逐渐被暖出了温度。 过一阵儿,她就“嗯、哦”个不住,埋怨他:“别急,你怎么越来越急了” “为夫不欲久战,咱们还没吃晚饭呢。” 他只是忍不住,才轻率开了这场,也不磨人,一注倾完,宋观穹退开。 妙谷那一眼儿还未拢,滴沥下来,连条案上也挂了渧水。 夏诉霜感觉自己……淅淅沥沥,又似丝丝缕缕,总归绵延不断,她不敢看,只惊讶哪来的这么多。 她绷紧,想忍住,最好是收回来,可坚持不了一会儿,一松懈,又接连坠下。 宋观穹笑话她:“你要舍不得,就堵起来,为夫一整夜都可以帮你。” 一整夜都搁里边? 夏诉霜吓坏了,“不要,快收拾!” 宋观穹过了一回兴,将她抱起:“可还要吃饭?” 夏诉霜点头,又摇头。 她此刻最怕见人,总觉得别人能看出来她做了什么好事,索性不吃了。 “怕什么,夫君在,还能让你饿着肚子睡觉?” 宋观穹潇洒地系上衣带,又给她穿好衣裳,抱着人翻出窗户,跃过墙头,往后厨去。 “我在屋子里等你不行?” 夏诉霜被夜风吹散了脸上的热气,可还是不舒服。 “不行。” 他就是去哪儿都得带着。 后厨的人已经休息了,怕主子要随时要用饭,菜都置备好了,就在灶上温着。 用过了饭,夏诉霜才去沐浴,宋观穹借口自己染了油烟,还要再洗一遍,这回倒是真的沐浴,就抱着她在浴桶里泡着。 从净室出来,夏诉霜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宋观穹暖好的被 窝里。 一转身,就能被他抱住。 经过这一日的波折,再和夫君躺着睡下,夏诉霜感慨万分。 若阿霁没有解释清楚,两个人怕是就此情散,她今夜怕是不知在哪儿过夜,心情是怎么样的。 睡前,夏诉霜突然问起:“你说要把我关起来,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宋观穹好像真的累了,闭着眼睛不说话。 “阿霁。”她推他。 他睁开眼睛,无奈道:“你那么厉害,我想关就关得住吗?” 也是,果然是在吓唬她。 夏诉霜搬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好了,我跑不掉了。” 身上的手臂收拢,将她抱紧。 — 杨氏世子夫人把送进府里的女人都赶出去了时,脸黑得要滴出墨来。 最不像话的还是她竟敢离家出走,害世子带人淋着雨满京城地找她,这件事整个建京都知道了,闹得沸沸扬扬的。 那几个女人甚至自己走回了国公府,两个求她做主,嫁给寻常小厮管事,两个被派去掏池子了。 所有人都知道世子娶了个妒妇悍妻,连国公夫人也压不住她,偏偏世子还愿意宠着,随着她任性。 杨氏在杨家的园子里听到这件事时,气得将名贵的牡丹都打落了许多。 杨父得了外孙的许多好处,帮着劝:“你当初就是对观穹太过严苛了,才惹得他跟你对着干,其实只要拿出点当娘的对儿子的关心,谁也动不了你的国公夫人之位,你非得给自己的儿子找晦气,又是图什么呢?” 杨父没本事,庸碌一生也只是个小官,连个儿子也没有,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女儿嫁对了人。 女婿是国公,外孙权倾朝野,杨氏只要安安分分,以后不会差的。 杨氏一听连他都这么说,更生气:“要不是你不争气,我会被宋承男不放在眼里,被欺负成这样吗?国公爷不在乎我,连儿子都不听话,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她气的不止宋承南和宋观穹,还有那个不知道哪儿来,却得尽偏爱的夏氏。 听到昨夜的消息,最让她不痛快,是宋观穹竟一点不像他的父亲。 她当年怀着孩子时,跪在地上求宋承南不要纳妾,得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抬进府里的姨娘,为什么那个女人闹一出离家出走,她儿子就可以为了她,遣走送上门的女人,一点不在乎满京的目光和议论,不畏“怕妻”的名头安在身上呢? 夏氏一点委屈都没受,杨氏怎能不想到当初浸在苦水里的自己。 若她当初也能得到如此的对待…… 杨氏心如刀绞,淡去的委屈又盈满了眼眶。 见女儿眼中闪出泪光,杨父也劝不下去了,他一向不是有担当,能管得住人的,“随你吧,我反正黄土埋半截,不管了。” 杨父走了,杨氏让风吹干了眼泪,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模样, “去传话,就说我气病了,让 那个女人过府来侍疾。” 老嬷嬷知她不甘,叹了口气:“大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让你去你就去,这一回她要是还敢躲,我就要去皇后娘娘跟前,告她不孝!”杨氏面色冷厉。 — 宋观穹说不让夏诉霜离开半步是真的,第二日上衙门也带着她。 她想去见识一下,又担心妨碍到他:“我跟你上衙门,像话吗?” “只要你乖乖跟在我身边,就不会有人知道。” “也好,我正想知道你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事。” 于是宋观穹给她穿上了寒鸦司的官服,戴上了帽子,黑色的官袍和帽子间一张白皙清冷的脸,任谁见了都知道是位女子。 “这不是谁都能认出我来吗?”她不大满意。 宋观穹点点她的鼻子:“衙门里没有人会直视司主,更何况你还躲在我身后。” 原来如此。 “那走吧。” “急什么,在衙门里我就唤你阿遥,你是我的随从,要寸步不离地跟着,知不知道?” “知道。” “不要出正堂,要是被人发现我带着个女子上衙门,整个建京都知道,我家夫人可是最会拈酸吃醋的,知不知道?” “知……说谁呢你?” 宋观穹笑着接住夫人砸过来的拳头,牵在手里出门去了。 刚出大门,刚好和杨府传信的小厮撞见,他看到了世子,不知道夫人也在,大剌剌地说:“大夫人说自己病倒了,说要请夫人过去侍疾。” 夏诉霜站住了脚步:“大夫人病了?” 宋观穹看了那小厮一眼。 他没打算让她知道这件事,杨氏要人去侍疾,他随意打发一个手下扮成遥儿过去应付就是,可现在遥儿知道了,他就不能这样做。 “她这是同你演戏,不必理会,我们走吧。”宋观穹拉住夫人的手欲离去。 可夏诉霜想着昨日的事已经打了杨氏的脸,今日婆母病了,就算是装的,明面上她怎么都该去看看。 “我若不去,可就不止悍妇之名,还有不孝。” 夏诉霜不想把事情越闹越大,阿霁也会被人诟病。 另外,她也想知道那位处处看不上她的大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她都回京了,总不能一辈子不见。 宋观穹见她下定了决心,心中也有了主意,确实不能两边都瞒着,正好今日有人回来了。 “那就去吧。”他说罢,带夏诉霜去骑马。 夏诉霜怕误了他的事:“你去衙门吧,不必陪我。” “衙门还没有急事,我陪你去,免得母亲为难你,她脾气古怪,以后你就知道了。” 夏诉霜欣然接受他的好意。 于是两人临时改道,去了杨府。 杨氏就算装病,也不在榻上卧着,反而躺在贵妃榻上吃甜瓜。 看到走进来的、已成青年模样的儿子,问道 :“怎么是你来了,你那个新夫人呢? 宋观穹先看向老嬷嬷?,她暗自点了一下头,才道:“她在外头候着,儿子先进来同母亲说说话,待会儿可不要吓着儿子的新妇。” “我与你有甚话好说,回了京也不知道拜见,连带你娶的女人也当我不存在,怎地不趁早杀了我,好彻底清净?” 杨氏满腔的怨气,哪里说得出好话。 “母亲严重了,儿子怎会委屈了母亲,就是娶了新妇,也是一道孝顺您罢了。” “哼,将我送去的人赶出来,就是你说的孝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我与遥儿早有了盟约,一夫一妻,没有妾室,更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就这么跟她许诺了?” 杨氏心神大恸,更觉自己可怜,她嘴硬道:“你怎么一点出息也没有?” 那安神香已燃了有一阵,刚说完这句话,杨氏身子就晃了一下,一阵困意袭来。 宋观穹见此,说道:“既然病了,扶大夫人去榻上休息吧。” 老嬷嬷将杨氏扶起,到榻上盖了被子,宋观穹担心会有意外,又在她的哑门穴点了一记,问道:“母亲如今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 想要回答杨氏摸摸自己的喉咙,她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宋观穹这才满意了,道:“去请夫人进来吧。” 杨氏目光看向门口,待看清来人是谁时,眼睛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又看向宋观穹。 宋观穹道:“母亲再生气,也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夏诉霜妥帖行了一礼:“儿媳给大夫人请安。”才抬头看向婆母。 可杨氏的表情有点奇怪,她好像很激动,抬手指着自己,嘴里“啊、啊”地要说话,可是喉间吐不出一句话来,急得她面目狰狞。 “阿霁,”夏诉霜有些担忧地看向夫君,“大夫人像是不能说话。” 老嬷嬷赶紧找补:“大夫人原本,夜里窗户没关严实,吹到了风,咳了大半夜,嗓子就哑了,到现在,就彻底发不出声音来了,大夫交代要好好养着,世子已经劝过了,可她一见着少夫人,就这样……” 夏诉霜茫然听着,原来大夫人真的病了,不是装病。 “那需要儿媳做些什么?” 天杀的!杨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还道儿子娶的这女人姓氏有点耳熟,未成想竟然就是他自己的师父! 他们竟然敢做出这等丑事来! 这个女人还到她跟前自称的儿媳,装这天真模样,真是不要脸! 杨氏的手都在抖。 “看来母亲真是被我们气病了,遥儿,咱们还是不要久留,让母亲好好安养吧。”宋观穹说罢牵着媳妇的手就走了。 夏诉霜还反应不过来,这就走了? 可她才来看了一眼,本以为杨氏会为难她,现在见人真的病了,她又是阿霁的母亲,漠 然离开,夏诉霜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正要走出门口,一个花瓶就飞了过来,夏诉霜眼疾手快,拉开了宋观穹。 ?忘还生的作品《负师恩》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花瓶擦过宋观穹肩头,摔碎在地上。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扔出来的。 宋观穹将夏诉霜拉到身后,看过来的眼神变得危险:“看来阿娘当真疯了,怎的,是不认得我们了,要杀了儿子?” 他把人留在外间,重新走了进去。 杨氏目光炯炯,像只斗鸡,好像要跟他搏个你死我活。 宋观穹俯身低声道:“,要是让外头见到,岂不是要传定国公夫人疯了?照这样看,只能将母亲带回国公府去,关在佛堂静养,一辈子都别踏出佛堂半步。” 她身子一震,这孽子又想把自己关起来? 杨氏又气又怕,不行!她一定得想别的办法,她不能被儿子随意拿捏住! 见杨氏再无反应,宋观穹不再多言,带着夏诉霜离开了。 夏诉霜原是有备而来,结果一头雾水就走了,根本不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背后老嬷嬷在喊:“大夫人!” 二人一转头,就看到杨氏追了出来,她急得绊了门槛一下,差点摔倒。 宋观穹上前扶住她:“母亲何故要追出来呢?” 杨氏不管他,将手里的纸攥紧,要偷偷塞给夏诉霜,却被宋观穹的眼疾手快地截下了,展开来看。 夏诉霜讶异:“大夫人写的什么?” 师徒成亲,天打雷劈! 宋观穹将纸撕掉,说道:“她在骂你,不必看。” 杨氏摇摇头,拉住夏诉霜不让她走。 夏诉霜百思不得其解,“大夫人,你想说什么?” 回答她的是远处传来的一声威严地喝问:“一家人,在这儿闹什么?” 众人看去,来了一队骑兵。 领头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的男子巍峨如山,四十岁上下,眼睛跟鹰隼一样,英俊而威严,令人见之发怵。 杨氏呆立不动,怀疑自己生了幻觉,是国公爷……回来了? 宋观穹将杨氏拉住夏诉霜袖子的手分开,道:“儿子恭迎父亲回京。” 父亲?那眼前这位不就是国公爷? 夏诉霜看向宋承南,这位就是国公啊,看起来阿霁出落得更像他阿娘多一些。 宋承南也看向了儿子的新妇。 先前信中说儿子娶师父像娶他阿爹,只是玩笑罢了,这位夏师父确实看不出大儿子五岁的样子。 上一次见时,她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轻盈地像林中的鹿一样,眼睛清澈不沾俗事,如今眼中天真如出一辙,模样倒是出落得闭月羞花,身段也好。 五岁而已,也不大多少,怪不得他儿子会惦记上。 宋观穹站在夏诉霜面前,挡住宋承南审视的目光,道:“父亲刚去见了圣上,就来杨府了?” 宋承南哼了一声,不愧是寒鸦司的,比谁都清楚他的行程。 “府里人都来这边了,没人迎你老子,老子当然只能来这边了。” 宋承南收回视线下了马,自顾自走进杨府:“我先去拜见岳父,有什么事进去说罢。” 杨氏的眼睛一直落在宋承南身上,忘了夏诉霜的事。 宋观穹对身侧的人道:“我去见父亲,你先在偏厅休息一下,同外祖说说话吧。” 夏诉霜也没问为何她不能去,只点了点头。! 第 73 章 家和 见过岳父,一家三口坐在杨府明堂里。 宋承南将马鞭在手上敲了敲,先喊了自己夫人一声:“颂儿。” 杨氏还没从宋承南回京,还有儿媳是儿子师父的震惊中出来,听见这声,慌忙眨动眼睛。 意识到宋承南唤的是旧日爱称,她眼睛泛红,可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儿子。 宋承南马鞭打了过去,宋观穹不闪不避,袖子被抽烂了,一道血痕看着吓人,“我不在家,你就是这么孝顺你母亲的?” 宋观穹面不改色,过去解了杨氏的穴道,拱手道:“儿子新妇记不得从前的事了,为防母亲泄露,情急之下才点了母亲的穴道,还请母亲宽宥。” 杨氏这才知道宋观穹先前的举止是何意。 她捂着脖子,情绪激动:“荒唐!这实在是太荒唐了!你娶自己师父,连陛下的圣旨都敢骗!” 宋观穹摇头:“陛下并未问我娶的是谁,所以不算是骗。” 听说人都不记得事了,宋承南更是皱眉:“娶个媳妇还得靠骗,你当真是没出息。” “国公爷,他们的亲事我绝不同意,您既然回来了,趁早让他们散了,那个女人……该处置了。” 宋观穹眼神立时冷了下来。 宋承南也不高兴:“喊打喊杀的,你何必跟自己儿子结这么大的仇怨呢?” “他在抚州娶妻,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你当真一点都不过问,还当他是你儿子吗?” “这事儿我也劝过了,你想如何,要不我把他世子位摘了?” 杨氏吓了一大跳:“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观穹,你既娶了,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要自己拘住那位,别让她闹出事来,给国公府抹黑,再生个儿子,旁的事我也不管。” 宋承南自以为够开明,谁料宋观穹不领情,“生不生是我们自己的事,既然是一家人,父亲母亲也该帮着儿子,别给我们夫妇添堵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往后别往宋府送什么女人,我不是国公爷,不想有什么三妻四妾,也别拿婆母身份折腾我的新妇,大家便也相安无事。” “三妻四妾”的国公爷不高兴了:“你早晚要为今日的许诺后悔,就是活得太顺了,才如此天真!” “太顺了”的宋观穹笑了一声:“还有,如今既然承圣命成了亲,也该开祠堂,将我的新妇写上族谱了。” 他俩的名字到哪儿都得排在一块儿。 杨氏冷哼一声:“除非我死了,不然她休想把名字写上去。” 她可不怕这话传出去。 事到如今,她定要找个借口,拖延下去,知道了他娶的就是自己的师父,杨氏觉得自己胜算更大了,赐婚又怎么样,他们两个罔顾人伦,绝不能抹黑宋家,这婚事必须断了。 宋观穹也不客气:“那母亲请吧。” “你……国公 爷,他让自己的阿娘去死,你看他……” “好了,你们吵什么!” 宋承南觉得这家里真是闹得不成样子,他敲桌子:“观穹,给你母亲认个不是。” 宋观穹随意拱手:“母亲,儿子失礼了。” 话里没有半分诚心。 宋承南也没放过杨氏:“还有你,圣旨都下来了,你又非得拗什么?” 可这是御赐的亲事,要是不让她上家谱,不就是打皇帝的脸? 横竖儿子自己有本事,不用联姻也能自己在朝中站住脚跟,娶谁不是一样,出身清白,能绵延香火就行。 杨氏不干:“他娶自己的师父,丢死人了,这家里有我没她!” “那正好,把我名字撕去,我们夫妇和宋家就彻底没关系了,儿子不是不可以入赘。” “你疯了!”杨氏失声,“我们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你的爹娘?” “来世再结草衔环吧。” 宋承南听得头痛,马鞭敲起桌子,拿去了军营里训斥士兵的声音:“好了!吵什么,不想过好日子了?” 杨氏吓得噤声,宋观穹眼底波澜不兴,根本不怕。 宋承南看看发妻,又看看儿子。 “颂儿,你要我为难吗?” 他看向杨氏,儿子不会迁就他,但媳妇不该让他为难,宋承南也知道拣软柿子捏。 “可……”杨氏看着宋承南,为什么自己的夫君处处让自己受委屈, “可咱们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就是公主也娶得,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个半点身份都没有的女子,难道指望我高兴。” “你出身也不高啊。” 宋承南说了大实话。 杨氏被他戳了心窝,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不服气:“我……你……我是正经三媒六聘嫁给你的,可那是他师父,大他五岁,他们做出这样的丑事,你就一点不生气吗?” 宋承南摇摇头,“我不是你,你总是生无用的气。 这事皇帝不知道?谁都知道,谁都不说,就你在这儿闹,把事情越掀越高,你想让外人看一时的热闹,还是一世的热闹?” 杨氏不服气:“凭什么他做错了事,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管?” “他不只是你的儿子,更是朝官,陛下都不管,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杨氏鼻腔一酸,登时红了眼,明面上说的是儿子,实则隐隐控诉他:“他娶这么个女子,不就是不求上进,从前不是你说的,为了女人耽误自己,是不成器?你可知道,你儿子还跟人许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你……” 宋承南看着她欲掉的眼泪,知道她这又是想到自己身上来了,有些不耐烦道:“好了,以后府里别再提这些没意义的事,我不想听到。” 宋承南本是回来养伤的,结果还要管这烂摊子,口气很差。 明堂里一时寂静了下来,宋观穹垂目数着漂浮的茶梗,想着遥儿在外边做什么。 杨氏用帕子压了压眼尾:“还没问,国公爷……怎么突然回来了?” 宋承南答:“养伤,顺道将阿茵安置一下。” 阿茵……又一个女人。 杨氏心被扎了一下,然而这些年早已习惯,她勉强笑着。 总归她没那运气,只能忍受府里进来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宋承南知道她不高兴,当没看到,继续安排:“就让她住东边清浪园吧,以后改叫清漪院,女使我之后再挑。” 杨氏应“是”,还得关心他的伤势:“国公爷的伤可有大碍?” “打仗时受的伤,是阿茵救了我,又尽心照顾了两个月,如今已经大好了。” 宋承南一说到那个“阿茵”,眼神都温柔了下来,老树发新芽,他格外喜欢这位将自己救下、并悉心照料的医女。 宋观穹道:“父亲预备在京休养多久?” “还不知道。” 那厢杨氏悄悄擦掉眼泪,身子前倾:“那我的中馈呢?” 她总得抓住一样。 “这事观穹也同我说了,让她们嫁出去之前学点本事也好,只要不出大事,就不必,你不用急,等女儿们嫁出去,中馈照样回到你手里,而且我盯着,没人敢轻慢了你的院子。” 宋承南不让她管中馈,自己一个大男人也不想理这事,既然女儿管得好,也会敬着自己新纳的小妾,那就这样吧。 他说罢话,起身道:“我去同岳父告别,咱们就回去吧。” 杨氏起身走出明堂,宋承南已匆匆离去。 这么着急,定是去找那小妾去了,杨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慢慢挪着步子。 宋观穹站在她身后,道:“母亲二十年前就该知道了,父亲只会任意而行,并不在意母亲感受。” 宋承南有男子该有的抱负,为人不拘小节,可对男女之情却淡薄,当初对杨氏是真心喜欢,可她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他,宋承南也不会委屈自己,纳妾也纳得果断。 杨氏恨恨道:“国公不好,你又孝顺到哪儿去,你们父子一个德性,都不是好东西!” 宋观穹一点儿也不生气:“母亲在府里已是独木难支,既不顺着儿子,那就去顺着父亲吧。” “用不着你来教我,你以为自己就高枕无忧了?那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这建京大半的官眷可都认识她,早晚她知道了,你们也得散!” “别人如何先不说,只母亲你,我劝你还是先别说。” “她如今在哪儿?” “她在同外祖说话,你若去说,我便不是你儿子了,往后父亲的事,国公府的事,我都不会管。” 杨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不管了,自己不是过得更好吗? “你真当自己一手遮天了?” “暂莫着急,下次到宋府之后告诉我。”说完这一句,宋观穹就走了。 — 夏诉霜等那一家三口说话,却 没有去找外祖,而是看着池子里的大红鲤鱼发呆。 三个人的争执声隐隐约约传过来。 大夫人不是病了要休养吗,现在怎么又能说话了? 还有那张撕碎的纸…… 果然,阿霁只是故意不让她和自己说话吧。 大夫人为何见到自己这么惊讶,难道她和阿霁从前不是夫妻吗? 夏诉霜指尖触到水面,涟漪散开,化成更大、更淡的圈,鱼儿们以为有鱼食,都聚了过来。 若从前不是夫妻,那她是谁,算不算被哄骗了与他同床共枕,成了亲的? 夏诉霜不敢再想下去了。 杨父倒是来了,端着一叠鱼食站在廊下,说道:“你就是大郎的新妇?” 夏诉霜站起身子,“是,抚州夏遥,给外祖请安。” 院子石秀松青,女子在桃蹊柳陌中行了一礼,娴静时若娇花照水,杨父点了点头,和外孙是般配的,女儿怎么就不乐意呢。 他问:“多大了?” 夏诉霜张了张嘴,她猛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自己的年岁,便含糊道:“同阿霁一个年岁。” “从前你们成亲时我身体不好,未曾去喝喜酒,今天才第一回见你,这是一点心意,你收着。”杨父取出红包,塞到夏诉霜手里。 她很不好意思:“这怎使得。” “照规矩都是如此的,长辈的心意,你和外孙儿好好过,早点让我抱一抱曾外孙,我就高兴咯。” “是。” 夏诉霜将红纸包握在手里,安慰自己刚刚的怀疑该打消了。 杨父将碟中的鱼食儿洒下,红鲤鱼就聚了过来,将平静的池水翻涌成花。 他说话慢慢地,只是同她说些闲话,比如京中何处好玩,这些鱼儿都是从西市买的,那棵矮松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争吵声不时传来,夏诉霜担心道:“他们没事吧?” “没事,一家人说开了就好了。” “大夫人不是生病了,不能说话吗?” 杨父的胡子动了动,才说:“她古怪得很,说话也不好听,说是来给老儿侍疾,转头自己就病了,我都这岁数了,还能看她折腾几l年啊。” “累了,先回去休息了。”杨父将碟子给她,自己走了。 夏诉霜端着碟子,望着池水入神。 “同外祖说了些什么?”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 夏诉霜转头看去,只有夫君,国公夫妇都不在,她道:“问了些我们去西北之前,在建京成亲的事。” 宋观穹摇了摇头,“外祖哪里知道,他也没去。” 夏诉霜看到他袖子上,拉过他的手臂:“这伤是怎么回事?” “父亲打的。” 夏诉霜拧起眉:“他为何要打你?” “我对母亲不敬。” 她拉着他到一边坐下,要去找杨府的管事要伤药,宋观穹拉住她:“先去见一下国公吧。” “可你的伤……”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宋承南还没走,他对夏诉霜态度倒是寻常公公对待儿媳的态度,只嘱咐了几l句,就让夫妻二人离去了。 这一面让夏诉霜安心许多,至少阿霁的父母不是都反对他们。 夏诉霜终于能给他包扎伤口了。 “所以大夫人到底有没有生病,她为何拉着我?”她问道。 “没病,她让你过来,只是为了折腾你,我不想她这么做,也不想她对你口出恶言,才出此下策。” 宋观穹将碟中鱼食捻入池中,“不过如今有父亲拘着,她说话也不敢太难听,可要再去见她一面?” “还是不见了吧,你说是,就是。” 夏诉霜对质问他已经有了后怕,回回都证明她是错的。 宋观穹谎话从容拈来,“她是极古怪的性子,从前你就不喜她,她也总刻意给你使绊子,我才拦着你们相见,天下婆媳都难相处,夫君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 不见她说话,宋观穹转过身子,细细审视她:“你有疑心,尽可问出来。” “没有,只是被吓到了,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来见大夫人。” 夏诉霜比他更想揭过此事。 往后再有疑问,她只藏在心里。 低头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她默然收紧,“我只是你娘子,我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宋观穹揉揉她的脸,遥儿竟也到了难得糊涂这一步了。 若我们从前曾是师徒呢,你知道了,还会不会这样,一心维护我们的夫妻关系? 他张张嘴,也只能说:“遥儿,安心些,别害怕。” — 宋观穹回了寒鸦司衙门,一面处置口供,一面吩咐手下:“去把平康坊的墨山带来。” 墨山早知道主子已经得找他问话,麻利地就过来了,跪在堂中。 “昨夜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墨山将二人相识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不敢有所隐瞒。 “她有怀疑了。” 宋观穹早知道,只要带她回到建京,这个谎言就不是密不透风的。 他磕头:“世子爷明鉴,属下当真没有告诉她半句世子同夫人从前的关系。” 宋观穹将卷轴翻过一卷,“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帮她?” “属下是寒鸦司的人,一切都得仰仗寒鸦司。” “你应该知道,若我夫人出手帮你,你立刻就能杀了张大人全家,我还会帮你们掩盖罪责,她于你又有恩,你难道不该想着帮她吗?” 墨山当然知道,但他图的不是一时报仇,还有来日前程。 “夏娘子说过,仇要自己亲手报,要仇人眼睛里的害怕是看向自己的,才算是报了仇,而且属下做了半辈子龟公,能给官衙当差,来日大仇得报,也不算无处可去。” 宋观穹不怕他 背叛自己。 这人若真和遥儿说了不该说的,此时聪明些就该跑了,他顶着不跑,是有自己的图谋,知道他图谋更不怕,剪其羽翼是将来的事,现在他很有用。 “必要之时,帮我骗她,你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知道。” — 建京二百里外,望潮别宫之中。 晋国公主披散着头发,张弓搭弦,六十步外立着一个靶子,靶子上贴着一幅画像,正是如今势倾朝野的寒鸦司司主。 画像被箭穿得几l如一张破纸,松弦射去,这一箭歪了。 射中了旁边战战兢兢的小内侍,一声惨叫响起,晋国公主跟没看见没听见一样,又去取了一支箭。 这在望潮宫中已是常态,每日都有从别宫抬出去的宫女内侍,气氛比牢狱里头还要压抑。 毕竟牢里的人都犯了律法,是该死的,他们这些太监宫女没犯事,如履薄冰地伺候着公主,还是猝不及防就要被迁怒,受伤都是小的。 望潮宫远,京中的消息传到这儿时,已经过了两三日了。 宫女听到消息,有些不敢去禀。 晋国公主将箭头对着宫女,“什么事的?” 宫女跪下,抖着身子回话:“京中来的消息,世子在抚州娶了妻。” “你说什么?” 晋国公主松弦,箭钉在宫女身侧,吓得她尖叫了一声。 下一刻,弓就砸了下去,宫女被砸到脑袋,半张脸都血。 始作俑者只是走下台阶,笑得面容有些扭曲:“好啊,娶新妇了,可惜我在别宫,不能当面贺他们。” “他那个新妇如何?” “没见过,但听闻是抚州的平头百姓……” 平头百姓……晋国公主气笑了。 看不上她,转头就娶了一个平民,这是在故意打她的脸吗? “本宫要回京去。”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了。 宫女爬过来,“可是陛下让公主在这别宫待够半年……” 晋国公主想了想,摸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惊得周遭的奴仆纷纷跪在地上。 她道:“速让人去回禀,本宫遇刺,这望潮别宫甚是危险,一刻都待不得了。” 江家,皇后,宋观穹,还有他的新妇,连同那个师父…… 等她回去,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 74 章 从子 杨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女人。 “我瞧着可有变化?” 老嬷嬷说道:“没有,大夫人这么多年容貌分毫未改,美貌一如往昔。” 美貌有什么用呢,做到国公夫人这个位置,还是对自己的日子无能为力,家里靠不上,儿子夫君都靠不上。 她幽幽说道:“你说我这个国公夫人,做着有什么意思?” “大夫人,其实凡事放手一点,您就能过得很好。” 老嬷嬷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今日的样子,才想劝她。 杨氏听不得这个,“要不是世子保着你,你以为自己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这些,还敢给他当说客!” 老嬷嬷为了家人,不得不听世子吩咐,但她也清楚世子不会对夫人下狠手,幼年之事世子无心报复,只是想让大夫人安分一点而已。 见杨氏不听,老嬷嬷也不说了。 “给我梳头,上妆,把新裁的那件宝花绮衣和石榴红裙找出来。” 世子那边杨氏是不会低头的,那就只有宋承南那边了。 今夜是国公爷回来的第一夜,照例,他是一定会过养荣堂来的。 晚间,杨氏在饭桌前等了大半个时辰,菜已经上过一次,凉了,又端下去温着。 老嬷嬷紧步走了进来,杨氏以为是宋承南来了,就要起身,见不是,又转回眼睛发呆。 “国公爷说他还要换药,药味儿不好闻,夫人自己用饭吧。” “换药?那我去瞧一瞧。” “夫人,老奴去的时候国公爷已经换好了,如今不在书房。” 杨氏这才反应过来,眸色失落:“他去清漪院了,是不是?” “祝姨娘刚到建京,水土不服,有些不舒服。” 她很不服气:“不舒服就请大夫,国公爷能治病吗?” 病死了才好。 “说来,她都进府了,还未给我这个主母请安,跟世子新妇一样,这些平民出身的女子都这么没规矩吗?” “夫人要去清漪院吗?” “不去,吃饭。” 说了吃饭,杨氏筷子也没动几下,入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都睡不着。 第二日,她亲自去了一趟书房,知道有人在里面回话,还等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 “你怎么来了?”宋承南明知故问。 杨氏柔声道:“郎君忙得忘了用饭,颂儿是来给郎君送羹汤。” 她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本就是明艳张扬的美人,只是过分刻薄的性子损了气韵。 此刻娥眉淡扫,檀口粉润,勾了花钿,眼角眉梢的妩媚风流招人得很。 小别胜新婚,宋承南还真吃她这一套,何况杨氏美貌犹在,养尊处优之下,肌肤比起边关女子更光莹动人,阿茵的美貌也不如她。 杨氏又一改昨日的莽撞,温柔小意,说的句句 都是他爱听的,很快就让宋承南找回了旧日温存的感觉。 何况昨日本就该和正妻用饭的,心中有愧之下,宋承南在入夜之后就跟她回了养荣堂。 正待放下鸳鸯帐,杨氏面含羞红,替宋承南将外袍放好,柔顺地卧在夫君怀里。 可夫妻俩还未躺下,院子外就闹出了动静,似乎是有人在往里闯。 “怎么回事?”宋承南被搅了兴致。 外头下人道:“国公爷,是清漪院的女使过来了。” 是那狐媚小妾的院子,杨氏暗道不好。 她揽住宋承南:“管那些小事做什么,国公爷还是先安置了吧。” 女使的声音脆亮:“爷!国公爷!祝姨娘屋子里进了一条蛇,受了惊吓!” 宋承南噌地坐了起来,杨氏去抱他,想把人留住。 可她力气哪里敌得过一个行军打仗的男人,立刻就被推开了。 “国公爷,您一连两日都要过去吗?” “都出了意外,你何必在意这一日两日,阿茵怕是被吓到了,我过去一趟!” 宋承南捞过外袍,一阵风似的走了。 卧榻之侧渐渐冰冷,杨氏怔怔抱紧被子,闭上眼睛,整个心气儿都散了。 杨氏终于认清了,她控制不了儿子,也收不拢夫君的心,更无娘家倚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妇人。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都只能找依傍。 整整三日,祝茵终于来给她请安了。 杨氏在凉亭里纳凉,回想方才见祝姨娘的场景。 也不是多惊艳的人物,甚至因为出身草莽,连行礼都不会。 祝氏容貌不是府里最出挑的,但胜在年轻,竟和儿子的夫人差不多大,果然男人都贪鲜嫩的,不在乎是大美人还是小美人,新鲜就行。 国公爷很着紧她,跟着来的,又跟着走了,中间眼神全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喊她“颂儿”,只是喊了一声“大娘子”。 老嬷嬷说这是老房子着火,什么都不顾了。 老房子着火……杨氏看着荷叶发呆,看着夫君为别的女子寸心如狂,她心里何止酸涩。 杂乱的脚步声从游廊那边响起,还有宋融儿在说:“小心,小心些。” 园子里的清静被扰了,杨氏动了动,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几分,“是什么动静?” 老嬷嬷道:“是四小姐在吩咐下人搬东西。” 宋融儿? 杨氏起身看去,几个婆子两两抬着几尺见方的陶盘,还有不知从哪里筛来的细土,满满堆着,一看就很沉。 “这是做什么?” 宋融儿行过礼,才道:“东院的祝姨娘想种些药材,又说国公府的花土不好种药,父亲便特意从喜好侍弄花草的李王家中要来这些黑土,给祝姨娘置个药圃。” “国公爷去要的?” “是啊,平日也不来往,为了这图送出去几张收藏的 字画呢。” “那后头几个又是怎么回事?” 宋融儿随她指的看去,说道:“是祝姨娘吃不惯京中吃食,父亲找了的北地厨子,可惜姨娘也不爱吃,说自己是穷苦出身,没吃过酒楼大厨烹制的菜,只愿吃点野菜,已经吩咐人去山里找了,就是不知道北地的野菜京城会不会有。” 吃野菜?前半辈子没吃够吗?真是贱命的。 杨氏皱眉:“又是,劳师动众的,像话吗,这个姨娘想做什么?” “谁让父亲疼她,融儿更不敢得罪,对了,父亲还吩咐我找些了北地的种子,在府里开了块地,看能不能种出姨娘想吃的菜,要是可以,让庄上也都种上。 对了,大夫人可有想吃的,融儿顺道种上。” 顺道……杨氏笑了笑,没有说话就走了。 宋融儿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勾起了唇角。 世子兄长交代的事,她也算办成了吧。 杨氏不想回养荣堂,可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漪院外边。 “你今日也见到大夫人,觉得如何?” 是宋承南的声音。 祝姨娘嗓音轻快:“夫人生得真好,一点也看不出年纪,不像你,老牛吃嫩草。” “好啊,国公爷你也敢编排,看我不教训你!” 杨氏凑近去听,听到的只有笑闹声。 哪是教训,宋承南不过在和小妾打情骂俏罢了。 “爷,我不喝酒,别喂!” “这是药酒,我特与李王要的,你多喝些,说不定就治了水土不服的症结。” 院内传出祝姨娘笑着跑开的声音。 杨氏呆呆听了片刻,没有进去,转身走了。 儿子有他钟爱的女人,夫君也有他钟爱的女人,两边都将她抛了,见自己的阿爹也独善其身,根本不关心她。 杨氏茫然想着,走在石子路上,绊了一下,跌倒在石阶上,磕青了膝盖。 “哎哟!大夫人!您小心些!” 老嬷嬷赶紧把人扶起,坐在栏杆上。 杨氏推开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脸哭了出来。 “我活着做什么,没人在乎我!” 老嬷嬷让贴身女使去把前后把住,不让人往这边来,发觉夫人的情况。 见杨氏哭得凄切,她又忍不住劝道:“夫人要不就听世子的吧。” “你还替他说话!”杨氏气得推开她。 “我不是替世子说话,只是夫君终究不如儿子可靠,夫人,眼前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从夫从子,如今国公爷是靠不住了,只能靠世子了。” 杨氏不服气,但老嬷嬷说得也不错,她出身普通,所有倚仗都来自夫君和儿子。 “我倒是真养了一个好儿子。”她恨恨说道。 “国公爷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如今事事紧着祝姨娘,夫人如何讨好都不管用,可世子的态度很明确 ,只要您不管世子夫人那头的事⑶_[(,跟他服个软,就能把国公府的中馈要回来。” 老嬷嬷苦口婆心地跟她分析, “夫人,老奴跟着你,这些年世子一直容忍您,他本可以早日夺权,却不动手,除了不得已将您关过一阵,从未对您不敬,处处让您过得自在,只要你没插手他的事,世子从来都是由着您在府里作威作福的, 老奴不得不听世子的,但也从未害过您,只是有时情势所迫罢了,您和世子是一根脐带上的母子,实不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呀,如今娶什么儿媳咱们已经管不上了,咱们得把府里这些个姨娘,小姐压制住才是正道啊……” 杨氏慢慢把话听了进去。 想了良久,她将泪擦干,说道:“那我如今要怎么做?” _ “大夫人来了?你怎不早说!”夏诉霜有些震惊,推推枕着她腰上的人。 “嗯,她想见你。” 宋观穹含糊说完,翻身将她抱住。 他的头发被夏诉霜结成了许多小辫子,这如何能出去见客,她刚兴致勃勃地编完,现在手忙脚乱地拆。 “如今到府上了吗?” “快了吧。” 宋观穹一点也不急,还给她捣乱,搂着她的腰,把斑驳的颈侧又嘬了一口,高挺的鼻子嗅嗅这,嗅嗅那,跟大犬一样。 “我还未上妆,我得见客呀!”她着急。 这宋府日日有拜帖,但夏诉霜不认识那些人,便都没见,她已经很久没有梳妆待客了。 挨了一掌,宋观穹终于老实了,盖着她的肚子打圈,“你说咱们的孩子会不会已经在里边了?” 夏诉霜动作一顿,脸都红了。 “不知道呢,这才几日……都是看缘分的。” 他有点气鼓鼓地,“若不是整天那么多事来烦人,咱们整日待着屋里这样那样,也该怀上了,难道是姿势不……” 夏诉霜捂住他荤素不忌的嘴:“好了,起身,见客。” “遵娘子命。” 宋观穹将她抱了起来。 夏诉霜收拾好,拉着夫君脚步匆匆地过正堂,谁家也没见过这种光景。 到了门口她才放慢脚步,抬头看了夫君一眼,宋观穹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两个人相携进去了。 “儿媳见过大夫人。” 该见了的礼还是要见。 杨氏自己跟自己做了几日的斗争了,到底是来了宋府。 在此之前,宋观穹已经回过国公府一趟,探明了她的心意,才敢让杨氏见自己的妻子。 此际她正坐在上首喝茶,听到请安声,抬眸撩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没有了那日激动,但态度也说不上多好。 “不知大夫人何事登府?”夏诉霜严阵以待。 杨氏自顾自说话:“先前送来的那些人,既然你不喜欢,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也不多干涉你们小夫妻的事,今日过来,是 把这个给你……” 说完了,她将一个镯子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婆婆从前给我的镯子,我现在给你戴着。” 夏诉霜“受宠若惊”道:“多谢……大夫人。” 又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夫君,他是怎么让大夫人纡尊降贵来给她送镯子的? 镯子给完,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再无话说。 “这府里挺好。”杨氏四处看了看。 “是,都是阿霁置办的。” “就是有点素。” “我瞧着还好。” “跟青舍一样。” “是……” 原本就不对付,杨氏能说上两句,已经是努力放低自己的姿态了,夏诉霜面对一个瞧不上自己的人,也不知该聊点什么,短短的一段话,看了十回门口的花盆。 “大夫人用饭了不曾。”她问道。 “不必了,国公爷还等着我回去用饭呢。”杨氏找借口离开。 夏诉霜这才真心笑起来,“儿媳恭送大夫人。” 宋观穹将杨氏送出门去,“多谢母亲今日登门关怀。” “你就骗吧,我看你能骗到几时,”杨氏冷哼。 “何时将中馈还来?” “急什么,为防母亲立刻反口,这件事还等再等着时日,且安心,国公府里那姨娘是欺负不到你头上的。” “你也给我打马虎眼!” 若不是有实在的好处,杨氏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认了里面那个儿媳。 “这可不是马虎眼,”宋观穹一本正经,“你也在父亲那儿试过了,在他心里根本越不过新纳的姨娘,嘴上有一两句好听的,说丢下就丢下了。 可我这个做儿子的,就您一位母亲,无论何时,在外人面前都会为您保住大夫人的尊荣。母亲不插手我的事之前,我何尝惹您不快?就是挨了打,也未曾有半句怨言。” 那倒也是。 “放心吧,只要咱们一家人不给彼此使绊子,您不但是国公府的夫人,往后,还要更盛一步,就是宫里的娘娘太后,也不会比您更有尊荣,如此大的好处,这点耐心您都没有吗?”宋观穹以利相诱。 “太后,皇后都得敬着我?”杨氏心跳加快。 “这说出去是杀头的罪过,母亲且小心些。”他嘴上这么说,却不见惧色。 “你不会是要……这会不会牵连到咱们家?” “儿子并无谋反之心,母亲安心吧,以后你就知道了。” 杨氏被他哄住了。 从小官之女做到国公夫人已是人人欣羡,若是以后连皇后太后都不用跪拜,那必是她儿子挣来的殊荣。 这是亲儿子,什么姨娘都沾不了边!她连宋承南的气也不受了。 这样一想儿子确实比男人靠谱,只要她站在儿子这边,他有事是真跟她说。 可杨氏还是着急:“别的事还那么远,眼下我只等两个月,两个月后中馈就要回到我手里,不然,夏氏那边我就不帮你瞒着了。” 说完她就上了马车,又掀开车帘,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宋观穹摸摸脑袋,不禁莞尔,遥儿手忙脚乱的,还有一根小辫子没有拆。! 第 75 章 进宫 夏诉霜自打杨府回来之后,话都少了许多。 结果杨氏登门这一遭,反而将她的疑惑张成一张大网。 杨氏前后转变如此之大,定是阿霁做了什么,看来又一个人不会再跟她说老实话了。 她还能问谁呢? 宋观穹送完杨氏回来,就见夏诉霜转着镯子,若有所思。 直到男人的手臂箍到腰上,她才回神。 “如今你算安心了?”他的脸搭在夏诉霜肩头。 夏诉霜笑起来:“我何时没安心过?” 宋观穹捏捏她的鼻尖,“你自己知道。” 现在反而是夏诉霜在逃避询问真相。 她转过身,吻落在他眼睛上,然后是鼻子。 “做什么?”宋观穹眼眸带笑,最喜见她痴缠自己。 “舍不得……” “嗯?” “阿霁,要不咱们不要孩子了。” 他笑意一滞,矮下身来,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怎么了?” “你着急要孩子吗?”她问。 宋观穹着急,他知道纸快包不住火了,他要多一个人手,才能多几分胜算。 可他还是摇头:“你说的,这种事讲缘分,随它去就是。只是,遥儿怎么突然就不想要了呢?” “只是舍不得现在的日子,就我们两个人多好……” 宋观穹这才展颜,“我同你也是一样的想法,既然你不想要,咱们就缓下来。” “嗯。” 她“嗯”这一声,宋观穹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一入盛夏,蝉鸣声不绝于耳,睡觉盖的被子也换了薄的。 夏诉霜嫌弃抱着睡太热,纵然宋观穹身子不算滚烫,总要离夫君远些, 可睡梦之中,这人又像九脚鱼一样缠上来,每每晨起,总是薄衣散乱,额发汗湿,睡容总不端正。 宋观穹专挑此时不规矩起来。 他总有道理:“日出之前最是凉快,办事也不出汗,总归你早起总要沐浴,一并收拾了也省事。” 然后温温吞吞地就送了阳货入道,慢慢推引。 夏诉霜还半梦半醒着,想生气又想睡觉,索性不理他。 急切出就之时,她才小声哼哼,宋观穹一边忙,一边还要偷瞧夫人可沉酣其中,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说是不要孩子,他还是落了里边。 阿霁的心急和不安夏诉霜都看在眼里,还有那些藏起来的书卷,说什么晨起行房,最易有孕,她看破不说破。 “醒了?我让人去抬热水。”宋观穹很有几分小心翼翼。 夏诉霜哼哼两声,也不与他辩驳,他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人进了净室。 这样的烦恼没持续多久,枕畔就空了。 宋观穹在衙门里的差事变多,手上正忙着许多的事,连要孩子的事也搁置了,整日待在寒鸦司中,连回家 吃饭都不能。 夏诉霜待在家中无趣,跟他去了两回寒鸦司,倒是进益良多。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她算是知道了自己这个夫君到底精明狡诈到了什么地步,没有谎言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想要诈人口供易如反掌。 原来在她面前的温润和善才是例外,平日里,就是朱紫袍服的高官,在他面前也没有一分轻松可言。 想也知道,整个寒鸦司都是人精,她夫君统掌着这个衙门,更该是人精里的人精。 越了解阿霁的心计,夏诉霜就不可抑制地从心底还升起害怕来。 她觉得自己跟那些被审问的犯人也差不多了。 知道自己肯定被瞒骗了一些事,但又是心甘情愿,不愿意去揪出真相来,好像那真相一点也不重要。 她跟阿霁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最重要。 但这是自欺欺人,若那真相对她不重要,阿霁为什么会怕她知道呢? 夏诉霜陷入了两难,若去执着真相,意味她要舍弃如今的大半人生,她面对的会是什么真相,自己也不知道。 “发什么呆呢?” 正撑着脸发呆,宋观穹的影子投在了身上,夏诉霜左右都被他的手臂拘着。 他已经将嫌犯审问完了,将鞭子放下,但黑色的手套还戴着,撑在桌子上。 “是寒鸦司的茶不好喝?” 杯盖翻在桌上,不知被他 “在想你定然对我使美男计了。”夏诉霜道。 宋观穹俯身,脸贴着她的脸,闻言笑了起来,审问的地牢被清润的笑声,阴森之气一扫。 将手套脱去,才抚她柔细的脸,“遥儿冤我是不是?” 她视线落他手上:“你看,这不就是。” 宋观穹忍不住笑,亲了她一口:“最近是忙了些,你在寒鸦司待着不开心吗?带你去城外打马球好不好?” 夏诉霜看向一边:“不是,就觉得有点累,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先紧着你自己来。” “好,无聊就说,我让近水陪你出去走走。” 草草说过几句,他又忙着见一些不知身份的人去了。 夏诉霜走出监牢。 “夫人。” 夏诉霜回头,是墨山来了,自平康坊一别,他们就没再见过。 “三宝,世子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世子爷是开明之人,还给我升了阶呢,如今整个平康坊都归我管,今日是来给世子爷禀事的。”墨山恢复了从前爱笑的模样,时常眯着一双讨喜的眼睛。 “正堂还有人呢,你得等一阵儿。” “好咧。” “回去之后,世子爷没有为难夫人吧?” 夏诉霜摇摇头,那厢正堂里的人已经出来了,墨山道:“属下是劳碌命,还得干活,先告退了。 墨山很快就出来,离开了寒鸦司。 隔着一条街,就被夏诉霜截住了。 她是借口要换衣裳 ,悄悄出来的。 墨山也不惊讶,拱手道:夫人还有何事?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闲着无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你说说,咱们是如何相识的?这总能说罢。” “夫人说笑了,那晚属下不说,只是自己所见并不周全,担心失之偏颇,反惹夫人对世子误会更深,后来世子也说,那些事没什么说不得的。” 这次墨山没了那晚的为难, “说起来,我和夫人头一次见面,也是在平康坊,您让我去找曹世子,我还挣了夫人二十两银子呢,说来真是神奇,那时世子是逃犯,您就看着他的通缉画像…… 后来,您就在无为寺救了我阿娘,可惜她命歹,还是没活下来,我想求夫人帮我报仇,是您说,仇要自己亲手报,也是您引荐,让我入了世子的麾下,得了许多照顾,夫人,您算是三宝的再生父母。” 夏诉霜似叹息:“我竟全不记得,真是可惜。” “是啊,我为了求您报仇,跟着您到了城西荒庙里,徐家人大概全是你杀的,当天你就给先人烧了纸,徐家的案子不好糊弄,世子也是在刀尖上行走,那时你们是夫妻,稍有不慎就要牵连到他,可世子为了夫人,什么都可以不管,甚至用所有功绩求了一道圣旨,排除万难,也要再娶您。” 他说得半真半假。 “多谢你同我说这些,我安心了许多。” 墨山笑了笑:“夏娘子于我有大恩,我娘嘱咐我一定要报答你,谁知报答不成,反而还要借夫人的关系,是三宝不好, 您如今是世子夫人,大仇得报,锦衣玉食,风雨不侵,王公大臣见着您都得俯首,夫人何必还要不高兴呢。” “我并未不高兴。” “那就好。” 他身不由己,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若是夏娘子真想找到真相,她会放在心上的。 目送着墨山走了进去,夏诉霜笑意淡了下来。 他的话夏诉霜并未尽信。 阿霁既然见过他,他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已经被打点过了。 曹世子、城西荒庙……若是墨山念着她半分恩德,找他说的去找,能不能得知真相呢。 在正堂外坐到了天擦黑,宋观穹才走了出来。 “忙完了?” “忙完了,你在外头待这么久也不觉得热?” “我在树荫下呢,忙完了,咱们就回家吧。” 宋观穹却带着歉意道:“还走不开,我一直挂心着你在外头等着,才抽空出来看一眼。” 下面的话不必他说,夏诉霜也明白,指腹按上他的眼尾,轻轻地揉:“我先回家让人做晚饭,你想吃什么?” “想喝热汤。” “好。” 回去的路上,夏诉霜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三宝说过的话。 “去将送到宋府的请柬都找出来。”一踏入大门,她就吩咐了这一句。 女使却迟疑了:“夫人要这么做什么?” 夏诉霜的眼睛看过来:“怎么?”跟阿霁学得久了,她也学到几分压迫感。 奴婢这就去找。 然而找出来的请柬不过寥寥几张?_[(,不过是赏花游湖的帖子。 夏诉霜不信邪,又去问了门房,得到的答复也是一样,除了这几张,再没有了。 “我记得回京时正巧逢了浴佛节,皇后娘娘该遍请官眷,为何没有我?” 女使脑子转得也快,赶紧回道:“是,皇后娘娘确实在浴佛节时召集了各家女眷,照理夫人该进宫,可当时您刚回京,还来不及请嬷嬷教您进宫的礼数,而且大夫人也去了,主子担心您在宴上被大夫人为难,才替夫人告了病,没有去。” 夏诉霜才反应过来,回京这么久了,她身为世子夫人,竟一次宴会都未露过面,别人知道她是何模样吗? 还是阿霁故意不让要将她藏起来? “既然如此,我更该进宫请罪才是,替我写一张折子,送到宫里去。” 她铁了心要见见外人,阿霁总不可能将所有人的嘴都封住。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宋观穹耳中。 “她想进宫?” “是。” 宋观穹沉吟了一会儿:“墨山和她都说了什么?” “并未说什么话。”手下将所有的话陈述了一遍,听着只是随意的寒暄。 他手在椅臂上轻敲,“那就去吧,找一个妥帖的人跟着,别让她见多余的人,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是。” — 莲华宫里,晋国公主已经从望潮别宫回来了。 父皇虽责备她任性,但也心疼她遇刺,让她先悄悄回宫,并未让外头知道,只嘱咐她暂且不要出莲华宫。 宫女将这段时日的京中传闻一一道来。 “听闻世子夫人姓夏,是世子去抚州查虞氏案子的时候遇见的,当即请旨娶了,定国公回来,也没说什么, 倒是国公夫人不喜欢,送了几个女子,把世子夫人气得离家出走,世子冒着雨满城找人,回去之后那几个女子就被打发走了,世子也落得个‘畏妻’的名声……” 若不是提前知晓,谁能听得出来,这些事是从前那位冷静自持的宋世子做出来的呢。 晋国公主凝着气,捏着银针,一根一根在宫女玉白的手臂上扎出一个“宋”字,宫女疼得钻心,也一动不敢动。 扎好之后,公主满意地起自己的“杰作”。 看着看着,她面色突变,拿刀子将那个宋字划得稀巴烂。 皮开肉绽,可宫女的嘴被缝了起来,涕泗横流,却哭不出声。 扔了匕首,她起身去洗干净手。 “那个女人进宫来了?” “是,如今就在皇后娘娘宫里。” “本宫还没想好怎么找她,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走吧,也该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迷得世子神魂颠倒了。”! 忘还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76 章 惊知 夏诉霜令人将折子递出去后,知道她能不能进宫,只怕还要看阿霁的意思。 晚间宋观穹回来,夏诉霜帮他脱下官袍,顺道说了这件事,问他的意思。 宋观穹道:“只要你乐意,万事都可以自己做主。” “只是宫中不比家里,最是讲规矩的地方,去了那儿,处处都得留心,我请宫里的嬷嬷来同你说一下,好不好?” “好。” 夫妻相视一笑,谁的脸上都看不见为难。 “说起来,遥儿怎么突然起意要进宫见皇后娘娘?” “我今日听你审问犯人时提起浴佛节,才想起自己回京这么久,从未见过各家官眷,平白得个诰命,也没去同皇后娘娘请安,总归失礼,觉得自己不堪做世子夫人。” “你若不是世子夫人,那我也不是世子,咱们活生生的,还能被这些可有可无的身份拘束死?抛去就是,我只要你活得自在。” 夏诉霜让他的话取悦了,掐着他的下巴轻摇,“嘴甜得很,让我尝尝滋味儿如何。” 宋观穹送上了唇,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与她交换了温柔化骨的吻,分开时,气息还纠缠在一起。 “只尝嘴儿,不尝别的?”他得陇望蜀。 夏诉霜憋得脸红,抿着软红的唇:“你什么时候才能要点脸啊?” 她真不明白,眼前的阿霁和寒鸦司司主,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宋观穹骤然抱起人,“若是要脸,我这香软的夫人怎么来的?” 夏诉霜猝不及防被他打横抱住,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你不都是日出之前才偷偷摸摸的吗?这才刚天黑,是要做什么?” 小心思被挑破,他面有赧色,佯怒道:“我想几时,就几时!” “夫君英武不凡,小女子怕了,快点放我下来,哎——” 宋观穹跪在床上,将她往里推,然而三下五除二就剥鸡蛋似的,把雪腻的身子抱在怀里。 沉实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手顺下轻抬,阳货就在狭道外轻鞭她,嘴也不闲着,一面说着荤话,一面亲,那吻下的地方,跟修官道似的,四通八达,越来越远。 夏诉霜一听到他“啧”声就怕。 起初温温软软地亲吻,后面就啃人,骂他就是应声,该怎样还是怎样,翌日没一块儿好皮。 “等一下……” 夏诉霜按住他。 “等什么?”宋观穹将她头发顺到一侧去,讨好地亲她。 夏诉霜像被顺毛的猫儿似的,被他抚得后颈舒展,但理智还在:“天热,你仔细点地方。” 她还要进宫的。 “知道了……”宋观穹拉长了声音,听着有点不满,“现在可以了?” “我又没说不行。”她埋起脸,任他予取予求。 她不敢看,宋观穹就跟斥候似的,虎视眈眈看着二人将将勾连的软沼处, 一步步给她报消息, “遥儿润了。” “为夫蹭得杆儿光亮。” “进了个咕噜头儿。” “到一半儿了。” “嗯——全部……真好,管教几回,都该这样,一辈子栽里边才是正事……” 那阳货浸在润径,跟泡了干货似的,愈发的硕胀,迫得夏诉霜开始小口吐气。 他还在那儿咬耳朵:“遥儿,我想……连丸儿也让你纳……” “住嘴,你个……你要不要脸,别说了,不行!”夏诉霜连骂人也不会。 宋观穹不想听的话,就镇压住,碾碎。 正如此刻,女子的身躯如风中枝条,震荡不止,哪里还能说出一句“不许”了。 到后来宋观穹凶得让夏诉霜疑心他真把那两坠丸儿也…… 更可恶的是,他嘴上答应了,在她被颠得不知东南西北,玉软摇颤,没个提防的时候,偷隙在颈上亲了起来。 第二日夏诉霜照了镜子才知道,梳子都拗断了。 宋观穹胡乱在她脸上亲了几下,“夫人,我去当值了。” 那天早上宋司主是跑着出宋府的,跟着还有夫人砸东西的声音。 一时流言纷纷,世子夫人的“悍妻”名声更加响亮。 入宫这日,夏诉霜醒来,枕畔仍旧不见阿霁,他又不到天亮就出府去了。 这阵子她总觉困倦,起身的时辰越来越晚。 夏诉霜掀被起身,突然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撑着床沿干呕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她按住抽动的心口,目光有些茫然地在屋里逡巡。 她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还是…… 夏诉霜将手搭在腕上,眼睫快速地眨动,有些不敢确定。 刚想唤人去请大夫,又顿住了。 她还记得阿霁曾和她说过,从前自己闹出过错诊有孕闹出的笑话,找个大夫诊脉才更靠谱,但若是真的,她不想这件事被任何人知道。 正好屋中还放着些医书,夏诉霜赤足踩在地毯上,赶紧去将医书翻找出来。 找到了脉象图,夏诉霜窝在脚踏上,再将手搭在自己的脉上。 往来流利,盘珠之形…… 一连诊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次大概没错,她果然怀了。 那一刻,夏诉霜的心很乱。 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大错铸成的慌张,可她和阿霁明明是夫妻。 手环着肚子,夏诉霜低头发呆。 她和阿霁的孩子…… 茫然之后,喜悦才慢慢流露,不管前路如何,有了这个孩子,她也不算漫无目的了。 门被敲响,外头女使说道:“夫人,该起身了。” 寻常是不管她睡到几时,都不会有人打扰,可今日要进宫,不敢耽误了时辰。 夏诉霜回过神来,将医书收起,道:“进来吧。” 几个 女使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又将人扶到镜子前挽发上妆,夏诉霜也不知道她们忙乎了多久,只是像个人偶一样坐在那,任她们在自己头上脸上忙活。 “夫人,好了。” 镜中凝滞的人眼珠动了一下,才真正看向自己。 她已经换上了诰命的衣裳,还有满头珠翠,瞧着陌生。 “走吧。” — 进宫之行并不顺利,马车行到半道,突然遭遇了刺客。 夏诉霜此前还未遭过刺杀,更不知谁会想到来刺杀自己? 隙光剑在侧,她并未慌乱,更不轻易露面。 外头护卫被牵制住了,不知几个人跃上了马车,骏马长嘶一声,改道不知向何处奔去。 四面的车帘被扯碎,夏诉霜稳住身形,将试图靠近的人都打了下去,几人并未下死手,看来背后之人是想将她活捉,那就是要借此牵制阿霁。 头领没想到他们要抓的人不在这儿,反而藏了高手,于是让手下撤退:“世子夫人不在此处,走!” 他在无为寺时,曾见过这位隙光剑仙,自然以为这是宋观穹引蛇出洞的计谋。 可恶!主子难道算漏了?世子夫人只怕根本没有进宫。 夏诉霜睁大眼睛,有些弄不明白,她不是世子夫人,还有谁是? 扫腿将驾马的踢下去,她抓住头领的后领,抬肘压住他的脖子,要他说清楚。 跟阿霁学了一些审问的技巧,她将人的下巴和手关节卸了,问道:“谁派你来的?” 其实她并未想得到答案,这个答案阿霁自己会去查,她在意的只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觉得她不是世子夫人。 她不是世子夫人,还能是谁? 夏诉霜将他下巴扳正,五指收力,将头领的脑袋往旁边重重一磕,“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头领后脑剧痛,良久才缓过来,他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什么都不会招供,只会在死前嘲讽一句:“你连徒弟的夫人都要费心保护,看来隙光剑仙也不过是宋司主的一只狗!” 夏诉霜唇瓣抖了抖,木然说道:“我徒弟如今是寒鸦司司主,不得空闲,当然是我来护着徒媳……” 头领听着,面色仍旧凶狠,未有变化,“你们最好能一辈子保住那个软肋。” 夏诉霜的脑子“嗡——”的一下,如遭重击,冷汗几乎是瞬间湿了脊背。 她已经听不进去了,真相就这么猝不及防摆在了面前。 怪不得阿霁会问出若她和他是师徒这样的话,原来他喊她师父也不是有趣,他们不是夫妻,而是师徒。 她是阿霁的师父。 他怎么能这样骗她! 这些日子她被哄骗得在做什么,甚至孩子都有了。 撒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他怎么能这么自私? 夏诉霜心神大恸,如何也形容不出这关系的扭曲和怪异来。 发怔之时,手劲松了下来,头领敏锐地瞅住了机会,遂行反扑。 “夫人,您没事吧?”女使焦急的声音在靠近。 其余的刺客已经杀尽,马车奔出不远,侍卫已经追过来了。 夏诉霜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头领双手被折,要用腿去踢刀,她及时发现,立刻手起刀落,将人杀了。 尸体被推了下去,侍女看到的只是面色平静的世子夫人。 “我没事。”她闭了闭眼睛。 见夫人当真没事,女使松了一口气,“夫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咱们还是跟皇后娘娘告罪,回家去吧,” “不,进宫。” “这……” “进宫!” 她倒想看看,宋观穹是不是连皇后都能买通来骗她。! 第 78 章 弑子 宋观穹一向是首尾都收拾干净的角色,悄然入宫,不会让任何人发觉。 所幸皇帝是让公主悄悄回宫,秘不外传,是以莲华宫外围无人守候。 宫中伺候的人也少,有听到动静往外跑的,都被他截住了,大部分人都在云阁上,被夏诉霜困着。 登上云阁,就见一地狼藉。 公主华裙浸在血泊里,生死不知,侍卫也全倒了,奴仆都缩在角落。 这场面,纵然是宋观穹,一时也觉得难以收拾。 夏诉霜站在那儿L,诰命服制染血,看过来的鹿眸乌黑不见波澜。 宋观穹的心停跳了一阵,往前迈的脚步竟有几分踟蹰。 两个人隔着带血的冰丝对望,一句话都没说,又好像话都说尽了。 遥儿L见到晋国公主,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说不定还受了屈辱,才会被逼得在内宫出手。 无论如何,晋国公主都该死。 事情要一样一样解决。 “遥儿L,让我进去,这件事只有我能处置。” 夏诉霜默立了一会儿L,将冰丝撤下。 “没事吧?”宋观穹大步踏进来,扶住她的肩头,从头到脚检查一通,确认她并无大恙,才放下心来。 宋观穹看着面目全非,疼晕过去的晋国公主,很快就想到了法子。 “止住血,给她灌一帖药,睡到明日陛下服药之时。” 夏诉霜只是看着他,好像不认识这个曾经日月相对的枕边人。 原来这个人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徒弟。 夏诉霜一直沉默,是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己腹中的孩子,还是两个人的关系,或是她为什么要大开杀戒? 宋观穹见她不说话,眉头皱得更深:“怎么了,是吓坏了?” 她眼瞳没有半分亮光,话也平铺直叙:“是她要杀我,要掏空我的肚子,割掉我的鼻子,敲掉我的牙。” 那真是死有余辜。 宋观穹无视身旁淋漓瘆人的场景,取出帕子仔细擦干净她的脸,“我知道,她还活着吗?” “活着,晕过去了。” 夏诉霜让宫女出过气,自己还未动手,宋观穹就来了。 晋国公主还在流血,再不救治,就要血尽而亡。 她想知道宋观穹会如何处置弑杀皇室之事。 “她怎样都没事,你无事就好,先跟我去见皇后娘娘,然后出宫,这件事我会处置好,不必担心。” 宋观穹吻在她眉梢,却吻了个空。 夏诉霜微微侧头,不让他触碰自己。 成亲之后,宋观穹那些阴暗不甘的心绪在和她相处之中已消减了下去,此刻,因为她退避的小动作,如带刺的藤蔓,又滋长起来,箍紧了心脏。 宋观穹看她,她看向别处。 心照不宣,避而不言。 “你有法子处 置了?”她问。 “嗯。” 宋观穹按下分说的念头,让近水把宫人带到另外的宫室去,又给夏诉霜找了一新的衣裙来,这浑身是血的诰命衣裳容易露破绽。 是一套舞姬的衣裙。 夏诉霜不解地看向他。 宋观穹嘱咐道:“换上,待会儿L你什么话都不要说,只装出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旁的,由我来说。” 夏诉霜猜到他能处置得了此事,却没想到才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找到了应对之策。 此人当真恐怖至极。 她只怕一辈子都要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宋观穹将她带到帘后,见她不动,动手去解她衣裳,夏诉霜推开他的手,背对他解开衣领。 他不走,就在那站着。 “脱干净,裙摆的血最多,从里到外都不能要了。” 夏诉霜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中针锋相对。 “我还有哪处没看过,没亲过吗?”宋观穹冷淡陈述这个事实。 夏诉霜勾起了唇角,自嘲地笑了笑,裙子滑落,堆在了脚边,她将露腰的薄纱舞裙换上了。 宋观穹打量她的所有动作,陷入沉思。 谁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她做不到,宋观穹更不可能主动挑破,最好就是遥儿L自己想通了,舍不下与他的夫妻情分,不去在意从前的事。 那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夏诉霜不知他所想,转过身来正要出去,他突然靠近,夏诉霜眼前一黑,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宋观穹把住她的后颈,五指深深没入乌发,咬上她的唇。 恶意,充满侵略性的吻。 这种熟悉的亲密,已有千万遍,这一次却陌生起来,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思变化微妙。 他一定猜出自己知道了。 夏诉霜感叹此人的聪明。 谁都没有闭眼,在唇舌纠缠时延续着针锋相对,不同的是,一个人眼神越来越寒,一个变得缓慢而深情。 像讨好,像赔礼,就是不亲口说。 任何人到了这一步,都该反省自己,他却理直气壮,夏诉霜无法理解。 心贴不到一起,这冷淡不堪的吻同撕咬差不了多少。 宋观穹被掐住了喉咙,唇离开了她,俯视她时,眼底都是遗憾。 像市井中便宜没占够的大娘,依依不舍。这态度,下回再亲她,该是什么时候了? 她要气一阵儿L,还是一辈子? 宋观穹知道怎么处置这覆族的祸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冷淡,只能站在公堂上,等她作判。 等换好衣裳出来,宋观穹脸上掌印鲜红,眼神重又平静无波。 夏诉霜杀人时没事,出来之后发髻都散乱了,宋观穹卸去她的钗环,将发丝扯得更乱,又道:“委屈你一阵。” 说着将一壶冷掉的茶水泼到她身上,想了 想,又泼了一壶酒。 做完这一切,才给她披上大氅,带她走出了莲华宫。 半路,夏诉霜突然问:“若事情败露,会怎么样?” 宋观穹轻松道:“无事,我们是夫妻,就是斩首,或一辈子被通缉,我都随你一起。” 一起死都愿意,为何还要骗我? 夏诉霜被他拥着,脚步凌乱地向前走,手在大氅之下,轻轻按上了肚子。 清凉殿中,皇后有些心神不宁。 她知道晋国公主是个娇纵坏了的,先头又有恩怨,落她手里,夏娘子只怕凶多吉少,可若是反抗,怕是会招致更强烈的反扑,谁赢谁输,夏娘子都不会好过。 总之,跟晋国公主沾上就没有好事了。 “世子还没来吗?” 宫女摇了摇头。 等了半个时辰,宫女终于进来禀报:“娘娘,世子……和世子夫人求见。” “快请!” 在看到二人形容时,皇后起身迎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要臣的夫人换上舞姬服,肆意羞辱,打骂泼茶,遥儿L不堪受辱,又碍于公主地位压迫,反抗不得,几欲自戕,若臣未至,焉知会发生什么!” 宋观穹说得义愤填膺,眉间戾气未曾掩盖半分,大有晋国公主若在此处,就要将人斩了泄愤,看得人害怕。 其实在的遥儿L身上添些伤痕,更显得可信,可他舍不得,只能用大氅掩住。 夏诉霜发丝凌乱,还有一些贴在脸上,形容憔悴,她披着大氅被宋观穹揽在怀里,垂目一言不发,倒演了十成十的失魂落魄。 皇后听得皱紧了眉。 晋国公主果然刁钻下作,让官家夫人扮成舞姬肆意羞辱,传出去像什么话,何况她还是悄悄回宫的,还不能让人知道。 “此事是本宫之过……”皇后斟酌着言辞。 宋观穹却打断了她:“冤有头债有主,公主是内宫女眷,臣不便针锋,这便去陛下那去讨个公道,此来是同娘娘告辞。” 皇后眉头舒展了些:“好,快些送令夫人回去吧,你放心吧,本宫也会向陛下进言,好好问责晋国公主这狂妄行事罪过。” “臣等告退。” 出了清凉殿,宋观穹执起夏诉霜的手:“听着,等我回家,咱们把话说清楚。” 不这样说,他怕她一离了自己,就要逃跑。 此时宋观穹不能陪她回去,他必须留下处置好莲华宫里的事。 夏诉霜闻言,默然点头。 顿了顿,他又说:“若这次的事平不了,我会让人知会你,你什么都不用管,有人会立刻带你走。” 夏诉霜这才看向他:“你不该有十足的把握吗?” “嗯,我该有把握,去吧,在家中等我。”宋观穹嘴角牵起,眼中却未见笑意,见她还是点头,便走下石阶。 夏诉霜手又抚上了肚子,若是出事,她该早点把这事告诉他吗? 或许,自己当真冲动了。 阿…… ?忘还生的作品《负师恩》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她想喊,又觉此刻说不出口。 宋观穹回过头来:“怎么了?” 夏诉霜又摇了摇头。 她还没有想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就算他真被抓了,一时半刻不会死,自己还能去救他,一切都来得及。 最终夏诉霜一句话也没说,带着女使朝宫门走去。 就像临战的士兵会看着枪上的红缨来判断风向,宋观穹说的每一句,其实都存了试探她的意思。 遥儿L到底会不会为一个还未记起的真相,就真同他决裂? 她会因为生气,就不管他的生死了吗? 所以才会在她只喊了一声就回过头来。 然而试探的结果,并不如他意。 等她真的走了,宋观穹松开攥起的拳头,压下对她的怨怪和委屈。 不是暗示了自己会有危险吗,真的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 皇帝正在打坐,耳畔是灵夔道长在论道,殿中云雾缭绕,人坐其中,如腾云驾雾。 连日来修身服药,皇帝连胡子都黑了几根,神清气爽,身体轻盈如飞,不禁感叹,做人间帝王倒不如一逍遥世间的仙人耳。 宋观穹在紫宸殿外求见。 皇帝犹在闭目打坐,让老内侍将人领进来。 “观穹怎在这时候来了?” 宋观穹寒着面色,告状道:“回禀陛下,臣是来告状的,臣的新妇今日进宫面见皇后娘娘,未料受晋国公主强行带回莲华宫,她让臣的新妇穿上舞姬的衣裳,横加冤辱……” 他将在皇后那说的话照样在皇帝面前说了一遍。 皇帝这才睁开了眼睛。 说到晋国公主,他尴尬地咳了一声。 因为江家的事,皇帝将她贬去了别宫,如今没几个月又把人悄悄带回来了,如此处事不公,被人抓个正着,他脸上也挂不住。 没想到十公主回来了也不安生,马上就给他惹出了事情,真是不省心的,换作其他皇子公主,早该夹着尾巴做人,她到底几时才能懂事,不让他收拾烂摊子! 皇帝正要生气,又想起道人嘱咐,忙默念心经消气。 良久,他才问道:“你夫人可无恙?” “她如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臣已送她出宫,但臣实在不忿,让夫人受此无妄之灾,今日就是抛去官帽不要,也要请陛下责罚晋国公主。” 宋观穹面色决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宋卿言重了,此事是公主的不是,朕会派嬷嬷去训导她,来日让她登门赔罪,再把她送回别宫去,两年不得出门,三年不得回京。” 皇帝想召晋国公主来问罪,又想到自己不能生气,索性不见。 宋观穹也正是算准了此刻皇帝不会见晋国公主,才会来告这个状的。 此际听到这个惩处,他紧抿着嘴,面上浮现隐忍之 色。 知道自己的处置有些不痛不痒,皇帝为表重视此事,不让心腹寒心,说道:“朕让公主脱簪戴罪,在安月殿佛堂跪一夜。” 没过多久,带着老嬷嬷去训话的老内侍就回来了。 他悄看了世子一眼,才颤颤巍巍说道:“陛下,公主喝醉睡下了,说跪不住……改日吧。” “这个孽……”皇帝欲起身。 “陛下,不可动气。”灵夔道长畜生提点。 皇帝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等她酒醒了,跪两日。” 自己的女儿L决意要做缩头乌龟,皇帝颇为尴尬,“好了,观穹你爱妻心切,这事朕会放在心上,不会再徇私,你且安心吧。” “臣多谢陛下主持公道。” 等宋观穹退出去,灵夔道长才问道:“晋国公主回宫了?” “确实有几日了。” “陛下,贫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且说来。” “贫道观那莲华宫上总萦绕着祟气,不过既然无人居住,便未去多管,但如今公主回宫又住在那儿L了,贫道得做场法事才是。 且晋国公主此前误害江三郎,如今又辱了世子夫子,皆是那地方有冤魂萦绕,戾气不消,才让公主行事失了分寸,与她本人无干。” 这个解释真是给晋国公主脱罪了。 皇帝恍然:“原来如此,朕的小十确实性子乖张,说来,那莲华宫曾经也是贵妃居所,她脾气烈,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 她要离宫,也住不了几日了,走了再请道人做法驱邪吧。” “贫道分内之事。” — “唔——” 晋国公主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晚上了。 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漫天星子,自己竟躺在坚硬的石子路上。 脸上的剧烈的疼痛传来,记忆回笼,晋国公主摸上自己的脸,心脏抽搐得比脸更痛。 她的脸…… 她毁容了! 强烈的恨意和毁灭欲瞬间吞噬了晋国公主。 “当啷——”是匕首落地的声音。 晋国公主扭头看去,竟然是那个毁了她容的宫女,她握着匕首,还想动手,似乎是她突然醒过来,吓掉了她的匕首。 “贱婢!” 她怒火中烧,发誓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匕首就在不远处,宫女又惊惶害怕,想捡又不敢,倒被晋国公主抢先握在了手里。 晋国公主站起身来,捂着自己被刮花的半张脸,几乎气疯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贱婢!还有那个女人……”她咬牙切齿。 宫女见她握着匕首,十分害怕,赶紧跑上楼梯,要甩开她! “别跑!你别跑!” 纵然身边没有护卫,晋国公主举着匕首,仍追着那宫女走上了楼梯。 不管是躲起来,还是要登上高阁的跳楼,都不要想。 晋国公主一定要将这贱人虐杀。 “贱人,我杀了你们!” 宫女说不出话,一个劲儿L地摇头,朝着楼阁顶去。 她所攀的楼阁,名为观星阁。 观星阁上白幔飞扬,并非空无一人。 道观没修好,如今大靖国的皇帝,正在此处修炼,吸收天地灵气,同时,也是为了吹散满阁鹿血的腥气,避免紫宸殿血腥味太重,有不好的言语传扬出去。 皇帝龙袍松垮,他刚喝下一碗鹿血,浑身滚烫了起来,脑子变得浑浑噩噩,感觉整个天地都在倒转。 观星阁上的凉风吹着炙热的身躯,表面温度在降下,内里炙热不减,感觉奇妙。 皇帝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药力过后,他将获得无穷的精力,通体舒泰,如同回到了二十岁能搏虎擒龙的年纪。 这是灵夔道人的修炼之方,可令人飘飘欲仙,神思化作仙人,遨游九重天上。 “有刺客——” 门口守卫的侍卫将横冲直撞,要闯入的阁中的宫女擒住,往阁中押。 因门口一时无人看守,又有一个发丝蓬张的女子闯了进来,甚至握着一把匕首,“贱人——”女人尖利喊道。 因着药性,皇帝此刻正意气风发,抽出三尺青锋,朗声道:“朕来——” 长剑朝来人刺了过去,剑穿过帷幔,直直刺入了来人的身体。 不管是刺客,还是冷宫里的疯妇,执利刃出现在君前,便是死有余辜。! 第 79 章 邪祟 晋国公主血溅当兵场。 皇帝利落抽出剑,夜风卷起纱幔,如仙人居所,那妄图刺杀的人倒在地上,染血的那面纱幔飞扬如练。 侍卫上前收拾尸首。 皇帝转身将剑收回剑鞘,潇洒从容。 “陛下,她……穿着不像冷宫里的人,她穿着……公主的衣裙。” 侍卫之语犹如石破天惊。 皇帝还握着剑柄,听到侍卫禀报,反应不过来。 他在说什么?公主? 皇帝急步上前踢开侍卫,拧紧了眉头要看清那被他一剑毙命的人。 地上的人死状惨烈,整张脸都被割花了。 不会是她。 那种熟悉感,还有这一身衣裙,看得皇帝愈发心惊,就算花了脸,仍能通过一些特征,看出这是他女儿十公主…… 皇帝脑子轰隆隆地响,一时站不稳,摔倒在地上。 他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一定不是! 皇帝喝了血酒,浑身燥热,被汹涌的情绪这么一激,眼睛鼓胀着,充满了红血丝,耳朵也充了血。 纵然金戈铁马半生,手上沾了亲女儿的鲜血,皇帝已落入了六神无主的境地,无法冷静下来。 还是灵夔道长开口:“此事蹊跷极大,必不是陛下之过,还是早点暗查清楚才好。” 皇帝赶紧点头:“不错,她的脸被谁划花了,为何到这儿来,都要查清楚!不准惊动任何人,让宋观穹即刻入宫来见!” 宋观穹在宫外值守,突然被皇帝秘宣,匆匆就进了宫。 “这是……”他似乎有点不敢认。 皇帝目光有些发直,径自喃喃自语:“是她要刺杀朕!” 见到宋观穹来,如见救星,手扣在他的肩头,“观穹,是她突然出现刺杀朕,你必须查明真相!” 宋观穹当然知道真相。 皇帝喝的不是纯粹的鹿血酒,而且云实花等药材加了血的熬制的,久服令人狂走,皇帝神志激愤之下,才会觉得拿刀的晋国公主想要杀他。 他特意将晋国公主多留了一天,放在观星阁下,再用新伤覆盖旧伤,用那宫女将人引上来,就是要将晋国公主的死撇得一干二净。 晋国公主握着匕首突然出现在御前,又看不清脸,侍卫中有他的人,将晋国公主就地诛杀,合情合理。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晋国公主已经死了。 只是他没想到,竟是被皇帝亲手杀了。 宋观穹拿出寒鸦司办案的严谨:“陛下,您当真看见了?” “朕亲眼所见,她手里握着匕首,高喊要杀了朕!她竟要弑父。” 皇帝痛心又愤怒。 “陛下且安心,此事蹊跷,臣定会查明,只是陛下今夜为何会在观星阁?”宋观穹明知故问。 这事灵夔道人替皇帝答了。 他们是不想让宫人嗅到气味,传出诡闻,才来观星阁这僻静之地饮用,谁知道晋国公主会突然闯进来。 “公主为何能闯进来?” 侍卫赶紧跪下:“臣等先拿住了一个闯阁的宫女,未料后头还有……公主,门口空下,她才闯了进来。” 在皇宫之中,皇帝本来带的护卫就少,何况是来此隐秘之地做事,公主刚踏进门,其实还是能拦下的,是皇帝豪情万丈要自己动手,才刺死了她。 宫女还在押着,皇帝心神震动,尚来不及问。 宋观穹道:“将那宫女带上来。” 待那宫女显出真容,嘴唇上是一道道缝线留下的印子,皇帝眉头皱得更深。 “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哼……哈哈哈哈……”宫女不说话,反而是笑,恼得皇帝又动气。 宋观穹道:“容臣将她带回寒鸦司审问,一时三刻,就是哑巴也能招供出来。” 宫女笑完,自己就喊了出来:“她缝上我的嘴,我就划花她的脸!活该!凌虐成性,死有余辜!” 宋观穹道:“她是公主,身边都是侍卫,你如何能对公主动手?” 宫女奋力要挣开护卫的压制,激动地大喊大叫,“她将我像狗一样拴着,拿着匕首将宫人都杀了,自己还晕了过去,我才趁机捡起匕首,将她脸刮烂,跑了出来,谁知她自己就追了过来……” 晋国公主将宫人都杀了? “陛下请先安坐,臣去莲华宫看看。”宋观穹雷厉风行,就要去查莲华宫。 皇帝也想去看一眼,但又想起灵夔道长说过莲华宫不详。 还是灵夔道长站出来:“贫道代陛下前去看看吧。” “好,你去吧。” “你们去吧!去了也是个死!”宋观穹直接将人劈晕了地。 然而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阁上又出了意外。 那被劈晕的宫女原本躺在角落里,被侍卫看守着,晕了半个时辰突然醒过来,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匕首,捅伤了侍卫,跳下了观星阁。 这个高度,不用看也知道摔死了。 皇帝眼睁睁见人跳了下去,又是一阵叹气。 宋观穹和灵夔道人去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陛下,莲华宫的人都死光了,而且死状诡异。” 他将画下的图交给皇帝看。 画中寥寥几笔画出了尸体,被摆成一个圆圈,流出的鲜血组成了诡异的阵法图案,光看就能想见如今的莲华宫是如何的恐怖瘆人。 灵夔道长说道:“看起来是什么阵法邪术,邪异得很,贫道也不敢妄言。” 皇帝掐紧了纸,这阵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原本以为只是宫女惹怒十公主,致她误闯,谁料其中还有邪物作祟的可能,皇城之内出了这种事,怎能不令人担忧。 寒鸦司的仵作也被带过来了,晋国公主的尸首被验过,一剑毙命无 疑。 “公主后颈有一血洞,边缘发黑,从中找出一枚毒虫……”宋观穹念着文书,看向皇帝。 那枚毒虫被呈上来,灵夔道长看了一眼, 看着像蛊虫,苗人的东西?贫道未曾见过。?[(” 皇帝喃喃说道:“十公主是在别宫遇刺才回莲华宫的,难道是在那时被刺客得手了……” 他竟这样想,真省了宋观穹引导他的话。 灵夔道长分析道:“刺客的真正目的怕是刺杀陛下,公主遇刺必然回宫,中蛊失了神智,才会突然在莲华宫中摆阵,苗人想借此巫蛊之术,行刺陛下。” “你的意思是,十公主被人种了蛊才有这些怪异之举?” 宋观穹说得保守:“这还只是初步查验,真相究竟如何,还须详查。” 皇帝甚至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不是误杀就好,不是误杀就好。 此事就是传出去,也是公主中邪杀人,不会损了他的名声,只是宫中这龙气聚集之所出了如此诡事,难免引得人心惶惶,绝不可声张出去。 “十公主刺杀一事不可外传,就说公主得了急病,回京求医,可惜医治不及,暴毙身亡。”皇帝恢复了冷静,吩咐道。 “遵命,说到苗疆巫蛊之术,臣想到了徐玟当初从苗疆请回的圣物……”宋观穹将怀疑越引越远。 皇帝立刻警觉了:“你是说,此事可能是当初徐玟与苗疆联手所为?” “臣只是有所怀疑,还请陛下容臣详查。” 何时查出来,就由他说了算了,到时皇帝还有没有命听都两说。 皇帝已经极为信任他:“好,你去吧。” 宋观穹走后,皇帝令人将公主的尸骨收殓了,既然是得急病死的,下葬就可以光明正大了。 人都走完了,皇帝才颓然坐在蒲团之上, “先前你说莲华宫不详,朕还觉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如今……” 灵夔道长当然不能顺着责备皇帝,他开解道:“此事是人祸,陛下莫要自责,不如多做法事,让公主早起安息。” “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_ 晋国公主死前一日。 夏诉霜从清凉殿离开,有些失神地走在宫道上,女使跟在一旁,看着夫人几次差点撞墙,不得不出言提醒。 她以为夏诉霜是为公主羞辱之事失神,安慰道:“夫人且安心,世子一定会给您讨一个公道的。” 夏诉霜突然问:“你知道我是他师父吗?” “啊?”女使睁圆了眼。 她不知道。夏诉霜又继续闷头往前走,如今回宋府,等着 方才她看着宋观穹骗皇后,皇后还觉得有愧,如今又骗皇帝去了,她和皇帝皇后有什么区别? 总归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百般鬼话都说得出口,说不得能将此事编造成她的罪过。 夏诉霜已无需再听他“解释”,可又不知自己还能再去找谁。 曹世子……她想起三宝提过的这个人。 “这位……夫人是迷路了吗?”温柔的女声传来,似乎在问她,又因她乱发和衣着而有些迟疑。 夏诉霜看了过去,是一位碧色衣裙的温婉女子。 曹知念看清了她的脸,皱起了眉:“是你?” 又一个认识她的人。 夏诉霜问道:“你是个何人?” 女使低声提点:“夫人,这位是四皇子侧妃,也是许国公家的小姐,曹世子的妹妹。” 原来是她。 真巧,一日遇到了两个时靖柳让她注意的女人。 曹知念皱起了眉,这个人是假装不认识她? “我是定国公世子夫人。”夏诉霜直接挑破自己如今的身份,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曹知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是她听错了?这事怎么可能? 夏诉霜自嘲扯起嘴角。 看,所有人都知道她和阿霁不该是夫妻,夏诉霜又想起杨氏初见她那震惊厌恶的神色,当时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呢,别的人想的大概也和她一样。 “你为何会是宋世子的夫人,你们分明是师徒。” 夏诉霜只道:“你猜。” 曹知念皱眉,这人身份、形容都这般怪异,真是蹊跷:“你当真是不记得我,徐府宴会,你我曾有一面之缘。” 她有些不快,自己记恨了这个人这么久,她竟不记得自己,那未免太可笑了。 她很聪明,在曹承亮说起平康坊的事时,曹知念立刻就反应过来,周凤西会突然退婚,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周凤西不许她评判的、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夏娘子。 而且周凤西亲口和她退亲当日,被阿兄带到平康坊教训,她就及时赶到,还在平康坊当着她阿兄的面相会,可见私交匪浅,定不清白。 周凤西的突然悔婚让曹知念沦为京城笑柄,甚至差点连累徐国公府,她无奈,只能做了皇子侧妃。 曹知念心高气傲,要当主母的人却与人为妾,更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四皇子登基了。 此时见到“罪魁祸首”,曹知念已经盘算着怎么报复她了,可她竟不认得自己,简直奇耻大辱。 可夏诉霜仍旧说道:“抱歉,隔了太久,实在不记得了。” 骗人!她不可能不记得她,自己可是周凤西曾经的未婚妻,她与周凤西有私情,周凤西都为她违抗皇命退亲了,这个女人怎可能不认识自己? 曹知念眼珠子转了转:“当日我洒了你一杯酒,还未同你赔礼,在此给世子夫人赔个不是。” 夏诉霜道:“无碍。” 曹知念勾唇一笑,自己何曾泼过酒。 眼前的夏诉霜好像忘了一点事…… 可惜这女人嫁的人是宋观穹,现今大靖朝最不能惹的寒鸦司司主,不然曹知念定要借机好好报复她一番。 既然暂时还 不能报复,曹知念很乐意给她一点不痛快:我还以为夏娘子该在西北殉了周凤西呢??[,没想到回来了,还嫁了自己的徒弟,谁能料到人世如此无常呢。” 她为何要为表兄殉情? 夏诉霜心悬了起来,她似乎又要摸到更多的真相了。 “周将军之死,我也不好过。”她道。 “只是不好过吗?他可是为了你违抗皇命退婚,本来是流放,又改作追杀,听闻派去的暗卫一月未能将人杀死, 还是你同你徒弟去了,周凤西的死讯才传了回来,夏娘子,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一腔痴情的吗?” 她不是和阿霁去西北办差吗……等等!一开始的夫妻身份就是假的,她怎么会随他去办差…… 夏诉霜额上渗了冷汗,勉强道:“你怕是听错了,阿霁为了我,不会杀周将军。” 他分明说过,若是他杀了周凤西,怎么会跟自己说呢。 “听错了就听错了吧,这功劳却是让宋司主实实在在领了,那夏娘子你呢,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嫁给自己的徒弟呢?” 曹知念只是在暗示宋观穹居心不良,从头到尾就是说假话在骗她,借以挑拨他们的关系。 夏诉霜垂眸不语,她不会偏听偏信。 虽不知曹知念的话是真是假,但宋观穹说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既然她与阿霁不是夫妻,她也不会陪着宋观穹去西北,反而当时的她,承了周凤西的恩情,应该不顾一切去救他。 然而结果却是她失忆,周凤西死了…… 那有没有可能,是她和周凤西是一起应对暗杀,宋观穹带人将周凤西杀了,将她留下了? 记起自己睁开眼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阿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何其蹊跷。 后知后觉的夏诉霜几乎想要落泪。! 第 80 章 迷雾 曹知念见夏诉霜失神,就知道自己戳中了二人关系的要害。 她感叹道:“看来夏娘子果真和自己的徒弟两情相悦,不过宋司主有权有势,大家都不会说什么, 就是周凤西为你同我退亲,什么都没捞着还丢了一条命,蠢货一个,也是死有余辜,如今嫁给四皇子,于我也算幸事了。” 她说完这句,施施然就走了。 夏诉霜目送着曹知念离开,久久才从桎梏的念头中走出来。 她只能安慰自己一句,曹知念不喜她,才会说这些诛心之言。 可曹知念不喜她的原因,又实实在在证明了她和周凤西关系匪浅。 女使见她愁绪挂满眉梢,忍不住说道:“夫人,四皇子侧妃说的话不足以取信。” “所以你知道内情吗?”夏诉霜看向她。 女使大着胆子说:“奴婢虽不知内情,但是您在去西北之前,曾经有一段日子,是和世子同房的……” 她说的正是夏诉霜为帮周凤西脱罪,接近宋观穹的事。 夏诉霜怔然无言。 所以她到底和谁有关系,还是说,自己本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走吧。”她愈发心烦意乱。 出了宫门,夏诉霜在马车中换下了舞裳,在马车驶近平康坊的路上喊道:“停车。” 见夫人要下马车,女使拉住她:“夫人,咱们还是回府吧,不然世子该担心了。” “不用等我,我晚些自己会回去的。” — 墨山自从差点从高阁上摔下去,就学聪明了,世外高人那一套不适合他,于是找了个舒服的小院子窝着。 午后日光灿金,墨山吹着口哨回到小院,将门上栓。 一回头,身子后仰靠在门板上。 “曹世子如今在哪儿?”夏诉霜在他平日躺的摇椅上,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 “夫人您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啊?” 墨山上前,弓着身子给她倒茶。 “我问你话呢。” 他放了茶壶,蹲下和夏诉霜视线平齐:“就在平康坊内,雅妓风柔姑娘的院子里,夫人怎么又一个人出来了,是府里又被塞女人了?” 也就在夏诉霜面前,他才敢开这个玩笑。 夏诉霜将茶盖放下,瓷器相撞的声音清脆,抬眼看他,不带半分说笑,墨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他是不是威胁你不能同我说真话?” “夫人见谅,三宝还有家仇未报,不能背主。” “我是世子的师父,此事你可知道?” 墨山当然知道,不过他更想知道夏娘子这是被人揭破的,还是自己想起来的? “我问你,我从前和宋观穹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是让我发现你说谎,我就杀了你。” 看来是被人揭破。 三宝知道夏娘子不会杀他,便遵照和世子约 定,仍旧糊弄她: “夫人失忆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您说您要离开建京,再不回来了,然后跟近水问了周将军押解的日子,就离开了,再回来就是马球场的那一面,旁的,我一概不知。” “你觉得会是宋观穹杀了周凤西吗?” “世子大概会袖手旁观,但若周将军对你十分重要,他就是再嫉妒,也不会将事做绝,毕竟,他既猜不到您会失忆,更不敢赌您将来会不会想起来,给他致命一击。” 见她果然听了进去,墨山继续道: “其实世子大可将您留在抚州,万事太平,可他却带您回了建京,又不拘着您走动,这样的谎话只能瞒一时,那他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因他在周将军的事上问心无愧吗, 骗您确实是错的,但撒谎的错不会让你们夫妻感情凭空消散,世子一贯精明,他一定清楚这些 当然,这也只是三宝一家之言,不过还请夫人在和世子翻脸之前,多三思。” 夏诉霜一下一下地摇着,说道:“我知道了。” 小木门“嘎吱——”开了又合上,墨山自己躺上了摇椅,悠然看着远山。 夏娘子是绝斗不过世子,况且他们二人既对彼此有情,何必苦求答案,惹自己不痛快呢。 周将军死了就是死了,再不会回来,他说一句善良的“谎话”,挽救夏娘子的姻缘,不失为一次报恩。 — 曹承亮又在平康坊觅了新的相好,和她厮混了一日,银子哗啦啦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夕阳将落,他喝得微醺,扶着墙去茅房。 后领一紧,整个人就被提走了,然后摔在了一堵墙根下。 “我和周凤西是什么关系?他是我表兄吗?”夏诉霜将剑横在曹承亮的脖子上。 曹承亮眨了眨醉眼,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夏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问你话。” 曹承亮皱眉想了一会儿,道:“这……我也不知道啊,你自己和他的关系问我做什么?” 夏诉霜将剑锋压近一分,“不说我就把你脑袋割下来!” “诶诶诶!我真不知道,不过他为我阿爹效命十年之久,要是有个表妹,我不该不知道啊,对了,对了!你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吗?” “救命恩人?” “对啊,这是周凤西自己说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那天你一来就把我打晕了,你俩不会有私情吧?” 曹承亮欲哭无泪,难得如此心动的一个小娘子,竟然和自己的好兄弟有关系,据知念猜测,还是害了他妹妹亲事的罪魁祸首,他想生气,又实在惧怕她的武力。 “周凤西可有同你提过我什么?” “这……”曹承亮仔细回想,“我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你……” “说!” “他开口退亲之事,陛下不同意,不 过因为在无为寺立了功,升了云麾将军,我去见过他一次,劝他安心继续和我妹妹的婚事,可他却说,自己马上就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后来他获罪下了大狱,我还去牢中见过他一次,周凤西求我递个口信给他的手下,让那姑娘别再等他,也别管他,自己回江南去……我当他是兄弟,这点小忙还是帮的。” “哪个兄弟,住哪儿?” 曹承亮说了名字和地方,风也似的就离开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难捉摸,从平康坊回来,夏诉霜去找了周凤西的亲信,照他所说,打开了荒庙石莲座的暗格,然而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看来从前的自己已经取走了。 她再也无法得知信中说了什么,不过从曹承亮的话中也知道,她就是那个周凤西口中的心爱之人,他们原是要一起回江南的。 回到宋府,夏诉霜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她真的还要听阿霁解释吗? 没有记忆,若再见阿霁,她只怕要再被蛊惑,不如索性…… 身后响起了落地声,夏诉霜看去,是一个陌生的人。 看衣着,似乎是个年轻的道士。 薛九针是来找宋观穹的,不期然就见到了夏诉霜,莫名有点想要躲避。 他有求于宋观穹,纵然眼睁睁看夏师父嫁了自己的徒弟,也只能冷眼旁观,此事,薛九针的是左右为难的。 “你……” 夏诉霜道:“你也认识我?” 也?夏前辈已经知道了?薛九针立刻反应过来。 那宋司主答应自己的事还会做到吗? 不过要是夏前辈知道,她如此疼爱小葵花,一定会帮他们的,况且有夏前辈开口,宋司主一定会应下此事。 薛九针怕夏前辈因他有意隐瞒之事产生恶感,不愿帮自己,连忙装傻,“夏前辈怎么会在这里?” “宋观穹连你也威胁了?” 看来是知道了,那薛九针也不怕带她去见小葵花,夏前辈见到她,就是自己不求,也会答应帮他们的。 他道:“宋司主并未威胁晚辈什么,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旧事我已尽忘了,并不认识你,你来宋府是有什么事?” “晚辈是四方门下薛九针,曾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此次来宋府,是为前辈的小徒弟而来。” “我徒弟?” 她还有徒弟? 是了,阿霁是她徒弟,他的师妹不也是自己的徒弟吗,怪不得当初他会防着她们相见,原来是怕骗局被戳穿。 夏诉霜不想回宋府,她更想去见见那位 薛九针抱拳道:“是,夏师父,其实晚辈有一事,想请夏师父做主。” _ 薛九针带着夏诉霜悄悄进了西越侯府。 项箐葵就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连窗户都钉上了木板,下人送饭,也只是从钉成一道一道的窗户上面前塞进去,看得出 西越侯这次动了大气。 薛九针想救她,又怕惹恼了侯爷,只能去请宋观穹来劝说。 薛九针去引开护卫,窗户被悄悄打开了。 “小葵……花?”夏诉霜忐忑不安地朝里面喊道。 小道士说她从前就是这么喊她的,一路夏诉霜问了许多和项箐葵有关的事。 屋子里的人动了动,转过头来,月光照见一张白净俏丽的脸。 “师父?”她怔怔喊了一声。 夏诉霜心底涌出一股亲切的感觉来,轻声道:“是我。” 项箐葵积攒的委屈在看到夏诉霜后全爆发了出来,扑了过来,从栏杆内伸手抓住了她, “师父!师父你去哪儿了?”她嚎啕大哭,“我被关了好几日了,呜呜呜!” “对不起,我来迟了,让你受委屈了。” 夏诉霜面对她的眼泪有点不知所措,但又感觉极为窝心。 当发现生活在重重骗局之中,忽然见到这么一个鲜活的亲人,令她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 几乎是一瞬间,夏诉霜就确定,这就是她的小徒弟。 “侯爷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项箐葵抽抽噎噎,“我要嫁给薛九针,可他不让……” “他是你爹,也许是为你好,才不肯让你轻率做下决定,毕竟婚姻大事,涉及一生……” 若是遇人不淑,像她一样…… 项箐葵睁着泪眼,“师父,你怎么了?是你说的,万事不敌开心最重要,怎么如今又变了?” 她说过这样的话吗?夏诉霜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了,你只会说好听的话哄我,实则说不见就不见,现在又突然出现,也是劝我,不是你说,就算我选错了,也当我靠山吗!” 项箐葵撒了手,不愿意再理她了。 “我只是让你多考虑,考虑好了,我自然什么都依你,过来,过来。” 变成夏诉霜去拉她的手,项箐葵还耍着脾气,头磕在栏杆上,紧闭的嘴微翘 薛九针已经回来了,夏诉霜问他:“侯爷为何不让你们在一块儿?” 薛九针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身世说了。 原来如此,若是小葵花嫁给薛九针,来日薛山海之事败露,怕是会牵连到小葵花,西越侯决心阻挠,也是为人父母的拳拳之心。 薛九针见她犹豫,抱拳跪下:“只有宋司主有办法劝西越侯……和我爹,还求夏师父成全我们二人,请宋司主出面。”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项箐葵红着耳朵点头,“他的身世自己也没法决定,我不会为了这个离开他,师父,师兄一向有办法,他又听师父的话,一定可以帮我们的。” 夏诉霜问:“你们既然真心在一起,为何不直接跑了呢?” “晚辈虽四海为家,小葵花却是受了父母之恩的,让她抛弃家人给我远走天涯,她早晚会后悔的,我不忍逼她。” “好,我知道了。” 阿霁既然肯答应薛九针,那证明他是可以交托之人。 “此事我会同他说的,只是成与不成,就看他的意思了。” 毕竟自己和阿霁的事还理不清呢。 “是!” 薛九针知道夏前辈出面,一定比自己有用,只要宋司主愿意插手,就事半功倍了。 项箐葵突然问:“师父,你不是将师兄逐出师门了吗,怎么又和好了?” 逐出师门?她为何这么做? 夏诉霜不肯露了破绽,道:“气话罢了。” 是吗?的项箐葵狐疑,也终于想起了在抚州时的疑惑,问道:“师父,你知道和师兄成亲的人,是谁吗?” 夏诉霜心里打了一个突,道:“他成亲了吗?我却不知。” “啊,难道那时不是师父?”项箐葵心直口快。 难道师父觉得不好意思,还打量瞒她一辈子不成? 夏诉霜皱眉:“为何会是我?你的脑瓜里在想什么?” “对不起师父,师兄老是出花招,不让我见到新娘子的真面目,我才会有那种怀疑……”项箐葵还是愿意相信师父不会和师兄有什么。 毕竟这事实在是太荒唐了。 夏诉霜暗自松了一口气。 — 宋观穹回府时,不见夏诉霜,整个人阴沉之下涌动着难以压抑的焦躁不安。 “夫人呢?” 女使如履薄冰,回道:“夫人说要出门一趟,不让人跟着,说是晚些就回来。” 宋观穹摆手让她下去,低头站了一会儿,又坐在石阶上,视线没有一个定点。 等待看起来漫无边际,可他又不能派人去追,那样只会惹恼了她。 不安时,宋观穹又打磨起了琉璃片来。 时间一寸寸流过,院中响起了“沙沙”声,琉璃片在磨石上体积越来越小。 他的手一下一下擦在粗糙的磨石上,将琉璃和磨石染得血淋淋的。 宋观穹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失去了痛觉,只知道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慰平不安。 夜幕落下,有人影在院门外晃动。 宋观穹见她回来了,立刻站了起来,琉璃片摔在地上。 夏诉霜和他对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与迎上来的人擦身而过,走到摇椅上躺下。 她在思考着要如何开口。 院中的人都走空了,宋观穹走到她的摇椅旁边,半跪下来,喊道:“师父。” 只一个称呼,夏诉霜指尖一颤,平静如镜面寸寸破碎。! 第 81 章 如好 夏诉霜知道,她现在很爱宋观穹,才难以接受这段关系中的瑕疵。 宋观穹喊了这一声师父,就是承认了。 不是夫妻,是师徒。 那些情同鱼水、比目连枝的日子,都是不该出现的…… 苦涩煎熬着心脏,她真切地舍不下他,已经习惯了和他做夫妻,退回师徒位置上,和剜心无异。 夏诉霜将头扭到另一边,涩然道:“这一次,你是在同我打闹,还是真敬我是你师父?” “遥儿,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宋观穹去拉她的手,血蹭到夏诉霜袖子上。 原谅如何能轻易说得出口,夏诉霜不知道自己要耿耿于怀多久,只是抽出了自己的手。 宋观穹眼眸黯然,只看得见她洁白的脖子,遥儿都不关心自己的伤,她已经不在乎他了…… 恨了一会儿,他更加委屈卑微地说:“晋国公主的事,我已经处置好了,绝不会牵连到你的。” 夏诉霜笑了笑,果然没什么难不倒。 夜风盈袖,感觉到身后的人身子探近,她嘲讽道:“这么大的事你都有本事掩盖,这天下还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怕是当皇帝也不在话下吧,” 他还来劲儿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豁出命去,你要是想做皇后,我自然会为你去争帝位……” “你自己的野心,别扯上我。” “我从无称帝的野心,只要有你陪着,就是归隐乡野,我也不会有一丝犹豫,若是你想做皇帝,我做你的皇后也行。” 夏诉霜怀疑他脑子有问题,“说的什么疯话。” 何况她懂什么政事,称帝不是给百姓添乱吗? “遥儿,别生气了,我再也不骗你了。” “你从前就说过这样的话,”她坐了起来,“当时我是真的信你,要是我没见到晋国公主,还会被你蒙骗多久,你从无一刻想过同我坦白,是不是?” “那我骗师父,图的是什么?”他问。 图她…… 夏诉霜不说话,这时才瞥见他的手上都是血,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疯? 想问,又开不了口,眼睛就定定在那只原该乱琼碎玉一样的手,磨得凄惨可怜,他可怜的身影也在耳边:“我不就图能对你好吗,抛下一切跟你走了都愿意,你还认定我有坏心?” “你骗我感情……” “情之一物,骗到手了,你想要也要不回去,” 他的话可恨,又说得很对,将情还了,两个人都难受。 夏诉霜闭上了眼睛。 见她不语,宋观穹再温声相劝:“遥儿你说过的,失忆之后最重要的就是我,我们不能舍弃掉前尘往事,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吗?难道眼前的,不比从前的好?” “若我害怕呢?”她突然道。 “你怕什么?” “怕我是另一个寒鸦司的人犯、下一个公主、皇帝、皇后、事实证 明,我也确实是。” “你怎会和他们一样。” “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怕是被你剥皮拆骨也要感恩戴德!” 宋观穹又把血淋淋的手伸过来牵她,“如此之多的良夜,你还不知我对你的真心?再也不会记起的人,真的重要吗?值得你舍弃自己的夫君?” 夏诉霜反问:“不重要你为什么煞费苦心瞒我?” “我只是不想你先入为主,把我当成徒弟就再不给我机会,遥儿,你看,我们不是师徒,做夫妻不是很好吗? 你已经将我逐出师门,我们原本就不算师徒。” 夏诉霜戳破他:“就算不是师徒,你大可说不认识我,就是从头再来,我还是喜欢你,那我也认了,你却说我们是夫妻,宋观穹,你太贪心,太卑劣了!” “我错了,我太贪心了,才会这么急躁,遥儿,我愿意赎罪,你怎么罚我都没关系。往事已矣,你不欠周凤西的,我也没有杀他!” 她眼睛都红了:“你要我如何信你?” 宋观穹拿出一把匕首,放在她掌心上,“你若发现我在此事上撒谎,就用这把匕首捅进我的心窝。” 夏诉霜握紧了匕首,没有说话。 她到底没有真切的记忆,也就没有感觉,为了毫无感觉的人,杀掉她最重要的人,夏诉霜怎么可能做得到。 宋观穹抓住了她心软的瞬间,“你舍不得是不是?” “你到底没有恢复记忆,与我相处的日夜才是真切的,而且真相就是你从未与他两情相悦,所谓的情谊早就你承他恩情,不得不答应跟他走, 你心里清楚,有没有师徒关系,你喜欢的人一定是我,何况,在你失忆之前,我们早有肌肤之亲。” 宋观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夏诉霜恨他自以为是的样子,咬着牙关说道:“好啊,到时我必要交给心窝捅穿,凭你是什么司主世子。” “那我们好了?”宋观穹倾身要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拥抱。 夏诉霜挡住他,吐出一个“不”字。 “你还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 他知道自己的精明让她害怕,此刻越发要做一个痴狂的傻子。 “我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不准再碰我!” 夏诉霜心有芥蒂,根本没有原谅他的欺骗,若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宋观穹只怕更有恃无恐,不将她放在眼里。 这件事,他必须付出代价,好一辈子警醒,别再骗她。 夏诉霜有意让两个人的关系冷淡下来,有孕的事也不想同他说了,“这阵子我想去西越侯府住一阵……” 宋观穹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将人拉起,抱住了她,“不要!” 夏诉霜被惊了一跳:“你在做什么?我说了……” 话卡住,因为脖颈上一滴温热的眼泪,然后,是更多的眼泪。 阿霁在哭。 他一个骗 人的,还先哭起来了。 “别哭了,成什么样子!”夏诉霜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没办法。 宋观穹就是要哭,哭到她心软,哭到两个人冰释前嫌,重新恩爱圆满,男儿有泪不轻弹,每一颗都要用在刀刃上。 宋观穹不但哭,还要控诉,“你太狠心了!” “我怎么狠心了?” “一直都是你主动放弃我,一旦有了怀疑,不管几l次,都给我一张冷脸,让我担惊受怕,我替你欺君,都说了可能有危险,你不担心,现在手受伤了,你还是一点都不关心,夫妻情分你一点都不念,真是太冷血了!” 夏诉霜被他抱住,还被他控诉冷血,几l乎气笑了,索性冷血到底:“你放手!” “死也不放!”他还抱得更紧,手紧紧箍着她的腰。 “凭什么我从不敢给你甩脸子,我告诉你,没有我允许,你别想出这个门!” “你……别抱了!” 夏诉霜拼命推开他,护住自己的肚子。 这个动作有点突兀。 从前不让他抱,都是推他肩膀的,宋观穹突然意识到不对,上一次她护着肚子是什么时候? 宋观穹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夏诉霜拼命想抽出手,可是已经晚了,甚至因为紧张,那股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她赶忙扭过身去呕了起来。 他的眼睛慢慢变得奇异而明亮,巨大的欢喜涌现出来,喃喃道:“这次你倒没有把错脉。” “滚——”她还在吐。 宋观穹慢慢替她顺着后背,明知卑劣,明知她不高兴,还是翘起了唇角。 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不愧是亲生的种。 “孩子都怀了,咱们好好过吧。”他说话还带着鼻音。 夏诉霜气急败坏地推开他的胸膛,更加懊恼。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她要怄死了。 宋观穹哪里会恼,他把欢喜藏住,比宫里最奴颜婢膝的内侍还要卑躬屈膝,小心翼翼道:“有孕最忌大喜大悲,我们暂且将旧事放下,好不好?” “不好!你别出现在我眼前,我才安生!”她火气很大。 院子里安静下来,夏诉霜一个眼神瞥过去。 “我说了不再骗你,这件事我也不能答应。”宋观穹还跪在摇椅边,手上的血都凝固了,“你一天都没用饭对不对?吃一点吧,你不吃孩子也要吃。” 夏诉霜不乐意听这句话,她吃不吃就可以? “谁说要这个孩子,你见过师徒有孩子的?”她站起身,今晚就到侯府去借宿。 宋观穹起身拉住她:“落胎伤身,而且我们在岳父阿兄面前拜了堂的,你的名字就在宋家家谱上,我们是正经的夫妻。” “你拐骗来的也算?” 他没什么是非观:“我凭本事……” 接触到她要杀人的眼神,识趣地不说了。 两个人站着,谁 也不说话。 “我说什么你都不乐意听,你说个章程出来吧。” “我是一定要将从前的事想起来的,到时,一切真相大白,我们是分开还是……别的,再说吧,这段时日,不要再像从前那样相处了。”夏诉霜说道。 想着周凤西死掉那个可能的“真相”,她无法心安理得。 宋观穹不愿意,但也不敢忤逆她,只要人愿意留下,他总有办法,“那你不准去西越侯府,大不了我暂且不住这个院子了。” “好。” 他将她拉回躺下,“我让人去布菜,你等我一会儿。” 夏诉霜不忘小徒弟的徒婿的嘱托:“我有一件事同你说。” “你说。”宋观穹洗耳恭听。 “你师妹和薛九针的事,你可帮得上忙?” 宋观穹恍然,“你去见师妹了,那我们的事,她是知道了?” “没有,她不知道。” “我瞒你,跟你瞒她有什么区别,早晚她也会知道。” “那……我说不出口!”夏诉霜打了他一拳,“不准扯到别的事上去。” 宋观穹点头:“师父为何要我帮他们,你相信小葵花选薛九针是对的?” “薛九针万事都为小葵花考虑,况且是她自己做下选择,来日就是后悔了,再和离转头就是了,我照旧给她撑腰,怎么,此事你做不到吗?” “我也是万事都为你,遥儿既然开了尊口,就是竭尽全力,我也不能让你失信于人。”宋观穹殷勤又卑微。 谁要听这个。 既然应承了事,师父也该对他和缓些颜色了。 宋观穹将脑袋凑到夏诉霜手下,要她摸摸自己的脑袋。 夏诉霜收回了手,她心里的坎没过,不愿意亲近他。 又忽觉眼前场景熟悉,好像从前曾经有过。 宋观穹委屈起来:“师父,连碰一下我都不愿意了吗?”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像小刀割在心上。 夏诉霜转开眼,“你是她师兄,这是你该做的。” “可是我好想让师父摸了摸我,要是你还生我气,我怕是劝不了……” “你威胁我?” “没有。” 她不愿意碰他,宋观穹不痛快,看到她的手,还沾着被自己染上的血迹…… 夏诉霜感觉到指尖贴上一条温热蜿蜒的小蛇,看去,是阿霁那艳红的舌头,正慢慢将自己的手指舔干净。 “你做什么!脏不脏!” 她要抽回手,被扣紧。 “孕妇不能嗅到血腥味……” 他的舌头很忙,将脏血舔干净,一面又抬起漂亮的眼睛看她,教人狠不下心,舔到手掌,轻抬起来,与她视线平齐,舌头自下而上,俊美的脸被半遮半挡,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都怀孕了,这眼神勾勾搭搭的有什么意思? 夏诉霜被舔得胆战心惊,又叹为观止,他也太 放得下身段了。 好像无论怎么样,此生都不可能摆脱他了。 你从何时起的心思? 他将舔舐变成了吻:很早☉_[(,很早的时候……” — 用帕子给她擦干净手,夏诉霜含糊道:“你手上的伤……自己早点弄好。” 说完就走了,不给自己心软上手的机会。 花厅里已经布好了菜。 “吃饭吧。” 夏诉霜偷看了一眼他的手,已经包好了,这方安心。 因为有孕,宋观穹让人炖了乌鸡汤,自己的饭不吃,将鸡汤搅成温热的,巴巴地捧给她喝。 夏诉霜绷着脸接过来,喝汤的间隙,他将乌鸡腿撕成细丝,拌上她喜欢的酱料,这不是一日一时的示好,而是餐餐如此。 阿霁说得没错,他对她的真心,没有人可以质疑。 用过了饭,夏诉霜走动着消食,宋观穹还不走,说是要同她讲些忌口和该小心的事,又抱怨她明知怀孕还要和人动手,该当时就跑了,之后他替她教训人就是。 夏诉霜听得烦不胜烦,开口要把人赶出去,他装听不懂,就赖着。 坐在胡床上,宋观穹宝宝贝贝地盯着她的肚子,还要把脑袋轻搁她肚子上。 夏诉霜不满他整副身心都放在自己肚子上,说道:“你今日是撞到脑子了,现在听得出什么来?” 不装疯卖傻,怎么消解掉二人之间的针锋,宋观穹甚至暗暗自得。他扬起脸,笑得天真满足,“我今日在宫里奔走的时候,心里害怕得很。” “怕那就别帮我。” “我是怕回来找不到你。” “哼。” 宋观穹撑着脸,“早知就露点破绽,到时候咱们一路奔命,你对我有愧,定然管不了别的,就想一辈子对我好。” “疯病!” 见她眉间寒霜消融,宋观穹悄悄去勾她的手,被打回。 _ 第二日夜半,宋观穹处置完晋国公主的案子,特意沐浴了一下,才到主院去。 他今日买了不少医术,又让人到处打听了育儿方,要跟遥儿一起看,要是能留宿,就再好不过了。 屋中灯影微晃,却不见人,圆桌之上留了一封信: “我要离开一阵,归期不定,不要派人找我,不然我一辈子不再见你。” 她走了…… 整个屋顶和地面都在眼前移位打转,宋观穹扶住了桌案,扣进木头之中的手指微微打战,发出细响。 想转身跑出去找,又看到信上的字,骤然顿住脚步,眼神发狠。 等她,等多久?她还怀着孩子,能跑到哪儿去? 她知不知道这场等待于他而言,几l同焚心无异。 — 宋观穹看到信时,夏诉霜已经骑着快马出了京城。 她对自己的记忆仍有渴望,但有宋观穹在,想要看清真相只怕不易,只能 自己去找。 昨日她已经找遍了所有在建京曾经认识的人,甚至去了一趟晋王府。 从老晋王妃口中听说了无为寺方寸大师,曾治好过一位患了失忆之症的信众,传为美谈,而且那大师还与她师父是故交。 不过大师已经领命苦行,往东边蓬莱而去了,步行不快,应该能追上。 夏诉霜昨日便有意去寻,这事耽搁不得,只是这一趟是什么情况还说不准,不知归期,索性在留给阿霁的信中也未写明。 马匹在官道上一路东行,夏诉霜担心错过人,将行程放慢,到第十日,才在一处茶摊前瞧见一个老和尚,和 “方寸大师?”夏诉霜试着喊了一声。 老和尚回过身来,眉目悲悯慈和,笑着问道:“这位施主有何事?” 方寸大师是真正有修为的人物,对于苦行蓬莱的命令亦没有半分异议,路上比旁人多一分和乐自在。 夏诉霜下马,将方寸大师请到茶摊坐在,倒了茶,恭恭敬敬道:“晚辈是白祈山人的徒弟,夏诉霜,见过方寸大师。” 方寸大师惊喜道:“善哉善哉,原来是故人的徒弟,说来无为寺时贫僧就想见你,奈何错过了,没想到今日得见,想来同你师父一别,当真沧海桑田一般,他如今可还安好?” 的 “家师已驾鹤西去。” “阿弥陀佛,”方寸大师闭目念了一声佛号,而后是一段往生咒。 夏诉霜安静地等他念完,说道:“大师见谅,晚辈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施主且说来。” “听闻您曾为失忆之人施针,晚辈也患了此症,想求大师为晚辈诊治,这份大恩晚辈一定思报。” 方寸大师摆摆手,“报恩不必,只是失忆之事病由复杂,贫僧也不敢断言能治好施主。” “晚辈但求大师能一试。” “那就劳施主随行一程,我为你施针,一个月后,若仍不成,你就该回去了。” “这是晚辈之幸。”! 第 82 章 归来 国公府出了意外。 宋承南带着新纳的小妾出门行猎,不料遇上刺客。 当时,祝姨娘正带着女使采摘草药,身边没我跟着侍卫,宋承南为了救她,性命垂危。 宋观穹赶回国公府时,整个院子一片混乱,下人进进出出,见世子来了,才有了些规矩。 宋承南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血水一盆一盆地被端了出去,看来伤得不轻。 杨氏在床边守着抹眼泪,小声问医正要不要紧。 “发生了什么事?”宋观穹问。 宋承南青着脸不说话,他还是想不大明白,阿茵为什么要害他。 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过,结果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要不是他久历沙场,反应快,就要被她连累害死。 情意错付,宋承南气怒之下,甚至将祝茵就地杀了,他不杀,刺客也不会让她落入自己手中。 杨氏将眼泪擦干,替他说了前因后果。 有些话宋观穹还是要问的:“父亲可知道动手之人是谁?” 定国公甩出三个字:“不知道。” “那这件事只能让寒鸦司来查了。” 宋承南皱眉点头,他更担心的是,自己如今伤上加伤,只怕再不能掌兵了。 “我有意将兵权交给你了,只是陛下那一关怕是不好过。”宋承南担忧自己不能将几十年来的积累留在宋家。 杨氏埋怨道:“你先别着急这件事了。” 宋承南被她打断,却不恼,“你放心,我还死不了,现在不用回边疆了,你高兴了?” 杨氏哼了一声,“我去催一催药熬好了没有。” 宋观穹无视国公夫妇之间的异样,说道:“此事容儿L子先回禀陛下。” 如今宋观穹是皇帝心腹,手里多一支兵,其实威胁还没有寒鸦司那些机密大。 宋承南受伤,多的话也不再说,宋观穹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走出房门正好迎面撞上杨氏,身后跟着端药的女使。 她道:“你瞧着不大高兴?” 杨氏瞧出儿L子清瘦了些,骨相更加清晰,俨然已经是个正当年的青年,只是更加阴沉,眼神中少了温情,变得阴鸷无情。 “父亲受伤,儿L子当然高兴不起来。” “得了吧,你还没有孝心到这份上,”杨氏冷哼了一声,“又是府里那个吧,现在就是我不说,外头人人都知道你娶了自己的师父,这事儿L瞒不住了,你们夫妻闹不痛快了?” “知不知道,他们又能怎么样?”宋观穹根本不在乎别人知道,闹大了不过是去皇帝那请罪受几杖,之后该干嘛干嘛。 他唯一在乎的人已经走了。 “夏氏呢?” “她在闭门静养。” “这么大的事,她也不过来看看?” “我没让她知道。” 杨氏闭上找碴的 嘴,端着药碗走了进去。 房中传出了杨氏温声细语的说话声,她将药轻轻吹凉,亲手喂给宋承南,并未假手于人。 宋承南被小妾背叛,慢慢发觉出发妻的好来,喝完药关心了她两句,杨氏低头羞怯地回话,夫妻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时。 宋观穹不再看那对夫妻,正待离开国公府,又出现一只“拦路虎”。 “世子最近恶名在外啊。”时靖柳抱臂斜倚在大门边。 宋观穹近日确实愈发冰冷无情,寒鸦司大牢里惨叫声比以往更凄厉,大牢外办差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见着司主,莫说是靠近,就是在他面前抬头都不敢。 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时靖柳看着他,跟看一个没有活气的人俑一样,就猜测是家里那位的缘故,不然没什么事能让宋观穹如此苦大仇深。 不过他特意等在这儿L,不是管人家的家事的,“国公爷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问哪次?” 时靖柳盯着他不说话,定国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必须讨回这个公道。 宋观穹撩眼看向他,目光如有实质,“怎么会和我有关系?” “国公受伤,受益的人只有你。当初他会受伤与队伍走散,又正巧被一个医女救下,若是他并不中意那个医女,你又待如何?” 宋承南没说,但回来时不见对小妾身死的伤心,反而愤怒疑惑,时靖柳就猜出来了,那小妾只怕是个细作。 能做到这样的事,不是宋观穹还有谁。 不料宋观穹却说:“你想错了,那医女并不是我的人。” 但他没有否认宋承南受伤之事。 宋承南认不认识那个医女,都得回建京,之后想从他手里拿到兵权,法子又不止一个。 不过是知道了太子派人在祝茵出府买首饰时暗中接触,又刻意放松国公府里的监视,助她和太子的人私会罢了。 祝茵被假太子哄骗住,听到只要她闹着要去行猎,给太子机会,将来就能进东宫,甚至封妃,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做国公的女人已是富贵,何况太子更年轻,地位更高,富贵来得太过容易,蒙蔽了祝茵的眼睛,自认能凭些乡野之趣拢住国公,那在内宫争宠也会无往不利。 宋观穹不过正巧发现这招很好用而已。 时靖柳不满:“他是你父亲,将你从你阿娘手里救出来,送上多难山,这么多年未曾对你不起,你倒好,坑害起他来了。” “让他吃个教训,看清那位姨娘的真面目,不是好事吗?我没多少时间了,下次一定思虑周全些,”宋观穹不剩多少耐心了,“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 时靖柳道:“你待如何?” “国公虽不再掌兵,你的军师还当不当?” 时靖柳叹了一口气:“我看腻了你们这些勾心斗角,有意离开建京,看看山水,写几句酸诗。” “有个印信,能从大靖任何地方的钱庄取银子…… ” 时靖柳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苦行是不可能的,他要逍遥山水间,醉卧美人膝,银子断不可少。 — 宋观穹马不停蹄就进了宫。 “医正说家父的伤若歪一寸,神仙难救,如今只能放了手中兵权,让……臣接手,可臣并无带兵打仗之能,怕还是让国公手下部将掌管更好。” 皇帝一身道袍,半个胸膛袒着,捋了捋胡子,没有立刻答应。 “臣的家人接连被刺杀,怕是有人盯上了臣,臣担心早晚有一日会让刺客得逞,请辞去寒鸦司之职,以护家人。”宋观穹将话压下来。 皇上怎么可能答应,宋观穹如今是他的左膀右臂,离了他,皇帝找不到更信任、更有能力的人来替自己办事,何况他知道这么多机密,断不能辞官。 这把刀一旦拿在手里,非死不能脱手。 刺杀宋承南的刺客,皇帝其实也有猜测。 关在内侍省的太子,其实早已得了些自由,不仅是教导他的大儒,曾经的亲信亦可暗中出入,他已经在悄悄布局。 “寒鸦司原本就是集众怨之所在,你若辞去,未必安全,这样吧,你将虎符收着,远领边军,详细事由就军中部将暂领,每月写军报就是。” 皇帝自知坑了宋家,太子想杀国公,借此争虎符,有些困难。 宋家没了兵权,如何跟许国公府对阵,四皇子已经声量渐大,正妻是文臣魁首之女,又娶了许国公嫡女,局势于他大好,太子想要夺取宋家的兵权无可厚非,但不占理。 皇帝现在万事倚仗宋观穹,不能睁着眼厚此薄彼。 宋观穹是他心腹,况且远掌一支边军,问题不大,放到不知底细的人手里,他还不放心,至于太子,将裨龙军暗分一部予他,如此各方就平衡下来了。 军权到手,宋观穹道:“臣领命。” 皇帝揭过此事:“皇后娘娘想将五皇子养在膝下,此事你怎么看?”他其实知道皇后的担忧。 她膝下无子,如今四皇子风头正盛,母妃是世家出身的贤妃,与皇后出身相当,其他皇子大多母妃尚在世,剩下的年岁出身都不好。 若是四皇子或别的皇子登基了,皇后就要面临多一位太后的尴尬,到时人家是亲生的母子,她又该如何自处? 但收养一位心智不全的皇子,皇帝不大赞成:“宫中还有两个无母的皇子,她却挑中这一个……” 皇后会起意认养五皇子,是得了宋观穹的暗示。 不管宋观穹要做什么,反正她认了也没什么损失。 五皇子是个傻子,又没有是母妃,在宫中常受欺负,皇后娘娘对他稍微好些,他就感恩戴德,与亲娘无异,极好拿捏。 宋观穹道:“皇后娘娘在意的只是母子温情,才看中五皇子的天真无邪,左右陛下正当盛年,来日未必不会有嫡子降生,娘娘多养一个,也不耽误什么。” “你说得也是,她高兴,就随她吧。” _ 夏诉霜陪着方寸大师走了一个月,离建京已经越来越远。 方寸将针收起,又一次问起夏诉霜可想起了点什么。 她道:“还是隐隐约约,记得不清晰。” “阿弥陀佛,看来贫僧力有未逮,无法为施主医治此症。” 夏诉霜不见失望,笑着摇头:“只是晚辈没有机缘罢了,静待便是。” 其实方寸大师施针并未全然无用,夜间入睡时她变得多梦,记忆开始模糊地浮现,但总看不真切,抓不住。 如今看来,记起旧事只是时日问题。 “施主且宽心,道门讲顺其自然,佛门也有一个‘缘’字,便是俗语,也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如今该回京去,寻你夫君了。” 夏诉霜点了点头,她月份大了,不宜再随行,只能跟方寸大师告了别。 辞别了方寸大师,夏诉霜不宜快马颠簸,又用了一个月,才回到建京。 想着将近三个月未见的人,她在宋府大门前止住了脚步,当初离开得草率,回来便觉得踟蹰。 其实当夜留下那封信没有告别,她是故意的。 让他气一气,急一急,当是骗她的代价。 夏诉霜一路看山看水,山上聚散的云,水中隐现的游鱼,都能让她想到阿霁,兼听方寸大师讲经,她的心境变得平和了许多。 本以为想开了些,谁想近乡情怯,还未思量好第一句先说什么。 耳畔有马蹄声,转头就见到了三个月来一直在想念的面庞。 阿霁似乎瘦了些,可又高大了些,穿着黑色错金官袍,森冷肃杀之气尽显。 马背上的人看着她,未见惊讶,没有惊喜,只是漠然瞥了一眼,寻常得像街面上随便看到的一个陌生人。 翻身下马,他将缰绳随手丢给下属,快步走进了府中,自始至终跟不认识她一样。 夏诉霜像是在悬崖边滑了一跤,不明不白就摔了下去。 反倒是近山上前搭话:“夫……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一路舟车劳顿,快进去吧。” 她想转身就走,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走。” 夏诉霜踏进来时,宋观穹坐在正堂里翻看一卷文书,头也不抬。 近水站在一边,看破不说破。 何况夏诉霜一进城,消息立刻就送到了寒鸦司去了,主子有什么公文非要从寒鸦司带回府里来看? “阿霁,我回来了。” 宋观穹将公文合上,放到一边,手撑在额角边,有些意兴阑珊:“师父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 他喊的是师父,夏诉霜就当自己知道他的态度了,憋下气,说道:“没有。” “可惜。”他随意应了一句。 “我留了一封信,你看到了吧?” “有吗?我倒没看见,只是听闻马厩被牵走了一匹马,就没去管。”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根本不在乎她走不走,走多久? 夏诉霜大概知道了,这就是俗称的——甩脸子。 她没被宋观穹甩过脸,当下很不好受,原本对她百依百顺的人,将她推出最亲近的位置,待她如周遭人无异,这样的落差叫人难以接受, 夏诉霜看向另一边,眨了眨眼睛缓和酸涩感。 可她做错了吗?没有,是他先做错了。 两人都凝立不动,对视着较劲儿L,近水识趣地出去了。 “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 “该是我是问你,以什么身份问我,逐我出师门的师父,还是不辞而别的夫人?” 宋观穹走过来,夏诉霜抿紧了嘴没有动,他垂目抬手,犹豫了一下,轻轻贴上了她的肚子。 感受到那圆圆的起伏,心尖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 “我以为你会不要这个孩子了。”他一下一下抚着圈儿L,语调艰涩。 夏诉霜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在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不辞而别,你不要我,怎么还会要我的孩子呢。”! 忘还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3 章 气死 “我从没有想离开。”夏诉霜说道。 “是!你会回来,只是归期不定!”宋观穹将手收回,沉静地反问:“我活该一辈子在建京等你?” 夏诉霜未来得及开口,他的话又拍过来:“你以为我在你身上栽了,不会生气,不会难过,也不会变心……杵在这儿L,等你回来了,我就从一块石头重新变回一条狗,什么事都没有,在你面前摇尾巴了?” 不是,夏诉霜只是知道自己不会走太久,又故意气他,才会轻率地一走了之。 他可以骗她,她就不行吗? 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我就是故意气你,你该和我一样难受,所以呢?你变了吗,那更好,要不是你死缠烂打,咱们原本就过不到一块儿L去!” 说完,夏诉霜解气了很多。 她怀孕本来就难受,还要忍受他的冷眼,凭什么,索性一拍两散! 近水在外头站着,没过多久,就看见主子风一阵地走了出去。 看来这别扭还得闹一阵子。 人都回来了,大着肚子呢,何必…… 宋观穹打定了主意绝不低头,他已经被抛弃太多次了。 怕她想起来,再不回来,或是回来了变成仇人,三个月来几乎折腾成了心魔,从来都是他自己开解自己,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退让。 夏诉霜见他走得比自己还快,眨了眨眼睛,怎么让他抢了先? 她也走! 刚迈出门槛就被人拦住了。 近水没去追宋观穹,而是转身拦住了她:“夫人,夫人,别走,您怀着身孕要往哪儿L去?” “与你无干!” 近山也来挡住她的去路,嘴皮子麻快:“主子就是嘴硬,他看到那封信,马上就想什么都不管了,马上去找你,熬了三个月,还大病了一场,做噩梦喊的都是您的名字,他是憋久了,才一时低不下这个头, 诶诶——您以为他为什么刚巧回来?主子一听到您进城的消息,马不停蹄就跑回来了,您当他回来看的是什么公文啊,那是录到半道的口供,才写了一行字! 夫人!求求你了,你要是走了,主子又要发脾气,您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底下办差的。” “他在乎的?” “在乎死了。” 夏诉霜眉毛一扬,“那太好了,我就是要让他气死,现在才到哪儿L呀。” 宋观穹在转角听着,咬紧了后槽牙,犹豫要不要派兵把内外守住。 近水道:“主子今晚有公务一整晚都不会回来,您现在离开他也不知道呀,倒委屈了自个儿L,夫人走一路也累了,先休息吧,属下已经让人把马牵回马厩里,包袱也送回院子去了。” 近山近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人留下了,松了一口气。 绕过一个转角就看到主子坐在石阶上,压根没走。 近水说道:“主子,人都回来了,还计较什么,这怀着您 的孩子呢,要是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宋观穹长出一口气,道:“去宫里请医正来给她看看。” — 夏诉霜还是留下了。 她估计自己要是再走一步,那两个人看起来就要一边一个抱住她的腿。 才回到院子,觅秋就迎了上来:“夫人定是没吃饭,饿了吧,奴婢去吩咐厨房送饭过来。” 她早得了消息,让人将本就干净的院子又打扫了一遍。 夏诉霜点头。 环顾没有一点变化的屋子,院子倒是多了些小木马、摇篮,石桌上放着蹴鞠,精巧可爱,木刺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 “这些是什么?” 觅秋道:“都是世子亲手做的,外面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物件儿L呢,就等着小主子出来,就能用上了。” 夏诉霜抚摸着打磨细腻的摇篮,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是病了?” “是病了一场,病好了才做的,世子病好之后……性子就冷了许多,虽然奴婢不大见着世子,但外头对世子说的话也不好听,听说闹得动静很大。” 觅秋看着夏诉霜的肚子,说道:“夫人这该有四个月了,可不能再乱跑了,该好好安养才好。” 她含糊地点点头。 “夫人,世子是有做的……不合礼法的地方,但对夫人真是整颗心都掏出来了,您一走,他就跟失了魂儿L一样,既然已是夫妻,万事就先好好商量嘛。” “可他若做了一件很过分的错事呢?” “一时的对错难道比一辈子的幸福重要?这满天下还会有另一个比世子更在意您、迁就您、又两情相悦的人吗?” 夏诉霜摇头。 觅秋扶住她的肩膀:“对呀,良人难得,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太苛求完美,反倒生出怨气,毁了良缘……”觅秋是从自己阿爹阿娘那儿L得来的感悟。 “我也没说不跟他过了,可只要一犯了错,就说他在别处如何如何对我好,往后是不是只要一做错了,这么搪塞过去就可以了?” 觅秋觉得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夫人有主意就好,是奴婢多嘴了。” “好了,吃饭吧。” 才吃完饭,医正就过来了,说是领世子命给夫人请脉。 夏诉霜虽出了趟远门,但路上有方寸大师在,自己也注意着,常按大师的指点采草药喝,所以肚子里的孩子倒没什么问题。 医正诊过,也说胎象很好,只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医正走到门口就停住了,没多久窗上多投落一个人影,两个人在那儿L说话。 夏诉霜一看就知道是他,又来了…… 宋观穹问完了话,走了进来。 他沐浴过,换了一身雪色长衫,温润如玉,那肃杀之气一时冰消雪融,看起来像个文臣。 夏诉霜在心里默想,要是他敢嘲讽她一句,自己立刻就走! 一封大红请柬被他轻轻放在桌上。 宋观穹背着手,垂眸避开她的视线:“你回来的时辰挑得正好,师妹和薛九针一个月后成亲。” 夏诉霜讶异:“他们这么快就成亲了?” “不是你让我促成的好事?” 可她也没想到阿霁这事能办得这么利索。 “你是怎么让侯爷答应的?” 宋观穹轻哼了一声:“我说的话历来是算数的,他信我的承诺,不像某些人,说好了留下,转头就可以一走了之。” 夏诉霜听出他暗含指责,不服气:“你不也在骗人?” “骗人归骗人,承诺是承诺,在你父兄墓前承诺的事我可没有违背,倒是你呢,每次都说要关心我,结果呢,一有风吹草动就闹脾气,冤枉我,然后一走了之。” 宋观穹的说完就有点懊恼,进来之前早劝过自己别和她对阵,结果一见着,又忍不住。 可有些情绪积攒了三个月,不吐不快! 夏诉霜一听也炸了:“你不喜我不守信用,大可以跟我一样,我们撂开手,别再拉拉扯扯的!” 她也压不住自己的脾气,起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夏诉霜以为他要说话,谁知道宋观穹闷头将她拉到内室去,手劲儿L极大。 “你干什么……” 宋观穹把人抱起放在床上,夏诉霜想起身,被按住:“小心点,别把我的孩儿L碰出个好歹来。” “滚!你出了什么力!”怀是她怀,生也是她生。 宋观穹就拿被子盖住她,挑开她凌乱的发丝,“你刚刚是不是要走?” “是又怎么样?” “没什么样,我现在一听到个‘走’字就想杀人罢了,遥儿L,我和你发个誓,你再走一次,我就将这府上里里外外的人杀一轮,试试看这一回有没有骗你。” 夏诉霜拧着眉:“你用别人的命逼我?” 他的眼瞳如一汪深潭,里头是不见底的幽黑慑人,“那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熬不住你再这样了,伤你又舍不得,只能把一切都毁了干净, 你写信时想什么我不知道,我看到‘归期不定’,去找了你便不再见我时,想的是,要等到第几年,我才熬不住,干脆就去找你,看你和孩子一眼,就此死了,不碍你们的眼。” 夏诉霜身子轻震了一下。 “我说的‘归期不定’,只是几个月,我只是这一阵子不想你来打扰我,把事情想明白,为什么你要如此极端?”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宋观穹的手握紧又松开,仍旧偏执:“总归,你要走,我们就是这个结果。” 夏诉霜看着他明显瘦削下来的脸,心底纠绞如乱麻。 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骚乱声,打破了凝滞的氛围。 等了一会儿L,才有匆匆的脚步走进来。 近水说道:“有人撞上了宋府的大门,是……董先生。” 夏诉霜已经不记得此人了,问道:“那 是谁?” “他是授我学识的大儒先生。”他脸上不见半分波澜。 当世大儒董拙典撞死在了宋府的朱漆大门上,二人走出大门口时⑵⑵[,就见血在门上绽开,向下拖出鲜红的竖线,老者的尸首已经被抬到一边。 宋观穹注视着董拙典的尸身,没有弯腰,董拙典的家人很快就到了,被寒鸦司众拦住不准靠近,他们的辱骂却拦不住。 在这些人口中,宋观穹是不仁不义、不孝不悌、践踏礼法的无耻之徒,夏诉霜在一旁听着那些利剑一样的话,有些气息不稳。 宋观穹娶了自己的师父,又逼死授业恩师,事一传出去,他逃不了臭名昭著的下场。 近水说道:“主子,此事并不怪你。” 宋观穹淡淡道:“我知道。” 太子这一次的招数倒是比先前出得好。 宋观穹这段时日手段酷戾,皇帝政事放得愈松,常缺大朝会,就是三公想见陛下一面也难,已有传言甚嚣尘上。 有人看不过眼,将他的“恶行”捅到了董拙典面前,逼他舍身为名,撞死在了在朝中一手遮天的佞臣门前。 董拙典得了后世清名,死得不亏,宋观穹被泼了一盆脏水,此计甚妙。 宋观穹根本不在乎董拙典的死活,他只在乎一个人的看法。 回头看去,夏诉霜看向他的眼神,又带着熟悉的怀疑,还有人命逝去不忍,还有被他拖下水受人唾骂的苍白无力。 “你也在以我为耻吗?” 他似嘲弄,眼中是雾蒙蒙的海,看不见风浪。 “不是。”夏诉霜走近他,“阿霁,这三个月发生了什么?” “我跪着说话的时候,你不愿意听,现在说的,你就想听了?” 话仍旧带刺,她想抬起的手滞在半空,握紧。 夏诉霜看了一眼围拢在宋府门口的人,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了。 “将尸首送回董家去,刚刚说话的几个人,带回寒鸦司。” 宋观穹吩咐完,披上大氅翻身上马。 — 夏诉霜还是没有走,她在院中直等到半夜,苍青的夜色中才看到那个步履匆匆、披风招摇的高大身影。 “阿霁,我有话同你说。”她站了起来。 宋观穹开口之前,披风先披在了她身上,“你怀着身孕,为何要在院外等?” 夏诉霜揪着披风厚实的料了,说道:“这三个月,我并不是要离开你,只是去找方寸大师施针,治我的失忆之症。” “……” “治好了吗?”他屏住了呼吸。 她笑了笑:“没有什么成效,看来是好不了了。” 脸上抚上一只微凉的手,宋观穹不说话,只是轻轻触碰她,夏诉霜覆上他的手,“刚刚在外面,我也不是不信你,而是……” 她索性表明心迹,“我并未因为外人的指责,想要去改变眼下的关系。” 他就站在面前, 背着灯笼的光,看不清神情,“你这是要和好的意思吗?” 夏诉霜叹了口气,是。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最全的《负师恩》尽在[],域名[( 宋观穹弯腰抱住她,带着在马背上驰骋太久的寒气,冰凉的脸贴着她的颈侧,埋首呼吸,满腔尽是她的气息。 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肩膀,为这熟悉的亲近轻叹了一声。 “好啊,你要和好,就得听我的,没有我在,你不准再出门,不许见人,连这肚子里的,生了以后也不能关心太多,你只能关心我, 就算记忆恢复了,也不准离开我,这些统统都要立字据,烧到岳父还有师祖的墓前,一辈子不得更改。” 夏诉霜起初认真犹豫了一下,越往后听,越觉得他的要求不可理喻。 她觉得他真是疯了,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那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就算了。” “阿霁,你到底怎么了?” 宋观穹知道自己病了,在一次次被抛下后,生出了磨灭不了的心魔,没有她坚定地选择,他永不甘心。 “你不将我放在心上,我也不会再一厢情愿了。”他平静地陈述。 夏诉霜蒙了,她不明白自己只是离开了三个月,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既然小葵花要出嫁了,我正好去西越侯府陪她。”她想将此事搁下,赶紧离开这里。 “还记得那把匕首吗,”宋观穹慢慢哄她,“先拿出来,捅我一刀,一刀可能不够,将我杀了,之后,天高海阔,任你离开。” 夏诉霜低头看着匕首,更做不到,她被宋观穹的举动气得很了,气血上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遥儿L!” 宋观穹面色骤变,将她接住。! 第 84 章 坦白 夏诉霜再醒过来的时候,宋观穹正和医正说话。 这是怎么了? ⑵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医正白日才来,晚上又被请了过来,有些不明白,世子夫人的胎不是坐得很好吗? “她气到了。” 宋观穹察觉到她动了一下,往床上看了一眼。 “气到了?” 医正对外头的风言风语还是有些耳闻的,以为是董大儒的事,劝道:“孕妇最忌动气,让世子夫人远离那些惹她生气的人,都到这一步了,那些话还何必去听呢。” 夏诉霜听到这句,直直看向宋观穹,那眼神直白。 宋观穹不看也知道她什么表情,含糊应了一声。 孕妇不好乱开药,医正担心再出事,只是开了温和的安胎药,并再三叮嘱不能惹她生气了。 宋观穹拿了方子让人熬药,又送了医正出去。 屋子里没了人,夏诉霜眨巴着眼睛,看向帐顶。 她没想到,被阿霁气了这一场,自己竟然想起了一些事来。 不过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还在抚州的时候,父兄的模样清晰地显现,还有凤西哥哥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记忆到了上多难山的时候又模糊了起来,蒙着迷雾一样。 “阿爹阿兄……” 又记起他们了,夏诉霜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至亲如同失而复得。 幸好阿霁没有在这件事上骗她,还带她回了一趟故里,安葬了他们。 在这一件事上,夏诉霜还是想要多谢他的。 不过方寸大师的施针果然有效,她的记忆已经在慢慢恢复,虽然只是这一块那一块,并不完整,但相信假以时日,应能全部想起来。 推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宋观穹去而复返。 “对不起。”他坐在床边,有些垂头丧气。 夏诉霜不高兴搭理他,闭上眼睛要睡过去,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拉住她的手,“不能睡,还要喝药。” 她察觉到他手上密布的细小伤口。 手被拉出来举到灯前,夏诉霜看清了上边的伤口,伤口里还沾了些沙子。 “手是怎么回事?” 宋观穹没有说话。 其实他出去不仅是安排人手,也去了一趟董家的墓园,亲手给董拙典下葬时要放棺材的地方掘了墓坑。 董拙典的葬礼他是不能去了,作为学生,只能这般尽一点心意。 他毕竟曾是自己的先生,虽然有些迂腐古板,但就这么死了,宋观穹不会无动于衷,那些半逼半骗,让他撞死在门口的人,宋观穹也会一一算账。 夏诉霜索性不问:“去洗干净上药,别惹我生气。” 宋观穹乖乖去了,等回来,又举给她看。 夏诉霜勉强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一双好看的手,被他弄得伤痕累累,粗糙得不行。 “你在心疼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夏诉霜将头扭到一边:“我嫌你手脏,反正现在我跟你除了这孩子,再没有别的干系。” 那你得把宋家家谱划了,等百年之后到了底下,再跟你父兄说明白,这才算数。?[(” “好啊,明日我先划了家谱,再拿和离书,我回抚州去,等死了就告诉他们。” “先睡吧,药还要熬好一会儿,熬好了我再喊你起身。”宋观穹轻声说道。 夜已经深了,夏诉霜怀孕觉多,熬不住,面朝里边睡了过去,背后的人默默望着。 安胎药一个时辰后才送来,宋观穹又等凉了一些,才温声把她唤醒。 夫妻俩不说话,只有勺子和碗轻撞出的声响。 夏诉霜一抬眼,就看到他潮湿明亮的瞳仁,但眉梢始终压着眼睛,显得心事重重。 她漂泊在外时,最想的就是他。 想念两个人独处时的快乐,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好,就连斗嘴、他的那些算计,竟也值得怀念。 回来的时候,知道他一定不高兴,夏诉霜也希望他能立刻过来抱抱自己,关心她这一路都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他故意装看不见,让夏诉霜耿耿于怀。 她已经被宠得在他面前自私又脾气坏,可他也好不到哪儿,谎话连篇,想法极端。 现在这崽子只是听了医嘱,才勉强压下自己的脾气,他一定是只打算忍这一时,届时再不择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 喝完了,夏诉霜说道:“我绝不会答应你的条件,你要死,我伤心个一年半载,再找人嫁了就是。” “你不要找别人,我错了。” 夏诉霜原本以为又要吵,他放了药碗,答的却是这句话。 “这阵子我们都好好地过吧,不管那些事,你说和好就和好……想如何就如何,我不该约束你。” 宋观穹闭了闭眼,带着认命的颓唐。 夏诉霜听着他说这些话,总感觉这个人好像要碎了,好像早晚有一天,他要濒临崩溃,带着一切毁灭掉。 她探身细细打量他,问道:“阿霁,你是不是病了?” 他默了一阵,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病的那一场还没好,还在梦魇里没有出来。” “因为我突然走了,你才这样的?” 夏诉霜以为自己只是寻常的一次离开,却不知道对他的冲击会这么大。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宋观穹回想起来,心似挖空一般的疼。 “阿霁,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是我的夫君,以后孩子出生,我们永远是一家人,阿霁,快点好起来吧,我们和从前一样,不,比从前更好。” 这些话她原是不会说的,可他的落寞因她而起,夏诉霜实在担心他,只能尽心安抚。 宋观穹再不遮掩眼神中的迷茫,问道:“那你能保证一辈子不离开我吗?” 她……还不能。 夏诉霜也有了后怕,记忆没有全然 恢复的那一天,她就不敢做保证。 两个人都有了心结。 “为了孩子,我们就好好过下去吧,慢慢地就好了。” 宋观穹摸着她的肚子,偏执又深一重:“若不是有这个孩子,你早离了我去。” 这个人怎么说不通呢? 她的温柔都喂了狗。 “很晚了,你回自己屋里睡吧。”夏诉霜实在不知还能再怎么劝,索性赶人。 “我睡这儿你也生气吗?” 宋观穹也不走,就坐在踏木上,拉着她的手,枕着床沿睡了过去。 夏诉霜想抽出来,被握得更紧,索性不管他,闭眼睡觉。 翌日,宋观穹还在守着她,夏诉霜动了一下,他就醒了。 帮她梳头的时候,宋观穹问:“来日师妹的婚典,你是想一个人去,还是和我一块儿去?” “我一个人……” 镜中人眼神突变,仿若惊飞的鸟儿,夏诉霜立时改了口:“我一个人怀着身孕怎么去?你去挡住” 停住的梳子又抬起梳下,背后传来的声音和煦温暖:“好,我陪你去。” 夏诉霜轻出了一口气。 — 八月初九,宜婚姻嫁娶,订盟定婚。 西越侯要嫁嫡女,这在建京是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位拜师习武,有些离经叛道的小姐,嫁给了一个还俗的道士,听闻是南方士族出身,勉强算门当户对侯爷酒席说了酒席要摆满三天,外头的流水席就是乞丐也能吃。 得了请柬的,但凡得空都来道贺了,一时门庭若市,堵了个水泄不通。 宋观穹仍陷在逼死恩师,娶了师父的风波之中,担心贸然出现会影响师妹的婚事,便扮作了侍卫,随行在夏诉霜左右。 夫妻二人谈不拢,宋观穹又不肯跟她吵,棉花一样地赖在她身边,二人为了孩子,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处着。 甫一下马车,夏诉霜身为剑客的警惕,让她察觉到周遭的视线立刻汇聚在自己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看向身侧。 宋观穹道:“你忘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娶的是曾经救官眷于无为寺的夏师父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假装若无其事地下了马车。 项箐葵正在闺房中梳妆,西越侯忙碌地与到贺的官员清客寒暄,夏诉霜被女使引入了女席,宋观穹一直跟在她背后,扶她入席。 有不认识她的,笑着问:“这位是哪家的夫人,看起来有日子了吧。” 夏诉霜笑得落落大方:“我是定国公世子家的。” 一听这来头,那位的笑登时就勉强了,有不懂的,从别人口中听到,也明白了。 这一桌的人比别桌要安静不少,连筷子都不怎么有人动。 她的名讳看来是尽人皆知了。 夏诉霜纵然不自在,可今日是小徒弟的婚典,她说什么也要安安稳稳地过去。 她来此只是为了见证小徒 弟出嫁,不缺这一餐饭吃,懒理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一会儿瞧她脸,一会儿瞧她将近五个月的肚子的。 夏诉霜问了项箐葵梳妆的屋子,起身离去,让她们自在用饭。 她一离席,身后立刻跟上了一个人,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你别跟着!”她不气别人,专生他的气。 下人在游廊上来往忙碌,二人让道,肩膀不时擦撞在一起。 他说道:今日到处都是人,我得看好我的孩儿,别让她被人挤到了。” 孩子孩子,只知道孩子! 这一个月,他的口头禅就是孩子,她呢!是怀了他孩子的容器吗? “那些人惹你不高兴了,要不要我教训她们?”宋观穹以为她不高兴是因为别人。 夏诉霜反倒坦然,“我们做错了事,还怕人说不成?何况人家也没说什么。” 那些循规蹈矩的夫人们面对她这个嫁给徒弟的人,不屑与她为伍也是情有可原,她不凑上去就相安无事了。 但走到后院夏诉霜就不走了,坐在坐凳栏杆上,往院子里看,想到小葵花一定质问她,夏诉霜就想再拖一拖。 宋观穹并排站着,又去摩挲她肚子,被她打开手。 后院还有西越侯养的狼犬,今天忙婚宴,没来得及喂过,被拴着还不住狂吠,不时扑出来半个身子,又被绳子扯回去。 狂吠声叫得人心烦。 “你看,那畜生像不像我?”宋观穹忽然说。 夏诉霜看看大犬,又看向他,对上了那双幽深晦暗的眼睛,漩涡一样要把人吸进去。 她被盯出一点胆战心惊来,“你说什么呢?” “我也饿了。” “酒席就在前边……” “我说的不是那个,遥儿,我们已经五个月没有同床共枕了,你如今的月份,医正说没事……”宋观穹执起她的手说私房话。 他怎的说起这个来,夏诉霜面上发烫:“光天化日的,你怎么一点不知道害臊?” 或许是今天师妹要出嫁,宋观穹羡慕他们夫妻没有秘密,不用瞒着谁,可以大大方方地 他坦然道:“我根本不想要孩子,之所以着急要一个,盖因我知道自己会被你轻易舍下,但有了孩子,你做了阿娘,又不是杨氏的性情,总会为祂心软半分,勉强接纳我。” 夏诉霜愣愣听着,他还是看重自己,低头抚了抚肚子:“你一个做阿爹的,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可转念一想,她更加生气,“你这要孩子的借口太过轻率,如此不负责任,那我辛苦怀着做什么!” “你生的我自然疼爱,这世上让我愿意用命护着的人又多了一个,只是无论如何,都不及你罢了。” 怀孕让人控制不住情绪,夏诉霜撇过头藏住眼泪:“今日怎么这么老实?” 他含蓄说道:“今夜想分遥儿一半的床铺。” “不行,我不习惯怀着孩子……” “只是一块儿安寝。” “今晚再说吧。” 不想再和他谈论床榻的事,但夏诉霜心中郁气散了些,起身道:“我去看看小葵花。” 宋观穹自然还是跟着。 项箐葵的闺房里,她已经打扮齐整,穿好了喜服穿在床边,只等着薛九针来带她拜堂上花轿,一向跳脱胆大的性子也忍不住紧张,有些坐立难安。 “小葵花。”夏诉霜敲了敲门。 “是师父,快请进来!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和师父说说话。” 项箐葵高兴地往外张望,一想到她几个月不见人,又强行严肃下脸。 喜婆提醒道:“小姐,吉时怕是不等人。” 她摆摆手:“人不是没来嘛,等人来了再知会我们。” “是。” “师父,师兄……”项箐葵对着进来的二人喊了一声。 喊完又想起传言,面色古怪,平时喊得顺口的称呼,现在怎么说怎么别扭,毕竟满京流言纷纷,她也“不慎”知道了。 可转念一想,是他俩对不住她,自己干吗要不好意思,登时理直气壮了起来:“你们的奸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然是跟外头那些人是一块知道的,” 别人说话要看宋观穹的脸色,项箐葵可不看。 夏诉霜不说话,把难题丢给宋观穹。 宋观穹从容淡定:“什么奸情?我同遥儿是正经拜堂成亲的夫妻,上了家谱有陛下赐婚的。” 遥儿…… 项箐葵整张脸都酸住了,还学了一声,被师兄一瞪,又安分了一点。 等等。 她视线落在师父微凸的腹部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话都忘了说。 听说和亲眼见着的冲击当真是不一样的。 师兄把师父的肚子…… 他们竟然真的是夫妻,不止拜堂成亲,项箐葵看过那些小册子,师父和师兄跟小册子上的人一样……真羞人啊。 宋观穹拍散她的乱想:“我们成亲好几个月了,有身孕又有什么奇怪。” “等等,我……我有点忘了要说什么。”项箐葵震撼得头都有点晕。 从知道这个消息起,她就抓心挠肝了好几个月,结果师父人就不见了,今日终于两个人一块儿送上门了,项箐葵一定要拷问到底! 她在心里打赌,师父追随周将军离开建京那时候,怕是和师兄的关系早就不单纯了。 “快说!是何时开始的!你们得仔仔细细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一点都不许漏!”她又害羞又想听,甚至想把师兄赶出去,只听师父说。 宋观穹看向身侧的人,请示她的意思。 夏诉霜道:“今日小葵花当新娘子,她最大。” 他才开口:“师父从多难山刚到京城的时候。” 项箐葵睁大了眼睛,仔细回想,尤不敢信,比她猜得早这么多! 夏诉霜不记得了,但是……这么早吗? 那边项箐葵跟查账一样:“我去探望师父的时候,你们就好上了?” “还有师兄被通缉的时候,你们就住在一块儿……” “那时候……我还问师父有没有亲过别人,原来不是周将军,而是师兄你!” “还有在西北天池,你当着我的面,抱着的人就是师父!” “你还故意一路挡住师父的脸,不让我看到!” “我怀疑的一点没错,抚州那个新房里坐着的新娘子就是师父!你们还跑了!” “好深的心计啊!” 她一笔笔细数起来,夏诉霜越听脑袋越低,手指紧紧揪在了一起。 宋观穹却怡然自得,还想去拉她的手,又挨打。 项箐葵说到后边,就差叉着腰了, “我上回问过师父,她还撒谎,打量骗我一辈子呢,要不是我今日成亲心情好,你们就等着吧!” 夏诉霜耳朵都烧红了,在小辈面前彻底抬不起头。 宋观穹道:“此事没有早日告诉你,是我们不对,但你也看到了,师徒相爱不得世俗礼法认可,我们一路分分合合,未曾安定过,想同你说,也不知从何提起。” 前头虽不记得了,但西北之后,分明是他怕谎话被戳穿才瞒着小葵花的。夏诉霜看破不说破。 项箐葵哼哼了两声,见师父当真的不安,才没有紧揪着不放。 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师父,我该随谁叫?” 宋观穹也不客气:“师妹可以随师父叫我一声师丈。” 夏诉霜瞪了他一眼,说道:“别听他的,你和从前一样喊就是了。” “对了,这孩子名字取好了吗?” 宋观穹道:“取了几个,未曾敲定。” 项箐葵激动地说了好久,直到外头喜婆催了,她才想起自己今日出嫁,当即又紧张了起来。 夏诉霜把扇子递给她,温声道:“去吧,我们一路跟着过去。” 项箐葵接过,“嗯。” 门外,她的夫君正在吟催妆诗。 迎亲的队伍一来,侯府的热闹迎来了高潮。 夏诉霜被夫君护着,往正堂走去,看着项箐葵拜别西越侯,被背上了花轿,吹吹打打地离开。 她说道:“我们跟过去看拜堂吧。” “好。” 正待动身之时,一队裨龙军将侯府团团围住,披甲执刀,气势汹汹。 热闹喜庆的乐声一停,人人惊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出动裨龙军。 裨龙军头领之一立在大门口,高声道:“定国公世子宋观穹有叛国之嫌,帝令其即刻束手就擒,收押天牢,等候审理。” 夏诉霜睁大了眼睛。 阿霁叛国?怎么可能! 宋观穹将她拉到身后,嘱咐道:“你不准动,万事有我在。” 杨氏在侯府外立着,看着将喜庆之地围得水泄不通的裨龙军,笑意里掺杂着恶毒和痛快。 她是宋观穹的亲娘,一脉相承的性情。 她怎么可能和一个嫁给徒弟的女人和睦相处,看她原本牢牢把控的儿子越发有自己的主意,反过来拿捏她。 亲儿子不听她的话,夫君轻视她如猫儿狗儿,那她就将一切都毁掉! 都毁了!这是他们父子欠她的!! 忘还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