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邪神女友》 雕塑 秋天多雨,空气闷湿,城市笼罩在一大片雨雾中。 绵绵细雨里,向饵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石板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着,行李箱沾了泥水,轱辘也不灵便了,发出沉闷的拖行声。 老旧的家属院里,全都是遗留二十多年的灰黑单元楼,楼顶上长满青苔,湿滑的石板小路七拐八弯,没有车子能开进去,只得步行。 旧时代的陈旧小楼面对着面,围着几条小路自成一界,与一墙之隔的繁华高楼CBD相比,这里的时光简直毫不流动,时间凝滞在楼前老人们昏花的视线中。 向饵皮肤苍白,淋湿的长发下是一双总显得惶惑的乌黑双眸,瘦削身体上套着棕色棉布长裙,她尽量跨大步伐,却还是避免不了泥水,裙子下摆已经湿透,沉甸甸地压在纤瘦小腿上。 路过的每栋单元楼前面,都或坐或蹲着三五个老人,他们并不交谈,也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向饵走过,视线仿佛更多更沉重的雨,落了向饵一头一身。 雨水逐渐增加,被时光抛弃的小院愈发寂静。 总算到了。单元楼前有个水泥门槛,向饵抱着行李箱,纤细的手臂实在用不上力,但她咬着牙齿,脚下狠狠一踢,行李箱后半部分被她踢出去,同时她上半身用力拉拽。 砰咚一声,行李箱颠在地上,门槛是过去了,可箱子下头的轮子彻底报废,骨碌碌滚出去一个。 向饵无暇顾及,她拽着箱子先走到楼内,把箱子放在屋檐下躲雨,这才抱着脑袋跑出去,捡回那只轮子,紧紧捏在掌心里,顶着突然变成炮仗的雨滴回到楼前。 她呼出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楼层。她住六楼,没电梯,得一鼓作气,不能休息,越是休息她越是没力气。 为了赶最便宜的飞机,她早上都没吃饭,飞机餐的小面包根本不顶饱,向饵想着回家就能吃泡面了,给自己握拳打气,低声说: “走!” 她湿淋淋的手拎着行李箱,一路砰砰撞着台阶,上到六楼,重重地坐在箱子上喘息。 逼仄狭窄的楼道内,贴满各种小广告,潮气从每一道墙缝中渗透出来,墙上的漆掉了不少。 向饵喘着气,敲门,没人回应。她伸手进兜里掏出钥匙,艰难地站起来打开门。 陈旧客厅里传来电视声响,向饵瞥了一眼,客厅沙发上,她的室友分明在的,却不给她开门。 她没力气说话,拖着行李箱往自己屋走。室友回头瞥她一眼,不咸不淡: “回来了。” 向饵几不可闻地“嗯”一声,找出钥匙打开屋门,终于走进了只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里。 她租住的两室一厅,这里是客卧,古旧狭小,光线昏暗,屋里只一张床和衣柜、书桌,再放不下什么。墙上桌上空空荡荡,什么挂件、饰品都没有,但还算干净整洁。 向饵腿软得站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可她全身湿透是没法上床的。她蹲下,打开行李箱,在里面翻找睡衣。 空气也湿漉漉的,向饵身上手上都湿着,她打了个喷嚏,手里忽然抓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什么东西? 她抓出那物体来,看了一眼,是个造型奇特的雕塑。她记得这是自己买的小纪念品,随手放在桌上。 找到睡衣,向饵站在床边,脱下潮湿厚重的裙子。 窈窕的身段,柔嫩的肌肤,细腰如杨柳,长腿如青桐,天鹅似的脖颈上坠落点点雨滴,带着水珠的长发披散在背,两处腰窝里却沁出细细的汗珠。分不清是雨水和汗水,一滴滴软软的陈列在雪白肌肤上。 向饵一贯把自己包裹在层层衣装之下,从未有人知道,她的身体,居然生得如此美好,宛如刚顶出尖角的莲花,明明瑟缩又紧绷,依旧从关节内侧显露出夺目的红粉。 身上还湿着,向饵探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 “哎呀!” 她低低地呼出一声。 架子上不知什么东西,扎破了她的手指尖,是食指正中间。连串的血珠沁出。 “啪嗒”一声轻响,几不可闻。 一滴指尖血,滴在那尊雕塑之上。 向饵收回手,很痛,她把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给唇瓣染上血色,夺目的鲜红,衬得她皮肤更是惨白。 她穿好睡衣,走向书桌,拿起那尊雕塑仔细看。明明刚才好像看到一滴血滴在上面的……现在又看不见了。 这尊雕塑十分独特,是向饵在下山来卖货的少数民族老太太那里买的,据老太太说,这位是她们部落的神的塑像,买回家可以镇宅。 这尊所谓的神像却长得十分妖异。它没有人形,身躯是一条蛇,盘旋环绕成柱状,浑身刷着暗红的漆。顶部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周围生长飘散着十多根触手,无论怎么看,都只让人觉得诡谲可怖,完全不像什么神。 这神像用某种冰冷如玉石的木头制作,放在手中并不沾染半点温度,只会让人的手心也渐渐变冷。 向饵把雕塑放在桌上,她遗憾地想道: “好想有人陪我啊。这样我买的小玩意儿,就有人一起欣赏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挥之不去。向饵自嘲一笑,她现在这个样子自顾不暇,哪里来的陪伴。陪伴在当下社会都是奢侈品,她想要的那种陪伴,更是根本不可能存在。 总之……先睡一觉吧。 向饵躺上床,最后看向那尊雕塑。雕塑上面的暗红彩漆正在流动,如同被什么东西烧化了一般,缓慢黏稠地流动起来,雕塑的眼睛也似乎闪出了邪异的光芒。 然而,向饵已经睡着了。 狭小老旧的卧房里,渐渐传来强烈的雨声,好似雨水打湿了整间屋子,又好像被雨水包裹的什么,穿过窗户进来,落在破碎的瓷砖地板上。 雨声中,一道无人可见、无人可察的视线,投注在了床上的向饵身上。 向饵骨相优秀的脸皱起来,带着些许难受拧着眉头,皮肤惨白毫无血色,形状优美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做不太好的梦。她环抱着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这是母体中胎儿的姿势。她是一个很缺安全感的人。 黑色黏稠的东西出现在地板上,越积越多,越积越多。雨声急促、疯狂而壮大,宛若鼓点,宛若疯狂者的仪式。 那些黑色的浓稠液体越来越多,逐渐积满整个地板,沿着四面墙壁往天花板上攀爬、攀爬。 液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鼓点一样激烈的雨声中,这声音并不明显。黑色液体里,出现了眼睛,一只一只眼睛接连睁开,好像小孩子玩的那种仿真玩具,泡在黑色池水中,睁开,眨动,随着黑液四处流动。 那些眼睛像是新生的孩童一般,四处乱看,一些眼睛移动到向饵的行李箱上,将黑色液体注满她的行李箱,眼睛落进箱子里。更多的眼睛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全都冲着向饵看过去,数不清数目的眼睛,全都紧紧盯视着沉睡在床上的瘦弱女孩。 女孩的眉头紧紧皱着,发出难受的呜咽声。眼睛们沿着床往上攀爬,黑色液体蔓延到床单上……一只眼睛接近了女孩苍白的脚。 鼓点发疯般急促,声音激昂猛烈到了极点…… “向饵!你出来!” 有人在外面狠狠拍门。 向饵睁开眼睛。 这瞬间,雨水的鼓点、黑色液体、眼睛,全部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房间和平时一样逼仄潮湿,向饵咳了一声,感觉耳膜嗡嗡作响。 刚睡下就被吵醒,滋味并不好受。向饵拖着身子下床,打开房门,看到室友愤怒的脸。 室友举高手中的一只高跟鞋: “你怎么回事啊?回来前不知道把泥甩干净吗,现在到处都是你带进来的泥水,给我高跟鞋都搞上泥了,那可是品牌的一双二百多块,你得赔我知道吗!” 向饵迟钝地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鞋帮上确实有些泥点,她嗓子沙哑道: “我……咳咳,我给你刷干净就行了……” 室友鼻孔朝天: “就知道你没爹娘养,一点见识都没有,这种鞋要送干洗店的,你能刷干……” 向饵像被针扎了一下,心脏骤然难受。她是孤儿,可她是为了和室友交朋友,才把这件事告诉对方的,没想到成了对方拿来辱骂自己的证据。 室友却不对劲了。她话音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截断,双眼瞪大,看着向饵身后,眼中的震撼恐惧难以描述,如同看到了她此生最为害怕的事物。 室友嘴唇不住颤抖,手中高跟鞋掉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响: “咯咯咯……你……咯咯……” 室友眼睛圆瞪,身体却转了回去,一步一步离开,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肢体动作十分僵硬诡异。 向饵看一眼地上的高跟鞋: “你鞋……” 没得到回答,室友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内,遥远的方位传来“咯咯咯”的奇特声响。 奇奇怪怪……大概是这种天气人容易烦闷吧。向饵关门,踢掉拖鞋,躺回床上,几乎是闭眼的瞬间,就再度沉入梦境之中。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在做梦。 黑沉沉的黏腻液体从四面八方不断涌现,仿佛一条永远无法截断的河流,一汪难以描述其来源的池水。那些东西不知从哪里出现,渗透进地板和墙壁,渗透进一切缝隙,从门缝延伸出去,去往所有不知来处与去处的地方。 无数只眼睛睁开,混乱茫然地四处看着,向饵看着那些眼睛,那些暗红色的瞳孔里分明带着没有人性的冰冷审视。 她看向那些眼睛。那些眼睛也看向她,同时至少几十只眼睛全部看着她,眼神是非人的,黏稠的,要把她抽筋扒皮、敲骨吸髓的。 向饵坐在床上,她看到,一些黑色液体涌到床前,化成一根触手,那东西表面粗糙不平,带着可疑的暗红色吸盘,伸展得越来越长。 像是章鱼的触手,又像是蛇类的尾部,表面光滑,从黏腻的黑色中游动而来。 在向饵极度惊慌的视线之下。 那触手样的东西,缓慢地、不容拒绝地,从脚踝开始,将她全身,一圈一圈、一点一点地,裹缠起来。 从脚到头,紧紧缠裹,密不透风如同暗红色木乃伊,而向饵的意识,被冰冷又黏腻的黑色淹没…… “啊!” 她大叫一声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屋里干净整洁,一如往常。 真的……只是梦吗? 向饵像溺水的人一般拼命喘息,胸腔如风箱拉扯,带来闷闷的痛。她闻到腥味,潮湿黏腻、令人迷乱的腥气。 她看向那只雕塑。雕塑的眼睛正对着她,那木头做的暗红的眼睛里,闪烁着非人的光。 雨声 绿萼市入秋以来,一直在下雨,细雨覆盖着潮湿哄闹的城市,如同封住了人的五感,连感觉都比晴日迟钝几分。 雨声之下,向饵抬起眼睛,睫毛轻微颤抖。她鼻尖嗅到了,那股黏腻的、奇特的腥气,不是任何一种食材的腥味。 而此刻,她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雕塑,之前是面对自己的吗? 真这么巧,这雕塑恰好能对上自己的视线? 向饵想不明白。 她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双臂沉重,根本抬不起来。哦,对了,之前拖了那么久的行李箱,现在抬不起来手很正常。 她撑着床往下挪动,双腿也麻木又沉重,酥酥的电流绕过双腿……一下子,让她回想起了梦中,被那东西缠起来的感觉。 是冰冷的,是暗红色吸盘紧紧吸在皮肤上,是窒息又黏腻的液体几乎灌入每个毛孔。是她此时回想,都还会后怕的感觉。 她视线落在腿上。小腿肚的位置,有好几块青紫,仿佛点缀在白玉上的苍翠,美却灼眼。 她……有把自己撞成这样吗?是踢行李箱的时候,还是爬楼梯的时候? 那青紫的痕迹却不像被撞,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缠裹时,留下的长条装的淤痕,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向饵皱起眉头,再转头,那尊雕塑的眼睛仍旧对着她,却不再散发那种诡异的光芒,变成原本的,呆滞的木胎。 她抬起沉重的手,抓起雕塑,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没有任何异样。 是自己神经紧张了吧。她放下雕塑,收拾好自己,滑下床去,开始在地上用小电磁炉煮泡面。 出去旅游花了许多钱,她接下去小半年都要省着点了。 向饵今年刚二十一岁,才毕业半年不到,从小孤儿的她学习非常努力,读的一本大学,但文科类专业出来不好就业,她好不容易找到目前的工作,确定转正稳定之后,她才敢去旅游。 她选的是个冷门旅游地区,看了秋天的山水,遇见许多少数民族人士,被宰被坑了两三次,也见到了印象深刻的风景。 她想着沿路听来的传说。那些卖东西的少数民族老太,每个人嘴里都有无数种传说,天花乱坠,不知真假,大多是为了推销自己手上的纪念品。 向饵一边搅动泡面,一边转头看那雕塑。和这雕塑有关的传说,那老太太却缄口不言,只说这雕塑是那位不可得见之神的象征物品,只卖有缘人。 向饵当时只花了十三块钱买下它,老太太层叠的皱纹之下露出阴森笑意,她对向饵说了些什么,向饵急着走,没听清。 到底说了什么呢? 向饵想着这些,泡面煮过头了,她赶紧关火。 她端着泡面来到书桌上吃,顺手把雕塑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自己的脸。 等她吃完,困意再度袭来,她又躺到床上睡去。 睡梦混乱迷惑,她躺着,但又好像飘在什么河流之中,身边全部都是黑色浓稠、黏腻的河水,将她轻轻松松托起,还在她身子底下像海浪一样缓慢涌动着。 向饵问: “这里是哪里?”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她只想发出声音,缓解心中的恐慌。 河上忽然起了雨水,大颗大颗的红色雨滴,落入黑色河水之中,顷刻间消失不见。 那些红色雨滴也坠落在向饵身上,向饵伸手去挡,却发现自己手背上、头顶上、肩膀上,全都是红色的……血。 那不是雨滴,是血。 “啊!” 她惊叫,狂乱地拍打河水,只想离开这恐怖的地方! 此刻,一根带着吸盘的、暗红色的触手,从下方的河流里抬起。 那些吸盘一张一合,仿佛在呼吸,径直冲着向饵过来。向饵伸出手想要推开它,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任由那根触手贴近自己,她更加疯狂地拍打河水。 那根触手,却在接近向饵胸口的瞬间放缓了速度。随后,它抬起来,缓慢地、柔和地,温柔又旖旎地,轻贴在向饵的心脏上。 它的尖端一下一下,用某种节奏轻拍着向饵的心口。 在这古怪的拍打下,向饵居然真的平静了不少。 在黑暗盘旋的河流之上,在暴雨般坠落的血滴之下。 女孩和触手,仿佛相依。 * 醒来已经到了深夜。 夜色像瀑布倾倒在人眼中,黑暗的房间里,向饵粗喘着,坐在床上,惶惑地看向窗外。古旧家属院用的深蓝玻璃片,给夜晚徒增一些靛蓝,像蓝墨水在黑墨水中搅动着,晃荡着。 雨似乎停了,窗外撒进靛蓝的一些光亮。 向饵觉得自己真是累坏了,怎么老做这样的梦?实在不舒服,睡不好。 她按开房间昏黄的灯,端着泡面锅和碗走出房间,去厨房洗干净锅碗,又回到房间。 她这一天没睡好,也没吃好,心脏突突跳着,怎么都不舒服。 怕再做那种梦,她都不想睡觉了,但这大半夜的,不睡觉也没别的事做。 坐在床上,向饵视线忍不住又转向那尊雕塑。 她心里猛地一突。 这雕塑……又是正对着她的。 那只眼睛在看着她。 “嗯?” 向饵不由得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反而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身子僵硬,脊背挺直,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一定是吃完饭,她又把雕塑转过来了而已,一定是这样…… 可,屋子里的腥气久久不散。 她吃的是泡面,鸡蛋都没打,不可能有这么持久的腥味啊。 向饵小心地坐起身来,探头朝窗户看去。窗外是一棵很大的香樟树,细密的深绿叶片兜着雨水,闪烁着粼粼波光。 周围安静得可怕。老家属院只有一些私自拉起来的路灯,孱弱地发着光,照亮很小片的地方,其他小楼、石板路、大树和青苔,全都被黑暗吞没。 向饵心跳扑通扑通,她抬手按住胸腔,感觉心口闷闷的,低头一看。 她的心脏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吸盘形状的印记。 心跳猛地停顿好几拍。一时天地之间,几乎只有向饵自己的粗重喘息声,世界小到只剩下这一块吸盘印,在她血红的视线里怎么都消不掉! 向饵眼角泛疼,反应过来时,她牙齿正在咯咯作响,唇瓣被自己咬出鲜血,血腥味弥漫整个口腔。 而那块吸盘印记还在,和刚被她发现时一模一样,新鲜的,泛红泛青的,手指压上去会有一点疼的。 是真的,这个印子是真的! 是谁留下的?这样不寻常的、边缘有些锯齿状的圆形印记,又是怎样、用什么东西留下的? 向饵喉咙像堵着一团棉花,她想要大喊大叫,却喊不出声音,她想要站起来离开这里,可……她又能去哪里呢? 一个孤儿,一个在省会城市里无足轻重飘荡着的年轻女孩,她没有家,这里就是她的家。 向饵想转身,可她转身,势必会撞上那尊雕塑。 撞上那一只可怖的、专注又冷静的眼睛,和那些飞舞在周围的奇特触手。 她身躯极度僵硬,按着心口的手无力垂落,她拎着自己沉重的躯体往后退去,并没有转头,小腿直接撞在床上,整个人顺势倒下。 她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浑身发抖。诡异的梦境,小腿的淤青,胸口的印记……这都是怎么回事? 她以前睡眠质量虽然不太好,但也从来没做过这种梦境,每次睡醒都还能清晰记得梦境内容,还留存着梦中诡异的感受。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她心中其实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敢承认,似乎一旦承认“它”的存在,就会有更加可怖的事情发生,是一种直觉。 可是她还能怎么办? 她呼吸渐渐恢复均匀,也慢慢变得冷静下来。她回忆着梦里的场景,想起那根暗红色的诡异触手…… “啊!好痛……” 脑袋骤然间针扎似的疼痛。多么恐怖的疼痛啊!好似一根电钻直接钻进她脑袋深处。但实际上,她又能感觉到,这疼痛并不真实,有一部分来自于自己的心理作用。 她现在太惊慌了,只是一想就会牵扯着心口,一起疼痛。 她翻身捂住脑袋,刻意翻到看不见雕塑的那一边。她看到了木板床的床架子。 床架子后方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按住脑袋,试着往那边移动,想要看清楚。 这个时候,客厅里却传来声响,有什么人正在走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明显。 向饵猛然盯住客卧的房门,这房门如此脆弱,如此陈旧,锁头她也没有换过,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反锁过。 这边治安很不好。陈旧家属院并没有物业,里面住的几乎都是老人,经常发生偷盗事件。 现在是凌晨三点,窗外月色黑沉。 这样恐怖的梦境刚过,她现在极度恐慌,生怕门外是…… “向饵?你在睡觉吗?” 是室友!正常的、清晰的室友的说话声! 当她室友的声音响起时,她是真的,结结实实松了一大口气! 这几乎是她这一天时间里唯一正常的事情了! 向饵迫不及待出了声: “怎么了?我没睡。” 室友说: “那你出来,我有话想问你。” “唰啦——”声响覆盖天地,窗外,骤雨再度落下。 向饵忙不迭转向床边,视线接触到那只大眼睛雕塑,如同被火烫了一样快速转头,不多看一眼,穿上拖鞋。 打开房门之前,她还是压抑不住好奇,走到床头看了看。 就在木头床架之后的潮湿墙壁上,长着一丛一丛肥润漂亮的蘑菇,看起来生机勃勃,随风招摇。 向饵意识到的第一件事:世界上,没有血一样鲜红且半透明的蘑菇。 她紧接着,意识到第二件事:蘑菇在摇动,可房间里,没有风。 祂的名 骤雨总伴随着疾风,大树摇动,宛若少女狂乱的发梢,在黑夜里舞出残迹。 世界在窗外震颤不已,而向饵定定站在床边,看着那些透亮饱满、内里仿佛注满鲜血,裙边不断摇摆着的诡异蘑菇。 门外的室友已经不耐烦了: “你出不出来?再不出我进去了。” 向饵脑袋转向房门,她不可能让室友进来,这里是她自己的小天地。 可是……已经有什么东西进来了,那东西甚至并未征求她的同意,就把这样的蘑菇播撒在墙上,甚至钻入她的梦中。 向饵活动一下手脚,走到门口,拉开房门。 客厅灯光比她房间里的更亮一些,但也是昏黄的。室友穿着之前那身衣服,正叉着腰黑着脸看她,鼻孔出气: “干啥呢,半天不见动弹。” 向饵简直想哭。室友和客厅都如此正常,在经历了一整天的灵异事件后,这份普通的正常简直难能可贵,让人感动。 她嗓子哑着,开口: “什么……什么事?” 室友皱着眉头,脸上露出几分困惑,隐隐带着恐惧: “上午我不是来敲你门了吗,后来发生什么了?我在房间一直睡到现在才醒,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向饵道: “你……你的高跟鞋,沾上一点泥,我说可以帮你刷,你就转身走了。” 室友名叫李婉,性情非常不温婉,她毕业两年了,总是仗着阅历多一点就欺负向饵。这会儿她本来也是来兴师问罪的,已经抱着双臂做好起手式了,却还是顿了顿。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向饵平时就白得跟鬼一样,身段也瘦长纤细,但今天……看起来格外不同。 向饵身上仿佛多了一种独特的气质,在昏黄的光线之下,她只是静静站着,一双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人,眼圈底下也全是黑的,皮肤惨白没一点血色,手脚都僵硬得好似立柱,长发披散开去,遮盖着她尖尖的下巴,和那没有血色发青的双唇。 衣服都是死白颜色的棉睡衣,上面绣着一枝红色玫瑰花。平时李婉会嘲笑这衣服很土,但今晚,那玫瑰红得像血,又像是正在嘲弄她的一双红唇。 非常渗人。 大半夜的,外面下着大雨,空气湿冷陈旧,惨白的女孩站在面前,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实在是比鬼片还吓人。 李婉到嘴边的呵斥,不知为何就拐了个弯: “哦,是这样啊,那行……” 她说完,视线不受控制地朝着向饵身后看去,浑身都在做出这个动作时紧绷僵硬起来,仿佛全是肌肉记忆。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冽风,猛然吹拂过李婉的脖颈。她看着向饵身后,明明什么也没有,再往后是靛蓝的窗玻璃,窗户上凸出的铁栅栏,哗啦作响的大树和雨丝…… 什么也没看到。可李婉脖颈凉透了,她目光渐渐恐惧,又低下去,鼓起极大的勇气,看了一眼向饵脚下。 有影子。还好……有影子,是个活物。 李婉丢下一句: “我回屋了!” 随即逃也似的,甩动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回房,“砰”一声关了房门。 向饵看着对方的背影,眼露惶惑。 她还有点遗憾,她刚才踌躇半晌,有点儿想问问李婉,看今晚能不能去对方房间将就一晚,还没开口对方就跑了,错失了时机。 距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她怎么办? 睡觉她是不太敢睡的,生怕梦里又看到那些东西,但不休息好也不行,打工人时间紧急,明天她就要去上班了。 向饵想了想,小心地走回房间,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起来,抱着笔记本电脑来到客厅。 客厅灯光要比客卧的亮。 她把被子放在客厅的古旧长沙发上,笔记本摆在茶几上,回头看向空荡荡的客卧。 嗯……如果没看错的话,仅仅一瞥,她的视线再度和那雕塑的眼睛对上了。 明明床和房门在两个方向。可这雕塑的眼睛,无论她在哪里,都和她能对上。 就好像……它真的很想让向饵发现它的异常。 它想让向饵看到它。 向饵麻木地转开视线,硬着头皮走过去,纤细白皙的手放在客卧门把手上,轻轻地关上屋门,把那木头视线隔绝开来。 今天就……先这样吧。明天把这雕塑处理掉,应该就没事了。 向饵打开笔记本处理工作。她是产品运营岗,所有假期都总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活,就跟上学期间假期补作业一样,她得今晚把活都补了。 不好不坏的生活,不好不坏的工作,日子一天天从指缝里溜走,随波逐流的活着。 有时候向饵也会想,就这样生活下去吗?可她又没有别的办法和路径,道路都是属于有钱有资源的人的,和她这种被随便扔到人世间的泥点子毫无关系。 向饵心神不宁地干完活,克制了半天,终究还是“不小心”地,转过头去,看向那间客卧房门。 房门安安静静地关闭着。她松一口气。 看着电脑屏幕,向饵鬼使神差点开了搜索。 她键入了去旅游的城市名称,后面加上“民俗传说”,搜出来一大堆旅游广告。她尽量筛选信息,总算搜到一个少数民族,衣服和卖雕塑老太太有点像。向饵记下这个民族的名字,再键入民族名称,加上“神话”,在浩如烟海的页面里搜寻。 客厅之外是阳台,此刻雨声渐渐小了,天快亮了,天边出现一小片鱼肚白。阳台间吹来清凉的风,并不冰冷,宛如情人之手,缓慢拂过向饵的后颈。 向饵眼神认真盯着笔记本屏幕,她找到一个游记,里头提到了这个民族的神话故事。 “关于这个独特民族的神,我通过调查得知一些信息。这个民族世代居住在大山深处,祖祖辈辈信仰着一位奇特的神明。这位神明没有我们所熟知的形体,从未被人亲眼目睹,但对这个民族来说,却代表着极为强大的伟大神力,代表着欲望、理智的一体两面,更代表着能够随意毁灭世界的喜怒无常。 深山中遍布着不同的部落,但这位神明并不眷顾任何一个部落,据传祂大部分时间在沉睡,人类绝不可以用琐事打扰祂。当某个部落的祭司奉上人头、心脏和新鲜血肉,再用特殊的咒语召唤祂时,祂可能会苏醒,但后果不可预料。很有可能,神明苏醒的时刻,便是这个部落彻底消失的时刻。 因而,虽然这个民族集体信仰这位神明,却全员都对这位神明的名号、力量和召唤方式讳莫如深,只有各个部落的大祭司知道这些绝密信息。令人绝望的是,那些知道太多信息的大祭司,全都会早早发疯,跑进深山变成野兽,活不过三十岁。 真是一位恐怖的神明啊。还好在现代社会,大家已经不会有这样奇特的信仰了,得不到供奉的神明,大概早已离开此间罢。” 这游记写得很清楚了。向饵越看,心脏越是下沉,到最后她的心脏几乎扯着她胸口,跳都跳不动。 难道,这就是她招惹上的东西? 这就是那尊雕塑所代表的东西? 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形体,能力强大却喜怒无常的神明…… 一个动动手指就能碾碎她的神明。 就藏在她的小房间里? 向饵脑袋非常沉重,她好像反刍的牛,把这个念头缓慢咀嚼,一遍又一遍。 她好像能理解这件事,但又好像……根本什么也没有理解。 神?真的是神?那这神……来她面前,做什么? 还是说,所谓的神,只是一个强大一些的鬼怪?这倒是很容易理解,向饵也是看过聊斋志异和一些无限流的,知道一些“伪神”的存在。 况且根据这个游记的描述,这所谓的神……实在很难让人信服。总觉得就是那种所谓山精野怪,装神弄鬼吓唬人。 可就算是山精野怪,也很难对付啊。 向饵脖颈极其僵硬,温柔的凉风吹着她发热的脸,给她带来一点清醒的意识。她缓慢转头,看向自己小小的房门,心里想:捉鬼的话,应该找道观,还是找和尚呢? 下一秒,她整个视野骤然一黑! 她恍惚置身于无尽黑暗浓稠的河流之上,前方黑暗之中骤然崛起一个巨型的影子,光是看一眼,就感觉到头痛欲裂,浑身酸软! 那巨型影子几乎分辨不出任何形体,却有数根粗壮的暗红触手伸展而来,在空中狂乱愤怒地挥舞,在向饵面前铺天盖地,全都是触手挥舞的样子,她的双眼开始流出血泪,大脑宛如被电钻深入,鼻腔和耳朵都开始流血,她张开嘴,口中涌出无尽的充斥腥味的黑暗黏稠之物! “阿赫……阿赫!” 整个世界回响着这样的词汇,狂风呼啸掀起海浪,这声音带着混响,听不出男女,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那些暗红触手狠狠挥舞过来,忽然狠狠圈住向饵的脖颈、腰际和双腿,将她高高举起! 黑暗狂乱之中,向饵与一只鲜血一样鲜红、太阳一般巨大的眼睛猝然对视。 巨量的知识和无尽的疯狂,伴随那呓语涌入她脑海,向饵承受不住地尖叫起来,但她的喉咙已然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在充斥世界的混乱之中,她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你……到底……想要……什……什……” 细瘦雪白的咽喉几乎要被粗壮触手捏碎,女孩纤弱的腰马上就要折断,无常疯狂的黑暗世界中,她宛若最不起眼的一只白色飞蛾,即将破碎成沫! 向饵闭上眼睛,但没用,那只血红的眼依旧盯着她,哪怕她现在把眼睛挖掉也根本没用! 触手们卷着她在空中狂乱挥舞,这是来自邪神的怒火,没有人类能够承受! 向饵大脑中被强行灌入巨量的信息,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知道了,那尊雕塑的名字,部落崇拜的真神名字,她颤抖着双唇,用沙哑的嗓音低低说出: “阿赫……放……了我……” 阿赫,是祂的名。 触手猛然一顿。 向饵彻底晕厥。 她像一片白色树叶,在狂风呼啸的黑暗世界里,在血色巨型眼眸的注视中……翩然无力地坠落入海。 注视 天边那一丝鱼肚白,已经开始融入橘红,朝霞即将染满天空,整个世界即将醒来。 但客厅里依然是暗色的。明明开着灯,那灯光却像是隔着水透出来,非常黄软无力,照不亮太多。 一身白衣的女孩,姿态扭曲地躺在地上,完全晕厥,一动不动,细瘦的手腕宛如一支颤巍巍的百合花伸展出来,向着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朝霞伸去。 而她身旁,一个黑影正在注视着她。 那个黑影并不高大,完全看不出来具体的形态特征,仿佛一种超越时间与空间、不在这个世界之中的蠕动之物。它明明安静站立着,身躯的边缘却趋于模糊,似乎随时都能融入空气,伴随着熹微的晨光一同消散。 它没有眼睛,看不出有没有肢体,高度也无法摸清。但就是……它正在注视着,地上那个女孩。 注视着女孩柔软的身躯,细瘦白嫩的手腕和脖颈,细微的鼻腔里呼出的空气。注视着女孩明亮美丽的光芒,和那令它捉摸不透、将它召唤而来的灵魂,那灵魂在她躯体之中翻滚、氤氲,是只有它能看到的独特景色。 女孩衣服被拉开一点,露出腰肢。脚踝上有淤青,和皮肤特有的粉。姿态虽然扭曲,她的脸却好似盛放之花,带着一丝清淡的愁容。她好像只是睡着了。 黑影注视着她,逐渐,有什么伸展过去,覆盖在女孩身上。 那些暗红与黑交杂、带着吸盘和视线的诡异触手,将女孩从腰间开始包围起来,柔软黏腻、可以任意变形的触手,从女孩瘦弱细白的腰肢之下经过。 “呲啦——”,触手经过的地方,发出刺耳的、皮肉拉扯的声音。 许多根触手黏腻地绵延开去。腰间、脖颈、双腿、脚踝……从上到下,整个女孩被数十根触手包裹起来,黏腻的皮肉拉扯声不断响起。 晨光终于从窗外挣扎而入,进入这间充斥着奇特腥味与诡异黑液的厅堂。 但客厅里,此刻空无一人。 * 向饵是在自己的小床上醒来的。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了,到处找手机,最后在桌上的雕塑前方找到了。 她刻意避开那尊雕塑,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迟到了,主管已经给她发消息问她怎么还不来上班了。 向饵从床上勉强爬下来。今日依旧是个阴天,天光迷迷糊糊,她也迷迷糊糊。她摸了摸身上,总觉得好像发生过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但……现在也不是回忆的时候。 况且身上没什么伤,全身都很正常,甚至连之前小腿上的淤青都没了。也许那些淤青只是被撞到了,来的快去的也快吧。 收拾好了自己,她随便穿件外套,找一个包装进手机钥匙公交卡,立刻开始往外走。边走边在手机上给主管回消息,撒谎说自己生病了睡得太死,现在已经快到公司了。 主管没回,她走到玄关处,昨天甩在这里的泥点子还是湿润的。她穿上专门为上班买的小高跟,想了想,又换了平底板鞋。 一路飞奔赶公交,下车后忙碌地找共享单车骑到单位,太过现实的生活,让她完全没有思考其他的时间。一到公司,主管就面色难看地找她去开会。 “本来九点要开会的,因为你没来,大家等你到现在。” 向饵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白色的板鞋,声音很低: “对不起。” 然而这个会议也并没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她只是一个运营,在会上听着产品经理高谈阔论,又看着程序和产品经理打架,最后设计说“这个做不了”“那个没素材”,她全程一言不发,并不影响会议进程。 到最后随便定下一些日程,向饵回到工位,总算长舒一口气。 她喜欢自己的工位,靠窗,摆着小绿植,周围没什么难搞的同事,距离主管挺远。她开始了每天的日常工作,忙起来,内心反而会平和不少。 就是……偶尔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放松眼睛时,她好像总是会……有被注视着的感觉。 如芒在背,一片密密麻麻的视线,让她总忍不住全身紧绷。 她四处看,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主管正在巴结新来的年轻男总经理,没人在意小角落里的她,更不可能有人看她。 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 向饵看了看窗外。办公室环境也不算很好,这里是个工业园区,刚装修好没多久,他们这些员工都是人肉除甲醛神器,味道并不好闻。 窗外则是轰隆作响的建筑工地,新一期园区正在修建,但由于到了雨季,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黄帽子的建筑工人在路边聊天摸鱼,甚至没人抬头看一眼这里。 没人注视她。 向饵缓缓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是自己多虑了。根本没有人在意她,也不会有人看到她,更不会有人……从家里到公司,一直盯着她。 况且她从醒来,到出门之前,可是完全没有看那尊雕塑一眼,刻意避免了和雕塑的任何视线接触。 没理由啊,总不可能是雕塑跟着自己来上班了吧?哈哈。不是说办公室阳气充足吗,那种雕塑……会被阳气驱逐出去的吧。一定会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太敏感,想得太多了。 向饵一边想着这些,尽力安慰自己,一边抚摸手臂。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细细小小。 她盯着手上的鸡皮疙瘩看着。 忽然之间,她手臂上出现一条触手! 明晃晃的,和她小臂一样纤细,表层暗红内里黑色,晃动着诡异黑色吸盘的……触手! 一时间,她感觉到了。那种吸盘夹住手臂皮肤的感觉,那种无处可逃的恐惧,那种冰凉弹性而又极致柔软的触感……那种注视! “啊啊啊啊!” 向饵狠狠尖叫,另一只手狠狠拍打自己的左手臂! 一掌拍下去,她触碰到了结结实实的肌肤。她打中的是自己的手臂,那只触手根本不存在。 或者说……它消失了,藏起来了。 向饵觉得自己头发一根根竖起,鬓角、额角的发根都直立起来,她还在那股注视之下!她无法逃离,无处可去! 她呼吸急促,逐渐喘不过来气,大口大口呼吸,宛如被扔到岸上濒死的鱼,耳膜疯狂鼓噪,嘴唇开裂,视野变得模糊,眼睛瞪得很大。 她鼓足勇气,往注视来源的方向看去。 什么也没有。同事们全都停下手头的工作,震惊地看着她。新任总经理也看她,带着好奇和某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但……不是那种注视。 主管站在总经理旁边,拧着眉头很不赞同地看她。也不是那种注视。 没有注视的来源。向饵发根缓缓回落,暂时,她感觉不到那注视了,她腿有点软,刚被自己打到的手臂红肿起来。 有人问她: “你怎么啦?” 还有人说: “是不是生病了啊?脸色这么苍白?” 也有人好心道: “要不要请假回家休息啊,我帮你写假条吧。” 回家?那个长蘑菇有触手的家? 向饵终于醒神,对上同事们的视线。 “不用……不用,我不请假,我不回家……不回家。” 她眼圈泛红,嘴唇渗血,衬得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黑发披散在肩上,纤瘦的身躯不断颤抖,红肿的手臂按住桌面,葱根一样皙白的手指紧紧抠住桌子,仿佛要把金属桌面抠出洞来。 这个样子,大家看了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一看就生病了啊,还是要请假的好。 主管脸色难看,正要说话,那个新任男总经理抬手制止了她。 总经理年轻有为,一身西装,身材高大,走到向饵身边来。 他看着向饵的脸,眼神和善又诚恳: “身体不舒服别硬撑,我们公司不提倡这种透支身体的工作方式,想请假随时可以,我亲自批。” 向饵抬头,虚弱却又坚定: “谢谢,我不请假,我会正常工作的。” 总经理说: “很好,我们正需要你这样忠心的员工。大家都要向你学习。” 向饵嘴唇颤抖着坐下。总经理离开了,身旁几个同事依然很担忧地看她,说些什么话,但向饵完全听不清。 她对着电脑,身体在打冷战。那注视的感觉……一直都没有消失,没有离开。 只有她知道,只有她在被注视。 她手指僵硬地按上键盘,盯着手臂,还好,没再出现触手。 无意识之间,她双唇忽然轻轻一碰,念出一个轻柔的名字: “阿赫……” 她陡然一甩头。什么?这是什么,为什么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旁边有人问: “你说什么啊?阿赫,这是什么名字吗?” 向饵转头,惨白的脸漆黑的眼,看得对面那人往后一缩,瘆得慌。 向饵说: “不要叫。” 同事: “啊?” 向饵喃喃着,目光似乎透过同事的脸,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不要叫祂的名字。” 她想起来了,在客厅里,在那无尽黑暗之中的场景,她念了邪□□号,有关邪神的那些记忆也再度出现,她的痛苦和疯狂历历在目。巨大的血色眼睛会覆盖她的世界,触手会折断她的身躯,黑色河流会吞噬她脆弱惨淡的魂魄。 所以,不要叫祂的名字。 祂会听到,祂会回应,祂会盯上你跟着你,祂还会……吃掉你。 玩具 午休时间,向饵一口饭也没吃,趴伏在桌上休息。 意识迷迷糊糊,在浓稠的空气里游荡,向饵把自己当做一只草履虫,不让自己思考任何东西,只想单纯放松大脑。 她的大脑这几天,可算是受到了很严重的侵害。尤其是昨天黎明之前……从找回记忆到现在,脑袋都还在嗡嗡作响。 但是,她还是禁不住想到。 昨天黎明时,在梦中,她明明快要被那位……“阿赫”,绞杀成碎片了,为什么还能醒来? 最关键的是,她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身体也似乎完全没有异样,就连昨天白天,自己小腿和其他地方莫名出现的淤青,都完全消失了。 如果说在床上醒来是室友帮忙的话,那么淤青的消失……是谁做的? 向饵不想给室友发消息询问。她生怕自己会得到一个让自己承受不住的答案。 那个答案本就在她心中,只是她刻意选择不去在意罢了。 可能都是阿赫做的。 把她搬回床上,顺便治理好她的淤青。 或是把她举在空中,用愤怒和尖锐的触手将她折断成三节。 这一切,都是阿赫做的。 喜怒无常、神秘又诡异的神明,祂的乐趣兴许就是折磨人类。 向饵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吸引了祂,让祂愿意折磨她,再修好,再折磨。就像残忍的小孩子,对自己新得到的玩具做的那样,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永无宁日,永远循环。 她……会不会从此成为对方的玩具,被这样翻来覆去的折磨,直到最后,要么是祂失去兴趣,要么是她彻底报废? 不能再想,脑袋快要爆炸了。她伸出葱白手指按住脑袋,埋头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呻、吟。 手指尖忽然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向饵像被电到一般,惊叫一声,猛然抬头,动作快到几乎撞到后面的椅背。 “啊!” “是我!” 耳畔传来男性的声音。向饵稍稍冷静,转头去看,那正是新任总经理。 总经理面带惊诧地说: “你怎么了?” 向饵摇头,说不出话,低头看向自己的桌面,尽力放缓呼吸,告诉自己,不是……不是那个东西。 “我看你没吃饭,刚好我这边午饭多点了一份,给你吃吧。要是不合口味就算了。” 总经理在桌上放下一份盒饭,那是一盘高端沙拉。 “啊……” 向饵迟钝地回应着,看了眼盒饭。那上面放着的半颗圣女果,让她联想起那血红的眼睛……她麻木地说: “谢谢,我不用了。” 总经理说: “你已经很瘦了,不需要减肥。我是刚来公司,想要关心一下员工而已,你别多想啊,午饭还是要吃的。” 被注视的感觉有些细微变化,仿佛对方的视线里,带了某种情绪,是不悦?还是嫌恶? 向饵感觉得到那来源莫名的情绪,也感觉得到后颈上的汗毛,像是正在被什么吹拂一般。 向饵想了想,还是摇头: “谢谢,但是……真的不用,我不太舒服,吃不下的。” 总经理把饭盒留下,自己离开了。旁边几个女同事投来复杂的目光,向饵丝毫不觉。 她全身心地感受着后颈之上的视线,那股奇怪难以理解的情绪,果然在她拒绝之后就消失了。为什么?不对,不能多想……不能多想…… 向饵坐在椅子上,视线不再看那盒饭,只是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的像素点,一颗一颗,一粒一粒,很像那触手的皮肤上隆起的、很细小的肉瘤,细到只有毛孔大小,却能在她身上留下那样独特的颗粒感…… 随着思绪,她手臂上又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却不愿意再看一眼。 为什么,明明没见过那触手几次,却把触手的所有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向饵真讨厌自己的大脑。 下午的工作迅速过去,倒是安稳。那股被注视的感觉仍在,但是向饵尽量忽视它,目不斜视地认真工作,也没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工作很快做完了,向饵暂时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不情不愿地摸鱼,看了一会儿手机。 手机上又推送了一些新闻,某地水管爆炸导致多人受伤……某地嫌犯逃跑请市民注意安全……某地出现奇怪天象,专家辟谣是正常的……乱七八糟。 本地也出现一些不安全的消息,疑似盗窃,专家提醒锁好门窗。向饵随之想到自己房间的窗户,她习惯性地开了条缝通风,那些蘑菇恰好生长在风吹日晒的墙上,希望等自己回去以后,蘑菇能被太阳晒到消失吧。 下班时间,工作都完成了,也没有任何突发会议和任务,但向饵还是坐在椅子上,她不想起来。 在公司里,在人群中,她更加安全。 可是其他人正在离开,整个办公室很快就没剩几个人了,有人关了灯,屋内一下又暗又安静。 脚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正在爬过地毯,传来独特的黏腻声响。 向饵汗毛倒竖。她立刻拎起包,没多看一眼脚下,几乎是飞奔着离开办公室。 她冷汗涔涔,走出去的瞬间,还是控制不住地,回头朝她的工位看了一眼。 隔着办公室透明玻璃围墙,她隐约看见,似乎有什么暗色的柱状物体,正在缓慢立起,扭动……黑暗随之被扭曲,世界正在变得混沌。 向饵已经去了电梯间,她拼命按住电梯下键,嘴角快咬出血来,黄昏的晚霞光芒正照射到电梯口,零星几个正在等电梯的人,都诧异地看着这个按电梯的女人。 向饵看向周围的人,声音几乎是泣血的: “电梯……怎么还不来……” 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士开口: “小姑娘,别着急,电梯快到了,你看,还有三层楼就到了。” 向饵颤抖着回头看去。注视感越来越近,阴冷的风正在吹拂她的发丝,从办公室敞开的玻璃门中,流淌出黏稠浓郁的黑色液体,散发出让她抓狂的腥味。 她转头,眼神里的血丝吓得旁边人都后退一步,她终于崩溃地低喊出声: “你们看!你们看那边啊,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流出来了!祂会吃了我们所有人的!” 她很少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失态,但现在她已经顾不得了,她只想找到同伴,她不能独自面对这些! 白色毛衣的女孩,脸色比衣服更加惨白,嘴唇苍白像是生了大病,唯独眼睛是血红的,血色弥漫所有眼白部分,神色极度惊恐,额角甚至冒出青筋。 她这副样子,实在是……比她描述的东西更加可怕。 衣着考究的女士看了眼走廊,疑惑道: “什么流出来?根本没有东西啊。” 还有男士说: “美女,要是状态不好就别来上班了,你这个样子,同事看到还怎么工作?” 向饵看向走廊。在她的视线中,走廊里已经溢满了黑色液体,还咕嘟咕嘟冒出泡泡,仿佛在液体中有什么鱼,正在游来游去地吐泡泡。 但那不是鱼,向饵看的很清楚,在黑水里头游动的,分明是许多触手,还有许多只眼睛,正在好奇地看向她。 那些眼睛……全都是血红色,几十上百只,全都注视着她。 向饵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她意识到,上班时候感觉到的注视,大概就是来自于这些眼睛。 她不是被一个存在、一双眼睛注视着。她是被这么多只眼睛,一起注视着。 而这些……向饵再转头看向其他人,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那几个陌生人。 所有人神色如常,动作轻松。大家都用有些困惑又厌弃的眼神看她,有人掏出手机来玩,有人看向窗外。 没人看到泛滥走廊的黑色河流。无人看到她眼中的世界。 向饵转头,眼睛、黑色河流、触手、奇特潜藏的古怪躯体……快要淹没她的脚踝。 那位衣着考究的女士对她笑了一下,招呼道: “电梯到了,快走吧。”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其他人鱼贯而入,那位女士帮忙按住开门键,等待着向饵进来。 向饵看着自己脚下。那些黑色河流,此刻将她全身围成一圈,充斥着整个电梯间,但……没有进入电梯之内。 黑色的液体似乎在等待她的决定。 向饵抬起头,惨白的女孩露出凄惨的笑容,对所有人挥手: “我还有事……你们先走吧。谢谢。” 女士担忧地说: “那你……保重。” 然后她松开手,电梯门关上,黑色河流被隔绝在电梯之外。 向饵看着脚下的黑色河流,那些黏腻浓稠的东西,此刻已经将她的脚踝包裹,正在往上攀爬。 就好像小孩子找到了它心爱的玩具,正在将整个玩具包进怀中。 据为己有。 向饵忽然发出低沉的笑声: “原来……只有我……你是冲我来的……呵呵呵……哈哈哈!啊哈哈哈!” 她尖利地笑出声来,笑得歇斯底里,笑得宛若疯狂! 不断涌动环绕的黑色河流,还有触手、眼珠,均是微微一顿。 她低下头去,张开手,狠狠伸进黑色河流之中! 果然,她能感觉到。那种黏稠浓密、将皮肤紧紧包裹的触感,疯狂而难以分辨的呓语在她脑海中炸响,她的精神转瞬之间摇摇欲坠,□□即将堕入狂乱的异变,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从她体内生长出来,又像全世界所有的祷告都集中在了她的大脑中。 向饵手里捏到一只眼球。 手掌心大小的血色眼球,深血红的瞳孔,此刻却不再直视向饵,四处乱转,仿佛有些慌。 “阿赫,你想要这样吗……” 向饵呢喃着,如梦一般,她抬起那只手,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攥紧。 “啵”的一声轻响,血浆和浓稠黑液迸溅而出,视线模糊,耳朵嗡鸣,世界陷入混响。 再然后……一切就消失了。 向饵撑住膝盖站了一会儿,喘息逐渐均匀,她看向自己的手。 干净,惨白,没有被碾碎的眼珠痕迹,一如现在干净整洁、瓷砖反光的走廊。 夜幕已经降临,轻柔的、舒缓的夜色清洗着世界,向饵站在世界中心,困苦却痛快地,勾起苍白的唇角,轻笑一声。 “呵……” 对视 月亮是银黄色,城市灯光是金红色,交织杂糅在一起,是梦幻又极为轻佻的世界。 向饵坐在公交车上,深深感觉轻松。那股注视感不见了,她,至少短暂地,逃脱了。 她中途甚至很大胆地下了车,去街边小店吃了一碗米粉。热腾腾的米粉带着厚重的现实感,给了她近乎感动的二十分钟平静。 吃饱了饭,坐着公交车晃晃悠悠,一路看着风景回到家属院,下车——向饵脚步停顿在原地。 她看着那一栋一栋灰黑的单元楼,墙面上爬满青苔,偶尔有几栋楼,披着满身爬山虎,绿叶在月色下像是一层一层密密匝匝的皮肤,冷冷地反光。 最后面的一栋楼内,是那位“阿赫”的雕像。她几乎能看到那只血色眼睛,此刻正透过窗棂,看向她,注视着她,等待她回到对方用蘑菇编织出的巢穴,等待她把自己再次送上门去。 她不太想进,于是在外面的小卖店、菜场和水果店都转了一圈,不多不少地买了些东西。 可在外面呆得越久,时间就越晚。时间越晚,就越容易出事。 向饵情绪再度灰败下去,她拎着满兜子东西,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进家属院,把城市令人安心的喧嚣抛在身后。 动作轻缓地用钥匙打开门,向饵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做足了心理建设。 进屋,塑料袋放到玄关鞋柜,打开客厅的灯。明黄色灯光撒下,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罩似的,总是照不清楚东西。 该换灯了……换个白色的大灯。向饵想着,蹲下换了鞋,穿着拖鞋走进客厅。 她第一眼就不由自主看向了那沙发,今天凌晨,她就是在这沙发上昏迷的。但现在沙发看起来毫无异常,还是那副旧旧的、坐垫凹下去的老样子。 向饵正要往自己房间走,室友李婉忽然从主卧走出来,看到她,脸上不加掩饰地露出厌烦的神色。 李婉随意哼了一声,正要走,看到向饵手里提的手提袋: “买橙子了?我正好想吃来着。” 她走过来,伸手从向饵袋子里拿出四个橙子,只给向饵留下两个,这才总算是笑了一下: “你今天回来这么晚啊。发工资还是奖金了?去外面潇洒不带我啊?” 向饵欲言又止,半晌后摇头: “没发工资,也没不带你……” 李婉摆手,一脸鄙夷: “哼,行了,用不着给我解释。对了,浴室洗发水没了记得买,还有厕纸也快没了。” 她说着,两手各自抓着两个橙子,转身往主卧走。向饵想说什么,又一阵踌躇,等她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进屋了。 这就是她和室友的日常相处状态,大家住在同一间屋子就算是朋友了,她会尽己所能多照顾李婉,以期待对方给自己同样的回应。 但没有,李婉一次回应也没有过,却不断得寸进尺,以前用她的洗发水还会打声招呼,现在对方直接用光了,还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指使她去买。 而现在,向饵没空计较这些。她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房间里的雕像。 她原地愣了一会儿,拎着瘪下去的袋子,一步一拖,缓慢走向自己的房间。 冰冷的手指,搭在更加冰冷的门把手上,金属的触感让她心惊。她极其缓慢地拧开房门,“吱呀——”一声连绵不绝,门后的小屋映入眼帘。 雕像果然面对着她。但那只周围环绕触手的眼睛,却不再有那种可疑的光,还真像是一个普通木雕而已。 向饵站在门口,和那雕像对视良久,转开视线进了屋,开始安顿自己的事情。 等要换睡衣时,她伸出那只捏爆过眼球的左手,纤细苍白的手指尖按在那只眼睛上,把那雕像拎起来转了个方向,让那只眼睛对着窗外去。 换过睡衣,向饵瞥一眼雕像,心头禁不住微微一松。它没有转过来。 向饵坐在床上,拿起手机,对准雕像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她把这照片发送到之前那个游记的评论区里,顺带问: “有人认识这个吗?就是这边的少数民族那买来的,有人也买了一样的东西吗?” 刷新很久也没人回复,这个游记本身已经有些年头了,没人看到新评论也是正常。想了想,向饵又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游记所在的平台上,带上了旅游地那个民族的标签发出去,期待这样能引来更多浏览。 她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同伴? 她很想要一个同伴。 发完照片,她等待着,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应。看来今晚大概是得不到答案了,向饵有些失望,却也是情理之中。 她刷手机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眼睛酸涩。她抬头看窗外,忽然发现……那雕像的角度似乎变了一些。 本来完全是背对着她的,此时却好像是……转过来了三十度的样子。 拿出刚拍的照片一对比,果然,小小的雕像转过了一点儿,露出眼睛的一角,仿佛在偷偷窥视她。 向饵愕然地对比着照片。在她对比的时候,那小雕像居然又缓缓转回去了,回到了之前照片里的角度。 趴伏着蛇尾的邪异木头底座,在桌上缓慢滑动,透着一股做贼一样的感觉。 ……有点想笑怎么办。 向饵发现,自从捏爆了这所谓神明的眼球,她整个人精神状态好了不少,都能对着雕像乐出来了。 她抿着嘴角,低头装作看手机的样子,实际眼角余光一直瞥向雕像。 耐着性子等待了十分钟左右,雕像底座果然又开始缓缓原地旋转,像个卡住的自动旋转门,一点一点地挪动,挪到让眼睛一角能看清向饵时…… 向饵猛地抬头,目光直视向它。 雕塑立刻不动了,像被点了定身穴一样,触手和蛇一样的躯体角度诡异,眼睛刚转过来很小的一点眼白部分。 确实滑稽。 向饵心情简直哭笑不得。这怎么还玩起来了? 她忽然邪恶地想:要是把它扔垃圾桶里,它会跳起来看我吗? 这想法一出,她就眯起眼睛,看向那还定在原地的雕像。但很快她就摇了摇头。 不行。今天早上,这神明还为了她找和尚道士的事情,把她差点搞死,她如果对雕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今晚一定别想睡了。 真是麻烦啊……向饵刚有些轻盈起来的心脏,瞬间狠狠坠落下去。 她只是神明手中一只小小玩具,居然还和对方的神像玩起来……自己可真是不知好歹。 她心情低落地低头,将目光聚焦到手机上。还是尽快找到有同样经历的同伴才行…… 隔壁浴室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是李婉在洗澡。她每晚从十一点洗到十二点,向饵平时会抢在她前面洗,今晚却忘了,只能在她后面再洗了。 向饵一想到今晚又要熬夜,简直筋疲力尽,叹了口气。 她视线又瞥到雕像,那雕像还是原来的样子,露出一点眼白位置看向她,当然那眼白是木质的,并不是血色吓人的样子。 向饵垂下头去,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雕像背后的神明真的存在……那祂能不能帮我早点洗上澡啊? 这念头一出,几乎是下一秒。 “啊啊啊啊啊————” 浴室里猛地传出尖叫声,宛如炸裂的惊雷! 向饵被狠狠吓了一跳,她立刻站起身来,提高声音喊: “李婉?你怎么了?没事吧?” 回答她的,是连绵不断、几乎像是要断气一样的尖叫声,李婉似乎正处在极度惊恐中,嗓子已经彻底劈开了,声音极其凄厉: “啊啊啊——有血,有血啊啊啊啊啊————唔啊啊啊啊——” 向饵皱着眉头,走向门口,开门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雕像。 却见此刻,那雕像的眼睛,居然正对着她自己! 窗外清雅的银色月光撒下,香樟树的叶片在桌上忽明忽暗,那雕像的眼睛,也随之明暗不定,如同真正的……邪恶的神明,正在盯着祂的猎物。 悲欢不定,喜怒无常,邪异危险的气息,却席卷而来。 向饵心脏狠命撞击着胸腔,她咽了口唾沫,闪身出去,将房门“砰”一声紧紧关上。 一到客厅,那断断续续、嗓子劈开的尖叫声更加凄厉可怖。向饵顶着疼痛的耳膜,打开浴室房门,一瞬间……她自己的呼吸也彻底停滞。 浴室中央,李婉瘫在地上,满头满身,都是鲜血! 她嘴里呛着血沫,身上头发上到处黏着血迹,地上更是满满的血水四处流淌,几乎要溢出整个浴室,简直比杀人现场更加可怖! 李婉居然还没昏迷,她抬起头,一双无神的眼睛转向向饵,早已劈开的嗓子,发出带血的呼救: “救命……救救我……救命……” 她从地上爬过来,一只血手紧紧抓住向饵的小腿,抬起头,满脸都是血痕,正在不断往下流淌。 她气若游丝: “救我……” 向饵迟钝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腿。睡裤上印上了鲜血手印,这怎么洗才好? 她的意识有些飘离,鼻腔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腥味。 在一屋子极度猛烈的血腥味中间,她分辨出来一丝丝的……熟悉的腥味。 潮湿的,咸腥的,诡异又特殊的。 祂的味道。 代价 时间接近十二点。 在李婉痛苦又震惊的目光中,向饵没有对她伸出手,反而往后退却了几步。 向饵站在门边,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浑身都在颤抖,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关节,都在不断疯狂地颤抖,仿佛即将散架一般。 她踉跄了一下,细瘦白皙的小腿弯曲着,靠在墙角,抬手捂住胸口,宛如一个即将破碎的鱼白色瓷瓶,脸色更是完全褪去血色,惨白得不像人类,眼睛瞪大,倒像是鱼。 幽幽凉风从卫生间高处的窗户里吹拂进来,让李婉满身皆是冷意,她被包裹在硬壳一样的黏稠血液之中,完全看不到获救的希望。 她咬着牙齿说出来: “你过来!先把我……扶起来……” 向饵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她似乎深吸一口气,当然,是面对着客厅阳台那边吸的,避开了血腥气味。 她缓慢走了几步过来。 出乎预料,她跨过李婉,一脚踩进地上的血水里,溅出血色的水花,“啪”的一声。 她皱紧眉头,屏住呼吸,她穿着拖鞋,脚上触感黏黏糊糊的,简直让她快要窒息。她尽量忽略那种诡异的触感,对着浴室花洒的龙头伸出手。 眼看她要拧开花洒,李婉眼睛几乎崩裂,狂叫着扑上前去,说话断续不成句子: “不……不可以!花洒里都是血……都是血啊啊啊啊!!!不能开!!!” 向饵低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恐慌,但总算明白了: “血是……从花洒里来的?” 李婉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呆愣在那里。 向饵却咬紧牙齿,“咔”的一声,拧开了花洒。她想要亲眼看看。 花洒出水的响声让李婉跟着一抖,立刻往后退却: “不要……不要啊……” 然而她惊慌了一阵,忽然发现……花洒流出来的,是真正的清水。 干净明亮的清水,带着温热的水蒸气,和平时洗澡时候别无二致。 向饵胸膛剧烈起伏着,她颤抖着,豆腐似的细软手腕,伸进清水里,温热的清水抚摸着她的肌肤,让她之前的紧张痛苦都减少许多。 她呼出口气,轻声说: “好了。” 她有点僵硬地偏过头,看向李婉的脸,那目光中带着一种让李婉不敢多看的陌生感。 向饵声音清淡地说: “你继续洗澡吧。” 话音落下,她把花洒拿下,先冲洗了自己的脚和拖鞋。 花洒里平稳流出温热的清水,带着莹莹亮光,尽职尽责地冲散她脚上的血痕,露出白到透亮的皮肤来。清水冲走附近的血泊,打理出一片不规则形态的干净地面,露出地上的灰色破损地砖。 清水冲走了狼藉的鲜血,顺畅地流入下水道,一切都变得很正常。 正常到……让李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才会见到花洒喷血的场景? 等差不多清理掉了所有血迹,向饵把花洒递给李婉。 李婉拼命摆手不接。向饵踮起脚,手腕发软,把花洒艰难地塞回卡位。 她转头,被热水熏蒸的面上露出一丝红晕,双眼也变得亮晶晶的,水汽在她发丝上挂上细小的珍珠,而她对李婉温温一笑: “行了。” 李婉看着这场景,心头猛地一跳,她感觉到有阴影挡在她面前,仿佛在和她一起看着向饵,那阴影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恐怖气息,让她喉想说话都说不出来,自己的五感完全被压制住了! 她想说不行,别走,她不洗了……但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表情也木木的。 向饵走了出去,顺带将浴室门关上。 她站在门外,轻轻呼出口气,哪怕是这几天见过不少灵异事件了,刚才那种血泊场景,还是让她有些难受。她站在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洗手,一边想着这件事。 这很明显又是邪神的游戏。不知为何,邪神选择了把李婉当成新的目标玩具,只是对李婉……似乎比对她自己要狠一些,用这种很直接实际的方式来玩。 是因为李婉比她壮一些,看着更能承受吗? 这时候,她听见近在咫尺的浴室里,又是一声破了音的尖叫: “啊啊啊啊——又来了,血!!!啊啊啊!!!” 向饵顿了顿,面露困惑。她有点不想去管了,如果这是邪神的游戏,那她有什么资格插手? 但她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间电光石火,她想起来了,她对邪神雕塑说了什么? 她对雕塑许愿了! 如果……这游戏,是因她而起的呢? 也许,这位神明就是热衷于实现别人的愿望,借此取乐?所以还是她自己许愿,才会让李婉承受这一切? 这样想着,她还是推开浴室门。 这一次李婉没关花洒,向饵亲眼看到,花洒之中珠链般落下的,正是鲜血。 一串一串的鲜血,是浓稠黏腻的质感,从天而降,洒落在李婉的头上身上,洒落在地上,流入下水道,下水道已经被堵塞起来,黑红的血液浓浆,在屋子里不断堆积,仿佛某种骇人的建筑物正在快速成型。 李婉极度惊恐,抱着头缩在墙角,嘴里念叨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明明已经好了……明明好了啊……” 向饵闭了下眼睛,屏住呼吸,强烈的血腥味实在太呛了,加上水汽蒸腾,这浴室宛如血红的地狱。 已经没有第一次见到的冲击感了,她也不再发抖,只是简单地说: “你先把花洒关了。” 李婉完全被吓傻了,听不清楚,抬头看她。 向饵脸色苍白,面容平静,她伸出藕节般的玉色手指,指向血幕之下的花洒开关。 李婉理解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眼神惶恐不安,却很听话。她动了,挣扎着把手贴在墙上站起来,脚下不断打滑,勉强按住墙面,墙面沾了血却更滑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半天才走到花洒旁边,一手摁下去,花洒被关闭了。 李婉愣了下,半晌才提着口气转头问向饵: “这样……这样就好了吗……?” 向饵摇头,面露疲惫: “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这神明的游戏会到什么时候。 她只想现在停下这场闹剧,不管折磨的是谁,她只想停下,她太累了,只想休息。 她还想做一个实验,于是她转头看向自己的房间。 黑暗客厅之中,她自己的房间门半开着,里面有稳定泛黄的光线射出,在前方地面形成一个扇形的温暖痕迹。 她不知道神明有没有在听。 但她粗喘着气,压抑住自己沙哑的嗓子,对着那扇半开的门,提高声音说道: “我希望这件事能够结束了。” 她话音落下,客厅和卧室里静悄悄的,除了她自己的喘息声和李婉抽泣的声音,再没别的声音了。 李婉坐在血泊中,不知为何她大声哭了出来,眼泪把脸上的血水冲出一道道沟壑。 所以……神明有听到,这个新的愿望吗? 神明会实现她的愿望吗? 向饵看看客卧,又看看浴室这边。 疲惫让她的大脑转动得很慢,身体先于大脑开始行动,她探出上半身,手指轻轻搭上花洒龙头,绵软的手指半天使不上力气。 她咬着牙齿,身体紧贴在浴室外墙上,手指终于能够用力,再度打开了花洒。 “哗啦——”干净整齐的热水从花洒里流出来,焕发着明亮美丽的光彩,非常正常,丝毫没有异样。 李婉瞪着哭红的眼睛,傻愣愣地看着: “啊?” 向饵疲累地轻声说: “没事了,你快点收拾。” 说完,她按住墙面,一点一点挪动双腿,走出了浴室。她顺手要关门,却听身后一声惊叫: “别关门!别……” 她于是扔开门把手,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到自己房间。 来到房间门口时,向饵停顿了一会儿,目光从那老旧的黄色灯光,缓缓上移、上移。 到了和自己书桌平齐的高度,她看到了,果然。 那尊神明雕塑,正直勾勾地,用那只血色眼睛盯着她看。 透过昏黄灯光,那眼睛里似乎放射出晶亮的荧光,好像花洒中那些干净清水,也仿佛……孕育在雕塑中的神明之眼。 安静的,阴森的,带着邪恶和异类意味的,看着这个快要摇摇欲坠的她。 向饵终于走进了屋子,她别无选择,只能像猎物走进蛛网一般,将自己送入这泛黄的灯下。 “砰”地一声,她关上房门。 小屋里只剩下她和雕塑对视着,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 这样的邪恶神明,会免费实现信徒的愿望吗?更何况,她根本算不上信徒。她下午那会儿还捏爆了神明的一只眼球呢。 大概……神明在接受她的愿望时,早已预设了她要付出的代价。 那么,她能付出什么代价? 她环顾四周,这屋子简直是什么都没有,最值钱的笔记本电脑,大概神明也根本看不上眼。 向饵遍体生寒,她的视线……缓缓转向了她自己。 除了她自己,她一无所有。 所以,神明想要……她。 甜香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像是一艘与世隔绝的小船,飘荡在潮湿夜晚的风中,带着人的精神莫名微微晃荡。 向饵侧耳细听,什么也没听见。 浴室里哗啦的水声,窗外秋夜里不断鸣叫的夜虫,随风飘摇的香樟树枝,时不时的电车马达声……夜晚本不应该如此安静。 可是她就是,什么都听不见。 也什么都看不太清楚。视线看出去,窗外一切也都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月亮仿佛披挂着一层毛边,从玻璃外非常遥远的地方,摇摇摆摆的照进来,越看越是发晕。 世界……被隔绝在小屋之外。 而向饵和藏身雕塑的邪神,正对面而立。空气似乎逐渐开始变化,她想……对方要如何收取代价?又要收取什么代价,现在不正是下手的时机? 她意识到接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了,也许是她的血肉,也许是她的精神,她要被收割了。 她往后退却,忽然间拔腿就跑,朝着房门的方向。 可她跑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甚至连身子都没转。她的身体已经不受她自己控制,什么转身、奔跑、房门,全部都是幻觉,实际上她只是呆呆站在原地。 向饵身上皮肤开始发痒,她有些难以呼吸,空气都去哪里了?喉咙,喉咙开始泛起针扎一样细密的疼痛……但更明显的,是皮肤上的痒意,几乎已经无法忽视。 她脑袋有些糊涂。她是代价?是祭品?是让神明愉悦的礼物吗?她站在这里,就是一道亟待品尝的佳肴吗?神明打算品尝她了吗? 她不想被吃掉啊。虽然人间不是很美好,可她也不想死啊!尤其是要死成一摊烂肉,被邪神生吞或者嚼碎骨头一起吃……不要啊! 向饵挣扎着,可是身体软绵绵的,提不起来力气,似乎也看不清楚房门所在的位置,灯光太昏暗了。 空气慢慢开始变得燥热又浓厚,一种独特的甜香弥漫开来。 那种甜香非常浓腻,仿佛打翻了一百万朵各式鲜花,浓厚到宛如实质,它们争先恐后地钻入向饵的鼻腔,钻进她的身体内部,沿着她的血管奔涌着前进着,让她从内而外都充满了甜香,让她自己都快受不了自己的香味。 但她无处逃离。她的身体越来越甜越来越软,很快站都站不住,思维逐渐迟钝呆滞。 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象。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雕塑身上,忽然伸展出数根暗红的触手,那些触手带着无穷尽的吸盘,带着肉瘤,胡乱甩动着,仿佛一群即将出去春游的小学生,很是兴奋的朝着她隔空飞来! “啪嗒”“啪嗒”几声响,十来根触手伸展过来,紧紧贴住她的衣服,将向饵浑身上下,隔着衣服牢牢包裹,几乎没留下一丝缝隙! “嗯……放开……” 向饵张开口说着,喘不上气来,声音沙哑,浸透着某种欲望,她自己都被这声音猛地一惊。 她惊恐至极却无法动弹,充斥着甜香气息的人,被触手摆弄着拧出奇怪的姿势。 她已经不需要自己站着了,触手将她双脚绑住,直接抬起来,她拖鞋掉落,脚底陡然碰触到了触手的……无数只吸盘。 好冰! 她脚下滚烫,那触手上的吸盘却无比冰冷,对比让她惊呼一声,立刻抬起双脚,却不得不用双臂攀住面前的一根粗壮触手,避免自己掉下去。 手掌之下,奇特诡异的粗壮触手正在缓慢流动。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触摸到它。这触手是绵软、弹润、冰凉的触感,还带着令人难受的薄薄一层黏液,和人类皮肤完全不同,表面覆盖着凸起的细小肉瘤,像是某种海洋生物,也像是冰冷带着鳞片的蛇类。 摸过去,黏液沾染在手指尖上,让人恶心又心悸。 向饵能感觉到,这样的触手有好几根,它们或大或小,或不断变换形态,正将她整个人一圈一圈地缠绕包裹,力道并不算太大,但却足以让她动弹不得。 她本来很热,被这样缠起来,更是接近窒息的难受,那些黏液更是不断散发出难闻的甜香和腥味,结合起来对鼻子简直是一种酷刑! 她快要呕吐了,可是不敢张嘴,她嘴边就有一根细小的、宛如藤蔓尖端的触手,正在虎视眈眈。 完全可以想见,她只要一张嘴,这根触手就会灵活地、不容拒绝地深入她的嘴里,将她整个人彻底撑开,直到爆炸! 绝对不可以……张开嘴……向饵半闭着眼,尽量不去感受满身的黏液和那种味道,想尽办法调动身上的肌肉,却无济于事。 触手上无数只或大或小的吸盘,还一张一合地在动,像是要将她拆开吃掉的无数张嘴。 那些触手带着凹凸不平的肉瘤,细细密密,隔着衣服紧紧贴着她、绑着她、扭着她,冰冷的潮湿气息,将她整个人彻底染红! 她被触手们彻底裹挟,高高举起。她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对着天花板,脆弱的颈项抬起,发出微弱的声音: “不……放开我……啊……” 昏黄灯光忽明忽暗,触手扭结成不断涌动的根系,将纤细的白衣少女包裹又举起,许多红色肉块如蛇一般不断扭曲、弹动、缠绕,不断收紧又卷起她瘦削的肢体,少女的眼睛像濒死的鱼一样瞪大,眼底几乎开始充血…… “咚咚咚!” 忽然响起敲门声。 触手停顿了一下,转瞬间一根一根快速散开、收回,消失不见,向饵猝不及防,直接掉落在地,双手无力地按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全身都在泛红发热,露在外面的手指、脚趾,更是极度红润,鲜血的气息和猛烈的甜香味道结合在一起,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还是黏稠的,吸进鼻腔只能让她更加窒息。 身体深处有一些非常奇怪的东西,仿佛正缓慢生长的火苗,从下腹的位置慢慢沿着血肉不断攀爬。 她刚才被捆绑住,全身都没办法动,甚至连呼吸都难以做到,整个人完全是濒临死亡的状态,她根本没感受到这股奇怪的……火苗。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么奇怪? 向饵伸出手指,五根手指上,都黏着不少透明的黏液,那种诡异滑润的触感,冰凉柔软的……她不能再想下去。 这些透明黏液很甜,带着淡淡的腥味。 向饵狠狠在地板上擦干手指,擦到后来,她五指全都擦出血痕才算罢休。 那是一种源自骨血深处的恐怖恶意,伴随那些黏液、那些触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恐怖! 这……就是邪神想要收取的代价么? 向饵气喘吁吁地想着,不愧是邪神啊,刚才如果不是被敲门声打扰,祂是不是已经将她拆成碎块、一块一块品尝了? 她有些更离奇的猜测,但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她知道越是钻研邪神的想法,自己就会越发失去理智。她越是多想,邪神越是乐见其成,这就是邪神想要的…… 邪神想要将她逼疯。 向饵告诉自己,以后她绝不会,再对邪神许任何愿望了。 敲门声又出现了,这次敲的更急切,还传来李婉的声音: “向饵?向饵?” 向饵撑着墙面,把自己瘦弱的身体拎着站起来,抬头对门外说话: “怎么了?” 她嗓音沙哑又绵软,带着一种难以忽略的媚意,向饵使劲清了清嗓子,感觉到喉咙里出现甜腻的鲜血,她“呸”地吐出一口。 陈旧地板上,立刻绽开一朵鲜红的血色花朵。 向饵看着那朵血花,喉咙里满是甜香,身体摇晃颤抖,有点庆幸还好自己不晕血。 门外传来李婉瑟缩的声音: “那个……我来谢谢你……还有,我今晚很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向饵缓了缓,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好。” 她也正有此意。虽然明知道不管睡哪个房间,对邪神都没有任何区别,但她还是不愿意在这间屋子里睡了,这也太方便邪神搞她了。 她出去和李婉见了面,李婉头发都还湿着,一改平常颐指气使的模样,小心翼翼对向饵说话: “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那个花洒,我一开就是……那个,你开就好了?” 向饵身上全是潮湿黏腻的黏液,她衣服都湿透了,李婉不在意,她自己可受不了。 她一步一晃,拎着自己的洗漱篮子,走进浴室冲澡。 浴室门口,她回过头对李婉说: “可能……只是巧合吧。” 李婉嗫嚅地站在浴室门口,目送她走进去关上门,花洒打开,朦胧的阴影映在门上。 李婉觉得自己撞到脏东西了,但向饵是纯洁的小女孩,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她和向饵一起睡一定能克制一下……最好把那东西传到向饵身上去。 正当此时,她眼前一花,里头淋浴间门上的阴影,忽然张开数根触手,宛如美杜莎的蛇发一般在空中舞动! 李婉一声尖叫堵在喉咙口,再下一秒,她定睛再看——不就是曼妙的女孩子身影吗? 哪里来的舞动的触手?一定是自己精神紧张,看错了……看错了吧。 不过,这向饵,真的很古怪。李婉想着这些,顺便看了一眼向饵半开的房门,朝屋里张望了一眼。 奇怪……里面怎么那么黑?一定是她把灯关了。李婉不敢多看,回了自己房间。 过一会儿,向饵果然回来了。她换了一套浅绿色睡裙,身段窈窕纤细,抱着自己的枕头和碎花被子,在李婉的大床上铺开,马上钻进被窝。 李婉还想和她说话,一转头,就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自己也只得关灯睡下。 过不多久,两人都睡熟了。 微弱的月光之中,一道黑色影子缓缓流到床头,对着向饵那一边,垂下来一个黑色的、头颅般的影子。 向饵在做梦,她洗完澡,身体里那股甜腻香味还是没有清理干净,梦魇来得又快又乱。 在梦中,她看到一个见不到脸的高挑女人,正朝着她俯下身来…… 黏液 穿过无数时间与空间的障碍,窥见天光乍现,城池与房屋倾倒坍塌……高挑瘦长的女人走上前来,捧起她惨白且虚弱无助的脸,贴近,落下亲吻和舔 舐啃咬,落下更多雨点般的碰触与挤压,缠绵在烟尘弥漫的世界之上。 她睁大眼睛,在欲望的海洋中沉浮起落,可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 这一夜,向饵酣然甜睡。 再睁眼时,她神清气爽得连自己都感到奇怪。 哪怕是旅游之前,她也很久没睡过这么好了,昨晚这是怎么了?就像是有人在守护她的梦境一样。 而且,她完全不记得梦中的内容,只隐约有一种,自己做了个美梦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别人一起睡比较安稳?向饵转头看了一眼李婉,以为对方应该也睡得不错,毕竟她知道,李婉的睡眠质量一向都很好。 但就这一眼,她差点被吓到跳下床去。 李婉头发散乱,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上,双目无神,面皮蜡黄,浑身都是散架的样子,像个怨气爆棚的女鬼。 向饵问: “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李婉语气虚弱: “做了一晚上恐怖噩梦……我要死了……” 她梦游一样爬下床,走出房间,留下向饵自己在屋里,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上她和李婉的睡眠质量,完全颠倒了吗? 不过想想,李婉刚刚经历了浴室鲜血事件,睡不好也正常,反而是睡得很好的自己,问题更大。 不过时间很紧,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向饵抓起被子枕头,走出主卧,走向自己的房间。 站在紧闭的房间门口,向饵踌躇了一会儿。 脑海中昨天晚上的经历渐渐显形,甜香的空气渐渐充斥鼻腔,触手上的黏液正重新出现在她皮肤上,暗红发黑的粗糙表皮正在空中挥动,仿佛时刻预备着将她撕扯成碎片…… 明知道这些只是回忆,只是幻觉,根本没必要在意,可是向饵还是难以挣脱。 绿睡裙的纤细少女站在门前,闷闷低着头,手指紧紧陷进被子表面。指尖泛起细密的疼痛,她才想起来,原来指尖被自己擦伤了。 黏液,黏液仿佛又出现在指尖之上,她在被子上狠狠抹了几下。 她真想这辈子再也不进这扇门了。 但显然不可能。 她告诉自己不怕,没事,不就是邪神吗,代价昨天应该已经收过了,今天不至于再来一次。邪神也得讲道理不是? 带着擦伤的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拧动。 向饵推开房门,眯着眼睛看进屋内。只一瞬间,她仿佛再度看到那些暗红发黑的触手,看到它们在天花板上、在地板上、在空气中舞动、卷曲。 好在这只是她的臆想。屋内是干净整洁的,没有触手,没有异常,那雕塑的眼睛也破天荒地,没有对着房门这一边。 向饵微微松了一口气。没有触手就好……但,那些是什么? 晨光熹微,透过深蓝的窗户玻璃,在天花板上留下一道淡蓝的光,而在那道光映照之下,整个天花板上,有着无数道横七竖八、或粗或细的,黏液的痕迹。 亮晶晶的,透明的,星星点点的光芒,散落在那些黏液痕迹之上。 向饵小时候在孤儿院墙壁上,经常看到蜗牛。下过雨的天气,蜗牛就会从田地里爬出来,爬得高高的,贴在水泥墙面上,院长阿姨说它们是出来晒太阳的。 那些蜗牛爬过的墙面上,就会有这样的黏液痕迹,长长的一小条,和蜗牛身躯等宽,摸上去会让手指变得黏糊。阳光出来晒过后,这些黏液就会消失,化成一道一道白色的干燥痕迹,最后变成碎片随风掉落,那些晒干了的蜗牛也会掉下去,干枯黝黑的□□窝在自己的壳里,从此死去。 向饵很讨厌蜗牛。 她现在也很讨厌这些触手。 把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的一点地方完全搞脏了! “真脏!” 她狠狠瞪了雕像一眼。 愤怒一时间盖过了恐惧,她拎着被子大步走进屋内,把被子和枕头扔到床上,转身往外走,又狠狠瞪了一眼雕像。 结果下一秒,她就脚下一滑。 原来地板上也满是黏液的痕迹,她没看到踩了一脚,拖鞋都飞起来了,整个人直直朝着墙面撞了过去,力道完全能砸破她的头! “啊——!” 向饵惊呼出声,伸手胡乱抓着,却只抓到了空气。 她正面对着墙壁,狠狠撞上!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有一种额头抵在温热东西上的感觉。 向饵呼吸沉重,鼻尖全都是那种诡异的甜腻香味,还有隐隐约约的腥气,很像是……触手! 她猛地抬头,脑海中是无数触手纠缠涌动的画面,她生怕自己再度被触手捕获,但……没有触手。 周围环境干干净净,除了黏液的闪光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向额头撞到的墙壁看去,缓缓睁大眼睛。 那片墙壁正在——呼吸。 缓慢起伏,张弛有度,宛如女性的肌肤表面,是温温热热的蜜色皮肤,一片平坦地扩张开来。 向饵额头撞过去的部位,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大块女性肌肤,看起来非常细腻柔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温润如玉。 那些细腻的蜜色皮肤延展开去,宛如被向饵那一撞,撞开了什么屏障一般,它们密密麻麻地生长起来,很快遍布了整面墙壁。 皮肤们随着相似的呼吸节奏,不断充气又降落。那些细腻的蜜色肌肤上,还隐约透出青色血管的线条,甚至还有细小的毛孔,毛孔里还有微微的汗毛,细致精美,完全就是……一大张青春少女的人皮。 还活着的,会呼吸的,女人皮。 遍布着整面墙壁。 向饵脖颈上猛然针扎一样,汗毛根根竖起。 她简直不敢再看下去,大脑又在嗡嗡作响,视线模糊、耳畔轰鸣,她的理智不断流逝,求生本能让她快速离开这面墙,倒退着,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 那面墙壁……没有追上来。 幸好,那面墙也没有眼睛,没有盯着她看。 那尊雕像也没有转过来,用那只血色的光华流动的眼睛看她。 向饵得以逃离。 * 整个上班期间,向饵都魂不守舍,哪怕被主管当着全组人骂,她都没有反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啊!喂,向饵!” 主管用文件夹拍了一下桌子,清脆的响声终于打碎无形的屏障,向饵抬起眼睛,看了主管一眼,回答: “什么?” 主管简直气死了,例会上居然不听自己讲话,这样的员工她真是头一次见!她把文件夹在桌上砸得啪啪响: “昨天的总结里有三个数据错误你不知道?啊?为什么你没检查出来?虽然说那报告是小张做的,但你负责汇总,你不知道检查清楚再发?害得我被老板叫过去批评,我告诉你,我的绩效没了,你的绩效也别想留下!回去给我写检讨听到没有!” 向饵听着这些,脑袋里却一直有一部分隔膜,将这些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远远隔离起来,她好像在隔岸观火,又好像在看一场好戏,怀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她想,还能再糟到哪里去呢? 我家墙壁都是人皮的了。 这工作真的还有必要干下去吗? 小家都被邪神占领了,她自己也快要被邪神拆成碎块吃掉了。 她冷笑一声: “呵。” 主管立即火冒三丈,文件夹不再砸桌子,直接朝着向饵脸上砸来: “你笑什么!你还敢笑!” 向饵定定站着,一点没动,眼睛甚至跟随着那文件夹的动向,大脑迟钝地想着:哦,她想用这个东西砸我的脸。 但是,她没有反应,也不想反应。 其他组员有人想要伸手帮忙拦一下,却畏惧主管的怒火,又缩回手去,只能怜悯地看着她。 而主管眼中透出凶光,同样紧盯着那文件夹,看着它朝着那张苍白的脸飞去,期待着它击中这个目标。 主管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昨天领导跟她说,要在组内提拔一个副主管出来辅助她工作,话里话外暗示她的位置会被人接替,她随时有可能滑落成普通组员。而领导嘱意的副主管人选正是向饵。 她要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逼走向饵,那她的主管位置就无人抢夺了,她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下让向饵出丑,打击对方的自尊心,因为她知道,向饵这样的应届生小姑娘就是面皮薄,这种方法一定能逼着对方主动辞职。 所以,今天这个脸,她必须打中。 她以为向饵会躲闪,却发现对方只是定定站着,这样岂不更好?主管等待着,嘴角已经勾了起来,提前在脑海中勾勒出对方脸庞肿起、满是青紫的模样,真是太…… 然而,眼看那文件夹距离向饵的脸只剩几厘米,带起的风都吹动了向饵的头发时,文件夹忽然定住了。 没错,完全定在半空中,违背一切物理规律,悬空挂在那里。 “哎?”“这是……”“啊?” 其他人看到这画面,都忍不住发出疑问。 下一秒,那文件夹却像是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推了一把,猛然调转方向,冲着那主管过去了! “啊!” 主管尖叫一声,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往旁边让开。按照正常情况,这文件夹只会掉在桌上,但现在,那文件夹像是装上了自动制导系统一样,精准地在空中转了个弯! “砰”地一声,文件夹狠狠砸中主管的面庞,主管的脸立刻红肿起来,嘴角渗出鲜血。 她难以置信,抱着自己的脸,痛苦地边流血边念叨: “怎么回事?这怎么……唔,怎么可能?” 那作妖的文件夹掉在桌上,老老实实,安安静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呆愣在原地,不约而同,把恐惧的视线投向了——向饵。 他们都看得清楚,向饵什么也没做,那文件夹就反过去打了它的主人。 而所有人视线中心的向饵,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看着空中某一个点,额角青筋暴起。 只有她能看到,刚才那些,都是一根熟悉的暗红色触手做的。 祂果然……不会放过自己! 监视 窗明几净的会议室内,一根手指粗细的触手,正悠闲地摇晃着,摆动起来像是正在海水中随波逐流,带着轻盈柔软的一种美感。 向饵视野之内,只有这么一根触手,后方并没有链接任何东西,没有雕像,更没有躯体。它好像随风飘来的一节红色雪茄烟,带着淡淡的香味,在光线之下闪烁着鲜红的晶莹光点。 它是活着的,单独的,是嵌在向饵视野里的一只红色虫子,扭动卷曲,鲜艳明亮,下方非常细小的无数个吸盘,正在轻轻张合。 刚才,就是它,一下子将文件夹甩了回去。 而现在……向饵稍稍转动着酸痛的脖颈,看向周围,四处的同事们都盯着她在看,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向这只红色触手。 也就是说,又是只有她能看见。 是……神明。 她在心中默念: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自然得不到回应,那根触手兀自卷曲、伸展,不知是什么情况。 向饵移开视线,决定不管了。她转身走出会议室。 “你到底干什么了?肯定是你!” 主管捂着腮帮子从后方追上来,说话含混不清,气势也早已弱了不少,但还是骂骂咧咧不肯放弃。 向饵转过头,看向她。 年轻的女孩半身在阴影中,另外半身在苍白的会议室灯光下,脸庞半明半暗,白的地方比墙面更白,暗的地方比夜色更暗。 那双黑到极致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极地冰川一般的寒冷与漠然。 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不被她放在眼里,她的脑海正在思考更加宏伟的事情,以至于无法分出半点注意力,到枯燥的现实之中。 这不是她平时的样子……主管禁不住往后一缩,不敢多说一句。 向饵没说话,转身,脚步拖拉着,板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但没有人阻拦她。 她就这样慢吞吞的,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回到座位上,垂下脑袋,几缕发丝垂落,将她的面庞掩映起来,不再有多余表情。 会议室里其他同事,一时间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面面相觑,零星地说些不重要的话,小心翼翼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每个人都是惶惑茫然的脸。 有人说: “这是……办公室灵异事件?还是异能啊?” 有人轻声回答: “嘘!别乱说,可能只是我们看错了呢,这种事说多了就成真了……很可怕的!” 众人都闭上嘴,装出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的状态,每个人眼角余光,却都朝向了那个角落。 那个平常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那个柔弱苍白、总是像小野花一样被人忽略的女孩。 她……充满谜团。 而主管灰溜溜地抱着文件夹,最后一个出来,她已经把嘴角的血迹擦干净了,但有些混乱的头发、红肿的脸颊却完全无法遮掩。她用半边文件夹挡着脸,快速走向自己工位,途中还被小物件绊了一跤,又摔了一次,这次似乎是磕到了膝盖。 她走过向饵身边,不由得再度瞥一眼,只看到向饵平静的侧脸,和那冰冷极寒的半边眼睛。她咬紧牙关,嘴里依旧满是血腥味。她不知道这个向饵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但她绝不会就此罢休! 办公室内暗潮涌动,午休时间,向饵点的外卖到了,她正要去拿,就有同事帮她拿过来放在桌上,还贴心地帮她拆好一次性筷子,说了句: “向姐,请慢用。” 向饵奇怪地看一眼那同事,那是一个进公司比自己早一年的女孩,明明比自己年纪还大,现在却管自己叫姐。 为什么?向饵没有空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她接过筷子: “谢谢。” 那个女孩却没离开,忽然凑过来问她: “我叫祝敏敏,你应该知道的吧?上午在会议室里……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向饵正夹米饭的动作一顿,她微微偏过头,黝黑的眼睛看着祝敏敏,面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祝敏敏浑身一冷,有种被非人的存在盯上的错觉,她抖了抖肩膀,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好好的办公室,哪儿来的非人存在啊? 她笑着说: “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啊,我就是想说一下,其实我也很讨厌主管,她老给我穿小鞋,你在办公室扇她脸,也算是给我报了仇,我觉得你超级厉害!” 向饵没说什么,“嗯”一声,接着吃饭。 祝敏敏却瞬间觉得,那种被盯上的感觉变得轻了一些。她又寒暄两句,见向饵始终没怎么回答,就回到自己工位了,过一会儿又送向饵一块巧克力,也算是把想交朋友的心思表达得很明显。 可惜向饵并没有这种想法。她吃饭,也只是为了保重身体,实际上心思根本没在日常琐事上面。 她在思考关于神明的事情。 思考的过程中,那根小小的暗红色触手,就像是藤蔓一样,攀爬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顶部,柔软的尖端一摇一晃,很是轻松的样子。 向饵想,这触手,毫无疑问就是神明的一部分。而且,目前看起来,这触手似乎在保护她,还会反击,但又不会过度反击。 联系到昨天夜里的事情,向饵彻底捋了一遍逻辑链。 首先是她对着雕像,随口说了一句许愿,想要让室友快点洗完澡。 然后是室友洗澡,莲蓬头变成血水。而她一开莲蓬头,就会变回清水,可她离开后,清水又会变回血水,完全针对室友。 神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她一开始想不通,后来想明白了:祂是为了许愿的“代价”。 祂用触手捆绑、缠绕,准备收取向饵自己为代价时,被打断了。 向饵不觉得室友敲门就能打断神明的掠食,那对方为什么会停下? 是不是因为……神明想要好好地、安静地享受她,不愿意被人打扰? 那么,这说明,神明对于她这个“食物”,还是比较喜欢的,是吗? 至少向饵自己,就喜欢无人打扰地慢慢吃自己喜欢的食物,只要一被打扰,立刻就没兴致吃了。 神明或许也是如此。 昨晚没有吃掉她,今天还派出触手保护她,这是神明在保护祂喜欢的食材吗?也或许,这是一种全方位的监视? 那么……向饵心情复杂地,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是神明喜欢的食材,因而,在被神明吃掉之前,她会短暂地被神明保护,并且监视所有生活细节。 真是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呢,这样的结论。 作为食材的她还能活多久?又要如何才能拖延时间,让神明不要过早的,或者说,不要吃掉她? 想办法告诉神明,自己真的不好吃?但向饵无法想象神明的口味,再说,自己好不好吃,自己也没办法证明啊。 拖延时间倒是一个好办法。她可以继续和室友一起睡,远离那个可怖的房间,毕竟那房间的墙壁都裹着人皮……或者她找别的房子租? 向饵上网站看了看本地租房信息,又算了算自己的存款,只能暂且放弃换房的念头。 她旅游回来已经花光了积蓄,除了房租还有助学贷款要还,根本没钱换房。况且,换房子也一定摆脱不掉神明。 看看眼前的触手,向饵心中低沉。神明已经跟着她来到上班地点了,就算换房子又怎样?神明也一定会跟过去的…… 看着那悠闲的触手,向饵稍稍出神。 触手对着向饵翻过身来,一些细小的黑色吸盘对着向饵,轮流小片小片地开开合合,看上去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这样细小的触手,就……怎么说呢,还挺像义乌小工艺品的,也不可怕不讨厌了。 向饵不由得伸出手指,轻轻伸到小触手附近。 小触手顿时伸直,触手尖端小心却又雀跃地,轻轻晃动着,伸到向饵的手指尖前方,吸盘开合的速度加快许多,整根触手都变成了血一样的透亮、鲜红,表皮变成半透明,鲜血和黑暗在触手内部涌动。 最后,小触手圆圆的尖端,终于碰触到了向饵的手指尖。 像圆珠笔的笔头碰到手指,有点冰,但因为太小了,几乎没有其他感觉。 向饵惊呼一声,立刻把手抽回去。她是疯了吗?这可是邪神的身体部位,她居然主动去碰,是生怕自己被吃得不够快吗! 她起了一身冷汗,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那触手。她还是忘了,那位邪神明显可以干扰人的认知,她看了就会受到影响!甚至会产生奇特的……诡异的欣赏……这很不对劲! 她明明讨厌触手,讨厌邪神! 向饵给自己强调着这些,激烈跳动的心脏,半晌才渐渐平复。 平凡的工作结束,这一次,向饵很正常地下班回家,没再碰到那股黑色河流,但那触手一直很稳定地悬浮在她身周十几厘米的位置,总会出现在向饵的眼角余光里。 向饵下了公交车,走进与世隔绝的家属院,黑暗之中,那些常年坐在附近的老太太们,用发着绿色的眼神看她,眼睛一双一对,好像一群疲乏的萤火虫。 今天的家属院与平常似乎很不一样,香樟树的阴影笼罩许多地方,破损的石板路走起来更加艰难,冰冷带着腥味的秋风吹拂过来,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人也很少,一路走来,向饵简直看不到一个人。路灯也坏了许多,一些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走过去时,那些闪烁的冷光打在身上,沉甸甸的。 经过一段近乎荒废的楼前时,向饵忽然后颈一凉。 那是危险来临的第六感。 她陡然抬头,看向路灯照不到的黑暗深处,那里,有一个酒鬼一样的男人站起身来。 男人对着向饵咯咯笑着,走出来,出现在路灯之下。 他的脖颈断开,断口上下是参差错乱的尖利犬齿,形成一张大嘴。他斜着脑袋,脸上和脖子上的嘴巴一起咯咯笑着,伸出一双黑色带毛的黑狗爪子。 “小姑娘……陪哥哥玩啊……” 他醉醺醺地说着,声音不知从哪个嘴里发出。 旋即,那双黑狗爪子冲着向饵狠狠抓来! 异种 天旋地转,潮湿的腥风扑面而来,灯光昏暗之间,向饵甚至看清了那黑衣人脖颈挂着的血丝碎肉。 他刚刚吃过人……这个念头浮现在向饵脑海。 向饵本该跑开的,她应该甩开双腿,远远地从这里逃离,奔出家属院,奔出香樟树的阴影,奔出这阴冷潮湿的城市,跑进无尽的自由天地里去。 可她动弹不得。她从没经历过如此直接的险境,未经训练的身体反应速度很慢,只能僵直在原地,任由肾上腺素引领着全身血液疯狂上窜,将尖叫压抑在喉咙口! 耳畔传来隐约的嗡鸣声,听不清楚,眼前的世界似乎在变化,她也看不清楚。她的意识和大脑一起僵直住了,眼前只有那只黑狗的巨大爪子。 而在她茫然慌张的注视之外,她脸侧出现一条暗红触手,它拧动带着吸盘的细小躯体,竖起尾部,像一条十分滑稽的小鞭子,往前抽打了一下。 这瞬间,前方的空气骤然出现一道裂隙,时空秩序失去控制,像一片纸片被撕裂开来,露出深邃昏黄的另一个空间,那是……神之领域。 明明只是极其细小的触手,几乎不足那黑狗的爪尖那么大,这一抽本该毫无力度,可那脖子长嘴的怪物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脸上露出无法忍受又震惊的表情,往后倒了下去! “嗷呜呜……” 嚎叫声划破长空,宛如最后的哀鸣。怪物融入那道裂隙里,触手消失了,裂隙却围拢过来,将向饵温柔地包裹进去。 一阵腥臭的风扑在脸上,“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又有流水一般汩汩流动的声响。 向饵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眼前一片昏黄黑暗,她低下头去,看向脚下那流动声传来的地方。 那是她熟悉的黑色河流。 向饵心脏猛地一跳,刚才被那利爪差点抓到脸,她心脏都没跳得这么剧烈。 她又来到了神明的领地! 黑色河流里翻滚着、涌动着许多只眼睛,许多根触手,许多段滑腻诡异的躯体,许多张带着利齿的嘴巴,细细密密的牙齿从嘴巴里露出,发出令人头晕的尖叫和嘶吼。 天空昏黄丑陋,地面是永无止尽的黑色河流。 从向饵所在的位置看出去,刚才袭击她的那个怪物,此时正仰面躺倒在河流之中,身上捆绑着一道道粗壮的触手。 向饵并不想看清楚,她只想赶快逃离,她还记得上一次自己来到这里时发生了什么,被触手捆着直视那只眼睛,这实在太痛苦了,她不想再发生一次…… 可她并没有逃离的办法。 前方出现诡异的声响,向饵往前看去。那个倒在河流中的怪物男人,被一张又一张带着尖锐牙齿的嘴巴撕扯着、啃咬着,还有许多只眼睛正围着他的身躯,很好奇地观看这场行刑。 那家伙全身上下都被粗壮触手捆绑,嘴巴里塞着触手,他很清醒,痛苦至极地呜咽着,眼看着自己的狗爪子双手被撕扯开来,浑身每个部位的皮肤都被扯开,血肉随着水波流走消散,白森森的骨架横陈在河流中,周围满是正在欢快跳动的血色眼睛。 向饵浑身冰冷。她就这样,看着那个男人全身的皮肉被撕扯殆尽,被吃掉、被融化,最终剩下一具狰狞的骨架,那骨架居然还有生命,还兀自在弹动着! 这场景真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承受能力。她看得双腿发软泛疼,关节一软,整个人跪倒下去,却在即将接触到黑色水面时…… 被一只惨白的手扶了起来。 那只手的力量很大,稳稳扶住向饵的腰腹处,帮她好好站直身子。 “啊?” 向饵发出诧异的声音。这里哪儿来的手? 她细看了两眼。那只手苍白、细腻,和自己的手几乎别无二致,就是比自己的手更加修长一些。手指圆润精细,却毫无血色,看起来就像……蜡像馆里刚捏出来,还没来得及上色的手。 她不由得伸手去抓,那只手却倏然消失了。 她眼前一花,世界扭曲,有一种晕车一样的颠簸感稍纵即逝,再抬头时,她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还站在路灯下面,眼前却不再有那个怪物的身影。 向饵茫然站了一会儿。 潮湿的夜风拂过脸颊,她晕沉的大脑许久才清醒一些,低头看去,地上依稀还能见到庞大的狗爪印,还有点滴鲜血。 但……那个至少一米八高,脖子上长着嘴巴的男人,却完全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香樟树掉下窄小的叶片,落在那些爪印上,闪烁着的路灯灯光,照亮向饵惨白的脸。 她慢吞吞地转过脸,四处寻找,什么都没找到。 痕迹很少,怪物留下的物品基本没有,衣服、鲜血等等都不见了。那根细小的触手也消失了。 是被用掉了吗?是一次性的吗,那种触手? 总之……看起来,刚才是神明保护了她。而她进入神明的领域,居然毫发无伤地出来了。 也许,今天神明的胃口被这位怪物男人满足了,她再度逃过一劫。 向饵深呼吸,肺叶里顿时充满潮湿的草叶味道,她总算轻松了一点。 她拎起包,步伐难得轻快,踩过一块块破碎的石板路,抬头看着阴暗不见星月的天色。 哪怕全世界已经疯成这样了,能多活一天,也还是值得庆祝的事啊。 * 推开屋门,向饵皱了皱眉。 屋里有烟臭味,客厅的抱枕扔在地上,小物件移动了位置。 她皱着眉走进屋子,听到主卧里传来女人的娇笑声: “哎呀你好坏呀……嘻嘻……人家这里……别乱摸呀……” 向饵提高声音,对着主卧咳嗽了两声: “咳咳!” 主卧里声音停了,半晌,李婉打开房门,穿着露背的睡衣冒出半个身子,对向饵打招呼: “向饵,你回来啦。我有点害怕,就让我男朋友来陪我了,不会打扰你的哈!” 她身后,一个细瘦男人伸出个脑袋,对着向饵打量一番,明显眼前一亮,伸出一只手挥了挥: “你好你好,我叫……” 他话没说完,向饵已经漠然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大力关了门。 显然是不想理睬他们的意思,但是……这和向饵平常的做事风格完全不像啊。 李婉和她男友面面相觑。李婉疑惑又有点害怕: “这几天她一直怪怪的……算了我们别管她了,老公有你陪我就好了,今晚我就不怕了……” 她男友对着向饵的房间多看两眼,才搂着李婉进屋关门。 向饵站在自己房间进门处,深吸一口气,屋里有淡淡的甜香味和腥味,是她熟悉的邪神气息。 不知为何,她现在闻到这味道,已经熟悉到有一些莫名的安心了。 她第一时间先看向那面墙壁。 还好,现在墙壁已经没有会呼吸的人皮了,看起来完全就是正常墙面。 月色柔软如轻纱,照在墙面上,留下轻盈的青色影子,那是她自己的影子。墙面冷硬,仿佛那会呼吸的人皮全都是她的想象一般。 但向饵知道自己不会轻易陷入想象,那都是真实的。她朝着书桌看去。 书桌上的雕像侧面对着她,沐浴在阴暗月色下,阴影与雕像本体重叠起来,那只大眼睛周边的触手仿佛活过来一样,正在轻轻摇摆。 向饵看了眼地面,又看一眼天花板,那些触手留下的痕迹已经没了,一切都旧旧的恢复了原样。 不知为何,她心情有点轻飘,大脑难以思考。她本该因为很多事情害怕或者生气的,但她无法调动起任何情绪,整个人好像醉酒一般,轻飘飘的立刻就能飞到天花板上去。 她甚至勾起了嘴角,笑得有些放肆,她对准书桌上的雕塑,直直走上前去。 她伸出手,将那雕塑拿起来。冰冷的硬木质感触手戳着她的掌心,而她丝毫不觉,只是定定看着那只雕塑。 她有点儿疯了,她自己知道,但无法控制。她对着雕塑那只木头的、灰红色的大眼睛,开始说话: “阿赫……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她自言自语着,看向蓝莹莹的窗玻璃,窗外天空有小半轮惨白月亮,藏在阴天的浓云里时明时暗。 屋内非常安静,好像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一样。但向饵知道不是这样,那位神明一直都在。 她轻笑着说: “你想让你的食物保持肉质鲜嫩吗?所以反过来,开始保护你的食物了,是吗?” 雕像没有回答,木胎的躯体被向饵染上体温,热乎乎的握住,硌着她的掌心。 向饵盯着祂看。盯着祂的细节,每一处细节,每一处雕工粗糙的角落,每一处掉漆的颜色看。她想知道更多,却又不想知道太多。她对这神明起了好奇心,却也知道这好奇有多危险。 她会送命,但在送命之前,她会了解祂。 “那只手是什么?” 向饵问。 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也许是怕她在梦里追问,这天晚上,向饵睡得很香,什么梦都没做。 暗夜之下,有黑色的暗影,宛如一道女性躯体,修长、高挑、凹凸有致,站在向饵的睡床前,垂头看着她的睡颜,将她的面容寸寸刻入神明灵魂之内。 黑色暗影在屋内逡巡来去,墙壁上剥离下来一大片雪白人皮,华美如轻纱一般披挂在祂全身上下。祂又用触手拿起向饵桌上的珍珠项链,给自己戴到头上、脖子上。 祂对着小镜子,看着自己新出炉的肤色脑袋,又回头看着向饵的睡颜。 黑色雾气涌动起来,触手在头部盘旋缠绕……直到一张没有五官的人面骨骼,逐渐成型。 在那模糊人脸之下,那雪白又细长的脖颈上,向饵最喜欢的小珍珠项链,正在熠熠发光。 新朋友 新的一天再度来临,和绿萼市之前一整个月的天色一样,是死气沉沉的阴天,连带着一丝风也没有,人都闷在潮湿的壳子里。 向饵醒来,坐在床上,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脑袋嗡嗡地疼。 她低头看去,雕像正躺在书桌下方的地上,身上蒙了一层灰,歪斜成奇怪的角度,还刚好掉在桌缝里,一只大眼睛遮住一半,看起来委委屈屈的。 向饵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自己好像……有点神志不清,捏着雕像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雕像自然掉落下去了。 希望神明不要太过怪罪自己。 向饵起身,从桌底把神明雕像掏出来,轻轻拍开上面的灰尘,想了想,她把雕像放在小书架上,让它端端正正对着前方站着。 她犹豫了半晌,看着雕像灰红色的眼睛,还是轻声说了句: “无论如何……谢谢。” 确实是祂救了自己,自己应该为这件事,给神明道谢才对。 如果这是真神,大概还得送点祭品什么的。但如果送了祭品,那不就等于自己成了这神的信徒吗? 向饵决定不送祭品,她不是这神的信徒,不会供奉祂,不能让神误会。 她起身换衣服。刚把睡衣撩起来,露出瘦削的小腹时,她忽然转头,看了一眼那雕像。 雕像红色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流光,稍纵即逝,快得难以捕捉痕迹,但向饵还是……意识到了。 难道说……其实……祂一直在看吗? 她忽然间尴尬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立马抓起睡衣挡住自己身前,伸出藕段般洁白柔润的手臂,轻轻把雕像转了过去,让那只大眼睛对着墙壁,不要看她! 向饵飞快地套上睡衣,手放在门把手上,打算去卫生间换衣服,开门前一秒又顿住。 室友男朋友好像来了……而卫生间没法反锁。 向饵咬牙,放下手,回过身来。 她脸庞在发热,整个人身体有点发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说一直以来,自己每次换衣服都……会被祂看到吗? 虽然祂并不算是人类,但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会有点儿……羞涩。 向饵尽力忽略那雕像,转过去对着墙面,脱下睡衣,身子缩成一团,开始找内衣穿上。 从后面看去,她细瘦的腰腹是温吞吞的肉感,并没有一丝赘肉,身段窈窕却又丰润,是极可爱的小骨架。她满背的皮肤细嫩雪白,泛着粉嫩的光泽。后背的腰窝被压成一小团,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脊骨却是根根突出,弯腰时骨节几乎要顶破那脆弱白嫩的皮肤。 她的身体美得隐秘,美得古典。瘦削下滑的肩膀并不符合现下流行的审美,苍白的肌肤也并不健康,但……那种瘦弱的媚,深入骨髓,过目难忘。 很快地,向饵穿上衣服。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米白毛衣,下面套着牛仔裤,双腿细长笔直,气质像毛衣一样温和柔软。她转过身来,第一时间看那雕像——还好,雕像依旧在面壁。 向饵出去洗漱完毕,回房间拎起包包,走到门边时,最后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雕像。 那雕像周围的触手在飘动,轻盈盈的,波光荡漾,虽然背对着她,却似乎在用晃动的触手和她打招呼。 向饵倒是并没有很意外,她就知道这雕像一定会做点什么,它从来没规矩过一整天,这会儿只是舒活一下触手,都算是很小的事情了。 她对着雕像,远远地抬手挥了挥,轻声说: “那么,我走了。” 说完这话,她又感觉一阵滑稽,立刻把门关上,啪嗒啪嗒踩着拖鞋来到门厅,换鞋时候还在自嘲:自己脑袋是不是坏掉了,为什么会跟一个雕像……一个邪神,说这么尴尬的话啊? 她就这么缺人陪伴,连邪神都当个陪伴了?难道忘记了,自己可是邪神储备粮啊! 她穿好鞋要走,李婉的男朋友忽然来到玄关,一脸殷切地看她: “你要上班啊?” 向饵应了一声,没等他说话,直接开门出去了。她现在看到男人就和昨天那个黑狗男联系起来,一阵犯恶心。 被关在门里的李婉男朋友摸摸下巴,眯眼笑了下,半晌才回屋里去。 * 一路顺利来到公司,今天距离打卡时间还早,向饵心情也挺安定。 她放下包坐在工位上,刚打开手机,就见一条本地新闻弹窗: “昨夜一名本地男子连续杀害两人后不知所踪,警方正全境通缉,请广大市民注意防范……” 配图是那名男子的证件照。向饵随意一瞥,立刻坐直身体,心脏跟着一沉。 这就是那个脖颈长嘴的醉酒男人,面容虽然有些变化,但她认得出来。 可新闻里并没有提到该男子有任何身体变形……向饵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新闻措辞谨慎平实,根本没有暗示怪物的意思,只说这是警方确认的杀人犯。 但……这男子应该是在异变之后才杀人的。新闻上说,他杀害的两人一男一女,男性重达一百公斤,没有异变的话,应该没办法迅速杀死对方还能逃逸的。 况且,她昨天碰到那怪物时,对方嘴巴里正带着血丝! 所以,警方在隐瞒相关线索。官方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不正常!她应该和官方联系,提供线索,让官方来抓捕…… 向饵想要报警。她拿出手机,指尖颤抖着开始拨打110。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怎么可能?向饵拿过手机检查,没打错啊!但,110怎么可能是空号? 她按下重播,重播,无数次重播,无数次空号! 向饵额角青筋暴起,她看向四周,办公室稀稀拉拉的人正在打闹,白炽灯照射下,一切阴影无所遁形,世界似乎非常正常。 可光天化日,她的报警电话却打不出去! 她一身冷汗地放下手机,开始给110发短信,发出去的信息也都石沉大海。 她编辑短信: “您好,我是一名市民,最近出去X地旅游,购买了一尊疑似有神明附体的雕像,发生了很多怪事,我还见到了那个杀人犯,请您联系我!” 信息发出去之后,却变成了一串乱码。110也没有回过来任何信息或电话,显然是根本没收到。 这时候祝敏敏也来上班,走过来和向饵打招呼: “早啊!” 向饵看到她,忽然劈手抓住她胳膊,低声说: “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尖叫也不要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祝敏敏脸色严肃起来: “怎么了?” 向饵说: “我@%¥@%!” 祝敏敏皱眉疑惑: “你说什么?” 向饵尽量吐字清晰: “我说我家%#@¥#!!!” 祝敏敏掏掏耳朵: “你说清楚点啊,我根本听不清!” 向饵忽然间提高声音,大喊着说: “我家%¥…%**!” 祝敏敏摇头: “还是听不清啊,你到底要说什么?” 向饵绝望地扔开她,看向四周,其他同事并没有听到她的大喊。 向饵颓然坐在椅子里,她无法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正如其他人看不到她看到的景象! 这都是邪神干的,那邪神将她放在牢笼之中,让她怎么挣扎都无用,就为了欣赏她的惶恐和痛苦! 昨晚邪神救下她,就是为了现在品味她更多的痛苦和绝望罢了……果然,祂只会以绝望痛苦为乐! 向饵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她拿起手机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奔向公司大门。她要离开这里,要离开这个已经疯狂的世界,她要透口气,她被无形的牢笼压得喘不过气了! “哎哎哎你干嘛去?向饵!回来开会了!” 主管在她身后叫喊着,但她根本不想听,她还路过了诧异的总经理,也没看对方一眼。 她坐电梯到楼下,喘着粗气一路往外跑,几乎要跑到工业园大门口时,她才体力用尽,停了下来。 她呼哧呼哧地喘息,双手按在膝盖上,潮湿凌厉的风堆满她的胸腔,阴暗天空和灰黑大地一起压弯她的躯体,在这个恐怖世界里她绝望地喘息,她永远地孤身一人…… 她好孤独!她想要和人分享所有一切,任何人都行,但没有一个能分享的对象! 她只能自己承受所有一切压制,在邪神编织出的精致牢笼里绝望挣扎……不知这挣扎会持续多久,是几个月还是几年甚至一辈子?她无法预测…… 向饵眼睛又干又痛,那不是眼泪,是冷汗流进她的眼角。 而就在她脚下,一道黑色河流缓缓流淌而出,那仿佛是她心情的具象,她看着这河流,眉目平淡,就只是看着。 她甚至想直接投身这条河,一了百了算了。但她却也清楚地知道,邪神不会让她随便死去,到时候说不定生不如死。 就在她思绪极其纷乱时,耳畔传来一道声音: “向……饵。” 这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不是很流畅的卡顿,底色却极具磁性,宛如大提琴缓缓在月色下的沙滩上演奏,是成熟女性迷人的声线。 向饵惊诧地抬头。 一束异样的白光穿透云层照向地面,形成一道白亮如舞台灯光的光柱,后方潮湿茂密的绿树作为背景铺垫,银色高墙加强这一幕的纵深度。 这是一幅油画一样的美好风光。 而在这幅油画的中央,就在向饵视线前方,静静站立着一个红裙女人。 女人身段高挑纤长,柔软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剪裁利落的红裙衬托着她恰到好处的曲线,裙摆如花般延伸至地面,露出下方羊脂玉色的脚踝,和线条流畅又绷紧的脚背。 高跟鞋踩着地面,发出咔、咔的声响,不紧不慢,闲庭信步的姿态。女人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看着向饵,极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向饵茫然的脸。 女人用那大提琴一般的声线,带着叹息、带着把玩、带着怜惜地轻声说: “向饵啊……” 向饵此刻却无法回答,她已经被女人的面容震惊到失去听觉。 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到过,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美丽,又如此独特的人,她被这扑面而来的美狠狠击中心脏,完全呆愣在原地。 项链 逛博物馆的时候,向饵经常会在各种佛像面前驻足,她很容易会被那些佛祖、菩萨的面容吸引,常常仔细观赏那些被工匠带着大众期待铸造出来的面孔,一看就是几分钟。 有一尊佛头给她印象很深刻。那尊佛头,和其他同类的慈悲、端庄不同,它眉眼虽然中正精致,五官大体也是符合传统审美,但它眼尾上挑的弧度就是高了一分,悬胆般的鼻尖略微下垂半寸,薄厚适宜的唇角微微勾起几星,让它的神情完全变了。 它看上去,从此总像是似笑非笑、冷淡疏离,却又带着神秘而玩味的欣赏意味,仿佛这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过是它注视下的一出出戏剧,而它审视着、观看着,不融入情感,也不同情可怜,只平静看着一切发生,必要的时候,它甚至会用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轻推一把地狱边上的人们,目睹他们坠入深渊。 向饵在这尊佛像面前,感受到了让她战栗的漠然与寒冷。她看了这佛像只五分钟,可从此之后,每次想到神,她都会想到这尊佛像。 那成为了她心目中神的代表。神,高高在上,从不悲悯世间,从不体恤人情,更不会对弱小的蝼蚁伸出任何援手,只会冷眼旁观蝼蚁们的尘世挣扎。甚至在某些时候,将蝼蚁握在掌中,肆意把玩。 但平心而论,那尊佛像美丽吗? 当然是极美的,美到让人失去理智,美到让人余生难忘。 此时此刻,向饵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她呆愣之余,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尊佛像。 面前女人的容貌,与那尊佛头三分相似,细看也是具有古典美的中正雅致,远山黛眉下一双寒星似的凤眸,圆润饱满的红唇,羊脂玉质的肌肤,鹅蛋型的标准美人脸。 但更像的,是那种气质。那种向饵自己都无法言说,不属于人间,高远而清冷的,旁观者的气质。 风声安静下来,时间宛如静止,周围一个路人都没有,连打着旋落地的树叶都不再飘落,那一注白亮的日光再度被阴云掩埋,黯淡尘世之中,唯有红裙女人是唯一的色彩。 白的地方在发光,红的地方在灼眼。 女人一直看着向饵,那种视线比起观看,更像是在观察她。 半晌,两个人谁都没有出声。 直到向饵双腿酸麻,她缓缓站直身体,身体微微踉跄了一下。女人想要扶她,伸手的动作却迟了几秒,只得慢慢收回手。 向饵站直了,只能看到女人的下巴位置,她看着那骨肉匀亭的下颌,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人伸手,指向她的胸前。向饵低头才发现,原来自己脖子上一直带着工牌。 工牌上面当然写着她的名字。 向饵点了点头,转过身,要回公司了。 女人却在她身后说: “这个,你的吗?” 向饵回头,看到女人对她伸出一只手来,那凝脂般细腻的手指上,忽然多出一串珍珠项链。 那珍珠和她的手指尖互相映衬,竟是说不出谁衬托了谁。 向饵当然认得那一串珍珠项链,那是她用毕业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给自己买的小礼物,是她唯一一件正价首饰。便宜的珍珠甚至不是天然的,而是人工培育的,质感和光泽算不得顶尖,但她很喜欢,这是她给自己的一小份爱意。 可是……她今天出门的时候,有戴这个项链吗? 向饵想不起来了。 “啊……是我的,谢谢。” 向饵对女人道谢,走上前去。以她这几天的精神状态,不记得有没有戴项链太合理了,至少东西的确是她的没错,那应该就是她丢掉的吧。 肯定是刚才她在路上跑的时候丢的。 她伸手去拿那珍珠项链,刚拎起来,那女人手腕忽然一转,将那串珍珠项链反转一圈,挂在了她的手腕上。 惨白无血色的手腕,靛青的血管上横陈着温润鱼肚白的珍珠颗粒,向饵低下头去,看到女人羊脂玉色的手指,和她惨白细瘦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她还是更喜欢对方的手指,真是漂亮。怎么看都比她自己的漂亮很多,像是女娲精心捏出来、细节都满分的作品。 女人的手指从她手指间穿过,无意碰触到她的手指。向饵被冰得往后一缩,怎么这么冰?看来对方也是寒性体质啊。 向饵乖乖地没动,任由对方帮自己缠项链,很快缠好了两圈。 女人看着她这只手,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 “好看。” 向饵抬头看向对方。对方脸上满意的表情丝毫没有作假,那原本简直像假人一样的精美五官,此刻也因为有了表情,变得生动起来,美丽眼眸里有某些情绪在流动。 这让她的吸引力瞬间增加十倍。 向饵再次看呆了。 女人看向她,眼波流转,嘴角轻轻一勾。 这瞬间,明明是接近冬日的秋,向饵却觉得,周围猛然开满了夏花,连串的红蔷薇和成片的白山茶,以女人为中心,疯了一样四下蔓延。 向饵闭了一下眼睛,心脏跳动的频率几乎击穿耳膜,她收回那只缀着珠串的手,轻轻捏住冰冷的珍珠,开口: “谢谢。你……也好看。” 这只是正常的社交礼仪,她之前也经常这样夸赞别人,没关系的,不用紧张……可向饵刚说出这话,就有一股火焰烧上来,直像是要烧穿她的喉咙,叫她干渴、堵塞,再也多说不出一个字。 要命的是,那阵火从喉咙烧到了她的脖子,还一路烧上去,下颌、脸颊直到耳廓……全都在烧。 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脸上火烧的路径,可越是感觉到,越是紧张难受,越是助长那火焰。到最后,她整个人都烧滚了,烧得像开水,头发里都是热的,从头顶上噗噗冒泡。 这个时候,她听到那大提琴一样磁性厚重的声音,带着极迷人的笑意,宛如咒语响起: “向饵,好看。” 女人温柔笑着,目光明媚专注,直盯着她漫成一片红晕的脸看。 向饵低下头去,这下,她连手腕都烧了,所有珍珠都成了热腾腾的滚珠,她甚至怀疑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会直接烧起来。 “啊……我,我那个要回去,回去上班了……” 她嗫嚅了几声,转身往公司大楼走去。她起先还能保持步伐不要太快,要走得端庄优雅一些,但很快她就不由得加快步子,后来几乎是跑起来了。 她捏着滚烫的珠串,耳朵也滚烫地被风吹着,她往前奔跑,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心情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她……真的很好看吗? 被那样少见又气质独特的大美女夸好看,真的……好开心! 对方还那么温柔,帮她捡起珍珠项链,还给她戴在手腕上……向饵紧紧捏着珠链,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她就这样飘飘然地来到楼门口,准备进电梯时,她忽然皱了皱眉。 没问对方的名字,也没留联系方式……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不过她从来没有和陌生人随意交往的习惯,她是个社恐,这样一次交流对她来说就足够了,足够她接下去几个月反复回味咂摸了。 何况……向饵坐上电梯,看着一层层上升的数字,心情蓦然又低落下去。何况她现在的处境,还有一个邪神在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被邪神吃掉,哪里来的心情和余裕去交朋友。 能见到那样出色,比女明星还要美丽的女人,已经是她好运爆棚了,不应该奢求更多的。 向饵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出电梯。 公司还很正常地继续运转,不会因为她突然跑出去而产生任何改变,主管把组里的人全拉去开会,办公室空荡荡的,零星坐着几个人。 向饵走进办公室,这几个人连头都没抬。她不引人注意地回到座位上,看着电脑桌面发呆。 这个时候,总经理办公室里有人走出来,正是那位刚上任的年轻男总。他径直朝着向饵走来,轻声对她说: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向饵心中叹口气,果然,发疯都是有代价的,在现实里生活,就要付出很现实的代价,比如被领导叫去喝茶。 她跟着总经理走进办公室,轻声说: “程总,我刚才……是突发情况,您可以随意处罚的。” 程总满面春风地笑着: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平时偶然这样发泄一下完全没关系,我都能理解。”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页面二维码,把手机递到向饵面前。 向饵诧异地看他。程总笑道: “你们主管那边有点事,我帮她加一些员工,以后有重要事情可以直接和我汇报,不必通过她。当然了,平时我想找你聊聊天,了解一些公司情况,也可以吧?” 向饵呆了半晌,嘴唇蠕动: “可……可以吧。” 程总两根手指轻轻敲击手机屏幕: “加一下吧。” 向饵掏出手机,扫码添加朋友。 程总笑呵呵地通过她的申请,客气地让她回去工作。 坐回到工位上,向饵突然就很懊悔。比起添加老板的微信,她更想加那个女人的微信啊! 那样好看的女人,朋友圈里的日常照片,不知道有多美,每一幅都是名画的程度! 要是自己当时要了她微信该多好,哪怕不聊天,只看朋友圈也够了啊! 向饵下决心,下次遇到那个人,一定要克服社恐,问清楚名字,加上微信。只是加个微信而已,又不是要交很长久的朋友……就算以后自己突然消失了,也没关系吧?向饵越想越觉得合理,又激动。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地铁 折腾这些天,向饵现在对工作看的很淡,下班时间刚到,她就拎包起身,在主管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下离开公司,甚至没看主管一眼。 工业园区这会儿正是黄昏,秋风萧瑟,空气潮湿沉重,牛毛般的细雨又开始下,像许多根绵绵的银针,倒是软软的不扎人。 许多下班的白领正用时尚大衣将自己包裹起来,顶着细雨往外走,很少有人为这点细雨打伞,反正出去没多久就是地铁站。白领们精致的头发上,凝结着一粒一粒细小透明的水珠,好像顶了满头华贵珠翠,随着走路颤巍巍滚落。 向饵视线扫过来往的白领们,胸腔里心脏跳得有点快。但她没看到期待的身影,想来也是,对方看上去像是公司高管,怎么可能和她一样时间下班? 一个人一天有一次好运就不错,不能再奢求更多,这是向饵从小在孤儿院学来的经验。 向饵在细雨之中缓缓走着。和周围行色匆匆的白领们不同,她并不着急回家,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她反而觉得安全。 天色逐渐变得更暗,雨势变大了一些。短短五分钟的路,向饵已经走了十分钟,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多徘徊一阵。 有些好运多了就变质了,但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不会变质的好运,叫奇迹。 她还是……有点期待奇迹。 然而,已经来到园区大门口,快要出去了,她还是没等到奇迹发生。果然啊,她一直以来运气都很差…… 雨势变得更大,银针变成了细细的雨线,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走出来的白领们打开雨伞,也跟着开了各种颜色的花。雨伞开出的花海之上,无数细小水花欢快地盛开,砸出卜卜卜的悦耳声响。 向饵没带伞,周围也没有认识的同事,雨点从她发丝间滴落,存在感逐渐鲜明,湿润的感觉开始沿着发缝蔓延,耳畔雨声不断变大。 向饵目测了一下地铁站和她的距离,深吸口气,决定快速跑过去。她弯下腰正要助跑时,忽然—— 头顶的雨声消失了,身上被雨滴击打的感觉也消失了,好像有人给这场雨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变得极其静谧,光线也随之黯淡许多。 向饵抬头看去,顿时发出惊喜的声音: “啊……是你!” 近在咫尺的地方,她的身旁,那位红裙女人举着一把黑伞,正微微低头,似笑非笑看着她。 红裙女人听到她下意识的感叹,嘴角又是轻轻勾起,似乎很是开心。 话一出口,向饵也自觉失言,下意识抬手捂嘴,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更是扭捏,一时间急得脸庞迅速变红,不得不尴尬地扭过脸去。 两个人站在黑色大伞之下,一时没人说话。 透过黑伞边缘,向饵能看到不少路过人的神态。许多人看向这边,看着她们两人,更有几个男女驻足欣赏,皆是一脸惊艳和陶醉,有几个人甚至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近一些,还有人掏出手机拍照。 向饵的发顶,刚到红裙女人下半张脸的位置。向饵身穿白色柔软的长袖毛衣,身段窈窕纤细,被高挑的红裙女人在旁衬托,更显得小巧玲珑,像个苍白病美人。 而红裙女人绝美的容貌自不必说,更绝的是,她站在这里,微低着头,浑身就散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强大气场,让人无论如何欣赏她曲线优美的完美躯体,都起不了任何杂念,只能感到被美丽统治的震撼。 黑伞之下,红裙女人承受着周围无数人的打量视线,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只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孩。 她的唇角落下去,在白衣女孩不看她的时候,她表情显得冰冷又无谓。 仿佛她只在意面前的人,她的表情和动作、神态和声音,都只会献给眼前的人,在眼前人的视线之外,她就完全是……另一种存在。 她对这个世界其他的一切,都丝毫也不在意。 从路人的角度来看,这样两个人被顶面泛红的黑色雨伞遮盖在私密空间中,场景实在美得出尘脱俗,可多看几眼,又会感受到那种诡异独特的气场,让他们不能再看下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再多看一会儿,就会发生什么很恐怖的事情一样。 但是,能发生什么呢?看美女而已,所有人都会看啊。 拿手机拍照的人们,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被抓,依旧浑身不舒服,拍好的照片也不由自主地删掉了。 围观路人们仿佛约定好似的,全都在同一时间转身离开,表情显得困惑又慌张。 向饵总算调整好脸红,转过身来,郑重地抬眼看向红裙女人,轻声说: “谢谢你啊,这是你第二次帮我了。” 红裙女人在她转过来的瞬间,表情便温和友好起来,唇角也微微地上扬。她抬手,轻轻拂过向饵的头发,用那大提琴一般磁性低沉的声音,缓慢地说道: “不要淋雨。会,着凉。” 向饵头上一阵发热。她抬手摸了摸脑袋,发现之前被雨淋湿的头发全都干了。她不禁感慨,这就是美女姐姐的魅力吗?刚才脸红那一阵,把自己头发都蒸干了啊…… 这一想,她把自己又给想脸红了。她赶紧找话题: “谢谢关心啊……对了,你也是去地铁站吗?我们顺路吗?” 红裙女人停顿了一会儿,点点头。 向饵松一口气: “我也去地铁站,我们一起走吧?” 她迈步往前。红裙女人立即跟上她,一只雕塑般完美的手握住伞柄,玉白的脚踝在红裙之间,随着步履时不时翻飞飘摇,露出闪光的一抹白影。 向饵走路习惯低头,现在因为脸红,更是脑袋都要低到胸口了,她清晰地看到,红裙女人精致的银色高跟鞋上,丝毫没有沾到一点泥水,干净得好像从没走过路一样。 果然……美女会时刻注意自己每一处仪容。向饵暗自佩服,不由得把自己沾了泥水的板鞋往后藏了藏。 她实在是社恐,偏偏,这位红裙姐姐,也不像是话多的人,沉默在两人之间流动着。 但向饵发现,红裙姐姐很贴心地跟着自己的速度,她走快一些,对方也就走快,她走慢一点,对方也跟着慢下来。 那把黑伞牢牢笼罩在她头顶,一滴雨水也不漏进来,甚至连潮湿的冷风都没有了。这把伞好像营造出一种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空间,让尴尬的沉默也变成享受的静谧…… 红裙女人的另一只手,手背偶尔会碰到向饵的手背,冰凉坚硬,真好像羊脂玉的质感。 向饵耳朵又烧起来了,头发愈发干燥。她脚步放得再慢,地铁口眼看着也要到了。 “小……小心台阶。” 来到地铁口台阶上,她终于找到一句话来说,说完暗自呼出口气。 “嗯。” 红裙姐姐应了一声,轻轻关上黑伞。 向饵这才发现这黑伞顶部居然是渐变的,从黑到暗红再到血红,尖端宛如一点心头血,红得鲜艳。她忽然想到邪神的触手,随即努力断开思绪。 这种时候想什么触手?真是破坏美好时光! 两人走上扶梯。明明前后都有人,可红裙姐姐一上来,前面的人往前走,后面的人等待着,居然自动给红裙姐姐让开一块空间,看得向饵睁大眼睛。这就是气场吗? 扶梯下去,两人一路过了安检,下到地铁口等地铁。 向饵问: “你要坐哪一趟?” 红裙女人摇头。向饵看向对方绝美的面容,忽然发现,无论何时自己看向对方,对方都正在看着自己。 向饵犹豫地指指自己: “我……我脸上有东西?” 红裙女人摇头,目光专注。向饵脸颊开始泛红,她错开目光: “那……你为什么总是看我?” 红裙女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很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向饵,好看。” 向饵脸“腾”地一下,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她再不敢抬头。 恰好此刻,呼啸的风声响起,地铁慢慢进站。人流裹挟着向饵朝地铁门口走去,但……红裙女人却站在了原地。 发现红裙女人没有跟着自己上地铁,向饵猛地瞪大眼睛,大声说: “你不坐这趟车?!”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向饵,脸上表情正在渐渐淡去。 这一刻,向饵想了很多,她从来都是一个沉默的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什么事情都往后缩,考虑长远,什么时候都在想要保持体面。 可是……就现在,她无法保持体面了。她必须……她必须认识她! 隔着许多个黑压压的人头,向饵被挤进地铁里,她努力踮起脚,努力看着红裙女人,她面颊通红,体内肾上腺素激增,冲动的声音狠狠冲破胸腔,从她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尖叫: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这一声尖叫,吓得正在上地铁的人全都愣了一下,有的在瞪她,有的回头看她在喊谁,还有人发出“吓死了”的抱怨声。 但向饵都不在乎。她拽住头顶的拉手维持平衡,努力踮脚,从人群缝隙里看出去,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目光里到底含着多少祈求意味。 她的心脏紧紧揪起,她像祈求邪神离开那般,祈求红裙女人告诉她名字,留下,留在她乏善可陈的生命里,成为她的陪伴! 她祈求着。 尖锐的机器滴滴声响起,地铁开始关门,她的视线即将被割断之时…… 向饵听到了,就在耳畔,声音清晰响起: “沈遇鹤。” 磋磨 地铁站里,人流来来往往,黑洞洞的铁轨之外,是玻璃上无数张疲惫的脸。 许多路人注意到站台上的红裙女人,她实在太美太夺目,任何人只要看到,就难以移开视线,甚至有人为了看她错过了地铁。 红裙女人安静站在原地,手持一柄看上去材质独特的黑红渐变雨伞,她看着远去的那一列地铁,绝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往站台的尽头走去,长发无风自动,脚步轻盈懒散,裙摆如山茶花一样绽放开来,露出白皙柔美的脚踝。 有个男人跟着她往前,盯着那盈盈一握的脚踝,看得痴了,脑海中禁不住浮现出自己用手去握住那脚踝的念头…… “啊!!!!” 他突然跪倒在地,尖叫出声,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指缝之间溢出大量鲜血!右手已经软软垂下,仿佛筋脉一瞬间全部被割断,根本使不上劲! “怎么了怎么了?” “卧槽有血!快来人啊,这里有人受伤了!” “是谁伤害你了?是谁啊?” 路人立刻围拢过来,有人惊叫,还有人吓哭,场面混乱至极。 男人尖叫着、疼痛地□□着,再抬头时,那位红裙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前方是全封闭的站台玻璃,没有其他出口,也没有隐藏的门。 他瞪着血红的双眼,颤抖着喊了出来: “那个红裙子的女人……她是鬼!有鬼,有鬼啊啊啊!” 路人们却好似遗忘了什么,面面相觑: “什么红裙女人?哪里有?” “对啊,我来这里十分钟了我都没看到啊。” “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疾病?” “这天气没有人穿裙子吧……” * 直到打开家门之前,向饵的心情一直都轻飘飘的,好似整个人漂浮在云朵上,难以窥见眼前的沉重现实,只愿看向远方一样蓬松的想象。 沈,遇,鹤。 多么好听啊,多么合适她的名字啊。 舌尖轻巧地跳动,三个字,咀嚼起来滋味含蓄丰富,向饵的舌尖为之弹跳,一路都在默念。 钥匙插入锁孔,向饵推开大门,看向屋内。 “砰”地一声,那些蓬勃的想象,和弹跳雀跃的心情,瞬间坠落下去,坠入沉重现实之下,坠得她眉头猛地紧皱。 她看见了,就在客厅,墙壁、地板、天花板上,有着许多亮晶晶的痕迹,一层一层,一串一串,好像有一些巨大的蜗牛在整间屋子里乱爬过。 是……祂。 祂在这间客厅里放出过触手! 为什么?祂想干什么? 那些痕迹亮闪闪的,像一层黏稠厚重的胶质物,遍布着客厅地面和墙面,甚至沙发上都有不少,反射光线时,好像许多星星在闪。 房间内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夹杂着淡淡的腥味,明明窗户是开着的,那股味道却挥之不去。 也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搞出来的……早上出门时,客厅有没有这些痕迹?向饵使劲想,却想不起来。 “哟,回来了啊。” 主卧里走出来一个细瘦男人,他上半身只穿一件老头衫,下半身是睡裤,手上捏着一支烟,趿拉着拖鞋走出来,见到向饵,笑得一脸褶子。 向饵不想理他,低下头去换鞋。 “你每天上班时间那么早,下班还这么晚,是不是下了班在外面瞎玩啊?” 男人稍稍凑近,还在说话。 向饵没回答,那股烟味混杂着甜腻香味,让她只想作呕。她快速把鞋换完,想要回自己房间。 男人却恰好堵在她前进的路上,对着她嬉皮笑脸道: “聊聊嘛妹子,怎么,怕我女人吃醋啊?” 向饵脸偏向一旁,低声说: “让一下。” “不要这么紧张嘛,她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咱俩刚好多聊一会……我对你很感兴趣……” 男人却还在笑着,难闻刺鼻的烟味弥漫过来,仿佛想用气味做成一堵封闭的围墙,把向饵圈在里面。 “你……” 向饵眉头紧皱,她想要推开人,又觉得直接用手去碰这人太脏手了,而且……碰了以后怎么办?自己难道能换房子吗?要是把对方惹怒,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 长久以来的忍气吞声,让向饵此时虽然也想反抗,却想不出什么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下可不得了,男人好似被她的动作取悦了似的,嘴里喷出难闻的烟味和臭味,对着她大笑着,前进了两步,将两人距离进一步缩短,老头衫都快碰到向饵的衣服了。 他笑得简直猖狂,知道向饵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嫩的一掐就出水,怎么可能反抗得了他这种社会人?果然没看错,这女孩子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别说反抗了,哈哈哈!看来他今天有福气咯! “怎么样?跟哥聊聊天,哥以后罩着你,带你吃香喝辣的……来啊,到沙发上,咱俩坐着说话啊……” 男人朝着向饵伸出一只猴爪一样细瘦的手臂。 向饵却眼神一凝,朝着男人身后看过去,脸上慌乱的表情为之一变,成了一种……男人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连男人伸手碰到她手臂,都完全没有在意,就好像…… 就好像一瞬间,她就看不见他了,视野里有了更加重要的东西,相比之下,他仿佛一个蝼蚁,不配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事实的确如此。男人肩膀后方,向饵看到一根粗壮的暗红色触手,正在缓慢招摇。 那触手像是在对她打招呼,前端轻轻往下点了点,像是人类点头致意。 向饵看到触手的那一刻,强烈又神秘的意识和念头,涌入她的脑海。这些东西并不以任何人类的声音宣读,却能内化在她的大脑中,让她完全领悟,用自己的语言体会到对方的意思。 她下意识翻译出那些意念: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一波一波的,强大的意念涌来,不断重复着那个意思。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没有声音,没有画面,没有其他一切外物,自然得就像是向饵自己脑海中冒出的念头。 向饵明白了触手的意思,与此同时……她变得很惊恐。 真正的惊恐,触及到灵魂深处的惊恐。 刚才被男人骚扰时,她只感觉到一种悬浮的乱糟糟的烦躁,根本没到惊恐的地步。但此刻,她收到了来自邪神的信息,立即感受到了极致的惊恐。 邪神……祂想和自己,做一个交易吗? 而做交易的意思,就是要自己付出代价。那一次被触手差点……的记忆,向饵还历历在目,她绝对不想再来一次!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向饵紧紧盯着触手,那根触手悠然平和地直立着,比那个男人还高出一个头,圆润的尖端上挂满小小的吸盘,像是许多只小眼睛,也正回看着她。 触手尖端仿佛有意识一般,轻轻左右晃动,让人想到小猫在阳光下轻甩的尾巴尖儿。 但现在不是觉得触手可爱的时候! 难道祂还很愉悦吗?看到自己不得不求祂的样子,祂很开心是吗? 也对,如果自己给出回应,那么祂大概今晚就能享受美食了…… 向饵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她恐惧到想要呕吐,脸色极其惨白。 男人被她的反应激怒,转头往身后看去,什么也没有啊,还是正常的老旧客厅,除了脑袋后面略有些发凉之外。客厅阳台的窗户可是开着的,脑袋凉很正常。 那……这个女孩到底在看什么? 男人不禁张口,一股臭气喷出: “喂,你看哪儿呢?有什么好看的?” 向饵却不回答。 纤细柔弱的白衣女孩,整个身体缩成奇怪的形态,好似面前有什么巨大的物体正遮挡着她。白毛衣包裹的纤细手臂抬起,环抱住自己的上半身,面色比露出的手腕还要惨白,唇瓣几乎失去血色。像一朵被雨水打落在地的白色雏菊。 男人并不在意女人的表情。他伸手,粗暴地一把抓住向饵那苍白的手腕。骨头那样纤细,他简直能一把捏断,他不由得手指在那滑腻的肌肤上摸了两下。 “妹子别怕,不管你看到什么,哥哥保护你啊!” 他这样说着,嘴角露出猥琐的笑容,试图拽动向饵的手。 然而……向饵本来盯着后方的视线,忽然转过来,直勾勾地盯住他。 她惨白的嘴唇开启,轻声说道: “我不想要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样说着,她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手中抓着一只高跟鞋,金属鞋跟尖利地闪着寒光。 她面无表情,将那鞋子狠狠砸下! “啊啊啊嗷嗷嗷!!!”痛极的尖叫声骤然响起,血液四溅! 那根触手猛地直立起来,尖端晃动地更加快速,在血腥味和尖叫声里,忽然俯下粗壮的躯体,将尖端直接送到向饵面前,吸盘一张一合,摇动的频率温柔缓慢。 向饵看着那根触手,一边不断重复猛砸的动作,一边机械地说着: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什么都不想要……因为,我自己可以。” 鲜血不断迸溅,疯狂的摇晃和反抗袭来。向饵手很稳地继续砸下去,盯着触手上不断张合的无数吸盘,重复道: “我,自己,可以。” 触手被拒绝了,却像是挺开心似的,晃动躯体,将自己拉长变细,缠绕到向饵的手腕上。 祂用吸盘一点一点,吸着向饵肌肤往前行进,吞噬了她手背上,沾到的鲜血。 向饵感觉到了……祂很满意。超乎意料的满意。 美人瓷 月色震颤在碧青色树梢上,全世界都偷听着这场屋内的争斗,连风与树叶都很安静。 向饵突然被狠狠掀翻在地。 眼前流着鲜血的男人发出沙哑的吼叫声,野兽一样扑上来,将她压在地板上,伸手去夺她手中的高跟鞋。 “你他妈……你这个疯女人!给我松手!” 但向饵抓得很紧,手指甲嵌入鞋子尖端,手和鞋子成了一体,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她哪怕倒在地上,依旧面无表情,将鞋子高高提起,眼看要继续往男人后脑勺砸。 男人终于没了办法,他站起身来,从向饵身上离开,头破血流地往后退,眼神里是完全的畏惧。 他嘴里说着些什么: “真他妈疯了……疯了!疯女人……有病啊……” 一边嗫嚅着这些,他一边退到门口,趁着向饵还没能站起来的时候,自己飞快打开房门,跑了出去,还不忘把大门扔回来关上。 “砰”地一声,屋内瞬时回归一片寂静。 世界静悄悄观察着这间屋子,月光的视线移动着进入屋内,对着地上挣扎的女孩落下银光。女孩的脸颊呈现在月光里,她没有表情,或者……是极度麻木之后的平静。 向饵不动了,她摊开四肢,就这样躺在木地板上,浑身瘫软松弛,仿佛与地板融为一体。屋里很安静,这种安静之中又带着某种暖洋洋的困意,她简直想现在就睡一觉。 她偏过头去,一眼看见正扒着自己右手手腕舔舐血液的粗壮触手。 触手灵活、柔软、有弹性,吸盘像是触手的无数只脚,在皮肤上移动着,冰凉凉的,还有点儿痒,好像什么小动物爬上来了。 向饵目光沿着触手,看向自己的手。那只手里抓着一只高跟鞋,金属鞋跟连接处早已断开,整个鞋子沾满鲜血。 怎么说呢。本来是黑色商务风的鞋子,现在这样沾染上不规则鲜血的模样,倒是有点儿大品牌的设计感,月光印衬下还很好看。 向饵现在情绪亢奋,身体仿佛抽干了力气,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丝毫不后悔自己刚才的行为,关键时刻,她自己砸破那男人的脸和脖子,其实是从邪神的触手底下救了他。 身上脸上受点伤,总比被邪神直接吸干吃掉强。毫无疑问,如果向饵当时向触手求助,那么现在她要面对的,一定会是一具尸体。 邪神可不知道什么叫分寸。 向饵当然不会对邪神提要求,所谓“你想要什么”的潜台词,其实是“你想付出什么代价”,而她一点代价都不想付。 所以她选择了发疯,一来解决问题,二来告诉邪神,她也是有脾气有立场的。 没错,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从没邀请邪神到自己家里来帮她做事,更不会付出邪神想要的所谓代价! 向饵伸出左手,移动到右手手腕上方,往下抓握。 果然……她抓住了触手。 粗壮有弹性,表面滑腻不堪,这触手并不好把握,以向饵现在浑身脱力的程度,只要这触手微一挣扎,就能完全摆脱她的抓握。 但,触手却丝毫没有任何动作,没有挣扎,没有扭动,更没有把她拉入黑色领域里,对她再来一次耳提面命。 触手尖端反而还拉长开去,绕过她的手,动作极其缓慢地,用圆润的肢体顶部,划过她的手掌心。 从大拇指,到掌根,再到掌心,再到手腕上的一道道青筋。 触手一点一点,用滑腻弹性的尖端去触摸这些地方,动作轻柔迟缓,带着许多耐心。触手好像知道她很脆弱似的,完全没有破坏这尊美人瓷的意思。 祂只是在,观赏。 像对博物馆里所有的瓷器一样,轻盈缓慢、贴身近距离地,观赏。 向饵倒是宁愿祂和自己打架,也不愿意这个样子。被邪神触手划过的地方,每一片皮肤都烧灼起来,每一根血管都开始发痒,每一根骨节,都好似想要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仿佛被邪神抚摸过的位置,不再是属于她自己的了,而是属于…… “阿赫。” 向饵勉强用力,捏紧那只触手,表达自己想要祂停止的意思。 触手果然停下来了,不再一点点去触摸向饵的手腕和手指,只是贴着她的手,尖端抬起,像是在看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祂变得平和很多,甚至可以沟通……和几天前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拉入领域对比,现在的邪神,简直称得上一句温柔有耐心了。 “阿赫……” 向饵尽量心平气和,她松开左手,不再抓握触手。感受着左手上黏腻的痕迹,她舔着干燥的嘴唇,勉强告诉自己,把面前这根触手当做一个人,去直视,去谈判。 她要想一想,从什么角度去说,才更能让对方理解……但也可能对方根本不愿意理解。 只能尽量尝试。 “阿赫,请问你到底想要……我的什么?” 尽管已经拼命压制,说出口的话语,还是带着几分颤抖和痛苦。喉咙的颤动压制不住,向饵闭了下眼睛,才看向触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张。 她等待了少许。 空气中的甜香忽然间浓郁起来,那根触手尖端开始发红,从内而外变成血红色,半透明状,躯体上透明的黏液……开始肉眼可见地增多。 向饵不知道这是什么回应。 也或者,这根本不是回应,而是一种……威胁? 她问的问题冒犯了神明?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她还没被拉入领域? 这根触手自顾自地摇晃起来,它忽然间贴紧向饵皮肤,在向饵还愣神的时候,宛如一条血红的小蛇,钻入向饵的毛衣袖口里。 黏液一路滴滴答答,沾在向饵手腕和袖口内部,向饵难受得“啊”了一声,用左手伸进袖子,试图将那触手抓出来。 可她怎么可能抓得住? 那根触手像是一条蛇,一条灵活至极的柔软蛞蝓,一条带着黏液的无壳蜗牛,又弹又软,从她的手臂开始往上攀爬。 一路散发甜香。 向饵闻得到满屋子的甜香味,鼻端吸入花香的毒,从鼻尖扩散至四肢百骸,一切光怪陆离扭曲异变,客厅忽大忽小,眼前的物体忽近忽远。 向饵浑身迅速发热,处处变得软绵绵的,关节开始发酸,大脑昏沉肿胀,几乎无法思考。 “别……别弄这个味道……别这样……” 向饵断续地说着,她变得迟钝许多,几乎感受不到那触手到底去哪里了。 她试图撑住地板坐起身来,却浑身发软,扑腾了一下又躺倒下去。袖口内那一根触手拉长成一条线,冰冰凉凉地贴着她的手臂和肩膀,又从肩膀一直游走上去,在她的颈间短暂停留。 家里没有灯,只有月光。银月掩映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宛如掩映这世间所有污秽与罪恶。 月色之下,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的女孩,后背纤细,蝴蝶骨震颤如同欲飞的翅翼,白软的毛衣遮盖之下,隐隐有神秘之物的轮廓凸显。 宛如磅礴的画笔,正在纯洁的白纸上作画,带着甜香的黏液将女孩彻底标记,将白纸染黑,让理智滑落,让欲望占据一切…… 女孩脖颈高高扬起,痛苦地发出低吟: “不……你出去……” 可她脖颈之间,却像是藤蔓一般,竖起一根细长、柔软的尖儿,透亮血红,摇曳生姿地晃荡,和女孩的发丝一起晃荡。 那根伸出来的血色藤蔓,不知拉了多长,一圈、一圈,又一圈,将女孩纤细的脖颈满满地缠绕起来,仿佛一片血色的围巾,缓缓遮盖了女孩原本洁白的皮肤。 向饵察觉到了什么,求生的本能让她伸手去扯脖子上的触手,却怎么也拽不下去,她急得想要大叫,说出的话却又软又轻声,仿佛在撒娇: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不想……不想这样!” 触手四处作乱的尖端忽然顿住。随即,触手尖端从她脖颈上抬起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像一个轻柔的吻。 随即,触手快速地散开。缠绕在纤细脖颈上的触手迅速解散,顺着来路滑落下去,白毛衣内那些隐秘的部分,也很快全都离开,解散的速度比之前缠绕的速度快了许多,也利落许多。 甜香的气息迅速褪去。向饵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些,她亲眼看着触手从毛衣下摆退出去,整根触手变成了黑色,那些暗红的上半部分几乎都没颜色了,黑得简直…… 仿佛一个人的黑脸。 向饵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经过刚才那一遭,她现在浑身都在发汗,整个人热腾腾的,又满身酸软难受,脖颈更是酸胀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触手离开向饵的躯体,往向饵的卧室里快速滑动过去,浑身都黑乎乎的,黏液痕迹也少了很多。 向饵已经没力气再和祂谈判了,她喘息着,看着触手消失在卧室屋内。 在外面缓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打扫了鞋柜上的狼藉,随便收拾了一下客厅地上的黏液痕迹,给自己做足心理建设,才推开自己的屋门,走进去。 邪神的雕像在架子上,正在面壁。 向饵想了想,走过去把它转过来一些,让它一直面壁也挺不尊重的。 她去卫生间换衣服,擦洗手上身上的黏液,又换了睡衣回来。 那雕像又转过去,严严实实地面壁了。 向饵盯着雕像的背面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邪神好像……生气了。 哈?不是,祂有什么好生气的啊? 拥抱 这可真是……向饵百思不得其解,又气又笑,干脆一屁股坐到床上,看着那正在面壁的雕像。 真生气了啊?她想这么问,又觉得不太对劲。 是不是太亲密了一点?她可不想和邪神如此亲密。 向饵欲言又止,她意识到,邪神不理自己更好,还落得清静。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到鞋柜上四溅的鲜血,她脸色沉了下来。 她当时完全陷入精神混乱中,被邪神逼得发疯,用高跟鞋击打男人的头部、脸部和双手,一点都没留力,鲜血四溅,场面也很恐怖。 那男人只要脑子正常的话,都会报警的吧。到时候自己这边反而说不清楚,家里又没有摄像头,没法说这男人性骚扰……真是摊上大事了。 向饵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是停留在管控严格、和谐正常的基础上,她所做的事情确实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 她等待着警车开进小区,等待着警察来敲门,或者是李婉带着男朋友回来,对着她破口大骂。 她忐忑地等着,等着……然后就闭上眼睛,陷入睡梦。 中途她醒来过一次,屋子里灯不知道被谁关了,整间房间一片昏暗,湖蓝色的窗户恍惚如波浪一般荡漾开来,而在荡漾的波浪中,她隐约看到一根暗红的触手,正在……帮她盖被子。 她醒了一下神,凝神看过去。 那触手却又消失不见,被子“呼”地一下掉到床上,掀起一点冷风。向饵迷蒙中自己伸手,把被子拽过来盖上,又很快睡着了。 窗户之下,一根细细的触手正安静地蜷缩在书架上,见床上人呼吸逐渐均匀,它才稍稍抬起一点来。 沿着潮湿老旧的墙壁,它慢慢地、有点犹豫地攀爬过去,小心翼翼卷起被子一角,拉起来,盖在床上人露在外面的苍白脚掌上。 盖好,触手在被子上轻拍两下,这才又慢吞吞地回到书架上。 却并未消失。 细小的触手宛如一根藤蔓植物,沿着半开的湖蓝色窗户攀爬出去,在金属窗框上留下一丝丝几不可见的黏液。 一到墙壁之外,它就爬得很快了,它迅速变大、变粗,月色之下,仿佛一条巨蟒般钻出,沿着无数个墙面和房顶攀爬延伸…… 它,或者说祂,以触手为线,在方圆上千米范围内,编织起来一张细密的大网,触手上的每个吸盘、每块棘刺,都在嗅闻、感受,只为寻找一个人。 一个祂尝过其鲜血的细瘦男人。 触手网络在无知无觉、正沉浸睡梦中的人们身旁布置下来,汹涌的污染气息喷薄而出,月色下的世界变得黑暗扭曲,许多人开始做噩梦,或是惊悸地醒来,却找不到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在哪里。 他们宛如引颈就戮的鹅,看向窗外。 而在家属院之外几百米的某个小宾馆里,触手们找到了目标。许多根触手快速消退下去,朝着这间小宾馆房间聚集而来,在宾馆窗户之外挂着、坠着,看向床上的一对男女。 是李婉和她那受伤的男友,正背对背地在睡觉。 男友受伤后给李婉打了电话,李婉让报警,男友却因为自己有过案底而非常抗拒,两人去医院检查了伤势,暂时租了间小宾馆住下,准备明天再说。 总之,现在李婉和男友正躺在小床上,睡得无知无觉,鼾声起伏。 触手们窸窸窣窣地,沿着窗框伸进来,细细的尖端都愉快摇动着,像是草坪上正欢快跳舞的小草,为眼前的血肉小点心而高兴。 被向饵拒绝的祂,此刻正好需要这个。 几条触手慢条斯理地沿着墙壁、地板伸展过去,姿态优雅,宛如在夜间捕食的蛇类。攀上床柱,床上男人不安地动了动,触手暂时停下,没有继续。等男人睡熟了,触手们继续攀爬,抓住床单…… 但就在这时,所有触手猛然停顿,尖端一致地转了个弯,看向远方。 家属院最深处的老旧房间里,向饵紧闭双眼咕哝翻身,像是很热地蹬开被子,又像是在梦里和什么人争吵,很快她又嘤咛着,把脑袋埋进枕头,眼泪流出,湿透了布料。 “呜呜……嗯……别碰我……” 许多根还在外活动的粗壮触手忽地消失,费心编织的巨型网络迅速消散,黑暗浓雾随着扭曲的光线一起消失,无数蛛网一般的触手来不及原路返回,干脆就地消失。 原本正攀在小宾馆床单上的触手们,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就立刻原地消散,完全不再关注它们之前的目标,力量飞速回归本体。 还剩下近处的许多触手们,它们急切地、飞快地缩回来,将自己挤挤挨挨地塞回到家属院顶楼的小窗户里头,争先恐后地拧成一股,简直要把窗框给挤扁。 然后,数百根粗壮触手凝聚成一根极粗的绳索。 它不断拉长、拉长,直到最后,延伸出细细软软、手指肚粗的暗红尖端。 那触手尖端轻到极点,小心到极点地伸过去,轻轻贴了贴向饵的脸颊。 眼泪被吸收掉,面庞干净柔美,向饵又是咕哝几声。 她稍稍扭转身子,伸出双手,无意识的在周围摸索着,似乎是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 触手没来得及退开,被那双手揽住,抱紧。双腿缠上来,将粗壮的触手中段压住,夹在双腿关节之间,像夹住一个抱枕一样摆好了姿势。 粗壮庞大的触手,此刻完全僵直,一动不动,仿佛一根冰凉有弹性的棒球棍。 向饵就这样抱着整根触手,迅速沉入更深的睡眠。睡梦之中,她还把发热的脸颊蹭到触手表面,把眼泪和呼吸都留在那冰凉的表面上。 “嗯唔……” 她桃红着脸颊,在睡梦里,发出喟叹。 触手安静地守在床边,不再有往外扩散的意思。 那尊雕塑静静转过方向,看着床上抱着触手睡觉的女孩,眼中流光溢彩。 世界重归平和,月色温柔似水,将一切未发生的,深深掩埋。 * 向饵没想到自己睡得这么好,第二天醒来,她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的。 昨晚她只记得,自己一会儿很热,一会儿又凉下来了,半夜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睡得很香来着。应该是被子吧。 她朝书架看去,想看看生气的邪神经过一夜,有没有什么变化。 书架上的雕塑却不像昨天那样面壁,反而完全转了过来,那只诡谲的眼睛,恰好对上她的视线。 那木头眼睛里满是光芒,有种……很热切的感觉。 这就奇怪了啊……昨晚不是还在生气吗?今天怎么了,看起来不仅不生气了,还像在开心? 向饵皱起眉头,她总觉得这雕塑在期待她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她叹口气,拿起衣服下床,去卫生间里洗漱换衣服。 她一走动,角度一变,那雕塑也立刻跟着转动了,底座和老旧书架摩擦,发出“咯吱”的声音。 已经丝毫不掩饰了吗?以前还会装一装的…… 向饵尽量装作没看到,往房间门口走,身后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响了好几次。 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时,顺带回头看一眼。 果然……雕塑正正好好盯着她,角度非常端正,眼睛里的光几乎要化成实质。 向饵关了房门,眉头皱得很深。怎么回事?这邪神……现在完全不装了,直接把雕塑当座驾开着走起来了,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祂打算……提前享用自己? 向饵越想越觉得对,也许,危险已经迫在眉睫,而她甚至什么都没意识到! 洗脸的时候,向饵把脸深深埋进水里。她明白邪神会窥视她的思想和大脑,所以她不准备在家里思考,她要去上班……可惜,今天是周六,不用工作! 向饵猛地呼出一大口气息,整团的大气泡飘到水面上炸开,她哗啦一声拽出脑袋,呼哧呼哧喘息着,看着镜子里苍白又洇出浅红的长圆脸,她惶惑又茫然。 还能躲到哪里呢?躲到哪里,祂也都会跟着啊……更别提昨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实在没有社会经验,她要找个有经验的人问一问……问谁? 向饵脑海中冒出一个名字,一个她曾默念过许多次的名字。对方一直在帮她,虽然只见过几面,却比向饵目前已知的任何人都更加纯粹,会不带立场和目的地帮助她。 至少她是如此相信的。 沈遇鹤! 向饵还是决定去上班,去工业园区。那里有咖啡店,她可以在里面度过一整天,等待沈遇鹤像雨水一样意外降临,她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她穿好衣服,回房间里拿东西,对着小镜子收拾好自己,精心化了淡妆。 在此期间,她都完全避免看那雕塑。 可雕塑咯吱咯吱地从书架上滚落下来,那些触手斜楞地扎在书桌上,是个倒下的姿势,眼睛还朝着她的方向。 向饵苍白的手伸向首饰盒,而那雕塑,就在首饰盒旁边滚落着,完全栽倒着,大眼睛倒悬看她,眼神似乎……略带些失落。 向饵终究是咬住嘴唇,轻轻伸手,将那雕塑扶正,让它定定站在桌上。 她呼出口气,手指正要抽走。 雕塑上却伸出两根触手,实在是细小,像是清晨刚抽芽的柳叶那么细长,它们摇摆着抱住了向饵的手指。 两根透红的细藤蔓,卷起好几圈,又缠又裹,将她的手指牢牢地、不舍地抱住,其中一根触手伸出来,抬起尖端,用吸盘紧紧贴了下她的手指尖,又缓缓离开。 吸盘拉扯皮肤,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很痒,痒到心底,痒得胸腔震颤。 向饵怔住,这怎么像是……一个亲吻? 欲望 早晨一般是美好的。向饵喜欢早晨,喜欢她苍白的脸和手在清冷空气里伸展出去的样子,像是还怀抱着希望,也喜欢那些淡薄的雾气。雾气盖在香樟树冠上,盖在青砖瓦片上,盖在黑白的墙面和黑白的路人脸上,轻柔遮盖住那些打量和注视。 向饵是怕被注视的。她从小到大都很怕被注视,小时候不愿意上台做合唱团中央的那一个,长大了也照样的不愿意在群体面试里抢话说。她想要不被注视地躲在小角落里度过一生,自己只需要和自己相处就好,不要来旁人看她。 可现在……她很想要身旁有个人,这样她就可以举起自己的手指,给对方看,问问对方: 这是怎么回事? 手指上缠绕的两根触手并未消失,从第一次亲吻开始,它们柔软缱绻地缠着她,吸盘在她手指上蜿蜒,时不时用吸盘轻轻吸一下她的手指,皮肤上传来无数根针刺一样的,细细麻麻的痒。 “啵”“啵”“啵”……吸盘从皮肤上离开时,每次都会发出这种声音,很轻,荡漾在晨雾之中,有时候叠在一起,像是花朵盛开的声响。 屋子里快速弥漫起那股甜香。那股每次都让向饵陷入迷乱疯狂的香味,无数种花朵和果实揉碎捣烂堆在一起,也做不出那样靡丽的香甜。它们钻入鼻腔。 手指有些痛,当注意力集中在手指上的时候,会痛。 她的这根手指,右手的食指,此时整根都在泛红,青色血管变得更醒目,淡粉色的红晕不断攀爬、延伸,还有一些皮肤,因为被吸盘吸吮过,甚至变成了深紫葡萄的颜色。 像是谁在她手指这么小的地方,打翻了混乱的调色盘。 向饵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她有些站不稳,往后靠在墙上。冰冷的墙让她太阳穴腾起的青筋稍稍下去一些,但效果不大,她飞速转动着无数思绪。 “啵”的声音不断响起。 向饵忽然意识到,邪神从来没表示过,要吃掉她。 邪神只是……用触手裹紧她的身体,将她全身控制起来,带着无尽的压迫和血腥恐怖的场景让她臣服,让她……任由对方摆布! 对方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要吃她根本不用折腾这么久,什么最佳用餐时间,什么用餐礼仪,那都是她自己侥幸的想法。邪神要吃谁,要怎么吃,谁能抵抗? 不是吃她,还能有什么目的? 想到这里,向饵深深呼出一口气,她低头看时,那两根细小触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延伸到她的手掌上。 触手比她的掌纹更粗一些,沿着她的掌纹不断前进,细腻轻柔地描摹着掌纹的形状。 大概是脑海中思绪的影响,向饵盯着这两根四处逡巡的触手,甚至看出一丝旖旎和……欲望。 这个词出现时,触手忽然间狠狠缠住她的手指,将所有吸盘定在她手指上、手掌心上! “啊!好痛!” 向饵惊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她用左手去抓那触手,抓住往下拉拽,却怎么也拽不掉! 两根触手,上百个细小的吸盘,密密地吸在她手上,泄愤似的,仇恨似的狠狠吸住,无论如何也扯不下来!要扯,必须把自己手上所有的皮肉全都扯下! 向饵被这动向,更是被自己的推测,吓得浑身都在出冷汗,衣服全部被冷汗浸润,彻底湿透! 是……是欲望! 邪神想要欲望! 她痛苦地尖叫出声: “放开我啊!” 她不要成为邪神的欲望啊!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啊! 强烈的情绪催促汗水蒸腾,属于向饵自己的气味散发出来,融入到铺天盖地的甜香之中。这股味道开始变了,带上一些古怪的、奇特的铁锈,还有泥土与草木的味道,和浓腻的甜香交织一起。 屋子里像是起了雾,淡青色、淡粉色的雾交织相缠。 向饵手软得不像话,她还是拼命去拉拽那触手,这一次却轻易拉了下去。触手放开了她的手指,吸盘下的深紫葡萄重见天日,凉凉的暴露在空气里。 向饵迷蒙地睁开眼看过去。两根触手分别在空中歪着,像是在观察她,吸盘一张一合,触手已经全部变成暗红半透明的色泽。墙壁上开始生长许多的蘑菇,红色、粉色的蘑菇带着透亮的花边,一片一片一丛一丛生长起来。 向饵脸色灰败。她声音低得不像话: “你想要我的欲望,是吗?” 她看向触手。触手们又歪了歪,似乎有些困惑地摇晃了一会儿,随后……往下点了两下。 是点头啊。祂同意了这个说法,答案果真如此。 向饵疲惫地轻哼一声。 但紧接着,触手又是……左右摇摆两下,像是摇头。 向饵“嗯”了一声,疑惑地看向触手的来源处,那尊木质雕塑。 雕塑的大眼睛正定定看着她。眼睛旁边那些木质触须,此刻已经全部变成了暗红色的细细的触手,在那只大眼周围胡乱摇晃。 祂果真已经毫不掩饰,强行逼迫向饵接受这诡异画面了。 向饵努力开动自己混沌的脑子,想了想又问: “你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触手这次点了两下,没再摇晃。 向饵皱紧眉头,一时间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也太奇怪了,一个邪神,跑来她家里,却不知道想要什么。 向饵试探地问: “那你要不要去别的地方,别人那里试一试?也许,我作为一个试验品,并不合适呢。” 触手却不动了,过了一会儿,那两根长长的触手伸到向饵面前,将向饵的脖颈缠住,并不收紧,冰冰凉凉又带着黏液的表面紧贴着她。 意思很明显——不要别人,就要你。 向饵无奈了,她靠着墙喘息着,什么也没做,任由触手缠在自己脖颈上,两边都陷入停滞。 怎么说呢,向饵自嘲地心想,这事弄得……还挺尴尬的。 屋内甜香和微微的草木气息都在慢慢消散,邪神似乎没有继续动作的意思。向饵伸手试图抓下触手,但她刚伸手过去,触手就又把她那只手缠住,跟着手掌动作不断延伸,跟拉丝糖似的甩不脱了。 向饵干脆把手举过脖子,对着雕塑的眼睛,无奈地叹气道: “这样有帮助吗?你能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触手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又松开她的脖子,但就悬在距离向饵脖颈几厘米的地方不走。 向饵对着那触手看了会儿,忽然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问: “你暂时不会杀了我,对吗?” 触手立即点头。 向饵放心了一大截,一直吊在喉咙口的大石头,今天总算是放下了。 但紧接着,触手又是……摇了摇头。 向饵愣住。什么意思? “你还是……会杀了我?只是,不是现在?” 触手这次点头,红到透明的尖端缓缓伸来,在向饵脖颈上,大动脉的位置上,紧贴。 吸盘一张一合地,吸住了大动脉之上薄薄一层皮肤,有些闷闷的痛。 向饵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她刚才太过放肆了,这会儿有点后悔,不该跟邪神说这么多的……她的小命完全捏在对方的触手上,要是触手再用点力,她会立即死掉! “你……我会听话的,你别这样……” 向饵说着,喉口在触手吸盘下滚动,扯着嗓子很疼。 “啵”的一声,吸盘们都离开了她的颈项,触手抬高起来,愉悦地在空中摆动,尖端俯身在颈项前,欣赏它的杰作。 向饵转过脸,看向桌上的化妆镜。 脖颈上,是数个很明显的、深紫红的……吻痕。 向饵的脸猛然红了。 * 时间很快过了十点,向饵并没有出门。 这个时候,李婉悄悄打开房子大门,走进屋内。 李婉无声地走过来,她男友紧随其后。两人绕过鞋柜和卫生间,探出头,悄悄看向客卧的方向。 客卧……关着门。 李婉和男友交换了一个眼神,男友头上包着纱布,脸上是好几个创可贴,表情滑稽地挤眉弄眼。 李婉上前去,清了清嗓子,开始敲门: “向饵,出来!” 她敲了半天的门,里头才有了一点声音,有人拖拖拉拉,拖鞋在地上划拉出声音,慢吞吞地往门口走来。 李婉一瞬间紧张得心跳加速,她一直觉得向饵身上或多或少有点灵异,现在……她忽然想象,要是出来一个女鬼怎么办? 房门打开,先露出一只苍白至极的手臂,手指上还带着一块块的青紫淤痕。李婉吓得差点儿就要尖叫出声了。 好在房门开大了一些,露出半张苍白瘦削的面庞,正是向饵,眼圈青黑,唇瓣微抿,总是恹恹的,看着没什么精神,和平常一模一样。 只不过……李婉目光敏锐,捕捉到她脖颈上一长串的紫色痕迹,难以置信地想:吻痕吗?她玩这么花的吗? 向饵看向李婉,乌黑的双眼直勾勾的: “怎么了?” 李婉还是没耐得住,直接问: “你脖子上是吻痕?谁亲的?” 向饵卡了一下,偏头看向一边,嘴角无奈地紧抿。 就在李婉等人看不见的门扇之内,一根暗红色触手正愉悦地摇晃着,尖端点了点远处的雕塑,又回过来贴了贴向饵的耳朵。 冰冷的吸盘张合在耳畔,一些碎片信息传递进脑海,像是在回答那个问题,又像是在警告向饵: 是阿赫亲的。 是你的荣幸,你要展示出来,不许遮住哦。 疯狂 李婉怀疑地看着向饵的脖颈。 修长美好、一丝皱纹也没有的皮肤上,那样明晃晃的一连串紫红吻痕,直连到衣领里面去,叫人遐想那里头的荒唐风景。 但向饵的神情却是那样冰冷又漠然,麻木又疲倦。这不像是和别人欢好之后的样子,倒更像是…… 李婉知道了,这些吻痕,一定是自己那个不老实的男朋友搞出来的! 她转头瞪了一眼男朋友,低声怒骂: “狗渣男,回去再跟你算账!” 她又看向饵,理了理思绪,开口道: “昨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我回来呢,主要是想跟你说一下,我们不打算在这里住了。” 向饵没有反应,眼神失焦地把着房门。 房门另一边,在李婉看不见的阴影里,许多根触手明目张胆,在向饵耳朵上盘绕,在她脸颊和头发上嗅闻,不断贴近她的另一半面颊,把吸盘贴在她皮肤上。 像是许多只小狗的鼻子,湿润润的,那种触感,让向饵根本没法专心,她只能尽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来。 李婉继续说: “但是你昨天打伤我男朋友的事情,我得要个说法啊!去医院花了几千块钱,这你必须负责!” 向饵眼珠转动,朝着一旁看去,似乎在看客厅,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她脸颊开始泛起一些不太正常的红,看得李婉很是疑惑。 “你听没听见啊?” 李婉拍着房门大叫。 “什么?” 向饵醒过神来,茫然地歪了歪脑袋看她。 “我之前说的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啊!” 李婉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对着向饵脑袋扇过去。 向饵倒是没躲,有点呆住了。 李婉的手却被人挡住,她愕然回头看,抓住她胳膊的居然是她亲爱的男友。 男友目光紧紧盯着向饵,眼神里透露出一股难言的贪婪,他一边挡住李婉的胳膊,一边对向饵说: “不还钱也行,你答应给我玩玩,之前的事就可以既往不咎。” 李婉: “卧槽你踏马——” 她转身对着男友就是一顿暴打,气得头发乱飞,眼睛都红了。 “你当我死了吗!当着我的面调戏别人?你有病啊?那个姓向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卧槽……” 李婉撕扯着男友的胳膊和脸,疯了一样撒泼。 向饵看着这场面,对貌似发疯的李婉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个男人。 这男人就算和李婉打架,眼睛也一直看着她,眼神中带着让人恶心的黏腻,宛如要把她当食物吃掉一般。 那是野兽看猎物的眼神,这种眼神,向饵倒是见过。 在之前那个像狗一样的变异怪物身上见过。 向饵往后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转过视线看去,身旁几根触手正好奇地扒着门缝,往外探出尖端,像是在看热闹。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股奇怪的味道,很快,向饵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面前,李婉一巴掌扇过去,美甲挂住男人的脸颊,在男人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浓稠的黑色血液缓缓流出来,男人像是剥了皮的烂熟果子一样,散发出腐臭的味道,还对着李婉在笑。 李婉呆愣在原地,她发现……男友完全不对劲,流出来的那东西,也完全不是鲜血! 她亲密的男友还对她笑,说: “老婆怎么啦,别生气嘛,她最多就是做小,你是我的大老婆啊。” 这么说着,他脸上的皮,又掉下一块。沿着那道伤口开始,发黄发黑的人皮开始一点点剥离,一块块掉落下去,砸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发出响声。 “啊……啊啊啊啊你别过来啊——!!!” 李婉这下是真的疯了,立刻往远处的阳台跑去,整个人眼泪鼻涕横流,吓得浑身发抖,双腿发软,跑都跑不动! 男友追着她,一边跟着跑,身上的人皮一边往地上掉,啪嗒啪嗒,黑色血迹弄得一地都是,他发出怪异的沙哑声音: “老婆?老婆你别跑啊,老婆我很爱你的,快过来啊……哈哈哈哈!过来啊!” 李婉跑到阳台,又觉得不对,赶紧转身往大门口跑!但她一转身就对上了男友,顿时吓得放声尖叫: “啊啊啊啊!你快滚啊啊啊!我不是你老婆,谁是你老婆你找谁去!向饵,向饵才是你老婆,那边,在那边!” 她尖叫着,双手胡乱指向客卧的方向。 向饵正静静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发生,不动声色,甚至把着门的角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男友却听懂了李婉的指点,笑着转过身,冲着这边客卧走来。李婉趁机逃脱到大门口,毫不犹豫打开大门,自己跑出去,还不忘把大门“砰”地关紧,生怕这怪物跟着跑出去。 屋内只剩怪物和向饵。 啪嗒啪嗒,黏稠的脚步声裹着浓重的呼吸,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不止,眼看这男人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他边走边露出贪婪残酷的笑,脸上的皮掉得七七八八,露出黑色的血管和红肿的肌肉,还有隐隐的白骨和白牙。 男人张开嘴,里头的白牙发着寒光,他冲向饵说着: “我喜欢你,美女,和我在一起吧……和我在一起……” 向饵看着眼前这一幕,感受到某种荒诞的抽离感。之前已经见过这种怪物了,现在看到这只,她除了有点震惊之外,几乎没有多少恐惧感了。 有了比较她才发现,她对于触手和雕塑的恐惧感,比对这种普通怪物的恐惧感要强烈得多。 但是现在……她应该怎么应对呢? 这和人类的威胁不一样,这是怪物,已经远远超出了她能处理的范围,上次性骚扰她可以自己解决,可这一次…… 她回过头去,雕塑正静静坐在书桌上,眼睛泛光,后方许多根触手缓慢摇晃着。 怪物的臭味越来越接近了,如此关键的时刻,向饵却回头,和那雕塑对视着。 就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她和雕塑。 雕塑愉悦而缓慢地摇摆着触手,并没有分出一丝注意力,给门口正在逼近的怪物,祂注视着她,也只注视着她。 这是只属于她和祂的对视,是时间的裂隙中,她与祂头一次主动的、缠绵的,视线的交织。 祂期待着,并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用一根触手,轻轻拂去了向饵鬓边一缕碎发。 明明吃人的怪物近在咫尺,可她的碎发却那样轻盈地飘起,像是……一些诗词,一些艺术,一些吉光片羽的生命之美。 祂欣赏着这种美,并不着急。 像是端坐蛛网中间的蜘蛛,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向饵皱眉看着雕塑。她不情愿,却不得不做,她也知道邪神是在逼她,逼她说出之前拼命拒绝的请求,逼她……向祂低头。 黑色黏液已经渗透到了房间门口,渗透到向饵脚下,汹涌的恶臭扑鼻而来,几乎将整个房间灌满,让向饵难以呼吸。 血肉啪嗒掉落在地上,身后,那腐臭的呼吸扑向她的脖颈,男人沙哑难听的声音笑着,近到震动了向饵的耳廓: “真乖……这样就好,不要动,我来了……” 恶臭扑向脖颈的瞬间,向饵终究还是妥协了。 她从眼角余光能看到,怪物男那张没有面皮、血肉模糊的脸,只差几厘米就要贴到她的颈项上,尖牙即将破开她的血管…… 她叹了口气,唇瓣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阿赫,我要你……救我。” 向饵似乎听到一声轻笑,但太轻太轻了,她听不清。 刹那之间山河倒转,日月变成血色,天际高悬起巨大的眼球,黑色河流奔涌而出,涤荡一切,吞噬一切! 向饵转头看向后方,她的身后,无数条巨大粗壮的触手伸展而出,兴奋着颤栗着,将她缠住,送上高空。 整个世界变成暗红色,房子消失不见,天空变成无尽的黄昏!她抬头,一眼看到一只巨大眼球,正在盯着她看,盯得她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变得无力。 许多根细小触手从河流中伸出,像是无数树根盘旋其中。那个刚刚还在追杀她的男人倒在河水中,浑身迅速被沥青样的河水填满,四肢还被细小触手缠绕起来……他发狂地大喊、尖叫,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里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则,不被允许的声音就无法发出! 很快,男人的挣扎就停止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被河流与触手吞噬啃食,咔呲咔呲的啃骨头声音不绝于耳。他挣扎得很厉害,可那就像飞蛾扑火,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未曾发出。 黄昏天际之下,被许多邪异触手托起的女孩,白裙随风飘摇,干净美丽,高高在上。粗壮的触手在女孩身前轻轻蹭着她的脸,动作极其轻柔珍惜,像是对待一尊名贵而易碎的瓷器。 被触手蹭脸的向饵脑海依旧嗡鸣着,但思维已经回归正常,她看着前方河流中逐渐湮灭的怪物,又看向身前的触手。 她认真且郑重地,看着触手尖端透红的那一节,对着它开口: “阿赫,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阿赫。 听到这话,那根触手尖端迅速泛红,红得越发透亮,很快整根触手都红了。 连领域中的昏暗天空,都泛起血色的红,透亮婉转,宛如极光。 向饵心想:没想到第一次看极光,是在这种地方,和这种家伙一起。 不过,还挺好看的。 暴雨 极光没看多久,阿赫就撤掉了它的领域,向饵的意识骤然从高空坠落,陷入昏迷。 冷风扑在脸颊,泛起细细的疼和酸。五感逐渐回归,思维逐渐活跃,她控制着自己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老旧天花板。 和四五根熟悉的暗红触手。 那些触手见她醒了,立刻摇晃着凑上前来,想钻进她身下把她扶起来。 向饵却马上挥手: “不用,我自己来。” 她撑着还有些发软的手臂,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刻意让自己完全没碰到触手。几根触手在旁边轻轻摆动,倒也没有强行帮忙,只是全方位地围着她,似乎在提供保护。 向饵站起身,踉跄两下才站稳,她吸一口气,往前看去。 所有怪物的痕迹全都消失了,一切都干净、清爽,空气也流通过了,完全没有异常的气息,地板干净得像是谁专门拖了一遍,别提那些脏污黑血,就连灰尘都没了。 沙发上、抱枕上脏污的痕迹也都没了,仿佛在她昏迷的时候,有谁给家里叫了个家政,处处打扫得闪闪发光。 向饵有些惊讶,她想了许久,转过头看向触手: “是你打扫的吗?” 触手……触手一动不动,连尖尖都不摇晃了,看起来端庄威严,似乎在说:怎么可能? 也对,触手是神又不是家政阿姨。 但是这里除了自己就是触手了啊…… 算了算了,向饵决定不想这个问题。 她翻出手机,给李婉打电话,打过去却成了空号。机械的女声说着“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难道是手机号记错了?她有点伤脑筋,想了想,给房东阿姨发去短信,谎称自己忘带钥匙了,让她帮忙打一下李婉的电话,问问对方现在在哪里。 短信发出去,立刻显示已送达,看来很顺利。 向饵坐在书桌前,心神不宁。她不是很会处理这些事情,一个大男人就这样消失在她家里,到时候要是有人追究,她到底怎么给人家交代?李婉还跑了,也不知道她能跑哪里去,按理说这些事全都应该让李婉去处理。 想不明白,她视线自然而然又转向了那尊雕塑。 蛇一样攀爬延伸的躯体,缠绕在木柱上,顶着一个不方不圆的大眼睛,看着向饵,眼睛后方那些木头雕刻出的细长须须,正像是美杜莎的蛇形长发一样,在空中柔软地飘动、缠绕。 向饵看得心里发毛,她知道这雕塑里头寄居着邪神,但她也不想天天从早到晚都看到这些乱飘的触手啊,好不正常的视觉体验。 她轻声问: “你能把这些触手收回去么?” 话音刚落,触手们顿时僵住,眨眼间,触手全都变回了木头,和雕塑原本的样子一模一样。 向饵有点儿受宠若惊。阿赫居然这么听她的话么? 雕塑变回了真正的木质雕塑,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小摆件,房间和客厅里一尘不染,蘑菇什么的也都消失了。 快傍晚了,阴云终于散开,露出一丝阳光,在庞大阴云的边缘上染出一片彩霞。 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好,阳光甚至毫不吝啬地,照在那尊雕塑身上,折射出一片小小的彩虹。向饵轻轻地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雕塑头顶的彩虹。 她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打开一看,是房东阿姨回复了信息。 一眼扫过那信息内容,向饵顿时眯起眼睛,后背一阵发凉。 “李婉是谁?我不认识,你发错人了吧。” 向饵忍住后颈的凉意,立刻打字: “李婉是您房子的租客,我还是她介绍的合租人,您不记得了吗?” 房东阿姨这次回复很快: “没有啊,我房子租客只有你一个人,这半年多一直都是,上一个租客是一对小夫妻两个,没有谁姓李的,你肯定记错了。” 向饵看着这些信息,手指开始颤抖,脸上血色骤然褪去,凉意顺着脊背攀爬上来,吹拂着她的后颈。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李婉……李婉怎么了?她怎么就在房东阿姨这里……消失了? 不可能啊,明明李婉才是和房东阿姨签订租房合同的,算是她的二房东,房东阿姨怎么可能不记得李婉? 向饵抖着手,跑去书桌,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她的租房合同。上面有李婉的签名! 她打开租房合同,仔细翻了好几遍,却……什么也没找到。 向饵的名字,房东阿姨的名字,身份证信息都在上面,却没有李婉的签名,哪里都没有。 向饵额角冒出冷汗,这怎么可能?她甚至记得李婉签名时用的什么笔!她记得清清楚楚啊! 她再去问房东阿姨,对方却一直坚持说没有这个人,最后还被问烦了,不回复了。 向饵腿都软了,她跑去隔壁。打不开隔壁房间的门锁,她就暴力破坏,拿小锤子砸门把手! 李婉的东西,她男友的东西,还都在这间房间里,全都是证据才对! “轰隆”的巨响之后,主卧门锁终于砸出一个大洞。 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傍晚的金黄光线照射进来,灰尘在光线中自顾自地舞蹈。 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床架、书桌、穿衣镜全都很旧,床垫上没有床单,只有遮盖的油布,衣柜两扇门都打开着,里面一件衣服也没有,底板也积满灰尘。 锤子掉在地上,向饵随之跌坐在地。 为……为什么?屋子里空空荡荡,连一丝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 到底……李婉和她男友的东西,去哪里了? 还是说……李婉的男友,甚至李婉,从来,不存在? * 周一早上,气候逐渐变得冷起来,空气愈发湿润黏稠,天空阴郁不安。 手机上说,今年的气候异常比往年更加严重,请广大市民注意穿衣,避免去荒凉的地方。 一家大超市发布声明,请大家理性购物,不要哄抢,物资充足。一家连锁餐饮店大规模倒闭,原因不明。一位健身名人去世,传说死亡前突然暴起伤人。某明星离婚后迅速衰老,状似鬼魅,只在夜间出行。 世界似乎在发生许多奇怪的变化,但向饵并不在意。 她现在什么都不在意了,周末这两天,她就在家里躺着,一口饭都没吃。 家里安静得出奇。墙壁从四面压过来,将向饵压在中间,喘不过气。 这两天里,只有她和雕塑相对,但雕塑大概是发现她状态不对,意外地没有做什么事,甚至连触手都只偶尔出现一下,很快就又消失了。 向饵这两天一直在思考,她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比如,邪神可以修改人的认知,那么她,在邪神的包围中,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是真实的吗? 会不会她到现在为止,见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触手啊,怪物啊,室友啊……都并不存在,都是她被邪神污染后的一场幻梦? 但从另一个角度想,如果相信自己的认知,相信李婉等人是真实存在的,她和她男友是被邪神吞噬,连同存在痕迹都被邪神消除。 可这样,她更不能接受了。是她求着邪神帮忙杀死怪物的,也正是为了救她,邪神杀死了怪物,也许顺手也杀死了李婉。 哪怕李婉性格确实很有问题,哪怕李婉带来的男友有问题,可李婉本人并没有作恶,也没有变成怪物,她罪不至死啊! 如果相信这个可能,那么向饵觉得自己手上都沾上了李婉的鲜血! 她已经没办法和邪神相处了,虽然身体虚软无力,好几天没吃没睡,她还是套上衣服,去上班。 开门出去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雕塑,微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她在嘲笑自己,居然对邪神有过一瞬间的幻想,期待以后能和邪神……好好相处。 怎么可能呢?她真是太天真了。 她紧紧关上门,走出去,在凛冽的寒风里裹紧衣服,埋头离开。 窗边,一根暗红色的纤细触手挂在窗框上,远远朝向她的方向伸展出去,却又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犹豫停顿,最终返回屋内。 梦游一样上完了一整天的班,下班时,天际阴云翻滚,居然开始下暴雨。 她又没带伞。她走下楼,看着三三两两打伞离开的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歇斯底里,笑得发疯发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路人全都从她身边退开,向饵看到他们异样的眼神,但她不在乎,她浑身冰凉裹着雨水,但她感觉很是畅快。在这片天地之间,她暂且是自由的,是认知清醒的! 她打车回了家,刚回来,就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身体像是被烈火炙烤一般滚烫。 暴雨声音越来越大,雷云暴怒地翻滚,风雨摧残着世间的一切,香樟树疯了一样在窗前摇晃,树枝狠狠拍打窗户,发出“哐哐哐”的响声。 向饵在煎熬和噩梦之中,听到敲门声。她想,不会是李婉回来了吧? 她起身,摇晃着走到大门跟前,伸出手。门把手自己打开了,但她没注意。 混沌之间,天地倾盆的雨声之中,一道红裙身影,正站在门口,路灯光茸茸地为她镀上一层金色毛边,风雨狂乱地掀起她的长发,阴影在她身后的走廊地板上徘徊来去。 走廊里全是黑暗的雨水,爆裂的雨水,在雨水中她身段妖娆飘摇,可那一盏金黄路灯恰好照在她脸上,为她兢兢业业镀着金边,为她照彻那双水波般的眼睛,那双带着情意望过来、比全世界所有湖泊更深更美的眼睛。 这双眼的主人正浑身湿透,发梢、眉毛和耳畔都在滴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暗光下隐约的曲线,水流从衣服上流淌而过,雪白的胴体几乎要穿透衣服发出光来,雨水和深红近黑的布料,沟壑纵横,在她身上形成油画般的明暗区分,像文艺复兴的美神雕像活了过来。 女人站着,微微弯着腰,玉白手臂停在向饵脸前,近在咫尺,却又停滞不前,她血色的红唇微微张开,却又没说出什么。 向饵睁大眼睛,一个在她喉咙里滚过无数次的名字脱口而出: “沈遇鹤?” 但她烧得过分,话音含混,几乎像是一句爱意的呢喃。 “轰隆隆——”一道响雷滚过云层,大地震颤,雨水泼洒在向饵脸上,视野扭曲,世界也消失。 向饵倒下去,直挺挺地,倒进面前女人冰冷绵软的怀抱里。 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