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我血挽山河》 第573章 帝姬(6) 那一场戛然而止的宴席,虽然没有任何的说法,可临安这繁华城池里,哪里有捂得住的消息? 第二日清晨,传言便流传开来…… 最开始还相对靠谱一些,只说靖北王在宴席上直接带走了顺德帝姬。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传言就逐渐开始离谱,继而被人演绎得面目全非起来。 ——没有战火的威胁,这重新繁华起来的临安市井可是最喜欢这些天家权臣的风流韵事! 有人说,昨晚,乃是顾王爷打算让官家禅位,帝姬直入顾府,苦苦相劝,以情动之、以身相许,终是劝得那位权臣暂时收敛了野心。 还有的传,是五帝姬与十九帝姬争正妃之位,最后一直闹到顾家那里,让顾家二娘子与顾老爷去选。不过最后席间,到底还是顾王爷杀回府中,选中了十九帝姬。 最离谱的一个说法是,靖北王爷欲娶赵殿帅为妻,奈何太上怨恨其夺自己权位而不许。这对乱世鸳鸯,哪怕权倾朝野,可婚事上终是绕不过父母之命……于是顾大王爷一气之下带着心爱的十九帝姬,要去浪迹天涯…… 虞允文有些心虚地将手中密匝,摊开在顾渊案几之前,而后默默退到一旁也不做声,看着那位权倾朝野的顾大王爷在这种事情上无能狂怒…… “这都什么跟什么?一夜之间就能出来这么些传闻!什么二女争夫、什么私奔?如今老子要娶他赵佶的女儿,那老废物可是巴不得!甚至还生怕顺德不够,想再饶一位柔福给老子!如何到他们嘴里,变成老子娶个帝姬还要他赵佶首肯!嗯?” 顾渊没有住在顾府,而是在外选了自家经营的一处驿馆住下,环境清雅,原本是修身养性之所。却没想到一觉醒来,就从虞允文那里听到了如此众多离谱消息,让他都开始好奇,这帮传谣之人,居然在自己情事上脑洞大开如此,该不是某江、某茄,某些专写仕女话本的作者穿越过来,怎么狗血怎么编排自己吧…… 盛怒之下,这位统帅天下二十万带甲之士的顾大王爷猛一拍面前案几,震得茶盏盘碟一片叮咣作响,甚至就连羹粥都撒了出来。 “——去查!给老子严查源头,看看是不是有人不怀好意,在暗地筹划一场舆论风潮!” “是……” 虞允文看着他这副模样,强忍笑意,却实在不好去如实提醒——这位王爷,当时为了抹黑秦桧、赵构还有那两位圣人,编排他们风流韵事的香艳话本可比今日这般传言要过分多了。他一手撺起临安城中这些风气,这一夜轮到自己头上,算不算是……作茧自缚? 可看着顾渊那想要砍人的样子,他还是硬着头皮一拱手,道:“查!我这就派人去!先把那些街边小报给封了,再让吴庸以临安府名义下禁令,酒馆瓦肆,再有无端编排王爷者,三刀六洞!” 他板着脸说这一气,只是这话说到了最后已颇为不正经。可惜这临安城里,当年随他起家的那些老人都不在近前,只有他一个虞允文,便是想插科打诨也多少有些孤掌难鸣的意思…… “什么三刀六洞,当咱们是那些帮会堂口么行家法么?”顾渊被他这么一搅和,怒意倒是消散大半,只是有些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瞧他那副被藏在一本正经下的幸灾乐祸,恨恨说道,“莫只说我!你家那位五姐,可也被编排进去了!再不行些手段,说不得下午时分,便是你我有断袖之癖,两位帝姬独自幽怨也说不定!” 这一次,虞允文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应了一句:“查!” 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去,便听到内室之中,门扉划开的声响。顺德帝姬探出头来,对他这个当年一同厮杀出来的小兄弟自是不见外,居然只穿着件里衣,外面裹着个顾渊的袍子便走了出来。她先是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虞允文,而后又好奇似地问了顾渊一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断袖?” 顾渊、虞允文:“……” …… 不到半个时辰后,间军司缇骑和临安府的衙役们相继出动,顺着临安城最繁华的街巷扫荡一番,酒馆瓦肆之中,见人提起此事,便上去严加警告。 即便这样,谣言风潮也用了两日方才被强压了下去……且越是如此,人们越是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最后,在虞允文的力劝之下,权倾天下的靖北王为了辟谣,终是无奈同意,在临安办一场纳吉大典,诏告这天下靖北王妃人选。 事起仓促,朝中精通此道的礼部官员们全都留在汴京,急切间也过不来,或者顾渊根本不想让那些满口礼法、尸位素餐的官僚过来。所以,他也只能指望身边这些家伙们…… 只可惜,虞允文一个半大毛头小子,就算再怎么智计无双,终是未曾成婚。若说两天内让他搞个策反暗杀,自然手拿把掐,可让他去张罗个典礼,着实有些难为这位小虞相公了…… 还有吴庸,泗州之战时的老人,忠心可靠,也有些城府,如今更是被他强行安在临安知府这个要害上。但他一个落第秀才,自己当年娶妻都是糊弄过去的,哪里能当得起尚帝姬的纳吉大典? 唯一能指望的,似乎只有那位五姐,茂德帝姬赵福金。人家到底是嫁过一次人的,知道流程大概怎么回事,也愿意帮忙,凭着自己印象,照猫画虎吩咐下去,一应礼服仪仗还好说,顾家不差钱,怎么也能赶制出来,就是有些御用礼器实在找不到,围着这临安府折腾了个鸡飞狗跳。 两位新人都是带兵之人,这些年来杀伐决断说实话在这种琐事上没什么耐心,最后被折腾得实在烦了,一合计,便不再不去管那些繁琐礼制,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两日后的清晨,赵璎珞挑了一件红色礼服——那是顾家调动了近乎整个临安的裁缝铺子和绣娘赶制而成。红色锦缎,如火似血,上面还绣着金色的朱雀,栩栩若生。 下榻的驿馆早已被布置得富丽堂皇,十来位顾府请来的女侍替她打理妆容,那些饰品无一例外全部是用的顾渊那位二姐送来的。这十来人,围着她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整出个大概,拿来铜镜让赵璎珞看,只叫这位战场厮杀惯了的赵殿帅都有些不敢认镜中的那个自己。 她站在镜前,沉默地审视着镜中那个模糊的投影。 ——如果将憔悴的长发修剪整齐,如果能将腰间长剑解下,再卸下那满身的防备…… 如果还能无忧无虑,灿烂地笑…… 最重要的——如果能洗去眼中这六载下来积累的伤痛和浑浊,再填满幸福,那么她也许还能变成靖康之前、甚至变成宣和年间那个赵璎珞,那个本该天真单纯的天家帝姬。 “殿下打扮起来,真是绝世的美人,可比起这世上寻常女子,又多了些英气。”为首的女侍一面替她调整着发饰,一面低声恭维着,“殿下看……可还有什么要调整的?” “不必……”赵璎珞疲惫地摇摇头,头顶发饰也跟着发出玲琅声响。 她又呆呆地在镜前伫立一会儿,接着从自己剑柄上解下个凤凰坠饰——那还是某年元夕前,韩世忠那个将痞送给她的,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劳烦娘子,将这个也给我挂上吧。”她说。 “是……” 女侍应承了一声。 她的手很巧,很快便将坠饰挂在头钗上,仔细看了一眼,便默不作声退到一旁,带着众人跪伏于地,没再多言一句。 赵璎珞见了,淡淡说了声:“起来吧。” 说完,她提起长剑,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驿馆大门。 “殿帅!” 整整一都亲兵早已衣甲煊赫,骑在马上候于门口,眼见她出来,齐齐在马上拱手行礼。 赵璎珞翻身,骑上她的战马, 一声呼喝,带着大队亲卫驰向行宫方向——如今,那里软禁着他的父亲,昔日大宋统治者,道君皇帝赵佶。 春风如沐,扬起她宽大的礼裙,有如一抹火焰,奔行于临安春日的一片苍翠间。 第572章 帝姬(5) 纠缠许久,二人方才分开,顾渊仍将眼前女子搂在怀中,看向她的眼神依然是复杂的。 “顾渊,走到今日这一步,你还有秘密瞒着我对么?” 赵璎珞凑在他的脖颈旁,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酒味下,还混杂着一些药草的香气,也不知是哪位大夫开得方子。 这位王爷看起来身子骨也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硬朗,就如她一般——六年戎马,南征北战,就算有名医调理,那些风刀霜剑却还是在缓慢地侵蚀着他们的健康。 “是啊……”顾渊笑了笑,没有否认。 “那会是个怎样的秘密?”赵璎珞眨眨眼,今日难得露出一丝俏皮的笑,“会翻覆这天下么?” 而这一次,顾渊只是拥着她,没有回答。 他们在池塘之侧寻了一处草甸坐下,仰望头顶星空,那些似曾相识的星辰于头顶流转,让他恍惚间忽然有了穿越靖康以来难得的宁静。耳畔芦苇荡在春风里沙沙作响,间或还有荡漾的水声。而他拥着怀中的女孩,有一种回到自己所在那场盛世的错觉…… 赵璎珞看着她,没有勉强。 风声吹动,她躺在顾渊膝头,忽然心中一动。 “顾渊?” “嗯?” “给我唱首小曲吧……要——没听过的。” 顾渊朝他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那些年,你和我一样年纪, 年轻的像一首青涩歌曲 而为了创造梦中那个新天地 你转身匆匆走进风雨 …… 不自觉地,记忆中的曲调从嘴边溜了出来。 身旁女子听了,微微愣了一下,又忍不住往他身上蹭了蹭,像是一只收敛了自己野性的猫,想要寻找一处温暖依靠。 ——说起来这位顾王爷,虽然写得一手烂字,却偏偏文采斐然,信手拈来便尽是些能被那些文人墨客奉为千古绝句的东西;而他随口哼出的小曲,哪怕曲调奇奇怪怪,却到底是好听的,总能唱着唱着,便让人陷入进去…… …… “……我仰望你看过的星空, 脚下大地已换了时空, 你留在风中摇曳的那抹红, 在心中……” …… “所以你猜到了是么?”听着这歌,她忽然撑起身子,翻到顾渊身上,又问,“顾渊……我们的开始,其实充满着互相利用与算计。只是阴差阳错间,方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便是你利用我,将我作为棋子,我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说到这,俯下身来,靠在顾渊肩上。 “为何不在乎……便是篡了这江山,也无妨么?”顾渊轻轻地问。 “是无妨的。”赵璎珞见他如此问,直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放在他嘴上,示意他安静地听自己说完,“我之前也许还有一丝犹豫、也许还对九哥心存幻想,总觉得这大宋,还未到天崩地裂时候,天家血脉既然存续,便该能揽天下英雄勠力同心,血挽山河!只是没想到,我们内里已经腐烂成了那个样子……一百三十年的承平治世,临难之时,守臣献土、大将溃逃、官家更是狼狈,从东平府一路逃到临安……不管你在其中使了怎样手段,我赵家终是失了天下之望……” 第571章 帝姬(4) “水涌山叠, 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 随着日头西沉,顾府中厅前的庭院中亮起了灯火。 十几面铜镜围拢四周,将火烛的光聚拢戏台之上,临安城里最有名的戏班被请过来,在那位统领着殿前司三万五千强军的赵殿帅面前,唱起如今最流行的戏文。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 戏里演的是三国故事,据说还是顾王爷亲手改的。寥寥数语,起承转合,便勾勒出昔日名将的雄姿英发。 “这也不是长江水呀,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灯光之下,戏子们插着靠旗,舞着花枪,飞扬身影,让唱词之中那些人物一个个恍若活了过来……与今日英雄渐渐融做一处。 “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 赵璎珞放下了筷子,跟着戏子们喃喃重复了一遍戏文,一时间,竟听得有些痴了…… “十九姐可是吃不习惯这里的饭菜,我吩咐人再去准备些吃食?” 身旁,忽然传来温婉的女声,将赵璎珞从那千古英雄的赤壁战场又拉回现实当中。她看了一眼,发现顾瑾不知何时已坐到她的身旁,这位顾渊二姐心思细腻,一双眼睛在灯火间闪烁,有如狐媚。 “无妨……船坐得久了,没什么胃口。”赵璎珞嘴上应和着,默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酒显然是上好的佳酿,却不知里面又调入了什么,品起来有一股花香。 “这样便好……” 顾瑾想了想,也没说什么。这位帝姬,三年前可不是这样子,那时候她像是跃动的火,哪里像今日这般心事重重。 而那心事,说到底还是她那避而不见的弟弟留下的结——情字从来难解,更何况他们二人的这一字上,还牵扯了太多的黑白难辨。 …… 一段唱罢,自有顾家子侄上前给那戏班打赏,打发他们先行离开。 许是见顺德帝姬兴致不高,宴席之上,诸人的交谈都显得愈发的谨小慎微,一个个也都交换眼神,窃窃私语中揣测着那两位天家帝姬的心意。 全场似乎只有吕颐浩超然世外,这位老相公趁此端起酒杯,他已经喝得有些多了,身子摇摇晃晃,两颊绯红:“好啊!这词曲、这唱功,当真是唱尽人间一股英雄气!只不知,千百年后,咱们顾王爷与顺德帝姬故事,是否也会出现在戏文之中啊……” 第570章 帝姬(3) “王爷还要可是什么?” 朝天门上,虞允文看着那络绎驶向顾府的车队,终于觉得自己的耐心被面前这位给耗尽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已经年过三十的顾王爷,别看朝堂战场杀伐决断,却独独在尚帝姬一事上犹犹豫豫。 哪怕今日,明明早已说好要去码头亲迎十九帝姬,可事到临头,这位王爷却还是怯了。 他竟如一个逃婚浪子那般,拽着虞允文,躲到这朝天门上来,俯瞰这座天底下最秀美的城市,亦如他们挥师北上前的那夜一样。 “……如今朝野上下,谁不知王爷与帝姬关系?军中兄弟也都觉得王爷这些年,过得实在太清苦了些,都等着看王爷与帝姬大婚,给这久经战乱的天下添些喜气。” 此时,亲卫甲士早已把住四下,避免闲杂登城,城头也只有他们二人。 虞允文还在那喋喋不休苦劝,顾渊则靠在女墙边,望着穿街而过的车队,多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带这少年老成的虞学士上来。明明,这位小虞相公自己也同样没有结婚,为什么催起婚来却语重心长,好像平白比自己大了十岁。 “天下未定,女真未灭,我们这样手握着万千男儿生死之人,又有什么立场去沾所谓的喜气?”顾渊疲惫地摇摇头,只想将此话题打住,不想再继续下去。 但这一次,虞允文却偏偏固执得很,他上前一步,居然行礼拱手,郑重以对:“王爷!尚顺德帝姬之事,非仅为了你们二人,恰恰是为了国家朝堂稳定,为了追随王爷的这万千儿郎不止最后没了下场啊……” 顾渊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年轻公卿今日不将此事分说个清楚怕是不会罢休:“彬甫莫要再劝。从临安那一夜开始,你们明里暗里那些意思,我又如何不知? ——无非就是希望以我与璎珞大婚,弥合我与赵宋天家之间那道裂痕。这样,将来无论是摄政、是顾氏代宋、亦或手段更激烈些,行废立之事,天下反对声也会少一些。只是,彬甫当知,这种身后之名,却不是我在乎的。说句狂妄的话,我活着,孤即帝国;我死了,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那……王爷在乎什么?”虞允文抬起头,看着面前靖北王,虽然犹豫,却还是接着说了出来,“王爷当知,位高权重如您,这婚姻大事,也是维护权力的手段。古往今来,天家权臣,中原戎狄,那么多的联姻,其中有几人是真心相爱的恋人?似王爷与帝姬这般,并肩一场,挽此山河,还彼此有意有情的,又能有几人? 第569章 帝姬(2) 船行又有一日,终于缓缓靠岸临安城。 如今大宋,巨量的海上贸易皆在此由漕运转为海运。这帝国的商品,顺着钱塘江上络绎不绝的船队出航,向着周边国家倾销出去。盛唐之后不断衰落的朝贡体系,在宋忽然复兴的商业贸易下发挥出了远超预计的优势。 那些精明商人们,倾销完商品之后,接着从外将廉价掠夺过来的原材料以及金银之物输送回来,再顺着发达的运河体系,输往帝国各处,支撑起这个国家一点点将局势翻转过来。 这座城如今已发展得商贸繁盛。城中顾、曾、谢、王几家更是如日中天,将两浙、两淮最能赚钱的产业收拢大半,他们中有些人,甚至都已将手伸到高丽、扶桑这些海东之国,狠辣一些的背地里在那些地方开始做远海私掠,这些顾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认了。 这些嗅觉灵敏的商家更是将目光投向燕云、甚至辽东之地! ——像顾家、曾家这种同顾渊势力绑定得最紧密的家族,甚至都开始在高丽大肆收购产业。临安城中,有人打趣说,或许赶在顾王爷的兵锋之前,那些不要命的奸商便会跨过鸭绿江,直抵辽阳府! 不过,便是再怎么兴盛的商贾之家,在皇权与军权面前还是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平日的跋扈。 如今,他们以顾家那位二娘子为首,一个个全部恭恭敬敬地云集在码头上,跟在临安知府身后,静候顺德帝姬的船队入得城来。 毕竟他们看来,顺德帝姬此番重返临安,哪怕什么也没宣扬,但其背后蕴含的深意,也足以令他们这些商贾们想想便兴奋到发抖! 只有顾瑾,略微站在知府身后半步,看着这一切,显得冷漠而又沉静。 打头的客船先靠在码头上。几员水手先跳上岸,拉起纤绳,将船身固定,而后他们方才搭上踏板,示意船中客人可以下船。 临安知府见状连忙带队恭谨上前,原本还以为会有些随从先下船与他们往还一番,却没想到,这条船上居然连个通传的小厮都没带,顺德帝姬踩着踏板,提着剑,闲庭信步一般踏上岸来,然后转身回去,扶了茂德帝姬一下。 那位知府,正了正头顶官帽,而后略一躬身,声若洪钟,行的却还是军中礼节:“——临安知府吴庸,参见二位帝姬!” 赵璎珞看了他一眼,到了这里脸上似乎才见到点笑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禁不住打趣道:“吴统领这知府做得可还习惯?记得去年顾渊要从军中调你来出任,你还老大一个不情愿,如今来看,你把这临安府治理得也很是有些模样!也没有辱没你胸中经世之才。” 她这样说完,吴庸却将又是躬身行了一礼,出言应道:“还未多谢殿帅举荐之恩!当年泗州战后,若非殿帅一力保举,带我征战沙场,吴某又如何能入王爷青眼?更何谈今日治理一方。只是……” 他说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璎珞,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赵福金,似乎不知自己是否该把心里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赵璎珞见了,歪头看着他,有些好奇地追问一句:“只是?” 那吴庸见了,也不再管那么多,沉着声音,还如当年军中那般粗声粗气地说道:“只是比之在此治理地方,吴某还是想能重新提起刀来,领一强军,跟着殿帅与王爷,饕灭金贼,为当年死在泗州的兄弟报仇、为这些年死在金贼刀下的千万黎民百姓报仇!” 他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远处围观民众纷纷叫好,皆道这位吴知府当真是上马能厮杀,下马能治国的人物。 可周遭那些早已精明如狐的官场人物,还有跟在后面的江南商贾们,却是从中听到了不一样的弦外之音。 ——原本只道这位吴知府是那位王爷空降下来,替他看住地盘的人物。却不曾想,背后居然还与顺德帝姬有这样一层关系!泗州之战,那可是顺德帝姬的起家之战,虽然打得不怎么好看,却到底立住了她的军权。细细算起来,这位吴知府,当是帝姬旧部!有这样的身份背书,似乎他们以后也无须担忧什么站队问题,无论顾、赵哪家得势,总归这位吴知府都有靠山。 “你的兄弟,我记得他叫……叫……”赵璎珞自然是不明白这些官场的细枝末节,只是单纯地为见到故人欣喜,她扶着脑袋,想起了那个在军报中一闪而过的名字,不确定地问道,“叫宋强……对么?” 可吴庸却是一惊,甚至有些忘了礼数,这位临安知府,难得难得盯着面前的顺德帝姬,怔了一下,方才说道:“殿帅居然还记得?” “如何会不记得?”赵璎珞却笑了笑,不自觉地向北望去,“那年淮水,刘光世六万兵马溃不成军。我同张浚领了九哥皇命,带着天子旌纛,北上入淮水大营,斩郦琼、收军权,拉开架势,要在泗州背水一战。 如今看来,当时定下的军略,堪称浑浑噩噩,若不是你们几个阴差阳错在泗州守住了金人攻势,整个天下说不得便是大局糜烂!我们这狼狈奔逃的朝廷,得被兀术追到海上去……” 她说着,手上用力,轻轻扶起吴庸:“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知府昔年泗州城头,投笔从戎,已全了那千古书生意气。今乱世未定,如我这般执剑之人自当以身沐血;可你,既然本是秀才出身,还是提笔安民,治一方太平的好……” 说完,她拍了拍这位知府的肩膀,然后便从这昔日旧部身边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面向那位眉眼间与顾渊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待她向自己行完礼后微微欠身,也低低地应了声:“二姐……” 她与这位顾二娘子自然是熟络的。 临安宫变之后,顾渊在临安盘桓了大半年,虽然长期住在帅府中不怎么回家,可架不住赵璎珞隔三差五地往顾家那些产业里钻。那顾二娘子何等精明人物,自是有心撮合,一来二去,两人私交甚笃。 此番船队靠岸,眼瞧着顾家摆出的礼数排场,赵璎珞又哪里还不明白对方的心思。 可她还未及说上半句,茂德帝姬从后面走了上来,她与顾瑾,也是认识的。二人见面,甚至连寒暄都免去了,只是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便听得自己这位五姐带着些责怪的意思说道:“顾王爷没有来么?按理说他两日前便该到了……” “三郎确实……三日前便已到了。可这几日,却带着小虞相公,行踪不定,今日原本说好要来,临时又差人送信,说是被军务缠住,叫我与两位帝姬告罪。今晚,王爷在家中略备酒菜,要为两位帝姬接风洗尘。” 顾瑾的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言语之间亦是滴水不漏,让赵福金一时间竟也拿不准那位王爷究竟是什么态度。 ——顾赵联姻,如今这已几乎是摆在明处的局面。于朝局军心,于天家、顾家还有那些绑在他们战车上的江南商家们,都堪称最好的结局。可他们一群人操办到这种程度,那位王爷却居然还在逃避,有些时候,真不知道他顾渊还需要逃避什么! “权倾朝野的顾王爷,怎么到了纳吉的时候却如此躲躲闪闪!”赵福金看着她,实在没有忍住,揶揄了一句。 “三郎……当有自己思虑吧,五帝姬知道的,他一向是个主意很大的人。”顾瑾还是笑,面对这位大宋第一美人,依然是那副人淡如菊的样子,气场上不曾输却半分。 两个女人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赵璎珞没有再寒暄下去的意思,她简短地说了一句:“上车吧,累了……” 而后便径自走向早早备好的马车。 吴庸、顾瑾等人,自然不会忤逆她的意思,连忙安排着车队,压着青石板路,向着顾宅驶去。 这马车是商会用来接待贵客的,自然足够奢华舒适,一路上,赵璎珞的手指就在剑鞘上,无意识地敲着,不知在想着怎样的心事。 赵福金陪她同乘,却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 车队行在临安城的闹市之间,窗外市井繁华不住地闪过,车内两位帝姬却各自靠在垫上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那位实际执掌赵宋天家最后武力的帝姬方才开口,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所以……这才是你们此番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想让我嫁给顾渊,好保住这赵家天下?可五姐,似顾渊那种人,连一字亲王的名号于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个名号,如何会为我一人,止住他的野心?” 赵福金见她终于开口,苦笑一声,垂下目光: “眼看这乱世将尽,人人心底都有着自己一双算盘。对于咱们父兄,自是想再舍掉一个女儿,保自己的富贵平安。 对韩世忠、刘锜、小虞他们,自是希望你们订婚,让他们那团体更加的稳固,最好再速速生出个小主公来,千秋万代…… 可是于我,我知道这乱世里,女人的不易。所谓天家帝姬,更是如此。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找到你的如意郎君。哪怕其中已经夹杂了太多的权谋、制衡、野心与无奈,可归根结底,你终究是爱他的,不是么?” 她一气将这许多话说完,抬起美眸,却只见自己那位妹妹静静地靠在车窗边,怀抱着随身的长剑,神色间没有战场之上的飞扬,全然是一副患得患失的小女子模样。 “是……可是……他呢?”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赵璎珞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 第568章 帝姬(1) 船队顺着富春江缓缓向东南而行,江面上隐约还能传来缥缈琴音。 顺德帝姬赵璎珞半躺半坐地在船头找了个地方靠着,颇有些心绪不宁地看着自己那位五姐扶琴。 …… 这时节,正是这富春江两岸最富生机的时刻。春日和风,伴着当空暖阳,船行其间,就好像行在画中。时间久了只让人觉得浑身酥酥软软地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她此番前往临安,虽然什么名义都没有、表面上也谁都没说什么,可军中、朝中,甚至坊巷间却都在盛传——帝姬与王爷此番南下临安,怕是终于要定下婚约! 因而对于此番行程安排,一应规格也都高得离谱…… 首先便是虞允文拉上了赵福金,力劝这位戎马倥偬惯了的赵殿帅莫要风尘仆仆带着自己亲兵轻装疾驰过去。 这两位掌握着大宋如今最多秘密的情报头子,这时候也颇有些夫唱妇随的意思。 虞允文说得还稍微委婉一些:“十九姐毕竟天家贵胄,此番南下临安,时间也充裕得很,当不至如行军打仗那般焦灼。既是难得放松,干脆寻条船沿水路南下,就当是踏青了……” 而茂德帝姬的话,可就多少带着点戏谑和打趣的意味了:“——璎珞你若是带着几百骑军,浩浩荡荡千里奔袭杀去临安,自己是痛快了,可外面人怎么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天家帝姬嫁不出去,气急败坏要去追逃婚的新郎官……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得听我们安排,摆出足够雍容的架子来!” 其结果就是这两人给她筹措了整整四条大船组成的奢华船队,光是吃穿用度和衣服就堆满一整船,岸边还带着五六百护军,逶迤南下。 虞允文亲自安排的行程自不必说,沿途一应保障俱全。 茂德帝姬临出发前,居然也盛装打扮,摆出一副“长姐如母”的架势,要一路相送她过去。 甚至连吕颐浩这样当今朝中巨头,居然也要来凑热闹,这位“有理相公”,毫无负担地将政事扔给李纲、赵鼎两个年富力强的同僚,自己跟在船队中悠游南下,隔三差五便拎着新茶清酒,找到两位帝姬的船上来,煮茶品曲,好不自在…… 船队走走停停,行了十日。耳畔没有朔风呼号、人马嘶鸣,每晚枕着水声入眠,让她这已经习惯了战场厮杀的赵殿帅只觉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靖康之难,北地屈辱苦难的十年…… 建炎中兴,与他翻覆乾坤的六载…… 还有如今,这远离刀光剑影,隔绝了鼓角争鸣的十日…… 她有时会禁不住会怀疑,这些经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哪一个才是虚妄? 而她的命运、赵宋天家的命运、以至这天下家国的命运,在那个男人雷霆手段面前,又最终将何去何从? 琴曲还在继续,顺着富春江向着远方荡漾。 赵璎珞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只见自己那风姿绝代的五姐戴着薄纱,漫不经心地抚琴奏曲。薄纱下,绝美的容颜看不出半点悲喜——这个女子,历经过比她更深重的苦难,却似乎比她更放得下那段伤痕累累的过往…… 她胡思乱想着,听得曲调婉转转过最后几个音,缓缓收拢。 一曲终了,琴弦犹自震颤,发出余音。 茂德帝姬把手按在弦上,歪头瞧了一下自己这位妹妹——赵璎珞今日虽穿着华贵绸缎织就的衣裙,可还是改不了一副军中做派。长剑横于膝上,身子看似靠在船舱边晒着太阳,却显然是紧绷的,随时可以拔剑与人动手。 只是他们如今悠游在江南腹地,这里称得上太平,便是盗匪也销声匿迹许久,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戒备着什么。 “璎珞在想什么?”赵福金显然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笑了笑,端起茶盏走向自己这位妹妹。 “嗯?” 赵璎珞此时虽然被太阳晒得身子骨酥酥软软,可忽然被人接近,手还是不自觉地搭在了剑柄上,却又很快挪开。 即便是如此,这不自觉的动作还是被她那位姐姐看到。 “这富春江是江南腹地,春景甚美,小虞特地安排这样的行程,便是想让你放松一下……”赵福金没有半点介意的意思,她施施然地走到一旁,同样也不顾天家帝姬的仪态与她并排做了下来,“咱们此番南下,毕竟不是去打仗,你也自然不必时时刻刻,把一根弦绷得这样紧……你且放心,这周围都是太平地界,年轻劳力都去周边大城里做工了,一年下来能攒上几百个铜钱,自然犯不着打家劫舍……” “好……” 赵璎珞听了微微点点头,岸边,几乎适时地传来一串人马嘶鸣。 大约六百骑军打着她这位大宋十九帝姬的战旗,在沿江的官道上奔驰起来。一片苍翠间,血红的旌旗荡漾着波澜,金色蔷薇被火焰的纹章环绕,印于其上——那是顾渊找人给她绘制的,独属于她的印信。” 看着这一切,这位提着剑的天家帝姬却莞尔一笑,低下声音,鬼使神差般地道了一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赵福金听了,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将那一盏茶递了过去:“瞎说什么。待你家顾王爷整理好此间事,就该对北面动兵。按照如今宋金国势,就算北面再怎么负隅顽抗,最多不过是一两年的光景,这血雨腥风的乱世也就被了结,接下来,至少对于这天下大多数人来说,该是太平日子了……对你、对我,也该是一样。” “真能是一样的么?”赵璎珞向自己这位五姐摊开手,她的掌心指节全是一层厚厚的刀茧,小臂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火焰烤灼留下的疤痕。 “璎珞,你一个女子,在天地倾覆之时仗剑举火,为父兄守住破碎的天下、为万民将山河一点点拼凑回来。你已做得足够的多、足够的好,剩下之事,便不要再管了……”赵福金说着,抓住赵璎珞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这样的女子,是定能获得神佛垂怜,与心爱的男人走到一起,去见下一个太平盛世的。” “神佛么?”赵璎珞将手抽了出来,迎着茂德帝姬的目光,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神佛早已弃了这天下……靖康国难,是千千万万的凡人,不计生死,以剑以血,一点点将它拼凑了回来——五姐,是咱们赵家负了他们,负了神佛眷顾,如今又怎能奢望它们垂怜?” 赵福金见她如此,想要安慰,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心痛的叹息。 ——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深切地改变了太多的东西。 它把宣和盛世的幻境给撕扯得支离破碎,让高高在上的尊崇天家彻底失去了威权。 然后呢?然后是籍籍无名的英雄儿郎如野草般倔强,他们从旧日余烬中破土而出,化作这乱世里一颗颗璀璨将星,打着血红的旗帜拯救这天下! 流萤光转,兵戈声动,其间也有一位天家帝姬,拿起了本不属于她的剑,杀死心底那点柔软幻想,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享受岁月的承平。 春风轻拂过,掀起赵福金的面纱,两位大宋帝姬目光相对,却皆一时无言。 “往事已辛酸,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纵是无情也动人。” 如画山水中,大宋天家的茂德帝姬将手搭在自己那位妹妹的肩,缓缓地,吟出一阕昔日淮海居士的词作。 第567章 枫落(2) 完颜宗翰的死讯终于被送到顾渊案前时,这只昔日猛虎的尸骨已被葬于燕京北郊匆匆修筑的陵墓中。 作为那场政争的胜利者,完颜宗弼到底还是念及曾经情分,在从吴乞买手中拿到都元帅与尚书令的名分后没有进一步血洗整个大金朝堂,反而收敛了完颜宗翰尸骨,亲自扶灵出殡,给了他一场国葬的尊荣。 “某与粘罕,乃是方略之争,无有恩怨,亦无关对错……”在完颜宗翰的陵墓前,这位年轻的猛虎面向追随或是暂且臣服于他的大金权贵们,阴沉言道。 他似乎想将正渐分崩离析的大金捏合做一处。 可萨满在火堆旁跳起舞蹈,辽远的葬歌响起,在场诸人,一半只想随在他的马后重振女真一族当年荣光,另一半不过是被他染血的铁蹄镇住了胆,一时之间不敢挑战他的刀锋…… 女真帝国,就在这样诡异且压抑的平静中迎来了它的落日余晖。 …… 可燕北的斜阳草树,转到江南之地便只剩和风细柳。 西湖荡漾着粼粼波光,只叫路过的大队骑军也禁不住停下脚步,于此驻足休整。 湖畔柳下,有一处石桌。那石桌上被人刻了一张象棋棋盘,桌前一位中年男子正与一位年轻的紫袍公卿对弈。 “粘罕这便死了?兀术这回得手着实有些太快了吧……”顾渊托着腮,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思考着眼前棋局。 要说他也是自讨没趣,明知围棋下不过周围这群家伙,便又拿出象棋来妄想改换战场。只是看起来,结果依然相差不多。 这一局中,他执红先行,却眼瞧着自己这边已是士象残破,只剩下一对车马左右支拙。他的对面,年轻的紫袍公卿在棋盘上纵横捭阖,大军压过楚河汉界,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思量了好一会儿,那位权倾朝野的靖北王爷方才磨磨蹭蹭移动了仅存的一个“马”,僵在半空,有些心不在焉地一面观局,一面说道:“你说……该不会是咱们力气使得有些大了?” “也许吧。”虞允文倒是坦然,这位间军司的掌舵人是一手操办北地这次兵变事宜的,只不过局势似乎同他们预想得有所出入,“显然完颜宗弼在女真那些少壮亲贵,还有北地汉儿之中声望比咱们想象得要高。当然,咱们却也高估了完颜吴乞买对朝局的控制、高估了完颜宗翰那一系手头实力。 我也是没有想到,明明事先已经警告过他,却还非要学什么话本谋略,搞摔杯为号这一套,以至于双方忽然翻脸,那位都元帅居然连像样的抵抗都没做出来,稀里糊涂地便送了性命……” 他说到这,方才看了下棋盘,只见顾渊最后那只“马”还在拼命地想要跳出他的包围,可反而却将苟延残喘的防线露出了破绽。 他笑了笑,耐心地拱了一卒。 “不过王爷,咱们这时也没有悔棋的机会,便是没有达到挑起女真内乱,却到底把兀术逼到了不归路上。他既然依靠那些迫切想要血洗耻辱的少壮亲贵上台,这个时候便是想退也退不下来了……他们如此推翻了粘罕,便能如法炮制再推翻兀术,决战燕云,已然可成!” “也不尽然。”顾渊看了很久,终于谨慎落子,棋子在石桌上发出咔哒声响,“这位四太子心智之坚,也不可小觑。他若是真决心与咱们会战燕云,那必然会使出浑身解数,可不是咱们能一鼓而下的。” “是……”虞允文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下手不动声色地吃掉了这位王爷最后一个“车”。 “诶?” “嗯。” 顾渊这才惊觉,可猛地抬眼盯着虞允文,对面那年轻人却摆出一张无辜的脸。 “不下了,不下了,你们这些家伙,有一个算一个,下起棋来,恨不得一步三算,都是怪物么?” 他有些无奈地将盘上棋子全部打乱,而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去欣赏西湖的春日斜阳。 虞允文摇了摇头,似乎是不屑于这位王爷孩子气的举动,可还是主动将那些棋子收纳入匣子中,交给身旁随卫。 他一面做着这些,一面还宽慰着顾渊:“我们这些,最多不过是游戏上高过王爷一招半式,如何比得了王爷天下如棋,英雄做子,翻手为云,覆手为火?将一盘残局,生生下成了今日局面,只怕再度落子,便是‘将军’之时。” “没有那么早,彬甫,你不必奉承我。”顾渊挑了挑眉,转过身来,“这天下,还远没到终局的时候,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路上还不知要付出怎样的牺牲。” “王爷说得是……” 顾渊看了看他,倒是收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慵懒,正色道:“彬甫,咱们连着赢了两场大胜,从上至下多少有些飘飘然。你的间军司,还是要去查一下前线各军情况。各级参政,也要把责任负起来。须知建炎初年,咱们对上金人也是这等局面,不也在淮水、在青州接连打出两场大胜,将这天地给翻覆过来了么!咱们接下来要做的这场决战,依然是宋金的国运之战,兀术不可能如我这般投子认负,我也不想走到最后这一步了,却功亏一篑!” “是!”这一次,虞允文收敛起自己的笑意,回答得斩钉截铁。 “燕京如今情况如何?” “不太清楚了,兀术反应得太快,夺权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朝着咱们下手,如今间军司在燕京,还有些魍魉,但都暂时进入蛰伏,短时间内联络不上,自然也不大可能将消息传递出来。” “他倒是果决……咱们损失几何?”顾渊冷笑一声,又问。 “还好,事先疏散了人员,哪怕兀术过河拆桥,咱们大多数人手也撤了出来。”虞允文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忍住,“——只是红叶没有撤出来。” 顾渊用奇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红叶?你提过的那个前朝贵女?” “是……”虞允文点了点头,言语间甚至还带着些唏嘘的意思,“有传出来的消息说,她自愿留在红袖楼里断后。最后时刻,玉石俱焚。据说还是兀术给她收敛的尸骨……” “也算是个奇女子了,可惜了。”顾渊听罢,歪头想了想,却也没再往下说些什么。 虞允文见了,自然也跟着转移了话题:“王爷忽至临安,可要去见见那些世家人物?” “对!若不是他们这些奸商整出这么大的幺蛾子,老子直接从汴京顺着运河北上京东路便是,哪里需要往这绕此一路!” 这位大宋靖北王说着整理了一下腰间长刀,接过卫士牵来的马,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嘱咐了一句虞允文:“火炮泄密的案子,不要声张,秘密去查。几百道工序步骤,分散在那么多的部门作坊之中,不太可能有人一口气全搞到手。当务之急,先搞清楚金人知道多少,再掺进去些半真半假的情报,尽量拖延他们获得这项技术的时间……一年,彬甫,我只要一年,能吃下女真人最后的底牌也就够了!” “明白!”这一次,虞允文压低了声音,简短地应道。 顾渊见了,满意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却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又问虞允文道:“对了,璎珞到哪里了?老子可还是打着她的名头回来的!便只是去两个吉祥物面前走个流程,也不能做得太过敷衍了事吧……” 那年轻的紫袍公卿听了,默默地白了他一眼,不过嘴上回得却还是较为客气:“帝姬出发得晚,此番乘船顺水下来,当会比咱们晚几天…… 不过王爷也不必担心,您背后顾家,毕竟是如今大宋数一数二的家族,顾二娘子那边早已招呼过了,一切都布置妥当。况且五姐也跟在帝姬身边,她是心思细腻之人,一应礼数,方方面面,定能做得比咱们这些厮杀之人想得周全,断不至让咱们未来主母受了委屈。” “就你会说!跟泼韩五学的油嘴滑舌,偏偏还装得心思深沉!” 顾渊笑骂着瞪了他一眼,而后带着一众亲卫,向着一旁的临安城绝尘而去。 ——此时,距离他举兵北上离开临安已过去了接近两年的时光。 第566章 枫落(1) 燕京这场兵变事起突然,落幕也快得出乎意料。在许多旁观者看来,前前后后甚至还不到一个时辰,他们有些还在外面东躲西藏,观望风色,皇帝的平乱诏书就被四太子的兵马传向全城——连带着宣示全城的,还有完颜宗翰那颗大好头颅…… 对于这位重臣的死,四太子倒是没再做任何无谓的解释。这城里住着的大半也都是权贵,愕然之余,却也太明白谁才是最后立于大金朝堂上的胜者。 不过,行宫之内,对大金最高权力的争夺才刚刚尘埃落定。大批完颜宗弼身边的亲军便被调度起来,涌向城中最为繁华的永乐坊深处。 三四百甲兵、还有一百铁浮屠压阵,他们气势汹汹地,将坊间最高的楼宇围了个水泄不通。 “快!快!快!封锁巷子!” “红袖楼里众人,休叫走掉一个!” 这些刚刚历经一场成功的夺权之战的甲士,这个时候正是最为兴奋嗜血之时。他们在一位亲信猛安带领下,扑向这座城中有名的温香软玉之地,自然也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捉拿宋廷奸细! 外围,还有些常胜军士卒举着铁矛长刀,拉开一道封锁线,将所有无关人等驱赶开来,也将这红袖楼围得如一座孤岛。 坊巷之中,自然也有眼看变乱平息的女真亲贵出来探听风声,他们撞见这一幕也忍不住私下里犯了嘀咕:“红叶娘子那样娇滴滴的美人会是宋廷奸细?怎么可能?” “是啊,据说四太子不也是她的入幕之宾?前几日据说还日夜往还……今日既然得势,该不是想要接红叶娘子入宫去吧……” “四太子英雄一世,如何会是这等人?” 而这样的讨论,自然已穿不过重重甲士的封锁,传入这红袖楼中了…… 单薄的门扉之内,这蚀骨销金之所如今已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正门之后的院落中,居然还有四名看上去精锐彪悍的甲士,张弓持弩全神戒备。而在其间庭院之中,一对仆役装扮的男女正将最后一点书册掷入火中…… 红叶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站在二楼默默地看着手下人做着这一切。 她的身后,一个男人犹自不住地催促着:“金兵还未强攻,要么是怕咱们有埋伏,要么是在等那四太子亲自过来!看他那过河拆桥的架势,今日之后,整个燕京怕是都要被掘地三尺!你这边的东西哪有那么紧要,随便烧烧就赶紧走!” “也许是想要个活口呢?咱们同这位四太子做这场交易,本就是各怀鬼胎,互相利用。现在大局已定,他翻脸铲除咱们这些心腹之患,也算得上脑子清楚,手段狠辣!”红叶摇了摇头,居然还有心思不紧不慢地评价了两句,“萧指挥带人从地道撤吧,趁这燕京还乱,散在城中,赌一场天命。我在兀术面前露过脸,走肯定是走不掉了,死在这里,总能稍稍安抚下那位四太子被耍弄的心,替你们拖延一二。” 她说完,居然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那位指挥使满脸的络腮胡,又补了一句:“放心,那些安全屋的分布,在谋此局时我就已经烧了,剩下你们几个,往这偌大的燕京一躲,待风头过了混出城去就好……” 这一席话,她说得平静如常,就好像之前她在这城中布置谋划,冷漠地将一个又一个兄弟送入死局一样。 那指挥使听了先是一愣,却还是服从了命令,挥挥手,示意此处最后的留守人马先行撤走。 他走到窗边,又看了一眼巷中已经堆满了的女真甲士,知道今日自己注定不可能带着眼前女子杀出条血路。 犹豫了一下,他沉声再度相劝:“地道四通八达,你也可以赌一场天命!为何不走?” “因为我原本就该死在这里,燕京破城那一日,就该死在这里的……” 红叶倚在栏杆上,红色绸缎的衣服下,身姿曼妙。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彪悍的男人,知道在燕京的夜幕后,他曾替她、替她背后那对南朝君臣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亲贵,将这北地朝堂搅动起血雨腥风。 窗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进而是甲士行动起来的呼喝和铁甲兵刃的碰撞。他们再度对视一眼,知道应是能做决断的军将已经到场,女真人不会再这么等下去,怕是下一刻便会破门而入。 “走吧,萧致也,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回头……” 心念一动,她笑了笑,静静说道。 说完,不再理会男人,而是从怀中掏出火折,轻轻吹了吹,用手护住那脆弱的火苗。 这楼里已被她事先泼洒了大量桐油、火药之类助燃之物,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将一切秘密化为灰烬。 “你到底是谁?” 被道破了姓名的男人原本已经下了楼,却在地道口处忽然停下,仰头注视着她,又问了一句。 女人没有回答。 门外,女真战兵齐齐发喊,冲入进来。单薄的门扉破裂,他们的视线被屏风遮挡,看不到屏风后的杀手,只是举着弓嘶吼着,命令楼上那个危险的女人不要轻举妄动。 对峙持续了刹那,而后,一员女真重将顶盔贯甲地现身。他谨慎地站在两排甲士的身后,掀开面甲,朝着她劝了一句:“……归降于某,赦你无罪!” 红叶却给了他轻蔑一笑,火折从她手上落下,落在一楼早已被桐油浸透的地毯上,燃起滔天火海,也将突入的女真战兵隔绝开来。 “走!” 她再次高声令道。 萧致也是间军司在燕京最快的刀,这种生死时刻自然不会犹豫,一闪身便引入地道之中…… 完颜宗弼这才惊觉,这座充斥着精巧雅致的楼阁,已是烈火的温床! “愣在这作甚,将她给我带出来!活着带出来!”他强令手下冲入火中,却已太晚了。 爆燃声中,火海化作怒涛,如祝融狂舞。 前排甲士发出惊惧的呼喊,不住向后,将他裹挟着也不得不退了出来,只在几息间,火焰攀缘而上,沿着雕梁画栋,发出噼啪声响,那些昂贵的绫罗绸缎、雅致的字画摆件,此刻全都化作燃烧的火雨,不住坠落、坠入火海! 而那个女人的身影却一直傲然立于这火雨中,轻蔑地看着眼下这些拿她没有办法的女真甲士。 火苗攀上她的衣裙、她的发梢,她却丝毫不为所动, 隔着火海烟尘,完颜宗弼终于听见她开口——那声音依然清澈明丽,一字一句,带着复仇的畅快淋漓。 “四太子——你记住! 我姓萧! 我的父亲叫做萧干! 我生在西山的红叶寺, 所以他为我起名 ——红叶!” 顾宋间军司·红叶 第565章 饮血(7) 惨烈的喊杀一阵高过一阵,从四面八方扑来,如波澜狂涛,让完颜宗翰身处的宫城如同骇浪中的孤岛…… 他沿着御道,提刀疾行,身边只带了十余亲卫。 沿途,他还在不断招呼零散兵马向南支援,填入宣阳门前那道不住吞噬女真儿郎们血肉的漩涡中。 这位都元帅的心里也清楚得很,无论再怎么拼命搜罗残军,这宫城中满打满算不过一千多人,且多是些不堪战的仪仗亲军,怎么可能挡得住完颜宗弼手里那几万上过战阵的老兵悍卒? 当务之急,真的只有先回到宫内,挟持住挞懒与吴乞买,而后以精锐合扎猛安强行突围方才有一线生机!可他刚刚行至丹阳门,便听到巨大的喊杀声又自东面传来,显然是有不知哪一方兵马,已杀入了宫城之内,正在与此地侍卫亲军展开交战! “东面……东面如何破了?” 震惊之余,完颜宗翰急切地问周遭护卫道。可这些侍卫一直守在他身旁,又怎么可能知道东面战事。被猛地一问也是面面相觑,根本没个主意。他们举盾持刀,将这位都元帅护持在核心,整个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 正踟蹰间,只听得沉重的步履声响起,却是一队败退的甲士绕了过来,似是要退入丹阳门中。人群里,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响起,:“粘罕元帅如何来了这里?兀术的乱军已经杀入东宫,某刚从那边退过来,走……快走!” 完颜宗翰仔细一看,分辨出那张兜鍪之下满是鲜血的脸——来人居然是国论左勃极烈完颜宗干! 这位宗室重臣,脚上有疾,虽然披着甲,可着实上不得阵厮杀,此时正被几员亲信搀扶着,似是想要逃离此处。 完颜宗翰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春日阳光之下,宫城之外已是黑烟四起,显然是有乱军在放火……到处都是喊杀,到处都是惨叫,此时此地,他还能掌握的也许不过就眼前这十几人马而已!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大金都元帅只觉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汴京雪原那场绝望的突围。 如此光景,他如何还不知,在这场同年轻后辈心力与心气的比拼中,他到底是棋差半招,最终满盘皆输! 看着眼前的完颜宗干,他苦笑了一下,收刀入鞘:“走?某还能往哪走?兀术此番发难狠辣果决,还不知筹备了多少十日!” “——丹阳门后,合剌还有一两百人马,以及些许做禁卫的合扎猛安,咱们退入殿中,拿住挞懒,至少与兀术有得可谈!” 可完颜宗干好似没有听懂似地,本能地回了一句。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有羽箭流矢直接命中身旁一员护卫,那些箭矢显然是漫无目的高抛射入的,暂且没有准头,可也让他们知道,乱军已经离得极近了…… “都已经做到这步了,便是他兀术要弑君篡位,我们又能怎样?”完颜宗翰说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那忍着痛没叫出来的护卫,“……斡本不要忘了,他也是阿骨打老皇帝的子嗣,论名分血统,也并不比合剌差到哪里去……” 可完颜宗干却犹自不死心似地瞪着眼,指着丹阳门后沉默的大殿道:“这时候了,某等哪里还有别的办法?垂死挣扎,也好过什么也不做,让那狼崽子轻易夺了权!” 他说着,不再去管这位举棋不定的都元帅,转头便带着自己几员亲卫,退入丹阳门中。 “元帅……咱们如何是好?”几员亲卫见状,茫然地问道。 “争的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江山,便是大权在握,又能怎样?”完颜宗翰迟疑片刻,最后看了一眼四面腾起的黑烟,叹了口气:“不管了,回宫!闭门!” 可还未等他迈开步子,就听得南面发出巨大的惊呼,进而便是连串闷雷样的声音。脚下的每一块砖石都仿佛震动起来——如今这大金,怕是只有一支兵马还能有如此威势! 他抬眼看了一下,只看到完颜宗干这时也回过头来,与他目光对视: “……铁浮屠!粘罕,兀术那天杀的叛贼,竟让铁浮屠兵攻宫城!”这位国论左勃极烈,瞪大了眼,似乎还不肯相信这一事实。 可完颜宗翰此时已闭上眼,面向正当空的日头,知道今日大势已去:“兀术、兀术!你到底是下了多狠绝的心思,要拿咱们全族剩下的一切,赌这场国运呐!” …… 甲骑踏地,滚滚而来! 宣阳门下,此时已被冲突得血肉模糊。 那些铁浮屠骑军,依靠着沛莫能御的冲击动能强行冲开了宫门的守御,铁甲重骑将大半守军踏做肉泥,剩下残军自然一哄而散。 而自宣阳门至丹阳门,不过三百五十步距离,那些破阵重骑,根本没有停留,只向两翼略微展开,将守军驱散一些,后队接着便朝着这下一处宫门围拢过来。 他们根本没有给门后守军组织防御的时间,当先重骑提起马速,狠狠地撞上来,纵然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却将那还未来得及锁闭的宫门直接撞开,后面的骑军则如黑色潮水一样,呼啸着闯入! 铁蹄踏上了前辽宫殿的御阶,它们掠过最前几个空荡荡的大殿,最终在元和殿前重新汇聚起来。而他们身后,铁浮屠走马踏阵,将女真宗室亲贵子弟们组成的防线轻易碾了个粉碎。 完颜宗翰领着最后一点侍卫以及宗室亲贵们挡在元和殿的台阶上,他的手依然紧攥着自己的刀,仿佛那样,他便依然掌握着整个朝局。 冲入过来的铁浮屠围拢这最后的宫殿,却没有进一步强攻的意思。他们收起自己的枪锋,随后骑队分开,缓缓让开一条路。 一员重将骑在马上,缓缓而至,他沉默一下,掀开自己的面甲,果然是完颜宗弼!这员年轻的左副元帅,此时面色阴沉,冷冰冰地打量着台阶之上的粘罕与当朝亲贵们,却一点也没有大局已定的喜悦。 他今日果决行险一战,虽是以杀伐手段压服了北归的保守派,可也让这大金朝局彻底破裂开来。最后那点相忍为国的温情被冰冷冷的刀锋所取代,他再无选择,只能走上与顾渊决一死战的不归之路! 显然,台阶之上,完颜宗翰也清楚地明白着这一点! 双方沉默着对峙片刻,终于,还在台阶之下的兀术先叹了口气,缓缓开口:“皇帝陛下可还安好?挞懒又在何处?” “都在后面这元和殿中。”完颜宗翰苦笑一下,亦是朗声应道,“……说起来,这前辽旧物,当年真该一把火烧了,还留着做什么行宫,当真不吉利!” “那粘罕……可愿赌服输?” “某认!” 完颜宗翰笑了笑,干脆地说。 完颜宗弼在阶下,亦是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列身其后不甚熟练地握着柄刀的斡本,又看了看手里握着弓,弦上还扣着一支箭的合剌,冷笑一下,而后策动同样浑身覆甲的战马,单人独骑,拾阶而上! 春日正午的阳光洒在元和殿前,血腥的风声好似也为之止息下来。有那么一刻仿佛所有的喊杀都已远去,在场只能听见甲叶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看见那一人一马,独自走向如今大金朝堂的制高之处! 无论是阶上的女真权贵,还是追随兀术参与这场兵变的甲士战卒,当此时刻,都着魔一般望着那位四太子,望着他一阶一阶,去靠近、去把持这个日渐式微的军事帝国最高的权力。 而他策马上殿的背影,在某个瞬间却又同南面那位权臣的身影合而为一! 完颜宗翰同样看着这一切,他一直等到兀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方才闭上眼睛,听着那铁蹄踏地的声音一点点接近,等待自己最后的结局。 可直到兀术与自己擦过,他也没等到想象之中那冰冷的刀锋。 这时,这位大金都元帅方才睁眼,回过头去,冲着已马踏元和殿的那只年轻猛虎朗声道:“兀术……原本你我二人方略,没有高低之说,不过都是赌!”他想了想,先是嗤嗤地阴笑两声,继而仰天大笑着:“只是今日……今日见你杀伐决断已远胜于某……这大金,交到你的手里,某也甘心!” 他顿了一下,声音又跟着低沉下来,似是在追忆,又似是在感慨:“若是斡离不还在!若是时间能永远停在六年之前汴京城下,你还能来某帐中吃酒……那样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说罢,这位为女真军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都元帅,忽然拔出腰间匕首,而后闪电般地刺入自己脖颈之中。 鲜血激射而出,这位当世枭雄的身子瞬间失却了全部力量,重重倒下。 自始至终,这场政争的胜利者完颜宗弼却都只静静坐在那匹披甲的战马上,低头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完颜宗弼终于攥紧刀柄,垂首呢喃重复着自己二哥曾经念过的那句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而再抬头时,他已泪盈满眶。 …… 天会十年三月初六。 金左副元帅完颜宗弼在一众少壮亲贵的支持下,以衣带密诏“奉旨讨奸”,兵攻燕京。 燕京副留守郭安国领常胜军阵前倒戈,完颜宗翰猝不及防之下兵败被擒,自刎于元和殿前…… 在顾渊间军司的支持和怂恿之下,完颜宗弼在这场无分对错的夺权中显示出了惊人的果决;而他的对面,那头在阿骨打时代攻辽伐宋、为女真帝国崛起立下赫赫战功的猛虎,终是被时间消磨了曾经的獠牙利爪。他直到最后一日甚至还以为,自己与少壮派亲贵的争斗,尚不至是一场有死无生的对赌,甚至还想着只是暂且监禁完颜宗弼,保留些宗室体面…… 而他在前辽宫殿前的黯然落幕,似乎也预示着这个帝国最后的结局。 完颜宗翰殒命,大金末世双璧,便只剩最后的柱石。 在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完颜宗弼拼了命地汇聚所有能够汇聚的力量,想在冉冉升起的顾宋帝国前拼命地托举起这个坠落中的国家。他的身影,在那短暂的历史一瞬,显得孤独又绝望。 ——摘自《两宋惊涛·第七章》(赵九歌着 临安文学出版社2125年版) …… 注:勃极烈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立的倚重亲贵官员统治国家的制度,勃极烈辅佐皇帝,同时皇帝的权力会受到各个高级核心官员的牵制。都勃极烈,即皇帝;谙班勃极烈为皇储;国论勃极烈相当于国相。在金的汉化过程中,勃极烈逐渐由三省制所取代,逐步失去实权。 第564章 饮血(6) “快!快!速去通传四太子,叫他调铁浮屠过来!直接踏平过去!” 轻骑阵中,韩常一路厮杀,甲衣上尽是血迹斑斑。他的眼前,大约十几具人马尸首枕藉在一起,那是他仓促之间发动强攻所付出的代价…… 这员汉将此时也是无奈,自己手中这些轻骑纵然精悍,面对结阵防御的重甲步军和根本无从迂回的街巷,此时根本没有半点施展的可能,即便是不计人马性命硬冲一场,也不过是以血肉之躯撞向钢铁的枪锋箭岚。 他面对的守军明显不是以亲贵子弟充数的侍卫亲军,有着丰富的战阵经验和足够的决心,只是一次短暂的接触就将他手下最悍不畏死的骑士扫倒不少。而后,他们居然又谨慎地退入宫门之后,让出一处狭窄的空地,继而以持续的箭雨对门外这些起事兵马保持着威慑。 “再上!再上!” 韩常骑在马上,不住地兜转着,命人四下搜罗散落到各处的队伍,想要强攻这一处。作为如今兀术最为倚重的大将,他如何不知此时局势之险?吴乞买被架空,挞懒态度不明,他们所作所为,在朝中并无亲贵支持,已与谋反无异! 只要粘罕手里还掌握着吴乞买,他便依然掌握着这个帝国的名义!这些年轻军将,哪怕再怎么举着所谓“大义”,论到名分上却终是输了……届时,别看现在他们可以纠集起五万大军,气势汹汹兵攻燕京,可只要时间一长,拖则生变! “兀术如何还不来?如何还不来!” 他这位都统,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急切下每句话似乎都要重复两遍 而他的身边,却有人大吼着提醒着:“——都统!宫门——他们在闭门!” 韩常转头一看,果然在箭雨掩护之下,朱红色的沉重宫门,正快速闭合。 “放箭!拦住他们!”他见状,亦是红着眼睛,再顾不得什么安危,直接跳下马来,抄起一张长大的步弓,朝着四周大喊:“等不及四太子了——全军下马结阵,随某冲门!” 说着,这位万户级别的人物,居然甩开一众亲卫,挽弓便射。 箭势若连珠,将宫门之侧正在奋力闭门的守军甲士一个接着一个打倒。 而韩常周围,兀术拨来的那一个亲卫猛安眼见这一员汉将尚且悍勇若斯,同样也被激起了血勇。领头一员武士扯过一张皮盾,遮护住自己面门要害,高扬着刀,带动整个凌乱的阵列,闷着头便向前猛冲上去。他们合身扑上,顶住了宫门,可迎接他们的又是从内里近乎贴着脸发射的一轮箭雨急袭! 那些羽箭,箭头极重、箭杆极长,带着骇人的啸声,轻而易举穿透皮盾铁甲,将这一轮冲锋吞噬掉大半。那些轻骑披甲不全,在这种雕翎重箭的近距离直射面前皆是枉然。 就连作为主将在第二阵上张弓对射的韩常也同样身中两箭,脸颊还被流矢擦了一下,留下一道骇人的豁口。要不是周围有人将他及时扑倒,怕是此时他也交倒在地上成为那代价的一部分了……不过那些尸身层层叠叠,到底是堆积在门中,让宫门一时间闭合无望。 “合扎猛安!定是合扎猛安上来了!”周遭甲士,一面将他拼命地将他向后拖到安全地方,一面惊惧地交谈着。 他们都是打了积年血战的老卒,心底自然明白,面对那种全身披甲的硬军,他们这几百轻骑就算是全军拼光在这里,也不可能取得半点突破。 不过,饶是如此,韩常却依然在兀自大呼:“射士还射!给某杀过去,拿下宣阳门!” 侧翼射士闻言自是拼命地放箭,想要压住里面,他们将自己撒袋中携带的最后一点箭矢一股脑全部洒了出去,箭雨在半空交织错落,穿过二三十步的距离,转瞬间便再次落在彼此阵中……韩常这边的阵列经过刚刚那一场冲击已是散乱不堪,伤亡反而有限。不过那些宫城守军此刻正大半堆在宫门口,乱箭落下,当即也是一片哀嚎…… 双方射士俱是女真军中精锐,呼吸之间能射出三支箭来,在这样的箭雨之下,一直到大约一百披着重甲的合扎猛安支援上来,方才再度摸到宫门。 “旁牌手上前,搬开尸首!”粘罕身边那员世袭猛安,此刻已自觉担当起临战指挥的军将角色。最先顶上的那两百亲卫,在这短暂却惨烈的争夺战中死伤甚重,如今他正拼了命地驱赶陆续赶到的兵马上前去,要将那些碍事的尸首拖走。可这样激烈的战阵之中,便是合扎猛安披着重甲,也不可能完成这等任务。 可是,那些胳膊上拴着白布条的起事乱军,见到这些天子亲军,居然又鼓起余勇,结成个五六十人的阵势,拼了命地要冲入进来。这一次,双方毫无任何退意地涌做一处。 刀剑枪锋,几乎就是人挤着人在互相捅刺,周遭兵马也不断在向这门边涌来,一阵又一阵的喊杀声里,这座宫城最南端的宣阳门已化作吞噬人血肉性命的巨大漩涡,不住地吞饮着女真一族最后这些精锐武士们的鲜血! 犬牙交错战阵,不可避免地滑向血肉磨坊似的乱战。宫墙之内,终于有援兵登墙,居高临下开始放箭,而墙外也有不断汇集过来的女真轻骑张弓还射。此时此地,所有的战阵配合都已没了意义,长枪对刺,搅做一处,剩下的只能靠悍不畏死之士持着短兵,伏低身子冲上前去厮杀破阵。 韩常手下一员亲卫谋克,拎着两杆铁骨朵,滚地闪躲过长枪攒刺,而后,半蹲在地,举锤横扫。他接连砸断了当面三四员合扎猛安的膝盖,刚刚给坚实的阵列撕开个口子,眨眼却又被后面赶来的援军乱枪刺死。 “虫豸误国!” “乱臣国贼!” ——双方最精悍的武士,彼此喝骂着,将刀兵不住地向对方的血肉之躯招呼。刀光横飞,嘶吼、咆哮此起彼伏,大股大股的鲜血,夹杂着残肢碎骨,向半空泼洒,又如雨而落!而一个又一个精锐敢战的女真儿郎,就这样割草一样不断倒下。 宜阳门前,短时间内便可血流漂橹。 几十步外,韩常被几员甲士拖到一只倒伏的马尸之后。这匹马的主人就躺在不远处,是个很是英俊的青年武士,此时身上插满了乱箭,一双无神的眼睛睁仰望着头顶的春日暖阳,可他却已然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了。 韩常怀抱着自己那张弓,自己心下已是茫然……从发起强攻到现在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可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日那般漫长!双方在这小小宫门下至少付出了超过三四百的惨烈伤亡,且还不知要继续填入多少条性命进去。 最为可悲的是,这些都是如今大金最精悍的核心武力,是这个帝国重振声威的希望同倚仗。他们今日高举着刀剑,俱是相信自己追随的方是英雄!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拯救这个正从巅峰急速坠入深渊的帝国! “这大金,如何就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擦了一下脸颊处汩汩流出的血,而后,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如雷轰响——他知道,那是披着重甲的铁浮屠,顺着自己来时的街巷终于横扫了过来。 第563章 饮血(5) 完颜宗翰几乎是刚刚出得宫城,方才收敛亲卫两百余人马,就听到城池南面传来滚雷般的声响…… 他久经沙场,踏破城池无数,如何还不知道,这是大队骑军踏在石板路上才能发出的声音? 可如今燕京城中哪里寻来那么多骑军?听着四起的惊惶惨叫,这头老去的猛虎当即反应了过来,外城已破,他已在事实上输掉了这场还未开始的内战! “怎么回事?”身旁一员掌军的世袭猛安听闻这动静,皱了下眉,抓住一个家仆打扮的人问道。 那人纯粹是慌不择路地奔逃,眼见这里甲士甚多,一头便撞了过来,可紧张之下,却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指着南面,大口喘着气叫道:“兀术……兀术!” “兀术?他如何这么快便入城的?可是常胜军反了?那群汉儿就是养不熟的狼!” 那世袭猛安声色俱厉,连串说道。可那家仆受了惊吓,根本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完颜宗翰见状,只觉得烦躁不安,他倏地抽出刀来,可还未及下令,周遭便响起了零碎的马蹄声。仔细一看,居然是蒲鲁虎去而复返。 这位完颜吴乞买之子,此时只在腰间挂着个裙甲,兜鍪甚至都未及带上,看着显然是慌乱之间夺路来此。 他甚至顾不上停下马,便朝着这位此时城中众人最后的指望远远喊道:“粘罕!不得了了!常胜军叛了!裹挟在兀术兵马中正往这边来,某刚刚还看到了韩常那厮!守军完全指望不上,各家贵人皆各自为战,城南全是叛贼!趁着他们还未杀过来,咱们赶紧从城北退入云内骑军营中吧!” “走?怕是已来不及了!”他的面前,完颜宗翰心底却已经一片清明。他原本就看不太上吴乞买,此时更觉他这儿子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兀术再怎么说也是在顾渊手中三次死里逃生的人,他既然决计与咱们撕破脸面,如何还会给咱们留下退路?这时候,怕是那些云内骑军自身都已难保!” 这位都元帅,说罢果断将手一招:“走!退回去——退回宫城!卫护皇帝!” 蒲鲁虎听着愣了一下,却被周围一群军士裹挟着直接推入宫门中去。 燕京,毕竟是前辽京城之一。之前几次易手,也都未遭什么惨烈的城池攻防之战,因而宫墙完善,还算可以守备。就算是兀术叛了、常胜军叛了,可他们手里还有合扎猛安,还有挞懒与吴乞买这两个人物,凭城坚守,未必不能与兀术谈谈条件! 蒲鲁虎退回来后,陆陆续续总算是说了些宫外情势。此时外面街巷上,到处都是臂上缠着白布条的起事兵马。景风门后,南城三门以及西侧丽泽门也是直接大敞着,将这些不住呼喊着奉天靖难的军队放入进来。 双方各怀鬼胎,粘罕一系固然打算解决兀术为首的少壮派,可却一直忌惮他们手中那些终日对着南面喊打喊杀的兵马,变得投鼠忌器。 便是宴请,原本也是试探多一些,根本没想着今日决裂,因而上上下下对于这场叛乱,几乎是毫无准备! 更何况,原本计划中可以当做依靠的常胜军居然不知怎地也临阵叛了,到让整个燕京城防形同虚设,兀术的骑军长驱直入,轻易已冲至宫门前。 “粘罕……这时候了,咱们该当如何?”那蒲鲁虎说了许多,总算喘了口气,问道。 “还能如何?封锁宫禁,看那兀术是不是真敢做这弑君篡逆!” 他说着招来那位世袭猛安,刚想令他锁闭宫门,却只听得箭雨破空的声音——周身亲卫,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当即合身扑上挡在他面前。 可这也让原本布置在宫门附近的防御变得一片混乱…… “闭门!闭门!” 被压重重甲士挤在中间,粘罕拼了命地嘶吼,总算是在一片混乱战阵之中发出了关键命令。那世袭猛安听了,果决传令——只是这样的决断,在今日急转直下的局势面前,多少显得晚了些。 宣阳门外,韩常领军而至! 他为了抢时间,甚至连马甲都全数甩掉,带着几百前锋如旋风一样掠过燕京最繁华的长街,远远看见这宫门之外居然已有人马集结,当即不管其中会有什么亲贵,一声呼哨,便令手下张弓齐射。 他入城时整然的骑军队伍已经散乱不堪,此时跟在身边居然多是完颜宗弼拨给他的那一猛安亲卫中人。 这些死人堆里滚出的女真武士,论起弓马,自是比几个月来新募之军、还有城中那些废物亲贵要强上许多,来的路上,碰上些零星抵抗,都被他们纵马踏过,直到此处,眼见对方甲胄森然,进退有度,方才算是遇到了真正抵抗。 这群轻骑发出挑衅的叫嚣,却没有贸然去冲军阵,只沿宣阳门前街巷往复驰射,其中大半是直接对着宫门内那些最为惹眼的甲士阵列而去…… 而宫墙之内,完颜宗翰那两百亲卫虽事发仓促,却同样久经战阵,身上披甲也更完全。哪怕猝不及防之下前排甲士被射得跟刺猬一样,也依然保有了相当战力! “枪盾向前!堵住宫门,射士还射回去!闭门!”负责卫护粘罕那世袭猛安,自然也是战场厮杀无数,此时虽手中人数不多,可在轻骑面前堵住这一处宫门还是足够。 而离得最近的一员谋克,胸甲、肩甲上面卡了两支雕翎长箭,听到军令,他更是从旁接过一张圆盾,朝着身旁几员亲信吼道:“都听到令了?随某闭门!” 可他话音未落,便被一阵箭雨急袭射倒…… “怎会如此?兀术好歹也是咱们女真宗室亲将!皇帝和挞懒元帅还在宫内,他如何就敢行此叛逆!”隔着喊杀的甲士人墙,蒲鲁虎一脸的茫然。 却不料,身旁粘罕一鞭子当头劈下,朝他喝道:“已是这等时候还管他什么反不反的!若是真让面前乱军仗着马力冲了进来,不光你我!便是咱们全族,怕都得被那些年轻亲贵屠戮一空!蒲鲁虎!去调合扎猛安!卫护皇帝冲出城去,咱们这一派,方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大金方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作为当今皇帝长子,蒲鲁虎久已未经战阵,眼见如今箭如飞蝗,一条条性命就在身前倒下,多少有些慌乱,早已没了主意。当然是粘罕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好!好……”他勉强应了两声,而后打马便走,也不知是否真的听明白了。 完颜宗翰,此时更是来不及理会这位废物,他朝着自己那位亲信猛安点点头,知道为今之计,只能以这些甲士死守此地,而他转回宫中,控制中吴乞买与挞懒,至少还能将一些筹码握在手中! 第562章 饮血(4) 大队骑兵扑城而来,铁蹄践踏,让燕京城头都守军都产生了城墙在微微颤动的错觉。 天会十一年三月初五,在经历了宋金战场连串惨败之后,女真帝国,终于在这一天站在了命运的路口处。 燕京城下,那些少壮军将亲贵们跃马扬鞭,跟在完颜宗弼的马后,向着如今已成为风暴中心的燕京疾进,这些未能在战场上取得多少功业的年轻人们,迫切地想要拯救他们祖宗打下的江山; 但城墙之后,老一辈守成权贵却已失却了战心,他们把持着大金皇帝,商议谋划,想要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 此时城墙之上值守的兵马不在少数,各家主将的旗号在春风中微微摇晃着,看起来,竟比勘战士卒还要多上一些!同样的,他们各自的心思也根本无从揣摩。 即便兀术大军奔袭而来,得到城外消息的燕京还是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做好了准备,根本无需完颜宗翰下令,各门自是紧闭,到处都是权贵亲信军将,在四处驰马发号施令,想要保住这燕地最为富庶雄俊的城池。 距离金军大营最近的景风门作为防御重心,除了原本配置在此处的常胜军旧部三个营头之外,完颜撒离喝还特意领着各家拼凑出来的一千多女真甲士顶了上来,就是要以此为核心,看住整个南面城防。 只是斯时斯境,这位在汴京城下丢丧尽大军、丑态百出的“啼哭郎君“早已没了当年气雄万夫的模样,眼见着自南而来的烟尘滚滚,还未接战,自己心底就先怯了。 这位曾经的女真重将,居然少见地向着身旁站着的一员汉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郭留守……咱们守军甲胄弓弩可还齐备?犒赏可曾下发?如今正是我大金生死存亡关头,留守有甚需求,但说与本将——本将定当办到!” 对着这位郭药师的儿子,完颜撒离喝态度好得有些出奇,在周围亲卫看来,甚至带上了点谄媚和讨好。须知那位燕地枭雄早在吴乞买吞灭燕地之后就已经被粘罕软禁起来,不过为了稳住这支常胜军,女真权贵们到底还是让其子郭安国实际掌军,出任方面。 这些年随着大量女真军将战殆沙场,反而让这些北地汉儿与渤海人冒出头来,如今的燕京副留守正是这郭安国!他之下六、七千常胜军,可以说是此时这燕地足以左右乾坤的力量!尤其是对于粘罕他们来说,除了戍守宫城的那些合扎猛安,此时他们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支被收编多年的北地汉儿军了! 郭安国瞧了瞧撒离喝,又瞧了一眼城南那连串的烟尘,倒是没有托大,直接拱手应道:“请撒离喝放心!这半年,承蒙各位贵人关照,常胜军饷械,从来未短过。兄弟们甚至每个月还能抽上几口烟、吃上几口肉!此番,某等定当出力死战,为咱们女真贵人守住这燕地!”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可他那恭谨的应对之下,完颜撒离喝却总觉得有些心里有些不安。 “好……好!这便最好!”他拍了拍这位汉将的肩头,心不在焉地勉励了几句,“只要郭留守能替咱们守住燕京,诛灭叛贼,将来粘罕面前,必大有施为!便是王侯之尊也未可知啊!” 可这位啼哭郎君却未曾想到,自己刚刚转身,居然就看到一个女人被大队甲士护持着,登临这景风门上! 那女人他是有些印象的,燕京城中有名的花魁,两年前曾名声大噪过一阵,后来据说是跟了完颜宗辅,也不怎么见客,本以为就如乱世中所有红颜一样,就此销声匿迹……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乱局之中,忽然出现在如今这场暴风眼里! 撒离喝本能觉得不对,转过头来还未及喝问,就见以郭安国为首,周围一众常胜军都从怀中不紧不慢地统一拿出白色的布条,绑在自己胳膊上。 那位汉将的态度依然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朝着他笑,可嘴里说出的话,于他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撒离喝将军说得是。只是今日对不住……咱们兄弟要跟着兀术,诛灭尔等叛党了!” 说罢,这位燕京副留守将手轻轻一扬,身旁自有亲卫将刀兵架在这员“啼哭郎君”的脖子上,将他直接推入城门楼中,他们甚至还顺手堵上了他的嘴,免得他嚎啕大哭起来,扰乱这城头军心…… 做完这一切,郭安国转身面向红叶。他的手仍紧紧地攥着腰间长刀,似是随时做好了翻脸的准备。 那女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可却满不在乎,微微点头行了一礼:“郭留守但请放心,老都管及留守家人已被我们趁乱救出,稍后便可送至常胜军城中屯军军营。我们已经达成承诺,剩下的便等着留守兑现当初诺言了……” 郭安国以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甲士,那是他派出的亲信。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这位枭雄之子,亦是大笑着毫不犹豫地下令:“——开门!迎梁王大军入城!” 而后他又拦住了正要转身离去的红叶,略一迟疑,却还是森冷地问道:“其实,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契丹余烬对吧?所谓复辽大业都是幌子……你们是为宋人卖命!” “哦?”红叶微微一笑,停住了脚步,“留守何以如此以为?” 她问道。 “粘罕已要退出这是非之地,兀术却想在这里同宋人杀个尸山血海,若是真想兴复前辽,此时你们便该选择粘罕才是!” 这位枭雄之子,看得透彻,说得分明。 可他面前的女人却只微微一笑,逼上一步,目光如凛:“真是如此,留守又能如何!“ 郭安国没有回答她,回答她的是大队女真铁骑从景风门下如黑色的潮水,穿门而过。 那些践踏过她的前朝、她的家园的女真骑士,如今嘴里依然发出曾经那般尖利的叫啸,只不过他们的刀锋所向,已是自家儿郎亲贵。 第1章 逆军(1) 顾渊睁开眼,自己正躺在一片雪地上。 他的周围是一片惶然的人马嘶鸣。 …… “这是……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一点。 “汴京啊……参议你?”甲士们脸上只有麻木,反倒是一位没披甲的青衣少年满脸忧心地凑上来,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汴京……汴京?!那今年是哪一年?”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参议……你还好吧?” “靖康?汴京?贼老天,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啊!” 顾渊扶着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 此时此地,距离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阻隔了九百年时光! …… 熹微的晨光透过阴云的缝隙洒在雪原上,无边的大雪还在继续。 雪原之上,数不清的尸首披着沉重的甲,层层叠叠冻硬在那里,像是成群死去的鱼。 顾渊茫然地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甲士,他们也以同样茫然的目光回应。 这应该是一场天崩似的溃败,而他正处在败军之中!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觉天旋地转,晃了晃身子便腿软倒了下去…… 来自过去……或者应该说来自九百年后的记忆如同破碎的镜面一样在脑海里飘荡着,无法拼合成完整的画面。 仔细回想了一下,唯一能想起来的是自己在杭州岳王庙前,步履蹒跚地倒在地上——身后是不知名的杀手围拢上来,中枪的伤口带来剧痛,还有大量失血让他只觉浑身发冷。 他抬起头—— 庙宇之中,岳飞像在他面前,那位金刚怒目的两宋名将似是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自己心底的苦笑:“岳王爷——你也是这样吧?为国之羽……却陨于阴谋……若是能再选一次,你还会如此么!” 没料到的,就在自己话音刚落,天空就开始雷云密布——滚滚雷声中,不知何方神佛似乎忽然就对他说了一句:“我给你这个机会!” 弥留之时的胡言乱语,就这样被不知名的伟力实现。似乎对那些神佛来说,卷起历史的涟漪不过是场儿戏。 于是,他被儿戏一般穿越千年、被儿戏一般扔到汴梁城边目睹这场煌煌大宋的末世之战! 此时此刻,他还没从魂穿九百年的晕眩中回过神来,自然注意不到周围军士的惶然。那少年见状,终于忍不住暗戳戳地拉了一下他衣袖,提醒道:“参议……看南面……南面” “南……哪边是南?” 顾渊顺着周遭甲士惊惶的目光看去,在目力所及的极限,黑色骑军仿佛掀开了无边的雪幕,那些女真骑士披着杂色的皮袄,袄子下还露着铁甲寒光,他们不时发出呼喝、怪叫向他们所据守的雪丘压迫过来。 这些骑军的数量不多,如今好整以暇地拉开稀疏的阵列,踩着满地宋军尸首、踏破刚刚被冻住的鲜血——他们的铁蹄前,还驱赶着近千已经奔逃得筋疲力尽的溃军,正如潮水一般向他们这里蔓延…… “是鞑子的骑兵……那些女真鞑子又兜回来了!” “开城、开城啊!俺们千里勤王,也死战过,怎地这个时候要看着我们死在这城下么!” 雪丘上,刚刚喘息一阵的败军顿时乱做一团。 他们这支败军还算有点组织,大多数没有抛掉甲胄兵刃,可士气已经崩溃。这时候没有人出来列阵,只是不住地向身后那耸立的城池哀求。 可那座城池却以一种诡异的安静回应着他们…… 顾渊也跟着仰起头。他看到城墙上的樯橹已经被金人炮石砸得残破不堪,上面不知为何,连一个守军也没有,只有一面面墨色的经幡在在莽莽落雪中有气无力地飘着。 那应该就是汴梁了吧,煌煌大宋东京城! 只是此时此地,它却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猎物,被十二万女真大军连营几十里包围,绝望又懦弱…… “淮西路的兵马呢?河北路的兵马呢?还有西军?说好是天下兵马勤王,怎么到头来只有我们两浙路到了这城下……” “河北路估计完蛋了,刚刚有人在溃军中看到了他们的统领泼韩五,他带着十几精骑闯阵而去了……” “淮西路原本就比咱们靠前,这下怕是也凶多吉少……” 周围败军纷扰还在继续,搅得得顾渊头痛欲裂。 千年之后,史书斑斑,可没有闲笔记载在这汴京沦陷、神州天顷之时,还有这些各路拼凑的孱弱兵马在这汴京城下的修罗场中挣扎抵抗过…… “不若降了吧……至少能全条性命。” 终于,身边一位老卒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出了有人想说的那句话。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四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成……不能降……降了只怕死得更惨……”顾渊猛地清醒,他艰难地站起来,哪怕记忆还是一片混乱,哪怕穿越九百年带来的晕眩依然困扰着他,可他对这个北方少数民族的野蛮与残暴依然有着足够的了解! 他可不想刚刚穿越过来就被捉去行什么牵羊礼……不过以自己这等雪原溃军,怕是一刀宰了就已经算是便宜的了!说起来还得鼓起这些溃军的勇气,逆军一战,他方才有机会逃出升天! 想到这,他脱口而出:“金人杀人的花样可多得很,更何况是这汴京城下!你以为他们为何会留我们在这里,就是要用我们的命,诛汴京守军的心!他们就是要当着城头守军的面,把我们变着法地杀个干净……到时候马踏剥皮什么的……怕都是轻的。” 顾渊一边说,一边冷冷地与那老卒对视,直到将他的目光逼开方才转过头去,看向远处不断接近的女真骑军。 “我是个怕死的人,不愿意拿命来赌……可我也不愿意把生杀予夺的权利交到女真鞑子手里!”他顿了顿,指着那些溃军,继续道,“你看对面那些女真鞑子,不过百人,驱赶着这几千几万的溃军,像是驱赶羊群。我们光是聚拢这里的兄弟就比他们多出一两倍!你们——是想像杀牛宰羊一样,被在这汴京城下屠个干净?还是想押上这条性命……杀出条生路!” 没有人回答他,四野只有溃军如潮、漫过修罗场般的雪原。 所谓军心士气便是如此,这些年宋人被女真人击溃的可不仅仅是军阵。 甲士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又看着他这个忽然跳出来的文官,眼中只有茫然与麻木。 “十四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这……真是个糟烂透顶的时代啊!” “先活下来再说……不择手段地活下来……”最后,这位年轻的穿越客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这世道,就算挣扎着活下去都难,可笑后世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幻想——穿越百余年前,便可力挽天倾…… 他一半凭着演技、一半不知是靠着什么支撑自己,从腰间抽出佩剑,跌跌撞撞地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向前迎了上去。 第2章 逆军(2)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一把拽住了。 那人骑着马从后面赶来,声音粗重,听上去像是一头压抑着怒意的熊。 “顾三郎!平日喝花酒时候怎么没觉得你有这等胆略!凭这么柄轻薄的佩剑,便想去冲女真人的骑军!要我说,你就该呆在杭州府喝喝花酒、舞弄文墨,干什么要来趟这千里勤王的修罗场!” 赶过来的骑将抓着他执剑的手,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一把便将那柄剑夺了下来。 顾渊试了几下,也没能把自己的胳膊从他铁箍一样的手里抽出来,索性也放弃了。 他看着那追来的高大骑将,又指了指身后那些甲士,挤出一丝苦笑:“披甲执刀的人退了,不就只剩下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书生了么?神州天顷,这大宋总该有个男人站出来去迎一迎女真人的刀剑吧!” 此时的顾渊,多少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奇诡的梦境,就像电影中那样,只要死了,便能从大梦一场中醒来。 或者这是个虚拟现实的世界? 死亡不过是废掉一个存档,重生一次,也许还能重选难度再开一局。 总之是不想再来这修罗场一样的汴京城下。 他在心底默默地想着,却没想到自己面前骑将脸色一沉,显然是被自己的话戳到了痛处。 “是!我们披甲执刀,可你怎知我们要退?又怎知我们没有舍命迎上去过?”那粗豪的骑将松开手,将剑抛还。 他瞪着眼睛,带马在顾渊身边兜了一圈,细细打量着这位与自己一道从两浙路北上勤王的浪荡公子。只觉得这前后不过片刻的功夫,这位参议身上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可他是个粗鄙的武夫,实在说不出来什么。 最后他也只得苦笑一声,指着雪幕之后那座城池的影子叹息道:“顾三郎,你进去过汴京么?” “算去过吧……”顾渊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在自己那个九百年后的时空里,他应该算是去过吧? 清明上河园熙熙攘攘、盛世如画,那些身着汉服的年轻男女在仿制的古镇中放飞孔明灯,橘黄的灯光点缀在蓝丝绒的夜空中,却不知能否复刻九百年前东京梦华万一。 “是啊,你是富贵公子,你家老爷子能砸钱给你买一个从五品参议,又怎会连这汴京都没来过……”骑将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难掩其中喷薄的怒意。 他一边不安地望着远处那支逼近中女真骑军,一边扬起马鞭又指向自己身后那支正在整束装具的骑军,闷声闷气地说道:“可我们这些兄弟!从陕甘两州背井离乡,转战江南、燕云、太原,为这满城的相公官家、尸首遍布半壁河山!却没有一个人进过这城!如今眼看着就要拼光在这汴京城下,那城中相公们却连门都不敢开一下?就这样一座城,你告诉我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兄弟为它拼命!” “老刘……你与他一个买来的参议分说那么多作甚,赶紧分散突围吧,不然我们注定是走不出这修罗场了。”刚刚说着要降的老卒此时也牵了匹马走过来,他将马缰塞到顾渊的手里,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好像喘不过气。 顾渊仔细看,才发现他右胸处有一处箭伤,创口处的血已经冻上了红色的冰渣。 “顾参议也别怪我们指挥说话不中听……”那老卒缓了下语气,继续道,“杭州府吃喝你那么多顿,兄弟们刚刚舍命护你出来,也算报答了……如今来的是女真西路军大帅完颜宗翰的亲军,别看只有百来人,兄弟们却是没有把握的——之后的路,咱们各安天命吧!” 他们说话时,厚重的阴云又遮住了那纤细的晨光,汴京大地再一次被铁色的黑云笼罩。 而远处,那些女真轻甲骑军已经开始缓缓提高马速,驱赶着溃军如涌动的浪,向他们冲来。 “天命?”顾渊抬眼,看着天空,声音越来越沉郁。 他穿越而来,睁眼便在这败军之中,几句话交谈下来总觉得这支败军未曾溃散,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支撑着他们。 而现在他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那根弦。这些败军自己心底还藏着些许的骄傲和战意,想要对抗这糟烂的世道,想要对抗这命运的不公!而他想要活下去,便只有拨动这些人的心弦,让他们在这雪原溃军之中逆军一战! “——几万条人命,割草一般就没了,那些只知吟诗作画、阿谀奉承的蠢货却还能端坐在孤城中……”他看看那粗豪的骑将又看了看那老卒,抬头仰望飘雪的天空,像是在对他们,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若说这是天意,你们就没想过掀了这天穹?若说这是命数,你们就没想过就打碎这命运?!” 他说着忽然扬起佩剑,纵身策马上前,剑刃在大雪中闪着寒光。 如潮似的溃军哭嚎着从他身旁滚滚而过,可他却拼了命地勒马,硬是在这溃败的洪流中逆军而上! “站住——都特么的给老子站住!”他恶狠狠地挥剑,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更是显得张狂无比。 哪怕他原本不是性格飞扬激烈之人,可刚刚穿越而来,便值此天倾,胸中一口郁气正不知向何方神佛舒展! “你们这群白痴,若是觉得自己两条腿能跑得赢他们四条腿,就继续跑!若是想活命!就跟着老子!干死那些追兵!给自己谋条生路!” 喊声在偌大的战场上传不了很远,可确实开始有溃兵从最初的慌乱中纷纷停下。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见到这逆军而上的只是个甲胄都没有的书生,也一哄而散。 “哪里来的小子,知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便要冲女真人的骑军……趁还有力气,赶紧跑吧!”溃退的潮水中,有人出言劝道。 顾渊举剑四顾,可洪流之中已找不到说话之人。 最后,他索性朝着身后放声嘶吼,似乎要将这穿越而来满身累积的郁气,都随着这一声怒喝释放出来。 “我是顾渊!” “我从很远地方来!” “来此一世!挽此天顷!” 第3章 逆军(3) 雪越下越大,铁色的阴云也越来越低,好似要与围城的女真军势连成一体。 汴京城外,无名雪丘上,顾渊兜着自己战马,在溃败的人潮中死死盯着身后的骑将。 他刚刚来到这宋金国战的战场之上,虽然记忆混乱,虽然一切都是陌生的,可还知道若想死中求活,唯一可以倚仗的也许就只有那队骑将和他身后那一整队看上去还算有些样子的骑兵! 那名粗豪的骑将与他目光相交,沉吟片刻,忽然摘下鞍侧的马槊,沉声下令:“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什么?” 负伤的老卒听了这命令不由得瞪大眼睛,他一把拽住身旁的骑将,喘息着劝道:“你疯了么!那可是完颜宗翰的亲卫谋克!每个人的手上至少都有十条人命!那是杀了成百上千人的一百人!我们就剩下这六十几号兄弟,混在溃军之中,连阵脚都立不住,就算再能战又有什么用!这汴京,我们是救不下了!” 可他的面前那位骑将却根本不予理会,只是默不作声地放下面甲,而后扬起马槊。 “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身后雪丘之上,约莫六七十骑的骑军集结了起来,他们用同样的呐喊回应了那粗豪的骑将! 这些骑兵一色雄健的西域战马,上面还披着厚重的马铠,他们自有骄傲,因此才败而未溃汇集在这里,隐隐间竟还有些许战意! 那老卒见状,已经是声泪俱下,拼了命地拽住那名骑将的马缰:“不能上了!我们全是重骑,目标太大,这样一闹必被金人盯着追杀!当年杨相公麾下重骑可就剩咱们这一骑军指挥,今日一战,更只剩这两成,给白梃兵留点骨血吧!” 可面甲覆盖下,那位骑将却只是稳稳地举着锋锐的马槊,丝毫不为所动。 “刘指挥!刘国庆!若是分散突围,我们还能赌一场天命,以白梃兵的精锐,至少还能跑出去一半的人!这要是闷头冲了上去,却是白白替那些溃军殿后!你难道还真信了那鬼话,想跟着那拿钱买官的私盐贩子,去搏什么翻覆天下的富贵么!” 老卒将话说得无比诛心,但身旁的骑将却只是冷硬地将他的手拨开。 “老狐狸……军心士气便是如此。一个男人失了勇气崩溃逃亡,会带动整路兵马溃散……可反过来,一个男人鼓足勇气站在那里,哪怕他连剑都握不稳,亦会有人跟随他逆着溃军冲锋!” 铁面之下,刘国庆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可从面甲缝隙处露出的眼神,却恍若燃烧:“他顾三郎说得对!神州天倾——总该有披甲执刀的男人顶上去!而不是让一个只会舞文弄墨喝花酒的小子来做这力挽天倾之人!” 他说罢,狠狠夹紧马腹,靴上马刺刺痛胯下战马,这头已经是全副披挂的战争怪兽当即高高立起,而后跃马向前,只在开始带上血腥味的风中为那老卒留下一句话:“老狐狸,你向东南跑!若是侥幸得生,便跟我老娘说一声,这煌煌汴京,我刘国庆见识过了!” …… 披甲铁骑忽然动起来的时候,顾渊只觉得整个雪原都开始颤抖。 大雪之中那些披人马俱甲的重骑兵踏雪而来,震撼得他一时间甚至屏住呼吸。 此时,顾渊的身旁已经聚集了十几个想要掉头拼命的败军,他们也是惊讶地望着那忽然冲杀出来的铁骑,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是……铁浮屠么?”顾渊喃喃地问道。 在他对这时代军事水平有限的认知中,铁浮屠就是战场上的皇帝!是最纯粹的杀戮机器! 而他的身侧,已经有溃兵回过头,忍不住地欢呼:“不是——是我们的白梃兵!” 顾渊坐在马上,也是震惊地望着这扑面而来的重骑冲锋! 那队甲骑展开阵势,从他身侧呼啸着掠过。 天地——仿佛倒悬! 他穿越而来,稀里糊涂竟然没有注意刚刚周遭甲士大半是人马俱甲的精锐重骑! 那股铁色的波涛从雪丘之上如浪一样卷涌下来!他们分开溃军,扬起滔天雪尘,带着沛莫能御的力量在这令人绝望的汴京战场上横扫下去!仅仅是六七十骑,便好似要将这染血的荒野踏碎! 这便是重骑兵的冲锋! 即使残暴好战如女真人,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反击,也应对得手忙脚乱。 他们虽是完颜宗翰的亲卫,久经战阵,可今日为了方便雪地追逐,都是轻装出阵,身上最多也就披了一件镶钉皮甲,哪里会想到这宋人溃军之中竟还藏着这样一队重骑! 顾渊也很快反应过来,他兜着自己战马,在溃军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拼了命地想要挽回更多人的勇气:“压上去!跟着老子压上去!帮这些重骑干死那些女真追兵!要想不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这就是咱们唯一的生路!” 战场之上,如此声势浩大的反击终于让慌不择路的溃军停下脚步。 他们几乎是着魔一般看着这仿佛从天而降的自家铁骑,看着他们沉默着一头撞向那些可怖的女真人! 宋军甲骑,阵列森然,在冲锋路上也能勉力维持阵列不乱。 他们几乎齐头并进,每一骑之间间隔着大约七尺距离,而缝隙之中露出的是第二排甲骑马槊的寒光。 两排重骑错落有致,如同一道一道移动的钢铁荆棘! 这是西夏铁鹞子最常用的战术,此刻却被这支宋人骑军完美地复制出来。 女真轻骑,本应迅捷如风,此时最妥当的应对原本应是向两翼张开展开追逐骑战。 但不知是被一系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他们已经骄狂到实在看不起一触即溃的宋军,当面那个亲卫谋克,竟然选择正面相抗! 他们拼命地汇聚在一起,呈一个巨大的箭簇,稍微聚集了一下,便与那支宋军的重甲骑军骑战对冲! 带着同样的坚决,两支骑军就这样在漫天大雪中对撞在一起! …… 注: 白梃兵,北宋唯一重骑,北宋西军之锐。 多部宋穿小说之中都有出现这一重骑军的设定,本作也沿用,但并未查到明确史料记载过这支军队存在过。 …… 完颜宗翰(1080—1137年),女真名粘罕,金宗室名将。 正史位面,靖康之变时为女真西路军主帅,是灭北宋的主要策划者和实际执行人。 天会十五年(1137年)去世。年58岁。 第4章 逆军(4) 顾渊握着剑柄,被那些铁骑远远甩开,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冒着冷汗。 这是他来此一世第一次见到冷兵器时代的真实战争! 且一开始便是两支骑兵的生死对撞。 他虽然骑在马上,可对这等战阵又如何插得上手?只能着魔似地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己方这六七十骑披甲重骑借着山势撞进那队精锐谋克的阵势之中。 披甲重骑势如山崩,呐喊着扬起马槊,而女真轻骑竟也凄厉地怪叫着,仗着马术精湛,径直撞向那道移动的钢铁荆棘! 两支骑军锋线接触的一瞬,铁色波涛为之一滞,随后便是殷红的浪花翻腾卷涌开来!整个锋线上全是一片人仰马翻! 兵刃…… 残肢…… 人与马的躯体…… 顾渊在百步开外看见这些东西相继飞上半空,紧接着便是无数女真骑士被撞得人仰马翻! 女真人那箭簇般的阵势到底没有穿透重骑兵的钢铁荆棘,在雪原上破碎开来。 可这大雪无边的天气里,雪地松软,宋军重骑也没有获得足够的冲击动量,迎面对冲之下,被那些女真骑兵硬生生地用人命挡住了这次冲阵。数量寥寥的白梃兵一旦缓了下来,也难以继续维持冲锋的阵势。 阵列破碎,两支骑军转而陷入到不成章法的乱战之中。 那些仅仅披着一身皮甲的女真轻骑疯狂地杀上来,哪怕宋军甲胄精良,却丝毫没有惧色,似乎就是想以这股疯狂劲头,将宋人刚刚聚集起来的这一点点勇气与决心再度打压下去。 “这便是金兵么……” 顾渊举着剑,徘徊在战场之外,他觉得若是自己面对这种浑身武装到牙齿的重骑踏阵,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马就跑,哪里还敢迎面而上,并且拿性命去搏一个旗鼓相当! 这便是靖康之难!那个繁华帝国的末世!是属于甲士、劲弩、大斧、铁骨朵的残酷战场! 他骑在马上,被这战场喧嚣和冷风折磨得脑袋越来越痛,却也看得出自己手中佩剑面对这样的战场有多么的无力。 “既然逃不动了,便一起死在这处吧!” 刚刚聚集在他身旁的十几败军齐齐地呐喊一声,在一个什长的带领之下冲进了那金属与血肉对撞的旋涡之中,漫天雪尘转眼间截断了他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他们的生死。 只有最开始那个青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也找了匹无主的战马,骑着溜到了自己身边,虽然也是害怕的全身都在颤抖,可还在硬着头皮问道:“参议!参议……我们能活下去么。” “……为何不能?”顾渊同样牙齿直打颤,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在害怕。 他看着那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只是这被自己魂穿的躯体空空荡荡,找不到半点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虞允文……字彬甫。参议,你不认识我了?” “彬甫是吧……”顾渊干脆没有理会这少年的问题,他跳下马,默不作声地从一堆倒伏的尸首中拔出一面残破的宋军战旗。 那旗帜被血浸透,这大雪漫天的天气下早就已经冻硬。 “我们当然要活下去……非但如此,还要换个活法!” 他抬头看了看,将那染血的旗帜重重插在自己身侧,正好一阵北风拂过,扬起一片殷红如一抹飞扬的热血! 雪原之上,震天的厮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越来越多原本在观望的败军开始向这边汇聚,他们有些是看到了一线生机、有些是再跑不动想与女真人拼命、还有些干脆就是跟随着人流,莫名其妙地与那些女真骑兵厮杀在一起。 这支女真轻骑也的确精锐,哪怕已经被重骑冲击、哪怕溃军人数远多于他们,却不仅能将白梃兵们兜住,还可以分出小队骑兵,将宋军败军刚刚鼓起的勇气再一次杀散。 顾渊看到一名女真轻骑刚刚用手斧砍开一名宋军重骑的兜鍪,却被那重骑死死抱住,两人从马上一同滚落,铁骑践踏之下转眼便没了声息。 几名临时结阵的宋军甲士拎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兵刃一番厮杀,方才解决掉一个女真骑兵,转眼便被十余骑女真骑军从背后冲破了阵列。 不过那些女真骑兵也很快被一股重骑从侧翼撞来,当即也是死伤惨重…… “这女真的确是天下强军,可我们也不全是怯懦贪生之辈!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只要有人敢站出来!”他紧紧攥着手中旗帜,对身边的少年说道,声音中也仿佛带上了金属的颤音。 虽然前世、现世的记忆还是一片模糊,可他现在只觉得心底有一团火却越烧越热,烤灼得浑身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 ——是啊,既然他已来到这帝国末世,那他便要让他们看看,汉家儿郎,是如何试手补天,再复乾坤! 被血浸透的战旗立在无边的雪幕里,战旗下是一袭黑衣的顾渊佩剑高扬。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可却不敢停下,依然声嘶力竭地拦住那些又一次被打散的溃兵,将他们小股小股地集结起来,投入到前方的修罗战场中。 刚刚那被称作“老狐狸”的老卒伏在一匹马上,居然强撑着抢到顾渊的身旁,他捂着伤口,几乎直不起身子,可还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喘息说道:“顾参议……陷在阵中的可是白梃兵啊!整个大宋举国之力供养出来的精锐重骑,放眼天下也不过千五百人……如今就剩下这六十来号兄弟!他们被你点燃了心中的火,义无反顾地冲阵,你要救他们啊!” “举国之力?”顾渊被他这样一说,也是心中激荡,愤然答道,“老狐狸,这战场上,人命都一样的轻贱,却不是让这些兄弟十人换一人的救法!若是不跟着老子,把那些女真鞑子杀垮,咱们谁也别想跑出这片修罗场!” 眼前,女真轻骑与宋军重骑兜着圈的厮杀,人与马的血大片大片洒在雪地上,在汴京平原上形成了一道血色的漩涡。 汴京围城四十日,攻守双方似乎都没有想到,围绕着汴京城下这一个小小的无名雪丘,这支已经穷途末路的宋人援军竟然还会爆发出血性,因为一个人的逆军,引发这样一场不成章法的乱战! 大雪漫天,遮蔽了双方的视野。 对宋军来说,城内那群害怕破坏议和,下令各处勤王兵马原地驻防的软弱文臣自然是没那个胆略发兵救援城下这支孤军的。大雪遮蔽视线,正好方便他们在此血战一场。 可对金兵来讲,这样的遮蔽却成了阻碍。 这个女真谋克原本就不满员,骤然遭遇宋军精锐重骑,没能一击压垮,打成了僵持。此刻连声吹响求援号角,可早先他们刚刚扫荡干净宋人援军,此时满地都是溃兵,四面全是号角声响,便是近在咫尺的西路军大队也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哪。 这让战场一时之间竟成为两支小股部队的决斗场。 金军是完颜宗翰身旁亲卫谋克,而宋军却是一群败军拼凑起来死中求活! 双方对撞在一起,竟然碰了个旗鼓相当。 只是,白梃兵这样的精锐重骑虽然冲锋起来声势浩大,陷在积雪中,那些沉重的甲胄却反而成了累赘。 顾渊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这队也许是整个大宋最精锐敢战的重骑,正一点点被女真猛安分割开来。而刚刚鼓起余勇冲上去的溃军又被轻易杀散——胜负的天平至此也开始倒转! 他急切之间,索性不再做那收拢溃军之人。凭着也不知道是哪一世灵魂给自己以一腔孤勇,竟挥着剑、嘶哑着嗓子就朝周遭刚刚败退过来的几个甲士喊道:“拼了……跟老子上,和那女真鞑子再拼一场!” 注: 谋克:猛安谋克作为金军事编制单位兼具户籍管理功能,其人数最初多少不定。公元1114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始定制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战时三抽一,一谋克战兵一百人,本章中与宋军交战的这个亲卫谋克并不满员。 第5章 逆军(5) “顾参议……顾参议!这样打下去不成!” 顾渊刚要冲上去,又被那受了重伤的老狐狸扯住了。 老狐狸伤势沉重,这时候几乎已经是勉力支撑。 “鞑子凶悍!而咱们都是溃军。就算被你强行鼓动些军心士气,一点一点地扔进去也是当场就垮下来!要想帮到刘指挥,还得阵列而战!攒齐百来号人,排着阵势压上去,冲垮他们一翼,给白梃兵争一个靠脚的地方!” “那该怎么打!”顾渊骑在马上,茫然地看向四周。 那些女真轻骑如同雪中的秃鹫一样围着白梃兵砍杀,已经将他们的阵列截断,分成两股。 其中一队人马在那位骑军指挥的带领下还勉强冲突得动,而另一队则只能在雪地里挤做一团,凭着甲胄之坚打算死守到底。 他看着那员粗豪的骑将带着几员亲兵左冲右突,将马槊舞得如同毒龙一般,想要杀进去与自己的兄弟袍泽汇合。可却总有被不要命的女真轻骑从四面八方迎上,将他们的努力化为乌有。 而这边步汇集的卒甲士往往刚冲上前去,便被小股的女真骑军击溃,根本就帮不到重骑半分。 “扬旗!集军!参议只要做那执旗之人,收拢这四下所有兄弟突过去——胜生败死,在此一掷!”老狐狸此时也是红着眼,死死盯着前方战场,一口气狠狠说道! “好!胜生败死,在此一掷!”顾渊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就下了决断。 他猛地举起那面沉重的战旗,翻身上马。 血凝成冰,攀援在旗杆上,冻伤了他的手,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集军、集军——随我冲锋!管他什么亲卫谋克!宰了他们,咱们才能活!”他挥动战旗,纵马开始缓缓向前。 四野里,早先被击溃的宋军正零零散散开始向这个方向汇聚,他们中已经有久经战阵的悍卒意识到了这处战斗的关键! 女真西路军主力其实一直盯着的就是汴京、也只有汴京。 他们遣出这些攻城用不上的精锐轻骑扫荡周围援军,无非是为了攻城做准备。 如今大雪连天,遮蔽了周围的视线,也成为这队拼死反击的宋军最好的掩护。哪怕那个女真精锐谋克号角声连连,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大队女真能寻到他们位置! 而这,便是他们逃出升天的机会! “结阵!结阵!白梃兵撑不住,大家都得死,跟着那面旗!压上去,压垮那些女真鞑子,给自己杀出条血路。” 溃军之中,已经有些甲士开始指挥周围溃军,他们自觉地聚拢在这面战旗周围,试探着缓缓压迫向前。 身负重伤的老狐狸竟也在马背上挺直了腰,强打精神跟在顾渊的后面,嘴上更是胡乱吆喝着:“你们这群没卵子的都睁开眼睛看好了!这是杭州府顾家三郎!堂堂两浙路转运使,亲自领军冲锋,人家这么大的官,家里有万贯家财!尚且不惜性命!你们这些贼配军还有什么好怕的!顾转运使说了——若是破阵而出,每人赏银百两!” 顾渊只是举着那面旗向前,也不去管那老卒信口胡说——反正仗打到这个地步,若是这些虚假的身份能激起这些败军最后一点军心士气,那么他就算说自己是皇帝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地,他就是一面战旗,就是要领着这些失了勇气的男人们豁出条性命,在这乱世中闯出条路! 当他们这支小小队伍在雪原上聚集了差不多百人左右的时候,终于有女真骑军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成群结队向他们当面冲来。 “顾参议,把人聚拢些,我们才不会被冲垮……有长枪的放低长枪!枪尖冲外,枪杆戳在地上……这些女真轻骑匆忙拼凑,还是打着击溃我们赶快回援大队的主意……咱们什么都不要做,等着那些轻骑自己撞上来!” 老狐狸原本跟在他的马后,每说一段话就要喘好久,看到这情势,还是拼了命的拔出刀来,挡在他的身前:“你这面旗只要不倒,这荒野雪原上的兄弟们便都会往这边来,既然定了要拼上性命杀出条血路,那便立住你的战旗,一步也不要退!” 顾渊将旗插在雪地中,原本缓步向前的大队步卒也跟着停了下来,队伍后面还自觉汇聚了几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轻骑。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不远处那小队正在逼近的女真轻骑,忽然笑了:“老狐狸,为何总觉得我要卖了你们,都已经陷在这不死不休的战场上,你觉着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顾参议……我只是信不过你。”那老卒没有看他,血红着眼死死盯着冲锋的女真人,“早些时候遇袭,也是你先失心疯似地拔马走掉……带着整个队伍垮了下来;可刚刚也是你,万军皆溃的时候,做了那个逆着溃军冲锋的人。这两个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孔,做出来的事情却天差地别,你告诉我,我该信哪个?” “所以你在此处,是要押着我、领着这帮溃兵去救你的兄弟?老狐狸……你这绰号还真是名副其实!”顾渊扶着旗,看了看已经开始全力冲锋的女真骑军,忍不住苦笑一声。 “嘿嘿,我其实叫胡六……大家叫着叫着就把我名字叫成了狐狸……”老卒说着也低低地笑了,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电:“参议,一步也不要退!我这只老狐狸就挡在你身前,也死在你身前!只求你立住这旗,你不退,军心就还可以挽回,你就还有机会带这些为你冲阵的兄弟寻条活路!” 说话间,女真轻骑已冲到阵前,胡六忽然举刀,大声喝道:“稳住——杀!” 可这些溃军仓促间结成的阵列依然如薄冰一样脆弱了…… 面对近在咫尺的女真骑兵舍命突击,他们之中有人闭着眼赌命、有人抛下兵刃转身、也有舍命迎上前去。 二三十骑女真战兵转眼间撞入了这些溃军的阵列,他们胯下坐骑被长枪刺中,摔下马来,扬起一连串的雪尘。 而阵势正中那面被血浸透的旗帜却始终未曾动一下! 第6章 逆军(6) “砍了那旗!然后把那宋人军将给我捉来!” 纷乱的战场上,一员矮壮的女真武士从雪地上狼狈爬起,指着落雪中那面赤旗和旗下瘦弱的宋人,红着眼嘶吼。 他的战马被一名宋军甲士不要命地砍断了腿,虽然自己过马一刀也将那甲士砍翻在雪地中,却从马上摔了出去,打了好几个滚,天旋地转。 唯有眼前不远处那面可恶的殷红旗帜还立在雪中,看着刺眼! 他的周围,一些被冲散的宋军甲士正勉强聚拢在一起,他们平端着长枪战战兢兢上前,可这女真武士只举了举刀,便将他们吓得四散逃亡。 “废物!”女真武士冷哼一声,环视四周。 若说刚刚,仅凭着二三十轻骑来闯这忽然聚集起来的宋军军阵他还有些忐忑,那么现在,见到破阵之后这些宋军溃兵的表现,他反倒是心安了不少。 宋军依然是他认识的那支宋军,西路大军此次破太原、渡黄河、围汴京,遇上的宋军要么作壁上观,要么望风而逃,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明明已经被击溃的败军,能够再度汇集,阵列而战的? 这些宋人,他们自私又懦弱,根本没有勇气与他们女真武士刀锋相对。更不可能因为一面旗和一个人,就变得坚韧敢战起来! “跑什么?咱们还跑得了么!一起杀上去!干死这群女真蛮子!”他看到那个赤旗下的宋人身上连甲都没有,只披着件染血的黑袍,在旗下不住地兜着战马,将这些刚刚溃散的宋军步卒又给拦住。 那人看起来很是年轻,白白净净,没有一点上阵厮杀的样子。 可却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带着这些已近崩溃的队伍,将他们阻隔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外! 可他们这队还是完颜宗翰身边的亲卫谋克,一直以勇武着称,怎能容忍这些明明已经被击溃过一次的宋军在自己当面逞威? 他是完颜宗翰这个亲卫谋克当中的蒲里衍,手下有五十战兵,即便在宗翰身边也算得上是蛮勇敢战! 这次冲阵,这蒲里衍也丝毫没有保留,领头冲在了最前面、也第一个撞入宋军阵列之中!却没想到这宋军阵列竟败而未溃,那马上的宋人文臣居然还在拼了命地组织溃军反击! “谁还带着弓箭!射杀那旗下文官!不能让他再聚起宋人了。”这蒲里衍挥刀架开刺来的长枪,顺手一刀便把拼命杀过来的宋人军士砍倒在雪地里。这些宋军的刺击像女人一样软绵无力,可关键的是他们正一队队被集结起来,向自己这边反击! “某来!”他身后的一位亲卫当即停步,从背上扯下弓箭,附近三位女真战兵见状默契地挥刀执盾,卫护在他们面前。 那射手也毫不含糊,战场上满弓只是虚虚一瞄,跟着便是接连两箭射出。 第一支箭擦着顾渊的头顶飞了出去,第二支箭飞来的时候,顾渊身前的胡六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老狐狸眯着眼睛,拿刀斜斜地磕了一下,将那势大力沉的一箭磕飞,也让顾渊翻涌的热血凉了下来——他知道,这些突阵的女真轻骑显然已经盯上了自己! “留心冷箭!”胡六提醒一声,从马鞍侧扯过一张骑弓。 这负了伤的老卒只虚虚地瞄了一下,接着便还射三箭回去。 箭势连珠,刺透雪幕,刚刚放箭之处那些纷纷扰扰的女真骑士之中,当即便有人中箭倒地不起。可那些步战的女真战兵便飞快地反应过来,他们伏低身子,以两幅盾牌撑着,向顾渊所在的大旗下突来! 风雪之中,忽然响起凶狠的嘶吼,只见最后一波涌上去的宋军与那些女真战兵厮杀在一起,可他们这些阵列只勉强支持了片刻便支离破碎开来。 “护旗!顾参议!这时候千万不能退了!我们也无路可退了!”老狐狸见状不放心地吼了一句,他转过头,只见那文文弱弱的参议紧握着剑,倒的确没有丝毫退意! “一百多人,被这二三十人马一冲便能溃成这样!我们宋军,真就这么不堪战?”顾渊迎上胡六的目光,苦笑着问道。 老狐狸没有回答他,而顾渊似乎也没有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他立在旗下,眼看着那小队女真战兵踏雪闯阵、眼看着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阵列在对方的兵锋威逼前就已经崩溃…… 破阵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七八个女真骑士明显是配合默契的战阵精锐,一冲之下竟无人能敌,自己面前那单薄的阵列被一冲而破,当即便有半数宋军军士逃散。 “集军!集军!再过来几个兄弟,跟着你胡爷爷把那些鞑子给宰了!都是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我就不信他们能变出三头六臂来!” 顾渊的身旁,老狐狸还在不断向那几个破阵而入的女真人放箭,可骑弓本身力弱,那几个女真人被他放倒一个也有了防备,后续的箭矢都被随身的盾牌挡住,再难造成什么有效杀伤。 而他叫了半天,周围也就聚上来那几个零散的宋军溃军,最多还可算上那青衫少年,不过十人左右。对上这些凶悍的女真谋克,他们没有半点底气。 顾渊缓缓吐了口气,也顾不得乱军之中有冷箭瞄向他,只是扫视了一下眼前战场。想再看一看这场被他一腔孤勇掀起的反击——漫天弥漫的雪尘和喊杀之中,已经尽是金铁交锋的声音,这支溃军看起来已经被激起了最后的血勇,想要死中求活! “上!砍了那带头的女真鞑子!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不死不灭的勇士!” …… “跟我上!拿下那宋人军将,砍了他的将旗!这天底下,比我们女真勇士还敢战耐战的宋军就还没生出来!” 混乱之中,突阵的女真蒲里衍也在不顾一切地大喊,而后他也不顾究竟还有几个人能跟上自己,挥刀荡开刺来的一挺长枪,便大踏步地向宋人脆弱军阵的核心杀去。 宋军军阵本就是败军被强行捏合成阵,此时此刻当然变为混乱不堪、各自为战。 那蒲里衍此刻也知道自己这二十余人陷在阵中,若不能速战速决击溃这些宋军的勇气,早晚是个麻烦。因此拼了命地呼喝,招呼同样冲进来的几个轻骑就向前压上! 而顾渊这边,他只能呆呆地守着旗,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指挥这已经陷入乱战的溃军! 如今他前面原本的阵列,眨眼之间便雪融冰消,那带队的女真人已经扑到近前,刀光近在咫尺,他甚至都能看到他狰狞的面孔! 注:蒲里衍,金官名,谋克长副手,半百户,统五十战兵。 第7章 逆军(7) “这就要完蛋了吗? 我这穿越者还真是失败…… 不知道死了之后,会不会重开进度…… 不知道那女真人的刀砍上来痛不痛…… 早知道就不这么头铁上来充英雄了……” 挡在顾渊身前最后一排甲士溃散,他的视线似乎一下子出现了一个缺口。那些凶蛮的女真人正从缺口之中冲杀出来。 他们披着皮甲,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得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他看见领头那个看着像是头目一样的女真人举刀指着自己,狞笑着喊了句什么。 他们挥刀持枪,杀散最后几个宋军甲士,而后向着自己身后这面战旗,大步走来。 “喂……老狐狸,这剑在马上该怎么使?”顾渊看了看身前胡六,还是苦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啊,跨过九百年时空,自己也就激昂了瞬间、当了瞬间的英雄,如今便要被那些恶鬼一样的女真人杀死在这雪地中,就像杀死一条狗。 老卒也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有料到这杭州出了名的富庶公子居然真的敢拔剑冲阵。不过他最后还是简单点拨了两句:“……把剑横在身侧,手腕不要太用劲,过马瞬间,靠马力带过去就行……你没上过战阵,跟在我后面!” 他说着策动战马,朝着那几个杀入阵中的女真战兵直冲过去。 顾渊深吸口气,随即跟上。 轻骑在大雪和乱军之中冲杀,顾渊跟着胡六,才发现这个一心只想着将他的兄弟救出修罗场的老卒竟出乎意料的精锐能战! 哪怕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时候居然还能强撑着,在马上骑战。 那几个冲破了阵线的女真兵猝不及防之下当即被砍翻一个,后面一人转身弯弓搭箭,想要将这忽然冒出来的轻骑射杀,却没防备顾渊落在后面几步,斜刺出来一剑掠过,将他也砍翻在雪地上。 金属划过肌肉骨骼的感觉顺着剑刃传来,让顾渊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可他内心深处,对于这一切却似乎有着天然的熟悉。 冰凉的血顺着剑刃流淌的感觉,让他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蛰伏的东西正在苏醒! 他混沌的记忆似乎清明了一处,让他确信刀法剑术、甚至于战争于他而言都并非是全然陌生的东西…… 我以前——究竟是什么人?他犹豫一下……可就这一瞬,自己剑刃竟被人忽地抓住,一时脱手不及整个人也被跟着拉下马来! 刚刚那领军冲阵的蒲里衍也没料到那原本立马在战旗下的年轻人居然连甲都不穿,就敢跟着亲卫冲杀过来! 他们原本就是轻骑强行冲阵,此刻战马已失,又被宋军这最后几骑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就被那领头的亲卫杀伤两人。 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原本以为他是个有些胆略的宋人军将,可看他那个样子,分明就是一个连剑都用不好的文官! 于是,这蒲里衍忍不住怒意勃发,在那小子从自己身边策马而过的瞬间抓住了他的剑,也不管剑锋锐利割伤自己的手掌,硬生生将他拖下马!接着,他从腰间举起短刀,高高举起,要将这胆大妄为还要组织反击的文官给宰了。 而顾渊骤然从马上坠落,雪地松软倒也没有受什么伤,可自己也被摔得天旋地转,剑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看到有人冲上来他也是本能地举起胳膊格挡,可那刀却迟迟没有挨到身上! 待看清的时候却看到胡六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从马上滚落,挡在了自己身前。 那女真头目原本就凶狠,胡六重伤之下只拼了两下刀便被磕飞一旁,可这生死关头,这只狐狸却索性合身扑了上去,死死抱住那蒲里衡,也不管他手中匕首胡乱刺在自己肩上背上,只是红着眼朝顾渊吼道:“护旗——顾参议……护旗!” 他说完,也发了狠,竟一口咬在了那女真蒲里衡的喉咙上,像是一只被熊逼到了绝境的雄狐…… 顾渊看着这一切,瞠目欲裂。 他跌跌撞撞自雪地上抄起一柄不知是谁丢下的刀,一步三滑冲杀过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顾不了那只老狐狸了! 胡六将那女真头目死死压在身子底下,直到确认他不再挣扎方才松口,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渊——满脸的血、嘴里也汩汩地向外吐着血,可哪怕是这样,也还是喘息着,朝着他嘶吼:“参议……顾三郎,你是那逆着溃军冲锋的人……你要活下去,救我们这最后的白梃兵!” 顾渊来不及回答,转眼间已经正面迎上一个女真甲士,想也不想就是一刀劈过去,对方横刀封挡,力气大得震得自己虎口生疼!可顾渊也根本顾不上许多,只是一刀又一刀连续劈下,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刀法力量,就好像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样,比之与其相对的女真武士,丝毫不落下风。 他的周围,溃散开来的宋军正在再度转身杀回来,这些溃军原本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却败给了怯懦。 可当他们跑出几步回头,发现女真轻骑虽然闯入了阵列,但阵中那面旗帜竟然丝毫未动! ——拼死一战的勇气终于压倒了心底的那点胆怯。溃逃的宋军再度反卷回来,将那些女真人淹没在一片喊杀之中。 一名受创的女真骑士失了战马,跌跌撞撞冲过几个溃兵的阻拦,想要砍倒那面可恶的赤旗。却不料被一个连甲都没有的文官双手持刀,硬生生地隔住。 他大吼一声,想靠蛮力压倒这可恶的南朝小子,却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见半截染血的剑锋从自己胸口刺出。 “彬甫——你倒有几分胆略!”顾渊一脚踹翻那已没了生息的女真人,看清帮自己的居然是刚刚那个青衫少年,方才喘了口气。 环视四周,只见围绕着这面战旗,双方已经躺下了不下十来人,而眼看着杀入阵中的金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他们被彻底打散,被三五溃军围拢一个,只能嘶吼着困兽犹斗。 “去寻那老狐狸,看看他是死是活!”他冲着虞允文说道。 而后,顾渊随手扔掉手中那柄缺口无数的刀——反正这满地都是残肢、满地都是兵刃,随手一摸抄起来朝着金人捅过去就是。更何况,他似乎对这样的杀戮技艺还有着天然的熟悉,下手也是越来越稳、越来越狠。 刚刚一番苦战,血水已经溅了他半边身子,让他看上去也如沐血的猛兽,凶悍狰狞比起女真人也差不了太多。 而现在这黑衣的公子再次举起被血浸透的战旗,在无边的大雪里,冲着四野的溃军呼喝:“——还能动的,跟我走!去救白梃兵!也是救你们自己!” 他的周围,百余溃军用嘈杂的呐喊回应了这命令。 他们不知道这个半身锦缎黑衣、半身冰凝鲜血的人只是一个用钱买官的私盐贩子后代——或者他们中有的人知道,却已经不在乎了。 战场像修罗地狱、金人如不死恶鬼,他们若想活下去,也只能让自己化作恶鬼,再跟着这鬼神一样人物,拿鲜血和性命去搏一场奇迹! 大队大队的宋军溃兵顾不上整队,跟着那殷红的战旗,同样浑身浴血! 而在更远处,几百个原本已经失却了战意的男人正在向这里汇集,从远处的汴京城上望去,他们的身影就像是皑皑雪原中忽然泛起了一股赤潮! “父帅……城下发生了什么?” 远处高耸的城墙上没有军士,只有一名英武的青年,问自己身旁须发斑白的老将。 “没什么,只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那些怯懦的心……” …… 第8章 逆军(8) 在城头守军的目力之外,大雪漫天,遮盖住人与马的视线。 可两支军队生死厮杀的声音却穿透雪幕,不住地传来。 一队明显也是被打散的宋军轻骑在雪中艰难跋涉。 领军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大骑将,他拎着柄形制骇人的斩马刀,甲胄上全是血,白色雪花沾在上面,转眼也被染红。 “有意思了,汴京城下,除了咱们,竟还有兵马在厮杀?” 他听见这些喊杀,索性勒住马,使了个眼色。接着两骑轻骑离开队伍,驰上附近高地。 “韩统领!南边一里开外,似乎有大队人马交战!” 一名斥候很快回报,可是风雪遮天,他们也看不见战况。 “都这时候了还没有被击溃,反倒闹出这么大片动静……不知道哪路的兵马这么能战……走!我们过去看看!”那骑将掏出酒囊,将里面最后几滴烈酒灌入肚子里,而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酒囊宝贝地收到鞍后。 十几剽悍精锐的轻骑跟在他的马后,每一骑的马脖子上多少都拴着几个女真人头。 他们虽然也一个个战得人困马乏,可听到这个命令,居然也没有任何惧色。 有些骑兵甚至还擦着自己的兵刃策马赶了上来,笑着打趣:“统领这是要救他们?若我说带着那些累赘有甚意思,凭咱们这十几人马,风雪之中来去无踪的,就是杀穿他们女真大营又有什么难的?” “就是,就是!泼韩五,救那些废物也不计咱们军功,有这气力还不如再寻一队女真哨骑杀了,也好给我回去娶婆娘再攒点本钱。” 那统领随手用马鞭轻轻抽了回去:“不过是杀了两队落单的女真骑军,看把你们能的!你韩老子要是有杀穿女真大营的本事,这时候应该已经坐在汴京城里面吃酒,也不至于为了那点赌债头疼了。” 他手下叫的是自己诨名,他也没有半点生气,反倒颇有些混不吝地回答:“你们这些混球耳朵都给我们竖起来!这见鬼的天气,女真鞑子可比咱们适应,可别再叫他们给打了埋伏!” “知道!韩统领!”旁边一员骑将笑吟吟地策马高速掠过,“别看咱们就这么点人,可都是伐西夏、平方腊,燕云、河东一路血战过来的!还能不明白这基本的道理?周围高地都有咱们兄弟警戒,你就放心带我们冲阵便是!” 可是那骑将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尖利的啸声,西北处只听见一声:“金军骑军!二十有……”接着,那高处的斥候便被几支羽箭射中,连人带马软软地倒在雪丘之上。 姓韩的统领见状没有半点犹豫,提刀向那方向一指:“抢下那处高丘,能碰就碰一下!直娘贼,那处战场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怎么女真人也在往那边支援?” 这统领刚要再说些什么,自己却没忍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惹得旁边的军士一通嘲笑:“泼韩五,怎么这么点雪就染上风寒了?当年杀西贼的时候,你可是雪地里猫了一天一夜……这是年纪大了?还是当上了统领身子骨就软了?” “闭上你的狗嘴!” 姓韩的骑将也毫不犹豫地笑骂回去:“女真人的号角催命一样响,肯定是战事不顺!赶紧宰了眼前这些碍眼的废物赶过去帮忙,不要只顾着割头。这二十人头,我泼韩五都给你们都记下了!” …… 刺耳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宋骑军指挥使刘国庆仰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和密集落下的雪幕,视线中只有一片血光。 他的面甲破碎了,一名金人轻骑在极近距离放箭,冷箭被面甲挡住,可是破碎的金属也划伤了他的左眼,让他看这天地一切都只剩下血色。 他的兄弟们被压在一片绵延起伏的雪丘洼地中,分割开来,只能三五成群苦苦支撑。 那个精锐女真谋克虽然也被他们杀伤甚重,可最终还是获得了战场主动。 雪地中重骑冲阵对马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惊人的! 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战了几场,与这些女真轻骑一番对撞厮杀之后也再难去拼杀出足够的回旋空间…… 女真轻骑嘴上怪叫着,围着这些雪地中再也冲击不起来的宋军重骑绕着圈的厮杀,到最后,每个白梃兵身上都多多少少挂着五六支箭,可也没有办法,只能依靠着甲胄精良抵挡女真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那些被打散的溃军被聚集起来发起了些许反击,可眨眼间便又被这支女真精锐杀散,眼看是指望不上…… “指挥!让兄弟们再冲一次吧——你是大宋最后一个白梃兵指挥!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此处!” 有自己的亲卫重骑突过来,举着张不知哪个女真鞑子手里夺过来的牛皮圆盾替他遮挡零星的流矢,可刘国庆却只摆摆手。 “用不着了……这里哪还有什么指挥……而且也不会再有什么白梃兵了。” 刘国庆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看了看身边所剩不多的重骑,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容里还带着桀骜和莫大的自信,“——不过再冲一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完颜宗翰身边精锐谋克,也不过如此!那么多人围攻我们几十残军还吃不下!” 他说着忽然再次扬起马槊,寻了个看上去穿着最华贵,看起来也一直被护在中间的年轻女真贵族怪叫了一声,然后说道:“那边那鞑子,看你这脸上白白净净,都赶上杭州青楼唱曲的姐儿!莫不是那个完颜宗翰养的兔儿相公,你刘爷爷也就是不好这口,不然一定把你捉回去,做个压帐的小妾!” 他这挑衅说得下流无比,也恶毒无比,当然招致了一连串的箭雨。 就连身旁替他遮护的那两个重骑举着盾还忍不住喃喃分说一句:“咱们指挥别看长得粗豪,说起阴阳话的本事真算是西军第一将,就是泼韩五过来了怕也比不过他……” 而那群女真骑军显然也听懂了他的挑衅,当即不再绕着圈的袭扰游击,而是再次汇集在一起,要与这些久战之后疲惫不堪的精锐重骑做硬碰硬的交手! 第9章 逆军(9) 被刘国庆指着鼻子骂兔儿相公的女真亲贵不是别人,正是西路军统帅完颜宗翰的长子完颜设也马! 他这一辈是看着父辈们的传奇成长起来的! 从护步达岗到燕京、再到太原、靖康,他们这些女真亲贵以剑以火,予智予雄,仅仅十年就从一个小小渔猎民族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强横无比的军事帝国。 他现在最恨自己没有早生五年,赶上女真灭辽的倾天大战。 以至于等到了可以骑马上阵的年纪,仗都被父辈们打光了。自己骑在马上想像女真勇士一样去追求功业,却最多只能在重重护卫之下追逐那些软弱的宋人,以至于今天,一股败军都敢指着他的鼻子叫嚣! 他的汉话是被父帅拿鞭子抽着学的,并不如何好。自然听不懂“兔儿相公”是什么意思。可是看那些宋人重骑队伍里传来的阵阵哄笑,还有那什么压帐小妾,他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因此强令着护卫自己的谋克进兵。 那女真精锐谋克的号角声已经不再响起,因为他们的小王爷已经打算强压着他们,全军投入和这些残存白梃兵的血腥厮杀中。 他要亲手屠光这穷途末路的宋人重骑! 他要把那耻笑自己的宋军骑将活捉过来,拿他的头颅做自己的酒碗! 可真的冲上去才发现,这些宋军不是一般的精锐,尤其是那身甲胄! 自己枪刺剑砍未必能透甲而入,只有少量亲卫手中的铁骨朵能够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杀伤。 而那些宋军重骑也当真难啃得狠,哪怕血都快流尽了,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要与他们这些女真精锐杀戮不休。 “——这些宋军,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早上杀散他们的时候不还是一触即溃的么!” 乱军之中,完颜设也马大声吼道,似乎是在问身旁亲卫,也似乎是在问他自己。 …… 顾渊举着他的战旗在战场边缘不到百步的地方停下,刚刚发动冲锋的女真轻骑已经被他们杀了个干净。 他们迫近了骑兵战场的边缘,这是最后一次整队,为了收拢更多的溃军,他甚至特意多停了一阵。 只是如今,老狐狸还躺在刚刚那无名雪丘的某处,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什么人能替他指挥这支临时拉起来的军队,也不会有人教他这个自九百年后的来客该如何打仗了…… 骑军厮杀的战场上,白梃兵和女真谋克都已经没了队列,全都是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金属和金属的对撞响成一片! 女真轻骑快马,局面上占优,可是白梃兵却凭着甲胄精良也还在咬牙坚持。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落雪之中沉默的甲士。 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依然士气低落,但是看那些刚刚经历了杀戮的眼神,好歹有了点死中求活的决心。 “跟着老子的战旗,再杀一阵!记住,老子会始终站在你们的身前!”顾渊没有犹豫,举着旗就向前大踏步的压过去。 忽然响起的喊杀声让交战中的两支骑军也禁不住暂停了一下厮杀,然后他们就看到那几百人的队伍漫过荒芜的雪原,像是一阵浪涌,毫无章法地冲进本就已经搅成血色漩涡的修罗场中。 刘国庆骑在马上,远远听到喊杀声接近,最开始还以为是之前分出去那小队女真骑士击溃了那些溃军,如今正横扫回来,而自己陷在这阵中也到了最后时刻。 可过了一阵,却看到从那低矮雪丘上先是冒出一面被血浸透的赤旗,进而是几百宋军沉默地出现。 哪怕他们满身的狼狈、哪怕他们衣甲残破,但他们还是来了! 击溃了那些女真精锐,手中仍然握着自己的刀剑和自己的命运! “顾三郎——真有你的!我刘某人果然没有赌错!”看到这,这可能是大宋最后一位白梃重骑指挥使大喝一声,将马槊舞成一条长鞭。 周围两个女真轻骑原本与他缠斗得有来有回,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好几个伤口,却不料他这忽然变招当即一人便被打下马去。 剩下一个女真骑士勇武非凡,他凌空抓住扫来的马槊,夹在自己胳膊下面看上去要和这骑将赌气角力一样,却没有防备后面已经有步军杀到!只得弃了这长槊,随手捞了个刀鞘去挡攒刺过来的长枪。 “这骰子可还没有停下!需要我们再往上加注!刘指挥,你还有本钱能押得上这赌桌么?”隔着纷乱的战场,顾渊将战旗插在已经被染红的雪原上,高声喊道。 “我们白梃兵,可是连命都押上了!哪里去找什么本钱。剩下的,只有靠你了!”刘国庆狞笑着大吼。 他趁着自己的对手分神,放开手中马槊,拔出腰刀只是一挥,冷厉的刀光划过脖颈,带起大股的热血,那女真战兵捂着创口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自己脖颈处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呜咽。 接着大队步兵从他身边掠过,长枪甲士组成的锋线像是一把铁筛,将接触到的女真轻骑大半打落马下。 失去了机动性的女真轻骑此时再想拉开距离与之追逐交战已经是来不及。那些重新组织起来的宋军四五人一组,拿着长枪大盾不由分说就捅了上来,将他们连人带马钉死在这已经浸染了太多鲜血的雪原上。 侥幸躲开攒刺或者见机得快的女真轻骑则护着完颜设也马退走到一旁,他们隔着五十步的距离,喘着粗气休整,却没有半点撤军的意思。 “大宋——万胜!” 看到这样的情形,后队已经有宋军步卒开始爆发出欢呼,他们也不在乎这队女真谋克的背后还有没有援军,总之这一阵已经是宋军勤王以来难得的胜仗! 可这样的欢呼也只持续短暂的瞬间。 “顾参议——女真援军!” 一个刚刚爬起来的步卒向北指去,只看见旁边的雪丘上腾起了一片扬起的雪尘,转眼间就有女真轻骑越过丘陵杀了下来,让顾渊觉得几乎手脚冰凉! 跨越近千年时空,为什么别的小说里穿越者都是在各什么王公宰相家,和人风花雪月便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为什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便是风刀霜剑、雪原溃军! 需要拎着拼命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他好不容易鼓起血勇,这才刚刚见到些许胜机,却几乎被这来援的几十女真轻骑给淹没了! 可就算如此,他这顾参议还是得装作一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样子,挥着刀向周围的士卒声嘶力竭:“后队转身,列阵迎敌!慌什么!不过二十轻骑,宰了他们,我们照样走得脱!” 第10章 逆军(10) 无数涌动的乱军中,完颜设也马终于看到了那面战旗,看到了那个旗下拼命组织反击的宋人。 他原以为那至少会是个宋人军将,却没想到会是个看上去文弱不堪的南朝文官。 那个人染血的袍子已经破碎,站在旗下身影瘦削。 可是面对女真骑军的前后夹击,竟然还敢以这种刚刚组织起来的溃军做两面交战——这样的人,要么是个根本不知兵的书生!要么就是这些勤王兵马之中的核心人物,手下尽是些敢为他死战到底的疯子! 仗打到这个份上,这位女真贵族反倒是更愿意相信后者……毕竟若是回去告诉父帅自己带着他的亲卫谋克被一个不知兵的书生逼到这个份上,他的脸上也多少无光。 这女真西路军统帅的儿子,看到那些宋人步军明明剑甲俱残,却还是听令地回转,而后立好长枪,看上去竟是要做决死一战!可笑自己这所谓的亲卫谋克却被宋人重骑和残兵死死缠住,这时候还要等着援兵来救! 一时心血激荡之下,他也跃马挺枪,从自己仅剩的几个护卫身后冲出来,朝着那赤旗下的年轻宋人官僚驰马突击:“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在此!那宋人——前来受死!” 刘国庆挡在他冲锋的线路上,只是他也刚刚被一个女真轻骑从马上扑落,腰刀折断,马槊更不知道被丢到了战场何处,正跪在雪地上死死扼住身下女真骑士的脖子。 他听到这女真贵族的叫嚣,看见他朝着顾渊冲去,有心想冲上去拦住,可只觉得小腿一痛。 那几乎被他扼死在身下的女真轻骑,垂死之际居然不知从哪寻来个匕首,胡乱扎到了他腿上。 剧痛让他当即又跪倒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女真贵族单骑突阵而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深吸口气,警告道:“顾三郎!当心身后!” 顾渊听见了警训,转身自然也瞥见了直冲自己而来的女真轻骑。 可他的眼前已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为自己抵挡,而他也向那些追随自己旗帜的甲士们承诺过,他将永远在他们身前! “完颜设也马?没听说过……”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将手中单刀高举,架在左臂上,重心微微压低,就站在旗前等着那女真亲贵前来冲杀! 他们双方都没了退路! 在这小小的局部战场上,这就是将对将、王与王的决斗! 那匹雄健的黑马吐着热气,踏着血流结成的冰河向他直冲而来。 四下里的喊杀喧嚣开始迅速变得遥远,好像每个人的动作都缓慢下来。 时间被减慢成一场梦。 他看见完颜设也马撞飞了两名搏杀中的甲士,可最后关头,这个年轻的女真贵族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直接以骑兵冲击将他了结。 黑马长嘶而立,那个女真贵族在最后时刻竟握着手中长枪的尾端,将一杆长枪用作长鞭当头劈下,势如山崩! 顾渊咬着牙执刀封挡,借着刀刃一斜,将这一击大半力道卸掉,让那长枪顺着刀刃滑出去,溅起连串的火星。 可他还来不及喘息,就又看到另一杆长枪如同一条毒龙,从他下盘向上冷狠地探来。 这完颜设也马虽然是个来战场上捡军功的女真贵族,可他的枪法造诣显然也已经能够堪比那些精锐武士! 他从一开始就酝酿着这充满技巧的一击,存了用这华丽杀招结果这宋人,从而让自己战场立威的心思! 此时此刻,顾渊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根本无从反应,只是仿佛遵循着本能,上前一脚踏稳稳地踏在从下方刺来的长枪上!然后借力腾空,揉身跃起,在半空中像鹰一样盘旋转身,接着一刀劈下! 这一瞬间的攻守相易,犹如鬼神出枪、而后鬼神破势! 待他反应过来时候,完颜设也马热腾腾的血已经泼在自己脸上…… 那具失了全身气力的身体被雄健战马拖带着,脖子处的伤口仍然大股大股地向外涌着鲜血,在雪地上拖行,越走越远……像是一条红色的绸缎。 天地一片寂静! 顾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都随着那一刀流走,手中的刀也仿佛千钧之重再也抬不起来。 然后,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勉力回过头去,只看到雪幕之中,女真轻骑正接二连三地出现,他们竟丝毫不顾周边宋军的追杀拦阻,哭丧着、嚎叫着向他这里亡命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真骑士离着还有二三十步远就朝着他掷出了手中长矛,顾渊鼓起最后的力气挥刀格挡,可自己手腕似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软绵绵地将长矛磕飞出去,刀也从自己手中脱出。 正在此时,一支冷箭不知从哪飞来,射在他腰间,让他再也支持不住,缓缓跪倒在战旗下。 沸腾的热血凉了下来,彻骨的冰寒沿着他四肢百骸开始蔓延…… “真冷啊……”他单膝跪在雪地上,看着周围战场,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漫天神佛低语。 那女真轻骑还在接近,他面目狰狞亮出弯刀,可胸口忽然就透出半截刀锋! 原来是刘国庆情急之下寻了柄刀,掷了过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对于之后那些女真骑兵,这个白梃兵指挥却也再没有援救的手段…… 顾渊居然朝着刘国庆笑了笑,似乎是在向他致意,而后他闭上眼等着死亡降临…… 最后时刻,他到底还是胆怯了…… 他感觉到凌厉的冷风拂过自己发梢,可等待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柄长大的斩马刀平贴在自己头上,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那当头劈下的刀光。 “直娘贼!哪里冒出来的文官,真是带种,你刚刚那以步制骑的手段,这十年之中,就是西军里也无人能及!” 有人粗声粗气地冲他嚷嚷着,他睁开眼,看着十几骑宋军轻骑不知从哪里撞破雪幕而来,如怒潮一样吞没了那些女真亲卫的反击。 第11章 重生(1) 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了很久,水汽缭绕在暖阁内,蒸得整个房间都热气腾腾的。 虽然外面还下着雪,可是阁里却如沐春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这是大宋国都汴京城内的一处院落,位置算不上多好,紧邻着外城城墙和粮仓,论地皮自然是卖不上什么价格,不过好在内里修葺得十分不错。 有白沙、竹林、甚至还有一处小池塘,如果从阁中向外看去,颇有一番天地。 暖阁内放着一张案几,一位老人和一位女子隔着这案几相对而坐,互相打量着彼此,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女子大约只有十七,生得极美,眉淡鼻挺,温婉秀雅,似乎天然地带着贵胄之气。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上好的绸缎面料之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繁复图样,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好似天鹅的脖颈。 而老人的须发斑白,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只是眼睛还炯炯有神。 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柄剑和一壶飘着醉人香气的酒,只是无论他还是女子都丝毫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这是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煌煌大宋的国都汴京被金人东西两路大军计十二万兵马四面围合已有一月。 那些凶悍的金人裹挟着渤海人和燕地汉人组成的辅兵,将这座当世最雄伟富丽的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除了东南西北四处大营之外还有无数军寨构成绵延的防御体系,几乎封死了所有突围的希望。 “好大的雪……”终于,还是女子先开口打破沉默,“周老教头这里炭火可还足够?” 她语气轻缓、态度恭谨,用得仍是禁军中人对老人的旧称。 “是……”老人应了一声,顿了片刻见这女子依然盯着自己,方才缓缓地叹气道,“我应了征召,一会儿就要上城戍守。只是……顺德帝姬冒雪来此,怕不是为了问我这些吧?” 女子微微颔首,躲开了老人的目光,神色里也多少带着些许犹豫。 “不是。”她缓缓地开口。“周老教头还是如往常一样叫我十九姐的好……封号什么的,实在不必。” “那……十九姐还想问老夫什么?” 老人终于动了案上的酒,那是这位女子带来,他平日最好喝的酒,如今汴京被围,也不知道这酒什么时候便会断了,更不知道这些人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枪术剑法,老夫都已经悉数教与,再无私藏。” 他说着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巷口那家酒肆自酿的“浪淘沙”。 清冽的酒浆顺着喉咙流淌下去,之后便是酒气翻涌,好似整个人都燃烧起来,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至于天下大势,十九姐在你那噩梦中,看得比我通透……” ——他提及了那场噩梦。 那场噩梦中,她依然是受官家宠爱的小帝姬。可十七岁那年汴京沦陷、父兄出降,宗室、后宫、朝臣无一幸免被像驯服的羊群一样牵往苦寒的北地五国城。 女人的美貌在那样一个时代不再是武器而是诅咒。 野蛮的金人们肆意狂笑着,将她们如牲口一样绑着扛进自己营帐,将她们的尊严按倒在床上蹂躏、践踏。 整整一年,每一次,她都用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诅咒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人。 可是诅咒毕竟无法化作刀剑,语言只能让那些凶蛮的女真人更加亢奋。 直到弥留之际,她已经因为失血而神志恍惚,她无助地啜泣着向不知何飘去了何方的神佛祈愿: “若有来生,要在这糟烂的世道里,提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冥冥之中,天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神佛似乎回应了她:“——我给你这个机会!” …… 再度醒来,她回到了七岁那年……也就是那一晚,父亲将她许给了向子扆——在汴京诸多公子中,那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对她温和,忧心国事。 可在一个帝国倾覆的末世大潮之下,这样的温和并不足以拯救他的妻儿与国家。 顺德帝姬第二日做出了直到现在还在宫中被口口相传的事情。 她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长剑,闯到正兴致勃勃欣赏太湖奇石的官家赵佶御前,以死相逼,硬是推掉了那桩所有人都觉得完美的婚事。 离经叛道的事情还不止于此,之后这位帝姬又向赵佶讨了一纸手书,着她在禁军中寻一位教头教习枪术剑法。 此后十年,再无人敢提及尚十九帝姬的事情。 毕竟,驸马名头虽然响亮,可十九帝姬疯疯癫癫舞刀弄枪的名头也已经在汴京城的坊巷中传开…… 大宋以文治天下,武人地位极低,世家公子、状元书生固然有希望成为驸马都尉富贵一生的,却没有人想要自己的床前院中,一生带着刀光剑影。 若说当时的官家对这位帝姬的宠爱也的确是极为隆重,就算她如此行事乖张,竟也捏着鼻子认了,在禁军中为她寻了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老教头,想着随便教她舞舞剑也便算了。 却没料到,这一教一习便是十年。 “就算在那噩梦中都见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宿命扑面而来。”女子垂首,不动声色地替老人又斟上一杯,道。“十年,我依然只是个空有尊贵名号的帝姬,朝堂之上那些相公们宁可听信一个江湖术士,也不愿听我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没有被当做疯子锁入冷宫之中,已经是我仗着太上皇的宠爱求得的结果了。”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十九姐练剑是从七岁那年开始,已经十年了吧……” “是……” “我记得十年前,十九姐就曾说自己练剑是为了不被欺辱、是为了城破一日至少可以以死相抗。当时只道是你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说辞,何曾想到我煌煌大宋也会有都城被围的一日呢……”老人说着说着,目光却是一凛,“如今之势,老夫倒是想问——十年前,十九姐就知这汴京城终有这一日么?” 暖阁中的气氛为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