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宠冠六宫了》 第一章 一命抵一命 “良妃娘娘到——” 小太监的声音还未传入殿中,一个天水碧的身影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永春宫。 贤妃叶婉正惬意地斜倚在黄花梨木雕祥云纹玫瑰椅中,描画精致的眉眼中浮着一缕不耐,她的心腹宫女盼儿欢儿正一左一右地给她打着扇,将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儿扇得远一些。 “兰香……” 云予微的声音带着颤传了过来。 她不似叶婉那般盛装,天水碧的春衫上只用银线绣了几朵清秀的兰花,却将她未施粉黛的面容衬得愈加如出水芙蓉般秀丽,那般天然动人韵致,是盛装艳饰都无法模仿出来的。 长在神医谷,她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因她而死。 “我来晚了……”云予微轻轻合上少女至死不能瞑目的双眼,颤声道,“我带你回去。” “良妃,”叶婉的声音高高地从座椅上方传来,“你逾矩了。” 她嘲讽地看着摇摇欲坠的云予微,准备再给她致命一击:“你……” “啪!”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还没等盼儿和欢儿反应过来,叶婉已经半个身体都歪倒在了椅子里;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看向云予微,尖声叫起来:“云予微,你居然敢打我!” “贱人,本宫代掌六宫,你居然敢打本宫!”叶婉颤抖着指向云予微,“把这个贱人给本宫拿下!” “谁敢!”一直静默的白芷白苏却迅速地护在云予微面前,“陛下特许娘娘不跪不拜不必请贤妃安,难道贤妃娘娘竟还能越过陛下去?” “娘娘说话,轮得到你这等贱婢插嘴?”盼儿面含阴霾,“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们一起拿下!” 白芷白苏可不是宫中规矩教养大的侍女,她们一心只为着云予微,又有些身手,才不将宫规放在眼里;一时之间,永春宫一群侍女太监竟是无法奈何她们,竟闹成了一团。 “反了,反了……”叶婉气得颤颤巍巍,可云予微仿佛置身这场闹剧之外,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兰香的尸首旁,小心翼翼却又细致万分地亲手为她整理着遗容,想要予她最后的体面。 “皇上驾到——” 德福公公尖利的声音,终结了这场闹剧。 年轻的帝王俊美的面上覆着寒霜,他身上还穿着朝服,疾步朝着内殿走来。 “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叶婉当机立断,在宁昭进殿的前一瞬,抬手又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现下她一张脸红肿不堪,发髻凌乱,一看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宁昭仿佛听不见她的委屈,更看不见她的狼狈,径直地冲到了云予微面前,毫不顾忌她满手血污,反而珍而重之地将她揽在怀中,声音轻柔得像惊飞了羽毛一般:“予微,没事了,没事了。” 满腹苦楚的叶婉顿在原地,一时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云予微将血和泪都擦在了宁昭身上,宁昭非但没有半分嫌弃,反而满目心疼——宁昭有一双美丽多情的桃花眼,可皇家自来喜怒不形于色,她便一直以为那双眼睛不会为着儿女私情起波澜——原来,原来只是不为她起波澜而已。 直到云予微的情绪平静下来,宁昭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叶婉。 永春宫是叶婉的地盘,却因为刚刚那一场闹剧,被打砸了个乱七八糟;叶婉作为一宫之主,更是形容狼狈,苦泪涟涟。 即使宁昭向来对叶婉不待见,见她此时惨状,不免也要安抚一二。 “臣妾,”叶婉行至宁昭面前,端重跪下,重重叩首,“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来报说捉着一个小宫女在臣妾的永春宫里鬼鬼祟祟,臣妾原本只是循例问问,结果那小宫女做贼心虚,转身便要跑,仓促之间掉下一个荷包。”叶婉说到此处,双手奉上一只沾了血的精致荷包,上面绣着一丛兰花,“打开看时,便见着一只写着臣妾生辰八字的小纸人都扎着针啊!臣妾哪里见过这个,不免气急了,这才动了板子,哪里料到良妃赶来,不问缘由便是一顿打砸,臣妾……” “臣妾受这般折辱,不如一头撞死!”叶婉说着,竟真的不管不顾地朝着桌角撞去。 “娘娘!”盼儿乐儿眼疾手快,死命拽住她,纷纷跪抱着她哭求,“求陛下为我们娘娘做主!” 云予微仍只是静静待在兰香的尸首旁边,冷眼看着叶婉这般声泪俱下,只觉得满心嘲讽,却连一个讽刺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予微,你有什么想说的?”宁昭却是偏过脸来,温声问道。 叶婉当即心下一沉。 云予微终于浮出了一丝冷笑,她定定地望着叶婉,一字一顿道:“我要以命抵命。” “予微。”宁昭无奈地唤道。 “怎么?贤妃说那荷包里的针扎小人是兰香的,便是兰香的么?”云予微反手从德福公公手中捡起那纸人,冷笑道,“兰香虽有其名,却从不用兰花熏香,这纸人上倒是兰香浓郁,我闻着却熟悉。” 云予微针芒般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叶婉身上,叶婉当即尖声道:“本宫贵为贤妃,想处置她一介卑贱婢女直言便是,何必将这般手段用在她身上?!” “兰香是我们凤泽宫的人,娘娘陷害兰香,用意在谁身上,难道我们不清楚?”白苏心直口快,脱口而出。 “给本宫掌她的嘴!”最阴暗的心思竟是这般直剌剌地被道破,叶婉恨不能亲自将白苏打死在眼前。 “你敢!”云予微却是猛然起身,挡在了白苏面前。 “怎么,良妃这是要再赏本宫一巴掌吗?”事到如今,叶婉也不再一味卖惨叫屈,反而将肿胀的脸伸到云予微面前,“若是良妃打死本宫能出气展颜,本宫也算死得其所,为陛下宽心了!” “你……” 云予微哪有心思同她弯弯绕绕下去,一双美目简直要蹦出火星子:“叶婉,你害死兰香,本就该一命抵一命!” 第二章 只要你不离开我 “够了!” 宁昭冷淡的声音打破了对峙,他神色淡淡地坐在上首,沉声道:“兰香冲撞贤妃,挨板子实属应该,没能挨过去是她体弱福薄,当不起予微你为她伤心。” “贤妃,”宁昭警告地看向叶婉,“你代掌六宫,行事该缜密仔细些,怎能因宫人一两句话便信了这所谓的‘巫蛊’之事?你识人不清,这才有了今天这场闹剧,罚俸半年,静思己过吧。” 叶婉忍了快要吐出的血:“臣妾知错。” “予微,”宁昭看向云予微,“便这样吧,可好?” 云予微的目光从兰香的尸首慢慢地转到宁昭身上:“所以,兰香就白死了吗?” 叶婉怒不可遏:“云予微,她不过一介低贱奴婢,你想我跟她一起死吗?!” “低贱奴婢?”云予微低声念着这四个字,半晌,才又看向宁昭,“宁昭,你也觉得,一介低贱奴婢的性命,没了就算了?” “予微……”宁昭无奈低叹。 “我明白了。”云予微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着宁昭行了个礼,“臣妾告退。” 说着,竟再不肯正眼看宁昭一眼,俯身亲自抱了兰香的尸首在怀中,丝毫不顾旁人表情,转身离去。 良妃因为贤妃打死她的宫女,跑去永春宫大闹一场,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六宫。 “你嫁入皇家五年,哀家一向以为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怎么如今也如此霸道了起来?” “一个奴婢罢了,没了也就没了,你要多可心的,哀家都能让人给你调教出来。” “因为一个婢子,妃子之间大打出手,没了体面。” “若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 太后的训诫声一句一句地落入云予微耳中,她神情麻木地低着头,不发一言。 “你可记住了?”太后见她这般钝怠,心中不满愈盛——云予微是个隐患,现在,这个隐患还隐隐有控制不住的势态,这叫她如何安心?如何看云予微顺眼? “母后,”云予微突然抬起头,她一向清亮的眸子今日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让人看不真切她的情绪,“一条人命竟还比不过所谓的天家体面吗?” “天家体面,什么时候都最重要!”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云予微,“你现在说话,可越来越放肆了。” “皇帝现下宠着你,才容你如此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太后轻轻一笑,“日后皇帝也会宠着旁人,你就不怕成为下一个叶婉?” “良妃,”太后戴着金指套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云予微,“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当初是你对不住贤妃在先,她心中对你有怨,你也应当担当一二。” 当初先帝赐婚予宁昭和叶婉在先,只是婚期还未定,宁昭便因为救驾摔落断崖,生死未卜;后来宁昭再出现,便是跪求先帝解除他和叶婉的婚约,求先帝赐婚他与救命恩人云予微。 云予微出身民间,当不得正妃之位,先帝自然容不得宁昭任性;最后,叶婉正妃变侧妃,同云予微一起嫁入容王府,也算一桩美谈——只是,那是属于容王宁昭和云侧妃的美谈;而叶婉,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我对不住她?”云予微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惨然一笑,“是陛下对不起我。” 她从未想过要嫁给宁昭。 她的心上人啊,是个笑容爽朗光风霁月的小将军。 可没人问过她的意见,她就成了容王侧妃。 “放肆!” 即便心机深沉如太后,听闻此言也忍不住地怒上心头,上好的斗彩团菊纹杯摔在了云予微面前,滚烫的热茶溅了她满脚。 “臣妾知罪,这就告退。”云予微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在太后的怒目之下离去。 “云予微,”太后望着那抹淡雅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眼前,这才平了平心绪道,“留不得了。” 一个与帝王离心的后妃无足轻重,但一个身怀绝技却与帝王离心的后妃,是决计不能活着的。 “就因为一个小宫女,你还在生我的气?”再次被云予微拒之门外的宁昭终于忍不住,直接冲到了云予微的面前。 云予微一身素淡常衣,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单髻,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朵雪白的茉莉花,其余首饰一件也无;可她身上幽香浮动,仿佛连香气在她身上都有了具象,让她更加动人了些。 她正伏案写着些什么,修长白皙的脖颈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宁昭见状,眸色微微一暗。 “在写什么?”云予微不搭理他,宁昭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他环抱着云予微,轻轻地呼吸着她鬓间清幽的香气,只觉得一颗心终于安静了些,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伸头去看桌案上的字。 竟是《心经》。 云予微是神医之后,从不信神佛,她向来只信她的医术。 宁昭只是一怔忡,立马想到缘由,那颗方才宁静下来的心立马便又如火烤油煎。 “你还在因为兰香的事怪我。”宁昭肯定道。 云予微淡声:“不敢。” 宁昭瞬间烦躁起来,他扶住云予微的肩膀,强行将她掰到面朝自己的方向;可目光一触及到她那双愈加平静无波的眼睛,他满心的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予微,”他抵住云予微的额头,“我有我的无奈,你不要怪我。” 云予微默不作声。 长久的沉默却成了导火索,点燃了宁昭心中憋闷许久的猜忌。 “你到底是因为兰香的死在怪我,还是因为念念不忘秦小将军?”宁昭冷笑。 这句话如同毒蛇一般,瞬间缠上了云予微的整颗心脏,她于一片窒息中惊疑不定地看向宁昭:“这跟秦云铮有什么关系?!” 宁昭猛然攥紧了云予微的手,看着她秀丽的眉毛因为疼痛而皱了起来,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略松了一下,却仍是不舍得放手。 “予微,我错了。”少年帝王一瞬间失魂落魄,他紧紧地拥住云予微,任由一片潮湿落在了云予微的颈间,“我错了,我不该拦你……你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 第三章 恩爱的日子还长着呢 恒昌帝的后宫不丰,却多灾多难。 前脚贤妃和良妃才因为一个宫女大打出手,后脚良妃便郁气难结缠绵病榻了,连着几日,太医院流水一般地去人,却没有一个人说出个一二三来。 “都说是良妃娘娘福薄,禁不起圣眷隆重,这才病倒了呢。” “难怪都说贱命一条贱命一条,出身贫贱,有福也难享。” “要死了,你们怎么敢这么议论贵人?” “阖宫都这么说,也不少咱们这一两句了。” …… 宁昭才下了朝,正匆匆忙忙地往凤泽宫的方向去,便听着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宫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宁昭的面色顿时阴沉如水。 “好一群贱胚子!”德福公公上去骂道,“你们有几条命敢在这里妄议贵人?” “奴婢该死!” 求饶声不绝于耳,德福公公正要人将她们拉下去,却见着皇帝陛下目光沉沉地望着其中一个侍女。 德福公公心思细腻灵活,眼睛一转立马想到了缘由,当即呵道:“这等杀头的话,你们是从哪儿听来的?” 半晌,一个侍女才大着胆子战战兢兢道:“凤、凤泽宫上下都这么传,奴婢……奴婢们猪油蒙了心,奴婢该死!” “还是良妃娘娘太良善了,”德福忍着擦汗的冲动,讨好地笑道,“这帮贱蹄子才敢吃里扒外。” 宁昭目光沉沉地看着德福,半晌,才默不作声地叫人继续往凤泽宫的方向去。 凤泽宫的人全都吃里扒外了? 他看,未必吧。 宁昭浮出了一抹冷笑:云予微当真是对他没有半点儿留恋,迫不及待想着要离开他。 年轻俊美的帝王满面冷凝,那张堪称美丽的雌雄莫辨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疯狂。 凤泽宫中,他亲手拂开了那描龙绘凤的精美帷帐,附身看着床榻上闭目沉睡的云予微。 她出身民间,长于山谷,跟那些被裹在绫罗绸缎里、养在深闺中的高门贵女不同,她如同一支山中自然长出的百合花,清新美丽,自在摇曳。 可如今,这朵百合花满面病容,脸色罕见得惨白,连唇上都没有什么血色;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瞬就会没有了生息。 太医院那群废物来来去去,诊来诊去无非都是一个结果——良妃命不久矣。 她居然真的敢! “予微,”宁昭冰冷苍白的手指落在了云予微的脸颊上,但她却毫无反应;他似一个绝望痴情的爱人,附于她的耳畔低声道,“朕后悔了。” 他知道她听得见。 “爱妃放心,”他握着云予微的手,两只同样冰冷苍白的手握在一起,仿佛两只毒蛇缠绕在一起,“你一天不好,我就让太医来为你诊治一天。太医院那群废物虽然没有本事,但吊着你的命,还是能做到的。” 世间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假死药?不过是一些孤注一掷的障眼法而已。 他早就知道了这个把戏,又怎么会真的放云予微离开? “爱妃若是愿意这样陪着朕,朕也很乐意。”宁昭的吐息如同毒蛇一般缠绕在云予微耳畔,他露出了一个疯狂又残酷的笑,“那一定别有趣味。” 床榻上的人猛然睁开了双眼。 “爱妃醒了。”宁昭欣慰极了,亲密而又熨帖地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朕叫太医好好为你调理调理。” “陛下可知,”假死药还在发挥效力,全身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不过几个字已叫云予微气喘吁吁,她死死盯着宁昭,满目不可置信,“君无戏言!” “自然。”宁昭温柔道,“答应你的是容王,不是朕。予微,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容王呢?” 云予微的瞳孔骤然放大,简直不敢想象这样厚颜无耻的话居然是从一国之君的口中说出的;奈何她才服了假死药,全身经脉凝滞,就连呼吸都十分微弱,纵然有千言万语想骂,此时也没力气。 “爱妃好好调养身体,”宁昭握着她的手放至唇侧,笑得分外动人,“咱们恩爱的日子还长着呢。” 若是良妃的病治不好,太医院上下都得跟着陪葬。 年轻的君王一怒为红颜,苦了诸位太医;每日去凤泽宫给良妃娘娘看诊之前,当值的太医都恨不能先替自己上三炷香再出发。 幸亏良妃医女出身,到底有几分仁心在,挣扎着跟太医院一起商量方子,如此拖了七八日,才总算有了好转。 太医院上下保住性命,喜极而泣。宁昭龙颜大悦,太医院的诸位因祸得福,各个得了厚厚的赏赐;良妃更是大难不死后福立至,地位扶摇直上,被封了良贵妃。 ——从未听说过后宫有人是因为生病好了被封贵妃的。 后宫诸位妃嫔心思飘摇,纷纷跃跃欲试。一时间,太医院门庭若市,成了第一抢手圣地,热闹得好似天天过大年。 还是太后风闻此等谬事,申饬六宫,这才终于消停。 “贵妃娘娘,”太后身边的玉瑚姑姑正站在云予微面前,笑起来跟太后如出一辙,“太后此时不便见娘娘,劳烦娘娘在这儿等一等。” 云予微一场大病换来了贵妃之位,那场重病就显得十分令人捉摸不透了。 即便是在宫中多年的玉瑚,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觑向云予微,只见她面容清丽,一双眼睛尤其得亮,仿若万千星辰都跌落在了她的眸中;虽然已是贵妃尊位,却依然穿得简单,去除一应繁重华贵首饰,乌黑若云的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坠了翡翠滴珠的碧玉松鹤长簪,碧莹莹的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这般打扮实在太素了些,云予微又不浓妆,更加显得脸上没几分血色,当真有些病气儿的样子。 玉瑚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无波无澜地进内殿伺候了。 太后没有宣云予微进去,也未曾体恤赐座,云予微便只能在殿外站着。 春寒料峭,这皇宫内的春风仿佛格外冷些,穿堂而过的风透过棉衣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嗓子眼儿里一阵发痒,云予微忍不住地低头咳嗽几声。 “娘娘……”白芷急忙上前重新为她批上斗篷,焦心道,“娘娘身子还未好全,不若……” “无妨。”云予微强压下喉咙的不适,面上已经咳出了一阵潮红,她伸手将斗篷拢了拢,才终于多了一丝暖意。 假死药极伤身体,若非当初宁昭应允要放她自由,她也不会如此破釜沉舟;奈何现在身子伤了,人却依旧还是笼中囚鸟。 内殿阵阵谈笑声伴着沉水香不断萦绕着云予微,她还是神情自若,倒是白芷和白苏在她背后变了脸色——太后说着此时不便,可其他前来请安的妃嫔都进了内殿,唯有她们主子被拦在了门外;现在中宫空悬,她们主子身为贵妃就是六宫最尊贵的,太后这般举动就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她们主子的脸! 第四章 云予微,不能再留了 “皇上驾到——” 一刻钟后,德福公公尖利的嗓音响起,不远处宁昭步履匆匆而来。 他大约是才下了早朝,一身肃穆华贵的朝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下,那张过于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被料峭的春风冻住了一般,倒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仪。 德福公公小碎步地跟在宁昭身后,怀里捧着一件大氅,苦兮兮地想念叨却又不敢念叨;隔了老远看见云予微果然在慈宁宫外站着,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整颗心却又重新吊了回去。 “怎么站在外面?”宁昭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云予微的手,细腻雪白的手如同上好的瓷器一般,也冰得吓人。 宁昭的面色更是沉郁了两分,冷冷地瞥过白芷白苏:“你们怎么伺候的?” 白芷白苏当即跪倒。 “不关她们的事。”云予微冷淡地将手抽了回来,微微给宁昭福了福身,也算是行了礼;宁昭毫不计较她礼仪疏漏,伸手拽过德福公公手中捧了一路的大氅,就要往云予微身上裹去。 云予微一个闪身躲过,她像是春日里还未融化的冬雪一般,清冷但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他面前。 “予微!”宁昭的手顿在半空,无形的怒气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冻结,随侍的人皆敛目闭息,生怕宁昭迁怒,“你同我置气也就罢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陛下,”云予微猛然抬头,清亮的眸子中怒火燃烧,她紧盯着宁昭,一字一顿道,“作践我的,难道不是陛下吗?!” 这话一出,就连德福公公都腿一软要跪下了。 “好,好,好!”宁昭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早朝时被那般老古董们轮番骂都不及此时诛心,“云予微,你很好。” 云予微下颌微抬,仿佛宁昭的盛怒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宁昭怒道,“给我滚回宫去思过!” 云予微半点儿没有犹豫,这下竟是连那敷衍的礼数都不顾了,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斗篷扬起一角甩在了宁昭身上,仿佛当着众人面甩了他一耳光。 “陛、陛下……”德福公公战战兢兢,“外面风大……” “没眼色的东西!”宁昭正窝着火气无处发泄,德福公公大着胆子一开口,当即就挨了宁昭一脚窝心脚,被踹翻在地上。 等宁昭进了慈宁宫内殿,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仿佛刚才的盛怒都只是幻觉而已。 “皇帝这是怎么了?”太后当然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还要佯装不知,笑看着满屋莺莺燕燕同宁昭问安。 “儿子给母后问安。”宁昭只笑道:“才在外面看到了贵妃,想是她不懂事惹了母后生气,便斥责了几句,让她回去思过了。” “皇帝一向孝顺。”太后笑得慈爱,心中却愈发冰冷——云予微,不能再多留了。 早上在慈宁宫前那一冻非同小可,回到凤泽宫云予微便开始发热,虽说医不自医,但一些小风寒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云予微挣扎着给自己写了一个方子,吩咐了白芷去拿药,这才多裹了一条被子沉沉睡去。 意识一片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师父还在,她调皮不肯老老实实跟着师父学医术,还把师父珍存的药给打翻了,她眼看着师父的脸色大变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结果师父最后也只是摸着她的头叹气,让她日后小心些。 后来师父故去,再也没有谁如同师父一般,轻轻摸着她的头安慰她,教她医理,教她做人。 “师父……”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渗了出来,云予微觉得委屈极了。 “没事了,没事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师父好像真的回来了,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又温暖。 那颗在王府和后宫中辗转受难的破碎的心,和被假死药与风寒一起侵袭的衰败身体,仿佛都被那点儿温柔和暖意抚平了伤痛。 “好微儿,睡吧。”那指尖轻柔地落在了她的眉宇间,似乎是要将她紧蹙的额头给抚平开来。 太久没有如此安心了,云予微心下一松,终于放任自己坠入了意识的深渊里。 宁昭看着她睡梦中喃喃自语的委屈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予微,”他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仿佛含了万千哀愁,因云予微高烧不止又睡不安稳,寝殿内没有点多少灯烛,只在他身侧点了一排轻便小巧的琉璃灯,他坐在那一片朦胧的灯影里,不像个威严的君王,更像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懵懂少年人,“你在宫里过得,当真就如此不安心吗?” 天光大亮,春日已上三竿,是个难得的和暖好天气。 寝殿内仍是静悄悄的,厚厚的帷帐遮住了天光,满室暗沉,仿佛还在幽暗的夜里。 云予微从一场冗长昏沉的梦中醒来,一时竟是分不清今夕何夕。 “娘娘可醒了。”白苏一直守在榻前,云予微才有一点动静,她立马拂开了床帐,利落地扶了她起身,素手在她前额探了探,这才放下心来,“昨夜娘娘高烧不退,吓死奴婢了。” “点香了?”云予微只觉得嗓子干哑得很,就着白苏捧到唇边的茶盏喝了两口温茶,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娘娘睡不安稳,陛下吩咐奴婢们点了些安息香。”近来云予微对宁昭的态度,白芷白苏都看在眼里;此刻白苏觑着云予微脸色,不敢再多说。 好在云予微也没再问,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秋美人一早来请安,听说娘娘病了,还守在外头等着呢。”云予微醒了,外间候着的宫女捧着盥洗用具鱼贯而入,却轻如灵猫,几乎没有什么声音,白苏亲自挽了湿巾帕为云予微净面,一边挑着些紧要的事跟她汇报。 “难为她了。”云予微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片刻之后,侍女们依旧无声地退下,重新打了帘子,这下进来的才是秋美人秋言。 第五章 我不敢再信你 秋言下巴尖尖脸面极小,眉毛眼睛也都细细长长的,整个人看着怯懦闪躲,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她原也没什么能争的。 她出身低微,原本不过是宁昭身边伺候的丫鬟,因性子敦厚人有几分姿色,被抬举成了侍妾;只是宁昭不怎么喜欢她,平日里几乎想不起来这个人,甚至继位分封时差点儿把她给忘了,还是云予微提起来,这才给她了一个美人的位份。 秋言位份低,当不得一宫主位,人又胆小,云予微当初见她唯唯诺诺实在可怜,就做主将她安置在了凤泽宫的漪兰轩;秋言因此将云予微视作了依仗,处处以她为首。纵然云予微无意在这宫中拉帮结派,但一触及到秋言那可怜无辜的小眼神儿,便也随她去了。 “姐姐今日可好些了?”秋言一如既往,声音小小如同蚊讷。 “没什么大碍,劳你费心了。”云予微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见她头比平日更低,仿佛别人多看她一眼,她就要羞愧得化作一缕烟飞走了。 “姐姐……”秋言犹豫了一下,又讷讷道,“昨日……姐姐别往心里放,还是身子最要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云予微皱了皱眉,立马明白了其中关窍:别人怕不是以为她昨日在太后那里得了没脸,又被宁昭训斥,这才故意装病,好逃避请安。 宫里向来拜高踩低,秋言算起来勉强也是凤泽宫的人;云予微不得脸,恐怕秋言更加难过。 “陛、陛下一向爱重姐姐,待过几日,又待姐姐如初了。”秋言一边说着,一边觑着她的脸色,生怕她有什么不悦,整个人就又坐立不安了起来;云予微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知道她在这里不自在,便借口自己要休息,不必留在这边陪着。 秋言顿时松了口气,却又露出了几分纠结;她到底胆子小,即使有些犹豫,也只乖顺地起身告退了。 静默了好半晌,白芷才低声道:“娘娘,恐怕慧贤太妃派人传来的话是真的。” 昨日她从慈宁宫请安回来,慧贤太妃曾悄悄遣了贴身侍女芳苓姑姑来送信,叫她小心秋言。 惠太嫔和慧贤太妃是亲姐妹,她曾间接救了惠太嫔一命,两姐妹感念她,因此对她多少照顾一些。 想着秋言平日里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个字的样子,云予微实在难以想象她如何会懂得害人。 “秋美人胆小,”白苏和白芷是她嫁给宁昭前救下的灾民姐妹,自愿做她的陪嫁进了王府,一切以她为先,此时见她面有伤情,低声道,“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拿捏恐吓。” 这世间并不是心不向恶便能安安生生地过下去的——胆小谨慎如兰香,不也随便被叶婉寻了一个错漏百出的理由要了小命么? 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功名利禄诱惑着,强权盛势威逼着,能战战兢兢地活着仿佛都成了一种奢望;想要秉承初心地活着,更好比登天之难。 就算是她,曾自负有能力有魄力,不也一样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城里?不仅自己插翅难飞,连为兰香平冤都做不到。 “一旦疑心的种子种下了,就再不能公正看人了。”云予微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如今她什么都没做,我们也不可因着一句话就给人定了罪。且看看吧。” “娘娘,若是秋美人真做了什么,那岂不是就晚了!”白芷脱口而出。 “咱们缜密着些就是了。”云予微没那么天真地以为这世间的人不会变化,只是宫中日子于她而言本就煎熬,她实在不想磨灭任何来之不易的温情。 “娘娘说得是。”白苏更心细些,“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防着就是了。” 云予微轻轻点头,渐渐露出了疲惫之色,白芷和白苏不再多言,服侍她重新睡下。 假死药几乎要将云予微的身体给掏空,往日里小小的风寒对她根本不值一提,如今却让她一连缠绵病榻多日,鼻塞声嘶,整日里昏昏沉沉,太医日日来请脉都心惊胆战,生怕她的身子一个不好自己全家老小一起陪着上路。 “你只管调养身体,缺了什么药直接叫白芷白苏去拿,不必全听太医院那群废物的话。”宁昭刚继位,前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却还事每日来凤泽宫里坐一会儿。 慈宁宫前二人的争执仿佛已经被宁昭所遗忘了,在云予微面前,他仍是从前那副温声细语的样子。 云予微懒得理会他,宁昭倒也毫不在意,只自顾自地安慰她道:“母后那里有朕。” “予微,”到底人心是肉长的,云予微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只自顾自地脸朝里躺着,宁昭终于还是流露出些许伤情,“我真的就这么不可原谅吗?” “不敢。”云予微冷淡道。 “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予微,你连同我商量一下都没有,直接服下那药……”宁昭不顾云予微挣扎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将脸贴了上去,“你知道我听太医院那帮废物说你命不久矣时,我的心是怎样的吗?” 云予微闻言一怔。 宁昭从未向她如此剖白过。 “其实,你从来都不信任我,不是吗?”宁昭的叹息落在了云予微的手心里。 一瞬间,云予微觉得那只手沉重无比。 “宁昭。”云予微静静地望着他,他听到她如此唤他,面上浮出惊喜之色,如画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雀跃又珍惜的样子,让云予微心中更是酸涩。 “我曾信任你。”云予微喃喃道,“我曾信任你。” 怎么会不信任呢? 因为相信宁昭的君子一诺,所以她拒绝了秦家为她冒险、甘愿放弃自由留在皇家,做一个众人口中离经叛道的皇妃;因为相信宁昭的君子一诺,所以她放弃游历山川游医尝药,陪着宁昭卷入皇室的阴谋诡谲之中;因为相信宁昭的君子一诺,所以她从不隐瞒她的天资和能力,将她的后路都铺平展开给他看…… 结果呢? 亲手打破信任的人,是宁昭。 “宁昭,”云予微轻叹,“我不敢再信你。” 第六章 关心的是病还是命 云予微的身体时好时坏,想要调养好不能急在一时,宁昭为了让她安心养身体,免了她去慈宁宫每日的请安,又吩咐叶婉暂代六宫之权。 失了六宫掌管之权,在旁人看来,便是云予微失势。 虽然宁昭仍会亲自过问云予微的身体,但君心不可测,焉知皇帝陛下关怀的是云予微的病,还是云予微的命? 且看漪兰轩的秋美人,云予微才病的时候她还一日三次地去请安问候,渐渐地变成三天一次,自叶婉掌了六宫之权后,竟是一次也没再去云予微面前露面。 宫里的人向来都是人精,眼见着连一向以云予微为靠山的秋美人都如此行事,那还有什么可观望的? 良贵妃已不中用了,如今后宫贤妃最大,还不纷纷去抱叶婉的大腿? 故而叶婉最近的日子鲜花着锦,对待凤泽宫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说起来也是名门闺秀,行事还不如我们乡野粗人磊落!”白芷忍不住地抱怨。 自从叶婉掌了六宫之权,明面上虽不曾克扣凤泽宫什么,但送来的食物、衣料都粗陋,今日更是连药材都没个全须全尾的了,全是渣滓粉末。 云予微不在意这些,但白芷白苏担心她的身体,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胡说什么呢?”白苏嗔怪地推了白芷一把,“小心隔墙有耳。” “哪有什么墙?什么耳?”白芷翻了个白眼。 ——小宫女在殿外说笑提起宫里北边的桃林开花了,花瓣层叠,在这融融春日里不知多好看;而云予微卧病多日不曾出门,见今日春光正好,不由地心动,便叫着白芷白苏出来赏花了。 小宫女们没有说谎,桃花灿灿漫漫地开满了枝头,春风轻拂,花香浮动,热热闹闹地引来了成群的蜂蝶。 这等烂漫的春光,她竟是好像多年没有见过了。 云予微苍白的面颊被风吹起了些许红晕,她轻轻地凑近一朵桃花,似是有些陶醉一般,轻轻闭眼嗅着它的香味。 “娘娘好不容易有心情出来一趟,”白苏轻扯着白芷,给她使了个眼色,“你说这些败兴的话做什么?” 白芷怔怔地看向拈花微笑的云予微,满腹的辩驳生生咽了下去。 姐妹二人静静地跟在云予微身后,看着她流连花林中。 春日虽和暖,云予微体弱,不敢穿得轻薄,嫩绿的春衫里还被姐妹二人强行套了一层薄夹袄,看上去不再那么瘦弱伶仃,反而有种圆滚滚的可爱;她这一身嫩绿春衫倒是跟满树桃花相映成趣,一起透着生机。 “还是要多出来走走的好。”难得见云予微展颜,白苏不由地慨叹。 白芷刚要点头,却眼尖地发现,云予微抬手捂住了脸。 一丝殷红从她的指缝缓缓落下。 “娘娘!” 白芷白苏惊恐万分,飞扑上前。 良贵妃心血来潮赏桃花,结果一时出神,竟是被花枝划伤了脸。 这可真是天下奇闻,只听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没听说过赏花还能赏出流血事件。 “就是老天也看不下去她那个狐媚子做派了,”盼儿有声有色地跟叶婉描述从旁人那儿听来的场景,“要毁了她那张脸呢。” “恐怕又是别有用心吧。”叶婉冷笑,“云予微惯会争宠献媚,恐怕是她如今失宠不甘寂寞,想着法子勾着陛下去看她呢。” 果不其然,代管六宫的叶婉一到凤泽宫,便见着云予微的两个心腹侍女皆罚跪在殿外——云予微一向护这两位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若非宁昭动怒,云予微是绝对不会罚到她们身上去的。 “朕原本想着她们跟着你入宫,能够贴心一些,结果她们连看着你都看不好,要她们有什么用?!”宁昭望着云予微如玉下巴上寸余长的伤痕勃然大怒,“朕不过是罚她们跪而已,又不是要了她们的命!” 太医刚刚离开,云予微的伤口上敷着药,空气中有药香浮动,愈发勾起了宁昭的怒火。 “伤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跟她们有什么关系?”云予微深深地看了宁昭一眼,满心疲惫,“陛下动辄就要打杀她们,改日是不是也会因为陛下手上划了一个口子就把我也杀了?” “云予微!”宁昭知道云予微一向气人,但从未想过,她竟会说出如此诛心之论。 在她心中,他竟会这般轻贱她的性命? 宁昭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天子的威严总能被云予微轻易打碎,他在她面前还是那个受伤的少年,轻易就被撕扯的伤口惹红了眼眶。 “你若那般珍视她俩的性命,就该懂得好好爱惜自己。”宁昭的声音蓦然多了几分阴沉。 云予微猛然地抬眼,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陛下这是和贵妃妹妹动得什么气?”叶婉的声音打破了凤泽宫令人窒息的沉默。 德福公公顶着一张印了掌印的苦瓜脸,进来请罪:“陛下降罪,奴才没能拦着贤妃娘娘。” “陛下恕罪,”叶婉笑盈盈地行了礼,嗔怪地看了德福公公一眼:“臣妾听说贵妃妹妹划伤了脸,心急火燎,这才毛躁了些。” 宁昭定定地看着叶婉,半晌,才轻嗤一声:“贤妃的消息好灵通。” 叶婉的心顿时“咯噔”一下,面上担忧不减:“陛下厚爱,予臣妾代管六宫之权;贵妃妹妹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臣妾怎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朕看你敢得很!”宁昭随手掷了一个茶盏过去,碎瓷瞬间在叶婉的脚边炸开了来,迎着叶婉惊惧的目光,宁昭语气疏冷,“贤妃,你太令朕失望。”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明明宁昭就站在她的眼前,却好似又隔了云端。 叶婉想,她从前是怎样的呢? “人如其名,温柔和婉。”这是宁昭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 她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人,比她所见过的所有男男女女都要好看,好看得仿佛是天上的仙人一般。那时她想,怎么会有这样好看又温柔的人?她从小不受宠爱,父亲为她取名“婉”字,只不过是因为她是晚上出生罢了。这个名字充满着敷衍与忽视,是宁昭赋予了它温柔的含义。 而她曾经,是真的想着,做一个温柔和婉的好妻子的。 第七章 怪她命不好吧 “姐姐大恩大德,妹妹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水滴悄然落下,精致的青铜莲花轻巧地翻了一转——已是丑时了。 万籁俱寂,连夜风都不曾有,只听见地上跪着的人细微的抽泣声;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烛影重重,连相对的两个人的面容都照不清。 “走吧。”云予微的叹息融入在这无边的夜色之中,“从此,你自由了。” 良贵妃病弱又伤了脸,贤妃也传出不适,偌大的后宫,一时竟选不出一个合适的妃嫔来代管六宫事务。 “那个谁,”宁昭一脸不耐,“让她管。” 太后先是一愣,随即缓过神来,嗔怪道:“秋美人心实,前些日子哀家睡不踏实,她自求去法觉寺为哀家祈福去了。” “昭儿,”太后满目慈爱,“哀家知道,你勤勉不爱女色,可也不能太不像话。立后的事,也该想一想了。” 宁昭原本无正妻,而如今后宫的妃嫔,没有一个人的家世能够承得起皇后那顶桂冠;若要立后,他势必要娶新人。 新人…… “昭儿可有属意的人选?”太后问道。 宁昭沉默良久,正当太后以为他不会说什么时,却听他缓缓道:“秦家大小姐,秦惜时。” 太后闻言,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秦惜时,抚远大将军秦震唯一的女儿。偏偏是她…… “那孩子,哀家曾在宫宴中瞧见过她,是个好孩子。”太后面露喜色,仿佛是个真正为孩子开心的母亲,只是转眼她便又有一些犹疑,“这细算来,这孩子的年纪有些大了,该有……十八九岁了吧?” 女子这般年纪还未婚嫁,其中必有问题。 还是说,秦家和宁昭居然早有勾连,秦惜时入宫为后是其中一个条件吗? 太后心中一凛,再看宁昭时目光就带了些微妙的审视。 “儿子曾与秦大小姐有一面之缘,心悦于她,本以为此生无缘了,却没想到秦小姐因守孝耽误了亲事,想来这也是天赐的姻缘。”宁昭镇定道。 “也好。”太后稳住心神,又道,“如今后宫里太冷清了些,除去立后,也该再添些新人,否则冷冷清清的实在不像话。” 宁昭点点头:“全听母后安排。” 太后重新挂上了喜色:“前些日子哀家瞧见彭太师家的小女儿,如今出落得水灵灵的,又规矩又懂事,哀家想着她可配得上我儿。” 若是宁昭今日没有提起秦惜时,这位彭家小姐应该就是太后相中的皇后。 宁昭笑道:“母后的眼光一定错不了。” “你这孩子,一贯嘴甜。”太后又笑,“哀家想着,立后的事需要操办,你这后宫里现在无人操持这些,不如叫彭家这孩子先入宫,就封个贵妃,先为你打理六宫之事。” 宁昭几乎要冷笑出来,但他刚继位,权柄未稳,前朝怕有一半人都站在这位太后身后,此时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母后的安排,自然是极妥帖的,”宁昭微微一笑,“只是,日后皇后入宫,便有两位贵妃,这……” 太后脸上的笑一僵:那个云予微,也配得上贵妃之位?也配在彭家姑娘之上? 但云予微如今毁了脸,即便侥幸留了一命,一个毁了容貌的女人,在这满目鲜妍的后宫中又能得帝王怜悯几时呢? “是母后思虑不周了,”太后很快恢复了满目慈爱,她笑着同宁昭点了点头,“昭儿虑得极是。只是既要彭家那孩子学着打理六宫,位分不可太低,封她为德妃可好?” “甚好。” 母慈子孝,相谈甚欢。 宁昭一离开,太后立马变了脸色,满目的慈悲都冰冷了起来:“让秋言上路吧。” 原本看她知情知趣,太后也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但如今,提起掌六宫事宁昭居然还能想起她来,那这个女人,必然不能留了! 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吧。 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神情莫测。 七日过去了,云予微下巴上的那个小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看着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可怕了:一开始这伤口只有寸余,现在竟是快蔓延至脸颊了。 伤口每日涂药,却仍是严重得快有腐肉翻出,白芷给云予微换药时,每每心疼得直掉眼泪。 宁昭勃然大怒,太医院上下皆是战战兢兢,每日一换来为云予微看伤口,怎么都看不出那伤口到底有何奇异之处,可就是每日都会更严重些;那棵不幸划伤了云予微下巴的桃树,被宁昭派人翻来覆去地查了个遍,掘地三尺也没发现不妥,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宁昭盛怒之下,整片桃林都被砍了当柴烧。 凤泽宫的消息后宫谁人不关心? 叶婉得知此事,连道“报应”,晚上多吃半碗饭。 这般人心惶惶的时候,太师彭冠仪嫡次女彭清音入宫了,封德妃,赐居长乐宫,并赐代理六宫之权。 甫一入宫便封妃,还有六宫之权在手,原本令人艳羡;可如今云予微脸伤不愈,太医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宁昭正憋着怒火无处可发。 偏偏太后在宁昭面前将彭清音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故而彭清音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宁昭叫去调查云予微受伤的事。 于是众人看这位德妃都有些微妙的同情,反倒是跟她一起入宫,被封了贵人的一个商贾之女张梦桂,反而更被人羡慕些。 可彭清音不愧是太后所看重的女子。 封妃的厚重华贵吉服还穿在身上,浓厚的妆容遮掩住了少女的清丽,成为了她完美的假面。 “臣妾必不辜负陛下爱重。”她端庄地行了一个礼,没有流露出哪怕半点儿不满或是怨怼,只是平静而又认真道,“必会查清真相。” 宁昭并无意外她会如此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华贵的宫装并未抹去少女的灵气,反而将她衬托得愈加高贵——太后也许没看错,她可能真的很适合那个位置。 “朕,”良久,宁昭才缓缓道,“拭目以待。” 第八章 贵妃和贤妃不和? “请贵妃安。” “免礼吧。” 如今,后宫中云予微位分最高,即使她早就说过不必在她这里做规矩,但彭清音和张梦桂才入宫,于情于理都要先给云予微请安;就连一直推脱身体不适许久不来请安的叶婉,竟也姗姗来迟。 云予微坐在上首,下巴处的伤口依旧未愈,血肉翻胀又上了一层药粉,再加上她过于苍白的脸色,竟是有几分可怖。 叶婉瞧着她这般样子,心气儿终于又平顺几分,连看着新人都顺眼了很多—— 这二人中,彭清音端庄大气,张梦桂活泼俏丽。 特别是彭清音。 虽然她妆容可妆容服饰无一不端正肃丽,不见半分少女的活泼,其实生得很是妩媚动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眼波流转时仿若有个若有若无的小钩子,让别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转; 倒是张梦桂,虽然比彭清音还大一岁,穿得可更鲜艳了许多,浑身上下更是金玉无数,富丽得让人眼花缭乱;她虽已在努力学着彭清音那样端庄自持,一双灵动眼睛,和天生向上弯着一抹笑意的唇角,却早将她满心的好奇出卖了。 叶婉不屑地抿了一个笑:张梦桂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之女,太后最是厌恶她这种规矩粗陋又扎眼的人,恐怕过不了多少时日,后宫就没有这个人了;而彭清音,容貌出众家世显赫,位分又高,还有太后撑腰,年纪也才十六岁,只怕又是一个劲敌。 一个云予微还没倒,又来了一个彭清音! 叶婉不由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她忍不住地看向云予微,只见云予微目光忧郁且游离,一时竟是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注视这二人,还是仅仅只是在发呆。 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也不知皇帝到底喜欢她什么! 叶婉心中顿时一阵刺痛,满心的不痛快叫嚣着,想要立马找一个出口。 “二位妹妹青春貌美,别说是陛下,便是本宫见了都欢喜,”叶婉笑道,“今日匆忙,也没准备什么贵重之物,二位妹妹不要怪姐姐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吩咐盼儿欢儿将两只小盒子奉上——檀木盒子一打开,便是一只满嵌了红宝石的赤金手镯,那红宝石各个都有指甲大小,鲜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臣妾谢良妃娘娘赏赐。”彭清音和张梦桂急忙谢道。 叶婉只是微微颔首,随后看向了云予微,满眼嘲讽——云予微该不会都没准备赏赐吧? “娘娘……”白苏趁递茶的空隙,急忙提醒云予微。 云予微这才如梦初醒,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 “按照规矩我要送你们些礼物,”想到这样鲜嫩的少女从此就锁在了这深宫之中,云予微眸中闪过了一丝哀伤,她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但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你们就随意挑选吧。” 白芷白苏上前,各色奇珍异宝便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彭清音面上不显,心中却讶然——这不符合规矩。无论是良贵妃的言辞还是行为,都不符合规矩。 “臣妾不敢。”彭清音还未出声,她下首的张梦桂却是紧张兮兮地要跪下了,少女苦瓜着脸看了那一排珍宝,眼睛闪闪发光,却忍痛收回目光,心中哀嚎:她最爱钱财宝物了!这么多好东西放在她面前,她全想要怎么办?但这是皇宫啊!万一一个选不对,良贵妃把她砍了怎么办?呜呜,这难道就是宫斗? “贵妃若不想赏赐,大可直言便是,”叶婉怎能看不出张梦桂心中所想,立马笑着火上浇油,“两位妹妹刚进宫,贵妃何苦这般吓她们?” 一句话印证了张梦桂的所思所想,毕竟才十七岁,一下子吓得瑟缩了起来;又想到关于贵妃自伤争宠的传言,云予微下巴那道可怖的伤口便化作了血盆大口向她扑来。 彭清音何等敏锐聪颖?她盈盈起身一拜,满眼真诚:“臣妾们目光浅薄,只怕糟蹋了宝物,更怕糟蹋贵妃心意,还请贵妃亲赐。” 其实她也摸不准良贵妃此举到底何意——是试探,还是真的不把宫规放在眼里? 云予微:“……”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从她一句话里解读出这么多意思的? 越是如此,这宫里便显得越发没有意思了。 她强撑起精神,吩咐道:“德妃端庄脱俗,那些翡翠玉石的都给德妃;张贵人活泼俏丽,正和黄金宝石相称。” 彭清音和张梦桂这才如获大赦,起身谢恩。 彭家清贵,教导子女不重身外之物,故而彭清音倒没什么;张梦桂却是最喜欢这些金灿灿亮闪闪的东西,当下一双眼睛就再也从珍宝匣子上移不开了。 叶婉掩面轻笑:“贵妃姐姐这赏赐极好,看张妹妹都欢喜得合不拢嘴了,倒显得本宫赏的太寒酸了。” ——谁家赏赐是这么按堆算的?可见平日里那些好东西都到凤泽宫了。 张梦桂哪里经过这些?当下俏脸飞红,便要请罪。 “你要是觉得寒酸,就再多送点。”云予微原本懒得理叶婉,一见张梦桂满脸羞愧,眼泪都在打转,便道,“我也觉得,德妃和张贵人值得这么些好东西。” 叶婉只想酸几句,并没想着真要再赏一遍——废话,后宫进一个新人就按云予微那个规格赏,长春宫早就搬空了! “本宫……” “贵妃、贤妃抬爱,”空气中火药味渐浓,彭清音适时出声,“臣妾们万不敢再受赏了。” “啊,”张梦桂如梦初醒,猛地点头附和,“对啊对啊。” 叶婉心下略松,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敢多言——云予微因为兰香那个贱婢记恨着她呢,她此刻敢多谦让两句,云予微立马就会把彭清音送来的台阶给抽了。 其余妃嫔这才敢凑着多奉承几句,晨起的请安这才乱糟糟地结束了。 “德妃娘娘。”出了凤泽宫,张梦桂便疾步跟上了彭清音。 宫中妃嫔大都看不上张梦桂的出身和做派,不屑与之为伍;张梦桂心中倒也清楚,从不自寻烦恼,只是在她心中彭清音和她一起入宫,天然便亲近些。 “我……妾觉得贵妃真好,一点儿都不像传言中那样。”张梦桂喜滋滋的,怀里还抱着珍宝匣子,也不让侍女代劳。 彭清音轻轻叹了口气,刚想提醒她一句,便听到了石破天惊的下一句:“贵妃和贤妃是不和么?” 第九章 她才不是真心对你! “你从哪儿听的风言风语?”饶是彭清音一向端庄稳重,也被张梦桂这没心没肺的话给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唯有贴身侍女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以后这种话万不可再说了!” “这外面又没个遮挡,”张梦桂俏皮地笑了,“没有外人听见。” 彭清音扶额——张梦桂这就把她划到自己人的阵营了? 一时之间,她心绪有些复杂。 “我原本想着,”张梦桂嘿嘿一笑,愈发显得娇憨,“贵妃赏了我这么多好东西,我该投桃报李,也回个礼呢。但听说……” 她顿了顿,没再重复方才的话,只是笑道:“怕有误会。” 彭清音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搭话——若怕误会,两边都送即可,张梦桂不可能连这都想不到。 果然,片刻后张梦桂才讪讪道:“我出身太低,才入宫就急吼吼地送礼太过扎眼,想求娘娘……” 原来是要拉她下水。 可是她没那么轻易就入水——若她一入宫就如此行事,传入她那清高的父亲耳中,只怕当场就要气吐血,骂她辱没家族门楣。 彭清音轻轻摇头:“姐姐看我,已经不能再露锋芒了。” 她才入宫,就被封德妃,又摄六宫权,原本已是众矢之的了。 “那……”张梦桂有些垂头丧气,不过也是一瞬,她再看向彭清音时又满是笑意了,“是我强人所难了。” “但,”张梦桂眼巴巴地看着彭清音,眸子里全是期待,“能给我透露点儿消息么?” 她大大咧咧道:“我入宫前也接触不到什么贵人,不知她们喜好。” 彭清音莞尔一笑:“这有何难?” ——只怕张梦桂本来就只是想跟她打探消息吧,前面那么多,只是铺垫。 不过,这样也好。 “啊,是面人!” “看着还有几分像贵人呢。” “这是竹蜻蜓!我都几年没见过了!” …… 案上摆满了各色新鲜玩意儿,即便是白芷和白苏这几年已经被教导得相当规矩了,此刻也忍不住原形毕露,围着案几叽叽喳喳。 云予微正捧着那个彩绘的小面人,听了白芷的话,忍不住地细细看了张梦桂几眼;这一看,便忍不住地笑:“倒真的有几分像张贵人。” “是按臣妾的长相捏的。”张梦桂露出了一个娇憨的笑:“兄长外出做生意,见有捏面人的,兴致上来,叫人按全家的容貌都捏了个遍。臣妾入宫后,怕思念家人,就把一套面人都带上了。” “原来是这样,”云予微看着那面人,越发觉得栩栩如生,“既是你兄长的心意,怎么能拿来送我?” “臣妾每天揽镜自照就够了,不用看面人。”张梦桂活泼泼道,“送到娘娘这里,娘娘看顺眼了,以后看到臣妾说不定就更欢喜了,那臣妾岂不是就走了时运?” “嗤……”云予微被她这俏皮话一下子给逗笑了。 “不用以后,”云予微笑道,“我现在看你就很欢喜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张梦桂做捧心状,“臣妾以后有好姐姐罩着了。” “贵人!”她身后的侍女银子急忙出声制止。 “臣妾一时忘形,请娘娘责罚!”张梦桂满脸惶恐,就要跪下。 “不要动不动就请罚,”云予微脸上受伤以后,鲜少有什么表情,毕竟扯了伤口怪疼;可对着张梦桂这般鲜活跳脱的小姑娘,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在宫外无忧无虑的时候,唇边怎么都止不住笑,“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况且我年长你几岁,的确担得起你叫我一声姐姐。” 张梦桂顿时惊喜起来,竟也不顾妃嫔的规矩了,直接跳起来一连串地叫:“姐姐,姐姐,我小时候就不想要哥哥,只想要姐姐,如今可如愿了!” 云予微只笑着看她,银子却不敢放松,只陪笑道:“贵人一向活泼爱闹。” “这样便很好,不必拘着她。”云予微笑道。 “对了,姐姐,”张梦桂一拍脑门儿,“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说着,她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献宝似地送到了云予微面前。 “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云予微含笑接过,却在接过的瞬间愣住了。 “冰肌玉容膏?”她微微皱眉。 “嗯嗯!”张梦桂忙不迭地点头,“姐姐果然好眼光!” “这般珍贵,我就不收了。”云予微将冰肌玉容膏递还了回去。 冰肌玉容膏,可去腐肉生新肤,任凭是再重的伤口,涂抹以后也能长出娇嫩肌肤,半点儿疤痕不留。 但她是神医谷之后,真想要不留半点儿疤痕,用不着这个,她自己就能办到。 她只是不想罢了。 “可是……” “贵人,”白芷在一旁适时出声,“娘娘伤势一直未见好转,陛下还曾怀疑是否有人下毒,为免日后连累贵人陷入囹圄,贵人还是收起来吧。” “啊……”张梦桂看向云予微的眼神更加同情了——她第一次给贵妃请安的时候就惊到了,既是因为贵妃极美,也是因为那伤口太可怖。 女子大都珍爱容颜,尤其云予微还身处后宫,那…… 太可怜了吧。 张梦桂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在鼓励谁:“那我以后多多带了别的新鲜玩意儿,姐姐开心了,伤口就好了。” “好。”云予微笑道。 宁昭到凤泽宫时,云予微还在拿着那个面人儿端详着,近日里一派死寂的眼睛都被点亮了,一如从前那般清亮生机。 “你很喜欢张梦桂?”宁昭一眼看出面人跟张梦桂还有几分相像,不由地又烦躁了起来——云予微正眼都不愿意看他一眼,却拿着个刚入宫的女人的面人看! 云予微抬眼,只见宁昭面沉如水,漂亮的桃花眼中尽是阴鸷,正死死地盯着她的面人看,好像下一瞬就要将其狠狠打碎。 她懒得理会他,却下意识地将面人往怀里藏了藏。 这等疏离举动,对于宁昭而言,简直是当胸一剑,痛彻心扉! “她也给叶婉送礼物了。”宁昭冷不丁地道。 ——她不是真心对你的,真心对你的只有我!只有我! 第十章 焕颜 “娘娘也太高兴了。” 白芷一边给云予微梳发髻,一边笑道——宁昭为了讨云予微开心,缓和二人的关系,特意下旨让云岚和秦惜时进宫陪陪云予微。 进宫的日子正是今日。 云予微高兴坏了,一大早就在箱笼里挑挑拣拣,又吩咐白芷白苏好好给她梳妆,以免云岚和秦惜时看出她气色不好。 难得云予微愿意动心思梳妆,白芷梳头的好手艺终于得到发挥:随云髻蓬松却又不显慵懒,金累丝蝴蝶穿花流苏步摇插于髻间,流苏坠着精致小巧的花蝶,行动之间当真如蝴蝶穿花,灵动极了。 她今日穿了丁香色的衣裙,淡白色的铃兰花从领口绣起,蜿蜒至裙摆;白苏又在她腰间放了一只香囊,走动起来,暗香浮动,引来蝴蝶翩跹,不肯离去。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看这蝴蝶都不愿意走了。”白芷笑嘻嘻道。 “还真是,”晨风拂过,还带着些许寒意,白苏笑道,“娘娘也忒心急,秦姑娘给太后请完安,公子见过陛下,不就来了?平日里一步都懒得走动,今天迎着风也要往外走。” “你们俩就取笑我吧。”云予微怕气色不好吓着云岚和秦惜时,还特特涂胭脂口脂;又嫌在凤泽宫里等着也是等着,干脆出来迎一迎。 白芷白苏见她展颜,更是俏皮话说了一路,好让她多笑笑。 只没走多远,便听得一旁有宫女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那秋美人也真是福薄,佛门净地,怎地还遇见歹人了?” “可不是,听说叫歹人青天白日里抢了去,那哪儿还有命活?” “啧啧,即便是侥幸活下来,不是一杯毒酒便是三尺白绫等着呢,还不如……” …… 有歹人上了法觉寺劫了秋言? 明明…… 云予微猛然转头,看向白芷:“那不是我们的人?” 她不会安排人去法觉寺劫人,秦家更不会! 动静太大,破绽就会越多,后患无穷。 那…… 云予微一阵头晕目眩——是太后! “娘娘!” 白芷白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软了身子的云予微。 “是我疏忽了……”云予微喃喃道。 当初慧贤太妃传信于她,让她注意秋言;三日之后,秋言找上了她。 “秋言对不起贵妃娘娘,还请贵妃娘娘救救秋言!”秋言一向胆小,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好像秋日里的一片枯叶,随时都要无声无息地被吹落在这皇宫里。 “太后……太后密旨,命秋言……给贵妃下毒……” 秋言的声音越来越弱,整个人都跪伏在地,心虚愧疚的模样仿佛她已经得手了。 可云予微知道,她不敢做。 秋言善良又胆小,无论是在容王府,还是在后宫,都活得宛若一只战战兢兢的兔子,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崩溃。 这次太后亲自下旨,又是让她杀人,她大约是真的撑不住了。 “你又没真的给我下毒,又告诉我这个消息,是我该感谢你才是,怎么还跪着?”自来医毒相通,云予微自负为神医之后,若是秋言当真下毒,她不会毫无知觉。 “秋言不敢!” 云予微扶起秋言,好一阵劝慰,秋言这才情绪稍稳,小心翼翼地从手上取下了一枚宝石戒指,双手捧到了云予微面前。 那宝石做了中空,毒药便藏在此处;戒指是下了一番精巧功夫的,只需在宝石旁轻按一下,毒药便可无声无息地从宝石中落下。 秋言胆小,又跟个透明人一样,若非事发否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还在凤泽宫漪兰轩住,比起旁人同云予微多少亲近些,若是下手也相对便宜——于是她被太后选中了。 “这是……焕颜?”云予微生来就在神医谷习医,虽然嫁于宁昭已经五六年,但随身携带行医器具的习惯却没变,她伸手拿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这根针一头尖尖另一头却是一个极小的勺子,她用了勺子那一端刮了一点粉末,皱眉轻嗅,然而风寒令她嗅觉失了大半,她只隐约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若说是女子的脂粉香气,也毫不违和。 秋言闻言瑟缩了一下,几乎要将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太后提起过这毒药,毒发时,会从面容开始溃烂,直至蔓延全身,肌肤溃烂腐骨而亡。 “秋言自知生来卑贱,命若草芥,可……”秋言的泪怎么擦也擦不尽,“秋言只求活命,却也不愿害了娘娘,还请娘娘救救秋言!” 从毒药被塞进她手中的那一刻起,无论她做没做这件事,她都活不成了。 可即使卑贱如蝼蚁,她也想活下去! 云予微与宫里其他人不同,她既然可以为兰香和贤妃撕破脸面,她们有同住一宫的情分,秋言怎能不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说她自私也好,卑鄙也好,可她只是想活下去! 于云予微而言,焕颜并非无解之毒,但若想解毒,也要大费周章:此毒不易察觉,又十分罕见阴毒,若是普通医者见其症状,都只会按照伤溃治疗;就算是她师父神医云寒尚在世,也不能从一开始就断定是焕颜,非得毒发至半身,才能有七八分判定,然后去腐刮骨,日日外敷内服,如此持续半月,待新生肌肤慢慢长出,确认无余毒残留,才算真的解毒。 以她目前的身子骨,恐怕熬不到毒素全清,就已一命呜呼。 秋言那般胆小,能够以实相告,无论如何她都要感激。 “秋言,多谢你。”云予微思忖片刻,望向秋言的目光温柔而又坚定,“我会寻个合适的机会中毒,那时你就立马去见太后,求她恩准你出宫——寻个理由,无论是祈福也好,犯错被罚也好,只要你能出宫。我来想办法找人接应你,护你安全。” 在太后眼中,秋言不过蝼蚁;也是因为如此,秋言才有可能有一线生机: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人,随时都可以被碾死,那么多活一日或者两日,在上位者没什么区别;于秋言而言,若她能抓住这一丝机会,就能活下去。 “只是世间再无秋美人,”云予微望着她,“你只能隐姓埋名,也许再无法与家人团聚。” “秋言愿意!”秋言郑重其事行了跪伏大礼,她的眸中不再是懦弱,而是坚定,“此生无悔!” 世间再无秋美人。 可秋言的人生开始了。 第十一章 你居然给她下毒! “是我没护住她。”秋言那双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希望的眼睛仿佛在虚空中看向了云予微,气血一阵翻涌,云予微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娘娘!” “姐姐!” 云岚潦草地见了宁昭,就迫不及待地往凤泽宫来了;宁昭指望着他能在云予微面前说好话,亲自陪着来了。 “你姐姐急着见你,都出来迎你了,”宁昭看着一袭天青色衣衫的俊秀少年,不由地有些吃味儿,“平日里朕去凤泽宫可没这待遇。” “那是当然!”神医谷的人从来潇洒,云岚又少年心性,当下不免得意。 正要自夸几句,却远远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摇摇欲坠。 宁昭满面的笑容顿时凝注,箭步上前。 云岚更是狠狠地瞪了宁昭一眼,脚尖一点,竟是直接施展轻功,直冲云予微而去。 “我的云公子欸!”德福公公拖着胖乎乎的身体,在后面喊得气喘吁吁,“宫里可不让动功夫!” “陛下,陛下小心脚下!” 操碎了心的德福公公,跟着大步流星的宁昭到了云家姐弟二人面前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回事?!”宁昭一眼看去,云予微今日很显然刻意打扮过了,可现在,连口脂都遮不住她的虚弱,唇边浮着青白。 他心中一紧,伸手便要将云予微带进自己怀中;云岚却紧紧环着云予微,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你对姐姐做了什么?!”云岚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你居然给她下毒?!” 凤泽宫中。 宁昭在寝室外不停地踱步,一双原本多情的桃花眼中全是狠戾和焦躁,他不时地往门内看着,目光简直要化作刀剑将这道门给砍成碎片,也好让他能随时关注到寝室内的情景。 多么可笑啊! 躺在病榻上中毒了的是他的心爱之人,把脉诊病的是他的小舅子,可他这个丈夫却被拒之门外,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着。 “我不信你。”云岚进寝室前,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仇人,“是你把姐姐害成这样的!” 宁昭已贵为一国之君,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被看重的落魄王爷了。 如今,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估计也只有云家姐弟了。 饶是如此,德福公公还是腿脚一软,直接吓跪了:“云公子童言无忌!” 云岚只是厌恶地看了这主仆二人,转身就把寝室的门合得严丝合缝。 宁昭当然可以直接让人把门打开,只是……有何意义呢? 他当然恼怒云岚如此不识时务,可又忍不住庆幸,若是没有让云岚入宫,那何时才能发现云予微中了毒呢? 如此满心焦躁和不安,他却只能在此踱步。 “秦姑娘,秦姑娘,请止步,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凤泽宫!”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内侍的阻拦声。 德福公公觑着宁昭的脸色,悄悄移步,朝外面的人做了个手势。 立马,秦惜时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入宫觐见,穿得十分庄重又华贵,金丝金凤衔碧玉珠的头面,与她明艳端庄的面容相得益彰,更显贵气;她出身将门,身量较之寻常女子要高,华贵累赘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也没能阻止她的疾步,可即便如此匆匆,她的发丝丝毫不乱,裙摆半点儿不散,浑身上下都是高门贵女才能有的气度。 “臣女见过陛下。”秦惜时端端正正地给宁昭行了一礼,表情恭谨,甚至连入殿前那满脸的焦急不安都消失不见了。 德福公公舒了口气——总算秦家大小姐是个靠谱的。 “免礼吧。”宁昭站在门口处,目光连斜都没斜一下。 秦惜时却不敢松一口气,悄然站在离宁昭不远的地方,同宁昭一起焦急地看向寝室。 寝室内。 窗子紧闭,已上三竿的太阳也照不进多少光,更遑论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垂下,床榻内愈发显得光线黯淡。 云岚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手指搭在云予微的脉搏上不知有多久了。 他面色阴沉,侍立在一旁的白芷白苏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出声。 半晌,云岚才终于冷笑一声,终于收回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一粒丸药硬塞进了云予微的口中,又亲自端了茶盏喂水,确保云予微将药服下。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云予微的眼睫开始轻轻颤抖,她仿佛陷入了噩梦之中,嘴唇颤抖,急切地想要喊出些什么。 “秋言!” 她于噩梦中伸出手来,然后就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 云予微猛然地睁开了眼睛。 云岚正平静地望着她。 “秋言是不是被我们的人带走了?!”云予微脱口而出。 云岚并不回答她,只是平静地问道:“你服了假死药?” 虽然是问,语气却是肯定。 云予微有些心虚地别过脸,一呼一吸间,便调整好了情绪:“我问你秋言……” “毒是你自己下的?”云岚又问。 云予微这下终于闭嘴了。 她有些懊恼地想——晕倒误人!怎么就这么巧,她就晕在了云岚面前?! “你为了一个外人,居然给你自己下‘焕颜’这样的毒?!”云岚咬牙切齿,明明满腔怒意已到了顶值,少年却仍旧强压着不肯大声,只是倏忽红了的眼眶却出卖了他,“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云岚,你听我说……” “你要服假死药,为什么不传信于我?” “既然服了药,又为什么没有出宫?” “因为假死不成,所以你就准备真的下毒毒死自己吗?” 少年压低着声音质问,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泣血。 “云岚,你听我说……”明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就是为了防止哪天倒了血霉被拆穿;没想到比倒了血霉更大的霉是,即使在心中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明明那些说辞就在嘴边,云予微仍是心虚得说不出来。 “行,你说。”从小一起长大,云岚早就看透了云予微,当下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满眼含泪地望着她。 云予微:“……” 云予微低头,垂头丧气道:“对不起。” 云岚霍然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走去。 “云岚!”云予微忍不住地叫他。 云岚的脚步微微一滞。 “她没事!” 下一瞬,寝室的门被摔得震天响。 第十二章 你总是心太软 “予微怎么了?” 云岚如此动怒,宁昭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拦住他。 云岚正满腹怨气无处发泄,看见宁昭这个一切问题的根源,更是恶向胆边生。 少年对着宁昭怒目而视——当初就不该救这个祸害!自从救了宁昭,姐姐就再也不能常在他的身边了!明明他们才是至亲至爱的人! “你……” 德福公公眼看着少年剑眉一拧,就知道他要口出狂言,当下吓得缩在宁昭身后,抹脖子瞪眼睛地提醒云岚。 云岚:“……” 他差点儿又忘了,宁昭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哼!”云公子用了十二万分的忍耐力,终于忍住了直接上去揍一拳的冲动,怒气冲冲地转过脸去,决定眼不见为净;但内心怒火滚滚,实在煎熬,云公子自以为是在自己嘀咕,实则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姐姐到底图什么?!” ——那可是皇帝啊! ——要什么有什么啊! ——况且皇帝陛下年轻貌美! 所有人的内心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同样的呐喊。 唯有宁昭面色微滞,片刻,明白了些什么,急急冲向内室。 寝室内,秦惜时正望着云予微面上的伤口眼泪汪汪。 “云姐姐,伤口一定很疼……”明明再重的死伤她都见过,可看见云予微的伤口,她还是忍不住地掉眼泪。 她比宁昭更了解云家姐弟。 从云岚摔门而出的那一刻起,从她冲进寝室看到云予微的第一眼起,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她心中串成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早就不疼了。”云予微看着眼前的少女,伸手擦去她的泪,笑道,“怎么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爱哭。” “以后掌家了可不能这样,会被人欺负的。”云予微叹道。 秦惜时的身子顿时一僵。 才走进内室的宁昭身形也是一僵。 云予微疑惑:“怎么了?” “没事。”秦惜时讪讪,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云予微。 那种强烈的不安又如同潮水般涌上了心头,云予微盯着秦惜时,定定道:“你有事瞒着我。” 秦惜时身体微微一颤:“云姐姐……” “予微!”宁昭却在此时箭步上前,越过秦惜时,握住云予微的手,“我明白你待我之心。” 云予微:“……” ——宁昭又发什么疯? 宁昭对云予微溢于言表的嫌弃视若无睹,反而握着云予微的手愈发动情道:“云岚那般生气,定然是他以为我辜负你,而你又为我说情。” 云予微:“……” 秦惜时:“……” “你总是心软。”宁昭轻声道。 云予微大约能想到云岚对宁昭没有什么好话,不知怎么,听到宁昭这般自我安慰般的话,她竟是有些不忍抽出手了。 当你见过一个人于微末时期的脆弱,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对他怜惜;如果你曾救回一个性命垂危的人,会比常人更在意他的喜乐。 很不幸,宁昭在她这里,两样都占了。 云予微在心中叹息一声。 而秦惜时在宁昭走至床榻边的瞬间,便已收敛了所有情绪,退后一步,恭谨地站在一旁,羽睫微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贵妃恩宠甚隆,恒昌帝不仅召了她的家人入宫探望,还特地恩准他们宿在宫中。 秦家大小姐也就罢了,但云岚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个外男! 一时间,后宫震动。 “德妃,如今你统摄六宫,良贵妃如此逾矩,难道德妃竟然坐视不理?”叶婉第一个坐不住。 长乐宫乃是先皇宠妃懿皇贵妃所居之所,殿内云顶檀木作梁,玉璧明珠为灯;为昭显荣宠,先帝甚至逾矩以花椒涂墙壁,暖玉为砖铺地,故而长乐宫连冬日都可赤足行走,无须刻意熏香,便有暖香扑鼻。 这等豪奢之所,极尽偏爱与荣宠。 宁昭登基后,即使再偏心云予微,都未曾将长乐宫赏赐给她居住,而彭清音却轻而易举就住了进来,可见皇帝和太后对彭清音的看重。 叶婉一口银牙咬得发酸,却又不能显露半点儿——云予微位分在她之上,她可以对云予微不敬;彭清音位分在她之下,她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叶婉强忍了心中酸意沸腾,勉力使自己看上去绝无半点儿私心:“若是传了出去,恐怕有损陛下龙威,有损德妃清誉。” 彭清音静静地看着叶婉,心中有些许怜悯。 她看得出来,叶婉装扮得比往日更加隆重。已是暮春,夏日的燥热已初现端倪,叶婉不仅金玉满身,更是披着华贵的银狐毛斗篷。 这般费尽心力,左支右绌,不知她们那位陛下,有几分看在眼里。 “贤妃姐姐,”那一丝怜悯让彭清音出言劝道,“陛下此举,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德妃妹妹也太小心了,”叶婉温婉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宫中姐妹一双双眼睛看着,如若德妃妹妹执意束手,恐怕日后不能服众。” 彭清音明白,叶婉今日是来势汹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只是…… 事情未必能像叶婉所期望的那样发展。 她站起身来,温和道:“既然如此,那妹妹就去御前一趟吧。” 叶婉松了一口气,眉眼之间闪过一丝精明与算计。 一炷香后。 宁昭面无表情地对着彭清音道:“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这些不需要你插手。” 彭清音盈盈一拜,并无任何不虞或是羞愤,她端正得宛若她前朝那个太师父亲一般,一板一眼道:“臣妾如此行的就是分内之事。” 宁昭冷笑:“朕让你早日查清贵妃受伤之事,这才是你的分内之事。” 太后将彭家女夸得世间独有此一人,可彭清音入宫这么久,每日不是给太后请安,便是处理宫务,所作所为不过是任何一个宫中妃嫔所做的事罢了;即使他不过刻意为难,从不指望彭清音真的能查出什么,但仍是忍不住鄙夷。 彭清音何等聪敏,怎能猜不到宁昭的心思? 她但笑不语,立在宁昭面前清丽得如同一支嫩竹。 宁昭心下一动,顿时了悟:“你发现了什么?” 第十三章 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请陛下恕臣妾之罪,”彭清音又袅袅地行了个礼,“臣妾听闻贵妃乃是中毒。” 云岚在宫中喊的那声“下毒”石破天惊,饶是德福公公三令五申不许乱嚼舌根,但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时时刻刻地盯着;云岚进宫不过半日,良贵妃中毒的事便已传遍了六宫。 彭清音如此大大方方地说出来,确实也并没有什么乱插耳目的嫌疑。 事关云予微,宁昭不耐地朝彭清音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再学她那个老古板父亲,有话直说。 “秦大小姐与云公子入宫,贵妃心情愉悦,亲自出宫相迎;既是如此,又怎会突然在半路吐血晕厥?” “臣妾以为此事蹊跷,让人暗暗查了,才发现,原来是有宫人偷懒,聚在一起闲谈秋美人法觉寺被掳一事。” “贵妃心善,听闻秋美人横遭此劫,悲伤难过都属正常,但何至于悲痛至此?” “何况,臣妾听闻,早先贵妃被罚禁足,秋美人为免牵连己身,不顾贵妃平日照拂之情谊,连日不曾登门;甚至有姐妹在秋美人面前提及贵妃,秋美人言辞之间也多有冒犯贵妃之辞。” “以上种种,臣妾斗胆猜测,”彭清音端正跪下,“秋美人离宫的原因,便是贵妃受伤的原因。” 秋言离宫,是为太后祈福。 先帝有五子,宁昭非嫡非长,更一度被厌弃;可最终登上帝位的,却是宁昭,可见其心思深沉。 彭清音虽未明言,宁昭略一思忖,答案便已在眼前。 “朕以为,”宁昭深沉地望着她,桃花眼中没有一丝温情,反而透着沉沉杀意,“你是太后的人。” “臣妾是陛下的人。”彭清音不卑不亢。 宁昭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她仍端正地跪在地上,身姿挺拔,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当然,她并未说错任何一句话。 “好,很好。”宁昭缓缓地浮出了一个笑,他容貌俊美,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更是波光潋滟,仿佛世间的情谊都盛在了里面,“德妃,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一盏茶时间过去后,彭清音神色平静地走出了养心殿。 “陛下怎么说?”叶婉一个闪身出现,面色急切。 对于叶婉的出现,彭清音丝毫没有惊讶,她平静地朝叶婉摇了摇头。 叶婉顿时咬牙:“姐妹们都在,本宫带她们跪求陛下改变主意!” 彭清音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怜悯。 “不必了,”她的声音轻柔极了,“贤妃姐姐,陛下要见你。” 叶婉顿时愣住,她警觉地望向彭清音,倏忽又露出了一个贤良温柔的笑:“德妃妹妹大约不会害姐姐吧?” 彭清音仍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叶婉心下略松——也是,彭清音要什么有什么,即使看不顺眼也应该是看云予微不顺眼,关她什么事? 这样一想,叶婉踏进养心殿的心情就平静了许多。 “臣妾见过陛下。” “跪着。” 宁昭连头都没抬,在案几前不知在写着些什么。 德福公公在一旁侍候着研磨,仿佛看不见她求救的目光,半个眼色也无。 惊惶与羞辱掺杂在一起,让叶婉面皮紫涨,浑身燥热,她咽了咽口水:“臣妾不知做错了什么。” 回答她的是鸦雀无声。 毛笔落在宣纸上,有极细微的声音,落在叶婉的心中,却是无比聒噪。 她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叶婉腿脚酸麻,身形摇晃着几乎要扑倒在地时,龙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内。 “陛下……”不知为何,叶婉只觉得心惊胆寒,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直冲天灵盖而去。 “叶婉,”宁昭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你可知罪?” “臣妾……”叶婉猛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宁昭,“臣妾实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叶婉长得清秀,红着眼眶落泪时,当真有种梨花带雨的美丽。 可宁昭对她的柔弱视而不见,对她的美丽也视而不见。 “你好大的胆子!”宁昭冷喝,“你嫉妒贵妃,竟几次三番对贵妃下手!” “臣妾冤枉!” “冤枉?”宁昭冷笑,“上次你借巫蛊之祸栽赃贵妃,朕念你是初犯,没有与你计较;可这次,你居然暗中支使秋言给贵妃下毒!” 给云予微下毒? 虽然她做梦都想云予微死,但下毒之事从何而来? “臣妾没有,臣妾冤枉!”叶婉慌神道,“陛下爱重贵妃,臣妾即使心有羡慕,也绝不敢作下这等罪孽!”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宁昭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秋美人在法觉寺被掳走,也是你的手笔吧?” 叶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喊得破了音:“臣妾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把手伸到宫外去啊陛下!” “你如今贵为四妃之首,哪里还用你亲自伸手?”宁昭轻笑一声。 事到如今,叶婉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罪,只能是她的。 “臣妾一时糊涂,与家中父兄无关!陛下慈悲,请陛下降罪于臣妾一人,千万不要祸及臣妾家人!”叶婉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早就碰破了皮,可她却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下又一下地不敢停歇。 “够了!”宁昭伸手将方才所写的圣旨摔到了叶婉面前,“叶婉心思狠辣,不敬贵妃,犯下罪过,不堪为四妃之首!现夺贤妃封号,降为美人,日日在凤泽宫外叩首九十九,向贵妃请罪,其余时间,幽禁长春宫,无旨不得出。” 听着宁昭的声音,叶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被褫夺封号降为美人就算了,居然还要日日在凤泽宫外给云予微磕头! 即使她日后有翻身之时,又有什么脸面和威仪?!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直接一头撞死在宁昭面前,对她来说是否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陛下!” 她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泣血般地叫着,伸手想要攥住宁昭的衣角。 “德福。” 然而宁昭对她,从来没有怜悯。 即使他给她这样的罪名,他对她也没有怜悯。 “送叶美人去凤泽宫外给贵妃请罪。”宁昭的声音冰冷得仿佛从数九隆冬飘来,“若贵妃不满,你也不必回来了。” 第十四章 被人冤枉的滋味,好受吗 “罪妇叶婉,向贵妃请罪。” 德福看着叶婉,此时已暮色沉沉,她再不复去往养心殿时的华贵得体,钗环尽去,发髻凌乱,披风不知去向,额角碰出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她跪伏在凤泽宫,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般。 “叶美人,”一丝于心不忍一闪而过,德福公公在心底暗暗地摇了摇头——后宫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叶婉这种女人,心气太高,争强好胜,却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做依仗,又没有帝王宠爱做底气,跌落泥中只是迟早的问题;德福公公正色道,“既是请罪,就要有请罪的态度。” “王德福!”叶婉猛然抬头,眼睛中的仇恨与屈辱简直要化作利箭射死德福公公,“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岂不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德福公公叹了一口气,劝道:“叶美人,要打骂奴才,那不是容易?只是宫中来人甚多,若是美人不能早点回去,遭罪的是美人自己。” 叶婉恨恨地盯着他,可德福公公那是修了多少年的狐狸了?坦坦荡荡任她打量,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罪妇叶婉!”片刻之后,她闭眼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猛然叩下,“前来给贵妃请罪!” 凤泽宫内。 因着秦惜时和云岚得以在宫中留宿,云予微很是开心,甚至去亲自去小厨房下厨,秦惜时和云岚并不拦她,反而陪着她一起,三人在小厨房内笑笑闹闹,不用分工,早有的默契让他们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接下来的动作。 可这种和谐美好很快就被外面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骚动给打扰了。 “白芷,外面怎么了?”云予微顺口问道。 白芷白苏齐刷刷地探了脑袋进小厨房,暗爽、纠结等表情轮番在二人脸上出现。 云予微看得好笑:“怎么了,直说。” 白芷是个爽快性子,云予微一开口,便再也忍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地往外道:“贤妃……啊不,叶美人正跪在宫外,大声地跟娘娘请罪呢!” “德福公公也在。”白苏补充道。 德福公公代表的几乎就是宁昭的意思。 一瞬间,云予微明白了。 她没有犹豫,直接放下手中的菜叶子,让云岚和秦惜时继续做饭,她要出去解决问题。 “我也要去!”云岚可不是什么听话的主儿,“万一你被欺负了怎么办?” 云予微好笑道:“她来跟我请罪,还能欺负我?” 云岚冷哼一声:“那谁知道呢,你还是贵妃呢,不也中毒了吗?” 云予微自知理亏,有些心虚:“远远地看,不准出去。” 云岚点点头,扯了秦惜时的袖子,悄声道:“惜时姐姐,咱们去看看。” 这孩子,不仅自己去凑热闹,还撺掇秦惜时! 才走出几步远的云予微回头,没好气道:“我不聋!” 云岚才不理她,只跟秦惜时相对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等真正看到了叶婉,云予微的一颗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 从她嫁给宁昭开始,叶婉从来就没有正眼对待过她,在她面前,更是从来高高在上。 可此时,叶婉形容狼狈,已经有血干涸在了她的额头,而伤口还在隐隐地渗着血;她似是一只提线木偶,只是机械地进行着磕头请罪的动作。 直至云予微出现在她的面前。 叶婉的眸子里顿时散发出剧烈的仇恨,恨不能立马扑上来将云予微生吞活剥。 “罪妇叶婉,”叶婉跪伏在地,“跟贵妃娘娘请罪。” 她的声音又干又涩,仿佛即将断裂的琴弦,不过苦苦支撑罢了。 云予微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说。 那样气焰嚣张的一个人,原来也能做得出这般伏低做小的举动。 “叶婉,”云予微望着她,“你何罪之有?” 叶婉猛地抬眼看着她,却只在她脸上看到了平静——她下巴上的伤口已经不似前几日那般继续溃烂,而是有了愈合的趋势。 联想到宁昭今日叫她认罪,叶婉放声大笑起来。 她满头鲜血,神色癫狂。 德福公公出言训斥道:“叶美人!不可无状!” “我当然有罪,”叶婉盯着云予微的伤口,简直想要冲上去将那伤口撕烂,让她那张脸彻彻底底地毁掉,“我罪在支使秋言下毒毁了你的脸,又罪在怕东窗事发害了秋言的命。” “良贵妃,”叶婉大笑道,“这就是我的罪啊!” “贵妃可满意了?”叶婉一边笑着,一边痴狂地看着云予微。 云予微心中微动,她看向了德福公公。 德福公公点头,殷切地为宁昭说情:“陛下知道娘娘受委屈了,特地叫叶美人给娘娘认错呢。” “娘娘有什么不满,只管吩咐奴才回禀陛下。” 云予微轻轻地笑了。 “叶婉,”她道,“我不满意。” “你……”叶婉怒极反笑,反问道,“贵妃不满意在何处呢?” 云予微看着她怒极癫狂的样子,依然只是轻轻笑了笑:“不是你来请罪的么?” “哈哈哈哈哈哈,”叶婉愣了一下,又大笑了起来,“云予微啊云予微,你终于不装了!” “平日里装得有多仁慈呢,我老早就想说了,那么仁慈善良,莲座之上怎么不坐着你呢?” “这才多久,你就装不下去了?” 德福公公欲要呵斥,却被云予微抬手阻止了。 “好一个我今天不是来请罪的么?”叶婉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云予微,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当初你入府的时候,没有狠下心来杀了你!” “你说什么呢!”白芷白苏护主,当下就要冲过来跟她对骂。 云予微依旧抬手阻止了二人。 她看着叶婉,终于俯身,伸手捏住了叶婉的下巴。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采药捣药,都是力气活——她的手劲不小。 叶婉在她的钳制之下,面露痛楚。 “叶婉,”她道,“认不下的罪,就别认了。” 叶婉一愣,甚至都忘了挣扎。 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到底……” “没什么,”云予微捏着她的下巴端详许久,而后慢慢地放开了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叶婉,被人冤枉的滋味,好受吗?” 第十五章 我需要一个皇后 叶婉如遭雷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云予微:“你是为了那个贱婢!” 云予微平静地看着她:“我说过,杀人者偿命。” “哈哈哈,”叶婉怔怔地看着她,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眼泪都要笑了出来,“云予微啊云予微,你还真的想去莲座之上坐一坐。” “你这人真奇怪!”白芷再忍不下去,怒气冲冲道,“你做了坏事不怕遭报应,我们娘娘心善,你还看不惯!” “云予微,这可是皇宫!”叶婉从未想过事情竟能如此好笑,“你的那点善念,又能在这里存活多久呢?” “还是你以为,你有多干净无辜?” “云予微啊云予微,”叶婉大笑着,“我的报应自然我受着,你的报应,你也逃不了!” “那就看着吧。”云予微往后退了一步,“希望你有看到我报应的那一天。” 说罢,她转过身去,再没有回头。 饭菜摆上桌时,气氛已不如之前了。 “这宫中一点儿都不好玩,”云岚赌气道,“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回家?” 所有人夹菜的动作都是一滞。 云予微放下手中的镶银象牙筷子,目光从云岚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秦惜时的身上。 “云岚觉得宫里不好玩,”云予微问道,“惜时呢?你喜欢宫里吗?” 秦惜时的身子微微一颤。 片刻,她抬眼望着云予微,却没有回答云予微的问题,只是反问道:“那姐姐喜欢吗?” 云予微半点儿没有犹豫:“不喜欢。” 她说得斩钉截铁,半点儿不担心隔墙有耳。 “但惜时,你和我不一样。”云予微望着她叹道。 秦惜时摇了摇头,清澈的眼睛里都是温软笑意,不见什么无奈,但也没什么欢愉:“云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云予微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有些伤心地转过脸来:“早知道,我不应该同意这次让你们入宫的。” 她徒劳知道这些消息,却改变不了秦惜时的想法。 秦惜时低头,轻轻地叹气。 云岚不满地拿筷子敲着桌子:“我又没有惹姐姐生气!” 云予微“嗤”地笑了出来,她伸手摸了摸云岚的头发,安抚道:“是,你最乖了。” 云岚笑得没心没肺,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他的姐姐,不想跟他回家了。 秦惜时还未婚嫁,云岚又是外男,都不适合在宫里多呆;过了一日,便又匆匆被送出了宫。 “姐姐,如果你是男孩我是女孩就好了。这样你不用嫁给宁昭,我也能一直陪着你了。”临别前,云岚孩子气地跟她道。 云予微却不由地苦笑着摇头:这个傻孩子,只想着要呆在她身边,却从不知道,身为女子,这世间究竟有多少身不由己的事情要经历。 她是如此,秦惜时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白芷,带上我前些日子做的清神贴,跟我去养心殿。” 她换了一身略鲜亮点儿的绣了石榴花的宫装,乌发绾做娇俏的朝云近香髻,带了累金点珠桃花簪,比之平日里的淡雅更令人眼前一亮;只是她脸伤未愈,依旧不怎么上妆,只在唇上点了些唇脂看上去有气色些。 “贵妃安。”到了养心殿,即便是宁昭身边的大太监德福公公见了她,也不由地吓了一跳,而后立马堆起了满面笑容来,“陛下见了娘娘,定是要高兴一整天。” 云予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 “予微?”宁昭还以为是德福来送茶,刚不耐烦地抬头,便见着云予微正俏生生地立在他案前。 她平日里素淡惯了,今日妆扮起来,宛若三月春花迎风笑,叫人心颤;宁昭的目光扫过她的下巴,立马像是被伤口烫着了一般,飞快地转移了视线。 “今日心情还好?”宁昭笑道,“看来叫他们俩入宫陪你是对的。” 云予微递给宁昭清神贴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宁昭,定定道:“那你是不是准备,要惜时入宫,时时刻刻陪我了?” 宁昭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她牵至身旁坐下,仍不肯撒手,只是满目深情地望着她:“予微,你生我的气了吗?”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色常服,愈发衬得他面若春花朗月,如同一个初动春心的小公子,望向爱人时都是满眼炽热与深情。 “是真的,我就生气。”云予微平静地望着他。 可惜这个人再好再美,都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他们不过是阴差阳错凑成的一对,不成怨偶已是造化,何必祈求那么多。 宁昭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予微,我需要一个皇后。” 云予微一震,宁昭要秦惜时做皇后! “为什么非得是她?”云予微反问道。 秦震是手握重兵的抚远大将军,嫡子秦云铮已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又在当初平明王之乱时立下了汗马功劳,声名大噪,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世家择婿选择里都是炙手可热;秦家已经如日中天,即使她刻意同秦家疏远但在旁人眼中,她仍是秦家的人,现在秦家出了她这么一个贵妃还不够,再多一个秦惜时做皇后,那…… 即便云予微不懂那么多前朝后宫的勾心斗角,但“树大招风”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她是最好的人选。”宁昭叹道,“你与她又姐妹情深,有她在,我不担心你会受委屈。” “那她呢,”云予微嗓子微哑,“她不委屈吗?” 秦惜时今年十九岁,她这个年纪的贵女,按说早该成亲了;只是当初边关年年征战,秦家满门全在边关,边关安宁是秦家人用命换来的——她的孝期好像从未满过。京中高门害怕娶了秦家女儿,也要去上战场,不吉利,于是秦惜时的婚事才被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 宁昭沉默半晌,轻叹道:“我会尽力不叫她委屈。” 云予微抬眸看他:“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她极少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就连当初她为自己抗婚的时候都没有,那时她也只是仅仅咬了一口银牙,清亮的眼睛里全是倔强,一副“大不了你就杀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可如今,她却为着秦惜时红了眼眶。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宁昭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里丢盔弃甲,可他还是抵御住了,低声道:“予微,已经,下过旨了。” 云予微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是不能相信,半晌,她才自嘲地笑了笑,那笑牵动了她下巴的伤口,令她的笑更多了几分勉强与痛苦。 “宁昭,”她道,“这次你能不能说话算数?” 第十六章 我还能再信你一次吗 宁昭微微一颤。 她果然还是在怪他,怪他没有真的放她自由。 即使他已经在用他的方式尽力弥补,即使他努力安抚她的委屈,她也还是在怪他。 “能。”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害怕他一松手,她就再不在他身边了。 “我还能再信你一次吗?”她喃喃道。 “能。”宁昭终于忍不住,将云予微伸手揽在了怀中,自从假死之事过后,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他有些颤抖地在她耳畔落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吻,嗓音喑哑,“予微,你信我。” 宁昭温热的呼吸带着龙涎香的味道,如同吐着舌信的小蛇一般,滑腻而又缠绵地缠绕在她的耳畔、脖颈,令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 半晌,她才终于在他的刻意讨好的亲密中败下阵来。 “好。”她轻轻的叹息如同一缕春风,直接吹散了他满面的愁绪。 宁昭如获至宝,满面欣喜地望着她,那得天独厚的秀丽面容更加生动起来,他漂亮的眼睛中流光溢彩,饱含深情。 “予微。”他终于忍不住地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明明是至尊无上的帝王,却好像是个害怕失去的小孩子。 像是那个五年前身受重伤、高烧不退,只差一步就踏入了鬼门关的少年,昏迷中拉着她的手腕喃喃叫着“母妃”的那个少年。 一切都没有变吗? 她在他的怀抱里轻轻地叹了一声。 贤妃因毒害良贵妃,被褫夺封号、降为美人,且还要每日跪在凤泽宫外请罪,此等消息在宫内不胫而走。 宁昭虽然平日里对后宫冷淡,但总体也算宽和,这般丝毫不顾体面的责罚还是第一次。 虽然不乏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者,但也有不少平日里被叶婉克扣责罚过的嫔妃,纷纷交口称快,相约去看叶婉跪凤泽宫。 故而这一大早,凤泽宫外竟有些熙熙攘攘的意思了。 “咱们都在这边等着给贵妃请安了,这某些人啊,心狠手辣犯下罪过不说,来请罪都这样推三阻四,真叫咱们看不上。”开口说话的是昭仪白吟霜。 当初宁昭救驾有功,成功从一个透明人蜕变成了先帝所倚重的儿子,白吟霜就是那时入的容王府。 她出身于前朝世家白家,白家虽已败落,但培养子女皆是按旧时规制培养的,故而白吟霜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很是有些清高孤傲在身上;再加上她又生得貌美,更是心比天高,一入容王府就被叶婉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 一日容王府宴请宾客,也不知道叶婉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说白吟霜不仅琴技高超,舞艺更出众,可以请她献舞助兴。 本朝风气尚算开放,但白吟霜却是受旧时世家规矩教养长大的女儿。 听闻此言,当即气得要投缳;叶婉却是连舞衣都准备好了,还说是一切都是按照她作为闺阁女儿时常穿的尺寸做的,极为妥帖。 白吟霜不堪其辱,又做不出撕破脸面闹到宾客前的举动,竟是一时想不开,真的将自己吊上了房梁。 但那时天真的白吟霜还不懂得,流言蜚语不会因为一个人心存死志就消散,反而会朝着另一个极端而去。 此事之后,白吟霜性情大变。 她不再是那个行动言语处处小心的姑娘,而是时常言语粗俗,仿佛真的成了流言之中的那个人。 倒是宁昭登基后,白吟霜消停了好一阵,平日里皆是闭门不出,极少言语。 眼下叶婉被罚,她这才施施然地跟着众妃嫔一起来看热闹。 “就是就是。” “平日里立了那么多规矩给咱们,现在她倒是一点儿规矩都不守了。” “别是经不起打击,那……” …… 白吟霜眼见着挑起了众人口舌,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自那件事后,她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长舌妇,三言两语搬弄着是非,从不管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根本没有人在意。 所以,就让所有人跟她一样,就活在流言蜚语中吧。 “贵妃也是太好脾气了。”白吟霜又道,“这叶美人现在不过是美人之位,仍如此骄纵,恐怕从前更甚今日。” 众人想起叶婉平日所为,更是纷纷点头。 “春寒尚在,诸位娘娘请回吧。”白苏带着一个小宫女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极为标准地给众人行了礼。 “那叶美人……”自然有人不甘心。 “娘娘说了,叶美人该跪的人如今已不在凤泽宫中。”白苏微微侧身,众人望去,这才发现,她身后的小宫女一身素净,怀中端端正正地抱着的,竟是一个牌位! 一片哗然。 白吟霜的瞳孔骤然一缩。 是那个被叶婉冤杀的小宫女兰香的牌位! “兰香枉死,叶美人该跪的是兰香而已。”白苏说着,又盈盈给众妃嫔行了个礼,带着小宫女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而去。 “真没意思。” “就是,一个小宫女而已。” “得了,叶美人那般心比天高,让她跪一个贱婢难道不比杀了她强?” …… 没有热闹可看,很快风泽宫外的人群散了个七七八八。 “你也是来看热闹的?”云予微倒是没想到张梦桂也在。 张梦桂也不跟她客气,欢欢喜喜地跟着她进了内殿,笑嘻嘻地道:“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臣妾来看看情况。” “什么情况?”云予微见她神神秘秘,有些来了兴趣。 “嗨,”张梦桂有些不自在地转过目光,她低头绞弄着手指,“臣妾才入宫,各宫的娘娘都没怎么见过,今日听说大家都来了,臣妾也就跟着来认认人。” “认人做什么?”云予微反问。 张梦桂很是自然:“与人相处,自然要将别人的脸都记在心里,这样以后你来我往,才有生意可做嘛。” “生意?”云予微轻轻挑起了眉。 张梦桂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今日果然不该来。” 云予微的眉毛又挑起了三分。 张梦桂立马伸手拍了拍嘴,笑道:“臣妾这张破嘴,真是多说多错!” 第十七章 张贵人是个妙人儿 “你要在宫里做生意?”饶是已经知道张梦桂是个不甚安分的主儿,听完张梦桂的心思,云予微还是大吃一惊。 “宫里可不许做这个。”云予微摇了摇头。 张梦桂倒没多少泄气,她点了点头,颇为赞同道:“德妃也是这么跟臣妾说的。” 云予微顿时失笑:“那你还想着?” “宫里太无趣了,若不想着些有趣的事,那一天也太长了些。”张梦桂趴在桌子上,伸手拨弄着水晶盘子里的花生,叹气道,“臣妾在母家时,总是觉得一天也太短了些,臣妾还没玩够呢,一天就过去了。” “可现在,天变长了。” 她微圆的脸蛋压在桌案上,挤出了一点点嘟嘟的脸颊肉,看上去如同一个失却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云予微有些出神地望着她。 是啊,宫里的日子,仿佛总是长些。 “夏天到了,”云予微却顾左右而言他,“日子可不是长了些。” “噗嗤……”张梦桂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她从桌案上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云予微,“贵妃,臣妾真心喜欢你。” “怎么,”云予微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嘴突然这么甜,想要赚我的钱了?” “哈哈哈,”张梦桂合掌大笑,“臣妾才赚不了您的钱。” 云予微意外地看着她。 “贵妃看上去什么都不太想要,臣妾这里来恐怕更没有您想要的。”张梦桂兴致勃勃道,“本来臣妾还以为,能从贤……叶美人那里赚点儿钱呢。” “她想要的就很多。”张梦桂肯定地道。 “其他人呢?”云予微冷不丁道。 “或多或少,我都能赚点儿,”张梦桂得意道,“德妃都……” 话到嘴边,她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哀怨地看向云予微:“贵妃,您诈我!” 云予微笑得前仰后合——敢情张梦桂说自己是来观察情况的,还真是来观察的。 这般笑着,她却很是有些伤感。 这样的女孩子,若不困在宫墙之内,原本可以做她真正想做的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数着一天天变长的日子过。 “臣妾这么信任您,您欺负臣妾!”张梦桂忍不住地嘟嘴。 云予微看她这般笑闹,反而很是喜欢:“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臣妾不知道。”张梦桂倒是真的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却只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儿,而后,她两眼放光地看向云予微,“臣妾现在想不起来,存着怎么样?” “存着?”云予微觉得有些新鲜。 张梦桂点点头:“就当臣妾在贵妃那里寄放了一物,日后想要了,贵妃再把它给臣妾了便是。” “倒有几分新鲜。”云予微点头。 而后几息之间,在场的主仆几人都笑了。 “贵人倒是会做生意,”白芷笑道,“不花一分一毫就套了我们娘娘一物。” “那可不管,”张梦桂笑道,“贵妃金口玉言,方才已是答应了的。” “好好好,”云予微喜欢她这样灿烂鲜活的样子,倒愿意纵着她,“那我就等你找我兑现的那一天。” “要不,”张梦桂得寸进尺,“贵妃给臣妾写个收据吧?” “贵人!”侍立的金子银子终于忍不住跺脚了。 张梦桂这才扮了个鬼脸,笑道:“看你们吓的,我哪儿是那样没规矩的人。” 云予微这下终于笑开了怀:“你这张嘴啊!若是真去做生意,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铜板能从你手里逃过去!” 凤泽宫欢声笑语不断,晚间宁昭来时,云予微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缕笑意。 “予微,”宁昭看着她眉眼之间终于有了些许以往的平和,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毫无血色,心里略松,“你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张家送女儿入宫时,曾说过一则奇闻。”宁昭望着云予微闪闪发光的眼睛,缓缓道,“说是张母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桂花烂漫,一个小姑娘坐在桂花树下,身上还带着一枝桂花。后来,便有了张梦桂。” “如今看来,张家也许没有完全在胡说八道。”宁昭认真地看着云予微,“总算,有人能够令你展颜了。” 云予微怔愣地出了一回神,而后叹道:“张贵人是个妙人儿。” “难得看你如此看重一个人。”宁昭忍不住地酸溜溜。 云予微只是微微地笑着,自从云岚入宫揭破了“焕颜”之毒,得知秋言平安无事,下毒之事又全被推到了叶婉身上,她已服用了解药。 现在伤口已经不再溃烂,终于有好转的趋势。 宁昭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神色仍是有些晦暗不明。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太后身体不安,德妃前去侍疾,如此再掌六宫恐怕分身乏术。” 太后的身体一向硬朗。 怎么会病得需要人去日夜侍疾了? 云予微抬眼看向宁昭,他望着她的目光仍是坚定不已。 她突然想起他颤抖着对她说“能”的样子。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向她做保证的? “予微,”宁昭郑重地握住她的手,“你愿意重新管回六宫吗?” 云予微望着宁昭,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热切和希望,在她面前,他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少年。 当初那个少年也是满怀热切与渴望,却又小心翼翼地对她道:“予微,你愿意随我回去,做我的妻子吗?” “不了。”她缓缓地摇头。 时间如水流,可当初的少女,和如今的良贵妃,说出了同样的答案。 两个明明毫不相关却又意外相似的画面,不断地在宁昭眼前重叠。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答案。 可他还是想要她留在他身边。 “也好。”如今的帝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他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太多情绪,仍温和地询问她,“那让张贵人学着掌管宫务如何?” 云予微猛地看向了宁昭。 宁昭神色宁静,不似作假。 “不如何。”云予微摇了摇头。 即便对宫务驽钝如她,也会明白,宁昭将太后亲自挑选的德妃打发去侍疾,反而像玩笑一般让一个小小的贵人去学着管宫务,那无疑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太后的脸! 可……为什么? 第十八章 我们要个孩子吧 “侍疾谁都可以去,但宫务不是谁都能管。”云予微淡淡道。 倒不是她不相信张梦桂有能力管好宫务,她虽驽钝,却也明白,张梦桂如今位分太低,又才入宫,家世不显,宁昭无疑是拿张梦桂当靶子。 “她毕竟是你在宫中喜欢的人。”宁昭轻声道。 云予微猛然抬头,宁昭坦荡地与她对望,目光澄澈无比,仿佛其中没有任何隐瞒。 “宁昭,”良久,云予微终于叹气,“你不需要拿这些来当做讨好我的工具。” “那你要我怎么办?”宁昭却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变得激动了起来,“你连一个刚入宫的小小贵人都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我能怎么办?我怎么做,你都不喜欢我!” 他好像是一个要糖吃而不得的小孩子,委屈得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云予微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猛地转过脸去,执拗地不肯再与她对视,她才终于轻声地叹了口气:“宁昭,这不一样。” “你是皇帝。” “所以,就不要任性了。” 宁昭霍然站起身来:“如果当初我要是知道,我当了这个狗屁皇帝,就只能换来你迫不及待地离开我,就只能换来你心里眼中再也没有我,这皇帝我不当也罢!” 殿内伺候的白芷白苏猛地跪下,以头触地,不敢抬头。 隆冬去而复返,殿内的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就连云予微也震惊在座位上,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宁昭站在她的面前,也不看她,身子微微颤抖着。 “宁昭!”云予微终于站了起来,“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你果然只是觉得我在发疯,”宁昭的声音无限落寞,“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再信我。” 云予微只觉得不对劲,宁昭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对劲,即使在他还是容王的时候,她也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个愿意跟其他兄弟争抢,最后还真的争到了这把龙椅的人,仅仅会因为她而变成这样? 她不相信。 “宁昭,”她的声音温软了下来,“让我看看你。” 宁昭如同一个同她在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刚发了脾气,还在不好意思;别扭了半天,才终于转过脸来。 他的气色还好,只是眼底有些许青黑,看上去有几分疲倦。 这也是正常的。 他才登上帝位,前朝关系错综复杂,大臣们也不都是好相与的,一句话说得不对,第二日案上的折子恨不能堆得比他人都高。 不是坐在那把龙椅上,前朝所有人的心就会安放在他身上。 他有今日疲累,也是正常的。 光靠察看,云予微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我那日送你的清神贴,你用着怎么样?”她冷不丁地问道。 宁昭虽还在别扭,但仍是缓和了面色,点了点头:“你做的自然都是好的。” 云予微自然而然地伸手把住了他的脉搏:“我看看。” 宁昭的脉搏清晰有力,大约是因为刚动了怒的原因,有些凌乱;但总体上,没有什么大碍。 云予微方觉得自己大约是太过疑神疑鬼了。 她松了口气,才想要把手收回来,一只大手突然反扣住了她的手腕,略一用力,就将她拉到了怀中。 龙涎香的味道扑了满面。 “你做什么?!”那香混杂着宁昭的体温,迅速地将云予微的脸熏了个通红。 “抱一抱啊。”宁昭理直气壮。 云予微羞愤难当,伸手便要推他。 宁昭虽然不精武艺,但毕竟年轻力强,也并不疏于锻炼,她手推在他那结实的胸膛上,宛若推在一堵热烘烘的墙上。 白芷白苏红着脸退下,殿门悄悄掩上。 宁昭这才笑着坐下,力道一带,便将人顺到了自己怀中。 云予微顿时恼羞成怒:“你方才是特意演了那一出骗我?!” 一国之君,厚颜无耻至极! “不是演的,”宁昭轻轻在她颈间落下一吻,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柔又热切,“绝对是真心的。” “宁昭!” “予微,我没有说谎。”宁昭将云予微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如果做皇帝的代价就是失去你,我不愿意。” “胡说八道!”云予微怎么肯信他? “真心实意。”他终于吻上了她的脸颊,小心地错开她下颌的伤口,细密地落下了一串吻,“予微,我们要个孩子吧。” “让他做这个皇帝,我陪你浪迹天涯。” “贵妃娘娘,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 恒昌帝陪了良贵妃一天,晚上直接宿在了凤泽宫。 这消息一出,第二日早上,来凤泽宫请安的人便又多了几个。 云予微身体不适,一出现,满屋子的明嘲暗讽立马停了,只听得张梦桂“噗通”跪到了正中,一张小圆脸上全是愤慨,眼泪痕迹都未消。 她的侍女金子银子也不扶她,陪着一起跪了,不住磕头。 “求娘娘为贵人做主。” 云予微有些头疼:“这是怎么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云予微下首的彭清音。 好端端坐着喝茶的彭清音顿了顿,无奈地放下茶盏:“不过是几句玩笑话。” “什么玩笑话呀?”自从叶婉被降位分禁足后,一直称病不请安的白吟霜一夜之间恢复健康,每日来凤泽宫请安,从不迟到早退,“德妃娘娘年轻心软,以为是玩笑话,殊不知,人家心里就是那样想的呢。” “我没有!”张梦桂才不是任人拿捏的软弱性子,即使在地上跪着,也立马出言反驳。 “看看,”白吟霜捏着手帕子掩嘴轻笑,“这就当着娘娘的面‘你你我我’上了,心里可不就是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张梦桂被噎得眼圈一红,“臣妾没有!” 白吟霜也不再乘胜追击,只笑吟吟地环视了一周在座的妃嫔,果不其然,大家的眼神都变了。 更有心直口快如玉贵嫔庄如筝者,满眼的鄙夷简直没有半点儿掩饰。 她出身将门,父兄曾立下汗马功劳;她是家中幼女,备受宠爱,性格娇纵;从前看不上云予微时,也从不掩饰其情绪。直到最近传出云予微送兰香牌位到叶婉宫中,派人盯着她跪拜后,庄如筝这才转了性子,高看云予微三分。 此时她满眼厌恶地看着张梦桂,嗤笑道:“果然商户之女,上不得台面!” 第十九章 她就是故意针对我! 太后病重,德妃侍疾,宫务便无暇去管了。 良贵妃虽然位分高,但宫务没管过几天——谁知道到底是真的身体不好管不了,还是因为不会管恒昌帝特意为她寻的体面呢? 帝王之心不可猜测——君不见,那太后的疾,就为何非得德妃去侍候了? 德妃要侍疾,良贵妃身体不好,贤妃……如今已没了贤妃。 这六宫,可要交给谁去管呢? 六宫人心正浮动着呢,一个小道消息横空出世——恒昌帝金口玉言,亲口说过想让张贵人张梦桂管。 那张梦桂算什么东西? 一个才入宫的小商女,要不是她爹运道好,在去岁雪灾时捐钱获得朝廷嘉赏,她一个小商女别说入宫了,连找个有官身的小官做夫君都难! 风言风语一向传得快,六宫一下炸开了锅。 故而,一大早来凤泽宫看热闹顺便踩黑脚的人,不在少数。 商女出身,又没有侍寝过,虽有这样的传言,但忌惮张梦桂的人并不多——需知天下掉馅饼的事虽美,但也要有命接着才是。 偏偏张梦桂没心没肺,带着金子银子来凤泽宫请安的路上,也是口无遮拦,口齿清晰地说了一句“宫务有什么好管的?我才不稀罕呢。” 正正好好,被也来请安的两个妃嫔听了个正好。 谁不知道掌了六宫宫务,那地位立马就不一样了。 结果这个小小商女,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也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故意嘲讽她们势力。 于是一早,张梦桂就把各色各样的冷言冷语听了个遍。 彭清音姗姗来迟,只来得及喝止那些太过分的话,到底还没能来得及阻止风言风语散播。 云予微听完这来龙去脉,一边头疼,一边心惊——这话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明明当时宁昭身处凤泽宫,除却白芷白苏,也并无其他人在场;而宁昭大约也不会将这些话专门说与其他人听。 到底……宁昭处于一个怎样的境地? 前朝后宫,竟没有一处可以让他安心说话的地方吗? 云予微忍了心中无数乱七八糟的猜测,正色道:“子虚乌有的事,也值当一大早这样吵吵闹闹。” “谢贵妃娘娘!”张梦桂双眼含泪。 “贵妃娘娘心慈,”白吟霜笑道,“只是一句‘子虚乌有’便草草揭过此事,不免委屈德妃娘娘;若是传了出去,也有违娘娘声誉——咱们姐妹们倒是心服口服,那外面一起子不知好歹的人,倒要说娘娘有意偏袒呢!” 自入宫以后,云予微没怎么见过白吟霜;只见她今日一袭四喜如意云纹锦缎春衫,石榴红的金丝刺绣撒花群,赤金镶玛瑙的流苏凤钗,血红的玛瑙串子在她的云鬓上叮叮当当晃着,显不出半分庄重。 她妆容浓厚,口脂也红艳艳的,说笑时,不知为何,让人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牙尖嘴利”这个词。 云予微有些恍惚,白吟霜转变太大,若非亲眼目睹她的转变过程,前后几乎要将她错认为两人。 “那依白昭仪之见,又该如何处置才算公平呢?”云予微反问道。 白吟霜迎了众人看戏的目光,不慌不忙,笑嘻嘻道:“臣妾愚钝,自然理不清这些规矩和宫务,如何处置,当然由娘娘定夺。” 众人不约而同撇嘴——切,拱了半天火了,结果就这? 张梦桂更是茫然,她有些怔忡地望着白吟霜: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白吟霜在刻意针对她,望着她的目光有时候充满羡慕,有时候又充满仇恨,复杂得让她理解不了。 倒是彭清音轻咳一声,道:“贵妃处置,并无不妥。” “德妃娘娘也忒面软。”白吟霜笑道。 她声音温软,虽然句句尖利,字字嘲讽,却并不刺耳。 故而彭清音倒也不恼,只是庄重一笑,温和道:“事事皆要讲究证据,若是万事皆闻风而动,这世上岂不是全都是冤假错案了?” “白姐姐家风清正,家父提起江州白家之名,也曾赞不绝口。”彭清音望着白吟霜,满目诚恳,仿佛真的在通过白吟霜,看到了那个百年繁华的白家。 白吟霜却是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一般,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连脸面都要痉挛了起来;但只有一瞬,她又恢复了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没想到白家还能得太师一句夸赞,是白家之幸。” 无人看得见,她袖中的手,已经死死握成了一个拳头。 云予微坐在高处,看着她笑吟吟的脸面,只觉得那已成了她的一层厚厚假面。 ——究竟是为什么? 世事多变,足以将一个人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吗? 早上的请安在草草中结束了。 “白吟霜。” 看着白吟霜落在众人后面,慢慢往外走的样子,云予微忍不住地叫住了她。 她的背影不似她如今的人一般,更像是她才嫁入容王府的时候,背永远挺得直直的,看上去单薄却又倔强。 “贵妃有何指示?”可转过来身来的白吟霜,依旧是早上那个笑里藏刀的白昭仪。 云予微望着她,突然问道:“你愿意管宫务吗?” 白吟霜一愣,随即勾起了红唇,笑得魅惑极了:“臣妾可没那本事管宫务,也没那心气儿管宫务。” 说着,她像是有意针对张梦桂似的,刻意地瞟了她一眼,笑盈盈地又望向彭清音的方向,掩唇笑道:“臣妾可不愿伤了德妃娘娘的心。” 张梦桂:“……” 张梦桂恨恨地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投了过来,白吟霜这才仿佛舒心了一般,笑得愈加开怀,同云予微重新行了一礼:“臣妾懒散,这就退下了,贵妃勿留了。” 白吟霜飘然而去。 张梦桂原本挨挨蹭蹭地留在最后面,想着装个样子往外走,等到大家都散了,她好再折返回凤泽宫。 被白吟霜这含沙射影的一刺激,她顿时像脚下踩了钉板一样,被她气到一蹦三尺高,也顾不上避嫌了,回身便往凤泽宫内跑,气道:“贵妃娘娘,你看她!” “她就是故意针对我!” 第二十章 并非只有她一人委屈 “臣妾绝对没有她们说的那种龌龊之心,若是我有,若是我有……”张梦桂满面痛心,“就让我这辈子都发不了财!” 云予微见她急得这个样子,倒是笑了出来。 彭清音也无奈摇头:“你性子也太急了。” 张梦桂小心翼翼地看着彭清音,试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但彭清音一如既往,仍是笑意温和,半分没有不悦,她这才提着心问道:“德妃娘娘信我?” 彭清音轻轻点了点头。 张梦桂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拍着胸脯惊魂未定:“臣妾此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每天都抱着金子银子睡就好了。” 她的两个侍女:“……” 云予微和彭清音瞥到两个侍女快要保持不住的表情,皆是忍俊不禁——这姑娘,倒是爱财爱得毫不掩饰。 “今日臣妾也算是受了惊吓了,”张梦桂站起身来,又拍了拍胸脯,满脸迫不及待,“臣妾要回去数数私房钱才能安心了。” “行,”云予微笑道,“等会儿叫白苏带你去选几样你喜欢的礼物给你压压惊。” “多谢贵妃姐姐,”张梦桂喜滋滋地行了个礼,“您要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就数你会卖乖。”云予微笑道,“快去吧。” 张梦桂的身影欢欣雀跃地消失在二人面前后,彭清音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云予微:“贵妃娘娘特意留下臣妾,是有什么想要跟臣妾说吧。” 云予微点点头:“太后突然病重,你常在她身边,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太后。” 有兰香之死在前,云予微假死“争宠”在后,云予微心知太后看她已十分刺眼,否则也不会有秋言的事了。 她没有被毒死,太后却病了,罪魁祸首变成了叶婉。 这千头万绪捋下来,云予微觉得她大概触摸到了些许事情的真相——在处置叶婉的那一日,宁昭先见了彭清音。 他们之间大约达成了什么约定。 无论他们之间的约定是什么,有彭清音在,去见太后时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彭清音大约不会帮着太后递刀。 “是。”彭清音答得十分干脆。 她这样的反应,在云予微的意料之外,但细想下来,又在意料之中。 云予微望着她一会儿,突然垂眸一笑:“清音,你为什么会入宫?” 彭清音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些许诧异。 应对这样的问题,她当然有个无比正确的答案,但那句“能够入宫常伴陛下左右是臣妾的福分”,突然在面对着云予微时,变得太过冠冕堂皇,让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但她当然不会因为云予微这突然亲密地唤了一声她的闺名,就对云予微掏心掏肺,她微笑着反问道:“那娘娘呢?” “我?”云予微失笑,“我没得选。” “先帝赐婚,我一介孤女,没有拒绝的余地。” 彭清音这才猛然想起,当初先帝赐婚容王与救了他的医女,民间都津津乐道这是一段天赐良缘;而藏在这美谈背后的真相是——云予微曾抗旨拒婚过。先帝震怒,还是宁昭跪求三日,求先帝不要降罪,这才让这段美谈没变成血案。 时间真的会抹去一切。 当初在宫闱之中秘而不宣的事实,仅仅几年过去,就被所有人忘在尘埃里了。 彭清音有些歉意:“贵妃娘娘,臣妾……” “没什么。”云予微却是大方地朝她一笑,明明她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但笑起来仍似一朵春花绽放——不是养在御花园里被精心照顾的娇花,而是长在山谷里自在摇曳的野花——她应该是自由的。 “今日若是不提起,我都快忘了。”云予微垂下眼睫。 该忘了。 从她假死出宫失败之后,这一切都该忘了。 “清音,”云予微唤她,“我从前总以为,我该悬壶济世,在这一方天地,我为自己可惜。” 彭清音不言。 她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是赞同云予微这句话的。 她曾听说过云予微的来历——神医谷之后。 这样的女子,本不属于宫闱。 “但我见到你,见到梦桂,再想一想卫如筝她们,”云予微朝着彭清音粲然一笑,“这才发现,我自负过高。” “没有谁是天生就适合在这里的。”云予微道。 张梦桂若不入宫,就可以做她的生意,每天快乐数钱;彭清音若不入宫,以她管理宫务的有条不紊来看,她心有成算,只要放手去做,必大有所为;而卫如筝、白吟霜、叶婉……这后宫里的哪个女子,不曾心有希望过呢?她们也曾有过自己的念想。 而日后,秦惜时也将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 并非只有云予微她一个人委屈。 彭清音一向平静无波的端庄面孔上终于浮出了一丝震惊:“贵妃娘娘……” 以目前她们的关系而言,这算得上是交浅言深了。 “你别担心,”云予微朝她安抚地摇了摇头,“我只是随意感叹几句,并不是试图要拉拢你。” 云予微太过直白,彭清音张了张嘴,最后却只保持了沉默。 去往慈宁宫的路并不长,云予微的感慨不能继续,彭清音的沉默也没保持太久。 慈宁宫里,沉水香和药香混杂在一起,熏得人有些昏昏沉沉。 “太后召二位娘娘。”玉珊姑姑恭谨地道。 对于良贵妃和德妃一起出现这件事,玉珊姑姑的惊讶丝毫没有掩饰。 太后倚在美人靠上,玉瑚姑姑正在服侍她喝药;大约是病中不宜上妆,她只穿了家常的衣裳,未曾妆饰,面容上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和病容。 “给太后请安。” 太后抬眼看了看她们,没有什么表情:“今儿个难得良贵妃有空到哀家这里坐坐。” 云予微仿若未闻,只是上前一步:“我为太后诊脉。” 彭清音猛然看向云予微,只见她神色平静,眼眸之中都是认真和恳切,仿佛刚才那一句话只是寻常。 太后轻轻一笑,示意玉瑚将药碗放下,望着云予微的目光顿时犀利了起来。 “哦?”太后轻轻挑了眉,“太医院多少圣手,难道连哀家这点儿小毛病都看不好?要后宫妃子来为哀家诊脉,太医院那起子废物,岂不是全应该赶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他看到了一个仙女 慈宁宫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云予微却仿佛听不懂太后话中的嘲讽与不信任,继续道:“那能否让我看看太医为太后开的药方。” 太后终于不耐烦了起来,怒道:“云予微,别以为你曾经学过一点皮毛,就能在哀家面前装神医!把你那点儿心思好好地收起来,不要再在哀家面前提起!” 太后如此震怒,彭清音急忙上前,轻轻地为她抚了抚后背:“太后如今在病中,万不可如此动怒。” 这一口气总算被彭清音慢慢地顺了过去,眼见着太后的神色略微平和,彭清音才又道:“贵妃也是一片孝心。” “哼,”太后冷哼一声,瞟了一眼彭清音,只见她神色如常,满眼都实实在在地放在她这里,这才终于满意了些,“你还年轻,心肠太热。在这宫里,可要擦亮眼睛,知道什么人能结交,什么人要远着些,否则,到了冷宫里,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意有所指。 云予微坦坦荡荡,倒是彭清音的为太后抚后心的手稍微顿了顿。 “既然如此,太后还是多多休息。”云予微又认真地抬眼凝视了太后一会儿,直看得太后心里发毛,她这才起身行了个常礼,“臣妾告退了。” 太后懒得看她,挥挥手让她赶紧滚。 “没有半点儿规矩体统!” 太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予微如若未闻,面色如常地朝着慈宁宫外走去。 白芷紧紧地跟着云予微,面有不忿——明明娘娘好心好意地去看太后,凭什么太后还要如此责骂她?若是在宫外,有神医谷之名在,想要她们娘娘诊病,排队都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排呢! “娘娘……” “无妨。” 云予微知道白芷想说什么,但她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秦惜时即将入宫,她不可能放心把秦惜时一个人留在皇宫里;既然决心要留下,她也明白,她不能一直如之前那般肆意——从前她存了死志,但日后……她不能连累了惜时。 当然,她今日也并非为了讨好太后才去慈宁宫——太后厌恶她,已经到了要取她性命的地步,她现在即使有意讨好,在太后那里也挽回不了什么。 她只是想去确认一下。 确认……宁昭和太后这对表面母子,到底有没有对彼此下手。 眼下看来,太后应是无碍。 太后虽然不肯让她把脉,但她观其气色,又闻到空气中的药香,猜了大半——所谓太后病重,不过是个幌子。 太后好得很,只是心浮气躁,那药大约都是平心静气的药。 “娘娘,咱们不回去吗?”白芷瞧着这路线不太对,看着倒像是…… “去养心殿。”云予微道。 白芷便又高兴了起来,跟在云予微后面叽叽喳喳:“娘娘终于想明白了,凭什么这些委屈咱们都要咽到肚子里?都告诉了陛下才是!” 云予微有些好笑地看了白芷一眼,小丫头正手舞足蹈,仿佛受委屈的是她,大仇得报的也是她。 “现在在外面,稍微收收性子。”云予微嘱咐她,“到底跟在咱们宫里不一样。”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凤泽宫内就当真绝对安全可靠吗?如果是这样,那日宁昭的话又从何处传出去的呢? 云予微转脸看向白芷,只见这丫头还沉浸在自己编排的大戏里,正高兴得找不着东南西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她若是连身边人都怀疑,那这皇宫之中,就再也没有她可信的人了。 养心殿外。 德福公公一见云予微,立马满目惊喜:“娘娘来了!” “陛下得高兴坏了。”德福公公一边亲自给云予微打帘子,一边道,“娘娘怎么没传轿辇?这一路走过来,陛下又该心疼了。” 云予微笑道:“从前我没嫁给陛下时,还天天上山采药呢,这点路算什么?” 德福公公笑着给云予微竖大拇指。 白芷见状,跟着举起两只手竖。 “傻丫头。”云予微见状,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还没进内殿,笑声便传了进去;宁昭原本正为着政务烦心,眉毛紧锁,一听到这笑声,先把折子丢了,再一抬头,云予微便已走了进来。 初夏的气息渐浓,云予微今日穿了苏绣月华锦衫,霞彩烟笼梅花百褶裙,群面上片片薄如蝉羽的轻纱上点缀着些许小小的珍珠,行走时轻纱微微飘扬,却不显得轻浮,只透着飘逸的风姿。 云予微点了点头:“来看看你忙完了没有。” 难得云予微心情好,肯来主动看他,宁昭高兴地来拉她的手,却在凑近她时,闻到了一缕细微的沉水香的味道。 “去见太后了?”宁昭问道。 云予微见他眉毛微皱,顺手在他的眉头上按了一下,笑道:“陛下鼻子倒灵。” 宁昭有些怔忡。 这等亲密又随意的行为,从前他曾经见过。 那时他还是不受宠的容王,在为父皇挡箭后跌落山崖,他在昏迷之前以为自己活不了了;但他后来还是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云予微。 云予微正坐在离床前不远的一只小板凳上,她的面前是一只小火炉,炉子上的药正在“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她手中拿着一只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不知道是在扇火,还是在给自己扇风。 她穿着极为简单的麻衣布裤,漆黑稠密的长发编成一条简单的辫子,柔顺地垂在她的胸前。 刚刚醒来,眼睛酸涩无比,其实他看不清她的真容,可他当时却执着地以为,以为他看到了一个仙女。 大约是真的死了吧,否则,怎么可能会看到一个仙女呢?当时他这样想。 然后,门外帘子轻响,一个身影窜了进来,伸手拽了拽仙女的辫子。 仙女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她望着来人时,一双眼睛亮得仿佛星星一般;她顺手用扇火的蒲扇,在捣乱的来人头上拍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假装恼怒地训斥他。 然后两个人对望着,突然就笑成了一团。 第二十二章 我知足了 回眸一笑转嫣然,恰似三生石畔旧姻缘。 年少初读这句诗时,宁昭很是不以为然。 他生在帝王家,根本不信这些所谓的情情爱爱——他的母亲容妃,据说生得绝世姿容,他的父皇永佑帝便是被她的倾城一笑给迷得神魂颠倒,从此六宫粉黛都比不上容妃的笑,大约二人浓情蜜意时也曾山盟海誓相约三生。 可结果呢? 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再美的一张脸也不能长长久久地留住帝王的心。他还未曾来得及在记忆中为母亲留下一个清晰一点的印记,容妃便已失宠,在宫中抑郁而逝了。 斯人已逝,曾经的山盟海誓更是早已化作了虚无,永佑帝甚至想不起来宁昭这个儿子;直到他年满十五岁,到了该出宫建府的时候,永佑帝这才望着他与容妃极其相似的眉眼晃了一回神,随即大手一挥,赐了宁昭“容”这个不伦不类的封号。 帝王不过懒得费心,借一个“容”字顺便追忆了一下早都做梦都想不起的故人,而宁昭却因为这个封号被批为“无才无德唯有容色”,很是狼狈。 所以宁昭从信这些。 可他偏偏遇见了云予微,偏偏看到了她和另一个人开心自在的样子。 那句诗突然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 于是,他强求了这段姻缘。 “予微。”初见的场景已经许久未曾在宁昭的脑海中出现,是他刻意想要遗忘——那是没有他参与的云予微的过去,他想要的,是他和云予微共有的现在和以后。 宁昭望着云予微,突然有些哽咽:“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行吗?” 云予微愣了愣,明白过来。 若是往常,她不会理会他。 但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定了。 “好啊。”她弯着眼睛笑了。 答应得太过爽快,宁昭反而觉得有些不太现实;他伸手捏了捏云予微的脸,是软的,是温热的,是活生生的。 “怎么了?”云予微顺手将他的手拿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开玩笑道,“才说完就反悔了?” “怎么可能!”宁昭反驳,“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云予微笑着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宁昭倒是有些心虚了起来。 “你每日操心国事,也别太敷衍了身体才是。”云予微放下宁昭的手,满目认真,“寸脉沉涩,肝火过旺,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宁昭点点头,对云予微的话半点儿都不曾起疑。 在外间等着伺候的德福公公朝着白芷竖了大拇指,悄声道:“还是贵妃娘娘有办法,这些日子陛下着急上火的,却连一个太医都不愿见。” 白芷顿时得意:“我们娘娘可是神医!” 而殿内,云予微嘱咐了宁昭几句,话锋一转:“前些日子我病得昏昏沉沉,连惜时要入宫这样的消息也懒得多问。现在想想实属不该,她入宫为后是大事,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宁昭的眼眸顿时微微一凉,可下一瞬,他就已经笑着道:“这些有礼部操心着,必不会让秦姑娘受委屈。你好好养病就是了,何必劳这个神?” “惜时就如我亲妹妹一般。”云予微望着宁昭,认认真真道。 宁昭的心一颤,而后有万千烦恼涌上了心头。 亲妹妹? 云予微叫秦惜时那一声“妹妹”,究竟是因为二人的情谊深重,还是因为秦云铮?那个被云予微笑着拿蒲扇轻拍的少将军? “我知道。”宁昭笑叹道,“你看你,你嫁给我时,都不曾这样郑重。” “之前给你封贵妃,也仓促得很,你也没怪过我。” 云予微愣了一回,笑了:“我还怪你?那也太不识好歹了些。” 以太后为首,后宫没几个人看她顺眼,她没那个雄心要去当出头鸟——虽然眼看着她已经是了。 宁昭却摇了摇头:“予微,你可以要得再多些。” 云予微含笑拍了拍他的手:“我知足了。” 暮春挣扎了最后一下,终究被初夏迎头赶上。 日子一天天更长,天气也渐渐地热了起来,六宫妃嫔们的夏衫裙子裁得花样愈发多,每个人都越发美丽轻盈起来。 “热死了热死了!”张梦桂大大咧咧地冲进凤泽宫,她入宫以来,已经在云予微面前混熟了,也越发把凤泽宫当做自己的地盘了。 见她过来,白苏一边指着内室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边把冰镇过的梅花酸梅汤送到她跟前,笑道:“贵人可别多饮,若是闹肚子,娘娘可饶不了奴婢们。” “贵妃姐姐最疼你们了,才舍不得罚你们。”张梦桂哪里听得进去,琉璃杯中还飘着干桂花的酸梅汤,散发着诱人的冷香,她捧起琉璃杯一饮而尽,还舍不得将杯子放下,在手中感受着那点儿凉意,“好姐姐,给我再放块冰吧。” “这可使不得。”金子银子也在一旁劝。 张梦桂正满嘴甜言蜜语,云予微出来了。 她午睡将醒未醒时,听到外面一阵叽叽喳喳,朦胧中便已经知道张梦桂来了。 白芷见她被吵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张贵人这一天天的,也是真把咱们凤泽宫当做家了。” 云予微一边换下寝衣,一边摇头笑道:“她年纪还小,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十六岁了,也不小了。”白芷嘟囔道,“娘娘就惯着她吧。” 嘴上说着,白芷手下却不闲着,很快给云予微梳了一个简单的家常髻;云予微不爱繁重首饰,白芷干脆折了两朵新鲜栀子花绾在她鬓间,新鲜好看,且行动生香,衬着她新换上的一身浅绿色的绣花夏杉并百蝶穿花百褶裙,格外清新宜人。 “才睡醒就听到你在外面闹。”云予微笑道。 张梦桂见她打扮,顿时眼前一亮:“白芷手真巧,好姐姐,也给我簪一朵吧。” “你啊你,”云予微笑道,“嘴天天这么甜,我看迟早把白芷白苏都哄你宫里去。” “贵妃姐姐才舍不得呢,”张梦桂正乖巧坐着等白芷给她簪花,簪好过后,立马顺手拿了一个手掌大小的菱花镜,左顾右盼,更高兴了起来,“我把我自己哄过来陪姐姐好不好?” 第二十三章 你倒是喜欢她 云予微有些诧异。 “受委屈了?”她细细地看着张梦桂,只见她面色红润,进宫了这几个月,竟还长胖了些,脸都圆润了许多,一身花鸟苏绣天蓝锦衫,下衬一条粉紫色的长裙,裙子上缀着颗颗圆润饱满的大珍珠,显得活泼又不失贵气。 看着不像。 相反,张梦桂看着健康又开心。 张梦桂难得不好意思,她下意识地低头把玩着颈间的璎珞坠子,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我想多陪陪姐姐。” “哦?”云予微挑了挑眉毛。 六宫之中,就数张梦桂跑凤泽宫跑得勤;自她下定决心暂留宫中后,便也不再别扭,也学着跟妃嫔们打交道。 只是她这个贵妃不掌管实权,她又不习惯让人日日来请安,长乐宫才是如今六宫人心所向;尤其是最近太后寿辰将近,皇帝封后的日子也终于选定,彭清音忙得马不停蹄,六宫妃嫔更是趋之若鹜,唯有张梦桂傻乎乎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这里跑,从早到晚,恨不能直接睡在她这儿。 “我那儿……”张梦桂踌躇了一下,哭丧着脸道,“最近长春宫不知从哪儿跑来了几只野猫,一到晚上就叫个不停,我实在害怕,想跟贵妃姐姐一起住。” 张梦桂一入宫,就住在了长春宫的偏殿采霞苑,小丫头进宫有不少银钱傍身,一入宫就使了银子打听,正满心惴惴怕叶婉不好相与,叶婉便被禁足,长春宫的主殿被封,她不必天天去请安,倒过得自在。 “行。”云予微略想了想,一口答应了。 “那贵妃姐姐见了陛下,可要替妹妹提一声,”张梦桂立马又高兴了起来,“妹妹也是懂规矩的。” “行行行。”云予微笑了起来。 “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了!”张梦桂哪里还坐得住,拎起裙角风风火火便往外跑去。 金子银子跟在后面,又是好一顿劝。 “这丫头……”云予微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头。 她神色平静,倒是白芷白苏对视了好几眼,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催促着对方。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白芷终于沉不住气了:“娘娘,张贵人怕是有别的心思了。” “她是在宫里,有点儿心思也没什么不好。”云予微毫不在意地喝着茶。 “那怎么行?”白芷性子直,这下一下子就急了,“娘娘对张贵人这么好,她平日里来宫里,看上了什么好的,娘娘二话不说都给她,这才养大了她的胃口!” “白芷。”云予微抬眼,有些严厉地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委屈,张了张嘴,却是红了眼圈儿,赌气往外走:“奴婢去给娘娘泡壶新茶。” “白芷这脾气,”白苏没好气地看着白芷的背影,回身摸了摸云予微的茶杯,笑道,“娘娘的茶确实也该换了。” “娘娘别怪白芷,”白苏温声道,“别说白芷,奴婢看了也心急。” 云予微无奈:“我哪里会怪白芷?” “是了,”白苏笑道,“她性子太急,一心想着娘娘更好,张贵人如此行事,连奴婢也难免多想。” “长春宫的野猫,那是前阵子的事了,早就消停了。”白苏道,“张贵人愿意来陪娘娘,奴婢们求之不得。只是贵人特特地嘱咐一句‘告诉陛下’,这难免不叫奴婢们多想。” 虽然彭清音管六宫,但毕竟云予微的位分最高。 张梦桂迁宫之事,不大不小,云予微同意便是;最多,也就再跟彭清音说一句。 特特地跑去给恒昌帝说一声算什么? 皇帝那么忙,后宫若是大事小事都要他一一知道了,彭清音和云予微明天可以一起去慈宁宫请罚了。 “你们倒也没多想。”云予微叹气。 张梦桂的意思,倒不用白芷白苏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她听,她自然是懂的。 小姑娘进宫有段时日了,一直未能承宠,恐怕心里有些着急,这才出此下策。 “那娘娘还应了?”白芷提了热水回来,一听到这句,又急了。 “她是皇上的妃嫔,早晚要侍寝的。”云予微平静道。 白芷冷笑:“那不一样。” “她若实实在在地求到娘娘跟前,娘娘难道能不帮她?”白芷愤愤道,“谁不知道陛下最看重娘娘,她特特地搬过来也就算了,嘴上还要说着来陪娘娘。谁不知道,她想来陪谁的?” “白芷!”不等云予微开口,连白苏也急了——这个白芷,说起气话来,那是口不择言。 “罢罢罢,”白芷一甩手,“我不说就是了!” 白芷这头气着,张梦桂那边已经叮叮当当大包小包地搬来了。 住的是曾经秋言住的漪兰轩。 “贵人倒是百无禁忌。”白芷阴阳怪气。 张梦桂笑嘻嘻道:“能陪着贵妃姐姐我就满足了。” 白芷更气了个倒仰。 一直到了晚上,宁昭果然来凤泽宫时,便察觉气氛不对。 “怎么了这是?”凤泽宫内一向祥和,有一丝不和谐就分外显眼。 云予微笑道:“今天分糖吃,少给了白芷两块,正在闹脾气呢。” “可不是么,”白苏也打趣道,“下次把奴婢的也都给白芷,求白芷姑娘别气了。” “奴婢才没有!”白芷羞恼不已,但宁昭在跟前又不敢造次,只红着脸小声反驳。 话都说到这儿了,满屋子的人都撑不住笑做一团。 宁昭望着云予微开怀的笑脸,心中终于有了一丝熨帖——这样就好。一直这样就好。 “今日累不累?”云予微问道,顺手将手指搭在了宁昭的脉上。 宁昭很是享受她这般关切自己的样子,斜靠在玫瑰圈椅中,一手托腮,眼错不错地盯着她,笑道:“看见你便不累了。” 云予微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天天胡说,”云予微收回手,“对了,如今漪兰轩空置了许久,凤泽宫没什么人气,我就做主让梦桂搬过来了。” 宁昭略一思忖,仿佛刚才来时,远远地看见漪兰轩亮起了灯烛。 “这等小事,你做主就好。”宁昭不以为意,反而酸酸道,“你倒是喜欢她。” 第二十四章 你为什么这么大方? “她年纪小,在宫里又没人照应,我自然多关照关照她,”云予微瞥了宁昭一眼,“你有空了也多看看她。” “我看她做什么?”宁昭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却愈发嘲讽起来,“有你看着她还不够么?” 云予微抬眼对上了宁昭的视线。 自从云予微不再一心想着出宫之后,二人相处很是和谐;但宁昭一直觉得不甚真实,总觉得云予微的平静之下还酝酿着别的。 果不其然,美梦做不长。 云予微要将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了! 只是这么一想,宁昭的情绪便激荡了起来,心中的猜疑死灰复燃,熊熊燃烧着要将他的理智给烧成灰烬。 心中的怒意越涨,宁昭眼里的情绪反倒越平静了。 “是她想搬过来,还是你让她搬过来?”宁昭问道。 云予微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憋屈了一天的白芷哪里忍得住?她又怕云予微揽下来,当即脱口而出:“还不是张贵人非要搬过来?” “她要搬过来,你便答应。”宁昭轻轻一笑,俊美的面孔仿若有种近似疯狂的魔力,云予微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发了。 “你为什么这么大方?”宁昭平静地问道。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云予微,深情美丽的桃花眼中倒映的却不是她;他的眸中仿佛一片深海,平静中蕴藏着巨大的风暴。 “宁昭!”云予微迅速地抓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听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嗯?”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云予微努力使自己保持着轻柔的笑,安抚道:“我其实很小气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她搬过来,不想她抢走你。” “是吗?”宁昭反问。 云予微用力地点点头。 宁昭微微一笑:“你撒谎。” 云予微的心仿佛“咚”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宁昭的眸色却越来越深,仿佛整个夜空都到了他的眼睛里。 “咣——” 一声脆响。 殿外传来德福公公低声的劝慰声:“贵人还是先请回吧……” “滚进来!”宁昭却突然出声。 云予微一把按住了宁昭的手。 下一瞬,殿门打开,张梦桂瑟瑟地出现了二人眼前,她的脚边,还掉落着一个甜瓷汤碗,香薷饮洒了一地。 “若是不懂做妃嫔的本分,就老老实实地滚出宫去!”宁昭霍然站了起来,甩开云予微的手,径直朝着殿门而去。 张梦桂吓得快要哭出来,猛地跪下,也顾不上地上的汤汤水水,直直地磕头下去。 “求陛下息怒。”张梦桂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云予微满心发慌,急急忙忙地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宁昭的手。 张梦桂的余光瞥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垂下眼睫,咬紧了嘴唇。 “梦桂,你先回去呆着。”云予微只觉得呼吸发烫。 张梦桂咬了咬牙,却没有起身。 明明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是执着地跪在他的面前不动。 “呵,”宁昭胸中的狂笑简直要冲破喉咙,喉间渐渐有甜腥的味道席卷而来,他冷笑道,“滚!” 张梦桂只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如何禁得住这种屈辱? 洒在地上的香薷饮已洇透了她轻薄夏衫的袖子,布料黏黏腻腻地粘在身上,让她愈加狼狈;她咬着唇,勉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着。 “贵人,这边请。” 张梦桂再忍不住,哭着跑开了去。 “蠢货!”宁昭冷笑。 “宁昭!”云予微握着他的手略一用力,宁昭感受到了其中责怪的意味。 他心烦意乱地回过头来,想要同她争辩些什么,才一开口,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喉间有什么喷了出来。 “宁昭!” 这一声才是关切。 他想。 恒昌帝在凤泽宫被气吐血了。 不到半个时辰,凤泽宫外已是乱糟糟的一团了。 自宁昭在门口吐了一口血晕过去后,云予微便预见了这种情形,早早地吩咐了,除了彭清音,谁都不许放进去。 “德妃娘娘,您可算是来了。”白吟霜愿意打头阵,当那个出头得罪人的,后宫的妃嫔们自然由得她去。 “咱们这心急如焚的,贵妃娘娘连见都不让见陛下,可叫姐妹们怎么想呢?” 彭清音看了白吟霜一眼,只见她手持一把轻罗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眉毛画得细细挑挑,浓脂艳粉下,就显得有些刻薄。 虽然嘴上又是着急又是心慌,不时捧心做悲伤状,可如同做戏一般的刻意感扑面而来。 “贵妃这么做,必然有贵妃的道理。”彭清音从不失言。 “德妃自然这么说,”卫如筝冷笑,“见不着陛下的是臣妾,又不是德妃娘娘。” 她本已准备安寝,听到消息匆匆披了衣裳就来,发髻上一丝装饰也无,匆忙而又焦灼,可偏偏到了凤泽宫,又被拦在了外面。 云予微那个心腹大宫女白苏倒是个妥帖心细的,还特特地出来请她们去偏殿休息喝茶,但云予微那头把消息瞒得死死的,连宁昭的面都不让见,后宫中哪个妃嫔心那么大这会儿去喝茶? 有白吟霜和卫如筝在前,其他妃嫔们也不再故作矜持,当下纷纷开口。 “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得陛下爱重,但此时并非争风吃醋之时,贵妃此举实在太过不妥。” “平日里贵妃独占圣宠,臣妾不敢有怨;可陛下圣体不安,臣妾们却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了吗?” “是啊,若是如此,臣妾们算是什么?” …… 彭清音眼看着面前的女人们一个个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本宫这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彭清音生得端丽,声音虽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算起来,她在妃嫔们里算是年纪最小的,可却偏偏一言一行都格外有威仪,一开口,便使人不由地信服,“各位也稍事休息,如此哭闹失仪,焉知不是陛下不愿相见?” 诸位妃嫔们你看我我看你,倒是都心虚了下来——方才那些话,不知有多少人是借势发牢骚。 白吟霜轻轻扇着她的小扇,刚想要说些什么,彭清音却一个眼神独独朝她望了过去。 那眼神又冷又狠戾,根本不似平日里彭清音端庄温和的做派,一阵阴风好似从背上刮过,白吟霜竟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下一瞬,彭清音已款步进了内殿。 第二十五章 妄灵丹 殿内药香弥漫,太医院几个圣手聚在一起,面容焦灼,长吁短叹;他们时不时地朝着云予微看上一眼,而后更想叹气了。 云予微面容平静,她坐在床前的脚踏,正拿着打湿的手巾轻轻为宁昭擦拭着。 珠帘掀开,彭清音步履匆匆而来。 云予微与她轻轻点了点头,彭清音立马上前去。 大约是怕扰了宁昭,殿内虽灯火通明,但床帐内只点了一排轻巧的琉璃灯,灯光柔和,毫不刺目,却足够彭清音看清楚宁昭此时的状态。 他已换上了干净的明黄寝衣,面色青白,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惨白的嘴唇隐隐透着不太正常的紫色;他似在睡梦中,却睡得极不安稳,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云予微的手。 彭清音的目光扫过云予微的手时顿了顿——她纤白细腻的手腕上,有一圈触目惊心的青紫。 “这是……”彭清音欲言又止。 宁昭身上甚至头上几处大穴,都扎了明晃晃的银针。 这绝不是在场几位太医所为——为天家行医,谨慎排在第一位;非到山穷水尽之时,太医不会轻易行针。 彭清音这下心中明了,为何殿内太医为何如此惴惴不安。 “德妃娘娘,您看这……”为首的太医章全,先朝彭清音行了个拱手礼,目光落在宁昭身上,面露难色。 “针是我行的。”云予微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 彭清音入宫晚,虽然曾耳闻云予微出身神医谷,但并不曾见过她行医——况且,彭清音入宫时,正赶上云予微为了帮秋言出宫自毁容貌,那伤口狰狞的样子叫彭清音从未正视过她的神医之名。 今日,她终于透过那双清明的眼睛看到了一丝云予微的过往。 “各位太医不必为难,”云予微有倦意,却毫无退缩心虚之意,“我做的决定必不会牵连各位。” 太医们急忙请罪。 云予微被宁昭攥着手不得起身,只好由彭清音上前将人一一扶起。 “陛下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彭清音恳切道,“陛下年轻健壮,怎会突然吐血晕厥?”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宁昭吐血之前正对着张梦桂发怒,宫中现在都在传言是张梦桂把宁昭给气着了。 但张梦桂能有多大分量? 恐怕还是得罪了贵妃。 如此传来传去,云予微已经快到了祸国殃民的地步,改天就能直接拉出去当柴一把火烧了。 “陛下是急怒攻心,”章全拱手又道,“只是……” “急怒在其次,”另一个太医徐完叹道,“臣等查了陛下的饮食,陛下今日曾喝了一点烧酒,偏御膳房又做了一道玫瑰甜桃,二者相克,这才加重了陛下症候。” 其余几个太医也纷纷点头,章全环视几人一眼,不再出声。 彭清音刚松了口气,云予微的声音就从一旁传来:“陛下是中毒。” 徐完为首的太医立马倒抽一口冷气。 彭清音猛然转过头来:“贵妃娘娘慎言!” 天子坐明堂,如此海晏河清的时候,竟然有人给皇帝下毒了,更重要的是居然还下毒成功了! “烧酒与桃子虽相克,但陛下并非同食,相克也隔不了那么长时间去克。”云予微转头看着宁昭,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俊美的脸上不时地浮出些许痛苦。 原来做了皇帝,也这样不安生么? 云予微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将目光重新移了回来:“行针是为了压制毒性不再发作,并非解毒之法。” 彭清音沉默,她明白云予微的意思。 云予微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凭空解毒,她要药材,要人手。 可仅凭她一个女子之言,哪怕她是贵妃之尊,也对抗不了整个太医院。 “各位听过‘妄灵丹’吗”云予微问道。 不仅彭清音蛾眉轻蹙,便是太医们也都互相对视之后,摇了摇头。 章全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可是传闻中,服下便会逐渐变得性格骄躁狂妄,最终血脉爆裂,吐血而亡的那个妄灵丹吗?” 徐完惊呆了:“这是什么毒?臣等闻所未闻。” 章全:“……民间传闻。” “民间传闻怎能当真?”徐完狐疑地看向章全,“章太医又从何得知?” 章全目光游离:“略有涉猎,略有涉猎。” ——总不能说,他这个大太医年轻时就爱看一些民间话本,特别是一些江湖轶事,他是从一本江湖记事上看来的吧? “章太医所言不错,此毒确是江湖中流传的。”云予微点头道,“此毒虽霸道,但并不会很快毒发身亡,会慢慢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使他最终发狂而亡。” 这便是忘灵丹的阴毒之处。 一个人性格大变,你总能给他找出千百种原因;等这个人发狂而亡时,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转变,并不会对此生疑——毕竟,一个癫狂的疯子终于把自己作死了,那不是迟早的事吗? 那究竟是谁,会懂得江湖中的毒药,还能悄无声息地给宁昭下毒成功? 云予微再次地感受到了,这座皇城中真正危机四伏。 若是连宁昭都躲不过,那秦惜时入宫岂不是更危险? 她怎么能真的一走了之? “贵妃娘娘,”徐完正色道,“民间传闻不可尽信,陛下圣体要紧,怎能用那些虎狼之药?” 云予微忍不住地皱眉——药性稍烈些,便称之为虎狼之药;宁昭并非老弱病残之流,若是一开始不能狠下猛药,一举将毒素全清,日后毒性缠缠绵绵,恐怕更难清除。 “贵妃,”连彭清音也忍不住地同她摇头,“陛下龙体要紧,一旦有任何意外,谁都担待不起。” “我担着。”云予微脱口而出,“但凡有一点问题,我自裁谢罪。” “不行。”彭清音连连摇头,“这不可能。” “清音,”云予微有些急切地看着彭清音,“我可立下字据,绝不牵连你们任何一位。” “若是陛下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以你卑贱之躯,能抵得了什么?!” 彭清音还未曾开口,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第二十六章 好大的胆子 “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太后人还未到声先到,彭清音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云予微看了一眼紧紧攥着她不肯松手的宁昭,纹丝不动。 下一瞬,太后已走了进来,外面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陛下昏迷这等大事,也敢瞒着哀家!”太后一眼扫过去,彭清音已经半蹲行礼了,云予微仍是不动声色地坐在榻前,当下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太后息怒,还请太后恕我不敬。”云予微平静地道。 太后一向深信养生之道,每日雷打不动亥时睡卯时醒;此时距离太后日常就寝的时候已过半个多时辰,她看上去妆容齐整,钗环半点儿不乱,一如平日里见到她的样子,最大的不同便是,太后此时脸上毫不掩饰的怒容。 “德妃,哀家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太后冷声道。 “臣妾有罪。”彭清音并不解释,直接跪下。 “良贵妃。” 太后看着云予微岿然不动的样子,两个月过去了,她脸上那么可怕的伤口居然真的已然痊愈,若不仔细打量,根本看不出她曾经伤至毁容。 像是想到了什么,太后看着云予微的目光渐渐狠厉了起来;她的目光从云予微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到了二人交叠的手上。 太后嗤笑了一声。 “陛下晕厥,至今未醒,为何不着人去禀了哀家?”太后冷笑道。 云予微抬眼看向太后,太后脸上怒容依旧。 “夜色已深,恐怕惊扰太后安眠。”云予微淡淡道。 “混账东西!”太后伸出手来怒指向云予微,鎏金累丝嵌红宝石护甲在烛光下闪着冷光,血红宝石仿佛要滴出血来,“什么能比得上陛下的身体要紧?!” “是啊,”云予微直直地望着太后,“什么能比得上陛下的身体要紧?” “你……”太后猛然语塞。 下一瞬,太后面色青白地看向一旁跪在地上装鹌鹑的太医,勉力稳住情绪:“你们说说,陛下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今日饮食有些相克,又一时急怒攻心,这才发作得厉害起来。”徐完跪伏在地,丝毫不敢提方才的谈话。 “饮食相克?”太后面色一沉,“御膳房到底是做什么吃的?!” “既然知道原因,陛下为何又迟迟不醒?”太后原本想要凑近去看看宁昭,但宁昭连昏迷之中都拽着云予微不肯撒手,太后只消看一眼,便觉得她也要急怒攻心吐血晕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这……”徐完下意识地看向云予微。 “你们看她做什么?!”太后怒道,“你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太医院院首的位置为何不然给良贵妃坐?!” “不敢。”云予微淡声道,“几位太医医术高明,自然不会出错。陛下服药过后,现已安稳许多。至于迟迟不醒,乃是中毒。” “还请太后准许太医院用我的方子为陛下诊治,不要误了良机。” “中毒?”太后冷笑,“良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因何中毒?恐怕不是你这个妖女从中作梗!” “良贵妃蓄意谋害陛下,来人,把她给哀家关起来!” “太后息怒!” 彭清音先跪了下来,殿内伺候的侍女全都跪伏在地,不敢出声。 “太后要罚我,等陛下醒来,太后想怎么罚就怎么罚。”云予微刚想要站起身来,奈何她才刚一动,昏迷之中的宁昭却好似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一般,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无意识的人不会知道轻重,云予微只觉得手骨都快要断裂,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放肆!”太后怒极,“你以为有陛下在哀家就拿你没办法吗?来人,把她的手给哀家砍了,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 “太后,万万使不得!”饶是彭清音,也不由地神色大变,直接膝行至太后面前,哀求道,“太后息怒,陛下还在昏迷,怎能此时见血光?” “没用的东西!”太后恨恨地看了一眼彭清音,一口银牙要咬酸了。 她原本以为彭家这个女儿是个中用的,没想到入宫以来,除了将云予微不要的摄六宫之权拿到了手,竟是半分不得宁昭偏爱。 宁昭……果然是个贱婢生养出来的下贱胚子,即使她耗尽心力将他捧上了这高位,他还是一样自甘下贱,只把石头当美玉,却对真正的美玉视若无睹! 这让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好,好,好,”太后扫了一眼满屋子如同鹌鹑一般的人,除了那个坐在榻前仿若与她无关的人,她怒极反笑,“既然德妃开口求情,那哀家就暂且先不理论。徐完,章全,你们俩现在上前,好好地为陛下诊治。” “若是陛下明早不能及时醒来,你们就携全家老小一起去圣祖先帝面前去解释吧!” “臣等自当竭尽全力!” 一家人的性命系于此刻,徐完和章全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跪行上前,求云予微暂避一侧,行个方便。 “太后果然要如此?”云予微问道。 太后眯了眯眼,冷笑道:“良妃,哀家暂且容你在此放肆,你当感激涕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是陛下的妃子,莫要忘了本分。”太后冷声道。 云予微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问出来——当初夺位的时候,她亦是容王侧妃,那时她冒着性命之危为先帝诊病的时候,怎么没有人苛求她的本分? 当下并非争辩的好时候,云予微看了章全和徐完一眼,只见二位太医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没有动她行下的针,这才垂了眼睫,默不作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过去了,太医们在一起小声商讨,却仍是迟迟不敢下定论。 况且云予微因为宁昭的桎梏,不得脱身,只能在一旁冷眼旁观,章全更是浑身不自在——这位良贵妃的本事,他们有幸见到过。当初他们这些太医自负为医中佼佼者,对于这个来自民间且自称医者的女人不屑一顾,直到他们见过云予微于万分凶险中就回先帝性命,才不得不承认,神医谷并非浪得虚名。 但今日不同往昔,若非万不得已时,谁愿意拿全家性命赌云予微绝无差错? 章全和徐完最终敲定了方子。 云予微余光瞥见,贝齿猛地咬紧了嘴唇。 第二十七章 深宫之中原本如此 宁昭重新服了药,青白的面色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他似乎不再沉溺于噩梦,呼吸也逐渐平缓。 云予微悄悄地将手往外抽了抽。 宁昭昏睡中有所察觉,手指微动,但他似乎是疲累极了,再无之前绝不放手的决绝;趁着宁昭尚未反应过来,玉珊姑姑眼疾手快上前,猛地拽回了云予微的手。 宁昭的手扑了个空,玉瑚姑姑早已准备好,在太后的眼色下,轻声道一声“得罪”,便把彭清音给拉到了榻前。 彭清音睁大了眼睛,竟是一时无措地看向太后。 太后并不看她,只是起身朝外走去。 而玉珊和玉瑚更是知晓她的心意,一人麻利地塞了云予微的嘴,另一人强扭了云予微,像是押解犯人一般,将她扭了出去。 “好好在这伺候陛下,莫要辜负了哀家的心意。”太后的声音淡淡传来。 彭清音羽睫一阵颤抖,她终是温顺地垂下了头,低眉顺眼地跪坐在了榻前。 “娘娘!” 太后来了之后,白芷白苏候在外间本就惴惴不安,帘子一响,却只见云予微这般被扭了出来,当下哭着便要跪下来。 “敢再出一声,立时打死!”太后手持佛珠,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 德福公公上前来,死命地将二人拽下,三人面上皆是红肿,掌印未消。 偏殿之中,云予微被推搡在地。 今日她守着宁昭,一时半刻都不敢有所松懈,此时已真的疲累至极;她未曾有任何抵抗,顺势倒在了地上,双臂一获自由,便忍不住地揉搓着双手——她那被宁昭攥了一晚上的左手,已是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云予微,”太后看着玉瑚和玉珊退出房内,望着云予微,也露出了一丝疲倦,“你是个聪明人,哀家本不想动你。” “哀家既然允了陛下给你封号,允你入宫,你就该知道,当初哀家是喜欢你的。” “只是你啊,太不懂一个妃子的本分了。” “你说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太后的声音高高地从上首传来,云予微抬眼看她,只见她高高在上,仿若此生从未有过狼狈;可谁能想到,她也曾紧抓着云予微的手,鬓发凌乱地跪求过她。 时过境迁。 最是无情帝王家。 云予微轻轻地笑了:“太后,何为妃子的本分?” “忘却过往,从此一心一意地只为陛下,是本分吗?” “还是闭了双眼,对不公装作看不见,就是本分吗?” 太后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懂。” “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德妃身上,此时张贵人应该已经五花大绑囚禁在殿内,太医也早就为陛下开了方子,哀家也早早得了消息,和德妃一起守在陛下榻前。”太后款款道。 “母慈子孝,不好吗?”太后反问。 “今日陛下的身子,罪不在张贵人。”云予微道。 太后冷笑:“你看,你又犯傻了。你是陛下的妃子,不是太医,更不是大理寺的官员。这里轮不着你为陛下诊病,也轮不着你来断案,你只要本本分分地做了你作为妃子能做的,安安分分地等着陛下醒来就是了。” 云予微看着她,突然反问道:“母慈子孝?” 太后的脸色微沉。 “云予微,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后没有耐心再跟她继续兜圈子,她轻轻拍了拍手,“把人带进来。” 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玉珊和玉瑚猛地推进来了一个人。 “若敢哭闹,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云予微定睛一看,瞳孔猛地一缩——张梦桂! 张梦桂大约是吓坏了,从宁昭吐血到现在,她竟是连件衣裳都不曾换,还穿着那件被香薷饮洇湿了的夏衫。 娇贵的衣料禁不起揉搓,此时那件衣裳早如同咸菜叶子一般,皱巴巴地贴在了张梦桂身上。 她发丝凌乱,双目无神,见着太后竟也不知道跪拜,只瑟瑟地发抖着。 “张贵人,”玉珊将她扶起来,强行给太后行了个礼,而后附耳过去道,“娘娘可别忘了,该说什么。” “臣妾有罪!臣妾有罪!”张梦桂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猛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臣妾有罪!” “你罪在何处?”太后懒懒问道。 张梦桂只是磕头,嘴里仍是重复着那一句话。 “梦桂!”云予微察觉到不对劲,上前想去将她扶起。 可张梦桂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对她避之不及,仍是哭求着,一句“臣妾有罪”颠三倒四。 “行了,”太后不耐烦了,“哀家没空听你在这儿说些废话。” 张梦桂这才终于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缓缓地保持住了一个跪伏在地的姿势。 良久,她才缓缓地直起身子,慢慢地转向云予微的方向。 只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隐隐约约透着些疯狂之相;她望着云予微,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张贵人。”玉珊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适时响起。 她终于悲怆地笑了一声,伸手指向云予微:“是她,臣妾要告发良贵妃,下毒谋害陛下,罪无可赦!” 原来……如此。 云予微同张梦桂平静地对视着,张梦桂却不敢再看她,重新叩了下去:“还请太后看在臣妾一心为了陛下的份儿上,饶恕臣妾。” 太后并不理睬张梦桂,只是含笑地看向云予微:“良贵妃,你可认?” “我可以不认?”云予微反问道。 “当然,”太后的目光掠过张梦桂,轻飘飘地像在看一只蚂蚁一般,“哀家早就说了,你只需遵循你作为妃嫔的本分即可。否则,你看,你护得要紧的人,也一样可以攀咬你。” “云予微,学聪明点儿。”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宫里,原本就是如此。” 云予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太后的面色稍缓。 “可我依旧不认。”云予微抬眼,“张贵人一己之言,也并不能就定了我的罪。” “你放心,有认证,就会有物证。”太后笑道,“谁让你不甘于本本分分地当陛下的妃子呢?你出身医女,医毒相通,还有谁,比你下毒更便宜?” 第二十八章 黄泉碧落,终将昭雪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含笑着看向云予微,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任何慌张之色;可她还是失望了,云予微仍是那般泰山崩羽面前而不改色的平静模样。 这是太后最恨的样子!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见识过她的狼狈,也见识过她的狠毒,原本就该死了的! 可她慈悲心肠,不仅允许了这个女子活下来,还允许了她活在这个花团锦簇的皇宫里,享受独一份的宠爱,可这个女子,非但不知恩图报,还企图高高在上清白无辜。 可怎么可能呢? 进了皇家的宫苑,还想着清清白白独善其身,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呢?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去死吧! “云予微,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哀家……” “太后。” 太后一脸“果不其然”地看向云予微——这世上自诩清高的人,大都是因为没有遇见真正需要她付出代价的事。 “太后今日,是非要逼我认下这个罪吗?”云予微一字一顿道。 太后微微一笑:“没有人逼你。” 云予微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张梦桂。 “你呢?”云予微问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太后笑了——事到如今了,张梦桂自顾不暇,云予微居然还要放希望于她身上。 果然,张梦桂只是抬眼同云予微对视了一瞬,便如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闪躲了眼神。 “好。”云予微了然。 太后已是稳操胜券,含笑望着云予微,只待她低头。 然而下一瞬,云予微却是从袖中猛然抽出一物,银光一闪,太后顿时花容失色——那是一把匕首! 银亮的匕首在灯光下闪着寒芒,映出云予微坚定无比的眼神。 “云予微,你敢动我!”太后霍然站了起身,却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她当然想要在云予微面前展现威严,可云予微实在见过了她太多狼狈——当初先帝病重,恒王逼宫,她被围困在宫中,是云予微易容瞒过众人,于反贼面前将瑟瑟发抖的她救下的。 云予微太清楚,她在生死面前,有多狼狈。 “我不敢。”云予微却是昂首看向太后,转手将匕首对向了自己的胸膛。 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太后对我设下死局,我本愚钝,不知如何破解。”即便到了这步田地,云予微仍是一派平静,她就像是一汪深水,看着清透,实则望不到底;即使有人向她投了一颗石子,也不过荡起轻微的涟漪,瞬间便恢复如初,让人没有半分把握。 “你以为你死了就有用了?”太后终于失笑——这个云予微,当真以为她是一身傲骨。可她没想过吗?人死了,再傲的骨头,砸碎了也就砸碎了,而死人又何知呢? 真是太好了。 威严一瞬之间回到了太后身上,她看着那把锋利的匕首逐渐靠近云予微的心窝,看那雪亮的锋芒之上染上第一抹血色。 “不要!”张梦桂却是突然发了疯,她疯了一般地扑了上来,想要去夺云予微的匕首,“贵妃,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希望!” 云予微生在民间,长于江湖,虽未正经学过功夫,却也是受过高人指点,有一些傍身的技能的。 她轻巧地一闪,宛若一片春叶般,轻灵得仿佛是被风吹开的一般。 “梦桂,”她望着泪流满面的张梦桂露出了一个笑,“活着才有希望,要好好活着。” “不要——” 说罢,匕首便深深地没入了心窝。 “太后娘娘,我云予微此生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这罪,我不认。”云予微含着一抹笑,目光却望向了殿外,“黄泉碧落,我终得昭雪。” “陛下,求陛下让太医为您诊治!”彭清音带着哭腔哀求道。 宁昭却是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她,看向毫无云予微痕迹的内殿,顿时心血翻涌,怒目道:“贵妃呢?!” 彭清音只狠狠地咬唇,猛然转过脸去。 “陛下!” 章全和徐完带着一众太医要来为他诊脉,却被他一脚一个踹开:“朕的贵妃呢!” 太医们不敢放肆,当即跪了一地。 宁昭才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还不太清明,心却跳得极快,总觉得他在睡梦中错过了太多。 “德福呢?!” “白芷白苏呢?!” “这凤泽宫的人都死绝了吗?!” 宁昭一阵头晕目眩,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下一瞬,德福公公终于连滚带爬地爬了进来。 连带着不顾阻拦冲进来的还有白芷和白苏,两个姑娘脸颊红肿,几乎要看不出本来面目,一进来,便“噗通”跪下:“求陛下救救娘娘,求陛下救救娘娘!” 宁昭喉头一阵腥甜,几乎要当场再吐出一口血来。 “好啊,你们……”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指了众人,目光阴鸷,“是要造反吗!” 德福公公知他此时最在乎什么,只管哭着磕头道:“陛下,再不快些,恐怕……” “带路!” 宁昭一脚踹过去,起身朝外走去,德福公公哪里敢再多说些什么?连脸上的血都顾不及擦一把,便连滚带爬地往外走着。 宁昭怒意翻滚,周身的气势愈发如冰如刀,即便是彭清音,也只是徒劳无助地跟了几步,却再没有冲上前去劝谏的勇气。 年轻的帝王披头散发,未曾束冠;身上也只穿着虽简单舒适的明黄寝衣,脚上踩着安寝之前穿的软鞋,分明没有一丝声响,却好似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头上。 一路走来,凤泽宫内早已跪了一地的宫人。 “陛下。” 守在偏殿的玉珊和玉瑚一见宁昭气势汹汹而来,即便她们是经历过许多的老人,依旧不由地慌了神。 “贱婢!”宁昭一脚踹了过去,“滚!” “陛下,太后娘娘……” “滚!” 身后的侍卫冲上前来将玉珊和玉瑚捂了嘴拖了下去,德福公公急急忙忙地将门推开。 “……黄泉碧落,我终得昭雪。” 云予微如同一片羽毛一般,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倒下之前,她望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边带了一丝释然的笑。 “予微!” 年轻的帝王怔愣了片刻,才如同噩梦初醒一般冲了过去,字字如同泣血。 第二十九章 今日之罪,罪在何人 “予微,你怎么样了?!” 宁昭冲过去,想要抱住云予微,却又害怕似地,猛地收回了手。 云予微倒在地上,一手还握着匕首的刀柄。 “宁、宁昭,”她艰难地笑了一下,“别怕……” 张梦桂跪在角落里,深深地叩首在地:“请陛下降罪。” 但没有人在意她。 “皇儿,你醒了!”太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昭,“她……云予微她下毒谋害……” “母后!”宁昭怒吼一声。 仿佛刚才走来的一路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此刻再无支撑,双膝一软跪坐在云予微面前,颤抖着伸了几次手,才终于将她缓缓地、缓缓地拥入了怀中。 初夏的夜风还带了几分凉意,穿堂而过,吹到了殿内所有人身上。 太后突然打了个寒噤。 如同岩浆翻滚的脑海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望着云予微,终于明白了她的选择。 “母后,您到底,”宁昭带着疲惫和冷意的声音慢慢地传来,他拥着云予微,却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太后,“到底要逼朕到什么地步?” “陛下这是何意?”太后颤抖着声音道。 “母后,是否因为朕非母后亲生子,所以母后到底后悔,”宁昭露出了一个悲怆的笑,“所以朕无论做什么,母后都看不到眼里。” “陛下怎么说出如此诛心之论?!”太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抓了一下,却只抓到了一团虚空。 她今日太过大意,以为能拿捏住云予微,连玉珊和玉瑚都不曾留在殿内。 现在,她好似毫无依仗了。 宁昭仍是低着头,伸手细细描摹着怀中云予微的面容,声音低沉而悲伤:“到底是朕说话诛心,还是母后行事更诛心?” “陛下……”所有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口,太后张了张嘴,竟是没说出什么来。 若是宁昭同她气势汹汹对峙,她倒有无数话可说。 可宁昭这般死气沉沉的绝望模样,她反倒不知从何发力。 “朕昏迷不醒,原因未明,母后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逼死予微吗?”宁昭像是终于找到了支点一般,他的目光掠过云予微被他昏迷中攥得青紫的左手,目光被火烫了一般,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望向了太后。 “陛下这是何话?!”太后怒道,“云予微下毒毒害陛下,还试图封锁消息,不令哀家知晓;哀家身为母亲,难道不该为陛下铲除此等祸害?!” “祸害?”宁昭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母后,予微有何理由下毒害朕?” “若是予微不想朕活,朕难道有命活到今日?” “此等种种,难道母后不知?” 宁昭步步紧逼,丝毫不愿意退缩。 年轻的帝王与选择扶持他的太后,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可今日,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往日里,他们也会互相猜忌,也心知肚明彼此之间的隔阂,但皇家母子,又非亲生,总能保持着些许虚情假意;但如今,那些虚假的温情都不复存在了。 “倒是母后,究竟有几分真心为朕着急?”宁昭终于问了出来,他仿佛是一个没有得到糖的孩子,无限悲凉地看着太后。 “朕昏迷不醒,生死不明,母后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处置予微吗?” “母后为何如此心急,连等到朕醒来都不肯吗?” “好,好,好。”太后扶住了身后的椅子,她笑意之中带了些悲凉,“陛下今日是铁了心地要将这一切怪罪到哀家身上了。” “不敢。”宁昭只是将云予微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他低声道,“朕今日所有,全拜母后所赐,怎敢心生怨怼,怪罪母后?” 太后笑了起来。 “陛下今日是存心要逼死哀家啊。” “如今,陛下大了,”太后轻笑道,“眼中自然容不得沙子。” “哀家也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自然要如陛下所愿。” 太后终于站起身来,敛衣肃容,她高高地望着宁昭,好似当初她高高在上地选中了还是容王的宁昭一样。 “陛下龙体不安,哀家前去岳山为陛下祈福。”太后淡淡道。 到底是血雨腥风中走出来的人,已然身处窘境,总要主动为自己寻个出路。 宁昭不言。 而一直跪在殿外的彭清音闻言,此时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她一路膝行至殿内,朝着太后、宁昭行了大礼,双目含泪道:“太后万万不可!” “臣妾承蒙陛下错爱,统摄六宫,今日之事,罪在臣妾。”她再次叩首,“是臣妾失职,既未能替贵妃分忧,亦未能宽慰太后,这才使得太后与贵妃之间种种误会,请陛下治臣妾之罪!” “臣妾已无颜再掌管六宫,还请陛下收回臣妾的六宫之权。”彭清音闭目,端丽的脸上泪水慢慢滑落。 太后目露不忍:“清音这丫头……” “若是太后执意要去岳山,那就把清音也带上吧!”彭清音再次睁开双眸时,眸中已经剩下了满满的坚定,“清音愿意常伴太后身边,为陛下为贵妃清斋祈福!” “你这丫头,何苦来着?”太后亲自走下来,作势要扶起彭清音。 彭清音却重新跪了下去:“求陛下治臣妾之罪!” 宁昭终于发出了一声悲凉的叹息。 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云予微,云予微唇边还残留着一缕血,面容苍白干净,仿佛只是沉睡了。 “予微,”他轻声道,“朕对不起你。” “德妃掌管六宫不利,从今日起,闭宫思过吧。”宁昭闭了闭眼,良久,才终于看向太后,哑声道,“太后担心朕的身体,今日受了惊吓,德妃既然孝顺,就留在慈宁宫好好侍候太后吧。” “玉珊、玉瑚,”宁昭的脸上浮出厌恶,“刁奴欺主,乱棍打死吧。” “皇上!”太后几欲吐血,宁昭此举,是要断她左膀右臂,“她们罪不至死!” 宁昭冷冷地看向太后:“母后心善,她们这才恃宠而骄;若是今日再过纵容,日后不知道要纵出何等是非来!” 太后一时噎住。 “张贵人,”宁昭的目光落在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面上厌恶愈加浓厚,“赐鸩酒。” 第三十章 那你便毒死我 怀中的人好似颤抖了一下。 宁昭视若无睹,抱着云予微,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出偏殿的一瞬间,一只手拽住了宁昭的衣襟;那只手上还带着残留的青紫,看上去尤其触目惊心。 “予微,别闹。”宁昭低声道。 德福公公跟在后面,头垂得极低;而宁昭所行之处,两侧都是深深跪伏的宫人。 没有人抬头。 没有人敢抬头。 直到终于走回了主殿,白芷和白苏才终于哭出了声音:“娘娘!” “别哭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白芷和白苏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却见云予微窝在宁昭的怀中,面带微红,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何处。 宁昭经过了方才一番震怒,此时早已有些支撑不住;明明胳膊都已经颤抖了起来,却偏偏不肯放云予微下来。 “宁昭。” 云予微轻轻地唤了一声。 宁昭却是没有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宁昭的脸,到了此时她才发现,初夏燥热的空气中,宁昭的脸都是冷冰冰的。 “我没事。”她示意宁昭将她放下,宁昭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心口的匕首。 云予微这才松了口气,在宁昭目眦尽裂的注视下,挥手拔下了那把匕首。 “你看。”云予微举起匕首,锋芒不知缩在了何处,只在刀柄处流下了逼真的血迹。 宁昭依旧没有反应,倒是白芷和白苏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这是把假的匕首。”云予微挣扎了一下,宁昭却始终不肯放开她;她叹了口气,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一颗镶嵌的宝石上,刀锋便又重新弹了出来,雪亮依旧。 “真的没事了,”云予微温声安慰道,“你如果不相信,可以亲自来试一试。这个机关做得精巧,只要掌握窍门,绝对不会伤到人。” “宁昭。” “我真的没事。” “我一点都没有受伤。” “我还没有把你身上的毒解了,怎么可能真的去死呢?” 云予微望着宁昭的眼睛,无比诚恳地喟叹道。 直到听到这里,宁昭才终于好像活过来了一般,一把将云予微抱进了怀里。 “你吓死我了。”他喃喃道。 “是我的错,”云予微环过宁昭的腰,像安抚小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以为你看出来了。” 宁昭的下巴埋进了云予微的肩窝,才好像终于找到了呼吸一般。 “看出来了,”宁昭轻轻道,“可还是后怕。” 他怎能不怕呢? 她可以不顾身体,毫不犹豫地服下假死药,就只为了离开他;而他强留她在宫里,甚至都不能给她一个平静一些的生活。 在她亲眼目睹了这些风云诡谲之后,他怎么可能不怕,她会不会更想离开他,会不会再一次宁愿重伤自己也要离开他? “怕什么?”云予微有些好笑,而后猛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飞快地将宁昭从自己身上拉开,然后从袖中的瓷瓶里取出一丸药,直接塞进了宁昭的嘴里。 宁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还想要解释一下的云予微:“……” “你啊,”云予微没好气道,“怎么什么也不问?万一我真的下毒害你呢?” “那你便毒死我。”宁昭轻轻道。 “你……”云予微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宁昭又垂下了眼睫:“你才不会给我下毒。” “我都知道。” 云予微的心绪实在复杂,良久,才终于化作了一声叹息。 “方才那药我在你昏迷的时候也喂你吃过,”宁昭不问,可云予微总是要解释的,“但只能暂且压制毒性。你方才在偏殿心绪激荡,恐怕毒性又要发作,所以才再给你吃一颗。” “你不用解释。”宁昭看着她,“你永远不必向我解释。” 云予微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了给你解释我的行为,”云予微道,“你觉得,是谁给你下了毒?” 宁昭望着她,半晌,却是不语。 这反倒印证了云予微的猜测。 她皱起了眉头,却始终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一出,德福公公后背立即冷汗涔涔,腿一软就要跪了下去;而白芷和白苏经历了一整晚的心惊胆战,现下整个心思都在云予微身上,至于她说了什么话,根本就听不进去。 宁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仍是不语。 云予微心中软了软,又伸手摸了摸宁昭的脸,入手仍是一片冷冰,她有些心疼道:“以往我总是说,不论他人言行,但求无愧于心。是我天真了。” “这皇宫里的弯弯绕绕,我总是搞不明白。”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我不再强求你了。”她闭了闭眼,声音颤抖,带着些含混不清的破碎,“宁昭,如果从你出生就注定生活在这个漩涡,那我希望,最后赢的人是你。” “宁昭啊,”她轻轻地叹息,“不必再为我强求。” 她其实明白,宁昭才刚登基,权柄未稳,根本不是同太后撕破脸面的时候;而宁昭不惜寻了理由处置叶婉,同太后闹僵至此,不过都是为了她而已。 她为兰香不平,却忘了宁昭的处境。 他原本不是先帝最属意的继承人,所以他即便得等高位,却并不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的君王。 “予微……”宁昭整个人却都颤抖了起来。 云予微却看透了他的心思,安抚地朝他摇了摇头。 “放心。” 她轻声道。 “我不会走的。” 她望着他,平静地许下了入宫后第一个承诺。 宁昭望着云予微,终于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简直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面。 他有无限欣喜,却又有无限悲凉——予微啊予微,让你下定决心留下的,究竟是我,还是即将进宫的秦惜时? 可无论云予微究竟是为了谁,她既然允诺了他要留下,她便再也不能反悔了。 即使有一天,云予微会发现,她其实做错了决定。 可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云予微,你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第三十一章 合作愉快 “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什么?” “太后被幽禁,彭清音被夺了六宫之权,张梦桂被赐了鸩酒?” “哈哈哈哈,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殿内的女子,三千青丝披散下来,也不梳洗,随着她狂笑的动作随风飘荡着,在黯淡的灯烛地映照下,宛若女鬼,愈发可怖。 “那云予微呢?” “云予微有没有遭报应?!” 待笑够了以后,她终于想起了她最关心的人,猛地扑到了来人面前。 来人戴着兜帽,站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出形容;见她如此癫狂,又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一步,这才冷笑道:“叶美人,你怕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呵,我失心疯?”“女鬼”拨开了乱七八糟覆面的长发,露出了叶婉那张苍白而又疯狂的脸;她愤恨地看着来人,咬牙切齿道,“我若真的失心疯了,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我全都杀了!” 疯子多好啊,疯子干什么都行;可她终究不是疯子,她做不到不顾一切。 所以只能这样干熬着,熬着。 “你还想杀人?”来人冷笑,“连德妃都斗不过云予微,你以为,你有多少命跟云予微斗呢?” “她现在只不过是还没想到你,但这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你看,你现在卑微如尘的样子,她碾死你,不比碾死一只蚂蚁简单?” 叶婉疯狂的动作终于有了一丝停滞。 片刻,她又狠狠地瞪向了来人:“你吓唬我?我跟云予微同时入府,还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这个人最虚伪了,自恃清高,弄死我,她还嫌脏了手呢。” “叶美人,没想到你这样天真。”来人怜悯地看着她,“多少真正清高的人,入了皇家的门,做了皇家的人,还能保持住一颗本心?张梦桂平时跟云予微那样好,被陛下赐了鸩酒,还不是因为云予微?” “就算云予微不屑于对你下手,可是叶美人,你猜猜看,这宫中多少玲珑心肝玻璃人儿,在等着讨好良贵妃?” 叶婉终于颤抖了起来,她恶狠狠地看着来人:“呸!你今日,就是来吓唬我的?” “你以为你就能安然无恙?云予微既然容不下所有人,难道就能容得下你?” 来人依旧站在廊柱下,仿佛已经跟地上的阴影融为一体:“我自然没有那个本事,所以,这不是来同你寻求合作了吗?” “合作?”叶婉笑了起来,“我可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价值值得你与我合作。” “要合作,自然要看得长远些。” “叶美人难道不想重新获宠?你若得了宠爱,同我联手,两个人对付云予微,自然要好过一个人对付云予微吧?” 叶婉心下微微一动,她终于收敛了脸上刻意放大的疯狂,满眼冷意地看向来人:“我可不记得我同你有这么好的交情,值得你冒着风险同我合作。” “这有什么奇怪,姐姐。” “毕竟我们都是从王府里出来的老人了。” “我家世不显,宫里有几个娘娘看得上我?新人?我凭什么又信任她们呢?” “想来想去,还是同叶姐姐你合作,最划算。” 叶婉定定地望着她,良久,才终于浮出了笑容。 “很好。” “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漪兰轩中,德福公公亲自带了两个小太监,笑意盈盈地看着张梦桂。 “张贵人,您就别叫奴才为难了。”即便是手捧鸩酒,德福公公也能笑得温和,他生得白净圆胖,笑起来分外讨喜,从不令人生厌。 张梦桂绝望地看向殿外。 “贵人,别等了。”德福公公劝道,“陛下金口玉言,贵人还指望等到什么时候呢?” 张梦桂缓缓地起身,端起那杯早就倒好了的鸩酒,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原是我对不起贵妃。”她满满将酒杯举至唇边,眸间却有一丝向往,“我曾与贵妃说笑,若是有一天陛下开恩允准母亲入宫看我,就请贵妃喝当初父亲为我埋下的女儿红。” “如今是不可能了。”她扬起脖子,一饮而尽,“是我错了。” “待到了黄泉见到了姐姐,再同姐姐道一声对不住。” 她说着,红了眼。 绞痛铺天盖地地从腹中传来,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口中慢慢地涌上了些许腥甜。 从前多壮志,原来,她在宫中竟只得苟活这些时日。 她慢慢地浮出了一抹笑——也好,从此,解脱了。 凤泽宫中,单开的小厨房内却是药香弥漫,云予微亲自拿了蒲扇,坐在小药炉前煽火,白芷白苏抢不过她,只得侍立在一旁,为她打扇擦汗。 “这等小事,怎么也亲自动手?” 宁昭一到,小厨房里愈发显得拥挤了。 “娘娘担心陛下。”近日帝妃心结已解,坐卧行走越发亲密,本就心直口快的白芷愈发口无遮拦,当下顺着宁昭的话道,“陛下的药,娘娘都亲自看着,从不假手于人,连奴婢和白苏都信不过。” “你这丫头。”云予微伸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摇头叹道,“愈发伶牙俐齿,连陛下的玩笑也敢开了。” “都是些小事,无伤大雅。”宁昭也不摆架子,堂堂帝王竟是自己拎了小板凳,乖巧坐在云予微身边,伸手就要从云予微手中接过扇子。 云予微瞥他一眼,只见他憋屈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显得格外局促。 偏偏他还要装作一副毫无影响的样子,故作坦然地跟她挤在一起。 云予微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行了,才下朝就往这边跑,瞧这大热天的一头汗,德福公公也不拦着你。”她反手将蒲扇举至他跟前,轻轻地为他扇风。 云予微的蒲扇不似寻常妃嫔的轻罗丝绸扇子,没有精致扇面,更没有甜甜的熏香,而是带着一缕熟悉的药香。 那是云予微这几日亲自守着药炉为他熬的那副药的药香。 “陛下见娘娘心切,奴才可拦不住。”帝妃心情好,德福公公也笑着说句俏皮话。 宁昭也笑了起来:“十个德福也拦不住。” 云予微笑着摇头,顺手将蒲扇扔进宁昭的怀中,然后熟练地搭上了他的脉搏。 男人的脉搏清晰有力,和他看上去的一样健壮。 “我已经好了。”宁昭凑近了云予微,看着她的面颊染上一丝不同寻常的红。 他笑得更加愉悦:“予微要不要亲自检验检验?” 第三十二章 养个假孩子不如生个真孩子 “姐姐,姐姐你好美啊!” “姐姐,你为什么不理我?” “这里好热,桂儿不喜欢,咱们别在这里玩了!” 云予微被缠得无奈,只得丢下扇子,吩咐道:“白苏,你带人看着炉子,仔细着把药煎了。” “是。”白苏温婉地答应。 白芷却不耐烦:“凭什么让白苏给她煎药?” “谁煎药不是煎?”白苏笑着拿扇子轻轻朝她扇了一下,“我是想跟着娘娘学医术的,煎药怎么了?” 白芷忿忿道:“那也得看是给谁煎的!” “白芷,不许胡说。”云予微已走到殿外了,又回头嗔了一声,“你既不煎药,还不过来?” 白芷转头看了看那个绕在云予微跟前笑嘻嘻的少女,忍不住又扭回了头,气道:“我真是看不过眼。” 白苏轻轻推了她一下,轻声道:“咱们心里明白就是了,何必在娘娘跟前发作?娘娘医者仁心,不会见死不救。” “难道你还跟娘娘置气?”白苏往外看了一眼,只见云予微的影子都要不见,这才急着催促道,“还不快去跟着娘娘?你倒心大,放着娘娘单独跟她一起!” 白芷在原处跺了跺脚,恨恨道:“都是你们心软!” 说罢,拔腿跑了出去。 只见云予微手里拿着一只染得五彩缤纷的鸡毛毽子,正笑着同面前的少女你一下我一下地踢着玩,她们旁边围了一群宫婢,皆是又说又笑地给二人鼓掌叫好。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云予微带头鼓起掌来,笑道:“真厉害!” 而被夸奖了的少女,立马更得意了起来,愈发卖力地变着花样踢毽子了。 白芷站在人群外,看着无忧无虑踢毽子的张梦桂,只觉得愈发碍眼——因着张梦桂临上路的那番话,所以那杯毒酒没有将她毒死——那是年轻的帝王太过珍惜与云予微才刚修补好的情谊,到底手下留情了。 于是,那杯毒酒只是夺去了张梦桂大部分的记忆,使她变得痴傻,如同稚儿。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云予微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只是枯坐半宿,最终只是叹了一声:“前尘既忘,便是新生。” 从此倒真的对张梦桂心无芥蒂,甚至为了清除掉张梦桂体内的毒素,亲自为她开方子、煎药,仿佛张梦桂那夜从未做过背叛她的事,从未想过要置她于绝境。 白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这才觉得把心中那口恶气并浊气一起吐了出来;她调整了一下表情,拨开围在云予微二人身边的宫婢,摆出严肃的表情:“娘娘。” “过来玩。”云予微在人群里笑着同她招手。 近些日子云予微的气色好多了,云鬓轻绾,点缀些许简单珠翠,虽根本不符合她作为贵妃的身份,但她不在意,宁昭亦不在意,无人敢多说什么;妆饰简单,穿得也更简单,因为不用去慈宁宫请安,她便常穿起夏衫布裤,虽然也用料华贵刺绣精致,但跟别的妃嫔的华丽衫裙无从可比。 “奴婢不敢。”白芷端起掌事宫女的款,已经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娘娘今日已陪了贵人许久,还有不少宫务未曾处理。不如娘娘歇息一会儿,好养养精神处理宫务?” 云予微:“……” 她怀疑宁昭和白芷都是故意的。 自从那夜之后,太后在慈宁宫闭宫不出,彭清音随侍在内替皇帝尽孝,自然不能再掌六宫;于是作为六宫之首,统摄六宫的权利顺理成章地就回到了她手上。 等到张梦桂因中毒心智不足后,不仅宁昭,连白芷也突然变得勤奋了起来,每日督促她按时处理宫务,恨不能给她排个日程表,让她一时半刻都不得闲。 “好吧。”云予微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她真的要管宫务呢?况且太后寿辰将近,虽然慈宁宫闭宫不见任何人,但寿辰该操办的还是要操办。 “娘娘把张贵人惯得跟个孩子一样。”白芷扶了云予微,一转身,端庄不见,又是气呼呼的了。 “她现在可不就是个孩子。”云予微莞尔,并不以为忤。 白芷不满:“娘娘果然这么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就是了,何必劳心费力地管这么一个假孩子?” “胡说八道。”云予微微笑。 “本来就是!”白芷却兴奋了起来,她越想越有道理,“陛下这么爱重娘娘,若是娘娘诞下了皇子公主,陛下肯定珍爱如宝,多好啊!” “白芷!”云予微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难道娘娘没想过?”白芷笑嘻嘻道,“陛下和娘娘乃是人中龙凤,若是有了孩子,那必然品貌双全。” “就数你嘴甜。”云予微摇了摇头,却也有些恍惚起来,她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牵着她的衣角,甜甜地喊她“娘亲”;但很快,她便清醒过来,“陛下自然是真龙天子,但只有皇后娘娘才是与之相配的凤。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娘娘一向不在意这些,怎么突然这样小心了?”白芷不以为然,“况且,秦姑娘也不是这般咬文嚼字斤斤计较的人。” “你呀你,”云予微摇头,笑意却浅了许多,“我们虽不在意这些,但多少还是要注意些。” “近日六宫之中多有传言,怕是咱们凤泽宫风头太过了。”云予微皱了皱眉,大约她真的没有彭清音那样掌事的才干,现在她虽掌管六宫,宫中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却是越演越烈,大都传她狐媚惑主,这才导致德妃失宠、恒昌帝和太后母子离心。 白芷面上又浮起怒容:“也不知哪起子小人在嚼舌头,若是叫奴婢抓着了,定要好好地收拾他们!” “明明娘娘这般心慈宽和,他们还不知足!”白芷的小脸气鼓鼓道,“咱们凤泽宫上下,哪个出去不是恪守规矩,连嬷嬷都说挑不出错来。” “要奴婢说,娘娘也该留心抓那么一两个嚼舌根的,好好惩戒一番,这才叫其他人看看,乱说乱嚼是个什么下场!” 第三十三章 松石间意 夏日午后燥热,蝉鸣阵阵,聒噪得让人心慌。 凤泽宫中早就摆了冰盆,由白芷带人每天安放;她是个操心的,总是觉得别人都不够尽心,每天倒亲自去看几回,怕宫婢摆得不对、浪费了冰块、或者躲懒没有扇风。 云予微坐在窗下的案前,皱眉看着手中的宫务。 白苏从外头走进来,还端着刚做出的冰雪冷圆子,看着云予微蛾眉紧蹙,忍不住笑道:“娘娘也太用功了,才睡起来,就又看上了。” 云予微抬眼见她,不由地笑了,自己将眼前的账本册子都摆到一旁去,巴巴地看着那盛在荷叶琉璃盏中的白胖圆润的冷圆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笨鸟先飞么。” 白苏一边麻利地摆案,一边笑道:“娘娘若还算笨鸟,这天下大约没有聪明人了。” “连你也学会打趣我了,”云予微迫不及待地捞了一颗冷圆子送进嘴里,刹那间,绿豆沙裹着弹滑劲道的圆子在口腔里爆开了冷意,让她舒服地忍不住叹息出声,处理宫务残留的疲惫和烦躁仿佛一扫而空,她笑着让白苏坐在她面前,“你也吃。白芷又去哪儿了?” “别提了,”提起白芷,白苏忍不住地想摇头,“她嫌别人不得力,非要亲自带人去粘知了;偏叫张贵人看到了,贵人如今心智低幼,只觉得有趣,嚷嚷着要白芷教她粘知了呢,谁劝都没用。这会儿怕是连金子银子都跟着白芷学手艺呢。” “嗤……”云予微笑出了声,“白芷也算是遇到了对手了。” 二人正说笑,只听见帘子轻响,却是白芷兴高采烈地进来了。 云予微笑着逗她:“粘知了粘得这样开心?” 白芷自然听得出其中揶揄之意,却毫不在意,她笑嘻嘻道:“粘知了有什么开心?奴婢是听到了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白苏也来了兴趣。 “奴婢听说,”白芷也不卖关子,爽快笑道,“陛下偶尔听到了有些碎嘴的宫人又在满嘴胡浸,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当即拉下去罚了一批人;这一罚一审,又牵扯出不少人来。阿弥陀佛,总算是奴婢每日念经得了佛祖保佑,叫这些人遭报应!看以后谁还这样嘴没个把门的,天天胡说八道!” 云予微一开始还笑着,听着听着倒是面色凝重,放下了手中的冰饮。 白芷见她脸色不对,这才收敛了笑意,小心翼翼道:“娘娘怎么反倒不高兴?” 云予微缓缓地摇了摇头:“倒不是不高兴。” “既然陛下重惩了乱说话的人,那凤泽宫上下以后更要谨言慎行。”云予微道。 白芷张了张嘴,方要反驳些什么,却被白苏拉住;白芷忿忿住口,白苏温婉应道:“是。” 云予微点了点头,整个人却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片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几天让你们找那把松石间意,可找到了?” “还没有,”白芷奇道,“娘娘近来好兴致,竟想要抚琴了?” 白苏略想了一会儿,才款款道:“娘娘平日里不抚琴,这把琴有没有带进宫来都不一定。” 云予微叹气:“也是。” 三人正说话,宁昭却是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他穿了一件石青色的常服,上面绣着精细的祥云纹,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气质超群。 “还没进门就又听见你叹气,”宁昭仔细地看了云予微的脸,见她气色还好,便稍稍放下心来,笑道,“怎么,又为宫务发愁?” 云予微摇头:“这回倒不是。” “娘娘想抚琴,”白芷笑道,“正叫奴婢翻箱倒柜地找那把松石间意呢。” “松石间意?”连宁昭都有些惊叹,“那把传世名琴?” 云予微点了点头。 “不是说这把琴已不知流落何处了吗?”宁昭惊讶,“父皇早年还找派人寻过,重金悬赏都未曾寻到它的下落。” 云予微抿唇一笑:“师父曾救过碧波山庄的庄主,她生性风雅,最爱古琴,松石间意便是她的收藏之一;为表谢意,便将松石间意送给了师父。可惜我们神医谷没人有此等雅意,这才让名琴生尘多年。” 宁昭又是一阵惊叹:“难怪连父皇都寻不到,恐怕以云神医的洒脱,早就想不起这把琴了。” 云予微笑着点头。 她的师父云清神医,为人最是豪放洒脱,所谓金银所谓名器,对于他而言皆是俗物;多年来他救济百姓,江湖之中美名远扬,神医谷中不知堆放了多少被救的侠客们所赠之物。 “云岚第一次入容王府时,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宁昭回想起过往,忍不住笑叹道,“当时我还说他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后来一想,他从小所见所得,确实比容王府更甚。” 云予微“噗嗤”笑了出来,这的确是云岚会做出的事。 “云岚小孩子心性。”她歪头想了想,道,“松石间意说不准还在神医谷,派人送信给云岚说一声吧,让他找出来给我送过来。” 宁昭点点头:“这事简单。” “你若真想抚琴,叫德福去库房给你挑两把,虽比不上松石间意,但还是有能用的。”宁昭道。 云予微摇头:“倒不是我要抚琴。我拿松石间意有别的用处。” 宁昭轻轻挑了挑眉:“何用?” 云予微却给他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宁昭见她斜倚在玫瑰圈椅中,一头乌发堆成如云发髻,并无任何华丽首饰,却愈发衬得她眉眼如画,清新雅致;她托腮笑着,夏衫宽松的袖子早已落到了肘间,露出了白皙细嫩的小臂,一只珍珠绕成铃兰花样的手镯绕在她如玉的腕间,仿佛花香也浮在她的腮间。 她笑得眉眼弯弯,俏皮而又自然,不仅没有身为妃嫔的自觉,甚至都没有为人妇的自觉。 她是自由的。 即使皇宫属于她的就只有这么狭窄的一方天空,可她仍是自由的。 可即便心明如此,怎么舍得放她离开? 若她走了,就真的将这宫中最后一丝自由的空气也带走了。 宁昭忍了满心复杂而又矛盾的酸涩,轻笑道:“好。” 你开心就好。 第三十四章 姐姐,你不想跟我回家了 不过一日后,云予微就收到了云岚的来信。 “原来真的没带进宫。”云予微笑道。 白芷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几个小宫婢插花,闻言又来了兴头:“娘娘的好东西那么多,若都带进宫里,恐怕库房都堆不下。” “不许胡说!”云予微嗔怪道。 白芷吐了吐舌头,又笑:“若不是跟着娘娘进了王府,如今又进了宫,奴婢也认不出那么许多好东西。” “可不是么?”白苏也忍不住笑,“从前娘娘收留我们,所用之物只觉得比咱们的稀罕,只什么也不懂。到了王府渐渐地懂得多了,才知道娘娘当初随手给咱们喝药用的碗都是定窑白瓷,把咱们卖了都买不起一只来。” “行了行了,”云予微被两姐妹逗得前俯后仰,“再叫你们说下去,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在神医谷了。” “那可也说不定呢。”白芷笑道。 三人笑作一团。 松石间意乃是传世名琴,其珍贵自不必说,故而云岚亲自入宫送琴。 能见到云岚,云予微高兴坏了,甚至还亲自去小厨房做了紫苏饮,宫务也不理了,账本也不看了,巴巴地等着云岚来。 “公子一来,娘娘就这样高兴,”白芷爱说笑,脑子灵光嘴巴也快,“依奴婢看,不如以后娘娘常常要找些东西,都让公子亲自送来,岂不正好?” “反正咱们娘娘的好东西多,送上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诶哟,”纵然稳重如白苏,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先是一愣,撑不住地笑弯腰,“白芷你真是要死,竟拿这些打趣娘娘!” 云予微也笑:“等日后白芷当家立业了,我倒看看她是不是还这么伶牙俐齿。” 白芷笑得愈发灿烂:“人都是越来越长进的。如今娘娘都夸奴婢伶牙俐齿了,还怕以后奴婢立不起来?” “哎呦,”白苏笑着拉住白芷,作势要打,“你这丫头听不出好赖话,就会顺坡往上爬!” 正笑着,外头小宫女来报,说是云岚已经到了。 “还不快把公子迎进来!”这正好给白芷了一个理由,她利落地挣开白苏,笑嘻嘻地往外跑,“奴婢去迎公子!” 说话间,云岚已经走了进来。 少年如同柳枝,正是身子抽条的时候;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数月,云岚看上去仿佛又长高了许多。 只是仍旧太清瘦,身上的夏衫似乎有些撑不起来。 云予微一见他,忙将他拉到桌子前,先倒了一杯温茶看着他慢慢地喝下,这才一边亲自给他打扇,一边吩咐将早就准备好的紫苏饮子端上来。 “怎么还是这么瘦?”云予微摸了摸他的脸,愈发觉得他脸上没二两肉,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嗔怪道,“是不是不曾好好吃饭?也没跟你秦大哥好好学些功夫?” 提到秦云铮,姐弟二人之间有一瞬的沉默。 很快,云岚便若无其事道:“我不好好吃饭怎么会长这样高?秦大哥日日泡在军营里,才没空理会我呢。” 云予微沉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云岚良久,才慢慢笑道:“是我操心太过了,你如今医术长进,不会照顾不好自己。” “惜时呢?”云予微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许久不曾见她,她怎么样了?再过几个月惜时就要入宫了,到时候你再见她,就该跟见我一样了。” 云岚眼中的热切渐渐地冷了下来——那个早就确定了答案又再一次地被肯定。少年不愿意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姐姐,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回家了?” 即使早就下定了决心,可在云岚带着控诉与难过的目光中,云予微还是几乎要败下阵来——她果然高估了自己。 “云岚,你已经长大了。”她轻轻叹息。 少年却红了眼眶:“可是姐姐答应过我的!” 青葱少年最好面子,固执地任由眼泪在眼眶打转,昂着下巴不肯低头,生怕一低头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云予微心上一阵绞痛。 她曾答应过师父,会好好带着云岚长大。 可她食言了。 她嫁入了容王府,错过了云岚长大的所有细节。 她以为她迟早会回去,看着他长成大人,看着他成为如同师父那样的一代神医。 可现在,她仿佛做不到了。 “对不起。”云予微转过脸去,轻轻地道。 姐弟二人之间,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怎么了这是?”宁昭来凤泽宫,一向不要人通传,说这样才像是和云予微是真正的一家人。 云岚今日入宫送琴,云予微必定高兴。 宁昭怎么会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在小舅子面前展示一下呢? 结果他一进入凤泽宫,便发觉今日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难道你们姐弟俩抢着喝饮子抢恼了不成?”宁昭玩笑道。 云予微勉强浮出了一个笑:“谁会抢这个抢恼了!” 云岚还在气头上,一见宁昭这个罪魁祸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仅不起身行礼,甚至还恨恨地转过脸去。 宁昭:“……”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云岚他都觉得云岚对他敌意甚重。 他理解小孩子会不满他“抢走”了他的姐姐,可云岚这也太记仇了吧? “白芷,白苏,”宁昭转向了一旁,“你们俩来说说,这是怎么了?” 白芷白苏神色各异。 宁昭本以为,按照白芷那个活泼爱接话的性子,应该她先开口才是;结果却是白苏低声道:“公子巴巴地跑来给娘娘送琴,结果娘娘一直在问秦姑娘,公子就有些不高兴了。” “那是你姐姐的不对。”宁昭笑了起来,伸手要拍云岚的肩膀;可云岚仿佛预判到了他的动作,往旁边一挪,宁昭的手落了个空。 宁昭眉心微皱,很快,他便看向云予微,如同一个普通的丈夫一般,若无其事地和稀泥道:“这么大热的天,阿岚来送琴,你不多谢谢阿岚,提旁人做什么?” 云予微轻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摸云岚的头:“行了,是姐姐的错。” 云岚却依旧冷着脸不吭声。 “阿岚大了,”宁昭笑道,“你总当他是小孩子,难怪他生气。” 云岚的神色略有松动,颇为意外地抬眼看了宁昭一眼。 宁昭笑意盈盈,望着云岚的目光中有了一层别样的审视。 第三十五章 云岚从来都比他重要 宁昭初见云岚时,云岚才刚十岁。 云予微带他在秦家借住,每日在军营里为将士看伤、还抽空去城里义诊,云岚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十岁的孩子还带着婴儿肥,稚气未脱,再加上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所以无论是将士还是普通百姓,都爱逗他两句。 偏偏小孩儿从小习医术,跟着云予微也并不是就坐在一旁当吉祥物的,看诊、治病、包扎他一样都不落;虽然年纪尚小,但那时医术便已远超民间寻常大夫了。 小孩儿记仇得很,谁嘲笑了他,落在他手里看诊,他就必须不会让人家好过。 而宁昭当初对云予微一见钟情,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也就没有加以掩饰;结果云岚发现了他居然有试图拐走他姐姐的心思,硬生生以他的手臂骨折未曾长好为借口,活生生给他断骨重接了一回。 断骨之痛,此生难忘。 虽然后来那手臂恢复得确实完好如初,半点儿后遗症都没能留下;但云岚给宁昭留下的阴影却是存在了很长时间的。 故而一直以来,宁昭对云岚,一直都是有意亲近示好的。 可如今看来…… 宁昭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宁愿他想错了;可人一旦注意到了某个方面,就再难回去,即便有证据证明他小人之心了,恐怕他从今以后对云岚也难以放下戒备。 心中有千头万绪,可宁昭面上仍是一派笑意,他宛若一个真正关心小舅子的寻常姐夫那样,有些埋怨地看着云予微:“阿岚如今大了,你也别总是拿他当小孩子了。” 他笑着转脸看向云岚:“要用看一个男人的目光来看他了,是吧,阿岚。” 云岚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宁昭,只觉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 但这些话,的确是云岚想对云予微说的话。只是从宁昭的口中代为说出,他心中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快。 “唔。”云岚闷闷地应了一声。 宁昭这一打岔,成功把云予微带偏了,她心中盘桓的那些愁闷与羞惭消散了些,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宁昭,也有些感慨:“是啊,阿岚已经这样大了。” “你看,”宁昭笑着打趣,“无论叫谁来看,咱们阿岚都已经长成了一个好小伙子了。” “白芷,白苏,你们看看你们公子,是也不是?” 白芷和白苏纷纷地笑了起来,白芷更是活泼泼道:“那是自然,公子从小就人见人夸,如今更是不凡。” “正是了,”宁昭笑道,“咱们阿岚这样的品貌性格,可是要叫全京城的少女们都魂牵梦绕了。” 云予微被他们一人一句逗得笑了起来,倒是真的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云岚来了。 云岚的心骤然跳错了拍,他心中涌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宁昭便看着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阿岚如今大了,又是这样的好人品,有些事该上心了。咱们京城中好女儿无数,不如予微闲时为阿岚留意一番,我好为他们赐婚,岂不正好?” 云岚下意识地看向云予微,只见她若有所思,像是真的在考虑宁昭的提议;瞬间,云岚的怒意从心底席卷开来,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 “用不着!”云岚霍然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云岚!”云予微刚想叫住他,云岚却是猛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二人,目光中仿佛有万千言语。 不知为何,云予微竟是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她刚想要说些什么,云岚便重新冲了出去。 “云岚!” 云予微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 宁昭却拦住了她,温声道:“是我唐突了阿岚,让我去给他好好说说。” 云予微却朝他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吧。阿岚小孩子心性,的确不适合现在谈婚论嫁;他不懂这宫里的规矩,在外面万一冲动行事冲撞了你,让人看到了不好。” 说罢,云予微便匆匆地赶着云岚的背影而去。 宁昭望着她毫不犹豫的样子,袖中的手慢慢地紧了起来。 他没猜错。 他却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就该想到的,而不是任由云岚在云予微身边以弟弟的身份同她亲近了这么多年! 云岚绝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留在云予微身边。 否则,即便云予微大大咧咧从不留意男女之事,日久天长,总有一天云予微也会察觉到云岚的心思。 到了那时……宁昭不敢想象。 在云予微心中,云岚从来都比他重要。 他不能赌! 宁昭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不行,云岚的婚事,必须要尽早地提上日程! 凤泽宫外。 云岚脸上怒容未消,脚步却是越来越慢,他听得出是云予微追了出来。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是毒辣,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与烈日对视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 “云岚!” 云予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到底是不忍心云予微在这样的暑地里,跟他玩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 “怎么生气了?”云予微追得气喘微微,她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边还不忘将扇子塞进云岚的手里,“这么热的天,一言不合就往外跑,中暑了怎么办?” “姐姐还关心我中暑不中暑吗?”云岚没有回头,声音中有无限的低落。 云予微却是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我连你都不关心,还能关心谁?” “我不知道。”云岚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些,他好像被太阳晒蔫了的一棵小白杨,从头到脚都透着可怜,“这么热的天,姐姐想要松石间意,我就巴巴地跑来送,结果并不是姐姐想要,而是姐姐要送给别人。” “姐姐从前明明答应过我,要早些跟我回家,可是姐姐现在也反悔了。” “姐姐在皇宫里有家了,不是吗?”云岚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云予微察觉出不对来,伸手将人给强硬地掰转了过来,这才发现,这个一向傲娇的少年,俊秀的脸上已全是泪痕。 “云岚……” 只一眼,云予微的心都快要碎了。 “姐姐有新的家了,所以就不要我了,不是吗?”云岚仍低着头,卷长的睫毛将他眼中的情绪完全遮挡,却挡不住滚落的眼泪,“所以姐姐才想着要让我赶紧成家,这样,就永远不用再回我们的家了,对吗?” 一滴泪落在了云予微的指尖上。 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