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矜持一点》 矜持 “梁小姐,我们是先走相亲流程还是先吃饭?” 梁梦因还未落座,指尖停在墨镜边上,顺着声音再一次看去。对面的男人轻松地往后倚靠,交叉的双手松开,一脸的温和。 她摘了墨镜,莞尔一笑:“抱歉,郑先生,我迟到了。既然是老熟人,便免了客套,先吃饭。” 老熟人,这个词能用在相亲场合上,显然郑克新眼中的淡然转换成了欣赏。 郑克新缓缓打量,伸手示意,绅士笑问:“外面很冷吗?” 梁梦因此刻刚坐下,脸上的笑一僵,闻言试看四周。这两天她忙着回国的事情,一直没休息好,眼下隐隐青色一片。出门时没化妆,急匆匆抓着口罩墨镜便出门了。 “防晒。”梁梦因淡淡回答,成年人不失礼貌的寒暄,竟让此刻变得格外尴尬。 服务员低身上菜,在她这一句“防晒”落音后,跟随着郑克新的视线看窗外。 灰暗的天空像被撕开一道裂缝,雨线霏霏,像断了线的珠子。云层越压越低,带着暗闪的雷电,丝毫没有停歇的预兆。 “梁小姐真幽默。”郑克新毫不吝啬地“夸赞”。 梁梦因摘了口罩缓缓抬头,带开嘴角淋湿的发丝:“紫外线是看不见的。”呼出一口气,没等郑克新再说话,她便转了话题,“郑先生,关于下一季新品,贵公司这边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她和郑克新不只是工作合作伙伴,披了一层相亲对象的皮,这个社会秉持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也没逃过。 高跟鞋知名设计师Sara Liang梁梦因签约的国内代理,正是郑克新的公司。两个人合作多年,关系一直很稳定。 但今天这一顿饭后便不一定了,只要对方不尴尬,她倒是无所谓。事业和婚姻可以并行,不过要看对象是谁。 当然,这只是她的个人想法。如果家中有一个操碎心的老母亲,那些看来不符合常理的桥段会被掐死在摇篮里。 出门前关女士震怒的电话声,现在想想她都耳根一疼。相亲非她本意,如果不是骑虎难下,这时候她不会出现在这儿。 面对今天迟到一个小时的不礼貌行为,梁梦因已经想好以买单来弥补。她缓缓呼气,将头发绾在耳后,腕上的香水淡香没被雨水冲淡,她心情也在一瞬舒畅了些。 郑克新显然是愣了神,盯着梁梦因的脸,试着偏头打量她。长发顺着纤细的腰线滑落,漾出婀娜的弧度。精致明艳的五官,挺峭的鼻尖下的红唇勾起,凝起的笑意搅起一池水波荡漾。 莹润姣好的面上一双含水眸子,波光潋滟,毫不掩饰的冷艳之色。 业内传闻梁梦因恃靓而行,素来是不沾风雪的红玫瑰,也因此某些男人总觉得她还差一份恃宠而骄的小女人气息。 这番打量被梁梦因尽收眼底,她不自觉地咳嗽提醒对方。 郑克新也是悟出,竟转头去看窗外,拳头半握压在唇边掩饰尴尬:“今天不谈工作。” 平静且稳的声音中忽然随着酒杯一倒而变了味儿,服务员慌张扶起杯子。 “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一个劲儿的道歉。 红酒顺着桌角毫不留情的落到男人西服上。 郑克新下意识的一句脏话即使收得很快,还是被梁梦因听到了,她抽纸巾的动作登时放慢。 “怎么做事的?叫你们经理过来。”红酒很快在藏蓝色的裤子上晕染一片,洇出深深的印记。郑克新没了一点风度,迅速抽出纸巾擦拭着湿掉的裤子。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好似在赏着这菜市场卖猪肉的和隔壁买芹菜的吵架一般。装潢华丽精美的高级餐厅,梁梦因眼珠一时不知道该放到何处。 服务员听到这话,道歉声更急促了。 梁梦因捂额,余光瞥见侧方的位置上,一个小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热闹。 随后,男孩转头抱着身旁男人的胳膊,童声清脆:“舅舅,那个叔叔说脏话,不礼貌。” 靠窗处那位男人,五官深邃,矜贵清隽,正低头看着文件。绸质的黑色衬衫被男孩攥着,浅浅落了褶皱。 男人没有转头,像是隔绝尘世的艺术品,像是不会因世间琐事而低身入俗。 梁梦因没多看便收回了视线,只觉得此时场景分外荒谬。周遭人探究的视线,还有郑克新不依不饶的态度,她低眉叹了口气。 小孩子尚且知道脏话不礼貌,明显这个成年人并不察觉,还在彰显“有理走遍天下”的座右铭。 梁梦因清了清嗓子提醒说:“郑先生,小插曲而已,揪着不放就不好看了。” 郑克新显然是不听劝的那一类人,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事情他会处理,转头指责小姑娘道:“这是服务行业的基本准则,如果今天坐在这儿的是个孩子,如果不是一杯红酒,是一杯开水,一杯热茶,所导致的后果你们清楚,有没有好好培训?” 有理有据且满是怒气,让人似乎找不到漏洞反驳,高级流氓便是如此。 梁梦因心已了然,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揉着太阳穴,已然隐隐不耐。 经理挺着大肚腩慌慌张张走来。 职场的基本准则,领导上来唱红脸,先点头哈腰道个歉,再对着小姑娘一顿痛斥。服务生委屈得立马哭了,捏着衣角鞠躬道歉。 人总是喜欢用自身最大的权限为难他人,劣性的根本。 “郑先生。”梁梦因再次唤道,她加重了音。 郑克新重复着刚刚的动作,再次示意她不要说话。 经理看了梁梦因一眼,然后给了解决方案:“先生,您看这样可以吗?今天这桌我们给您免单,之后一定会加紧培训。” “我吃不起你这一桌饭?”郑克新别头尬笑一声,“别说这些没用的,桌上还有女士在,赔我一件一样的就行了,对面是商场。” 郑克新往外看去,随后看着服务生:“你很走运,我身上的牌子刚好有卖,两万三千八一件,小票在我包里,我不坑人,昨天刚买的。”郑克新说着打开包翻找,不到三秒手指夹着小票递出。 服务生吓得一哆嗦,这数字灌入脑子里时热泪滚滚,双眼红得更厉害了。 梁梦因听不下去了,她站起身说:“郑先生,一杯红酒不至于如此。一次干洗费也要不了这么多,况且,你都穿上了,哪有找人赔一件新的道理。” 餐厅经理素来都是圆滑的那一类人,惯用的坡下驴,此刻悉数施展,连声附和:“先生,您看,这小姑娘刚大学毕业,一个月工资都没有两万,哪赔得起您这件衣裳。” 郑克新斜眼看过来:“梁小姐话不是这么说的,社会本身险恶,出来做事哪有不为自己言行买单的。” 梁梦因被这巧舌如簧的男人怼得不知道说什么,准确来讲应该是,这人的道理总是用得不偏不倚。 从前合作她没发现这些,这一刻突然觉得,合作方私下人品也该好好审视才对。 “这位先生都说了桌上有女士在,这番作为,失了自己的风度是小,让梁梦因梁小姐跟着一起被看笑话,可不太绅士。”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梁梦因心头一惊,磁性中夹着薄荷的味道,仅仅只是一瞬便能将她拉回不太美好的盛夏。 耳中嗡嗡一片,手心冒出了虚汗。 压着心跳,梁梦因眼神拨开人群,从缝隙中去看窗口位置上岿然不动的男人。 黑色衬衫剪裁得当,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餐厅里偏黄的暖色调灯光,给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华,连那丝质的衬衫都流动着幽幽的暗光。 男人轮廓英朗,鼻梁高挺,修长的手指抬了下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双眸沉静深邃,却漫不经心。 他身侧的男孩被注视后显得不自在,小手紧攥着他的裤边,不禁又紧贴了男人几分。 陈时序安抚性地揉了揉男孩的头,轻声安慰。 他的声音很轻,穿过人群,还是拂过了梁梦因的耳廓,毫无损质,和那曾经日日夜夜响彻在她耳畔的声音,没有分毫差别。 心跳也跟着他的声音放慢,她紧盯着那个方向,抿着唇看人缓缓起身。 呼吸在这一瞬滞闷住,仿若将她拉入深海,困在无形的黑洞中,回忆也逼着她记住那个潮湿的雨夜。 纠缠的人影,沉闷的酒气,还有混乱的夜晚…… 一片混乱中,陈时序对上她的眼,落了三秒的暗淡。那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她不由怔忡,呼吸也不受控制地随着陈时序的步子放缓,调整,最后趋于同频。 郑克新看看二人,从主角变成了局外人,他分外不悦,问道:“认识?” 很明显刚刚陈时序叫她的名字,被记住了。 梁梦因正准备回答,但却被陈时序打断了。陈时序在经理旁边停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小票。 衬衫袖口微微向上缩起,露出一截清健的腕子。在触及男人手腕内侧一点微红时,梁梦因腾地收回视线。 陈时序低眸看着票据,淡声说:“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你这话什么意思?怀疑这小票是假的?”郑克新嗤笑一声。 陈时序慢条斯理回:“小票是真的,损坏私人财物照价赔偿也是真的。郑先生闹了这么久,衣服也快干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敲诈勒索价值两千元至五千元以上,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在场所有人倒吸着凉气,陈时序的话让郑克新瞬间结巴,双眼慌了神。 郑克新一时间找不到言语回怼,他短暂地看了一眼经理,看热闹的人也开始帮着服务生说话。 梁梦因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见郑克新夺回小票给自己找台阶下,她深吸一口气,跟着说:“上面有监控,在场这么多人,可都是听见了。” 经理往旁边站了一下,给陈时序的气场腾位,同时他又没办法置之不理,弓着身礼貌问道:“郑先生,您看......” 郑克新脸上难看的很,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凌迟着他的自尊心,在事件转向更加恶劣前,他立马将矛头指向梁梦因。 “梁小姐相亲带男人,不体面的到底是谁?这饭不吃了。” 梁梦因眼底一沉,看着郑克新拿包一手拨开人群逃离现场,她用全身的力气压着火气,从位置上出来,对着郑克新背影喊:“你吃错药了!” 周围的人永远不嫌热闹大,郑克新临走时还泼了她一脸的脏水,不体面的也仅仅只是给对方化成了一道影子。 梁梦因转头去寻陈时序,却同样没了影。 谁说下雨天适合邂逅浪漫。 她只邂逅了从头到脚的倒霉,梁梦因在冷风里干笑一声。 ——“认识?” 是郑克新问的那个问题。 不熟。 梁梦因没什么表情地垂眼。 但睡过。 矜持 暴雨初歇,夜空寂清。 陈时序把小外甥送回老宅的时候,小孩子已经睡得很熟了。 吴妈接过睡得脸彤红的小男孩,小心翼翼问:“小诚今天没打扰您工作吧?” 陈时序解开衬衫最顶端的一颗扣子,望了眼熟睡的男孩,敛眉只是摇摇头。 吴妈:“对了,夫人还在茶室等您。” 他点头,目送吴妈抱着周嘉诚进入房间,才慢慢踱入茶室。 林姿这些年心境和往年大不相同,空闲时间喜欢品茶写字,修身养性。 淡淡的茶香,水汽渺渺。 林姿正整理着她的茶叶,听到开门声也没回头,只是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时序颔首,坐在茶几前,自顾自倒了两杯温茶,是偏深的茶色。眉心微折,他翻手,又将两杯茶倒了。 “妈,这么晚了,就别喝浓茶了。” 林姿转身过来,温和笑了笑:“没事,我就算不喝浓茶,晚上也睡不着。” 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住茶杯,反扣在桌面上,闻言,他眉心叠紧,顿了片刻:“要不让张医生来给您看看?” “别折腾了。”林姿摆了摆手,拿起剩下那只茶杯,倒了杯茶,细品着其中浓淡滋味,长舒一口气,“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的。” 陈时序靠在椅背上衬衫袖口被挽起,露出一截筋络分明的小臂。左手腕表下压着的那点微红疤痕,格外扎眼。 “梦因回来了。”林姿笑了笑,“还是今天芷莹跟我说才知道的,说是梦因前几天刚回国。小姑娘很有事业心,听说准备常驻国内打拼事业。不过她在这里无依无靠,就住在之前她爸爸留下的那间家属楼里,芷莹远在国外也不太放心。” 她停了片刻,观摩着陈时序的表情:“我想,要不就让她再搬回来住吧,总不能让小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外面。” 没有回应,林姿换了个角度继续说:“而且梦因住回来,平时也算和我有个伴,我也不至于每天无事可做。” 在水壶蒸腾的白色雾气后,陈时序表情晦暗不明。他低头摆弄着腕表,漠然的眉眼间没有泄出一丝情绪。 林姿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再度开口问道:“时序,你怎么想?” 这件事当然还是要看陈时序的态度。 林姿还记得之前梁梦因寄住那三年,和家里所有长辈朋友都相处融洽,只是唯独和陈时序不太对付。 那时候,两个人冷战漠视是家常便饭。 不过梁梦因大二暑假那年,梁梦因远赴国外求约已经离开了四年,两个人年纪也不小了,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矛盾。 “当然,如果你不想让她搬回来的话,要不帮她——” 男人再次摁下了水壶热水键,伴着热水沸腾的声音,他的嗓音冷静无波。 “您随意,我没关系。” 水开,室内再度恢复静谧。 他起身,拍开衬衫的褶皱,袖口滑下,遮住白皙的手腕,他的语调格外冷淡。 “反正,我也很少回来住。” —— 深色的窗帘将所有光线阻挡,昏暗的房间,透不过气的压抑。 床上的女人却熟睡安稳,呼吸均匀。梁梦因习惯睡觉时门窗紧锁,厚重的窗帘几乎将房屋隔绝成一个暗室,但却给她十足的安全感。 可惜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因因,快看热搜,你上热搜了。”是好友林皎的来电。 半睡不醒,梁梦因迷迷糊糊地问:“是我的品牌上热搜了吗?” 创业初期,她做梦都想品牌能上个热搜,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宣传费。 林皎急切:“不是!是你相亲上热搜了。” 梁梦因掀开眼皮,脑袋清明了一瞬,又闭上了眼睛:“郑克新为难服务生上热搜了?” 虽然确实没素质了些,但为了这点事上个热搜似乎也有点小题大做。 “不是。”林皎也不太好说,几分为难,“是你上了热搜。” “嗯…要不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梁梦因揉了揉眼睛,隐隐觉得林皎的语气有些奇怪。打开了微博,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热搜榜,没发现一个和自己相关的。 林皎:“那个…你要不要点开第一个热搜看看。” 榜首的热搜——“带着男人孩子去相亲”。 昨晚相亲的尴尬场面不忍回忆,梁梦因有种不好的预感,点开热搜视频,果然是郑克新并不体面的泼脏水。 镜头相当有艺术性地转向了被指责的梁梦因,再缓缓转向了陈时序和他牵着的小男孩。 配文是:带着男人孩子,一家三口去相亲,还真是头回见。这算不算红果果的骗婚?这女的简直装都不装了。 夸张指向性的措辞引发热议,评论区更是不堪入目。指责如今婚恋舆情的恶劣俱是因为她这种人造成的,再将侮辱性的词汇强加在她头上,试图烙印下不可恕的罪名。 梁梦因闭了闭眼,不知道是自己起猛了,还是这世界变天了。 再次睁开眼,评论区却开始了新角度的征伐,只不过这次矛头对准的是事件中的另一位主角。 “这男的好特么帅啊,怎么也跟着干这种事?” “好极品一男的,不过看起来好眼熟啊。” “长得帅的人大概都眼熟吧。” “啊!!!这不是前两天财经报道里嘉驰总裁嘛,是不是误会了啊?” “我靠这是我老公,谁都别跟我抢,从我看到他照片的时候就预定了!” “我才是陈太太,别污蔑我老公。” “总裁和骗婚,这两个词怎么看怎么不沾边啊……怕不是又是标题党吧?” 甚至评论区将前几天刚刚爆火网络的那张照片又发了出来。 一身挺括的高定西装,迎向摄像机的眼睛淡漠端方,仿佛没有温度的冷面冰川。手腕上名贵的表盘闪烁着幽幽冷光,矜贵禁欲,从容不迫。 相对于照片上那张淡然的脸,此时梁梦因火气蹭蹭往上冒。 怎么当话题聚焦在她身上的时候,都是不堪入目的词汇;一旦和陈时序挨上边,风向立刻就转了向。 没等她继续看,话题突然就被炸了,连同所有争议视频也一并删除。 方才还轰轰烈烈的讨论,只剩下一片空白。 一看便是某人的杰作。 后槽牙咬紧,修剪圆润的指甲戳着屏幕,啪嗒啪嗒的,是重重的触碰声。 林皎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在舌战群儒吧?” “没有。”梁梦因压着火气,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在找律师。” “你要起诉造谣网友?” 打字的手指一停,梁梦因轻掀眼皮,话题都被炸了,起诉网友也没必要了。 但让她咽下这口气,更不可能。 语气凉凉,梁梦因咬牙切齿:“在给郑克新发律师函。” 斤斤计较,又刻意给她泼脏水的男人,总得用力踩回去才解气。 “那网上舆论呢?”林皎还有些担心。 处理过事宜后,梁梦因缩回被子里,视线放空,慢慢又闭上了眼。 半晌,呼出胸腔里那口浊气,才懒懒回音:“那当然得靠我们嘉驰总裁出马了。” —— 傍晚又变了天,惊雷滚滚,大雨突至。 别墅客厅的吊灯华贵绝伦,厨房里吴妈熬的鸡汤不时飘来香味,坐在沙发上,梁梦因一时有些恍然若梦。 林姿正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她:“瘦了,得好好补补了。” 还是林阿姨一贯的调子,倍感亲切,梁梦因反握住她的手:“林姨,不瘦了。我才回国几天就感觉长肉了,大概还是长了一个中国胃,所以我就马不停蹄地就来蹭饭了。” 林姿被梁梦因逗得笑容满面,连吴妈也来凑热闹:“那梁小姐以后可要多回来啊,您想吃什么跟我说,我来给您做。” 大门被推开的那瞬,梁梦因嘴角还挂着笑,跟着林姿一起转向玄关处。 男人正弯着身换鞋,白色笔挺的衬衫,西装外套挎在臂弯里。许是淋了点雨,他额前落了点碎发,平添几分慵懒。 大门还敞着,凉风裹挟着雨气,扑在面上,梁梦因不由得打了个颤,许多记忆跟着向上冒。 “舅舅,是昨天的漂亮姐姐。”昨日的那个小男孩从他身后窜了出来。 听闻声音,陈时序直身,望向沙发上巧笑嫣然的女人。 梁梦因手指攥紧裙子,忽而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高三那年,似乎也是个傍晚,也是坐在沙发上,也是同样的她把林姨和吴妈哄得开心……也是归家的陈时序站在门口,他低眸淡淡扫过那粲然笑容,一言未发。 他微微点头,表示知晓。 不同的是,那时梁梦因所有行李就放在沙发前,整整齐齐摆了一摞。重回京城读书时,她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亲戚了,只能短暂借住林阿姨家。 那是她第一次见陈时序,少年的侧脸干净锐利,暖色调的灯光映照着他出众的五官,如深海般沉静。 也是同样望过来的一眼,温雅冷淡,漫不经心。 却让她上了心。 林姿笑盈盈地迎上了跑过来的小诚,错身看向玄关处还没动作的陈时序:“终于回来了,就等着你们开饭了。” 梁梦因垂眸敛下复杂情绪,再抬眼时还是方才那副明艳的笑容。 起身,拂过裙角,是标志性的微笑弧度,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 陈时序却没应声,镜片下的瞳光微闪,喉头上下滚了一圈,极淡地溢出了一声笑,勉强算作回应。 昨天刚见,今天又见。 怎么也不算好久不见。 林姿看得直皱眉,这两人真是冤家。这么大人了,见面还是这副样子。 “好了好了,晚点再叙旧,先吃饭吧。” 梁梦因唇线弧度不变,缓缓收回视线,只低头摆弄着今天不太服帖听话的裙角。她没看到身后那抹注视着她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门口换下的高跟鞋上。 十二厘米的细高跟。 晚餐都是吴妈根据梁梦因的口味做的,她少时在南方长大,喜酸好甜,故而今日菜系都是偏酸甜口的。 一会儿功夫,梁梦因面前那个小碗就已经被林姿夹满了。 “多吃点,你现在也太瘦了。”林姿又给她夹了一块排骨,“现在女孩子都追求曲线美,但还是要以健康为主。” 梁梦因惯会哄长辈开心,笑容温婉:“林姨,您就放心吧,我可不会委屈自己呢。”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只是她的视线总是必不可免地落在对面——一直没说话的陈时序。 这男人,连在家吃饭都端着一丝不苟的风雅从容姿态,就像设定好程序的出厂机器一般,做不到一点错处。 可愈是完美无瑕,梁梦因愈是想要撕开他这副该死的假面皮套。 拧眉,垂首。更该死的是四年前,她也是这么想的。 怎么如今国外修炼了几年,心态却依然没有半点改变。 “对了。”林姿突然想起,“芷莹跟我说,你最近在相看对象。因因,这种事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好好挑选。阿姨在这方面是专家,要不我帮你介绍几个?” 梁梦因扶额,怎么关女士这种事也要和林阿姨说呢。相亲本非她本愿,经过昨天郑克新这一闹,更是半点心思也无。 正在她思索着如何委婉拒绝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陈时序却突然放下了筷子。 “妈。”他狭长的眼睛微抬,冷光扫过她精致的面容,轻笑,“您就别掺和了。” 昨天相亲,今天也为相亲。 还真的是安排得紧。 梁梦因手指顿住,迎上他的脸,笑容淡了些,猜想他下一句话大概不会太好听。 果然。 “她很忙。” 男人薄唇一扯。 “着急赶场子。” 矜持 话音一落,空气突然安静。 梁梦因哽住,连连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端住了表情。 这时,一道童音打破了安静,周嘉诚筷子还使得不太利落,把自己吃成了小花脸。肥嘟嘟的手指指着餐桌最中间的糖醋里脊,奶声奶气:“小舅舅,我要吃肉肉。” 陈时序对待小朋友态度倒是亲和许多,耐心给小诚夹了一块肉,还盛了一碗热汤。 他的绅士风度体现在方方面面,唯独缺了那份对她的。 这个事实她四年前就已经很清楚了。 咽下那口哽在喉咙间的闷气,梁梦因懒于去分解心头那些复杂的情绪。 红唇弯起艳丽的弧度,梁梦因抿了口热汤。再开口时,语气慵懒,尾音轻勾:“不比陈总,日理万机。” 吴妈悄悄叹了口气,虽然有设想过这两人会面的场景可能会不太友好,但没想到这进度条拉得这么快。眼观鼻鼻观心,在一触即燃的氛围下,吴妈上前默不作声擦了擦小诚的小花脸。 有吴妈照顾周嘉诚,陈时序便放开手,继续拿起筷子吃饭,仿佛没听到梁梦因的反击,面不改色。他口味偏淡,不爱重口,更不喜这种酸酸甜甜的菜系,只夹了几口青菜便停下来了。 恹恹抬眼,一双沁了冰霜的黑眸丝毫笑意也无,迎上梁梦因冒着小火花的瞳孔,陈时序冷漠回声:“确实。” 陈时序清隽的五官,深邃的轮廓,带着横亘鸿沟的疏离感,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宣告者他们之间的距离。 “不过在行程安排这方面,还是不及梁小姐。”他起身,居高临下,睥睨万物的淡漠,慢条斯理地扣上手腕处的袖口,转身前轻飘飘落下来一句,“看来开拓国内市场,还是不够忙。” 林姿无奈叹气,望着自家儿子离开的背景,又瞥了瞥梁梦因铁青的面色,深深地叹气。 真的是冤家,怎么就又怼上了。 —— 离开四年时间,别墅的装潢几乎没什么改变。循着楼梯上去,二楼最大的那间阳台房是她原来的房间,所有的装饰摆放都维持着几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 而陈时序的房间就在她隔壁,门没扣紧,留了一条小缝,泻了一道明亮的灯光打在红木地板上,清冷的辉光,像极了他本人。 梁梦因也不想和他再有纠葛,如果不是那平白无故被牵扯到热搜的什么“男人孩子一家三口”,她也不至于此时在他的门外纠结那么久。 原本,她以为她不会再踏入到这间房间了。 毕竟,四年前那次太不愉快甚至混乱失控的记忆,大概她和他都不愿意再提起了。 在梁梦因犹豫徘徊的第七分钟,她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敲向那扇半掩着的门。 有些事情身不由己,必须得做。 “鬼鬼祟祟做什么呢?”一道清冽低回的男声。 梁梦因被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还没反应过来,手一抖向下落,“哐”地碰到把手上,闷响一声。 梁梦因秀气的鼻尖都皱紧到一起,另一手握住疼得发麻的手腕,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你鬼鬼祟祟吓我呢?” 陈时序凉凉的视线挪到她撞得微红的腕子上,定了几秒,才踏上最后两级台阶。 淡淡的薄荷味道飘至鼻尖,梁梦因微微屏住呼吸,下意识拒绝他的味道靠近。 下一瞬,那道修长高挑的身影从她身侧略过,半阖着的那扇门被推开,他站在光影中,扭过脸,淡声:“不进来?” 梁梦因抬起步子,清亮潋滟的眼睛从面前那张眉眼清绝的冰山脸上刚挪开半分,在触及到熟悉的陈列布置时,她登时又移了回来。 迈了半步的脚,也跟着收回。 陈时序若有所思地扫过她失神的表情,让出半米空间:“不进来?想在走廊里谈?” 当然不想。 梁梦因咬咬牙,错身走进房间。 他的卧室还保留着几年前的布置装饰,几乎找不到任何不同。 梁梦因站在他的书桌前,背对着卧室里的双人床,视线不偏不倚,不敢分出半点余光。攥紧还隐隐作痛的手腕,摁下心头那些躁动的心思。她直直地望向书桌后的那面墙,眼皮都不曾眨动过一次。 “喜欢墙上这幅画?”陈时序坐下,“三千万拍的,五千万卖给你。” 梁梦因恍惚一眨眼,眉心一皱。 万恶的资本家,大都是靠这种差价销售积累原始基金的。只是当冤大头的角色换到她身上,就不免动气。 “陈时序——” 猝不及防对上他漠然投过来的视线,她眼睫颤了颤,熟悉的场所让她心烦意乱,熟悉的神情让她慌乱无措。 梁梦因捏了捏那疼痛发麻的手腕,咽下闷气。 微笑,换了副口吻,清醒理智:“陈总,我一个俗人,目前还欣赏不了这么昂贵的画作。” 从前衣食无忧时不觉,当赌上一切创业自负盈亏时,才明白“锱铢必较”是什么意思,更别谈这么奢侈的艺术品欣赏了。 倘若没有昨天郑克新那出闹剧,她绝对不会这个时候站在这个地方,尤其面对的还是她最不想见的陈时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梁梦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此行正事:“昨天晚上的事情上热搜了,陈总应该也知道了吧。虽然后续被人为撤下了,但是视频还是流传了出去。” 梁梦因顿了一下,夸张地将舆情争论放大:“虽然这对您还有嘉驰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但任由舆论继续发酵,对您和嘉驰的形象也有相当大的影响。” “所以?”一支钢笔在白皙如玉的指骨间转动。 哪有什么所以,梁梦因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陈总,我个人认为嘉驰这时候需要澄清一下谣言。”梁梦因挑明目的。 视频虽然已经下架,但对当事人背后的品牌方造成的影响很大。这当然不是指嘉驰,而是梁梦因的高跟鞋品牌。 她这一趟回国是想要开拓国内市场的,创业未半,无法接受中道崩殂,只是因为这件离谱的小事。 陈时序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的话,他的表情很淡,早已和当初青涩的少年脱离了实感。如今的他,周身俱是沉稳冷静的上位者气息,熟悉又陌生,难以捉摸。 其实或许他也早就不在乎那些不值一提的过去了。 梁梦因哂笑一笑,暗自唾弃自作多情。 彼时,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是陈时序手指间的钢笔忽地落在了地板上。 他没有捡起那只钢笔,随手翻动着面前的文件,垂眸淡声:“抱歉,私人时间不谈工作。” “这不算工作。”梁梦因很快反驳。 更何况,他手里拿着的文件又是什么? 还是只是不想和她谈工作。 又是良久的沉默,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梁梦因几乎要放弃了。 陈时序终于从文件中抬首,从桌面上的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冷白遒劲的食指敲了敲那张名片。 “和我的助理约时间吧。” 梁梦因拾起那张名片,闭了闭眼,心口像塞进一团棉花,表面好似没有任何异样,可又总是在不觉间呼吸不畅,压抑难忍。 —— 时针转到了九点,梁梦因和林姿告别,准备离开。 林姿还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不放:“因因,你要不先搬回来住吧。你爸那间老房年份太旧了,又是在闹市区,住着也不安全,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住。你之前住的那间房,吴妈一直有在收拾。因因,还是回来住吧。” 梁梦因来之前其实有预想过林姨会提出这个,但当下那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先去看陈时序。 后者站在楼梯上,五官藏在阴影之中模糊一片,看不清晰。 但总归应该是不在意的吧。 梁梦因收回视线,委婉拒绝:“林姨,您是不知道搬家有多累,我好不容易才安顿了两天,这时候让我搬家简直要了我的命了。” 林姿当然明白这只是梁梦因找的借口,根本原因她再清楚不过。望向楼上的男人,还不是这人从来没给别人什么好脸。梦因这么好的性格,也和他处不来,真是愁人得很。 这样想着,林姿开口的语气就不太温和了:“时序,去送送梦因。” 楼上那道身影终于动了动,顺着楼梯走下来,面容逐渐清晰,却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 他看了看窗外,还在下雨。 “卫辰呢?” 吴妈:“您说今天下雨,就让卫司机早早下班了。” 梁梦因见状:“算了吧,我出去打车就好了。陈总大忙人,还是好好休息吧,开车送人这种事,应该不在您的计划安排内。” 轻灵悦耳的女声,在绵绵的雨声中清晰地传进耳中。 陈时序清掀眼皮,幽凉的声线:“确实。” “那一会儿梁小姐记得付个车费。” 梁梦因脸色一沉,和林姨吴妈告别之后,踏着高跟鞋走得很快。 身后跟着的那抹视线,落在她细高的鞋跟上,晦暗不明。 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清淡的木调香。她没有说地址,他也没有问。 令人窒息的沉默,车内连音乐都没有放,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被浓云笼罩的压抑感。 在手机震动的那一刻,梁梦因切实地感觉救星到了。可当她看到屏幕上那三个字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个灾星。 郑克新的电话甫一接通,他尖锐的谩骂声像破损的水管,四溅喷水不停。 “我电话录音了,如果你要继续发表这样不理智的言语的话,你马上会收到我第二封律师函。” 郑克新压了压火气:“梁梦因,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今天的解约律师函是什么情况?” “看不懂字?我觉得律师函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只要有点小学语文水平的人,应该都看得懂吧。”梁梦因承认,她现在心情很糟糕。有些火气不能在某人面前发,那总会有另一个人顶上来的。 譬如,此时的郑克新。 “解约?你是不是疯了。梁梦因,你犯不着跟我结婚不得,连自己的品牌事业也不要了吧。” 气冲上脑,梁梦因忍无可忍:“结婚?就你也配。家里有镜子吗?快去照照你的脸,看看你那张随机排列组合出来的脸,有哪点配得上跟我结婚。合作几年时间,事业没怎么进步,倒是你的精神病进步了不少呢。” “有钱也没必要先去买两万块的西服了,不如先去看看病。”梁梦因语调清晰,声声入耳,“况且,两万块的西装,不好意思了,还真的配不上我。” 懒得再去听郑克新的疯言疯语,梁梦因直接挂断电话。 手机丢进包里,胸膛上下起伏,心绪不平。 一段路程很快结束,黑色轿车停在梁梦因楼下的时候,陈时序打开了车载电台。 电台播放的抒情音乐,丝毫缓解不了她的气恼。等了许久,终于梁梦因不悦地转头看他,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只用眼神示意他解开门锁。 骨节分明的两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陈时序的轮廓似雕刻般清隽绝伦,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面容之下。即便是她,最亲密那时,也很难分别他的神色。 他侧脸看过来,黑沉的眸光只盯着她,不疾不徐唤她名字:“梁梦因。” “嗯?”火气还没散,她的语气隐隐不耐。 “还相什么亲,如果都是这种货色——” 他一顿的片刻空隙里,梁梦因心跳倏然空了一拍。 “我看我们合适,毕竟还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