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怪物今天也在求摸摸》 可以不吃我吗 今日的天空也是灰扑扑的。 来到这个废岛十三个月了,这里就像坐漂浮的孤坟,沉浮在死寂中。 无论白天和夜晚,污染云都笼罩在头顶。此刻已是午时,阳光挤开云层中的缝隙,散落到基地里。 “滴滴”,桌面传来两声呼叫,把沙星末从小睡中吵醒。左腿又有些隐隐作痛,他忍着不适从床上爬起,捡起通讯器戴到手腕上。 有新的变异体送来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穿上军短靴下了楼。 这座废岛本是个保护区,而这个实验室基地,也是由办公区改造的。基地里还剩了一辆非常复古的观光车,车子侧面没有玻璃,五排座位由铁链拉着拦上。 沙星末取下驾驶位的铁链,启动发动机。刚出车库,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脏狗就冲了过来。 那只脏狗浑身没有一处顺毛,嘴里叼着一个小瓶子,两边的嘴角裂到了狗耳朵下,露出森白的牙齿。 沙星末刚踩下刹车,大狗就扑到他身上,瓶子落到座椅上,哈喇子顺着舌头糊在他的侧脸,大狗发出求抚摸的呜呜声。 “拾一,坐下。” 拾一乖乖坐到了副驾驶上,沙星末从抽屉里扯出一张纸巾,把脸上擦了擦。 他拿起座椅上的小瓶子,上面贴着 [药用生物消毒水]。沙星末随手把瓶子塞进了前抽屉里。 “今天已经上过药了。”沙星末摸了摸狗脑袋,“把绳子穿上,不准乱跑。” 拾一缺了半块的鼻子顶来顶去,终于把副驾驶上的牵引绳套到了自己的脑袋上,硕大的身躯乖巧地缩在椅背上。 观光车再次启动,以二三十码的速度沿着马路往海边行驶。云层中穿过一架军用直升机,下面吊着一个巨型货仓。 这么大体积的污染物,沙星末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心脏打起小鼓,他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不知道这次的宝贝能不能像你一样。”沙星末说着,从前座抽屉的盒子里掏出一颗巧克力豆,扔进嘴里。 拾一是只特殊的变异体。它本是一只哈士奇,遭到了K病毒的污染后,就变成了这副骇人的模样。好在它没有丧失意识,在经过训导后,反而更通人性了。 沙星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总领丢来的变异体,说是让他“找点事儿做”。 海边的码头上,大货箱已经落地,一队手持枪械的帝国军人围在旁边,除了一身白色的队长,其他人都穿着蓝色的军服。 那是纪丘队长,他的胳膊上有三条帝国军衔,也是这个岛的常客。 破烂的小观光车摇摇晃晃地停驶在码头边上。沙星末拉开铁链,左腿往下一跨,一阵钻入骨髓的痛从膝盖上方蔓延开。 是囚刺造成的伤口,他早已习惯。沙星末面不改色地走向货箱,把狗留在了车上。 “沙先生,”纪丘对他笑笑,“今天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沙星末冷淡地扫视了一圈:“说说看。” “这次的小怪物,可是绝无仅有的,十级变异体。” “十级。”沙星末望向那个箱子,“它有意识?” “意识级别很高,跟人差不多。”纪丘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最后停在那条左腿上,“另一个好消息,你的这根囚刺,可以取掉了。” 沙星末右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嘴角挂着讽刺的笑:“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借着布料的遮掩,他手指捏了捏右袖口中的暗袋,把拉链的锁轻轻打开。 “不要怪我们,”纪丘左右望望,对士兵们使了个眼神,“是帝国的决定。”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把沙星末按到一张铁椅上,扭着他的手铐在椅背后。 “别那么紧张,”他随意地靠坐在椅子上,任凭摆弄,“我的服从性很高的。” “呸。”左手边的士兵对着他啐了一口,“满嘴谎话。” 沙星末歪了歪头,浅灰色的眼眸阴沉地瞥向那人。 是一个新面孔,他的手臂上有两条杠,应该是副队长。 “闭嘴吧。”纪丘走到那人面前,手里的枪敲了敲他的军帽,“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抱歉。”副队长低下头。 “你是换了新人吗?”沙星末耸耸肩,“你的副官好像很恨我。” “你要理解。”纪丘走到右侧,手掌搭在他肩上捏了捏,“不是所有人觉得你是无辜的。” 沙星末的右肩一颤,黑色的短碎发下,那双苍白的嘴唇微微抿起。 “不要那么反感,我对你是好意。”纪丘俯身观察他的表情,揶揄地笑着,“看你又瘦了,不想在这个岛上过得好一些吗?” 这一年下来,沙星末的确瘦了很多。他是流放的重犯,废岛上没有几处干净的水源,至于食物,全靠纪丘从主陆上运过来,都是些吃不了几顿的压缩干粮。 尤其是他的左腿,那圈囚刺,经常疼得他夜不能寐。 “别说废话了。”沙星末皱着眉,忍下胃里泛起的恶心感,“搞快点。” “来吧,先让你看看货。”纪丘拍拍手,走向那个货箱。 那是一个铁皮仓,正面划出一扇圆形的门,靠近地面的位置上嵌着一个密码锁。 人们散开到两旁,纪丘走到锁前,对着键盘输入了一串数字。一声喷气,圆门缓缓向外打开。 一股铁锈的味道冲入鼻腔。是血的味道,混杂着一种微妙的草本香味,只有经常在野外生活的人才能嗅出来。 像是未受污染的树叶上的露水,在阳光下蒸发,融到空气里的味道。 沙星末的手在镣铐下微微攥紧,他的鼻子很灵,这个气味直击入他的脑颅。 真是一棵绝美的奇异之树。 它仅三四米高,树干呈现出灰白色,顶上卧着一朵巨大的白色花骨朵,树枝向四周散开,尖端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灰白色藤条,一直垂到土里,上面稀疏点缀着血红色小花。 那些花就像有生命似的,每朵都有拳头那么大,四到八片肉肉的菱形花瓣缓缓张合。花瓣边缘是细密的锯齿状,花心处探出近乎透明的尖刺。 沙星末从未亲眼见过这种树,它只存在于传说中,在遥远的的记忆里,某本图书馆古籍区的画册上。 “食人树。”沙星末喃喃着。 “对。”纪丘退到一边,手中捏着一个遥控器,“这棵树还小呢。”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绿钮,树坛开始往外移动,八个车轮承载着它,在地上留下几行土渍。 灰白的树干上笼罩着光晕,就连藤条上的倒刺都在发亮。 好美。 沙星末痴迷地仰着头,这棵树的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审美上,就连那花蕊上的血渍,也有种致命的诱惑力。 “很喜欢吧?”纪丘晃晃手中的遥控器,“要不要再靠近一点?” 树坛又向前推进,停在了铁椅前一米的位置。几根藤蔓晃动几下,垂下的红花往这边探来。 好像在和他打招呼。 “哐当”,藤蔓猛拍到铁网上,对着沙星末露出张开的八块花瓣,还有中心的尖刺。 那根刺竟是软的,从网格中伸出,对着他上下摇动两下。 旁边的士兵吓得退后几步,沙星末却坐直了身子,头往前伸去。 他想更清楚地观察这棵绝美的宝贝。 “别着急,”纪丘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椅背,“它对人血很敏感。” 纪丘朝旁边招招手,两名士兵提着工具箱上前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走到椅背后,双手撑在沙星末的肩上,“你到底是什么体质,能在这个岛上活这么久。” “还有那些变异体,”他俯身低语道,“怎么过了你的手,就如此听话。” “你怎么还没感染?还是说,你其实早就已经变异了?” 听到这话,沙星末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这次要给我安上变异体的身份?” “不,只是做个测试。” 纪丘阴险地笑着:“顺便欣赏一下你的反应。” 副队长从工具箱里搜出一把大剪刀,他扯着沙星末的左裤腿,在膝盖上方落下剪子,动作粗暴,戳伤了皮肤。 “嘶。”沙星末咬了咬牙,“你得赔我条裤子。” 战术裤被剪开一个口子,露出了那根囚刺。它的内里是一圈极细的合金针,扎在膝盖上方的皮肉中,既不会影响囚犯行动,又可以造成持续的痛苦。 一块磁芯放在了囚刺上,啪嗒一响,金属环毫无预兆地弹开一角,沙星末的身体肌肉骤然紧缩。 好疼。他咬着下嘴唇,把声音咽下去,双手在椅背后紧紧绞在一起。 副队长把金属环掰开,直接从他的肉里拉了出来。血肉黏着金属环的内壁,被细针带出,伤口受到二次伤害,开始往外渗血。 沙星末垂着头 ,秀长的睫毛颤动着,额头上冒出冷汗。 “这怪物很喜欢你啊,沙先生。”纪丘摸着下巴,欣赏着这一人一树。 食人树的藤条蹭到笼壁上,几朵花贴在铁网上,软刺像小舌头一般,朝着沙星末或伸展,或蜷缩。 似乎在吸吮空气中的分子。 “恭喜你,又有新的宠物了。”纪丘夸张地拍拍手,“也恭喜你,摆脱了这根囚刺。” “不过,”他手拂过沙星末额前的头发,捻下几滴汗珠,“只是摆脱了‘这根囚刺’而已。” 沙星末缓慢地抬起头,纪丘接过一个白色的圆环,在他面前摇了摇。 “我听说,你把沙将军和那只猫,埋在同一个地方了。”纪丘把圆环拿在手中摆弄,“为了给你制作生日礼物,我特意去拜访了他们。” “怎么样,”他蹲下身,把圆环递到沙星末眼前,“是不是很怀念?” 眼前一片血淋淋的,衬得那圈带针刺的白色尤其耀眼。沙星末凝视着那根圆环,眼角逐渐张大。 那是一根新的囚刺,一半白色,一半灰色,灰色的那部分还雕刻出两只尖尖的猫耳。 “用他们的骨灰,特意做了这个骨环,很适合你。”纪丘的语气依然带着笑意。 “现在你不会孤独了。你的养父,和你的幼稚小猫,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士兵们发出哄笑。沙星末的视线有些模糊,好像被汗水糊住了。 他捏紧袖口中的小软瓶,轻轻吸了吸鼻子。 “其实可以不用发展到这步的。”他低声呢喃,“你给我送东西,然后离开,不该做多余的事。” 士兵们的嘲笑声太大,纪丘没有听到。他摆摆手,把骨环递了过去,“给他装上吧。” “是,队长。”副队长接过那根骨环,按住沙星末的膝盖。 而就在俯身之时,他的背脊爬上一阵寒意。 那个怪胎,正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瘆人的笑。 “我的确很孤独,”沙星末咧着嘴,“所以,你们都来陪我吧。” “以鬼魂的形式。” 呲——一阵刺耳的喷气声刮过耳膜,大量雾气从他手中的软瓶里冲出,几秒之内就覆盖了这片区域。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一片白茫茫中,纪丘大喊一声:“是病毒弹!别吸气,后退!” 他喊完这句话,拔腿就跑。面前的铁网被哐哐撞击着,远处响起狗吠,和士兵们的咒骂声混在一起,一片凌乱。 沙星末摸出袖口的小钥匙,刚解镣铐,迷雾中就冲出个人,对着他的胸口暴怒一踹。 他躲闪不及,和椅子一起被踢翻在地。 副队长脸色发紫,他捂着鼻子,枪口对准沙星末的额头:“恶魔,你果然是恶魔!我要杀了你!”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按下扳机,剧烈的暴响从迷雾中冲出,一根粗壮的藤蔓如银蛇一般蹿来,勾住了他的脖子。 “啊啊啊——”他的声音消失在雾里。 “笼子破了!后退!开枪!” 枪声响起,雾气如云一般被推散开,沙星末半跪在地上,眼前的场景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食人树的藤条骤然暴起,像炸开的巨型蘑菇。枝条上的花瓣往外翻出,如无数张殷红的嘴唇,沿着空中的藤条展开。 沙星末卧倒在地,头顶传来惨叫,湿热的液体溅到眼尾,他半捂着脸回过头。 副队长被举到半空中,那灰白的藤条越伸越长,倒刺完全展开,一圈圈绕在他的身上,从腰部一直到头顶。 啪嗒,咔嚓——是骨头被拧碎的声音。 而那些花朵,像野兽的嘴一样,一颗颗吸到他身上,呲着里面的尖刺,根根扎入他的皮肤里。 像榨汁一样,血液从缝隙里滴落。 “快跑!快跑!” 士兵们纷纷逃窜。纪丘带着几个脚快的钻进军用车,疾驰远去。 狗叫声愈发激烈,伴随着几声嘶叫,食人树的藤蔓如密集的触手般延伸而出,沿着低空飞过,有的直接从地上铺了过去。 它卷住几个脚慢的士兵,将他们层层裹住,在往回拖的过程中,把这些人的血都吸干。 头顶的叫喊戛然而止,食人树的顶部不知何时呲开了一个大口子,朝着天空,正把活物吞进它的树干里。 沙星末转过脸,面朝下趴在地上装死。他的心脏狂热地跳动着,脚踝处有凉凉的触感,像是植物的根茎拂过,倒刺扎进了小腿。 他右眼偷偷睁开一个缝,眼前是和血浆混在一起的蓝色碎布,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儿。几根藤条在他的身边爬过,其中一根搭在了他的腰上。 该轮到他了啊。 小怪物很美,但这种死法,好像还挺难受的。 藤条沿着他的腰往上缠,倒刺没有再展开,花朵也闭合上,柔软地收束在一起。 花骨朵擦过他的脖子,惹得后颈发痒。腿上很疼,他睁开双眼,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 一朵绽放开的花正对着他的脸,这朵花有些独特,是白玉色的,足有三四个脸盆那么大,花瓣边缘飘着软刺,如密密麻麻的小触须,花心是一根浅粉色的花蕊,上面裹着节暗红色花药,尖刺从中破出。 大概吸食了充足的血肉,这根尖刺红得异常饱满鲜嫩。 尖刺对着沙星末的脸触过来,一股甜香味袭来,他脖子往后一缩,抑住急促的呼吸。 眼睛下面一阵刺痛,那根花蕊已经刺破了脸颊。再不做点儿什么,他的脑袋就要被捅个对穿了。 “别,先等等。”沙星末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握住花蕊,大胆地揉捏两下。 “你现在,已经吃饱了吧?”他状似虚弱地喘着气,“可以商量一下吗?” “你能不能,不吃我。”他小声说,“我可以养你。” 别想动它 这个提议很离谱,但沙星末只能赌一把。 他眨了眨眼,眼角挤出一滴泪水,划过花蕊尖端。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气味,而他的血液很特殊,一定会在其中脱颖而出,引起变异体的兴趣。 但他拿不准的是,眼前这个顶级小怪物,对他会有哪种类型的兴趣。 是想要吃了他,还是把他认作同类? 时间仿佛静止,他忍着疼痛,手还搭在那根花蕊上。 终于,小怪物的尖刺软了下来,往后蜷缩。那节花药囊上翻露出一些花粉。 沙星末摸了一把脸颊,手指上沾下一撮暗红色的粉末。 “这是你......送给我的?” 他试探着这么问,想要确定对方是否在“示好”。 不过小怪物并没有回应,那根雄蕊贴着他的鼻尖往上移,点在眉心处,花瓣缓缓合上,拢住他的头。 光线被罩住,眼前黑漆漆的,额头凉飕飕的,沙星末继续劝说:“你如果吃了我,待会儿又要被他们捡回去,关进实验室里受苦。” “不如让我来养你,”他声音闷闷的,“你考虑一下。” 一树一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沙星末快要窒息,它才再次有了反应。 花蕊挠了挠他的眉心,沙星末感觉身体缓缓下落。 藤蔓顺着他的脖颈和腰身抽回,背部传来潮湿的触感,是地上的血。沙星末挣扎了一下,勉强撑起身子。 此刻,满地的枝条正像蠕动的白蛇一般,有秩序地往回收束,爬上树盆。 他动了动脚腕,尝试从地上爬起来。还好,这刺没有伤及太深。 扶着树坛的边缘,他再次仰视这棵食人树。那朵大白花蹲回了树顶,藤蔓乖顺地垂下,血色的花骨朵饱满又挺拔,像一只只吃饱喝足的小兽。 还是那么美,这种致命的吸引力,是沙星末无法抵抗的。 就是有点费命。想到自己险些被吸干,他还是心有余悸。 不过,这家伙还蛮好哄的......只两句话就被说服了。就算是训练拾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轻松。 沙星末瘸着脚绕着树坛走了两圈。铁笼已经被冲成了碎块,散落在各处。 他在狼藉的地面搜索,总算找到了那根骨头做的囚刺。它正躺在树坛底下里,沾上了血污。 “对不起啊,又连累你们了。”沙星末把它捡起,捧在手里摩挲。 他苦涩地笑笑:“该怎么补偿你们呢。” 沙星末站在食人树下,用磨破的袖口把骨环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避开中间的合金刺,清掉上面的污迹。 他蹒跚着跨过地上几具残缺破败的肢体,往观光车的方向移动。 “拾一。” 一根黑色的狗尾巴从副驾驶座的位置垂下,左右摆了摆。 “拾一!”沙星末扯着沙哑的嗓子,又喊了一声。 车上探出半只狗脑袋,又迅速缩了回去。 “胆小狗,”沙星末摸了摸它的脑袋,大狗扑到他身上,呜呜哼叫,“没事了。” 他把骨环收进前抽屉里,又摸着狗毛,把它的爪子左右抬抬,确定它没有受伤。 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坏就坏在,这棵树,可能更喜欢吃人。 他要上哪儿去给它找那么多可食用的人? 沙星末发愁地环视四周。码头的状况惨不忍睹,地上散落着士兵丢下的枪,还有被扯破的布料。 视线定在一顶遗弃的军帽旁边,是那个小遥控器。 这不是纪丘的军帽,不知剩余的士兵跑哪儿去了。沙星末寻到一把迷你枪,揣进了大衣口袋里,又把目所能及的其它枪支全部收集起来,吃力地搬到观光车上。 他坐上驾驶位,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手帕,在左脸上沾了沾,拭下伤口的血渍,还有一些细碎的红色粉末。 又是花粉。 他翻出一瓶消毒水,一卷纱布绷带,打算简单地处理一下。 消毒水倒在左腿翻露的血肉上,他头撞到方向盘上,疼得直哼哼。 拾一顶着他的右耳朵,安抚似的舔了几下。沙星末左手撑着额头,右手摸着抽屉里的纸盒,抓出一颗巧克力豆丢进嘴里。 嘴里化开浓郁的甜味,痛感被压下去了一些。他挽着绷带,在左腿上包了两圈,长舒一口气。 再也不戴了,这个狗屁囚刺。 如果他们再派人来,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既然服从没有用,那就做个彻底的罪人。 “可以走了。” 沙星末按下遥控器的绿色按钮,那个树坛开始往码头外缓缓移动。拾一趴在车沿上,竖着耳朵张望。 他拨弄着遥控器上的小手柄,一边加速,一边控制方向。 于是,这辆古董观光车,就这么载着一人一狗,和一车枪,驶上了回程的路。车尾处跟着那个五六平长宽的树坛,两辆载具就这么以龟速移动。 天色逐渐转暗,沙星末单手握着方向盘,回头和树交流。 “你能不能自己走路?”他叹了口气,“我都累了。” 树当然不可能自己走路。他这么说说,也就是发个牢骚。在这无人的废岛上,曾经沉默寡言的他,早已练就了自言自语的能力。 远处的云层间,落日像蛋黄一样,漏出柔软的霞光。沙星末望着光秃秃的山丘,继续和一狗一树聊天。 “其实这座岛的风景还不错。你会喜欢的。” 没有人类,没有战争,但也没有食物。 “但是你得改变饮食,不能光吃人,得吃点儿别的。”沙星末单手握着方向盘,靠在椅背上思索,“有些低级污染野兽,可以抓来尝尝。” 拾一在旁边发出嗷的一声。 “不是说你,安静点。”他拍了拍拾一的脑袋。 “呜呜!” 拾一直起身子,扒着铁链乱蹭,身后一阵风刮来,沙星末刚回眸,一根藤条已经伸到眼前,越过他的肩膀缠住了方向盘。 他侧身躲避,又一根藤条袭来,尖端吊着一朵红花,对着沙星末完全展开,花瓣边缘的倒刺上还滴着血。 “啪叽”,红花伸到他的小腿下,按住观光车的刹车,顺带把他的脚也捂住了。花心的软刺抵在鞋背上,硌得脚背生疼。 “我说你——” 沙星末一张嘴,冷风就呼呼地刮进喉咙里。观光车开始加速行驶,直逼七十码,扯着后面的树坛飞奔。 这是嫌他开得慢吗? “我说你,开车归开车,能不能先放开我的脚。” 一块花瓣不情不愿地抬起,沙星末一使力,把脚抽了出来。 “嗷呜呜......”拾一钻进椅子底下,缩成一团,大概是出于对顶级变异生物的危机感,它很害怕这棵树。 通往实验室基地的大路只有一条,他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远处的二楼的窗户处亮着微光。 沙星末不记得自己离开时留过灯,这个岛上的电力非常稀缺,他一向节省。 军用车就停在大门口,沙星末避开两根立着倒刺的藤条,艰难地回过头。 “那个,你能听清楚吗?在院子里停一下。” 藤条听话地缩了回去。车行到实验楼前,沙星末踩下刹车,按下了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键,树坛顺着惯性往前撞到观光车上,发出哐当巨响。 二楼的灯突然熄灭,黑漆漆的夜里,被云层间只有微弱的月光地洒在院子里。 头顶传来动静,有人推开了二楼的窗户。沙星末一把扯下狗身上的牵引绳,拉开铁链跨下车。 “嗷嗷!”拾一一跃而起,往实验楼的大门内冲去。 “沙星末!”二楼有人喊他的名字,是纪丘,“让开!” 纪丘端着一把白色的枪,架在窗沿上,向这边瞄准。那是沙星末的捕□□,原本保存在实验室里,用来击杀六级以上变异体的。 沙星末挡在树坛前面:“把我的东西放下。” 七八个枪杆从窗口架了出来。沙星末却像没看见似的,他踩着树坛边缘爬了上去,藤条在他的头顶划过,勾起几根发丝。 “把我的东西放下。”他挡在食人树面前,“还是说,你想和我同归于尽?” “疯子!”纪丘涨红了双眼,“你以为我不敢?” “你别激动,我们商量商量。”沙星末摸了摸头顶,一颗花骨朵贴着他的手背擦过。 “这个小怪物是送给我的,你把它留下,然后滚回去,我们各自安好。” “他杀了我的兄弟!”纪丘咬着牙。 “我很遗憾。”沙星末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想它是无心的。” 纪丘气得手都在发抖,旁边的士兵大吼出声:“纪队长!别听他的,我们要为兄弟报仇!” “呵呵,”沙星末阴森森地笑道,“报仇?” “这棵树是总领叫你们弄来的吧。我还没开始研究,你们就把它毁了,这算不算抗命叛国?” “惊奇吗?”他歪歪头,摊开双手,“你们的命,可没有这棵树值钱。” “狗东西!之前怎么没有把你弄死!”士兵怒吼着。 “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沙星末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上次说过,我在搞一个植入技术,你猜是什么?” 无人回答。 “是引爆芯片啊!”他癫狂地大笑两声,“我在我的心脏位置,安装了芯片,如果它停止跳动了......” “我们就一起炸死在这个鬼地方,带着帝国的未来,一起毁灭!” “操。”纪丘狠啐了一口,“我真不该相信你是无辜的。” 士兵们神色各异,略显犹豫。若是换个人喊出这句话,只会被当成神经病,但这人是沙星末,他是真可能做出这种事。 “你本来就没有信。”沙星末面露厌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云唐在搞什么勾当。” 若不是云唐陷害,他也不会被当成重刑犯,变成人人唾弃的“杀人魔”。沙星末对人类的爱恨都很淡薄,除了云唐。 那是他真心憎恶的人。 “我的疫苗不可能出错。”沙星末扬起头,直视那一排枪口,“那些志愿者为什么变异,你从不关心。” “你们才是一群狗。”他的笑得愈发狰狞,“不对。至少,我的狗还有脑子,而你们没有。” 几声叫骂传来,士兵们扯着嗓门,用他们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词朝沙星末吐来。 “闭嘴!”纪丘吼了一声,人们再次安静,“沙星末,你把它弄到电网笼里去,我们还可以谈谈。” 小怪物的藤条摆动着,一颗红花靠近沙星末的腰迹,偷偷绽开,露出尖刺。 “电网笼?”沙星末半叉着腰,“这座岛有多缺电你不知道?” 尖刺隔着大衣,虚贴在他的背上,小红花如血盆大口一般,蓄势待发。 “这小怪物现在是我的了,”沙星末双手摸进大衣口袋里,“你可以试试,想动我的宝贝” “先踏过我的尸体。”他攥住了口袋里的迷你枪。 他身后隐藏的尖刺仿佛被这句话扎了一下,轻颤着软了下去。 巧克力豆 “看来,我们是谈不了了。”纪丘把枪调到麻醉模式,瞄准了沙星末的额头,“沙先生,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站在人类这边,还是怪物那边。” 沙星末冷哼一声:“这种幼稚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行。”纪丘打了个响指。 枪声袭来,沙星末站在原地,一偏头,一根食指长的银针射到了他的耳尖。是麻醉针,那是他自己的枪,他非常了解。 沙星末摸了摸耳朵,丝毫没有受影响。 普通的子弹对食人树无效,而那个特质的白枪如果调到射杀模式,将会引起小范围爆炸。只要沙星末站在树下,纪丘就不敢开枪。 “汪汪汪!”黑漆漆的二楼传来几声狗吠,拾一不知什么时候潜伏到了士兵的身后,朝着其中一人扑咬上去。 与此同时,十几根藤条朝着二楼袭去,几个士兵被拖了下来,纪丘手上的枪也被藤条甩开。他低吼一声,爬出窗户,一跃而下。 “沙星末,你有本事就站那儿别跑!” 他手持一把尖刀,砍掉迎面而来的藤条,以惊人的速度猛冲到沙星末面前。 沙星末下意识抬起左手,挡住面部,刀刃砍向他的手臂,纪丘是老练的帝国兵,哪怕面前横着一颗血腥的小怪物,也毫不退缩。 几根藤蔓向他卷,纪丘先行一步,他扣住沙星末的脖子,把对方按在树干上,刀比着那脆弱的脖子。 “别动!”他仰头嘶吼,藤蔓已经缠住了他的腰际,倒刺扎出了血。 “我的刀也很快,”他对着树冠吼道,“沙星末,让这个怪物停下,否则我就如了你的愿,今天一起死在这儿!” 沙星末被压在树干上,扒着对方的手:“好啊。一起死!” 他嘴边扬起诡异的笑,斜视着纪丘,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宛如恶魔附体。 “宝贝,”沙星末头蹭到小怪物的树皮上,“来吃了我们。” “你!”纪丘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他手劲儿收紧,沙星末难受地干咳两下。 此时,小怪物的藤蔓动作变缓,它抽搐了两下,把还未吸干的两名士兵丢到了地上。两具躯体的骨骼发出啪嗒响声,其中一人脖子歪到一边,已经断气了。 树冠里钻出那朵白色巨花,它张开花瓣,再次露出里面翻露半截的花药囊。 红色的粉末就飘洒下来,落到沙星末的鼻尖。 这小怪物怎么那么喜欢对着他授粉?沙星末对着鼻尖吹了吹 “你听得懂吧?”纪丘继续喊话,“如果再不停下,我就杀了这个研究员。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小怪物对这句话有了反应,铺开的藤条如数收了回去,窸窸窣窣地攀上树坛。 “走。”纪丘扯着沙星末的领口,把他制在胸前,后退几步,“带我去找净土种子。” [净土] 是沙星末捏在手里的项目,也是帝国总领最重视的东西。 那可是重要筹码,若是能拿到种子,纪丘便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了这个疯子。 “下去!” 沙星末被拉下了树坛,刀尖一直对着他的咽喉。他的脸上、脖子上、手上,任何露出的部位,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白皙的皮肤到处都是擦破的伤口。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沙星末望着那棵小怪物,树冠之上,那颗白色的大花已经缩成一团,在黑夜里,就像一颗闪光的球。 “单纯?你看看自己在说什么!”纪丘怒吼着,“你看看这满地的尸体!” “怎么不单纯?”沙星末扫了眼地下的残肢,“食肉只是他的本能,反抗是出于自保。” 还很好哄。他右手握着口袋里的迷你枪,轻轻摩挲着扳机。 他刚才没有拿出这把枪,就是想看看这棵树的反应——它真的会救自己吗? 结果有些出乎意料......沙星末的心情无比愉悦,他发现了一个宝贝,一个具有共情力的,可以收为“宠物”的顶级变异体。 “别再发表你那恶心的言论了。”纪丘狠踢了沙星末的小腿一脚,“遥控器你丢哪儿了?” 沙星末的左腿还疼得不行,脚踝又被小怪物扎过,这一脚踹得他直往下跪。纪丘一米九的个子,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单手就架住了他。 “先生,给我站好。”纪丘的头俯在他的肩旁,粗气喷到他脸上,“我问你话呢。” 小怪物的枝干抖动了一下,藤蔓在树坛边缘拍打。沙星末沉着脸,摸出口袋里的迷你枪。 一阵激烈的狗吠声从身后传来。纪丘身体一僵,他再次张口,嗓子却像卡住一样,只发出“咕噜”一声。 拾一扑到了他的背上,只锁他的后颈。沙星末趁机推开下巴处的尖刀,往另一边扑去。 “拾一!别咬死了!” 已经迟了。拾一发狂时,身体的毛炸起,足足有半人多高,像一只巨狼。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断了纪丘的头。 沙星末瘫坐在地上,看着拾一撕咬着地上的尸体。纪丘的衣物被撕开,一个黑色的皮夹掉落出来。 他捡起那个钱夹,里面有两张1000面值的帝国纸币,还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印着四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并排站着,穿着同样式的帝国军服。 纪丘在最中间,其他人都是生面孔。沙星末对着照片端详片刻后,袖口在钱夹上擦了擦,把血迹弄干净。 他把皮夹揣进了大衣兜里。此时,整个基地都被血腥味笼罩,小怪物开始蠢蠢欲动,变异体对带血的干净人肉总是无法抗拒的。 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按耐不住。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新鲜的、不受污染的血液了。 岛上没有能用的净水设施。通常,他喝的水都来自于降雨时的储蓄,运气好的时候,中部山丘的河床里也能采集一些水源。 但这还不够。有时候,他只能喝野兽的血维持生命。 这些液体,都有种被污染的怪味。若不是他体质特殊,早就已经变异了。 指尖沾了沾地上的血,沙星末把它含进嘴里。舌尖一股铁腥味,没有巧克力豆好吃。 他吐了吐舌头,摸到左手腕的通讯器,上面有一则未接通话,来自A级权限,最高级别。 应该是是总领打来的。沙星末头疼地长吁一口气,一整个小队的人死在他的院子里,这事儿要怎么交代? 他的恶名恐怕又要升级了。 小怪物的藤蔓越伸越长,它压低了枝干,小心翼翼地往地上探去,却在沙星末视线瞟过去的一刻,又迅速缩了回去。 “你在征求我的同意?”他面色柔和下来,“吃吧,最好把地上弄干净点。别伤那只狗。” 树冠的顶上,那朵白花悄悄探出头。很奇怪,它依然白得像块玉石,上面没有残留丝毫血污。 沙星末看它犹犹豫豫的,便背过身,朝院门口走去。身后一阵重物拖地的声音,他站在摇摇欲坠的灯柱旁,按下通讯器侧边的钮。 通讯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几十秒后,一个清澈沉稳的女声响起。 “小沙,你收到A001实验体了吗?” “那棵食人树吗?”沙星末回头撇了一眼,小怪物的树冠已经膨胀了两倍,正把一具尸体沿着树干往上拖。 “是的。纪少将没有给你资料吗?” “可能已经弄丢了,也可能没有。”右手揣进口袋,背靠在墙上。 “什么意思?” “嗯,是这样的,总领女士。”沙星末清了清嗓子,“在我解释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吗?” “怎么,你又闯祸了?” “不,就是......”他停顿片刻,“能给我多送点巧克力豆过来吗?这边快吃完了。” 他不安地挠了挠头。 其它无所谓。可是巧克力豆没了,他的快乐就真没了。 我是人,你是树 “可以。但现在可可的产量很少了。我最多再给你预支两个月的。” 沙星末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那先这么多吧,谢谢。” “所以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不是闯祸。”沙星末斟酌着措辞,“是纪丘他们,被实验体吃掉了。” “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 “有存活吗?” “没有。”他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不过,我已经找到控制实验体的方法了。”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一阵,再次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带上一丝愠怒。 “沙博士,你让我很难做。” “嗯,那就不要为难了。”他垂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也别再叫我博士。” “别耍脾气。”那边传来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总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现在局势复杂,我自身难保。” 她轻叹一声:“如果某天你联系不上我了,就自己跑吧。” “跑。跑哪儿去?”沙星末回头望了眼院子里,“这个基地不要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带走净土种子,其它都不重要。” 沙星末咬了咬下唇:“A001号呢?” “存好实验笔记,剩下的再说。” “什么意思,”沙星末的语气逐渐阴沉,“刚送给我,就让我把它丢掉?” “你还真是......”总领再次长叹一声,“现在不像以前了,小沙,我没办法保你太久。” “别忘了,研究变异体,只是为了收集更多数据,丰富实验塔,仅此而已。” “呵呵。”沙星末回以轻蔑的冷笑。 “算了,你先用终端机发份报告给我。至于A001号,它可是我从‘云氏生化’的熔毁炉里抢来的,别浪费了。” “当然不会,我要好好养着,”沙星末望着远处的山丘,嘴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我喜欢这个小怪物。” “随你吧,”总领的语速加快,“我还有会要开,再联系。” “滴滴”,通讯器挂断了。 沙星末仰起头,吸入一口森冷的空气。 “净土种子么......” “净土”是沙星末实验室的项目。他在训导各种变异体的同时,挖掘出一种独有的,可以渗透并净化小范围土壤的方法。 如今,可种植的土壤很有限,且产量很低,种出的农作物,必须经过净化加工,才能入口。 若是能培育出“净土种子”,将它放进土壤中,理论上可以使其进化,并无限接近1000年前的棕土。 囚刺留下的伤势阵阵隐痛,沙星末把重心放在右脚,手指揉了揉眉心。 砰砰,啪,几声爆破声在背后响起,他猛一回头,一捧土竟在他面前蹦了起来。 好在地上没有砖头,否则可能就炸在脸上了。 没有开灯的基地里,到处都是鬼森森的影子,一条条蛇一样的东西在土里涌动,如犁地一般翻滚蔓延。 拾一嗷嗷嚎叫几声,冲进了办公楼里。沙星末后退几步,站到远处。 一根粗壮的白色破土而出,它蜿蜒地伸长几米,又深深钻入土中,只留下半截在地上。 是树根,小怪物的树根正在变长。 沙星末瞪大双眼,忍不住往回往凑了两步,整个院子里尘土飞扬,长条状的影子飞舞交织。 小怪物沐浴在暗淡的血光中,顶端的树干轻颤着,垂下的藤条上染着红色,那些血液缓缓渗入到花骨朵的缝隙里。 它在进化,进食人肉,竟可以让它快速进化。 树坛已经破裂,断破的树根已经恢复,它们冲破桎梏,往下伸长,扎入土里。 就像一堆盘虬蠕动的白蛇。 待它终于静下来,沙星末才贴着墙,脚绕过地下露出的树根,试探地向前靠近。 “A001,真是个倒霉的编号。” 那朵白花隐在树冠里,花瓣对着他微微张开。 “这意味着你是这个序列最新的实验体,且将来一定会被抛弃。” 他俯下身,手试探性地摸向一段裸露的树根。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掌心传来奇异的触感。食人树的皮肤是光软的,和普通的树完全不同,像某种动物的表皮,但保留着植物的纤维感。 忽地,那条树根从往上卷起,轻柔地缠住了他的手。 头顶有微风刮过,沙星末抬起眼,那朵白色的大花已经突到面前,八块菱形的花瓣向他舒展开。 花瓣上锯齿形的倒刺向内收起,不安分地扭动。那根雄蕊上,花药囊又朝他吐出几粒粉末。 这是棵单雄性的食人树。那些红色花朵的花蕊,都更像吸血软针,而不是花蕊。唯一带着花药的,就只有这朵白花上的雄蕊。 “别再随便抛花粉了。”沙星末拍掉手臂上的粉末,“把这些留给你喜欢的植物。明白吗?” 花蕊顺着被拍落的花粉,往下垂去,在落地的那一刻,几片花瓣突然焉了下去,软绵绵地耷拉着。 看着这奇怪的场景,沙星末心中微动,他莫名感应到了某种情绪。 “......你很难过?” 也许小怪物,是真的想送出它的花粉。 “我是人,你是树。”沙星末撇撇嘴,又补充道,“我这里结不出种子。”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把手臂从纠缠的树根中抽出,“如果你真的想授粉,下次我给你带个好看点儿的盆栽回来。” 这个岛上,大概率是找不到这种盆栽的。不过,沙星末决定先把饼画下。 他观察着小怪物的反应,那朵大白花丝毫没有重新振奋的迹象,就连花瓣边缘密集的小触须,都纷纷垂了下去。 有点儿可爱,也有点儿好笑。 “没办法,我们有生殖隔离,这是现实。”沙星末忍着笑意,“别难过了。” 他撑着膝盖起身,刚想抬脚,一阵温凉的触感攀上右脚踝。 另一根细小的藤蔓忽地冲了过来,顶部的暗红小花直接钻进了他磨破的裤脚里。 他低下头,只见那些收束的倒刺上,似乎分泌出透明的黏液,在月光下显得亮晶晶的,还缠着他受伤的小腿往上裹了几圈。 沙星末倒吸一口气,小腿又痒又麻,他想把腿抽出来,藤条却顺势收紧。 “宝贝,你在做什么?” 实验体A001号 这个称呼似乎对它刺激不小,小怪物的触须猛地一抖,那根细藤条嗖地缩了回去,扒着连接着白花的枝条,迅速飞回了树冠里。 露出地表的树根安静下来,那些藤蔓也如数收回,挂在空中微微晃动。 沙星末捞起刚被缠过的裤脚,小腿被黏液弄得湿漉漉的,还萦绕着一股清淡的草香味。 他弯下腰,借着昏暗的月色,观察那处之前被倒刺扎破的伤口,忍不住瞪大双眼。 那些伤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他的脚踝本还沾着血迹,此刻已经被藤条“舔”走,只留下几个小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皮肤上。 抹开伤口处的黏液,破损的皮肤已完全愈合,直接略过了结疤的过程。 真是奇迹......沙星末的心脏怦怦直跳,血液上涌。 他捡到宝了。 云唐怎么会把这么珍贵的宝贝丢进熔毁炉里? 他定了定神,开始四下搜索。没了囚刺的禁锢,他的左腿自由很多,适应疼痛后,行动便不再受影响。 院子里还剩了几个军用背包,都被撕咬得残破不全,应该是拾一的杰作。 他把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都收集到一边堆好,翻出一个手电筒和一把尖锤,回身朝院门口的军用车去。 车钥匙大概已经被吞了,沙星末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他用尖锤往车窗上狠砸了几十下,终于,玻璃裂开几条蛛网般的纹路。 他用铁质的锤尾又狠砸两下,“哗啦”一声,驾驶位的窗户碎了。 沙星末探出手,从内部打开了车门。他小心地扫下玻璃碎片,坐到驾驶位处,在车内的抽屉里翻找。 一个黑色的小册子映入眼帘。他抽出本子捧在手上,翻开了第一页。 [实验体A001档案] 就是这个东西。他借着手电筒的光快速翻阅,捕获着其中的关键信息。 [A001号,保留动物意识,智力达到成年人类平均水平。具有极端攻击性。] [初步判定,属类开花生物,无叶,所有枝干都有触觉,可感知25000Hz以下的声波振动。有统一的神经控制系统。] [树干内部存在内脏,U线照射下,呈现与人类相似的精神体。] [推测是植物与人类近距离、长时间接触污染源后产生的变异体。] [细胞再生能力极强,小规模物理伤害对其无效。] [未发现药用价值,配合度、驯服度极低,建议放弃训导,直接销毁。] [其黏液具有强力腐蚀作用。] 沙星末定睛在那行字上。右手摸到小腿处,他再次捞起裤腿观察。 没有腐蚀,愈合的那圈皮肤甚至比之前摸起来还光滑。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后面是一些实验室现场的资料,内容是测试其对于高温、极寒、还有物理切割的耐受度。 沙星末草草瞥了两眼,那些画面令他胃部不适。 他合上了册子,深吸两口气。 倘若是他没有隐藏自己体内有K病毒抗体的事实,估计下场也和A001差不多。 大概会被关在云氏生化的实验室笼子里,做成血袋。 还好,小怪物现在到他手里了。 沙星末跳下车,又在后备箱和车后座搜到一些饮用水,搬进了院子里。他在前抽屉里找出那圈骨环,和巧克力一起收进军用背包。 至于士兵遗落的其他杂物,除了纪丘的皮夹,其他基本都被翻埋进了土里。 饱食过后的小怪物似乎睡着了,它的花朵全部闭起,枝条也不再晃动,静悄悄地挂在那儿。 沙星末轻手轻脚地走进办公楼,打着手电摸到二楼的走廊。本就蒙上灰尘的楼道里,如今更是一片狼藉,一条断腿躺在路中间,尸体的其它部分已经不见踪影。 他跨过那片血泊,走到尽头的休息室。这里是他的房间,门大开着,估计是那群士兵闯进来过。 他的房间很小,也很空旷。除了床铺和衣柜,只有一张板桌,上面放着少许杂物,一盏小灯,还有台终端机。 这台终端也是老古董了。唯一的功能就是收发、记录消息。沙星末坐到显示器前,打开屏幕,一字一句地敲着报告。 [尊敬的总领女士,今天发生了一件遗憾的事......] 黑漆漆的窗外吹进一阵冷风,秋天快到了。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应该是变异的孤狼。 拾一不知钻哪儿去洗了个澡,它裹着湿淋淋的毛,偷偷潜进了房间,团在墙角的破布袋里。 发完报告,沙星末的眼皮开始打架。他关机起身,收拾了一会儿,把重要物品都放进背包,又从柜子里找了身干净的短袖短裤换上。 他坐在床沿,缓慢扯下左腿的浸湿的绷带。 纱布粘在了肉上,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它剪开。被粗暴扯开的那圈肉,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骇人。 红色的血肉,乌黑的淤青,混着蓝色的消毒水色块。这左大腿上的一圈肉,简直惨不忍睹。 沙星末咬着下嘴唇,用湿棉花沾着生物消毒水,一点一点地拭过去。过去的一年,每天他都要重复这个动作,只不过那时候,还隔着一圈囚刺。 那圈两指宽的合金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肉里,连骨头都发炎感染。 最初那个月,他每天都只能躺在冷冰冰的床板上,忍耐着绵延不断的疼痛。 冷汗如水牢般将他困住,无法挣脱。 这是只属于重刑犯的待遇,也是强行迫加的耻辱。 他是个能力出众的天才,但不会社交,成天只和怪物打交道。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在公投时处于劣势。 人们惧怕他,五百多名志愿者,在接种他亲手发明的疫苗后,变异死亡。无论真相如何,沙星末必须背上罪名。 哪怕疫苗根本没有出错。没有通过临床试验的疫苗,他也不可能拿出手来。 可惜,无人在意他是否清白。这是个混沌的时代,理性和公正,比可可豆还稀有。 忍着痛上好药后,他用干净绷带缠上一圈,终于得以关灯爬上床。 扯过薄薄的被单盖在身上,沙星末扒在床边的窗沿处,观赏院子里的食人树。 树冠上,那朵白色的花朵闭合成球状,仿佛在呼吸似的,藏在枝条中微微起伏。一股草本的甜香飘入鼻腔,莫名的安宁感充斥心神。 痛感逐渐减轻,香气笼罩着整间屋子,温柔地抚平他的神经。 就像吃下巧克力豆时的感觉。 沙星末翻身躺下,沉沉睡去,骨环就放在枕边。 身体陷入了一个柔软的黑洞里,一夜无梦。 直到日光刺入眼缝,他缓慢醒来,大脑还有些昏沉。 昨晚竟没有做噩梦。沙星末动了动脖子,脸上拂过温凉的触感,他抬起眼皮,忽地愣住。 一朵红花簇在鼻尖,肉肉的花瓣蹭到嘴唇上,边缘的齿状小倒刺顺柔地收束在一起。 他眨眨眼,视线往下,只见被单上堆满了血红色的花骨朵,银白色的藤条将他的床团团围住。 是不是还没睡醒? 沙星末瞪大眼,手背使劲揉了揉脸。 光线忽地了暗下来,那朵白色的巨花从窗檐处冒出,花蕊从花心处探来,沿着墙壁滑下,往他左腿上覆去。 “别。”他刚想把腿往后缩,蕊尖已经缠上了脚踝。 凉飕飕,软黏黏的一根,从脚底一路蜿蜒,爬到膝盖。 图案 他的左小腿还没有被藤蔓“舔”过,昨日倒刺扎出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此时还有些红肿。 藤条把被子推到一边,花蕊像一条粉色蛇信子,缠住那条修长的腿。 他浑身一颤,这滑腻实在太过怪异。 “......你在做什么?” 花蕊紧贴着皮肤,分泌出温凉的粘液,在他的伤口处留下一圈圈水痕,又蹭到膝盖上,想把绷带掀开。 腿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花粉痕迹。日光下,那嫣红的水痕衬得皮肤发白发亮。 小怪物在给他疗伤......这场景刺得他莫名心慌。 “别弄了,可以了......”沙星末弯起膝盖,把腿往回缩。 囚刺留下的伤势要复杂得多。就算他再喜欢小怪物,也不想被掀开旧伤。 花蕊贴着他的皮肤滑了出去,白花合拢后搭在窗檐,藤蔓还围在他的床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沙星末用指尖抹开左小腿上的粘液,等待伤口愈合。 侧过头,他借着光线细细观察白花。那花瓣柔软厚实,上面隐隐网织着极其细小的浅金色纹路,像是埋表皮下的血管。 “我要下床了。” 沙星末用食指戳了戳花瓣边缘,那一圈小软刺似乎很敏感,在触碰到时,忽地蜷起。 “可以把你的......”他停顿片刻,斟酌了一下用词,“手,都收起来吗?” 白花往后退了几厘米,房间里的藤蔓窸窸窣窣地往窗外爬去。 沙星末趴在窗台上望出去,一夜之间,这棵树的顶部枝干似乎变得更密集了。 院子里的观光车被盘虬的树根缠绕,破裂的树坛被压在地下上,只露出几块残片。 拾一躺在远处的院门口,它似乎对这棵树脱敏了,正以一种非常自在的姿势卧躺着晒太阳。 “一号,以后就这么叫你吧。”沙星末像摸小狗一样,抚了抚白花的肉瓣,“我的第一只宠物就叫这个。” 白花缩得更紧了,连接的藤蔓羞涩地扭动两下。 “她是一只猫,没有尾巴,只有三条腿,嘴巴张开的时候,可以咬掉牛头。” 藤蔓轻轻拂来,硕大的花骨朵往下垂了垂,像颗低着的头颅,直往他手背上蹭。 这动作怎么这么像猫?沙星末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脑海里浮现出报告上的某行字——[U线照射下,呈现与人类相似的精神体]。 “看来你很了解猫,”他嘴角的笑容缓缓落下,“你以前是人类吗?” 白花的动作顿了顿,后缓慢地退了出去,蹲回了院中间的树干顶上。 沙星末爬下床,找出那本实验笔记,翻到了“喂食倾向”那一栏。 [食血肉,饱食状态下,根茎变长,攻击倾向减弱。] [建议每7天内喂食60KG以上肉类,喜新鲜肉。] [超过15天不进食,会进入假死期。] 早知道,昨天的尸体应该存到地窖的冻库里,一天喂一个。 他的地窖里还保存这三份兽肉,每份最多50KG,完全无法满足这棵树。 今天必须出去打猎了。 沙星末打开终端瞧了瞧,现在是上午8时,总领还没有给他回复。他带上通讯腕表,从抽屉里找出另一把钥匙。 观光车是用不了了,好在基地里还有一辆甲壳虫电动车。 那辆车是总领特意送来的,两个厚重的轮子,机身如展开翅膀的银色甲壳虫。 他换了身冲锋衣,背上双肩包出了门。二楼的残尸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进了树还是狗的肚子。 来到车库前,沙星末顺手掏出珍藏的巧克力豆盒子,倒出一颗丢进嘴里。 他一边品尝嘴里的甜味,一边把手里的盒子倒过来抖了抖。 只剩最后一颗了。 巧克力豆滚落在手心,他手掌握了握,用纸巾把它严密地包裹起来,小心地放进外套内的口袋里。 “岛上的最后一颗巧克力了。”他拍拍胸口,“走吧,拾一。” 他把捕□□别在腰间,戴上头盔,跨坐上去。拾一听到发动机的声音,立刻飞奔过来,跳到了后座上。 车子启动,这次是朝着东边的海岸线出发,目标是风力发电厂。 发电机需要定时维护。原本这个工作是交给纪丘和他的士兵,不过现在人没了,沙星末只好自己上阵。 沿路的土地都是黑湫湫的,这座岛几乎没有活着的植物,只有远处的山丘处有一片污染林。 历经了核灾难,又被剧烈的板块运动挤压,十几年前,海啸和飓风也是这座废岛的常客。 即便是这样疮痍的土地,依旧存活着零星的野兽,它们都感染了K病毒,属于低级变异体。 这类变异体没有高级智慧,也无法驯服,是沙星末的主要食材。光靠那些压缩干粮,他根本熬不过冬季。 “嗷呜——” 甲壳虫车以近100码的速度飞驰,冷风呼呼地往后刮,拾一扒在他的肩上兴奋地嚎叫,引起远处狼群的附和。 “你别跟它们打招呼了。”沙星末的声音闷在头盔里,“待会儿我们还要去抓一只来吃。” “嗷嗷呜!”拾一叫得更欢快了。 发电厂离基地不远,没几分钟,几座高耸的风力发电轮便近在眼前。沙星末把车停靠在一旁,拾一一跃而下,往海里冲去。 控制室没有上锁,里面积累了不少灰尘,他坐到操作台前,扯过一旁的布简单擦了擦。 没有说明书,但操作台的指令语言都是相通的,他快速地按下一串代码。 指示灯亮起,屏幕上显出一行字。 [自动维护已开始。进度:0%] 沙星末从座椅上起身,准备去海滩边散步,他已经好久没有吹过海风了。 层层叠叠的浪花扑上岸,远处的海域中有黑色的巨物浮在浅处,远远望去,就像浮在天际的一片黑水。 那是随着洋流聚集在此处的大量废水,里面裹挟着核末日时代留下的污染物。 沙星末望着海天相接之处。今天很幸运,有阳光洒落在海岸线。 他看到了太阳的一角。还有,一个小黑点,在远处升起。 那竟是一艘船。 沙星末眯起眼,坐到发电厂边缘的小石桩上远眺。 那个小点儿逐渐变大,它扯着几张巨帆,船身像是用合金废料拼凑出来的。 它正往西南方移动,离海岸线越近,巨帆上的图案也越清晰。 是个长着“触角”的东西,密集的黑色条状呈圆弧状向上散开,尖端以一致的角度往外卷起,中间连接着的主体呈现长条状。 好像是长触腕的章鱼,又像是展开枝条的树。 船似乎变了个方向,往南边去了,离海岸线逐渐偏离。 沙星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起身,指尖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 大狗还在海边逐浪,听到呼唤后,一路疯跑上来,嘴里还叼着一大团黑色的线球。 “你拿了个什么?” 噗通,拾一把湿漉漉的球甩到沙星末脚下。那团线球滚了两圈,露出一张污绿色的皮,朝上对着天空。 竟是一颗腐烂的头颅。 这颗头颅已泡得发胀,五官模糊,整张脸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它的额头露出一片白骨,估计是被海里的雨啃掉了皮,至于头发,根据长度来看,是女性的几率更大。 沙星末捂着鼻子蹲下,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副工具手套戴上,缓慢翻动。 手指剥开头头颅耳边的发丝,一个小耳环引起了他的注意。它只挂在左耳,头颅右侧则荡荡的,连耳朵都没有。 是一个别致的金属耳环,几根黑色的触须往外伸,中间是根竖状的物体,像极了那个船帆上的图案。 沙星末扯着它,费了点力气才弄下来。 “走了。”他把耳环擦干净后,随手收进左边的外衣口袋里。 这至于这腐烂的头颅,连狗也不会吃的。 通讯器发出“滴”的一声,是终端收到消息了。现在时间还早,可以先顺路回去一趟。 于是,他开着甲壳虫车又回到了基地。这次,拾一没能得到后座的待遇,它吐着大舌头气喘吁吁地跟在远处,哈喇子从裂开的嘴角往后甩,浑身的毛因为沾了海水,一缕缕耷拉着。 沙星末停好车,快步回到了休息室。小怪物的一根藤蔓正乖巧地搭在窗口,红色的小花像手一样对他摆动。 是总领发来的邮件。沙星末坐在终端前,眉心逐渐扭紧。 [关于一号实验体,还有另一份档案被云唐隐瞒,我正在查。] 也就是说,他手里拿到的,只是云唐“希望他看见的档案”。 屋内的光线变暗,那朵白花又探了进来。它缩成一团,用花瓣尖碰了碰沙星末左边的外衣口袋。 它在原处左右抖了抖,忽地绽放开,菱形的花瓣大张,像一把边缘带刺的巨伞,悬在沙星末的左侧。 “你怎么了?”他这才回头。 花瓣上,那些隐藏的金色纹路倏然变亮,花冠缓缓升高,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罩在他的头顶。 空气中的分子忽然变热,沙星末敏锐的神经突突跳动。 小怪物的情绪不对劲。 他按下终端的上的关机键,往座椅右边挪了挪。 呼呼——花瓣开始缓慢地扭动,发出奇怪的喷气声,仿佛来自于花蕊根部的洞里,那声音像是在低吟,又像在怒吼。 “别紧张,”沙星末右手偷偷摸向腰间别着的枪,“你先冷静。” 空气中的气流涌动,风扇向他的脸,也刮来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像是某种辣椒,他只在帝国的温室棚里闻到过。 “咳咳!”他捂着鼻子咳嗽两下,肺部一阵火烧般地疼痛。 到底怎么回事?沙星末往后退两步,将身体放低。 啪嗒,哗啦——毫无征兆地,几声巨响冲破耳膜,休息室的窗户猛地炸开,十几根藤蔓冲进了房间里,把窗框都挤得稀碎。 沙星末低下头,扬起左手挡住飞来的玻璃渣。 藤蔓钻入室内,挤压着他的空间。那些红花簇在白花的两旁,顶在天花板上,高高扬起。 是愤怒——有什么东西刺激了它。 “呲呲呲!”喷气声越来越大,白花的中心扩散开一圈红色,沿着它金色的细纹攀上瓣尖,像血管一样密布。 下一刻,花蕊朝沙星末甩来,顶部的尖刺直指向他的头顶—— “等等!”他大呵一声,半蹲在地上,右手中的枪已经抽出,垂在一侧,用外套遮掩住。 尖刺放缓了速度,悬停在半空。 “你忘了我是谁吗?”沙星末朝它伸出左手,柔和地笑笑,“昨晚还好好的,怎么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根雄蕊晃了晃,整根都变得更更粉了。尖刺上,那人类的手竟又一次主动摸上来。 它像被针扎了似的,蜷成一个圈。 活人 “看吧,我没有恶意,”沙星末侧着身,用椅子做遮掩,把捕猎|枪收进外衣口袋,“一号?” 花蕊没有反应,沙星末眉毛一挑:“怎么,不喜欢这个称呼?” 他两只手心向上,往前两步,右手再次抚上那根花蕊:“那,就叫你宝贝?” “呲”花心处又喷出一股甜辣的气味,花蕊根部愈发红润,也不知道是羞还是气。 沙星末捂着鼻呛了两口。这可难办了,他训导拾一的时候,是用的训狗的方式。可他没有训过树啊。 还是要吃人的那种。 “这样吧,跟我说说,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他又坐回到椅子上,手搭在桌上,一副耐心倾听的模样,“我可以当你的知心导师。” 花瓣轻轻一抖,整个房间里的藤条都开始乱舞,在他面前的狭小空地上比划。 “你......在跟我做‘手语’?” 沙星末皱着眉,眼眸跟随着那些藤条转动。“啪嗒”一声,他右口袋的枪被一根藤条拽了出来,摔在墙上。 ......所以它一直知道他拿着枪? “好吧,现在我连最后的保命措施也没有了。”沙星末对着他举起双手,“你随时可以吃了我,所以我不是你的威胁。” 藤条收起倒刺,缠上他的腰际,又是一声轻响,左边的口袋也被卸了。 是金属落地的声音,那只从海滩边捡回的小耳环,就这么滚落在地。 中间一根竖条,其中一端伸出网状的“触手”,向外张开。 粗壮的花蕊向下落去,尖刺对准那只耳环,蕊身再次变成了粉红色,仿佛要挤出血来。 腰间的藤条越缠越紧,那倒刺甚至有立起的趋势。沙星末的胃部有些不适,他抓住那根藤条,轻轻往外扯。 “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海边捡来的。”他柔声道,“你能不能放松点,我快被你扎死了。” 藤条的倒刺又收了下去,但依然缠得很紧。 “你要是吃了我,七天后,就没食物了。”沙星末轻叹一声,“没人养你,你就会枯萎、饿死。” “我不想你死。快放了我吧,宝贝。” 藤条收回半截,在空中僵持了一会儿。十几秒后,一朵红色的小花猛张开,对着那只耳环狠拍下去。 耳环发出滋滋声,冒起一小股白烟,散出焦臭味。这气味和辣椒味儿混在一起,直冲鼻腔,沙星末被激得流出眼泪。 红花的尖刺上渗出黏液,在地上晕开,也完全腐蚀了那只耳环。腰间的藤条终于抽走,沙星末把脚收到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那摊黏液把地上腐蚀出一个坑。 屋内的藤条如数退去。那朵白花闭成一团,从往窗外收去,顺带绑走了他的捕□□。 “喂,你把枪拿走了,我怎么打猎?” 这棵树还挺聪明,知道要拿走自己的把柄。不过......沙星末环视着这狼藉的屋子,这地方是不能睡了。 地上的金属已经停止了化学反应,耳环变成了一块形状不明的黑色物体,似乎还在慢慢变小。 这个图案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会让它如此反感。 沙星末再次打开终端,用文字的形式把这个图案的模样描述了一番,发给了他的老师封临。 封临是他最敬重的学者,也是除了总领以外,唯一还与他互有联络的人了。 沙星末相信,他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封临向来很偏爱他。 做完这件事,他再次回顾了一番邮件的内容。巧克力豆要三天后才送达,这两天可难熬了。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巧克力豆,咽了咽喉咙,忍下了把它丢进嘴里的冲动。 去打猎吧。 沙星末来到院子里,他的□□被吊在了最顶部的树梢上,被藤蔓紧缠着。 “把枪还给我。” 食人树不为所动,白花稳稳当当地蹲在树顶。 “没有枪,我们都会饿死。”沙星末抱着双臂,无奈道,“我保证不对你开枪,不行吗?” 食人树依然安静,如一棵平凡普通的树。 沙星末长吁一口气:“行吧。” 他再次走进大楼,来到一扇圆形的铁门前。这是他的实验室,由地窖改造出来的。 铁门上嵌着一块密码锁,还有个隐形的虹膜探测仪。 扫描虹膜后,铁门自动向内打开。沙星末走下阶梯,进了他的武器库。 小小的库房里,摆着十几把一模一样的枪。沙星末当然不会只做一把武器,他有备用的。 但这事儿不能让一号发现了。 他选了一把揣进右腰的枪套里,又把大衣拉上,确保已经藏好后,才回到院子门口,跨上甲壳虫车。 拾一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大路上晾毛,它的毛已经干了一半。 “走了,拾一。” 拾一跳上他的后座,车子向岛的中部山丘处疾驰,那里有狼群出没。 他找了处岩石林立的地方停靠,蹲下身在地上搜索。 有几处新鲜的动物粪便,应该是今天清晨留下的。 沙星末找到一块凸起的小高地,攀到两块岩石之间,打开□□的瞄准镜,向着远处观望。 那里有一片稀疏的污染林,里面住着少量变异动物。而变异狼,已经占据了这座岛上的食物链顶端。 它们可以吃掉任何其他生物,除了带武器的人类。 沙星末蹲了半晌,终于发现一只野兽,大致在500米开外。不过看上去不是狼,更像是狐狸。 拾一在他的腿边安静坐着,等待着指令。沙星末视线追踪着那只狐狸,直到它靠到足够近的距离。 他稳着呼吸,按下扳机,一发麻醉弹射出,狐狸软了下去。 “去。”他对着拾一做了个手势。 拾一一头钻下低地,借着几块风干的巨石遮挡,往猎物所在的方向奔去。它要去探路,猎物倒地,可能有它的同类或其它捕食者在附近。 不过这一次,它被拦在了半路。 一队穿着黑色袍子的人,如鬼魅一般,从巨石后面浮现,往这边移动。 这个岛上,从未出现过其他活人。 活人很难生存下去,他们大概率会被污染生物吃掉,或者感染K病毒变异。沙星末能活下来,纯粹因为他的免疫体质。 所以,这些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拾一,回来。” 拾一紧急刹车,快速转向,往反方向逃跑,不过不是朝着他这边,而是钻进了一边的石林里。 “笨狗。”沙星末啧了一声,他猫起腰往后退,绕到了石林的另一边。 这些人来路不明,其中几人还背着长状土制枪。沙星末必须尽快回去给总领发个报告。 不过他的猎物,也不打算就这么放弃了。在这个荒岛上,每一发麻醉弹都很宝贵。 他绕了几个圈才接近猎物,隐在一处废弃的木屋后面,打开瞄准镜对准那群人的方向。 一共二十四个人,包括一个小孩。那身袍子尤其独特,黑色的帽檐几乎把整个头都遮住,背部印着一个银色的图案,他刚刚才见过。 是耳环的形状,也是船帆上的图案,那个奇特的生物。 沙星末的眼角逐渐放大,一种不详的预感攀上心头。 这个图案,今天第三次见到了——那艘船上,有人上了岛。 人群渐渐走远,只剩下几个小点。沙星末收起枪,从小屋里潜了出去。 不管这群人要干什么,得把猎物先拉回去。 他从工具箱里拉出一个网袋,徐步向前,套在了被麻醉的狐狸上。那只狐狸的头只剩下三分之二,被提起来的瞬间,眼珠连着血丝掉在地上,滚到沙星末的脚下。 狐狸还在呼吸,身体软趴趴地上下起伏着。 “你也是个小可怜。”沙星末拍拍网子,“我会让你死快点的。” 木屋后的几棵枯树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脏兮兮的瘸鼻子二哈把脸探了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 拾一讨好地凑了过来,对着狐狸嗅来嗅去,沙星末对它招招手,又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个大型马甲给它套上,把狐狸绑在了它的背上。 “回去吧。”他拍了拍大狗的脑袋。 一人一狗回到甲壳虫车车停靠的位置,再次踏上了回去的旅程。拾一前爪搭在沙星末的肩上,牵引绳把它和狐狸都牢牢绑在后座。 临近深秋,太阳下山得早了很多,云层密布的小岛上很快暗了下来。沙星末把甲壳虫车车停在基地大门,取下拾一身上的绳子,它一头蹿进了院子里,贴着墙角飞跑进楼里。 食人树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那把枪还挂在枝头,只不过换了个位置。 沙星末拖着狐狸,刚进院子,树上的藤蔓就动了起来,其中一根往沙星末的脚底下缠来,贴在网袋上。 “这是储备粮,你别动。” 他说着就要迈出腿,藤蔓却拦在他面前,缠住他的脚踝。他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你!”沙星末把网袋拉到另一侧,“你又怎么了?” 藤蔓轻贴着他的脚踝,顺着大腿往上攀,探入了外套底下。沙星末深吸一口气,抽出左腰上的小刀,正要发作,右腰上的枪套却被抽走了。 啪嗒,藤条扯出他的第二把枪,收回了树梢上,和另一把整齐地挂在一起。 “......”沙星末望着那两把枪,狠吐出一口气。 “你还没完了是吧。”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把枪还给我。” 食人树收回它的藤条,安静如松。 好可爱的人类 小怪物完全不搭理他,沙星末没了办法。 他总不能爬上去抢,毕竟这家伙还是要吃人的。 算了,下次不走前院了,在楼后面开个门吧。 他摇摇头,提着网袋往地下室去了。 走下阶梯,眼前是几条分叉的走廊,通往不同的实验区。在武器库的对面,有一个冻库,里面保存着急冻的野兽肉,还有一些特殊样本。 沙星末把狐狸吊在冻库旁的小房间里,抽出小刀,隔着粗网刺进了狐狸的心脏位置。 杀死一个变异体,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毁掉心脏。狐狸在他手上挣扎了两下,脑袋无声无息地垂了下去。鲜血顺着网低落,积蓄在地上的小盆子里。 他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干净的钢碗,从盆里舀出一小勺血。 在这个废岛上,水源比食物还稀缺。污染土留不住地下水,最近几天又没有下雨,中部的山丘里,小溪是干涸的。 除了必要的时候,沙星末都尽量饮用新鲜的兽血。 他把碗递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咽下。兽血里含有K病毒,还有其他细菌,不过对他毫无影响。 至少比喝海水好。 他把空碗放在一边,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和嘴,静静地等待兽血放干。 手腕上又传来“滴”的一声,终端上收到了邮件。血也放得差不多了,他砍下两条狐狸腿,又处理好剩下的部分,把肉放进了冻库。 今天他不准备吃肉,压缩粮还能管一段时间。他提着兽腿走出地下室时,拾一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拿去。” 沙星末刚把狐狸腿丢下,拾一就扑了上来,叼着肉跑没影了。他往二楼的休息室去,院里子传来动静,藤条在噼啪撞动着什么。 想到那房间里面现在都是玻璃渣,沙星末有些头疼。 另一间房好像还有个折叠床可以用,要不然就搬了吧。他推门而入,藤条的撞动声戛然而止。 休息室里爬满了藤蔓,床上的玻璃渣被推下去大半,遮住了那块被腐蚀的地坑。 “......你又在做什么?” 小怪物安静乖巧地挂在各处,铺在桌上,白花闭合着躺在终端旁,跟歪倒的台灯并排蹲在一起。 该不会是想帮他收拾房间吧。沙星末叹了口气:“别捣鼓了,今天我要换个地方睡。” 他打开终端,开始。白花偷偷张开一个缝,收起尖刺的花蕊探了出来。 沙星末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用余光观察花的反应。 A001的报告里提到过,这朵白花是食人树冠上的“花王”,但没有提过,这朵花具有意识。 根据这两天的观察来看,这朵花不只是花王,还可能是树的“脑袋”,沙星末一直很好奇,它是怎么感知四周环境,又是怎么听懂人话的。 毕竟这花看上去没有眼睛耳朵,如果仅仅靠触觉或嗅觉,会做到如此精确吗? 大部分的变异体,其感知方式都处于物理范围内。尽管现在有技术可以探测到“精神体”这种东西,不过还没有研究员对其进行系统的研究阐释。 所以“类人的精神体”究竟指的什么? 屏幕上显示着“石月”二字,是总领的名字。 [我找到了A001的原始报告,也和云唐交涉过了,实验体现在起正式由你接手。] [纪丘的事,暂时定性为意外,此邮件阅后即删,请把内容记在你的大脑里。] [沙先生,如果你还想找回“博士”这个头衔,请保持低调,别再惹麻烦。我不能次次都帮到你。] 他用五分钟时间就看完了原始报告,点击了删除,又把今天在岛上遇到其他人的事简述了一下,回复了过去。 打字的时候,那根两指粗的花蕊就搭在他的左手旁,花药囊好像比昨天更大了。 沙星末盯着那根花蕊发呆。这份“原始报告”其实没有多少新内容,只是比那本册子更详细一点。 其中有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A001变异体发现于南西原沼泽,其形成条件苛刻,推测是人为促成,非自然变异。] 食人树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证据表明其真实存在过。 也就是说,极可能是有人照着传说中“食人树”的样貌,把它“培育”了出来。 而这个过程里,还使用了人类作为“材料”。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花蕊缓缓往回拖,收进花瓣里,留下一道水痕。花骨朵焉趴趴地瘪了下去,像漏气了似的。 很消极的反应,看上去有些可怜。 沙星末伸出手,捻了捻到花瓣边缘的小触须。 污染体不会保留变异前的记忆。它们一旦变异,就成了新的生物。 但凡事皆有可能。如果小怪物还记得以前的事,那应该不会很好受。 “换个话题吧。”他语气轻松道,“你什么时候把枪还给我?” 花瓣里喷出一小股气,辛辣味扑鼻而来。整个花骨朵又圆滚了起来。粗壮的藤蔓往窗外缩,白花顺着来路往回游去。 这是耍脾气了? 沙星末忍着笑,捂着鼻子等气味散去。 其实那两把枪杀不死这棵树。按照报告上所说的自愈能力,它若是真的被击中,修养一会儿就能康复。 哪怕调到最高档,也只是炸断它几根枝条。 不过,小怪物好像还不知道这一点。 以为这把枪能用来威胁它,所以就抢走。但抢走后,还是讨好地来接触他。 真是奇怪的个性。 小怪物虽然气走了,“手”却还都挂在屋子里。上面点缀着的小红花一张一合的,露出中间的软刺。 沙星末收拾了一会儿房间,把重要物品都放进了背包里,包括一些工具,还有那根骨环。 他在隔壁的柜子里找到折叠床,又把床垫搬了过去。这是他刚上岛时带来的,一直没能用上。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得以休息。藤蔓没有再爬过来,他把床搬到窗边,换上睡衣,坐在床脚处。 手里捧着那根骨环做的囚刺,他拿着一小块磨刀石,打磨针尖。 囚刺内圈的合金针极其锋利,但也很细。它们用特殊材料制成,性质稳定,扎进血肉后,不会轻易和皮肉长在一起,也不会生锈。 没有切割机,这些刺是弄不断的。沙星末用磨刀石在环中间擦磨,只是为了让它不要那么容易扎手。 他一边磨刺,一边欣赏着窗外的树,那股淡甜的草木香再次浮起,笼罩着整个基地。 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才回信过来。 有点犯困了。 十三个月前,他被丢在这座岛上,左腿的疼痛日夜向他施加着折磨。 冬天,他差点冻死在基地里。好在总领派来了一队人,恢复了风力电厂,又建了备用发电机,才让地下室的暖气得以运作。 这些都无所谓,但失眠却逼得他差点发疯。 而现在,沙星末躺在床上,草木的香气如安神的秘药,哄着他陷入沉眠。 他忘记了失眠的滋味,也忘记了给伤口上药。 小怪物的藤蔓从隔壁收回,月光下,它的树干闪着银色光晕。 因为消化了大量新鲜的人肉,树皮在短短一天内,变得光滑柔亮,连褶皱都少了许多,像裸露的动物皮肤。 白花在树冠上不安分地扭动。雄蕊的花药囊已经按耐不住了,再不授粉,这些宝贵的小孢子就要浪费了。 它可不想随便洒在这毫无生机的污染土上。 它攀上二楼的窗户,那个人类已经睡着了,身上的味道还是那么好闻。 尤其是那条腿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血的香味,和其他任何生物都不一样。 很美味的食物,但它舍不得吃。 它搭在窗檐上,菱形的花瓣完全张开,边缘上,毛茸茸的触须摆动着,贪婪地吸入空气中的分子。 藤蔓静悄悄地挂满整个房间,暗红色的小花攀上床头,落在人类精致的小鼻尖上。 鲜活的、温暖的呼吸。 它默默等待,直到天色渐亮,人类差不多快醒来,它才覆上前去。 悄悄掀开薄薄的被单,巨大的、肉肉的花瓣扣住了床上的人类,花蕊缠上他的膝盖。 好可爱的人类,好想要。 它舔舐着人类的伤口,授粉的冲动从未有过的强烈。 好喜欢,好喜欢。 我不是说了 沙星末睁开眼时,是白茫茫的,昏暗的一片空间。 甜腻的花香包裹着鼻腔,引得他昏昏沉沉的,还沉浸在睡意的余温里。 怎么回事?天还没亮吗,可是怎么有光...... 他脑子还没转过来,左腿处一阵强烈的痛痒感让他浑身一颤。 “唔——” 一低头,那根花蕊正缠在他的左腿膝盖上方,尖端钻进了绷带纱布里。 “你在干什么?” 他手条件反射地抓住花蕊,想把它抽出来,却感觉滑溜溜的使不上力。 黏糊糊的透明分泌物沾了满手,花蕊正缠着他的伤口,似乎是想给他疗伤。 “别......”他挣扎两下,手抓住床头边缘往上爬,想从盖住的花瓣底下逃出。 小怪物终于意识到他的反感,花瓣往上抬起,花蕊也往回抽去。 缓慢地,有些不舍,花蕊退到一半,又停下了,花药从绷带里抽出,带出一截暗红色的花粉。 花粉的数量很多,堆叠在一起,洒在他的腿上,还有床上。 “......我不是说了,不要对着我授粉!”沙星末气得抓起枕头狠丢到花冠上。 白花被砸得缩了一下,委屈地瘪了下去。房间里的藤蔓绕着他的床,扭动着往外爬。 好痛,好痒。沙星末咬着牙,被黏液扎的快要崩溃。 “出去!”他终于把腿抽了出来,缩到床沿处,避开那些游走的藤蔓。 也许是感知到他强烈的抵触情绪,小怪物很快就离开了房间。只不过是以一种“伤心”的姿态。 那些藤蔓上的花骨朵,一个个都焉了下去。 沙星末头靠在墙上,嘴唇微张着喘气。伤口的疼痛感逐渐减弱,变成一种奇异的痒麻,扎进腿肉里,刺得他抓心挠肝。 他捉着黏糊糊的绷带掀开,里面赤红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花粉。 适应了一会儿,他还是下了床,翻出背包里的消毒水,倒在腿上清理。 这一次,没有那么疼了。他捏着消毒棉,拭去伤口上的液体观察。 整整一年,这圈囚刺留下的,不只是物理上的伤口,还有心理上的。 这是他的耻辱,也是一块难以消除的“囚疤”。 此时,左腿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只留下一圈两指宽的,细密的红色小孔。 没有再流血,也不再发痒。看来伤口应该停止愈合了。 也许是因为囚刺留下的伤口太深,也可能里面已经长合,这些针孔没有完全消失,和之前的小腿上的效果完全不同。 也没有长出新的嫩肉。 沙星末两手圈着左腿,使劲捏了捏,还是有点疼。 可能是没有完全愈合。 他扭过头望向窗外,小怪物已经恢复了安静,不过整个树冠和之前不同。 那些枝干像是折断了似的,一个个都压了下去,藤蔓缩到最短,花全部闭合起来,看上去干巴巴的。 是物理上的“干巴巴”,尤其是那朵白花,连体积都缩小了一半。 “......”这个小怪物的情绪,原来这么外露吗? 把自己的水分都榨干了,它是怎么做到的? 沙星末又从背包里掏出一瓶干净水,灌下几口后,尝试着站起身。 左腿没有任何阻力,不需要再忍耐那种钻心之痛了。 他的把水瓶扔回背包,心里泛起一丝愧疚。 小怪物是想帮他,自己刚才的反应是过激了点儿。 不过,就算他再见多识广,一大早被按在床上,对着伤口授粉这种事,实在是让人很难冷静。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沙星末换了身衣服,背起双肩包下了楼。他打算好好教育一下小怪物,总是做些不合常理的行为,不是听话的好宠物。 他来到院子里,在铺满树根的地上找了半天,终于在树干旁寻到一根合适的凸起处。 他摸了摸那根粗壮的树根,眉尾微微挑起。 小怪物的树皮比前天更光滑了。 他坐在那树根上,背包放在一边,双手紧握,思考着措辞。 不是狗,也不是猫,更不是变异甲虫,或是他以前训过的任何生物。 而是一棵......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植物的,食人树。 沙星末发愁地撑着额头,一片红色的花瓣从眼前飘落,躺在他的脚边。 他拾起那枚花瓣,在手中轻轻摩挲。 “刚才,谢谢你了。”他对着花瓣说。 手中的花瓣脱离了花朵,却像还保有生命似的,边缘的小锯齿软软地收束起来。 “但是,下次不要随便闯进我的房间了。不是因为讨厌你,只是我也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人类,是需要保持距离的生物,”他手抚在树干上,“哪怕对我,也一样。” “当然,如果你表现得更听话,我可以给你奖励。比如新鲜的肉,或者......别的什么。” 树冠上的白花顺着枝干爬下,藤蔓像条温顺的银蛇,吊在他脸前。 花瓣还是焉焉的,像是几个月没浇水似的,花蕊上的花药也瘪了下去,看来刚才它的粉都吐光了。 “你想要什么,我会尽量给你。但是这座岛很荒,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白花还是挂在那儿,贴着树干,毫无反应。 见它这副模样,沙星末简直绞尽脑汁,到底要怎么才能哄好一棵树? 他沉思半晌,试探着开口:“其实,撒花粉......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花瓣有了动静,它忽地鼓起来几片。 “前提是,你要听我的话,”沙星末手背贴在缓缓变得肉鼓鼓的花瓣上,“还有,花粉要撒在我指定的位置。” 比如瓶子里。不过这一点,沙星末不打算跟它讲明了。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就拍两下我的手。” 白花晃动着藤蔓,在他的手背上蹭了两下。 “很好,这是我们的约定。”他翻过掌心,在圆鼓鼓的花骨朵上安抚地捏了捏,“开心点了吗?” 白花在空中转了转,迅速恢复了生机。短短十几秒内,整棵树像重新活了过来,藤蔓往下垂落,枝干也挺了起来。 就像镜头快放一般,一棵干瘪的树就这么重回生机。 沙星末注视着那朵花,花瓣上那些细密的金色纹路,如通电一般发出光亮。 真是叹为观止。 沙星末被这景色迷住了眼,这个小怪物,总是能带给他惊喜。 他靠在树干上,仰头观察树的顶部。那是食人树的“口”,里面有它的消化系统,和其它“内脏”。 也许它是通过操作“脏器”的方式,控制外露枝干的形态。 沙星末在脑子里分析了一通,打算把这个猜测记载下来。这可是之前的报告里没有提到的。 他立刻钻进地下室的工作室里,翻开记录本,把这两天对食人树的观察都详细地写了下来。 [一号小怪物观察记录] 滴滴——通讯器响起,他笔尖顿在纸上,已落下几个字。 [A001号,性格单纯,不太听话。] [是我喜欢的宠物。] 原谅 写完今天的观察日记,他这才瞥了一眼通讯器的屏幕。 是巧克力豆到货了。 他合上本子,简单清理了一下背包,把骨环挂在了照片墙上,又把纪丘的皮夹收进书桌里。 准备出门了。 沙星末揣上枪,背着包来到一楼大厅,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穿过院子。他的两把枪还挂在树上呢,刚安抚好小怪物,他不想前功尽弃。 他摸到大厅的一扇窗户翻出,沿着院墙的边缘绕到了基地大门处,坐上甲壳虫车。 拾一在暗处蹲守多时,发动机刚启动,它就从拐角出冲出,扑到了后座上。 沙星末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颗巧克力末,丢进嘴里。 “去收东西了。” 车子载着一人一狗,在大路上疾驰。拾一又开始对着天空嚎叫,沙星末的心情也不错。 大概因为左腿终于不再每次踩下踏板的时候,都钻心地疼了。 空旷的码头上停着两架直升机,其中一台是纪丘留下的。 这些军用载具,都需要指令才能启动。帝国想要把它弄回去,必须派少将或者更高级别的军官过来驾驶。 咸咸的海风拂来,沙星末牵着拾一逛着,如遛狗一般悠闲。 地上还铺着大块干涸的血渍,都是食人树留下的杰作。拾一在牵引绳下不安分地左蹦右跳,到处嗅闻。 直到机门打开,一个身穿白大衣的男人跳了下来。 大狗的耳朵竖了起来,它伸直尾巴望向来者,呲起两排尖牙,嘴角咧到了耳根处。 “怎么是你?”沙星末脸色一沉,方才的惬意一扫而光。 “小沙。”穿白色风衣的男人眼神躲闪,对着他低头鞠躬,“是我主动申请过来的。” 他的身后又走下一个魁梧的帝国军,身后跟着一生面孔的小兵。 “安上校也来了。”白大衣指了指身后的人,“他是......给你送巧克力来的。” 沙星末就像没看见他人似的,绕过他走向迎面来的军人。 “安上校,谢了。”他接过上校手中的箱子,“代我向总领问好。” 他对沙星末点点头,以军姿站在原地,如一块挺立的石头。 “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沙星末扯了扯牵引绳,把狗和箱子都拉到脚边。 “有事总领会呼叫你。”安上校简短地结束了对话。 两人都无视了白风衣的男子。沙星末拉着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拾一,转身就走。 “沙博士!” 男人追了上来,他没跑两步,拾一喉咙里发出低鸣,对着他猛扑上去,咬住了衣摆。 “你叫谁呢?”沙星末拉着拾一的脖子,牵引绳绷得笔直,“回来。” 大狗放开了嘴,男人吓得后退两步,手里的提包掉落在地,脸上挂着的镜框也歪斜到一边。 “曲陆,”沙星末终于给了他个正眼,“看在我们共事过的份儿上,给你个机会。” “回去吧。” 曲陆曾是他的助理,疫苗事件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人。 公投的那天,他实验室里所有的下属和同事,集体人间蒸发。 蒸发了也好。沙星末宁愿这些人都死了,永世不要出现。 可惜,半年前,废岛的终端上收到一封邮件。 曲陆没死,只是躲起来了。 “我给你发的邮件,你为什么不回?” 他扯住沙星末的袖子,却被对方一把甩开。 沙星末阴沉地瞥了他一眼,抬起手肘使劲拍了拍袖口,仿佛刚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你很恨我?”曲陆嗓音发颤,声调越来越高,“你是不是恨我了?” 沙星末拽着牵引绳退后两步:“不至于。” “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恨。” 曲陆咽了咽口水,面露愧色地垂下头,正对上那只变异大狗躁怒不安的眼珠子。 他鼓起勇气,才控制自己的腿不往后挪。 “对不起......” “你不是说了吗?你有妹妹,有牵挂。”沙星末复述着那封信里面的句子,“你很无奈。” “而我,我孑然一身,死了也无所谓的。” 他冷淡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不!我没说最后那句!”曲陆大声反驳,“我是说,我现在可以帮你了!你可以不用孤身一人!” “晚了。”沙星末无谓地笑笑,“滚回去吧。” 曲陆被这句话噎住,一时发愣。 “其实,其实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工作。”他顿了顿,右手取下眼镜,露出浮肿的双眼,“所以我向总领申请过来这边,协助净土项目。” 沙星末沉默地望着海平面,若有所思。 他的脸上,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可以啊。来加入我的项目,”他抓着牵引绳的手不经意地一松,“我的宝贝正好很缺粮食。” 拾一感觉到主人的放任,屁股上又被绳子抽了一下。 它猛地往前一跃,再次朝曲陆扑了过去。 “别过来!” 他惨叫着跌倒在那个大提包上,左手臂被大狗的牙齿刺穿。 “我的手!我的手!” 他疯狂甩手,尖牙却越陷越深。 “可以了。”沙星末拉紧绳子,厉声呵斥,“拾一,放下!” 大狗依依不舍地放开嘴,那只手臂已经渗出血,浸湿了整个袖管。 “别害怕,我的狗很有分寸。”沙星末扯着牵引绳,往前逼近两步,曲陆颤颤巍巍地向后爬。 “我就是很好奇,你也跟了我三年,为什么还这么天真?” 曲陆艰难地撑着身子,面部皱成一团:“小沙,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可以帮你,求你原谅我......” “你以为,这整个帝国有几台终端?”沙星末俯视着他,“我问你,你发信的时候,是用的谁的终端?” 曲陆的脸上闪过惊惶,无力地躺倒在地。 几年前,沙星末也在云氏生化工作过。可以说,公司里所有终端号,他全都记得。 再根据帝国通信的新号算法,他可以断定,曲陆发信的那台终端,一定来自那几家公司。 在沙星末眼里,这和背叛没什么区别。 他捡起地上的提包,堆在了拉杆箱上。不管这里面装着什么,拿走总是没错的。 “安上校,这些我就带走了,但是垃圾,还要麻烦你帮忙运回了。” 安上校观看了全程,依旧面不改色:“我只收到了送他过来的命令。” “不,别丢下我......”曲陆爬了两步,又停下,头埋在臂弯里啜泣。 “求你原谅我,不要走,求你......” 很快,两架军用直升机的螺旋桨扇起风,缓缓上升。 沙星末拖着物资和狗,心满意足地离开,只留下曲陆一人,趴在荒凉的码头上。 “一颗弃子,被云唐丢掉了,现在想回来找我。”沙星末把行李绑在后座上,大狗一直在他的腿上拱来拱去。 “这块肉不好吃,”他摸了摸拾一的脑袋,“过几天给你找香一点的。” “嗷嗷!”大狗欢快地跳到宽敞的后座上,和行李挤在一起。 污染源堆积的荒岛上,孤身一人,流着血,行李也被扒光,被野兽咬死的几率很大。 若是运气不好,没死成,被拾一咬过的人类,也会在两天之内变异成怪物,然后死亡。 这便是沙星末赐予他的“原谅”。 “不知道一号吃不吃巧克力。”沙星末把这个小插曲抛到一边,心思又回到了他的小怪物身上。 “呜——”拾一把脑袋凑了过来。 “你不能吃,”沙星末把狗头推到一边,“乖乖坐好。” 巧克力豆子,可是他最宝贵的物资了,但他还是想和小怪物分享。 顺便,还能观察一下食人树进食的模样。 上次的事件太突然,在地上的角度看不到小怪物顶端裂开的“口”,这简直是个大遗憾。 他得想办法弥补一下。 小怪物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它的“头”老实地蹲在树冠上里,十几条“手”却在人类睡觉的房间里悄悄翻腾。 吱呀一声,衣柜开了一个缝,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摞衣服,上面散发着皂角的味道,还有——人类身上的香气。 藤蔓的小触尖在里面翻翻找找,小肉花上的软刺蹭来蹭去。 蓝色的和白色的,哪个比较好呢? 它的选择困难症发作了。 轰轰轰,远处的机车正在靠近,小怪物当下做了决定。 既然选不出来,那就都要吧! 嗖嗖几下,藤蔓扯住两条睡衣,飞回了院子里。 小嘴巴 沙星末刚把车停好,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在大门口往内探头,只见食人树的树根正在土里翻动,整个院子里的土都被翻得乱糟糟的,几块树坛留下的铁板插在土里,转眼间就被树根埋了下去。 小怪物又在做什么? “自己去玩。” 他放开拾一的牵引绳,拉着箱子和行李箱,默不作声地绕了一圈,从大厅窗户翻了进去,先钻进了地下室。 得把东西先整理一下。 曲陆的手提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五瓶营养剂,外加一本薄薄的白皮书。 那本书上干干净净的,连书名也没有,很是奇怪。 翻开书页,里面是各种各样的数字,以表格的形式一排排列好,大到十位数,小到零点几位,只有少数几排数字后面跟着单位符号。 沙星末坐在桌边,对着册子研究了几分钟,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表格,大概是水域里所含物质的量表。 曲陆带这个过来干什么? 他把书丢到桌上,懒得再思考,还是先验验货吧。 拉杆箱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十盒巧克力,沙星末的倒出两颗丢进嘴里,柔滑的巧克力化在齿尖,把心间都填满了甜味儿。 他喜欢甜食,在这个食物单一、匮乏的世界里,甜食也是维持他精神稳定的上瘾剂之一。 沙星末数了十颗巧克力豆,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用一块毛巾包好,揣进怀里。 去给小怪物尝尝好了。 他放好枪后,爬到了二楼的休息室里。此时小怪物已经安静下来,但树冠看上去有点不太一样。 那些枝条收束得特别紧,就好像紧紧簇拥着什么东西,大白花正伏在上面,小触须一扭一扭的。 “一号,你吃过其他东西吗?”沙星末对着窗外喊道,“除了肉以外。” 小怪物的头猛抖了一下,缓缓地探出一片花瓣尖。 “要不要试试这个?”沙星末掏出外套里的巧克力豆子,“很好吃的。” 他提着那团包着豆子的毛巾,在窗檐处晃了晃:“来吧,宝贝。” 大白花从树顶上溜了下来,它好奇地探出花蕊,在那团毛巾上摩挲几下。 一根细藤蔓摸索过来,缠住了那团巧克力。 “等等,”沙星末没有放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一点,“这个不能一口吞下去,要慢慢品尝。” 他掰开那根藤蔓,把巧克力捂在怀里。 “你把嘴巴张开,我来喂你。” 沙星末观察着小怪物的头,它迷茫地挂在那儿,似乎是没有听懂。 “你的嘴巴在哪儿?”沙星末捡出一颗豆子,展示给它看,“你把嘴张开,让我看看。” 顺便研究研究。 沙星末期待地望着小怪物,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就像是在等待一份美妙的礼物。 小怪物“看”入了迷,人类这个样子,真是让它“心”都要化了。 它不想让人类失望。 可是它的口里很危险,万一人类摔下去了...... 小怪物犹疑着,沙星末的表情逐渐变得失落。 他瞥了瞥嘴角:“好吧,你不喜欢吃。那就算了。” “正好,我自己留着。” 他把手中的巧克力豆丢进嘴里,坐在床沿边,余光捕捉着小怪物的一举一动。 “一个人吃也没关系。”他靠在墙上,自言自语着,“好东西就是要独享。” 大白花还是趴在窗框上,一动不动的。 小怪物不会不懂他的意思,这可是顶级变异体。 也许只是不想让他看到那张嘴。 沙星末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污染物研究员,好奇心没得到满足,是会抓心挠肺的。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很多和小怪物相处的时间。 沙星末很快便释怀了。但他这副沉默思索的模样,在小怪物“眼里”就完全变了味儿。 人类好像不开心了。 那怎么行,不可以不开心,它要把最好的都给人类。 它把头搭在人类的肩上,两条略粗壮的藤蔓贴在暖呼呼的背上,安慰似地环住了“怀里”的小人儿。 沙星末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贴搞得有点懵,整个背都僵硬了起来。 他对身体的接触很敏感,若不是小怪物是棵树,他早就暴起了。 “你做什么?”他警觉地低下头,只见两根藤蔓已经缠住了他的腰,第三根藤蔓竟钻到他抬起的膝盖窝下。 鉴于今天早上的经历,沙星末条件反射地蜷起身子,想要躲开藤蔓的缠绕,不过这个姿势却显得像在往它“怀里”缩。 小怪物很明显会错了意,更多的藤条包裹过来,将他团团抱住。 很有力,也很温柔,连倒刺都变得软软的。 “你......?”沙星末一时忘记了挣脱,眼看着自己被像茧子一样裹住。 小怪物小心翼翼地捧起人类,花蕊钻进了对方的衣领里。 “别乱钻——”沙星末捏住蕊尖,那根滑溜溜正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话音刚落,身体忽地腾空。 较细的藤条缠着他的四肢,几根粗壮的藤条托着背部,把他从窗口抬了从出去。 沙星末还是第一次有这么新奇的体验,惊喜感很快压过了内心失控的慌乱。小怪物并没有把他缠得很紧,他攀着肩旁的一根藤条,翻身往下看去。 食人树的顶部,承载着白花的那根枝条旁,竟有一条深邃的裂缝,约半米多长。沙星末被好好承托着,正靠在那条裂缝旁的粗枝丫上。 那条缝隙的边缘开始轻微地蠕动,挤压,然后缓缓打开了一个口子。 像一条竖着摆放的嘴,口里是粉色的肉,只不过还环绕着一圈毛茸茸的“牙齿”。 那一圈毛茸茸也不知是不是牙,只是晃眼望去,是一圈尖锐的、密集的小软刺。 “这是你的嘴?”沙星末双眼睁大,眼眸里亮晶晶的。他从未见过这么抽象的“小”家伙。 对别人来说,这场景或许有些惊悚。但对沙星末来说,就刚好合适。 好神奇的“小嘴”,有点可爱。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口子的边缘,一根小细藤却缠上来,捉住了他的手腕。 “不许我摸吗?”沙星末挑了挑眉。 眼前的小嘴吧唧两下,一根软软的“舌头”钻了出来。 与其说是舌头,不如说是更像触腕,和它的藤蔓长得很像,只不过是暗粉色的。 啪叽——粉触腕毫无预兆地在他的左手腕上舔了一下,留下湿漉漉的水渍。 “??”沙星末手一软,那包巧克力豆就被整个卷走了。 小舌头 小怪物的动作太快,沙星末还没看清舌头的具体样子,手里的东西就被抢走了。 那毛茸茸的嘴缝里蠕动了两下,又微微张开,里面的巧克力已经消失了。 “你!”沙星末心疼得直捂胸口,“谁让你一口吞的?” “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吗?” 肩上的那朵大白花蹭着他的脖子,滑到他怀里,充满歉意地拱了拱,一股甜甜的味道直冲入鼻腔。 “算了。”他眼珠微微一动,“你把那根......舌头,伸出来,让我再看一眼,我就不怪你了。” 嘴缝又咧开了一点儿,那根粉粉的“舌头”钻了出来,足足有小手臂那么宽。 它沿着一根藤蔓往人类的右手边攀去。 沙星末的右手正搭被一根细藤蔓牵着,手指尖离那根舌头只有几厘米。只轻轻抬起手指,就能触碰到那根舌头。 本着研究者的精神,他当然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于是,他勇敢地,主动地把手覆到了食人怪物的舌头上,感受掌心下的触感。 湿漉漉、热乎乎的,很软和,上面还有细小的纹路。 很怪异,有点像人类的舌头。 小舌头忽然卷了起来,把他四根指头紧紧包裹住,又慢慢往外“吐”。 “你又干什么......” 好像在帮他清理手指上残留的巧克力。 “别弄了。”沙星末背脊阵阵发麻,浑身的皮肤都敏感起来。 小怪物的动作慢了下来,舌头还缠在食指尖上,分泌的液体散发出草本的香味。 “别舔了!” 沙星末把手抽了回来,心脏在左胸怦怦直跳。 小怪物的头迷茫地往上蹭了蹭,似乎不明白人类为什么“生气”。 好像也不是生气,只是耳根红红,很着急的样子。 “放我回去。”沙星末打算暂时放弃“研究嘴巴”的项目,他实在受不了刚才那种触感。 太像人类的舌头了,这让他很慌。 小怪物磨蹭着,他还没有“抱”够人类,怎么就要结束了呢。 它还想帮人类洗洗呢,那双手上沾了好多甜豆子的味道。 滴滴,左手腕上,湿漉漉的通讯器发出了消息提示,沙星末又收到邮件了。 “快放我回去,”沙星末催促着,“我要工作了。” 他需要看几份邮件静一静。 小怪物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了回去,放在床边。 沙星末脚刚沾地,就冲到了终端面前,打开了邮件界面,认真。这效果立竿见影,看到邮件标题,他立马就冷静了下来。 是老师发来的邮件,那个图案的来源有着落了。 不过,当他点开邮件时,却没有看到想要的内容。 [抱歉,关于这个图案,我也所知甚少。] [如果要了解的话,你可以向总领申请借阅一本书,《残喘的人类》。] [另外,请不要再给我发消息了,我也不会再回。你我已不是同路人,但衷心祝愿你安好。] 他的视线定格在最后那句话,大脑一时空白。 是云唐威胁老师了吗?还是他......单纯地不想再和一个流放的罪人联络? 如果是后一个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 所有远离他的人,都是有苦楚的。也许老师马上要升职了,也许他的家人受到了威胁,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应该跟自己划清界限。 沙星末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脑子里一片乱麻。 胸口有点闷闷的。 房间里又升起那股甜甜的草本香气,小怪物的头凑了过来,小心地搭在他的腿上,花瓣上的触须隔着布料扎在大腿上,痒痒的。 他感受到腿上的重量,睁开眼,只见天花板、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藤蔓,肉肉的小红花们一张一合,好像在往空气里吐出分子。 一根细藤蔓攀上椅子,搭在他的腿上。 “来,”沙星末对它摊开手掌,“握握手。” 一团小红花听话地钻进了他的掌心,撒娇似的翻滚两下。 小怪物是怎么听见他说话的?沙星末掌心握着小怪物的“手”,反复揉捏。 真想摘一朵下来仔细研究。 他眼角瞥向桌下的备用工具箱,那里面有一把大剪子。 如果他剪掉这根触腕...... 算了,安全起见,还是先不要冲动。 等养久了再考虑吧。 花骨朵捏起来手感很好,花瓣的纹理类似于光皮动物的肌肤,又混着植物的纤维感,很亲肤。 也很解压。 沙星末的心情值又回升了一些,正当他捏得上瘾时,花蕊从大白花的中心钻了出来,他的手腕上,一扭一扭地往上爬。 “别乱钻。”他拍了拍小怪物的脑袋, 他把刚把手臂抽出来,花蕊又朝着他的眉心探过来。 沙星末躲闪不及,被戳中了额头。好在它的花药囊已经空了,没有花粉漏出来。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沙星末突然记起,两天前,第一次见到小怪物的时候,它也是用蕊尖戳他的眉心。 他忽然有了个设想。 也许,这就是它交流方式? 比如这个软尖刺,可能类似于某种感知器官,能够通过触碰来感知对方的信息。 沙星末用指背在白花身上摩挲两下。 “人的身体是有禁忌区的,有的地方不能碰。” “可以碰的地方,只有衣服没有遮住的地方,比如手。” 沙星末翻过掌心摊开:“你可以继续跟我握手。” 那根藤蔓又凑了上来,红色的花骨朵塞进了他的掌心,像塞进了一个小拳头。 “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第十二只宝贝。” “但是我给你取名一号,因为你是最好的。” 不只是因为它漂亮,更因为,在它之前,沙星末没有养过人类变异体。 K病毒的致死率无限接近百分百,人类变异以后,会在10天内恶化、死亡。 这也是疫苗研发困难的原因,没有人能够抵御病毒,产生抗体。 除了沙星末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感染K病毒后,成功活下去的人类。现在看来,也许不止。 只不过这个小怪物,它没有作为人类活下去。 沙星末观察着那朵白花。从植物的角度来看,花是小怪物的繁殖器官,而雄蕊又是其中的关键部分,它用这个部位进行探触,交流,似乎也说得通。 但作为“人”的话,这种探触好像变了味道。 “还有,你下次......”他用另一只手握住扁扁的花药囊,“尽量不要用这个碰我。” “因为这个器官,咳。”他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因为这根尖刺很危险。” 他换了种说辞,虽然不太具有说服力。 “就算是软下来的时候,也很危险。”他严肃地补充道。 小藤环 小怪物的“手”在他腿上扭动两下,似乎是听懂了。 “很好,很乖。” 他手掌一松,刚抽回手臂,那根花蕊又主动凑了过来。 小怪物好似在耍赖,带着软刺的花药囊又塞进了他手里。 “我不是刚说了,不要随便用这里......”沙星末无奈地握住扭来扭去的花蕊尖。 两根略细的藤蔓也探了过来,像手臂一样搭在沙星末的腿上。 而小怪物的“头”,也乖巧地伏在他的双膝。晃眼看去,就像个蹲在腿边的人形。 充满了依恋感的姿势,也有点怪。 可能因为像人。 沙星末按捺下心中那种怪怪的感觉,右手安抚着小怪物的花蕊,左手指悄悄剥开腿上一颗红花的花瓣,研究里面的软刺。 严格来讲,这些软刺也算它的繁殖器官,只不过没有雄雌蕊的特征,应当是功能变了。 成了吸血和分泌黏液的地方。 小怪物的头缓缓收束成一团,花瓣边缘的触须毛茸茸的,就像一只卧在膝头的巨型白猫团子,只是毛过于稀疏。 沙星末嘴角忍不住弯起,左手像摸猫一样顺了顺花白花的肉瓣。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根藤蔓已经偷偷探进他的后腰,抽出了他今天携带的新枪。 “你有什么爱好吗,”沙星末还沉浸在与宠物的“心灵交流”中,“除了吃人以外?” 啪嗒一声,枪套的扣子弹开又,白花忽地往前一冲,把那把枪“吞”进了花瓣里裹着。 嗖嗖两下,手上捏着的“小手”逃走了,藤条顺着来路抽了回去。 “......”沙星末手下摸了个空,腰间的枪也没了。 大意了...... 捕□□被小怪物收进了树冠里,定睛一看,三只一模一样的白枪就这么排列在一根树杈上,用藤蔓吊着。 就连缠绕的角度都差不多,像复制粘贴的三块吊饰似的。 “你是有收集癖吗?”沙星末气得想笑,“我真的不会拿枪对付你的。” 小怪物装作没听见,房间里的藤蔓也安静地伏在墙上,小红花一张一合地蠕动。 沙星末望着那些小红手,十几分钟前才跌落低谷的精神值又回升了许多。 果然,这棵小怪物是他的宝贝。 他回到终端前,再次点开收件箱,略过老师的信,新建了一个页面。 [总领女士,今天岛上新来了个人......] * 接下来几天,沙星末都没有收到总领的回复。他一直窝在地下的培育室里,记录“净土种子”项目的进度。 顺便,也没忘记与小怪物培养感情。 那棵凶猛残暴的食人树,在沙星末手里,却乖得像只粘人猫一样。 白天,沙星末待在地下,小怪物就安静地定在院子里睡觉。晚上,沙星末回到二楼休息,它就潜伏到窗子边,试探着进入。 它的藤条会铺满房间的四壁,在屋子里释放出清甜的花香味,催人入眠。 小怪物还学会了分寸,没有沙星末的允许,它绝不擅自再钻进被窝里。还好,它的小孢子已经授完了,这种冲动也减轻了许多。 至于沙星末,他度过了这一年多来,最舒服的几日。没有噩梦,没有疼痛,每天准时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小怪物在窗檐陪着他。 唯一奇怪的是,休息室里总会有物件莫名失踪。 沙星末已经丢失了两套睡衣,一只自动笔,还有一块洗脸巾。他时常怀疑,是小怪物把东西藏起来了。 证据,就是他那被弄得乱糟糟的衣柜。 “你把我的东西偷走了?”沙星末朝着窗外的大白花质问。 小怪物毫无反应。 沙星末摔上窗户,气鼓鼓地下了楼。 为了防止东西继续丢失,他只得把衣服和日用品都搬进地下实验室,洗澡也不再使用二楼的浴室,而是用实验室里的净水。 很奢侈,他有点儿心疼。 除了休息以外,他还时常会坐在树干底下,一边抚摸树皮,一边和小怪物聊天。 这有利于培养它对人性的理解,变成更听话的宝贝。 “你识字吗?” 沙星末手捧着一本白皮薄书,指着上面的一排数字。 “这是什么单位?”他食指戳着一个T的符号。 大白花挂在他肩头,一根藤条搭在他腿上,往本子上蹭了蹭,划出一个字母。 “你到底是怎么看到的?”沙星末捏着藤条尖端,剪断它的心思又蠢蠢欲动了。 “‘水’,会写吗?” 小怪物没了动静,藤条安静地耷拉着。 能识字,但不会主动写字。也许它只会模仿图案,又也许它只是懒得写。沙星末一边琢磨,一边记录到观察日记上。 写下几排字后,沙星末把笔插进口袋,目光寻找着大狗的身影。 “今天必须得出门办事儿了。”他顺着白花瓣的纹路摸了摸,起身往地下室去。 拾一正躲在楼里的大厅角落。它这几天可受尽了委屈,主人不怎么理它了,而它每次靠近那棵树,就会被藤条赶走。 “呜呜呜。”它躲在一处高柜后面,可怜兮兮地哼唧着。 地下室的门再次打开,它的主人背着双肩包出来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腰间带上了枪和小刀。 这说明,主人要带它去放风了! 大狗嗷嗷叫着扑了过去。沙星末往旁边退了两步,还是没躲过一脸的哈喇子。 “别闹。”他揉着狗头,把它按下去,“从后门出去。” 所谓后门,就是那扇大厅里的后窗。为了防止被小怪物抢走第四把枪,沙星末把窗框直接拆掉了,只剩下一个大窟窿,还在堆上两个长凳当作梯子。 “走吧。” 他提着工具箱,领着拾一寻到了大门外停靠的甲壳虫车。 “今天去碰碰狼。”沙星末带上头盔,刚要启动,一根银白色的藤蔓顺着院墙垂落下来。 这小怪物的藤蔓什么时候长这么长了? 他警惕地往后缩了缩,用外套把腰间的枪套遮住。 “去给你找吃的,”他按下发动机旋钮,“在家乖乖等我。” 他踩下油门,甲壳虫朝着北边冲出去,风呼啸着往后飞,拾一扒在后座上,呜呜乱叫。 “嗷嗷嗷!呜呜呜!” 拾一越叫越大声,反常地蹭到沙星末肩上,声音丝毫不愉悦,反而很惊恐。 “你怎么回事?” 沙星末不得不扭头,眼前是拾一耳根下两排锃亮的犬齿,狗耳上垂下一朵暗红色的小花。 小怪物的手掉了? 他猛地踩下刹车,肩上的大狗和一条灰白色的条状物随着惯性飞了出去。 那条状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叽摔到地上。 “你怎么自己断了?” 沙星末震惊地盯着那根藤条,它正在地上扭动着,奋力环成一个圈,然后没了动静。 那朵红花缀在衔接处,看上去干瘪瘪的。 沙星末俯身去捡,手刚触碰到小花,藤环就像小蛇一样,嗖地钻到了他的衣袖里。 “?” 他赶紧扯住藤环的尖,把它往外扯:“别乱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重复过多少次这句话了,真是...... 太不听话了。 藤环不情愿地从他的肩膀上溜了下来,最后趴在手踝上,慢慢环成两个圈,像手镯一样挂在手腕。 “就这样呆着,”沙星末指着那朵红花,“不许再乱动。” 小藤环安静地贴着他的皮肤,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手环。 Antos “走了,胆小狗。” 甲壳虫再次冲向北边的山丘,在石林边缘停下,沿着狼群常出没的小路走了一番,很快便寻找到一些脚印和粪便。 狩猎是个技术活儿。沙星末不是专业的猎人,他的优势在于拾一,这只变异大狗,鼻子极其灵敏,捕猎能力也是一流的。 拾一虽是只胆小狗,但在大事儿上从不含糊,只要对面不是食人树这种顶级变异体,它都能勇猛上前。 只不过,今天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它领着沙星末穿越枯树群,进入了石林的深处,绕来绕去。半天过去了,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他们连一根兽毛都没有发现。 沙星末正发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破损的大棚屋隐在一小撮污染林中,暴露在光秃秃的树枝间。 有人来过在这里。 棚屋的前门处,泥巴坑坑洼洼的,明显有人踩过,脚印凌乱重叠,看大小,至少有3人走过。除此以外,棚屋的周围,还有几处兽脚印,很大概率是狼留下的。 沙星末把枪提在手里,顺带解开了袖口处的隐藏拉链锁,里面揣着两颗病毒弹。 这种病毒弹是他在岛上研发的,经过改造,能让吸入者在5分钟内迅速感染K病毒且变异、死亡,快速走完一个流程。 当然,这东西只对未感染过的生物有效。 棚屋的门是锁着的,他推不开,窗户也都被木板从内封死。沙星末牵着拾一在棚屋边缘走了几步,让脚印和被踩坏的烂泥混在一起,又往屋后面绕去。 大狗在地上闻来闻去,又忽地立起耳朵,朝不远处的树林里张望。 那边有声音。 沙星末牵着狗,往旁边绕了绕,借着几块石头的遮掩,往树林那边靠近。他找到一处较高的地势,以一块大石头做遮掩,拿出望远镜往低处搜索,拾一也卧倒在他脚边。 几个黑色的人影在枯树间闪过,傍晚的昏暗日光下,他们手中的火把极其显眼。 是那群登岛的神秘人。他们依然裹着黑色的大袍子,排成一队,在树林间穿梭。 不,不是穿梭,沙星末调整着焦距,让镜头更清晰。 他们在围着一棵树绕圈,那树上绑了个人,应该是男性,正侧对着这边,没穿衣服,被树干遮挡了大半,沙星末只能看到半边身子和一条腿。 那人脑袋往一边垂着,露出短发和滴着血的半边脸。一个身材纤细的黑袍子牵着一根铁链走来,链子的另一端拴着一只小狼。 是变异小狼,但体型不小,张口可以把人拦腰撕碎。 那只小狼在黑袍子手里毫无反抗的意思,它呆愣地立在被绑着的人面前,黑袍子俯身对着它嘀咕了几句。 紧接着,它脖子上的铁链被解开,黑袍子退到一边去,融入到转圈的人群中。 而没了铁链的狼,仿佛解开了什么封印一般,忽然暴起。 它猛地扑向树干上的人,咬掉了一条手臂。 一声惨叫响彻树林,几百米外,沙星末拿枪的手不由得攥紧。 转圈的人举着火把,脚步如跳舞一般欢快,而圈中绑在树上的人,正在被撕扯大腿。 那只狼好像受了蛊惑一般,它不像是在撕咬食物,而是在折磨猎物。 把那个人的四肢,一根根都扯断。 鲜血浸湿了树干的根部,那人还没有死,他扭动着胸膛挣扎,却像被钉在了树上,失去四肢后,还悬空挂在那里。 人群停止了转圈,他们站立原地,忽地整齐下跪,头举火把,对着那棵树吟唱。 没有任何歌词,是一种诡谲、悲伤,但毫无美感的调子,在林间回荡。 拾一竖起耳朵,卧在身旁不安地哼唧两声,沙星末按着它的脖颈,安抚地揉着。 “趴下,安静。” 他拧紧眉头,从怀里掏出一颗巧克力豆丢进嘴里嚼着,举起望远镜继续观察。 狼咬完四肢后,又被套上了铁链。黑袍人们涌上前去,把狼和树都紧紧围住。 歌声停下后,他们再次散开。狼已经倒在地上,人们拖着它往棚屋方向走去,树上的那个人已经没了动静,残破的四肢堆叠在他的身下。 两个黑袍子把他架了下来,在他的胸口摸索着,看不清具体动作。 沙星末收起望远镜,不远处传来动静,那些先行离开的黑袍人正在靠近。 他摸着袖口的病毒弹,思索着下一步行动。 沙星末拼凑着脑海中的线索。这群黑袍人,就是前几天他遇到的登岛人。他们背后印着同样的图案,那个图案和那个耳环几乎一模一样,而小怪物很讨厌这个图案。 他把图案发给老师的时候,得到的建议,是去查一本书——《残喘的人类》。 沙星末没看过这本书,但他知道这本书的作者,一个已经去世的宗教学者。 再联系刚才这诡异的场景,这些人,大概率是邪恶教会的流民。 核末日后,各种宗教团体涌现。人类想要活下去,需要的不只是物质资源,还有精神力量。 信仰,是支撑人类走下去的动力。 只不过某些信仰,实在是过于原始,甚至残忍。 沙星末是绝对的无神论者,这群教徒的行为,在他眼里不仅是荒谬,而且是愚昧。 但越是愚昧,越是危险。 一想到要和这群人一起生活在岛上,沙星末后背一阵发毛,不是怕的,是恶心的。 他才不要和低智的神经病做邻居。 神经病们已经走到100米开外,再走几步,就可以吃到他的病毒弹了。 手中的毒弹蓄势待发,沙星末决定让他们感受一下“科技的力量”,正好给小怪物带点儿食物回去。 他往大石头后面缩了缩,隐藏好自己的身体。这个位置有优势,黑袍人会从他脚下较低的地势经过,到时候他再抛出病毒弹,这些人很难不遭殃。 他其实没有随便杀人的癖好,但这个岛很小,留下这些教徒实在风险太大,还会抢夺他本就稀少的资源。 沙星末摁着拾一的头,让它趴在自己腿上。大狗有些畏缩地蜷成一团,耳朵紧张地竖起。 它似乎有些畏惧这些人。 脚踩在硬土上的声音逐渐靠近,那些人的脚步很整齐,几乎像在行军。 脚步停在了20米开外的位置,几声沉闷的噗通声响起,似乎是有重物落地。 噗通,啪嗒,连续不断的磕响声有节奏地持续着。 这些神经病又在干什么? 沙星末贴着石头,从另一边的缝隙探头观望。那群人竟跪在原地,火把举向头顶,恭恭敬敬地朝着他所在的方位磕头。 额头一下下往地上撞去,有的人甚至磕出了血。 他们表情木讷、机械,但眼里的狂热和崇敬却几乎化作实体,仿佛面前有一个看不见的神灵,正浮在他们头顶。 “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带头的一个男性大喊两声,他忽然加快了节奏,把头重重地又往地上连磕了十几下。 用力之大,每一下都把肉砸在碎石上,他面前的土地已经染上了黑血。 最后一下结束,他直起上半身,脸上血肉模糊。 “安托斯——安托斯!” 他用夸张地声调吟唱着这个名字,身后的教徒纷纷附和,也跟着唱起来。 奇怪的音调,混着这两个音节的词,在空中回荡。 拾一又开始躁动,沙星末按着它的背安抚,视线顺着教徒跪拜的方向望去。 什么也没有,天色已经黑了,厚厚的云层下,还是那个死寂的孤岛。 狗脑袋在沙星末怀里蹭来蹭去,它很不安。那种吟唱声就和刚才的歌曲一样,毫无美感,却传递出浓厚的情绪。 悲伤又古怪。 这歌声搅得他头痛,本就不稳定的精神值蹭蹭下掉。沙星末实在忍无可忍,他抓紧牵引绳,攥着枪,大摇大摆地站起身来。 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黑袍人的头顶上。 教徒们终于停止了吟唱,他们仰望着沙星末,狂热的目光瞬间呆滞。 “你们抢了我的食物。”沙星末阴森森地咧着嘴,“先还回来,再行大礼吧。” 砰砰——两发捕猎弹朝着教徒们射去,一声巨响,地上的土和黑袍子一起炸上了天。 祭品 “是安托斯!是安托斯!” 教徒们叫喊着四散开来,两个带枪的黑袍人被射中,他们高高弹起,在地上滚了两圈,不省人事。 沙星末举着调到4档的枪,对着还在逃跑的教徒又是一下。 4档的威力不会把生物炸碎,类似于震音弹,能把小型猎物直接“震死”,保持其尸体完整性。 “什么狗屁安托斯。”他从高地上跳下,手中的牵引绳顺势一松,“你们亲自做它的祭品吧!” “嗷嗷!”主人都上了,拾一受到鼓舞,也从高处一跃而下,朝着逃跑的教徒冲去。 三四个黑袍倒下,沙星末没有继续开枪,而是借着枯树和地势的遮掩,隐进暗处。 “砰砰”两声,是敌人在开枪,紧接着是一阵发狂的狗嚎声,伴随着人的惨叫。 一阵混乱中,林中激起一层尘土,几个抓着火把的人影穿梭在几米之外,沙星末抽出袖口的病毒弹软瓶,扭松了盖子往前一丢。 “咳咳咳!” 浓雾快速散开,弥漫了这片区域,黑袍人没有见过这种武器,他们毫无意识地站在原地,吸入了致命毒气。 “啊——” 几声尖锐的叫喊,火把熄灭的前一秒,几个人影在迷雾中骤然膨胀,爆裂,溅出的液体喷在地上、树干上,混着浓厚的水雾颗粒,给整片树林都蒙上了血腥味。 狗吠声还在持续,黑袍人的火把被毒物浇灭,失去视野后,没有人再开枪。 他们也无法再拿起枪了。 沙星末踩着地上的血浆,走进迷雾中。脚边踢到了一个黑袍,地上的人痛苦地□□起来。 是一个还未爆裂的感染者,他的身体已经肿胀到两倍之大,艰难地翻过身。 “结束了。”沙星末抽出腰间的匕首,刺进了脚下人的心脏。 昏暗的月光下,大狗还在撕咬着某具尸体,沙星末寻着声音来处摸去,一边数着地上躺着的人数。 一共7具尸体,还有一只被拖拽到半路,已经死掉的变异狼。前面的加上后面赶来的,这群教徒总共应该有11到15人。 而他前几天远远看到的黑袍人,明明有二十四人,其中还有个小孩。 他刚才并没有看见什么小孩。 沙星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手电筒,凭着记忆朝刚才进行仪式的场所前进。手电打出的光圈中,水雾像雨滴一样四散飘动,一棵较为粗壮的树从中显出。 树根处堆放着被扯得稀碎的人体四肢,光圈往上,那个被扯断四肢的人还粘在树干上,锁骨和小腹处钉着几颗大铆钉,四肢的断截面上包裹着绷带。 他们竟然还想给这个人棍止血。 被变异狼撕咬,人棍已经提前感染,他没有在吸入毒气后爆裂,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沙星末走到他跟前仔细观察。这人闭着眼,垂着头,身体虽已残破不堪,但腹部还有几块肌肉,看起来本是个健壮的男性。 “求......” 男人半抬着头,他眉毛很粗,眼白外翻,嘴唇用力翻动着,艰难地迸出几个字。 “杀......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沙星末半蹲下身,与树干上的人对视。 “萧......钦......” “小秦?” “萧......”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嘴角在抽动。 “小秦。”沙星末又念了一遍,“没事了。” 匕首的尖端没入男人的心脏,他的躯干抽搐两下,头重重往下垂去。 萧钦终于获得了安宁。 此时迷雾已基本散去,眼前的场景逐渐明朗。沙星末沿着原路返回,准备把最开始射杀的那两个完整尸体先带回去。 他没有找到最开始牵着狼的那个纤细黑袍人,看来还有教徒隐匿在岛上的另一处,现在必须尽快撤离。 “走了,拾一。” 大狗飞奔过来,围着沙星末转了一圈又一圈,把身上的血甩得到处都是。 “待会儿自己去海边洗个澡。” “嗷嗷!” 一人一狗配合着,用网装好两个尸体,外加两把土制枪,往甲壳虫车的方向拖去。 沙星末刻意绕过了那个大棚屋,以免有人藏在里面偷袭。 绕过屋子后,他凭着来时在脑子里画出的地图,抄着进路返回,很快就找到了甲壳虫,它静静地靠在路边,蓝色的翅膀在夜色中泛着光。 把两个尸体堆在后座绑好后,车上已经挤得严严实实,坐不下大狗了。 沙星末摸了摸拾一的头,把牵引绳的项圈取下来,挂在拾一脖子上,又对着他做了几个手势。 “你先去发电厂,洗洗澡。”沙星末对它比划着,“我在家里等你。” “不许乱跑到其它地方,回来给你弄好吃的。” 拾一似懂非懂地摇晃着脑袋,在收到最后一个“去”的手势后,仰着头嗷嗷叫了两声。 “去吧。” 大狗很快就跑没了踪影。沙星末踩上甲壳虫,按下发动机旋钮。 手搭在方向把上,一股甜香味袭入鼻腔,把后座的血腥味盖了过去。 右手腕上,那藤条手环上的红花,不知何时恢复了生命力,一改白天时的干瘪状态,恢复了肉乎乎的模样。 它甚至张开了花瓣,中间的透明软刺对着空气竖起。 是因为沾了血吗?沙星末观察着自己的手腕,他的手套上沾着鲜血,好几道血渍都顺延到了袖口,溅在了藤条和花上。 沙星末手搭在前方,心中忽地升起一种古怪的直觉。 那些教徒嘴里喊的安托斯,究竟是什么? “Ants。”他对着手腕轻喊一声,“是你吗?” 没有反应。沙星末撇撇嘴,觉得自己有点傻。 也许是他想多了。 “回去了。”他戴上头盔,踩下了油门。 甲壳虫一路飞奔,到达了基地门口。他提着工具箱绕着墙,准备从后门翻进去,先把枪放好。 这次可不能让小怪物抢走了。 他钻进地下室,把东西简单放好,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 衣服上染了好多血,脸上和脖子上也沾了血。 他扯过一块毛巾,简单擦拭了一下眼睛周围,准备晚点儿在好好洗洗。 得先把新鲜的食物送给小怪物。 沙星末摸着原路返回,手放在地下室的门上,刚拉开一个缝隙,一连串的巨响就冲了进来。 他探出头,只见数十根藤条大张着倒刺,从半空中掠过,飞向院门口,从大门钻了出去。 这也许是它最长的几根“手”,这些藤条已经拉伸到极限,但还是顺利地触碰到了甲壳虫车上的尸体。 随后,两具裹着黑袍的尸体如死猪肉一般,从围墙顶部拖进院子里,噗通落地。 “一号!” 沙星末大喊一声,小怪物似乎没听见,大白花从树冠中高高扬起,朝着空中发出呲呲的喷气声。 “咳咳——”一股辣椒似的气味冲入鼻腔,沙星末几乎无法呼吸,眼泪糊住了视线。 这样下去,会被呛死的。他不得不捂住口鼻,退回地下室门口,手摸着门上的密码锁,输入数字。 他迅速闪进门去,拉上门后,背靠在墙上猛吸了几口气。 “咳咳咳!” 就连地下室里也漏进了一股辛辣味。 沙星末皱着鼻子,蹲在地上,让呼吸降到最慢,这才缓过劲来。 小怪物为什么这么生气,仅仅是因为黑袍上的图案吗? 沙星末脑子里蹦出这个问题,但没空思考太多。地下室的通风系统也通向地面,那辛辣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几乎形成了实质性的灼痛感。 他的鼻腔快燃起来了。 沙星末起身冲向三号实验室,那里面是净土的培育床,旁边的柜子里还存着一箱口罩。 虽然没有防毒面具那么实用,但总归能凑合用用。 他蹲就这么在地上,一边打喷嚏,一边翻找,终于取出一只厚厚的口罩挂在脸上。 总算能呼吸了。 沙星末半眯着眼,又冲回实验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藤条已经入侵到大厅里,而院子的土地上,裸露的藤条被血浆染得红红白白的。 小怪物没有立刻吞掉那两具尸体,而是缠着它们,不断的旋转,扭拧,榨干,整个院子里就像个屠宰场。 他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踢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只断掉的小手臂。 一根藤条嗖地伸过来,把那手臂勾了回去。沙星末后退两步,腿下又撞到另一根藤条,他重心不稳,往后仰去,噗通一下摔进了藤条堆里。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一阵砰啪的声音由远及近,小怪物的头以飞一般的速度冲到他面前,旁边的藤条飞舞着张开,一层一层,从下往上,把他牢牢团了起来。 “是我!”沙星末喊了一声,艰难地探出头。 他有些紧张,小怪物好像吃嗨了,它对黑袍子有种强烈的敌意,该不会把自己也顺势吃掉吧? “那些是给你带回来的食物。”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渍,又把口罩往下拉了拉,想让小怪物看清楚,“你快放开我。” 巨大的白色花瓣对着他忽地扇开,又喷出一股气体,沙星末皱着脸闭气,气味还是渗进了鼻腔。 这次不是辛辣的味道,而是甜甜的。 他内心放松了一点,手搭在一根环在胸口的藤条上:“乖,你先别急,把我放开......” 小怪物的头上下摆了摆,似乎听懂了,然后—— 藤蔓缠得更紧了。 “你!” 啪嗒,啪嗒,几滴透明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他仰起头,只见一根粗壮的藤蔓正伏在头顶,张开的倒刺里渗出大股大股的黏液。 不止如此,就连身上贴着的藤蔓,也开始分泌黏液。 “放开我——” 他刚一张嘴,头上一黑,大白花像个罩子似的,从头往下,把他的脸捂住。 沙星末感觉自己脚下一腾空,被藤条摁在了墙上。 一根小细“手”贴着耳根探到他侧脸,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着。 好像在帮他洗脸。 更多的黏液渗了出来,不一会儿,沙星末浑身都湿透了。 放肆 沙星末就像泡进了蜜罐里一样,藤条扯开他的外套,隔着衬衣把他像蛹一样包裹着。 收束起来的倒刺中溢出一股股黏糊糊的水,散发出浓烈的甜香味,混着空气中辛辣的气体,令人眩晕。 “你到底......” 好晕,大脑的氧气快没了。 “我要憋死了。”沙星末的声音闷闷的。 厚重的花瓣终于抬起一个缝,氧气透过吝啬地钻进肺里,沙星末扭了扭头,他的视线被挡住,看不清院子里的情况。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喘着气,终于拼凑出一句话。 这气体里是含有酒精吗,为什么这么晕? 沙星末抽出一只手。摸到后颈处不老实的花蕊,使力扯了几下。 那根滑溜溜的花蕊正沿着骨形画圈,又贴着脊柱的线条往下走。 他背部紧绷,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是说了,不要碰衣服遮住的地方!” 小怪物终于停下了动作,懵懵地“看”着怀里的人类。 它是不是做错了。 人类好像哭了。 沙星末此时如溺水后被捞出来似的,脸上还挂着甜甜的“泪花”。 小怪物的花蕊贴着他耳廓往上爬,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头, “......头上也不可以!” 花蕊又往下移了移,贴到他的脸颊上。 沙星末崩溃地呼出一口气,放弃了挣扎。 藤条还在尽情地吐着水,收束的倒刺隆起无数小节子,在隔着布料一点点地压过去。 好痒,特别是左腿处的那圈肉,痒得他发疯。 空气中的辛辣味道渐渐散去,沙星末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他奋力抽出一只手臂,挂在胸口处的藤条上,狠狠一掐。 藤条不为所动,甚至温柔地缠上了他的手腕。 “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沙星末的语气有些脱力,“我是认真的。” 眉梢的植物黏液滴落到口罩上,他眸子里泛着凉凉的水光。 像被欺负了。 沙星末当然没有哭,但他是真的生气了。莫名其妙地被怼在墙上,弄得浑身透湿,带来的是强烈的失控感。 小怪物太放肆了,而他作为人类,在顶级变异体面前,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更生气的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去摸左腰上的匕首。 潜意识里,他舍不得砍断小怪物的手。 怎么能如此纵容这个家伙? 若有一天,他也被吞进了这树干里,也不稀奇。 沙星末自嘲地笑笑:“玩够了吗?” 小怪物的头往后缩了缩,藤蔓也开始缓缓抽离,上面的小节子又贴着皮肤一点点往回压过去,力求留下更多的黏液在他身上。 要把人类身上的血弄干净才行。 它的动作很认真,以至于这个过程又漫长,又磨人。 待沙星末终于解脱时,身上的衬衣的扣子已经所剩不多,被小怪物扯得七零八落的。那种痒痒的感觉也消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灼烧感。 不痛,但是有点辣,皮肤变得极其敏感,就得连紧贴着的布料都压得他难受。 他扯了扯衣领,扶着墙站起身,观望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院子里的两具尸体已经不见了,就连碎片也没剩一个。树根还在地上涌动,把染血的土全部翻了下去。 沙星末垂下头,只见小怪物讨好地伏在脚边,花蕊小心翼翼地缠住他的脚踝。 “你知道,什么样的宠物会被抛弃吗?”沙星末冷淡地俯视着那颗大白团子,“冒犯主人的宠物。” 他抬起脚,从滑溜溜的花蕊里抽出,俯身捡起外套,转身就朝实验室走去。 谁想到,鞋底因为沾了太多黏液,一时有些打滑,他没走几步,就狼狈地踉跄两下,手反射性地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根藤蔓。 “走开。”沙星末暴躁地把它甩开。 小怪物委屈地往后缩了缩,白藤上的红花合成一团,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而沙星末并没有看见,他启动了实验室门的虹膜锁,一头钻了进去。 粗壮的藤蔓像蟒蛇一样,贴着地面追了过去。 可惜,留给它的只有冷冰冰的摔门声。 小怪物的“头”从地上缓缓抬起,花瓣贴在门上,藤蔓缠着门锁,留下一道道水痕。 好像被人类讨厌了...... 花瓣上的金色纹路逐渐失去光泽,刚刚吃饱的它就这么委屈地焉了。 它只是想帮人类洗洗澡而已,那些贡品的血太脏了,人类身上的香味都被盖住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人类要生气? 小怪物想不明白。它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人类,所以没有得到回应的话...... 它会很难过的。 就连刚吃的好东西都不香了。 沙星末当然搞不明白小怪物的想法。他冲进储藏室,准备用净水洗一洗。 他扯下衣服,把里面的水分都拧进盆子里,又取来一个试剂瓶,把黏液都装了起来。 得把这黏液好好研究一下。 他坐在盆边,浸湿了一块毛巾,捞起右手臂的袖管,观察自己的皮肤。 已经不那么灼疼了,但却有了奇妙的变化。 他的手臂变得很白,白到几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肤下的血管。 手腕处还贴着那根绕了两圈的藤环,上面的小红花不知何时焉掉了,缩得只剩小瓶盖那么大。 他擦拭掉黏液,食指捻着手臂掐了两下。 像刚煮熟的鸡蛋清一样,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沙星末把手凑到灯光下,仔细研究。皮肤上的毛孔几乎看不见了,只能观察到一些极其稀疏且细小的透明绒毛。 仿佛初生婴儿的皮肤。 真是不可思议。 这黏液不仅可以疗伤,还可以直接焕新皮肤。 沙星末对着镜子,把身上的皮肤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简直恨不得挖一块下来研究。 不过,左大腿上的那圈囚刺伤口,变得有些奇怪。 那圈针孔大部分都已经长满,一点也不疼了。但剩下的几个小孔,里面好像填充了什么东西,暗红暗红的。 是之前留下的花粉吗? 沙星末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到一边。 先找件衣服穿上吧。 储藏室里没有便衣,他只得光着身子,到工作室里的书柜下翻找。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放了件军服,是他上岛时候,纪丘送来的。 他翻开柜子,一叠灰白相间的军服整整齐齐地叠在里面。 有点像纪丘的那套军服,只不过是迷彩的。沙星末不喜欢帝国军的衣服,但他也不好裸着出去。 换好全套衣服后,他便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脑子里都是刚才的画面,身上还有种黏糊糊的错觉。 也许,小怪物只是想给他“全身治疗”,只是动作强硬了一点。 它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轻重,不该以人类的准则去要求它。 要怎样才能让它听话,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沙星末靠在椅背上,愁闷地望着天花板。 在以前的训导案例中,他会借用一些工具,必要的时候,也会使用电网笼。 但小怪物已经长得太大了,电网笼塞不下了。 或许可以往院子的土里埋张电网。 但有点舍不得弄疼它。 沙星末抓着头发,撑着额头靠在桌上,越想越头疼。 必须采取点儿措施了。 这个小怪物太放肆了。 伤心 沙星末思考了半晌,没得出个头绪。他余光瞟到书桌抽屉,便顺手拿出纪丘的皮夹,翻看里面的照片。 其实,刚被流放上岛时,纪丘对他还不错。冬天的时候,正是纪丘带着小队,去修好了发电站。 怕他腿上的囚刺感染化脓,纪丘会在送来的医疗箱子,偷偷加点补品。 但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升了军衔,态度也变了,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也许是因为和云唐的那些勾当。可沙星末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手指抚在照片上,图的正中间站着四个帝国军人,其中一个就是纪丘,而第五人则被挤到了镜头的左边缘,右肩溢出了相框。 沙星末视线在这五人的脸上扫视,眼珠忽地顿住。 纪丘右边的那人,长得有些眼熟,他似乎才见过这张脸。 “小秦?” 这正是今天见到的,被教徒绑在树上的男人——那双粗黑的浓眉,非常显眼。 沙星末把照片从皮夹里抽出,凑到眼前仔细瞧了瞧。 的确是他,那个活祭品。 他怎么会在岛上?之前并没有在纪丘的队伍里见过他。 沙星末盯着照片,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件事有些诡异,他还需要更多信息来串联线索。 他把皮夹收进抽屉里,又把照片钉在了墙上。 先上去给总领发个消息吧。 希望小怪物已经睡着了,不要再来动手动脚。 沙星末走到地下室门口,手搭在在门把上,那股熟悉的甜香味扑面而来。 他犹豫片刻,还是回身去了武器库,在一堆许久没用的旧物品里翻找。 电网还是电棍呢? 沙星末狠了狠心,把手伸向那捆高伏电网...... 算了,还是用电棍吧。 他提着电棍,气势汹汹地回到门边,耳朵贴着门缝仔细听了听。 外面很安静,说不定它已经睡着了。 他拉着门把手,偷偷打开一个缝,门口什么也没有。 门缝又打开几厘米,他左右望望,抬腿准备跨出门去。 啪叽,一只脱水的巨型白花从天而降,落在他脚背上。 “......你怎么又焉了?” 小怪物本想摔进人类怀里的,谁知人类完全没有伸手抱住他的意思。 于是,它的头落到了人类的鞋背上。 可人类马上就把脚抽走了。 看来,人类真的不喜欢它...... 没有得到抱抱的大白花伤心地趴在地上,像死了一般,皱巴巴的,一动也不动。 沙星末蹲下身,试探地撩开一片厚重的花瓣。 小怪物的头,好像又长大了。 “你很难过?”他心情复杂地把电棍藏到背后,“明明是你......” 明明是它先动的手,怎么还先委屈上了? 沙星末好气又好笑,他拍拍小怪物的脑袋:“你是笨蛋吗?我不会不管你。” 他咬咬唇,思考着要如何才能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意思。 “但是你不能强迫我。” 他拧了拧眉头。这说法好像有些奇怪,还是换个措辞吧。 “咳,我的意思是,你要对我做任何事之前,得问问我。”他手覆在花瓣上,有节奏地拍了三下,“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吗?” “‘是’,拍两下,‘否’,拍一下。现在,再加一个规则。” “如果想问我‘行不行’,就拍三下。明白了吗?” 皱巴巴的花瓣有了反应,干软的花蕊从缝隙里钻出来,贴着沙星末的手背缱绻地在划来划去。 “我在问你话。”沙星末把手缩了回来,“你该怎么回应我?” 花蕊又探过来几厘米出来,用极轻的力度在他的手腕上抽打两下。 “很好。”他手背把花蕊推开,“现在,开心点了吗?” 小怪物还是干瘪瘪的,几根藤蔓蠕动着,想往人类的身上爬。 沙星末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身后藏着的电棍露出一角。 啪嗒,一朵缩水的红花掉落在地,仿佛制作失败的干花,在地上摔成了几片。 紧接着 ,花接二连三地掉落,愈发密集,直至如雨般倾盆而下。 都是干枯的小花,有的甚至在空中就已碎成小片。 被人类拒绝贴贴了。 它好伤心。 沙星末俯身去捡掉落的花,右手一动,手环上的小花也掉了下去。 “你别这样。” 这么漂亮的花,若是都掉了,很可惜。 暗红色的干花瓣像雨一样往下飘,落在他的头顶上,额头上,又贴着身子滑下去。 小怪物从大厅的天花板上缓缓往外爬去,没了花的点缀,一堆堆藤蔓如光溜溜的银蟒般聚在入口处,那些倒刺远看就像稀疏的蛇鳞片。 其实秃了也很漂亮。 焉掉的只有花,小怪物的树干和树根都还很饱满,甚至因为刚吃了两块肉,变得更光滑了,那树皮上的褶皱又淡了几度,像一根滑溜溜的柱子。 越来越不像植物了。 沙星末踏过大厅的地面,尽量不踩到那些落花上。他避开土里的树干,找了块空地观望。 只转瞬间,所有的红花都掉光了,只剩下那朵白花堆在树顶,正好压在挂着的三把枪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过于低落,小怪物的藤蔓低矮地垂在地上,树枝也塌了下去。 没有了藤蔓上一颗颗的花节子,这些“手”就像动物的触腕一样散落。 如果,它们没有塌下去的话...... 沙星末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块拼图——黑袍人身上的图案。 中间一根竖着的“棍子”,顶端散开无数触腕。 “安托斯?”沙星末往前靠近两步,“是你吗?” 小怪物没有反应。 “好吧。”沙星末耸耸肩,“希望不是你。” “我先上去了。”他对着光滑的树干说,“待会儿你可以来房间里。” 院子里很安静,沙星末仿佛在自言自语。 他轻叹一声,走回实验楼里,找到二楼休息室里的终端,把电棍靠在床边。 他刚坐下,一阵苦涩的草本味就袭入鼻腔。 小怪物的气味好像变了,没有刚才那么甜了。 沙星末余光瞥着窗外,大白花完全没有过来的意思,整棵树都安静得不寻常。 这么难过吗? 他盯着屏幕,手里打着字,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沙星末又瞄了一眼窗外,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明明他才是该生气的那个吧。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先放在了邮件上。 而此时的小怪物,正在十米开外的树冠上,偷偷“望”着人类的一举一动。 它都扁了,但人类好像不是很在乎了。 明明上次都来安慰它了的。 小怪物伤心得整个花冠都缩紧了,树干里的心脏一抽一抽地。 那光秃秃的藤条倒刺上,挤出一大颗“眼泪”,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坏东西 沙星末逐字逐句,好不容易慢吞吞地写完了邮件,点击了发送。 算起来,总领已经很多天没有回信了。 他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 若是帝国那边真的发生变故,可能会有军队来找他。到时候,他和小怪物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 基地和发电厂都埋了一些探测器,如果有人经过,他都能及时察觉。但这毕竟有滞后性,尤其是发电厂,若真的有人捣乱,等他赶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净土种子不需要恒温培育,但他的冷冻库可是需要用电的。 况且冬天快到了,若没有暖气,他大概会冻死。 沙星末思来想去,决定接下来几天多做点武器弹药,顺便把基地的备用发电机扩容一下。 他站在窗前远眺,估算着生化弹药的作用半径,余光不经意地瞥到食人树的一角。 小怪物的藤蔓在月光下闪着光,藤尖竟然在滴水。 一滴一滴的透明液体就这么落到土里,像下着小雨。 那整颗树冠,比刚才塌得更厉害了,大白花焉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纸,甚至有些发灰。 他突然联想到A001号档案上提到的一个名词——假死期。 可它刚吃了两个人,怎么会进入假死期? 仅仅是因为情绪低落吗? “一号,”沙星末趴在窗檐喊它,“过来。” 小怪物没有动静,连起伏都没有,真的像“死”了一样。 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沙星末有些担忧。 他冲进地下室,在实验室的柜子里找出一个工具包,又往里面装了几个试剂瓶,回到院子里。 他要给小怪物做个简单的“体检”。 院子里的土已经被重新犁了一遍,无论是血还是花都看不见了,只留下一道道胡乱钻出的树根。 连树根也开始发灰发黑。 树冠下的那片土已经成了混着水的泥坑,沙星末一脚踏过去,脚掌就陷进去了一半。 他伏低身子稳了稳重心,尽量踩在树根上,摸到了树干底下。 “一号!” 小怪物没反应。 “宝贝?” 树冠微微颤动了一下,落下几滴黏液。 “宝贝,下来。” 大白花在树冠上扭了扭,还是没有下来。 沙星末见它没动作,便蹲身打开工具箱,取出一个小瓶子,开始采集土里的黏液。 他把土捻在鼻尖闻了闻,是一股苦涩的草本味,和之前的香味完全不同。 啪叽,一大滴黏液滴到了沙星末的肩窝处,刺激得他往后一缩,坐到了凸起的树枝上。 头顶的几根小藤蔓突然延长,垂到他脸前。 “别。”他扭开头,避开小藤蔓的触碰。 刚刚才受了那么一遭刺激,他对带着黏液的藤蔓很警惕。 小藤蔓在他眼前蜷了蜷,又往上缩了回去。 啪叽,更大的一团黏液滴下,落在他的手背上。 沙星末抬起手背,轻嗅一下。 好苦,是一种又咸又苦的味道,连带着他的泪腺快都被感染了。 有点难受。 他放下手中的采集瓶,一只腿盘起,背靠树干仰头望去。 大白花隐藏在密集的枝干之间,悄悄探出一个花瓣尖,毛茸茸的小触须对着下面的人类微微张合。 “你该不会.......是哭了吧?” 身后的树干似乎抽动了一下。 “我没有讨厌你。”他叹道,“我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眼眸下垂,睫毛微颤。 “算了,那不重要。” “你先下来吧,”他再次仰起头,抬起双手对着树冠,摊开掌心,“不要用你的手,我要你的头。” 小怪物的头又往下移了移,人类似乎对它做了个“来抱抱”的姿势。 是它看走眼了吗? 小怪物犹疑着往下挪动,粗壮的藤蔓贴在树干上,蜿蜒着攀了下去。 它干瘪的头部试探地停在人类的肩膀处,然后钻进了人类怀里。 人类没有推走它。 人类把它抱住了。 它好开心。 沙星末有些艰难地环住腿上干枯大白花。小怪物的头真的又长大了。 这也许又是一次进化,它的小红花掉了,但头长大了。 就是也干瘪了。 “你还在难过什么?”他手抚摸着花瓣边缘的小触须,轻轻揉捏,“身体不舒服?” 大白花团成一个扁扁的巨球,乖巧地躺在他怀里,连花蕊都老实地包裹在里面。 “只要你乖乖的,不要总是擅作主张,我就不会不管你。” 这句话就像咒语,一时间,花瓣上泛出金色的网状纹路,小怪物要恢复了。 就是进度有点慢,它的“血管”开始工作了,但花瓣还是瘪的。 “宝贝,”沙星末伏下身,手指摸到花瓣的边缘处,剥开一个小缝,“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大白花没有反应,树干却再次抽搐了一下。 沙星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总觉得小怪物的“身子”在动。 是错觉吗? “你如果真的不舒服,就带我看看你的嘴巴。”沙星末一手拖过工具箱,拿出一根采集钳,“让我检查一下。” 嗖地一下,小怪物的头忽地蹭了起来,撞到了沙星末的鼻梁。 沙星末往后一仰,手顺势撑到旁边的土里,却由于土壤里混了太多水分,手掌直接陷了下去。 啪叽,他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拍打了一下。 啪叽,吧唧。 沙星末警觉地扭过头,而就在此刻,他一直背靠着的树干突然一空—— “!!” 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整个人就往后一陷,躺进了一个黑乎乎的空间里。 脖颈处痒痛痒痛的,好像被有点硬的毛刷扎住了。 “我——” 他一张嘴,一根软乎乎的东西就贴在了脸上。 和藤蔓的触感不一样,这根东西很热,比他凉凉的脸颊烫多了。 感觉就像,之前他在树冠上看到的那根—— 呲溜,软东西贴着他的下巴,从侧脸舔了过去。 “......” 沙星末沉默片刻,然后奋力挣扎起来。 “把我弄出去!” 他右手胡乱地往边上抓了一把,只抓到一手滑溜溜的硬毛。 “一号!你想把我也吃了吗!” 他又急又怒,左手摸索着寻找刚才掉落的钳子,双腿像蹬在空气里一样。 “一号!” 啪叽,他左手又抓到了那根软乎乎的热东西。 他刚想挣脱,软乎乎就沿着他的小手臂往上爬了几厘米,又缠着他温凉的手指,慢吞吞地吐出来。 像在故意逗他一样。 这触感......比在树冠上摸到的那个舌头更让他崩溃。 以至于他手掌发软,浑身发毛,完全使不上力。 他蜷起膝盖,又气又慌,呼吸急促,连声音都弱了几度:“坏东西......我发誓,你再这样,我就把你丢了!” 一阵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沙星末感觉腰部被什么东西缠住,整个人就像拔萝卜一样,被拖了出去。 眼前出现了乌沉沉的夜空,他攀着旁边的树根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你给我出来!” 沙星末气急败坏地左右环视,大白花却不见了踪影。 他的面前,只有一个加大号的小怪物的口。 “你什么时候新长的嘴?” 树干上出现了个近两米长的竖着的缝隙。也许不止两米,它一部分还埋在土下,此时正微微张开,里面钻出一根“小”粉舌,卖力地翻着土。 那根舌头比在树冠上的时候宽了不少,看起来至少有人类小腿那么粗了。 它动作迅速,啪嚓啪嚓地把土盖了回去,把大部分的口缝都掩盖住。 完事儿后,口又合上了,它隐藏在树干上,不凑近了看,根本发现不了。 沙星末心有余悸地抹了抹脸,低头看向自己湿乎乎的左手。 又沾上黏液了。 不过这次是舌头上的...... “一号!” 他人都要气炸了。 “你头给我过来!” 密密麻麻的藤蔓影子下,小怪物的头就藏树干后面,心虚地探出一个小角。 收集癖 小怪物的头已经恢复了光泽,花瓣又变得肉肉鼓鼓的,藤蔓恢复了生机,树冠的顶部也支棱了起来。 它缓慢地擦着树干缠绕,探到人类跟前。 刚刚好像吓到人类了。 人类会不会又生气? 但是好可爱,人类心软的样子好可爱,惊慌的样子也好可爱。 小怪物的头鼓起,贴着沙星末的小手臂蹭来蹭去。 “你是不是故意的,”沙星末扯着花瓣上的触须掐了掐,“捉弄我很好玩?” 小怪物的头蹭到他胸口上,花蕊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 “不是?”沙星末挑了挑眉,“你不是很开心么。” 大白花往在他的怀里一拱一拱的。 “行吧。”沙星末无奈道,“恢复了就好。” 他抱住小怪物的头,手臂不由得一沉。 恢复了水分的头比先前重了好几倍。沙星末只能把它揽着,全靠小怪物自己挂在他身上,做出一个勉强的抱抱。 “以后不要再吓唬我。”沙星末责怪地拍了拍它,“凡事必须先跟我商量,明白吗?” 花蕊从聚拢的花瓣尖挤出,贴着他的肩膀轻拍两下。 “乖。”沙星末费力地扭着头,视线在地上搜寻着。 “你有看到我的采集钳吗?” 工具箱还好好地摆放在凸出的树根上,但他刚才手里掉落的那根采集钳却不见踪影。 “那个工具很重要,快帮我找找。” 沙星末放开小怪物,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个手电筒,打开光开始仔细翻找。 应该是在小怪物的口附近。他蹲在树干旁,手在土里翻了几下。 咕噜,咕噜。口缝里忽地传出几声奇怪的响动,好像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他脚底的土里有东西在往上冒出来,顶到了鞋底上。 沙星末赶紧移开脚,只见他刚站过的位置,湿润的泥巴像煮沸的水坑一样拱动着,地底下的土都被刨了出来。 啪嚓啪嚓,是那根暗粉色的小舌头,它又在刨土。 很快,工具钳的手柄部分就从土里冒了出来,小舌头又往上顶了顶,似乎在示意他赶紧拿去。 “谢谢。”沙星末握住手柄,把钳子往外拔。 而钳子好像被卡住了,他使了把劲,刚拖出来半截,就拉不动了。 “那是什么?” 钳子的尖端靠近土里的部分,有一块蓝色的布条紧紧缠着。 沙星末又使了使力,布条的另一端埋在土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就这么抓着工具钳,和那根布条僵持。 “宝贝,你——”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根布条有点眼熟。蹲下身一看,这不是他那消失的睡裤吗? 虽然已经拧成了一股绳子的形状,但沙星末绝对不会认错,因为那条裤子上印有黄色小狗的图案,非常显眼。 “......你果然把我的衣服偷走了,是吧?” 沙星末瞬间又炸了毛。 “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他对抗着土里的神秘力量,使劲拔了拔,工具钳纹丝不动。 于是他又从箱子里找出一把剪子,准备先把布料剪断。 剪刀的刀刃靠在布料上,沙星末刚要用力,一根细藤条垂了下来,捉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沙星末手腕一抖,剪刀掉落在地上。 细藤蔓松了松,没有贴得很紧,而是虚虚地环住。手往回抽时,藤蔓就跟着他的动作走。 “你!” 沙星末气得坐到树根上,把工具钳一丢。 知道这家伙年龄不大,但没想过会这么幼稚。 再这样下去,他好不容易修炼的平和心态都要磨没。 “你到底想怎么样。” 沙星末已经不记得第几次问出这个句子了。 小怪物的头又蹭了过来,贴在他的膝盖上,花蕊贴在他的腿上拍打了三下。 “......你想问什么?” 花蕊又拍了三下。 沙星末感觉脚底的土又开始翻动,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团白色的布料又钻了出来,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泥巴。 是他另一条丢失的睡衣。 沙星末撑着额头:“你把我的衣服埋起来做什么?”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你真的有收集癖?”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他的枪,他的衣服、水杯、毛巾,还有笔,都是这么遭殃的。 而且只收集他用过的东西。 腿上又传来三下轻微的拍打,小怪物还在锲而不舍地征求他的同意。 有节奏地,每过两秒,就拍打三下。 “别拍了,”沙星末终于把手从细藤蔓里挣脱出来,“不可以。” 他其实没太明白小怪物在问什么。但既然和他丢失的物件有关,那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些东西是归属者的私有财产。”沙星末俯身去抓他的白睡衣,“你不能随便就拿走。” 他指尖刚触碰到睡衣,那根粉色的舌头就从土里冲出,在他的手背上舔了一下。 顺便还把睡衣给重新卷进了土里。 “......” 沙星末气得不想说话。那根花蕊还在他的腿上锲而不舍地,三下三下的拍打。 它的确遵守了人类定下的规则,凡事都要问一问。 只是不问到人类同意,它不会罢休而已。 沙星末一言不发地捡起地上的剪刀,丢进工具箱里,然后提着箱子起身就走。 他一深一浅地踩着土,往地下室的方向走。没踏出几步,小怪物就追了上来。 大白花挡在他面前,浑身泛着金色的纹路,看起来情绪很兴奋。 它张开花瓣,里面的花蕊正缠着刚才那根采集钳,递到沙星末面前。 “呵呵,你还知道还给我?”沙星末接过钳子,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我的其它东西呢?” 花蕊凑到他的手腕上,又拍了三下。 “我说了不行,所以,你要把其它东西也拿来。” 花蕊继续拍打,还是三下。 “你耍无赖是吧?” 沙星末狠叹一口气:“算了。” “别挡着我,自己玩儿去。”他推开小怪物的头,径直去了实验室。 小怪物蹲回了树干底下,心满意足地继续刨土。 它的小舌头卷着人类的衣服,把它们埋到深处。 人类终于同意了,人类好温柔。 它要把沾有人类气味的用品都好好收集起来。 这样,就算人类出去打猎的时候,它也不会孤单了。 它的树根往下继续挖扩,延长,在口缝下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把人类的东西都存了进去。 包括树上那三把枪,也被它塞进了洞里。 小怪物的树根紧紧抱着这些东西。它的树根“吸食”着人类残留在物品上的味道,花瓣上的金色纹路越来越亮,在空间中探寻着它派出去的一根触腕。 还好,那根触腕还好好地贴在人类的小手臂上。 小怪物安心地蹲回了树冠上。 而沙星末一直忙到深夜,才收拾完院子和实验室。 尽管很累,他还是换了睡衣才钻进了被单里。 屋子里弥漫着甜香,他很快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只不过,这一晚,他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滑腻腻的梦。 睁开眼,却又都忘记了。 窗外射进刺眼的光线,他睡意全无,迷迷糊糊地趴着窗檐,观察院子里的食人树。 小怪物好像还在睡,它的花冠趴在树顶上,一起一伏的。 太阳底下,花瓣上的金色纹路闪着光,一颗有生命的大球。 越来越美了。 沙星末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宝贝怪物,爬下床寻找外衣准备穿上。 军服外套就搭在椅子上,他扯过来披上,左右寻找着外裤。 不对,他昨天明明把外裤和外套一起搭在这里的。 沙星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把已经空空的柜子都翻了个遍。 他的裤子不见了。 “......”他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最大嫌疑人。 “你是不是把我裤子偷走了。” 窗外的食人树毫无反应,但他右手的小藤环却抽搐了一下。 只一下,马上就恢复了正常。 沙星末敏锐地感受到了小藤环的反应。他举起右手臂,对着那根小环质问。 “我在问你话。” 小藤环也毫无反应。 沙星末咬着牙:“很好。” 他穿着睡裤,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掏出了抽屉里的大剪子。 他左手拿着大剪子,在右手腕上比划了两下:“不交出来,我就把你剪了。” 小藤环终于有了动作——它严丝合缝地贴在人类的皮肤上,缠得更紧了。 “你......”沙星末深呼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态。 这个小怪物真的越来越气人了。 最麻烦的是,他还拿它没办法。 他思索片刻,把剪子放回到桌上。 “你要拿我东西,也行。那以后我就不睡上面了。”他无所谓道,“我以后就睡地下室里,你也别想下来。” 小藤环似乎松了点,尖端还蠕动了一下。 沙星末嘴角微微扬起,他好像找到治它的办法了。 “我还可以带着拾一,在外面搭帐篷睡。” 小藤环又抽搐了一下。 “我只每隔七天给你送一小口吃的来。你不会饿死,但也别想再见到我。” 小藤环抽搐得更厉害了,像触电似地哆嗦着。 沙星末忍着笑,继续威胁道:“你要总是这么不听话,我就抛弃你了。你只能一个人,哦不,一棵树,在这里待着。” “你没有腿。而我,想走就走,你压根找不着我。” 窗外传来几声动静,树根急匆匆地抽打在泥土上,噼啪作响。 他走到窗边,往楼下探头,只见小怪物的树干旁出现了一坨脏兮兮的布料,仔细一看,正是他那条迷彩裤子。 好吧,他又要洗衣服了。 但至少,小怪物妥协了。 “乖,以后不要再拿我东西了。”他安抚地摸了摸还在微微抽搐的小藤环,“这个岛上本来就很缺物资,你拿走了,我用什么?” 小藤环终于安定下来。而罪魁祸首依然伏在树冠上装睡,好似这一切与它无关。 海虫 接下来几天,沙星末都把自己关在地下实验室里工作。 他把小怪物的黏液都装了起来,装进几个药剂瓶里随身携带。 他还收集了不少掉落的小红花,做了做了几个标本,剩下的都储藏了起来。 实验体档案上说,食人树没有药用价值,但沙星末还是尝试着用小红花泡了泡水,测试了一下成分。 没有毒,反而还有安眠的成分。小怪物的“小拳头”,就像普通的花茶一样,沙星末给它命名为“食人树花茶”。 除了研究小怪物的各种以外,这几天他还用光了基地里的原材料,补充了一下武器弹和生化弹的存量。现在,除非帝国军派直升机来炸他,否则应该没人能拿他怎么样了。 他关上武器库,藏好腰间的枪,提着一个重重的机械盒子,推开了地下室的圆门。 院子里很安静,大狗正躺在院门口晒着肚皮小憩。 这几天小怪物尤其老实,平日里绝不打扰,晚上睡觉的时候,它才跑来蹲在窗檐上,扮演一个甜甜的催眠熏香。 沙星末对此很满意,为此,他特意允许小怪物的头晚上搭在他床头。 就是有时候白天醒来的时候,那颗头已经挤进他怀里。 沙星末来到备用发电机前,他准备多加几个储电仓,这样万一发电厂出了事,他还能熬过一个冬季。 他打开电路板,先掐断了单边的线路,然后带上隔绝手套捏着连接大盒子的线接了上去。 滋滋,线头上忽地迸出几道电光,大盒子发出“砰”的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怎么回事?” 他明明断了这跟电路的线,怎么会烧着了。 沙星末后退两步,观察了一会儿,才上前撬开储电仓。 只见那块电路板变得黢黑,上面的储电芯片不翼而飞。 有人动过这个盒子。 储电仓是总领派人送过来的,沙星末之前一直没有拿出来用过。 他不认为总领会送他有问题的盒子。 但若是没了扩容芯片,一旦出现意外,以备用发电机现在的程度,就算把基地耗电降到最低,也只能撑半个月。 这样子,是熬不过冬天的。 他收起盒子,动作利落地回地下室收了几个东西,跨上甲壳虫车准备出发。 得去发电站看看有没有类似的芯片能用。 “走了,拾一。” 拾一嗷嗷应了两声,爬上了甲壳虫的后座。 今天很冷。坐在车背上,沙星末感觉浑身都被冷风透掉了,除了手腕上,那里还有暖暖的一根小东西紧紧贴着。 很奇怪,小怪物的藤条是恒温的,像一根有生命的灰白色“小蚯蚓”。 头盔下,沙星末忍不住多看了自己的手腕两眼,那根静止的小藤环似乎迎风扭动了两下。 紧接着,藤环的尾巴尖开始延长,顺着他的手肘往上溜了进去。 吱——他猛踩下刹车,拾一从后座上飞了出去。 “嗷嗷嗷!” 拾一在地上打着转儿,而沙星末左手正抓着藤条的尖尖,想把它往外扯。 “别乱钻。” 不过这次,小藤条并不那么听话,它藏在袖口里的尖端不断延长,一直挂到了沙星末的肩膀上,像一只小手般贴在他的脖颈处。 暖暖的,有点痒。 沙星末感觉整个右半边身子都带动得暖和起来,而那根小藤条,又开始往下延伸,触碰到了他的锁骨处。 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一号。”沙星末侧过头,对着自己的右手道,“我知道你听得见。” 小藤条愣住。 “晚上不想见我了?” 小藤条的尖端抽了抽。 “老实点儿,别总是在我衣服里钻来钻去。” 小藤条没有再动了,只是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充当着一个长条状的发热源。 车子再次启动,没过几分钟,就到了发电厂。沙星末把它停靠在主控室旁,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控制台上,攀附着绿色的,滑溜溜的青苔似的东西,就好像几年没人打理过一样。 可半个月前,他才来维护过。 他这是穿越时间了吗? 沙星末小心地走到控制台边,按下开机按钮,输入了自动维护代码。 还好,系统还能运作。 他调出维护记录,仔细核对了一下上次的维护时间。 没错,的确是半个月前来过。 但这桌上这些湿答答的绿色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沙星末回车上取了个采集瓶过来,把那些状似青苔的东西刮了几块下来装起,准备拿回去研究。待他低头扭紧瓶盖,再抬起头时,突然觉得光线暗了许多。 主控室里没有开灯,此时正值午时,却几乎看不清地面了。窗外乌沉沉的一片,海边的天际线上,那片黑色的海域暗暗涌动。 他走出门外,一阵大风刮起,头顶的乌云厚到发黑。 是暴雨的前奏。 “拾一!”沙星末收好瓶子,对着海岸边呼唤大狗。 “别玩水了,快回来!” 拾一还在沙滩上奔跑,听到主人的呼唤后,它却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傻呆呆地愣在原地,望着远处那团黑漆漆的海域。 “拾一!” 沙星末顶着大风,往大狗的方向前进。 “嗷呜——” 拾一忽然仰起头,对着天空咆哮。 在它的身后,天际交接之处,那块黑色的海域似乎升高了一点。 沙星末停下脚步,他望着那块海域,双眼逐渐睁大。 那逐渐升高的海平面,正往这边逼近。 是一道巨浪,足以把整个废岛的东海岸都吞掉的巨浪。 “拾一!快回来!快跑!” 他用最快的速度往海边冲去,大狗还像着了咒一样,站在岸边嚎叫。 在他的背后,远处的中部山丘处,传来遥远的狼群的和鸣。 “快别站那儿傻叫了!” 他一把提起狗脖子上的牵引环,抓着它往回扯,而大狗这才如梦初醒般,呜呜哀嚎两声,一头顶在主人的腿上,往回猛冲。 沙星末差点儿被它撞倒,他大骂一声,也赶紧跟着往甲壳虫车上跑。 就在此时,一阵巨大轰鸣声响彻海岸,海水像雨一样泼洒下来。沙星末忍不住回头,只见那面逼近的海墙之上,升起了一个黑色的长条状物体。 像一根巨型蜈蚣,从海水里破出,冲上了天空。 大狗发出惊恐的吠叫,而沙星末则来不及震惊,他只想赶紧爬上甲壳虫车逃走。 即便见多识广如他,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变异体,还长着无数密密麻麻的肢节。 沙星末不讨厌虫子,但这种渗人的巨型虫子除外。 那黑色的虫子在破出海面约几十米后,便往岸边拍来,如一条猛抽下来的巨人的鞭子。 它的“头”明确地对准了岸上正在奔跑的那个小人儿。 虫子在空中压了下来,沙星末的头顶落下巨大的影子,他头顶感应到窒息的压迫感,脚下踩着水,用最大的速度奔跑。 但甲壳虫车还有几十米远。 来不及了,早知道把车停近一点的。 大狗率先跑到车子边,它发现主人还没到,转头想冲过来,却又被天空中的巨型虫子给吓到了。 “嗷嗷嗷!”它嚎叫几声,还是勇敢地冲向沙星末。 “拾一,走开!”沙星末喊着,一边抽出腰间的枪,“这是命令!” 可大狗这时候又不听话了,它执着地继续往主人这边跑。 “该死的,你能不能让我省心一点!” 沙星末索性停下脚,他手中的枪调到最高档,毫不犹豫地朝着头顶黑压压的影子开了一枪。 砰——黑色的、油光水亮的蜈蚣虫上,只落下几滴白浆。 一股浓烈的咸腥味袭来,那白浆滴到沙星末脚尖处的土地上,瞬间冒起一股滋滋白烟。 虫子已经近在咫尺,沙星末这才看清它的身子,那百足之间,挂着许多深绿色的,如海苔般的东西,在那些绿色的遮掩下,竟夹着无数个眼珠子,都齐刷刷地盯着他。 如一堆堆包裹着小虫的小泡泡。 而其中两堆眼珠子被打爆了,此时不断地漏出白浆,往下滴落。 “你可真恶心。”沙星末皱着鼻子,抬起手来又是两枪。 他一边开枪,一边继续跑动,大虫子在空中扭了两下,似乎怒了。 它朝空中发出尖锐的啸鸣,沙星末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它时强时弱,超出了人类能忍受的分贝。 他两眼发黑,头痛欲裂地栽倒在地。右肩的小藤条似乎在蠕动,手臂如被利器扎穿了一般疼痛。 狗吠声还在持续,沙星末听见隆隆的海浪声就在脸上。 这次是真来不及了。 “笨狗——”他嘴巴刚刚张开,海水就涌了进来。 土里 啪嚓啪嚓。 啪嚓啪。 耳边有什么东西在刨动,身体重重的,完全无法动弹,四肢也没有丝毫知觉。 啪嗒啪嗒。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头顶发出脆响。 呼吸很不顺畅,感觉快要窒息了。 沙星末动了动唇,感觉齿间有很多沙子。 “唔......” 他张口想把沙子吐出去,舌尖却触碰到了一个软乎乎,湿漉漉的东西。 那东西一下就塞了他满嘴,尖端压在他舌根上,一股甜香的草本味道浸入口舌,顺着喉管咽了下去。 是温热的黏液。 暖液路过胸口,到达了胃部,身体好受了很多。 右肩没那么疼了,刚才他还以为自己的半边身子被撕裂了。 手和脚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只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他失明了吗? 他左手费力地握了握,摸到一手潮湿的泥土。 这是哪里? 他的太阳穴阵阵隐痛,脑子里一片乱麻。 他忘记了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也许是撞到了头部。 可现在又是被卷到了哪儿? 嘴里的那个软乎乎的东西还在输送温水,而他就像咬着奶嘴一样,用力地吮吸着。 好饿,好渴。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沙星末移动着四肢,手继续往旁边摸索。 是土,全都是潮湿的土。 他左手艰难地举起,往上面推了推,几块湿土又掉了下拉,压在他胸口上。 他好像被活埋了。 沙星末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胸腔憋闷得难受,发出几声呜咽。 嘴里还塞着那个软东西,他的声音被堵住了。 耳边又传来啪嚓的声音,这次他终于能分辨清楚。 是刨土声。他胸口的那几块泥巴,被什么东西给弄开了。 他手碰到旁边的土墙,又仔细摸了摸,指尖碰到了熟悉的触感。 是一根粗壮的,光滑的藤条。 他紧绷的心脏逐渐松弛下来。 头顶处又传来刨土声,这次不在他旁边,而在有些遥远的地方,似乎隔了好几层土。 小怪物救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土里? 还有,基地离发电厂有整整两公里。小怪物的树根怎么会够得着?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或许因为缺氧,他的思维开始涣散起来。 他只能安静地躺着,吸食温热的黏液。 不管怎样,小怪物会帮他的。 他很安心。 甚至有些发困。 他又昏迷了过去。黑暗中,他刚闭上眼,一根细小的藤条就爬了上来,安抚地蹭着他的脸颊。 更多的树根缠了过来,把人类从腰到腿轻轻地卷住。 啪嚓啪嚓,小怪物继续刨土,在地下挖出一个甬道,用树根撑起一个空间。 它拖着人类的身体,又往目的地小心翼翼地拉动了几十米。 而那根小舌头,一直恋恋不舍地塞在人类嘴里。 它一边分泌黏液,一边蹭着人类的小舌尖,温柔地摩挲着。 * 沙星末感觉睡了很久。 他做了好多梦,每一个梦里,都有种黏糊糊的触觉。 醒来时,他又忘了所有内容。 并且嘴里还麻麻的。 他的眼前还是黑漆的一片,不过身体没那么重也没那么痛了。 这次的空间似乎要宽松很多,他挪动着四肢,缓缓蜷起身体。 摸了摸四壁,并没有感觉到树根的存在。 “......一号。” 他试着开口轻喊了一声,发出的声音格外喑哑。 而且嘴唇也麻麻的,他舔了舔双唇,似乎已经失去知觉了。 “一号,”他又喊了一声,“是你吗?” 他虚弱地靠在土壁上,等待着回应。 没有树根来迎接他,右手上的藤环也不见了,小怪物不知去哪儿了。 这个空间似乎很宽敞,沙星末摸着土壁,尝试站起身。 他腿有些发软,几乎使不上力,而右肩更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连喝了黏液后都没有治好,兴许是伤到骨头了。 沙星末贴墙站着,活动了一会儿四肢,仰起头吸了一口气。 这里面的空气应该是流通的。 兴许有出去的洞口。 他摸着墙开始慢慢走动。虽然眼前漆黑,但还是有个方向,有微弱的空气流了过来。 沙星末的方向感很好,他敏锐地朝着那边慢速移动。 哐的一声,脚下踢到了个东西。 他伏下身摸索了一会儿,手掌触碰到一个金属物。 再仔细一摸......这不是他的水杯吗? 小怪物把东西藏这儿了? 他又沿着附近的泥土摸了摸,果然,扯出了一块裹着湿泥巴的布料。 估计就是他的睡衣了。 小怪物为什么要收集他的衣服? 沙星末摇摇头,还是把布料放回了地上。 他好不容易教会小怪物不要乱拿他东西了。 这个就留给它吧。万一它发现自己的“宝藏”不见了,说不定会来偷新的。 沙星末拍了拍手上的泥,继续贴着墙前进。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渐渐地,能看到一些大致的轮廓。 这个洞穴的四壁没有树根,但顶部却盘踞着层层叠叠的粗壮的影子。 有点像蟒蛇,不过不会动。 沙星末垫着脚尖,伸手试了试,还能触碰到盘踞得较低的树根。 看来这个洞穴顶部不算高,大概在两米半到三米的样子。 沙星末继续摸索着前进,洞穴似乎到了尽头。这是个长条状的洞穴,也并不是很长。 他没有找到通风的洞口,兴许是隐藏在土壁上。 沙星末又贴着土壁走了一会儿,恢复着身体的行动力。他感觉更加适应这洞穴里的黑暗了,甚至连地上的杯子,还有睡衣上的花纹都能看清了。 不对,这感觉不是适应了黑暗,而更像是—— 他抬起头,只见那顶上盘踞的粗壮树根,正发出荧光。 那荧光像是从枝干内部渗出来的,非常微弱,却足以照亮那一小处空间。 “一号?” 沙星末张开嘴,感觉唇上的知觉又回来了。他抿抿嘴唇,适应了一下。 “一号,你听得见吗?” 他对着那些树根自言自语着。 “你能不能把我弄上去,或者,你下来一会儿。” “你的手,或者头,还有那个......舌头,什么都可以。我需要和你交流。” 树根还是稳稳地泛着微光。 沙星末见它没反应,便靠在土墙上,准备先休息一会儿。 而他头刚碰到墙,就感受到了一阵奇怪的歌声。 是“感受”,而非听到,因为他的耳边没有任何动静。 那声音像是从墙上共振到了他的头骨里。 沙星末赶紧离开墙壁附近,左右望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歌声还没有停止,依然在他的大脑里共振着,仿佛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 “一号?” 这个调子似曾相识,很古怪,有点悲,是没有词儿的吟唱。沙星末曾经听过,他的记忆力很好,这就是前几天,那些树林里的黑袍子吟唱的调子。 他内心有种不太好的直觉。 小怪物真的是邪恶教会所崇拜的神吗? 沙星末想到了那个被做成人棍,挂在树上的祭品。 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对着基地方向磕头的黑袍子。 沙星末强迫自己停止想象。这些猜测都只是他的直觉,没有什么理论依据。 万一那些神经病崇拜的是海里那条丑虫子呢? 他忍受着那难听的调子,继续对着顶上的树干继续自言自语。 “宝贝,你什么时候下来,我有点饿了。” 树根还是没有动静。沙星末撇撇嘴,又靠回了墙上。 有点想吃巧克力了。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情绪,嘭地一声,顶上的树根突然发出响动,土块哗啦啦地落下来一大堆。 一根粗壮的触腕钻了下来,在微光中,它的四周散开了三四条略细的藤蔓,倒挂在树根下面。 小怪物终于肯下来了,不过下来的只有舌头。 也许他的头钻不进来吧。 “一号?”沙星末往前靠近两步,半眯着眼仔细观察。 嗯,的确是他的小怪物,这根暗粉色的,软乎乎的触腕,就是那根小舌头。 只不过现在,这根舌头真的一点也不小了,它最粗的部分,几乎快有沙星末的膝盖那么宽了。 舌头的尖尖蜷起,朝着沙星末的脸上触探过来。他往后一仰,却还是被舔了一下。 哧溜一下,小舌头的尖端贴着他的嘴唇舔了过去,留下一道甜甜的植物黏液,和他之前喝的那个很像。 “......”沙星末莫名有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他就是咬着这个东西,喝了那么多“水”吗? 他感觉嘴唇又有点麻麻的。 又想起梦里那种黏糊糊的感觉了。 浑身的皮肤都有些发紧。 小舌头还在他面前卖萌似的扭动。若是平时,他一定觉得这根舌头很可爱。但这一刻,他只觉得背脊毛毛的,鸡皮疙瘩似乎钻出来了。 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却被细藤蔓“捉”住了肩膀。 “你......” 那两根小藤蔓,就像人的手臂一样,把他虚虚环住。 如果是小怪物的头在这儿,沙星末很愿意奖励它一个抱抱。 但现在...... 难道他要抱这个有点坏坏的“小”舌头吗? 进化 小怪物不是故意坏坏的,实在是人类的身体太香了。 它费了好大的精神力,才克制住不要吃掉人类。 相比吃掉人类,它更想得到人类的身体和心。两个都要,缺一个都不可以。 就像它们那里的配偶一样。 小怪物觉得自己的进度还不错。它已经进步很多了,不会完全被本能控制了。 只要它乖乖听话,把人类绑回家应该是迟早的事。 它卖力地扭动着表达自己的爱意,向人类索求回应。 不过人类好像有点犹豫。 沙星末神色复杂地观察着那根旋转跳跃的小舌头。那舌尖假装不经意地戳到手背上,然后又绕了回来,对着他的手背轻点了三下。 见沙星末没反应,那根小舌头又对他戳了三下。两根细藤蔓依然老老实实地虚环在他的肩旁。 其实小怪物已经乖了很多了,至少当着面的时候是这样。 沙星末瞥了一眼那两根小心翼翼不敢碰自己的藤蔓。 他实在不忍心让小怪物失望。 沙星末忍着内心那种毛毛的感觉,还是伸出左手握住了那根黏糊糊。 只用了半个手掌,把尖端捧在四根指头上。 “谢谢你救了我,”他对着小舌头道,努力在微弱的光线下寻找舌头上的“眼睛”。 他想知道,花蕊不在的时候,小怪物是用什么进行“看”和“听”的。 “你有看到拾一吗?”沙星末用指尖捏了捏它。 小舌头老实地躺在他的手上,不经意地往掌心处蹭了蹭。 “就是那条狗,它还活着吗?” 细藤蔓贴着他的右肩,轻轻点了一下。 沙星末咬了咬下唇:“你是说,它已经死了?” 小怪物又点了一下。 沙星末松了口气:“你没有看到它,但它还活着。” 小怪物点了两下。 沙星末心里有了底。只要拾一还活着,那就迟早能找回来。 它虽然胆小,但其实不算笨,至少回家的路是能找着的。 他应该去海岸边看一看。 “我得上去了,宝贝。”沙星末又捏了捏小舌尖,“把我弄上去吧。” 小舌头的尖端兴奋地抖了抖,然后慢吞吞地缠着沙星末的手臂往上攀。 “......用你的手,不要用舌头。” 小舌头失落地往下滑去,又缓缓贴着人类的手掌,一厘一厘地滑了回去。 沙星末忍着那种触感,控制自己没有提前把手抽走。 他的忍耐力真是越来越好了。 小怪物的树根在头顶上发出啪嗒咔嚓的声音,一抬头,只见那舌头连接顶部的地方裂开了一个更大的缝隙,足以通过一个人。 几根藤蔓探了过来,矜持地缠住了沙星末的腰、背和腿,把他提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黑洞洞的入口越来越近,似乎还有风灌进来。 随后,他便进入了一个像烟囱一样的通道里,四周都是土,少量的树根凸露而出,沙星末经过的时候,它们就缩进了土壁里。 通道里很安静,奇怪的歌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沙星末就像坐在升降梯上,风往下吹拂,但速度并不算快。 他估算着上升的速度,在心里掐着秒,数着时间。 已经快二十米了,顶上还是黑乎乎的,像个没有尽头的黑洞。 二十五米,三十米......一直到四五十米的时候,沙星末终于看到一丝微光。 一条很细的缝隙出现在头顶,那微光和树根发出的光亮很像。 而在他头即将触碰到光源时,缝隙咧开成了一个大口子,把他吞了进去。 沙星末来到了一个新的通道里,只不过四周不再是黑洞洞的土璧,而是光滑的,像树皮一样发出荧光的内壁。 他脚下的缝隙开始合拢,在彻底闭合前,还钻上来了一根大腿粗的藤蔓。这根藤蔓不太一样,它的尖端约五米的部分,就是那根小舌头。 小舌头缩上来后,就安分地贴在了内壁上。沙星末脚落了地,地上感觉软绵绵的,那条缝隙已经彻底消失了。 “不可思议......”沙星末呢喃着。 他从未想过,外面看上去如此“小巧精美”的食人树,树根竟进化到如此壮观的地步。 根据之前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从临近海岸的地方,被小怪物打地洞拖回来的。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小怪物的树根至少能延伸到距离发电厂一千米处。而他下面打的这个洞,才距离现在这个位置几十米。 也就是说,以基地为中心,这一片区域,至少好几平方公里的地下,都已经成了食人树的领地。那么这样的洞,很可能不止一处。 它刚来岛上的时候,明明很“小巧”,树根只缩在那个树坛里。 “你到底隐藏了多少能力?”沙星末抚摸着内壁,“你到底......是什么?” 他才见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变异体,那个丑虫子,现在又见到了有史以来最长的树根。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 只是睡了一阵的功夫,小怪物就进化成这样了。 现在的变异体都这么离谱了吗? 小怪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根藤蔓又贴在沙星末的手上,牵着他往前拉了两下。 昏暗的光线下,光滑的内壁上咧开了一道至少有四米长的竖着的缝隙,正好可供一个人通过。 “你要我进去?” 藤蔓又扯了扯他的手。 沙星末借着微光,最后再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内壁。 这种缝隙还有很多,只是不明显,跟小怪物树干上的那条口缝有点像。 也许这里是类似于一个广场中心区,可以通往不同的地方。 “走吧。” 他其实还想仔细研究一下,这体验实在太新鲜了。 不过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沙星末踏进了黑乎乎的洞里,脚下踩到了更软的地板上,有点像软体动物的肉。 身后的缝隙合上后,那种微光彻底消失了,他眼前一片漆黑。 啪叽,某个软乎乎的东西拍在旁边的内墙上。 手里的藤蔓扯着他,往前拉了拉,示意他往前走,沙星末只好摸着黑,往前又踩了几步。 吧唧,鞋底好像陷进了什么东西里面,像流沙一样把他的脚掌吞进去一半。 沙星末使力一提,却被绊住了,整个人重心失衡,往下栽去。 他手掌往下一撑,终于摸到了这个“地面”的触感。 软绵绵,肉乎乎的,还散发着热气。 潮湿,但不是很黏。 让人联想到和脏器有关的东西。 他难道是在小怪物的内脏管道里攀爬...... 但空间里弥漫着的依然是那种植物的草本味,并没有动物内脏里的腥味。 沙星末来不及想太多,他发现一个更麻烦的事情,那便是他的脚被卡住了。 他的两双鞋子的鞋底,就像被牢牢粘住了一样,压根拔不出来。 “你这个里面是有胶水吗?” 但他明明也坐在地上了,为什么手和腿没有陷进去,光陷进去鞋子。 裤子也还好好的,没有被粘住。 不知为何,小怪物没有上来帮忙,沙星末只能费力地坐在地上挣扎。 这根管道还是倾斜的,他每动一下,就感觉身体在往来时的方向滑,但脚还禁锢在原地。 “......一号,你在干什么?” 他额头泛出细密的汗珠,右肩的疼痛感还在,他实在没力气了。 小怪物没有回应,藤蔓和小舌头都安静地隐匿在黑暗里。 “快来帮帮我,宝贝——” 他话还没说完,蓄势待发的藤蔓就嗖地冲到了他的脚踝处,勾上了鞋子的鞋带。 只两三下,人类的鞋子就被它解开了。 “......”沙星末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的鞋子要不保了。 果然,几秒钟后,他的鞋子很顺畅地从脚上拔了下来,连袜子都连带着被扯了下去。 沙星末在滑溜溜的地面费力地伸手去摸,不过只拉住了鞋带的一角。 “别,”他扯着鞋带不放,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鞋身,“乖,听话,别拿我鞋子。” 小怪物似乎犹豫了,鞋带上的神秘力量弱了些,沙星末把它扯回来了一点。 他松了口气,另一只手正要去抓鞋身,鞋带却突然从鞋子上掉了下来。 紧接着,两只鞋就被拖走了,来处的缝隙偷偷开了个小口,把鞋子吞了进去。 只留下沙星末抓着一根孤零零的鞋带,光着脚坐在那儿。 “你到底,拿我的东西去做什么?”他咬着牙问。 小怪物的藤蔓讨好地缠在他的脚踝上,蠕动了三下。 “你都扒走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沙星末感觉自己快气死了。 但他又没法拿小怪物怎么样。 他气得靠在软璧上,动也不想动。 小怪物扯着他的手腕又拉了拉,却被他一把挥开了。 怎么办,它好像又惹人类生气了。 可它真的好想要,光那点儿东西根本不能满足它。 小怪物思索片刻,忽地灵光一闪。 于是,沙星末的手边出现了个包裹着泥巴的,长方体状的东西。 小怪物就捧着这个东西,殷勤地奉到了沙星末的跟前。 “这是什么?”沙星末犹疑着接过这块泥巴,它有半个人头那么大,里面包着个硬物。 他把上面的泥巴一块块扣掉后,摸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 是他之前被顺走的枪。 “枪管里都塞满了泥巴,这枪还怎么用。”沙星末从牙缝里吐出一口气。 “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不能用它来交换,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一根粗壮的藤蔓搭在他的腿上,撒娇似地扭动了三下,藤条尖在他的肚子上顶来顶去。 “......算了。”沙星末手覆在藤条上,使劲掐了掐,“以后不许再拿我其它东西。” 他也不想跟一个非人类计较这种幼稚的问题。到时候若真的气心梗了,就不好玩了。 毕竟,他左胸口是真的植入了芯片,若因为这种事情爆了,那多少有点儿滑稽了。 而此时的小怪物,它趁机上手,心满意足地环住了人类的细腰。 人类心好软,人类好可爱。 它越来越喜欢了。 沙星末尝试着起身,藤条便伸过来牵住了他的手,把他往上引。 冰凉的脚掌踩在小怪物的内脏璧上,感觉滑溜溜的。他必须抓紧藤蔓,才能稳住平衡。 其实这软璧踩着还挺舒适的,又软又热,比他的脚掌暖和多了。 小怪物牵着他,往上走了十几米,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线。 是外面的日光透了进来。不仅如此,漏进来的还有其他声音。 好像有人在说话,还不止一个人。他们似乎在聊天,声音时远时近,难以听清内容。 “外面有人吗?”沙星末压低声音,手习惯性地摸到腰间,攥住了那把暂时无法使用的枪。 一根细藤蔓搭在他的左肩上,轻拍两下。 碰头 基地的大门口外,约五六百米开外,十几个黑袍人正围成一圈,神色肃穆地讨论着。 他们望向食人树的方向。那粗壮的树干已经长到和实验楼一样高,粗壮的枝干和藤条把整个基地都铺满了,小小的院子被它压在树根下,所有的窗户都爬满了灰白色的,蟒蛇一般蜿蜒、光滑的藤条。 没有人敢靠近那个院子,即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们也能嗅到那股来自地底深处的力量。 那是深渊里,可以主宰一切的力量,人类在它面前,渺小如蝼蚁。 只有得到授权的人,才有资格靠近神,传达人类卑微的诉求。 此时,一名披着黑袍的金发的青年走出人群,独自朝着基地而去。 “石先生!”他的身后跟上一个人,没有穿黑袍,而是套着一件灰扑扑的白大衣。 他头发凌乱,脸上还挂着个没有镜片的,脏兮兮的镜框。 “石先生,能不能带我一起过去。”他追上金发青年,扯住对方的衣袍,“我要见他,我真的需要见他。” 姓石的先生身材高大,他扭过头,俯视着那眼镜男:“曲陆,你是想去送死?” “就算是死,我也要再见见他。”曲陆垂着头,局促地扶了扶脸上的镜框,“那些文件没有注释,我不解释,他可能不会重视。他是唯一的希望了,我必须亲自跟他讲——” “他的确是我们的希望,但不是唯一的希望。”石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信自己,别把一切都寄托到别人身上,那是懦夫的行为。” 曲陆眼神上瞟,欲言又止。 “我穿着袍子,不代表我和那些人一样。”他笑着回望着那群远处的黑袍人,“我从来不信神,这就是神选择我的原因。” “可......这种说法不是矛盾的吗?” “矛盾,也不矛盾。”石先生带上袍子上的黑帽子,把头发和半张脸都遮了起来,“你如果不怕死,就跟我来吧。” 基地的食人树藤蔓挂在院墙上,交叉的枝干把大门封住了一大半,石先生拨开门口的藤条,一头钻了进去。 曲陆站在门口,犹豫片刻,也往前跨了一步。 他两刚进来,院子门就被藤条封住了。 “真漂亮。”曲陆仰着头,望着这满院子光滑的白藤。它们爬满了所有的窗户,封住了实验楼的门。 “的确,他是个很美的人。”石先生笑道。 “人?”曲陆紧张地环视一圈,“哪里有人?” 石先生没有回答。他把帽檐又扯低了一点,坐在一根凸起的树根上。 “他还没有出来,等一下吧。” “你是说......小沙吗?”曲陆迟疑地望着那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实验楼,“他会不会被困在里面了?” “应该没有。” 石先生眯着眼,做出一副正在小憩的模样,不打算再说一句话。 曲陆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转了半天,终于决定试着坐一下。 他摸索着一根粗壮的树根,刚蹲下身,就被出声打断。 “别坐。”石先生忽然睁开了眼,“他不喜欢你。” “什,什么?” 曲陆屁股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而就在此时,脚下的土忽地翻滚起来,里面好像有无数蚯蚓在钻动似的,整个地面都蠕动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曲陆吓得直起身,脚底像被烫着了一样,左右横跳着。 石先生倒是很淡定,他视线停留在食人树粗壮的树干上,等待着。 “石先生!” 曲陆尖叫一声后,栽倒在地,他被一根树根绊到了。 而石先生就像没听见似的,他目光钉在树干上的口缝处,那里已经咧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他要出来了。 沙星末此时已经爬到了口缝的跟前,只要再跨个两三步,他就能出去了。 但问题在于,他的面前横着一道向下倾斜的、两米多宽的沟壑。借着口缝处透进来的光,能看见那沟壑里,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刺。 就像那个树冠上的口里面的牙齿的放大版。 沙星末俯下身,摸了一把,这手感就像硬毛刷似的。 看来上次他就是掉进了这里。那么他刚才走过的,应该就是小怪物的“喉管”了。 而现在,则是在“口腔”里。 沙星末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白光光的脚背。难不成他要踩着这东西爬出去? 他皮肤一向很敏感,特别是脚心。踩这个东西出去,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坏东西。”都怪这个小怪物,他竟然要做出如此窘迫的抉择。 “你......”沙星末对着藤条伸出手臂,“把我抱出去。” 他又摇了摇头:“咳,我是说,把我架出去。” 看到人类如此主动,小怪物立刻贴了上来,两根粗壮的藤条把他的身体一圈圈裹住。 “松一点!”沙星末挣扎了两下,手搭在胸前的藤条上,“别弄那么紧。” 藤条听话地松了松,留出了几厘米空间。几根细藤条也“礼貌”地缠上他的腿,把他腾空抱了起来。 不过,还是比刚才“坐电梯”上升的时候,要放肆多了。 而且,身上的藤条触感,有些过于明显了。他借着光线仔细一瞅,才发现自己的上身只剩下一个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薄衬衣。 真的像从土里爬出来的一样,几乎可以说是衣不蔽体了...... 还好,裤子还算完整。 于是他就在小怪物的精心包裹下,被送出了口缝。 外面的世界白茫茫的。藤条乖乖收回了树上,而沙星末眨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日光,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正跌坐在院子里,红着眼脏兮兮地朝他爬来。 “小沙,小沙!” 沙星末表情凝固在脸上,嘴角抽搐两下,挤出一句话。 “你竟然还没死?” 曲陆一时间呆愣在原地。 “星末,”一个沉稳的男声从左侧传来,“你受伤了吗?” 沙星末扭过头,只见一名眼眶深邃,鼻梁高挺的男人正站在一旁。他眼珠碧绿,颧骨棱角分明,是极其有辨识度的长相。 “你叫我什么?”沙星末偏过头,仔细端详那张脸,“我跟你很熟?” 他好像的确见过这张脸,但又记不太清。 “是我啊。”男人笑着拉下兜帽,露出那头金发,“十年前,我们也算是熟络过吧。” 沙星末上下打量着那人。十几岁见过的人,再加上那头金发,和那个眼睛,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学院会?” “对。” “你是总领的弟弟。” “是我。”男人半鞠了一躬,“我是石风。” 沙星末往后半退一步:“你穿的什么?” “教会发的衣服。”他扯着袍子的一角,把它脱了下来,“你要不要披一下?” 沙星末刚从口缝里钻出来的时候,就把石风惊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天才学弟竟然变得这么好看。 学弟以前也挺好看的,只不过那时他脸上挂着黑眼圈,还总是阴沉着脸,浑身是刺,很难相处。 石风本想着,在岛上生活这么久,学弟眼底的乌青只会愈演愈烈。谁知,他的气色竟变得更好了。 皮肤也润泽了,不再是那种惨白,而是连泥巴都遮不住的白嫩。 “嗯,用来保暖还是不错的。”他眼神不经意地往下一瞟,视线落到对方的腰际,那里露出了白白的一片。 “你也加入了那群教徒?”沙星末看了眼那袍子,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我和他们不一样,”石风移开视线,把手里的袍子抖落开,“我跟你才是一路人。” 他往前一步,只差几厘米就能贴到沙星末的肩膀。 “穿上吧,你这衣服都破完了。” 沙星末往旁边挪了挪:“衣服破了又怎样?” 都是男人,只是上衣破了,还怕走光不成? “我是说,现在风大......”石风手里的袍子一撩,正要披到沙星末身上,一阵风忽地朝他脑门袭来。 “石先生!”一直被无视的曲陆急切地叫出声。 石风反应迅速地往旁边闪了一脚,但还是没躲过,只见那袍子中间钻出一根粗壮的藤条,朝着他猛抽过去。 噼啪,藤条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打在肉身上。 与此同时,一阵激烈的喷气声在头顶响起,小怪物的头正以俯视的姿态,在半空中完全展开,中心的花蕊向上扬起,蕊尖红如滴血。 它又长大了,绽开之时,足足有一层楼那么宽,遮住了院子里一大半的光线。 呲呲——辛辣的,几乎要把鼻子烧灼起来的气体,充斥着鼻腔。 “咳咳咳!”沙星末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几步,“一号,你别冲动,这人还有用!” 石风被藤条抽倒在地,正抱着头蜷成一团。 啪,啪——藤条又重重地抽了地上的人两下,张开的倒刺上刮下几道血痕。 几根细一点的藤蔓也落了下来,挡在沙星末面前,似乎不忍让他观看。 “对不起!”石风大喊道,“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刚才还镇定自若,风轻云淡的石风,此刻狼狈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 “宽恕我,我不会再犯了。”他双手陈恳合十,举在头顶,“他是你的人,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沙星末拨开面前的藤蔓:“你说谁是谁的人?” 这人说话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的? “没什么。”石风摇摇头,见藤条没有再落下,便拍拍身上的土,挂着一身彩,神色淡定地站起身。 “沙博士,我来找你,是为了姐姐的事。”他换了个更敬重的称呼,右手贴左胸,恭敬地对沙星末颔首。 幼稚 “她怎么了?我已经很久没收到她的消息了。”沙星末摸到一根凸起的树根坐下,“新一届选举开始了?” 他刚落座,小怪物的头就凑了过来,足足已经膨胀到人类半个身子那么大的花骨朵,紧巴巴地缩成一团,勉强地搭在沙星末的膝盖上,把他的脸都遮住了一半。 沙星末费力地掏出一只手臂,揽住这颗大白球。 “就在下个月。”石风瞥了一眼他的“神”,表情僵在了脸上。 他知道安托斯虏走了一个人类的事。 但现在看上去,它好像,更像是把自己送上去了? “你知道这棵食人树的来历吗?”石风也找了根树根坐下。 “A001号变异体,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档案上记录的那些。”沙星末像抚摸一只大型猫咪一样,手掌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一边撸,“你打算告诉我点儿别的?” “这......”石风一时语塞,“恐怕不能。” 沙星末不耐烦地撇撇嘴:“那就赶紧说正事。” 石风的视线在大白花上瞟来瞟去:“嗯。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姐姐她,可能被软禁了。” “哈,”沙星末冷笑一声,“谁那么大胆,敢软禁帝国总领。” “还能有谁,当然是云唐那个贱人!”一旁的曲陆忽地大吼一声,“我恨他,我跟你一样恨他!小沙,你信我一次!” “闭嘴,”沙星末头也不抬,语气里满是厌烦,“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他最近好不容易情绪平稳了许多,不想再随意发火。 “对不起。”曲陆捂住脸,继续半蹲在地上,坐也不敢坐。 “嗯,”石风怜悯地瞥了眼镜男一眼,“也不全是他。主要还是那几个总督,云氏要掌权,得照顾他们的利益。” “总领一直想开放中心区。你知道的,那可是富人区,油水最多的地方,不好动。” “我对那些烂事不关心,”沙星末身子往后挪了挪,他被小怪物的头挤得有些局促,“你找我来做什么?” “你是研发疫苗的人,净土种子也在你手上。”石风清了清嗓子,“长话短说,我想你跟我回去。” “回哪里?”沙星末脸上挂着假笑,“我可是重刑犯。” “现在谁还管那个,”石风双手抓在膝盖上,口吻急切,“只要你拿着净土种子出现在下街区,就能成为英雄。那些贫民迫切地想要一个救世主,我们可以靠这颗种子逆转局势。” “至于那件事,只要你愿意再给出一份原始疫苗,我马上帮你洗清罪名。” 沙星末抬起头,目光嘲讽:“你在跟我谈生意。” 石风前倾的身体微微一怔。 沙星末往后靠了靠,一根粗壮的藤蔓便贴了上来,主动托住他的背。 “你姐从来不跟我谈生意。”沙星末望着头顶的藤蔓,懒散地躺在小怪物“怀里”,“你想笼络人心,但跟她比,你还差远了。” 听到这话,石风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他并没有恼怒,而是用略带好奇的语气问道:“哦,怎么说?” 沙星末挑了挑眉:“她从没把自己当作政客,这就是区别。” 石风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我现在暂时走不了,”沙星末手指揉捏着小怪物的软触须,“说来可笑,这个基地,我也花了不少心思。” 尤其是这棵宝贝怪物树,他没办法把它丢下。 “净土种子的培育还差最后一步了,我需要在无人区进行一次实验。而这座岛是最佳选择。”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要想直接拿去,也可以。但我得先告诉你个事。” “什么事?”石风忍不住把耳朵凑近了点。 “这种子里,注入了K病毒的基因链。” “你说什么?” “小沙,你,你找到方法了?”曲陆忍不住插话。 “跟疫苗一样,我需要临床试验的土壤。”沙星末没有理会他,“成功率也就60%,若是失败了,这座岛就会成为变异体的乐土。” 沙星末无所谓地歪歪头:“你要拿走也行,到下街区去试试,顺便帮我把试验做了。” “那怎么行!”石风激动地起身,他的嗓音陡然升高,“这要是死了人,姐姐的名声就——” 啪啪,一根藤条从他的头上抽了过去,勾掉了他的几根金发。 几秒钟后,一股红色贴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石,石先生!你流血了!”曲陆惊恐地往前爬了两下,他依然保持着那副跪坐的姿势,没敢把屁股放到树根上。 “嗯?”石风懵逼地抹了把额头,“我,我......” 他憋了半晌,才悲悲切切地吐出后半句话:“我好不容易保养的头发啊!” 他垂头做抹泪状,正巧露出头顶被刮掉的一块头皮。 “......”沙星末瞄了眼怀里的小怪物,依然安静地躺他腿上 “你吵到它睡觉了。”他随口解释。 “睡觉?”石风瞠目结舌地望着那棵白团子,他怎么不知道安托斯要睡觉? “关于这棵树,你还有什么其它能告诉我的?”沙星末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你们通常叫它什么?” “我们?” “你们这些教徒。” “不......不是教徒,你上次搞死的那些才是。”石风面如死灰地盯着手上的血迹,“我得先走了......” “这么快?”沙星末遗憾道,“你应该喝口茶再走。” 难得遇到个不算敌人的家伙,他还想让这个倒霉蛋试试小怪物的花茶呢。 “不,谢谢了,沙博士,我过两天再来找你。”石风慢吞吞地把兜篷拉到头上罩着,心神不宁地往院门口移动。 “等等!”曲陆抓住石风的裤脚,“等,等我一起走,我还有话要跟沙博士说!” 石风停下了脚,张口正要说点什么,沙星末就打断了他 “曲陆啊,”他压低声线,语气阴森森地,“你为什么没有变异?” 曲陆一脸心虚地扭过头:“是,是喝了石先生给我的水,教徒的圣水。” “圣水?”沙星末朝他勾了勾手掌,“过来,跟我说说是什么样的圣水。” 曲陆吞了吞口水,一只手还拉着石风的裤子不放,脚迟迟不敢迈出。 “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讲吗,还在那里磨蹭什么?”沙星末手腕一转,抽出那把塞满了泥巴的、不能使用的枪,对准曲陆的头。 “别,别开枪!”曲陆被沾满泥巴的枪吓坏了,“你先别杀我,你听我解释——” “你废话好多。”沙星末拇指做出拨档上膛的动作。 “别!对不起!我这就说!我这就——” “是食人树送给我们的浆液。”石风打断了他,小心地望了一眼那满树藤条,“可以让伤口恢复的。只要在变异发生前喝下,有一定几率免疫K病毒。” “你应该已经喝过了吧?”石风左脚一直放在大门口,准备随时开溜。还好,安托斯没什么反应。 “是甜味的黏液吗?”沙星末脑海里浮现出那根小舌头。 石风点了点头,右脚一踢,挣脱了曲陆的手。 沙星末胸口涌起一股不适感。 所以小怪物并不是只帮他一个人疗过伤。 它的黏液对教徒竟然是免费开放的吗? “沙......小沙?”曲陆被沙星末的表情吓了一跳。 只见刚才还淡定自若的沙博士,此时阴霾满布,整个人都笼罩在低气压里。 “滚出去。”沙星末收起枪,“等组织好语言再来找我。” “可是——”曲陆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石风抓住后衣领拖了出去。 院子里瞬间静了下来。小怪物的头还趴在他腿上,肉乎乎的花瓣比刚才软了许多,没有那么鼓了。 像一团软趴趴的大型玩偶,乖巧可爱,可沙星末却没心思感受。 他手指摸着花瓣的边缘剥开一个缝。 “我记得,你的档案上,只写着黏液具有腐蚀性。”沙星末伏下身,嘴挨在小触须旁,“现在看来,你是分人的,对吧?” 小怪物的头鼓了鼓,软趴趴的花瓣贴到他嘴上。 “我在跟你说话,”沙星末头往后仰了仰,手掌摁住乱动扭的小触须,“是不是只要给你喂过吃的,你就都收做信徒?” “所以,我也是你的信徒之一吗?” 小怪物感应到一股怒气,从他派出的小触腕上传达过来。 人类生气了? 小怪物迷茫地撑起大脑袋,花蕊从缝里钻了出来。 它贴着人类的脸颊,安抚地摸摸两下,尖端却被人类的小手握住了。 “什么意思,你说是,还是什么意思?”沙星末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小怪物赶紧伸出一根小藤蔓,在人类的肩膀上又点了一下。 “所以我连你的信徒都不算,我算什么。”沙星末气鼓鼓地拍掉那根小藤蔓,“你的饲养员?”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可能因为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宠物竟然,在外面到处偷食? 还认了好多个“主人”。 他怎么会这么幼稚,一定是跟小怪物相处久了,被影响了。 他咬咬牙,用力掰了掰小怪物的花蕊尖。 不过,小怪物实在进化了太多,花蕊尖已经粗到他不好使力了。 于是,他惩罚性的一捏,在小怪物眼里,就成了“撒娇”似的小脾气。 “是不是?” 小怪物傻愣在那儿没有回答。沙星末稳了稳心神,压住内心的烦躁感:“算了,跟你怎么说得明白。” 其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他推了推小怪物的头:“走开了,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小怪物纹丝不动。 “喂......” “行吧。”他双手撑在藤蔓上,打算从缝隙里钻出去,刚起身,就被摁了下去。 两根细小的藤蔓搭着他的肩,把他牢牢禁锢在背后的粗藤蔓上。 其中一根的尖端,渗出了晶莹的黏液。 “你做什么——” 他一张口,那根甜甜的,黏糊糊的藤蔓就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