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 出站 方淮曳刚刚从湘潭北站下车时便被一群招呼她的的士司机围住。 “湘大去不去?三缺一,你上就能走。” “火车站走不走?还差两个。” “坐我的嘛,便宜点带你走了。” 她从一堆塑普的大叔们中间挤出来,顺着扶手电梯往下,果不其然在地铁口迷了路。 湘潭九华往长沙的地铁最近新开通,和高铁站连在一块儿,她已经将近三年没回来过了,顺着指示牌一路走反而把自己给绕晕了。 头顶的日头挺热,可在地铁站下头却冷得人打颤。 “喂?我到了,马上就到了。”她一边接了个电话一边问一旁的保安大叔路在哪边,沿着他的指示从四号出口走了出去。 电话里传来不少杂音,方淮曳心底有些隐隐的烦,最终把电话给挂了。 她在外地上大学,别说湘潭,就是整个湖南也很少回来,早在二十年前她们一家就拿了拆迁款搬走了,这一回回来是因为她们村里最老的老太太去世,村子里说必须得找个辈分更大的给她压场才行。 村里人在族谱上一合计,找到了她妈,可是她妈不乐意去。她妈是个大学老师,总觉得自己受过高等教育不能迷信,嘴里头常常念叨着什么“破旧”、“不要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要简易下葬”之类的话,村子里死了这个级别的人葬礼起码要办五天,她妈听着就头疼,再往下一看,发现方淮曳辈分也够了,自然就推她出来了。 实际上村里人想找她妈就是因为她妈辈分更大,可是她妈不去,非要方淮曳去那也没办法,往上头一数,这一脉里还能比这老太太更大的只有方淮曳她外公外婆,可惜他们早就入土为安了。 当然,这不妨碍他们嘴里嘟囔她妈,农村像是有个结界,就算你在城里再怎么有素质,你进了村都会忍不住碎嘴子起来,无论南北,这是方淮曳自己过去十几年每年回村的感想——这个碎嘴子也包括她。 不过嘴再怎么碎,到了她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 现在网上都说什么mbti测试,方淮曳就是最最明显的e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妈都嫌她这张嘴太多太甜。 四号出口出来还要爬楼梯才能上去,方淮曳抬头看了眼天色,在想要不要打个滴滴,面前就传来一道车喇叭声吓了她一跳。 抬头是辆红色的老头乐,还是三轮改造的,车里坐了个二十三四的女孩,见着了方淮曳透过塑料玻璃冲她招了招手。 “你是我姨奶奶?” 方淮曳:…… 方淮曳拎着小行李箱无言片刻,“你是?” “我们一个村的,村里的娭毑(1)让我来接你一趟。”女孩冲她笑笑,“我叫方之翠,你先上来,我带你去住宾馆。” 说着她瞧了眼方淮曳手里的小行李箱,“要我帮你拿吗?” “不用,”方淮曳摇了摇头,倒是也没多挑,把行李箱丢车后狭小的尾箱就上了车,系上这小破车的安全带之后忍不住问道:“今天不用直接去吗?” 方之翠发动了老头乐,三轮车的轰鸣声连带着风声一同传来,将她的声音也弱化了许多,“不用,昨天人走了,今天才联系上殡仪馆和火葬场,尸体还没火化完,道场也没搭好,明天去也行。” 方淮曳从小娇生惯养,听不明白这中间的程序,但也知道意思是尸体还没火化完这葬礼就开始不了。 她跳过这个环节,接着问道:“你是老太太什么人呀?” “我?我应该算她侄外孙女吧。”方之翠很是健谈,话也接得顺畅,甚至还能打趣一句,“要不我哪儿能叫得上你姨奶奶呢?” “可别。”方淮曳让她打住,“叫我方淮曳就好。” 方之翠没回应这句话,方淮曳倒是也没觉得冷场,反倒细细打量起她来。 方之翠并没有鱼米之乡的柔软细腻,她的肤色苍白得有些过分,这就显得她两靥被太阳炙烤出来的红晕不太健康,一头长发编了根辫子挂在肩头,穿着打扮很是简约,瞧着便干脆利落的模样。见人先笑三分,总让人生不起恶意,哪怕那笑带着点距离感也是这样,方淮曳想起她刚刚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个浅浅的酒窝。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方淮曳见着这路越走人越多,不像往乡下开的样子。 “去市中心。”方之翠回答:“在那儿给你订了间房,咱们明天早上再下乡。” 方之翠订的是建设路口的酒店,大概觉得方淮曳是大城市来的,特意订了两间房,免得她不习惯。 方淮曳舟车劳顿,几乎沾了枕头就睡,等她一觉醒来,窗户外的天已经黑了个彻底,她在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一看时间竟然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刚刚在楼下她和方之翠加了个微信,这会儿打开才发现对方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饭菜放在我房间,门卡放在你门口的地毯下面,醒了自己去吃。 ——我出门办点事,有事打我电话。 方淮曳给她发了条信息问她在哪儿。 没一会儿就有了回信。 ——在商场前头。 方淮曳这才关了手机,去把饭菜拿了过来。 饭菜是很经典的小炒菜,除了米饭没有哪个菜没放辣椒,就连酸辣土豆丝里面都放了俩红辣椒。方淮曳被辣得四处找水,把房间里赠送的两瓶水通通灌了下去才压住这股直窜喉咙的火辣。 她中途一直在刷搞笑视频,等快结束了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快八点半了。 酒店楼层在第七楼,往下看能够看到人来人往的夜市,灯火辉煌,商场广场上卖花的卖气球的穿梭其中,瞧着就热闹极了。 方淮曳是个典型的闲不住的人,爱凑热闹,不喜欢清净,思虑片刻给方之翠发了条消息后拿了手机就下楼。 酒店离夜市一步之遥,一下楼便是浓郁的烟火气,她走走停停买了串冰糖草莓又买了碗烤冷面,最终在商场前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排算命先生,靠在商场玻璃边,整整齐齐。 当然,这不是让方淮曳停留的原因,主要原因是里面的c位坐的是方之翠。 一张铺在地上的小广告,一把竹编的小椅子,她往那儿一坐,脸上还带了副墨镜,正臭着脸给人算命。 方淮曳旁观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好奇,没忍住走过去听。 蹲在方之翠面前的小姑娘眉心紧蹙,不断追问:“你说的是真的假的?他真的不喜欢我?可是他对我很好啊。” 方之翠:“他不是你正缘。” “我不信。”小姑娘一口否认,“你不会是瞎说吧?” “你们这种骗人的我见过可多了,否定别人求的事往大灾大厄上扯,然后再说要化解就要走哪些流程,收高昂的办事费,都是骗人的吧?” 方之翠:…… 方淮曳听乐了,靠在树边上换了个姿势接着听。 “我给你算一次就二十五,你爱信不信。”方之翠失去了耐心,“那男的不是你的良缘。” “什么态度嘛,”小姑娘嘟囔了一句,将信将疑就要走。 方淮曳见状从树后头走出来,直奔方之翠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道:“大师,你太厉害了!” 两人一愣,转头看向方淮曳,哪怕是方之翠也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投去一个困惑的目光。 “是我呀,我昨天才找你算过呢,”方淮曳冲她眨眨眼,“前天我新买的手机丢了,你帮我算了一下,说是在家里的东南角。真神了!我回家之后真找到了,被我妈连带着放手机的衣服一块儿放进洗衣机了,要不是我赶回去及时,怕是要报废的。” 方之翠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嗯,我想起来了,你找到了就好。” 一旁的小姑娘见状睁大了眼,“真的吗?” “姐妹,她真这么准呀?” 方淮曳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连忙点头,“对我来说是真准啊。” 说罢,又提道:“你也来找她算的吗?我觉得二十五块算点小事不亏,准确率也挺高的。” 小姑娘讪笑了一下,有点恍惚的糊弄了两句就走了。 方淮曳盯着她往前走的背影,扎得圆圆的丸子头渐渐隐没进了人群中。 “你倒是真不怕我是在坑蒙拐骗啊。”背后传来方之翠的声音,方淮曳回头,笑起来,“那你是在骗人吗?” “那姑娘,四天前和男朋友来过一次,我在这摆了一个星期的摊,昨天我见过她男朋友搂着另一个姑娘在前头晃,还给买了八块八一朵的玫瑰花。” “所以不是你算出来的啊?”方淮曳睁大了眼。 方之翠倚靠在椅子上,哼笑一声,多看了几眼方淮曳圆且水润的眼睛,懒声道:“眼睛能看出来的事,就没必要算了。” “那你作为报答能给我算算吗?”方淮曳伸出自己的手,很是捧场,“是看手相吗?男左女右?我要给你看右手吗?” 方之翠闻言坐起身,捏住她的指尖扫了一眼,“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真的假的?” 方之翠点点头,墨镜下的眼睛看不出真实情绪,但语气却很真诚,“真的,你能健健康康活很久。” 方淮曳收回手,微怔,“我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去医院挂水吃药都是常事,就承你吉言了。” 方之翠俯下身把自己算命的小广告收起来,又站起身提住了小椅子,算是把摊子给收了。 方淮曳:“不摆了吗?” “不摆了,”方之翠回答,“明天还要和你起个大早,早点儿回去休息吧,往后几天可不一定能有这么好的休息时间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去,方淮曳目光百无聊赖的落在前头几个小孩手上挂着的美羊羊氢气球上,问起来,“这个是你的副业吗?” “嗯,对,”方之翠取下自己的墨镜挂到了胸前,“反正闲着也是没事,赚点钱呗。” “那你主业是什么啊?” “什么都做啊,”方之翠笑笑,“三教九流只要和丧事有关系的,我什么都沾一点儿。” 直到进了电梯间,只剩下两人,方淮曳才回过神来,迎上方之翠低头看她的视线,只能喃喃说一句,“那很厉害啊。” “你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人。” 电梯叮叮一声到了七楼,方之翠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对她职业的讨论到此为止,进房门之前方淮曳才反应过来,扬了个笑。 “方之翠,晚安呀。” 这回轮到方之翠有些愣神了,直到方淮曳进了房,不见了身影,她才刷开了自己的房门,失笑道:“还挺客气。” 下乡 第二天去乡下,坐的依旧是方之翠的老头乐。 方淮曳是个睡眠质量不太好的研究生,晚睡是常态,昨天十点回房,躺在床上玩手机玩到凌晨两点才入睡,早上八点被方之翠敲门叫醒的过程很是艰难,以至于现在上了车依旧昏昏欲睡。 “你可以在车上睡一会,”方之翠看了她一眼,“等会到了地方,你要应付的人可不少。” 方淮曳打了个哈欠,眼角被挤出来点泪花,她迷迷糊糊回答,“应付谁?我可半个都不认识。” “要不我雇你在旁边给我提个醒?” 方淮曳向来很自来熟,昨晚上和方之翠玩一遭,自认已经能互相调侃几句了。 可方之翠半晌没回话,直到方淮曳感到有几分尴尬的时候,方之翠才说道:“可以,不过可能主家不乐意。” “主家不乐意还派你来接我?” 方淮曳的话才算问到点子上。 方淮曳的母亲不乐意来,让方淮曳这么个年轻人过来,主家觉得打了她们的脸,所以才派的方之翠来接人。 要不以方淮曳的辈分,哪儿轮得到方之翠来接待,按规矩,起码也得那老娭毑的儿女过来迎接的。 可方之翠不可能直接和方淮曳说明,她并不想搅和进这些事里,于是也就只笑着说:“那倒也是,到时候我到你背后给你指指就行了。按辈分,你也只要站在那点点头就足够了。” 这也是辈分高的好处。 方淮曳心大,闻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窗户眯起了眼。 六七月的湘潭太阳还没那么辣,阳光淡淡的,却很舒服,尤其早上的风还带着点凉意,吹得人昏昏欲睡,旁边时不时有前六后四的大卡开过来,留下黑色的浓烟,呛得人喉咙疼。 方淮曳咳嗽了两声,终究不乐意把窗户关了,她怕晕车。 又走了大半个小时这种情况才稍微好点儿,进了乡道,道路都变窄了些,两边的农田里水稻长得郁郁葱葱,风一吹夹带着泥土味,令人鼻子都舒服多了。 等到空气里充斥起纸钱燃烧的味道时方淮曳才坐直身子。 方家冲离主城区不远不近,没到特别乡下的地方,更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在路边错落着些老旧的两层小自建别墅。说是别墅,实际上也不过是平房,白瓷砖和黑色的缝,内堂狭窄还打着水泥地,好处是对面有嶙峋的青山,中间有自家的田地,景色不错。 死掉的老娭毑家有钱,自建别墅都往大了建,资产哪怕在整个冲里都数一数二,连带着昨天连夜搭起来的道场也比寻常人的大,八对挽联挂在黑白大气球上,下面标注了她的几个儿女的名姓,致谢来客。挽联全放在通往道场的路上,就挂在树上,最前头是个硕大的充气拱门,上面挂了那老娭毑的照片和另一副手写的挽联,隔老远就能瞧见。 “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飞。” 方淮曳缓缓念出口。 老娭毑辈分高,前来的亲戚朋友连带着就多,就连门口的丧事安排都划了整整十六大项,细致到放炮、发烟、打光都有安排专人。 方之翠的红色老头乐除了颜色显眼,在这里也就只有价位显眼了,今天来的大多是亲戚,特别是专门来帮忙的亲戚,开来了不少车,光宝马奔驰就有好几辆,虽然是二三十来万的吧,但看上去也比方之翠的车客气点儿。 门口迎宾的是支专门请来的西洋乐队,见着了方淮曳下车,奏乐的声音都比前头进去的人要小,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大概觉得她是个小辈,意思意思就行了。 方淮曳今天过来特意穿了件黑色的薄外套,里头也只穿了件黑t恤,简单低调,见了迎宾这模样,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刚刚停完了车走到她旁边的方之翠。 她在上海过了二十多年,没怎么参加过葬礼,更别说湖南的葬礼了,对这里的习俗不怎么了解,但西乐队敲敲打打,敲得她脑袋疼。 “走吧。”方之翠扬了扬下巴,“今天还没正式开场,主家刚刚请了法师过来,估计够忙。” “那我要做什么啊?”方淮曳走在她身侧,想提前有点准备。 “按你的辈分,你应该是铺排,自己不用做事,专门安排别人做事,但是你年纪这么小,主家肯定不让你做,”说着,方之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下结论,“要么让你去帮忙给孝子孝女开孝,要么就安排你坐着喝茶吃零食坐小孩那一桌。” “什么是开孝啊?”方淮曳有点好奇。 “就是给孝子孝女带麻带孝,”她多解释了一句,“披麻戴孝的那个白布。” 两人正说着,大堂里的道场主出来了,是老娭毑的女儿,瞧上去已经五十来岁了,满脸哀容,大抵是特意过来接方淮曳的,见着了她强打起精神,说道:“是方姨奶(1)的女儿吗?” 这属于明知故问,能被方之翠带来的人除了方淮曳还能有谁。 方淮曳第一次听到人叫她才四十八的老妈叫姨奶,这个陌生的感觉还没有结束,就听到道场主接着说道:“我是方玉,咱们简单点,您叫我声外甥女就行了。” 两句话给了方淮曳一点心灵上的震撼,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死去的老娭毑是一辈这种辈分究竟有多高,连忙说道:“我妈妈近期有事来不了,她也很遗憾,让你们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吩咐就可以了,还请节哀顺变。” “这个辈分不用论得这么死,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我就不叫您外甥女了,您也不用叫我小姨。” 这当然是客套话,真有什么需要的也不必让方淮曳做,方玉抹了抹眼角,只点点头,“其实我妈活到这个岁数,我们早就有准备了,就是还是觉得突然了点儿,活到一百零六,在我们这边也算喜丧了。” “这几天要不我给您安排个城里的宾馆吧?这里人太多了,房间也都满了还不舒服,不如城里的舒服,就是每天往返可能费点功夫。” 她说话时眼神看向的却是方之翠,通红的眼底没什么情绪,两人眼底官司下细看那眼神更像是在命令什么。 方之翠假装没接收到,沉默不语,直到方玉冲她比了个四才慢吞吞说道:“确实挺费功夫的,不如住我家。” “您觉得呢?”方玉问方淮曳。 方淮曳愣了愣,随即说:“我当然是客随主便。” “翠翠家里好,前几年新盖的房,还只有她一个人住,您去那儿暂时休息几天吧,等我妈送走了,到时候我再请您好好吃一顿。” 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方淮曳才被引进了道场里去上几根香。 主家请了八个法师过来,据说还只是前半场,明天还要请附近的道士过来继续。 方淮曳从中间走过,香火味极重,两侧的法师念经的声音嗡嗡作响,她听不清在念些什么,却本能觉得有些不适,大概是门外的西洋乐队音响声音太大,加上堂内的嘈杂,折磨得人耳朵疼。 现在流行火化,老人留不下尸体,丧葬风俗也就要改,道场中间安置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张竹编的小椅子,椅子上铺的是老人生前准备的寿衣,从帽子到衣服到裤子到鞋袜完完整整摆好,乍一看过去,还以为是个人坐在中间,青天白日吓了被吵得头晕眼花的方淮曳一大跳。 遗照前摆着蒲团,老人剩下的子女还有孙辈在轮流跪着烧纸钱,见着了方淮曳在方玉介绍下一一叫了她,尤其是孙辈那里,又给她从小姨叫高了一辈到姨奶奶。 方淮曳进了灵堂有点不适,快速应过,方之翠见状替她拿了几摞纸钱,每三张一份折好递给她,示意她丢进遗照前的火盆里。 按道理,方淮曳不用跪,她也就没非要跪,只在遗照前多烧了几把纸钱,烟熏雾绕,呛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她一边丢,旁边的法师便按她的辈分念着什么,据说是替代她和死者对话,表示祝福,口条飞快,依旧听不清。 等到这一把纸钱烧完了,在她身后的方玉才客气的感谢她,又让她稍等片刻,能不能帮她们再开个孝。 方淮曳点点头应好。 等待的功夫她的眼睛流了几滴眼泪把呛人的烟雾逼出去了,这才发现自己正面对桌子上的寿衣。 那身寿衣全是黑色,是市面上很常见的老人外套,帽子也是厚重扎实的黑绒帽,帽子下有一截空空荡荡,只有一根杆子跟一个衣架在支撑着寿衣。这身寿衣的身后还有一排为了彰显大气,未来将要烧掉的金碧辉煌的纸扎天宫、纸扎别墅、纸扎电视机。 方淮曳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仰头与这一身对望,她只感觉有几分心悸。 这真的很像一个人坐在这里,太阴沉了些,尤其跟后头的摆设叠加,色调对比太大,反而多出来几分诡异。 耳边法师们的念经声还在继续,头顶的黑色篷帐透明度很高,阳光照进来后令里面都多了层深棕色的光,道场里烟很浓郁,仿佛也随着着光线成了深棕色,令人心情压抑。 察觉到她的情绪有问题,方之翠拍了下她的肩。 方淮曳吓了一跳,终于把视线从寿衣挪到了她身上,“怎么了?” “没怎么,”方之翠没直接问,只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饿了啊。”方淮曳只笑笑,“大早上被你拉出来,就吃了个包子,现在可饿了。” “那等会我带你去吃个饭?” 方淮曳还没有回话,方玉便带着孝衣和头巾回来了。 其实这个也不是非要长辈来给人戴,甚至她们一家子跪在这里,也都是早就穿戴好的。只是方淮曳既然来了,为了不显得慢怠又不想让她管核心的事,那只有这种既能显示身份又简单的活计最合适。 “麻烦了。” 方之翠接过了孝衣和头巾替方淮曳捧着,让她能挨个给人佩戴。 方淮曳在这里待得越久心里的难受越盛,也只想快些做完,飞快的给跪在地上的几人重新穿戴好,扭头要给方玉戴时,却再次与桌上的寿衣对视上。 可这一次,她在空荡荡的寿帽下看到了一双眼睛。 闹剧 那双眼睛大且剔透还发着绿光,不像人的眼睛,反倒有几分像狼,吓了方淮曳一个激灵。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踩到了方之翠脚上。 方之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一凝,随即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大步迈了过去。 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见她一把掀开了寿帽,随即又拆开了寿衣,露出一个偷偷藏进里面的三岁小姑娘,被拆穿了把戏也不怵,坐在椅子上嘻嘻笑着,目光直勾勾看向方淮曳。 “方知甜!”方玉原本带着几分谦卑的脸顿时火冒三丈,一把走过去将方知甜从椅子上拽下来,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 刚刚还笑嘻嘻的小姑娘,立马被打得哭出声来。 方淮曳被她的眼神放过,松了口气,见状连忙上前去拦。 “方知甜!我怎么教你的!”方玉恨铁不成钢:“你做这种、这种、这种不吉利的事!今后怎么办?” 方知甜被骂得抽抽噎噎的,她尖声说:“是外婆让我坐上去的。” 方玉一愣,随即恼怒道:“还敢乱说!” “本来就是外婆让我坐上去的,”方知甜的眼睛格外大,且清澈极了,水汪汪看过去,没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她和我说那身衣服和我身形也差不多,可以藏在里头躲猫猫吓唬你们。” 方玉还想骂什么,方之翠先蹲下身,摸了摸方知甜的脑袋,问道:“外婆还说了什么吗?” “外婆还说见到她很高兴,要是能再早点见到她就好了。” 众人顺着方知甜的手指看去,尽头指向的却是方淮曳。 方淮曳浑身一僵,耳边法师念经的声音似乎更刺耳了一点,被方知甜这样盯着,她背后不知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 方玉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道:“童言无忌,小姨你可千万别和她计较。” 方淮曳勉强的提了提嘴角,“没事。” 方之翠面露几分思虑,抬手摸着方知甜的背,拉着她向一旁的蒲团走去,“跪下,给你外婆磕几个头。” 方知甜懵懵懂懂跪下,方玉连忙在她磕头的时候说道:“妈,甜甜不是故意的,她还是个孩子,言行无忌,你平常又最疼她了,千万不要怪罪她。” 旁观了这场闹剧的法师们面面相觑,最终为首的说道:“倒是也不用太紧张,老人家平常最疼这个孙女的话,偶尔有点小孩子的顽皮也没事的,人死了,那本性也不会改,总不会怪她的,下次看好就行。” 身边别的人也七嘴八舌安慰起方玉来,方知甜受了不少数落,很是委屈。 方玉呼出口气,面色稍霁,这才想起来还要招呼方淮曳。 “小姨,麻烦你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会吧?”她说起话来颇为客气,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中午我们这里会在全村摆流水席,到时候可以来吃。” 方淮曳被吓了一大跳,虽然是虚惊一场,但精神头眼见着便萎靡了一些,闻言也点点头。 “那翠翠帮我好好招呼一下小姨。”方玉嘱咐道。 方之翠从把方知甜压到遗像面前跪着就没说话,到了此刻也只点点头,走在最前面领着方淮曳往外走去。 离开了道场,方淮曳被头顶的阳光照遍全身的那一刻,总觉得自己好像舒服了许多。 方之翠倒出了自己的老头乐示意她上车。 方之翠的家离这里并不算远,也就往里几百米的事,但是好在安静,景色比前面还好,农田到了这里基本就没了,放眼望去,满屏的青山绿水。 方淮曳恹恹靠在车窗边,闻着空气里的香火味越来越淡,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真信了?”方之翠有点儿好笑,“被吓到了吗?” 方淮曳趴在车窗上,没精打采,“那可不,那么个小孩子钻在衣服里瞪着我不算完,还指着我说死去的老人想早点见我,我肯定得害怕啊。” “我这种专门搞迷信的人都不信,你一个接受过这么多年教育的研究生怎么反而信了呢?” “你要是不信,为什么还要押着方知甜到遗像面前磕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 面对方淮曳抓住的重点,方之翠只笑了笑,“我不信死了的老娭毑会给这小孩通灵,但是架不住她妈妈信。方知甜是方玉的老来女,宠得跟什么似的,安抚不住她,这个灵堂就别想办下去了。死去的妈和捧在手心的女儿,谁都知道怎么选。” “方玉是道场主,不能缺席,她要是不放心怕方知甜沾了晦气,怕是会连夜带她去岳麓山上找师傅看看。” 方淮曳好奇起来,“道场里不就有不少法师吗?和尚道士对这种业务都没差啊。” “是有真本事能超度亡灵的法师还是把经念熟的法师团队,她还是分得清的。”方之翠意味不明的说道。 方淮曳还没琢磨透这句话下有什么言外之意,方之翠的屋子就到了。 大概是方之翠什么都做,家里竟然还放着不少的桃木剑、檀香木手串,甚至还有黄色的纸符、摊戏面具。 这也是一栋自建的平房,甚至整栋楼都没铺地砖,纯水泥地,但是因为在大堂里多开了个窗,南北通透,进去之后倒是很亮堂。 这种自建房一般后面还有一个围起来的院子,用来养鸡鸭或者养猪,方之翠不怎么着家,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奔波,只养了几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在后院里见着她回来了咯咯哒着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脚,然后又回圈里自己吃东西了。 方淮曳看得稀奇,蹲下身想摸一下其中一只母鸡油光水滑的羽毛,被方之翠一把拍开了手。 “会叼人,它们脾气挺大的。” 方淮曳闻言收回手,抬头看向正弓着腰的方之翠,“那它们是用来卖的还是用来吃啊呀?” “用来下蛋卖钱的。”方之翠扬了下眉,从一旁的鸡窝里掏出来了几个新鲜的鸡蛋,笑起来,“我家,它们地位可高。” 说罢她抬手指了指楼上,“楼上两间房,一间我睡的,还有一间你自己去收拾一下就行,被褥床单都在柜子里面。” 方淮曳:“那你呢?” “我还要回去道场帮忙。”方之翠说道:“你没看人员安排吗?书写放炮都归我。” 方淮曳看了她一会,突然笑起来,“你这么热情,是方玉给了你不少钱吧?” 刚刚两个人在灵堂的眼神官司,方淮曳也不是没注意到。 方之翠如实点头,“是给了不少,还免了我的礼金。” 方之翠办事麻利又勤快,对红白喜事流程懂得很多,方玉虽然不怎么喜欢她,也嫌弃她是个专门走丧事的,但是仔细点点,发现还真少不了她,就连这次道场上请的乐队、花鼓戏团还有法师,都是走的方之翠的关系便宜些请的。 当然,方之翠没少在这中间抽中介费就是了。 方淮曳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明白了,转身上了楼。 楼上确实就两间房,贴白瓷砖的护栏不高,就到腰那儿,下面方之翠关了门,又上了自己的那辆老头乐,在车里朝方淮曳挥挥手就开走了。 方淮曳目送她离去,脸上的笑顿时便消失了。 她抿了抿唇,脑子里不知怎么,依旧是方知甜看向她的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杂质,也没有丝毫的慌张。 迷不迷信和学历高低没有关系,和人有关系,方淮曳很想说自己从来不迷信,但很显然,在灵堂里她被吓到了。如果不是她现在就离开不太礼貌,她妈又叮嘱她一定要好好配合人家,方知甜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扭头就会走。 没有当场发作是方淮曳性格使然,但现在冷静下来却有点儿后悔。 如果是平常她肯定能有心思好好看看这里的青山绿水,但是现在她心口一阵砰砰直跳,看这无人的乡下地段,反倒多了点害怕,思来想去干脆搬了两条椅子到阳台上塔成临时的小床,往上一靠闭着眼睛晒太阳。 昨夜没怎么睡好,就这么歪在椅子上竟然也飞快入睡。 方淮曳本来以为自己惊慌入眠,肯定要做噩梦,可相反,这一觉除了脖子有点儿疼,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酣睡。 等她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快日落西山,气温都下降了些,方淮曳打了个喷嚏,想往下走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走到水泥楼梯边,大概是她衣服口袋太浅,发绳骤然掉落,她连忙低头去捡,却和盘踞在铁扶手桩子上的一尾眼镜蛇对视上。 她浑身一僵,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太敢动。 农村里有蛇是常态,但出门就遇眼镜蛇,还是在民房里,只能让人感到倒霉至极。 那条蛇嘶嘶吐着杏子,尾巴一圈圈绕在柱子上,紧紧盯着方淮曳。 太阳下山了,空气都变得湿冷起来,铁锈味也格外浓郁,方淮曳眨了下眼,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僵持还是赶紧跑开,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一人一蛇僵持间,反倒是蛇率先动了,方淮曳被吓得短促的尖叫一声,往后退时没注意台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的尖叫声打破空气中的平静,蛇骤然朝她而来,但紧随其后的就是楼下轻一脚重一脚跳扑上来的老母鸡,精准的一口叼住了眼镜蛇的七寸,拍打着翅膀,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 方淮曳瞳孔微缩,后背已经湿透,强撑着爬起来往下看,却见那只母鸡和眼镜蛇竟然已经一同瘫倒在地上挣扎起来。 一楼高的距离,母鸡有可能会摔死吗? 她连忙下楼去查看母鸡的情况,却见它正四肢抽搐,嘴里流出血来,而它身下的眼镜蛇更是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被摔死了。 方淮曳握紧拳又松开,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眶有点发红,气息不太稳。 这是吓的。 头顶的天已经现出火烧云,红得像血一样,她咬了咬唇瓣,掏出手机给方之翠打电话。 观音 方之翠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院子里那只死去的鸡和蛇依旧躺在原地,鸡血流出了一小滩。 屋子里倒是灯火通明,方淮曳靠在灯下面,面色苍白,手边还放了一把方之翠在株洲大市场批发的桃木剑。 见到方之翠回来了,方淮曳一喜,随即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回事?”方之翠问道。 方淮曳:“我也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屋子里怎么会有眼镜蛇。” 农村蛇虫鼠蚁多,为了防避大多会打药驱赶,尤其是眼镜蛇这种毒蛇除非找不到食物不然基本不会进屋子。 方淮曳在电话里其实说得挺清楚了,但是方之翠还是有点疑虑,她在门前拿桃木剑翻了一下母鸡的身子,下面的血已经氧化成了黑色,她又进门拿了把刀,戴上厚重的防护手套之后干脆的剖开了母鸡的身子,里面的内脏没什么问题,显然不是摔死的而是毒死的。 她又如法炮制切开了眼镜蛇的身子,眼镜蛇外表看不出什么,里面的蛇胆却都摔破了,显然是摔死的。 可是这么短的距离,母鸡不至于这么快被毒死,眼睛蛇也不至于摔成这个样子,确实有点奇怪。 “怎么样?”方淮曳探头问她。 方之翠沉吟片刻,这才说道:“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你要和我过去吗?那边出了点事。” 说实话,现在方淮曳哪边都不想待,道场里她实在怕了方知甜了,也不喜欢里面的法师念经的声音,而这里不知道会不会再冒出来一条蛇,或者再出件鸡和蛇一块儿死了的事。 但是现在天都黑了,让她直接走,她也是不敢的。 “那边怎么了?”方淮曳问道。 “要不先上车,边走边讲,”方之翠说:“我还要去找个人,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跟着方之翠去别的地方总比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或者直接去灵堂好,方淮曳没多想就点了头。 老头乐的车灯被改装过,在城市里看不出,黑灯瞎火的乡下却是一道强有力的光线,照得前路一片亮堂,令方淮曳心安不少。 “方知甜今天下午在遗照面前跪了一下午,吃个饭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平常方知甜倒是没少在乡下乱跑,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加上她白天干了那种事,方玉一会没看见她就急得要命,到了五六点要喊机动人员(1)去找的时候,方知甜自己就回来了。 但她不止回来了,还浑身湿漉漉带回来了一尊菩萨像。 这吓了方玉一大跳,连忙上下查看方知甜怎么样,没发现什么伤口之后才去看那尊菩萨像,一看骇得七魂八魄都丢了。 说不出这是什么菩萨,凶神恶煞的,还缺了一只眼睛,方知甜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死活不愿意松手,像是中邪了似的,怎么看怎么诡异。 后来方玉狠了心要去抢,方知甜又突然尖叫长鸣起来,满脸怒容,直接把那菩萨摔碎了。 灵堂里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就连念经的师傅都满脸惊吓。 方玉当时就崩溃了,抱着方知甜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方之翠和做铺排的老人及时稳住的场面,细细询问了方知甜东西从哪里来的之后去屋子外的水塘里开挖,这么一挖还真挖出来了点东西。 水下面还有好几尊菩萨像,按摆放的位置来看,最中间那尊和方知甜摔碎的那尊一模一样,但是碎的那尊有残缺,捞出来的却没有,反而还被红绳子五花大绑,它周围被围了一整圈,圈外的神像倒是家喻户晓的那几位,关公、观世音菩萨、弥勒佛。 可光是这尊凶神恶煞的菩萨像,就足够吓人了,方玉怀里的方知甜瑟瑟发抖,被抱着换了衣服之后就一言不发,目光呆呆的坐在原地。 方玉当即受不住了,想抱着方知甜回城赶紧去看看。 道场主不能走,铺排是老娭毑几十年的好朋友了,哪里能让这场丧事草草结束,便先安抚住了人,扭头让方之翠去找她师傅过来看看是不是小孩中邪了。 方淮曳听得浑身汗毛直竖,她抿了抿唇,想转移话题。 “师傅?你还有师傅?” 方之翠回答道:“有啊,要不你觉得我这个算命的本事哪儿来的?” 她看了方淮曳一眼,看出了她的害怕,放缓声音道:“我走穴演出,去红白喜事上表演或者介绍队伍去表演,都是她的门路继承给了我。” “不过她平常在这里不怎么受待见,我也就跟着不受待见了。” 毕竟虽然说要破除迷信,可该信的人还是信,现在连遗容化妆师和殡仪馆的都还受人白眼呢,更没人会想和天天帮人办土丧事的走到一块了,请人的时候当然是客客气气的,实际上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嫌弃呢。 “这种事是不是还是送医院看看更好?”方淮曳想起来那小姑娘的模样,“与其看有没有中邪,不如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我们只是参与方,主家说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没资格提意见。”方之翠解释道:“方玉估计也不太想送方知甜去医院,怕真看出什么病来,不然也不会同意我先去找我师傅来看看。” 正说着,两人到了地方。 方之翠一下车就朝里面喊,“喆姨?喆姨?睡了没?” 她不止喊,还把大门拍得乒乓响。 里面没一会儿就传来脚步声,一个高挑纤细的女人走了出来,她长了双三白吊脚眼,看人时有种刻薄又居高临下的感觉,年纪瞧着四五十岁的模样,身板挺直,态度冷淡,见着了方之翠就骂道:“敲什么敲,都大半夜了。” “方玉那边出了点情况,想请你去一趟。” 喆姨冷笑,“那她自己怎么不来?上次不是还骂我是个晦气堂客(2)。全村嘴巴心眼最多的就是她,到头来还要装一副明事理的好样子——” 后面的话大多是在骂方玉不要脸,用的是方言,语速有点快,方淮曳听不太懂,不过不妨碍她明白这位喆姨有骂人不重样的厉害本事。 方之翠站在门口安静等她骂完才有点无奈的说:“那你到底去不去啊?她出一千二给她女看看,看好了再加一千。” 喆姨闻言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下巴一抬,“走,有钱为什么不赚。” 正说着,她终于看到了现在方之翠身后的方淮曳,面上露出点警惕,“这是?” 方之翠回答:“方玉让我去接的那位长辈。” 喆姨这才露出了然和松懈的神情,显然对方家的事了解不少。她拍了拍方之翠的肩,“把你那小破烂开过来,我装点行头就直接过去。” 三人很快上了路,路上方之翠又把事情给喆姨说了一遍,到方家的时候里头的鼓乐声尚没有停,门口还搭了台了,请了花鼓戏班子来唱戏,戏班子后面还有唱流行歌曲的和踩高跷跳舞的在候着。 喆姨见着了鼻子里冷哼一声。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冷哼,也没人去探寻,一早就在门前翘首以待的铺排见着了喆姨连忙迎过来,“喆妹子,你总算来了,赶紧进去看看吧。” 做铺排的也姓方,叫方颖粤,和死去的老娭毑一辈大,细数起来是喆姨的长辈,平常对她也算平和。 方颖粤亲自来接,喆姨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便淡声说:“那几尊挖出来的呢?” 方颖粤:“不先看孩子吗?” 大概知道喆姨和方玉不对付,她很聪明的没提起方玉。 喆姨解释道:“得先瞧瞧那几尊东西究竟是个什么。” 方颖粤闻言引了几人往里屋走。 道场里的纸钱烧得太浓郁,连楼上的屋子里都溢了进来,仿佛给整座屋子都笼罩上了一股硝白的烟雾。 方颖粤推开房门,只有几缕浅薄的月光探进来,映亮了门前一片,恰好能瞧见正中间摆着那尊叫不出名字的菩萨像,被红绳五花大绑,眉眼弯弯,笑容诡异,直勾勾盯着门口。 方淮曳没有心理准备,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一只温热的手掌在后面托住了她的腰,低声说:“别怕,要不要先去下面坐一会?” 方淮曳回头,揪住了方之翠的衣角,摇了摇头。 比起下面,她此刻还是觉得跟在方之翠身边更有安全感一点。 屋子里喆姨和方颖粤已经走到了屋子中央,打开灯之后才能看到,菩萨像后方还有怒目红眼关公、笑容满面的弥勒佛、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三尊像。 “水里这么捞出来的,我们也听了翠伢的话按原样摆好,被孩子摔碎的那个,碎片都捡起来了,收在旁边的袋子里。” 喆姨的目光从进了屋子开始就变得更凌厉了一点儿,她围着这几尊像走了几圈,对方之翠说:“你做得很好。” 这句夸奖落下之后她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方之翠,你带几个人下水再看看,还有没有漏下的。粤娭毑,你带我去看看孩子。” “大晚上的下水啊?”方颖粤面露难色。 晚上不下水塘,是农村公认的事。不说里面有没有鬼,就是危险程度也会上升不少,再会凫水的下去了也会让人担心。 方之翠却笑笑,“钱给够了,下水没什么问题。要是找不出一起的,我自己下也行。” 方颖粤咬了咬牙,“这事儿我做不得主,得去问问能做主的。” 丧事上要是又出事,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方颖粤匆匆走了,估计是去问方玉了。 方淮曳见人走远了才小声问:“你真要下水啊?” 方之翠点点头,“有钱拿为什么不下?” “出事怎么办啊?”方淮曳露出不太赞同的神情。 “她从小水里面泡大的,”喆姨笑出声来,语气里却带点阴阳怪气,“下个小水塘算什么?说不定她就等着人家请她下呢?对吧?我们翠伢?” 黑狗 方淮曳闻言睁大了眼。 她也不是傻子,喆姨能这么问方之翠肯定就是看出点什么了。 “这尊菩萨明显对主人来说凶得很,连关公都请出来了,能只有三尊像来压?还是压成半圆形?你也就仗着粤娭毑她们不懂,来这一出。”喆姨骂道:“你是想钱想发瘟了吗?大晚上下水,你要是死了正好看看是不是有鬼上身方知甜对吧?” 喆姨又压低声音多骂了几句,方之翠一言不发等她骂完,这才温和的笑着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没有您给我看着,我哪里敢下水啊。” “我又没有出师,也没有缺钱缺疯了,是确实不敢直接捞出来,得您在这里才行。” 喆姨闻言扬了下眉,“怎么说?” “水下面不一定有东西,但是方知甜身上肯定有点问题。”方之翠分析道:“她砸碎了其中一尊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不像是演的。但是我们不能轻易抗这个雷,最好找个理由让方玉带她去市里面医院瞧瞧。” 她们身份特殊,做红白喜事的心里都会有忌讳,这种丧事上出的异常,能少沾就要少沾,不然满堂法师会装傻吗?但都是乡里乡亲的,既然被点名了,就不能不来。农村是人情社会,喆姨还要在这里生活,就摆脱不了人情往来。 喆姨又不是神婆,也没太多神鬼莫测的手段,要能看好了方知甜是好事,看不好说不定还要被抱怨,还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改成去管管别的事,比如这几尊神像。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方淮曳听不太明白,喆姨却也能明白,她沉默片刻后才说道:“行,你先别下水,等我出来了再下水。” 方之翠点点头,带着方淮曳转身就走,等走出了大堂方淮曳才拉住她的衣角。 “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方淮曳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些崩塌,“方知甜身上有问题?水面下有凶阵?” 方之翠拉着她往库房的方向走了两步,等到了暗处才轻声问道:“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啊。”方淮曳下意识后退。 她这短短一天遇到的事都可以用自己的法子解释通,进了灵堂难受可能是这里的磁场与她不合,敲击的鼓点和法师念经让她感到不适可能是频率太高声音又太大,方知甜在寿衣里头吓她可能是小孩儿调皮怕被骂又现编出来的借口,方之翠家的蛇和鸡可能就是一场意外,毕竟鸡咬死蛇的事也不是不存在。 可是她解释不了方知甜这么个三岁的小孩怎么拿到她们这群大人都要费功夫才能从水里掏出来的菩萨像。 她脑子里现在还是楼上摆在正中间被五花大绑的菩萨像,勾起的唇角还有诡异的眼神都让人难以遗忘。 “你看,前面的花鼓戏好不好看,”方之翠突然转移了话题,她指着金光闪闪的舞台,“等一下还有乐队上台唱歌,要不你待在这里等我们一会儿吧。” “我不,”方淮曳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方之翠闻言有点无奈,“我要说真的是有什么,那就显得我很迷信,我要说没什么,你应该也不是很信。” “但你非要我说个所以然,我只能说方知甜像鬼上身。”她解释道:“农村的小孩子看丧事其实看得不少了,大多丧事办得都能说是热热闹闹,到了后面几天晚上几百响的烟花都准备了不少,就是怕悲伤的氛围太长,鬼魂不愿意走,放放烟花做欢送了。” “所以她们既有轻重又没轻重,哪些事不能做,多看看就知道,家里也会耳提面命,不过也少不了知道不能做却非要做的。可是方知甜不可能,她是个很乖很贴心的小孩,甚至每次见了我都会打招呼,村里再凶的土狗见到她都能给她摸顺毛了,是绝对不可能……” 说到这里方之翠一顿。 方淮曳不明所以,“怎么了?” “东西先不拿了,”方之翠沉吟片刻,“我们去找粤娭毑。” 她刚往前走了两步,方淮曳拉住了她的衣摆,她回头,在黑暗中见着了一双盈润的眼睛,“你后面要做什么,能都带上我吗?” “你不怕了?”方之翠反问。 “怕啊,”方淮曳眼底盛了几分胆怯,却又有些好奇,她只笑了笑,“但是我觉得,这里只有你最靠谱,我还要在这里待五天,请您务必保护好我。” 说罢她补充了一句,“我可以付钱。” 她很不想相信这里有什么诡异的事,但是她自己的预感很不好,总觉得未来可能发生什么,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点安全感。 方之翠看了她一眼,随即拍了拍她的手,回答得很快,“行啊。” 她没说要不要钱,只迅速带着方淮曳找到了粤娭毑。 “啊?你要方老师家的那条大黑狗?”粤娭毑今晚忙得团团转,在楼上楼下大圈,现在骤然听到这个要求有点诧异,“那条狗凶得很嘞,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我是不敢去找它,方老师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它都被拴在院子里,你们估计得给方老师打个电话问问。” “那换一条,”方之翠说道:“找条最温顺,平常和方知甜玩得最好的过来。” “这个可以,”粤娭毑点点头,招呼了一声旁边在喝茶聊天的几个小辈,吩咐了一声,没一会儿就牵来一条眼神清澈的大黄狗。 “别的狗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都找不到了,只有花别家的煤炭还在,前几天生病了被兽医扎了几针,今天还在养病。”牵狗的人解释道:“你们可不能给它搞死了,花别把这条狗宝贝得要死,上次有狗贩子过来偷狗,被她追了三里地把狗抢回来的,要是狗死了她能和你们拼命。” 方之翠接过狗绳,“放心吧,只让它和方知甜见一面。” 那人这才放了心。 几人上楼时方知甜的屋子里正传来哇哇大叫,方玉站在门外心急如焚。 里头的公主床上小姑娘正端端正正坐在中间,喆姨拿了手机的手电筒往她眼睑下照,另一只手则压制住了方知甜正在不断挣扎的两只小手。 “这是干什么啊?这不会给孩子照瞎吗?”方玉着急道:“喆伢,你别动她了?” 面对爱女心切的女人,喆姨也没有收回手,反倒有些严肃的又往下扒拉了一下方知甜的眼皮,手里的小姑娘尖叫一声,突然哭了起来。 方玉听不得女儿的哭声,连忙跑了进去,一把推开喆姨把方知甜抱怀里,哭起来,“不看了不看了,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房间里顿时闹成了一团,都在安抚方玉和方知甜,粤娭毑有点头疼,看看喆姨又看看方玉,最终只能朝方之翠招招手,“你带狗过来瞧瞧。” 听到粤娭毑的声音,喆姨这才抬头看向方之翠,她刚刚被推开竟然也没有恼火,反倒站在原地有些恍惚的模样,现在才像回过神似的,对方之翠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方之翠冲她点点头,摇了摇手上的狗绳,就要带着方淮曳往里走,可方淮曳却和脚被粘在地上似的,面色还有些苍白。 “怎么了?”方之翠蹙眉问。 方淮曳抿了抿唇,揪紧了方之翠的衣角,目光却落在屋内正趴在方玉怀里痛哭的方知甜身上。 在所有人都乱成一团的时候,方知甜偷偷抬起头,直勾勾的与方淮曳对视了一眼,她在笑,还是露出八颗牙齿的笑。 而方淮曳如果没有看错,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黑色,诡异至极。 房间里一片温暖,装修甚至都是粉色,公主床上还有漂亮的纱布,可方淮曳却如坠冰窟。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全屋子的人都在看方之翠,她又一句说不出口,只能摇摇头。 方之翠又狐疑的看了她几眼,见她确实没什么事,这才牵着狗进了屋子里。 可谁知平日里温顺无比的煤炭刚刚进了房门浑身狗毛都炸了开来,狗头对着方知甜的方向,发出一阵低吼,爪子还焦躁的扒拉着地面。 刚刚还嘈杂的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煤炭有多温顺,村里见过的都知道,你就是拿鞭子抽它都不一定能生气,还对你摇尾巴,前两年她哺乳期的时候,被人抢了小崽子也只会呜呜哀求。 一开始或许只有人嘀咕两句方知甜中邪了,可到了现在,反倒更令人相信这件事了。 对神神鬼鬼的事,人类拥有天生的恐惧与好奇,但真面对起这种邪门的事情时,却又回止不住的后缩,屋子里顿时有不少人感到瑟缩,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玉姑奶,你把甜甜松开,让煤炭靠近一点她。” 在一室安静中,方之翠轻声说道。 门外的花鼓戏还在唱着,方玉泪眼婆娑与方之翠对视一眼,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方知甜。 方淮曳盯着方知甜抬起的头,那双眼睛与她刚才瞧见的一模一样,黑得吓人,周围有乡亲惊呼出声来,“快看她的眼睛!” 方之翠把煤炭往前推了几步,煤炭一边低吼一边闻了闻方知甜的脚,还没怎么样,方知甜坐在床边突然尖啸起来。她的身子一动不动,端端正正坐着,叫声却几乎穿透房梁,煤炭被吓得汪汪了两句,夹着尾巴挣脱了狗绳,飞快往外跑去。 等到煤球跑了,方知甜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只有脸上多了抹得意的笑。 下水 满屋子人都在盯着方知甜露出的笑,她后知后觉,顿时又仿佛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敢安慰。 就连方玉都踌躇了一会才缓缓走到床边,颤声唤:“甜甜?” 方知甜眨了眨眼,有些迷茫的看向方玉,稚嫩的声音回应道:“妈妈?” 方玉流出泪来,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痛哭出声。 她的肩头搭上了一只手,喆姨越过她泪眼婆娑的脸,皱眉看向方知甜。 “方知甜,”她大声喊方知甜的名字,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方知甜被叫得一个激灵,抬头与喆姨对视,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清澈至极,“我、我不知道,我好像看到外婆了,又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像西游记里的菩萨的姐姐问我要不要和她走。” “那你回答了什么?”哪怕是方玉听了她的描述也着急起来,“你回答了什么?” “我没回答,”方知甜抽噎道:“外婆捂着我的嘴了,我什么都不能说。” 满堂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见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粤娭毑拍了拍方玉的肩膀,宽慰起来,“无论甜甜前面遇到了什么,你妈也还是会护着她的,还不快去给你妈再烧点香,多跪跪,让她多保佑保佑甜甜。” 方玉连忙应好,她再三确认方知甜现在没事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拉着粤娭毑往外走去,大概要商量什么。 方之翠猜测方玉应该还是不怎么放心,准备和铺排商量着明天给她得个空闲,带方知甜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 方淮曳本来想听听是不是这样,但是她还没有等到结论,方之翠和喆姨先离开了房间,去外头叫了数十个年轻力壮的,便往刚挖出菩萨像的塘边去了。 这是十二亩的私人水塘,用来养鱼苗的,平日里只有死去的老娭毑会在里头养养鱼,贴补家用,或者开放了给找到这边来的钓鱼佬用,五十块一次。 塘底下挖出这种东西,谁也不知道是老娭毑自己放下去的还是有人特意给她放下去的,但无论哪一种,下面剩余的东西都得弄出来。 “要我说拿个抽水机直接抽干了,不就好了吗?”有人嘀咕起来,“现在还下水不是找死吗?” “村里大功率大水泵都坏了,”方之翠无奈的回答道:“粤娭毑刚刚特意去问了,说是这几天陆陆续续出的毛病,要等来新的估计得五天之后了。” “要不你说动玉姨去新买一个也行。” 对方闭了嘴。 提钱就伤感情了,方玉说不上大富大贵,她们全家又只剩下她一个长辈,还没到退休年龄,下面还有不少人要养。这回按习俗大办特办,面子有了,里子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说实话,下水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只是来壮声势看着点免得出意外的,想赚这钱的是方之翠,她是死是活其实这些人并不怎么在意。 更何况,农村没有秘密,方知甜身上的异常早就传遍了,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瘆人,想到这塘里还指不定埋着点什么东西,谁能睡得着,谁不想快点弄出来弄个明白? 而且村里的抽水泵一个接一个的坏,太巧合了些,大晚上听着同样挺瘆人的。 方之翠没有再说话,她拿了下水的装备在做最后的检查,喆姨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检查绳子,方淮曳给她摆了摆头顶的探照灯,压低声音问:“真的没问题吗?” “这水塘我听人说挖了起码四米深,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 一般的河流边缘都不一定能有这么深。 “这不是有绳子拴着吗?”方之翠冲她笑笑,“你放心。” 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个小酒窝,恰好有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竟然令人觉得她像只正在摇尾巴的阳光小狗。 手电筒的光是喆姨打过来的,她面无表情的催促道:“要下现在赶紧下,憋不住了或者有了意外就拉绳子。” 方之翠应了一声,只对方淮曳叮嘱了一声,“你站到喆姨身边去,别离开她。” 方淮曳乖乖点头,往喆姨身边站了点儿。 喆姨吊起眼睛看她一眼,随即只摆摆手,示意方之翠快下去。 方之翠临时换了身泳衣,头上戴的是防水的探照灯和泳镜,背上背了个防水的背篓,手上还抓了根呼吸用的细竹竿,她在岸边作势了两下便扑通一声跃进了水里,甚至没激起太多的浪花。 方淮曳抿了抿唇,忍不住问喆姨,“这真的没危险吗?” “你是指的哪一方面?”喆姨淡声回答,“如果是怕她在水里抽筋或者遇着了什么水草之类的阻碍,那岸上这么多人还系了绳子,是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的。” “但如果你要问这里面有没有鬼,”喆姨眸光略深,“我只能告诉你,人比鬼可怕。” 方淮曳:“什么意思?” 陪同来的人大多在原地聊天或者刷手机,没几个注意到她们俩,道场里现在又开始诵经,法师们念佛说阿弥陀佛,一遍又一遍,竟然也能远远传来这里,仿佛穿透云霄,令人多了几分耳鸣。 喆姨在她面前唇瓣一张一合,方淮曳眨了眨眼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农村里但凡是人都会下意识远离池塘,还会千叮咛万嘱咐家里的小孩远离池塘,尤其是会水的更不能轻易私自下水,这种叮嘱出现的时候,什么私自下河塘游泳之类的标语都还没出来,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农村每年都要在池塘里死几个孩子,还基本上都是艺高人胆大会水的,等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都泡肿了,不是被水草缠脚就是什么脚抽筋了溺水。” “都是为了钱啊,做打捞生意的生意不好,死几个孩子,做成被水草缠脚或者溺水的假象,谁能看出真假?这钱不就来了?农村里除了男酒鬼溺死,很少有大人死在塘里,会死在塘里的基本都是小孩。” “你觉得是,水里传得神乎其神的水鬼吓人还是人比较吓人?” 方淮曳哪儿听过这种事,她也很少想象人性的恶,心底一阵接一阵的发凉,却又有些将信将疑,最后转移了话题,“方之翠怎么还没上来呢?” 她的话音刚落,岸上的绳子便有了动静,在旁边等的人连忙蹦起来,“快来拉!快来拉!” 十来个人握着长绳,没几下就将浑身湿漉漉的方之翠拽了上来。 方之翠身上还滴着水,手电筒照在她脸上,因为憋气带着点红晕,她把碎发往脑后抹,知道岸上的人想看什么,一把掀开了背篓的盖子,三个同样湿漉漉的彩色神像躺在里面。 “拿上来了。” 她的语气颇为轻松,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方淮曳身上,走过去说道:“咱们处理了这里的事就回屋吧。” 方淮曳点点头,显得有些沉默。 背篓边上围了一圈人,对里面剩余的三尊神像指指点点,因为完全不认识,这三尊不是认知中有过的任何一位神仙,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人。 手电筒的光往神像上晃,那几对注视众人的眼睛被照得反光,只能瞧见薄的几乎没有的嘴唇和歪嘴的笑,笑得人心口发慌。 喆姨走到人群中间,一把将背篓拎起来,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行了,麻烦大家了,灵堂那边还等着人呢,早点过去吧。” “还有方之翠,你也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众人闻言便都稀稀拉拉往灵堂那头走去。 方淮曳见方之翠确实身上一点儿油皮都没有擦破,这才放下了心,和她一块儿跟在人群后面往灯火通明的地方走。 脚下是一片杂草地,有人在地上踢踢踏踏的抱怨今晚事多不安生,石子踢到草坪上间或发出点声音。 方之翠对方淮曳说道:“困了没?” “我啊?”方淮曳笑了,“我们做课题的时候熬到凌晨两三点都是常事。” “那你给我讲讲你们读大学什么样呗,”方之翠找起了话题,“我还没读过大学呢,连技校都没上过。” 她的眼底坦坦荡荡,没有任何自卑,只有几分好奇。 方淮曳沉吟片刻,这才回答道:“很自由,我们文科能学到的东西多不多要看自制力强不强,我大多时候考试都是应付了事,是个半吊子,但是大学有不少新鲜事,社团学生会各种活动都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嫌麻烦,基本都退了,认识了几个朋友大多数时间都在到处玩。” “还有吗?”方之翠笑吟吟的听着,眼底满是鼓励。 方淮曳后知后觉,“你是在帮我转移注意力,让我不要害怕吗?” “是啊,”方之翠回答,“今天一天的事是有点多,我觉得你估计被吓到了。聊聊你自己的生活会好点吗?” 方淮曳闻言认真感受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好一点了,心底的不舒服少了点儿。” 她冲方之翠露出个笑,“你平常也这么会照顾人的情绪吗?” “平常没人乐意让我照顾情绪,”方之翠说:“你还是第一个,听起来我还挺厉害的。” “何止是厉害啊,”方淮曳冲她比了个大拇指,“你特别——” 她的话说到一半,瞳孔皱缩,脸色顿时在方之翠头顶的探照灯的照射下变得惨白无比。 方之翠眸光一厉,下意识去抓她胳膊,可已经晚了,方淮曳甚至没有来得及惊呼,就被拽住后腿狠狠摔在地上。 身后一片黑暗,看不清有什么,她腿上触感黏腻,一阵接一阵的力拖着她在地上滑行。 “方之翠!” 方淮曳在莫大的恐惧中尖叫出声。 方之翠追在她身后,却没有追得上,转瞬之间,方淮曳就被拖拽进了刚刚的池塘中,探照灯的光芒落在塘面上,风平浪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悬吊 方淮曳被救上水已经是十来分钟之后的事了。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方淮曳尖声呼叫方之翠的声音穿透到了最前方,因为太过惨烈,刚刚已经走到前头的人察觉到不对连忙往后赶。 方之翠见来了人这才匆匆交代了一下就再次跳下水救人。 方淮曳的身份和方之翠不一样,方淮曳是上海来的祖宗姑奶,要是在这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按她妈的性格饶不了村里人。见这一回落水的是她,众人都有些慌乱了,连忙又派了几个善水的下水,一同寻人。 方之翠最先找到方淮曳。 方淮曳虽然不会水,但被拽下塘后却仿佛没有挣扎一般直直沉了底。 而她沉底的位置,恰好便是她们刚刚拿走的神像站立过的位置,那中间一块光秃秃的湖床,湖床上有八尊神像压出来的印记,而方淮曳躺在上头,水草缠在她足踝上,牵绊着她浮浮沉沉,她本人已然失去了意识,像死了一般。 身后隐隐约约又有几道光下来,方之翠眼疾手快用工具割开了水草,搂着方淮曳就往上游去,中途遇到的同村人连忙过来搭手,废了不少力气才把人彻底弄上岸。 周围一片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把方淮曳围成了一个圈,大概是在探讨到底要不要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 方之翠蹲在地上给方淮曳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方淮曳吐了老大一口水才咳嗽着转醒。 她有些迷茫的抬头,面前一堆去而复返的人看着她,七嘴八舌问她感觉怎么样了,还有去道场报信的人拿着衣服和被褥回来给她盖上,免得着凉。 方淮曳缩在方之翠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底的惊恐还没有消失,形容狼狈,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只能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节,“水、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有人连忙追问道。 方淮曳却再没有力气说话,只将头埋进了方之翠同样湿漉漉的肩头。 “先送她回去,有什么要问的等她好点儿再问,”方之翠扶着她站直身子,“来人搭把手,我把她背回去。” 见状也没人再逼问什么,方之翠扣住方淮曳的膝盖,背着她往前走去。 夜晚的风格外凉,凉得方淮曳不住的发抖,她抱紧了方之翠的脖子,水顺着她的鼻尖流进对方的脖颈中,已经分不清是未干的湖水还是她的眼泪。 “别怕,没事了,”方之翠轻声安慰她。 方淮曳俯在她耳边,声音沙哑且疲惫,“我会死吗?” “不会的,我说过,你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方之翠说:“我从小跟着喆姨看人面相,帮人打卦,算什么都很准。” 方淮曳勉强笑了笑,不再说话了,只闭上眼,轻轻嗅着空气中的硝磺味。 道场那边法师的诵经还没结束,走得越近越能听得清楚。 那是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她听不清太多,只在一遍又一遍的诵读中记住了第一句,她不想死。 方之翠没带方淮曳回道场,反倒是直接带了她回家。 方淮曳浑身没什么力气,头发还是方之翠替她擦干的,衣服也是方之翠替她换完的。 她整个人有些没精神,消息传回了道场里,喆姨在那帮忙主持大局,粤娭毑怕方淮曳有个什么,连忙过来探望。 “人还好吗?”她刚进了门就焦急走到方淮曳床边。 少女已经体力不支的昏睡过去了,就怕有肺腑感染,方之翠已经在联系车辆准备送她去医院。 粤娭毑连忙说道:“你直接开花伢的车去吧,她的车今年刚刚买的,又稳又快。” “她可能不乐意让我开,”方之翠回答,“平常她见了我都要说两句沾了我的晦气影响了她的发财路。” “什么晦气不晦气的,这事我做主了,你直接开走,要有问题她让她来找我。” 方之翠这才点点头,让粤娭毑在这里看着方淮曳,准备自己开着红色的老头乐去接车。 可方淮曳的手抓着她衣摆紧紧不放,迷迷糊糊中哑声说:“你别走。” “淮曳啊,让翠伢去给你拿车,我守着你也一样的。”粤娭毑安慰道。 方淮曳没说话,却依旧倔强的不松手。 方之翠有点儿无奈,“您搭把手,我背着她直接坐我的车过去,也免得来回跑了。” 几人便一路回了灵堂,又取了车往市里驶去。 窗外漆黑一片,路边的路灯坏了几个,忽明忽暗,粤娭毑在灵堂就下了车,只让方之翠送方淮曳去医院。 方淮曳躺在座椅上,疲惫的睁眼看向窗外,遥遥的可以见到远方的一片片亮光,唯有她们这一处,只有一辆车孤单的驶在路上,能听见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我没和人说你怎么掉下水的。”方之翠突然开口,“但是你得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进的水。” 她不提是怕引起恐慌,但是事情究竟是怎么样,只有方淮曳知道。 方淮曳闻言瑟缩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方淮曳,我知道你醒着呢。”方之翠打开了车里的蓝牙,连上了自己的手机,点了首歌。 她平常到处跑,手机里很少存自己喜欢的歌,大多数是有专业用途的,这首歌挑挑选选,是唯一一首能听的海阔天空。 “我不想说的事情,我能不说吗?”方淮曳哑声问。 “可以,”方之翠点点头,“但是我很需要你告诉我。” 她的眼底并没有什么逼迫之意,甚至可以说眼神格外的诚恳,方淮曳闭了闭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的感觉很不好,那块湖我感觉有很大的古怪,”方淮曳缓缓说:“我觉得你要是想要探究会出问题。” “我也不可能是自己跳下水的,当时我感觉我腿上有东西缠住了我拽着我进了湖里,那种触感隔着裤腿都能感受到阴暗、潮湿、黏腻,我被一路拖行到湖里之后我感觉全身都僵硬住了,甚至不能够挣扎求饶,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自己沉进湖底。” 说罢,方淮曳瑟缩了一下,面色惊恐,“水里有东西,绝对有东西。拉我的东西是活的。” 方之翠沉吟片刻,眼见着驶出了乡道上了国道,她刚要踩下油门加速,却感觉到油门上仿佛有一种阻力,令她踩不下去。 她眉心轻蹙,心底一横,狠狠踩下了油门,那阻力又在这一刻消失,车宛如离弦之箭,咆哮着冲上了马路,迎面一辆重卡驶来,眼见着两车就要相撞,方之翠连忙往右打方向盘,又狠踩下刹车。 空气中传来一阵瘆人的摩擦声,惊魂未定的重卡司机在前方停下了车,连忙下来察看。 方之翠坐在驾驶座上喘气,眼底发冷。 方淮曳已经快丧失了说话能力,只能紧紧握住胸口,在车辆驶离乡道的那一瞬间,方淮曳感觉自己仿若突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连喘息都困难了起来,哪怕掉进了水里都没有她此刻对生命力流失的感受明晰,她的大脑告诉她,再往前走她会死。 “方淮曳?”回过神来的方之翠连忙解开安全带去查看方淮曳的情况,方淮曳揪紧了她的袖摆,眼睫下一片湿润,她拼尽全力吐出两个字,“回去。” 这两个字气若游丝,方之翠打开车内的灯后才发觉方淮曳的脸色竟然苍白到近乎透明,她吓了一跳。 重卡司机刚刚走过来,面前的车灯突然闪了两闪,甚至他还来不及说话,这辆车就迅速起步掉头,再次驶入了黑暗的乡道中,只留下了一地尾气。 他看着驶去的车,只能嘀咕一句,“今天真是背时(1)。有病吧这是?” 方之翠和方淮曳听不到他的话,两个人重回乡道之后方淮曳身上的压力逐渐减轻,她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许多,甚至有力气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车里回响着方淮曳的呼哧声,一下又一下,渐渐从破旧风箱一般濒死的嗓音成了正常的喘气声。 没有人说话,在夜色中,方之翠手上起了一层冷汗,直到车辆碾过一块石头,整个车身震动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甚至忘记开远光灯了。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远光灯,在开灯的那一刻,两侧绿油油的水稻田出现在了眼中,随之一同出现的,还有路边在田垄上长出来的一颗香樟树和树上吊来下背对着她们的人。 灯光照上去的那一刻,被吊着的人骤然转身,那竟然没有脸,空荡荡一片,绳结也悬空着在脖颈处。 那黑乎乎一团,仿佛没有重量一般,随着风在她们眼前左右飘荡。 方淮曳瞳孔骤缩,嗓子仿佛被扼住,浑身震颤,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线索 方淮曳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她入目的头顶是一片白色,随着她的动作,床边趴着的方之翠也迅速醒来,她脸上有些疲倦,只摸了摸方淮曳的额头,然后松了口气。 “这个烧可算退下来了,”方之翠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压低声音说:“昨天我们上不了国道,但是回去之后我又发现你发烧了,只能带你到村里的老医生这里来。” “她医术很好,在中医这一手里是个厉害角色,又学了不少西医的手段。给你检查了一下,说是肺部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烧是因为受凉了,给你打了消炎针和退烧针,只要把烧退下来就行了。” 方淮曳这一回依旧是一个梦也没有做,这也导致她昨晚见到的那一幕仿佛犹在眼前。 “我们昨天看到的?”她张皇道:“那个吊在树上的……” “先不说那个,”方之翠看向她,斟酌了一下才开口,“你昨晚说池塘里有东西对不对?” 方淮曳点点头。 “早上我让粤娭毑不管花多少钱或者去隔壁村借都先借了水泵来把池塘水抽了,”方之翠说:“昨晚上你被救上来之后说水里有东西,不少人也惦记上了这句话,今天我一提,他们就立马出力把水泵弄到了。” 方淮曳没说话,下巴颌缩紧了被子里,鼻腔里满是小诊所的消毒药水味,一双湿润的眼睛紧张的回视。 “里面除了鱼什么都没有。”方之翠给了她答案,“别说你说的怪东西,就连我昨天下水还在的水草都没有了,只有光秃秃的湖床。” 就是什么都找不到还把原本的东西都弄丢了才让人恐慌。 方淮曳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给拖下去的?她为什么不能上国道?还有她们昨晚在树上看到的东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你知道水稻田边上是乡道,一般情况下修路的时候因为乡道本来就狭窄些,周围哪怕有树那也不会留下,基本只有两侧的水稻田。” “你想说什么?”方淮曳试探着问,总觉得方之翠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比前面更让她恐惧。 方之翠眼底有点怜悯,“所以乡道边上没有树,我每个月都要从那里来回数次,很肯定,那里没有树。” “所以,现在那里也是没有树的吗?”方淮曳问道。 “是,”方之翠点头,“没有树。” 方淮曳久久没有说话,她抬头看向天花板,仿佛思维凝滞了一般,眼神放空。 她翻身面对墙壁,咬了咬唇,好险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方之翠安静的等她平复情绪。 “方之翠,你说我还能离开这里吗?”方淮曳轻声问。 “我不知道,”方之翠低声说:“但我们总得弄明白这是件什么事,你说对吗?” 方淮曳点了点头。 “那你会怕吗?”方淮曳又问。 方之翠:“应该不会。” 方淮曳:“那请你保护好我,可以吗?” 方之翠微愣,不是因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转身面对她的方淮曳面上到底还是落下了两行泪。 她缩在被子里,被子的轮廓都在抖动,这是在抽噎。 方之翠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下来,满是安慰,她替方淮曳擦了擦不断流出来的眼泪,缓声说:“好,我一定尽力让你平安回家。” 方淮曳终于再也崩不住,把脸埋进了她手里,压抑不住的哭腔溢出。 方之翠拍着她的肩,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方淮曳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罪,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和难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哭到最后成了抱着方之翠没有半点形象号啕大哭,把她半边肩膀都哭湿了。 可哭完了,该干的事还是得干。 老村医的医术非常好,方淮曳几瓶吊水下去,整个人都感觉好了很多。方之翠暂时没带她回灵堂,反而去了喆姨家。 昨晚粤娭毑回去之后喆姨就没了用武之处,方知甜那里方玉不乐意让她再见,她待着没什么事做,也就直接回家睡觉了。 喆姨家晚上看不出,白天看上去就很乱,院子里鸡到处乱跑,门前的一口一立方的小水池里长了绿藻,鸭子正在里头咕噜咕噜的吃着,门口还拴了条大黄狗,见到了方之翠开始疯狂摇尾巴,瞧上去傻乎乎的。 喆姨还没睡醒,两个人便蹲在门口丢玉米粒喂鸡。 方淮曳又突然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在方之翠家同归于尽的鸡和蛇。 她从到了这里开始就没碰到过几件正常事,但仔细想想中间或许也不乏联系。 她很不想往神鬼的事情上想,但是昨晚上看到的不应该存在的树终于击碎了她最后一点挣扎,她只能说自己现在肯定遇上脏东西了。 方知甜在寿衣里对她的恐吓、方知甜自己的失神、鸡和蛇的同归于尽、池塘里的神像和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迹的水草、无法离开乡道进国道的自己还有疑似幻觉吊死在树上的人。 这些东西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否则不会这么密集的出现在她眼前。 “在你们这里,鸡和蛇代表什么?”方淮曳突然问道。 “蛇和鸡,都是好征兆,”声音从头顶传来,喆姨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低头说:“鸡血热、去阴辟邪,大吉大利。蛇在任何一种古籍中都属于灵物,见蛇有很多征兆,但很少有代表不详的。鸡蛇相争,鸡赢蛇败,只能说一种灵打败了另一种灵,但一个对你有害一个对你有益,那一日是救你于水火。” 方淮曳懵了一下,似懂非懂。 “喆姨,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方之翠问道。 “不怎么样,”喆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方知甜今天正常了点儿,没怎么发疯了,她妈也就暂时歇了送她去医院的想法,准备先休息休息。” 但是村里人的口舌就不知道了。 方玉家办丧事,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总要有人考虑一下会不会把这霉头触到自己身上,村口的流水席上人都少了不少,只是道场里依旧烟熏火燎,一派热闹,好歹维持住了场面。孝子孝女跪在灵前披麻戴孝,哭得更大声了几分,半个村口都能听着,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她们当儿子女儿的在尽心,灵堂里也没什么问题,老娭毑总会保佑她们的。 “老娭毑的遗物还在不在?”方之翠突然问:“还有四天才上山,遗物是烧的还是陪葬的?” 喆姨一愣,“我也不知道,不过老娭毑生前喜好还挺丰富的,自己准备的陪葬,东西还挺多,应该是准备直接土葬的,你去问一下粤娭毑才行。” 方之翠点点头。 她们甚至没有在喆姨这里久待,问明白了自己想问的事情,便再次开车往道场驶去。 方淮曳在车上摸不清方之翠要做什么,也没想等她主动说明,直接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方之翠找了个大点的田垄,停下了车。 现在正是下午两点,阳光大好,水稻田里稻浪摇曳,被映出一片嫩绿了来。 方之翠降下茶色车窗,有一缕阳光落在她侧脸上,掠过唇角的酒窝。 “方知甜是进了老娭毑的寿衣之后开始失神的,她话里话外也一直在说老娭毑引导她。那亩水塘是老娭毑自己的,虽然不能排除其他钓鱼佬来过放了东西进去,但是这样的可能并不大。我家里的鸡和蛇暂时弄不清楚,你为什么不能出乡道也暂时弄不清楚,但是我们在路上看到的吊死在树上的人穿的也是寿衣,这段时间整个方家冲只有一家办丧事。” 她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方淮曳,笑了笑,“我们如果在最开始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头绪,这么一整合下来,也能揪出根线索来。” “这些里面,能寻到踪迹的只有老娭毑本人。” 所以她们唯一能入手的也只有老娭毑本人。 方淮曳与她对视,呼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和方之翠认识不过两天,却总觉得她已经能看懂方之翠眼底的每一个神情。 大概是两人短短两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迅速磨练出的默契,她竟然看出了方之翠眼底的含义。 ——往前走,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准备好了吗? 可是方淮曳本身也没有别的选择。 得不到一个结果,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村子。昨晚上落水时甚至都没有驶上国道的那一刻痛苦,痛苦到身体出现了保护反应令她几乎忘记疼痛究竟有多强烈,只有心底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与其龟缩起来哀怨自己怎么这样倒霉,那还不如勇往直前亲手查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淮曳的眸光中多了几抹坚定,她扭头看向前方,轻声说:“我们走吧。” 窗外稻浪翻滚,日光下落之处仿若连细小的灰尘都一览无遗。 无人的乡道上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声,车辆裹挟着泥土像前驶去。 作戏 要拿到老娭毑的遗物并不容易,保管遗物的是方玉和粤娭毑,并且方玉的权限比粤娭毑大很多。 方淮曳按照辈分无论在粤娭毑还是在方玉那里都多了更多的主动权,加上她们对方淮曳昨晚落水的事本身就怀有愧疚,要达成两人的目的,显然方淮曳出马比方之翠更适合。 方淮曳没有推脱这件事,她本身便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这几天被吓得不轻,但是缓过神来之后,她凭着一股机灵劲能干的事多了去了。 方淮曳为了让自己瞧上去更加病弱,还特意在脸上擦了层粉底,让脸色更加苍白几分。 果然她一进了道场粤娭毑就连忙迎出来了。 “哎哟,还没养好吧?怎么就过来了?杨医生说你能下床了吗?” 粤娭毑这几天颇为操劳,整个人看起来都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神色不算太好,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面对方淮曳。 方淮曳虚弱的笑了一下,“杨医生让我明天再去接着吊水,今天可以出来走走,我就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暂时没特别要你帮忙的,”粤娭毑牵着她的手让人上了杯一次性纸杯装着的茶,“你赶紧打个电话给翠伢,让她接你回去休息,后天大后天才要你出面呢。” “这样啊,”方淮曳作恍然的模样,“我还没看过流程单子呢,那两天我要做什么呀?” 粤娭毑闻言从旁边的桌面上扯了张单子,递给方淮曳看,“后天八仙过海道士开路,还要做一百零八拜。大后天要读家奠文,细数生前功过,送路灯贿赂野鬼。一百零八拜老姐姐走之前指明要你家的人走最前面,送路灯贿赂野鬼也需要你出面。” 方淮曳抿了抿唇,她之前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现在一听还有点茫然。但要贿赂野鬼还要领头一百零八拜总让她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现在她没时间去细究这种感觉是什么,只能稳定心神按自己原本计划好的来,她快速扫过整个流程直接落到出殡那一块,指着下葬和陪葬遗物这一项说道:“老奶奶还有遗物吗?” 粤娭毑闻言咳嗽了一声,提醒:“按辈分你要喊她老姐姐。” 方淮曳张嘴几次,发现自己喊不出口,只能红着脸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重复一遍:“老娭毑还有遗物吗?这边的遗物不用一起火化吗?”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尴尬模样逗乐了粤娭毑,她疲惫的脸上多了抹笑意,“没这么严格,埋骨灰盒的穴我们挖了很深,足够把她想带下去的东西都带上。” “那我能看看吗?”方淮曳眼底露出几分踌躇,“我妈在我临走之前让我找个时机去看看老娭毑这里有没有一张她的照片。” 方淮曳的老妈是在村子里出生的,也是在村子里长大的,前半辈子活得并不算顺遂,家里辈分高但很穷,她小时候的照片基本没有,唯一的一张还是在老娭毑这里蹭的,是张老娭毑抱着她的照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也找不到了。 方淮曳的妈妈在她临行前当然是没有提过这么一件事的,只是以前有一年过年的时候说过一嘴,正好被方淮曳拿着鸡毛当令箭。 粤娭毑明显是知道这件事的,她轻“嘶”一声,“我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张照片,不过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倒是可以带你去看一下,遗物都收拾出来了,你去翻一下有没有,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先去老姐姐房里找一下,有别人的照片按规矩她应该不会带下去陪葬,对别人不吉利。”粤娭毑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过现在方玉在她屋里面发脾气,还是先去看看遗物里,等方玉走了我们再去也行。” 方淮曳原本都开始想怎么先去看遗物了,没想到瞌睡来了直接就送枕头,连忙点头,手下则偷偷发消息给方之翠打了个“1”。 老娭毑的遗物在道场后面的小房间里供着,用一个大大的黑布包包好。 两人话还没说外头就有人风风火火进来找粤娭毑,说是外面有个蓬掉下来了,几个账房弄不清是要重新买一个还是修好之后接着用,着急让她给个决断。 粤娭毑看看外面又看看方淮曳,有点为难。 方淮曳见状连忙说:“没事,您直接去吧,我自己看一下,没有我就先走了,等明天您有时间我们再去老娭毑房里。” 粤娭毑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嘱咐了两句让她看完之后别弄太乱之类的就同样风风火火走了。 小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外头机器播放的哭丧声和乐队若即若离的唱歌声。 方淮曳的手机又亮了一下,依旧是方之翠发来的消息。 ——尽快,粤娭毑顶多五分钟能回去。 方淮曳没来得及回消息,语音控制手机调了个四分半的倒计时,然后把包里的遗物全拿了出来。 大多是些照片、信件还有一副老花眼镜以及一些糖果。 当然,里面还有个大家伙,是一部老旧的光碟机和遥控器,瞧着像零几年的东西,因为那时候方淮曳家也有过,她还吐槽过出仓按钮没什么用。 她没有时间多看,拿起手机就一通狂拍,把所有照片拍下后又展开了所有信件拍了一通,最终找了个插头把老古董插上点开了出仓,果然里面正躺着一张光碟,是火遍大江南北的《还珠格格》。 等她拍完又完完整整收回去,手机里的时间才过了三分半,方淮曳刚要长舒一口气,她的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平静且稚嫩的问话。 “你在偷拍我外婆的东西吗?” 方淮曳浑身一僵,险些手里的手机都甩出去了。 她听出了这是方知甜的声音,但没有立马回头,只是飞快调到和方之翠的聊天界面,打了个“2”,然后才调整了一下表情面对方知甜。 “没有,是粤娭毑让我看看的。”方淮曳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柔和一点,温声说:“知甜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撒谎,”方知甜面无表情,她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方淮曳的衣角,冷声说:“你害怕我,还讨厌我。” 方淮曳脸上的表情有了片刻停滞,笑得已经有点勉强,再和方知甜漆黑的眼睛对视上的时候,却突然生出几分烦躁。 大概是昨天到今天一整天的遭遇令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这一刻她突然也不想装了,方知甜定定盯着她,她也放平了嘴角。 “我不讨厌你,但我不喜欢你看向我的眼神。” 她直白的说。 “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方知甜歪了一下头,又显露出一点天真,反倒衬托得方淮曳这一刻的反应有些过度。 “是阴暗又潮湿的,”方淮曳没有上她的当,更没有跟着面前这个小孩的节奏走,她说:“让我想起阴暗爬行的蛇。” 紧接着,方知甜说出了一句令方淮曳浑身发寒的话。 只见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轻声对方淮曳说:“可是蛇已经死了呀,当着你的面死的。” 这一刻,方淮曳的心口突然怦怦直跳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这间屋子里被丧事的杂物堆满,放眼望去只有黑白两色,惨淡至极。 方淮曳绝对确定,自己从未和除方之翠和喆姨以外的人提起过这件事,方之翠一直和她在一起不可能多这个嘴,喆姨就更不可能,她是今早才知道这件事的。 那方知甜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方淮曳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呼出一口气后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居然又哑了,“你不是方知甜吧?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发生在我周围的事?” 方知甜朝她甜甜的笑,“我就是方知甜啊姨奶奶,这些是外婆告诉我的。” “你觉得我会信吗?”方淮曳冷声呵道。 她的话音落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方知甜耳朵动了两下,骤然放声哭了起来。 “姨奶奶你好凶!甜甜没有撒谎!” 方淮曳还来不及说什么,从外面听到哭声连忙走进来的方之翠和粤娭毑已经进来了,粤娭毑见状眼疾手快把门给关了,隔绝了哭声。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方知甜抽噎着抢答道:“姨奶奶好凶,她和我说话特别凶!甜甜只是看姨奶奶一个人在里面想进来陪陪她。” 不过屋子里三个大人都知道她最近有点异常,粤娭毑倒是没把这话完全当真,只把目光移向方淮曳,这一挪就吓了一跳。 只见方淮曳的脸色惨白惨白,比刚刚进来还要白几分,鉴于方知甜在第一天就吓到过方淮曳的事,她反倒不信方知甜的话了。 “你不是被你妈要求在房里待着吗?怎么会突然跑出来?”粤娭毑问道:“还正好跑到这间屋子里。” 方知甜的抽噎一顿。 这个停顿立马被粤娭毑抓住,她有点无奈,回头对方淮曳说:“淮曳,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东西看完了吗?找到了吗?” 方淮曳点点头,声音沙哑,“看完了,没找到。怕是明天还要麻烦您带我去一趟楼上。” 粤娭毑应了声好,见这里再没什么事,便牵着方知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翠伢到了我就不送你了,这小孩我先给她妈送上去。” 方淮曳应了声好,方之翠扶着她的手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出了屋子,等瞧见粤娭毑锁了门,四人才分手,一半上楼一半往外走,分开前,方淮曳深深看了一眼方知甜的背影。 到了阳光下,哪怕哭丧声和音乐声依旧震耳,方淮曳却整个人脸色都好了许多。 方之翠扶着她一路上了车才问道:“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方淮曳现在心跳平复了一点,她咬了下唇,“我没事。” 说罢,她把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对方知甜还只是有点犯怵,现在却真的有点害怕了,”方淮曳后怕道:“如果进来的不是你们,是别人,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实际上两人心里都清楚,村里人虽然觉得方知甜有点邪门,葬礼上点事也有点邪门,可是真碰上了这种事,方淮曳能在村里被唠半年,这就算了,传到方玉那里,肯定还会闹出些不愉快。 而最让方淮曳奇怪的是,方知甜——她没有说方淮曳拍遗物的事。 如果真的要构陷方淮曳什么,说起这件事显然更好。方知甜和方淮曳之间的事粤娭毑不一定会过问,但方淮曳偷拍遗物的事粤娭毑一定会寻根究底问个明白。 虽然就算被提问方淮曳也能扯出理由,但是依旧很奇怪。 她不明白方知甜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 方之翠在认真聆听,等方淮曳说完她沉吟了片刻后才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在面对方知甜的时候,变得很不像你自己?” 方淮曳:“哪儿不像啊?” “你在她面前变得冲动易怒了。” 方淮曳闻言倒是笑了一下,“咱们就认识三天不到,你还挺了解我的呀?” 方之翠有点无奈。 “你说过你大学参加过不少组织活动,应付过不少难缠的人,面对那些人的时候,你有冷脸呵斥过吗?”她提醒。 方淮曳仔细回想一下,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她念大学的时候见过不少奇葩,但她的性格偏平和圆滑,不喜让场面下不来台,更习惯于打圆场,笑脸对人。 可她也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相反,她感到被冒犯的时候虽然不会冷脸,但也会阴阳怪气让对方颇为尴尬,却绝不会失态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更何况她面对的不是什么奇葩,是一个让她有点发怵的小孩,是一个她还不知道深浅的人。 平日里面对这种人,她绝对不会冒然起冲突。 “她在故意激怒你。”方之翠眯眼看了一下头顶的阳光,缓缓说道:“人心火旺,气就虚。道场以内阴气重,更容易被控制情绪。” 方淮曳喃喃,“那她想干嘛呢?” 方之翠摇头,“我暂时也不确定。我们先回去看一下遗物再说。” 遗物 老娭毑的遗物里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内容,那几封信主要是她跟粤娭毑的一些往来,例如哪一日共同约了进城玩、哪一日约了一同去看农博会,又或者哪一日两人一同去哪个庙里给观音菩萨烧了纸钱。 信一共二十三封,全部都是两人的交谈。 农村老人用手机用得并不算太灵光,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以前通讯设备出来之前用信往来习惯了,后来也就常常靠信件往来了。 两个人都写得一手好字,每次传信都颇有仪式感,用黄色的牛皮信封装好,上面写下落款,以前方之翠还替老娭毑传过一封,只是看日期并不在这里头。 可这除了表明两人关系极好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外,对方淮曳和方之翠来说并没有什么切实的意义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剩下的便是五张照片。 每年都有来村里免费拍照的年轻人,许多农村老人会前去。 一块红色的幕布做背景,前面一张小板凳,端端正正的坐好,就是一张板正的照片。 这些照片大多会成为村里老人葬礼上的遗照。 老娭毑拍过不少张,她就和平日里的最常见的老人一般,喜欢□□小便宜,哪里有热闹往哪里钻,虽然对死亡有畏惧,但也能笑着面对,还能给自己准备棺材和骨灰盒。 五张照片里有三张是老娭毑这几年每年拍下的照片,全部是红色幕布背景。剩下的两张是她二十来岁时的照片,穿着一件朴素的褂子,剪着及耳的短发,面对镜头笑吟吟的,脸上还有点儿婴儿肥。 这剩下的两张照片显然是连贯的动作,一张站着一张坐着,青涩极了。 那盒光碟机里放的《还珠格格》显然也符合一个老人爱看的热闹片子的特征,实在探究不出来什么东西。 这说明方淮曳还和粤娭毑约了明天去老娭毑房里看看是正确的。 单看遗物看不出什么,或许还得去瞧瞧老娭毑本人平日里的生活轨迹。 方淮曳对此感到有些忧虑,如果明天老娭毑的房里也找不到要找的东西,那她们就相当于失去了线索。 两人下午把车还给了隔壁的方花,座驾又重新换成了老头乐。 不过老头乐也有老头乐的好,想去的狭窄处随时都可以去,农村里要探路的地方不少。 湖南随处可见的山,哪怕是老娭毑家后都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丧礼上的流水席面里的笋大多都是四五月份的时候在山上摘下来的,现在里头只有成熟的竹子耸立。 方淮曳站在道场里回看过竹林,大概受到了心态影响,无数诗歌吟咏的清风朗月她半点没感受到,只觉得这矮山上的竹嶙峋峥嵘。 老头乐开在乡间小道上,方淮曳躺在副驾驶上心里有点燥。 道场那边是没什么事了,她和方之翠决定再试试自己能活动的范围在哪里。 昨晚上无法呼吸的痛苦几乎成了方淮曳的心理阴影,但是她现在也不能太过露怯,总要一步步试出来才行。 方之翠脸上带了副宽大的墨镜,几乎遮盖住了她半张脸,只剩下殷红的唇,见方淮曳太紧张了,她活跃起气氛来,“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活的吗?” “什么?”方淮曳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小时候虽然没有亲生父母,但是从小被喆姨抱回去养,吃的是百家饭,小时候的小孩儿听家里话以讹传讹,说喆姨是个办丧事的不吉利,我跟着她是个小不吉利,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吧。” 熟悉的小可怜开头,方淮曳平常看的不少,立马联想到方之翠可能会受的欺负,忍不住蹙了蹙眉,却还是捧场的问道:“后来呢?” 谁知方之翠轻笑一声,“后来我特生气,在那群小孩里面有个孩子王是个小胖子,仗着自己身强体壮特别嚣张,我四十斤他六十斤,我上去就把他按到在地上,打得他哭爹喊妈,非让他把骂我的话在自己身上骂一遍才算完。” “不过后来那群小孩哭着跑回家,他们的家长通通跑来找喆姨的麻烦让她教训我。” 方淮曳听得好奇:“然后呢?” “喆姨护短,表面上狠狠骂了我一顿还打了我屁股板,实际上是堵住了所有人的话头,她都教训我了,大家都是小孩,那些人还能较真吗?悻悻走了。” “但是我不是个很喜欢吃亏的,我把那小胖子一顿打,他痛失孩子王的头衔,我成了新的孩子王。我跟着喆姨走了很多场丧事,他们不懂的,我背得滚瓜烂熟,我教他们孝子送亲,他们回家之后表演给父母瞧,都被狠狠揍了一顿,家里面鸡飞狗跳。这一次没人来找麻烦,只再不让他们的小孩和我玩。但喆姨却是真生气了,把我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吓得我往山里跑又被她揪回来骂了半天。” “打小孩是不好的,”方淮曳托着下巴,“你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她怕我损功德会折寿,”方之翠笑笑,“做她们这一行的忌讳很多,给活人送终是件阴损的事,凡生死都是大事,那群小孩懵懵懂懂不明不白,她怕未来这件事要记我头上,急得要死。” “你们研究生学科学,但她一辈子和神神鬼鬼打交道,很信这些。” “那你后来呢?” “我后来学乖了点啊,就不做这件事了。” 方淮曳垂眸想了想,却觉得方之翠后来再遇到麻烦估计找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还是不被喆姨发现的那种。 这两天的相处,方之翠的个人特点很鲜明,胆大心细,情绪稳定,脸上经常笑嘻嘻的,但是很少能有人让她吃亏,周围的同龄人哪怕看她的眼神都带点轻视,但实际上也还有忌惮和恐惧,同村都是从小长到大的,估计中途被方之翠整治过不少次。 “到了。” 方之翠的声音突然传来。 方淮曳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想着方之翠的事,连自己的紧张都给抛去脑后了,直到现在,那种恐惧感才重新笼罩上心头。 “方淮曳,”方之翠突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很温和。 方淮曳下意识看向她,撞进了她黝黑的瞳孔中,下意识应道:“嗯?” “你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甚至应该还帮过不少人,捐款、救助流浪猫狗这些事你都做过,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你整个人的底色都是干净的,”方之翠轻声说:“所以你不要怕,就算有鬼,也应该是鬼怕你才是。” 方淮曳眨了下眼,深吸一口气,眼前就是她们昨天发现树的地方,她今天仔细回忆,觉得自己就是从这里开始逐渐感到不适的,所以两人决定探究的地方也是从这里开始。 她一时无法克服心底的恐惧,但是却愿意相信方之翠不会让她有事,哪怕手心里都是汗也能点点头,“好,我们走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方之翠踩下了油门,方淮曳的注意力开始高度集中,她紧紧盯着前方,车辆驶过那颗不存在的树的位置时她的心口骤然一缩。 来了! 那种不适感来了! 方淮曳抿了抿唇。 现在还非常轻微,是不去仔细感受甚至不会察觉的不适。 车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方之翠把车开得很慢,以防方淮曳来不及叫停,就这么一路到了国道前,方淮曳已经满头大汗,她咬了咬牙,握住车扶手。 方之翠却突然停了车。 “就到这里。”她说。 “我觉得还能再前面一点,”方淮曳虚弱地开口,“我觉得能坚持到上国道。” 方之翠却只丢了面镜子给她,然后发动了油门掉头,“你嘴唇都紫了,再往前要出人命的。” 随着老头乐往回开,方淮曳胸口的压力渐轻,她大口大口呼吸,颤抖着手去拿镜子,果然在里面见着了一张苍白且嘴唇发紫的脸。 她闭了闭眼,这一次非常实在的感受到了身体从脱力失氧到恢复正常的过程,甚至了连她的脸色都在这个过程中恢复了红润。 事情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方淮曳回了方之翠家还有些恍惚。 方之翠没领她去吃流水席,打了几个鸡蛋炒了个辣椒炒肉端上桌,两个菜飘来浓郁的香味。 方淮曳昨天落了水,身体还没完全好,辣椒炒肉都没放什么辣椒,她吃起来倒是也没第一天在宾馆里那么辣。 “我们晚上还出门吗?” 方淮曳眯眼看向门外的夕阳。 “休息一晚上吧,”方之翠说:“你先睡一觉,明天再说,也不急这一晚上的。” “我看了,葬礼还有四天,”方淮曳轻声说:“我总觉得这四天里不找出点什么,我会永远离不开这里。” “哦?”方之翠扬眉,“为什么这么觉得?” 方淮曳笑笑,“你就当是我的直觉吧。” 她看向天际,手却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正时不时的隐隐作痛。 线索 葬礼第三天,人来齐了,要准备大半特办了。 一般农村的葬礼没这么久,但老娭毑家有钱又想显得排场大些,天南海北散落的亲友都要请回家,前两天都只是预热,真正的开始还得从第三天开始算。 方淮曳和方之翠去了个大早,就是怕待会儿人多起来自己要做的事就来不及了。 粤娭毑昨晚陪着方玉几个孝子孝女挨家挨户上门叩谢,今天早上又起了个大早,精力不可以说不充沛。 方知甜昨天被送回楼上之后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整个人都显得非常正常,又成了过去那个听话懂事的小姑娘,这也是让方玉能腾出手来把这些事做完的原因。 邻居家去叩谢本来应该是昨天前天就要做的事,规矩不能乱,时间上错过了也不能干脆不做这件事了。 方淮曳挑了个空隙又找到了粤娭毑,把她们昨天约定的事情一说。 粤娭毑腾不出手,过世人的旧堂倒没有遗物那么重要,她把钥匙干脆给了方淮曳,并且叮嘱不要把里面的布置弄乱。 方淮曳直接说自己对规矩不懂,拉方之翠一起上去,粤娭毑点点头,同意了这件事,并且脸上的表情显然还更放心了些。 不过等方淮曳走出去两步之后她又提醒道:“让翠伢别忘了把包封和对联写完,过几天要用,还有百多个没动笔。要是出殡前一天拿不出来就要出事了。” 方淮曳做完被方之翠恶补了一下习俗都有哪些,这次也没露出迷惑的神情,只点点头,“行,到时候我陪她一块儿写。我也练过颜楷的,写得不赖。” 粤娭毑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笑了笑,“你妈、我应该叫小姨,在家族群里发过你书法拿奖的照片,我看过,写得确实好。” 方淮曳闻言一顿,想起来她妈妈是个招摇大气的性格,拿她当掌心的宝贝,稍微有点小成绩都要和人炫耀一下,在老家的家族群里炫耀实在太正常了,她都快习惯了。因此也只是稍微顿了顿便如常说:“哎哟,我妈就是有点儿夸张,这弄得我多不好意思啊。” 说罢她和粤娭毑道了别,在正堂的偏房里头找到了正在写包封的方之翠,拿着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拿到了,走吧。” 外头的爆竹声就没停过,连带屋子里的烟也没散过,幸好头顶的日头大,太阳漏出来的阳光洒进屋子里,才让里头不至于乌烟瘴气。 方之翠在里面坐了会儿就习惯了,她握狼毫的手稳得很,等最后一笔写完才把手里的包封放下,她下意识抬手挥了挥自己眼前的烟,却也是无用功。 “行,那我们上楼吧。” 老娭毑去世之前人还哪哪儿都精神,楼上楼下她都有一间房,但她老人家就喜欢睡楼上的,去世的时候也是躺在楼上的屋子里,所以楼下的房间就成了道场的仓库,也就是昨天放遗物的地方。 这栋房子的楼上不像方之翠的小平房,不是阳台而是正正经经的房间和大落地窗。 里面大米撒了满地,东南西北中都是,让人几乎有些不知道落脚到哪里。与外面的烟熏火燎不同,这里面只有淡淡的檀香味,梳妆台上同样摆着黑白遗照,前头放了个小鼎,鼎上插了三根香只剩下了个玫红色的棍棍。 方之翠在旁边重新放了三炷香燃上,鞠了三下,这才对方淮曳说:“我们找找东西吧。找和神像有关的东西。” “地上的米撒的东南西北中,代表健康、财运、官声、平安,尽量不要踩到。” 方淮曳点点头,扫视了一圈这间房。 房间不大不小,主体就是一张床,两个大衣柜,还有一个靠窗的梳妆台。 老人家都喜欢囤积东西,别的她收藏的东西做了个大柜子贴在梳妆台对面,柜子大玻璃夹层里头夹着九十年代的香港女明星海报。 粤娭毑敢让她们上楼,那里头值钱的东西必然已经拿干净了也不惧怕两人搜索。 方淮曳站在这收藏东西的大柜子前,用钥匙打开了柜门。 里头并没有太多东西,几摞照片、一个针线盒、一箱邮票,剩下的零零散散,唯一值得人侧目的只有摆在最上面的一座菩萨像,纯白色,是石膏的质地,像是在哪个景区花二十块买的,方淮曳家过去也有一个,就是她妈和她去某个景点买的纪念品,讨价还价之后从一百二压到了二十,摊主“忍痛”卖的。 方淮曳捧着菩萨像刚一扭头,却在窗外乍然见到了一颗倒挂的头,怒目圆睁,涂着深紫深红和深白色的颜料,正面直视着屋子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抖,菩萨像摔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方淮曳顿时冷汗都出来了。 听到动静的方之翠连忙回头,“怎么了?” 方淮曳深吸一口气,抬手指了指窗户外。 方之翠这才回头去看,她略微蹙眉,走过去打开窗户,一把将外头的那颗头拽了进来,仔细一看,竟然是稻草做的脑袋,上面带着一张面具。 她把东西递给方淮曳看,解释:“是傩戏面具。” 方淮曳眨了眨眼,没说话,只垂眸看地上摔碎的菩萨像。 “观音菩萨普度众生,宽容忍让,不会计较你的无心之失。”方之翠蹲身,一块一块把地上的石膏捡起来。 “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方淮曳强颜欢笑,“每一个恐怖故事里,打碎了神像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你也说了,这只是恐怖故事,而我们这里是现实,”方之翠握了下她冰冷的手,冲她笑笑,“而且还有我在呢。” 方淮曳握了握拳头,她一边捡地上的碎渣一边转移话题,“这就是傩戏面具吗?但是我记得傩戏最盛的地方好像不是湖南吧?傩戏在湖南中部地区好像并不常见。” 最盛行的地方具体是哪里她也忘了,这种时候聊天纯凭过去上课时候的模糊印象。 方之翠解释,“古楚国尚巫,是傩戏的发源地之一,现在来说应该是两湖和江西一带。但是湖南历史上经历过好几场人口迁徙,巫觋氛围少了,现在傩戏主要分布在鄂西赣南湘西渝东南等地,海南也有留存,在长株潭确实不怎么常见。” 她思虑片刻,“这一次请的人我都认识,乐团剧团戏团都有,这个应该不是外头来的东西。” 不是外头来的东西,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老娭毑家自己的东西。 面具下面的头是用稻草杆做的,外面蒙了层布,针脚细密,应该是用缝纫机踩出来的,头的大小和面具很契合,面具取下来后稻草头有明显的色彩分界,被面具覆盖的地方颜色更浅,没被覆盖的地方脏很多。这说明这面具和脑袋起码结合很久了,也有痕迹没动过了。 方之翠看了一眼窗户外,那里还有一根线头吊着。 “我们去楼上看看。” 方淮曳点头应好,两人又一路上了天台。 天台门口被锁住,上面还落了灰,显然许久不曾有人到访,方淮曳用手里的钥匙挨个试了,打不开。 方之翠拿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揣进衣兜里的铁丝,走过去捣鼓了两下,门锁应声而响,开得飞快。 方淮曳有些呆愣的看向她。 “我说过,我什么都做过。”方之翠笑眯眯的,“开锁也是我的业务,白天一趟六十八,晚上走一趟打底一百二呢,特赚钱。” 方淮曳:…… 方淮曳:“你去派出所备案过吗?” 方之翠:“放心,备案了。” 方淮曳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她往里面走。 天台的视野更开阔一些,这座房子是三层小楼,天台能算第四层,从上往下去能看到道场白色的顶棚。两人走到老娭毑房间的位置,方之翠找了根积灰的粗麻绳捆到自己腰上,另一端牢牢系在柱子上,从围墙边踩着屋檐翻了下去。 方淮曳替她拽着绳子以防万一,踮起脚往下瞧。 老娭毑的房间和屋檐之间有一根绳子牢牢连接,绳子旁还有一个凹槽,大小和她手上的傩戏面具差不多,平日里大概这面具都放在这里头,下面又有屋檐遮挡,基本不会有人看得到。 方之翠把那根绳子剪短,又把蜷在凹槽里的绳结打开,那里面居然还有另一扇拳头大的小门! 方之翠打开了小门伸手进去掏了一下,触感坚硬嶙峋,等她将东西拿出来之后才发现是颗陶瓷制的小头,上头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和青苔,一时半刻弄不干净瞧不清真容。 再往里掏便再没有东西了。 她翻身回了天台,把手里的小头展示给方淮曳瞧。 “我们回楼下房间。” 事情到了现在也不算没有进展,这么一上午,她们都能窝在老娭毑的房里接着找线索,而且下头来人越来越多,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没人能有闲工夫再来上头瞧。 方之翠打了桶水进房,两个人坐在地上,准备一边擦干净那颗小头一边把被方淮曳摔碎的菩萨像补一补。 补菩萨像是方之翠的事,方淮曳手里捧着那颗小头,分了半盆水,安静的用小刷子把它上头的灰尘扫去。 青苔扒在脸上很牢固,方淮曳心里想着事,下手也没怎么注意,用手使劲搓揉,令陶瓷表面逐渐显露,等到手下的接触发出咯吱咯吱声才下意识低头,与自己手上已然面容清晰的小头对视个正着。 她瞳孔骤缩,险些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 这颗头和她们从水下面挖出来被五花大绑的那尊不知名的菩萨像长得一模一样! 被那双诡异的眼睛近距离注视,方淮曳徒然生出一丝不适,耳边便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 她惶惶扭头,便见刚刚还能抢救一下的菩萨像在地上被砸了个粉碎。 方之翠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严肃,她对方淮曳说:“菩萨像里藏了东西。” 竹林 方淮曳差点听不懂这句话。 ——菩萨像里有东西。 能是什么东西让方之翠这么严肃? 菩萨像里有东西是不是就代表着这不是她所想的景区里买的,而很有可能是这尊菩萨像的主人亲手放进去之后再做出这尊菩萨像的。 方之翠蹲身在石膏粉末里扒拉,拿出了一簇已经被做成标本的头发、一把小长命锁还有几片已经彻底干枯的竹叶。 长命锁上隐约有字,但看得不怎么清楚,已经糊成了一片,显然年代久远。 头发也同样枯涸,甚至能够轻易折断。 至于那几片竹叶粘在长命锁上,是最普通不过的叶子,后山里漫山遍野都是。 “这不是简体字,”方淮曳细细摩挲着长命锁上头的纹路,她拿小刷子细细刷干净了上面的灰尘。 长命锁是银制的,字这一块大概被高温炙烤过,所以融化了一部分和锁身合为一体。 方淮曳思索片刻,拿手机拍了张照,发给自己的导师和几个师姐。 她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大学毕业之后考了个研,依旧是汉语言文学方向,跟着导师专研古代汉语文字学以及汉语方言。这字她捉摸不清,但是发给导师和师姐们说不定能摸清。 她给对面依次发了语音,口吻大多比较熟捻,仿若撒娇。 很快对面就有了回复。 回复她的是她现在的大师姐。 “我给老板代课呢,晚点儿帮你看看哈。老板估计没时间回你消息,她带昭华几个去北京参加研讨会了,这几天都可忙。” 大师姐已经荣升博士,家世不凡,学这个不为工作只凭一腔喜欢,专业能力不是盖的。导师不在,大师姐能回,方淮曳感到安心了几分。 方之翠在旁边等她说完,脸上没什么好奇,只把手里的竹叶放进随身携带的塑封袋里。 “我们走吧。” 方淮曳坐在地上抬头,“不再找找这里面还有什么线索吗?” “都找过了,没必要了。”方之翠指了指对面的衣柜,“衣柜里早就已经清空了,老人家贵重的首饰都在梳妆台和衣柜里放着,玉姨早就收拾完了,没什么能看的。梳妆台抽屉里的照片我都放包里了,回去再看就行。” 方淮曳懵懵懂懂,完全没印象方之翠什么时候做完了这些事,只就着她的手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沾到的白灰。 “那这里呢?”她看向一片狼藉的地面。 “没事,”方之翠拿了把扫把把地上的白灰都扫进另一个大塑料袋里,装好之后冲她扬了扬下巴,“走吧,先下去吃点东西,我得回去问问喆姨,老娭毑以前是不是唱过傩戏。” 问粤娭毑不够保险,万一粤娭毑问起她们为什么这样问还要撒谎解释一通,方之翠心底更相信的是喆姨。反正喆姨向来是个村口通,过去的事她知道得多了。 她细细给方淮曳解释,方淮曳叹了口气。 方之翠:“叹什么气?” 方淮曳愁眉苦脸,“这明明是我的事,但是和你一比,我挺没用的。” 方之翠闻言笑起来,“你不擅长的领域为什么要和我擅长的领域比?你真要这么说,我一个高中学历是不是还应该在你这个研究生学历的面前自卑?” “这不是一回事,”方淮曳抿了抿唇,她其实想问问自己该怎么报答方之翠,但是想到自己现在连村都出不去,传到外头说不准能给走近科学提供三期素材就泄气了。 两个人一路聊着天到了楼下,楼下的流水席已经铺开了十几米,瞧着排场极大,灵堂里哭丧声暂时也停了,只剩下了民乐演奏,二胡唢呐葫芦丝铜锣都有,敲敲打打的,反倒让这里显得热闹了点。 方之翠领着方淮曳到了个没什么人的流水席。 方玉把面子看得极重要,摆出来的饭菜也格外丰盛,不说鸡鸭鱼这三个必备的了,别的小炒菜和大菜也不少,连扣肉每桌都有两碗,椰奶芒果汁啤酒更是少不了。 两人坐的这一桌刚刚有一人打包了菜走了,她们两领了碗筷落座,嘎哒角落的位置,没什么人注意,两个人反倒都不怎么想说话了。 这几天遇到的事和谜团太多,没弄清楚之前,方淮曳实在提不起什么力气说话,只觉得自己的小命岌岌可危。 没一会儿,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娭毑鬼鬼祟祟走了过来,坐到了这一桌上离两人最远的位置,然后立马撕了一个大鸡腿咬起来,她吃东西吃得极快,很快就吃了满嘴肥油。 方淮曳往那边扫了一眼,顿时食欲全无。 方之翠给她盛了碗鸡汤,缓声说:“正式开始丧事的这几天都要应对叫花子讨饭,实际上就是村里的无业游民上门吃东西不能拒绝,这些啤酒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但是这个娭毑,”她说到这里一顿,“脑子有点问题,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疯疯癫癫癫了,在村里癫了几十年了,和玉姨家沾亲带故,算是玉姨的表姐。每天就在村里到处乱窜,但是不怎么惹事,家里人也都很强悍,不准村里的人欺负她,活得也算自在,还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方淮曳闻言托着下巴看了一眼那位老娭毑,不知怎么的,对方竟然从一堆饭菜里抬头和她对视了。 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友好的冲对方笑笑。 那老娭毑是个自来熟,见着了方淮曳眼睛都亮了亮,连忙一个个座位挪过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妹妹?” 方之翠有点无奈,“方青月,红楼梦演过时了。” “我没演,”方青月有点儿不开心,“我真觉得我见过这个妹妹。” 方之翠提醒,“虽然你现在已经六十八了,但是按照辈分你要叫她一声姨。” “对对对,就是姨姨,”方青月拍了拍脑袋,“我以前见她的时候就是叫她姨姨!” “整个村子你只叫过一个人姨,是你今天来吃席的主人。”方之翠拧眉,“你又记性东一段西一段了?” “对哦!”方青月恍然大悟,“那她不是我大姨,我大姨前几天死了,我妈告诉我了。” 见她终于理通了,方之翠笑了笑。可谁知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方青月压低声音和她们俩说:“我想起来了,大姨死之前和我说了个秘密,让我告诉你们。” 方淮曳拿筷子的手一顿,“你确定是我们?” “就是你们,”方青月很肯定,“但是这个秘密是什么我给忘了。本来前几天我就要来告诉你们的,但是我去做了大姨让我做的另一件事,所以没来得及过来。” 方之翠敲了敲桌面,脸色变得严肃了几分,“方青月,你看清楚,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方青月白了她一眼,“我当然记得,喆伢养的小崽嘛,你还要叫我声别别(1)嘞,没大没小的。” “这是大姨的妹妹嘛,本来要来的是大姨的小姨,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这时候她眼神都清明了几分,方之翠与她对视,竟然真的感受到她的认真。 上面的话有的虽然依旧颠三倒四,但是最后几句却是有逻辑有条理的,并且能把这么复杂的亲属关系完整表述出来。 特别是方之翠直呼她的大名之后,方青月的神情一句比一句坚定。遇到头脑不清醒的人要喊对方的大名,这是喆姨告诉她的,因此每次见方青月她都是这样做的,基本上叫那么三四次方青月就能短暂的清醒。 可是这一次方青月说的话正好触及到了两人的敏感点,她才更多几次试探。 方之翠眸光轻闪,与方淮曳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你说,你做了什么事没来得及过来?” 老娭毑死前交代的话方青月说忘记了,那暂时就没有突然又想起来的可能了,但是方之翠和方淮曳可以引导她慢慢回忆起来。 方青月瘪了瘪嘴,“我下水了啊。” “下水?” “对啊,大姨有东西还没放上去,她让我前天晚上下水去把东西拿了,结果我感冒了,被我妈关在家里一整天,今天才让我出门。” 方淮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你去水下面拿了什么?” “水草啊,”方青月说:“大姨让我找个时间把她塘下面的水草都割了,作为报答,里面的鱼都能给我,不过我那天晚上太累了,就没摸鱼了。” “那草呢?”方之翠发现了不对劲,池塘下水草不少,一晚上全部割完有可能,但是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显眼的东西,方家冲就这么大,池塘里发生的怪异早就传遍全村了,要是真是方青月干的,她家里人能不知道不告诉她们? 方青月摸摸下巴,似乎在回忆,但这一次她没忘记,“在后山啊,大姨以前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都往后山放,我以前还以为她要给自己埋在后山所以提前准备呢,结果我妈说她这次也没埋在后山。” ——后山! 方淮曳眼神放空,慢慢移向全是竹子的后山,不知怎么,心底的一口气竟然慢慢松了开来。 千头万绪里,可算又有了一个线索。 不仅仅是后山。 假如方青月没有编故事,那就说明一件确凿的事——她所经历的一切,真的都与死去的老娭毑有关。 进洞 后山的竹林连接的是老娭毑家的后院,村里的后院一般是圈起来用来养鸡鸭鹅的。 当年改革,方家冲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山头,林业局和村委会分下来的,基本是面积平分。老娭毑的宅基地就建在自己的山脚下头,后院一条小路直达山顶,每年都要叫人来把新生出的竹子砍掉。 方青月走这条路走得熟悉,她叫老娭毑姑姑不是白叫,平常她不管发疯没发疯都会来这里找老娭毑玩。老娭毑一个人独居,有个后辈陪着也挺好,方青月的疯没有攻击性,只让她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一样,其实挺有意思的。老娭毑很疼她,在她生前腿脚还灵便的时候经常带方青月漫山遍野的走。 可是走到路中间,方青月却并没有再带两人往上行,反倒进了一旁没有开发出来的小道。 南方很少有独山,大多是连绵起伏不断的山峦,不高却不怎么望得见尽头,这条小道一走,会往哪里去还不一定。 “你们怎么不走啦?”方青月回头见两人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有点奇怪,“就在前面了呢。” “老娭毑在这里里面还有存放东西的地方吗?”方之翠问。 “有啊,”方青月回答:“你们不知道吗?好多年了呢。” 说着,她突然想起来了,“你们是不是怕有蛇啊?不过没关系的,这里没有什么毒蛇,我过了好久才见过一次眼睛蛇,不过后来还跑了。” 方淮曳抿了抿唇,她抬头看了一眼高照的日头,这座山海拔并没有多高,甚至说不上海拔,顶多就是个小山头,根本达不到山脚山顶的温差,两面的竹子还被砍了,基本一片坦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进了山开始,她就觉得温度在下降,哪怕她穿的是个遮阳的长袖,竟然也能冷得打个寒颤。 “还走不走?”方之翠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低声问。 方淮曳想起自己这两天的遭遇,咬了咬牙,“进。” 她倒要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倒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缠上。 方青月没听到两人的低语,见方淮曳迈步走过来,立马笑起来,“走吧,别耽误时间,我还要回去吃席呢。” 她身后的两人沉默地跟上她。 竹子是长势极快且坚韧的生物,入了夏之后远远看去是葱葱郁郁一片,可走近了却能感受到拥挤和嚣张。 它们长在所有能够生存的泥土中,繁衍极快,仿佛要将这片山头都占尽,枝干粗壮不易折断,就连推开一条缝隙都有些难。 方青月在前头嘟囔起来,“奇怪了,长得这么快,去年我才砍了一遍来着。” 说罢她在前头的地上摩挲了起来,最终在土里摸出了一把镰刀和一把菜刀。 她回头看了眼方淮曳,最终把菜刀递给了方之翠,“走不过去的地方砍了就行。” 方之翠接过,看了眼锋利的刀刃,上面还有竹子的残渣,显然已经身经百战,不知有多少刀下亡竹。 所以方青月说的应该也没错,老娭毑在这里有不为人知的藏东西的地方已经很多年了。 方青月说的没错,并没有再往前走多远,便在竹林掩映中现出一个山洞。 并且这个山洞比她们想象的更大,入口起码有两米高,三米宽,呈半椭圆型。 刚刚到洞口,方淮曳就闻到了属于泥土的潮湿气味,方青月显然只是把水草随手一丢,甚至还有几根伸展到了洞口。 方青月在洞壁上拿了个手电筒,一拧开之后光竟然还挺大,顿时把里面照亮了一方,能清楚看到更多水草堆积在里面。 “你们看,我就说在这里吧,”方青月脸上的表情有点洋洋自得。 方之翠眸光微闪,笑着问:“那老娭毑还留了点什么吗?你不是说她有什么宝贝的东西都往这里搬?” “有啊,”方青月往前走了两步,“不过你不能看,只有她能看。” 她手指的方向站着方淮曳。 方淮曳微愣,“为什么?” “大姨说过,只有你家的人能看她留下的东西。”方青月脸上的神情认真了一点,“别人都不能看,别人看会出事。”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 方青月是编不出这些话的。 方淮曳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深不见底的洞穴,阳光洒不进来,那里乌黑一片。 老娭毑死前留下的一切都仿佛在一步步引导她们,现在那一角终于要被掀起。 她倒是要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方淮曳对方青月点头,“好,你带我去看看。” 方青月便带她往里走去,只是走到洞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方之翠,叮嘱道:“你不准进啊。” 方之翠站在原地颔首,“好,我不进。” “但是里面洞挺黑吧?你一个手电筒够不够,要是很深又很大的话,是不是应该多带一个?” 方青月觉得她说得挺对,不过有点发愁:“可是我们这里只有一个。” “没事,我这还有一个,可能灯光效果比你小一点,但是也能用。”方之翠往前走两步递给了方淮曳,趁着交接的功夫,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打开就能录像,我这边能看,要我进去就开关按四下。” 洞里并不一定有信号,哪怕方淮曳用手机也不一定能传出来,还不如用这个。 这是听了方青月的话,三人上山前方之翠特意带的,就是怕有个什么情况,这玩意儿模仿的是卫星电话,另一段连接的是方之翠的手机,和行车记录仪差不多,在下面也能连通,不好的是不能对讲。 开关按四下是开关两次,勉强算个信号。 方淮曳和她眼神交流一瞬,示意自己明白了,方之翠迎着方青月不耐烦的目光后退两步,温和的说:“你们去吧。” 方青月领着方淮曳进了洞。 方青月的手电光很大,起码能照亮洞里二分之一的大小,除了头顶两侧看不太清,基本都能看清楚。 洞很深,水草只是堆积在洞口一块,走进去三四米就只能看到一条通往黑暗中的小路。 方淮曳打开了手电筒,将光亮照向头顶和两侧,只能瞧见嶙峋的山壁。 大概走了二十米左右,耳边开始能听见水声,方淮曳有些受不了这过分安静的环境,轻声开口:“您经常跟老娭毑来这里吗?” 方青月回答:“你应该叫我外甥女,要不叫我青月也行。” 方淮曳顿了顿,这才重复道:“青月,你经常跟老娭毑来这里吗?” “长辈问话,我肯定答,”方青月嘿嘿一笑,“翠伢没大没小的,我可和她不一样。我经常跟大姨来这里,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守在门口,她自己进来的。前几个月她实在上不来了,只能我背进来我才第一次进来,那里面东西可多了,漂亮得要死,她自己也不埋在这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存这么多干嘛?” “漂亮?”方淮曳抓住关键词,“这里面的是什么珠宝吗?” “是金子,”方青月拿出手掌冲她比了比,“我手这么长一条的金条,还有银镯子,好多呢。” 方淮曳愣了愣。 这个答案超乎她的想象。 “哪还有呢?” “还有几座好漂亮的雕像呢。”方青月正说着,话音戛然一止,笑起来,“到咯。” 方淮曳这才回过神来,将目光落到自己面前的东西上。 此处已经不见任何天光,全凭手电的光亮撑起,可她还是忍不住瞳孔微缩。 方青月没有骗人,确实是一地的金子,放眼望过去起码有二十多条,可金子摆了形状,而在金条正中心,摆放的是那一尊几乎和塘里挖出来的被五花大绑的菩萨像完全一样的神像。 她光滑的表面被手电筒的光线折射,竟然令人瞧不清她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模样,是悲悯还是嘲讽?方淮曳不知道。只有那双嘴唇能看出勾起的形状,正在冲方淮曳露出笑意。 她与道场里的那尊唯一不同的只有她不曾被五花大绑,她的手自然的垂放在两侧。 方淮曳不知为何,浑身都有些发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方青月握住。 方青月的脸也被她手上的手电筒光芒打出阴影,她脸上还有几分笑,在这样的情景下竟然显得有些诡异。 “小姨,你怎么不走了?” 方淮曳握了握拳头,掌心已经满是冷汗,她的手不着痕迹的按了四下手电的开关,手电因为她按得过快而只是闪烁了一下,并不太明显。 “我在观赏,让我先看看。”方淮曳强自冷静下来,她缓缓回答:“你先放开我,别破坏了老娭毑留下的东西。” 方之翠就在门口,刚刚的一切她应该也能看到,这里离洞口多两百米不到,她跑进来撑死不过四五十秒。 方淮曳在心底想道,可这无法让她的心口停止跳动,因为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方青月没有放开她,反而用力拉着她往前走去,脸上的表情兴致勃勃,“不用,大姨说过,直接带你进去看就行。” 方淮曳一个平常跑八百米都气喘吁吁的女大学生哪里挣扎得过时不时还要下地干活的女人的力气,哪怕挣扎在对方手里也不过是小鸡崽在闹腾一般,压根没有拖延几秒。 “你放开我!”方淮曳恼火的怒斥,“你不是说你最尊重长辈了吗?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脑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方淮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又狠狠挣扎了起来,竟然真的差点从方青月手里挣扎出去。 方青月反应过来狠狠一扯,手臂的肌肉都肉眼可见紧绷起来,方淮曳只觉得一股再难以抵挡的力气袭来,令她向后倒去。 方淮曳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冷静,骤然惊慌起来,道路尽头的方之翠已经显露了个身影,可却来不及了! 只听到普通一声,方淮曳摔进了金子围成的中心,她的手臂磕在菩萨像嶙峋的一角,只感觉到细密的疼痛。 头顶方青月的声音慢慢传来,还是那样的不通世事,却显得格外可怖,“可是我也要尊敬大姨死之前的话。” 她的话刚说完就被从身后跑来的方之翠打断。 方之翠面色难得有些沉,地上的金条已经因为方淮曳的跌倒而散开,她走到方淮曳身边将摔得头晕眼花的女孩扶起来,强行忍住了想骂人的想法,先问道:“你没事吧?” 方淮曳嗅到方之翠衣服上熟悉的气味,心里安定了一点,也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她除了手臂划了道小口子并没有什么大事,屁股着地免了她膝盖被磨破,只有髌骨一块有点痛感,但是也还是能走动。 “今天的事,我会一字一句如实告诉你的父母,”方之翠盯着方青月说道:“你最好做好准备。” 方青月闻言脸上的笑顿时消了,她缩了缩脖子,眼底终于染上恐惧的色彩。 她父母不准别人欺负她,但是她要是惹出来什么麻烦,她父母也不会轻易饶了她,会给她狠狠的一顿打,让她长记性。 被扶起来的方淮曳深吸口气,拽了拽方之翠的衣角。 “你看。”她哑声指向身后的菩萨像。 ——只见立在地上的菩萨像眼下多了一抹突兀的红,仿若血泪。 ——那是方淮曳的血。 嫫母 从洞里出来的时候方淮曳被头顶霸烈的阳光刺得眼睛一疼。 她的脸色苍白无比,这不是身上的伤导致的,而是过度惊吓后的反应。 方青月跟在两人身后,手里捧着沾了方淮曳血的菩萨像,有些唯唯诺诺。 走在前头的两人都没理她,她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 刚刚在洞里几人并没有多待,因为哪怕是方之翠也能感觉到待在里面的不适感,总有一种再待下去,会出事的感觉。 菩萨像见血不是吉兆,不管这尊菩萨在这里做什么,都不能看轻。祸是方青月闯出来的,那当然最后捧这东西的也只能是方青月。 三人飞快下了山,方之翠让两人等等,她去开老头乐过来。三个人毕竟太过引人注意,尤其是方青月手里手里还捧了尊邪门的菩萨像,招摇过市怕是会让人有些恐慌。 三人的目标是喆姨的院子,喆姨干这种事干了一辈子,假如她做不来那也可以转接出去给认识的大师。方淮曳现在还暂时离不开村子,方之翠没法替她去外头跑一趟,她还要留下保护她。 方青月脑子不太好,上了车,那些恐惧就渐渐散了,反而迅速睡过去。 方淮曳坐在副驾,看了一眼窗外的云,突然说:“方之翠,你对傩戏了解多少?” “什么?”方之翠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你和喆姨对佛道两家的神仙真人应该背得滚瓜烂熟,无论正邪。水塘里挖出来的两尊和这一尊,你们都不认识,所以我在想,她们会不会是傩戏里面的神,而不一定是我们所认为的菩萨像。” 方淮曳定定看向她,眼底竟然没太多慌乱,又或者该说是最慌乱恐惧的时候已经过了,此刻反倒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冷静,也终于能发挥点逻辑思维能力分析了。 她叫这东西为菩萨像是因为她对此道并不是特别精通,见到了这种像,她一律称呼菩萨像。可实际上,这也不一定会是神佛中的哪一个。 古今中外,未曾闻名的神佛太多了,能出现在这里的也有无数种可能,但是她们只能根据已知的线索来寻找这尊菩萨像的真实身份和含义。 如果这尊神像和老娭毑有关,那方淮曳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她们在屋顶找到的那块傩戏面具。 反倒是方之翠没忍住笑了笑,率先打破了严肃的氛围。 “我不确定,但是我们可以去问一问喆姨。”方之翠说:“我对傩戏相关的东西了解不深,因为我平常的工作里并不涉及,你让我看看面相手相,算个命我还能顶上,这方面就差点儿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是一种能让人感到舒服的语气,带着点点打趣。 方淮曳闻言往后靠了靠,曲起手枕着头,顺着她的话也笑着问:“那你再给我看看,我未来是什么命啊?” 方之翠扬唇,“我说过了,长命百岁,健康平安。” “可是我进村之后遇到的事可不算健康平安。” “这种事不看一时,看一辈子的。”方之翠回答:“小病小痛不代表不会平安健康,你看你落水后又遇见这么多怪事,结果两天不到就好得差不多了,怎么不能算是另一种平安呢?” 方淮曳把自己还流血的手肘在她面前晃了晃,饶有兴致,“你看着它再说一遍?” “伤得确实有点重,等会我去帮你消毒。”方之翠缓声问:“你心情好像好点儿了?” “不然呢?”方淮曳微叹了口气,“我总不能因此而瑟瑟缩缩一蹶不振,成天愁眉苦脸的吧。面前有路走,我就该值得乐起来了。” 方淮曳是个表面较弱内里坚韧的人,她遇见事的时候会惊慌失措、会感到恐惧,可是更多的却是在冷静过后思索怎么解决,怎么才能让自己脱离困境。 她只能寻找自己现在已知的一切,去解决自己身上的麻烦。 “方青月,”方淮曳突然叫道:“你前天下水,有没有在水里见到什么。” 正在打瞌睡的方青月吓得一哆嗦,她紧紧抱着菩萨像,仿佛手里抱的是个毛绒抱枕,下巴搭在菩萨像头上,懒洋洋的回答:“没有啊,里面能有什么?除了草就是鱼,我割了好几个小时才割完,光下水就下了七八次,无聊死了。”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均压下了眼底的疑虑。 水里肯定有东西,而且不是普通的东西。 抽干了水之后水塘里什么都没有,方青月下水了七八次也没有任何异常。 那方淮曳可以大胆推测,水里的东西很可能要依附于水,并且只对她自己有攻击的意向。 她第一个排除了这是有人在里面装神弄鬼的可能,那晚发生的事并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方淮曳从被拽住脚踝到落水一共只花了五秒不到,她很清楚的感受到,是如同水草般的东西将她拉下去的,并且在她失去意识之后就仿若有自我意识般迅速放过了她。 但不管那是什么,最近方淮曳是绝对不可能靠近水塘的。 所以这里头的事她也只是顺口问一句方青月,没想深究,落水的经历到底还是给她带去了几丝阴影。 她在心底想了半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喆姨家门前。 正门没关,从外头可以瞧见屋里正摆着从水里捞出来的那几尊神像,还是按照池塘里的模样放置,喆姨正在用刷子刷干净上面的灰尘,听到了老头乐的停车声眉毛都没抬。 “这些东西怎么在这里?”方之翠走进去问道。 她记得这些都被放置在老娭毑家的二楼,没人敢进去瞧更没人敢去拿。 “方玉嫌这些东西晦气,想让我给她们处理了,”喆姨淡声回答:“她交了两千给我,我就接了这个活。” “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就敢接?”方之翠扬眉。 喆姨:“我确实不知道,但是可以慢慢查。钱是另一回事,这东西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最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解解看看。” 方青月恰好跟在两人身后走来,喆姨一抬眼就瞧见了她手里的东西,没忍住微顿,露出了一个困惑的神情。 方淮曳让方青月把菩萨像放地上,又支使她去后院看老母鸡之后,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喆姨说了一遍。包括她们在老娭毑的房间里寻找到的傩戏面具以及在后山的山洞里发生的事情。 喆姨听着,面色逐渐凝重了些。 她坐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喃喃自语:“傩戏,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罢,她骤然起身去了二楼,又没一会儿抱了几本书下楼。 大多是些旧书,甚至连字都是从上到下,从右往左的看,年代甚至有的可以追寻到建国之前。 喆姨一边在里面翻翻找找,一边说:“傩戏是个传统戏种,但是一开始,它的作用是祭天祈福、驱瘟辟邪用。过去傩戏里的祭官演的一般是方相氏,这是民间普遍信仰的神祇,它并没有人身像,大多是白玉兽身。从远古到汉末,方相氏一直是傩戏里的主位,直到汉末青龙白虎以及金刚力士取代了它的位置才逐渐退出主位。” “方相氏属于驱疫辟邪的神,但是实际上,方相氏的真身是嫫母。嫫母为黄帝次妃,传说容貌丑陋,元妃嫘祖去世后,黄帝让嫫母祭祀,用丑陋相貌辟邪,监护灵柩,并且授她‘方相氏’的官位,从那之后,傩戏中辟邪之神就是方相氏。” 方淮曳看了一眼地上的菩萨像,有点儿纳闷:“这几尊菩萨像雕得很漂亮,和嫫母看上去没有什么关联。” “不,无论是道还是佛,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神教,都讲究一个相生相克,丑对美、辟邪对招邪,嫫母作为最久远的辟邪神,改变她的容貌,并且妄图逆转她的神通,让她从正神变成邪神也并不是不可以。” 说罢,她把自己手中的书递给方淮曳和方之翠。 “这本书是我在旧货市场上淘回来的,上面主要讲一些东南亚对中国术数的研究和篡改,我看完之后印象很深,尤其是这种妄图逆转神仙本性的事,还挺癫的。” “但是这主意,不是东南亚人想出来的,是国内的人想的,然后传去东南亚的。” 书上的内容和喆姨讲的基本没什么区别,方淮曳看这些像在看似的,有一种不怎么真切的感觉,她没忍住扭头看向方之翠。 方之翠坐在小板凳上,格外安静,她接过方淮曳递过来的书,没有细看,反倒倒扣在了桌面上。 这里的书她从小看到大,这本并不是没有看过。 “您怎么就认定这几尊是嫫母的像呢?”方之翠轻声问:“傩神里并不缺貌美的神。” “因为她够凶。”喆姨说:“傩戏和后世融合,不少神仙实际上是后世的真人。关公钟馗照样有,并且皆主杀伐。而后来捞出来镇压菩萨像的三尊我们一开始不认识,但这一个,我刚刚才在二十四傩神里找到它——手持金光斧钺,斩杀五方邪魔,口生獠牙,头生双角,这是开山猛将,傩戏里最凶最正气的神之一。” 喆姨指向地面上的其中一尊神像。 究竟要多邪乎的神才能被这些厉害人物镇住,就这还不算,还要五花大绑,压去水底,就是孙悟空也没这么个镇法。 喆姨只能想到方相氏——傩戏的始祖之神,嫫母。 ——一个被逆转本性,会招邪的嫫母。 灵屋 方淮曳从喆姨家离开时心底的郁闷达到顶峰。 任何一件事涉及神神鬼鬼时便会变得复杂且难以琢磨,而假如这神神鬼鬼的还与远古神话人物扯上关系,那只能代表尤其复杂,甚至可能无迹可寻。 她在此之前只听说过嫫母的名号,可是从未认识过,喆姨把这人的告知她,她哪怕想去了解,在相关文献里也很少能找到,历史上关于她的描述大差不差,要寻觅专门研究她的论文都有难度。 现如今她对嫫母的了解也只有出身于中原之南的苗族部落,实际上也就是湖南西部到云贵川渝一带,传闻她貌丑,是历史上第一位发现镜子的人。 其余的更多便良莠不齐,大多是野史和传闻,看上去非常离谱。 但是这件事急不得,方淮曳没带电脑也没带平板,最近的网吧离这里都有二三十里路要走国道上去,而且她在这里连不上校园网,也进不了学校内网的文库。 她的大学在汉语研究方面数一数二,历史等方面也称得上厉害,学校的内网检索文献显然比她上不同的网站找更靠谱。有关傩戏、嫫母相方氏还有与傩戏相关的祭祀发展史她都摆脱师姐去找了,这几天师姐忙着帮导师代课,起码也要一两天才能给她答复。 不了解嫫母还不是当前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们并不知晓老娭毑究竟要做什么。 这种逆转神性设阵的法门听起来就有些令人内心不安,尤其方淮曳还落了血在嫫母像上,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老娭毑家的席面依旧热闹,白日里道场没什么大的活动,要入了夜才会有大些的场面出现,不过这些大场面也暂时用不到方淮曳,顶多让她看个漂亮。 她和方之翠回来是因为答应了粤娭毑要陪方之翠把包封和挽联写完。 依旧是那间门前的窄房,外头的烟雾好歹散了点儿,突兀的重金属乐也没再继续,今天是属于民乐的专场。 二胡唢呐一响,震耳欲聋,但是起码比重金属乐好点儿,在方淮曳听来也稍微好听点,她实在想不通,人死了是件多肃穆顶峰事,哪怕被评为喜丧,也没必要在葬礼上专门唱“死了都要爱”和“爱情买卖”吧? 在发现她经历的一切都和老娭毑有关之前,她为老娭毑有几分不平。 但在发现后,她自身难保,听到这些乐曲只会更加心烦意乱。 察觉到方淮曳有些走神,方之翠从她手里接过最新写的那份挽联,转而把包封递给她。 方淮曳写得一手好字,哪怕中间因为神思恍忽出了错也能补救,基本看不出什么问题,半个小时下来只毁了三四张。但是写挽联的宣纸有限,再毁几张又要上镇采买,走账房那头去拿钱不太容易说不准还要被数落一阵,没必要。 包封就不同了,写个姓名住址年月日就行了,几笔的事,不容易出错,出错了也能直接划掉。 “方淮曳,”方之翠突然对她说,“人生在世,求钱、求情、求乐、求寿,能要的很多,但总归越不过这四个。老娭毑看上去确实是冲着你来的。她逆转嫫母像,辟邪变招邪,你说要招的是谁呢?” 方淮曳握笔的手一顿,笔尖出现了一个墨点,滴在了素白的包封上。 这是她不敢想的,却被方之翠干脆利落的挑明。 招邪招邪,顾名思义,招来邪崇。她现在身上发生的像有邪崇并且有迹可循的只有两件,第一件是方知甜中邪,第二件是她们从国道回来看到的那具吊在香樟树上的尸体。 方知甜现在除了依旧有些阴测测的基本没什么别的问题,况且现在方玉把她看管得很严,她们接近不了。 另一件就是香樟树上的尸体。 穿着黑色的寿衣寿帽,没有脸地吊在树顶。 可这两样,和老娭毑想求的有什么关系? 方淮曳只觉得头痛欲裂,完全想不通。 方之翠已经没有再看她,反倒低头在宣纸上写下了另一副挽联——悲魂归去,遗言永存。 方淮曳有些愣愣的看向这幅对联,抿了抿唇,眼底变幻莫测,过了良久后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说:“方之翠,老娭毑死去之前留下了什么遗言吗?” “我不知道,”方之翠回答:“她死的时候我还在城里,听说只有方玉和粤娭毑两个在床边。屋子外头有人,但是也不一定听得清里面在说什么。” “我们去弄清楚,”方淮曳握紧了笔,“假设她真的在利用我招邪,那肯定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是她想要的,让她连死都要设下环环相扣的陷阱把我引过来。方知甜在我来的第一天就有问题了,那说不定她要做的事在我刚刚下了国道,进了村子里就已经开始了。我不信执念这么深的事,在她死之前一丁半点都没有透露。”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今天晚上,陪我再去一次香樟树那里。” “你确定?”方之翠笑了笑,“我们前面为了探究你能不能上国道又去了一次,那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方淮曳:“那次是白天,我们晚上去。” “今晚要放炮,”方之翠提醒。 放炮实际上就是伴着歌舞放烟花,这几天都要放,一直放到出殡走流程的前一晚,这是为了驱赶野鬼,不要给她们添乱,让葬礼安安生生办下去。也是因此,为了安抚野鬼,后面才会有送买路钱的习俗,堪称打一巴掌给个梨,先威慑再讨好。 方淮曳半垂着眸子,轻声说:“没事,我想去试试看。” 方之翠与她对视,目光颇为包容,“那就去吧。” “你不怕吗?”方淮曳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目光复杂。 “我们做这行的总会遇到点解释不通的事,我已经习惯了,”她方淮曳面前已经写完的包封挪开,云淡风轻,“倒是我没想到你还挺勇敢,居然敢主动提起去找那东西。” “我也没什么办法啊,”方淮曳托着腮叹了口气,“我不习惯被动,不管是什么,我总要弄个清楚,哪怕可能会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方淮曳向来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格,她会恐惧害怕,但这几天下来,也让她心底多了股火气压得胸闷气短。 她从未被如此算计戏耍过。 管对方是人是鬼,她都要知道真相是什么。 方之翠看了眼她拢着一层愁绪却极为坚定的眉眼,跟着点点头,“好,我会陪你找到真相的。” 七八月的湖南天黑得晚,距离落日起码还有三四个小时,足够她们再去找人套点话,比如粤娭毑。至于方玉两人是暂时没指望了,方玉嘴巴严,心眼尖,及其精明,怕是会察觉到什么。 两人有了小目标,包封也写得飞快,不过下午三点就把该写的都写完了,等出了门,这才发现在她们没注意到时候,道场又多了十来座纸扎的灵屋,排排放在寿衣前,堆起来几乎快要和摆寿衣的桌子一般高,并且皆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往里头一看,纸扎的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看得人甚至有些目不暇接。 粤娭毑正在找人帮忙,后头显然还有不少的灵屋没有搬进来。 方淮曳原本还想找个理由和粤娭毑搭话,此刻倒是真的多了点困惑。 “怎么这里全是江浙的景啊?”方淮曳扫过栩栩如生的亭台楼阁,确定这里头有几个是苏州狮子园里的建筑,一旁纸扎的桥就更容易认了,西湖断桥嘛。 方淮曳几乎可以说在江浙沪长大,该去的景点她妈在定居前没少带她去,后来她和同学旅游也去过好几次,大学之后她们文史和艺术专业混寝,她室友就是建筑系的,毕业论文里还有江浙不少景点的分析,她陪对方彻夜修改过,印象很深刻。 粤娭毑叹了口气,顺嘴回了一句,“娟槐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去趟江南,她死之前还念叨着呢。她这辈子没怎么出过村,我就想着人活着不能去,死了给她烧下去,前天就订好了,今天纸扎匠才完工给我送过来。” 方淮曳闻言眸光微闪。 她回头看了方之翠一眼,方之翠眼底显然也显露出些异常。 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去趟江南,可以算一个执念。 但这不是什么不能完成的心愿。 “她”这辈子没怎么出过村,也就是说明粤娭毑出过村的,粤娭毑起码走过不少地方,不然这个“她”就该变成“我们”,作为她的朋友的老娭毑,两人家境差不多,都算富裕,六十岁开始就是一个颐养天年的状态,没道理老娭毑想去哪里去不了。 她也没在心底憋着,仿若闲谈一般问起粤娭毑:“那为什么她没去成呢?” “唉,大概是没有时间吧,又要带女儿又要带孙女的,加上一辈子在村子里待了这么久,估计觉得出去玩也不习惯了,所以就一直没去。” 粤娭毑这样回答。 她还有事要忙,也就这么和两人闲聊两句便又被叫去了别的地方。 方淮曳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可仔细想想,怎么就感觉哪里都不对呢? 她想回头找方之翠,方之翠却仿佛知道了她要问什么一般,走到她旁边揽住了她的肩,压低声音带着她边往前走边说:“先出去再说。” 夜半 “老娭毑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方宝十八岁的时候死了,二女儿方玉两年后出生,那个时候老娭毑已经五十四岁了。老娭毑的时代动辄家里七八个的都有,但是她一辈子只有两个女儿,就连粤娭毑都有三个女儿。老娭毑家起码从改革开放开始就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那时候玉姨也起码八岁算懂事了。方知甜今年才三岁,是方玉的老来女,唯一的女儿。” “老娭毑本人性格泼辣、好强,哪怕到了八十岁骂人还中气十足,个头也不算矮,精神矍铄,还会自己开拖拉机。” 车窗外的热浪一阵又一阵,稻田被吹得起起伏伏,方之翠的话点到为止。 这种涉及隐私的内容并不好直接在道场里说给方淮曳听,所以刚刚才领着她离开。 她们也没想到,瞌睡来了又有人递了个枕头,粤娭毑就这么轻易的告知了老娭毑死前的部分遗言。 “你的意思是,不存在老娭毑为了带女儿和孙女没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情况?”方淮曳默默在心里算了算,“也就是说老娭毑五十四岁才生下方玉,我记得方玉是大专学历,也就是二十二岁毕业后参加工作,那时候老娭毑七十六岁,方知甜是方玉的老来女,三年前出生,那时候方玉四十九岁,这中间起码有二十七年,老娭毑是无事一身轻的。” 可是这么一算就更奇怪了,老娭毑几乎横跨一个世纪,那时候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但依旧要生,尤其是乡下地区,更是要早生多生,老娭毑按照这么推算,起码三十四岁才生下第一个女儿。而到了五十二岁,大女儿方宝死了,她等了两年,到了五十四岁这么高的年龄才生下的方玉。 这不合逻辑。 老娭毑本人并不是一个能够受拘束的性格,她能在那个时代熬到三十四岁才生子,必然及其有主见,并且对自己年轻时的身体非常爱惜。到了三十四岁才产子是现代科学里的极限值,三十五岁后产子风险很大。她在方宝之后就没有孩子就是佐证。 可是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她在方宝死去之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再在那样的高龄产下方玉? 方淮曳想不通,这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事,第一个极限值和第二次高龄产子不知道为什么都让她感到几分仓促。 ——像是在逼着自己赶着极限的时间匆匆做这么一件事。 “老娭毑对大女儿好吗?”方淮曳问道。 “我不知道,”方之翠摇头,“我只听说过她,但是也是喆姨和玉姨斗嘴的时候提的,每次喆姨提起方宝后玉姨基本都不会再说什么。这得去问问她。” “江不江南的两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老娭毑的家事更奇怪?” 方淮曳点头,“是,我觉得她身上我现在所知晓的几件事都很奇怪。与其在一个小小的点上探寻,还不如先去完整的了解一下老娭毑这个人。” “你以前也怀疑过吗?” “怀疑谈不上,只是有点好奇,”方之翠笑笑,“不过后来被喆姨打回去了,她不乐意让我探究玉姨家的家事。村里的嘴你应该知道,老娭毑这样的更是谈资,但是我长大到现在,很少会听到有人说老娭毑的不好,所以以前有过好奇,去问喆姨喆姨也没告诉过我。” “那我们现在呢?”方淮曳蹙眉,“现在去问喆姨,她也不告诉我们怎么办?” “我以前被说两句就不问了,现在要刨根问底她应该也没什么办法。”方之翠笑起来,“实在不行,再耍点赖呢,喆姨拿我们没办法的。” 两人很快重新到了喆姨家,说起来意,喆姨立马打起太极来。 “你们打听这种事做什么?她这个应该和你们没什么关系。”喆姨手里抓了把米随手喂鸡,话说得极为直截了当,“你们要问起我,那我也只能说不知道,我没比方玉大几岁,她家的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没真见过。” 方淮曳和方之翠对视一眼,觉得喆姨没有一开始就拒绝,那这事就有希望。 “那您知道什么,和我们说说嘛。”方淮曳拉长了声音,用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喆姨,“我现在什么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方之翠肯定不会瞒着您,我也是没办法了啊。” “你们没再找点别的线索?你们说的傩戏,我这几天也在帮你们确认,去看看老娭毑手里有没有傩戏相关的其它东西,”喆姨虽然是在转移话题,但说得也颇为认真,“说实话,这傩戏用起来千奇百怪,它发展了几千年,哪怕现在官方有了详细的解释,不同地方也会有不同的习俗,就是川贵渝几个地方都有不少傩戏的不同流派,要真找起来,实在是有些麻烦,这事不能从傩戏那头入手,只能从老娭毑这头入手,你们还不如去找找这方面相关的。” 她说得没错,但是方淮曳和方之翠不吃她这一套。 方之翠蹲到喆姨面前,缓缓说:“喆姨,我还不了解你?你不想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你确实不知道,第二种,这件事确实有鬼,并且你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方之翠的眼睛很亮,是和她苍白的脸完全不同的亮,也是和她平时温和又懒散的神情完全不同的明锐,“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只有可能是第二种。你发现过什么?” 喆姨突然站起身来,腰一叉,在方之翠脑袋后面拍了两下,“你算老几?还质问起我的事来了?少做些没用的猜想,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人家生孩子管你们什么事?在这方面做文章,是没有半点用的。” 说着她脸上就多了几分不耐,摆摆手示意两个小的赶紧走远点,她懒得再应付了。 方之翠刚刚还要说点什么,方淮曳却截断了她的话头,说道:“喆姨,那你能告诉我,八八年到二零年,这二十七年,老娭毑每天最常做的事是什么吗?” 已经走了半截楼梯的喆姨脚步微顿,没有回头,“老人到了养老的时候每天不就那几样,下地、上山、打牌、唠嗑,还能有什么多的?村里基本没出过村,顶多在周边走走的老人多了去了,你们老纠结这个干嘛?” 她的话音落下,再没有人叫她,屋子里只能听到她踩在水泥楼梯上楼的声音。 方淮曳抿了下唇,方之翠脸上露出点无奈。 “喆姨要慢慢泡,这事不是没机会。”她安慰方淮曳,“今天没成,明天咱们接着来就是了。她消息网挺广的,说不定我们还没问出点什么,她就已经把傩戏相关的事查到了。” 方淮曳脸上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只轻声说:“你说一个人要是没有特别关注另一个人,能张口就肯定的说出对方这么多年每天最常做的事吗?” “就算有人问我,我妈这些年最常做的事是什么,我还要犹豫一下在上课和旅游之间选择呢。更不会一口气说四个。” 方之翠微愣,“那你的意识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确定喆姨是不是真的在藏什么事。”说罢,方淮曳笑了笑,“你说得对,关于方宝方玉两姐妹和老娭毑为什么不去江南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也急不得,况且村里也不止喆姨一个老人,问别人也问得。咱们先准备准备晚上去找樟树。” 方之翠点头,“可以,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先去找一个人。” 方淮曳:“谁啊?” 方淮曳很快就知道方之翠要带的是谁,是方青月。 她们俩回道场去写包封之后方青月就独自离开了,平日里她都一个人在村里晃荡,最常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大多远离人烟,方之翠带着方淮曳走空了几个,最终在她自家的水稻田里找到了人。 方青月那时正趴在地里看蚂蚁搬家,一张脸被晒得红彤彤的,皱纹里都是汗,不过她看得格外开心,见着了两人甚至没问什么,方之翠招呼一声就上了车。 方淮曳困惑的眼神非常明显,她不解方之翠薇为什么要叫上方青月。 “她常年跟着老娭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山洞她都知道,万一我们又碰见那东西了,说不准认识呢。”方之翠一边开车一边解释:“而且她在洞里哪怕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还是把你推了出去,她就该为这件事负责。” 方淮曳闻言微怔,她透过行车记录仪的面板见着了方之翠严肃的神情。 虽然不合时宜,但是她还是感觉心里一暖。这种有一个人全心为她着想站在她身边思虑周全的感觉,在这一刻她太需要了。 方之翠见她出神,以为她心底还有点不安心,脸上的表情缓了缓,安抚道:“你放心,就算有鬼也只会冲着你一个人来,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你看我跟你查了这么久,我身上有半点事吗?至于方青月她自己,心智不全,很少会有东西缠上她的。” 方淮曳没有解释,沉默着点点头。 到了现在的地步,她简直身心俱疲,其实早就没什么心力去想别人怎么样了,更何况还是对她有过恶意强制她血染嫫母的人。 况且,现在头顶的天已经渐渐黑了。 红色的老头乐穿过重重稻田,一步步驶上了狭窄且寂静的乡道,漆黑一片中只有车前灯打出的几缕橙黄光芒能够映亮身前的路。 夜半 湘潭的六七月,晴天极多,尚且没到多暴雨的时候,这几天晚上头顶都有一片星星稀疏的天。 放炮一般会十点之后,三人在路上晃了几圈,等到将近九点才往国道那边驶去。 农村人少有怕黑的,现在国家规划越来越好,基本上大多数道路都被纳入了道路系统有自己的名字。她们这乡下地方大多属于乡道,路边上路灯少,放眼看过去就是一片漆黑,但是实际上六七点饭后的时间到处都是散步的村民,哪怕开车都得小心翼翼的开,黑灯瞎火一不小心就容易撞上人。 没有哪个吓人的东西会在人员还密集的时候出现,鬼气盖不过人间生气,这是方之翠从小学到大的道理,也是她最开始不惧怕的基础。喆姨带着她走这行,忌讳颇多,要抱有敬畏,但是也不能怕。 方淮曳晚饭都是在车上解决的,方之翠带她去的村里的小卖铺,买了点辣条面包,将就着吃下去。她本人颇为心不在焉,总想着等会该怎么应对,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只有方青月在车上该做什么做什么,倒头就是呼呼大睡。 她们也没哄着方青月去,现在去做什么她们都如实告知,方青月长年累月在村子里走,胆子大得很,听到她们说有吊在树上的尸体要找,没有半点惧怕,反倒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说:“我们也要去做有意思的事吗?” 没有人在这样紧张的时候戳破她话里的漏洞。 临到八点半,老头乐就往那边开了,这种时候已经称得上深更半夜,路上散步的人基本都已经回家,整条通道极其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稻浪的沙沙声。 方之翠关了车里的顶灯,甚至也关了远光灯,将近九点,她们将车开到了上次目击地旁的一条田间小道里。 近光灯只能扫到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方淮曳入目所及是青青翠翠的稻秆,一切只能靠耳朵听。 方之翠把车窗全部打开,三人屏气凝神趴在床边静静等待。 方淮曳那一次昏倒得极快,或许没看清,但是方之翠带着她开车越过了香樟树,她很确定,那不像是海市蜃楼式的幻影,而是真正的、有实体的树,会突然出现,还会突然消失。 方淮曳手上戴着女式机械手表,在一片安静中秒针滴答滴答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的头顶传来了一声与稻浪起伏不同的窸窣声。 方之翠目光骤然锐利,猛得发动了老头乐,打开了大灯,面前五米被映亮。 在乡道和田垄中间,果然多了一颗拔地而起的香樟树。 车身太低,能映亮的高度有限,再往上看不清,方之翠踩下油门,瘦小的轮胎裹挟着泥土,狠狠颠簸了一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乡道上。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很快消失,终于坐稳的方淮曳深深吸了口气,在车里抬头。 当车与树在同一条路上时,车灯已然能一寸寸的照亮它,包括它粗壮的枝干上垂落下来的尸身,与上次看见的一模一样。 方淮曳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刺痛袭来,她能感受到自己心口在砰砰直跳,跳得极为剧烈,可她还是逼迫自己,去细细打量。 依旧是黑色的寿衣,从脚到头皆是如此,裤管空空荡荡,被风吹得摇晃,只露出一个白色的底,寿衣的背面绣了朵金色的菊花,不大不小攀附在右肩下,绣工很细致,再往上,寿衣的领口略高,看不到脖子,紧接的就是纯黑的寿帽,寿帽上头是一根纤细的红绳支撑着整个头部。 她们在树后,看到的也只有尸体后面的模样。 方淮曳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失声,张嘴张了好几次都难以发出声音,她一把握住方之翠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之翠冷静的声音便传来。 “我们得去把正面再看一次。” 她要说的,也是方淮曳要说的。 方淮曳放弃开口,僵硬的点了点头。 一直没开口的方青月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在等两人给她发号施令,直到方淮曳扭头去看她才发现她正直勾勾的盯着前头,神情闪烁。 “怎么了?”方淮曳声音极哑。 “不用下车看了,”方青月突然开口,车里的内灯只在前排,她的脸显得有些明灭不定。 方淮曳:“为什么?” 方青月指向前方,语气很平,“因为她转过来了。” 这么一句话却令方淮曳瞳孔骤缩,她立马扭头,路两侧的风仿佛在方青月的话音落下后就小了起来,而被吊起的尸体,无风自动,那根红绳打着转,竟然牵动着尸体缓缓转了过来。 方淮曳手脚冰凉,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恐惧,她鼓起勇气抬头往尸体的脸部看。 还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没有! 方之翠一直握着她的手,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暖意。 此刻见状,方之翠抿了抿唇,“你们在车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不行!”方淮曳反手就扣住了她的手。 可她不曾提防下,后排的方青月已经兴致勃勃的打开车门,“翠伢,我和你一起去看!还能做个帮手。” 方淮曳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把自己想得还是厉害了点,恐惧是人之常情,她尚且还没办法克服,更怕这诡异的尸体和树会把方之翠还有方青月搭进去。 “没事,”方之翠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对车外正要往前走的方青月说:“你去后车厢把天灯拿出来。” 方青月听话的往后走。 方淮曳低垂着头,咬了下唇,只觉得心口一阵接一阵的堵和难受,手脚僵硬无比。 等到方青月把车后的东西拿出来了,她才抬起头,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咬牙说:“这是我的事,我也下去。要是出了事,你和方青月就立马跑。” “别瞎说,”方之翠不太赞同的蹙眉。 天灯指的并不是古代的酷刑,而是一根留有竹叶的竹竿,上头左边一只小箬帽右边一个纸灯笼,要点的灯就是右边的纸灯笼。 这东西基本上只出现在道场里,人死之后在院子里的天井里点上天灯,每晚都要点,直到出殡才结束。 但是方之翠现在用,是为了瞧瞧能不能勾来尸身的魂。箬帽遮风挡雨,天灯靠光源招魂引路。 方之翠下了车,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刚有点火苗,就被一阵风扑灭。 她垂眸又打了一次,这回干脆就打不燃了。 方淮曳坐在副驾瞧着,从口袋里抬出来一盒火柴,虚虚揪了一下方之翠的衣角。 方之翠接过,方青月见状想抬手拢到两边挡风,但却险些握不住竹竿。 方淮曳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挪下车,哑声说:“我来。” 说罢,她抬手拢在火柴边,方之翠稍微一划就现出桔红色的火光,方青月配合得把竹竿下压,可灯笼里的蜡烛却仿佛浸了水般怎么都点不燃。 这一刻,哪怕是方青月都感受到了几分诡异。 方之翠又在车后掏出来了几叠纸钱,这一次,她只用打火机一点,竟然就点燃了。 纸钱被好好放在地面,全是三张三张叠好的,在燃烧中冒出轻微的滋滋声。 她把剩下的纸钱递给方淮曳,又往天灯里试了一次,这一次依旧点不燃。 “快看!”方青月突然说道。 在地上疯狂烧纸钱的方淮曳被她的声音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头顶的尸体竟然又在基本无风的情况下缓缓背过了身去。 方之翠猛然跪在她身边,对着头顶的尸身磕了三个头,“为找生路前来,绝非有意冒犯。” 说罢,她压住方淮曳的后脑勺,向她使了个眼神。方淮曳连忙重复,也磕了三个响头。纸钱燃烧的热度蒸腾得她脸上一阵难受,这三个头却磕得极为真诚。 周围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方淮曳跪在地上抬头,她见到的却是一双悬空的梅红绣花鞋,尖头正对着她。 是那尸体! 她甚至在脑子里呆滞的思索了一瞬,为什么尸体明明转过去了,正面才能看到的绣花鞋却对着她。 她手表上的秒针依旧在滴滴答答,几乎同心跳声重合。在她们不曾注意到时候,时针已经缓缓走到了十的位置,在连片的稻田之后,道场所在的位置,有一抹银白的流光缓缓升入天际,然后轰然炸开,炸出五色的花团锦簇,也映亮了这一方天地,令刚刚还只是唯一的亮源的车灯都显得微弱起来。 方青月再次叫道:“这棵树在变得透明!别走!” 她的话音落下,竟然整个人朝那尸体扑去,一把拽住了面对着方淮曳的绣花鞋。 “方青月!”方之翠的声音里带上了点着急,抬手就要截住她的动作。 可终究慢了一点,方青月仿佛在同一道极大的力拉扯,绣花鞋上的裤管因为她的拉扯绷得紧紧的,上身却一动不动。 “快松手!”方之翠吼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方青月猛得摔了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她手中还握着那只终于被她拽落到绣花鞋,而那只鞋哪怕被拽落也依旧在透明化。 方之翠猛然看向尸体,那颗樟树却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地上的纸钱还在燃烧,从方青月那里脱手的天灯,竹竿倒在地上,白灯笼正好陷进了火里,此刻被火舌吞噬,白蜡流了满地,那根灯芯却依旧挺立着。 方淮曳跪在火边,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方之翠连忙蹲身摇了摇方淮曳,握住她的凉得吓人的手,狠狠搓了搓。 “方淮曳?方淮曳?” 方淮曳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她嘴唇颤了颤,张合了几次,头顶的烟花声太炸耳朵,方之翠没有听清楚,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方淮曳的声音很轻,轻得打飘,“我看到了。” ——我看到她的脸了。 臭骂 旷野里只有呼啸的风和头顶一阵接一阵炸开的烟花。 方淮曳的那句话却比烟花砰然的裂响更令人感到轰鸣。 ——她见到了那消失的尸体的脸。 方之翠却没有立马追问,她一把搀扶起方淮曳,对一旁还傻愣愣坐在地上的方青月说:“愣着干嘛?还不上车?” 方青月打了个激灵,连忙过来帮忙扶人,把方淮曳搀进副驾驶后自己又一溜烟进了后座。 方之翠这一回直接带着两人回了自己家,她的平房前燃着一盏琥珀色的小灯,灯前还有几只鸡在嘎嘎哒的吃地上的灰,见熟悉的老头乐回来了,它们撒开脚围过来,叽叽喳喳的把三人迎了下来。 方青月驱逐开几只鸡,就要往里面走,但方之翠的鸡脾气都比较大,被骂了也不走开,反而去叼她的鞋带。 “翠伢,你这鸡怎么养得跟鹅一样?” 方之翠没理她,替魂不守舍的方淮曳把安全带开了,轻声说:“方淮曳,先进房再说。” 方淮曳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下车的时候却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上,还是在旁边的方青月顺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但她转瞬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始浑身上下摸索起来,脸色越来越差。 “不见了,”她低声喃喃,“怎么会真的不见了……” “什么?”方之翠担忧的看向她。 “我们早上,在老娭毑家楼顶和傩戏面具一起取出来的陶瓷菩萨头不见了。”她咬唇,连牙齿都在打颤,饱满的唇瓣被用力咬出些白。 “说不定是掉了呢?”方之翠拉着她往里走,安慰道:“今天我们去过不少地方,上山下地的,说不定是你的口袋太浅,落在哪里了。” 屋子里和昨晚一样,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有桌面上的符箓因为没关窗户吹得满地都是,还有几个鸡爪印。 方之翠给她和方青月一人倒了杯热水,三个人都没说话,在静静等待窗外炸耳朵的烟花声过去。 今晚摆的是长龙烟花,每个一百零八响,一共二十八箱,起码得放一个多小时,这还是方之翠替方玉安排的。 这个时间恰好给方淮曳平复一下。 等到窗外渐渐安静了,只能闻到浓郁的硝尘味,方淮曳才仿佛终于回过了神,喝了一口热茶。 又过了一会儿,远方隐隐约约传来歌舞声,若近若远,哀曲喜乐轮番上阵。 但就是这样,才显得屋里更加寂静。 方青月等了半天,自顾自把电视机打开。 方之翠家的电视下头还有影碟仓,方青月的记忆留在过去,对这玩意还挺熟,打开下面的抽屉,随便选了部片子播。 阴暗的前摇和繁体字,竟然是林正英的僵尸片,方之翠见状抱胸,“换一个。” 方青月闻言又在里面挑挑拣拣,方之翠的存片实在不算多,她最后挑了部她自己同样喜欢的还珠格格。 熟悉的前奏一出来,让屋子里也多了几分喧哗,方淮曳捂着额头,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握紧茶杯,直视着方之翠的眼睛。 “下面不是人脸,”方淮曳抿了抿唇,“黑发,但是陶瓷的菩萨脸,有人的眼睛,和我对视了。” 方之翠:“还有呢?” 方淮曳深吸一口气,闭眼,“她还对我笑了,就在她消失的那一下。” 陶瓷菩萨脸,有人的眼睛,脸上的表情还会动,这么一身寿衣高高吊在树上,任谁见到不吓得尖叫晕倒都算好的了。 “是冲我来的,”方淮曳接着说:“方青月抢鞋的时候没出现,是你也被转移注意力扑过去之后才出现的,她紧紧盯着我,一直到消失。” 她斟酌着接着说:“我刚刚不想回忆,但是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张脸的样子,实在很像这几天最常见的嫫母的样子,只是更诡异,而那种光滑的表面只有可能是陶瓷的质地,所以我才寻找我们白天在屋顶上找到的陶瓷头,但是不见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如果是丢在半路上还好,如果那东西并不曾丢一只揣在她兜里,等到她们见到了那尸体才趁她不注意跑到尸体脸上,那才是最吓人的情况,就算大小比例不一样,可五官是一模一样的,实在怨不得她现在这样天马行空的猜想。 可她有希望这仅仅是自己被吓过头想多了,要是真的只会让方淮曳感觉这几天做的每一件事仿佛都在别人的算盘里,无法逃离头顶拢住她的阴影。 “方青月,”方之翠突然叫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类似的?” 方青月正看小燕子紫薇相遇看得入迷,冷不丁被叫,头也不回,说道:“没见过,我要见过早就嚷嚷得满村都知道了,哪儿有过这么刺激的?” 方淮曳突然想起方青月在车上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也要去做有意思的事吗? “那你以前还遇到过这么刺激的事吗?” 方青月想了想,“确实有过,不过好像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我大姨一起的。” “具体是什么呢?”方淮曳追问。 “大姨挺信神神鬼鬼的,带我巡山遇到什么荒废的寺庙啊道观啊都会去拜拜,有一回她带我往山洞里去添置东西,那天她说山顶还有座庙,她要上去拜拜,让我先下去,后来我乐意,我就跟着她上去了,大姨拜完之后突然就变得特别难受,还拿竹竿来抽我,感觉像是要杀了我一样,然后追了我半座山,后来她撞在竹子上撞晕了,还是我给她背下去的呢。” 方之翠微愣,“这种事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你们也没问过啊,”方青月自顾自掰了个橘子,漫不经心,“而且大姨让我保守秘密,她说她应该是祭拜方式有问题,中邪了,缓缓就好了。而且她后来也没去过了,也没发过这种狂了。” 方之翠:“那她是怎么祭拜的?” 方青月摸了摸下巴,“不记得了。” 方淮曳有些诧异:“不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 方青月委屈:“她祭拜她的,我玩我的,我就和旁边的蚂蚁玩去了,等我回头,她就已经发狂了,我怎么会知道她怎么祭拜的?” 方青月本来智力就有缺陷无法长时间专注,让她陪着老娭毑做枯燥的祭拜还不如杀了她。 方淮曳呼出口浊气,这么一问下来,刚刚心底的恐惧倒是消散了不少。而方青月的话无疑又给了她们一条新的线索,说不定明天可以抽时间去山上再看看,祭拜总会留下痕迹,方青月不记得的事,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方之翠看懂了方淮曳的意思,起身给方青月家里打了个电话。 方青月一家都和老娭毑比较亲近,现在正在道场帮忙守夜,现在是第三天,夜歌要唱整夜,电话里格外嘈杂,听到方之翠留方青月住下,对方很轻易就应了,只拜托方之翠好好照顾方青月,日后再谢。 这一晚,谁也没有进房,三个人在客厅凑合了一整晚,还珠格格的声音响了整夜。 天蒙蒙亮,方淮曳在沙发上睁开眼,透过正门上头的两扇透明玻璃,瞧着了刚刚升起的太阳,她眯了眯眼,坐起身来。 她的面色有些晦暗不明。 没有做梦,一个噩梦都没有做。 她记得自己平日里哪怕看本无限流的恐怖,晚上都会因为太过害怕做相关的梦,怎么到了现在,反而每天都是酣睡?睡眠状态甚至比她在上海还要好。 这太不合逻辑了。 没过多久,方之翠也醒了过来,她第一时间把目光转向方淮曳,装进了她失神的黑色瞳孔中。 “醒了?”方之翠哑声道了句早。 “嗯,”方淮曳起身,“我们今天去一趟喆姨家吧。” 方之翠:“去干嘛?” 方淮曳笑笑,“去拜托她帮我一件事。” 方之翠闻言没有再多问,只麻溜的叫方青月起床,三人洗漱一下便开车往喆姨那里驶去。 路上只遇到零星几个人,村里最近的大事也就只有老娭毑去世,昨天一晚上夜歌唱完,三分之二都累得去换班睡觉了,整条路都静悄悄的,连个下地的人都没有。 三人到喆姨家时喆姨也才刚醒,正在院子里喂鸡,见状挑了挑眉,薄唇一抿,阴阳怪气道:“说说吧,又来有什么事?” 方之翠在来的路上已经听方淮曳说了自己的想法,哪怕知道将昨晚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可能会被骂也还是卡着喆姨的胳膊,把昨夜的异状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刚刚说完,方之翠就被横眉冷对的喆姨在屁股上踹了一脚,三人被狠狠数落了一顿,尤其是方青月,被骂得最狠。 “你们两个小的,一个老的要上天了是吧?大晚上去做这种吓人的事,真出了事谁给你们收尸?” 三个人和小鸡仔似的站在角落,被骂得纷纷低头不敢说话。 眼见着喆姨喝了口水要继续骂,方青月突然大声插话:“只有翠伢是小的,我比你年纪还大,她比我们俩辈分都大,你得叫姨。” 喆姨:…… 独行 喆姨被噎得一顿,随即冷哼一声,上下打量过几人,“那你们说说今早来找我干嘛?” 她早已看透几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本质,并且要求三人开门见山。 方之翠笑眯眯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喆姨顿时眼睛一瞪,骂道:“你们让我去给你们偷老娭毑的遗物?” “不是偷,是换,”方淮曳连忙说:“反正都是还珠格格的碟片,咱们换一个蓝光高清的给老娭毑也一样嘛。” 喆姨闻言撇了方淮曳一眼,“你们这么聪明,怎么自己不去啊?” 方淮曳:“我们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做。” 喆姨狐疑的看了几人一眼,追根究底,“什么事?” “上山,”方淮曳说:“我们准备上一趟老娭毑家的后山,看看她拜的是什么。起码要中午才能下来,下来之后今天一天都要在道场守着,没有机会换光碟了。” 喆姨沉默了下来,她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摸索着,视线先扫过方之翠,见她不露声色,沉吟片刻后才说:“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您需要什么,但是您可以提。” 喆姨指了指方之翠,“不让她去,你自己去。” 方淮曳微愣,随即沉默下来。 方之翠蹙眉,“我是自己愿意去的,不需要您管。” “不要我管?”喆姨嗤笑一声,“那你爹妈都死了,在雪里一边哭一边刨食的时候怎么不说别让我管?你跟着我吃席学手艺的时候怎么不让我别管?你对接我人脉的时候怎么不让我别管?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 “这不是一回事,”方之翠说:“我已经答应过方淮曳,会帮她,您这是让我背信弃义吗?” “背信弃义也比未来出事好,你出事了,谁给我养老送终?” “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出事?”方之翠有点不服气,“你以前就没做过类似的事?你以前帮人驱邪还明知道有问题,就因为心软上门,我是不是全力支持你。到我这里,你就不让了?” 喆姨盯着她说:“对,我就是这样,这些事我能做,你不能做。” 方之翠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却突然传来了方淮曳的声音打断两人争吵。 “好。”方淮曳半垂着眸子看地上,有些不敢看方之翠,低声说:“您替我把遗物换回来,后面我不再麻烦方之翠了。并且还能给您三千的帮忙费。” “你!”方之翠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自己喉咙口不上不下,万万没想到最先松口的居然是方淮曳。 可喆姨已经干脆点头,“行。” 方淮曳一直低垂着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想要碟片并不是什么突发奇想,只是昨晚方青月放了一夜,让她突然想起,万一老娭毑留下的光碟里有东西呢?线索越多老娭毑这个人就越成谜,她们根本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一样一样排查。喆姨愿意帮这个忙就已经很好了,因为这个本来就不关她的事。 是她想当然的依靠方之翠,这件事很危险,不止方之翠,就连方青月最好都不要再牵扯进来。已经有了些头绪,那她自己查也是可以的。 但她还是止不住的心虚,不敢与方之翠对视。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被恐惧掩盖的自私,从头到尾,她给方之翠打着空头支票,拉她陪自己一同冒险,绝口不提其中的危险。 而此刻被喆姨戳破,更令她觉得难堪与愧疚。 “她们俩进去啦,”一旁的方青月突然蹲身,从下面仰头探视方淮曳,惊呼:“小姨你怎么不开心啊?” 方淮曳回过神来,管理了一下面部表情,这才后知后觉方青月的意思是喆姨和方之翠进了里屋。 “我没有不开心,”她说:“方青月,你也先回家吧?” 方青月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跟着扬起向上的弧度,“我不回家,我就跟着你。” 方淮曳有点无奈,“跟着我很危险的。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冲着我来的,你们确实没必要搅和进来。” “可是翠伢说过了,这是我要补偿你的。”方青月眼神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懵懂,“我把你推倒了,我应该要帮你。” “不,她逗你玩的,”方淮曳轻轻说:“你不需要补偿我。” “她让我别信小姨的话,跟紧你就行。”方青月很执拗,但同时她又无法聚精会神,方淮曳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就被方青月拉着蹲下,方青月笑着说:“你跟我看看小鸡啄食,可有意思了。” 方淮曳想要挣脱,但手劲没有她大,只得一同蹲在地上,盯着啄食的小鸡微微失神。 屋内,方之翠沉默地跟着喆姨进了门,本来她想再争执两句,但喆姨已经在一旁三根香。 喆姨正屋奉的并不是常见的观世音娘娘,更不是什么求财进宝亦或者镇邪如同关羽灶王爷之类的神,而是主杀伐通晓军事的九天玄女。 身着黄金盔甲,后戴鲜红披风,脚踩四尾玄鸟,威风赫赫。 方之翠很小的时候,玄女便已然在这里俯视着此间的一切,她也被要求不准对玄女娘娘不敬。 屋子里的檀香味极重,丝丝缕缕往人的鼻子里钻。 安静等到喆姨把香上完,她终于才寻到说话的由头。 “我要去。”方之翠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喆姨闭着眼没说话,方之翠便自顾自拿了三炷香,在玄女娘娘面前拜了三拜。 “我以前给你算过一卦,说你可能活不过二十六岁,你说你不信。”喆姨低头看她跪在地上,“你今年已经二十五了,我从小到大都想为你铺一条好路,但是你不乐意,就要待在村里待在湘潭,其实你是信我这一卦的。” “你怕你死在外面,见不到我最后一面。现在为什么又要这么义无反顾去帮她,和以前一样事不关己不好吗?” “她不一样,”方之翠笑笑,脸上露出的是方淮曳从未见过的沉稳冷静,“我必须要帮她。不然她会死。” “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没有必要横插一脚。”喆姨轻叹。 “您肯定知道些什么对吧?”方之翠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抬头与喆姨对视,“但是您不想告诉我们。” “您不想说的话我怎么问都没用,但是您不要阻止我去帮她。” “你和她才认识几天?四天有没有?你就能豁出命去帮她?”喆姨冷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热心肠呢?你怕是被她迷昏了头。” 方之翠罕见的没有回复这句话,她只软下声音说:“我拜了这么多年玄女娘娘,她会保佑我的。你看我长大了这么聪明,肯定就是遗传了她的,当然,还有您教得好。” 喆姨一哽,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方之翠不和她针锋相对,她反倒冷硬不起来。 “别人面前您总是藏拙,我还不知道吗?您算卦少有不准的,心里有一杆秤,方知甜到底怎么了,方淮曳究竟在面对着什么,老娭毑在隐瞒什么,您说不准早就有了些谱,只是不说而已。” “您不说我也不强求,我们能自己找到。但是方淮曳这么个刚刚二十二岁,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您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是不是有点残忍?她在村里谁都不认识,连辆车都没有。方玉她们盯着她的身份来撑门面却也不待见她,不想管她。她上不了国道,走不了,还随时可能遇到各种状况,连母亲都不在场,也不敢告知母亲。她这么可怜,我想帮帮她,有错吗?不是她来求的我,是我主动站到她身边的。” 喆姨沉默下来。 她并不是什么大恶人,尖酸刻薄也是为了自保,不然她这种职业在村里少不了受委屈,已经养成习惯了。 能教出方之翠这种心思细腻的孩子,她自己内心也少不了温良的一面。她常年和神神鬼鬼的事打交道,自然清楚人要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会有多痛苦。 方之翠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才会这样说。 眼见着喆姨脸上有几分软化,她也不再多说,只又看了一眼英气果决的玄女娘娘,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次,喆姨没有再拦她。 可门外已经没有了方淮曳的身影,只有方青月蹲在地上一只一只的数着小鸡。 方之翠忙问:“方淮曳呢?” 方青月闻言抬头,“她说让我在这守着小鸡等她回来告诉她一共有多少只,她自己上山一趟取点东西。” 方之翠脸色微变,“你就让她这么去了?我不是让你跟着她吗?” “是啊,”方青月点点头,“你还让我听她的话,她给我交代了任务,让我提醒喆伢,别忘了给她去换来光碟。她还说让你好好的,不掺和她的事也好。” 方之翠轻轻啧一声,她抬头看了眼连绵的山峦,对方青月说:“那你就留在这里陪喆姨去老娭毑的道场。” 方青月:“那你呢?” 方之翠:“我去找她。” 她说完这句话便有些忧心忡忡的上了自己的车往后山驶去。 副驾驶上还留着方淮曳今早没吃完的小点心,方之翠眼底多了分忧虑。 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方淮曳会出事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