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唐后,导师和我面面相觑》 第 1 章 秋,九月,大明宫。 胡床上摊着一床薄被,床脚胡乱放着一小堆衣服,屋子右侧放着一扇屏风,左侧靠窗的地方则放着一个软榻,塌上还摆着两本半旧的书。 几缕光从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房间。 榻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女娃,女娃身穿一身齐胸衫裙,浅绿色对襟直领襦衫并着丹红长裙,头发随意扎成双髻,髻边只用一支缠花簪点缀,加上孩童特有的婴儿肥和五岁孩子的五短身材,便如一个小糯米团一样可爱。 女娃抱着书看,脸上不见喜色,反而眉头轻皱。 “唉,谁家的公主还要整天发愁活命啊。”李长安看书看得心烦,不禁嘟囔抱怨了一声。 可没办法,谁让她是个生不逢时的公主呢。 本来她正好好的跟着刚抱上大腿的研究生导师参加导师小区的邻里联谊,结果吃着吃着饭就下起了暴雨,然后一道闪电之后……她就来到了长安。 不是二十一世纪的长安,而是七世纪的长安。 好消息,穿成了出生在开元盛世的大唐公主。 坏消息,是不受宠到长到五岁连亲爹都没见过的小公主,二十来岁正好能赶上安史之乱。 李长安对玄宗朝了解的不算太深入,可也知道一些。比如安禄山还没打到长安唐玄宗就带着杨贵妃跑路了,路上还发生了历史上十分著名的马嵬坡事变。 不过这场浩劫中最惨的不是唐玄宗和杨贵妃。 而是被帝王抛弃的长安。 安禄山带着将领劫掠长安,屠杀了数不清的王孙和百姓。李长安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是死是活,她对这段时间的历史没有多深入的了解。 可她记得一句诗。 “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 作者是杜甫,写于他被俘于长安期间,诗的名字叫做《哀王孙》。 运气好体无完肤求着当奴隶保命,运气不好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长安,到时辰啦!”门外响起一道中气不足的女声。 李长安将书塞进自己枕下,穿了鞋,又在铜镜前理了理衣服这才匆匆出门。 门外是一个瘦弱的妇人正冲她招手。 “娘亲怎么出来了,秋风寒冷,吹着身子就不好了。”李长安走到妇人身边,搀扶着她将她扶回屋内。 妇人瞪她一眼:“你娘我难道被风吹一阵就能吹病吗?” 声音爽利,只是却难免透出一阵中气不足来。 妇人抬头,栗色头发下却露出一双瞳色比黑色略浅的棕色眸子来。 高鼻梁、栗色发、浅色瞳孔、皮肤比起唐人来过于白皙。 曹野那姬,一个胡女,她的娘亲。 还没待李长安再开口,妇人却忽然双颊涨红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李长安面上划过一丝忧愁,再抬头却是满脸的笑容。 她故作轻松道:“娘亲可是又忘了喝药了,总这样讳疾忌医,这可不好。” 边说着边搀扶着曹野那姬进了正房。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时辰,我先给阿娘煎好药再去找惠母妃。”李长安垫着脚从柜上摸出一包药,轻车熟路点上了泥炉,又舀了勺水和药一并放入药壶。 曹野那姬靠在榻上,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忙来忙去,眼底满是忧愁。 “为娘喝药不急在一时,你莫晚了同武惠妃的约。” “惠母妃又不会亲自带我出宫,估摸也就是找个女官带我出宫玩。”李长安坐在月牙凳上看着熬药。 熬药本应该放在膳房中,不过李长安为了好边熬药边和曹野那姬聊天就专门要了个小药炉放在正房里,既能熬药也能取暖。 反正这个小院子也没有旁人会来,这些东西都由着她摆放。 “早去总比晚去好。”曹野那姬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她知道李长安心里有数。 “匕首带好了吗?”曹野那姬转而提起其他话题。 李长安拍拍自己靴侧,咧嘴一笑:“在这呢。” 曹野那姬满意点头:“长安虽说是天子脚下,可也不是全无危险,当年我同兄长瞒着阿爷出去玩就险些……” 话却只说到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 她也只在长安玩过那几日,再之后就是给大唐天子献舞,被皇帝看上留在了大明宫,再没见过大明宫外的天。她本就是胡女,十八岁前从未到过长安,十八岁后被困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明宫,对长安的了解恐怕还没有普通一个宫人多,也没什么能告诉女儿的。 药已经熬好了,李长安将药壶中的药汤倒入碗中端到桌上叮嘱:“我走了,娘亲记得将药汤趁热服下。” 曹野那姬点点头,看着李长安的裙角没入门后,这才起身端起药碗,抬手就要倒入渣斗中。 门却又被推开,李长安探头进来,盯着曹野那姬。 准确说是盯着曹野那姬手中那碗差一点就被倒进垃圾桶的药汤。 “嗯?”李长安眯了眯眼,鼻音中却带着威胁的意思。 曹野那姬眉毛一挑:“真是大了胆子,吃我奶长大的崽子竟还管起你娘来了?” 手上却十分诚实的把药碗端到了嘴边一饮而尽。 李长安这才转身离开,临走之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曹野那姬在李长安离开之后干呕了几下,却没能将药汤如愿呕出,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小窗打开,自己靠在窗边吹着冷风,不一会就引出了几声咳嗽。 她已经很虚弱了,对故土的思念和这数年的深宫忧虑已经压垮了她的精神和身体,可曹野那姬觉得自己还不够虚弱…… 她必须病得再重一些。 李长安很快就来到了武惠妃的寝宫,不同于她和曹野那姬居住的偏远小院,武惠妃居住的三清殿富丽堂皇,大小殿十几间,摆设皆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名贵之物,其中宫人宦官穿梭其间,却无一人抬头好奇看她,只是秩序井然地做着自己的本职。 微微吸鼻,有檀香气入鼻,也不知是燃了多少檀香才能将这偌大的宫殿熏出香气。 已经有一清秀女官在此侯着她了。 “明月!”李长安见着熟人,顿时笑眯了眼睛迎了上去。 明月是武惠妃身边的女官,品级不高,但人亲和,平日李长安过来玩,多是她接待。 明月微微低头行礼,这才开口:“娘子今日有事,嘱咐奴告诉公主今日不用拜见娘子。” 尽管李长安只是一个唐玄宗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女儿的公主,可明月对李长安依然颇为尊重。 二人便坐马车自建福门出大明宫,直奔平康坊去。 长安的坊市之中,平康坊最为繁华,平日里权贵游玩,也多在平康坊。 李长安趴在马车窗边撩起帘子看着街上的景色。 这条街上最差的车也是牛车,牛车、马车、舆车,还有各种用名贵木料制成、用珍宝金银装饰的七香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李长安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宝马銮车,忍不住低吟一句。 马车却正好与一顶舆轿擦肩而过,舆车上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美人,像是听到了李长安念诗,微微抬头,眼波流转往这边瞧了一眼,抱着琵琶对着李长安扬唇一笑,素手轻拨琵琶,唇瓣轻启: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却是唱了出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耳。 这是初唐四杰卢照邻的诗,卢照邻想留在长安为官没能留成,可他的诗却留在了长安。 李长安听着乐声越来越小,直到乐姬坐着的輿轿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曲声也就完全消失了。 “明月,我想去书斋。”李长安扭过头对车厢中的明月说。 故本斋在宣阳坊,不在平康坊,平康坊太热闹,反而少了些清雅,宣阳坊虽说没那么繁华,但是却安静许多。 “要是能在这买个铺子多好。”李长安看着周遭清雅的环境。 明月笑道:“若是二十九娘想要置办铺子,还是平康坊最好。” “平康坊的铺面太贵。”李长安叹了口气。 “是贵了些,可对咱们这样的人家却也算不得什么。”明月对自己主子武惠妃的心思还是了解一些的,也乐得卖李长安一个好,“贵人先前偶然和我提起过,二十九娘长大了,也该给置办些产业。” 李长安单纯眨眨眼:“我才五岁就算长大了吗?” 明月看着面前软软糯糯的雪白团子,哑然失笑。 放在一般人家,小女郎都是要等到出嫁时候才给置办一些产业,可天家就不一样了,大唐的公主哪个不是从出生就带着荣华富贵的? 武惠妃的咸宜公主,更是深得圣人宠爱,圣人为了这个女儿更是不顾大臣劝阻将公主封户改成了一千户,更不用说赏赐的其他珍宝、铺面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唯一例外的也就是自己面前这个不得帝王宠爱的可怜小公主了吧。 明月眼中带了一丝怜悯之情。 不过等到这位小公主跟了自家主子之后就不一样了…… “五岁自然不算大人。”明月却没有将自己所思说出来,只是轻飘飘绕过了这个话题,心里记下此事,打算等到回宫之后再禀报给武惠妃。 只用一个铺面就能收买人心,这可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第 2 章 九月的长安还不算寒冷。 李长安想着,她曾看过开元盛世的形成原因,有一条就是此时全球气候温暖,适合农作物生长,天灾也不多,十分适宜农业活动。贞观初年大唐人口只有一千多万,可如今的开元盛世人口已经有三千多万了,足足翻了三倍,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年气候适宜农作物生长,粮食多了能养活的人口就多了。 只是上天一视同仁,这温暖的气候不仅仅是给大唐的,同样滋养了吐蕃,以前贫瘠寒冷的高原也因为气候温暖而变得能够种出来粮食,从而养出了雪域帝国吐蕃。 从太宗时期吐蕃就不老实,想要挑衅大唐,然后就被武德充沛的唐太宗用五万唐军打他二十万军队打得鬼哭狼嚎,吓得松赞干布立即俯首称臣,松赞干布可不是一开始就想给唐朝当儿子的,是被打懵了才忙不迭到大唐来求娶的文成公主。从太宗时期一直到现在,唐朝都还没觉得吐蕃是个值得重视的对手。 不过攻守之势很快就要变了。 等到安史之乱,吐蕃就会趁机控制陇西十八州和安西四镇,还会攻陷长安,把安禄山没杀干净的宗室再杀一遍。 天下这么大,她该往哪跑才能躲过这道道死劫呢? 李长安收回了思绪,不再思考以后,反正还有十几年呢,到时候她就长大了。 大人能做的事情比小孩子多多了。 “二十九娘,到地方了。”马车停在了一处颇为清净的书斋前,明月先下了马车,而后对着李长安张开双臂要抱她下来。 李长安脸颊一红,嘟囔着:“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抱了。” 可她的腿的确够不到地面,只能红着脸任由明月把她抱下马车。 面前这座书斋名为“故本斋”,是长安最大的书斋,来来往往的多是文人墨客和富家子弟。 书可不便宜,普通百姓买不起,也没心思看。 李长安年纪小,大摇大摆走进书斋倒是引来了几道好奇的视线。 这个年纪的小娃娃,能认几个字都说不准,竟还逛书斋来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女郎。 不过来此处的人多是投诗而来,也没人有闲心来管闲事。 故本斋入门就是一个广阔大厅,厅中摆放着许多木架,木架边放着小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有一部分木架上已经悬挂好了诗篇,还有一部分却是空空如也,等着自觉有才气之人写下自己的诗篇挂上去。 这些诗篇会在这里挂上十日,真正惊艳之作会经由来此的文人墨客口口相传,一诗成名,而写的太差的诗也会被文人们围观嘲笑。 美名亦或骂名,就在一屋之中。 诗作之间有不少人在穿梭评鉴,李长安也拉着明月的手钻入了诗海之中。 明月任由李长安拉着她的手到处乱看,这已经不是李长安第一次来此了,半年前那一次出宫她本是带着李长安逛一逛庙会,可逛着逛着不知何时就逛到了这故本斋外,顺势就进来看了看,可谁知李长安来了一次就相中了这个地方,往后再出宫,倒是次次都要来此一趟。 不过经过明月仔细观察,这位小公主对诗词内容不在意,只是喜欢写得好看的字。 这才让明月舒了口气,她是知道这位小公主年纪虽小却已经识字还会背许多首诗词的,若不是真有些聪慧在身上,武惠妃也不会对这位没有帝王宠爱的小公主有那么半分上心,可识字背诗还能说是聪慧过人,若是五岁就能品评名家诗句了,那可就太了不得了。 当大唐的公主,有点小聪慧就够了,用不着太聪慧。 李长安不知道明月此时的心中想法,她自己心里也没这些想法。 她来这家书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薅些大师笔墨。 前面几次来,她摸出了一篇颜真卿的书法,一篇王维的诗作,这不比玩游戏开宝箱惊喜刺激多了? 虽说王维写的那首诗她没背过,想来应该是随手一写才会流落在此斋中,毕竟此时王维已经有了不小的名声,也用不着来此靠写诗起步,可毕竟是王维亲手写的诗作啊! 她现在这个年纪,下马车都得靠女官抱着,谈什么天下大事对她还太早了,倒不如先把安史之乱那些事扔到脑后去,痛痛快快先玩个几年。 等以后她有权有势,左拥李白,右抱杜甫,颜真卿写字给她看,王维弹琴给她听……嘿嘿嘿。 “二十九娘可是饿了?” 李长安回过神来,把自己的昏君想法按了回去。 “没有,没有,我们接着看吧。” 明月却觉得莫不是小公主脸皮薄饿了不好意思说出来,方才那个如狼似虎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可不像是没饿的样子。 可惜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捡漏的,这次李长安就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名出现在此厅中。 好在她这次出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来故本斋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李长安随意逛了一会就耍赖拉住了明月的胳膊:“我们去平康坊吧,我饿了。” 明月没察觉出异常来,这么大的孩子要是真能沉下心品鉴诗词才奇怪呢,本来她带着李长安出门也只是带她玩一玩。 就在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李长安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盯着一副角落里的诗幅目露震惊。 明月跟在李长安身后没能看到李长安震惊的眼神,她诧异李长安为何忽然停下了,抬头一看,一句诗映入眼帘。 她轻念出声:“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韦庄。” 这句诗倒是不错,可惜只有一句而非全篇。 “诗写得倒是不错。”明月中肯评价,“不过我却是从未听过长安有韦庄这个人。” 李长安心想,你当然没听过长安有这么一号人了。 韦庄他祖宗韦见素现在都还没什么名声,距离韦庄出生还有一百年呢。 “明月,我想认识一下这位韦庄先生。”李长安扯扯明月衣角,仰头看她,“这字真好看。” 明月认真看了看字,“字写的确实好看。” 清雅俊秀,看着就很沉稳。 明月跟在武惠妃身边多年,也曾沾光看过张旭的草书,只是明月并不喜欢,她觉得张旭的草书太乱了,和那个糟老头子一样狂傲,她不喜欢。 武惠妃也不喜欢,所以那个张旭到现在都还只是一个豆大小官。 这个“韦庄”的字看着就舒服多了。 明月仔细想了一圈,倒是想出了一家高门大姓的人家姓韦,却不知道这个韦庄是不是那个京兆韦家的子弟。 “二十九娘若是对此人好奇,不妨问问书斋掌柜。” 李长安示意明月拿着诗篇跟她走到柜台前,鉴于李长安现在还没柜台高,所以只能明月拿着诗篇询问柜台掌柜。 “写这首诗的韦庄是何人?” 掌柜看了眼署名,又低头翻开一本名册查了许久。 “咦。”翻了半册名册还没找到韦庄这个人,掌柜疑惑一声,皱皱眉,转瞬又松开眉心,“应当不是本名,斋中从未有名韦庄之人来留过诗。” 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诗作上留下本名的。 二人只能作罢,明月见着李长安失落,还特意叮嘱掌柜帮忙留心一些这个字迹的主人。 不过李长安毕竟是小孩子,没过多久就把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快快乐乐拉着明月的手盘算起接下来要去平康坊买些什么。 最好吃的那几家糕点铺子不能落下,还要去买三份糕点,自己一份明月一份,还要给娘亲带一份,最后再去买琉璃的铺子,给武娘子买一个小琉璃摆件。 “其实一开始我也想给武娘子送糕点的,不过我娘说这些糕点武娘子宫里有更好吃的。” 李长安碎碎念着,“所以我就想送武娘子一只琉璃小兔子,我有一个琉璃小老虎是我娘送我的,可漂亮了……” 明月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听着。 一直到天色微黑二人才返回大明宫,明月将李长安送回小院才又带着李长安托她送给武惠妃的小摆件返回长清宫。 走入长清宫的时候,一个神色匆匆的中年男子和明月擦肩而过。 明月认识这个人,李林甫,靠着自己主子的关系一路升官升的很快,现在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和自己主子走的很近。 明月的注意力只在李林甫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后就收敛了心神趋步走入内殿。 武惠妃生得极美,哪怕上了年纪,依然绝美。更重要的是她不仅有美貌,还有十分聪慧的头脑,要不然也不会以武则天侄女的身份还能让李隆基对她宠爱异常,甚至为她废了和自己同甘共苦的结发妻子还想要立她为后。 若不是武后这个名头让百官吓极了,百般阻挠甚至以死相逼,武惠妃早就不是惠妃而是武皇后了。 能让自小在武则天高压下长大的李隆基宠爱她这个武则天的侄女几十年,武惠妃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明月进来的时候,武惠妃正慵懒地坐在妆台前卸妆,她拔下头上的金步摇,一头乌黑的发就落在了雪白的背上,明月跪坐在她的身侧,武惠妃却并不抬头,也没有主动询问什么。 明月垂着头,恭敬将袖中揣着的琉璃小兔捧上去。 “这是二十九娘送给主子的小摆件。” 武惠妃轻笑一声:“小儿心思,不过也算是有心了。” 懂事乖巧,还有些伶俐气,那胡女生的女儿倒是比她聪明多了……不,不该说是那胡女的女儿了,用不了多久,这就是她的女儿了。 第 3 章 月色正好,李长安蹦蹦跳跳往自己的小院走。 五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太正常了,尤其是在刚刚出宫玩了一日之后。 路上遇到的宫人纷纷向李长安行礼问安,上一年她还没有这个待遇,今年她和武惠妃亲近之后,宫人就对她恭敬多了。 “雷乐师,留步!” 在这朦胧夜色中,李长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向她这个方向走来,又在看清了她之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李长安只能开口挽留。 那道身影停住了,然后缓缓转过身,头颅恭敬低下:“雷海青见过公主。” 李长安的眼皮跳了跳,无奈道:“我视海青为挚友,海青却这般生疏,实在令我伤心。” 雷海青姿容挺拔,能在宫中当乐师的人就没有长得丑的,毕竟当今的圣人李隆基好音律,还是个人尽皆知的颜控,他见不得丑人当乐师。 “公主是天家金枝玉叶,海音不过小小乐师,不敢同公主论交情。”雷海青的话硬邦邦的。 李长安只是看着雷海青:“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公主,你就是乐师,当时你未曾不敢同我论交情。” 雷海青胸膛起伏了几下,咬着牙:“公主当日非武惠妃之公主!” 李长安顿时明白了雷海青的意思。 这个人是嫉恶如仇的一个人,也是不懂变通的一个人,这也是他为何音律水平极高却这么多年依然只是个小乐官的原因,他是个直臣,是个清臣。 直臣清臣一向是看不起依靠帝王宠爱就操纵朝堂、玩弄权术的妖妃的,武惠妃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妖妃。 自己现在放着亲生母亲不管却频频靠拢武惠妃在他们这类人眼中就是不孝不忠。 “四岁那年,我和娘亲的炭烧完了,我去找宫人讨要木炭,他不给我,是你帮我和娘亲要来了炭。”李长安声音平静,“我一直记得的。” 雷海青猛然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抬头看李长安,却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他又有些懊恼自己说话太重。 长安和自己不同,长安是公主,还只有五岁,连乳牙都没掉,她哪里懂什么妖妃佞臣呢?没有个靠山,她和曹野那姬在宫里怎么过得下去呢。 李长安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如今最在意的只有两件事。 她娘的身体和今天看到的那位“韦庄”。 说起来,那天雷劈下来的时候好像也不止她一个倒霉蛋被劈了…… 那个字迹太熟悉了,每次自己交上的的论文上都会出现那个字迹的批阅。她导师用不惯电脑,每次都让她把论文和作业打印出来交上去他再手动批改。 她跨专业还是在职考研就是为了混个文凭日后好晋升,可她那位古代文学专业的大拿导师似乎不是那么想的,每回给她改作业都把她的作业批的一文不值,整个本子从头到尾满满都是批阅痕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字迹都是李长安的噩梦。 可如今再看到这熟悉的字迹,李长安却只有欣喜了。 不过现在她年纪还太小,出宫都不方便,再加上从长安一百万人口里面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找人的事倒是不着急。 走回自己的小院,李长安见到那大大咧咧敞开的窗户就颦起了眉头,她未打草惊蛇,而是放轻了脚步悄然走到窗边。 果然看到曹野那姬正只穿一身单薄长裙靠在窗边吹风。 李长安的眼底冒出一小簇火苗来。 紧闭双目的曹野那姬终于觉得不对,她下意识睁开眼就想要关上窗子,却在身体前伸欲要拉回窗框的瞬间看清了站在窗户下方的人。 李长安缓缓抬头,漆黑的眸子中满是怒气,曹野那姬仿佛玩手机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的学生一眼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长安?” “好啊好啊,你是连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崽子的话都不听了,我说让娘亲避着风,娘亲却偏要将这窗子都打开,是觉得在我回来之前就把窗子关上就能瞒过我吗?” 李长安怒极反笑道。 的确是打着听到李长安脚步声就把窗子关上瞒天过海打算的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被李长安戳破了算盘不由心虚移开了视线,嘴上还嘟囔着:“到底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娘啊。” 可自从李长安会说话以后二人中都是以李长安为主导的,曹野那姬在关外长大,从未受过中原父母尊卑礼数的教育,所以她也没觉得作为母亲听女儿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身体不好,不能受寒。”李长安声音软了一些,爬上软榻,关上了窗户,又爬下软榻,娴熟的生起了炭火。 将木炭填入红泥小炉中后,李长安又爬上了软榻,依偎在曹野那姬身边。 “娘亲,我担心你。”李长安把头埋进曹野那姬怀中闷闷道。 曹野那姬的身体绷紧了瞬间,随后又柔软了下来,她伸出手抱紧了自己的女儿。 “长安的风一点也不冷,娘亲吹吹风不会有事的。”曹野那姬用指尖捻着李长安的发丝,“我是雪山的女儿,不会被长安的风吹倒的。你没见过雪山,雪山上都是雪,又高又冷,雪山顶上飞着大鹰,雪山的脚下就是草原,回纥人在那养了很多的牛羊。” “我就是在雪山上出生的,我的爹娘正带着从大食国买来的货物往长安来,走到雪山边上的时候,我娘亲肚子疼,就扑通生下了我。” 曹野那姬的表情很温柔,她诉说着那个属于她的世界。 “我记得雪山的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湖上有棕色的雁飞来飞去,回纥人在这里有一块很大的牧场,我们会买他们的牛羊然后带到大唐卖给唐人。大唐的西边,是大食国,那里的人有绿色的眼睛,他们会用香料来交换大唐的丝绸。” 李长安靠在曹野那姬怀中,借着昏黄的烛光仰望自己的母亲。 曹野那姬在提起雪山,提起商队的时候整个人都神采奕奕,那双眼睛在发光,她并不会写诗,连文雅一些的形容词都不会用,可她话里的雪山比李长安从诗词文章中读过的雪都要美。 她是出生在雪山的女儿,曾经强壮的像一匹母狼,可现在却虚弱的风一吹就病。 她曾经到过拜占庭帝国,那是东罗马帝国,属于古希腊的文明,从拜占庭走到长安,再从长安走到拜占庭,她在商队里长大,在丝绸之路上印刻着她的脚印。 最后却被困在长安的深宫里,甚至连这几十平方米的小院子都走不出去。 这个院子中有一座精巧的假山,是曹野那姬曾受宠的时候那位天子赏赐给她的,可曹野那姬却从未仔细看过那座假山。在雪山上出生的女儿怎么会看得上一座三丈高的假山呢? 曹野那姬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了,李长安回过神来,看着曹野那姬在烛火下显得愈加红润的脸颊,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探手抚摸曹野那姬的脖子。 烫手。 李长安嗖一下从软榻上窜起来,连鞋都穿反了,她慌乱地冲出院子,随便拉着一个宫人就大喊:“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却是带上了哭腔。 好在这一片的宫人都知道李长安是武惠妃面前的红人,几个宫人连忙安抚着李长安然后派人去喊了女医。 宫门已经落锁,可宫中也有不少长住在宫内的女医,毕竟贵人们也难免有个急症,总是需要大夫的。 好在曹野那姬这次只是起烧并没带起其他病症,女医正给她服下了药汤,又扎了针,总算在天亮前退下了烧。 又过了足足三日,曹野那姬才算彻底度过了这次急病,只是病好了,身子骨却更加虚弱,李长安说什么都不再让曹野那姬下床,只让她躺在床上盖着厚被,红泥小炉也搬到了床前取暖。 “娘亲。”李长安握着曹野那姬的手,低声唤着,“武惠妃殿里的宫人递了话,过一阵武惠妃要来看你。” 曹野那姬更加瘦了,她的皮贴在骨头上,看着仿佛只剩下了一口气,其实她并没有看起来这样病弱,到底是曾经和狼群搏斗过的女人,哪怕疾病在燃烧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也比普通女子要粗壮得多。 可曹野那姬并没有要起身梳妆迎接武惠妃的意思,她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温柔的眼睛看着李长安:“替我告罪一声,我病的厉害,实在是下不了床接待武娘子了。” 武惠妃来了,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红绣银丝的长裙,肩搭绯罗帔帛,头上插着带着金凤的金步摇,垂下的金带一步一摇曳,足穿五色绣鞋,身后还跟着四个宫人。 她踏入这个方寸小院的时候不着痕迹颦了一下眉心,随后又迅速舒展开。 她喜欢宫中不受帝王宠爱的女人。 饶是武惠妃早已经从女医口中知道了曹野那姬身体虚弱,可真正看见曹野那姬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 武惠妃见过死人,宫中被处死的宫人虽然不多,可每年也总会有那么几个,其中有死相恐怖的浑身都是血,尤其是她年幼的时候,跟着姑母武则天住在宫中,死的人更多,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她的姑母总是要用铁血手腕才能镇压住那些不服她的人。 可快要病死的人武惠妃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瘦,这样的虚弱。 “妾病重,实在无法起身迎接惠妃。”曹野那姬撑着胳膊勉强坐了起来,告罪道。 武惠妃叹息道:“都是姐妹,你病重,我又岂能因你不能迎接而怪罪于你?” “我听宫人说二十九娘这几日衣不解带守在你床前,你瞧瞧着脸,眼下全是青黑。妹妹虽病,可有此孝女在身侧也足以宽慰了。” 可曹野那姬却忽然落泪,她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李长安,哀伤道:“是啊,长安这样好的孩子,却生生被我拖累了。” 第 4 章 李长安攥紧了曹野那姬的衣角,颤巍巍喊了一声:“娘亲。” 曹野那姬摸摸李长安的发顶。 “你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呢。”武惠妃的心情却不错。 她看了曹野那姬一眼,颇有意味道:“二十九娘乖巧,我亦将她视若己出,谁又能拖累得了她呢?” 曹野那姬抚摸着李长安的头发,脸上浮现了笑容,她似是庆幸,又似是感慨:“多亏有惠母妃的照顾长安才不至于被旁人轻易欺负了去。” “长安,去谢惠母妃。”曹野那姬轻轻一推,将李长安推向武惠妃。 武惠妃也顺势揽过她,从袖中抽出帕子擦试着李长安哭花了的脸,柔声道:“你这几日想必担心坏了,这小脸都瘦了一圈。听明月说你想开个铺子?正好我在平康坊有那么几间铺子,本是给你咸宜阿姊的,如今咸宜要随驸马去外地赴任……我便给你留了一间,明日让人带你去看看铺子。” 这胡女眼看着活不了多久,李长安到时候就是自己名下的公主了,武惠妃不介意提前拿出点东西收买人心。 左右不过一个铺子,这样的铺子,她手上还有几百个。 武惠妃深知用点蝇头小利来收买人心是必要的,这样的事情她做过数十次,从未失败过。 临走之前,武惠妃还吩咐宫人给小院送千斤的银丝炭,说曹野那姬身子虚,万不可受凉,她已经吩咐宫人不可让此处缺了炭火。 “武惠妃是个好人。”曹野那姬拉着李长安,眉宇间的忧愁已经消去了许多,声音中还透着喜悦。 “长安,你看她送了咱们这么多好炭呢。” 李长安扯扯嘴角。 “是啊,是个好人。”在请名医和送木炭之间选了治标不治本的那一样。 “娘亲,我想去看看武娘子送我的铺子。”李长安没有再说什么,转移了话题。 曹野那姬笑道:“是该去看看,为娘身体已经好利索了,你自小就有主意,该去做些自己的产业,若是总因为我耽误了你,那才不好。说起来,你倒是可以卖些香料,若说辨香,我还是有些本事的,哪家胡商的香料最好,我比大唐人知道的多哩。” 自从和武惠妃说完话之后,曹野那姬就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一样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 李长安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出了兴安门后,李长安扭头看了一眼这高耸威严的宫墙。 生她的那个女人的生命正在这高耸的宫墙内凋零,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女人死。 李长安曾经不是个香饽饽,一个胡姬生的女儿又不讨圣人喜欢,这样的孩子一文不值。毕竟圣人的孩子太多了,三十个儿子,二十九个女儿,谁想要孩子自己生一个就是了。 可如今不一样了,李长安今年五岁,宫里也就有五年没有诞生过孩子了,李隆基已经五十二岁了,宫中没有孩子的女人却还有很多,所以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都成了香饽饽。 只有五岁、亲娘眼看就要病死的李长安更是个香饽饽。 在李长安四岁半的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再不受宠的公主也是李唐皇室血脉,有一个女儿总比没有孩子老死深宫强。 然后李长安就自己找上了武惠妃。 武惠妃是最合适的人选,最受宠的宠妃,权势最盛的权妃,最重要的是,现在她的身边没有孩子。她有儿子也有女儿,不过寿王不能总进宫陪伴她,她还有两个女儿,咸宜公主已经嫁人了,至于另一个女儿太华公主……想起宫中私下那个太华公主其实是唐玄宗原配王皇后转世的传闻和武惠妃与太华公主并不亲近甚至都不住在一起的事实,李长安觉得传闻还是有那么两分真实的。 总之李长安还是攀附上了武惠妃,这并不难,就算只是本着给后宫其他年轻宠妃添堵的心思武惠妃也愿意多养李长安这么一个小姑娘。 现在只需要等着曹野那姬病死了。 武惠妃是这么想的,曹野那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李长安看着富丽堂皇的大明宫在她视线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地平线,她垂下了视线。 可还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想的。 武惠妃送她的铺子在平康坊的南侧,这里不算是平康坊最热闹的地方,但是铺面的价格依然高昂。 一座双层小楼,屋顶铺着板瓦,花边瓦滴水,勾头上雕刻着花草纹路,屋脊上还立着两只鱼尾邸吻,象征海兽,传说可以免遭火灾。铺子左边是一家还未开门的同样模样铺面,右边是一家卖绒花的铺面,那铺子里面有个插着绒花的小姑娘正伸头探脑好奇往这看。 门前有两个老仆在此等着,他们的身契都在李长安手中,武惠妃做事滴水不漏,不会出现店铺送给李长安而李长安却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两个老仆见着李长安略有些惊讶,不过片刻后就掩饰好了自己的惊讶,恭敬如对待成人一样,甚至比对待成人更恭敬七分。 这样小的孩子就能有一个平康坊的铺子,必定是家中大人赠予,能将平康坊价值千金的铺子送给小儿逗趣儿的人家,整个大唐也找不出来几家。 李长安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这个铺子的部分由来。 这个铺子原来是属于一户姓杜的人家的,后来那户姓杜的人家就将这个铺子送给了一位姓张的贵人,再然后就不知道了,他们二人原本是杜家的家仆,就一直随着这铺面被送来送去,到后来,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家是谁了。 再往后的事情李长安大概能猜个八分,估计是这铺面被一路往上送,从某个想要求官的官员手中送到了武惠妃手中,武惠妃名下的财富太多了,这面积不大地段也不顶好的铺子地契被她拿着随手压了箱底,直至近几日想着送后辈一个彩头才从角落中翻出地契和老仆的身契给了她。 这铺子就这么到了她手中。 这两个老仆两个都姓杜,一个叫杜正,一个叫杜清,都是打小在长安长大的老人,对长安十分熟悉,大事小事都知道一点,还会识字算账,要不然也不会被当作铺子的一部分送给贵人。 武惠妃把这两个人给她的时候难道是觉得“孩子大了,应该学着培养自己的小小势力”吗? 虽然李长安觉得武惠妃可能从来就没注意过跟这个铺子绑定在一起还有两个老仆。 “你们在这铺子干了多少年的活计了?”李长安不动声色套话。 名为杜正的方脸老人拱手道:“有二十年了,这铺子原是杜老太爷留给子孙的产业,我二人也是杜老太爷一手教出来的掌柜,只是子孙不成器,当街斗殴被抓进了狱里,为了将人捞出来,只能将这间铺子送了人疏通关系……这糕点铺里的糕娘子投了别处,就剩下我二人身契在此,只得守着这铺子空度日。” 难怪武惠妃给自己这个铺子呢,原来这铺子原本是个糕点铺子,送糕点铺子给六岁小孩,的确很合适了。 杜正一口气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讲了出来,而后就眼巴巴看着李长安,眼中的期盼都要溢出来的。 没办法,铺子倒闭后的这两年他们连这铺子的主家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去上门要工钱了,他们虽是卖身的奴籍,可平日也是要吃喝的呀。这两年里,他们二人只能偷摸做些零工养活自己,苦极了。 可偏偏碍于奴籍又不敢跑,只能在这守着这个空铺子,祈祷着素未蒙面的主人家有朝一日能想起这个铺子,顺带着给他们两个老仆包揽吃住。 “既如此,那往后接着做糕点铺子就是了,正好我平日也爱钻研糕点。”李长安这倒不是假话。 她现在也没其他事情能干,平日就是看看书琢磨琢磨吃喝。小院中只有她和曹野那姬两个人居住,宫内膳房送来的饭菜不难吃但也不算好吃,偶尔馋了,李长安就会自己动手做点东西吃。 “要把铺子重新开起来就你们二人可不够,得去东市再雇几个人来。”李长安伸出手指盘算着,“两个打杂的,两个跑腿的,还要再买几个胡姬做糕点和招揽客人。” “娘子,这些人手咱家都有,何必再从外面找不知根底的杂工呢?”跟在李长安身后负责保护她的侍卫不由出声。 李长安对着他眨了眨眼,略带撒娇道:“我头回经营铺子,自然应当一切都自己亲自动手了。咱家虽有人,可用母亲的人和我自己找的人手是不一样的。” 侍卫就不再说话了,他本来就只是武惠妃派来保护李长安的,方才的事情,他插嘴已经是僭越了。 说到底不过是五岁孩童小打小闹,小公主愿意玩便玩吧。 本来此事交给老仆去办即可,可李长安非要自己亲自去买人,一副凑热闹的模样。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天性爱玩。 李长安的钱财虽说跟其他皇子公主比起来不值一提,可放在皇家之外却也不算少了,曹野那姬从曹国带来的嫁妆,武惠妃平日的赏赐,加起来也有千贯。 她十分大手笔的买了四个年轻小厮,又买了四个貌美胡姬。 “咱们这丁点大的铺子,哪用得着四个胡姬招待啊。”杜正倒是已经想着给自己的新主家省钱了。 胡姬可不便宜,一个就要几千钱呢。 “买就买了,我还差那点钱吗?”李长安的视线在几个胡姬脸上转了一圈,像是小儿玩笑一般,“况且你不觉得这几个美姬长得有三分像我吗?” “哪能像您啊,也就鼻子有两分相似……”杜正絮絮叨叨。 李长安没有再说什么。 的确和她不是很像,但是和如今消瘦到美貌所剩无几的曹野那姬就实打实有或多或少的几分相似了,不枉她转遍了整个东市才找到这几个胡姬。 第 5 章 有了人手,这店铺中该卖什么糕点又是难题。 买的四个胡姬中,有一个胡姬名叫青珠的是厨娘出身,会做糖脆饼,还会做软枣糕,只是这几样点心都不是什么稀奇玩意,青珠做出的味道也只是平平无奇,并不足以撑起一个糕点铺子。 “去买些山楂和黄糖来,我教青珠做冰糖葫芦。”李长安想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一个好上手的甜点。 冰糖葫芦,出现于宋朝,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有这一样历经千年不衰的小吃呢。 “冰糖葫芦,莫非要用葫芦做糕点?还有这冰糖是何种糖?”青珠捏着衣角小声问道。 她只以为自己新主人是某位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所以说话虽然谨慎,却没有太拘谨。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李长安道。 这里距离东市不远,李长安要的东西很快就买回来了。 而后李长安指挥着青珠烧上锅,锅里加一瓢水,再舀两瓢黄糖和水一起放在锅中,用小火煮到往外冒泡。 糖水很快就被熬成了焦糖色,本来就带些棕黄色的黄糖熬成焦糖色比冰糖容易多了。 “拿根筷沾一沾,再放到冷水里过一遍。” 青珠依言做了,筷子上留下一片晶莹的糖衣,这就是熬够了火候。 这铺子后厨的灶台是给成年人用的,李长安如今的身高刚比灶台高半头,只能踩着一个月牙凳指挥青珠干活。 这时候另外一个胡姬也已经将洗净的山楂穿好了竹签。 李长安指挥着青珠将山楂快速裹上糖,过了一刻,带些棕红色但依然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就整齐摆在了瓷盘中,晶莹剔透的糖衣裹着红艳艳的山楂,十分好看。 “如葫芦一般一个串一个的,难怪小娘子要给它取名冰糖葫芦。”铺子里的伙计都围着冰糖葫芦啧啧称奇。 就连一直跟着李长安的侍卫都忍不住瞧了一眼。 “快尝一尝味道如何?”李长安说话间已经先拿起了一串。 轻轻咬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没有她之前在宫里做的好吃。 毕竟进贡到皇宫的糖和山楂都是质量最好的那一批,今日所用的却只是从东买的普通品相的黄糖和山楂罢了。 其余人却是头一次吃到这酸甜口味的糖葫芦,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 “老头子活了五十岁了,还是头一遭吃到这样可口的糕点。”杜正和杜清两个老头子将李长安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 几个刚带回来的胡姬和下仆嘴笨,只拼命点头赞成两个老仆的话。 不过其中纵然有“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的成分,可这冰糖葫芦也的确在如今的大唐是一份新鲜玩意。 目前大唐的点心多是油炸和清蒸,最出名的巨胜奴,也就是蜜糖炸麻花,水晶龙凤糕,也就是糯米枣糕,无一不是加了许多糖,吃第一口还觉得美味,食多则腻味。而这冰糖葫芦不同,本身就酸甜的山楂又裹上一层薄薄的糖衣,山楂的酸正好中和糖衣的甜,糖衣的甜又让山楂不至于酸掉牙,酸甜却不腻味。 杜正杜清本就是在糕点铺做了许多年的掌柜,只吃了一根糖葫芦就能断定这个新奇糕点必定会卖得火热。 “买卖的事情我不懂,你看着来就行了。”李长安没打算强迫自己变成“长安第一女商”,她开铺子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起码这间糕点铺子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赚钱。 “我在宣阳坊内还有一处宅院,青珠阿白留在铺中招待客人,琉璃和翡翠就跟我去家中打理家务吧。”李长安悄悄打量了一番四个胡姬的身形相貌,将和她觉得长得更像的两个胡姬带走了。 李长安的确有一个宅院,是曹野那姬给她的宅院。当年曹野那姬原本只是给唐玄宗献舞,可谁知却因为胡旋舞跳的太好被帝王一句话留在了长安,曹野那姬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外祖父不敢反抗大唐皇帝陛下,就只能忍痛将自己珍爱的女儿留在长安。只是他不知道大唐的后妃进了皇宫之后就走不出皇宫了,还以为大唐和胡人一样首领的妻妾可以随意走动,就在离开长安之前专门花费重金给女儿在宣阳坊置办了这么一套宅子。 半年前,李长安第一次出宫,曹野那姬就从她的怀中掏出了这一枚钥匙,又从梳妆盒最底下拿出了这所宅院的地契,将她父亲留给她的宅子转赠给了她的女儿。 这是曹野那姬能给自己女儿的为数不多的财产。 “日后你们就住在此处了。”李长安将两个胡姬带到宅院中,“对了,你们识字吗?” “能认得字。”名为红绫的胡姬细声细语开口,“带我们来长安的人教过我们识字,他说识字才能卖上好价钱哩。” 大部分能买得起胡姬的人都是权贵子弟,大唐人人好文,尤其权贵更是好诗词好戏曲,若是买个貌美胡姬,胡姬却大字不识一个,岂不是大煞风景? “既然来了我这,那就好好住下来。”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只要你们好好干活,我就不会把你们再卖出去或者转送他人。” 两个胡姬面露感激,迭声道谢。 因为大唐人对于歌舞的巨大需求,数不清的貌美胡女被从西域运到长安,她们或是被俘虏的奴隶,或是贫苦人家的女儿,亦或是利欲熏心商人的妹妹女儿,然后被逼着学习歌舞乐器和汉话,从关外被送到长安,进入酒楼,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就被雇主带回去做姬妾或者被赶出酒楼自生自灭。 不过就算是老了以后容易处境凄惨,可高度开放的长安也是唯一一个让胡姬尽情发挥她们的才情的地方,只要肯努力,养活自己总是没有问题的,比她们连饭都吃不上的老家强太多了。 能有一个稳定的容身之处,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二人最后在后院选了一件最小的下人房做了二人的居所,而后就开始勤快地打扫房屋,仿佛要只凭借二人就将这偌大的宅院都打扫干净一样。 李长安没让她们干太长时间,她带着二人出门,绕了三条街道,又穿过一条小巷,来到故本斋门前。 “家里的扫洗有旁人去做,你们二人既然识字就来帮我做些其他事情。” 李长安自己出宫不方便,她打算让这两个胡姬每日过来瞅一眼,看看能不能抓到那位字迹熟悉的故人。 唉,留他自己的名字多好,非要留一个一百年后才出生的“韦庄”的名字,也不怕韦庄爷爷的爷爷韦见素来找他讨要版权费。 找不到人的李长安苦恼想。 进门之后,李长安先去柜台处问了问掌柜这几天有没有看到那个字迹的主人,不过她也没报什么希望,毕竟都用化名了,肯定是不想被别人轻易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没曾想那掌柜一见到李长安就满脸笑意迎了上来。 “小娘子,老夫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啦!” “竟这样快!”李长安惊讶了,长安一百万人呢,就算剔除不识字的人也还有好几万文人呢,从好几万人里面捞一个故意隐藏自己姓名的化名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都做好了找一年半载的准备了,可没想到这才不到七日就找到了人。 掌柜笑笑:“只是此人依然不愿意说出他的真实姓名,老夫看着这郎君性子谨慎的很,小娘子若是想要替你阿姊再往深处打听,就要自己再花费一番功夫了。” 边说还边揶揄眨了眨眼。 长安盛行榜下捉婿,也盛行诗下捉婿,女子若是觉得才子诗写得好,主动出击也是常有的事情。 想来是这老掌柜将明月当成了她阿姊,以为她们是看上了此人的文采,所以他亦有心为才子佳人牵线搭桥,才格外留心这位”韦庄“的消息。 掌柜说着便从柜台中摸出了一页纸来,纸上依然是熟悉的痕迹,却只写了半句残句。 “世情薄,人情恶——婉。” 掌柜摇头晃脑念了此句,抚须摇头:“只是不知道这个婉字,是这俊俏郎君的化名还是知心人啊。” “应当是化名吧。”李长安眨眨眼轻描淡写道。 唐婉的《钗头凤》。 看来故人过的不太顺利。 “老夫问他真名,他不肯说,老夫只好激他,问他可是京兆韦氏,他否认,才说韦庄只是化名,他本名姓沈。” “掌柜可知他家住何处?”李长安又问。 掌柜摇头:“老夫这倒是没能问出来,不过既然会徒步来这故本斋读书,想来应当住的不远。” 李长安已经心满意足了。 待到回去以后,李长安吩咐红绫:“你二人平日注意打听一下周遭有没有姓沈的人家。” 就在此二里外,一个不大的小院。 院中柳树已经黄了柳叶,随风在空中打着卷落下,几个穿着半旧袍子的文人正在院中饮酒,杯中的酒略有些浑浊,也不是什么好酒。 “成璋兄,我等今日别过,再相见,就是三年后了。”一个举子满面苦涩,口中酒气熏天,“我等投行卷无路,考科举却也落第……” “成璋兄,你久居长安,何不寻一门路出仕?” 被称作成璋的青年人端着酒杯,却并不饮酒,在一群醉醺醺的落第举子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垂着眸子,温声道:“当今朝堂不安宁,好门路可不易寻。” “哈哈哈,旁人这般说就罢了,成璋兄文采斐然,张老最惜才,又和成璋家中有旧,成璋兄若是向张老投行卷,张老必定赏识成璋兄。” 张老就是如今的宰相张九龄,出了名的惜才,大唐想要谋官的文人,大多爱向他投行卷。若是能得到张九龄的赏识,那青云路就近在眼前了。 青年人却只是苦笑两声,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九龄赏识他有什么用?张九龄如今自身都难保了。 十一月壬寅……中书令张九龄为尚书右丞相,并罢知政事。 而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五了。 第 6 章 十月。 李长安在这期间又出去了一次,甚至还在自己的宅院中过了一夜。 守在宅院中的两个胡姬也终于知道了李长安的身份,她们对待李长安越发恭敬。 糖葫芦在长安卖的意外的好,小小的一家铺子,盈利却不少,不过也不是完全顺风顺水。 糖葫芦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以前是这时候没出现过这个新奇做法,可自从糖葫芦推出以来这两个月火爆了长安,糖葫芦说白了也就是山楂裹上糖衣,对普通人很难做出来,可对其他糕点铺的大厨来说这个制作方法并不难猜。 到了第二个月,长安已经有了其他店铺卖冰糖葫芦。 杜正和杜清都气坏了,破口大骂那些人偷他们店铺的方子。 又找了个机会出宫的李长安心平气和:“我们本就只是讨个巧第一个发现了山楂能裹糖衣罢了,这又不是多难的东西,旁人猜到了方子也正常。” “唉,话虽如此,可自打其他铺子也卖冰糖葫芦之后,咱们店里的盈利就少了许多。”杜正翻着账薄,愁眉苦脸道。 李长安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她笑吟吟道:“一个糕点铺子要想长久开下去,就必须要有自己无可替代的糕点。” “理是这么个理,可掌握秘方的厨娘难找……先前铺子里的赵厨娘就擅做枣糕,可惜前两年她被旁的铺子挖了去,我和杜清也只管账务而不知晓秘方。”杜正唉声叹气的。 “无碍,我再教青珠一个新方子就是了。”李长安轻描淡写,“往后每月初一,让青珠去我的宅院中找红绫学新方子。” 杜正看看自家单纯可爱不知道人心叵测的小娘子,又看看才刚买到手不及两月的胡姬,忧心忡忡。 杜正终究还是觉得刚到铺子中不及两月的胡姬没有守了这个铺子二十年的自己靠谱,他趁着只有他和李长安二人,毛遂自荐:“娘子不妨把方子交给我,我再转交给这两个胡姬。” 李长安古怪的看了杜正一眼:“你不行。” “为何不行?某对盈果居忠心耿耿!”杜正还以为李长安是怀疑他的忠诚,一时间老脸涨得通红,恨不得立刻发毒誓证明自己的忠诚。 “倒不是忠诚原因。”李长安轻咳一声。 主要是杜正身上多了点东西…… “我家后宅不许普通男子进入。”李长安暗示了一下。 杜正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主家和以前跟着的主家不同了,以前的主家只是长安中的普通商人,家中自然可以随意进出,现在的主家虽然他还不知晓身份,可单看跟着她的那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就知道必然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说不准是哪家望族。 杜正顿时禁了声,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虽说自己不知道名门望族那些规矩,可他也有认识的人在那些名门望族家中伺候,听说规矩很多。 “娘子还是教给红绫吧。”杜正顿时紧张了起来。 李长安却挑挑眉毛,生出了逗趣的心思:“你若是想进我家后院也不是没有办法……你有儿女吗?。” “娘子……”杜正忽然懂了李长安的暗示,脸色刷一下白透了,两股战战。 “我逗你的。”李长安见到这老头被吓得不成样子,笑了笑,好心放过了他。 李长安教会了青珠红豆糕的做法以后就带着她往自己宅子处走,让她认认路。 没想到一进家门就被告知了一个好消息。 “娘子,我们打听到那个姓沈的住在哪里了!” 红绫一见到李长安进来就欣喜地迎了上来,将自己这几天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李长安。 她打听到的消息也不算多。 故本斋方圆五里内有十二家姓沈的,这是红绫找这一片的牙人打听到的,牙人就是房产中介,是这一片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熟悉这方圆十里内的每家每户。 “我们二人人生地不熟,若是凭靠我们二人打听消息,怕是一年半载也打听不出来。妾身就自作主张拿了三十个大钱给了牙人向他打听消息。”红绫怕李长安怪她自作主张,忙不迭给李长安解释原因呢。 李长安却笑着拍了拍红绫的手——她倒是想拍肩膀来着,可惜个子不够,只够的着手。 “你做的很好,日后我这宅院中,你就是大娘子了。”李长安称赞了红绫。 红绫面露欣喜,又接着把她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都告诉了李长安。 这十二户姓沈的人家里面有九户是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家,只有三家中有读书人,而在这三户之中,有一家只有老妪和她三岁的小孙子,一家走亲访友去了,家里已经三个月没有人了。 就只剩下了一户沈姓人家。 “那户人家住在南边,家里只有一个青年郎君,名叫沈初,长相清俊,文采斐然,只是听说命不太好,出生没多久就死了爹,五年前又死了娘,今岁参加科举还没有考中……花钱还大手大脚的,本来他家也算小富,可这沈初总拿自家的钱财接济旁人,一来二去,现在家里已经没多少钱财了。”红绫把她打听到的东西都告诉了李长安。 李长安脸上浮现了笑容。 他还是这个脾气啊。 “明月,我想去看看这个沈初。”李长安拉了拉身后跟着的女子衣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你也听见了,他这个人真有游侠气概。我听我娘给我念过话本,话本里的游侠儿就是这么对穷人慷慨解囊的。” 年纪太小就是这点不好,干什么都要先让大人同意。 明月笑了笑,“娘子,游侠儿不过是话本中的角儿罢了,话本都是假的。” “可我想去看嘛~”小孩子总是有某些特权的,比如撒娇耍无赖。 没两句话明月就败下了阵来,“那小娘子需要跟紧我,游侠儿好恃武行凶,凶得很呢。” 李长安自然满口答应。 便由红绫引路,李长安带着明月兴冲冲往沈家去了。 距离倒是不远,一共二里路,若不是顾及李长安年纪小腿短,红绫明月二人走着都能到了。 可李长安在,还是得坐马车,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沈家门前。 沈家果然是曾经富贵过的,李长安站在沈家门前看着这虽有些破旧,但依然能看出昔日风光的漆门,示意红绫去敲门。 过了一阵,才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随后门开了。 “诸位是来找谁的?”门后走出一个身穿半旧袍子的清俊青年,他看到李长安三人愣了一下。 “你就是沈初?”明月的视线带着审视,似乎想从面前这个身材清瘦的美青年身上找出游侠儿“勇猛好斗”的证据。 可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明月心里嘀咕了一句,莫非话本里面都是骗人的,这个游侠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一个打十个的人物啊。 沈初自然注意到了明月警惕的眼神,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留出足够的安全距离,方才拱手道:“某的确是沈初,长安人氏,字成璋。” “沈初这个名字好听。”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小女郎忽然开口。 沈初将视线往下看,却正对上一双包含激动的眼睛,他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个小女郎,可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来自己到底见没见过这个孩子。 若是没见过,这孩子看他的眼神怎么还带着久别重逢之感呢? “你就是写那句诗的韦庄。”李长安的语气肯定。 沈初看着李长安,心中思索着面前这个看穿着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小女郎为何会仅仅因为“韦庄”一句诗就找上门来。 李长安却只是缓缓道:“你觉得江南如何?” 沈初的表情变了,他垂在身侧宽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我未去过江南,小女郎为何会有此问?” 李长安笑了笑:“我觉得韦庄先生应该是去过江南的,江南那样好的地方,该有一首好诗去配它。” 沈初面上露出惊骇,片刻后却又恢复了平静。 “是啊,江南是个好地方。” “我喜欢你的字,想找你买幅字,润笔费五百钱如何?”李长安却忽然话锋一转,转到了求字上。 午后的阳光正好,今天是十月里难得的暖日,院墙上蹲着两只紧挨在一起的麻雀正眯着眼晒太阳。 李长安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好。 “字写好之后我该送到何处呢?”沈初轻声道。 李长安指了指红绫:“送到陈家酒肆那条街上左数第六个宅院处,交给她就行。” “我知道了。”沈初看着李长安表情柔和。 李长安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她仰头问:“我听说你经常给穷苦人家送钱,你还有钱自己用吗?” 沈初喉头滚出两声笑,挥挥手:“金钱此物,生不带来,死带不去,多了反而闹心,有几文钱够我吃饭,足矣!” 等到李长安一行人离开之后,沈初看着李长安乘坐的马车消失在大街拐角,才笑着转身扣上了门,而后靠着门,肩膀狠狠耸动了一下,大笑出声。 沈初没去过江南,可韦庄是去过江南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是韦庄的诗。 “他乡遇故知……”沈初用长袖遮着脸,衣袖下的双目紧闭,袖面却已经湿了一片。 第 7 章 李长安回到长清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武惠妃正坐在蜡烛下看书,明月识趣退下把空间留给二人。 武惠妃笑着将李长安招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李长安冰凉的脸颊。 “开个铺子倒是忙着你了,三天两头往外跑,这小脸冰的都跟那冰糕一样了。” 李长安乖乖把下巴放在武惠妃膝盖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我觉得做买卖好玩呢……阿娘觉得我昨日送来的冰糕好不好吃啊?” “好吃,你倒是心思巧,红豆糕放在冰里冻一阵果然更绵软。”武惠妃给李长安搓着脸。 “我打算下个月就在铺子里卖冰糕,一个月出一样新品。”李长安眼睛亮亮的,“我赚了好多钱,可以给阿娘和娘亲买年礼。” 武惠妃哑然失笑。 她是知道李长安那间小铺子生意不错的,可也就是个卖糕点的小铺子,一月盈利顶多十几贯钱,每个月单单那些有求于她的官员孝敬她的钱就不止千金,十几贯钱连她手中这本孤本都买不到。 可武惠妃享受李长安这个心思,养女儿不就是为了这个贴心嘛。 “阿娘,往后天冷了,出宫还总要麻烦明月跟着我,我不想总是跑出宫了,可不可以让我手下的胡姬到我院子旁边的教坊司等我啊?”李长安抱着武惠妃胳膊撒娇。 这一处教坊本就在大明宫最外层,平日也有不少乐人出入,李长安觉得武惠妃不会拒绝她。 何况大唐宫廷本来防备也不是很严,平日来来往往找武惠妃的官员多了去了。若不是她年纪太小,其实她自己就能带下人进出。 武惠妃也的确没有拒绝李长安,“我让人去给教坊司那边说一声。” 李长安心里的石头又落下去半截。 回到她住的院子已经很晚了,可曹野那姬依然未睡。 “你瞧这把匕首。”曹野那姬披着外袍正在灯下打磨匕首,听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她抬手招呼李长安过去。 看起来她心情很不错。 曹野那姬有一手打磨兵器的好技艺,先前她跟着商队,商队中的兵器损坏了都是她修的,只是这手好手艺却在大明宫中没有用武之地。 直到李长安年纪大一点,曹野那姬才新捡起这门手艺,她有很多很多的空闲时间,这些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她就磨匕首,用她从假山上弄下来的石头打磨菜刀和剔骨刀,一点一点磨,直到慢慢显现出匕首的形状,再渐渐显现出锋利的刀锋。 “做的不好。”曹野那姬在烛火下端详着自己打磨出来的匕首,轻轻叹了口气。 缺少工具,能打磨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已经很好了。”李长安从背后揽过曹野那姬的腰,却只摸到了一把骨头,肋骨硌手。 “想把匕首带进宫可不容易,要不是娘亲,我在宫内也没有匕首用。” 曹野那姬听了这话脸上才有了笑意。 “我多打磨几把匕首,留在宫里日后你好留着防身。” 在曹野那姬的心里,一个人是离不开匕首的,她从三岁身上就带着匕首,行商的沿途有狼群有盗匪,匕首能杀人还能割断狼的喉咙,饿了能割肉冷了能劈柴,匕首是最有用的东西。 李长安却只看着曹野那姬手指上刚结疤的伤口出神。 曹野那姬的手上一直都有茧子,只是这几年在宫中养着,用不着她再舞刀弄枪,手上的茧子就薄了一层,而最近,她发现这层薄茧被磨破了。 李长安看着昏黄烛火曹野那姬认真打磨匕首的脸庞,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孟郊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李长安抿抿唇,她要再快些了。 又过两日,李长安带着明月出宫,来到了她的宅院。 宅院中的一个管事娘子元娘邀请明月去胭脂行去看最新出的胭脂。 元娘是李长安新买回来的管家娘子,原本是犯臣家中的管事大娘子,因为主家获罪才被发卖了,李长安正好遇上了,就买了下来。 明月和两个胡姬没什么话说,和元娘却有不少共同语言。 “明月你和元娘一起去吧,我对那些东西没兴趣。”李长安挥挥手,又在软榻上打了个滚,伸了个懒腰,“我睡会觉,你们回来也不必喊我。” 明月犹豫了一下,作为奴婢保护李长安的责任和自己心里对胭脂水粉的喜爱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就在府中睡觉,又不出门,阿娘也不会因为你不看着我睡觉就怪你的。”李长安一句话让明月打消了顾虑。 待到明月兴致冲冲挽着元娘的胳膊出了门后,李长安才从软榻上迅速爬了起来,她看着站在榻边的红绫问道:“沈初呢?” 红绫指了指后院方向:“在后院候着呢。” 李长安径直穿过主屋来到后院,院中正有一人,一身白袍,坐在槐树下石桌旁。 大唐的惯例,未及第的士子多穿白袍,所谓白衣卿相也是由此而来的,指的就是没考上科举的读书人。 沈初也看到了李长安,他立刻站了起来,忍不住快走两步走到李长安身前,看着眼前的小女娃,胸膛微微起伏着。 他清俊的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可看这几天觉都没睡好。 他乡遇故知,沈初从那天和李长安分开之后就心神不宁,当日下午就拿着写好的字找到了这个宅院,可惜故人不在,府中只有几个女婢。 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沈初从那个名为红绫的婢女口中得知了主人的姓名。 李长安,一个让沈初失眠了三天的名字。 沈初在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都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悲伤。 他再也不用担心他在现代教育界的名声扫地了。 ……现在是该担心他在大唐的未来了。 “导师,我想死你啦!” 李长安却没什么顾虑,她眼泪巴巴的,一把就抱上了沈初的腰,哭得地动天摇的。 “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给你讲,我可是倒霉透顶,投了个有爹生没爹养的胎,和我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可惨了……” 沈初叹了口气,心骤然软了下来,甚至主动伸手揉了揉李长安的后脑勺。 “重来一世,莫非心性也成了小儿心性吗,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哭的跟黄口小儿一般。” 话虽这么说,沈初却没有推开李长安。 李长安是他唯一一个学生,他本来无意带学生,是他一位老友把李长安推荐给了他,夸下海口说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学生…… 起初沈初只觉得那个老家伙是给他找了个大麻烦,李长安这逆徒能擦线考进来只是因为她应试教育学的好,但凡是考纲上不涉及的东西她一点也不知道,读研完全就是混学历。每次给这不学无术的家伙批改论文,沈初都觉得自己老十岁。 可偏偏除了论文写的一塌糊涂以外,李长安其他地方又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他身体不舒服给他端茶递水,他去其他地方开会给他从住宿到交通安排的万分周全,过年厚着脸皮蹭到他家里给他包饺子,还厚颜无耻说关爱孤寡老人。 后来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老友的保证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没想到论文还没来及发几篇,师生再见面却是在大唐长安。 “老师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李长安问沈初。 沈初看着自己沾满了眼泪的衣角颦了颦眉,瞪了一眼对面胆大包天的逆徒,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石凳上,目露惆怅。 “我是五年前来到大唐的。” “我也是,不过是一醒来就在我娘肚子里。”李长安竖着耳朵听沈初说话。 沈初思索了一下:“我是在原本这个尸体的主人死后才接替了他的身体。五年前,原身的母亲病死,他跳水自杀,我有意识的时候,就是在水底,好在我略通水性,这才游了上来。” “而后我安葬了原身的母亲,守孝三年,又读了两年书,参加了今岁的科举,落第。”沈初说的十分简略。 李长安嘀咕:“我听说你还散尽家财帮扶穷人。” “街东那户姓孙的人家两个儿子都死在了吐蕃战场上;卖菜的陈家,儿子倒是回来了,却少了条胳膊,干不了重活;种地的王家,男人死在了战场上,孤儿寡母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沈初细细数算着。 “我并非帮扶穷人,而是帮扶过不下去的好人。”沈初纠正了李长安,“那些穷泼皮穷无赖我就从不管。” 李长安指着沈初洗都洗不干净的发黄衣角,“所以老师就穷的连新衣服都买不起了。”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先前有百万的存款不也没能带到如今?既然生不带来死带不走,拿来救人岂不更好。”沈初挥挥手毫不在意。 李长安出言提醒:“老师,你那卡里剩下的一百万全拿来设立助学金了,早就没了。” 沈初欣喜一笑,面露欣慰:“好啊,这下就所有的钱都用到实处了!” 我不好啊! 李长安幽怨拉着脸,心想你是个穷光蛋,可我还有上千万的资产和一线城市七套房子留在千年后没能带来呢。 沈初太了解自己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了,他看到李长安的脸色就知道这追名逐利的学生心里在想什么。 “汲汲名利。”沈初屈指在李长安脑门上弹了一下。 李长安撇了撇嘴:“汲汲名利又什么不好?老师散尽家财也未必能接济几个穷人,像你说的这些人,贫困的原因多是因为战后抚恤不到位,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仅仅靠你接济是无用的,需要朝廷制定更加完善的战后抚恤政策才是根本道理。而想要推行这个政策,至少要官至三品才又资格提出这个政策。” 沈初叹了口气:“是啊,所以我就去参加了科举。” “那老师是一定是没考上了。”李长安挑眉笑道。 至于为什么她确认沈初一定考不上?今年科举考试往前半个月,这次能中举的大部分人名单就已经躺在武惠妃桌案上了,她是亲眼看过的。 唐朝的科举可没有多少公平可言。唐朝科举考试是不糊名的,考生名字是每个考官都能看到的,不糊名的考试能有多任人唯亲嘛……你熟人孩子和你不认识的考生二选一你选哪个? 其次,这时候的取士不但看考试成绩,还得有著名人士推荐才行,向礼部投的叫公卷,向达官贵人投的叫行卷,白居易的《赋得原上草》就是他向著名人士投的行卷。 总之就是“公卷通榜”,没人推荐就考不上。 而她导师……看他身上这身洗的发黄的衣服就知道他肯定没攀附上权贵,落第也是必然的事情了。 不过现在她倒是可以勉强让老师攀一下她的裙带关系,李长安幻想着自己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未来,腰都越挺越直了,嘴角也忍不住越咧越大。 第 8 章 沈初面上表情未变,淡淡道:“万一考上了呢?莫非你这逆徒觉得你的老师没有才华吗?” 李长安只是反问:“老师之才比之杜甫如何?” 沈初这才苦笑摇头:“自然远不如诗圣。你猜对了,我没能考上功名。” 他读过那么多书,哪里会不知道要想解决社会普遍问题必须要依靠朝廷出台政策呢?来到这世界五年,沈初又不像李长安一样整天趴在娘亲怀里喝奶等着长大,他的思想已经被大唐同化了一大半了。 李白想做官报国,杜甫想做官报国,就连诗佛王维都想做官,沈初自然也想做官报国了。 可惜权贵不是那么好攀附的。 李长安却是挑挑眉,忽然得意地叉着腰,她看了眼比自己高出大半截的沈初,甚至跳到了石凳上,下巴冲着沈初。 沈初眯了眯眼,心中忽然升起了揍小孩的冲动。 “要说这权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长安觉得自己这五年就没有像今天这么得意过。 她殚精竭虑抱上武惠妃大腿,不就是为了除了权贵之名还能有权贵之权吗? 沈初只是坐在石凳上,从下往上看着面前这尾巴翘到天上的小屁孩,“你方才还抱着我的大腿哭诉你过的多惨。” 还没等李长安开口狡辩,沈初就自问自答:“也是,当年你去骗院长经费的时候哭得也很惨,要不是其他老师的学生说漏了嘴,我都不知道咱们组的学生研究经费比隔壁药剂学的科研经费都高呢,也不知道组里总共就你一个人怎么会需要那么多经费。” “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我师徒何必这么见外呢。”李长安打了个哈哈,她骗经费不是为了明年再给自家导师找几个学生打下手,也好有师弟师妹分担自己的论文火力嘛,可谁知道根本没来得及招新学生…… “不过我也没骗你,我觉得我的身世还是挺惨的。” 李长安问了一个她这几年最想要知道的问题。 “老师,你知道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吗?” 沈初指尖在石桌上点了点:“你的大名是什么?单单有排行,史书不一定记载。” 逆徒这么问了,那想必她就是这个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了。 “我的大名就是李长安。”李长安嘟囔着,“不过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那老家伙给我起的名字是‘虫娘’,难听死了。” 她嘴里对唐玄宗一点尊重都没有,毕竟这五年李长安连唐玄宗的面都没见过,比起父亲这个身份,李长安对李隆基的印象更偏向“早死二十年就是一代明君”“抢儿媳妇的老头子”,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强迫无辜小姑娘(就是她娘!)十八岁背井离乡给他生孩子的老家伙。 “你的母亲是曹野那姬?”沈初问。 李长安点点头。 沈初眼中带上了怜悯:“那的确挺倒霉的。出生就不讨皇帝喜欢,小时候死了娘,被皇帝命令穿道士衣服在宫中主持道观,起了个一听就不受宠的名字虫娘。长大了又正好赶上安史之乱,躲在普通人中逃过一劫,唐玄宗被逼迫退位以后又主动去照顾他,最后才被唐玄宗承认是他的女儿。代宗即位之后才被封为公主下嫁苏发,那时候你得四十多岁了吧。” 李长安:“……” 这是什么渣男贱女受气包剧情。 李隆基只管生不管养,因为讨厌胡女生的女儿就把好好的女儿扔进道观出家当道士,安史之乱只顾自己跑根本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女儿。然后这女儿在渣爹被逼着退位以后还热脸贴冷屁股主动去伺候他,最后终于感化了冷酷太上皇渣爹,熬到四十多岁才被侄子随便找了个男人嫁了。 李长安听着都生气。 都是大唐公主了,不想着造反就够没用了,还巴巴去伺候渣爹,脑子有毛病吗? “老师,你有办法弄一张通行证吗?”李长安抹了把脸,强迫自己不要关注历史,要把注意力放在当下。 “给谁办?”沈初问。 李长安指了指守在远处的红绫:“给她办,办一张胡商证明。” “这倒不难。”沈初思附了片刻。 他散尽家财帮助困苦人家,也就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人,这类事情在坊正那里就能办。宣义坊这边居住的都是权贵不好办,不过西市附近几个坊市倒是有钱就能把通行证办下来。 长安胡商无数,大唐对胡商态度包容开放,出入边境的证明并不算难办。 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的路子,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容易极了,不同于官府的层层审核,他们只需要钱,钱到位,到哪的通行证都能给办下来。 沈初问了一句:“你要什么时间的过所?” 过所就是通行证的正式名称。 想要外出的人员必须登记姓名年龄、相貌特征、去哪干嘛,还有何时出行。 其实对于权贵来说,申请通行证完全没有必要,鱼符和出差证明完全可以让他们周游河山不受限制。要不然李白杜甫这些人也没法随心所欲的到处游山玩水。 不过既然李长安托他办通行证,那就是不想用“鱼符”这样的权贵手段,而是要用过所这样的平民方式。无论什么时候,普通百姓总没达官贵人引人注目。 “我不知道。”李长安摇摇头。 李长安抿了抿唇,道:“我想用瞒天过海之计,从大明宫中偷个人出来,老师觉得什么时机合适呢?” 沈初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我不擅谋。” “我不知道未来历史。”李长安只这么回应了一句。 她要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唐朝人,她一定把唐朝历史钻研个底朝天。可惜她上学只为了混学历,知道的那一点不多的玄宗时期历史还都是研究诗人写诗背景时候匆匆看了那么几眼记下来的。 沈初身体稍微往后靠了些,他思索着。 “你要偷的人是谁?” “我娘,曹野那姬。”李长安道,随后又补充,“只是一个无名无份的普通宫女,已经三年没有外人见过她了,近来见过她的武惠妃也没有时间整日盯着她,而且现在她已经病入膏肓,在别人眼中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沈初忽然长松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偷宫女和偷宫妃的难度是不一样的,宫里消失一个将死的宫女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十一月二十七日,张九龄被贬,李林甫出任中书令,李林甫是武惠妃一手扶植上去的。明年,则有三庶人之祸,李隆基一日杀三子。”沈初将他知道的东西告诉了李长安。 李长安笑了:“那武惠妃一定很高兴,她一直想让她儿子寿王当太子,张九龄支持的却是现在的太子。李林甫代替张九龄为首辅,是武惠妃党大胜太子党的证明。” “你想下月就动手?是否太着急了?”沈初颦了颦眉。 李长安叹了口气:“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明年形势一紧张,宫内戒备就会森严,到那时候想要瞒天过海就不那么容易了。 沈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李长安十一月前他会把过所送过来。 最要紧的事情说完,两人都放松了下来。 沈初用一种埋怨的口气打趣:“我知道这个故人是你的时候就猜到我日后必定会麻烦不断了,果然这头回见面你就给我找了个麻烦事做。” 李长安厚着脸皮:“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我可是拿老师当亲爹的。” “可别。”沈初断然拒绝,“你亲爹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可不敢和他比。” 文学人眼中的唐玄宗和史学家眼中的唐玄宗是不同的,史学家尚且能公正评价唐玄宗前半生的功绩和后半生的罪过,可文学人对唐玄宗的印象大多是从唐诗延伸的,在诗人笔下唐玄宗显然不是什么明主。 尤其沈初还极爱杜甫,杜甫笔下的安史之乱可太凄惨了。 “主人,元娘回来了。” 李长安本来还想和多年未见的老师好好叙旧一番,那边看门的红绫却打断了她。 元娘回来了,就代表着明月也回来了,瞒天过海之计容不得一点泄露,李长安不敢拿自己亲娘的命去赌明月会不会发现蛛丝马迹然后禀告给武惠妃。 所以李长安一听到明月回来了,提着裙子就往卧房跑,临走之前之来得及匆匆留下一句。 “老师,等我抱上武惠妃大腿以后就给你当靠山扶持你为官做宰。” 随后身影就消失在了院门处。 留下沈初一个人坐在槐树下,过了片刻,慢半拍的沈初才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忘记告诉她武惠妃明年也要死了?” ———— 武惠妃近来心情十分愉快。 朝堂上她一手扶植起来的李林甫眼看着就要取代张九龄任中书令,在她的煽风点火和三郎自己对太子的担忧下,三郎也起了废太子的心思。 她的琩儿也长大了,等把李瑛拉下去以后,太子之位必定是琩儿的。 私事上也春风得意,她看上的小公主这两个月几乎是住在了长清宫,乖巧可爱,让她又有了养女儿的兴致,而且这个小公主还是自己跳到她怀中的,身上一点麻烦都没有。 她也已经年近四十了,到了该含饴弄孙的年纪,可惜琩儿和玉环上岁才成亲,还没有儿女,咸宜也才成婚,也没有儿女。能得来一个五岁的女儿养,也足以打发无聊了。 “曹野那姬这场病还没好吗?”这么想着,武惠妃就起了招李长安过来逗趣的心思,可惜曹野那姬前日又开始生病,李长安去侍疾去了,不在长清宫。 她身边的女官出声道:“听医正说曹野那姬这次病的厉害,不一定能熬过冬日,所以……” 武惠妃心情又好了,她挥挥手:“罢了,既是生母,安娘的确该还这场生育之恩。” 十一月的长安依然不算太冷,就连菊花都还没有开败。 这时候气候太温暖了,冬天也显得没有很冷。 今天天气十分晴朗,李长安难得允许曹野那姬坐到窗边吹吹风,曹野那姬抱着手炉靠在软枕上,痩削的脸上死气沉沉。 她痴痴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几只飞鸟从天空掠过,曹野那姬的目光追随着飞鸟,飞出了这个院子,飞出了大明宫,一直飞到远方。 李长安就靠在她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一言不发。 “长安,明天你请武惠妃过来一趟吧?”曹野那姬咳嗽了两声,侧头看着李长安道。 “你要托孤吗?”李长安没有先答应,而是静静的看着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苍白的脸上挤出来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我总是瞒不过你。” “是啊,从小到大你想瞒着我的事情一件都没能瞒住我。”李长安感慨道。 曹野那姬拍了拍李长安的手,郑重道:“这些年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听你的,可这次你必须听我的。长安,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我们都知道,我现在已经是病入膏肓了,活不长了。” “我死了以后,你就是没有母亲的大唐公主了,你得给你自己找个地位更高的新阿娘。” 曹野那姬说这句话的时候冷静的仿佛只是说“你没了橘子就去买兜枣子”一样。 李长安咬着牙,声音几乎是带着细碎的哭腔了,她质问着曹野那姬:“可你从来没有在意过我是不是想要一个地位更高的新阿娘,你自以为是的觉得只要你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曹野那姬却只是笑了笑,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李长安的头:“你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小孩,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你喜欢掌控一切事情,从你还在我怀里喝奶的时候,你就必须在准确的时辰喝到奶,晚了你会哭,早了你会不张嘴……” “你四岁那年,内监克扣我们炭火,你当时没说什么,可一个月后就在花园偶遇了武惠妃,再一个月后那个内监就挨了板子。 就连李长安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么多事情了,可曹野那姬就像数自己的珍宝一样数着李长安身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到最后连李长安都不得不承认:“好吧,我就是喜欢权力,就是一心想着往上爬。” “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就连你也不知道。”曹野那姬仿佛料到了李长安最终会承认自己喜欢权力一样平静开口接着往下说。 李长安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怪了,这些年她连她娘小时候偷偷把隔壁商队放油的油缸砸破的囧事都套出来了,她娘对她竟然还能有秘密? 曹野那姬轻轻道:“怀你的时候,我经常做一个梦。梦到日和月在一片天上,我坐在长安城的城墙上,日和月就一起坠落下来,落到了我的肚子里,许多颗星星就围着我的肚子转。” “这个梦我做过许多次,怀你的那九个月每隔一段时间就做一次这个梦,一共做了九次这个梦,梦里面我的肚子发出的光一次比一次亮。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日和月终于从我的肚子里面跳了出来,第二天一大早,你就出生了,正好九个月我做了九次梦。” 原身不得玄宗喜爱的原因之一就是“孕九月而育,帝恶之”,虽然李长安觉得这只是唐玄宗的一个借口,谁怀孕不是怀九个月啊,怀孕37周到42周都是正常的。 曹野那姬认真的看着李长安:“这个梦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以前只有我知道这个梦,现在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这个梦。” 当时连汉话都不会说的曹野那姬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只是她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让她守口如瓶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一瞒就是五年,要不是她快要死了,这个秘密她还会一直瞒下去。 第 9 章 李长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迷糊糊听完曹野那姬那番话的。 她的心下意识告诉她那是封建迷信,可她的理智却不由想连穿越这种事都有了其他事情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连带着李长安想起了她曾经偶然看到的一些带有奇幻色彩的“野史”,什么刘邦斩白蛇啊,汉武帝他娘梦日入怀啊,唐太宗出生时门外有二龙戏珠啊…… 到最后李长安也没想明白,索性干脆就不想了。 反正“日月当空”是个很吉利的预兆。 毕竟上一个用这个词还是她的曾祖母,她爹的奶奶,那个前无古人的女帝。 第二日,李长安一大早就来到了长清宫,然后远远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站在这个时代权力顶点的人。 李隆基,这个王朝的主人,正站在武惠妃殿前和她窃窃私语,威严俊朗的脸上带着十分柔和的表情。 和武惠妃站在一起郎才女貌,仿佛一对神仙眷侣。 ——然后再过些年就会抢了武惠妃亲自给他们儿子挑的儿媳妇。 李长安心里啧啧两声,人人都觉得李隆基和武惠妃是年少伉俪情深,帝王盛宠一人。 可在她这个背过《长恨歌》的人眼里却怎么看怎么奇怪。 很快李隆基就和武惠妃分开了,如今精力还颇为旺盛的帝王走路带风的向着这个方向走来,意气风发极了。 李长安收回了观察的视线,也没有避开,避开就太显眼了,她只是慢吞吞行了个礼。 就同之前许多次一样,李隆基根本没注意她,根本不搭理她就径直离开了,一句话也没说,连一个多余的视线都没有。 李长安撇撇嘴,她早就习惯了李隆基的忽视,反正李隆基不喜欢她这事已经盖棺定论在了史书上。 要讨他喜欢也不急于一时,至少在她把她娘偷出去之前她不想引起这个渣爹的注意。 一直等到李隆基那长长的随从队伍都消失在视线以后,李长安才又往长清宫走。 武惠妃靠在软榻上,斜睨了李长安一眼,风情万种,李长安甚至能捕捉到空气中残余的那丝幸福感。 李长安眼角的余光甚至看到了桌上那成双成对的粥碗,显然帝王和宠妃刚刚在小桌上用完早膳。 “阿娘,我娘亲让我来请你,她想和你再见一面。”李长安收回了视线,对着武惠妃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武惠妃微微眯着眼,开始思索起曹野那姬为何会想要见自己一面。 毕竟她们之前总共也只见过一面,还是她主动登门去见的曹野那姬。 按照礼数,应该是曹野那姬来见她才对,曹野那姬甚至没有位份,而她则是持皇后职权的惠妃。 不过武惠妃很快就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她十分愉快的不打算计较那个胡女的失礼之处。 将死之人,和她计较做什么呢? 李长安不知道曹野那姬到底和武惠妃说了什么,她站在屋外,静静的看着天。 这院子里的天方方正正的,就这么小小一块,困了曹野那姬整整五年,曹野那姬刚到大明宫的时候甚至连汉话都说不明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是跳了个舞就再也回不去曹国了,就要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生儿育女,甚至那个渣男还只管自己快乐,没玩几天就把她随手抛弃在一侧,任由她在这深宫中熬干了生命。 按照历史,她是在自己年幼之时就病死了,在这小小的院子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到死都没能再看一眼故乡。 李长安默默算着时间,哪个时间最合适呢? 李林甫拜中书令,武惠妃得意忘形的时候?还是李林甫快要拜中书令,所有人都翘首以盼消息的时候? 还是选在十一月二十五吧,李林甫还没有拜中书令,但估摸着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就快成为中书令了,这时候是最松懈的时候,若是再晚些,等李林甫拜中书令以后,说不定新官上任三把火,会戒备森严几天。 “长安,来。” 一道声音将李长安从深思中拉了出来。 不知何时曹野那姬已经和武惠妃说完了话,屋门如今正大敞着,武惠妃站在门边,曹野那姬躺着的软榻正对着屋门,她正躺在榻上对李长安招手唤她进去。 李长安走到曹野那姬床边,乖乖喊了一声娘亲。 曹野那姬看着李长安的眼神满是骄傲,她的孩子,聪明又乖巧,是这世上最最好的小孩,这么小一点就能在深宫中保护她自己和她的娘亲。 这个孩子本来就应该托生在武惠妃肚子里的。她从还没出生的时候就那么不凡,曹野那姬因为自己古怪的孕中梦特意找了书看,书里说这是圣人出世的先兆,可曹野那姬知道,胡女生出来的孩子不该是圣人。 所以这些年她死死藏着这个秘密,一个字都不敢往外透露。 她想看着她的孩子长大,可没有机会了,她生了病,病的一天比一天重,曹野那姬自己也不知道她强壮的七岁就能独自和野狼搏斗的身体为什么会忽然就柔弱了起来。太医说是忧思太重,曹野那姬不知道什么是忧思太重,她只知道自己想家了,想连绵的雪山上那刀子一样的风,想茫茫的草原上那成群的野鸭…… 而现在,曹野那姬在冥冥中感受到了天神在召唤她的灵魂,她快要死了。 可在死之前,她还有最后一桩心事要完成。 “长安,以后听惠母妃的话知道吗?”曹野那姬脸上难得容光焕发。 方才武惠妃已经答应她将长安当作自己的女儿去养大了,甚至因为长安现在年纪小,还没有在宗庙登记,她往后可以直接作为武惠妃的亲生女儿记在籍册上。 她会有一个高贵的出身,而不是终生都要顶着“杂胡”的名头。 曹野那姬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的女儿高兴,这份高兴远远压过了她对死亡的畏惧。 李长安的眼眶酸涩,纵然她还有计划,可这一刻,却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泪腺。 “娘亲,你的病会好的。”李长安吸着气哽咽道。 曹野那姬伸手给李长安擦拭着眼泪:“以后武惠妃就是你的亲生母亲知道吗?武惠妃对你这么好,日后你要好好孝顺她。我们在长安没有亲人,无依无靠,这些年多亏武惠妃照拂呢。” 她没拿李长安当寻常的五岁孩子糊弄,曹野那姬知道自己的女儿比她聪明多了,她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 李长安点点头,脸上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 武惠妃仿佛对手上的玉镯忽然感兴趣了一样,她颇为体贴地低着头钻研自己的和田玉镯子,给这对母女留出了谈话的空间。 这一刻,武惠妃也不禁对曹野那姬升起了一丝同理心。 毕竟她也是一个母亲。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武惠妃一共生了四子三女,可前头生的几个子女都没能活下来,以至于李琩出生,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武惠妃将他交给了宁王抚养,长大后才又接回来,如今她又一心为李琩谋夺太子位置。 说到底都是为了孩子。 武惠妃垂眸用指甲轻轻拨着她手上的玉镯。不过这个胡女倒也给她省心,今日着一番话是说给李长安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怜悯李长安年幼失母,亲自抚养;李长安生母病死,年幼无依无靠,索性有好心的武惠妃抚养她,知情人也只会称赞这一段母慈女孝的佳话。这样一来,就完全杜绝了日后不必要的后患——武惠妃仁慈,李长安孝顺,谁能挑拨得了母子之情呢? 今日曹野那姬当着她面对李长安说这些,无非是证明虽然她不是生母,可她抚养李长安长大,李长安真正的生母又已经去世,背后也没有外家牵扯,她就是李长安的生母。 生母病死,没有外家,本身年纪还小,才五岁,完全养的熟,养大了就和自己亲生的女儿没有两样。 不得不说,武惠妃被曹野那姬打动了,多一个孩子总是好的,养大了也是琩儿的助力,大唐的公主在辅佐帝王上可不比皇子差。 往远里说,有平阳昭公主助太宗平定天下;往近里说,当今圣上和一母同胞的玉真公主也是相互扶持。 就算是没有辅佐兄弟的本事,长大了嫁出去和世家大族联姻也是一份助力。 “你娘亲病重,这几日你就好好在此陪着你娘吧。”武惠妃离开之前把李长安留了下来,乐得卖最后一个人情。 李长安揉着肿成核桃包的双眼将武惠妃和她那一串宫人送出了小院,看着武惠妃远去的背影,李长安脸上的悲伤越来越淡,直到最后武惠妃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李长安才表情平静地转身回到院子内,顺手将院门从里面插上。 她没有直接回曹野那姬的卧房,而是先去了一趟厨房,将这两日做的糕点都拢到了饭盒中,又从她平日喝的羊奶罐子中舀出一碗来,随后才带着满满当当的饭盒端着羊奶回到曹野那姬身边。 “娘亲,我接下来说的东西你要立刻做。”李长安没有废话,她将饭盒放在曹野那姬面前,正视着她,“从现在开始,到二十五日,也就是十天内,你要努力吃下去尽可能多的食物。你现在太瘦了,路都走不动,这样不行。” 曹野那姬从李长安严肃的话语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茫然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 李长安伸出手攥住了曹野那姬的手,温热的小手抓着皮包骨头的大手,李长安看着曹野那姬,说:“娘亲,我要送你出宫。” “出宫?”曹野那姬懵懂的重复了三遍这两个字,而后才反应过来。 “不行,这事……” 李长安打断了曹野那姬。 “娘亲不想再看一眼雪山和草原吗?” 曹野那姬的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她做梦都想再看一眼雪山和草原,她的梦里都是她骑着马在草原上追逐狼群,她日思夜想,她想的都要发疯! 第 10 章 “我是大唐皇帝的女人,大唐皇帝的女人只能死在宫里。”曹野那姬苦涩道。 李长安撇撇嘴:“谁说的?” 曹野那姬哑口无言,她想反驳李长安,却找不出证据。可是她已经不是初入长安的无知胡女了,曹野那姬在宫中待了五年,一开始她还期盼着回家,后来就不敢再想了…… “你得听我的话。”李长安得意极了,“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该信,我是你的女儿,你只要信我的话就行了。” “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就惹上大麻烦了。”曹野那姬喃喃道。 她倒是没疑惑为什么李长安的胆子会这么大,毕竟这孩子还在她怀里喝奶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敢骂大唐皇帝陛下是管不住□□的渣爹了。 李长安不屑道:“再大的麻烦还能有死了亲娘的麻烦大吗?” “我有追求权力的资格,难道你就没有追求自由的资格吗?你才二十三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你该去追逐狼群,去组织商队,去和盗匪搏斗,而不是在这深宫中被蹉跎死。”李长安直视着曹野那姬的眼睛。 曹野那姬的年纪放在一千三百年后还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没读过几本书,甚至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这五年都被困在一个院子里养孩子,人生经历完全是空白的。 李长安觉得她应该帮助曹野那姬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 死亡是错误的那条路,逃离才是正确的路。 “娘亲,你只需要按照我的话去做事。”李长安循循善诱,“你想想你做的那些梦和这些年我做过的事情,我总能做成我要做的事情,是不是?” 曹野那姬相信了李长安,就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她紧绷的那根弦忽然就松了下来,她的眼睛又有了光泽,雪山和草原在她的眼前浮现,曹野那姬忽然觉得自己久违的有了胃口,一直被疾病蹉跎的身体也忽然涌现出了力气。 如果有高明的医者在此,必定会解释这个现象叫做“心病还需心药医”。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现在只有这几天,我都没法好好准备。”曹野那姬嗔怪道,她手里还拿着一块油酥往嘴里塞。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娘亲不会觉得你那连我都骗不过的拙劣掩饰能骗过武惠妃吧?” 到今日才告诉曹野那姬就是怕她瞒不住武惠妃,且不说曹野那姬根本就没有演技这东西,就算她有能以假乱真的演技,可假的就是没有真情流露真实。 现在这个时机才是合适的时机,曹野那姬刚刚对武惠妃托完孤,在武惠妃的眼里曹野那姬已经是个死人了,加上现在朝堂上正是张九龄和李林甫斗争的关键时期,武惠妃不会在意这个小院里发生的事情的。 本来大明宫里就没有多少妃子女官,毕竟当今陛下更喜欢住在他没登基之前的东宫改建成的兴庆宫,也就武惠妃因为自幼在大明宫长大所以待在大明宫的时间长一些。 只要武惠妃不管,那其他就没什么困难了。 “二十五日那天我送你出宫,娘亲要尽快养好身子,至少到了那天要能跑能跳,不能还如今日这样消瘦。”李长安叮嘱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一边点头一边端着羊奶往肚子里灌。 她没有问到底要怎么出去,曹野那姬知道到了合适的时候李长安会告诉她的。 十一月二十三日。 李长安来到教坊司,教坊司里的管事和乐姬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小公主时不时过来一趟了,一开始还有乐姬想上前搭话攀附富贵,被武惠妃身边的女官处罚了几次之后就没人再敢上前搭话了。 何况李长安去的地方也不算教坊司内部,只是在边缘处的一个小院罢了,若不是特意绕路,教坊司中的人是不会路过那处的。 在教坊司踩完点之后李长安又从教坊司的那个边缘小院走到了她和曹野那姬居住的院子,走进院子又从里面锁上门以后李长安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副手绘的地图来。 “娘亲,你再背一遍路线。”李长安抓了抓头发,抬头看向靠坐在假山旁的曹野那姬。 短短几日,曹野那姬已经从站都站不起来的将死之人变成一个虽然还是偏瘦,但是起码看着不像骷髅、能自己走路的正常人了。 她本来就是忧思太重,现在忧思一去,身上的病自然不医而愈,疾病没有了以后,她身上被压抑住的勃勃生机顿时喷涌了出来,修补着她本来就十分年轻的身体。 曹野那姬听到李长安的话时候想也没想就把自己这些天已经翻来覆去背了上千遍的东西脱口而出:“出了院子顺着院墙往右溜到窄巷中,这里一般没人经过,而后一直走到临水的绿栏杆亭子处,再右转走出花园,这就到了教坊司范围。遇到人就说我是教坊司新来的舞姬,不熟悉路走错了地方……最后看到一个门前种着三棵柳树的院子,走进去,那里有一个叫红绫的胡姬会带我出去。” 李长安还是不放心,她把手中手绘的地图递给曹野那姬,让她指着地图再顺一遍。 足足重复了七遍,李长安才放心。 第二日,李长安起了个大早,和曹野那姬一起把那几袋没用过的银丝炭搬到了曹野那姬的卧房中。 “还得多谢外祖那边有天葬和火葬的传统。”李长安看着自己被炭染黑了的双手,感叹道。 按照她老师的说法伪造火葬是有漏洞的,最好能弄一具尸体来李代桃僵。 然后李长安反驳了她老师,从皇宫中弄一具尸体可比送一个活人出宫难多了,她要是有本事弄一具尸体来,不早就把她娘偷出去了吗。 最后还是选了伪造火灾,毕竟唐朝如今的气候是暖冬气候,暖冬就是容易起火。焚烧炉的温度是八百度到九百度,密闭房间内的火灾温度能达到一千多度,足够烧的“尸骨无存”了。 虽说李长安觉得没人会再往深处查,可万一有人闲着没事再往深处查,起火原因还可以赖在栗特人“火葬”的传统上,伪造成曹野那姬临死前按照信仰自焚火葬,毕竟胡人是真的信仰火神的。 按照计划,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李长安今日下午就会去长清宫和武惠妃待在一起,一直到明日院子起火被人发现,她才会哭着跑过来。 曹野那姬和李长安都希望这个上午过去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可惜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可以被人心影响,可太阳的移动速度却不是人心的盼望能改变的。 太阳还是移到了西边。 “长安,长安,娘的长安……”曹野那姬再也压抑不住情感,她一把搂住李长安,泪流满面。 这次分开,再见面就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后了。曹野那姬想在长安城内躲一段时间,想等到再见李长安一面之后再离开,李长安却怕夜长梦多,让她出了大明宫就跟着沈初找好的商队离开长安。 今日一别,就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见了。 此时曹野那姬不由恨透了那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陛下,若不是他,自己又如何会被禁锢在这深宫中,见不到家人回不到故乡,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回到家乡,却又要和亲女骨肉分离。 李隆基的一夜贪欢,却要让她骨肉分离两次,将她从生她的父母身边夺走,又要让她和她生的女儿分离。 李长安感受到了抱着自己的曹野那姬浑身在颤抖,她抱着自己的娘亲,胸口堵的厉害,胸口仿佛被铁锤捶烂了一样。 “娘亲,别哭了。”李长安勉强笑了笑,“又不是生离死别……你本来都打算把我扔下一个人去死呢,现在不比你死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强多了吗?” 曹野那姬将李长安抱得更紧了,她哽咽道:“是娘对不起你。” “那娘亲回去以后给我准备一堆的礼物哄我才行,我想要良马,想要羊群,还想要矿山。”李长安轻声细语。 “小贪心鬼。”曹野那姬的眼泪落到一半就被李长安的厚脸皮给逗笑了,剩下一半的眼泪怎么都落不下来了。 一张这些日子长了些肉、已经能看出往日貌美容颜的脸上哭和笑的表情混合在一起,显得竟有些滑稽。 曹野那姬最后再为李长安整理了一次衣裙,看着李长安蹦蹦跳跳地离开,就和这五年来的每一次一样,只是这次她等不到她的女儿回来了。 这次离开的人是她。 长清殿的灯火通明,李长安窝在锦被中,怎么都睡不着,她脑子里许多事情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曹野那姬、导师、武惠妃、唐玄宗,还有这繁华的长安城……不知过了多久,五岁的小孩身体终于熬不下去了,沉沉睡了过去。 十一月二十五,天气不算晴朗。 红绫带着另一个胡姬来到教坊司,拿出凭证给侍卫查看。 两个守门的侍卫本来正凑在一起热火朝天的谈论昨日斗鸡赛的那场鸡王赛,看到红绫二人也只是象征性查了一下有没有带锐器,很容易就放二人进去了。 毕竟一回生两回熟的,这几个胡姬也不是第一次过来了,那个长得漂亮的胡姬领着,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两三个人,都是些柔弱的胡女,更何况还是拿着武惠妃给的凭证过来的,若是查的太严,说不准还会得罪贵人,不看胡女的面子也要看武惠妃的面子嘛。 大明宫内,一处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小院,院门被悄悄推开,从中闪出了一个人影。 曹野那姬深吸一口气,双眸亮的惊人,掌心满是汗水,她最后又扭头看了一眼困了她五年的这个小院,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她的女儿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最后一步她必须安安稳稳走完! 她要回家乡,找到她的父母,然后组织商队,去拜占庭帝国,去黑衣大食,去可萨突厥的地盘,她要去买最好的宝马,养最肥的羊群,抢最大的矿山。 长清殿内,武惠妃正在教李长安下围棋。围棋在隋代就已经有了流行的趋势,在唐朝更是成了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解闷的高雅爱好,下围棋已经成了一项社交必备技能了。武惠妃和李隆基都喜欢下围棋。 “下围棋想要赢呢,就要让自己有尽可能多的生路,同时还要堵死对方的所有生路。”武惠妃手中捻着黑子,先落一子。 武惠妃动作慢悠悠的,只当是陪孩子玩,也不指望半个时辰前才第一次摸到棋子的五岁稚童能下出什么好棋来。 第 11 章 曹野那姬顺利走过了那条她背过上千遍的小巷,这条小路果然就如李长安告诉她的一样,没什么人会经过这边。 快走到亭子处的时候,曹野那姬看到前面有两个宫女正提着食盒边走边说笑,她就放慢了脚步,等到两个宫女消失在视线中后才穿过亭子。 半刻钟后,曹野那姬看着面前的窄门,只要穿过这道门,就是教坊司了。 教坊司虽说名义上还是在宫内,可实则已经和宫外差不多了,那里乐师和舞姬可以随意进出,不像大明宫,大明宫的宫人是怎么都走不出大明宫的。 “谁在那里?” 一道严厉的尖声穿透了曹野那姬的耳膜,她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怎么办? 李长安攥着手里的棋子,苦恼的看着棋盘。 她的一大片棋子被武惠妃的黑子堵住了,“气”都要没了。 武惠妃微笑着用指甲轻轻叩着玉石做的棋子,好整以暇的看着李长安抓耳挠腮。 她不着急落子,让李长安多想一会也无妨。 李长安狡黠一笑,攥着棋子趴在桌子上把棋子放下。 原来在最边缘的地方还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气”还未被堵死,李长安落下的这一子正好和先前的大片棋子勾连在了一起,棋盘上原本死气沉沉的白子顿时又有了活气。 这是李长安一开始故意漏掉的。 现在这个不引人注意的棋子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了它的作用。 居然在她忽略的地方还留了一条生路。 武惠妃挑挑眉,棋子在掌心转了一圈方才换了位置落下,落子的位置却已然和她先前准备落子的方向不同了。 “陈内监。” 就在曹野那姬欲要按照李长安先前教她的话应付来人的时候,一道清朗的声音却从不远处响起。 是一个穿着青色半旧圆领袍,腰间别着长笛的清俊男子。 本来正微眯着眼警惕打量着曹野那姬的内监看着来人,表情舒缓了许多,“原来是雷乐师。” 雷海青脸上带着无奈表情,瞪了曹野那姬一眼,方才对着姓陈的内监拱拱手:“这是教坊里新来的胡姬,不懂规矩,我本来是带她到这一片认认路,可谁知只是路上遇到了孙掌事攀谈了几句,一转眼这胡姬就不见了……” 说着话,雷海青靠近了陈内监,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东西。 陈内监眼珠转动,摸着略带些冰凉的金属薄片,脸上表情越发亲切。 “幸亏是撞上了我,要是冲撞了贵人可就麻烦了。” 雷海青连连道是,又约了沐休请酒,而后才带着曹野那姬离开。 曹野那姬咬咬牙,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能跟着男人走。 一直往前走到一处屋门半开的偏僻小院处,她前面带路的这个男人才停下了脚步,低声道:“二十九娘托我带你到此处来,剩下的事情便与我无关了。” 曹野那姬深深看了他一眼,雷海青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啊,白子的个数是不是快要和黑子差不多了?”李长安趴在桌面上一个个数着棋盘上白子和黑子的数目。 “都是九十二个!”李长安数了三遍,大喜。 因为方才不查而被李长安找到了生路,所以打算顺水推舟让李长安赢下人生的第一局棋的武惠妃轻笑一声,从容笑道:“接着下?” 李长安又捞起了一枚白子,美滋滋道:“说不准我能赢过阿娘呢。” 曹野那姬已经换上了红绫给她的衣服,曹野那姬先前穿的是李长安弄来的教坊司舞姬的衣服,如今身上穿的却成了红绫揣在胸口处带进来的衣服,样式和红绫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再等一会。”红绫避过另一个和她同来的胡姬,她将头靠在曹野那姬肩膀上轻声道。 旁人看来也只觉得这是一对相貌相似的姐妹在说悄悄话。 那一个胡女只是她带来凑数的,她本是待在糕点铺招待客人的胡姬,是头一回被红绫带进宫,也只知道主子身边的另一个胡女会和她们一起回去,而不知道到底是在做什么事情。 如今看到曹野那姬和红绫那两张有四分相似的脸也只觉得曹野那姬是红绫的姐妹。 “再过一个时辰,守门的侍卫就要换岗了,主子说我们可以利用信息差,日中前后是两批执勤的人,后面那批人不知道我们到底进来了几个人。”红绫嘴唇微启。 这是李长安这段时间发现的规律,教坊司每次换勤的时间是正午,上午和下午负责检查人员出入的是两批人,他们之间消息互通只靠薄册。 教坊司的人员出入都是要登记的,必须和他们在名册上的名字一一对应,人数相貌都不能出错,负责人员出入检查的人也就是依靠薄册记录来检查教坊司人员出入的。 可红绫这些人不是教坊司的人,也就是说她们不用登记薄册,只需要拿着李长安从武惠妃那里得到的凭证给侍卫看一下就行。 上午执勤的侍卫知道是进来了两个人,下午执勤的侍卫可不知道是几个人,反正每次来的人数都不一样,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常有的事情。 或许前几次红绫等人出入还会认真检查,可次数一多侍卫就难免生了惰性,左右都是胡女,这教坊司中的胡女统共也就那么几个,都是些身份低微的底层舞姬,莫说她们能不能说动红绫等人把她们带出去,就算是这几个外来的胡女真的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事,那也不该他们负责——出入教坊司的凭证可是武惠妃给的。 这就是李长安发现并且要利用的信息差。 “若是有人问你姓名,你就说你叫红绫。”红绫又这么告诉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已经从另一个胡姬口中得知了红绫的名字,现在红绫却说自己是“红绫”,那这个真红绫呢?自己顶替了她的身份,岂不是没身份的人就成了她?万一被发现了,有身份的“红绫”自然无事,可没身份的那一个处境就危险了啊。 红绫却没有再开口。 想成为主子心腹,那就要做一些有风险的事。今日这件事若是办成了,她就是主子的心腹,若是办不成……左右她的命贱,不拼一把她这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女奴,拼成了她就是大唐公主的心腹。 尽管红绫也不知道主子让她带出去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可红绫在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就猜到了为何李长安会在那么一大群胡姬中挑中她们几个。 李长安专心下着手中的棋,她看出来了武惠妃对她的轻视和逗小孩的故意放纵,李长安没有挑明这个,而是借着武惠妃对她的轻视在棋盘上肆意扩张白子的势力范围。 棋盘上已经没有多少空余位置了,李长安每一步都下得很小心。 最后一子落下,李长安小小欢呼了一声。 “是不是女儿赢了?”李长安期盼的看着武惠妃。 武惠妃轻笑一声,指了指棋盘:“你自己数数不就知道了?”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守门的人只是看了几眼红绫和与她长相相似的曹野那姬就将她们放了出去,只当是这个拿着武惠妃凭证时常过来的胡姬这次带上了她的姐妹。 就和李长安一开始想的一样,守门的侍卫已经对时常过来的红绫和其他几个跟曹野那姬相貌相似的胡姬有了印象,看到曹野那姬的时候,也只会先入为主的觉得曹野那姬和红绫等人是一伙的。 曹野那姬和红绫离开教坊司门的瞬间,两个人齐齐在心底松了口气。 “走吧,我带你去主子的糕点铺子。”红绫垂在身侧的右手在后知后觉地发抖,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曹野那姬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大明宫,那块压在她心头上足足五年,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巨石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回过头来,看着面前平坦的街道,忽觉这天地实在宽广。 “我赢了!”李长安惊喜地跳起来,眉眼弯弯伸出五根手指,“白子比黑子多五子。” 武惠妃捏捏李长安还满是婴儿肥的脸颊,宠溺笑道:“安娘于棋道上天赋异禀。” 李长安得意洋洋挺胸抬头:“那可是,有名师倾囊相授,我能不厉害吗?” “你这小嘴,抹了蜜一样。”武惠妃被李长安逗得花枝乱颤,一把将李长安搂入怀中。 这个小女儿和她其他几个孩子不同,琩儿自小由宁王妃抚养,她未亲自养过不说,咸宜倒是她一手养大的,可也只是吩咐奶娘和宫人看护,互动的时候少,也就偶尔她兴致起了招来询问一下学业针线,毕竟武惠妃和丁点大的小孩也没什么话可聊。 倒是在这个半路领回来的小公主让她难得享受了一回天伦之乐。李长安是个很会看人眼色的小孩,在该安静的时候安安静静,在该逗趣的时候又活泼灵动,带着一团生气勃勃却又不显得愚蠢的孩子气,武惠妃年纪上来了,就爱这种有分寸的活泼小孩。 比如现在,武惠妃看着李长安因为赢了棋局而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就觉得心情愉快。 “阿娘,我赢了!”李长安又重复了一遍。 武惠妃无奈道:“是是是,你赢了。” 忽然,一个内监慌乱地快步走到武惠妃身边,低声道:“……奴等扑灭了火,可那屋都已经烧塌了,石墙都烧化了……” 武惠妃神色一变,收敛了笑容看向伺候在一侧的明月:“你先去带着公主玩。” 而后对李长安笑了笑,转身离开。 只是那笑容却显得很古怪,像是掺杂着同情和怜悯。 直到傍晚武惠妃才告诉李长安这个噩耗。 她和曹野那姬居住的小院走水,曹野那姬不幸未能逃出来。 李长安听到这个消息只来得及悲切喊了一声“阿娘”就“昏”了过去。 第 12 章 十一月,灞桥边的杨柳也谢了,柳条上只留下几片残破的枯黄柳叶。 长安渠周遭的味道并不好闻,沈初一开始差点被熏吐,到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了。 沈初身穿一身灰袍,手中拿着几支柳条,站在亭边,面带微笑看着正打马往他这儿来的人。 曹野那姬将马停在沈初面前,翻身下马。她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胡服,脸颊依然消瘦的厉害,嵌在瘦的突出的眼眶中里的那双眼睛却亮的惊人。 和在宫中时候相比,曹野那姬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 大明宫的曹野那姬是一朵将要枯萎的兰花,每一片花瓣都苍白无力。而现在站在此处的曹野那姬则是一匹刚刚度过寒冬的母狼——身体瘦的皮包骨头,但是每一根毛发上都充斥着野蛮的生命力。 她打量着沈初,用一种尽管礼貌但是仍然让沈初觉得危险的眼神,沈初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他算是知道为何李长安说不用找人保护曹野那姬了,曹野那姬的眼神凶猛的就像是沈初曾在纪录片中见过的母狮一般,沈初丝毫不怀疑她恢复过来身体以后可以一个人撂倒三五个壮汉。 “沈先生。”曹野那姬察觉到了沈初的不适应,于是垂了垂眼,再抬起头她的眼神又温柔的和大明宫中的可怜胡姬一样了。 能在大明宫中把女儿顺利养到五岁,曹野那姬还是有一些她自己的本事的。 沈初的表情有些微妙。 他说李长安装模作样的本事怎么越发精进了,原来是女儿肖母。 “长安一时半会出不了宫,我代她来送别曹娘子。”沈初将手中的柳枝递给曹野那姬。 折柳送别。 如今的宰相张九龄便有诗云“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 曹野那姬接过柳枝,而后看向沈初笑了笑:“原来沈先生也唤她长安。” “那我就能放心了。”曹野那姬感慨了一声,“先前我总担心我离开后长安在这座长安城里就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了。” “旁人唤她二十九娘、安娘、公主……那些人都觉得李长安这个名字只是小儿玩闹起的名字。” 曹野那姬叹息一声:“大唐人总是有很多避讳,他们都觉得‘长安’这个名字起得太大了。” 沈初颇为认同:“当今陛下前几年想要给他宠爱的儿子起个好听的名字亦被大臣劝诫了,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长安喜欢李长安这个名字。”曹野那姬嘟囔着,“还好没人搭理我们,要不然长安就要换一个她不喜欢的名字了。” 似乎在她眼中,女儿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总要有人唤长安的大名的,否则这么好听的名字岂不是白起了。”曹野那姬看着沈初,颇为愉悦,“现在有沈先生陪着长安,我便能放下心离开长安城了。” 曹野那姬似乎是将“李长安”这个名字当做了一个亲近程度的衡量标准。 毫无道理但是实在正确。 沈初哂笑了一下,的确,若是他不是已经和李长安很熟悉了,恐怕他也不会在长安城内轻巧地喊出“长安”这个名字,二十九娘和安娘都是更正确的称呼。 长安城、李长安,这个和大唐都城一样的名字太叛逆了些。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见我的女儿呢?”曹野那姬在确认了面前的这位自称她女儿老师的人是可以相信的以后,终于问出了她最急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沈初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道:“等到大唐的年号变了,你就可以再来长安了。” “年号,我记下了。”曹野那姬郑重将年号变了四个字刻在心里。 “曹娘子无需担心太过,依照我对长安的了解,长安再长大些必定会先按耐不住去找你的。”沈初安抚着曹野那姬,“何况曹娘子若是想念长安,也可托人带信,送到位于宣阳坊的那座宅院即可。” 曹野那姬顿时欣喜了起来:“是了,长安可以出宫,我自然可以给她写信,我在宫里待了五年,一时间竟没想起来还可以寄信。” 沈初最后又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本书递给曹野那姬。 “这是长安托我送予曹娘子的临别之礼。” 曹野那姬接过书,感慨道:“我打娘胎里生出来就不爱读书,先前长安总想让我多读书,这回的事可是吓坏我了,看来读书的确是有大用的……劳烦沈先生转告长安,我日后定会认真读书。” 说罢,就将这本《孙子兵法》塞到了胸口处,转身利落上马,追着商队离开了。 ——这一刻,二十三岁的曹野那姬终于回到了她自由的旷野。 李长安的确很久都没能再出宫。 在则天皇帝之前,父丧守孝三年,母丧守孝一年,则天皇帝觉得这样不公平,就将母丧也改成了守孝三年。 不过守孝对李长安来说没有什么影响,毕竟李长安也没有官职可以“去职丁忧”,五岁的年纪也不需要考虑“三年不婚嫁”之事。 最重要的是她娘还在外面活蹦乱跳呢。 武惠妃却细心顾及到李长安的心情,允许她穿了一个月的孝服,李长安也不得不三天两头哭一场,整日郁郁寡欢来显示自己的孝顺。 好在近来因为李林甫得了中书令位置所以武惠妃有了更多干涉朝政的机会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管李长安,要不然李长安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在亲娘还活蹦乱跳着的情况下演出死了亲娘的感觉。 直到十二月过半,临近过年,李长安才从“悲痛”中走出来,武惠妃就开始带着她见人。 先见的自然是自家人,咸宜公主和她的驸马杨洄,还有住在别处的太华公主,只是太华公主身体不太好,和武惠妃的关系也十分平淡,武惠妃也只是让李长安和她见了一会面,往后就没再见过。 临近年关,咸宜公主和她的驸马杨洄也住回了长安,咸宜公主和武惠妃的关系就要和谐多了,李长安也隔三差五就能见到咸宜公主,一来二去也算熟识了。 要说关系多好倒是算不上多好,毕竟一个已经嫁做人妇,一个还是五岁孩童,两个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可说的。 不过咸宜公主的性格倒是有些出乎李长安预料。 咸宜公主性格十分安静,温柔端庄不爱说话,和武惠妃相处也多是武惠妃询问,她乖巧作答。李长安和她相处了几次之后还发现她居然没什么心机,性格十分敦厚。 一点也不像武惠妃和李隆基两个狠人养出来的孩子。 只是她敦厚,她的驸马却不太敦厚,李长安听到好几回他当着自己和咸宜公主的面向武惠妃告状了。 明里暗里地说太子李鸿和鄂王、光王背后诋毁寿王。 李长安觉得这话能有一分真都不错了。 太子和鄂王光王又不是没长脑子,怎么可能会当着杨洄这个寿王亲妹夫的面诋毁寿王呢,有脑子的人哪个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不过武惠妃也不在意这话的真假,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充足的动手理由罢了,太子和那两个王爷到底说没说过这话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党挑衅在先,她武惠妃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儿子反击罢了。 中间李隆基也来过几次,武惠妃将李长安带到李隆基身前时李隆基没说什么,只是在李长安说自己的名字是“李长安”的时候眉毛颦了颦。 武惠妃却仿佛没有看到李隆基面上的不悦一般嗔怪开口:“此事还要怪三郎。” “如何又要怪朕了?”李隆基也不气恼,他和武惠妃可以算得上少年夫妻,武惠妃和他说话自然也不同于其他妃嫔那般小心翼翼。 “三郎政务繁忙,可也不该忘了给女儿起名啊。”武惠妃凤眼睨了李隆基一眼。 “你啊,当年只给二十九起了个‘虫娘’的小字,操劳朝政忙得连给她起大名都不记得了,这样漂亮的女儿合该有个好寓意的大名,总是虫娘虫娘的叫,她自己也羞涩,这不,刚学了识字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长安’,妾身想给她换个名字她还不愿意呢,非要她阿爷亲自给起一个大名。” 武惠妃没想着对李隆基隐瞒李长安的名字,她太了解李隆基了,一个黄口小儿自己给自己起了个不恰当的名字不是什么大事,可她若是因为这点事对李隆基有所隐瞒就不是小事了。 武惠妃了解她的枕边人,李隆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旁人的隐瞒。 李隆基果然也如武惠妃所料的一般没有生气,他经历过的大事太多了,五岁的小女儿起了个不恰当的名字这点事完全不值得他生气。 “朕记起来了,是那个胡姬的……”李隆基细细看了眼李长安,李长安也不怕他,就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仰望着李隆基,任由他打量。 倒是看不出来多少胡人血脉,细看眉宇间还隐隐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妾身瞧着她的眉眼像极了三郎,而且这嘴巴和耳朵竟还和妾身有三分相似。”武惠妃看着李隆基的表情就猜到了他心里想什么。 当初的事她也是知道的,李隆基厌恶这个孩子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原因,孕九月。 有个胡姬娘到不是什么大事,当今的太子李鸿的母亲赵丽妃年轻的时候还是个乐妓,也不耽误她儿子当太子。 李隆基这才有了兴趣,细细打量了李长安一番:“的确像是你我的女儿。” 他沉思了一下:“的确应当有个大名了……便叫安娘吧,李安娘。” 李长安仗着自己的身高只到李隆基的腰间毫无仪态可言地翻了个白眼。 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她把渣爹熬死了以后就正大光明改回李长安这个名字。 不用等到熬死,她老师是不是说了往后李隆基会逼着退位晚年凄惨来着,到那时候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史书上写下“李长安”这个大名了。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李长安面上还是带着满脸的崇拜,软乎乎道:“那女儿以后就叫李安娘了吗?” 李隆基看着小小一只的李长安,心里颇感有趣:“你可喜欢这个名字?” 李长安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一把抱住了李隆基的大腿。 从未被儿女如此亲近过的李隆基也惊讶了一下,随后看着一脸不谙世事的李长安朗笑两声,侧头看向武惠妃。 “胆子倒是挺大。” 武惠妃无奈:“可不,这可是个野猴子,胆子大得很,平日没大没小光爱撒娇不说,还净喜欢往宫外窜。十个咸宜和琩儿加起来都没这一个猴儿顽皮。” 李隆基挑眉,弯腰捏了捏李长安的脸颊:“你母妃性子好,惯着你也就罢了,朕是严父,往后你若是敢在朕面前顽皮,朕可是会罚你的。” 李长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阿爷会揍五岁的小孩吗?” “这倒不会。”李隆基大笑。 “那六岁小孩呢?” “也不会。” 李长安松了口气,厚着脸皮:“阿爷又舍不得揍我,女儿顽皮一些也无事。” 李隆基一时间竟不知该骂还是该笑,他有五十九个孩子,但是多数见到他都吓得哆嗦,几个略受宠些的儿女在他面前也是乖巧柔顺,李长安这样把调皮捣蛋写在脸上的孩子倒是第一次见,新奇极了。 “等你长大了朕就舍得罚你了。”李隆基强行板着脸,吓唬李长安。 李长安不以为然,她只要掩盖好自己的那小小野心,难道李隆基还能杀小孩……等等,李隆基好像真的杀亲生小孩,李长安无意识打了个哆嗦。 见到李长安哆嗦了一下,李隆基才哈哈大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欺负孩子。 对未成年的女儿,现在又是在武惠妃名下,李隆基还是愿意维持“慈父”形象的。 李长安心里却十分严肃,她想起了她了解的不太多的唐玄宗历史知识。 唐玄宗好像的确杀他亲生的小孩啊,好像还杀了不止一个……杀没杀过女儿来着? 李长安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心想,得快点找机会出宫去找老师补课。 唉,当初该听老师话好好学习的。 第 13 章 接近年底,杨洄到长清殿来的次数越发的多了,每次来都和武惠妃说太子等人是如何背后诋毁武惠妃寿王母子的。 李长安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她索性随意找了个借口出宫。 好在曹野那姬已经送出去了,她暂时也没什么见不得武惠妃的事情,就不用再防范着明月了,不过现在她也不用带着明月出门了,武惠妃给她在李隆基那边过了明面,往后她再想出宫直接有几个侍卫跟着保护她。 等到她再长大些,不带侍卫估计也可以。 李长安就大摇大摆坐马车到了沈初家,敲开了他家的大门。 沈初打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三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腰间还大摇大摆地别着刀剑。 沈初神色微妙地低头看了眼得意洋洋的李长安,“你打算带人把我家拆了?” “老师你也太古板了。”李长安哼哼唧唧两声,“这时候难道你不该表示出惊讶吗?” 沈初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草民该诚惶诚恐来迎接公主殿下吗?” 李长安脑补了一下她老师诚惶诚恐的画面,表情有一瞬间的惊恐。 这也太不符合人设了! 李长安从身侧挂着的绣包里摸出三小块碎金递给身后跟着的侍卫,把他们打发到一边的酒楼喝酒,这才跟着沈初进了院子。 唐朝白银并不是通用货币,这时候通用货币就是铜钱绢帛和黄金,身为公主,打发手下也不能只用几枚铜钱打发,成贯的铜钱又太重,就只有金子合适了。 目前李长安的零花钱来源是武惠妃,再过几年就是她的食封了。唐玄宗这两年刚刚改了食封制度,“主不下嫁,亦封千户”,不过这个得是有封号的公主才能有,现在李长安的年纪还小,还没有封号。 不过武惠妃有钱,李长安四舍五入也有钱。 所以现在李长安打量着沈初这破破烂烂的院子,眼神就挑剔了起来:“老师,我拿钱给你修修院子吧,你这院墙都掉砖了。” 沈初淡淡撇了她一眼:“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 李长安想了想:“也对,大唐可看重名声了,老师要想做官,可万万不能没有好名声。破点就破点吧,正好能凸显老师清廉的德行。” 两个人的脑回路总是诡异的殊途同归。 沈初看了一眼自己这满脑子功名利禄的学生,摇了摇头。 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这样也好。 “曹娘子前日托人捎了口信来,说她已经到了河东,要在河东留到年后养好身体再接着北上。”沈初将李长安最期待的消息告诉了她。 李长安听到曹野那姬的消息后脸上浮现了笑容,河东离长安不算远,也不算近,挺适合疗养身体的,她娘现在身子还虚弱,的确应当好好调理几个月再赶路。 说着话,二人已经穿过了厅堂,到了书房。 书房内也没多少装饰,只有一个桌案,一个摆着几个质朴器物的博古架,紧挨着墙的书架上倒是塞的满满当当的。 “我是沈佺期后人,算起来应当是他的孙辈。”沈初指着满满一书架的藏书给李长安解释。 沈佺期和宋之问并称“沈宋”,史论认为他们是律诗体制定型的代表诗人。 李长安脑子里忽然冒出来关于沈佺期的她仅知的一个知识点。 没办法,沈佺期在诗星璀璨的大唐太不起眼了点,李长安记这一个知识点还是为了答唐诗脉络论述题用的。 沈初看着李长安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脑子空空如也,以前每次他考核的时候李长安遇到陌生的知识点就会露出这种“我会”的沉稳表情,沈初一开始被骗过去那么几次,次数多了他就知道这家伙是在不会装会,表情越沉稳脑子就越空白。 尽管身份已经不再是老师和学生了,可沈初看着李长安还是忍不住想骂她一句“你是我带过最差的学生”。 “说吧,你这个小麻烦精这次上门找我是为了什么?” 沈初带着李长安绕过了博古架,博古架后是一张书桌,不是这时代惯用的桌案,而是后世那种四个长腿的书桌,这是沈初专门找了木匠打的书桌。 李长安也不客气,直接办了个月牙凳坐在沈初对面,眨着一双清澈愚蠢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沈初。 “老师,我忽然发现我爱上了学习。”李长安厚着脸皮道。 沈初额头青筋蹦了蹦:“你是到了大唐才忽然发现你爱上了学习的吧。” 李长安长叹一声:“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你想学什么?”沈初问。 “我想学历史。”李长安笑得露出了八颗小白牙。 他就知道!沈初长舒了口气,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李长安迅速交代着她近来的发现。 “我现在的姐姐咸宜公主,她的驸马名叫杨洄,最近总是来找我现在的阿娘武惠妃,杨洄告诉武惠妃说太子等人在背后商量谋害她和寿王。” 说到这里,李长安停顿了一下,然后沈初接过了李长安的话头接着往下说。 “惠妃向玄宗哭诉太子结党营私要谋害她们母子,玄宗震怒,欲废太子,这些应当是张九龄罢相之前的事情。” 随着沈初的叙述,李长安皱紧了眉头:“可现在杨洄还在向武惠妃告状。” 她只是略微思考了片刻就得出了结论。 “李隆基有废太子的心思,武惠妃也知道,太子必定会被废。”李长安肯定道。 要是李隆基不动废太子的心思,那武惠妃是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李隆基哭诉的,身为盛宠几十年的枕边人,武惠妃远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李隆基。 帝王一旦动了废太子的心思,就没有人能打消他的念头了。 沈初轻叹道:“你说的没错,明年五月当今太子就会被废掉了。” “武惠妃谎称宫中有贼,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带甲入宫,玄宗见之大怒,将三子贬为庶人,几日后又将三人赐死。” 短短几句,李长安却被其中显露的信息惊得睁大了双眼。 史书上的寥寥几句放在现实中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太子瑛?现在的太子是李鸿。”李长安提出了自己最摸不清的点。 沈初道:“开元二十五年,李鸿改名李瑛。” 李长安沉默了。 她好像知道了她这几年一直没找到唐肃宗李亨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我这几年一直在找未来的唐肃宗李亨。”李长安嘟囔着,“但是我没有一个哥哥叫李亨。” 沈初无奈:“玄宗三子忠王李屿,二十八年更名绍,天宝三年更名亨。” 沈初说完这话,李长安已经气得磨牙了。 她敢打赌,别说是她这个跨专业考研的半吊子学渣了,就算是每年都拿国家奖学金的隔壁学姐也记不清“唐肃宗李亨先叫李屿,后叫李绍,最后才叫李亨”这种事。 好好的总改名字干什么?她都找不着人。 “老师,还有哪个重要人物改过名字吗?”李长安吃一堑长一智,觉得还是先把要紧事问清。 沈初回想了一阵,一串名字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不过大多都是些不重要的人物,只有一个…… “杨国忠本名杨钊。” 李长安默默记下,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武惠妃促进李隆基废太子,肯定是为了让她自己的儿子当太子,但是寿王最后也没当上太子啊?” 李长安迅速整理着自己已经知道的消息,她不着急先问沈初,而是先依靠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往后推测局势。 比起依靠沈初给她说的史实,李长安还是更喜欢依靠自己,沈初给她的消息是史书上记载的寥寥几句,可现实永远比记载精彩多了。 事在人为,现实是可以更改的,局势是一直在变化的,要把史书和大唐具体现实相结合。李长安现在的名字叫“安娘”而不是“虫娘”,曹野那姬依然还活蹦乱跳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李长安梳理着她目前知道的信息。 寿王目前已经娶了杨玉环,寿王的母亲是武惠妃,武惠妃推动废太子是因为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寿王当太子,后来是李亨成为太子,寿王日后会被亲爹抢了王妃。 武惠妃和李瑛争斗结果最后是李亨坐上了太子之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是武惠妃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费尽心思抢下来的太子位置落到李亨头上呢?有武惠妃在,也不可能会眼睁睁看着李隆基抢自己儿媳妇啊? “武惠妃快死了?”李长安瞳孔收缩,她看向沈初,“怎么可能?武惠妃身体很健康,不可能是病死的。可不是病死,谁有能力害死她呢?” 沈初摇头:“是梦魇惊惧,武惠妃时常梦到三王找她索命,日夜不安,于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薨,追封贞顺皇后。” “哈?”李长安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赐死他们的人又不是武惠妃,要是真有鬼魂索命也该去找李隆基吧?” 李长安按按额角,觉得有些头疼。 忽然得知自己还没捂热的大腿明年就要死了怎么办? 转而去抱未来唐肃宗的大腿?想想也不合适,李隆基废太子杀三王的原因绝对不会是武惠妃对他哭诉“太子要谋害我们母子”。 自古以来皇帝废太子的原因就那么几个,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怕儿子抢自己的皇位,唐朝儿子抢爹的皇位这事可是发生过的,甚至那个儿子就是几十年前的李隆基本人,有他自己在先,李隆基只会更防范自己的儿子。 要是现在是天宝十四载她去抱李亨大腿就罢了,现在才开元二十四年,在李隆基还能再掌权二十年的情况下太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沾谁倒霉。 不能站在李亨那边,李亨空有一个太子名头但是肯定没法在李隆基手底下享有太子权力,她得找一个能帮助自己度过这十几年发育期的金大腿。 ……至于以后,要是十几二十年之后她还需要再抱李亨大腿那她也太没用了。 再说了,下一任大唐皇帝也未必还是李亨。 第 14 章 “唉,着急也无用。”李长安轻叹一声。 曹野那姬会听她的话,可武惠妃肯定不会听她一个五岁小儿的意见的。武惠妃为了废掉太子努力了这么多年,如今眼看着胜利就近在咫尺了,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这个废太子的机会的。 倒不如先找找给武惠妃治疗梦魇的法子,虽然李长安也不觉得她能找到法子治好整个大唐最顶尖的一群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病。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先经营起我自己的小势力。”李长安看着沈初,脸上露出了十分纯良的笑容。 沈初嘴角抽动一下,知道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必定是又想要算计自己了。 可他还能如何呢。 师徒齐心,其利断金,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不过老师不适合走武惠妃的门路。”李长安摸着下巴,从桌子上摸过一张白纸,拿起一根墨锭,从桌上小碗内撩了些水放在砚台中,磨墨,提笔落字。 沈初刚要提醒李长安谨慎就看到了李长安笔尖淌出的那一行——英文。 得了,这丫头比谁都小心谨慎。 李长安还振振有词:“此间事,只从你我之口入你我之耳,不可让第三人听闻。落笔有痕,我们还是小心一些,用英语和拼音交流吧。” “老师,现在长安有波斯人和昆仑奴,英语是不是也不太安全啊,其实我还会一点日语和韩语……”李长安还有点担心,她和沈初之间以后肯定会有需要用书信交流的时候,难免提起一些私密事情,若是书信泄漏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沈初长叹一声:“简体字就够了。” “这可不行,简体字和繁体字差别不太大。”李长安嘟囔两声。 直到沈初把客厅内的炭盆搬了过来,说写完了字就把纸烧了毁尸灭迹,李长安才罢休。 二人又接着议论。 沈初拢着手,他穿的单薄,并不如李长安一般披着锦裘,只穿着一身普通厚布衣服,炭盆又是刚搬进来,书房内还十分清冷,沈初为了在学生面前维护自己的仪态,也不好搬着凳子趴到炭盆前面,就难免要拢着手取暖。 李长安倒是很满意沈初现在的模样。 一看就是个不慕名利、安贫乐道的道德高尚之人。 “你说我不能走武惠妃的门路,为何?”沈初努力忽视李长安落在他身上的赞赏眼神。 李长安手中毛笔一挥,在纸上落下两个字来。 清流。 自古以来,文人的笔,杀人的剑,走后妃的路子虽说升迁的快,可难免落下佞幸的骂名。若是无其他路可走也就罢了,可现在她老师又没到无路可走的地步,能当清流干嘛非要去走李林甫杨国忠的路子呢。 李长安就有一个绝佳的好办法扶沈初青云直上。 就在李长安等着沈初忍不住开口询问她,好让她能狠狠翻身做主,反过来当一回沈初老师的时候,沈初开口了。 “你的字怎么如此不堪入目?” 沈初看着白纸上那几个狗刨般的墨字,忍不住把头侧开。 “我才五岁!”李长安恼羞成怒。 五岁小孩会写字就已经很厉害了,武惠妃都夸她天生聪慧呢,放在后世,五岁才刚上幼儿园中班,能把字认全的都没几个。 沈初鄙夷:“你是真五岁吗?” “我以前没用毛笔写过字,刚开始用毛笔写字丑一点正常,我回去就好好练字。”李长安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先说正事。” “先说做官,老师你觉得你自己是阿谀奉承之人吗?”李长安问沈初。 沈初摇头。 他但凡有一点会钻营的本事,也不至于年过四十还只是一个熬资历熬上来的副教授了。甚至愁得老友都想尽办法给他塞了一个李长安这样会来事的学生让他试试有一个润滑剂在他和领导中间能不能让他再往上升一升。 学历还不如他的同年进学校的老师都已经是教授了,他却在副教授位子上一待就是十二年。只是先前他并不在意这些,有份工作能糊口就行,工资多少职称高低都无所谓,可如今他想做官报民就不得不考虑钻营了。 “走武惠妃的路子的人没有一个不擅长阿谀奉承的,老师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李长安也知道自己老师是什么性格。 “老师应当走清臣路线,清正廉洁,刚正不阿。” 边说着,李长安边动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清臣养成计划 学生姓名:沈初 指导老师:李长安】 沈初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李长安,又低头看了眼桌面上的白纸黑字。 李长安最终还是没抵过沈初想要把她揍一顿的威胁视线,她轻声抱怨着:“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手上却很诚实的把老师和学生的名字放回了它们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去。 李长安的计划倒是不复杂。 第一步就是两个字,营销。给沈初营销名气,让他有一个响亮的好名声。好名声在大唐有多重要呢?陈子昂千金买琴而后当市摔碎,白居易诗出而洛阳纸贵,李白为天上谪仙人,有才华到他们这个地步都还要营销名气,不会营销名气的杜甫一辈子都没能在大唐留下什么名号,得一直等到宋朝他的才华才被后人发现。 在大唐想做官的两条路:背后有人、名气够大。也只有这两种人能考上科举,或许张九龄当宰相的时候还能有一小点没靠山的人能考上进士,但是现在李林甫当上了宰相,没靠山的人根本考不上进士,名气足够大也不行,当然,才华更是最不重要的小事。 毕竟李林甫是排挤人才到能说出“野无遗贤”这种话的真小人。李长安能知道这回事,还是她写过关于杜甫的论文——杜甫也参加了那场考试,没考中,因为“野无遗贤”。 多讽刺,诗圣都不算贤才了。 李长安还顺便又了解了一点李林甫的“才华”,发现这位宰相有一个外号叫做“弄獐宰相”,来源是李林甫给人写祝词的时候把“弄璋之庆”写成了“弄獐之庆”,璋是宝玉,獐是野生动物,而且这种写错字和认错字的事情李林甫还不止做过一次,这位才华“远超”杜甫的宰相连字都认不全。 不过名气倒是可以掩盖一些东西。比如李长安实际上是打算走后门把沈初塞进去的,但是她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沈初是走了后门才考上科举的,所以名气就是最好的掩盖方式。 她知道李林甫根本不在乎名气大小,可别人不知道啊。沈初名气大考上科举,别人也只会以为他是凭借自己的才华考上的,沈初一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别人也只会以为沈初名气大受到上官的赏识。 说到底,李长安和沈初与武惠妃和李林甫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靠裙带关系把对方扶植高位,然后再借此扶植其他党羽。 只是李长安打算给这个不太正直的事情披上一层光辉正义的掩盖罢了。 “老师你就一掷千金帮扶弱小就行,钱的事情不用你担心,你只管把自己‘玉面孟尝’的名号打出来。”李长安笑吟吟道。 玉面孟尝?沈初眼皮跳了跳,画风一下子从唐诗三百首蹦到水浒传了? “一掷千金?你如何弄到那么多钱财?”玉面孟尝沈初揉揉额角,强迫自己忽略那个中二称号。 李长安笑嘻嘻看着沈初:“我记得老师会炒茶?” 沈初的确会炒茶,他教学任务和科研任务都不重,他自己又没有成家,上无父母下无儿女,闲暇时间很多,自然就有了不少附庸风雅的爱好。 每年二月末至三月初,沈初都会同三五老友一起奔赴云南四川亲自摘茶炒茶品茶,制出的茶叶品相不说多好,可胜在亲手揉炒,其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长安还是收到了沈初送的一罐青城雪芽,才知道自己老师还有这么一门手艺的。 大唐已经开始流行煮茶了,只是这个时候的茶汤味道比较奇妙。在大唐,没有喝茶只有吃茶,这个吃茶是字面意义上的吃,把茶叶碾成粉末,放到炉中蒸煮,里面再加上盐、花椒胡椒、羊奶等配料,一直煮到糊糊状,然后就能盛出来开始吃茶了。 李长安曾吃过一回,一口下去差点当场吐出来,也不知道那些文人墨客和僧侣道士是怎么做到津津有味地品茶的。 “你想卖茶?”沈初猜到了李长安的想法。 “茶与茶可不一样。” 李长安胸有成竹:“老师,我们要相信祖宗严选,那可是老祖宗们经过一千三百年的琢磨才把茶汤改进成茶水的。大唐人也长了舌头,我相信他们能喝出来茶水和茶汤哪个更好喝。” 说到底大唐的茶文化刚刚起步,茶汤只是一个初级产物,还要经过无数代人的摸索改进才能形成后世完整成熟的最终形态。就跟钻木取火时期的烤肉和烧烤里的烤肉一样,没吃过熟肉的人在乍一吃用火烤出来的肉时肯定惊为天人,可等他吃过了刷满烧烤料和汤汁的炭火烤羊肉以后,再让他去吃一开始那块烤的外糊里生的臊臭羊肉他只会觉得难以下咽。 要相信老祖宗的智慧嘛,老祖宗改进了一千三百年的茶总不能越弄越差吧。 还是有老师的孩子是块宝,李长安本来还发愁怎么弄新鲜东西赚钱,毕竟她既不会做肥皂也不会烧玻璃,她都想着实在不行只能干点违背良心但是不违反唐律的事情弄钱了,好在还有沈初,她年纪小不会弄新鲜玩意但是沈初一大把年纪肯定会有那么几十个爱好吧。 沈初颇为得意的沐浴在李长安的崇拜眼神中,他清清嗓矜持道:“其实为师不仅会制茶。” 李长安眼中绽放惊喜之色,更加崇拜的仰视沈初。 “我还时常和好友一同酿酒,酿得一手好酒。”沈初兴趣广泛,尤其喜欢玩一些传统文人墨客喜欢玩的东西,品茶品酒、琴棋书画,都会一些。 这些东西就和钓鱼一样,入门容易深入难。沈初一开始还只是喝茶品酒,到了后来就被几个同好带着开始研究茶文化和酒文化,再之后又有几个老友拉着去体验自己制茶酿酒,又莫名其妙被拉入了几个同好群……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老师,你有没有喜欢炸东西的爱好?”李长安目露期待,“我想要火药,那种能做炸·弹的稳定可控火药!” 沈初:“……” 正常人谁会发展“爆炸就是艺术”的奇葩爱好啊? “唉。”李长安轻叹一声,自言自语,“咱们隔壁学校的陈教授肯定会做炸药。当然,老师您在我心里就是全大唐最好的老师。” 那是因为隔壁学校是理工大学,陈教授教的是弹药工程!沈初磨了磨牙,准备在炒茶之前先把李长安塞到炉灶里当柴火烧了。 第 15 章 李长安可不是一时头热想要才想要开茶铺的,她是认真分析考察过。 得益于家庭背景,李长安在武惠妃的宫殿里就能找到当今最好的那批茶叶,吃起来也古怪无比,不加盐和花椒吃起来就像是啃草,加了盐和花椒吃起来就是花椒味的草糊。 她还特意问武惠妃吃茶好在哪里,武惠妃对她说好在提神醒脑,吃了以后精神焕发,然后她又问吃茶这么好为何武惠妃不爱吃茶,武惠妃对她说小孩子别管那多。 李长安懂了,茶叶就是身份的象征,因为全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必须在皇宫,所以就算皇帝和妃嫔们都不喜欢吃茶,但是皇宫中也必须有天底下最好的茶叶,这是身份的象征。 那就代表在高端市场这一块茶叶部分还是空白的。 再看生产端,现在的茶汤做法是将茶叶捣碎然后过筛,过了筛的茶末才能倒进炉里煮茶,而且浓稠如粥一般,就是因为吃一碗管饱所以才叫做“吃茶”,其中三斤茶叶才能出一斤茶汤。 生产端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消费端市场空白,她自己目前的身份又方便打通高端市场,茶叶在大唐还是一个暴利行业。 李长安认真分析,觉得卖茶叶这个买卖就是天上往下掉钱,只要攥住核心生产技术,完全可以给她赚到发展势力的第一桶金。 “老师你放心,我给你算技术入股,两成股份如何?不是我舍不得多给你,主要是剩下的股份我还得给李隆基和武惠妃分一部分,我还得买铺子雇人,这几年肯定还要扩大经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李长安絮絮叨叨给沈初解释。 沈初看了李长安一眼,轻哼一声:“不必给我留股份。” “唉?” 炭盆已经烧了半个时辰,书房内已经暖和了起来,沈初拿着火钳扒拉了几下炭盆,轻轻开口。 “我不爱财。” 李长安下意识就想说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爱财呢,可她目光落在沈初那袖口磨得发白的粗布袍子上,看着他扒拉着已经明显有了年份的旧炭盆,炭盆里的劣质木炭冒出的白色烟气带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味,无一不表露着沈初并不富裕的境况,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沈初喜欢喝茶,喝的茶是自己炒制的普通茶叶,他喜欢喝酒,喝的酒是自己酿制的果酒和米酒。 就算是谋官,对他来说也只是手段而并非目的。他做官也只是觉得大唐百姓可怜,他想要做些事情,所以他需要成为有实权的官员罢了。 真奇怪啊,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她的老师竟然是这样的人。 沈初没理会李长安的奇怪眼神,他只是轻笑:“那些钱在我手中又能有什么用处呢?你已经答应了我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时找你拿钱,这些对我来说就够了,再多的钱堆在库房里也是徒惹人惦记,倒不如你拿着去做些更有用的事。”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赚不到认知外的钱,也花不了认知外的钱,赚钱和花钱的俗事还是扔给李长安吧,她擅长这些。 “你还是别光嘴上说的好听,要去赚钱就快点赚。”沈初伸出手指毫不客气的给了李长安一个脑瓜崩,不客气开口。 “玉面孟尝明日就要上街去打听有哪一路落魄英雄需要我出手接济了,若是到时候掏不出钱来,就要惹得各路豪雄耻笑了。” 李长安闻言得意地一仰头,解下了挂在腰间的绣包,解开口,将里面的东西往桌上一倒。 只见金灿灿的金块铺在桌面上,少说也得有二十两黄金。 又伸手将这一小堆黄金分成两小堆,李长安将其中一堆推到沈初面前。 “这十两黄金是我批给老师的实践资金。另外那些我打算拿着去东市买一个铺子用来卖茶叶。” 一贯钱六斤四两重,随身携带大量铜钱显然是不现实的,虽然现在开元通宝和绢帛才是大唐最流通的货币,可黄金在任何朝代都是有价值的,按照如今的行情,一两金子能换八千钱,也就是八贯,十两黄金就是八十贯,八万钱。 如今正值开元盛世,一斗米才十三文,八万钱足够沈初接济一段时间的穷苦百姓了。 就是不知道她买完铺子之后还能不能有钱买几亩茶树。现在的气候湿润温暖,长安附近也是有茶树种植的,就是品相不如南方的好,不过用来做普通茶叶足够了。大唐人爱喝茶的爱好本来就是被僧人带火的,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有专门的田地种植茶树,她走走关系应该能买几亩。 等第一批茶叶卖出去以后,她才能再有钱雇人去江南地区开茶厂制茶,毕竟这时候的运输条件不行,没法把新鲜的茶树叶运到长安来,必须到原材料产地去制茶,将新鲜茶叶制成干燥好储存的茶叶之后才好再运到长安这个大唐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来贩卖。 李长安跟沈初辞别,打算再去自己的糕点铺子看看就回宫,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临近过年,她总不好待在宫外太长时间。 走到院门前,沈初却忽然叫住了李长安。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包来,将红包递给李长安,犹豫了片刻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压岁钱。” 李长安傻乎乎接过了红包,红包的分量并不算太重,毕竟沈初是一个连新羊皮袄都买不起的穷书生。 可这是压岁钱哎!这还是她长到五岁第一次收到长辈给的压岁钱! 沈初低头看了李长安一眼,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大唐还没有给小孩压岁钱这个习俗,一直到宋才有压岁钱这个习俗。” 像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给李长安压岁钱,也像只是单纯给她科普历史知识。 李长安感动的眼泪汪汪,一把抱住了沈初的腰。 “老师,我肯定好好拍我爹的马屁,给你铺出一条青云路来!一定让你五年当上御史大夫,七年当上大唐丞相!” 沈初:…… 倒也不必。 可没等到沈初再出声说些什么李长安就已经转身爬上了马车,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沈初脸上的表情越发忧愁。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他该不会被李长安安排着从唾弃杨国忠到成为杨国忠吧? 李长安行动力很强,她回到长清殿以后迅速拿起纸笔写了一份计划书去找武惠妃。 到了年末,长清殿内的人也不少,武惠妃所在的正殿中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一小群人,有男有女,大多捧着薄册后候着武惠妃询问。 武惠妃正拿着一册帐薄翻看,到了年底,她也要清算自己今岁的收入。 不过比起李长安单一的收入,武惠妃的收入构成就复杂多了。宫妃的俸禄,她手里的田庄和土地,各个商铺的利润,还有手下官员的孝敬,单单清点这些钱财和粮食收入,武惠妃都要忙好一阵。 好在武惠妃做这些事情已经很多年了,十分娴熟,所以也不着急,只是不疾不徐地翻看薄册,偶尔有觉得出差错的地方就让身边随侍拿着算盘和纸笔仔细记下,有不太清楚的地方就直接开口询问殿内候着的这些人。 只是看了一整天,武惠妃面上也难免露出乏意,一抬头正好看到殿门边上正探头探脑往里看的李长安,她干脆放下手中的薄册,挥手让这些人今日先回去,明日再继续。 等到殿内外人都行礼退下以后,武惠妃招招手示意李长安过来。 “在那探头探脑的干什么呢?” 李长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武惠妃身边,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扑到武惠妃怀里,而是郑重地站在武惠妃面前。 “阿娘,我有一个绝佳的赚钱好点子。”李长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靠谱一点。 可惜五岁的小孩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法让三十九岁的大人觉得她靠谱。 武惠妃捂着嘴,从指缝间窜出两声轻笑,显然是被李长安这副小大人的模样的逗笑了。 “我是很认真的。”李长安将自己写的几张计划书塞进武惠妃手里。 “现在不是茶树发芽的时候,所以暂时我没法拿出成品来让阿娘尝一尝,可是等到明年二月茶树长芽,我就可以找人炒揉茶叶,阿娘到时候就是新版茶叶有多好喝了。到时候全大唐的人都会买咱们的茶叶,我们就会有花不完的钱了!” 拉投资就要使劲吹嘘前景,先别管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先把美好前景吹嘘出来才能让投资人有投资意愿。 武惠妃听着李长安这一番天花乱坠的吹嘘,还真对她这个“惊天动地”的大买卖产生了一点兴趣,她拿起李长安塞给她的计划书。 “这字……”武惠妃看着大小不一的墨字,仔细一看,写的也不是毫无规律,笔画多的字就大些,笔画少的字就少些,单拎出来也横平竖直,只是毫无风骨可言,只是把字写对罢了。 “若是有名师教导,安娘的字必定能大有长进。”武惠妃自然不会和沈初一样说话直白。 她深知说话的艺术。 高情商的人会说必定能大有长进,低情商的人才会说这字写得真丑。 “那阿娘是要给我找个老师吗?”李长安顺着杆子往上爬,她也觉得自己的确应该练练字了,现在五岁写的字跟狗啃的一样还说得过去,可要是再过几年她写字还这么丑就说不过去了。 武惠妃笑:“你才五岁,不着急识字,这个年纪能将字认全已经不错了……不过若是你真喜欢,提前学一学也不错,等过完年,我从弘文馆中给你找个老师教你就是。” 弘文馆算是大唐皇家学院了,皇室子弟大多都会在此学习。就是这几年学生风气不太好,里面的学生又都是皇室子弟或者顶尖权贵子弟,弘文馆教学的老师也不敢管,所以前几年李隆基下令让弘文馆学子也要依国子监生例考试,不过因为弘文馆学子几乎没有需要考科举的,帖经减半。 只是按照惯例,入弘文馆学习的子弟年纪都在十四岁往上,李长安五岁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些。所以武惠妃也只打算挑一个书法好些的校书郎,让他专门教李长安一段时间,并不打算让李长安现在就入学。 这事先撂下不谈,左右都要等到年后再说。 武惠妃翻看着李长安给她的计划书,一开始还只是随手翻翻,到后来竟然也看入迷了,虽说有些词她看不太懂,可联系着上下文倒是也能猜出来。 “你这主意想的倒是不错。”武惠妃看完了计划书,抬头看着正紧张捏着袖角的李长安,“只是我没见你说的这个新茶叶,也不知它是不是如你说的一般比茶汤美味百倍。” “不过既然只需要五十贯钱,那投一回钱也无妨。”武惠妃不太在意这桩生意到底能不能成,她欣喜的是李长安竟然能一个人写出这样条理清晰的计划书。 莫非在生了几个不开窍的傻儿女之后她终于要拥有一个如她一般聪慧的女儿了? 第 16 章 除夕夜,长安中一片爆竹声,这时候的火药只是刚出现,还没能应用到爆竹里面,大唐的爆竹,是将竹节扔到火堆中,火焰将竹节烧的噼啪响,发出清脆的炸裂声。 听说长安城西边几个坊市还有驱傩活动,是官府批文允许今晚不宵禁的,一般会从老子孩子中选出傩翁傩母和童子,其他男女则面带鬼怪面具,一群人在大街上吹拉弹唱驱逐鬼怪。 不过李长安也就只能想想,她现在还得乖乖待在宫里参加宴会守岁。 得益于这段时间她和李隆基表面上的相处还算愉快,加上今年她有了一个新母妃,李长安也就在宴会中得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席位,周围围着她的都是些年纪差不多的小孩,都是皇亲贵族家的小孩,每一个都很幼稚。 好在能被长辈带着来这个宴会的小孩都已经是懂事会看眼色的小孩了,倒也没有人会捣蛋,顶多就是仗着这里距离李隆基座位远而窃窃私语几句。 李长安右手边坐着的小姑娘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应该不是唐玄宗的公主,要是玄宗公主的话那就是她的姐姐应该在她左手边。 在她右手边,说明地位比她低一点,应该是她哪个哥哥的女儿吧。 “你是谁家的孩子?”歌舞声音太大,李长安也听不清唐玄宗那一块的聊天声,只吃饭又太无聊,索性找人聊聊天。 那女孩长得雪白可爱,轮廓比李长安要柔和一些,性子好像也安静些,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吃饭。 她听到李长安的话之后愣了一下,开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李长安。 “我叫李明锦,我阿爷是忠王。” 李长安明了,原来是唐肃宗的女儿,唐肃宗的女儿中有一个名叫和政公主的她有点印象,有一个跟她有关系的碑文叫做《和政公主明道碑》,她读到过,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你该叫我姑姑,我阿爷是你阿爷的阿爷。”不过是不是和政公主都不耽误李长安逗小孩。 李明锦看了一眼李长安,似乎不太明白眼前这个小姑娘和她差不多大为何会是她的姑母,不过小姑娘倒是很乖。 “明锦见过姑姑。” 李长安笑咧着嘴,从绣包里掏出一小把糖来塞给李明锦:“好孩子,吃糖吃糖。” 这些糖是她专门熬的水果味麦芽糖块,有无花果橘子山楂和羊奶四个味道,放冷了以后再切成小块用油纸包住,类似后世的硬糖块,还没在糕点铺中推出,目前还是保密产品。 李明锦往嘴里塞了一颗。 好吃! 没用多久,她就被李长安“成熟大孩子”的气质加上好吃糖块的收买给收服了,一口一个奶呼呼的“小姑母”,李长安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宴席结束以后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李长安的衣袖,说下次进宫再来找李长安玩。 过了正月十五,武惠妃开始给李长安挑老师。 这样小的孩子也不指望她能学出什么成就来,无非是给小儿开蒙罢了,弘文馆普通校书郎来给李长安开蒙就够用了。武惠妃也没有自己费心挑选,而是直接拿了一本校书郎名册来,让李长安自己挑选。 李长安很有自知之明,她那把破字只要是个正经读过书的读书人都能教得了她,能在弘文馆内担任校书郎的人学问最差的也是进士及第,教她写字绰绰有余。 不过既然武惠妃让她自己挑了,那她也的确可以看看有没有“熟人”,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不可惜。 李长安漫不经心翻开名册。 李长安倒吸一口冷气。 李长安掐了一把自己确认不是在做梦。 李长安一把抱住武惠妃的大腿:“阿娘!我要他教我习字!” 她的指尖指着名册的一个名字。 颜真卿。 这个哥哥她学习的时候见过的!颜筋柳骨、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还有楷书必练字帖《多宝塔碑》! 连带着他的堂兄颜杲卿她也学过,文天祥《正气歌》里面的“为颜常山舌,为张雎阳齿”这句里面的颜常山指的就是颜杲卿。安禄山造反的时候颜杲卿宁死不从,舌头切掉以后依然口含鲜血斥责安禄山! 这一家子人都是上马能定国,下马能安邦的大才啊! 武惠妃看了眼颜真卿的信息,了然道:“原来是这个颜家。颜师古的后人,颜回一脉,家风清正,自己也小小年纪就考取了进士功名,教你写字的确绰绰有余。” 李长安拼命点头:“对对对,他教我写字可太绰绰有余了!” —— 颜真卿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殷夫人抚养长大,性格稳重成熟,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开元二十二年,那年他才二十五岁,来考科举就轻松考中进士甲科,完成了杜甫和孟浩然一辈子都没能完成的大事,开元二十四年,也就是刚刚过去的上一岁,他被吏部任命为校书郎,校书郎可是个好位置,接近皇亲贵族,很容易被皇亲贵族看上提拔。 如果不出意外,颜真卿会在校书郎的位置上再待几年,而后经历许多变故之后成为颇受赞誉的好官,一直到杨国忠上位以后他再被杨国忠厌恶排挤调离京师。再在安史之乱中拉扯起一支军队截断安禄山的后路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下大功,得到唐肃宗李亨的赏识。 不过赏识是暂时的,排挤是贯彻终身的。唐肃宗上位以后,颜真卿又因为他秉直的性格惹恼了李亨和宦官李辅国,又被降职排挤出京师。唐代宗上位以后再重用他,然后他又因为秉直的性格惹恼了宰相元载,又又被排挤贬官。到了唐德宗上位之后,更是让他孤身一人入敌营去劝说反贼李希烈投降送死,他最终因为宁死不降而被李希烈杀死,结束了他慷慨悲歌但是未遇明主的一生。 不过现在出了“亿点”意外。 当上官用一种带着点羡慕的微妙语气告诉他“明日去为公主开蒙”的时候,颜真卿手中的笔落到了地上,溅起的墨水甚至没入了他的鞋尖。 颜真卿是一个性格十分严肃耿直的人,当他从上官那里得知需要他开蒙的这位公主只有五岁的时候他手足无措极了。 鉴于他族中的族妹被他吓哭过不止一个这个事实,颜真卿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哄好那位年仅五岁的小公主。 怀揣着这种担忧的心情,颜真卿一整日都揣揣不安地坐在自家院子中等待李长安过来。 大明宫中住着当今天子的三宫六院,颜真卿一个青年男子若是长时间待在宫中自然不太好,加上李长安平时又喜欢往外跑,干脆就直接让李长安上门去找颜真卿开蒙。 因着这个差事,颜真卿的上官还允许颜真卿可以不在弘文馆中校书,可以自由来往弘文馆和家中。 李长安特意起了个大早,带上了自己准备的束脩,十条干肉、三壶好酒,还有从武惠妃那里求到的张旭亲笔草书一副、专门撒娇从唐玄宗那骗来的欧阳询和褚遂良书法各一副。 她记得颜真卿的书法初学褚遂良,后又学与张旭,还深入研究过二王。只是二王书法作品流传至今的不多,比较珍贵,褚遂良和欧阳询则都是唐初书法大家,书法作品对一般人来说稀奇,可皇室中却存量不少,当束脩较为合适。 “我要上学校,背着小书包……”李长安坐在马车上,抱着自己特意让绣娘缝制的小书包,轻哼着歌。 说不准还能带点颜真卿用过的草稿纸回去跟导师分享呢! 大唐人喜欢槐树,韩愈就曾写长安“绿槐十二街”,“天街小雨润如酥”里面的那条街另一个名字就叫做槐衙,曰“天街两畔槐树,俗号为‘槐街’”。 一月中旬,槐树还没发芽,也就没有绿槐可观赏了,颜真卿的宅院就在延寿坊中一棵光秃秃的大槐树左侧。 颜真卿虽然出身清正世家,可颜家也只是学问传承深厚,财富却没有多少,再加上颜真卿三岁丧父,多亏母亲辛苦将他拉扯大,他手里并没有多少钱财,自然买不起东城地价昂贵的那几个坊的宅院,只能在城西居住。 李长安坐了许久的马车才到颜宅前,她高高兴兴地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身后跟着捧着干肉和酒坛的婢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颜宅前。颜宅并没有关门,按理说李长安直接进去就行,可她还是停在了门前,还制止了婢女入内,只是自己用力敲门让主人知晓来了客人。 赶在颜真卿步伐急促地走出来要向李长安行礼之前,李长安先笑盈盈给颜真卿行了个师礼。 “先生教我写字,便是我的老师,世上只有学生要向老师问安的事情,没有老师对学生弯腰的道理。”李长安抬头看着颜真卿,抢先开口堵住他的话。 颜真卿显然没想到面前圆润可爱的五岁幼童能说出这番话来,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也只是招呼着李长安一行人进院。 看到两个婢女手中提着的干肉和酒坛,颜真卿诧异了一下,转念就想到这是束脩,看向李长安的表情不禁柔和了三分,心里好感蹭蹭往上窜。 他本来只想着这位小公主不要太过难缠就好,没想到李长安比他想象中最好的情况还要更好上几倍。 又见到李长安当着他面将两个女婢打发出门,让她们自己去逛西市,等到天黑再来接她,心中的好感又往上窜了不少。 弘文馆中有不少学生上学都带着仆从和奴婢,这些跟班大多是他们家中长辈怕孩子被欺负而给他们配置的,弘文馆中的老师不敢多管学生也有这部分原因,一个不好就被跟班告到家中去,七八品的小官如何敢去管一品大员和皇子公主呢?学生好管,学生父母难惹啊。 还没正式交谈过,颜真卿已经颇为喜爱这个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的学生了。 第 17 章 “公主可识字?”颜真卿将李长安带到他的书房,给她安排了一副适合小孩的桌椅。 李长安乖巧无比道:“先生可唤我长安或者安娘,我字差不多认全了,只是写得丑陋。” 她在悄悄打量颜真卿。 如今的颜真卿只有二十七岁,能在这个年纪做到校书郎的位置可谓是年少有为,只是虽然年纪不大,可他总是紧绷着脸,显得年少老成。他又生了一双剑眉星目,挺拔鼻梁,脸部线条分明,眼神极为端正,目不斜视,更显得严肃认真。 这种严肃不仅体现在他的脸上,还体现在他的仪态上,他身材修长,腰背挺直,腰带掐着浅青官袍,官袍上面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许是不在衙门的缘故,颜真卿并未佩戴官帽,而是带着幞头,发丝整整齐齐拢在幞头下面,露在外面的鬓角也整齐乌黑。 的确是能上马提刀的模样。 “礼不可废。”颜真卿拒绝了李长安让他喊自己名字的建议。 行吧,毕竟这位是被唐肃宗李亨慰勉“偶尔不守礼可以宽容一下”,把百官都吓得严肃守礼起来的狠人,李长安也就不坚持让颜真卿喊她名字了。 “既然公主已经识字,那今日便从《论语》学起。”颜真卿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来,“此书是我亲笔抄写,公主平日也可对照此书习字。” 颜真卿的真迹!一整本! 李长安双手捧着接过这本《论语》,觉得自己激动的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这可是颜真卿的真迹啊,还是流传最少的颜真卿早年书法未成熟时期的青涩作品! 李长安舔舔嘴角,抬头渴望的看向颜真卿,眼里的崇拜都要溢出来了:“先生可否多给我几本书,我想放置一些在寝宫内方便平日细读。先生之字温润刚劲,字字珠玑,见之则神清气爽,我甚爱之。” 颜真卿耳尖瞬间红透了,大唐人虽然开放,可颜真卿是传统儒家弟子,相交往的也都是些同僚,何曾有人如李长安这样直白称赞过他。 字字珠玑这样的形容未免太过了些。 可颜真卿看着李长安眼中不加掩饰的崇拜,却也不好意思说太过了。毕竟李长安还只是个孩子呢,能知道这几个形容词已经不错了,哪能因为她形容太过而说她呢。 “公主赞誉太过,我之字不过平平,当不起‘字字珠玑’,当世有大家张旭,方能当得起‘字字珠玑’之赞誉。” 颜真卿自谦了一番,不过他没有拒绝李长安的请求,又从方才放《论语》的地方拿出了几本书来。 这几本书是大唐幼童常用的开蒙教材,十四岁前将这几本书熟读就足够了,讲解之事一般要等到入学堂之后。颜真卿本以为李长安还未识字,所以只打算先从《论语》开始教她识字,可既然李长安已经识字,那这些书一起给她也无妨。 李长安拿到书以后立刻视若珍宝般把书放进了自己的书包中,还怕被压折书页,特意将书包中原本放着的笔墨纸砚取了出来。 颜真卿本来只打算今日教会李长安读熟《论语》学而篇的第一章的第一句,他曾给族中幼年弟妹开过蒙,八岁开蒙的弟妹一日能认识这一句话中的所有字就算不错了。后来他知道李长安已经识字以后改了规划,打算教李长安熟读学而篇的前三章。 只是某人并不是真小孩,在颜真卿教她念过一遍之后李长安就告诉颜真卿她之前已经学完了《论语》,会读会背知道文章意思的那种。 于是颜真卿问李长安学过什么。 “《论语》会读会背,《诗经》会读大部分会背,《尚书》看完了但是只会背一部分句子……”李长安数着。 其实她会的更多的是五言诗和七言诗的发展脉络、词的发展脉络,各类文学体裁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以及它们的意义……这些东西。毕竟她学的学科叫做古代文学史而不是儒家经典文学。 颜真卿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真情实感发问:“公主到弘文馆中寻我等是想要学习什么呢?” “我阿娘觉得我字写得跟狗啃的一样。”李长安沉痛道。 然后颜真卿就看到了李长安狗啃一样的字。 ——颜真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于是颜真卿就自己写了一行字,再让李长安照着他的字临摹,李长安写的十分认真,只是一天下来进步不大。 李长安:颜真卿当我老师我能赖着他一辈子!要是进步太快往后他觉得我能出师了怎么办?在我把他全家男女老少祖孙三代都搞到手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出师的! 如此又过了三个时辰,中间李长安还在颜真卿家中吃了一顿饭,颜真卿对自己这个新学生颇为赞赏,特意给李长安亲手熬了碗茶汤。 颜真卿钟爱吃茶,还有《五言月夜啜茶联句》传世。李长安一边回想着她知道的东西,一遍痛苦地咽下了这碗加满了花椒和盐的茶末汤,还要含着眼泪夸好喝。 直到天色将黑,李长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还摸出了一张白纸眼巴巴看着颜真卿。 “我听闻常有师长给后辈赠言勉励,老师可否赠我一言?” 颜真卿耳尖又红透了,大唐读书人之间的确有这个相互赠诗赠文勉励对方的习惯。 他也不好意思辜负李长安期盼,干脆接过李长安递过来的毛笔,沾满墨水,一挥而就。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以孔子之言赠刚开蒙的学生,再恰当不过。 “还要写上‘赠李长安’,还有署名和印章。”李长安看着颜真卿署名,又盖上了他的私印,欢呼一声,等墨迹全干了以后才小心翼翼将此页纸夹在书中放入书包里。 这是颜真卿的亲笔to签啊! 直到回到长清殿,李长安依然高兴的晕乎乎的,直到在长清殿中看到了一个身着紫袍、面有美髯的中年男子,她脸上的笑容才骤然消失。 这个人她在除夕夜宴上见过。 李林甫,现在大唐的中书令,也是实际上的第一实权宰相。 先前李长安只知道“野无遗贤”这样的荒谬事和他有关,上次她在沈初那里狠狠补了一番目前的要紧人物历史,对李林甫才忌惮起来……虽然说现在她忌惮李林甫也没什么用。 能臣奸相,和秦桧一个评价。 这个时间点他来找武惠妃也只可能是为了一件事——废太子。 武惠妃不可能放弃废太子,武惠妃和太子李瑛之间如今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这么多年武惠妃一派势力和太子李瑛一派势力水火不相容,二人已经数不清给彼此下了多少绊子。 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太子李瑛若是上位,武惠妃一派必死,武惠妃若是成功废太子,太子一派的官员也必定被全部处置。 对武惠妃想要废太子这个想法李长安是完全赞成的,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难道还要临阵犹豫放虎归山吗?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李长安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也不会因为知道武惠妃会因杀三王梦魇就试着劝她不要做此事。 只是废太子也未必要取对方性命嘛,尤其是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的情况下。李长安觉得武惠妃未必不愿意停在“废为庶人”这一步,毕竟前面有李承乾的例子,废为庶人已经和皇位没关系了。 那到底其中是哪步出了问题,使武惠妃促成李隆基赐死三王呢? 李长安觉得十之八九和李林甫脱不了关系。李林甫还有一个外号叫做“破家宰相”,就是说他这个人心理变态,成天琢磨着怎么把别人全家都杀了,从历史记载上看他的确也是这么干的,做宰相十九年迫害了数不清的忠良。 “唉。”李长安叹了口气,只觉得发愁,她猜测归猜测,可目前也没有能力干涉得了武惠妃的想法。 武惠妃对她目前也只当做逗乐的小宠物养,金钱什么的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拿着逗逗她无妨,可大事上肯定不会听她的意见的。 算了,她发愁也没用,她还是先想办法把自己的茶叶卖好吧,若是她有机会改一下武惠妃的命运那就尽力,没机会也没办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李长安转念一想,摇头不再猜测李林甫今日来此的目的。 回到自己的寝殿,李长安珍重的将那一沓颜真卿送给她的颜真卿手写版儒家经典放到了书架上,又把夹着to签的那本《论语》放回书包,再从多宝盒里拿出武惠妃送她的那三十亩茶树田地契,打算明日出宫去找沈初。 也不知道她老师知不知道怎么提高茶树收成……大学教授会种地很合理吧? “阿嚏。” 升平坊内一处宅院中,柳树刚冒新芽,正月的风还有些寒冷,一个正蹲在地里身着胡服的女子被寒风吹得一激灵,站起身从一侧的月牙凳上拾起了自己带着毛边的猩红斗篷,披在了肩上。 她看着面前长势正好的麦芽,沉思不语。 这是她上年九月下旬种下的冬小麦,如今才刚刚冒出一点绿芽来。 地方太小了,只有这么一点地方种小麦,根本没有充足的样本。 她在西郊倒是还有个庄子,只是那庄子面积也不大,且那庄子要供应她和妹子二人的日常花销,轻易动不得…… “阿姊。” 就在她沉思间,一道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裴素扭头看向来人。 来人亦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青年女子,长相和裴素有八分相似,只是身材要圆润上一些,这是她的同胎妹子,裴芸。 裴芸手上端着一盘馒头,笑嘻嘻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姐姐:“舅父让我们明日随他去长安郊外踏青。” 裴素冷哼一声。 “踏青是假,给你我相一个夫婿是真吧。” 她们过来之后的这五年,那个名义上的舅父陈升就一直琢磨着将她们嫁出去换两门好夫婿,最好能凭着“裴”这个好姓氏找两个能替他儿子谋官的好亲家。 五年前这破落户老头甚至要将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同送给一个名为吉温的奸佞之辈做妻妾,气得这一双年华正好的姐妹喝药自杀,这两个躯壳中才换了魂魄,也就是仗着父母早亡欺负两个孤女罢了。 “已经推脱了两回了,总不好再推脱。”裴芸叹了口气。 阿姊和她都不擅长人际周旋,偏偏穿到这样复杂的家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 18 章 临近二月,街边的柳树开始往外冒芽。 一只纸鸾落到李长安脚下,李长安捡起纸鸾递给跑过来的几个少女,领头的少女对李长安道了声谢,几人就又拉着纸鸾跑走了。 过了半个时辰,沈初才姗姗来。 “不良帅赵三家内人生子,托我给他孩子起名,又非要留我在他家中吃饭,我是在拗不过他,故而才来迟了。”沈初无奈道。 “看来老师已经将名声打出去了?”李长安感慨道。 “略有乐善好施的薄名。”沈初哂笑,“但凡舍得撒钱,谁都能略有薄名。先上马车吧,我看你信中所说那块茶田是从大慈恩寺的和尚手里买来的?” “长安附近除了那些寺庙也没有其他人家会专门拿田地出来种茶树。”李长安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沈初托了一下她的膝盖,将她这个小不点送上马车之后沈初才弯腰钻进车厢。 坐在车厢内,李长安得意得抱着她的书包,从书包中将那本《论语》拿出来,又从书页间将那页赠语专门翻出来递给沈初看。 “我现在有开蒙先生了,这是先生亲手抄录的书,先生还特意给我写了赠语呢!”李长安得意洋洋道。 沈初眯了眯眼,不发一言地接过李长安手中的那本《论语》翻看了几眼,轻哼一声:“我先前学字二十八年,如今又五年,我之字未必不如此人之字。” 颜真卿现在才二十几岁,他创出颜体是他年老之后的事情了,现如今他的字也只是学的先人,还不能被称作大家,沈初认不出来很正常。 于是李长安好心提醒他。 “老师,此乃颜真卿亲笔。” “竟是清臣亲笔,矫若游龙,筋骨俱全,有盛唐气象,我弗如远甚。” “老师,这是我的开蒙书。” 沈初不情不愿将书从自己怀中拿出来,“我学颜体二十八年,却只在博物馆里见过颜清臣亲笔,你连横竖都写不直,如何用得着颜真卿亲自教你?” 那可是颜真卿啊! 这逆徒,有机会拿到年轻版颜真卿的字竟然也不替她老师求一副字。 李长安得意道:“颜真卿是我老师,您也是我的老师,您何愁没有机会结交他呢?等今日回来,我就带着老师去认门,老师尽可以在颜宅周围守株待兔,偶遇颜真卿。然后您可以先和他攀谈几句混个脸熟,等以后有机会我再专门向他引荐您,偶遇在前有缘在后,何愁不能成为颜真卿好友呢?” 沈初深以为然,并称赞了李长安是他带过的最好的一届学生。 茶田位于城西,三十亩茶树种的稀稀拉拉,看着就不像是能丰收的模样,好在询问了周遭居民,知道这些茶树已经种了四年,可以产出茶叶了。 李长安和沈初站在茶田田垄上,看着面前长势不太好的大片茶树,面面相觑。 “现在才刚抽芽,是不是还能追肥来着?”李长安搜挂着自己脑中贫瘠的知识,求助的看向沈初。 可惜术业有专攻,沈初唯一种过的植物就是仙人掌。 “要不找个老农问问?”沈初干巴巴建议。 “找僧侣问问也行,这些茶树毕竟是他们种的。”李长安提议道。 “这些茶树以前从未施加过肥料,你们去问那些僧侣只怕也无用。”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李长安闻言转过身,便瞧见两个容貌十分相似的女子正站牵着手在不远处看她们。 其中一个身材更清瘦些的女子走过来,并未和李长安沈初攀谈,而是径直走到茶树边蹲下用手插了把土,用指尖将土块碾碎。 “温度够了,土壤湿度不够,且已经结块了,可以往里面埋一些稻壳和羊粪。茶树喜湿,应当多浇水。最好每日都浇灌,早晚各一次,要均匀自上方往下浇,最好雾状喷洒,不可直接浇在地面上。” 李长安和沈初双双挑眉,二人对视一眼。 唐代还没“湿度”这个词吧。 “相思聊怅望,润气遍衣初。”沈初低声念了一句。 李长安心想,这是几十年后才出生的唐朝诗人贾岛的诗。 这时候湿度应该还叫做润气呢。 李长安腾腾两步走到女子身边,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阿姊竟然懂怎么种茶树吗?” “我叫李长安,这位是我家的长辈,我们才刚从大慈恩寺的僧侣手里买下这片茶田,正苦恼不会种茶树呢。”李长安皱着鼻子,看起来人小鬼大,可爱无辜。 女子迟疑了一下,回道:“我名裴素。” 又指了指身侧和她长相有七分相似的女子,“家妹裴芸。” 李长安问:“可是河东裴氏?” “已经是旁支末流。”裴素平淡道。 她们的确是出身河东裴氏不错,可她们的父亲也只是裴氏旁支子弟,更不用说她们了,实际上她家已经穷的连一匹马都没有了,就只剩下“河东裴氏”这个姓氏了。 李长安迅速在记忆中搜寻着姓裴的人名,如今的尚书左丞相裴耀卿就出身河东裴氏,不知道是否和面前的一对姊妹有关系。 “咳咳咳。” 原本站在原地等着李长安去套话的沈初听到裴家姐妹的名字之后却忽然走上前来,轻咳两声打断了李长安的思绪。 李长安疑惑地抬头看着沈初,我还没打探出多少消息呢,老师你现在过来干什么? 沈初拍拍李长安的肩膀,又看向裴素。 “CRISPR?” 裴素迷茫了一下,片刻后骤然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沈初。 她穿到这里之前正在进行的项目就是利用CPISPR基因合成技术提高小麦耐盐性。 “某姓沈,沈初。一别数年,小裴老师欠我的那三坛米酒不知打算何时归还呢?”沈初对着裴芸打趣道。 性子更活泼些的裴芸在听到沈初名字的时候就震惊地张大了嘴巴,直到听到沈初打趣自己才反应过来,莞尔笑了笑:“好你个老沈,只提那三坛美酒,不提你从我这顺走的那一皿发酵菌是吧?” 裴芸又侧头看向自己姐姐:“阿姊,这位是我的好友沈初。” “这就是我姐姐了。”裴芸又对沈初道。 沈初伸手:“时常从裴芸口中听到裴老师,只是可惜一直未能见面。” 裴素和沈初握手:“我一般住在所里,不常回家。” 然后好不容易趁着作物刚收获完的时候回家一趟,参加了一个社区活动被倒霉催的被雷劈到了唐朝。 沈初又指着李长安向二人介绍:“这是我的学生,李长安。” 随后低头对着李长安眨眨眼,意有所指道:“这两位是住在咱们楼上的裴素老师和裴芸老师,裴素老师是农科院的院士,裴芸老师是生命科学院的教授,也是我的至交好友。” 李长安听懂了沈初的意思。 滴!神农卡和扁鹊卡已经上线! “裴素老师好,裴芸老师好。”李长安顿时换上了自己最热情的笑容。 裴素看了眼李长安腰间悬挂着的金鱼袋。 在唐代鱼袋是用来盛放鱼符的,随身鱼符就相当于一个人的身份证,三品以上佩金鱼袋,三品以下五品以上者佩银鱼袋。此外还有“太子用玉,亲王用金”的规章。 只是李长安显然不会是三品以上的官员。 再加上她的姓氏,只有一种可能了。唐代皇姑为大长公主,正一品,姊妹为长公主,女为公主,皆视一品,皇太子女为郡主,从一品,亲王女为郡主,从二品,也是可以佩戴金鱼袋的。 “我与裴芸之父母早亡,有一恶舅名陈升,欲将我姐妹作人情送予吉顼从子县丞吉温为妻妾,你可能解决此事?”裴素很坦然向李长安求助。 她并不怕欠李长安的人情。 无论李长安日后有什么打算,李长安都会需要粮食的。 李长安自信道:“他是谁的从子都不要紧,总归靠山再大也大不过我爹,两位老师若是愿意可搬入我家中。” 这点李长安还是有自信的,无论受不受宠,公主就是公主,别说她现在还有些帝宠,就算只是一个普通不受宠的公主也不是能被随便一个人摆在明面上欺负的。 一个男子闯入公主私宅找女眷,单凭这句话就能判他全家流放。 说到这句话李长安还特意看了沈初一眼。 沈初会意道:“吉温为李林甫门下走狗,天宝初攀附上李林甫,与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构陷大臣排除异己,官位最高至御史中丞。天宝十四载,死于狱中。” 在听到“御史中丞”时裴家姐妹颦起了眉,没想到那个攀附贵宦的小人能爬到那么高的位置。 李长安却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笑道:“两位老师可抵十万大唐甲兵,何况一御史中丞乎?我既敢言保二位老师,那就没有怕他的道理。” 得罪人的确不好,可也得分为了什么得罪人。为了一箱珍宝冒然得罪未来李林甫的得意手下不值得,可为了她的宝贝神农们得罪一个御史中丞就太值得了。莫说只是得罪李林甫的走狗,就算是为裴素裴芸得罪李林甫本人也值得。 现在米价是十三钱一斗,可到了安史之乱时候的乾元元年粮价就涨到了七千文一斗,涨了五百多倍,到那时候谁有粮食谁就有军队。就是在非战争时期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也都需要粮食。 她保护的不仅是她一见如故至亲至爱的两位老师,也是她的皇图霸业。 第 19 章 裴素淡然点头,既然有人将此事揽了过去她也就不再想此事了。 她转而看了一眼身侧的茶树:“可需我帮忙追肥?” 想了想,裴素又补了一句:“你若想要粮种,还需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的时间去杂交形状,且杂交出来的形状不一定能稳定遗传下去,若想要稳定的优良性状,则需十几代改良筛选……最好是去越南寻占城稻,种于淮河以南,可一年三熟。” “目前我需要百亩良田,老农二十,最好再有三五个读书人辅助我。”裴素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列出了一串要求。 裴芸也眨眨眼,凑过来:“我需要一套实验容器,玻璃的最好,没有玻璃那就要青白玉的,我还需要高浓度酒精,这个你只用提供酒就行,我会提纯酒精。” 李长安:“……” 这听着不像是十两黄金能打发的事情啊。 “再穷不能穷科研啊。”裴芸拍拍李长安的肩膀,意味深长道。 李长安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 “不就是百亩良田吗,我赚钱了就买。田地会有的,人手会有的,白玉的培养皿和烧杯会有的……” “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先把茶叶炒出来,卖了茶叶我才有钱买田地和玉料。”李长安苦涩道。 裴素面上露出了笑意:“若是好好追肥浇灌,亩产干茶五十斤不难。”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看着面前的三十亩茶树露出了阴测测的笑容。 “不,现在我缺钱缺的厉害,这些茶树是我下金蛋的母鸡,就不能只一味追求产量了。” 她有一个更能劫富济贫的主意。 卖茶叶才能赚几个钱,卖奢侈品才能赚大钱! “老师,你这两个月可否多邀一些友人来此茶田周遭踏青吟诗作赋?”李长安对沈初道。 沈初虽不知李长安要做什么,可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李长安又对裴素裴芸道:“两位老师我亦另有安排……” 第二日天微微亮,西郊这片原本属于大慈恩寺,现在属于神秘买家的茶田上迎来了它的新耕种者。 足足三十六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穿着粗布麻衣,挎着柳条变成的花篮,花篮中还放着数个崭新的竹筒来到了茶田边,裴芸将注意事项告诉她们之后,小姑娘们就一涌而散,拿着竹筒开始漫山遍野地收集露水。 直到天完全亮,草叶上的露水都消失之后,这些小姑娘才又回到茶田边,将竹筒中收集的露水都倒入茶田中。 到了午后,又有几位身穿白袍的读书人骑马来此,就着山间微风和满山刚发芽的草木,吟诗作赋,甚至还有书生带着琴箫,在茶田一侧的桃树下调琴弄萧,高雅至极。 西郊本就是长安人平日惯去的踏青地,一二月又恰逢踏青的好时候,一来二去,这片茶田上发生的这些奇异事情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赵程就是一个对这片茶田十分好奇的人,他家中经商,富裕是富裕,家财万贯都是说少了,可地位上就不太高了,他平日也就只能依附着权贵子弟给他们当当狗腿子,指望着他们日后能提携一下自己,只是他自己也没什么才华,想要讨好权贵就只能砸钱,所以他对于搜罗稀奇玩意十分上心。 三日前他和家眷一同踏青,路过这处茶田,正好撞到那些小姑娘往竹筒里收集露水,出于好奇,赵程打发了家眷去踏青,他自己则一直站在茶田边上看这伙人是在忙活什么。 老农种地不稀奇,可这么些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一起种地他可是头一回见到。 如此他又一连来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才终于等到了一个像是能做主的娘子过来,出于商人的某些直觉,赵程觉得他应该去和那个娘子搭搭话。 裴芸正颠颠围着茶田视察情况——她阿姊不愿沾惹俗事,一心只在她的科研上,好在她倒是不介意做这些事,先前院里缺人手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兼一些行政事务。 她早就注意到了不远处有一个贼头贼脑的家伙一大早就蹲在那里偷看她们,只是李长安早就告诉过她肯定会有人围观,让她别管,任他们看就行。 只是现在那个贼头贼脑的家伙正往她这边走,看着像是想从她这里打听事情。 裴芸嘴角略微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好在李长安也早有预料,已经提前将话术教给了她。 “某姓赵,是长安城内卖香烛的行商,敢问娘子贵姓啊?”赵程小心翼翼和裴芸攀谈着。 裴芸按照李长安的指点,并不正眼看人,只是斜着眼睛瞅赵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盛气凌人四个大字。 “你可唤我裴二娘子。”裴芸轻哼一声,挑剔地打量着赵程,赵程没错过裴芸眼中的轻蔑。 他却并没有觉得不满,而是态度愈加恭敬。 这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加上这个如雷贯耳的姓氏,十有八九是大名鼎鼎的河东裴氏。 河东裴氏可是仅次于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有傲气太正常了。 “这些茶树是裴二娘子种的?某想要买些茶团,不知可否?”赵程却也没有没眼色到当面问裴芸是不是河东裴家那个裴,总归不管是不是,他恭敬些总没坏处。 裴芸瞧了赵程一眼,淡淡道:“这些茶树是我一个小友从大慈恩寺买来的,乃是大慈恩寺的大师们亲手所种。我家浇茶树的水乃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用上好的青竹筒收集的露水,露水不沾泥泞,不染污秽,乃是天地凝结的净水。又时常有文人墨客在树侧吟诗作赋,交流音律,这些茶树便浸染了文气……” 赵程听裴芸这样说,顿时吸了口气,看着茶树的目光变得崇敬了起来。 大慈恩寺的大师们亲手栽种,豆蔻年华的少女采集天生地养不染尘埃的露水灌溉,还有文人骚客们的文气浸染,这哪是普通的茶树,这是一片宝树啊。 “我家小友说了,这些宝树产出的茶叶不是一般人配享用的。”裴芸最后用这句话终结了话题,便转身欲走。 赵程的脑瓜子迅速转了起来。 他连忙往前两步挡住裴芸的路,陪笑道:“我知晓娘子这样的人家不缺钱财,只是娘子家也定然吃不完这些多亩的茶,若是留到下岁岂不是浪费?我愿以一贯钱一两的价格买一些宝茶,还望娘子能通融一下。” 裴芸嗤笑一声:“一贯钱?此茶与金等重,你这商贾竟然觉得一贯钱就能买下?” 说罢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徒留下赵程一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与金等重?”赵程很想骂人。 那个冤大头会用一两金子换一两茶团啊?茶叶虽昂贵,可也不能与黄金相比,茶树年年都长茶叶,说到底就是树叶子罢了,土生土养的东西再贵也不配和黄金挂钩啊。 可赵程看看茶树,又看看正在用露水浇灌茶树的清秀少女们。 这些少女都是李长安精挑细选出来的,容貌虽说不上美丽,可胜在每一个都是圆脸,看着就舒服。十二三岁,正是刚开始成长的时候,青涩少女拿着青绿竹筒往茶树下浇灌着露水……这些茶树还是精通佛法的大慈恩寺大师们亲手栽种的……不施肥料,不染污秽…… 赵程忽然觉得一两黄金一两茶也不算贵。 罢了,过几日再来看看吧,总归现在才刚发芽,长成叶还需一段时间。 李长安却不在大明宫中,她如今正在咸宜公主府。 咸宜公主是目前唐玄宗最为宠爱的公主,就连公主的封户从五百户变成千户都是因为她,她的府邸自然富丽堂皇极了,府里哪怕是一个盘子也没有一贯钱往下的。 她不缺钱,再加上她的性子平淡安静,喜欢修道,所以对钱财并不热衷。 不过她对自己母妃认下的这个妹子还是存了一些情谊的,所以李长安登门邀请她一同做个小生意她也没有拒绝。 只当是陪李长安玩弄了,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同母妹子。 连带着答应了李长安在长安西郊组织一场踏青,顺便称赞一下茶树。 李长安才心满意足离开了咸宜公主府。 炒作第二步,名人效应,完成! 没过几日,咸宜公主的车架就连同另外几家贵妇的车架停在了长安西郊,咸宜公主虽不是高调的性格,可毕竟是如今玄宗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 于是,在踏青的几日后,咸宜公主亲口称赞长安西郊那一片茶树有“清净之气”的事情就传遍了长安的顶级权贵圈,连带着这些茶树是大慈恩寺大师亲手种下,日日用露水浇灌,时常沾染文人墨客之气的消息也在权贵之中迅速流传着。 等赵程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坐在家中的厅堂里,哈哈大笑。 多亏他知情识趣,那天和裴二娘子聊完了之后他寻思半日觉得这茶叶用来送礼再合适不过,第二日就拿着自己能掏出来的所有现钱去预定了八两茶叶,第三日他又去了一趟,拿着自己从几个好友处借到的十两金子想要再买十两,可裴二娘子却说不卖了,每家限购十两茶叶…… 赵程便觉得自己买对了,这茶叶得多珍惜啊,竟然多了还不卖,这才是有价无市的宝物啊。这样的宝物无论是自己谈生意拿出来充场面,还是当做礼物往外送,都十分适合。 想到这里,赵程还轻叹了一声,原本他觉得十两茶叶已经不少了,可如今这仔细盘算一番,竟发现处处都用得着,可惜再多他也买不着了。 这就是唐朝人的天真之处了,可怜的赵程,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饥饿营销”的陷阱中,只知道自己买到了限量版的茶叶,却不知道这个限量的概念本身就是李长安弄出来骗钱的手段。 第 20 章 二月末,茶叶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李长安雇了三十个青春年少、容貌姣好的女子来采摘这些茶叶。 沈初对此翻了个白眼,说李长安这是过度包装,增加人工成本,李长安振振有词反驳沈初,她这是在采摘“纯洁之茶”,还能给这些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提供就业岗位,是大大的功德。 茶叶采摘下来之后,沈初带着几个签了身契的仆人日夜不休地制茶,终于赶在三月前赶出了第一批茶叶。 李长安叮嘱裴芸除了已经预定出去的那些茶叶之外其余的茶叶暂时不可再往外卖。 这三十亩茶田产出的茶叶量比几人一开始预估的更少,平均一亩茶田只产出了十七斤不到的干茶,总共产出了五百斤茶叶。 对此李长安倒是早有预料——每天就浇那点露水,也不施肥,不减产才怪。 不过她的茶叶乃是无垢之茶,是沐浴在佛光文气中不沾染尘埃的高尚之茶,是茶叶里面的爱马仕,产量低些就低些,品质最重要嘛。 就这五百斤茶叶她也不会都卖出去的,李长安眼皮都不眨一下就从五百斤茶叶中分出了二百斤来。 然后又用她找玉匠专门雕刻好的玉盒将这二百斤茶叶分装成大小不等的几十份,将其中四十斤分放在两个玉盒中,拎着玉盒就往宫中去。 恰好李隆基正在长清殿和武惠妃一同下棋,李长安就不必再专门往兴庆宫跑一趟了。 “你这皮猴儿,又到哪去撒野了?”武惠妃见着李长安风风火火往殿里跑,身后还跟着两个抱着玉盒的婢女,干脆就搁下了棋子,将李长安唤到了身前。 李隆基也只能搁下棋子,对着武惠妃微笑:“莫非是下不过我,让女儿耍赖来了。” 武惠妃嗔了李隆基一眼,“妾身在三郎口中倒是成了无赖破皮了。” 李隆基朗声一笑,将李长安招到他身前:“你阿娘这样凶悍的性子也唯有朕受得了……朕猜一猜,你这两个玉盒中藏着的可是你那宝贝茶叶?” “阿爷怎么猜出来的?”李长安睁大了眸子,崇拜的看着李隆基,“莫非父皇会仙法,能隔着玉盒看到茶叶吗?” 李家认了老子李耳为祖,李家人或多或少都对修道有些兴趣,李隆基的姐妹玉真公主就是出了家的女道士,李隆基这几年年纪上来以后也对修道之事产生了兴趣。 是故听到李长安的惊叹李隆基还颇为受用。 他捏了捏李长安肉乎乎的脸颊,笑道:“朕已经听了一月你念叨你的宝贝茶叶了,这几日又是茶树收获的时候,能让你个小吝啬鬼用玉盒盛着的宝物必定你的宝贝茶叶。” “哇,阿爷好聪明!”李长安适时吹捧着。 六岁孩童的吹捧虽说直白,却比官员后妃有水平的马屁更让李隆基心里舒服。 毕竟李长安才六岁,她能撒什么谎呢?必定是真心诚意觉得他聪明睿智才会将夸赞之言脱口而出。 李长安就顺着话将两个盛着茶叶的玉盒献给了李隆基和武惠妃,又从自己绣包中摸出一个胭脂盒大小的茶叶罐打开。 “这两盒是女儿献给阿爷和阿娘的茶叶。”李长安有模有样行了个万福礼,而后仰着脸看向李隆基和武惠妃,得意道。 “我这个茶叶可是无垢之茶,用的是新方法制出的茶叶,需用新法子喝才能品出其中的味道来。” 边说着边让婢女去她寝殿将她那套早先找人烧制的茶具拿过来。 李隆基和武惠妃此时也不急着下棋了,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好奇,干脆就命宦官将棋盘撤了下去,看着李长安里里外外的忙活。 其实也没有准备多少东西,只有一套茶具和一壶沸水罢了。比起大唐人那一堆碾茶罗茶煮茶的茶具来说要少太多了。 “此注子倒是别致。”李隆基指着小巧可爱的瓷壶赞赏道。 注子就是茶壶的别称,唐朝还没有专门用来品茶的紫砂壶,只用用来盛热水的大茶壶和酒壶,这一套茶具是李长安专门找匠人烧制的,主打的就是一个品味高雅。 李长安先用开水洗了一遍茶具,一边洗一边给二人解释,“这叫做温杯。” 又将茶叶投入茶壶中。 “这叫投茶。” 将第一遍倒进去的茶水再倒出来,“这是醒茶,就是洗干净茶叶上的东西。” 李隆基津津有味的看着李长安板着张小脸忙活。 李长安又将茶壶内注满水,对着茶杯上下点了三回,“这叫做‘凤凰三点头’。” 青色通透的茶水就安静地躺在了茶盏中,散发着缕缕茶香。 “凤凰三点头,这个名字倒是颇有意境。”武惠妃赞了一声。 李长安笑着将两杯七分满的茶水推到武惠妃和李隆基面前,期待的望着两人:“阿爷阿娘尝一尝,要小口品尝才能尝出香味哦。” 武惠妃率先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挑眉诧异:“入口醇厚微苦,细品却有甘甜,竟有些道家韵味。” 因着李隆基喜欢道教,武惠妃对道家也颇有了解。 “哦?”李隆基也端起茶水轻抿一口,面露赞赏,“先苦后甘,的确有道韵。” 李长安得意:“这可是我特意献给了阿父和阿母的新茶!此茶的茶树是大慈恩寺的大师亲手种下的,只用豆蔻少女采集的露水灌溉,不染一丝尘埃,还常年有文人墨客在侧吟诗作赋,常年浸染于文气之中,今年一共也没收获多少,如此制出的第一批新茶,大半都在此处了。” 第一批茶一共才炒了五十斤,剩下那四百多斤都是后来炒的,不算是第一批新茶,李长安这话也不算谎话。 李隆基微微颔首,也不客气:“那这些茶叶朕就收下了……不过朕也不能白要你的茶叶,朕可答应你一个条件,你可有所求?” 武惠妃攥着茶盏的手指骤然一紧。 李长安仿佛并未察觉到武惠妃心中的紧张一般抬头看着李隆基,一双眸子中满是喜悦。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李隆基瞧了李长安片刻,而后轻笑:“你想要什么?” 却没有正面回答是不是什么要求都可以。 李长安乐了,拉住李隆基的袖角,撒娇道:“儿想要一个大田庄,要在长安附近,至少要有一百……三百亩田地!” 又怯生生看了李隆基一眼,小声补充:“其实一百亩地也行。” 李隆基挑眉:“你只想要这个?” “其实女儿还想要几个工匠和农人。”李长安得寸进尺道,眼睛中满是狡黠。 武惠妃又慢慢啜起了茶。 略富足一些的九品小官家中都能有百亩田地,甚至都不用官宦人家,普通富户家中有数百亩田地的都大有人在。虽说长安周遭的地价贵一些,可那也得看是对谁而言…… 而且陛下上位之前,大唐开国时期的贵族被则天皇帝杀了一批,则天皇帝时期的新贵又被中宗杀了一批,中宗时期剩下的贵族又因韦后之祸被杀了一批,原本属于那些贵族的土地庄园多在长安周遭,而现在那些土地和庄园都在陛下手中。 李隆基拍拍李长安的肩膀:“尔乃朕女,如何连要一个庄子都如此怯懦?李唐的公主可不能这样小家子气……” 最终,李长安得到了两座田庄和十户工匠还有一堆赏赐。 李隆基走后,武惠妃揽着李长安,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她的头发,问道:“你父皇金口玉言,他既说应允你一个条件,能给你的可不只是一个田庄。” 我倒是想让他把皇位让给我,那也得他能答应才行啊。李长安心想,领导上司说欠你一个人情,潜意思就是你需要的时候能帮你一个不大不小的忙,要是真把这句客套话当成了不得的大事提了过分的条件,那才是没有以后了呢。 无论心里想的是什么,李长安露出的表情却格外天真无辜:“可女儿就是只想要一个田庄啊,其他的东西我都不缺,女儿只缺一个田庄。” 武惠妃盯着李长安瞧了一阵,才笑着伸出手拉住李长安的手拍了拍。 ”吾女聪慧,有乃父之风。” 这是极高的赞誉了,现在还是开元年间,还没有人能预知到天宝年间的乱象,如今的李隆基在所有人心里都是仅次于太宗皇帝的圣明之君。尤其是在谋略上,协助夺取武周政权,在二十五岁的年纪就能仅凭四百人平定韦后之祸,上位后又从太平公主手中拿回权柄的李隆基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句政治天才了。 往后几日,来往于兴庆宫的臣子们发现圣人忽然多了一个喝茶的爱好,那茶水清澈,和一般的茶汤完全不同。有几个得宠的臣子甚至得了李隆基赏赐的几两新茶,喝完之后都赞叹不已。 又有一批官员妻子在武惠妃举办的上巳节宴会上喝到了新茶,赞不绝口。 再几日,咸宜公主、玉真公主、寿王、中书令……总之,大唐最顶尖的权贵们府上都出现了这一种新茶。这些茶叶都是李长安通过各种途径送给他们的,免费的茶叶。 只有免费的送出去了,剩下那些不免费的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而剩下次一等的权贵们则纷纷抓耳挠腮打听着新茶是从何处流出来的。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大唐皇帝陛下同款新茶,哪个为人臣子的不想要,更何况现在喝这个新茶的已经不仅是皇帝了,公主王爷、一品大员都在喝这个新茶。 这个新茶已经不是茶叶了,它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奢侈品最大的用处难道是穿在身上吗?奢侈品的意义在于只要拎出去,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有钱人。 尽管不是每个人都会上这种奢侈品的当,可只要有一小部分人掉入这种消费陷阱,奢侈品市场就已经很大了。 最后消息是从一个名叫赵程的普通小商人那传出来的。原来那些茶叶都是产自西郊那一片“无垢之茶树”,也是,只有原材料那样高端才能产出那样好的新茶。 东市茶肆开业啦!每人限购十两茶叶,价格固定一两金子一两茶,每日只卖三十份! 三月二十日,卖完关门,正好卖了十六天,三百斤的茶叶换来了四千八百两金子。 只是这时候,新茶已经不是大唐权贵们关心的事情了,朝堂上,原本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渐渐摆在了明面上。 第 21 章 开元二十四年冬,张九龄被罢相,姚崇、宋璟、张九龄这三位盛世宰相的时代落下了帷幕。 有宰相之能,却无宰相之德的李林甫接替张九龄成为了大唐的宰相。 他成为中书令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武惠妃打击太子党。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十七日,御史周子谅上书忤逆圣旨,玄宗下令仗杀了他。 武惠妃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和李长安一同读书,听完了女官转述之后,她面上忍不住出现喜色。 这是极少见的样子,武惠妃平日除了在面对李隆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多些,和旁人相处时往往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就连李长安也没过几次武惠妃私下里微笑,可今日还是当着殿中还有许多宫女宦官的面武惠妃笑容都遮掩不住了。 好在武惠妃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抬手挥退了宫女宦官,殿中只留下她贴身的女官和李长安,武惠妃这才又抚掌轻笑:“张九龄啊张九龄,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自身都难保,还能不能保得住你心心念念的太子……” 她太了解李隆基是个怎么样的人了,这些年李隆基越发专横独断,尤其是在对太子的态度上,随着李隆基年纪渐长,李隆基对待太子早已经不像是父亲对待儿子了,而像是帝王对待有谋逆之心的臣子。 而张九龄又是个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文人,希望大唐能从皇帝手中安安稳稳交到太子手中。李隆基从前对张九龄是十分推崇的,别人向他举荐人才,李隆基都会感慨“他的才华比不上张九龄”,对张九龄推崇到了如此地步,可现在不一样了。 以前李隆基看张九龄,是皇帝看自己的臣子,只会越看越好;可如今李隆基看张九龄,那是皇帝在看太子的臣子,越看越觉得他想要让自己让位给太子,君臣不离心才怪。 而现在周子谅一个小小的御史竟敢公然忤逆李隆基,李隆基必然勃然大怒,恰好这个周子谅又是张九龄举荐上来的官员,武惠妃可太知道她的枕边人是多么多疑的人了。 “明月,你将这封信亲手递到李相手中。”武惠妃挥笔写下一封信,将其交给了身边的女官,明月拿了信立刻转身出了长清殿。 李长安则一直乖巧的待在一边,也不出声,只是看着武惠妃动作。 待到明月将信带出去以后,李长安才又凑到武惠妃身边,武惠妃心情愉悦极了,便顺口问了李长安一句:“你可知道张九龄?” “我知道他,他是父皇先前的宰相。” 其实我更熟的是他写的那首《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李长安在心里默默补充。 武惠妃轻笑两句:“是啊,先前的宰相,如今已经不是了,再过几日,他就要连长安城都待不下去了。” “因为他和今天顶撞父皇的那个人是一伙的吗?”李长安歪歪头。 “你倒是敏锐。”武惠妃夸赞了李长安一句。 这段时间,李长安在武惠妃面前并没有刻意隐藏锋芒,她现在是武惠妃的女儿,武惠妃又是那种希望自己的儿女个个都聪明的人,所以李长安做事也没有避着武惠妃。 包括卖茶叶一事,都是全程在武惠妃眼皮子底下做的。 武惠妃在意识到李长安比同龄人聪慧许多之后,也渐渐做事不再避着她。 “阿娘心心念念的大事终于要成事了。”武惠妃对着李长安意味深长道。 当夜,李隆基睡在了长清殿。 也不知道他和武惠妃之间到底谈了什么,总之李长安看到李隆基离开长清殿的模样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反而有些……杀气腾腾。 李林甫收到武惠妃的信件之后坐在月堂内沉思数个时辰,捋着胡须,口中念念有词,过了许久才面露喜色,激动的在堂内踱步。 “张九龄,论起才华老夫不如你,可论起为官的本事来你拍马也赶不上老夫。” 第二日,李林甫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穿着官袍,坐在正堂内等待李隆基的召唤。 果然,日头刚升起,唐玄宗身旁的宦官就急匆匆闯了进来,“圣人口谕,召中书令李林甫,觐见。” 李林甫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边整理官袍边随口询问宦官:“陛下今日的心情如何?” 对待炙手可热的新相,小宦官也不敢怠慢,陪着笑道:“圣人今日心情似是不佳。” 李林甫心中便有了计较,更是拿定了主意。 大明宫,李隆基随意坐在位置上,手中甚至还悠闲地端着茶盏,垂着眸子品茶,全然不见心情不好的模样。 只是开口一句话就显示了他内心或许并不如面上看起来这般平静。 “周子谅抗旨一事,你觉得是否是东宫在背后指使?” 李林甫越发恭敬:“陛下洞若观火,臣不敢妄议。” 李隆基转着手中的茶盏,看着李林甫:“卿乃宰相,大唐有何事卿竟不敢妄议?” “陛下家事,臣自然不敢妄议。太子乃是陛下之子,此事乃是陛下家中之事,臣为中书令,只关心大唐公事,陛下家中之事,与臣无关,臣岂敢僭越。”李林甫恭敬道。 李林甫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能爬上宰相之位靠的绝对不是他那连字都认不全的“才华”,他靠的就是他的识相。 他和张九龄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张九龄觉得他自己和圣人是君臣,李林甫不一样,他只拿自己当做李隆基的家仆。 果不其然,李隆基听了李林甫的话之后脸色更不好看,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知道这个道理,有些人却不知道这个道理。” 这几乎是在指名道姓说张九龄了。 李隆基对张九龄早已经看不顺眼许久了。一次两次和他对着干还能说一句忠言逆耳,可次次都和他对着干,到底谁是皇帝谁是臣子?他是君王,又不是张九龄的下官! 何况每次他一提要废太子,张九龄就像条发疯的老狗一般窜出来劝诫他,拿一堆古例来劝诫他,用晋献公听骊姬之谗言杀申生、汉武帝信江充杀太子、晋惠帝听贾后……仿佛他李隆基就是个不辩忠奸的昏君一般。 李隆基想到这点,越发愤怒,太子到底有多大的能力他其实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宰相明晃晃的偏袒太子!是不是这些人觉得他老了,迫不及待要将他换下来,让那个畜生早早登基了? 思及此,李隆基竟然愤怒的按耐不住自己的怒火,狠狠一拍桌面。 桌面发出一声巨响,茶盏、茶壶都震了三震。 李林甫提在半空的心却随着这一声巨响落到了肚中。 成了。 张九龄就要滚蛋了,太子也要变成废太子了。 事已至此,李隆基干脆也就不和李林甫客气了,他直接问:“朕欲废太子,卿以为如何?” 李林甫越加恭敬:“此乃天子家事,臣乃外人,陛下家事何必与外人商议呢?” 待到回到相府之后,李林甫立刻到了书房,写下一封信派人送入宫。 武惠妃拿到信之后便匆匆打开来看,面上的表情变换,最后拿着信沉思了许久,方才将信放在火烛上烧了。 四月二十日,玄宗因周子谅为张九龄所举荐而追究张九龄,以其用人不明为由发难,将张九龄贬为荆州长史。 下朝后,有两批人匆匆赶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他们都要尽快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背后之人。 两个方向,分别是太子李瑛的府邸和位于大明宫内的长清殿。 武惠妃得到这个消息甚至比太子李瑛还要更快上一个时辰,李瑛因为进来李隆基看他越发不满的缘故,索性称病躲在府中,省的被李隆基看到故意找茬,所以当他得到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的消息之后,哀痛的几乎要哭出来。 “张相一去,谁又能护住我呢?” 李瑛长叹一声,而后吩咐左右:“备马,我要去见张相。” 张九龄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他的身形佝偻,鬓发斑白,李瑛见到他的时候,张九龄正呆坐在厅堂中,见到李瑛后才忙不迭起身行礼,恍惚间却站都站不稳,打了个踉跄。 李瑛忙上前扶住张九龄,先是说了些体己话,而后才绕到了重点。 他紧紧攥着张九龄的手,哀痛道:“先生可否最后再指点一次学生,学生往后该如何做呢?” 张九龄浑浊的眸子看着面前这个惊慌失措的青年,这是他立志要保下来的太子啊。 大唐从太宗皇帝开始,帝王位置交替就充满了血腥,每一个皇帝得位都说不上正。他本来以为自己有这个本事能够让大唐下一任的帝王交替名正言顺,和平度过。 可他到底是高看了自己的本事啊。 张九龄长叹一口气,拍拍李瑛的手,最后给这个他保护了数年的年轻人一个忠告:“殿下若是信老臣,便放弃这太子之位吧……大唐的太子之位未必是好东西……” 李瑛的身体僵硬住了,他震惊的看着张九龄:“张相何出此言?瑛在太子之位上,并未出错啊。” “当真?”张九龄直视李瑛。 李瑛不敢和张九龄对视,唯唯诺诺移开了视线,嘴上却倔强道:“当真。” 张九龄失望地背过身,后背又佝偻了许多,他的声音中带着疲倦:“老夫年事已高,如今又被贬作荆州长史,殿下年纪已经大了,又何必要来事事询问老夫呢?” 他是知道李瑛背地里也做了些什么的,只是那些事情不算太大,在他看来并不至于让陛下废太子罢了,可到了如今这个生死关头,李瑛却还瞒着他,张九龄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太子殿下请先离去吧,老夫还有许多行李要收拾。”张九龄竟然直接开口送客了。 李瑛震惊的看着张九龄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只能无奈折返了自己的府邸。 这件事也在一个时辰之后落入了武惠妃的耳中。 武惠妃抚摸着李长安的发鬓,轻笑一声:“安娘,你知道当初陛下是如何平定韦后之祸,扶持先皇上位的吗?” 李长安眨眨眼,神色无辜。 一场血腥的李唐皇室传统已经拉开了序幕,这是李长安第一次身临其境的看到权力争夺的血腥。 ——这一次,她还不是参与者。 22.第 22 章 我真孝顺 李长安当然知道李隆基当年是怎么和太平公主一起平定韦后之祸的了。 她最近可是一有机会就去找沈初补课的, 唐隆政变这节课她还写了篇五千字的论文呢,虽然论文当场就烧了,可知识已经进入她脑子里, 还不至于几个月就还给老师。 唐隆政变,李隆基那年才二十五岁, 他和太平公主联手, 他劝说一部分禁军跟着他一起闯入皇宫,诛灭了韦氏集团,让他爹李旦当了皇帝,他就成了权力比皇帝还大的皇太子, 然后没过几年,李旦就识相退位把皇位让给了李隆基。 当然, 李旦是不是完全自愿的不好说, 反正史书上记载的他是自愿把皇位让给李隆基的, 李隆基的大哥也是自愿把太子位置让给三弟的。 可现在武惠妃突然提起唐隆政变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太子李瑛可没李隆基当年的本事, 更没有一个太平公主能帮他。李隆基虽然老了以后糊涂了, 可年轻的时候也的确是拿了几十年龙傲天剧本的男主,而李瑛,反正看起来没什么本事。 忽然间,李长安脑中灵光一闪。 是啊,李瑛没有李隆基的本事啊!他要是有李隆基年轻时候的本事和太平公主那样厉害的帮手,他就成功了。现在他没有那样的本事, 可他的处境却比当初李隆基的处境更加恶劣。 一个答案在李长安脑子中挥之欲出。 李长安却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武惠妃,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仿佛要把今日看到的一切都刻在心里一样。 李长安想,她似乎又找到了一个新老师。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这话实在是有道理。 武惠妃则是径直招来了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小宦官,低声吩咐他:“你去告诉李瑛,就说陛下这两日就会废太子,并且武惠妃给陛下进谗言,要将太子党都清算干净,光王和鄂王一个都跑不掉。” 小宦官领了命令立刻就离开了长清殿。 “他是太子的人,也是阿娘的人?” 忽然,一道柔软的声音从武惠妃身侧响起,武惠妃低头看了一眼发问的李长安,心情愉悦也乐得解释一句:“李瑛以为这是他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宦官就是武惠妃故意漏给李瑛的钉子。 李瑛以为他能探听到长清殿内的消息,殊不知那些消息一开始就是武惠妃想要让他知道的。 “阿娘为何要派他去提醒太子呢?”李长安还是有一处没能想明白的。 李隆基会废太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区别只在于是早一日还是晚一日,武惠妃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会着急这几日的性子。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派这个宦官告诉太子李瑛这个消息呢? 她想不明白,就干脆开口问武惠妃了。 因为李长安知道,武惠妃并不会因为她超出年纪的聪明而对她做什么。武惠妃这辈子见过太多厉害女人了,从她的姑祖母武则天到她的姑母太平公主,再到韦后和安乐公主,甚至上官婉儿乃至她自己,就没有一个人不是聪明远超常人的。比起介意李长安的聪明,其实武惠妃更费解她的女儿咸宜公主为什么不聪明…… 武惠妃果然也没把李长安当作普通孩子应付,她让李长安坐在她对面的月牙凳上。 “李瑛党并不只有李瑛和二王三个人,这个党派囊括了少则十几个,多则几十个臣子。你父皇的确会废太子,可若是多等几日,你父皇的气消了,就未必会在废太子的时候将李瑛党的其他官员也一起收拾了。” 武惠妃抚摸着李长安脑袋上扎好的圆揪:“迟则有变,该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就要痛打落水狗。” 李长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现在她捋清了武惠妃的计策了,武惠妃这是逼着太子李瑛学当年李隆基的做法逼宫。 不过扪心自问,若是今日她是李瑛,是肯定不会落入这个圈套的,倒不是说她觉得自己比李瑛聪明多少。主要是她能实事求是看待自己,当年李隆基能成功一是刚死了皇帝,韦后根基不正,朝廷中大部分臣子还是支持李唐皇室的;二是有太平公主这位女狠人帮他,那位可是唯一一位镇国公主;三才是他自己有本事,天资聪颖,能当机立断拉到禁军支持。 现在这三条李瑛一条都不占,他怎么敢学他爹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辞掉太子之位,还能跟李隆基他大哥一样当一辈子逍遥王爷落个善终,或者再熬二十年等李隆基老了以后再夺权。 可惜李长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处于理智状态下想到的这些,而李瑛现在没法理智了。 李瑛已经是一只困兽了。 当宦官赶到李瑛府邸的时候,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都已经来到了李瑛府上,三兄弟正因为今日朝堂上张九龄被贬的事情而争论不已。 宦官带来的这个消息很轻易就让三人相信了——毕竟这也不是假消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李隆基要废太子了,就连李瑛都这么觉得。 半真半假才最骗人,何况武惠妃传递的这个消息又不是假消息,她只是顺着水推了一把罢了,将时间提前了那么一点。 鄂王李瑶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目眦欲裂,对着太子李瑛跪下。 “直到如今,我等若是不鱼死网破,就等同于将自己洗干净了放到那妖妃的案板上啊。待到那妖妃的儿子上位,哪里还有你我兄弟的活路呢?” 光王李琚亦拜:“昔日太子建成欲害太宗,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韦后欲杀陛下,陛下亦发动政变。此事若胜,则兄长为太宗、陛下;若败,亦不过废太子承乾而已,弟请兄长速速决断。” 听到这里,李瑛在堂中来回踱步,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去将薛锈唤来吧。” 薛锈是太子妃的哥哥,他的手里有一支能听从于李瑛的侍卫。 这一夜大概少有人能睡得安稳。 长清殿内的火烛也亮了整整一夜。连带着李长安都没能睡满一夜,天色还未亮,长清殿内就人来人往,李长安晚上本就睡得不太安稳,早上被脚步声吵醒之后干脆也就不再睡了。 她打了个哈欠,倒也没起床,只是窝在被窝里发呆。 过了一阵,她听到了武惠妃和李隆基的声音,二人带着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往外走。 “谋反……贼子……” “朕要废了……” 随后,脚步声就渐渐远了。 李长安却再没了睡意,她想着,现在李隆基还是一条正值壮年的龙,威严正盛,开元二十五年,还是盛世呢。 又想到了先前沈初给她讲过的东西。 天宝四载,那还是一个丰收年,天宝四载以后,各地就开始闹旱灾了。那时候的李隆基就开始老糊涂了,到了后来,长安外民怨沸腾,杨国忠拿着一颗饱满的麦穗给李隆基看,然后李隆基就信了天下没有发生灾祸。 那时候才是时机成熟的时间,如今才天宝二十五年,还太早了,李瑛被武惠妃逼得太急了,动手太早了啊。 唉,方才她听李隆基的语气还挺生气的,要是能给他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就好了,她也能早几年孝顺瘫痪在床的老父。 李瑛本来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带着全幅武装的百余侍卫进入大明宫的,只是他甚至连内宫都没能进去。 当他看到站在宫墙上的李隆基的那瞬间,他手中的刀刃就掉在了地上。 上当了。 李瑛看着站在李隆基身侧笑靥如花的武惠妃之时,他脑中就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李隆基面带杀意的看着被捆到自己面前的三个儿子,心中的愤怒终于压制不住了,他怒吼着,完全失去了一国之君的风度。 “说!把你们要说的都说出来!”李隆基怒喝,居高临下俯视这这三个逆贼。 李瑛已经是面色灰白,撮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瑶李琚则面露畏惧,发抖,低着头不敢看李隆基。 “是武惠妃……武惠妃告诉儿宫中有贼……”李瑶早已经失去了理智,只知道胡乱攀附。 武惠妃则是嘴角带着笑意,拿着团扇遮挡住自己的嘴角,诧异道:“这皇宫之中哪来的贼?何况就算有贼,妾身也该去寻御林军捉拿贼子啊。莫不是,这宫中来了御林军不敢处置的……逆贼?” “逆贼”这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边说着边挪了挪脚,省的那满地鲜红的血沾脏了她挂着东珠的绣鞋。 李隆基黑着脸,看着被侍卫拿下的那一批逆贼,看到他们各个手持刀剑,身披盔甲,胸膛更是狠狠起伏着。 这些逆贼,竟然在他眼皮下面藏匿了这么多反贼。 是不是要效仿他当年,将他当作韦后和安乐清理了? 于是李隆基更加怒不可遏。 当消息传到李长安耳中时,废太子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循着太子李承乾谋反被废为庶人的先例,太子李瑛、鄂王瑶、光王琚都被废为庶人,囚禁于前太子府邸中。 还在收拾行李的张九龄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厅堂中许久,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武惠妃回到长清殿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尽管她已经尽力避开了,可死的人太多了,她的衣袖又实在太长,所以还是避无可避地染上些血。 不过她的心情却很好,眉眼带笑,整个人容光焕发。 太子的位置终于被腾出来了,国不可长久没有太子,她全然可以肆意操纵朝堂,将她的琩儿推上太子之位了。 待到沐浴完,武惠妃身上那点仅剩的血腥气也被熏香的香气替代了。 今夜李隆基倒是没有过来,刚废了太子和二王,他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自然没时间歇在长清殿。 武惠妃许是心情太过高兴,又碍于身份不能和宫女宦官分享,就干脆让李长安陪她一同歇息。 寝殿内并不让宫女伺候,只让她们将大部分蜡烛都熄了,只留下一支留在床头的蜡烛便退下了。 武惠妃今夜的谈性很浓,她从寿王李琩刚出生开始说,说她这些年在后宫和在朝堂上遇到的烦心事和愉快的事,一直说到她前两年为寿王精挑细选的王妃杨玉环。 “咸宜听不懂这些,她只爱念道经,琩儿又是男子,我不好同他讲这些,太华体弱,和我也不亲近……玉环倒是个好的,你玉环阿姊是我按照太子妃来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女郎,相貌万中无一,还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看得出来武惠妃很喜欢杨玉环。 她虽然嘴上只敢说“是按照挑选太子妃来选的”,可实则却是按照皇后的标准挑出的杨玉环。 若是按照武惠妃的想法,寿王李琩会成为太子,几十年后再成为大唐皇帝,到时候杨玉环就是大唐皇后,母仪天下。 她挑了她见过的最最好的女郎给她的儿子当妻子,杨玉环无论是相貌、家世还是她自身的聪慧都无可挑剔。 ……可惜杨玉环就是太好了,相貌太好了,聪慧也太好了。 李长安在心里轻叹一声,她抬起眸子看着武惠妃。 因着殿内只点了一根蜡烛,烛火昏黄,在昏黄的烛火下,武惠妃的脸上像是被蒙了一层朦胧的橘黄色薄纱一般,显出三分温柔来。 李长安的视力很好,她能清楚看到武惠妃眼角的那几丝细纹。 哪怕是保养的再好,武惠妃今年也已经四十岁了。 李长安想起了她的茶叶,她的田庄,和她的亲娘曹野那姬。 “阿娘。”李长安忽然把手从被窝里面伸了出来,她拉住了武惠妃的衣袖。 武惠妃低头看向李长安,眼神落入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 “李瑛已经被废了,所有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吧。” “李瑛被废了,可李瑛党还没有完全倒下,就算李瑛党倒下了,只要他们一日还有翻身的力气,那此事就还不算完。” 李长安看出了武惠妃的咄咄逼人,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阿娘是想让父皇将李瑛党通通除掉吗?” 武惠妃唇角弯了弯,没有否认:“这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父皇盛怒之下,未必还有理智。”李长安知道这话她不该说,可她还是说了。 武惠妃给她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多,养她就像养一只名贵的小鸟一样,也就是这段时间发现了她有些聪慧,对她的态度才没有那么像逗鸟。 可她能发展起自己的小小势力,的确也是借了武惠妃的力。 总该提醒一句的。 再多她也做不了了,毕竟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武惠妃会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被梦魇吓死。 武惠妃果然也没把李长安的话放在心里。 或者说她要的就是李隆基没有理智。太子之事牵扯的可不是几个人,从李瑛党的官员到那些听命于李瑛的侍卫,上下数百人,若是再加上他们的家眷,就是上千人,若是李隆基冷静,那他顶多也就是将这些仅仅是李瑛党,但是没有参与今日谋逆之事的人贬官一两级。 可武惠妃要的是彻彻底底摧毁李瑛党,所有有关的官员都要贬出长安,李瑛的亲近之人都要流放千里。 “我已经和李相商议好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你阿兄推上太子之位。”武惠妃眉眼皆是笑意。 距离她谋划了数十年的成功仅仅有一步之遥,武惠妃也难免有些得意。 李长安又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又开口说了一句。 “宰相是父皇的臣子,还是阿娘的臣子呢?” 这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可李长安确定武惠妃是听到了她的话的。 只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罢了。 蜡烛最后还是熄灭了,李长安和武惠妃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两床被子,想的也是两件事情。 武惠妃满脑子都是怎么再火上浇油,让李隆基的怒火更大一些,最好将太子党的所有人都烧得干干净净。 李长安则是觉得她好像是作为一个局外人,隐隐约约发现了一点寿王李琩当不成太子的原因。 废太子李瑛被废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先宰相张九龄支持他。宰相本来是皇帝的臣子,却不支持皇帝而支持太子,加上大唐的宰相是有实权的,李隆基又没有皇后,目前的大唐除了李隆基自己之外,权力第二大的人就是宰相了。 所以李隆基才会那么着急废太子,甚至为了废太子还将张九龄从宰相一路贬到了荆州长史。 而现在大唐的宰相是李林甫。 李隆基不能容忍张九龄支持李瑛,难道就能容忍李林甫支持李琩吗。 假若依然还是“宰相和太子站在一边”,那李隆基又换宰相又废太子是干什么呢,总不能是他闲着没事做给自己找点麻烦吧? 更何况她还拿着后面的剧本呢,李林甫对别人心狠手辣,对李隆基还真说的上一句忠心耿耿,虽然这个忠心耿耿是表现在挖空大唐百姓的钱粮去填满李隆基一个人的私库上吧。 李林甫不是武惠妃的臣子,他是李隆基的臣子啊,所以他又怎么可能会和武惠妃目标相同呢? 23.第 23 章 我心正义 这段时间宫中的局势紧张, 李长安已经许久没有出宫了。如今太子已经被废,朝中事态正处于一个颇为微妙的阶段,可到底比前几日的紧张好多了。 李长安才又出宫找到了沈初, 将这段时间宫中发生的事情都给沈初一一细说了。 “唉,武惠妃也没听我的劝说,看她的模样是一定还要趁机痛打落水狗,把李瑛党彻底打散了。”李长安托着腮,对着沈初絮絮叨叨。 “我还得再找个新靠山。”李长安忧愁道。 沈初放下手中半卷握着的书籍,斜睨了李长安一眼:“你打算找谁当你的新靠山?” 他了解李长安,李长安要是没有人选, 现在绝对不会这么平静, 早就火烧眉毛一样四处打探消息去了, 既然现在李长安有心情坐在这里冲自己抱怨,那她必定是有了想法。 “玉真公主。”这是李长安精挑细选出来的人。 李长安第一次知道玉真公主这个名字还是跟王维有关系,王维当年入长安谋官,走的就是就是玉真公主的门路, 而后才一举考上的状元。 虽说王维的才华肯定是有状元之才的吧,可要不是走了玉真公主的门路, 这科举路也未必会这么通顺。毕竟大唐的科举考试除了看才华之外更看的是靠山。 “玉真公主是我的姑母,和武惠妃算是一起在宫中长大的故友,和我现在的姐姐咸宜公主还是一起修道的道友。”李长安已经琢磨好了。 “老师记得那句‘诏衣羽人服’吧, 我刚出生李隆基就说过让我当道士的。”虽说现在随着她娘变成了武惠妃也就没有在提起过这事吧。 孕九月而育, 帝恶之, 诏衣羽人服。——《新唐书》 沈初回想着这句记载,顿时想明白了李长安的心思,他微微抬头,打趣道:“你要去当小道士了?” “杨玉环也要当道士。”李长安轻声道。 她目前肯定是不希望武惠妃出事的, 奈何武惠妃会不会出事由不得她,她能劝的也劝了,武惠妃不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的人,李长安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会不会和史书上的一样。 最好还是做好最坏的准备。 武惠妃度过了这一劫,她就接着当武惠妃的公主;武惠妃要是躲不过这一劫,她就跟玉真公主以一起修道的名义提前离开皇宫,在道观待几年等着自己长大。顺便还能跟杨玉环培养一下感情,毕竟以后她要是想扶持自己老师和朋友上位,还是得找人给李隆基吹枕头风。 到了天宝时期,不走裙带关系可很难官途通顺。 沈初按了按额角,他大概能察觉到李长安的心思,可很难想明白。 不过他也不打算为难自己,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他本就不善谋。 李长安看着自己不求上进的老师哼唧一声,摇头晃脑“:“老师啊老师,你要是有安禄山和杨国忠那样会拍马屁的本事,还用得着我在这愁眉苦脸吗?” 沈初眉心跳了跳,屈指狠狠敲了一下李长安的脑门。 “我的志向是张九龄和颜真卿。” 谁家徒弟会想让自己老师向遗臭万年的奸臣看齐啊?真是孽徒! “说起张九龄,他已经被贬到荆州了,老师要不要去见一面他,他现在应该还没出长安。”李长安尴尬转移着话题。 沈初轻哼一声:“我已经见过张九龄了。” 他既然知道张九龄,自然早早就去蹲守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句诗的作者就和他在同一座城中,沈初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蹲守呢。 “害,多看几眼呗,以后不一定能再遇见了。”李长安嘟囔着,“我还没见过张九龄呢。” 张九龄在旁人眼中是失势的宰相,可在沈初和李长安眼中却是写出千古名篇的大诗人,不见上一见实在可惜。 师徒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出了门,便往张九龄府邸走去,刚好遇到张九龄出门。 “原来这就是张九龄。”李长安远远看着那道佝偻的背影,“似乎和寻常老人没什么不一样的。” 沈初叹了口气:“十日前他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张九龄还很有精神,他的背总是挺得很直。” “没办法,权力争斗就是你死我活的,好歹他还保住了性命。”李长安评价,“谁让他没有他祖宗聪明呢。” 据传闻,张九龄的家族张家是汉初留侯张良的后人。只是在为官之道上,张九龄却没有张良看得通透。 “文人总是有傲骨的。”沈初叹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张九龄还是在说谁。 李长安嘀咕道:“我也是文人,说起来我也是有傲骨的。” 沈初假装没听到。 也就是大唐人基础教育太差,识字的人都不多,只要是能识字、读过书、能作两句压得上平仄的诗的人都能自称自己是文人,倒是让这厚脸皮的家伙混了进去。 “张九龄好像是往东市去了。”李长安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方向,拉着沈初跟了上去。 两个人倒像是私生饭一样,鬼鬼祟祟跟着爱豆。 “要是张九龄能亲手给我写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就好了。”李长安颇为可惜。 可惜现在她属于武惠妃阵营,甚至都没法大摇大摆来拜访张九龄,想必张九龄也不会愿意给她赠字。 越临近东市,街上的人就越多。长安城有一百多万人口,却只有东西市两个集市可以买卖商品,纵然现在已经不像是唐初时候管的那么严格了,坊市内也可以开一些杂货铺子,可毕竟比不上东西市货物齐全。 东市的人却都往一个方向去,连带着沈初和李长安都被挤了两回。 “怎么都往买卖奴仆那边去。”李长安认出了那个方向是交易身契的方向,先前她到东市找胡姬,就是在那边。 沈初倒是略微一想就想到了原因。 “薛家被抄了满门。”沈初低声道。 李瑛带入宫的那些侍卫就是薛锈领头的,薛家正是太子妃的娘家。 薛家原本也是长安内有名有姓的大族,家眷奴仆,数百人是有的。 好在唐朝还比较宽泛,对于犯者家眷,也只是充入掖庭,做些累活,并不如明清一样,家中男子犯错,却要发卖女子为奴为妓。 可薛家这一大家子,除了家眷之外,奴仆也不少,这些奴仆就没有主子那样的好运气了,他们被拉到东市上,再次买卖,运气好的遇到好一点的主家,运气不好的被买回去,就说不准什么样子了。 沈初和李长安被人挤着,不知不觉到了口马行周围。 一串的仆人和婢女被聚在一起,待在口马行门前的空地上,其中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各个都面色苍白。 毕竟前主家是薛家,他们在薛家,名义上虽然是下人,可过得却比长安的普通百姓都还要好些,如今却如牛羊一般被放在此处任人挑选,一般的高门大户都有自己的家仆也不会来买这些其他高门大户人家出来的奴仆,他们还说不准落到谁手里呢。 尤其是其中几个容貌姣好的女婢,都已经忍不住哭出了声。 被旁人买回去做妾还好,若是落到了不好的地方,岂不是生不如死? 其中还有一个抱着三四岁大小的女孩的妇人,在众人围观下更加狼狈,只能抱着自己的女儿让她别哭,可那样小的孩子哪是能哄住的年纪,还是躲在她娘怀里哭得厉害。 先过来问价的都是穿着富贵的人家,仆人堆里有长相姣好的女婢和身体健壮的男子连忙凑上前推销自己。 去富贵人家家中干活总比前途未卜强。 其中倒也有去问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的,只是听了人牙子的介绍之后都要摇着头走了。 大唐人还是喜欢生过孩子的妇人的,这样的妇人说明有生育能力,寡妇往往寡不了几年就会再嫁,带孩子更不是问题了,娶了她娘,孩子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了,正好养大了还是个劳动力。 怎么这个妇人问的多,却无人买她? 沈初垂下了眸子,拉着李长安从人群中走了出去,进了一个卖羊汤和胡饼的铺子。 “快到午时了,先吃饭吧。”沈初抬起头,勉强笑了笑。 李长安看着沈初,托着腮:“老师总是这样心善,可现在终究和先前不同了。” 沈初嗔怒扔给她一个胡饼:“吃你的饭。毛都没长齐还教育起你老师来了。” 李长安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才拿起胡饼泡在羊汤中吃了起来。 吃完了饭,沈初就带着李长安离开了东市,而后半路上忽然一拍手。 “今日答应了长初兄要去帮他搬家,竟险些忘了。”沈初歉意的看着李长安,“与人有约,到底不好失约,你先回去吧。” 李长安挑了下眉:“好哦。” 见到李长安应下,沈初如释重负一般转身就走。 等到沈初走远了,李长安才摸摸下巴,自言自语:“我看上去就那么好糊弄吗?” 就沈初这个尴尬的演技也觉得他能骗过她?不是她瞧不起自己的老师,沈初这个拙劣的演技在李唐皇室里都活不过三个月。 李长安轻啧一声,转头就带着跟着自己的两个侍卫一头扎回了东市,直奔口马行而去。 沈初一和李长安分开就又回到了口马行,他穿梭在人群中,希望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已经被想娶妻的人买走。 却只看到了孤零零待在原地抱着孩子的妇人。 “为何没人买她?”沈初询问人牙。 按照大唐律法,买卖奴仆时候卖方不能隐瞒情况欺骗买家,甚至若是买家买回去以后觉得被骗了还能三日内到官府立契处毁约。 人牙也没试图隐瞒,他低声告诉沈初:“这个妇人原先是薛家七郎的身边人,只是没有妻妾的名分,所以入不得掖庭,只能当奴仆来发卖。” 薛家七郎并不是薛锈,但也是薛家的嫡系子弟。这个妇人是薛家七郎的身边人,那这个孩子就是薛家人了。 现在圣人刚刚清算了薛家,薛家人的后人,谁都不愿意买回家,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是无人买她,那最后她会到何处去?”沈初迟疑了一下,问道。 人牙耸耸肩:“那便降价,母女分开买,小孩买到外地,总会有法子。” “你想买她们?三贯钱。”人牙看沈初面上仍然有犹豫之色,忙开口推销,“这价格是贵了些,可这个女人长得好看,又会识字算账,三贯钱可亏不着你。若是你嫌弃这个孩子麻烦,那把她留在这就行,给你便宜到两贯五百钱。” 沈初却不是因为价格犹豫的,而是因为身份。 李长安是武惠妃这边的人,这个孩子却是薛家的人,沈初不得不想这会不会给李长安带来麻烦。 “买下吧。” 一道童声从沈初身后响起。 李长安看着沈初,道:“除了我,也没几个人敢在现在这时候买下这对母女了。” 其他人躲开这个麻烦事还来不及呢,谁敢在这个时候买下薛家人呢。 “不会给我带来麻烦的。”李长安安抚的对着沈初笑了笑。 不过她也不是为了让沈初心安才说这话的。武惠妃还不至于心眼小到计较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莫说这个孩子还不是薛锈的孩子了,就算是薛锈的嫡女,武惠妃也不会把一个孩子放在眼里,从头到尾,武惠妃针对的也只有“李瑛党”。 薛锈只是运气不好是李瑛党内最重要的一个罢了,武惠妃会想办法弄死他,却不至于想着杀他全家,毕竟就连薛锈的妻子和嫡亲女儿都还在掖庭内好好活着呢,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奴婢生的隔了七层血脉的侄女。 只是旁人都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沈初这才放下心来,他腰间系着两个腰袋,一个布料好、上面还用青色丝线绣着竹子,一个布料差、都洗的起了毛边。 他摸了摸那个起了毛边的袋子,里面显然没法塞进去三贯钱,本来他今天也不是特意来买奴婢的,身上当然不会随身带着几十斤钱了。 “先立个文契,我回家中取了钱再来可好?”沈初跟人牙商量。 李长安忍不住出声:“老师何不用此袋之金?” 她指着那个绣着青竹的袋子。 沈初平日要用钱买名声,身上是带着钱的,铜钱不好携带,可金子还是好携带的。 “那不是我的钱。”沈初慢吞吞道。 他往外撒钱,是因为他要扩大自己的名声。这是李长安交给他做的事情。青竹袋中是他从李长安这里拿到的钱,就应当只做这件事情。 买下这母女二人只会给李长安带来麻烦,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这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岂能用李长安的钱。 “这二人我买下了。”李长安干脆直接对人牙道,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金鱼符扔给人牙,“立契吧。” 鱼符能当做身份证明用,沈初没有鱼符,要立契交易只能去衙门,李长安带着鱼符,只要用鱼符为证就能当场办下合同来。 人牙看着李长安随手扔过去的金鱼符,十分识趣的迅速给李长安办好了契约,问也没问先开口的沈初。 “我先让人送她们回你的院子。”李长安看着这一对母女,却也没有聊天的心思,只对着沈初开口。 沈初无奈道:“送到我那儿去干什么,你找个地方安置了她们得了。” “那我送到裴老师那边。” 完成了一桩心事,沈初这才舒了口气。 “老师总这样心软,这样的事在大唐每日都发生,你救不过来每一个。”李长安耸耸肩。 沈初表情平静:“我遇不到也就罢了,我遇到了便一定是要管一管的。若是见死而不救,我心有愧疚。” 李长安想着那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事,眼中露出一丝怀念,转瞬间又神色如常。 李长安转移话题道:“老师现在可还有友人相邀?” 沈初自知自己拙劣的谎言根本就没瞒过李长安,脸颊都羞恼得有些红了,破罐子破摔:“我上回让你写的论文你写完了吗?” 李长安:“……” 这些天她天天忙着跟武惠妃上社会实践课,哪还记得什么论文啊? 何况现在那么多东西不能白纸黑字的写明白,说是论文实际上也就是读书笔记而已,这有什么可写的。 二人还是一起往宣阳坊方向走去。 李长安不知道在她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她。 张九龄早早就注意到了李长安几人,也知道这几人跟了他一段。本来他以为这是旁人派过来监视他的,可看到李长安的时候,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没谁会派一个小孩子来监视他。 只是张九龄没想到这几人一直跟在他后面到了东市,后来被人群冲散了,张九龄也就不再多管,谁知在口马行这又遇见了。 同为太子党,张九龄和薛锈还是旧相识,如今薛家落得如此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张九龄说毫无触动是不可能的。 他也看到了那对可怜母女,本想着等到围观的这些人散一散之后,他买下这对母女,没想到却被旁人抢了先。 不过也好,看那小女郎应当是宗室之女,跟着这小女郎总比跟着他一个自身都难保的老头子强。 张九龄仿佛只是路过一样从正在整理契约的人牙身边走过,视线在契约上白纸黑字写下的“李安娘”三字上转了一圈,而后才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转身牵着马慢悠悠的离开了此处。 李长安则一回宫就找到了个机会,窜到武惠妃边上坦白交代。 “阿娘,我今日从东市上买了两个人,是薛家出来的人。”李长安乖巧道。 武惠妃正在梳头,闻言头都没侧一下。 “买就买了,薛家出来的仆人,买几个也不错,毕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也能帮你操持些事务。” 果然就如李长安想的一般,武惠妃根本没把这事儿当事。 “是一对母女,人牙说那个三岁的小女孩可能是薛七郎的孩子。”李长安干脆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了。 “连个名分都不给?薛七郎这个浪荡子。”武惠妃颇为厌恶皱起了眉,“既然跟了你,便不用让她再姓薛了,不管生不管养的东西。” 武惠妃为了儿女可谓是殚心竭虑,为了让寿王能顺利长大都能费尽心血将他这个皇子送到宁王府中养大,对咸宜公主也是专门求着李隆基给了她千户封户,为此还破了惯例。 “女儿知道。”李长安偷偷看了眼武惠妃,对着手指,小声,“其实女儿这一次是去看了一眼张九龄。” “我没和他见面,就只是跟在他后面偷偷看了几眼。”李长安扯着武惠妃的衣袖解释,“他诗写的挺好的,我就去看了一眼他,不过我肯定还是站在阿娘这边的。” 武惠妃已经梳好了头,让梳头的女婢退到一边。 她看着赌咒发誓的李长安无奈摇了摇头。 “你是我的女儿,不站在我这边你还有别处可去吗?”武惠妃没觉得这个有什么可怪罪的。 甚至她颇为可惜:“也不知张九龄还能再活几年……我倒是想让你阿兄跟着他学几年。” “阿兄?” “张九龄治国的本事是有的,人也清正。” 让李长安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武惠妃看起来还是真心实意的称赞张九龄。 武惠妃拍了拍李长安的手:“天下人都以为我针对张九龄,却不知道我针对的并不是张九龄这个人,而是李瑛。” “张九龄和薛锈不一样,薛锈是李瑛的人,张九龄却只是太子的人,他这个人一心为公,心心念念想着大唐能出一代父子平安相传的佳话。” 要不然说最了解你的还是你的敌人呢,武惠妃了解张九龄甚至比李隆基更深。 这也就不难想明白武惠妃为何对李瑛一派喊打喊杀却对张九龄没什么表示了。 毕竟先前的太子是李瑛,张九龄是太子党是她的敌人,往后的太子可能是她的儿子了,武惠妃当然巴不得张九龄是太子党了。 说到底利益冲突的时候是敌人,现在利益不冲突了,自然可以做朋友。 “你的身份倒是合适。”武惠妃看了一眼李长安,琢磨着也该是时候和张九龄化敌为友了。 瑁儿当了太子以后总不能跟着李林甫学治国吧,李林甫是个什么东西武惠妃可太了解了。若是说太子师,还是张九龄这样的清正之人担任让她放心。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第 24 章 盛世最后一位宰相 “正好张九龄就要离开长安前往荆州了, 我不好出宫,你便替我去送一送张九龄吧。”武惠妃嘴角微微上扬。 “来日方长,说不准往后还有再见之日呢。” 有了武惠妃的允许,第二日李长安就直接大摇大摆进了张九龄的府邸。 其实也不算大摇大摆, 现在明面上武惠妃和张九龄还是政敌, 所以也唯有李长安年纪小,身份也够, 适合来拜访张九龄了。 “你竟然是武惠妃的公主。” 出来迎客的张九龄在看到李长安的瞬间是惊讶的, 待到李长安表明了身份之后,张九龄的表情就复杂了起来。 他带着李长安进了后堂, 拿出了一小罐新茶, 沏上茶水,也不唤下人,而是亲自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茶推给李长安。 “这新茶乃是老夫一位老友赠予老夫的, 老夫也只得了五两茶叶,日后不在长安,只怕是能喝此茶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张九龄自嘲道。 往日他位高权重,自然有的是人给他送东西,如今他被贬作了荆州长史, 日后也就没人会愿意给他送这等名贵之物了。 “先生若是喜欢,我再送先生几斤就是了。”李长安轻描淡写。 “原来新茶背后之人是武惠妃。”张九龄自以为自己想到了事实。 李长安轻笑:“我阿娘可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 “新茶之利, 老夫估计应当在千金往上, 在你口中竟然成了蝇头小利?”张九龄摇头。 这就是清官了, 张九龄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也只是靠着自己的俸禄过活,养着自己一大家子人的同时还要养着手下那么多幕僚, 一辈子他自己的私产也没到过千金。 三千多两金子听着多,可换算到后世也不过才几千万,一个中小规模的小公司都能有这些资产。武惠妃连宰相之位都能干预,年末的收入薄册十几天都看不完,这点钱对她来说还真就是九牛一毛。 张九龄以为李长安是得了武惠妃的命令过来了,于是也不欲多言,直接切入了正题:“武惠妃让公主过来是要让老臣做什么呢?” 李长安诧异道:“我阿娘并未让张先生做什么,只是叮嘱我可以来为张老送行。这次过来是我自己要过来的。” “我仰慕张老才华,特地上门想要求字。”李长安浅笑道。 “求字?公主想要何字?”张九龄也没有感到意外。 说到底,他和武惠妃之间的矛盾随着太子李瑛被废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已经是一个被排挤出权力中心的糟老头子了,武惠妃也不会心胸狭小到还要排挤他,若是说李林甫到还有这个可能。 被问到的李长安却苦恼地挠了挠头。 “我想要张先生亲笔提一句先生自己写的诗……” 她肯定是想要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这是她背了十几年滚瓜烂熟的千古名句。 可是问题是现在这首《望月怀远》还没被张九龄写出来。 张九龄前六十年为官做宰的时候没写出来多少流传千古的诗,后面这几年被排挤出长安了,反而隔三差五就写一首流传千古的好诗出来。 大唐的诗人真是大半都是官路失意了,诗路才能得意啊。 “莫非老夫写过的诗竟然没有一句能入公主贵眼的?”张九龄笑眯眯捋着胡须。 他对李长安的态度倒是像对待家中的孙女一般。 可惜他已经很多年没能回过家了,也不知道这些年他的儿女孙辈们都还好不好。 他的老家在岭南,家人都在老家,路途遥远,一别数年,也不知死前还有没有机会再享受天伦之乐。 想到这里,张九龄心里不免升起思乡之情,再看向李长安,方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这位小公主才六岁,还是个都不到开蒙年纪的孩子呢。 “老夫险些忘了公主还只是个孩子……想必也不知道老夫到底写过什么诗。” 李长安嘀咕:“我倒是知道几首,只是我觉得张先生最好的诗现在还没有被先生写出来呢。” “要不然先生暂时先欠着,等先生写出来了最好的那首诗到时候再提字赠给我可好?”李长安狡黠道。 接着这个由头她这几年还可以多和张九龄书信往来几回,一回生二回熟的,互相多写几次信关系不就好了吗。 李瑛和武惠妃都觉得好的名师她也想要呢。 “公主真是……”张九龄无可奈何,想要说她两句却还碍于礼数不能直说。 “罢了,欠一副字就欠一副字吧。” 若是一月之前,张九龄必定不会如此草率答应,必定会思虑再三想想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可如今他已经被贬作荆州长史,一个养老的清闲官职,他自己年纪又大了,再无起复的可能。糟老头子一个,哪里值得大唐公主算计呢,答应也就答应了。 张九龄捋着胡须:“日后归日后,今日若是公主能说出一句老夫写过的诗来,老夫就今日也为公主提一副字。” 倒是有点考察小辈的意思。 毕竟这是位好为人师到都敢指导李隆基做事的狠人。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李长安已经想到了她想要的字,“先生曾赠与李少府的赠别诗。” 张九龄哭笑不得:“赠别诗乃是赠予离去之人,今日是我要离开长安,按理该是你赠我赠别诗才对。” 李长安赖皮地摊摊手,仗着自己年纪小:“我才六岁。” 指望六岁的孩子写诗赠别吗? 张九龄没办法,只能笑着认栽,让书童磨墨,在桌上铺上一张上好的宣城纸,提笔挥墨,写下“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写着写着,他自己才品出一点意味来。 日后他在荆州,李长安在长安。“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这岂不是他默认了以后还会和李长安交往吗? 真是怪了,他已经是个被打发出长安的糟老头子了,这位名义上属于武惠妃的小公主为何要这样为他费心思呢。 写完了这一副字之后,李长安却还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其实我有两位老师,他们也很仰慕张老。”李长安搓着手,眼巴巴的看着张九龄。 张九龄:“?” 这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公主还没到开蒙的年纪吧,何来的两位老师?”张九龄疑惑询问。 李长安得意道:“我天资聪颖,开蒙早。我的两位老师,一位是教我习字的老师颜真卿;另一位是叫我读书的老师,沈初,他们都很仰慕张老。” “你竟是跟着颜真卿习字。”张九龄命家仆拿来两本书,递给李长安,“这是老夫的诗集。” 李长安厚着脸皮把两本书的封面翻开:“还请张老签个名字。” 连书都送了,签两个名字也没什么,张九龄提着笔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初是何人?他写过何诗?老夫好像未曾听闻过他的大名。” 沈初虽然已经在长安的普通人中有些名气了,可他那点靠着撒钱买来的名声显然还传不进张九龄的耳朵。 “我老师不擅写诗……他是沈佺期的孙辈。”李长安还记得沈佺期和张九龄都在唐中宗时期做过官,或许认识。 张九龄目露怀念之色:“原来是沈云卿的后人。老夫当时还年少,第一次考科举就是承蒙他的看重,那次考试他是主考官,力排众议将我这个岭南来的外人点为了头名。” 云卿就是沈佺期的字。 “一眨眼这么多年了,我也老了。”张九龄惆怅道。 当年他还是个满腔热血刚踏上官场的少年郎,如今他却已经是历经风霜黯然退场的糟老头子了。 最后李长安心满意足背着自己满满当当的小书包走了,临走之前还往桌上放了一个雕工精细的玉盒。 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茶叶,少说也有三斤。 李长安一开始上门带的礼物就是茶叶,倒是不用等到日后再给了。 张九龄终究还是把这盒茶叶也塞进了他打包好的行囊中,一起带出了长安城。 第二日一早,草叶还带着晨露,张九龄便离开了长安城,他只带着两个仆从,三箱子行李,其中两箱都是书,两匹拉车的老马,作为一个政治斗争失败的败者,离开了长安。 从灞桥上走过,张九龄掀起马车帘,看着道路两侧的柳树。 他忽然想写诗了。 “折柳……” “张老,我来送你了!” 一道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张九龄呼之欲出的惆怅诗句。 只见女童带着一个俊朗的青年正站在柳树旁边,二人怀中还各抱着一大捆折柳,正冲着他招手。 正是李长安和沈初。 “哈哈,我就猜到张老肯定会偷偷走人,所以我一大早就在这等着了。”李长安得意大笑。 李瑛刚被废了没几天,朝中正在清算他的党羽,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张九龄身份又有些敏感,哪怕是为自己在朝中的故旧考虑,张九龄也不会声势浩大地请一堆故旧来送他。 张九龄刚走下马车,李长安就拉着沈初的手冲了过来,把她和沈初手中那一大捆折柳塞进张九龄怀中。 “折柳只需一支便够,公主这样折柳枝,灞桥边的柳树都要被你薅秃了。”张九龄抱着满满一怀的折柳,心中离开长安的忧伤之情竟然就这么被冲散了大半。 张九龄将视线投向了李长安拉着的青年人,慈祥笑了笑:“你便是沈佺期的孙子吧。是个好孩子。” 前日东市发生的事情,张九龄是全程都看在了眼中,这也就使得他对沈初的好感极高,再加上昨日知道了沈初是故人后辈,这份好感就更高了。 沈初脸刷一下就红了。 等到二人聊了一会,张九龄就要辞行之前,李长安开口了。 “听闻张老交游甚广……” 李长安当然不是专门起个大早就只为了给张九龄送行的!她有更要紧的事情。 “唉,我心地善良,看着有才华的文人穷困潦倒就心疼的厉害。”李长安睁着眼睛说瞎话,“听说张老有些故旧生活困苦,我愿意资助他们。” 张九龄眉头一皱,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对上李长安那双清澈的双眸,又硬压下去了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 李长安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一点也不像她那个养母武惠妃那样心狠。 见到可怜的奴仆母子会好心买下,上门求字还记挂着自己的两个老师,现在他以前提携过的那些人都巴不得把关系撇干净,李长安却还主动凑到自己身边给自己送温暖。 自己一生识人无数,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想到此处,张九龄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未免也太多心了些,李长安这样好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李长安又开口了,她貌似无意提到:“我听说王维家里弟妹多,生活朴素,唉,真是可怜。” 王维现在混的的确不好,他年少风光,先是攀上岐王又得了玉真公主的好感,只是运气有点差。岐王是李隆基的兄弟,先前李隆基和他的感情很好,但是李隆基这个人嘛总喜欢怀疑亲戚谋权篡位……他就下令禁止诸王和大臣交游,然后把和岐王交好的大臣都贬了,王维也不例外。 后来王维又凭借文采攀上了张九龄,但是他这个人运气就是不太好,现在张九龄也被贬了,估摸着等收拾完李瑛的党羽之后就要轮到收拾王维这样和张九龄交好的官员了。 至于李长安是怎么知道王维家境不太好的,当然是因为王维自己在诗里写的了。 《偶然做六首》有一句“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王维和裴素裴芸很像,都是姓氏显赫但是自己家穷得很。 “还有王之涣王昌龄孟浩然这些人,我都愿意一并照顾着!”李长安心中满是渴望道。 张九龄品出点味道来了。 ——李长安想要为之慷慨解囊的这些人好像都是诗写的不错的文人啊。 “如今只有王摩诘还在长安,只是他受我连累,应当也在长安待不久了,你若是有心,可保一保他。”张九龄便说话便返回马车上从箱子中翻出一封书信。 “纸笔都收到了箱中我也不好写新信,这封信是先前摩诘拜谒我所写的诗,你拿着去找摩诘,他便会信你了。” 李长安收下了信,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张九龄离开。 “张老,我日后有空闲了就去荆州找你!” 马车上传来张九龄的朗笑声。 “那老夫就在荆州等着招待你了。” 马车渐渐远去,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宰相就这样离开了长安。 来为他送行的一个孩童和一个穷书生还只是仰慕他的诗才,而不是尊重他这些年对大唐的付出。 “老师,看来你以后也只能走裙带关系了。”看着张九龄的马车渐渐消失在道路的那头,李长安感慨了一声。 张九龄离开了朝堂,大唐朝堂也就失去了它最后的公正。 从今以后,李林甫为相,要是没有点裙带关系,就只能被迫成为“野无遗贤”里的那些不配被选用的“庸”人了。 沈初看上去则是比李长安要惆怅的多。 文人总是喜欢想那些忧国忧民的大事的,李长安耸耸肩,将张九龄给的介绍信揣入袖中。 等这段时间风头彻底过去,她就去找王维去。 张九龄她现在保不住,可王维一个小小的八品官李长安还是保得住的。 那可是王维啊,“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诗佛王维啊!长得帅有才华,还是个痴情种子,谁能不爱王维呢? 回了大明宫之后,李长安发现武惠妃今日有些心绪不宁,看到她回来甚至都没有心思搭理她,连张九龄的事也不问一句。 看来又有事情发生了,李长安心想,追星固然重要,可现在还得是学习为重,这段时间她先跟着武惠妃上好社会实践课吧,王维那边她让明月去吏部打个招呼就行,先留在长安,见面的事日后再说。 毕竟事业为重。 就在李长安将要离开正殿的时候,武惠妃忽然开口了:“安娘。” “阿娘?”李长安侧头看向武惠妃。 武惠妃颦着眉,挥退了殿内的宫人,李长安也识趣地走到武惠妃身边。 不过武惠妃似乎并不是要对她说什么,而只是单纯想找人诉说一下心里的不安,正好李长安是这个不会透露秘密出去的人。 “陛下已经下旨赐死薛锈了,朝中的李瑛党也已经差不多处理干净了。”武惠妃虽然这样说着,可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达成目标后该有的愉快。 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可陛下还是十分愤怒。” 武惠妃本以为李隆基的怒气在处理完李瑛党之后应该就发泄完了,或者说就算剩下一些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化解掉那所剩不多的怒气。 可如今李隆基并没有丝毫怒气减少的模样。 帝王的怒气总是要发泄出去的,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武惠妃的预料,李隆基的怒气最终会烧到何处,武惠妃也把控不了了。 事情在朝着谁也不知道的方向发展。 武惠妃正是在忧愁此事,换太子一事,事关重大,一步都不该出错的。 前半节废太子也的确和武惠妃计划的一样,她成功撺掇着李隆基废掉了太子李瑛,腾出了空位。 可事情到了半截却忽然在李隆基这里出了错。 李长安看着武惠妃,这段时间的辛劳也不可避免消磨了许多武惠妃的精力,如今的武惠妃比李长安刚搬到长清殿时苍老了许多,华贵的妆容也没法掩盖住她眼角的细纹和眼底的红血丝。 “阿娘。” “嗯?” “要是父皇一气之下像对待薛锈那样对待三位兄长……” “不可能,三王都是你父皇的亲生儿子,况且那不是一个儿子,那是三个儿子!”武惠妃断然打断了李长安的话。 她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竟然在跟一个六岁孩童说这些,武惠妃抬起手按了按耳后的穴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先回你的寝殿吧,今日只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武惠妃挥手让李长安离开。 只是李长安的那番话却一直在武惠妃耳边缭绕着,怎么都忘不掉。 武惠妃坐在座位上,连自己一向注重的仪态都不维持了,她仰头靠在椅背上,失神的看着金碧辉煌的殿顶,喃喃自语:“若是当真……那麻烦可就大了。” 要是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了这个狠手,那自己一个妃子和他这些年的情谊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李瑛当初能当上太子是因为他是李隆基和赵丽妃的儿子,赵丽妃是自己之前李隆基最宠爱的妃子……若是李隆基当真能对李瑛下得了这个狠心,那他对自己的琩儿也未必会有多少父子之情。 况且李瑛能带兵进入大明宫一事,虽然她才是推手,可若是李隆基不默许她试探李瑛到底敢不敢带兵进大明宫,那李瑛也根本不可能带着他的人从太子府邸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大明宫,难道大明宫周围驻扎着的那些羽林军和金吾卫都是摆设吗。 李瑛带甲士进入大明宫,其中四分原因在他自己,可还有三分原因在她,三分原因在陛下啊。 难道陛下会只因为那四分原因就杀了亲子吗?就因为亲子威胁到了自己的权力? 武惠妃不敢再往下想。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条路她就只能走下去,若是现在就停下,才是真的满盘皆输。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第 25 章 李瑛三人被赐死的消息传到长清殿的那日, 武惠妃反而镇定自若,她正拿着针线刺绣,听到这个消息, 她拿着针线的手都没有乱一下。 李长安反倒紧张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武惠妃。 “阿娘?” 李长安轻声呼唤了一声。 武惠妃眼睛都未抬一下, 她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流畅, 就连发上插着的流苏都没有丝毫晃动。 “接着读你的书,慌张什么。” 近来李长安开始读书了, 读的不是她前世读过的那些书, 而是大唐的书, 只是读起来还很吃力, 她不太习惯读大长篇的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所以读书读得很慢,一本书就要看上十天半个月。 李长安依言接着低头看书,只是眼角的余光还时不时打量着武惠妃。 武惠妃不会忽然昏过去吧?毕竟从史书记载上看,三王之死对武惠妃打击还挺大的…… 可现在她看着武惠妃也不像是心理上承受不住的样子啊,难道其中真有内情, 武惠妃其实是死于其他事情, 只是假借了梦魇的名头? 李长安摇摇头,只觉得想的头疼。 总之不管如何,这几个月她还是先好好在武惠妃身边待着吧。 夜深,李隆基果然还是没有来长清殿。 武惠妃已经换上了寝衣,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开,披在背后, 她的寝殿内只有她一人,其余的宫人都已经被她挥退了。武惠妃做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已经卸去了粉黛的自己。 “镜中朱颜老, 不似年少啊。” 武惠妃抬手抚摸着自己美貌的脸庞,葱白的指尖划过饱满的脸颊,停在了眼角,眼角的鱼尾纹已经越发多了。 她又撩起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满殿通明的烛火中,武惠妃能清楚看到藏在其中的几根白发。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自嘲一笑。 那日她在意识到李隆基当真有可能下狠手赐死三王之后,她倒也想过以退为进,去求李隆基饶过三王一命。 可那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中浮现了一下。 李隆基已经下了决心,谁又能劝得动他呢?当初李隆基要杀太平公主,他亲爹李旦请求他饶过自己的亲妹妹一命,李隆基不照样把太平公主杀了。 这样一个绝情的人,亲爹都劝不动他,难道自己一个妃子就能劝动他吗?武惠妃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清晰的,她自知事已至此,谁也阻止不了事情往下走了。 只是等到李隆基气消了以后,杀三子的罪孽应该谁替他承担呢?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有错也只能是被奸佞蛊惑了。 “若我能再年轻二十岁……”武惠妃伸出手,痴痴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手指向前伸去,却只碰到了冰冷的镜面。 若她只有二十岁,那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仔细规划,可如今她已经四十岁了,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几日后,武惠妃将寿王李琩传入了长清殿。 李长安这才第一回见到李琩,先前她和咸宜公主见得多些,也见过两次杨玉环,却是第一次见到寿王李琩。 寿王李琩是一个长相清俊的青年,毕竟是李隆基和武惠妃的儿子,李隆基是史书记载的“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武惠妃更是天下数得着的美人,这两个人的儿子自然不会难看。 只是他眼下的青黑和畏畏缩缩的姿态却让他的好相貌大打折扣。 寿王简直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 看着李琩从自己身前匆忙走过,却仿佛没有看到自己一般,或者说他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任何一个人了,只有畏惧,李长安评价到。 不一会,内殿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或者说是寿王李琩单方面的大吼大叫。 李长安隐隐能听到一些。 “我做不到……”“阿娘你饶了我……我不行……”“……毒酒……都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李琩才有急匆匆走出来,依然是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径直往外走。 李长安看到了他脸上还未擦干的泪痕和那双明显是哭过的通红双眸。 李长安:“……” 她大概能猜出来武惠妃和李瑁说了些什么了,也能猜出来李瑁的态度了。 真是巾帼母亲废物儿啊。 要是她是武惠妃,有这么一个懦弱儿子她能气吐血。之前问你愿不愿做太子,你说行,现在看见上一个太子的凄惨下场了,又不敢做了,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退缩了,你娘都要把命搭上了,这时候你说你害怕不想干了…… 过了一阵,大概只有半柱香的时间,殿内忽然传来了武惠妃身边婢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武娘子!” 李长安连忙随着宫人一起跑入内殿,正好看到了武惠妃口吐鲜血昏厥过去的模样。 鲜红的血,顺着武惠妃的嘴角往下流,和她朱红的披帛融为一体,火红火红的颜色,像一抹熊熊燃烧的火焰缠绕着武惠妃的身躯。 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太医令说武惠妃是气急攻心。 李隆基终于露面了,他含情脉脉坐在武惠妃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命令太医令要用最好的药材给惠妃治病。 悠悠转醒的武惠妃则是面目苍白,倚靠在李隆基肩膀上,仿佛寻常人家的妻子一般,依靠着自己的丈夫。 “三郎不必为妾身担忧,妾身近来只是心中积压的事多些,想必喝些药汤就无事了。”武惠妃柔情似水的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则伸手拥着武惠妃,二人看起来帝妃情深极了。 唯有被所有人忽略的李长安仗着自己个子矮,别人看不到自己眼神,大摇大摆翻了个白眼。 真奇怪啊,这两个影帝影后是怎么生出来李琩这个演不了一点戏的傻白甜的呢? 不过想一想李治和武则天的儿子们,吕雉和刘邦的儿子……嗯,或许基因就是这么奇妙吧。 李长安在这东一茬西一茬的发散思维,那边李隆基和武惠妃已经恩爱完了,李隆基借口还要处理政务,赏赐了一大堆东西之后就离开了,只剩下武惠妃疲惫地靠着软枕,将婢女递过来的药汤一饮而尽。 这时候李长安才有机会走到武惠妃身边看看她。 见到李长安凑过来,婢女贴心地让开了位置,还搬来一个月牙凳。李长安坐在月牙凳上,并没有不说话,她只是低头把下巴放在武惠妃胳膊边上,抬着眼担忧的看着武惠妃。 武惠妃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李长安的头。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个趴着头,一个抚摸着另一个的脑袋。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武惠妃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心神,她苦涩低声叹了一句。 “李琩不敢当太子。”武惠妃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睁开眼睛对李长安说,她让殿内的宫人都退下,只留下李长安和她两个人。 到了如今,竟然只有李长安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能让她放心说说心里话了。 李长安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武惠妃。 甚至李长安都开始理解为什么武惠妃会心理衰弱而亡了。 李瑛三人的鬼魂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一生的心血功亏一篑,偏偏出了差错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这事谁能承受得了啊。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又或许是这些事情在她的心里压了太久了,武惠妃难得对李长安说了些她的心里话。 “我一开始,想要皇后之位,可是没能得到。”武惠妃依旧靠在软枕上抚摸着李长安的后脑勺。 她苦涩道:“后来,我又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只是如今看来又是难以如愿以偿了。” “阿娘还年轻,未来之事,谁都还说不准呢。”李长安听出了武惠妃心灰意冷,连忙出声安慰她。 武惠妃自嘲道:“年轻……我已经四十岁了。” “才四十岁,还年轻着呢。”李长安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 武惠妃抬手指着自己已经生了细纹的眼角摇头:“不年轻了,对于一个妃子,这已经是人老珠黄的年纪了。陛下如今已经很少到长清殿来了,宫中年轻貌美的妃子太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人取代我。” 这也是武惠妃为何会着急想把李琩推上太子之位的原因,她是宠妃,才能借着这两分情意影响李隆基,若是她不是宠妃了,那她的儿子就和李隆基的其他儿子没什么两样了。 只是想不到,她和赵丽妃并无两样,赵丽妃好歹还将她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自己却连推自己儿子上位的本事都没有。 “长安,你说为何陛下会立赵丽妃的儿子为太子,却不愿意立我的儿子为太子呢?赵丽妃不过是一个妓子,我乃武氏之女,我为何会比不过她呢?”武惠妃喃喃道。 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她对李长安的称呼不是“安娘”,而是“长安”。 李长安却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看了武惠妃一眼,权衡了一阵利弊。 曹野那姬说过,谁敢在长安城中喊她长安,那这个人就是可信的。她娘虽然没读过书,可判断从不出错,无论是瞒下她做过的那个大逆不道的梦,还是在生死之际当机立断逃出宫去…… 加上现在武惠妃估计已经和李隆基离心,绝不会将事情透露给李隆基了。 李长安有了决断,她轻声道:“或许就是因为阿娘比赵丽妃强太多了。” “汉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它太强大了,独汉以强亡。”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比喻。武惠妃的儿子之所以做不上太子,就是因为武惠妃太强了,武家也太强了,武家的权势尽管远远比不上则天皇帝时期,可从高宗时期就开始发家的外戚武家是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虫,李隆基连没有外家帮扶的李瑛都不放心,难道他还能放心李琩吗? 更别提李琩还是在宁王府长大的,宁王,也就是李隆基的大哥,让皇帝李宪一脉,先天就是寿王一派的人。 这个外家,实在是太强了。 “竟真是这个原因。” 武惠妃惨笑,“我自诩了解他,却不知他竟然当真怕旁人威胁他的位置怕到了这个地步。” 害,我要是不问老师我也不知道竟然有人前后差距这么大、爱权力爱到了这个地步呢……李长安在心里嘀咕。 “我原本也猜到了这个原因,只是不太愿意相信罢了。”武惠妃却又转了个话题。 “我昨日还想着,若是因为我的原因李琩才当不了太子,我便把最后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上,拼死一搏。”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到了历史上武惠妃那离奇的死因。 难道是武惠妃觉得若是母家强李琩才做不了太子,她就自己去死,亲手削弱李琩的外家,好让李琩有一点机会做太子不成? 那为何又要说昨日还想着呢?这话的意思是今日改变主意了? 果不其然,武惠妃下一句就是:“只是我没想到李琩那废物如此不堪大用。” 这话的语气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 “阿娘好好养好身体,寿王如今年纪还小,说不准再过几年他懂事了,就能理解阿娘的一片苦心了。”李长安拍拍武惠妃的手。 武惠妃面无表情:“我已经没有日后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给李隆基担下逼死亲子的罪过,李隆基就会对她心有愧疚,而后李琩就能凭借帝王愧疚登上太子之位。 可依照她今日见到的李琩的模样来说,他一定没那个本事在自己死后还能接手自己留下的人脉资源去抢到太子之位。 那废物已经被三王的死吓破了胆。 到头来,她既没能当上皇后,她的儿子也没能当上太子……她费尽心思想要走出棋盘,从棋子变成棋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这,武惠妃只觉得心灰意冷。 李长安敏锐的察觉到了武惠妃已经心有死意,她劝武惠妃:“阿娘,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武惠妃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可知道赵丽妃?” “她是废太子李瑛的母妃。”李长安想了想道,赵丽妃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对赵丽妃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是废太子李瑛的母妃。 “她也曾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武惠妃感慨道,“可如今天下间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她了啊。她年华老去以后就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她最后死的凄惨,是突发恶疾死在了自己宫中,死了许久才被宫人发现。” “我身上留着和则天皇帝一样的血脉,纵然是死,我也不可如她那般死得悄无声息。”武惠妃高高昂起了她的头颅。 她的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对于死亡的恐惧,只有对自己身份的骄傲。 “他不敢担这个罪名,我敢担,让一位太子两位亲王给我陪葬,这样的罪名才配得上我。” 这一刻,武惠妃甚至在心中嘲笑着李隆基的怯懦。 只是终究,武惠妃还是有些不甘心。她这一辈子想做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完成的,如今却不得不赴死……总归她是恨李隆基的。 她将目光看向李长安,认真打量着她。 忽然,武惠妃开口了:“这段时间,你可愿跟着我?” “我不是一直都跟着阿娘的吗?”李长安反问。 武惠妃咯咯笑了起来,她低下头,用食指指肚摩挲着李长安的脸。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你长得有几分像他,还有几分像我吗?” 李长安点点头,就是她当初以为这话是武惠妃故意说的讨巧话,可后来熟悉了,李长安也发现了她的相貌的确和武惠妃有一点相似,尤其是眼睛。 她脸的轮廓像曹野那姬,鼻子嘴唇像李隆基,可这双眼睛却谁都不像。 武惠妃看着李长安这双眼角上挑、衬得人不怒而威的眼睛,缓缓扬起了一个微笑。 “你生了一双武家女儿的眼睛。” “可我……”李长安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武惠妃,而是另一个姓武的女人,她猛然抬起头对上了武惠妃眼睛。 “嘘。”武惠妃将食指竖在唇边,“你身上也留着那位的血,有两分像她也不奇怪。此事倒是巧得很,毕竟就连太平公主眼睛都是随了高宗皇帝而非则天皇帝,我还以为只有武家的女儿还生着这双眼睛呢。” 李长安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武惠妃又对着她眨了眨眼:“放心,他也不知道此事,他见到则天皇帝的时候则天皇帝年纪已经大了,人上了年纪以后相貌和年轻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若是他知道这事,我可没机会成为宠妃。” ———— 武惠妃病了,梦魇缠身,据说是被她害死的三王来找她复仇了。 当今陛下为了他的宠妃大发雷霆,请了许多道士和僧侣来为武惠妃驱邪,只是都没有什么作用。 民间都传说是三庶人死得太冤枉,所以来找真凶复仇了。 李长安则日日贴身侍疾。 只是名曰侍疾,实则却是武惠妃给她讲故事。 讲前面几个皇帝时候的宫廷秘史,讲李隆基年少时被囚禁于宫中时候,连宫奴都能欺负他的凄惨童年,讲李隆基那位被则天皇帝带走就再也没回来过的母亲和他不敢作声的父亲,讲唐中宗时期的韦后和安乐公主,讲先皇睿宗,讲太平公主。 尽管要三五日才能得空给她讲一会,可武惠妃讲的很仔细。 偶尔还会加上她的感悟。 比如李隆基可能是从小活在压抑的环境下所以才对权力无比渴望,比如李隆基在旁人触碰到他的权力的时候才会如惊弓之鸟一样炸毛,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看不起任何人。 甚至讲到了女人。 “你父皇这个人,前半生一直被我曾姑母强权压迫,后来又险些被韦后和安乐弄死,好不容易登基了,还要和太平姑母争斗。”武惠妃最了解李隆基的地方就是他对女人的心思了。 “他最恨那几个险些弄死他的女人,他吃过苦头也不像旁人一般轻视女人,所以他不会找一个比他强的女子,却也不会找一个太蠢笨的女子。而且他实在被压抑了太多年了,如今他治理朝政,依然是要压抑着自己去听从朝臣的意见做一个明君,可那不是他的本性。” 除去错误预估了李隆基的心狠之外,在其他方面武惠妃还是十分了解李隆基的,尤其是在他对女人的喜好上。 “所以他宠爱的女子,都有世人看来十分叛逆的身份。”武惠妃抿了口茶,接着道。 “赵丽妃先前只是个歌女,你父皇却立她的儿子为太子;我是则天皇帝的侄孙女,朝臣见了我就仿佛又有武后要乱政了一般,可你父皇却偏偏要和朝臣对着干,独宠我一人。” 李长安心想,原来李隆基和朝臣对着干不是一天两天了啊,只是开元初期还有事业心,还能忍耐自己的本性勉强听朝臣的勤勉政务,到了这几年,李隆基年纪上来以后也终于厌烦了朝臣,估计也是忍够了,用李林甫代替张九龄,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朝臣敢对李隆基直言不讳了。 紧接着李长安又想到了杨贵妃,那位身份也的确够敏感的……李长安脸色变了变,变得古怪了起来。 人家唐高宗和武则天混在一起虽然也有点那啥吧,但是人家那是非她不可的真爱,江山社稷能共享的那种。 你李隆基对杨玉环又不是真爱,遇到危险的时候说赐死就赐死也罢了,之前甚至就连皇后的位份都不愿意给杨玉环。既然不是真爱,那就没有非她不可的说法,杨玉环虽美,可难道世上就没有如她一般美的美人了吗,为何非要冒着天下之大不为去抢自己的儿媳呢。 李长安摇摇头,不去想那些事。李隆基已经见过杨玉环了,若是他已经动了心思,那她也阻止不了,武惠妃这样厉害,都要因为帝王的心思而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公主,又能如何呢? 她还是好好上武惠妃老师专门给她开的课“如何讨帝王欢心之从入门到入土”吧。 嗯,选择性听一听,择其优良,去其糟粕,入土这部分就不必学了,毕竟她的目标不是如武惠妃一般把自己折腾死,而是送走李隆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6.第 26 章 掀棋盘 天气又渐渐冷了, 又到了满宫菊花开的时候。 这些时日,寿王和咸宜公主来了许多趟。 武惠妃把她留在朝堂上的势力交给了寿王李琩,把她手中的财富交给了咸宜公主。 她做这些没有瞒着李长安, 李长安也不在意。 武惠妃在朝堂经营多年的势力虽好,可也要能守得住才行。武惠妃一去,李隆基绝对会动手清除武惠妃留在朝堂上的那些势力的。 李琩守不住, 武惠妃也知道李琩守不住,可她还是给李琩了。 至于那些财富,李长安当然想要,可说到底咸宜公主才是武惠妃的亲女儿,她和武惠妃不过做了一年的养母养女,情谊怎么可能比得上她们亲生母女呢。 何况她手上已经有了“茶叶”这个进项, 等过几年生意做大了,钱对她来说就真的只是个数字了。 茶叶这行业能有多暴利,从安史之乱之后财政空虚,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朝廷制定“榷茶制”,把茶叶税收作为国家主要税收之一就可见一斑了。 武惠妃的资产中, 有一样东西寿王拿不走,咸宜公主也拿不走, 唯有李长安才有这个本事拿走的。 宠妃这个位置拥有的资产不是最珍贵的, 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经验才是武惠妃最珍贵的宝物。 天气正好,武惠妃靠在软榻上, 眯着眼睛看着殿外开得正好的菊花, 问李长安:“你往后有何打算?” 李长安坐在她边上,手里抱着书正苦着脸往脑子里记。 听到武惠妃的话,李长安知道了武惠妃的意思。 “我?先跟着玉真姑母去当几年小道士吧。” 武惠妃含笑看了一眼李长安:“你会甘心去做小道士?” 李长安嘟囔着:“可能顺路也会去荆州一趟, 跟着张九龄学点东西吧。” 其实这才是她的目的。 想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离开长安可不好找,往后几年长安城又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就算发生了大事她一个孩童也没法插手干涉,那待在宫中就是纯纯浪费时间了,还不如去找张九龄,学学怎么治国理政。 等到往后长安城风云再起的时候,想要腾出几年来专门学习处理政务可就没这么适合的时间了。 李长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当道士好,可以离开长安去修道,还可以有借口四处云游乱逛。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想要再插手长安事情也容易,玉真公主就是道士,她也照样权柄滔天。 “我知晓了。” 武惠妃点点头,而后闭目养神,没有再说什么。 半月后,一位身披鹤氅,头戴道冠的中年道姑来到了长清殿,陪在她身侧的是李隆基本人。 正是已经出家为道的玉真公主,李持盈。 “你病重至此,缘何不早同我说一声?”李持盈哽咽着,她坐到武惠妃床边,拉着她的手。 武惠妃青白的脸上带了一丝柔意:“你已经是世外之人,我又怎愿意误了你的修行。” “生死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武惠妃反过来安慰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听罢,看着武惠妃苍白的脸色,泪如雨下,趴在武惠妃身上就泣不成声。 “当年我们姐妹聚在一起玩闹的经历我还历历在目,如今却要只剩下我一人了。阿姊五年前离开了我,而尽你也要丢下我一人了。” 五年前,开元二十年五月,金仙公主于洛阳开元观去世,金仙公主正是玉真公主的姐姐,也是李隆基同父同母的妹妹。 原本袖手坐在一侧的李隆基似乎是被玉真公主这番话勾起了感伤之意,看向武惠妃的眼神都掺杂了些许的愧疚。 连带着对玉真公主提出要在长清殿住几日陪伴武惠妃的请求都一口答应了下来。 待到李隆基走后,玉真公主借着说体己话的理由将宫人都赶了出去,殿内只留下她和武惠妃两个人。 玉真公主看着武惠妃的眼睛:“你的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会忽然之间病得如此之重?” 武惠妃轻描淡写:“梦魇缠身,请了许多法师来看过,都没有什么用。” “你如何会梦魇?”玉真公主显然不相信武惠妃的说辞。 武惠妃反问道:“当年太宗皇帝,不也因为玄武门之事梦魇缠身吗,太宗皇帝既都能梦魇,我如何不会梦魇?” 可玄武门的时候死的是太宗皇帝同父同母一起长大的兄弟,王和你甚至都没见过几面,同陌生人有何两样。 玉真公主看着武惠妃苍白的面容,还是默默将口中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到了一个让她并不想相信的可能,玉真公主悲哀道:“这位置有什么好的啊,安乐争这个位子,阿兄争这个位子,你也要帮你儿子争这个位子……阿兄杀了安乐还不够吗?” “你与安乐,当年若随我和阿姊一同出家修道,又何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呢?”玉真公主已经泪流满面。 当年武则天将儿子关在宫中,她们这些小辈也不得出宫,她们几个养在女孩就凑在一起玩。其中胆子最大心最贪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如今最聪明的这一个眼看着也要死了,只留下她一个最无欲无求的在这世上了。 武惠妃咳嗽了两声,面上也露出了怀念之色。 那时候,她也才和李长安一个年纪呢。 只是武惠妃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说到底,她和安乐公主才是一样的人,只是她胆子没有安乐公主那么大,心也没有安乐公主那么贪罢了。 武惠妃拉着玉真公主的手,说出了她请玉真公主过来的目的:“我是受人之托,给你和她牵条线。” 玉真公主垂泪:“你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难道还能拒绝你不成?” 说起来也奇怪,李隆基心那样冷的人竟然会有一个这样重情义的亲妹。 玉真公主欣赏王维,就点王维做了状元,欣赏李白,就磨着李隆基给李白请官,和杨玉环闹脾气,就辞了公主之位自己去安徽修道去,爱恨都随心,仿佛李隆基缺少的真性情都生在了她身上一般。 武惠妃于是派人去将李长安喊了过来。 李长安在看到身穿鹤氅、头顶道冠的女道的瞬间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能面对武惠妃神情这么轻松,还这个年纪的女道士,也只有玉真公主了。 “安娘见过姑母。”李长安十分乖巧唤了一声,又侧头对着武惠妃喊了一声“阿娘”。 玉真公主目露迷茫之色,她怎么不知道武惠妃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孩子了?她去岁春才刚离开长安去终南山啊。 武惠妃拉着李长安的手,笑着给玉真公主介绍:“这是我的养女,李长安。” “我才养了她一年,身子就不太好了,日后怕是再也养不了她了。”武惠妃叹息一声,而后泪眼朦胧的看着玉真公主。 “我这个当娘的实在放心不下她,日后我走了,让她跟着你可好?长安还这样的小,在这深宫中没有母妃照拂……都说不准能不能平安长大。” 说的真情实感,就连李长安都要相信她自己是个心思单纯在宫里多待一天就要被人害死的小白兔了。 这一波啊,这一波属于是玉真公主跟武惠妃讲感情,武惠妃对玉真公主耍手段。 玉真公主果然心思单纯,她只是眼神复杂的看了李长安一眼:“……我以为你会把咸宜托付给我。” 毕竟那才是武惠妃最爱的亲生女儿。 武惠妃轻飘飘道:“咸宜已经成婚,连孩子都有了,哪里还用得着你照料呢。” 知女莫若母,武惠妃知道咸宜是个什么性子有什么样的脑子,所以她对咸宜公主的期盼也只是做个富贵公主罢了。 咸宜还用不上玉真公主这条人脉。 “你要把你的女儿托付给我,难道我还会拒绝吗?”玉真公主叹了口气,柔和的视线落在李长安身上。 玉真公主把李长安拉到她身边,看着她那双长得和武惠妃有九分相似的眼睛,心中不禁一酸。 难怪自己的姐妹如此疼爱她,这看着竟然和亲生的母女一般。 “日后你便随我修道吧,修道也自在,能当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公主。”玉真公主分明是对李长安说的,李长安却觉得她似乎也是对武惠妃的抱怨一般。 武惠妃只当没听到。 哪怕死到临头了,武惠妃也从未后悔自己为权力而不择手段的这些年。 她死,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怨不得谁。 安乐公主当年,也必定是这样想的。李长安日后,无论输赢,也必定会这样想。 玉真公主又和武惠妃说了一会话之后才离开长清殿,却没有离开长安,而是回了她的玉真公主观。 她总该送自己最后一个故人一程的。 待到玉真公主离开后,武惠妃面上方露出一丝惆怅来。 “当年我和安乐公主,玉真公主,虽不是一母所生,可因着都住在宫中的缘故,整日一起玩耍学识字,和亲生姐妹也没什么两样。陛下封王之后便离开了长安,公主却是离不开长安的,我们整日待在一起,关系比亲姐妹还要好。” 后来呢,后来安乐公主想当皇太女,死了。她想当皇后,没成功,又想让她的儿子当太子,也没成功,如今她也要死了。 不过到底她比安乐运气要好上一些。 武惠妃看着李长安,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些。 趁着今日的精气神不错,武惠妃送走了玉真公主以后也没有立刻会寝殿歇息,而是让宫人将棋盘搬了出来。 “你父皇善音律,好下棋,你若是想讨他欢心,音律和下棋都要学一些。” 话虽然这样说着,武惠妃却没有让李长安和她对弈,在武惠妃看来,李长安年岁太小也就只知道怎么落子,甚至都谈不上有棋艺,更不用说和她对弈了。 武惠妃只是摆了一盘棋,黑子和白子在棋盘上各自占据一方,眼看着白子就要把黑子的“气”给吞没了。 “我和你父皇下棋,我执黑子,每每下到这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武惠妃指着棋局。 指的是棋局,说的却是她自己。 李隆基是一位十分高明的棋手,棋艺比他高超的人身份比他低微太多,下棋也不敢下赢他,敢和他下棋的人,却又没有棋艺比他更高明的。 总之,没人下棋能下得过李隆基。 “你要如何破局呢?”武惠妃捻起一枚黑子,递给李长安。 她没指望李长安如今就能有破局之法,武惠妃今日将这盘棋摆出来,只是为了给李长安上一节课罢了。 这局棋的输赢,她是看不到了,只希望几十年后,李长安能在她的坟前告诉她这局棋到底谁才是赢家。 李长安的棋艺当然比不上李隆基了,不过她的优势又不是她比李隆基聪明。 “下棋的目的是赢吗?”李长安抬头看着武惠妃询问道。 武惠妃笑了。 “下棋的目的自然是赢棋。” 李长安指着棋盘:“围棋是有规则的,父皇擅长利用围棋的规则来赢棋,所以在这个棋盘之内,没人能下得过父皇。” 她的优势是知道剧本啊。 武惠妃没见李隆基输过,所以在她心中,只能期盼着有人能比李隆基更加聪明,能在棋盘上胜过李隆基。 却不知道要赢过李隆基,不一定是非要跟他下棋。 李长安走到棋盘边上,双手托住棋盘的边沿,用力往上一掀—— 咔嚓咔嚓 黑子和白子落了一地。 她又将棋盘放回了桌面上,拿起盛着黑子的棋奁,抓起一把黑子放在棋盘上,将黑子一个个摆上去。 现在棋盘上只有黑子了。 这是安禄山的答案,他被逼急了,不和李隆基玩阴谋诡计了,他掀棋盘了! 李隆基只会在棋盘上下棋,被安禄山掀了棋盘之后他就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败涂地。 这个棋盘,安禄山掀得,她李长安自然也掀得! 武惠妃目瞪口呆的看着李长安把棋盘掀了,甚至连反应都没能反应过来。 怎么能掀棋盘呢?谁能想到居然还可以掀棋盘呢? 武惠妃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 “你现在没有掀棋盘的能力。” 李长安咧嘴一笑:“阿娘,我会越来越厉害,可父皇只会越来越老啊。” 这一刻,武惠妃听到李长安的这番话,却失神了片刻。 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面上浮现了笑容。 当年李隆基年少,她的曾姑母年老,李隆基就是如此逼则天皇帝退位,莫非苍天当真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不成? 只是往后的攻守之势易形了。 想到此处,武惠妃心中升起一阵复仇的快感,她看着李长安沉思了片刻,随后竟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从榻上站了起来,李长安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住武惠妃。 武惠妃踉跄地走到她的梳妆台前,打开了妆奁最底下的暗格,从中拿出一方小印来。 而后将这方小印放在了李长安掌心上。 这是一方黄玉篆刻而成的小印,通体玄黄,玉质细腻,印身是一条鸾鸟,展翅欲飞,异常灵动。 武惠妃珍惜的看着这方小印。 “这还是我出生的时候曾姑母赠我的贺礼。” 她出生那一阵儿,武则天已经动了立武思为太子的心思,所以给她的赠礼也是按照公主的用制来的。 虽说后来立武思为太子之事不了了之,可武惠妃还是被武则天留在宫中,按照养公主的标准养大的。 也许当初,则天皇帝送她这方小印时对她的期盼应当是如上官婉儿一般为官做宰吧。只是她到底没能在朝堂上一展身手,而只能在深宫中蹉跎一生。 她已经许久不敢看这方小印了,看着这方小印,武惠妃便觉得她自己无用至极。 武则天将她接到宫中抚养,绝不会是想看她当李隆基的宠妃,当一个任由男人摆布的玩意。 这方玉印刚放到掌心中还有些冰凉,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被体温暖热了。李长安拢起手,握这小小的印章,心情复杂。 武惠妃在她面前,永远是一副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模样,哪怕是面对死亡,她依然能冷静处理着自己的后事。 面对童年的好友玉真公主,武惠妃也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就算是对她亲生儿子李琩,在发觉李琩是个担不起大事的废物之后,武惠妃对他的态度也迅速冷漠了起来。 可就在方才这一瞬间,李长安却感受了武惠妃的真情流露。 武惠妃这样爱这一块武则天送给她的印,却连看它都不敢,只能将它收在妆奁底下。 李长安心想,或许这就是武惠妃为何这样渴望成为皇后,这样渴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的根由。 哪怕武则天人早就不在了,可这个印玺还在,武惠妃一直留着它。 只是武惠妃终究还是在与李隆基的对弈中一败涂地。 那这样武惠妃会把这块对她宝贵至极的小印留给自己的原因就找到了。 这是武惠妃没能实现的野望。 李长安郑重的将这块小印放入自己的鱼袋中。 “阿娘,我会一直带着它。” 武惠妃这才笑了,她说:“莫辜负了它。” “不过此鸾印还有另一个用处。”武惠妃缓缓道。 “有朝一日,你若想让你父皇做出一个合你心意的决定,你就拿着这个印去找高力士,他会帮你一次。” 高力士,李长安先前对他的印象只来自于李白让高力士脱靴。后来在这边待久了,李长安才知道为何高力士能和杨贵妃并论。 诸王和公主对高力士的称呼是“阿翁”,驸马称他做“爷”,太子称其为“二兄”,李隆基对他的信任远超旁人。 有后世那么多历史参考,李长安对宦官能有多大的能耐可一点都不敢小看。 “高力士原本是罪臣之后,是武府上的宦官高延福收养了他,他才得以发家。所以他欠我家一份知遇之恩。”武惠妃轻描淡写道。 “我原本打算用他来推李琩上位,如今看来是用不到了,便也留给你吧。” 武惠妃又告诫李长安:“高力士如今是陛下之臣而非武家之臣,若真有大事,他的话也不管用,所以这个人情该用在什么地方,要你自己去斟酌。” 说到底,高力士能影响李隆基的决断,却无法改变李隆基的决断。这份人情就可大可小了。 说着话,武惠妃又开始咳嗽起来,李长安想上前扶住她,武惠妃却只是自己用双手撑在梳妆台面上,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大笑出声。 回想着今日之事,尤其是那个被掀翻的棋盘和那落了一地的棋子,武惠妃就高兴的想要高歌,她眼中满是快意。 李隆基,我就要死了,可我给你留下了一个大麻烦……我要在九泉之下等着看,看她长大,看她掀你的棋盘,抢你的江山!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7.第 27 章 张九龄,别见外嘛 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 武惠妃去世,谥号贞顺皇后。 武惠妃死的那天下着雪,北风冰冷, 嚎啕着, 冰冷的雪花打在武惠妃的棺材上。 寿王李琩和咸宜公主哭得很凄惨, 就连高高在上的帝王都掉了眼泪。 寿安公主也哭了。 武惠妃在死前的几日,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其中就包括她求李隆基先给李长安确定了封号和公主封户。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 李长安的封号还是寿安公主, 和史书上李虫娘的封号一样。 武惠妃冰冷的尸身躺在棺材中,她穿着皇后的丧服,看上去端庄无比。 生前武惠妃苦苦追求了一辈子、求而不得的皇后之位, 李隆基终于在她死后给了她。 李长安觉得武惠妃不会高兴。 她不会想要“贞顺”这样的谥号的。 在李隆基眼中, 武惠妃乖巧听话, 察觉到他的暗示之后, 立刻乖乖替他顶了罪。 殊不知武惠妃谋逆的“证据”就站在他的面前。 武惠妃的谋逆像种下一颗种子,她无声无息的埋下了这颗种子, 这颗种子要在几十年后才会破土而出。 李隆基轻视她,终究会有一日为他的轻视而付出代价。 其实“贞顺”这个谥号也挺好的, 李长安手中攥着武惠妃留给她的印玺。 这个印玺,武则天握过,武惠妃握过,如今又到了她的手中。 等二十年后,她会告诉大唐的太上皇陛下, 她还有一位老师,谥号是“贞顺皇后”。只是不知道等到那个时候李隆基还会不会认为武惠妃性格乖巧听话了。 开元二十六年二月,葬贞顺皇后于敬陵。 武惠妃离开了人间, 可她的野心,并没有跟随她的躯体一同进入地下。 而是变成了一簇小火苗,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慢慢的长大。 这点火苗,终会成长到可以燎原的一日。 武惠妃下葬以后,李长安就自请出家为道为武惠妃祈福。 李隆基自然同意了,出于人死后他才觉得愧疚的心态,李隆基甚至还又大肆称赞了一番李长安的孝顺,赐给她一大堆赏赐,还专门在长安西郊给李长安建造了一座寿安观,就在玉真观不远处。 对此李长安表示她就是这么一个“孝顺”的乖孩子。 现在才哪到哪,以后她孝顺父皇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过也有好消息,曹野那姬给李长安寄了信,她已经回到曹国了,回到了自己的家族。 连同信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匹半大的马驹,毛发柔顺,骨架粗壮,虽还未长成,却已经能看出日后成年时的风采来了。 这是李长安的外祖父外祖母送她的礼物。 带着马一同前来的是两个胡女,有一身好功夫。 先前李长安曾向曹野那姬提过要学剑法。 李唐公主会武功的并不少,开国的平阳昭公主以女子之身带兵打下了小半个大唐,还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以军礼下葬的公主;安乐公主也是“安乐公主与其夫武延秀在内宅与士兵格战良久后双双被斩”,可以说是公主武德十分充沛了。 只是还没等到李长安长到能学武的年纪,曹野那姬就离开了长安城。 曹野那姬在信中写这两个胡女虽不善剑法,但一手弯刀使得出神入化,让李长安先学着弯刀,等一段时间她一定会给李长安找个擅长剑法的好老师。 李长安总觉得曹野那姬对她心存愧疚,仿佛她要天上的星星曹野那姬也会给她摘下来一样。 李长安给曹野那姬回了信,这才将两个胡女带回自己的道观。 说是道观,实则和她的寿安公主府差不多大,只是相比较起自带仆从的公主府,道观要清净上许多罢了。 只是李长安平日也不住在她自己的道观中,而是同玉真公主住在一起。 “姑母。”李长安蹦蹦跳跳走入玉真观。 玉真公主面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大小的少年,见到李长安进来,此人也颇感好奇的看向李长安。 “这是寿安公主。”玉真公主面带微笑,柔声给少年介绍。 又对着李长安招招手,把她招到身前:“这是我的次子张倜。” 张倜看上去有些羞涩,只对李长安客套了几句,便寻了个借口跑了出去。 这还是李长安第一回看到玉真公主的孩子。 没错,玉真公主虽然已经出家为道了,但是个人的私生活丝毫不受影响,不但有情人,还有两个儿子。 玉真公主的情人还是挺出名的,他叫张果,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平平无奇,可等他老了以后……世人尊称其为“张果老”,就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也是个道士。 “倜儿打小就羞涩不敢见人。”玉真公主看着张倜忙不迭跑开的背影无奈道,口中说的虽是责怪之语,可脸上却带着宠溺。 却又转而捏了捏李长安的脸:“安娘今日怎得空来找姑母?” 李长安乖乖站着,任由玉真公主捏她的脸:“姑母,我想出长安玩一趟。” “想去哪儿玩?”玉真公主笑道,“我在王屋山还有一处道场,那儿离长安离得远些,我带你去那可好?” “我要去荆州。”李长安眨眨眼。 玉真公主没有问为什么要去荆州,只是想了想道:“那你带足人手便可,若是阿兄问起来,我便说你是去荆州为我寻一卷道经。” 玉真公主是个妙人,她怕麻烦,也懒得刨根问底,总归现在大唐对公主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造反就行,嚣张跋扈多情随心所欲一些都不叫个事。 她自己都常年在外游历四方不愿待在长安城,所以玉真公主也只当李长安也是如她一般厌倦了长安城,想出去散散心罢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玉真公主也不想问明白。 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李长安就快快乐乐的奔向了荆州。 荆州是个好地方,上溯巴蜀,下可去扬州,乃是唐代贯穿南北的咽喉,它在大唐还有另外一个别称叫做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的确是山多水多,就是怎么没听到猴叫呢。”李长安站在甲板上,对坐在她身侧的沈初道。 她还想听听两岸猿声啼不住呢。 她不是一个人来找张九龄的,而是拖家带口把沈初和裴家姐妹都给带了过来。 荆州就很适合种粮食,唐朝的气候湿润温暖,江陵已经算是江南之地了。正好张九龄在此做长史,裴素裴芸在这边改进粮种,有张九龄罩着也方便些。 至于沈初,则是李长安专门把他拉过来上考前辅导班的。 明年就是科举年,张九龄曾担任过数次科举主考官和出题人,属于是大唐版的顶配肖秀荣了。现在的科举考试一次也就录用二十来个人,报录比极低,为了确保自家老师一定能考上,李长安可谓是费尽了心血。 “老师,你可一定要考上进士,才对得起我这些年含辛茹苦的付出啊。”李长安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了沧桑的表情。 沈初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觉得作业还是布置少了。 三月的荆州,正是风景好的时候。 说起来荆州长史也不是个小官,荆州是上州,长史更是能掌管一州的兵马。若是边塞之州,长史的权力或许比刺史更大,只是放在荆州便有些尴尬了,大唐内部承平日久,荆州又在大唐腹地,这里哪用得上什么兵马呢? 张九龄索性也就不去管这些事情,每日只是游山玩水,排遣心情。 “今日约好了要同孟夫子一并去踏青,马可备好了?” 荆州的长史府邸中,张九龄唤着小厮备马,自己已经换了一身方便骑马的胡服。 看着小厮独自去牵马,张九龄心中却难免升起落寞之意。 前些年他出行向来是前拥后簇,哪次出门不是十几人相随,无数人争先恐后为他牵马,便只为凑到他身前,让他多看一眼自己。 如今落寞了,也只能自己牵着匹马,和门下同自己一样落寞的幕僚一起出游。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他已成了无人关心的弃臣了。 外头的日光正好,张九龄却忽然没了游玩的兴致,他看着大好的风景又想到了被贬至此的自己,不由轻叹一声: “美人何处所,孤客空悠悠。” 一时之间,疲惫感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淹没了这位为大唐奉献了终身的老人。 “咣当咣当!” “咣当咣当!” 张九龄皱眉,听着敲门声。 谁这样没礼貌,老夫正在这感伤着呢,在那那么用力的敲门干什么,影响老夫作诗的心情。 可如今家中的小厮被他使唤去牵马去了,他赴任荆州也只带了这一个书童,无奈之下张九龄只好自己去开门。 “老师,我来找你啦!” 门外却站着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笑的一脸纯洁无辜的李长安。 张九龄被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李长安震惊了片刻。 “你……” “没错,就是我,老师的学生,李长安!”李长安得意笑道,“老师府邸这么偏远,还好我聪明又机智才能顺利找过来。” 张九龄听着李长安熟稔的语气,目瞪口呆:“老夫何时成了你的老师?” “先前在信中说好的呀,若是日后能再有缘相见,张先生便愿意我跟随你学习。”李长安还直接从袖中掏出了证据。 还是数月前张九龄和李长安的通信,李长安言辞热情的吹捧张九龄的才华,并且说只恨自己被困在长安没有机会向张九龄学习圣贤之道。 而一向好为人师,又习惯说漂亮话的张九龄顿时写信回复“其实我也很想让公主当我的弟子,只是太可惜啦,我们相距数百里,我没有那样的荣幸担任公主的老师。” 李长安又回信说日后必能再有再见的一日,到那时候她必定会亲自向张九龄请教圣贤之道。 张九龄只当做李长安是安慰他,毕竟他是被李林甫排挤出长安的,恐怕这辈子都回不了长安了,出于礼貌他就又给李长安回了一封客套信…… 然后现在,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李长安,正拿着这些证据上门找他要名分来了。 张九龄:“……” 我就出于礼貌客套客套你怎么还当真了。 李长安不仅当真了,她还拉着自己的全家一起过来了。 既然张九龄也是他的老师了,那四舍五入张九龄和沈初就是忘年交的好友了,给自己好朋友做一下考前辅导很合理吧? 那再四舍五入,裴素裴芸也是他的好友,给自己好朋友找块地种粮食也很合理吧? 在几步外,一个牵着瘦马过来寻张九龄的中年男子看着这幅场景不知所措。 “子寿兄……” 原来子寿兄邀了这样多的人一同去踏青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8.第 28 章 吾也爱孟夫子 没等到张九龄发话,李长安就凑了过来,热情打招呼:“某名李长安,是张长史的弟子,先生是来寻老师的吧,快先进来饮杯茶水。” 竟然就这么替张九龄招呼起了客人。 中年男人似乎不太适应李长安这么热情的招待,他面上露出了一丝慌张,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却碍于礼节,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原来是张老的弟子,某名孟浩然,于张老幕下担任幕僚。” 孟浩然! 李长安和沈初的目光齐齐一亮。 沈初压低声音,用只有他和李长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开元二十五年,孟浩然受张九龄之邀担任幕僚。” “哎呀呀,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孟襄阳,久闻大名。”李长安表情更热切了。 孟浩然是襄州人,所以世称其为“孟襄阳”。 孟浩然下意识往后一缩,用瘦马挡住自己的半边身子。 “区区薄名,不足挂齿。” 这久违的热情倒是让孟浩然想起了一位旧友,可孟浩然性格内敛,哪怕是李长安十分热情主动,第一次见面他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只能干巴巴自谦两句。 张九龄头疼的看着面前这一堆人,尤其蹬鼻子上脸、已经开始以他弟子身份自居的李长安。 “先进门再说吧。”张九龄让开门,招呼着孟浩然和李长安等人进去。 孟浩然仿佛得救一般呼了口气立刻牵着马快步走入院中,李长安却没有入内。 这院子不大,是张九龄到荆州之后新买的小院,厅堂更小,李长安顺着敞开的门往里看了一眼,就侧头吩咐了她身边的明月几句话。 武惠妃去后,她身旁的几个女官就各自跟了咸宜公主和李长安,明月和李长安熟悉些,就成了李长安的女官,带着其他几个女官一同替李长安打点杂务,毕竟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宫中出来的女官能做得了。 明月得了李长安的吩咐之后便带着一群人先离开了,只留下那两个曹野那姬送过来的女卫保护李长安一行人。 一大群人变成了六个人,顿时张九龄府邸前的大街就通畅了。 李长安对张九龄解释:“我姑母不放心我的安危,非要我带上这些侍卫。” 实际上玉真公主本来是打算让李长安摆起仪驾,带上几百个人一同来荆州。 李长安拒绝三次才把几百个人变成了十几个人。 “老师,别把我是公主的事情告诉孟浩然呗。”李长安走在张九龄身侧偷偷拽了下他的衣袖。 张九龄睨了李长安一眼:“老夫何时答应做公主的老师了?” “信里答应的,我还揣着信呢。”李长安笑道。 “莫不是老师见我现在没了阿娘,觉得我是不受父皇宠爱的公主了,便嫌弃我了?”李长安露出了凄惨的表情。 张九龄的脸色难看的像是吃了不好的东西一般,他怒视李长安:“老夫岂是欺弱怕强之辈?你难道以为老夫畏惧武惠妃吗,若是老夫不愿,便是陛下亲自下旨老夫也绝不从命!” 李长安笑眯眯:“我就知道老师不是畏惧强权之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张九龄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地步,若是他再拒绝,岂不是就真成了“欺弱怕强之辈”。 张九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小儿的当了,他哭笑不得指着李长安:“你啊。” 这就算是默认了收下李长安这个弟子了。 入了厅堂,孟浩然已经在堂内拘谨站着了。 张九龄向他引荐李长安一行人:“这是我的弟子,李长安。这是沈佺期的孙辈,沈初。” “这是孟襄阳,孟浩然。” 又询问的看向裴家姐妹:“这两位是……” 裴芸笑道:“河东裴家,裴芸,这是我家阿姊,裴素。” 张九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站在人后的裴素,又望望一脸拘谨袖手站在人前,目光却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人的孟浩然,恍然大悟。 “原来是裴家的娘子。”张九龄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正想提醒孟浩然给李长安打招呼,一扭头却看到了李长安和沈初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了孟浩然身前,两个人的两双眼睛看着孟浩然仿佛像看到一个大宝贝一般,仿佛恨不得立刻伸手把孟浩然从头到脚摸个遍一样。 “我早已对孟夫子心向往之,只恨一直未能相见。” “孟夫子那首《春晓》写的当真是言简意浓,情深意切。” “孟夫子可愿为我二人题一幅字?” 孟浩然已经被着真情实感的马屁恭维的满脸通红,红霞遮面了。 糊里糊涂就答应了李长安和沈初的一系列要求,包括但不限于赠送亲笔签名的诗集,赠字,一同交游,日后多往来书信,多引荐几位文采斐然的友人…… 张九龄看着表情一模一样的李长安和沈初二人,心底涌现出来的古怪感挥之不去。 李长安就罢了,一向是对谁都热情,怎么他昔日老友的后人也是这个模样呢。 莫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张九龄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打散,今日是不适合踏青游玩了,于是张九龄开口向孟浩然说明此事,并约定改日再踏青。 孟浩然连忙表示不着急,随后就起身辞行。 裴素轻咳一声,抬手从背后戳了一下自己妹妹,裴芸心领神会也开口找了个理由说自己先去找地方安顿下来,二人便前后脚的跟在孟浩然身后离开了。 没过多久,屋外就响起了裴家姐妹和孟浩然交谈的声音。 “我二人素来仰慕孟夫子,先生的田园诗……” 声音渐渐远去了。 张九龄微妙的看了李长安一眼:“你周围之人倒是都爱诗。” 毕竟九年义务教育谁还能没背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呢? 李长安轻笑一声,“可不,我们都爱诗。” 屋内便只剩下李长安三人了,张九龄自顾坐了下来,先看向沈初。 “你可有字?” “小子字成璋。”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赐字之人对尔期盼慎重。”张九龄赞了一声。 “你明岁便要参加科举了吧,若你有为官之志,走这条路倒是不错。”张九龄很容易就猜到了李长安带着沈初过来的原因。 沈初回道:“小子才疏学浅,只尽力一试。” 张九龄哂笑,意有所指道:“放心,公主既称你一句老师,一个进士是跑不了的。” “不过你若想拿下头名,却不是那般容易的。”张九龄道,“既然你一并过来了,那便安心在我这边住上一年半载,潜心读书。” 张九龄也有提携故人后辈之意。 而后又看向李长安,表情严肃了许多。 “老夫有些事想询问公主。” 张九龄实在是装了一肚子的疑问,他去岁离开长安城,走到半路便听说废太子和二王被赐死,刚到荆州安顿下来又听说武惠妃去世。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朝堂上先前的两个派系之首竟然死了个干净。 虽居江湖之远,张九龄却依然担忧着大唐。 沈初识趣主动提出告辞,给张九龄和李长安留下了谈话环境。 “老师唤我长安或者安娘便可,二十九娘也行,我这次来是瞒着旁人来的,老师不必拿我当公主看待。” 李长安先表达了一下亲近。 而后便把这一年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了能让张九龄知道的部分。 张九龄听完之后义愤填膺,狠狠一拍桌子。 “陛下为佞臣所骗啊!” 又是一通引经据典,把李林甫描绘成了赵高董卓那样的奸臣。 李长安:“……” 您老都被您那天真善良奸臣一说就信的陛下贬到荆州来了,都这样了,你还觉得李隆基是被李林甫骗了才会赐死亲子的啊。 李隆基可不是权力不在手上的幼帝,李林甫也没赵高董卓那样的胆子和权力。 “陛下被奸人蒙蔽,亲小人远忠良,我无法劝诫陛下,是我的罪过啊。”张九龄老泪纵横。 李长安听张九龄这么说,忽然觉得沈初对她的冷嘲热讽也不算什么了……虽说她偶尔也会幻想一下,她的论文交不上去的时候沈初会说千错万错都是老师没教好的错吧…… 骂着骂着,张九龄心灰意冷了起来。 “老夫一生所学,竟无以报国,唉,如今也只能为圣人立言,将圣贤之道流传下去了。” “公主想学哪家的圣人之言呢?” 李长安清了清嗓子。 “学生要学的自然是治理一方的学问。假如,学生假如有一个三千万户的村子需要治理,那学生应当从何处下手治理这个村子呢?” “三千万户的村子?”张九龄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唐登记在册的人口上且不足三千万户啊,若是加上不在册的隐户,说不准也就这个数目。 李长安面不改色道:“那就是三千人的小城。学生若是需要治理好一个三千人的小城,又从何处开始入手治理呢?要如何选拔有用的人才做县令和县丞呢?若是有山贼入侵,学生应该如何找合适之人应对呢?” 这是哪家的圣人之言?张九龄觉得这些东西他好似很熟悉一般。 ……等等,前几年他当宰相的时候干的不就是这些事吗? 第 29 章 “你学这些做什么。”张九龄哑然失笑。 “这是宰相和刺史需要会的东西。” 他倒是没觉得李长安有大逆不道的想法,毕竟李长安想学的是治国理政,又不是帝王权术。 李长安倒是想学帝王权术,可惜这世上除了李隆基之外没人会这东西。 李世民倒是写了一本《帝范》给李治,可这本书属于当上皇帝之后才能用的,竟然也不写本李唐皇室专用的《李世民教你做皇帝:从怎样造反开始》入门版教科书。弄得李唐皇室只会有学有样学玄武门之变,却不知道该怎么从一方势力统一国家,搞得安史之乱一打开李隆基就慌了。 祖宗,这东西你们没有教过,我不会啊! 张九龄不会帝王权术,他既不敢会,也没那个本事学会。但凡张九龄能懂一点帝王术,也不至于猜不出李隆基的心思而被贬到荆州当一个有名无实的长史。 这东西还是她以李隆基为镜慢慢自学吧。 李长安找张九龄,就是为了学习治国理政,她笑道:“可也没人说非要刺史宰相才能学这些吧。” “老师一生积累下来的经验若是无人继承,岂非可惜?”李长安反问张九龄。 张九龄惆怅地捋了一把胡须,李长安的确擅长戳人痛处。 张九龄一生往来之人多是文人墨客,如今大唐诗坛诗星涌现,张九龄并不担心自己之后文坛无人。 可张九龄生平最在意之事不是他的诗文,他最在意的始终是大唐。如今眼看着朝堂奸臣当道,陛下亲小人远贤臣,张九龄看遍朝堂,竟然找不出一人能够匡扶正义。 自己这把老骨头都已经六十又一了,说不准还能再活几年,他死无事,可他这身治国的本事若是也跟着他进了坟墓,那又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在李林甫之后肃清朝堂、安抚百姓呢? “你既想学,那老夫教就是了。”张九龄说着说着却又有些犯愁。 若是让他教圣贤之道,那张九龄闭着眼睛也能滔滔不绝的说上三天三夜。 可这治国理政该怎么教呢?就算是当宰相也是一个宰相有一个宰相的方式,并不像圣贤之道那样白纸黑字的写在纸上,只需背诵理解即可。 “老师不必担心此事,我当别人学生可有经验啦。” 李长安胸有成竹,从三岁开始她就给别人当学生,一直到现在还是给别人当学生,如今不过是反过来让她教老师怎么当老师罢了,这事她熟。 “圣贤著书立说,后人方能从书本中学习圣贤之道。老师也可写一本著作,用作教学之用。” 李长安咧嘴一笑:“内容我都为老师想好了,老师可以先写一本自传。” “自传?” “就是写老师从记事起一直到如今的经历,老师又从这些经历中领悟了什么道理,学会了什么学问。后人观此书,则得见老师平生。”李长安抛出自己的想法。 “老师还可再著一书,将这 些年来老师处理过事务分门别类整理下来,将事务与处理方式一一对应。比如修水渠,要怎么动员百姓、怎么奏告朝廷……这些都写下来,若后人想要兴修水利,见此书便知该如何行事了。” 张九龄觉得李长安说的有道理,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还能这样写书呢呢? 一连数日,张九龄都待在书房之中潜心著书。 李长安也没闲着,她跟孟浩然一同去统计荆州内唐兵情况了。 大唐目前大部分地方所用的还是府兵制。通俗来讲,就是和平的时候是种地的农民,打仗的时候骑上马就是将士,马匹和披甲都要自己准备,军农一体,被选为府兵之人可以免除自身的租庸调。 只是这个制度到如今已经是到了末路了。 李长安回想着沈初给她上过的课,开元十年当时的宰相张说就建议招募强壮,开元二十五年也就是去岁,玄宗下诏各节度使可以自行招募兵勇,再过些年,府兵制就会被彻底停用。 其实如今的府兵制已经是形同虚设了。 孟浩然是张九龄的幕僚,平日便负责这些事情,只是他生性羞涩,不善与人打交道,每次要登门拜访那些军户的时候孟浩然总要先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开口,一来二去孟浩然都因此升起了辞别张九龄,离开荆州的心思。 好在现在李长安跟他一起,孟浩然就只需要负责拿着纸笔记录就可,让孟浩然大大舒了口气,觉得自己还能再接着做一阵幕僚。 七月的荆州,依然天气温暖,李长安和孟浩然正走访荆州附近的村子。 边镇的节度使已经可以自行招募兵将,可荆州又无外患,所以用的依然还是府兵制。 长史负责管理一州的军队,如今又到了征兵的时候,荆州这偌大的地方却没招到几个兵士。 以往的时候当府兵倒还好,还能免些税,可如今频频对外用兵,一年到头一直待在边关,回不了家乡,就算分了田地也没有人去种。更何况如今均田制也已经临近崩溃了,没有土地可以分,府兵却还要求要出生小康家庭的健壮男儿,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招不到将士,就算勉强招来了人,其中许多也会在半路上逃跑。 “我家郎君没了只耳朵,身有残疾,并不符合府兵要求。”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妇拉着自己少了半只耳朵的儿子给孟浩然看。 她的儿子身材高大健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是个好将士的料子,只是左耳却少了一大半,让这好端端的一个人看上去相貌有些狰狞。 “去岁入山猎兔,遇着野狼,被野狼咬了一口。”那高大汉子憨厚笑了笑。 只是李长安怎么看都觉得那半只耳朵像是用刀割的,而不像是被野兽咬掉的。 “既然如此,那某便给你家记上。” 孟浩然却很好说话,提笔便划掉了这一家的名字,那男人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从簿册上划掉,面露狂喜。 只是李长安却不像孟浩然那般好骗,她忽然开口:“你不会是自己割掉了半边 耳朵,只为逃避兵役吧?≈rdo; 那男子便惊慌失措起来4_[]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老娘。 老妇却依旧镇定只是咬死了耳朵是被狼咬掉的。 这样的事情只要她们自己一口咬定是被野兽咬掉的,而这男人又的确缺了半只耳朵,人证物证具在,纵然是征兵的官吏怀疑也没什么证据。 李长安和孟浩然离开了这户人家,这个村的村口有棵大榕树,榕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妇人。 “娘子,可否给我与阿兄两碗水喝?”李长安凑到了一个妇人身边。 几个妇人一开始见着陌生人过来有些警惕,听到李长安开口讨水后又纷纷笑了起来。 “好让人怜爱的小女郎,你在这等着,我去家中给你端两碗水。”其中一个妇人家离得近,当即就站起来走到一旁的茅草屋中,端出了两个盛着水的陶碗。 李长安便和孟浩然席地而坐,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将空碗还给了妇人。 这才开始和几个妇人闲谈起来。 喝了水之后,几个妇人对李长安孟浩然二人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李长安和她们聊天她们也愿意多说几句。 孟浩然有些受宠若惊,前面几回他独自往下面村子里来征发府兵,那些村民看他都仿佛看仇敌一样,他无论问什么都一概不说,这还是他头回非但没受到村民的敌视,还觉得她们有些热情呢。 吃的东西向来是这片土地上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最好话题,一碗水,既不贵重,却又实实在在是从一个人手中到了另一个人肚子里。 两个人共饮过一个碗里的水,便从陌生人变成了熟人。 李长安本来年纪就小,正是和这些妇人家中儿女差不多大的年纪,又像孩童乞食一般要了碗水,对这些妇人来说,她便同村中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陈二家可真下得了手,一刀下去血淋淋的。” “身上缺点东西那也比死在外面强,若是死在外面,家里的老爹老娘又没人赡养,赵四家不就是死了儿子,那老两口子都吊死了吗。” “说给分地,三年了都没动静,那些官老爷哪舍得给咱们地嘞。” 李长安成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待到天色昏黑,妇人都各自回家去操持家务,李长安才从坐着的石头上慢吞吞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带着孟浩然离开了这个村子。 孟浩然听了一下午,也只听出了那个男人的耳朵的确是自己割的。 “此事可要上告?”孟浩然已经习惯遇到事情先问李长安了。 李长安道:“算了,饶他一命吧。为了逃兵役都下狠手割自己耳朵了……” 孟浩然顿时面露戚戚然,似乎又要作诗一首来表达自己对这些百姓的同情。 回到张九龄府中,张九龄正在指导沈初写诗。 沈初要考的进士科,除了要考经义之外还要考诗赋。经义沈初学的很好,毕竟唐初时期对经义的解读肯定比不上明清后期那些考疯 了的读书人对经义的解读仔细,沈初博古通今,很容易便能将他曾看过的那些经义解析融入到自己的经文之中。 只是做诗赋确实实在难住了沈初,他自己平日都有偶尔作诗,可他作诗的水平是业余,放在诗星璀璨的大唐中根本不够看。 张九龄这些时日便重点教沈初如何作诗。 看到李长安回来,张九龄就先给沈初布置了作业,然后带着幸灾乐祸的李长安走进另一个书房。 李长安还恋恋不舍的看了沈初好几眼。 看自己的导师写作业,这可不是哪个学生都能有的美好体验。 张九龄负手站在书房窗前,背对李长安,神色平静道:“今日征到几个兵,一个两个?” 他扭过头,看了李长安一眼。 “亦或一人都未征到?” 李长安无奈道:“老师猜对了,就是一人都未征到。” “你们若是强硬些,不该一人都征不到。”张九龄目光眺望着窗外,幽幽道。 李长安耸耸肩:“为了躲避征兵,那家的郎君连自己耳朵都给削了一半,这样的人征发过来又有何用呢?” 张九龄了然点点头:“少半边耳朵,只是外貌上瞧着不雅了,不影响出力气,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我听说大唐的军队刚刚和吐蕃打过一仗,大唐大获全胜。”李长安忽然冒出这一句来。 张九龄听出了李长安的未尽之言。 “荆州富饶,又位于大唐中央,纵是荆州一时半刻征不上兵,总归也有其他州顶上。” 大厦不是一天倒下的,府兵制倒塌总要有个过程。 长安之地数年前就征不上兵了,因为长安最繁华,那里的百姓也最会钻空子。而后便是洛阳,在之后就是荆州这些上州,再过些年恐怕中州和下州也要征不上兵了。 “你觉得为何会人人都逃避兵役呢?”张九龄问李长安。 “待遇不好呗。”李长安丝毫没有犹豫。 当兵说到底也就是个工作,这工作沦落到人人都不想干的地步,最根本的原因肯定是待遇不好。 “哦,难道不是百姓不知忠义吗?”张九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李长安看向张九龄:“十个百姓里有九个连忠义两个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对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百姓大谈忠义,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人得先吃饱饭才有心思去讲忠义啊。”李长安感慨道。 张九龄欣慰的看着李长安。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廷重臣却无一人想得到。” 李长安诚恳道:“我觉得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说出来对自己又没好处索性就不说。” 甚至对他们还有好处。 每个地方的情况可不一样,荆州的百姓逃兵役只能削掉自己的耳朵,长安的百姓逃兵役可不削耳朵,他们会卖身给权贵为奴,不仅可以逃兵役还可以逃税赋。 过不下去的百姓会把自己的永业田先卖给权贵换钱,土地卖完了之后,再把自己家的孩子买给权贵为奴,最后再把自己也卖给权贵为奴。 权贵既收获了土地又有了可以使唤的奴隶,怎么看都是好处。 李长安站在她自己的角度,她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唐公主,她也觉得大唐现在的制度好。 她有钱有权,可以买土地、置办宅院、买奴隶,至于边关还有没有将士。 权贵生在长安城里,住在长安城里,哪里知道边关之事呢?能听过两首边塞诗,已经是离边关最近的时候了。 “老师,我可否看一看荆州的土地册子?”李长安对于张九龄提出了要求。 府兵制的崩溃下面肯定有更根本的原因。 而封建时期的所有制度崩溃的原因大多只有一个——土地兼并。! 第 30 章 均田制其实已经是一个十分完善的制度了。 均田制自北魏冯太后起开始实施,朝廷将掌握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向朝廷缴纳租税,百姓只有土地的使用权而没有拥有权,已经近似于田地国有化了,这个政策遏制土地兼并,能使国家迅速富强起来。 府兵制就是在均田制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选良家子作为府兵,免税,若是立下功劳还能授勋,太宗时期短短数年内大唐由隋末的弱小恢复到能够连年发起灭国战争就是多亏了这个制度。人人想要立下功勋,想要获得更多的田地。 正如《木兰诗》中一般,花木兰的父亲就是军户,花木兰替父从军就需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也就是府兵自备马匹和兵器出征,立下战功后又可以“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获得授勋,实现阶级跨越。 不过再好的政策也有空子。均田制中分给百姓的田地为一人百亩,其中八十亩田地百姓死后就要归还给朝廷。而考虑到桑树果树种植需要很长时间方能收获,所以另外二十亩在百姓死后不会收回去,会留给他的后代,也就是永业田。 只是唐之前连年战乱,人少地多,用这个政策合适,可大唐如今建国百年,境内的土地早就分完了。一代人有二十亩永业田,只需要五代人,就能留下一百亩的永业田,大唐的耕地就这么多,从贞观到开元人口翻了三倍,耕地可翻不了三倍。 而且大部分大唐人实际上是分不到二十亩永业田的,或许偏远地方之人能多分些,可人口稠密的州县根本没有那么多田地可分。 ——可若只是这么简单,顶多就是百姓分不到土地罢了,如何又会涉及世家土地兼并呢。 李长安晃了晃脑袋,她翻了一整日的田地薄册,看得头晕眼花的。 整个荆州三分之一的耕地居然都在世家大族手下,还大多不是本地的世家大族,而是外来的关陇贵族,五姓七望一家没少。大唐才建国一百来年,关陇地区贵族的手居然已经伸到了位于南方地区的荆州。 世家大族能够进行土地兼并还得从隋朝开国皇帝杨坚说起,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平民多数都依靠着世家大族活命,他们自愿做世家大族的奴隶,住在世家的碉堡中给世家大族做私兵抵抗胡人。 杨坚为了能够编户齐民,也就是安定流民,所以下达了一道旨意允许奴婢授田,也就是奴婢也能分到田地。 世家大族就钻了这个空子,他们利用自己的权势保证他们的每一个奴婢都能分到足额的好田,若是奴婢死了,则再由其他奴婢顶上。普通平民不一定能分到足额的田地,世家大族的奴婢却能分到最好的田地,甚至他们还不用缴纳税赋……累代积累之下,这片土地上最好的田地就都到了世家手中,形成了土地兼并。 到了开元年间,一方面是世家和权贵土地兼并,另一方面是大唐人口增多土地增长速度远远赶不上人口增长,再有一点就是对外扩张已经到了这个时代所能到达的极限,没有军功可 立,唐朝的科举也还不够公平,平民的上升通道被堵死…… 难怪后世分析,安史之乱并不是普通谋逆的战乱,而是一场大唐内部的博弈呢。 李长安和沈初熬了一夜,也没找到合适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目前来看最好的方法是摊丁入亩,摊丁入亩加上引进粮种能保证人口上限提高到一亿五千万人,只是知道容易,做起来却难,世家大族必然会拼尽全力阻碍这项政策。 “天下百姓,何其难啊。”沈初顶着一双熊猫眼哀叹了一声。 他显然十分失望,哪怕是学富五车、满腹诗书,可这些书中的知识在现实面前却毫无用处。 沈初竟然也升起了心灰意冷之感,他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长安无语的瞥了沈初一眼,毫不客气:“老师莫不是这段时间学写诗学的走火入魔了?” “什么都不做才百无一用。”李长安摸了摸下巴,“只要我们师徒齐心,一起匡扶社稷,老师您日后必定能入凌烟阁,便是书生也能搏一个万户侯。”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老师您现在就是愁死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您又不是杜甫,杜甫忧愁人家能写流传千古的好诗,您忧愁就只能晚上睡不着……”李长安小声道。 沈初怒视李长安,咬咬后槽牙,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杀猪匠,这辈子才会摊上李长安这样的学生。 现在这种国家政策李长安有再好的办法也不管用,当务之急是她先积累一点基层经验,知道天下百姓需要什么,要如何去解决。 李长安找到了正在写书的张九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去当村正?”张九龄从纸堆中抬起头,诧异的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纳闷道:“难道当村正还要限制籍贯吗?还是限制性别?” “这倒没有。”张九龄表情微妙。 只是旁人都是拼了命的往上爬,李长安这等放着正一品的公主身份不用,反而想要当一个不入流村正的人,张九龄活了六十年,也是头一回遇见。 “村正也需要登记在册。”张九龄提醒李长安。 她总不能拿着公主的身份证明去官府登记。 李长安迅速改口:“哦,不是我想当村正,是孟浩然想当村正。” 张九龄:“……” 梦想是隐居田园,睡到自然醒的孟浩然会想当村正?那可是个懒得连幕僚都不想当的家伙。 “孟浩然不也写过‘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嘛,可看孟夫子还是有为官之意的。“李长安振振有词。 “老师在此等我一会,我这就去问孟夫子愿不愿当村正。” 两个时辰之后,李长安就拉着迷迷糊糊的孟浩然回到了张九龄的书房。 张九龄看着一脸懵懂的孟浩然,揉了揉眉心:“你怎么也陪她胡闹。” “大鹏年少,亦有忧国忧民之志,我又岂有推脱之理?” 也不知道李长安到底给孟浩然说了什么,孟浩然 语气激昂,面上还带着慷慨之色,仿佛不是让他去当一个小小的村正,而是让他去当大唐的宰相一般。 张九龄沉默了,他答应了孟浩然的请求,随意找个了借口打发了孟浩然,把李长安留了下来。 “他性格单纯,你莫要欺负他。” 李长安大惊失色:“这可是孟浩然,我敬仰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他呢?” 从《春晓》到《过故人庄》,这可是她从小背到大的诗人。 张九龄狐疑的看了李长安一眼,勉强相信了她,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最后孟浩然也没有成为村正,而是成了一个县令。 唐朝施行科举制和察举制并用,太宗曾下诏,五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可以举荐人选出任县令,所举荐的县令也属于高级官员的政绩之一,若是所举荐的县令犯了罪,举荐人还要被连坐。 荆州是上州,荆州长史是从五品上的官职,正好能有权力举荐县令,加上荆州刺史是张九龄的熟人,所以任命孟浩然为县令一事颇为顺利。 这位荆州刺史说起来李长安也认识。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出自李白写给这位荆州刺史韩朝宗的自荐信《与韩荆州书》。 只是这位韩荆州以举贤才闻名,最后却也没有举荐李白。 孟浩然也不知道自己本来只打算做个村长,为何最后却成了县令。 本来自由自在的做着幕僚,忽然就成了终身制的大唐官员。 直到走进衙门的时候,孟浩然依然是懵懵的。 他怀里揣着李长安塞给他的大唐基层官员技能指导书——目前张九龄只编好了第一部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务,来问我就行。”李长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没有情商。单从韩朝宗要举荐他,他却因为与朋友喝酒,耽误了时间,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孟浩然虽然诗写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谱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传甚广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反正自从孟浩然写完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诗之后,就再也没人提出要举荐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后,李长安就盯上了她一开始看中的那个村子,正是前几l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宁村,一个村子里几l乎全都是姓宁的。 也是李长安选择的试验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长安没有带任何人,只她一个人背着小书包日日往宁村跑,书包里背着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长安就啃着胡饼来到宁村,然后就往村头一坐,村头这棵榕树下是宁村的情报基地,老人和闲暇无事的妇人都在此处聊天。 一开始李长安凑过来这些村民还不适应,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再加上偶尔李长安会给她们分享胡饼,也就熟了起来。 “所以你家七十亩地就收不过来了?”李 长安饶有兴致听一个老妇抱怨。 在前几l天的聊天中,李长安已经知道了这位宁七娘家里的情况。 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但没分家,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里一共有十二口人,家里有四十亩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还另外分了三十亩朝廷的田,总共七十亩。 只是现在二儿子在州府里服役,三儿子的夫人怀着孕月份又大了,家里剩下的劳动力人手不够,地到现在还没有翻完。 也不止这一户人家有这个情况,荆州近来在修整运河水道,许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宁村去了好几l十个男丁,自家地里的活就耽误了。 李长安觉得这个时候不该大规模征发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农忙的时候,田地里的劳动力不充足会耽误明年的收成。 不过已经征发了,那也没办法再把人给叫回来,只能从别的地方补回来。 李长安看着不远处的稻田,一只老黄牛正拖着犁,还有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后面推着,犁是长直辕犁,耕地时回头转弯很吃力,需要那两个人把犁抬起再换方向。 大唐应当已经有了曲辕犁,只是现在还没有传播开。 李长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后带着裴素去一趟木行,打两架曲辕犁带过来。 这边又聊开了新的话题,话题的内容围绕着村东头那个死了男人的宁大虎家的娘子,说她男人宁大虎战死沙场了,村里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负她这个寡妇。 还得加强法治建设。李长安竖着耳朵听着,把这事记了下来。 入夜后,李长安在书房奋笔疾书。 [一,打造农具加快生产效率……二,照顾战死将士遗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况……三,入冬以后不用种地村民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安排……]! 第 31 章 第二日一早,李长安就带着裴素来到了宁村,她第一个去的人家正是那家缺了耳朵的郎君之家。 此人名叫宁成,家中有足足一百五十亩地,在宁村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还读过书,能识字写字,属于良家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和这村的村正家有矛盾。本来他家中兄长瘸腿,按照大唐征兵的规矩,独子不征,虽说他家中有二子不算独子,可他兄长明显没法当家作主,情理上来说也不该征他。只是他家前几年因为嫁女之事和村正闹了矛盾,村正心存报复,就把他报给了官府,宁成也就不得不削了自己一只耳朵来躲避兵役。 这是破家之仇啊。 李长安一开始想通过村正来组织起宁村,只是那个村正仗着家里的女儿嫁给了县衙的县尉就完全不把她一个小儿放在眼里,李长安找上他,他还冷嘲热讽了一顿李长安。 把李长安都给气笑了。 在长安没人敢刁难她,一个小小的村正倒是对她冷嘲热讽。 李长安也动过念头往张九龄那里告上一状,将这个老头连同他那个当县尉的女婿一同收拾了。可最后还是没告状,毕竟她告状容易,一个真正出身底层的小吏想往上告状不容易。 她要实验的是一条人人都能走的路,而不是只有公主王孙才能走通的路。 所以李长安就选中了宁成,在村中有些名望,自己也年轻力壮朝气蓬勃,还读书识字,这样的良家子不但适合当兵,做乡官也很合适。 宁成见到李长安进来,匆匆迎了上来,李长安昨日就同他说了要改良农具,他早已经把自家的犁拿了出来。 宁成年纪轻轻,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纪,在察觉到李长安对他表示友好之后宁成就立刻对李长安表了忠心——机会难得,若是错过了李长安,他再想寻一个能和县尉对抗的靠山可不容易。 “这位是我家阿姊,你唤她裴大娘子即可。”李长安指着裴素道。 裴素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便弯腰去看那直犁去了。 “可有木工?”裴素指着犁比划了一下,“只需将这条直臂换作曲辕即可,你让木工拿块长木来,我给他标注一下。” 犁由许多部件拼接成,为节省成本只换一两个部件即可,不用全部新制。 一个拖着一条腿,长相和宁成有五分相似,只是神情微缩许多的男人拉着一条长木走了进来。 “我阿兄,有腿疾,家里便让他学了一门木匠手艺,日后也好有个营生。”宁成道。 二人在这边聊着天,那边裴素已经指挥着宁大郎制作曲辕了。 宁大郎虽说腿脚不好,木工本事却不错,紧赶了两个时辰就将新犁改好了。 宁成又带人将曲辕犁搬到自家地头,套在了牛身上,他捋起自己的裤腿和袖角,就亲自赤着脚扶着犁下了地。 “咦?”宁成是种地的老把式了,一上手就感觉到了不同。 省力许多,也灵活许 多。 裴素又叫宁成接下来一头牛,只用一头牛耕种,宁成依言照做。只用一头牛,他一个人,竟然也能推得动此犁。 先前犁地需要两牛三人,如今却只需要一牛一人,足足能省下一半的人力牛力! 他推着犁在地里转了三圈,才恋恋不舍从田中跳了出来,欣喜若狂:“有牛力相辅,我一人便能推得动此犁。” “若是没有牛,两个壮年人也足以推动此犁。”宁成喜笑颜开。 先前需要三人才能推动犁,且到了地头便要将犁抬起来调转方向,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力气,这曲辕犁省时省力,宁成爱不释手。 李长安问宁成:““你可有把握十日内让整个村子都用上新犁?” 宁成笑道:“只需要换一根辕便能省下一大半的力气,这样的好事某只要漏些口风,乡邻必然会上门来求,某看,三日内宁村八十二户就能都用上新犁!” 李长安提点宁成:“这件好东西,你有村正没有,你要用好这一点。” 宁成若有所思。 果然没用多长时间宁成家中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一个村子里面的田地都连在一起,宁成一家子在地里劳作的时候左右两边的农户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旁人都用两头牛,三个人,没有牛的就需要五个人拉犁,只他家一个人一头牛就能拉得动犁。 连那个瘸腿的瘸子都能赶着牛翻地哩! 田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地里能省一点力就能多种几亩地,就能吃饱肚子。眼见着宁成一家子都翻完十亩地了,自家连三亩都没翻完,哪能不心急。 宁成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就说了这是李娘子教他兄长做的新犁,据说是长安那边的新东西,叫做曲辕犁。 于是第二日,和宁成家关系最近的几户人家就换上了新农具,李长安身边也多了几个人。 又过了几日,村子里大部分人都用上了新犁,只有几户和村正关系最好的人家还观望着。 李长安走访起来更加顺利了,宁村的村民对她态度尊敬了许多,也愿意和她说些私密之事了。 她成为了宁村的“自己人”。 李长安也终于整理好了详细的宁村籍册。 宁村,位于荆州江陵城二十里外,属下县漳县,有八十二户人家,三百三十一人,其中有八人是隐户,有二十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其中七人无子女,有寡妇八人,其中六人有子嗣,两人没有子嗣。田地两千二百四十二亩,其中一百三十一亩是桑田…… 要治理好一个地方,首先要先了解这片地方上的人,让他们知道你是可以信赖的,这样你要开展工作,才能开展起来。——《基层管理手册·第一章》编者,李长安。 七月渐渐过去了,八月也已经接近中旬。 宁村比先前热闹了一些,临近中秋,在州府中服徭役的人也得了假回来和家人团聚。 李长安没有回长安,那里没有她惦记的人。 惊喜还是 有的,曹野那姬又给她寄了信,还给她捎了肉干。曹野那姬告诉李长安她现在正在做马匹生意,从西域往大唐运马卖,她还自己建了两个马场,再等三年就能有小马了。 李长安向裴芸请教了一些牲畜饲养技巧,写了五十多张信给曹野那姬寄了回去。 裴芸选学过家畜育种学,虽然没深入学,可多多少少知道的也比寻常人多。 只是张九龄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近来连编书都没心情了,这种情绪随着中秋节越来越近而越发浓烈。 八月十五,圆月高悬。 今夜的张府十分热闹,李长安几日前就察觉到了张九龄的情绪不对,特意带着沈初等人过来陪张九龄过中秋节。 只是张九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李长安也没法安慰他,只能在入夜前带着人离开了张府。 夜深露重,月光皎洁洒在院内,树影落在地面上,随风而动。 张府隔壁的李府,却有两个偷偷摸摸的影子趴在墙边听隔壁的动静。 “老师,你上来吗?”李长安跨坐在树杈上,一只手抱着树枝,一只手对着树下的沈初伸手。 李长安是个夜猫子,沈初可不是。 沈初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分明已经睡下了,为何还是被这逆徒拉过来做这偷听的小贼,甚至还要做半夜爬树这样荒唐的事。 “张九龄心情不好,他都这把年纪了,要是一个想不开出了事怎么办?”李长安振振有词。 吱呀~ 张府的房门开了,声音不大,可在安静的月夜中就十分明显了。 李长安连忙趴了下来,对着沈初“嘘”,示意他别说话。 张九龄披着外袍端着蜡烛走了出来,李长安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一刻张九龄却又吹灭了蜡烛,站在屋檐下安静的望着空中高悬的圆月。 他是岭南人,岭南在荆州千里之外,他的家人都在岭南。家中的老母去世,他未能尽孝,老妻离去,也是儿女们埋葬,算一算,他已经有十几年没能回家了,只能从数月一封的书信中得知家中儿女的近况。 张九龄仰头看着明月,忍不住回忆起从前。 他家在岭南,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县令,也算是官宦人家,小时候每逢中秋节,他便会和兄弟姐妹一同围在爹娘身边打闹,他家住在海边,从阁楼上甚至能看到海面上升起的月亮。张九龄以为自己年老之后,也应当是他的儿女孙辈围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只是造化弄人,他做了宰相,又被贬出长安。到头来,志向未能实现,白发却已经爬满了鬓发,家人也未能团聚。 思念之情如他家乡的海水一般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张九龄轻叹一声。 他望着天上的圆月,眼中满是泪光。 诗人悲伤了总是要写诗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一刻,张九龄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正 和亲人一同赏月。明月从海面上升起,将海面都染成了银白色。 他想,哪怕是相隔千里,可起码他和亲人看到的这轮明月是同一个明月。 张九龄的声音很轻,可在寂静的月夜又显得那么清晰。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他这个多情人只怨恨夜晚这么长,从荆州到岭南这么远。 他连自己的儿女如今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诗写完了,心中的思念之情却依然强烈。张九龄苦笑一声,最后又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明月便要转身回屋。 现实中见不到,说不准梦中能与自己的亲人相见。 “咔嚓~” 一点微小的树枝断裂声却骤然引起了张九龄的警惕,他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厉声道:“谁在那?” 空气安静了一瞬。 而后树上冒出两个脑袋来。 李长安干笑着挥了挥手:“老师,今天月亮真好啊,你也还没睡吗?” 而沈初,早已以袖掩面,没有脸面再见张九龄了。 张九龄无奈道:“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公主,你的礼数……” 李长安只当听不到,既然被发现了也就没有了做贼的必要,李长安干脆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了张九龄的院子中。 “也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竟然没及时察觉到老师是思念亲人了。”李长安扭了扭僵硬的身体。 方才她生怕打扰到张九龄作诗的灵感,就一直趴在树上一动都不敢动,腿都趴麻了。 张九龄叹息一声:“你做的事情是于国有益之事,无需总挂念着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 说起来也奇怪,先前做宰相,整日事务缠身,张九龄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反而是被贬了,整日无所事事,他的爱恨却强烈了起来。 “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还有没有人能记得住老夫的名字。”张九龄苦涩道,“老夫一生追求治国平天下,渴望如先贤一般留名青史,终究却是一场空,或许我应当辞官归乡,回岭南为母亲守墓,享儿女承欢膝下、天伦之乐。” “先生凭借今夜这首诗便足矣名流千古了。”李长安道,“莫说只是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后,依然会有人传诵先生的这首诗。” “你啊,总是这般会安慰人。”张九龄并不相信李长安的话,往前数千年,也只有先贤的了了几本著作能流传至今,他张九龄又什么能耐能和先贤并列呢。 李长安只是微笑。 “还有一事要询问老师。” “何事?” 李长安道:“我已经组织好了去安南寻稻种的商队,预计会从岭南过路,老师可否愿意商队将老师的家眷一并带回荆州来呢?” 张九龄目瞪口呆。! 第 32 章 八月十五之后,田地已经翻完了,而后接下来就是种植冬小麦。 李长安带着裴素就像两个连轴转的陀螺一样,在整个县转来转去,不仅是宁村,漳县的其余村乡也都在种植冬小麦,李长安干脆又从每个村子中挑了几个能识字的人,让她们跟着裴素上课,学一学如何科学种植冬小麦以及怎么预防虫病。 直到十月,冬小麦种完,李长安才又闲了下来。 然后她又琢磨起该怎么利用好冬天的时间好让宁村更富裕一些。 万事不决找老师,李长安背着自己的小书包钻进了裴素的别业。 这是裴素拿着问李长安要来的科研基金置办的别业,内有田地千余亩,还有一方百亩大小的湖,有田有水,还有人家。 那块绿树环绕的空地上,就是裴素修建的宅院,大大小小数十座。 按裴素的话来说,这就是大唐农科院的雏形,日后这边必定要住数十人看护田地牲畜,房子修少了研究人员都没地方住。 孟浩然倒是过来了一趟就不愿意走了,甚至动了在此定居的心思,找人去襄阳把他的妻女都接了过来,如今已经开始收拾屋子了,想来年前就能住进来。 甚至他还亲手给别业提了一句诗“鸟从烟树宿,萤傍水轩飞”。 李长安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晚饭,她一进别业门,就被一群小孩围住了,各个争着给她带路。 这些孩子是裴素收养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女孩子,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但凡有养不起的孩子,都可以领到裴素这里。管吃管住,裴素还抽空教她们写字。 十岁以上的孩子就负责拿着竹简和刻刀记录每块田每日的情况,小一些的孩子就负责给牲畜割草喂料。 李长安找到裴素的时候,她正蹲在湖边记录芦苇的生长状况。 “裴老师这一院的孩子可真够闹腾的。” 说着话,李长安就走到了裴素身边,也蹲下来看芦苇。 然后什么都没看出来,事实上,要不是她早知道这些长的高高的草是芦苇,路上遇到她都不一定能认出来这是什么植物。 裴素头都没抬一下,她手中拿着刻刀和竹简——比起需要沾墨水的毛笔和容易湿软的纸,还是竹筒和刻刀这样古老的记录方式更适合田地。 “小孩子长得快,用不了几年就长大了,从小养大用起来也顺手。” 李长安看着裴素拔起一根芦苇,扒拉出它的根茎,“二十里外的村子都听说了这边有一个养孩子的别业,要把孩子往您这送。” 比起对孩子挑挑选选,带着孩子一走就再没了消息的人牙子,显然还是就在本地,无论送来的孩子长相是歪瓜裂枣还是自身不太健康统统收下的裴素别业更像个卖孩子的好去处。 “你没钱了?”裴素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了李长安。 她以为是李长安没钱了,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了,所以过来劝她少买一点。 李长安 摇头否认:“这倒不是,我不缺钱。” 这几十个给口饭就行的孩子还用花多少钱,一斗米是十二斤,市场上散买十三个大钱一斗,批发价也就八文钱一斗,养一百个孩子一年也就花四十贯钱,还没她公主府里一个花瓶值钱。 “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李长安道,“至少去官府办个卖身契。” 裴素想了想道:“我瞧着她们可怜,想着正巧我这缺人手,从小开始学日后也好给我打打下手……此事我先前未想那么多。” 说完,裴素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对李长安眨眨眼:“我是科研人员,我只管种地和招人,背景调研应该投资人去做嗯,李老板?” 裴素知道她自己不擅长这个,干脆就全交给李长安了,她自己做未必能做好,术业有专攻。 这还是李长安第一回看到裴素笑,笑起来倒是好看,就是感觉有点……僵硬。 李长安骤然就被安上了“投资人”的身份,懵了一下。 行吧,这事的确得她来干,李长安摸摸自己目前还很浓密的头发,忧愁叹息了一声。 又多了一样活,不行,她活实在是太多了,这事她得交给别人去做。 不过此事也不是李长安的主要目的,李长安到别业来也不是找裴素的,只是她发现了这个隐患过来提醒裴素一声罢了,她的目的是裴芸。 “真香!”李长安手里扯着鸡翅膀,吃得满嘴流油。 裴芸身上系着围裙,又端上来一只烤得流油的烤鸭,这是她用炭火手工烤制的,油滋滋,用匕首划开鸭肚子,还滚出来一小把野果,野果的甜味都渗进了鸭子中,配上烤得焦黄酥脆的鸭皮,李长安吃得险些把自己的手给吞下去。 “慢些吃,不够还有。”裴芸比起前几日又圆润了一小圈,她和裴素虽然是双生姐妹,可性格全然不同。 裴素社恐秉直,眼中除了田地什么都没有,裴芸则是爱好广泛,最好吃,据说当年上学的时候读的还是食品质量与安全专业,最近还在研究微生物改良,立志在大唐吃上松软的馒头。 李长安每次和裴芸一起吃饭总会被塞的肚子鼓鼓,她觉得裴芸虽然年纪还轻,却已经有了奶奶辈的技能“奶奶觉得你没吃饱”。 “裴老师,我来是想托您个事……” 吃饱喝足了,又拿上了裴芸塞给她让她兜着走的小零食,李长安这才说出了她来找裴芸的目的。 荆州靠着江,境内江水的支流多,湖泊也多,还有许多小山,都不算太高。宁村还靠着一大片竹林,所以宁村人家家散养鸡鸭,鸡鸭鹅的数量很多。 李长安考察了很久,最后决定趁着冬天带着宁村村民一同办个卤味铺子卖卤味。 一开始她想的是做些竹编竹制品,可后来去江陵城内调研了一番发现竹制品行不通,如今不同于以后,现在生态环境好,遍地都是竹子,花钱买竹制品的人很少。 若是在长安卖竹制品还有点搞头,长安百姓有钱,开元全胜日,小邑 犹藏万家室。江陵城的百姓虽然也不穷,可比起长安百姓就穷多了,不会把钱花在竹制品上。 李长安又在江陵城逛了几日,发觉吃才是这片土地上百姓永远有兴趣的东西,正好她又在裴芸这吃到过卤鸭货,用茱萸代替辣椒,味道也很香,李长安一顿能啃六个鸭翅三个鸭锁骨。 而且卤味还好保存,也不需要铺子,可以每次制一大堆一次性运到江陵城去卖,了李长安的来意之后十分痛快就应下了此事,让李长安派人过来学卤味方子就行。 “不急,这事情不是一两日能办好的。”李长安道。 现在她虽然在宁村有了些名望,可就这点名望还不足以让保守的唐朝百姓将家中的鸡鸭和钱财拿出来和她一同办卤味铺子。 李长安一开始就没打算她出本钱组织人手。 她出钱容易,几贯钱几十贯钱甚至千金她都能拿得出来,可这些都是属于外部资金扶持,就算做成了事也只是她的个人本事而没法当作普适经验。 不过这事情也用不了等太久。 荆州山多,虽然没有高山,但是小山不少,山上有野兽,尽管不是每一座山上都有老虎和豹子,可大部分山上都有野猪。 这个季节正好是野猪狂吃狂喝积累脂肪准备过冬的时间,山上的东西不够吃了,野猪就会跑到村子里偷东西吃。 野猪什么都吃,谷场上堆积的粮食,村民家里养的鸡鸭鹅,菜地里种的菜,甚至是他们家里的篱笆,被发现了也不逃跑,若是人少,它们还会追着人拱。 宁村旁边的山上就有一大群野猪,隔三差五就跑到宁村抢东西吃。 尤其是今年,野猪的数量比去年多许多,还有母猪带着小猪崽子来偷吃,要是不处理,说不准饿急了眼的野猪冬天会进村吃小孩。 宁村村民怨声载道,早早就找上了村正希望他找人打猪,至少也应当让野猪数量少一些。 村正却根本不管此事,甚至还撺掇这些人来找李长安,他早就看这个县衙派来的特使不顺眼了,更重要的还是她居然敢勾结宁成,给自己难堪。 他非得让这个小娘们知道什么叫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李长安却顺势就接下了此事,第二日就喊来宁成准备组织人手准备抓野猪。 “咱们先在山下野猪必经之路上设陷阱。”李长安指挥着宁成和几个同他亲近人家的汉子挖陷阱。 “这能抓着野猪吗?”一个男人边挖陷阱边嘟囔,“某还没挖过陷阱哩。” 这时候猎人是一门家族传承的手艺活,就跟木匠铁匠一样,世世代代在家族内部传承,轻易不往外透露。 挖陷阱这手艺还是李长安从孟浩然那学来的,孟浩然年轻时曾在鹿门山隐居,山中野兽多,他跟友人学了一手挖陷阱的技能。 宁成对李长安很有信心,他瞥了那人一眼:“过几日你就知道李娘子的本事了。” 三天后,李长安就带着宁成等人从 陷阱中抬出了三头又肥又壮的成年野猪和七只小猪崽子。 一共挖了七个陷阱,只有三个里面有野猪,另外四个里有两个里面是野鸡和兔子,另外两个被不知道什么动物弄塌了,那七只小猪崽子是和一只母野猪在一个陷阱里发现的,估计是母野猪先掉了进去,小猪崽子不知道逃跑,一个接一个跟了下去。 这一堆野猪抬回村子顿时引起了轰动。 李长安让人把其中两头大野猪拉到县上卖了换了六把弓弩,那只母野猪与小猪崽子则是分了让参与挖陷阱的几人各自拎回家吃。 羊肉那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好东西,普通人也不介意野猪肉臊,反正只要是肉就比粮食好吃。 到了第二日,李长安再次组织人手抓野猪的时候,七个人已经变成了二十多个人。 这回李长安让家中有兵器的人带上兵器。 因为府兵制是良家子自备武器参军,所以唐朝并不禁止私藏兵器,宁成就提了一根铁枪,另外还有五个人也各自拿着刀剑。 这次李长安指挥着他们直接上了山,却没有去捕杀野猪,而是分组去找野猪的脚印粪便,确定野猪经常活动的范围。 然后再挖陷阱,陷阱上放上青菜和粮食当成诱饵。 顺路还挖了一波山货。 二十多个人,下山的时候就没有空这手的,各个兴高采烈。往日他们不敢自己上山,山中危险,一个说不好人就回不来了,可现在有人组织,二十多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一同上山还能有什么危险呢? 又过了几天,李长安在组织人上山去把陷阱里的猎物抬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了。有男有女,最小的才十几岁,大的已经四五十岁了,一个村子三百来个人,站在这的就有五十多人。 他们每一个都信服地跟在李长安身后,李长安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丝毫不觉得一群成年人听李长安这个小孩的话有什么不对。 这一次他们抬下来了十三只大野猪和三窝猪崽子,其中七只是从陷阱里挖出来的,另外六只则是李长安指挥着他们用弓箭和刀枪杀死的,杀了大猪之后,又顺藤摸瓜把小野猪崽子也给一网打尽。 这座山上已经没有野猪了,至少三五年内不会有大规模的野猪到村里搞乱了。 所有人的心情都很高兴,这么多只野猪就算是他们这些人人数多每家也能分到一大扇猪肉哩,更别提还有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其他山货,算一算这些东西都够过年了。 李长安在村里的地位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以前村民看到她只是对她表示友好,如今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友善变成了尊敬。 没人觉得李长安发号施令有什么不对。 你要想办法让所治理的地方的百姓愿意听从你的命令去做事,要让他们相信跟随你是正确的事情。——《基层管理手册·第二章》编者,李长安。 然后李长安就开始准备找人一起办卤味合作社了。 现在已经没有农活需要做 了,宁村的村民们都闲了下来。 大好的时光怎么能就这么浪费呢!李长安每次看到躺在谷场上晒太阳的年轻人都咬牙切齿。 勤劳才能致富╳╳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在这躺着难道是指望从天上掉开元通宝下来吗? 李长安又把宁成喊了过来。 “娘子的意思是我拉几个人一起做生意?”宁成挠挠头,心里有点想拒绝。 “那不就成了商户了吗?” 在大唐商户可不是个好身份,李白就因为是商人之子,所以根本没法参加科举,只能想办法通过举荐入仕。 李长安给宁成解释:“用不着你们每个人都变成商户,只需要有一两个人做商户去卖货,其他人只负责投资和做卤味。” 好一通解释,宁成才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 就是他们把自家的鸡鸭拿出来做成卤味,然后交给旁人让旁人去卖货,得来的钱所有人一同均分。 从前是他们自家地里种出来粮食,然后再把粮食卖给粮商,粮商再将粮食运到其他地方去贩卖,而后再有其他商人买了粮食把粮食做成酒水贩卖。 如今是他们一个村子里的人直接将这些事情都做了,卖得的钱财也是他们分。 尽管宁成还有些迷惑,但出于对李长安的下意识信任,宁城还是乖乖去找人手了。 李长安则是去了宁村东边的那户寡妇家,这个寡妇名叫冯娘子,长相清秀,先前就是她被村里的几个无赖骚扰,几个月前李长安警告了一番那几个无赖,她才得了清净。 冯娘子见到李长安找她,连忙把家里的凳子搬出来招呼李长安,又洗了几个果子。 “家中清贫,李娘子莫要嫌弃。”冯娘子轻声细语,把洗好的果子递给李长安。 如今已经十月了,可她穿的依然是夏天的那一身衣服,脚上的鞋子还又多了两个补丁,头发也干枯的像杂草一般。 她家里还有二十亩地,只她一个人却种不完,家里的两个女儿又年纪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她家算得上是宁村最穷的几户之一。 李长安开门见山:“你可愿做个商户?你若愿意做商户,那便跟着我做活。” 做商户对宁成这样的良家子来说不是好出路,宁成家算小康之家,他会想着日后若有了孩子可以让孩子去考科举,可对穷困潦倒的冯娘子来说却是顶顶好的事,寻常人想做,还没有门路呢。 冯娘子自然是愿意的。 “只是我什么都不会做。”冯娘子揪着自己的衣角,看了李长安一眼,“村西的赵娘子娘家就是县中的商户,她嘴巧,许比我更合适些。” 冯娘子怕自己做不好拖累了李长安的生意。 “赵娘子家里又不缺钱。”李长安嘀咕了一声。 “你不适合务农,你自己身子骨弱还带着两个孩子,就是种地也种不好,属于宁村的需要帮扶人口。”李长安给冯娘子解释。 “我的目的不是让这个生意给我赚多少钱,而是要让宁村全村人都过上好日子,你也是宁村的一员,但是现在明显你凭借自己都没办法保证温饱,所以就需要我来帮你一把,帮你找个能保证你温饱的活干。” 冯娘子还是不懂,这自己过不好是因为她自己没能力过好日子,又和旁人有什么关系呢?李娘子是大善人,她愿意帮自己一把,自己应该感恩戴德。 最后冯娘子终于理顺了她自己的逻辑,把李长安做的事情归结于李长安是个大善人,然后心满意足了。 李长安也没有再跟她往下解释。 先把宁村治理好,日后有了实践经验才能再把荆州治理好,最后再把大唐治理好。! 第 33 章 十月,荆州的天还不算冷,清晨,太阳从朝霞中冒出小小的一角,路上有些小风,带着雨后的湿气微微地吹。 村路上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抬着盛满活鸡活鸭的竹筐往村东头走。 这儿用石头和茅草垒了一个小院,远远就能看到院子内杀鸡鸭的蒸汽往外冒。 推开门,走进院子,几个年纪已经不小了的男女正在给鸡鸭拔毛,一个男人踩着鸭脖子,左手按着鸭头,右手高高举起屠刀,刷一下就将气管砍断,鲜血染红鸭毛。 再拾起鸭子,连同身体一起递给他身后的妇人,妇人放完了血,再往滚烫的沸水里一扔—— “李娘子呢?”宁成指挥着人将竹筐放在空地上,随手拿起一块麻布抹了把脸上的汗,问道。 “正在后厨看她们卤货呢。” 宁成又绕进后厨,后厨比前院就要干净多了,这是李长安要求的,厨房必须一天一打扫。 要宁成说,都是乡下人家干嘛要废那个力气一天一打扫,每隔一个时辰还要用盐水洗一次手呢,盐多贵啊,这样珍贵的东西居然只用来泡水洗手。 可李长安十分注重食品安全,她说的话在这个院子中就是圣旨,说勤洗手就要勤洗手。 李长安正站在陈二娘身侧看她卤货,昨日已经卤好了一份,今日直接打开罐子吃就行。 陈二娘拿着竹夹子,夹出一只鸭翅递给李长安,李长安已经洗干净了手,直接接过鸭翅啃了几口,先啃翅尖,翅尖的鸭皮已经卤透了,入口软糯,用舌头轻轻一卷就能把皮肉卷下来。 再啃翅中间肉最肥厚的地方,这里卤入味了才算合格。 吃完了鸭翅,又依次尝了鸭锁骨、鸭脖和鸭腿。 “鸭腿再多卤一阵。”李长安侧头嘱咐陈二娘,“不要舍不得放糖,有点甜味才好吃。” 陈二娘面上露出肉痛之色,可还是乖乖把李长安的话记了下来。 直到尝完了所有部分,李长安才又把手洗干净,带着等候在此的宁成来到建在院子最角落里的账房。 “一共有多少户愿意一起干?” 宁成回道:“有七户人家愿意投钱,还有二十三户人家愿意低价把家中的鸡鸭卖给咱们。” 人数比宁成预料的少许多,他有些不甘心没把李长安交给他的事情做好。 李长安则是早有预料。 大唐的风气开放,可大唐百姓对于钱财还是很保守的,他们最喜欢把钱藏在罐子里,然后挖个坑埋了,留给自己的儿孙。 更是因为大唐缺铜,钱币铸造一直不多,大唐这百年来的生活水平又是在一直渐渐变好,所以一点都没有通货膨胀,反而钱一年比一年更值钱。一百年足够大唐百姓换三代人了,他们的祖辈留给他们的经验就是把钱藏在床底下。 丝毫没有投资的概念。 “这些也够了,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嘛。”李长安道。 得先有第 一个赚着钱的例子出现,其他望风的人才会下场。 “明日你先去借辆牛车,我带着冯娘子和宁大几个人去县衙将她们的户籍改为商户,后日便出发去江陵城。”李长安道。 卤味里面用了糖和各种香辛料,这些东西在大唐价格高昂,所以卤味目前也只能作为高端小吃贩卖,漳县一个下县没有几户人家会舍得花钱买卤味,还是得去荆州的州城江陵,那里才有足够大的卤味市场。 要是卖的好倒是可以在长安城也开一家,李长安心想,论起有钱人的数量,还得是现在的世界第一大城长安有钱人多。 虽然她有茶叶这一项生意就足够了,可谁会嫌钱多呢。 第二日一早,李长安就带着人拿好了所需要的手续来到县衙办理户籍的地方。 负责办理商户登记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孙姓中年录事,他在看完了李长安等人带来的证件后却并不开始办事。 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李长安等人,慢吞吞地捋了把胡子,眼皮一阖。 “今日办不了,尔等明日再来吧。” 李长安挑眉:“我昨日询问过孟县令,他未曾告诉我县衙近来出了何事以至办不了政务。” 孙录事对李长安把孟浩然搬出来并不惊奇,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老夫说今日办不了,就是办不了。” 故意难为李长安的意思已经摆在了脸上。 李长安眯了眯眼,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这老头恐怕不是想要难为她们,而是冲着孟浩然去的,故意落孟浩然这位新县令的面子。 孟浩然毕竟是空降的县令,在这沾亲带故的县衙中就是一个外人,据李长安所知,那个县尉就和孟浩然不太对付,就连宁村的村正针对自己此事,十之八九也和那个县尉有点关系。 小地方就是这样,沾亲带故,熟人抱团,比起长安来反而更难融入。 “是王县尉的意思?”李长安冷不丁道。 孙录事脸皮抖了抖,不耐烦挥手要将李长安等人赶出去:“尔等庶民,若是再闹事,休怪老夫不客气。” 他的确是得了王县尉的示意,让他们难为一下那个外来的县令带过来的人,只是此事他心知肚明也就算了,被李长安当面挑破还是让他有些恼羞成怒。 本是同僚之间帮点小忙,到了李长安嘴里倒像是他成了王县尉的门下走狗,唯王县尉命是从了一般。 孙录事已经做好了李长安还要再纠缠他一番的准备,谁知李长安听完他的话之后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就走。 “可惜啊可惜。” 孙录事听到李长安嘀咕,此时李长安已经走到一半了。 他有心想问为何可惜,却碍于自己的脸面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可坐着也不安稳,仿佛屁股下面生了火炭一样。 “箭射出头鸟啊。”李长安已经走到了屋门前,这就要迈出门槛了。 末了,孙录事终于压不住自己心中那股 莫由来的焦急,他倏忽起身??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厉声道:“站住!” 李长安扭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孙录事还有何事?” 孙录事走到李长安身前,双手一张一合,把门关上,面前的门忽然被关上吓了站在门外等待李长安的冯娘子等人一跳。 “娘子?” 门外响起冯娘子焦急的问询声。 李长安略微提高了声音:“我无事,你们在门外等我片刻即可。” “你那话什么意思?箭打出头鸟,你是在威胁老夫?”孙录事面色不虞瞪着李长安。 李长安轻笑,神情自若地走回了屋内,也不管孙录事,径自寻了个凳子坐下了。 又把孙录事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 “王县尉在漳县家族势力很大,你若是得罪了他,他必定会为难你对吧。”李长安一句话就戳穿了孙录事的心思。 孙录事被一个小儿看穿了心思,表情狼狈,遮掩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来?” 人情世事说出来这不就相当于撕破脸,让两个人都不好做了吗。 李长安忽然看着孙录事咯咯笑了起来。 孙录事以为李长安是嘲笑他胆小怕事,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李长安表情愤怒。 李长安边摇头边不客气道:“真是老糊涂啊。” 还未等孙录事生气,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你说,今日你在这难为我,此事王县尉能知道多少,孟县令又能知道多少?王县尉会听你一字一句说你是怎么难为我的吗?可我保证,今日之事,孟县令绝对会一字不差知晓。”李长安直视着孙录事,气势上已经压过了他。 他难为的是李长安一个小儿,又不是孟县令,王县尉肯定不会因为他难为孟县令手底下的一个小儿就对他另眼相看。反而是这小儿和孟县令的关系听起来不错,十之八九会去告状, 孙录事忽然觉得自己嘴巴有些干,他干巴巴道:“孟县令每日只知道钓鱼写诗……” 他想说那个孟县令根本管不了县衙里的事,都是王县尉在管,孟浩然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县令,根本没法对他做什么。 “你可知孟县令为何能当上县令?”李长安毫不客气打断了孙录事的话。 “你虽无品阶,可既然能在县衙中任职,应当也知道县令是什么人才能当上的吧,王县尉觊觎县令之位许久,这么多年始终都未能如愿,原因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其实按照大唐官员的品阶,县尉是九品下小官,县令是七品上的官员,若是想当县令也应当先当上县丞才有机会升职成县令,只是漳县这小地方水浅王八多,县丞都七十多岁了,什么都不管,这才让王县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起了霸王。 孙录事此时已经连愤怒都不敢了,他一个年近五十之人,竟然被李长安一个牙还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完全压住了。 李长安半眯着眼,看着孙录事,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 我告诉你吧,孟县令是被举荐为县令的。” 孙录事倒吸一口气,分明已经是十月,他的头上却冒出了汗来。 他自然是知道大唐唯有五品及以上官员才有举荐县令的资格。而他自己甚至连官员都不是,这辈子他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里的县令还只是八品官员,五品官员,得是州府大官了吧? “我,我……”孙录事已经被自己的脑补吓破了胆子,他已经后悔起趟这趟浑水了。 王县尉他得罪不起,孟县令他也得罪不起啊。 此时李长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却不像方才一样将他推上绝路,而是给他指了一条生路。 “孙录事莫怕。”李长安安抚地笑了笑。 “我又没逼着孙录事一定要选一方站队。今日只是件小事,孙录事只需在‘对王县尉隐瞒一点小事’和‘彻底得罪孟县令’之间二者择其一。你大可隐瞒一些今日之事,若是王县尉问起来,你便说已经刁难过了,今日此屋中的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我不说,王县尉又如何能知道呢?” 孙录事眼睛一亮,连忙对李长安稽首:“多谢李小娘子指点。” 李长安笑着指了指屋门:“如今孙录事可愿替她们办理商户身份?” “愿意愿意,方才是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李小娘子莫将方才之事告诉孟县令啊。”孙录事恭恭敬敬道。 屋门再打开之后,冯娘子等人就惊奇的发现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孙录事如今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不但三两下就给她们登记了身份,还不厌其烦的给她们叮嘱事情,态度好的不能再好了。 冯娘子等人看着李长安的眼神越加敬畏,心下更是坚定了李小娘子果然大有来头,跟着她干准没错的想法。 是夜,李长安在书房里挑灯夜战,又拿起一本空白的线本,蘸墨提笔。 《大唐县村治理困难总结》 从整个大唐来看,有五姓七望这种大世家干涉朝政,从一个小县来看,县里也有王县尉这样的地方豪强把控权力,若想让大唐的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她的政令能顺利实施,世家和豪强必须消亡…… 第三日,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的李长安就带着宁成冯娘子等人来到了江陵城。 漳县就是江陵的附属县,距离江陵不过三十里路,可就这三十里路却足足走了一整日,还是在他们有牛车的情况下。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了,众人只好在路上找了个歇脚的地方勉强睡了一晚,一大早再赶来江陵。 从宁村到江陵的路太难走了,尤其其中有一段小路,坑坑洼洼,上了大路之后方才好一些,可也快不起来。 驿道倒是快,只是大唐官方用来运输粮草的路,并没有修到宁村。 想要富还得先修路啊,李长安抱着竹筒蔫头搭脑地抿着水想。 她以前往来江陵和宁村都是骑马,两个时辰便能到,这一次赶着牛车拉着货,三十里路却走了一整日,果然还是得亲身实践,实践过后才知道骑马和牛车 拉货的差距这么大。 对于有马可骑的良家子来说这段路算不得崎岖,可对于需要拉车运货的商人来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一段路可颠簸极了。 必须以一个普通商贾的身份亲自运一趟物资才能知道宁村想要将货物卖出来到底有哪些阻碍,以后也才能一个个针对性解决这些阻碍。 比如李长安今日才知道,这条路需要修一修,以前她骑马来的时候可从来不觉得这条路难走。 日后等赚到钱了,得分一笔钱把这条路修一修,至少得铺层土把路弄得平整一些。 进了江陵城,卖货的事情李长安就不管了,任由宁成和冯娘子安排,只告诉他们可以多去东城叫卖,东城有钱人多一些。 这些卤味一天就卖完了,天还没黑,宁成和冯娘子就推着一车的铜币,兴高采烈地找到了李长安。 “娘子,一共卖了八贯钱!”宁成脸通红,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货卖完了以后还有许多人问我们明日还来不来呢。” 宁成家境好一些,又最相信李长安,所以他投的钱财和力气最多,算一算,这八贯钱中他能拿到两贯钱。 往常他也会在冬日没有农活的时候到县中去帮工,一日才五文钱,还不一定每日都能找到活计。 其余人也个个面红耳赤,他们能分到的钱少一些,可每人也能分到几百钱,就这一趟就赚了以往数月才能赚到的钱,这跟捡钱有什么区别? 李长安只是表情平静点点头:“回去吧,还要收购鸡鸭再接着卤味呢。” 尽管有言说财不外露,可这么多人总有嘴风不够严的,没几日,卤味赚钱这个“秘密”就在宁村人尽皆知了。 宁村一下子就轰动了起来,上门来打听赚钱门路的人把宁成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他们找宁成,宁成就找上了李长安,他现在已经是事事都听李长安吩咐了。 数日后,李长安才放出话来。 招工!再招三十个工人,一月二百文钱工钱。 买鸡鸭!常年大量收购鸡鸭,按照县上的价格,只要鸡鸭质量合格,有多少收多少。 全村人纷纷喜笑颜开。 冬天里又没什么农活干,多数人都只能在家睡觉,少部分青壮还能到县里去找点儿活计干,却也不是谁都能顺利找到活干的。 如今在村子里不用远离家人就能有活干,工钱还比县上的工钱更高,这样的好事真是提着灯笼都找不着。 就算慢了一步没有应聘上工人,可宁村户户都养鸡养鸭,正好趁着冬天之前把鸡鸭都卖了,也能卖不少钱哩!往常家家都有鸡有鸭,要卖鸡鸭也只能拿到县上去贱卖,还卖不出去几只,如今有了稳定的销路,再不愁卖不出去了。 甚至还有聪明人已经开始琢磨着以后可以多养些鸡鸭,要是每一只养大的鸡鸭都能卖出去,算下来要比种地更赚钱啊。 如此又卖了几回卤货,积蓄了钱财,李长安和几个亲信商量了一下打算趁着冬天不用种地,人手充足的时候修修路。 所以她又发布了告示。 这次是修路,先修一条土路,把宁村和大路连起来,依然是招工。 这回招的是短工,一日一结算,而且也不要求一直干活。 每人每日分一块一尺宽十尺长的地方,把这一块地方给铺满土就能走人,手脚麻利些的青壮一天干两个时辰就能铺完。 若是还有力气多干也可去找工头宁大再要一块地,干完了就能拿两份的工钱。 一时间,宁村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只要愿意干活的都能找着活干,就连六十多岁的老妪,都找了个一日四文钱的活,负责给劳工打饭。 李长安也终于有了时间写自己这段时间的尝试总结。 成功将农畜产品加工成卤味贩卖,提高了宁村村民的收入。 对于宁村人多地少的尝试解决,转移劳动就业,为宁村提供直接就业岗位五十二个,间接带动养鸡养鸭产业发展。 发现运输困难问题,目前正在修建一条三里长的土路,将宁村和直达江陵的大路连接起来……! 第 34 章 十一月,李长安不得不准备回长安了。 她毕竟还是大唐公主,年关不回去祭祀宗庙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正好,她还打算顺便把另一桩要紧事做了。 “老师,你可愿意做荆州刺史?”李长安找到张九龄,也不绕话题,直接单刀直入切入了话题。 先前的荆州刺史是韩朝宗,算是半个自己人,可月前韩朝宗因为纵容手下贪污被贬去了偏远下州做刺史,新上任的荆州刺史是张九龄先前的政敌,和张九龄不对付,处处刁难张九龄。 加上李长安这段时间的考察来看,荆州处于交通运输要塞,地理位置极好,商业繁荣而不用担心战乱,荆州也没法招募兵将,长史就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不如刺史有用。 若是张九龄能当上刺史,这荆州之地才是实际上到了她的手中,她这几年完全可以通过张九龄来在荆州大展身手,就算有了成绩,外人也只会当作张九龄擅长治理地方而不会联想到她身上。 在天宝五年之前,她得苟起来发育。 张九龄正在编书,商队先从岭南经过,分出一波人手来将张九龄的儿女亲人送回来,而后才又去了安南,张九龄从信中得知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已经全家往这边赶来了,这才又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编书上。 听到李长安之言,张九龄抬起头,平静道:“陛下厌弃我,如何肯再给我升官呢?” 话里话外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幽怨。 得意弟子治理一方已经初见成效,故人之后在自己辅导下必能高中,儿女也快要承欢在自己膝下,身侧还有好友可以一同作诗赋文,帝王宰相对他已经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自然有妙计。”李长安自然是有把握才会来问张九龄。 上完了沈初的“唐玄宗专题系列”课,又有了从武惠妃那学来的东西,李长安如今敢说自己是全天下间除了高力士之外最了解李隆基之人。 就连李林甫,他或许更了解李隆基深谙权术的那一面,可他对于李隆基年少时候和未来年老后的事情,也绝对没有李长安清楚。 李隆基这个人,做事的时候心比谁都狠,事后却又爱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尤其是对他没有威胁的那些人,李隆基向来不吝啬他的深情。 对马嵬坡后的杨贵妃如此,对如今的张九龄也是如此。 过了年就是开元二十七年了,历史上的这一年,李隆基封张九龄为“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又在明年,也就是历史上张九龄去世之后,封张九龄为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要说其中没有弥补的意思李长安是不信的。 李隆基心里也清楚张九龄没做错什么,当时他贬张九龄出长安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张九龄总是处处维护李瑛,如今李隆基冷静下来了,对张九龄的愤怒也就变成了愧疚。 只是长安已经有李林甫,不再需要张九龄了,李隆基也不愿意有个直臣再整日管着 他,所以目前才对张九龄不闻不问。但看张九龄被贬了有一年多了,李林甫都还没有找过张九龄的麻烦,也能看出来李隆基对张九龄的心思,要是李隆基不在意张九龄,李林甫这个破家宰相恐怕早就想办法报昔日之仇了。 张九龄听到李长安的话之后缄默不语,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声:“便依你吧。” 说到底,他也还没对自己效忠了一辈子的帝王彻底死心。 他的诗还爱他。李长安惊恐地摇摇头,把这句话从脑子里扔出去。 都怪这些诗人动不动就喜欢把自己比作美人,把君王比作夫君,这才让她产生了这么恐怖的联想! 十二月初。 昨夜下了雪,驰道上来往的马车顶都覆盖了一层薄雪,一辆马车在长安西郊的寿安观前停下,一个身着白袍的温润青年先跳下了马车,而后转身从马车上扶下来一个穿着鹤氅的半大少女。 紧赶慢赶走了一个月,李长安和沈初二人这才回到长安。 李长安原本不想让沈初再跟着她一起颠簸,可沈初说要会长安访友,终究还是带上了他。 “老师可要今日就入长安?我还要再在寿安观待几日。”李长安走进了寿安观内,把身上的鹤氅交给迎上来的红绫,用力跺了跺黏在靴下的雪,问沈初。 沈初顿了顿脚步,这才想起来自己回长安是为了访友。 “过几日再去,不差这一时。”沈初若无其事走入了寿安观。 李长安笑弯了眼,像一个小炮·弹一样冲到沈初身边:“老师是担心我一个人上路不安全才执意要陪我会长安的吧。” “你有侍卫保护,哪来的不安全。”沈初板着脸道,脚下走得越发快了。 李长安停住了脚步,大声“自言自语”:“我知道了,那老师一定是怕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赶路寂寞,才故意说你要回长安访友,实际上是为了路上陪我说话,对不对?” 却没有听到任何回答,抬头看,只能看到沈初步履匆匆逃离堂厅的背影。 直到十二月中旬,玉真公主才从外地赶回来,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相貌俊朗的中年男人,只是那个中年男人并没有在玉真观待多长时间就离开了。 玉真公主送走了男人之后心情显然好了许多,她上下打量着李长安,愉悦道:“安娘长高了许多。” 过了年李长安就八岁了,按照大唐的年龄算法还要再虚上一岁,就是九岁了,到了开始窜身高的年纪了,这半年李长安就长高了五厘米,这还是没到长身高的黄金年龄,再过两年,十岁往后,身高会窜得更快。 李长安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会长得很高,李隆基仪表堂堂,高大威武,曹野那姬更是一米七五往上、身体矫健,自己先天条件就已经很好了,更别提还有裴芸按照人体营养成分需求给她配的最佳食谱了,她以后估计也能长到一米七五往上。 李长安笑了笑,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姑母,方才那人是谁?我从未见过他。” 玉真公主坏笑着看了李长安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还小,等你再长大几岁就知道了。” 玉真公主回来的第二日就带着李长安入了长安,二人骑着马,身后跟着侍卫。 走到兴庆宫附近时,李长安看到石板路两侧有许多人扛着砖石进出,都是些身强体壮,皮肤黝黑的男人,偶尔还能看到穿着小吏服饰的小吏穿梭在人流里,对着这些扛砖石的人呼来喝去。 “阿兄又开始修兴庆宫了。”玉真公主倒是习惯了一样,她扭头跟李长安解释,“你年纪小不知道此事也正常,兴庆宫原本是阿兄当太子时候的东宫,后来他登基之后也没有将东宫留给太子,而是多次扩建留给自己住了。” 至于太子,当然是被扔进十王宅里面严加看管,防止交构大臣了。这话玉真公主没说,李长安想了一下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唐玄宗的太子真不是人干的活啊,准确来说唐玄宗的皇子各个都挺可怜的,被关在十王宅里,给吃给喝,就是不给自由,估计每一个王府里都埋了不知道多少唐玄宗的探子。 倒是公主,许是李隆基更知道公主想要上位能有多难,再加上他的女儿也没有多加干涉政事的,反倒是大多数都过得不错,起码还有人身自由。 一侧的随从补充道:“陛下这次不止扩建了兴庆宫,还在洛阳也建了新宫殿。” 玉真公主笑了笑:“这倒好,往后去洛阳就不用一大家子人都挤在那座小行宫里了。” (二十七年)其冬,两京建行宫,造殿宇各千余间。——《旧唐书·玄宗下》 开元二十七年还是开元盛世,大兴土木建造行宫,还只是一件从皇帝到公主的随从都还高兴得了不得的好事。 李隆基看到玉真公主来拜见自己心情颇好,拉着玉真公主好好倾了一番旧情,看到李长安,李隆基则是凝视着她轻叹了一声。 “你都长这样大了,出落的亭亭玉立,若是你母妃还在,必定会拉着你向朕炫耀女儿。” 自从失了武惠妃之后,李隆基闷闷不乐了许久,他虽有三千嫔妃,可却没有一个能如武惠妃那般和他心意的。 人死了,李隆基才越发怀念这位为他出谋划策许多的青梅,郁郁寡欢,后宫数千,无可意者,连带着对李长安都多了几分柔情。 李长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要是武惠妃知道把她逼死的男人现在又在这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怕是死了都要爬出来给他两耳巴子。 可面上却不得不装出和李隆基感同身受的模样,垂泪道:“阿爷要保重圣体,阿娘若知晓阿爷这般惦记她,以至于寝食不思,必定亦会难过。” 如此又聊了几句,李隆基满足了他的深情人设后才心满意足赐宴。 因着只有李隆基玉真公主和李长安三人食宴,也不拘于食不言的规矩,干脆边用宴边聊天。 多是玉真公主再说,她今年又去了终南山,那边的风景极好,她还又找了几个文人墨客陪伴出游,给她写了好几首好诗。 玉真公主口才极好,几句话就将李长安吸引了过去,听她描述,仿佛终南山就在眼前,她就是那位在山中修道,享受清净的神妃仙子一般。 李隆基不免心生向往,这些年他越发沉迷修道,前年就曾把一个道士提拔为御史大夫,时常召道士入宫,平日在宫中也时常穿道袍,自号老神仙。 “朕天下要务缠身,却不如你二人修仙问道,自由自在。”李隆基感慨道。 玉真公主道:“阿兄乃是真龙天子,自是天子,又何须修仙问道?” 李隆基开怀大笑,指着玉真公主:“你最是嘴甜。” “儿还给阿爷带了年礼哩。”李长安也上前凑趣。 她得好好讨李隆基欢心,日后要扶持官员,还得靠李隆基。 受宠的公主才有裙带关系,不受宠的公主吏部官员都不搭理你。 “莫非给朕也带了一盒糕点?”李隆基打趣,“先前你就爱往你阿娘殿中送糕点。” 李长安得意道:“不是糕点,是儿亲手为阿爷准备的年礼。阿爷快看看,快看看嘛~” 李隆基最喜欢李长安对他撒娇卖巧,李长安年幼,一口一个“阿爷”,让李隆基觉得自己仿佛还是三十岁,逗小女玩闹的年纪。 不像他那些儿子,各个生的一张老脸,仿佛在提醒他这个当阿爷的已经老了一般。 李隆基也顺势应承了下来,让宫人将李长安的年礼抬了上来。 是一口大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全是书。 “这些都是我亲手为阿爷抄写的祈福道经,一共百本。”李长安一双眼睛中满是孺慕。 李隆基挑了挑眉,让高力士从箱子中拿了两本道经出来,翻了翻,果然是手抄字迹,字体方正,线条圆润,一看就出自刚学字的孩童之手。 这种被自己女儿惦记在心中的感觉没有人会不喜欢,李隆基在面对不会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儿女时还是慈祥的。 就算是儿子,他对几个小儿子也不错,只是对那几个年纪大根基深厚的儿子没有好脸罢了。更不用说是年纪最小,怎么轮都轮不到她的小公主李长安了,李隆基对李长安,只有宠溺之意。 “你倒是有心了。”李隆基又翻了几本道经,感慨道。 李长安甜甜一笑:“儿只阿爷一个至亲之人了,只盼望阿爷能万岁万万岁,事事顺利如意。” 这一刻,李隆基享受到了一个作为父亲被年幼儿女依靠亲近的自豪感。 他哈哈大笑,让高力士将这箱幼女亲手抄写的道经收入内库。 “吾女纯孝,好好好。” 李长安心想,她当然纯孝了,为了给李隆基贺礼,她专门找能工巧匠弄出了特制油墨,日夜赶工才赶在十一月前弄好了活字印刷术,又以她的字迹作为模板,找了许多人一同排版印刷,才印出来这些道经呢。 这模板还只能用一次,明年再送礼,又要她再花三天再写一回模板,毕竟她如今正在学字,每年字迹都不一样 。 一年才三百来日,她还要分出三日应付李隆基,她可真是太纯孝了。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年宴。 李长安座次有靠前了些,她也终于看到了如今的太子,李屿。 一个相貌清秀,但是放在李隆基的诸位子女中就显得相貌平平的青年男子,身旁坐着一个神色端庄的妇人,那是他的太子妃韦氏。 李屿从出生之前就不讨李隆基喜欢,他的母亲杨氏是李隆基做太子时候的良媛,和太平公主不清不楚的,李隆基当时畏惧太平公主,想要将这一胎堕去,还是张说劝他把这个孩子留了下来。 出生后,杨良媛又把李屿抱给了当时的太子妃王氏抚养,而王氏嘛……李隆基登基没多久就把她废了。可以说李屿是叠满了李隆基不喜欢的原因。 李长安看到神情怯懦的李屿时心情十分复杂。 武惠妃和李瑛争来争去,搭上了四条人命,这太子之位却落到了这个最平平无奇的皇子李屿的手中。 一个没有外家可以依靠,自身能力也不出众,还不被李隆基所喜的皇子手中。 就因为他足够弱小,威胁不到李隆基的皇位。 挺没意思的。 李长安坐在宴会一角,垂头安心吃着自己的饭,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 忽然,殿内安静了下来,李隆基站了起来,朗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诸卿共喜,贺岁同庆。”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贺岁。 一时间,天地间好像只回荡着圣人的声音和恭贺圣人的声音。 长安的一百零八坊,也会在此时敲响鼓声,整个长安城百万百姓都会跟随圣人一同守岁。 李长安也跟着行礼,她的表情却和左右之人面上流露的敬畏不同,李长安很平静。 哪怕如今李隆基高高在上,谁都要跪服在他的脚下。 李长安摸了摸自己袖中内兜里带着的桃木符,做工有些粗糙,是李长安全身上下最不值钱的玩意了。 这是冯娘子特意给她求的平安符,冯娘子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对她感恩戴德,特意去寺庙为她求平安符,一同去的还有另外十几个妇人,这些宁村妇人一起替她求了这块平安符。 她不信佛,可还是带上了这块平安符。 摸了摸平安符,李长安心里忽然就有了底气。 她遥遥望向了坐在高位上的李隆基,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坐在满殿的公卿王孙之中,李长安心里想的却是数百里外的宁村。路铺好了,百姓也有了余钱,就可以考虑建一个村中公塾…… 开元二十七年,来了。 今年的正月格外大的雪,天寒地冻。 李长安披着厚厚的鹤氅入了兴庆宫,顶着风雪踏入了李隆基的寝殿,殿中间炉火正熊熊燃烧着,温暖如春。 这段时间她经常和玉真公主一同入宫陪伴李隆基,一并听听歌舞,聊聊天。 李隆基兴致起来了还会给她讲一些音律知识,李长安是个好学生,一教就会,让李隆基很有成就感。 “儿去岁在荆州……还见过张九龄呢。”李长安将话题往她去岁的游玩上引。 她没有隐瞒自己去岁的去路,对李隆基,要坦诚,这是武惠妃教她的东西。 所以李长安七分真三分假的编排着自己的经历。 去荆州是真,住道观是假;游山玩水是真,一直游山玩水是假;见过张九龄是真,只见过几面和他不亲近是假。 张九龄。 李隆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恍惚了一下,而后连歌舞都不听了,坐直了身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张九龄如今如何?” “听说过得不太好。”李长安随口道,“谁让他忤逆阿爷呢,现在的荆州刺史听说和张九龄不太对付,可能给他使了些绊子吧。” “他那样耿直的性子,从年轻时就得罪人,到了现在也还是得罪人。”李隆基语气复杂,他丝毫都不觉得荆州刺史和张九龄不对付奇怪。 三十年前,张九龄就因为性子受过挫,被当时的官员排挤出了长安,还是他后来力排众议将张九龄召回长安的。 “我听说张九龄写了不少诗发牢骚。”李长安苦恼地挠了挠头,拼命回想着。 “……有一句诗叫感什么来着,’汉上有游女,求思安可得。袖中一札书,欲寄双飞翼。‘,儿只记下了一点。”! 第 35 章 李隆基的文学修养很高,毕竟是能写《霓裳羽衣曲》的梨园祖师,他本身也是一个诗人。 自然知道诗的意象所代表的含义了。 从屈原开始,文人就爱用美人比喻自己,用来抒发为君王效忠的志向。 李隆基想起了当初他和张九龄第一次相见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只是太子,张九龄也只是个小官,因为才华被他选到了东宫,当年他还年轻,张九龄也还年轻。 他第一眼就觉得张九龄为人清正,日后必定是他的肱骨之臣。事实上,张九龄也的确做了许多年他的肱骨之臣。 可惜张九龄的脊梁太硬了。李隆基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如今,大唐已经是太平盛世,他需要的不再是魏征那样的直臣,而是一个能和他心意相通的宰相。 到底张九龄也曾为大唐鞠躬尽瘁,自己打压他是为了帝王威严而行的无奈之举,旁人竟然敢学他这个帝王去打压大唐忠臣…… “张九龄是能臣,只让他做一个荆州长史的确可惜了。”李隆基心中想法万千,面上却一点都没有显露出来,他沉吟片刻,扭头吩咐高力士。 “拟旨,将如今的荆州刺史迁至崖州,令张九龄为荆州刺史,封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 一开口,就轻飘飘给他心里对他忠贞不二的臣子做了主。 李长安想了一下崖州在什么地方……嗯,似乎是海南。 那家伙估计这辈子也调不回来了。 百官的升贬政令都要经过宰相之手,李林甫看到从宫中送出来的帝王口信时,纵然是知道如今张九龄已经是被他斗败了的秋后蚂蚱,可还是大发了一通雷霆。 他心眼一向比针尖还小,看到比自己有能力的平民都忍不住嫉妒,生怕他们日后飞黄腾达会影响自己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更不用说是面对张九龄这个压了他数年的老对手了。 若不是他借着三庶人之案斗败了张九龄,天知道他到底还要被那个老东西压制多久。 好不容易把张九龄弄出了长安,李林甫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曾想那老货在荆州还不安稳,竟然还能勾得圣人惦念。 呸!不就是会做几首酸诗吗! 李林甫面色变换了几番,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在折子上盖上了自己的宰相印章。 总归陛下已经把他贬出了长安,陛下最好脸面,就算心里知道张九龄只是被三庶人牵连的,陛下也不会将他再调回长安。若是张九龄再回了长安,岂不是证明陛下当初的决定错了,陛下是圣明天子,天子怎会出错呢。 李林甫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方才觉得胸口那股怨气消散了一些。 “立刻将这份折子送去吏部。”李林甫吩咐自己手下的属官,脸色却依旧阴沉沉的。 他坐在位子上,左思右想,还是起身唤来了另一个属官:“让工部侍郎速速过来。” 他得慢慢代替张九龄在圣人心中的地位,眼前最要紧的事还是要先 把两京的宫殿盖好,必须要让圣人满意的不能再满意! ……需再从国库中调一笔钱加在宫殿建造上。 开元二十七年二月,两京的宫殿终于盖好,帝王十分满意。 不过这不是二月最大的一件事,最轰动的一件事是帝王为自己加了尊号“开元圣文武皇帝”,大赦天下。 李长安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办完这件事她就要回荆州了。 春风吹拂着冬雪,将一月下的大雪吹成冰冷的雪水,雪水又顺着排污渠流出长安,柳树发新芽,路边的小草也发了芽。 几个抱着绣球的女孩追逐着从街上跑过。 王维下了职,牵着马回家,还未到家门,远远就看见一辆七香车停在自家门前。 竟然还有权贵会来拜访自己? 王维思考着自己认识的人中有哪位用得起七香车这样奢华的马车,思来想去,却是一无所获。 自从张九龄被贬出长安之后,他这个攀附张九龄上位的文臣就成了臭饼,人人避之不及,生怕和他待在一起会被牵扯成张九龄旧党。 若非张九龄临走之前托了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贵人保下了自己,恐怕他也已经被贬出长安了。 莫非是那位贵人?王维苦笑着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能保住自己的贵人必定身居高位,只有自己去拜见他的份,哪有贵人会登门来见自己的呢。 许是来请自己写碑文或者画壁画的贵人吧。 王维这般想着,推开了自家的家门。 “你阿兄当真如此?” “可不,我阿兄七岁时还……” 传入耳中的却是自家弟弟和另一个女子的谈笑之声,聊得却是自己的年幼趣事。 王维腾得一下红了脸。心道平日一向沉稳的弟弟今日怎么如此不沉稳,什么事情都往外说。 他重重咳了两声,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下一刻,屋门从内推开,一个不高的身影窜了出来,后面跟出来的才是他的弟弟,王缙。 李长安一眼就看到了王维。 君子如玉,气质温和,一身浅青色官袍衬得他如青松翠柏。 果然是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妙龄白皙”,能让见多了美少年的玉真公主都赞叹不已的美郎君。 而且这还是个痴情美郎君,只有自己青梅竹马的夫人一人,夫人死后数十年未再娶妻纳妾的痴情人。 李长安看到的却是红豆生南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是西出阳关无故人,是明月松间照,是人闲桂花落,是大漠孤烟直,是独坐幽篁里,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王维。”李长安对王维的喜欢更在张九龄和孟浩然之上。 王维温和一笑:“某是王维,敢问娘子姓名?” “我叫李长安,你可以叫我长安,也可以叫我李二十九娘,或者李安娘。”李长安眼中露出崇拜之色。 王维听到“李”这个在长安城中非同一般的姓氏,心中就对李长安的身份有了些许猜测。 皇室中人,只是不知道是直系还是旁系了。 自己的那位贵人竟然会是一个小女郎。 王维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恭恭敬敬给李长安作了一揖:“多谢二十九娘护我,若是日后用得上王维,任凭娘子吩咐。” 这可就不仅仅是护他一把了,李长安听出了王维的潜意思,他想投到李长安门下。 毕竟现在的宰相李林甫自己没什么文化,就喜欢针对文人,朝中以文采出名的那些臣子只要是没什么背景的都被贬了,王维居安思危,自然也是想找一个靠山的。 李长安会拒绝吗?当然不能,谁能拒绝王维啊! 她连孟浩然都拒绝不了,更别说她会背的诗数量远超孟浩然,相貌比孟浩然俊美上十倍,能力也比孟浩然强上十倍,而且王维还有一个在安史之乱中跟随李光弼平叛,虽然晚节不保但的确是做过宰相的弟弟了。 香香甜甜,能文能武的两块小糕点把自己洗干净了要往她李长安的碗里跳,她岂能让到手的小糕点跑了呢。 李长安矜持轻咳了一声,下一刻就抛弃了矜持,目露绿光看着王维:“我素来仰慕摩诘,常闻摩诘诗画双绝……” 王维情商就要高多了,不愧是能在安禄山和老李家反复横跳还能保住自己小命的河东王氏子弟。 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某愿为二十九娘作画题诗。” “好好好。”李长安一把拉住王维的手,激动道:“我得摩诘,甚幸至。” 世家出身就是不一样,瞧瞧人家这个攀附关系的本事,一见面就知道她既然之前能保住他的官职那现在就也能保住他全家的安全。 王缙则在一侧冲着兄长挤眉弄眼,王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在王维来之前,王缙已经和李长安相谈甚欢了,这对世家出身的兄弟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去——攀附权贵。 在大唐,攀附权贵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夏卿也是今年科举?”李长安思考了一下,在她印象中王缙虽然没有想王维一样考了状元,可也是顺利考过了进士,说起来他的仕途好像比王维还要顺利许多。 夏卿是王缙的字。 “你可愿随我去荆州一趟?”李长安道,“张九龄如今担任荆州刺史,他是我的老师,可以带着你先熟悉庶务。” 在大唐,起码在李林甫之前,还都是秉承着“宰相必起于州部”这条默认规定的。王缙和王维都需要外放做官,有执掌一方的经历之后,才能升迁。 王缙自然十分愿意,这等为官之道按照道理应当是世家子弟的长辈带着他们学习,可王维兄弟的父亲早逝,只留下了河东王氏这个名头,没有长辈引路,王维才会在仕途上如此不顺。 “我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会在荆州待着,摩诘在长安若是遇到了为难之事,直接报寿安公主的名号便可,若是再有解 决不了之事,就去找咸宜公主,她是我的阿姊,和我关系不错。”李长安也没忘了安排好王维。 寿安公主的名字还是好用的,六岁就被破例给了公主封号,尽管李长安知道这是武惠妃临死前特意给她求下的保障,可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李隆基宠爱她的证明。 ¤想看金玉满庭的《穿唐后,我和导师面面相觑》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不过目前来说,她加上咸宜公主和玉真公主,的确也是目前最好的裙带关系,起码在杨贵妃出现之前是最好的裙带关系。 倒是意外之喜,李长安心满意足告诉王缙准备好行李,三日之后启程就离开了王维府邸。本来她只打算搞点王维的诗画收藏,没想到王维居然带着一大家子人跳到了她碗中。 王维有情商有家世,虽说这位诗佛上进心好似不强,不过从他晚年写给从弟的“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徒闻跃马车,苦无出人智”的诗来看,王维不是不想上进,是没路子上进。 王缙更是能文能武,能跟随李光弼平叛,还能当宰相,虽说晚年因为畏惧权势跟随权臣而晚节不保吧,但是起码也证明他除了老了以后昏了头外没有其他毛病。 李长安手下最缺的这就是这种出身清正自身还有本事的臣子,她略微扶持一下,这就是她的嫡系。 到时候以沈初为首,这就是她的官员派系。 李长安带着王缙离开了长安,又回到荆州,而后直奔刺史府。 刺史就有自己的宅院了,就在州衙内,前院处理政务,右后方就是刺史府。李长安一路走来,发现刺史府的确比张九龄先前住的那个小院大多了,一路走来,奴仆属官遇到了许多。 转进了书房,张九龄正在伏案处理政务。 “老师,我又给你找了一个学生。”李长安对着张九龄笑了笑。 张九龄抬起头,看到了有些紧张袖手站在一侧的王缙,他无奈看了李长安一眼:“也是今岁科举?” “老师果然料事如神。”李长安小小拍了个马屁,“这是王维之弟,王缙。” 张九龄诧异道:“摩诘之弟?摩诘之才不在老夫之下,他的兄弟考一个科举应当不成问题吧。” 他不是状元,王维是状元,单论才学,王维年纪虽轻,却是出了名的少年天才,未必不如他。 李长安笑了笑,对着张九龄眨眨眼:“是想让他跟随老师学一学治理地方的本事。” 张九龄顿时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 她也不担心王缙会考不上进士,让王缙跟着他学习的不是科举的学问,而是治理地方的本事,这是为王缙日后外放做打算的。 “让他跟着你吧。”张九龄想了想道。 他对着王缙指了指李长安,笑道:“若是只论治理地方的本事,老夫也未必比得上她。” 张九龄在见过李长安治理宁村之后,已经升起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感慨。 李长安也不客气,既然张九龄都觉得她做的好,那她就亲自带着王缙——以锻炼他为由指使他干活。 规培生,就是要了往死 里用嘛。 “你看此村如何?”李长安带着王缙在宁村转了两圈。 沿途遇到的男女无论是黄发老人还是垂髫小儿见到李长安后都十分尊敬的向她打招呼,看的王缙眼中神采涟涟。 ≈ldo;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得,乃是人间桃源。?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王缙称赞道。 他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村子是李长安实际上治理出来的,亲眼见过村子的繁荣之后,王缙更是对李长安佩服的五体投地。 先前张九龄让他跟着李长安学习治理地方时,王缙心中是忧虑的,跟着公主学理政?这能行吗? 亲眼见到宁村的繁荣和百姓对李长安的尊敬后,王缙才明白,原来张九龄那句“老夫未必比得上她”并不是自谦之语。 李长安鄙夷地瞪了王缙一眼:“黄发垂髫,怡然自得,这是好事儿吗?” 这还不是好事吗?陶渊明文中的大治之世也就这样了啊。 王缙疑惑心想。 “这些孩童年少时只是疯玩,长大后这些孩童又要如何谋生呢?你年幼时你的父母难道只是让你疯玩吗?”李长安道。 自然不是,莫说是像河东王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就是普通的耕读之家也要在孩子年少时就教授他君子六艺。 王缙觉得自己理解了李长安的意思:“公主的意思是应当设立学堂教授这些小儿学习圣贤之道?” “也不对。”李长安摇摇头。 这也不对?王缙目露疑惑。 李长安对自己人还是很宽容的,对宁成和冯娘子,她讲多了这两个人也理解不了,所以李长安只需要对他们下达命令让他们知道如何去做就行。 对王缙这样聪明有学问的自己人,李长安就需要给他讲明白为何要做这些事,这些事有什么用,要怎么做这些事。 “这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就算是熟读圣贤之道又有何用呢?他们难道能去长安考科举吗?” 李长安道:“他们根本考不过自小有名师教导的世家子弟。” 就算到了明清科举制度完善之后,考科举也不是人人都能考的,至少也得是寒门,寒门是什么,寒门是门第势力较低的世家,是庶族,不是百姓。 “要办学堂,却不是读圣贤之道的学堂,而是教授她们谋生手段的学堂。”李长安循循善诱。 “先教他们识字,能读能写就行。而后在找专门的工匠教他们不同的手艺,打铁、木工、医术、厨艺……这些才是他们长大之后能够谋生的手段。” 一项能谋生的技能才是一个普通的百姓最需要的东西,也是大唐日后强盛的根本,大唐不需要那么多的官员,大唐需要的是农夫,是铁匠,是医娘。 李长安需要的也是这样的人才,所以她现在要培养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王缙恍然大悟。 对于让自家的孩子学门手艺这件事,宁村上下人人举手赞同。 甚至一向吝啬的大唐百姓们这次主动找上了李长安,各个都愿意掏钱出来建村塾,只求让自己的孩子日后能进学校学一门手艺。 大唐百姓们的观念很淳朴,有手艺的匠人旱涝保收,不必像他们这些种地的一样收成全看老天的脸色,就算以后他们的儿女依然是种地,可有一门手艺也能补贴家用,怎么上下来都百利而无一害。 反正现在村子富裕了,家家户户都有余钱,地里也有省力的新农具,不缺孩子这个半大劳力,让他们去读书也无妨。 当然主要是因为学费便宜,家家户户都送孩子来,一对多的学费自然比一对一的学费便宜多了。 只是碍于宁村孩子不算多,从六岁到十二岁所有适宜年龄的男女孩加起来也就五十来个。 村塾目前也只开了三门课程,一门基础识字课,一门木匠课还有一门厨子课。! 第 36 章 入了三月,宁村已经欣欣向荣。 村南有公塾,日日都有小儿诵书声,每日清晨,男男女女伴着孩童读书声背着农具到田地中劳作,村中的卤味也卖的红红火火,如今已经不只是在江陵城买了,她们开拓了新市场,冯娘子带着几个人守在码头,将卤味卖给过往的货船。 江陵是水道运输要塞之地,来往的商船无数,商人富贵,多愿意花些小钱买点卤味犒劳五脏庙。 李长安又带着王缙去了另一村子,此村名为山前村,依山傍水,比起宁村还要大一些,共有九十六户人家,四百二十七人。 山前村的百姓也曾受过李长安的恩惠,李长安在上岁就已经将曲辕犁推行到了整个漳县,山前村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山前村就挨着宁村,宁村这半年来的变化他们是看的清清楚楚,说不眼红是不可能的,如今李长安这个小财神来自自己村子,他们欢迎还来不及呢。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李长安一开始的想法是让山前村种植甘蔗,她可以出资在这一片地方建一个制糖作坊,作为上下游产品的中间链接,让几个适宜种甘蔗的村子种制糖作物,而后制糖作坊收购甘蔗,雇佣本地的百姓制糖,再将制作出的糖卖给宁村和其他几个未来也会使用大量糖制作货物的村子。 实现种甘蔗——制糖——买糖——制作糖类衍生货物产业链,将漳县发展成一个小型糖类产业区,提高全县百姓的生活水平。 找适合种植甘蔗的田地颇为顺利,山前村的许多户人家都和宁村有亲戚关系,或多或少都知道李长安的本事,他们大部分人都愿意拿出一小部分田地来种植甘蔗。 总归也就一家拿出一两亩地来种甘蔗先试试水,若是不成,其他几十亩地也能供得上一家人吃喝。若是成了,明年再多拿几亩地来种甘蔗就是了。 只是在勘测田地是李长安还发现了意外之喜,山前村的田地中有一部分居然不是旱地而是水田,其中要种植的庄稼就是水稻。 此时最普遍的农作物还是小麦,水稻虽然已经在江南道广泛种植了,可在江南道之北还是不多见的。 不过漳县还真的挺适合种水稻。 李长安带着王缙骑马将整个漳县转了一圈后得出这个结论。 漳县内有一条长江的小支流,这条小支流又分出了数道更小的小河和小溪,在漳县的土地上,仿佛一张网状血管,为漳县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水流。 她又去找孟浩然要了县衙库房的钥匙,带着王缙将漳县二十年内的天灾记录都翻了一遍,漳县这么多条小河,居然二十年都没发生过淹没田地的灾害,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十三年前这一段长江泛滥,连带着漳县内这条小支流水位都抬高了半米,算不上什么大灾。 而后的几日,李长安带着王缙,连着孟浩然都一并拉了过来,一手拿着县衙登记的田地薄册,一手牵着马,一点点走遍了漳县下属十七个村子和漳县郊外,查看田地情况。 漳县是下县,人口不满两千户,荆州这个上州里面一共就三个下县,漳县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一个挨着江陵城的下县。按理说,漳县地理位置不错,不应当只是一个下县。 如今李长安找到了漳县人口为何这么少的原因——漳县内的田地少,能养活的人口自然也就少。 小麦不喜潮湿,漳县内河流太多,河勾着溪,溪连着潭,河边十几里内的土地都不适合种小麦。 “不过倒是很适合种水稻。”李长安目光看向孟浩然,疑惑问,“这么适合开辟水田,难道前面那么多任县令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垦水田吗?” 开垦荒地,这是政绩啊。 孟浩然想了想:“许是他们都不知道漳县适合开垦水田吧。” 李长安一开始还不知道孟浩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两天后她就知道了。 本来李长安是来找孟浩然商量召集人手开垦水田一事,她去问过裴素,荆州气候适合种中稻,也就是四月底种水稻,如今三月初,若是紧赶一些两个月也能开垦出不少亩水稻,还能赶上今年种植。 可一踏入县衙,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就匆匆在她身边穿过往后衙方向去了,看方向应当也是去寻孟浩然。 李长安确定他在路过自己的时候瞪了她一眼。 来者不善啊。 李长安慢吞吞放慢了脚步,她脑子转了一下就猜到了此人的身份,身材魁梧,穿着官服,对她态度肉眼可见不友好,应当就是那个和孟浩然不对付的漳县本地豪强王县尉了。 王县尉的确是得到了手底下的小吏报信,知道李长安来见孟浩然才匆忙赶过来的。 自从这个姓孟的新县令来了以后,王县尉就没遇到过好事。 先前那么多县令,哪个不是被他糊弄的服服帖帖,任期一满就乖乖滚蛋的,结果这个姓孟的,生了一张老实的脸,却包藏祸心,先是任由他手下那个小娘皮到处兴风作浪,如今竟然还开始对起田地册子来了。 他们王家已经在漳县祖祖辈辈传了二百年了,早在还没有大唐的时候,他们王家就在漳县住着了。这个姓孟的敢对他王家指手画脚……若是他不给这个孟县令一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流水的县令铁打的王家! 王县尉有意当着李长安的面给孟浩然难堪,让这两个人知道谁才是漳县说了算的那个人。 王县尉找到孟浩然的时候,孟浩然正在后院钓鱼,头上顶着一顶竹编的竹帽,手中拿着鱼竿,身侧放着一碗蚯蚓。 这个池子是先前不知道哪一任县令挖的,池水直接穿过县衙,和县衙二里外的那条小溪连通,是一渠难得的活水,里面的鱼也都是河鱼。 孟浩然喜欢在此垂钓,甚至还专门作了两首诗表达自己悠然自得的心情。 “孟县令。”王县尉看着孟浩然无所事事的模样心中得意极了。 纵然你是县令,可还不是被我架空的一干二净,手里一点权力都没有 ,天天只能在此钓鱼。 池中原本正在游荡的鱼群似乎察觉到了有外人来,一甩尾巴,眨眼间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孟浩然听到王县尉的声音之后轻叹了一口气,认命收回了钓竿。 他打了许久的窝才勾来的这几尾鱼被惊走了,今日是钓不成鱼了。 王县尉看到孟浩然唉声叹气的模样心里更加得意,他认为孟浩然是怕了自己才会一见到他就闷闷不乐。 “王县尉寻某有何事?”孟浩然收起鱼竿,站起身询问王县尉。 毕竟王县尉平日真的很少专门来寻他,多数时候他都见不到王县尉的人影,包括升堂的时候。 “某来问孟县令要一物。”王县尉手负在身后,神情倨傲,面对自己的上官一点尊敬都没有。 孟浩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后空气就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王县尉瞪着孟浩然,他已经准备好孟浩然开口询问他就借着话头狠狠威胁一番孟浩然,羞辱他,可这家伙怎么不开口往下问?这让他准备好的说辞都说不出来。 孟浩然也在纳闷,这家伙想要问他要东西怎么也不开口说要什么东西呢? 难道觉得自己会读心,不用他说出口就知道他要什么东西吗?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久到在远处光明正大看这边情况的李长安都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的时候,王县尉终于先坚持不住了。 “司库的钥匙可在县令手中?某知道按照规矩应当县令保管钥匙,只是某正在追查一桩案子,需要翻看往年卷宗,是故某欲向县令讨要司库钥匙,暂时保管一阵,却不知县令愿意否?” 王县尉的目的就是光明正大向孟浩然要司库的钥匙,他知道这段时间孟浩然从司库中拿了不少往年的卷宗查看,这让王县尉很不高兴,所以他打算拿着追查案子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向孟浩然讨要钥匙。 孟浩然要是不给他,那就是身为上官却阻挠下官查案,若是给他,那就孟浩然自己就没办法再去库房查看卷宗了。 就在王县尉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笑容之前,孟浩然动了。 孟浩然从腰间挂着的绸袋中掏出一串钥匙,从上面取了一把给王县尉,“你若是需要用它,早些来找我就是了。多亏长安提醒我这司库钥匙只有一把若是丢了麻烦就大了,所以我前几日专门找锁匠又多配了几把钥匙,如今正好给你一把。” 王县尉目光看去,见孟浩然手上拿着的那一大串钥匙中至少还有三把和自己手中这把库房钥匙一模一样的钥匙。 他眼前一黑,看着孟浩然依然是那副平静表情,仿佛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个跳梁小丑一般,王县尉怒了。 他觉得孟浩然是故意给他难堪,王县尉狠狠瞪了孟浩然一眼,转身便走。 今日还只是个开始,他要让这个姓孟的知道,到底谁才是漳县的主人! 留下孟浩然一人不明所以的看着王县尉怒气冲冲的背影。 “孟县令可是 将他气得不轻。”李长安看完了热闹,这才走到了孟浩然身边。 她对王县尉充满了同情。 有时候不是故意才是最气人的,孟浩然根本就看不懂王县尉的刁难,王县尉刁难孟浩然,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除了自己气个半死,根本不会让孟浩然觉得难受。 孟浩然摸摸头,不明所以:“他来找我要钥匙,我给他了,他为何还要生气?” “管他呢,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开垦水田之事吧。”李长安拍拍孟浩然的手,引开了话题。 李长安计划先在漳县内开垦五百亩水田,抽调五百人,一百只牛,用一个月时间应当能开垦出五百亩水田,剩下的一个月,则需要给新地肥土,到了四月末五月初,正好种第一茬水稻。 这茬水稻种出来的种子当作种粮,等到小麦收获了以后再趁着秋冬召集更多人手开垦荒地,第二年扩大种植。 第一年的稻种可以由官府统一到江南道购买,第二年的种粮就可以自足了。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怎么抽调出这五百人手,漳县是下县,整个县一共才一千三百余户人家,六千余人口,去掉老幼就只剩下五千不到的青壮男女了。 往年这些人口正好能种完他们自家的田地,还要日日不停才能干完农活。 如今要抽出十分之一的青壮年开垦新地,剩下的人就不一定能干完家中的农活了。 孟浩然答应了下令抽调人手,派人去江南道买种粮和将库中农具拿出来借给百姓。 而后李长安就直奔裴素别业。 裴素似乎对李长安的到来毫不意外,李长安找到裴素的时候,裴素正在和几个工匠凑在一起商量事情,见到李长安,裴素伸手示意她过来。 被围在几人中间的是一个微型水车,高度只有一米露头,旁边用马槽盛了一槽水,正在模拟水车运水。 裴素让几个工匠先离开,然后走到李长安身侧,指着水车道:“水转筒车,出现于宋末,利用水力运水,大大减少人力消耗,是灌溉工具方面的重大突破。” 而后裴素抬起眼看着李长安,慢吞吞道:“是我这几个月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李长安激动地一把抱住裴素的腰:“裴老师当真是神农再世,鲁班再生。” 这么长时间只有裴素一个人老老实实的在搞科研! 李长安搂着裴素僵硬的腰,感到了十足的安心。 三四月是小麦生长的起身期和拔节期,在这期间的农活主要就是浇灌和除草,如今有了水转筒车,就不用百姓在一桶桶的从河里提水灌溉了,大大节省了人力,就能抽调出人去开垦荒地了! 裴素低头看着嘴都笑裂了的李长安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宠溺。 然后又掏出来了一沓写满了字的纸。 “这是另一部分研究成果。”裴素轻飘飘道。 “漳县很适合开垦水田。” 李长安笑的嘴都合不住,接过纸一看,第一页上俨 然写着几个大字。 《耕—耙—耖的水田精耕细作农业耕作技术体系概论及详解》 嘶 李长安低头看着这厚达数百页的论文,又抬头望望一脸风清云淡的裴素。 农科院大佬恐怖如斯! ≈ap;rdo;裴素交出了科研成果之后理直气壮?[]?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今年该给我的项目组拨款了。” 农学也是很花钱的,裴素还打算多组建几支队伍去大唐各地以及周边几个国家寻找不同的植株样本,这些都是很烧钱的。 “拨拨拨!我有的是钱!”李长安豪气干云。 投资虽然多一点,但是这个见效快,哪个老板能不喜欢这么省心的科研人员! 万事俱备,李长安就开始找工匠建造水转筒车,先紧着那几个要开辟水田的村子建造,尽快腾出人手来开辟荒地。 如果不是中途出了一点意外…… “娘子,山前村和周村里面的水车被人给趁夜砸了!”宁成满脸着急找到李长安。 宁成磕磕巴巴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李长安,李长安听完之后脸黑了下来。 她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是谁在其中作梗。 “王县尉。”李长安眯了眯眼。 这两个村子距离甚远,中间隔了三个村子,两件事情却如出一辙,显然背后是有同一个人指使。 在漳县内,能同时指使动十几人砸隔了很远的两个村子内水车人就那么寥寥几个。 其中有动机的就王县尉一个。 “你去问一问山前村和周村中是不是有人欠了赌债或者在县上赌坊干活。”李长安冷笑一声。 漳县上唯一一个小赌坊就是王家开的。 这是大唐版地方黑、恶势力啊。 这事不难打听,一个村子就那么大,谁家有点事情用不了三天就能传遍整个村子。尤其是哪家有泼皮无赖和赌徒,这样的人家是附近几个村都知道要避开嫁女的人家,就更好打听了。 果然就像李长安说的一样,两个村子里都有人给赌坊当追债人,说好听点是追债人,实际上就是给赌坊当狗腿子的破皮无赖。 “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宁成显然有些慌张。 宁成是一个十分遵纪守法的良民,他家中最小就教他识字,宁成对这些破皮无赖的态度一向都是抱着厌恶和畏惧的。 “王家可了不得,据说他家开了赌坊,手底下养着二十多号人哩,但凡在赌坊欠了债的人,只要是敢不还债的,都会被他们找上门活生生打残废……” 李长安白了宁成一眼:“现在你在宁村混得如何?” 宁成挠了挠头:“托娘子的福,某在宁村还有些威信。” “宁村有三百多号人,你怕他二十几个无赖做什么?”李长安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 “让工匠再给山前村和周村安一架水车,然后你找三十个好手,拿着棍棒,这两夜就在水车边找个树林藏着,发现可疑之人,先把腿打断。” “至于那个王县尉,他当不了多久县尉了。”李长安冷笑。 王县尉挡的不只是她的路,更是漳县百姓的路,她做的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漳县的百姓能吃饱饭穿暖衣,那个姓王的既然要为一己恩怨而阻挡她的路,那就去死吧。 李长安第二日就找到了孟浩然。 “还要劳烦孟县令放出风声,就说我们前段时间拿着田地册子在县中四处乱转是为了清算隐田。” 李长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第 37 章 李长安猜的没错,破坏水车的人的确是王县尉的人。 在水车再次建好的第二晚,山前村中就偷偷摸摸顺着村里的小路摸出来几个人影。 “咱们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害,你我乃是奉王县尉之命给他做事的,就算是被发现了,难道那个小娘皮还敢得罪王县尉不成?” “再说了,咱们不是已经做过一回了吗,什么事都没发生……没凭没据的,凭啥说是咱们做的……” “也是。” 三个身形猥琐的男子借着月光溜出了村子,低声交谈着。 一回生二回熟,上一回他们拆了那个水车之后还揣揣不安了好几天,生怕被揪出来,可后来也没被发现,这几个人就放下了心,以为李长安没有发现是他们做的,或者发现了但是忌讳王县尉的权势不敢声张。 这回就不怕了。 他们没注意到,在小路两侧的树丛中,几十双眼睛正穿过灌木盯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出山前村,看着他们走到河边,看着他们举起锄头……而后一拥而上。 “啊啊啊!”三人刚想惨叫,口中就被塞入了臭烘烘的布团。 在晕厥之前,三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把腿先打断,若敢反抗,直接打死。”一个低沉男声说出的这句话让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浑身颤抖。 三人中有一个瘦高个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那个总跟在李长安身后的男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瘦高个顿时面如死灰,疼晕之前,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全完了,第一回不抓他们就是为了这次再引他们过来,好人赃俱获,他们上当了…… 半个时辰后,三个依然处在昏迷中的人双腿都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 “二郎,这些人怎么处置?”一个手拿锄头的汉子低声询问领头人。 宁成抬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冒出的几滴热汗,看了眼地上这三个被揍的只剩下一口气的无赖,唾了一口。 “先捆起来带回宁村,等李娘子处置。” 阿娘说的对,赌徒真是个个良心都被狗吃了,李娘子帮他们在村里建造水车,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们这些种地的庄稼汉们浇地方便。这几个泼皮也是他们爹娘从地里刨食喂大的,如今竟然为了赌债就不顾乡亲们的死活。 若非李娘子说留着这几人还有用,他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些数典忘祖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宰了! 漳县,王家大宅。 王家乃是漳县一等一的高门大户,早在隋初,王家曾曾祖就在漳县杀猪羊发家,当初唐朝建立的时候,天下大乱,王家曾祖趁机大肆收购田地和奴婢,一举成为了漳县最大的大地主。往后数辈,王家子弟一直在县衙中任职,钱权应有尽有。 王县尉背着手,正在巡视着他家的田地,这已经是他第二天巡视田地了,他的田地实在是太多了,就算骑着马,也要转上半日才能 转完。 “多好的田地啊。”王县尉蹲下身子,从地里抓了一把土,他看着这黑黝黝的泥土,心满意足极了。 身侧跟着他的佃户陪笑:“是是,这样好的地,若非县尉发善心,我们哪来的福分能种这样的好地呢。” 王县尉听到更加愉悦,他站起身,负手悠然走回了自己的大宅。 他的从弟见到他进来,连忙迎了上来,一脸焦急:“阿兄,陈二他们不见了。” 王县尉拉下了脸:“不见了?那几个狗日的拿着乃父的钱跑了?”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那泼皮跑路了,毕竟赌徒到底有多没有底线,开了二十年赌坊的王县尉比旁人更清楚。 “怕不是跑了,而是被捉了。”王县尉的从弟压低了声音,往左右看了看,凑近了王县尉,“山前村的水车又建了起来,昨日我让陈二他们再趁夜去砸了那个水车,他们要了一贯钱的定金,应下了此事,我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们两贯钱。” 有那没拿到手的两贯钱吊着,陈二几个人跑路的可能不大。 王县尉脸黑沉沉的,他吐了口气。 “那个姓孟的是真的要清算隐田啊。” 抓住的是陈二吗?那是他的把柄! 本来县衙中传闻孟浩然要清算隐田,王县尉还不相信,孟浩然一个外来的小县令,有多大的胆子敢清算他王家的隐田? 可事到如今,王县尉不得不信了,也由不得他不信了。陈二几人既然被捉住,那就是人证,追究起来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王县尉太知道那几个泼皮的德行了,他们不可能不供出他来。 王县尉在厅堂内来回踱步,面上浮现一抹狠色:“让赵六来见我。” 他王家是屠户出身,后来虽说发达了不做屠户生意了,可这边的关系从未断过。 黑白通吃,这个“黑”可不只是那几个只能当打手的泼皮无赖! 县令……他也不是没杀过。 十二年前,有一个姓黄的县令,非要计较他强抢民女的小事,跟这个孟浩然一样,金银不进,铁面无私。 然后出了趟远门,在半道上就被狼吃了。 哎,荆州多山,山上有狼群,开春狼群饥饿,下山来吃人也是难免的事情,怪只怪县令运气不好,怎么就遇上了狼群呢。 只是赵六带着人在县衙周遭转了七天,愣是没等到孟浩然出县衙门。 王县尉咬碎了牙,明里暗里探听孟浩然为何不出门。 得到的结果却是孟浩然整日只在后院钓鱼写诗,甚至还趁着开春自己在后院扒拉出了一块几丈宽的田地,种菜养花。 总之,就是不出门。 气得王县尉都想冲上去拎着孟浩然的领子问他“整天种你的菜有屁用啊,你就不能拿着钱出门寻欢作乐,作威作福吗”。 好在很快就等到了机会。 二月中,正是踏春的好时节,李长安邀请孟浩然一同去宁村踏春。 孟 浩然欣然应约,他手中提着一坛子浊酒,牵着马,和李长安一同出门往宁村去了。 “前几年我在山中隐居,曾有一位老友邀我去他庄上做客。”孟浩然谈性很足,他一手牵着马,将那坛酒放在马背上挂着的布兜里,侧头跟李长安讲着趣事。 “我那老友庄上的景色也这般好。”孟浩然饶有兴致看着道旁的景色,摇头晃脑吟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李长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她今日只带了一个胡女,其他一个随从都没带。 三个人,一个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清瘦男子,一个半大女娃,还有一个清秀瘦弱的胡女。 走的又是从县里往村子里去的小路,沿途数里荒无人烟,草木茂盛。 多好的杀人毁尸的机会。 跟着他们的人一共三个,在李长安和孟浩然刚离开县衙的时候,她的人手已经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她了,为此李长安还特意支开了另一个曹野那姬送她的胡女。 这也是李长安为何只带一个胡女的原因,若是人再多,那几个杀手未必敢动手,三个老弱妇孺,正好能让他们觉得有把握拿下。 周围忽然没了鸟声。 李长安拉着孟浩然往后退了一步,她轻声道:“一会或有危险,你躲在我身后不要慌张。” 她用上了从长安带来的侍卫,就跟着那三个贼子,只需要三分钟,就能赶过来擒杀这三个贼子。 一个小县豪强能指使动的贼子,不可能是羽林卫的对手。 孟浩然叹了口气:“我还以为……” 就在这忽然之间,三个壮汉已经手持杀猪刀从草丛中一跃而出,三人各个满脸横肉,手持杀猪刀就往前冲,凶神恶煞。 李长安身后的胡女手一转从腰上抽出一把弯刀来,正欲上前,她身侧的孟浩然却大喝一声:“护好长安。” 那三人看到孟浩然一个瘦弱书生向他们冲过来,正要发笑,孟浩然却将腰侧长剑往外一抽,寒光乍现,只一瞬间,为首的汉子喉咙便被割开,“嗬嗬”叫着却发不出声音来,已经是屠刀坠地,人亦倒下了。 另外二人这才反应过来,目呲欲裂,大吼一声:“大兄!” 孟浩然已经不慌不忙持剑冲了上来,轻轻一挑,就挑断了一人手筋,屠刀也脱手而出,他一脚将此人踹倒,又迎上了另外一人。 被踹倒的赵六眼前昏黑,眼中尽是金星,耳朵也嗡嗡听不到一点声音,倒在地上,吐了一大口红澄澄的鲜血。 耳边传来的是他另一个兄弟的惨叫。 孟浩然收回长剑,正好这时李长安安排的侍卫也赶到了,为首的侍卫头子叫曾远,已经跟了李长安,算是她的亲信。 此时,曾远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又望望手中长剑还在滴血的孟浩然,最后看向了李长安:“娘子?” 李长安目瞪口呆,她仿佛没听到曾远的话一样死死盯着孟浩然。 不是,你不是山水田园派的诗人吗? 孟浩然微微一笑:“某七岁学剑,尔来三十余年。” 随后孟浩然又微微摇头,长嘘道:“某剑术不精,我有几位好友常年在边关杀敌报国,还有一位好友更是剑术学于剑圣……这些贼子已然近身,我竟还未发现不对。” “年轻时我在山中隐居,十丈以内有一只兔子吃草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孟浩然真情实感道。 李长安:“……” 你们大唐诗人都这么能文能武吗? 她揉揉脸,先把震惊放到一旁去,吩咐曾远:“把这个还没死的人带回去治一治,别让他死了。” 这个局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多了。 如今动机也有了,人证物证具在,只要往上一告,斩首加全家流放是跑不了的。 其实若不是她还想隐藏身份,一个刺杀公主的罪名就足够姓王的全家抄斩了。 王县尉在家中焦急等着,眼见天色越来越黑,他心中焦虑越来越多。 不应该啊,赵六几个常年宰杀牲畜,个个都是能以一当三的好手,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会花费这么长时间? 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王县尉心里咯噔一声,片刻后又安慰自己绝无可能。 那个姓孟的手底下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饶命饶命啊” 忽然间,院外传来了管家的求饶声和奴仆们慌乱的脚步声。 王县尉重重往后一跌,面如死灰。 完了!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脑子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了一遍,忽然就清醒了起来。 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着急的事情来?王县尉追悔莫及,他唰一下站起身,正欲推门从后门溜走,迎面却撞上一个全副武装的持刀汉子。 “现在才想起来逃命?晚了。” 曾远狰狞一笑,挥手让手下的侍卫擒住了王县尉。 身为荆州刺史的张九龄听说李长安被人行刺之后眼前一黑,慌张找到李长安,见到李长安还全须全尾的一根头发都没少后才放下了提着的心。 “你要吓死老夫啊!”张九龄长吁短叹,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想到其中的不对,张九龄瞪着李长安:“这是你算计好了的?” 李长安微微一笑,没有开口否认。 这桩案件办得极快,上有张九龄绿色通道,下则从动机到证据一清二楚,只用了半月不到就判了下来。 王县尉因心生嫉妒,暗地派人毁坏农具,被发现后一不做二不休,买凶杀害上官,罪无可赦。首恶及从犯斩首,全家流放幽州。 结果一出,漳县全县哗然。 王家在漳县作威作福上百年,可谓是流水的县令,铁打的王家,如今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家毁人亡了……这个姓孟的新县令背后靠山得有多大? 很好的起到了李长安想要的杀鸡儆猴的目的 。 然后李长安想要实施的政策在漳县顺风顺水,一说要抽调人手开垦水田,漳县的其他富户个个争先恐后出钱出力,生怕晚了一步就步了王家的后尘。 孟浩然还私下对李长安感慨漳县民风朴实,人人都一心为公。 李长安则对着孟浩然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自从亲眼看见孟浩然三剑砍死三个人后,李长安每次看孟浩然这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都觉得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总之在没有了阻碍后李长安的建设漳县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 只是工匠的产能提不上来,这些裴素新提供的农具一天只能做出来几把,大大拖累了开垦进度。 这事也急不得,工匠不是一两天就能变多的。 李长安打算找两个村子,等到工匠闲下来后便在这个村子里办一个公塾,专门培养铁匠和木匠,日后这两个村子便专门负责制造附近几个县的农具和家具制造。 “唉,人口还是太少了。”李长安拿着人口簿册抱怨,“连县上七十七岁的陈老妪我都给她安排了看孩子的活计,就这样人手还总是不够用。” “咱们得出一个吸引人口的政策来安置流民。”李长安扯着孟浩然,一通“劳动力就是生产力”“漳县的粮食产量能再多养活五百人”“打造区块支柱产业”之类的话,将孟浩然说的两眼发直。 “你说的对……就这么干……”孟浩然眼冒金星地只会点头。 看着李长安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底下这一尺高的簿册。 孟浩然忽然仰天长叹。 他已经三日都未能钓鱼了啊!孟浩然忽然升起辞官归隐的心思,而后王缙走进来手中还抱着一堆薄册。 “孟县令,李娘子让我来同你一起办公。” 孟浩然看了看王缙身侧那一堆比自己这堆要高上许多的簿册。 想要辞官归隐的心忽然慢慢平衡了。 ……好像他还不是最惨的。! 第 38 章 经济发展的前提是治安好,百姓安居乐业的前提也是治安好。一个地方的生活环境安全了,官府能保证百姓的个人财产安全,百姓才会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生产力,去赚取更多的财富,官府才能收上来更多的税收,建设更多的公共设施。——《基层管理手册·第七章》编者,李长安。 自从王县尉被拉到菜市场斩首之后,全漳县的风气蔚然一正,赌坊被县衙接手,小赌怡情,大赌直接胳膊打断扔出去。李长安直接提拔宁成担任了新的县尉,又雇佣了县中之前从军伍中退下来的老兵当作衙役,整日在街上巡逻,但凡看到有敢光明正大欺负百姓的混混,当场就打断腿,关进大牢中等着家里面赎人。 没人来赎就拉到采石场运石头,没工钱,一日要做六个时辰的工,等县衙查清罪状以后再判刑,从三个月到十年不等,手底下有人命的就直接终身都要在采石场里面做劳工,一命抵一命。 其中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都是县中大户人家的子弟,可这些大户人家也只敢怒不敢言,毕竟谁也不想步王家的后尘,宁成知道自己背后撑腰的李长安能耐有多大,根本就不惧这些县上的大户人家。 你敢威胁我,我就敢向李娘子告状,到时候就不是劳动改造个一年半载的事了,就是你全家流放幽州的事了。 加上这大半年来漳县内出现了大量的劳动岗位,就连八岁的小儿都要被送到学堂读书,放了学后还要负责教他们爹娘识字,漳县内人人都有活做,根本用不着偷盗抢劫。 一时间,漳县的治安出奇的好,每个月县衙内判得最多的案子就是谁又踩了谁家的庄稼,哪家的夫妇要和离……这样的小事。 六月末,漳县内的小麦成熟,家家户户都拿上了新农具。 这时候县衙每日要判得案子多了起来。漳县内总共五个铁匠八个木匠,日夜赶工也做不出来那么多新农具,所以新农具的数量有限,县衙只能用排队租借的方式向外租借,先到先得。 百姓在排队途中插队,进而吵架,而后大打出手的事情每日都要发生个三五回。 李长安终于知道为何古代百姓为了争夺水源甚至能以村子为单位械斗了,庄稼就是百姓的命根子,这些农具还是只加快收割速度的辅助农具,这些百姓都能为了自家省下多一点时间好去做其他事情而大打出手。 甚至还有大户人家,一家十几口人齐齐出动打架斗殴就为了抢一件农具的事情。 得亏荆州不缺水,若是缺水,这些民风彪悍的大唐人不得抄着刀子动手啊。 李长安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站在县衙外维护治安,要是看到有谁快要打起来,她就上前去把两方人都骂得狗血淋头,再把农具收走,让他们重新排队。 为此,李长安装在竹筒中的水都换成了降火的药茶。 现在李长安一见到裴素就害怕。 裴素每次来找她,都会掏出一厚摞论文来,从农具改进图纸到农业种植技术方针再到肥 料研究进展汇报,每一篇都长达万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让李长安看得头都大了。 若只是给她论文成品就罢了,偏偏裴素还总爱问上回她送过来的论文有没有从原理变成实践。 李长安每次都只能支支吾吾,裴素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她实在不是一个会掩饰自己内心情绪的人,那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总让李长安觉得压力很大。 实践远远跟不上理论,这只能怪工匠的培养是需要时间的,漳县一共就这几个工匠,让他们一天干十一个时辰的活,他们也没法造出那么多机械来啊。 李长安在裴素这边没有底气,只能去督促自己的亲导师沈初,去张九龄宅院中逛一圈,要是遇到沈初不学习在书房外面休息,她就摆出一副恶学生的模样来,痛心疾首看着沈初,问他有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考上状元,要是考不上状元对得起她这几年辛辛苦苦供他上张九龄版辅导班吗? 七月初,整个漳县终于全部收割完了这一批小麦,李长安看着漳县今年的粮食产量喜出望外,因为耕种方法有了改进的缘故,每亩地的小麦产量从上一岁的两百斤提升到了接近三百斤。 漳县收获了比往年多出一分之一的粮食,也就是说,能养活比往年多一半的人口。 再加上现在也有了今岁新开垦出来的水田和上千亩抄了王家得来的旱地可以让百姓租种,这个冬天可以说是一个安顿流民,增加县中人口的好时机。 李长安又从孟浩然那里申请了一纸政令,从县衙中拿出一笔钱来雇佣县上的青壮建造房子。 不得不说,孟浩然是一个很合适的县令,他从来不想方设法从百姓那多收杂税,也从来不想着折腾百姓,李长安觉得孟浩然治理地方的方法倒是有汉初无为而治、让民休养生息的道家治国味道。 当然,更重要的是孟浩然当县令就跟李长安她自己当县令没什么区别,李长安说什么孟浩然接纳什么,可以说是十分听得进劝说了。 建造的房子也不是百姓居住的宅院,而是一排排的屋舍,每一间都只有三十平米大小,里面放四张床,没有院子,也没有厨房。 这是专门为了收纳流民建造的集体宿舍,用不着太好,只需要让那些流民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 建造完了宿舍,李长安接着以私人名义雇佣了这支建筑队,她在几个种植甘蔗的村子中间买了一块地,打算开一个制糖作坊。 糖这个东西利润比较大,还属于战略物资,李长安不打算如卤味铺子一般交给百姓经营。 她要自己做那个把上下游产业连接起来的中间产业商。 这没什么,因为李长安制糖作坊里面的工人还是要从漳县招人,保守估计也能再给漳县提供五十个就业岗位,这还只是一个小型作坊,等到日后规模扩大了,还能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 甘蔗需要七个月才能成熟,三月初种下的甘蔗,在十月才收获。 李长安派人去将几个村子里面百姓所种出的甘蔗统统收购过来,然后由裴芸担任制糖作坊 的监管人,开始熬糖。 甘蔗的亩产并不低?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后世北方地区甘蔗产量能到亩产一万斤到一万五千斤,南方地区也能到八千斤,哪怕是现在,漳县的甘蔗亩产也有两千斤。 第一年种甘蔗,什么经验都没有,有这个亩产已经不错了。 裴素对这个亩产十分不满意,她在甘蔗收割完之后就一头扎进了提高甘蔗亩产的研究中,李长安觉得这个亩产和麦子亩产比起来已经高了近十倍了,看着好像也不少…… 直到裴芸告诉李长安,一十斤甘蔗才能熬出一斤红糖,四斤红糖才能提纯出一斤白糖。 李长安默默给裴素送去了一千贯钱让她专心研究如何提高甘蔗亩产。 糖价格昂贵主要是贵在运输上,大唐运输不便,糖又容易受潮粘连,加上制糖技术不成熟,所以昂贵。 可对李长安来说,这些困难已经都解决了。 就地种植甘蔗,在甘蔗地边上建立工厂,制作出的糖不往外运输,直接卖给附近的村庄,这些村庄再将糖进一步加工成卤味、果酱、果脯等产品再往外卖。 至于制糖技术,大唐的制糖技术不成熟,但是裴芸的制糖技术很成熟,对于吃这件事情,裴芸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目前她已经能将馒头蒸的白白胖胖了,为此,她繁衍了七百多代酵母菌种,还自己用天然水晶手磨了一架粗略版显微镜…… 甘蔗产量高,收购价就低了,十斤甘蔗才五文钱,一亩地能卖五百文钱。 对种甘蔗的百姓来说,一亩地能卖五百文钱,已经比种庄稼卖的多不少了,麦子要缴税,那些粮钱,而甘蔗的亩产是麦子的十倍,还比麦子更容易种。 甘蔗进了制糖作坊,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成本,一斤红糖的成本价才三十文钱,往外卖转手就能卖五十文钱。 荆州市面上的红糖价格在一百文一斤,李长安的制糖工坊给漳县各个村子的批发价是五十文一斤,成本骤降四倍。 于是在这个秋日,漳县的各个村子纷纷开始建立作坊,制作果酱、果脯等好保存的高糖货物,再将这些东西运到江陵去卖。 春夏种地,秋冬卖加工品。 漳县的农业与工业结合产业链完成。 李长安终于满意了。 整个漳县除了县令孟浩然之外,终于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 天气冷了,孟浩然没法钓鱼,干脆就窝在了别业中,一开始他想带着他的儿女玩耍,后来李长安把他的儿女都送进专门为大户人家设立的考科举的学塾后,孟浩然就成了空巢中年人。好在孟浩然总是能从生活中发现乐趣,他最近爱上了给友人写信。 对于孟浩然的这个新爱好,李长安举双手支持,最好孟浩然能呼朋引伴,把他的友人都给喊到漳县来,她才能更好追星呢! 每回王缙明里暗里劝李长安也该给孟浩然安排些活干,李长安都只当做没听见。 诗人写诗就是他们的正经活,谁说文艺工作就不算工作了?李长安铁面无私又给王缙安排了更多的工作。 她冷酷无情的想,哼,你一个不会写诗的家伙就应该多干活,你又不是你哥哥王维,还想在我手底下偷懒,门都没有! 多亏王缙现在还不知道李长安对王维也有滤镜,他现在只以为孟浩然待遇好是因为李长安和孟浩然是旧识。等以后王缙发现分明是一个娘生的,但是李长安对王维是宠溺放纵,对他是压榨严格时,王缙哭的更惨。 又到了一年年底,李长安带着她“亲手”抄写的百本道经,坐着马车回到了长安。 李长安坐在马车中,手中翻看着各个村子今岁的收支,心想她今年特意比去岁晚走了十日,应该能正好赶上玉真公主回去,不用再像去年一样在寿安观中等半月了吧? 只是她没想到,玉真公主今岁根本没打算回长安。 因为玉真观中已经住了别的女眷。 这个人的身份还很麻烦,麻烦到李隆基亲自写信给玉真公主,要借她的道观用一段时间。 “娘子,寿王又来了。”玉真观中,一个清秀的婢女忧心忡忡走进来,对着坐在镜前梳妆的主人道。 “他来又有什么用?”那个背对着婢女的窈窕背影冷冷道,“不见。”! 第 39 章 天刚蒙蒙亮,李长安就起床洗漱了,她今日要去玉真观找玉真公主。 昨日她回来的时候?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看到玉真观方向已经热闹了起来,人来人往的,想必是玉真公主已经回到玉真观了。 从寿安观到玉真观的路途不远,李长安也没有骑马,只带着一个婢女走路过去,就权当散步了。 “姑母!” 玉真观的人都认识李长安,知晓她的身份,所以也没人拦着她,李长安就这么蹦蹦跳跳来到了正殿。 一个清秀婢女却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在正殿门前拦下了李长安。 “公主,玉真公主并未在观中。” 这个婢女不是玉真公主身边的宫女,自然也就不认识李长安,只是听见李长安喊“姑母”,能喊玉真公主为姑母的小女郎在长安中也就是陛下之女了。 “玉真姑母不在观中?那如今住在观中的是何人?”李长安诧异道。 婢女急红了脸,吞吞吐吐:“奴婢……奴婢……” 公主问她话她不敢不回答,可她家主子的身份也着实微妙,一时间,小婢女急出了一头的汗。 殿内听到外面声音的殿主人已经走了出来,她看着李长安,轻轻唤了一句:“寿安公主?” 杨玉环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李长安了,上一次二人见面还是在开元二十五年武惠妃葬礼上,两年过去,李长安长开了许多,杨玉环一时间也不敢确认。 “阿姊,如今是你住在此处?”杨玉环是寿王妃,也算李长安嫡亲的嫂嫂,称呼一句阿姊也不为过。 杨玉环听到李长安对她的称呼,面上的微笑淡了淡,她敛眉垂目:“我有些事情需在玉真观借住,玉真公主今年在终南山修道,应当是不回长安了。” 这是在解释为何玉真观中住的是她而不是玉真公主,也是在委婉送客。 玉真公主不在此处,李长安也就没必要来玉真观拜访了。 李长安领会到了杨玉环的意思,识相提出了告辞。 在李长安走后,杨玉环却没有回到殿内,而是看着李长安的背影,伫立许久。 “朱砂,你说若是当初我也出家为武惠妃祈福,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一遭事了?”杨玉环忽然出声。 名叫朱砂的小婢女见到自己主子心情不快,却不知要如何劝自己主子开怀,只能勉强笑了笑。 “娘子,外头风大,咱们先回殿内吧。” 临走之前,杨玉环又回头遥遥看了眼李长安离开的方向,眼中满是落寞之色。 此时她倒是有些后悔没有多跟李长安聊几句了。 自从她来到玉真观后,往日的那些熟人都对她避如蛇蝎,躲着她都还来不及,已经许久没人能和她说说话了。 随即,杨玉环又自嘲一笑。这位寿安公主原本也不是来寻她的,只是她才刚回到长安不清楚长安局势罢了,等到再过几日她打听清楚了自己如今的情况,就会后悔今日和自己 见面了。 李长安的确打算找个人打听一下如今长安内的局势。 开元二十八年……李隆基与杨玉环在骊山温泉宫幽会……杨玉环出家为道士,号太真…… 可如今才是开元二十七年的年尾啊,杨玉环怎么就待在玉真观里了? 李长安招来红绫询问,红绫面露茫然,显然对长安最顶尖的权贵秘事一无所知,她唯一能告诉李长安的事情,就是杨玉环是两个月前搬入玉真观中的。 这样的事情也的确不是一个胡姬能打听到的。 这事又不能去问咸宜公主,李长安叹了口气。 若是当真是翁夺儿媳这样的丑事,咸宜公主作为寿王李琩一母同胞的妹子肯定会有所偏向不会告诉她事实,玉真公主又不在长安…… 好在她还有一条人脉。 晨鼓声响,太子府外,一列队伍停在了太子府门前。 左右来往的仆从已经丝毫不见怪了,公主的仪驾在其他地方兴许还少见些,可在十王府,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一回。 没错,太子府还是在十王府内,只是府邸的匾牌从“忠王府”变成了“太子府”,其他什么都没有变。 有一样倒是变了,先前忠王李屿只有十个暗子监视他,如今的太子李屿却有一百个暗子监视他。 可以说是成了李隆基最大的“心腹大患”。 不过这几年还要算是李屿过的最顺心的几年了,等到年号从开元变成天宝,他的名字从李屿变成李亨,到那时候他就会从李隆基的心腹大患正式变成眼中钉肉中刺……倒霉日子才会正式开始。 没过多久,太子府门就缓缓打开了,出来的人却不是太子李屿,而是太子妃韦氏。 她手中还牵着一个和李长安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李长安从马车上下去,对着小姑娘招了招手:“明锦!” 又对韦氏问好。 韦氏是一个颇为和气的妇人,她看着李长安的眼神满是慈爱,“寿安公主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了。” 她上下看了看李长安,侧头吩咐奴婢一声,拿来了一顶鹿皮小帽弯腰亲手给李长安戴上。 “天冷的很,莫要冻着耳朵。”韦氏的手心很温暖,在她给李长安戴帽子的时候,李长安被帽子上的毛挠的耳朵有些痒,没忍住微微侧着头在韦氏掌心蹭了蹭。 韦氏顺势把李长安披着的鹤氅又往她衣领里塞了塞,将李长安整个人裹得紧紧实实,一缕风都透不进去。 “不要玩的太晚。”韦氏拍了拍李长安的肩膀,柔声道。 李长安歪着头看了看韦氏,应了下来。 韦氏这才放心的放李长安和她领着的小姑娘一起上了马车。 “阿娘就是总爱絮叨。”李明锦通红着脸对李长安解释,“她总是说我还是个小孩子。” 正是两年前宫宴上李长安用几颗糖拐到的小姑娘,李明锦,也是如今的和政郡主。 太子之女封郡主,李屿 既然成了太子,他的女儿李明锦自然也就被封了郡主。 李隆基对儿子不怎么样,对孙子孙女还是不错的。 李长安抬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的鹿皮小帽,轻声道:“我觉得你阿娘这样就挺好的。” 其实韦氏也不是李明锦的亲生母亲,李明锦的生母是个身份卑微的妾室,生下李明锦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李明锦就养在了韦氏膝下,只是韦氏性格实在温和,这数年相处下来,二人和亲生母女也没什么两样。 李明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小伙伴已经没了娘亲,她捂着嘴道歉:“是我的不是。” “没什么。”李长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腿侧绑着的匕首,她心里没有李明锦想的那么伤心。 她还有阿娘呢。这把匕首就是曹野那姬托人给她寄过来的,曹野那姬不会给她送帽子,但是会给她送匕首和宝马。 “你可知近来寿王和寿王妃之间发生了何事?”李长安直接开口问李明锦,“我回长安后本来想去玉真观找玉真公主,结果没见到玉真公主反而遇到了寿王妃。” 李明锦年纪虽小,可却聪慧异常,李长安和她算是打小一起玩大的青梅青梅了,所以也不避讳她,李长安就直接问出了出来。 “我知道的也不多。”李明锦托了托腮,整理了一下思绪。 “我听阿娘和阿爷说,寿王妃可能要变成圣人的妃子了。阿爷猜测是先前圣人在咸宜公主府上看到了去打马球的寿王妃,一见钟情了。” “圣人去过咸宜公主府?”李长安接着问。 李明锦伸出手指扒算了片刻:“我数数……单单阿爷阿娘提到过的,今岁就去了三回。” 这般说来,李隆基看上杨玉环的时间比她预料的要早多了。 也是,若是先前没有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干净,李隆基怎么能放心在骊山温泉宫和杨玉环幽会呢,必定是早就把各种障碍都处理完了,那老家伙才能安心霸占儿媳。 李长安恨恨地咬了咬牙,武惠妃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才去世,李隆基开元二十八年就要霸占儿媳……杨玉环的孝期还未过啊。 “你别太生气。”李明锦抱住李长安,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开这个口,“我阿爷告诉我你不是武惠妃亲生的孩子……” “武惠妃是我的养母。”李长安阴沉着脸道。 李明锦感同身受拍了拍李长安的肩膀,她和韦氏也不是亲生母女,但是感情深厚不下亲生,对李长安倒是能感同身受。 不过李长安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她在心里骂一万遍李隆基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收拾好心情做点未来能给李隆基添麻烦的事情。 李长安带着李明锦到了东市,这里有一家正在装修的铺子,这是李长安新买的铺子,打算做些新生意。 不求新生意赚钱,但求能多收集一些消息。 “你觉得这儿开个酒肆如何?”李长安问李明锦。 李明锦好奇道:“是路上那种有胡姬招揽生 意的酒肆吗?我瞧着咱们过来的这一路上就有七八家酒肆了,你再开酒肆能赚着钱吗?” 虽说年纪还小,可李明锦已经显示出了敏锐的商业嗅觉。 “我有特殊的酿酒技巧。”李长安神秘一笑。 在李明锦心里,比她年纪还小一岁,但是事事都比她成熟多了的小姑母无所不能,她很轻易就相信了李长安的说法,并且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阿娘说要等我年纪再大些才会给我铺子。”李明锦不由道。 李长安九岁,她也只有十岁,韦氏说要等她到十二岁才会给她铺子练手。 她眼中的渴望根本瞒不过李长安,比起满肚子坏水的大人,果然还是十岁的单纯小姑娘好忽悠。 李长安唇角扬起一抹笑容,抛出了自己的打算:“明锦可愿和我一同做生意?” “我?”李明锦瞪大了眼睛,她左右扫视了一圈这偌大的铺面,咬咬唇,“我没有钱。” “你负责管事,算你技术入股,我给你两成利润如何?”李长安笑眯眯地引诱着单纯小姑娘。 这可是日后能用自己资产支援起大唐军队的未来和政公主,给自己打工正正好。 李长安可不想日后一边要领兵抵抗安禄山,一边还要自己操持钱粮之事。 她的曾祖母有上官婉儿,她也得有自己的女相才行。 至于她和李明锦的父亲李亨有皇位争夺这个矛盾,比起武皇和上官婉儿的杀父杀爷之仇来,李长安觉得她至少应该不用亲手杀李亨……反正到那时候所有坏事都是安禄山做的嘛。 而且李明锦如今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李长安觉得比起心狠手辣推韦氏出去不准李明锦觉得谁才是她真正的亲人呢。 李明锦很快就乖乖跳入了李长安的兜里,答应李长安替她管理这个铺子——李明锦对于钱财并不热衷,她只是看着李长安能做许多大人做的事情,觉得自己也应当靠自己做一些事情罢了。 夜色渐深,李长安亲自教李明锦如何从头招募店铺人手,如何看账本,如何将生意做起来的东西,知识实在太多了,哪怕是李长安讲到口水都干了也只讲了一点皮毛。 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之后,李长安就把李明锦送回了太子府,而后趁着宵禁之前离开了长安城,返回城外的寿安观。 她本来想要在自己的公主府或者曹野那姬留给她的那个宅院住一晚,可想到杨玉环,李长安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回寿安观住。 夜色渐渐深了,李长安坐在马车中,抱紧了手炉。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就在李长安昏昏欲睡之时,马车外侍卫的喝声让李长安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李长安撩起帘子,眯着眼从昏暗的夜色中辨认着来人。 来人的确十分鬼鬼祟祟,捂着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我乃是寿安公主,尔是何人?”李长安觉得这个人身形自己好像有些熟悉,索性先开口亮明了身份。 听到李长安的身份后,被侍卫团团围住的男人才松了口气,露出半张李长安熟悉的脸来。 “安娘,是我。”男人压低声音,似乎怕引来旁人一样。 李长安眯了眯眼,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寿王,李琩。 难怪听到她的名号之后松了口气呢,毕竟她是武惠妃的养女,先天就和李琩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阿兄?你为何会在此?长安城已经落下城门了。”李长安也不打算给李琩找麻烦,她挥退侍卫,走到李琩身侧低声提醒他。 李琩听到长安城已经落下城门之后身体一僵硬,脸色难看了起来。 他懊恼想,都怪今日争吵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长安城落下城门,他该往何处去才好?! 金玉满庭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希望你也喜欢 40.第 40 章 要逼死玉环? “若是阿兄不嫌弃,可以到寿安观中先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入长安城。”李长安看着寿王这幅慌乱的模样,扯扯了嘴角,提议道。 寿王立刻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骤然轻松了下来。 “多谢安娘。”他道了一声谢,而后就迅速爬到了李长安的马车上。 待到爬上马车,看到车厢中只有他和李长安二人后才将遮住半张脸的长袖放下。 李长安气定神闲的看着寿王这一通从慌张到镇定的表演,待到寿王完全平静下来之后,她才缓缓开口:“阿兄是遇到何事了?怎么搞的如此慌张?” 李琩脸色变了变,面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语焉不详:“只是些许私事罢了。” “对了,你是何日回到的长安?” 不得不说,李琩转移话题的方式十分僵硬,不过李长安还是顺着他往下说。 “三日前刚刚回来。” “安娘随玉真公主修仙问道,倒也自在。”李琩扯扯嘴角。 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都是些场面话。到了寿安观,这场客套才戛然而止。 李长安吩咐婢女给李琩收拾出一间客房,“我这观中久不住人,比不得玉真观舒适,今夜就要委屈阿兄先将就一夜了。” “无碍。”寿王心不在焉回了句。 李长安没有错过在听到“玉真观”三个字时寿王那骤变了一瞬的表情。 看来今日寿王的目的地已经十分清楚了。 只是不知道,李隆基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迫切想要分开的儿子和美人又私下见了面。 想必应当是不知道的,要不然寿王也不会孤身一人偷偷摸摸过来。 第二日一早,李长安醒的很晚,她在被窝里面赖了会床才不情不愿从被窝里面钻出来。 一醒来,还没梳妆完,婢女就过来禀告说今日天色刚蒙蒙亮寿王就离开了寿安观。 李长安“嗯”了一声,就让婢女下去了。 左右她就是因着武惠妃的情谊顺手帮寿王一把,他自己愿意做什么事,她不打算管。 这个人太笨,唯一的“优点”就是胆小如鼠,旁人懒得对付他。李长安已经看透了李琩的本性,对他十分嫌弃,她感觉李琩从小被养在没有勾心斗角的宁王府中,长大了又有武惠妃为他保驾护航,养的太过天真懦弱了些。 这样的人能安稳活过安史之乱和这些年的朝廷争斗已经算是他运气好了,文不成武不就,实在不值得她多费功夫。 李长安摇摇头,打算还是把时间花在培养自己未来的户部尚书李明锦身上合算。 日子一日日过去,很快,年关将至。 李长安今年倒是没在李隆基面前出什么风头,她如今表面上武惠妃党派之人,现在寿王和李隆基关系微妙,她不宜出风头。 所以到了宴会上,李长安就拉着李明锦埋头苦吃,吃完以后就带着李明锦钻到了花萼相辉楼正殿的角落中,力求缩小存在感。 可李隆基却主动将李长安招了过去,连带着李明锦一起,李隆基身侧随侍的宦官是高力士,还有另一个算是李长安熟人的人,李林甫。 李隆基指着李长安笑道:“尔等瞧瞧我家这小猴儿,不和她的姐妹玩耍,倒是领着侄女撒欢。” 李长安看着李隆基,微微一笑:“其他姐姐都和儿年龄相差甚大,聊不到一起去,唯有和政郡主和儿年纪相仿,彼此也好做个玩伴。” “哈哈哈。”李隆基听了这话就更高兴了,他朗声笑道,“朕之女今年才九岁,的确是爱玩闹的年纪啊。” 李隆基看着宴席上他那一堆坐成排的儿子就觉得厌烦,每一个成年的儿子仿佛都在窥伺着他有没有老到老眼昏花一般。 还是年纪小爱闹腾的女儿让李隆基一看就觉得高兴。 尤其是他今年新得了一位美人,这位美人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想着美人,看着幼女,更让李隆基觉得他依然还是那个年富力强的圣明天子。 索性李隆基也就是一时兴起才把李长安唤过去逗趣了几句,在李长安脸上的笑容僵硬之前,李隆基终于抬手打发了她们。 李长安拉着李明锦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这回是老老实实了。 除了一双眼睛还在四处乱撇。 她注意到杨玉环根本没有出现在宴会上,而寿王则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中喝闷酒,大唐的文武百官和宗室皇亲都仿佛把他遗忘了一般,根本没人去给他敬酒。 去年寿王周围可是围满了敬酒的人。 毕竟就算是武惠妃不在了,可她的家世和势力在那,寿王继承了武惠妃的政治遗产,自己还有宁王一脉的支持,依然是未来继位的热门人选。 李屿虽说是太子,可是除了太子的名分之外一无所有,莫说是人精的文武百官了,就算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未来能继位。 可如今……李长安瞥了一眼在人群簇拥中红光满面的太子李屿,他正举杯和一个儒雅中年男人敬酒,那个男人李长安有点印象,之前好像在长清殿见过,似乎是吏部的官员。 看来如今是看出了寿王成不了大事,转身就“弃暗投明”了。 现在太子李屿倒是成了朝廷中独一份的香饽饽。 可惜玄宗朝的太子无论是谁都不会是香饽饽,只会是一块臭膏药,谁黏谁死。 李长安端起一杯羊奶来,一饮而尽。 “姑母,你都喝了一壶羊奶了。”李明锦很贴心把自己桌子上的那一壶还没动过的羊奶递给了李长安,“你要是口渴就多喝,明锦这还有。” 李长安鼓鼓脸,不满嘟囔:“为何旁人桌上的都是酒壶,你我桌上的却是奶壶?” 这样也太影响她算无遗策世事洞明的智谋形象了! 宴席散后,圣人先行离开了,剩下人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敢离去,这离去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 第一批离开的是和圣人血缘最近的诸王公主和一品大员,第二批离开的是寻常王公贵族和普通官员,至于层次更低的贵族和小官,他们都没有那个资格参加年宴。 兴庆宫前,许多车马仆从正在那等待着自家主人。 其中有一道醉醺醺的身影颇为引人注意,李长安看着寿王跌跌撞撞爬上马车,微微颦了颦眉。 在年宴上喝醉,这家伙脑子也太不清醒了吧。 简直就跟把“对圣人不服气”这几个字挂在了脑门上一样。 李长安摇了摇头,幸亏自己和他不是队友,要不然非得让这样的猪队友拖累死不成。 “公主,咱们回寿安公主府吗?”红绫站在马车边上,等候李长安吩咐。 李长安想了想:“回公主府吧。” 今夜不宵禁,但是长安城门还是要关的,这个时辰城门也关了。 李长安坐在马车上打了个哈欠,听着马车外响起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心想烧竹子的声音比火药爆炸的声音小多了,可惜她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会做火药的人才,难道要她自己实验才行吗…… 不着急,现在才开元年间,等再过几年,她有了更稳固的地盘再找几个会炸丹炉的道士研究火药也不迟,大唐皇室李家认老子李耳为祖,因而十分崇尚道教,遍地都是道士,人才好找。 很快寿安公主府就到了,李长安来这个府邸的次数不多,她这两年一直在荆州基层历练,每年回长安也多是待在寿安观中,在公主府中的时间不多,不过公主府中有许多人手都是原本武惠妃宫中的婢女,后来跟了她,李长安建府时候干脆把她们都要了出来。 这些人跟着武惠妃那么多年,武惠妃在后宫又是处处树敌,她们日后被分去伺候其他妃嫔也落不着好,李长安干脆就把她们都安置在了公主府,好歹自己在长清殿住的那一年多她们对自己也还尽心,用谁伺候不是用,干脆都用自己人还放心些。 李长安一回到公主府,就被嬷嬷塞进了烘得暖乎乎的被窝,而后闭上了眼睛,舒舒服服窝在被窝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很香。 玉真观中,杨玉环却是一夜未眠。 她披着鹤氅,站在观中二楼赏景台上,扶着栏杆,眺望着长安城。 她的十指掐在栏杆上,已经被冻的发红了,可杨玉环却仿佛未觉一般,依然整个身子靠在栏杆上,一双美目眺望着长安城。 “朱砂。”杨玉环轻轻唤了一声。 “你说我若是……是不是这辈子都回不了长安了?”杨玉环人又比李长安见到她的时候更加憔悴了一圈。 只是这分憔悴非但没有损坏她的绝美相貌,反而更为她添了一分楚楚可怜的风姿,引人怜惜。 “什么?”她身侧抱着暖炉的婢女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她主子问她话,只是杨玉环声音太小,婢女没听清她的话。 “无事。”杨玉环平静道。 朱砂挠了挠头,劝道:“殿下一定会想办法将王妃接回去的,王妃不必太过担忧。” 杨玉环淡淡瞥了眼这个女婢,忽然意味不明问道:“你是寿王府的家生子?” 朱砂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何会问这个,不过她还是乖乖回话:“奴婢是宁王府的家生子。” 寿王正是从小在宁王府养大的。 …… 李长安再见到杨玉环的时候,是在寿安观中,李长安正在扎马步,忽听到婢女禀告玉真观来人了,李长安收了马步,诧异了一下,不知道玉真观里的人为何会来找自己。 来人只有一人,披着锦裘,未着脂粉,却依然美得惊人。 杨玉环比李长安两年前见到她的时候更美,她十六岁就成了寿王妃,那时候还只是个未长开的小姑娘,如今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已经完全长开了。 如神妃仙子,华如桃李。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李长安看着杨玉环目露惊艳,她上回匆匆忙忙,只是惊鸿一瞥,完全没来得及打量杨玉环,这次细看了,方才发现美人的美貌。 武惠妃的眼光太好了,她给她的儿子找了一个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只是她有能力守住这世上最最美的女子,她的儿子却没有那样的本事。 寿王太窝囊,美貌的妻子反而成了他的祸事。 “妹妹不邀我进去坐坐?”杨玉环只身前来,却并不显得落魄,她对着李长安笑了笑,出声问道。 李长安引着杨玉环入寿安观,边引路边随口问道:“阿姊的婢女呢?竟这样不上心,任凭阿姊一人出门吗?” 杨玉环依旧浅笑着,轻飘飘道:“朱砂本就是寿王府的婢女,如今我已经离开了寿王府,就将她送回了寿王府。毕竟我已经不是寿王妃了,没有再让寿王府的婢女伺候我一个外人的道理。” 她竟然意外的直白。 此时在旁人眼中,杨玉环依然是寿王妃,只是和寿王感情不和睦,所以暂且到玉真观中修行一段时间罢了。 “我才刚回长安不久,这些事情倒还都不太清楚。”李长安随口回道。 “无妨,长安聪慧,应当也能猜出来。” 李长安一愣,看向了杨玉环。 在明面上,她的名字可还是“李安娘”呢,就连寿王咸宜公主和玉真公主,也只是唤她“安娘”罢了。 杨玉环狡黠笑了笑,伸出葱白的手指点点李长安的鼻尖,显得二人分外亲切一般,“我在武惠妃殿中侍疾时,听见武惠妃是这般唤你的。想必我应当没叫错?” 这是欲有求于她啊。 李长安心下明了,脑子迅速转了起来。 现在的杨玉环应当是处于她人生中最落寞无助的时候,李隆基要强逼她为妃,寿王与她和离,她出身的杨家势力又不在长安,连她身边的婢女都是寿王府出身,对寿王忠诚而不是对她忠诚…… “阿姊依然是我的阿姊。”李长安略微表明了一下态度。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聪明人说话只需要一句话就能看出来对方的态度。 杨玉环放松笑了笑,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自知如今自己处境艰难,名声狼藉,整个长安的人都说是她放荡勾引的圣人,对于李长安会不会帮自己杨玉环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只是李长安现在是她唯一能求助的对象了,她如今待在玉真观中,连长安城都进不去,寿王又对她咄咄相逼。 唯有住在寿安观,是陛下亲女又年纪尚小,不会引起李隆基派来监视她的人的注意,对她的态度又不如旁人一般鄙夷的李长安是她目前最合适的求助对象。 杨玉环赌的就是武惠妃那样的聪明人临死之前最亲近的女儿也是一个聪明人。 愿意帮她一把的聪明人。 临到最后,杨玉环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长安。 “劳烦长安帮我将这封信送到洛阳杨家。” 杨玉环的父亲在开元十七年去世,十岁的杨玉环就被养在了身在洛阳的三叔杨玄璬家。 李长安收下了信,当着杨玉环的面喊来了明月,将信直接原封不动交给了明月。 “快马加鞭,将其送至洛阳杨家。” 杨玉环见到李长安当着她的面将信送出去,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李长安没有问杨玉环为何要送信出去,也没有问杨玉环和寿王如今如何了,更没有问杨玉环和圣人之间的事。 杨玉环离开寿安观后回头远远眺望了一眼寿安观的观门。 比起寿王,这位寿安公主倒更像是武惠妃亲生的…… 想到寿王,杨玉环好不容易扬起的嘴角又拉了回去,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厌恶。 从这日后,李长安就对玉真观多了些关注。 而后就发现了一些事情。 最让李长安好奇的一件事就是寿王隔三差五就要跟个小贼一样溜到玉真观,然后冷着脸出来。 像是谈什么事情没谈成一样。 一回两回三回,李长安的好奇越来越浓。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事。每回都不成功还这么锲而不舍? 正月十五,上元节。 圣人在花萼相辉楼大摆宴席,普天同庆。 李长安也赴了宴会,好在上元节宴会不像过年一样还需要守岁,所以赶在天黑之前就散了宴,留了权贵游玩的时间。 上元节没有宵禁,处处张灯结彩,道路两侧还有许多猜灯谜的摊子,李长安本来想回寿安观换身衣服后就好好游玩一番,赴宴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是不方便活动的。 刚换好便于行动的胡服,正要带着人去长安游玩,一出门却远远看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上元节也不消停。”李长安看着寿王往玉真观去的背影,想了一下,换了方向跟在了寿王身后。 他到底是到找杨玉环做什么? 李长安直接走入了玉真观,观中没有几个人,守夜的玉真观婢女也都认识李长安,很轻易就把她放了进去。 李隆基也没有无聊到派人把守玉真观,毕竟他是在追求杨玉环而不是囚禁杨玉环。想来也是,要是人多,寿王早就被发现了。 不过李长安也没有靠得太近,出于礼貌,她只待在杨玉环院外,并没有偷听杨玉环和寿王的谈话。 没一阵就看到寿王气冲冲地冲了出来。 看来这回又谈崩了。 “阿兄?”李长安主动开口,拦下了寿王,她疑惑地抬着头仿佛是在奇怪为何会在这里看到寿王一样。 寿王还余怒未消,看到李长安后脸上的表情也十分不虞,他怒气冲冲:“安娘,你也是母妃的女儿,你快去劝劝她。” “做儿媳的要去当阿翁的妾,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伦理,现在事情还来得及挽回……只要她自刎保全名声!” 41.第 41 章 玉环的叛逆 李琩眼窝深陷,整个人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神情愤怒又带着些癫狂。 他醉了,醉得厉害。 如若不然他也不敢这么不过脑子就对李长安说这样的话。 李长安看着李琩这副模样,深吸一口气,却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立刻就揍他一顿。 若是被旁人听到此话,她也会惹上麻烦。 可现在也不能任由李琩离开,若是放他走,这灌了一肚子马尿嘴上不把门的东西还说不准嘴里会说出什么来。 好在李长安对玉真观十分熟悉,她辨认了一下方向,粗暴地扯着李琩的衣袖就将他往一个方向拉扯。 “明月,你看看院中还有没有旁人。”幸亏今日是上元节,婢女也都在长安城中看花灯,若不然这番话被旁人听到,事情就大了。 李长安一只手拽着李琩的衣袖,将他扯到院内放经文的屋子内,李琩喝的醉醺醺的,被李长安拽着脚下踉跄,倒也任由李长安扯着他走,若不然李长安都不一定能拉动一个成年男人。 这件屋子往日是玉真公主抄写道经的地方,十分清净,也没有人会经过此处。李长安粗暴地一把将李琩推倒在地,从蹀躞也就是腰带上解下火石袋点上了蜡烛。 李琩被推倒在地,也不反抗,只是瘫坐在地上,哭道:“安娘,你劝劝玉环,让她自刎吧……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是个笑话!” “文武百官都拿我当个窝囊废看,李隆基他不是人啊,他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虎毒尚且不食子……”李琩早已经被别人轻视的目光给压垮了。 他醉了,醉的满脑子都是自己这段时间的糟心经历。 他眼前的人已经不是李长安了,而是文武百官。 一开始围着他的文武百官是多么多啊,他们都相信自己是皇子中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那一个,所有人都要讨好巴结他,那些人争先恐后给他敬酒,只期盼他能多看他们一眼。 李琩吃吃笑了起来,他眨了眨眼。 眼前的人忽然变了,那些团团围着他的人忽然就变得狰狞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神从尊敬变成了轻蔑,他们窃窃私语,说他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王妃都保不住…… “我不是!闭嘴,都闭嘴!”李琩挥舞着手,试图打散这些人。 “他们难道说错了吗?你连你的王妃都保护不了,难道不是你懦弱无能吗?” 一道冷漠的声音把李琩从幻想中拽了出来,李琩满头大汗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李长安。 李琩觉得自己过于狼狈了些,他咬着牙,挣扎着站起身来,让自己不用仰视李长安。 “你根本不懂,没人能反抗的了圣人……他要,我难道敢拒绝吗?”李琩冲李长安低声咆哮着。 “你也知道李瑛他们三个是怎么死的,他敢杀儿子,他一天就能杀三个儿子,他会杀了我。” 李长安走到李琩身前,冷静的指出来他这一番借口下隐藏的本质:“你怕死。” “谁不怕死?”李琩抹了把脸,颓丧道,“我只是想好好活着,我有错吗?” “你想活着,难道杨玉环不想活着吗?”李长安忽然抬起手,抽了李琩一巴掌,她胸口起伏着,双目中燃烧着一团愤怒的火。 杨玉环是荡,妇,是妖妃。 所以天下动乱也都要怪在她身上,马嵬坡他们逼死杨玉环,因为不是皇帝不圣明,而是妖妃奸臣蒙蔽了圣明的天子,只要红颜祸水死了,天下就能太平了。 今日又和马嵬坡有什么区别? 李琩不是傻子,难道他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错吗?难道是杨玉环放着只比她大三岁的寿王王妃不去做,非要去做一个五十六岁老头子的妾吗? 可他不敢反抗李隆基,只敢抽刀向更弱者。 李隆基贪生怕死,所以赐死杨贵妃来保住自己的英明名声;李琩贪生怕死,所以任由他的寿王妃变成他父亲的杨贵妃,骂名都由杨玉环背着,他是清清白白的无辜小可怜。 这的确是亲生父子。 “你枉为人子,枉为人夫。那些人说的对,你就是个懦夫,从今日起,谁提到寿王李琩,都会想到他的王妃被夺走,他却一句话都不敢说。”李长安冷酷道。 李琩咬着牙,心里愤怒极了,他双目呲红瞪着李长安,怒吼:“我说话有用吗?他是皇帝,他想要什么难道我拦得了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才几岁,你根本不知道皇帝有多大的权力!我根本反抗不了!不仅是我不敢反抗,这天下间,谁敢反抗他?”李琩脸涨得通红。 也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被骂得血涌上头。 “安乐公主,太平公主,太子李瑛和一王……这些人都反抗了他。” 李琩胸膛狠狠起伏着,他手脚冰冷,怒声道:“你根本不懂圣人有多可怕,你说的这些人都是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有多强的傻瓜!” 李长安怒喝:“他再强,难道强的过秦皇汉武,强的过太宗皇帝吗?荆轲刺秦,卫子夫与太子刘据反叛汉武,李承乾亦敢造太宗皇帝的反!就连你的兄长李瑛,也敢反抗他!” “所以他们都死了!”李琩脱口而出。 李长安忍不住,又抬手给了李琩一巴掌。 “所以没人说他们是懦夫!而人人都在说你是懦夫!” 李琩的底气仿佛被李长安这一句话戳破了一般,他移开视线,不敢和李长安对视。 “只要玉环自刎,就不会有人再说我是懦夫了,弘农杨氏和寿王府的名声就都保住了。”李琩嘟囔着。 “只要你自刎,你爹就不敢顶着再逼死一个儿子的罪名强纳玉环,她还能自请出家为你祈福。” 李长安冷笑,“或者,你可以和杨玉环一起殉情,日后天下人提起你们,只会称赞寿王寿王妃伉俪情深。” “这个办法如何?” 李长安从腿侧抽出匕首,扔在李琩面前。 匕首的铁刃和冰冷的地面碰撞,金铁之声将李琩的理智从崩溃中拉了出来。 李长安步步紧逼,她身高比李琩还矮上两头,可现在李琩在她面前却步步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被身后的灯架一绊,倒在了地上。 “只要你自刎,我现在就去把杨玉环带来,你和她可以一起自刎,生同衾死同穴,就算李隆基再生气,也不得不把你们一人合葬。” 李琩慌乱看着李长安,心中乱作一团。 “你疯了。” “你劝杨玉环自刎,你有千万个道理,我劝你自刎,我就是疯了?”李长安笑出了声。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不公平的道理。”李长安鄙夷的看着李琩。 李琩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想反击,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反击。 “何况你以为杨玉环死了你就能讨得了好吗?他看中的人死了,难道他不会往下追究吗,他往下追究,难道你就能跑得了吗?” 李长安咬着牙,实在想不出李琩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李琩脑中轰隆一声,他的醉意一下子就被这句话激没了,只剩下了满肚子的冰冷。 “他说这样就可以保住寿王府和宁王府……不可能……”李琩跌跌撞撞爬起来,慌忙自言自语。 “他?” 李长安眯了眯眼,“是谁?” “他是李……该死,你别问了。我真是脑子糊涂了,竟然和你在这争论。”李琩酒彻底醒了,他看了李长安一眼,推开了她,失魂落魄离开了房间。 只是在推开门的瞬间,李琩脚步骤然顿了一下,随后又更加慌乱地跑了出去。 李长安平复了一下心情,揉了揉眉角。 看来重点还是在这个“他”上。 也是,李琩只是胆小,听闻杨玉环当初能当上寿王妃还是李琩一见钟情,亲自向武惠妃求娶的,就算皇家的真心就是那么回事吧,但也不至于无缘无故要逼死杨玉环,毕竟杨玉环死了必定会引起李隆基追究,李琩虽然愚蠢……大概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可想想李琩那副嘴脸,李长安又不确定了。 从李隆基到李琩,都是平日爱做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到了关键时候一个都靠不上。 李长安轻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最好她一点都不要掺和,在荆州慢慢苟发育才是最适合她的路。 可她要是什么都不做,又违背自己的本心。 李长安挠了挠头,觉得一切错都是李隆基的错。 他只是看上了一个美人,可杨玉环却要在这流言蜚语中活活煎熬几十年,凭什么呢?尤其是将人抢来,却还护不住她,马嵬坡说赐死就赐死,要是杨玉环还是寿王妃,她也落不到被赐死的悲惨境地。 李长安想来想去,脑中思虑乱成了一团乱麻,她想那个“他”是谁,想杨玉环,想李隆基…… 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 吹灭了蜡烛,李长安走出了屋子,走到门前,却被一团人影笼罩住。 李长安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盛满了眼泪的眸子。 而后李长安就被杨玉环整个搂住了。 她能清晰感受到杨玉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在抖动,耳边也响起了杨玉环压抑的抽泣声。 李长安整个人都僵硬了。 下一刻,李长安抬起胳膊,生疏地搂住了杨玉环。 “乖,不哭不哭。” 这是曹野那姬曾哄她的话。 杨玉环靠在李长安的肩头上,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抱着李长安,她忽然觉得心中这段时间将她压的喘不过气的压抑减轻了许多。 “我不想死。”杨玉环鼻音浓厚。 李长安叹了口气,把杨玉环带到了屋内,又点上了蜡烛。 看来她今夜是注定要做知心妹妹了。 她不知道杨玉环到底在屋外听到了多少,不过看样子听到的东西应该不少。 杨玉环看起来已经哭了许久,在烛火下,李长安能清楚看到杨玉环那双通红的眼睛。 “他们都要我死,他们明里暗里的瞧不起我。”杨玉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恨的厉害。 她本来好端端的做着寿王妃,和寿王感情也如胶似漆,可忽然有一日,她就被人带到了当朝天子的身前,那高高在上的天子说对她一见钟情,要纳她为妃。 她的世界就这么轰然倒塌了。 杨玉环从端庄温婉的寿王妃变成了一个勾引阿翁的荡,妇。那些人说,只要她自刎,帝王家就不会有父占儿妻的丑事,寿王府和弘农杨氏的尊严就能得以保全……就连先前和她情深意重的丈夫都这么“劝”她。 杨玉环咬着牙,泣不成声:“他们都让我死,我该死吗?我什么都没做,为何就该死了?” “你本来就不该死。”李长安赞同杨玉环的话,“那些人不敢骂高高在上的圣人,只敢欺负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杨玉环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她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一股脑地说出来一样。 “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寿王妃的吗?是当年咸宜公主成婚,我去参加她的婚宴,寿王一眼看中了我,去找武惠妃求娶的我。我那之前从未见过寿王。” 杨玉环字字如泣血一般。 “我嫁寿王由不得我,圣人要我做他的妃子难道就由得我自己做主了吗?万般事,哪里有一件由得了我做主?” 寿王都不敢拒绝帝王,杨玉环又怎么敢拒绝帝王?她身后是弘农杨家,是她的家族,是她的兄弟姐妹。她连死都不敢死,她怕她死了,圣人会将她的兄妹送下去陪她。 不过很快杨玉环就收拾好了心情,她哭过了一回,仿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杨玉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看向了李长安,双颊有些微红。 本来杨玉环送走了李琩后心情烦闷,只是打算到院子中松松气,却正巧看到李长安拉着李琩往这边走,杨玉环就跟了上来,路上遇到了李长安身旁的女官守着院门,杨玉环轻巧糊弄了她两句,告诉明月她是作为寿王妃一并过来的。 那个叫明月的女官看着也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应当是事情紧急李长安只吩咐她别让外人过来,犹豫了片刻就放她过来了,毕竟寿王和寿王妃在外人眼中夫妻一体也没什么两样。 杨玉环走到门外,正巧听到屋内李长安那一句“你怕死,杨玉环就不怕死吗”,杨玉环便如遭雷劈一般,被这句话给震在了原地。 而后听到了之后所有的争论。 在所有人都鄙夷她的时候,杨玉环咬着牙还能承受,可当她听到李长安的维护之言时,却忍不住落下了大滴的泪水。 李长安走出来的时候,杨玉环下意识就抱住了她…… “你往后有何打算?”李长安叹道。 杨玉环抽出手帕擦拭干净面上的眼泪,狠狠喘了两口气,道:“我不要死,我要活着。寿王想活着,圣人也想活着,我就不该死,他能偷生,我就能偷生。” “天下人耻笑,也该先笑强占儿媳的皇帝,再笑护不住王妃的亲王,最后才该是我这个一女侍父子的女人!” 杨玉环高昂着头颅,面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无比坚决。 李长安赞同点头:“你才一十一岁,这么年轻呢,当然应该活着了,活着才有以后。” 在李长安看来,只要避过马嵬坡事变,杨玉环还是很有可能熬死李隆基的,历史上比杨玉环还大好几岁的李琩都熬死了李隆基,比李隆基多活了十三年呢,杨玉环年纪更小,再多活几年也正常。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杨玉环已经整理好了她凌乱的发丝。 现在她看上去又是那个明艳无比的美人了。 杨玉环抬手扶了扶自己的云鬓,抽出金簪将自己散乱的发丝重新固定好,唇角扬起一个格外明艳的笑容。 “我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花团锦簇。” 多少人想让她死啊,文武百官生怕她玷污了圣明天子清白的名声,寿王生怕她践踏他的尊严,可他们越怕她活着,她就偏偏不让这些人如愿。 李长安说的对,她才一十一岁,还这么年轻。 大概杨玉环这样聪慧的女子也不是需要自己给她出主意吧,李长安还在发愁该怎么安慰杨玉环,转瞬间,杨玉环早已经自己安慰好了自己,根本没用上李长安。 “长安日后可还愿意唤我一声阿姐?”杨玉环看着李长安,面上露出了片刻的纠结,随后又认命般伸出了手,面上带上了紧张之情。 自己现在的情况实在是算不上好,圣人对自己的兴趣还不知晓能持续多久,若是圣人碍于伦理只愿意让自己在玉真观中做个见不得人的情人,那她日后也就这样了。寿王那边,自己和他往日的情分也随着这桩事散了个干净,她还惹上了一身的狼藉名声。 李长安和她亲近,百害而无一利。 可杨玉环就是想和李长安做密友……只有李长安怜她知她,杨玉环微微咬了咬嘴唇。 在杨玉环紧张的注视下,李长安毫不犹豫就拉住了杨玉环递过来的手。 “阿姐。” 李长安轻轻唤了一声。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杨玉环觉得自己是赚了现在的便宜,李长安觉得自己是赚了日后的便宜。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李长安已经过上了出不了长安需要整日操心天下大事的时候,久到杨玉环终于能离开长安四处游山玩水的时候,她们回想起开元一十八年的上元节,依然各自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 “阿姐可知晓寿王口中的那个‘他’是何人?”一人达成共识之后,李长安的态度也轻松了下来。 杨玉环平淡道:“应当是宁王府或者武惠妃留下的朝廷重臣中的一个吧,朝臣的可能大一些。” “阿姐也觉得此事不是寿王自己想出来的?”李长安问。 “我和他同床共枕了五年,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他虽说懦弱了些,可害我的心思却也不是他自己能冒出来的。”杨玉环十分果决,在她做下决定的瞬间,寿王对她来说就再不是情郎了。 “这条毒计哪里是奔着我来的,分明是要借我的手除掉他。”杨玉环冷笑道。 杨玉环日后能成为李隆基宠冠后宫的妃子,她的性格绝不是看起来那般柔顺天真。 42.第 42 章 杨玉环的腹黑路 李长安按了按眉角:“如今最要紧之事,是先把那个从背后撺掇李琩的人给揪出来。” 敌暗我明,总让李长安觉得没有安全感。 尤其是这个人利用的人还是寿王。 李长安今夜之后已经对寿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寿王李琩,一个任何困难都能吓倒他的傻瓜。刀都架在他脖子上了,按理说这时候聪明人要不然就殊死一搏,要不然就老实投降认输,而李琩在这个时候是怎么做的呢。 他很不服气地瞪着那个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既不敢反抗,也不甘心认输,这不纯纯是怕他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李长安毫不怀疑,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把李琩玩弄于掌心。 可偏偏李琩身份敏感,如果处理不好,这就是插在杨玉环命脉上的一根刺,同床共枕数年,谁晓得李琩手里到底攥了多少杨玉环的把柄? 如今李长安已经与杨玉环结成了同盟,杨玉环的强弱直接关系到李长安的强弱,自己的盟友有一个能致命的弱点在暗处的敌人手中,李长安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寝食难安。 “我可以给李琩写一封信,将他约出来。”杨玉环咬咬牙,她知道如今她已经没了退路。 既然退无可退,那就主动出击,将形势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对她最有利的。 “李琩多情,我与他毕竟夫妻一场,我动之以情,你晓之以理,应当能从他口中得知那人身份。” 杨玉环比李长安更加清楚李琩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事宜早不宜晚,你现在就写信,天一亮我就找人把信送到寿王府,三日后我就找个隐蔽地方我们三人见面。”李长安当机立断。 杨玉环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她看了看李长安面上流露出的坚毅,狠狠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写信。” 杨玉环并不擅长谋略决断。 武惠妃自小受到的教育是武则天培养自己后辈的那套教育,李长安则是两世都不是个安分的主,这辈子更是拜了一堆老师,学了满肚子争夺天下的本事。 可杨玉环从小受到的只是以把她培养成权贵世家中能和丈夫琴瑟和鸣的管家正妻为目的的教育,所以她擅音律,容貌美,知道如何讨好夫君,知道如何管理下人,可当她真正面对大事的时候却难免六神无主。 好在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杨玉环与生俱来的聪慧让她确定了李长安是可以依靠的人,所以她很顺从李长安的决定。 并且在与李长安的相处中迅速成长起来。 杨玉环的世界在李隆基要强纳她为妃,所有人都要她一死保全名声的时候崩塌了,而后求生的意志又重新塑造了她。 于是杨玉环完成了她心性的第一次蜕变,此刻,她从寿王妃变成了日后能让李隆基对她“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 杨玉环很快就写好了这封声泪俱下的信,她甚至还红了眼,任由几滴泪水划过她绝美的面容,落在信纸上。 将信封好后,杨玉环把信递给李长安,这才又抽出袖中的手帕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而后想了想,又将自己的手帕也递给了李长安。 “这方手帕还是当初我和他情谊深厚时我亲手所绣,我这只手帕上绣了一支并蒂莲,他贴身的那方手帕上也绣了一支并蒂莲。”杨玉环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看着手帕的目光丝毫没有留恋之情。 李长安深深看了杨玉环一眼,眼中满是赞叹。 扪心自问,若是李长安处在杨玉环的处境下,她也未必会比杨玉环做的更好了。 杨玉环对着李长安俏皮眨眨眼,如愿看见了李长安羞红的耳尖。 从先前在寿安观中见面的那回杨玉环就发现了,李长安这个小家伙第一眼看到她脸上的惊艳表情可是装不出来的,更别提她偶尔还会偷看自己,而后悄悄脸红了。 后来杨玉环还发现李长安会时不时和一个俊美青年一起踏青,她出于好奇打听了一下,得知那人就是有几分才名的才子王维。 哦,老李家祖传的颜控。杨玉环顿时明了了,李琩对她一见钟情,李隆基对她念念不忘,再加一个李长安也似乎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奇怪的是,面对如今的李琩和李隆基,杨玉环只觉得他们好色下流,可看着李长安在她面前脸红,杨玉环却觉得可爱极了。 好色和欣赏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李长安完全不知道她通红的耳尖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她心中还在想着怎么安慰骤逢大变的杨玉环呢。 就算李长安知道了她也不会觉得心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可是既在四大美人,又在环肥燕瘦中的大唐第一美人,漂亮姐姐对她笑,她脸红多正常啊。 正月十六,寿王府中。 昨夜寿王府中大部分的仆从也都放出去过上元节了,是故管家特意让他们今日可以晚当差一阵。 寿王府的管家是武惠妃给寿王安排的亲信,他从武三思府邸中出生,一辈子都为留着武家血脉的主人效力。 如今这位为武家效忠的一辈子的老管家正紧颦着眉毛,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脚步缓慢的向着寿王的寝室走去。 被遮挡在衣袖下的手中还紧紧捏着一封信。 昨日殿下浑身狼狈跑回来,他废了许多心思才借着中元节放假的名义将内侍省的眼线连同寿王府的下人一起支走。 今日寿安公主就派人送来了这封信,让管家不得不多想。 可他也只是个老仆,什么都管不了,能凭借自己在寿王府多年的经营勉强将府中的眼线糊弄过去,他已经是竭尽所能了。 再多的,他没那个本事管啊。 李琩还在床上睡的一塌糊涂,身上昨夜做贼穿的麻衣都没换下来,衣裳皱成一团,露出的左胳膊衣袖已经蹿到了肩膀。 “殿下,殿下。”管家轻轻推了推李琩,将他唤醒。 “嗯……”李琩刚朦朦胧胧有了意识就捂着头痛嘶了一声,宿醉的后遗症这才爆发出来,让李琩的头仿佛快要炸了一样。 李琩喝了三碗醒酒汤才清醒过来。 管家也才将信递给李琩:“这是寿安公主今日一早派人送来的信。” 听到“寿安公主”这个名字,李琩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脸上仿佛又疼了起来,片刻后李琩又恼羞成怒。 他是兄长,是武惠妃亲生儿子,那个李安娘不过是个胡姬生的公主,只是命好被他娘教养了一阵罢了,她怎么敢打自己耳光! 可随后李长安昨夜对他说的那些话又从记忆中浮现了出来,李琩脸顿时煞白。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拿那封信,可刚一碰到信就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缩了缩手,反应过来后才吸了口气将信拿到了手里。 展开信,白纸上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李琩拿着信的手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的脸滚落下来,李琩看着白纸上的一排排娟秀墨字,脑中浮现的却是他和杨玉环琴瑟和鸣、恩爱无比的回忆。 “痛哉!”李琩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剑插在自己心上搅来搅去一般,内疚自责和愤怒掺杂在一起,让李琩忍不住抬起手给了他自己一巴掌。 啪! 这结结实实的一下直接把李琩半边脸都抽红了,李琩却恍然未觉,他颤抖的手指抚摸着纸上那已经干透了的几滴泪痕。 眼前已经浮现了杨玉环垂泪悲痛的模样,李琩只恨自己不在杨玉环身边,无法将她揽在怀中安慰。 等到看到帕子时,李琩更是心肠寸断,他忆起这段时间门他逼迫玉环自刎的回忆,悔不当初。 玉环和他都是可怜人,玉环对他情深意重,他却要逼迫玉环去死,实在是枉为人夫。 东市新开的酒肆安锦坊人声鼎沸,这家新开的酒肆贩卖的美酒口味醇厚,酒水澄澈,短短一月就在长安的酒客群中声名大噪,只是它的酒价和它的名声一样高昂,所以来买酒之人尽是权贵富商。 寿王骑着马来到这家酒肆前,他看了一眼周遭来往的行人,身体忍不住扭捏了一下,像是想要躲避行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可随即李琩又想起来自己昨日收到的口信,他头皮发麻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大步迈进酒肆,颇为嚣张。 这样见不得人的见面为何要选在人来人往的酒肆中?李琩暗自腹诽,他每次去找杨玉环都是偷偷摸摸宛如做贼一般,生怕被旁人看见生出事端,可李长安给他的口信却是约在东市这家刚开不久人来人往的酒肆见面,仿佛生怕旁人看不见他一样。 可事已至此,李琩就算再傻也意识到了李长安和杨玉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杨玉环又和自己时一条绳上的蚂蚱,换言之,李长安就算为了杨玉环也不得不保住他,让他别被圣人发现和杨玉环私下见面。 在如何依靠女人这件事上,在武惠妃庇佑下长大的李琩还是颇有几分心得的。 “你家有什么好酒?”李琩进去后,就冲着卖酒的胡姬嚷嚷了起来。 “某要十坛最好的酒。” 酒肆中来往之人也有认识李琩的官员,他们看李琩的眼神隐约带着怜悯和轻蔑。 但凡是消息灵通一些的权贵都知道李琩在和寿王妃“和离”后,整日买醉,不问人事,甚至在年宴和上元节宴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全无志气。 这不今日又来这新开的酒肆买醉了,还上来就是十坛,这安锦坊的酒可不便宜……不过毕竟是亲王殿下,安锦坊的酒虽然昂贵,也得看是对于谁,寻常六品小官要拿出一旬俸禄才能买一小壶美酒,可放在王公眼中,十坛酒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还请贵客到后院选酒。”胡姬带着李琩来到了后院。 胡姬指了指后院最角落中一个小屋,“贵客所需之酒,便在那处。” 李琩抬起脚便往那边走,推开屋门时,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 待到他看清屋内坐在桌前的两道人影后,李琩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匆匆走到杨玉环身边,就要拉住杨玉环的手:“玉环——” 杨玉环微微一侧,躲过了李琩,李琩一愣,不敢置信看着杨玉环:“玉环你为何……” “屠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你还不知晓吗?”李长安看不下去了,直接出言打断了李琩,她不耐烦地轻敲着桌面,一句话就让李琩面色煞白。 “圣人,圣人他?”李琩慌乱道。 李长安再次打断李琩:“不是父皇,是给你出主意的那个人,他想要你的命。” “不可能!”李琩矢口否认。 李长安观察着李琩的表情,心中对自己先前的猜测又确认了几分。 李琩是真情实感觉得那个“他”不会害自己。 能得到李琩这样的信任,还有本事让李琩乖乖听他话自寻死路的人。 “李林甫。”李长安直视李琩,口中吐出了一个名字,“是李林甫告诉你只要杨玉环自刎,寿王府便可安然无事的吧。” 李琩脸色变了又变,他咬牙道:“你既然猜出了是他,那就该知道他绝对不会害我。” 李长安脑袋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李林甫不会害你?”李长安实在想知道李琩的脑回路是怎么想的。 “李林甫是阿娘一手扶持上来的,若是没有阿娘,就没有他李林甫的今日。李林甫是靠着当裴光庭之妻武三思之女的情人才爬上来的,没有武家,他李林甫就什么都不是。”李琩很笃定李林甫是他这边的人。 从出身上,李林甫先天就是寿王党。纵观李林甫的官宦生涯,从出仕到拜相,都离不开武家。 这也是李琩为何会对李林甫深信不疑的原因,李林甫只能是寿王党,无论太子是李瑛还是李屿,李林甫都不可能投靠他们,就算其他官员都转投了太子,李林甫也不可能转投太子。 李长安只说了一句话。 “可阿娘死了,李林甫却还是宰相。” “那又如何?”李琩不明白李长安这句话的意思。 李长安看着李琩:“这就代表李林甫不是武惠妃党,就更不可能是你寿王党了。他现在还能安稳做宰相,不是因为武家,更不是因为你寿王,你连你自己都保不住难道还有那个本事能扶持大唐的宰相吗?” “李林甫还是宰相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他唯一的身份就是皇党,他不是你的人,他是父皇的人。” 李琩听到李长安这番话后愣在了原地,他面上浮现出种种情绪,有震惊、恐惧,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我问你,你敢去将父皇养的那只鹦鹉杀了吗?”李长安不紧不慢抿了口水,接着逼迫李琩的心理防线。 李琩沉默了,他不用说出来在场之人也知道他的答案。 那只鹦鹉是李隆基最爱的爱宠,谁杀了它,这不就是自己找死吗? “你猜在父皇心中,美人和鹦鹉孰重孰低轻?”李长安的话让李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你逼死他看上的美人,他岂会饶了你?” 更何况这根本不是鹦鹉和美人的问题,而是帝王权力,帝王喜欢的东西可以病死老死,可以被他失手打碎,可容不得旁人染指。 谁敢越过帝王去毁坏他的东西,就是想染指他的帝王权柄,那个人就该死。 李琩倒吸一口气,脸上已经浮起惶恐不安之色。 “我,我,我没想到……安娘,你也是阿娘的女儿,你救救我……”李琩怕死怕的要命,此时他的脑中早已没了美人,只剩下了怕死。 他甚至没问李林甫为何要杀他,只要沾上李隆基这个名字,李琩就觉得谁都有理由杀他。 李琩的胆子,早在李瑛三人死的那一日就被李隆基吓破了。在三庶人之祸前,李琩觉得他是皇子,世上没有人敢杀他,他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在李瑛三人的死讯传到李琩耳中的瞬间门,李琩才骤然发现这世上有一个人轻易就能杀了他,甚至什么原因都不用找,他死了就死了,那个人也什么惩罚都不会受到。 哪怕父母都是枭雄,可李琩却一点都没继承李隆基和武惠妃的勇气,面对随手就能杀了他的父亲,李琩怕极了,他一点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 李长安知道李琩的心理防线已经被他击溃了,她这才缓缓露出来一个笑容,拍拍李琩的手安抚他。 “父皇想要杀子也需要理由,你不给他这个理由不就好了?”李长安循循善诱。 “你就待在寿王府中,和友人饮酒作乐,做一辈子的逍遥亲王不好吗?你又不想当太子,何必要赌上命和这些人争权夺利呢?”李长安语气已经软化了许多。 李琩拼命点头,“你说的对,我又不想当太子……只要我什么都不做,父皇也没理由杀我……” 李长安又给杨玉环使了个眼色,杨玉环点点头,而后轻轻扶住李琩。 二人再说什么李长安已经不知道了,她站起身离开了屋子,把空间门留给了杨玉环和李琩。 到底有什么东西不能让寿王往外说,杨玉环比李长安更清楚。 一个时辰后,杨玉环出来了,她脸上依然带着温婉的笑容,笑容却不达眼底,在她身后,哭哭啼啼的李琩也跟了出来。 “走吧。”李长安冷眼看着李琩,“酒肆会把你和酒一起送回寿王府。” 李琩走后,李长安和杨玉环齐齐松了口气。 “他日后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李长安揉了揉额角,询问道。 杨玉环扯扯嘴角:“他被吓破了胆子,应当不敢再来招惹我了。” “我听说宁王病重,恐怕时日无多了。”李长安道。 “我明白了。”杨玉环七窍玲珑,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李琩打小是在宁王府长大的,宁王是他的养父,养父死了,李琩守孝三年也说得过去。到时候想个法子把他打发去给宁王守陵,三年过后,这桩事应当也就彻底过去了。 二人并肩离开了此间门,在出门之前,杨玉环又带上了帷帽,趁着四周无人,迅速从后门登上了李长安的马车。 “今日见面,可真是吓慌了我。”坐在马车上,杨玉环这才松了口气,将帷帽摘了下来,一开始李长安告诉她见面的地方是长安城东市酒肆,杨玉环都被吓了一跳。 李长安安抚杨玉环:“放心,今日谁都不会知道我们三人在此见了面。” 毕竟这家酒肆明面上的主人是和政郡主,太子李屿的女儿。 就算是李琩口风不严将今日之事透露了出去,也没人会相信他的话。太子李屿就会第一个跳出来否认,谁都知道寿王和太子李屿身为势力最大的两个皇子,在朝堂上两党明争暗斗,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怎么可能李屿会给李琩提供幽会场所呢。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从李隆基到李屿,都只会觉得寿王是破罐子破摔,随意攀扯旁人。没有人会相信,寿王李琩是在他的政敌地盘上和寿安公主与杨贵妃密谈的。 “还有一事我想不清楚。”杨玉环抿抿唇,问李长安。 “为何李林甫要置李琩于死地?” 就算他是李隆基的人,可杨玉环不是被李隆基吓破了胆子的李琩,她知道李琩只要不造反,李隆基就不会轻易再杀儿子。若只是为了她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现在虽然还只是在玉真观中当道士,可实际上已经是李隆基的妃子了。在这种情况下,李隆基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她而对李琩这个失败者下杀手。 李隆基不想杀李琩,那为何李林甫非要杀李琩呢?李林甫和李琩没有任何仇怨啊。 “你觉得李林甫是真的一定要李琩死吗?”李长安也乐得让杨玉环知道这些。 她的盟友越有能力,她的势力才会越强大。 这就是李长安和李隆基不一样的地方了,李隆基生怕他的儿子和他的臣子比他强,李长安却并不怕她的臣子和朋友比她更强。 李隆基想要的是皇位,李长安想要的却是繁盛的大唐。人人如龙,大唐才能繁盛。 杨玉环思考着,她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 “李琩死的前提是他将我逼死,可我绝不会自刎,那李琩也就不会死。李林甫要是真想杀了李琩,那他就必须让我死,可圣人不会允许我死,李林甫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杨玉环脑中灵光一闪。 她脱口而出:“李林甫的目的不是杀了李琩,而是表明他要杀李琩的这个态度!” 43.第 43 章 你看我是什么人 李长安抚掌轻笑。 “我和你的猜测一样,李林甫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致李琩于死地,而是向圣人表明他的态度。而且并不仅是表明他和寿王党一刀两断的态度,更是为了讨圣人的欢心。” “圣人觉得寿王党对他有威胁,李林甫就在察觉到圣人心思的时候毅然决然让自己变成一条疯狗,追着寿王党撕咬,让圣人知道他是一条只忠诚于圣人的狗。圣人想要的只是一,李林甫却做了十,这就是李林甫能让圣人信任的原因啊。” 李长安语气中甚至还带着赞叹。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她本以为武惠妃已经足够会讨好李隆基了,可没想到李林甫才是讨好李隆基第一人。 要不是她上过沈初“大唐兴衰转折之相:李林甫”这个主题系列课,单凭靠自己思考,恐怕李长安也没法看出来的李林甫的用意。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对了。 李长安心想,在如何讨皇帝欢心这门技术课上,她还有的学呢。决定了,她要偷偷以李林甫为师,偷学他讨李隆基欢心顺便给自己谋福利的这门手艺。 李林甫都能靠着这门手艺把牛仙客那种草包扶持成副宰相,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扶植几个节度使和刺史应当不成问题吧…… 这门《三年拍马屁,五年当宰相》,她学定了! 因为杨玉环之事,今年李长安在长安城耽误的时间有些久,直到草长莺飞的三月,李长安才回到了荆州。 原本李长安是打算再长安城再多待一个月,等到杨玉环之事尘埃落定之后她再回荆州,只是沈初寄来的一封信让李长安改变了主意,匆匆赶回了荆州。 “老师,当真如你信中所说,明年会有水灾?”李长安马不停蹄赶回了江陵城她的府邸,一口水都没喝就急匆匆找上了沈初。 沈初摇摇头:“我只知开元二十九年七月洛水泛滥,庐舍毁坏无数,溺死者千余人。九月大雨雪,稻禾偃折。秋,河北二十四州被雨水所淹,粮食减产。前几日我观水脉图才发现这场雨灾十有八九会影响漳县。何况本身荆州也是一个水患频发的州。” 荆州水系和洛水相连,洛水发洪水,荆州这边水位必定也会上抬。 “不过应当不至于形成洪灾,只是若没有防范,田地恐怕会被淹没许多。”沈初眉头紧皱。 李长安看了眼沈初,轻咳两声伸出了手,手心朝上。 “治水的策论。”李长安厚着脸皮道。 “你是老师,也是谋士,应当为我出谋划策才对。” 沈初看了李长安一眼,轻哼一声,转身坐在书桌前,提笔摊纸,碎碎念:“我教的是文学又不是水利工程……” 他的研究方向也不是文学和洪水的关联,所以对于如何治水,沈初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凭借她看过的史料自己总结。 李长安跟着沈初坐到了他对面,托着腮,拼命回想她曾经看过的纪录片和新闻,跟沈初二人边商议讨论边写策论。 “没办法,我也不会治水啊,我只会搞钱……修堤,建坝,疏通河道。” “还有水库,也可以修几个水库,大水之后必有大旱。” 沈初笔尖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李长安,眉头紧皱:“大水之后的确可能有大旱,大旱后又一定会有蝗虫。” 有谚语曰“先涝后旱,蚂蚱成片”。 二人齐齐沉默了下来,荆州水草丰茂,并不是特别适合蝗虫生存,最应当担心的地方是那受水灾的河北二十四州。 黄河流域才是蝗灾最频繁的区域。 往后数年,河北二十四州的百姓看来会过得十分辛苦了。 过了许久,李长安才打破了屋内安静的空气,她笑了笑:“担心无用,先想想怎么减少明年荆州的损失吧。” “我先去找张九龄。”李长安轻轻拍了拍沈初的肩膀,“老师今岁科举,一定要拿下状元才不辜负我这数年含辛茹苦供你补课,花钱给你扬名啊。” “若是老师本事过人,三年时间我也未必不能将老师扶持到一州刺史的位子上。到时候老师就可以去河北救济一州百姓了。” 沈初挑眉,看了眼李长安:“你这次回长安又抱上了新大腿?竟然有底气三年内就能将我从科举后的七品小官扶持至四品刺史。” 李长安也不瞒沈初,她得意道:“我帮了杨玉环一个大忙,和她结成了盟友。” “难怪你这样有信心。”沈初明了。 地方四品官员本就比长安朝廷上的四品官员容易谋取,又有杨贵妃这个枕头风和李长安这个受宠公主吹耳边风,想将他扶持成一个下州的刺史还真算不上什么难事。 “哼哼,你学生我人见人爱,区区杨贵妃,还不是手到擒来。”李长安得意道。 又和沈初商量了一会如何在漳县开展水利工程,李长安就辞别了沈初,去荆州刺史府寻张九龄了。 只是张九龄的书房中却不止有他一人。 容貌俊秀出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道袍,神态潇洒,头上并未带幞头,而是以进贤冠笼发,腰佩玉带,姿态出尘。 年纪轻轻,观其与张九龄相处,却是平辈相交。 李长安眼角的余光看到桌上那两杯清茶,心中有了计较。 这是当初她送给张九龄的茶叶,张九龄一向珍惜,唯有友人上门拜访他才舍得拿出来待客。 “老师?”李长安眨眨眼,询问的看向张九龄,等着他给自己介绍这人。 张九龄见到李长安,面上的笑容有多了几分亲切:“你回来了……这位是老夫的小友,李泌。” 竟是先关心了一番李长安而后才对她介绍客人。 李泌诧异了一下,看着李长安的眼神中带上了打量。 他在外寻仙问道,出山后才听闻三庶人之事,知道了张九龄被贬。李泌本以为按照老友的性情,被贬之后必然郁郁不乐,可李泌登门拜访,迎接他的并不是闷闷不乐的老友,而是……胖了三圈的老友。 老友抱着他的胖孙女正享受天伦之乐,见到自己上门盛情邀请自己住下,李泌便在此小住了下来。 只是李泌一直没有想通依照张九龄的性子为何在被贬荆州后依然不见郁色。 如今看来,应当就是自己面前这位老友之弟子的功劳了。 张九龄又向李泌介绍李长安。 “这是我的弟子,你可以唤她李二十九娘。”张九龄语气中带着自豪,“二十九娘之聪慧,不下于你。若说治理一方的本事,说不准你还在我这弟子之下。” 炫耀的语气都要溢出来了。 李泌心中诧异了一下,不下于他,甚至理政的本事还在他之上? 他七岁能文,有神童之美誉,六岁时就被圣人召见,和燕国公张说对赋,令圣人刮目相看,更是同张九龄平辈相交,世上之人,还有聪慧更胜他者? 李泌看了一眼李长安,视线在她的脸上转了转,尤其在她那让李泌觉得颇为熟悉的嘴唇脸颊上停了许久,方才站起身稽首。 “某辽东李氏泌,见过二十九娘。” 这是猜出她的身份了啊。 在李泌打量李长安的时候,李长安也在打量李泌。 她“认识”李泌,沈初给她提过几句,是肃宗李亨,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李屿党最重要的谋士,属于是李亨的外置大脑。 可惜老李家这对父子都不珍惜贤才,李泌提出能彻底平定安史之乱的计策李亨不用,李亨这家伙为了他的皇位稳固先收复了两都,把叛军赶回了河北,形成割据长久战。 然后就是熟悉的排挤辞官、出山重用、再排挤贬官流程了,好在李泌年纪小,能把排挤他的那些人都给熬死,最后才又被重用封了邺侯。 她隐约记得李泌好像和太子有点母亲那边的亲属关系,回来问一问导师。 若是当真是关系密切的亲属,那就不太好办了。和政公主是年纪小,从小养大她还能放心,李泌年纪可不小了,不一定能拉拢。 李长安知道李泌已经猜到她是公主了,不过既然李泌不说,那她也就只当做不知道。 虚伪客套了几句后,李长安就给张九龄使了个眼色。 示意自己有话和他说,让张九龄把李泌先打发走。 李泌却不等张九龄开口,先一步提出告辞。 他已经察觉到这位公主语气客套,而且见她方才匆匆赶过来的模样,应当是寻张九龄有急事,他若在这里待着,岂不是成了碍事之人。 待到李泌离开,李长安才将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告知张九龄。 “老师,你觉得荆州的水利如何?”李长安问张九龄。 张九龄知道李长安想做什么了,他捋须:“荆州水系众多,老夫翻看往年卷宗,发现荆州年年都会有或大或小的水灾。的确应当兴修水利以利农。” “此事便是你不提,老夫也要开始逐年疏通水道……你既有心在漳县兴修水利,那便让孟浩然上一道折子,老夫同意了便是。” 若只是村子中修建小沟小渠的这样的小事不用向上级州府禀告,漳县一个县要修建县级水利工程,就要向上面的州府禀告了,得到刺史允许后方才能动工。 张九龄想要在整个荆州兴修水利,就需要向朝廷禀告,得到工部批准后方才能动工。 张九龄笑了笑:“这样的公事不用避着李泌,他熟读经史,天资聪颖,只是少年天才难免有些傲气。他若是愿意出仕,凭借他的家世和陛下对他的看好早已出仕为官了,只是他一心向道,只让他担任寻常小官他看不上,索性寻仙问道求清净罢了。” “你若是有疑惑,亦可向他求教。”张九龄轻轻提点了一句。 “老师刚才还说我理政的本事在他之上,难道老师是骗我的其实你心里觉得我没他厉害吗?”李长安吃醋道。 哪有当着自家学生的面去夸别人的道理?李长安酸溜溜想。 张九龄哂笑:“李泌七岁能文,只说做文章的本事,你这辈子也赶不上他。不过治国理政可不只是纸上本事,在治理地方上,老夫都未必如你,别说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李泌心高气傲,日后必定会在官场上狠狠摔一跤,你且看吧。” “老师当着他面可不是这么说的。”李长安觉得张九龄还是更喜欢她,心里瞬间平衡了。 “你老师我也曾年少轻狂过,少年人哪里听得进老人劝说呢,他不自己摔一跤,是永远不会长教训的。”张九龄轻叹道。 张九龄看人极其准确。 早在几年前,安禄山犯下大错其罪当斩,李隆基特别赦免了安禄山时张九龄就曾上谏“安禄山狼子野心,面有谋反之相,请陛下诛杀他以绝后患”。 要知道这个时候距离安史之乱还有二十年呢,安禄山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将,谁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唯有时任宰相的张九龄一言就道出了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恐怕那个时候连安禄山自己都没想过日后他会造反。 只是李隆基不听张九龄,觉得安禄山能有什么威胁呢,就把安禄山给放了。 事实也证明张九龄看人的确很准。 而李泌,也的确如张九龄所判断的一样,在官场上狠狠摔了跤,并且不仅摔了一回。 李长安觉得张九龄识人的本事的确高明,不禁凑到张九龄面前,好奇问:“老师既有识人的本事,那老师觉得我日后前途会如何呢?” 张九龄淡淡看了李长安一眼,轻哼一声。 “刺史府那两个守门的门卫姓甚名何?”张九龄却不说他如何看李长安,而是话题一转问起了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 李长安思索了一下:“一个姓何,一个姓陈,都是江陵人氏,陈三郎住在左五大街上,何六郎住在城西,和他那个卖羊汤的夫人一同住在店中。” “你一个公主为何会对两个身份低微的守门士卒如此知根知底?”张九龄问。 从玄武门之变后谁还敢看不起守门的士卒啊? 李长安瞪大眼睛,她不用开口说话,张九龄就能从她脸上的表情猜出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张九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好歹你姓李。” 农户拿着镰刀只想着种地,屠户拿着屠刀便想杀猪宰羊,将军拿着刀剑就想要上阵杀敌。 刀如此,人亦如此。 寻常人看到守门的士卒,只会想到此门不可擅闯。李长安看到守门的士卒,想到的却是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 张九龄已经看到了李长安的志向。 到最后李长安也没能从张九龄口中听到他对自己的评价,只能悻悻而返,心想迟早就要发生的事情,提前知道了也没什么意思,她又不会因为张九龄的评价而改变自己的行事。 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 李长安去往漳县县衙时脑子里还想着要如何修建水利工程才能最大程度上减轻水患。 若是想要彻底根治依照现在的生产力还是不可能的,要彻底根治黄河和长江流域的水患至少需要百年之功,着急也无用,慢慢来就是了。 穿过县衙的前堂,李长安轻车熟路走到县衙后院,找到了正坐在柳树下看书的孟浩然。 说明了她的来意,孟浩然捋须赞赏了一番李长安为国为民的仁心,接着就二话不说提笔写了封折子,县令大印一盖就给了李长安,然后接着翻开书页看他的书了。 从前他怎么没发现当官竟是一件如此轻松的事情呢?孟浩然望着李长安匆匆离开的背影美滋滋想。 李长安亲自把折子送到了刺史府,正要离开,张九龄的书童却把她拦了下来,将她带到了张九龄的书房。 李长安有些奇怪,往日都是她主动找张九龄,今日张九龄有什么事情竟然还主动找她了? 到了书房,张九龄身侧却站了一个前几日李长安刚见过的人。 正是李泌,只是今日李泌身上穿的不是道袍,而是一身和孟浩然一模一样的县令官袍。他年方十五,穿着这一身官袍,显得十分老气横秋。 “李泌小友已经出仕为官,担任的正是玉溪县县令一职。”张九龄看着李泌的眼神也有些无奈。 他也没想到李泌这么快就谋了个县令之位,而且还是漳县隔壁的玉溪县。依照李泌的家世,他要出仕根本不用在荆州担任一个小县令,直接在长安出仕做天子近臣才是最合适的路,更何况前几日李泌还都没有出仕的心思,见了李长安后他忽然就不声不响谋了官,还是在李长安隔壁县做县令。 若说和李长安无关,张九龄都不信。 44.第 44 章 都给我干活! 对李泌的心思,李长安也能猜到几分。 都是少年天才,谁能服谁呢?李泌如今也就十五岁,换到后世也就是初入高中的学生,李长安先前十五岁的时候也看着年级第一不服气,两个人你拼我学的争了三年,最后以李长安高考多一分险胜……她那个高中还只是市重点呢。 而如今站在李长安面前的李泌可是名满天下的天才少年,心气只会更高。 就像张九龄说的一样,这样的少年天才,不狠狠跌一跤,绝不会承认自己弱于旁人。 加上张九龄那日说的那番话,李泌特意谋求玉溪县令一职,估计就是打算和她比比治理地方的本事了。 张九龄看看站在自己身侧的李泌,又望望站在三步外的李长安,心中满是看热闹的愉悦。 年纪大了总是爱看小辈热闹。 无论是李长安还是李泌,在张九龄眼中都还只是个孩子,张九龄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他最大的一个孙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了。李长安和李泌在张九龄眼中都只是他的后辈。 两个后辈要比一比谁更厉害,张九龄乐见其成。 张九龄静静看着李泌和李长安离去的背影,在心里评估着二人的输赢。 李泌有宰相之才,这是张九龄对李泌的评价。李泌是一块玉石,只需要稍加打磨,磨去他的年轻气盛,他就是张九龄见过的最好的一块美玉,这样的人注定要封侯拜相,张九龄丝毫不怀疑李泌的成就会高于他。 而李长安……张九龄没法说清楚李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长安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不像李泌那般小小年纪就博览群书。 可李长安记得漳县两千户百姓的名字,每一个人家庭情况如何,有什么特长,李长安都能记得十分清楚。她还知道漳县有多少亩土地,这些土地上种的是什么东西,漳县境内有几条小河,有几座小山,那座山上有野兽,李长安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甚至哪一片土地适合种什么东西,李长安都专门有一个本子记录这些信息。 而且李长安走的路和张九龄知道的任何一条治理地方的路都不一样…… 李长安走的这条路太惊险了,张九龄也无法断论她最终的输赢。 张九龄唯一知晓的是,李长安不会满足于封侯拜相。 一个公主愿意弯腰低头听那些穷苦百姓说话,要么,这位公主是一位圣人,要么,这位公主所图谋的东西,比公主之位更大。 张九龄知道他不该掺合进这种事情,可张九龄毕生所愿就是辅佐一位圣明天子。他本来以为李隆基就是他找到的圣明天子,可李隆基并不是……张九龄试图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立下的“辅佐一位圣明天子”这个愿望。 太久远了。张九龄轻叹一声,他也记不清了,或许是在他刚登进士第,踏上官途的时候吧。 那是哪年来着?想起来了,是长安二年,那时在位的皇帝,还是则天大圣皇帝……算起来正是这位小公主的曾祖母。 李长安和李泌走在廊中,二人远看是并肩而行,细看李泌却是始终落后了李长安半个身位。 他故意处在一个不显刻意却又不僭越的位置。 “李郎君是欲要和我比一比治理地方的本事?”李长安身高还不到六尺,要看李泌只能侧抬着头。 李长安的声音清脆,语调轻快,仿佛说的不是比赛,而是李泌要邀请她一起玩闹一般。 李泌俊脸一红,他看着虚岁才十岁的李长安,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孩。 可他心高气傲,那日回去之后翻来覆去怎么想都没想明白为何张九龄会觉得他治理地方的本事不如李长安,傲气一上头,就托一个堂叔为他谋了玉溪县县令的位置,心里想着他要用事实说话。 事到如今,李泌再见到李长安,才发现这位小公主比自己年纪小许多。 倒像是他仗着年纪大见识足欺负小儿一样。 李长安不知道李泌心里想什么,毕竟在她看来李泌才是真小孩,她只是好心提醒李泌:“我自开元二十六年就开始治理漳县了,你慢了两年。” “某比二十九娘大六岁。”李泌听到李长安这话之后心中的纠结才散去,松了口气。 李长安先开始两年,他比李长安大六岁,这才勉强看上去公平一些。 行吧,李长安心想,反正受身体发育影响,李长安自己也只是知识储备成熟一点,她的心智可是实打实的九岁。 嘻嘻,欺负小孩真好玩! 漳县如今的人口已经有两千三百四十六户了,已经从下县升至中县,多出来的那数千人,有一部分是吸纳的流民,还有一部分是嫁娶分家出的人家。 自从漳县富裕了一些后,县中的单身儿郎和寡妇数目急速下降,附近的县都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在本县没有土地的汉子也愿意娶漳县寡妇从而在漳县定居。 毕竟现在土地紧张,漳县新开垦了这么多水田,肯定要分给百姓种庄稼,落户漳县就有机会得到土地,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 李长安回到漳县后直接去了县衙开始翻看薄册,她拉着孟浩然一同翻看,口中还给孟浩然讲着这两年的重要性。 尤其是隔壁新上任的县令,咱们必须赢过他! 孟浩然听完一脸惆怅:“二十九娘,人生在世能活多少载岁月呢,我们何必在意这一时的成败呢?玉溪县令想赢,那就让他赢呗。” 李长安恶狠狠拉着孟浩然的衣袖:“不行,我好胜心强,要是输给旁人会寝食难安!” “唉,二十九娘可以随我一同修道,修道可平心静气,舒缓心结。”孟浩然劝道。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何必去管旁人。 李长安第一次怒视孟浩然:“我等尚且未开始行事,县令何故先降?” “总之,从今日开始,你必须跟我一起干活!”李长安这下看着孟浩然闲着也不顺眼了。 她手底下能用的人就那几个,干活最得力的王缙今年也要回长安考科举,平时孟浩然闲着就罢了,现在是用人之际,她不但要胜过李泌,还要以压倒性优势十倍胜过李泌才行,这个关键时候纵然是孟浩然也不能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道钓鱼。 钓鱼佬也得工作在前钓鱼在后! 孟浩然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口干舌燥:“这,这我需要做些什么活计?” “现在王缙做的那些事务,等他走了以后就归你做了。”李长安森森一笑。 孟浩然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开口就想辞官,可转念一想妻儿都已经被接到了裴素的别业中居住,他跑也跑不了。 于是孟浩然终于开始转动起他那颗极其聪明平日却只有作诗时候才愿意用上一用的大脑,很快就想出了一条好主意。 他是只想隐居田园,可他还有许多友人一心为官而郁郁不得志啊! “咳咳。”孟浩然轻咳一声想要引起李长安注意。 李长安听到孟浩然的咳嗽之后却刷一下就抬起了头,紧张地盯着孟浩然:“你背上的毒疮还没有医治好吗?怎么还咳嗽了呢,是不是哪里难受?” 他背上生毒疮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可李长安还如此放在心上。这份关切让孟浩然心中一暖,忍不住生出一丝愧疚来。 李长安如此关心他的身体,他却只想找人替他干活好自己偷懒,孟浩然愧疚心想。 “某已经无事了。” 李长安怀疑地看着孟浩然,“大夫说需要忌酒忌河鲜,你这段时间没有偷偷喝酒吧?” 由不得李长安不担心,历史上的孟浩然就是今年去世。 孟浩然分明看起来是很严肃的一位诗人,实际上却整个人生都充满了荒诞喜剧色彩。不只是他那坎坷的出仕,就连他的死亡——生了毒疮,毒疮快要好了,然后孟浩然和友人一同饮酒宴饮,毒疮又复发,孟浩然就此一命呜呼。 又可怜又荒诞可笑。 孟浩然听到李长安的话后脸直接变成了苦瓜脸,他哀叹一声:“痛哉,数月无酒。二十九娘尽可宽心,某后背上的毒疮已然全好了。” “某是有另一桩事。”孟浩然斟酌开口,“我有一友人名曰王昌龄,因得罪小人被贬至岭南,蒙大赦得以返回长安,几日后便会经过荆州。” “王少伯之能远在孟某之上,他如今身上也无官职,二十九娘大可请张荆州将其任为漳县县尉,协助你行事。” 他这位好友一心报国无门,正好能和热爱工作的李二十九娘凑在一起干活,有人顶替他的事务,那他就可以再回去钓鱼种花了。 李长安双眸一亮,她心想,王昌龄她也熟啊。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些诗她都学过。 可王昌龄从他的诗里就能看出来他这个人能文能武,这样的人才放在小县里面当小县尉实在是有些浪费。 李长安眼珠一转,假装没听到孟浩然那句“协助你行事”,只是大笑抚掌,拍拍孟浩然手背。 “既然是你所举荐的人,我怎能只给一个小小的县尉位置呢。孟县令放心,王昌龄之名我亦听闻过,我回长安后必定为他谋一个好差事!我家中还算有些权势,高官厚禄不敢说,谋一个七品或八品的六曹参军还是容易的。” 能在边塞为官的贤才都要弄到边关去为官这才不辜负他们的才能嘛。 何况王昌龄也不像孟浩然王维一样需要娇养着,山水田园诗人可以纵情山水,边塞诗人还是要在塞外才能写出好诗。 孟浩然唇干舌燥,有心说他举荐王昌龄就是想代替自己,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毕竟李长安重视他所举荐的人,也相当于重视他。更何况王昌龄他多年老友,只是碍于性格秉直遭小人陷害,如今能有更好的前途,自己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唉,难道自己纵情田园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吗? 孟浩然怀着悲凉的心情返回家中,他的幼子正拿着木剑在堂前嬉戏。 孟浩然看着幼子手中的木剑,若有所思。 他都是知道李长安也在学剑,孟浩然还曾教过李长安几招,只是孟浩然实在算不上一个好老师,他会用剑却不会教人,是故李长安大部分时间还是跟着旁人学剑。 说起来他还有一位好友,也想要谋官,还有一手好剑术。 若是将这位好友举荐给李长安…… 思及此处,孟浩然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走入书房,研墨铺纸,一封洋洋洒洒的邀请信不多时就写好寄出。 看在即将到手的王昌龄的份上,李长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立刻揪孟浩然去干活。 一大早李长安就召集了县中的大户和各个村的村长开会。 主要要讲的就是两个方面。 一是今年漳县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开垦水田和兴修水利。预计每个村子修建两到四条排水渠,县郊也要修建上六至八条排水渠,务必要做到下雨无积水。排水渠附近则开垦水田,利用排水渠来浇灌田地。 还要再修建两处中小型水库,调节旱季和雨季的灌溉用水。水库周围的田地也可以利用水库中的储水灌溉。 二是宣布了县中要新设一衙门名曰“水利田地部”,选拔县中读书识字、品德良好的青壮年任官吏。这些年轻人都跟着她,专门负责田地开垦和水利建设。 “李小娘子,你的提议我等并无意见。”一堆老头推搡着,最后推出来了一个身穿蓝色绸衫的老人,李长安认识他,这是县中的孙大户,他有一个儿子在州府中做小吏。 算是在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孙大户小心翼翼看着李长安:“只是这开垦田地,兴修水利需要许多的青壮年,若是征发太多青壮,恐怕会耽误了地里的活。” “县中没打算征发徭役。”李长安笑笑,徭役必定会耽误农耕,关于这一点她和沈初早已拿好了主意。 “县衙出钱出农具雇佣青壮开垦田地,县中人手无论男女老幼都可以参与挖掘水渠和水库,以干活多少记工分,工分可以换田地。” 李长安直接拍了一沓写满密密麻麻墨字的规划书在桌上。 孙大户连同其他十几个大户和村长一起围着规划书看了许久,看的头昏脑胀。 不过这些人还是依然梗着脖子努力扒着手指计算着他们的得失。 这些田地并不属于他们,他们能换到的只是使用权,而非买卖权,田地的主权还是属于县衙。 可他们有续租权,意思就是只要不随意买卖田地,那这些田地他们就可以永远免费租下去,父传子代代相传。 无论怎么样劳动力能换取到田地都是一桩再合算不过的买卖。 一不需要卖命流血,二不需要真金实银,只需要儿郎们多卖些力气就能换取到田地。 在大唐,底层百姓的力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们有用不完的力气,却没有多少人愿意出钱购买他们的力气。 而且不是徭役就意味着不会强迫百姓离开土地背井离乡去干活,加上按照做的活计多少计算工分,这就意味着自由和多劳多得。 孙大户读过几年书,脑袋转的比旁人要快一些,他立刻就想到了其中的奥妙。 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家中还有八个仆人,他完全可以让女儿管理店铺,家仆耕种自家的田地,将儿子都派出去做工换田地啊。 至于各村的村长想的就更多了。县里的大户还有良田和店铺,而他们虽说是村长可实际上也就是占一个年纪大,家里的田地比普通村民多不了几亩。 田地里的活半日就能做完,剩下的半日就可以让家中的子女去跟着李小娘子做工换田地……反正这个也不按天数算,而是按干活多少算。 一亩地一贯钱哩!农闲时候去干活换土地这不是天上往下掉钱吗? 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离开了县衙,他们会把这个消息带到县中,带到村子里,让每家每户都知道这个消息。 李长安并不担心人手会不够。人多地少,大部分的大唐百姓都是有力气没处使。何况还有上年冬天招揽的那近千流民,那些流民一亩地都没有,有能得到土地的机会他们只会疯了一样涌上来抢活干。 李长安也不担心土地会不够分。先前漳县的土地不够分是因为漳县的蛋糕就这么大,谁都想吃一口,有能力的人吃的肚子饱饱的,没能力的人就只能饿着肚子。 大唐人对于如何将劳动力转化成商品这件事并不擅长。他们有许多劳动力却没办法将劳动力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可李长安恰恰擅长这个,劳动力可以转化成资源,这些资源又可以被她拿来购买更多的劳动力。 漳县这一块蛋糕就会被越做越大,只要勤劳努力,人人都能够吃到一口蛋糕。 漳县上年收了一大笔税赋,如今拿出一部分钱来做撬动生产链的第一步并不困难。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些钱从县衙流到百姓手中,又会在流动中越变越多,最后变成今年更多的税收,再次回到县衙。 不过这些东西漳县百姓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们只是在一次一次跟随李长安的经历中发现只要跟着李长安干,日子就能越过越好罢了。 这一点就足够了。 李长安在招募人手时也只打出了一个旗号—— 干活能换钱,干活能换土地。 粗暴简单,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老妪也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45.第 45 章 人口来! 一大早,陈二牛就穿上了短衫,出屋将柴火劈了,扛到灶台前,生火。 “三娘,我今个儿去县里做工,你就不用给我留饭了。”陈二牛抬头往屋里喊了一声。 一个身穿粗麻的妇人抱着铜镬袅袅走出,将镬往炉灶上一放,斜看了陈二牛一眼。 “去吧,咱家的地里有我哩,你好好跟着李娘子干,李娘子仁义,只要你勤快些,她不会亏待咱们。”吴三娘拿着勺子在镬里搅了搅,想了想又转身走到墙边,弯腰从篮子中拾了两个鸡蛋打入镬里。 镬里原本放的是昨日蒸了没吃完的粟,今早又加了一舀子水熬成粟汤。 吴三娘想着自己男人今日得出力挖河道,她也得一个人做完地里的活,所以才咬咬牙掏出两个鸡蛋,也算是吃了荤腥。 陈二牛心疼道:“咋还吃鸡蛋哩,留着这几个鸡蛋拿去换钱多好。” 他没成家之前可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他爹娘才舍得给他和几个兄长一人吃一个鸡蛋,平日家里母鸡下的蛋都要攒着去县里卖了换钱,就这样一年到头存下的钱也才将将能饿不死人。 “咱这边又不缺鸡蛋,你吃就是了,瞧你那样。”吴三娘白了陈二牛一眼,“咱们这边家家户户都养鸡养鸭,鸡蛋才值几个钱……你要是馋荤腥,我下午走宁村那边买两斤猪肉咱们晚上炖了吃。” 陈二牛憨憨笑了起来,口水直流,也没再反驳吴三娘。 他原本是玉溪县陈家村的人,家里兄弟五个实在养不起了,他又听说漳县这边富裕,就干脆找了户寡妇入赘了。 算起来,家里拿主意的一直是吴三娘。 也该是吴三娘,他家三娘农忙时候种地,秋冬就去果酱作坊做工,一月能赚好几百大钱,比他厉害多了。 也不怕旁人笑话,他在跟吴三娘成亲之前只有过年时候才能吃上一口肉。可自从入户漳县之后,倒是三天两头都能尝着荤腥。 鸡鸭蛋吃得格外多,尤其是鸭蛋,因着宁村那边卤味生意越做越大,需要的鸭子越来越多,鸭身上那些做不了卤味的部位就都便宜零卖了,他们这些离宁村近的人要是运气好赶上鸭肉多的时候,只需要花十文钱就能买一斤鸭子,肉价比米价都还便宜。 陈二牛美滋滋的想着自己的晚饭,一想到能吃饱饭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脚下生风就走到了村头。 这儿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了,都是要去县里做工的吴村青壮。 陈二牛老实站着等了一会,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人,陈二牛掰着手指数了两个来回,数出了二十个人, 现在才三月,地里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大部分人都选择先忙自家地里的活。估计等到五月愿意挖渠挣工分的人就多了。 陈二牛跟着人群走了三个时辰才走到了县里,吴村离漳县距离算近的,听说离漳县最远的杨树村要坐五个时辰的牛车才能到县城呢。 到了县衙,陈二牛跟在同村人身后排队,战战兢兢也不敢四处乱看,生怕自己多看两眼就会惹上什么麻烦。 老百姓对衙门天然有一种畏惧感。 轮到了陈二牛,陈二牛才敢颤颤巍巍抬头,看着面前面带微笑的官吏。 “姓名?” “陈,陈二牛。” “籍贯?就是你是哪的人。” “漳县吴村。” 陈二牛生怕自己说错话挨骂,可越紧张反而舌头越不听使唤,他说自己名字时候舌头不知咋的就打了个结,陈二牛害怕的往后缩了缩,生怕面前这个官吏骂他。 可这个年纪不大的官吏并没有骂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用那根笔写下了“陈二牛”三个字,然后就发给他一块小木牌,让他到一边等着了。 陈二牛连忙走到自己村人身边,心想,漳县的官吏脾气也比玉溪县的官吏好哩。上年自己还在玉溪县的时候,那个收税的官吏到了村子里连吃带拿,二狗子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一脚就把二狗子踢飞了,二狗子牙都被踢掉了一颗…… “他们咋还不让咱们去做工?”陈二牛等了一阵,等得无聊了,扯了扯自己身侧的同村人衣角,鬼鬼祟祟凑过去说悄悄话。 那人瞪了他一眼:“别说话,李娘子肯定会安排咱们,你急什么。” 陈二牛摸摸后脑勺,讪讪住了嘴。 他搬来漳县三个月了还没见过李娘子呢,只从旁人口中听过李娘子。可这李娘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所有人都信服她呢,从他媳妇到这个村里人,似乎都笃定只需要听李娘子安排就能过上好日子。 又过了一会,县衙才派人将他们这一批人带走,陈二牛看了看,都是吴村的同乡,于是陈二牛就放下了心,安心跟着县衙的人走了。 一个村的人在一起才安心呐。 走着走着,陈二牛却发现这路咋这么熟悉呢。 “吴四儿,这是不是回咱村的路啊?” “是回咱村的。”吴四儿挠了挠头,“我听说咱们村周遭也要挖一条渠,应许就是领咱们去挖那条渠吧。” 不一会抵达了目的地,果然是吴村附近,陈二牛往东看了看,从这隐约还能看到吴村的屋舍。 只是没等到陈二牛估摸出这到底离吴村有多远,耳边杂乱的议论声就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么是个小女郎?” “听说是宁村卤味冯娘子家的大姑娘。” “她能安排好咱们吗?” 陈二牛知道宁村的冯娘子,据说她在卤味铺子中有份额,每季都能分许多钱。 可她家的大娘子为何会在此处?陈二牛狐疑的看着站在台上的年轻女郎。 “安静,我是奉李娘子之命负责监管吴村排水渠修建的冯初娘,尔等可唤我为冯大娘子。”冯初娘站在一张临时搬过来的桌子上,扯着嗓子道。 “接下来每个人拿着自己的木牌,跟着我来划分地方,日后分到的活计做完了,也需我核定合格后才算完成。” 一群人一下子就安静了,每个人看着冯初娘的眼神都从打量怀疑变成了亲切讨好。 莫说今日站在这的是已经年满十八岁的冯初娘了,就算只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稚童,只要她能决定把田地给谁,这些人都会把她的“啊啊呀呀”声奉为圭臬。 划分地方倒是简单,冯初娘早就提前在吴村转过许多圈了,只是那时候吴村里的人还只是把她当作来走亲戚的客罢了,没有人想到她是来踩点的。 如今拿着图纸,只需要将图纸上规划的渠道在这片地上划分出来就行了。 冯初娘拿着图纸,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篮子的人,篮子中装着满满一篮子木板,以一棵柳树为标准,往东十丈,拿起一块木板插下去,又从腰兜中拿出一卷卷尺,校准了宽度,用四块木板定出了一个一丈宽半丈长的长方形。 “水渠要挖到一丈深。”冯初娘指着这块长方形空地道,“吴村水渠规划为一丈宽一丈深十二里长,我会将这十二里长的水渠划分为相同大小的格子,一个格子就是一个工分,尔等拿着身份牌来找我领活,挖出的土全部堆在水渠左手侧。” 这些人只负责挖水渠,另有旁人负责运土,各司其职效率才能更高。 陈二牛也分到了一块地,他心里估计着自己挖完这块地需要多长时间,得到的工分又能换取多少土地。 好在李长安考虑到大唐百姓的算数水平,工分兑换土地和各种资源的兑换数目都采用了一、五、十这样方便运算的单位。 陈二牛算了许久,终于心满意足算出了他卖力挖一个月的土就能换到三亩田地这个结果。陈二牛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十个月就能换到三十亩田地,若是精耕细作再省吃俭用一些,这三十亩田地够养活他和吴三娘了。 只希望有足够多的活能让他做…… 陈二牛的日子过得疲惫单调又快乐,他辛辛苦苦挖了十天的土,十天后他拿着身份牌去换田地的时候,竟然真的换到了一亩地。 他在地契上按下自己的手印,磕磕绊绊照着身份牌上他的名字一笔一画写下“陈二牛”三个字的时候心都滚烫地仿佛落在了油锅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迅速充盈了他的全身。 当冯初娘带着他来到一处田地前,指着这块田地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田地时,陈二牛瞬间就红了眼眶,他泪汪汪跪下来,十指插在土里,感受着土壤从十指中穿过,鼻子里闻着泥土的土腥气,抬手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两行眼泪顿时伴着剧烈的疼痛留了下来,不是梦!他陈二牛是真的有自己的土地里,从此以后,这块地上会长出金黄的稻谷,养活他和他的子子孙孙,他再不是流民了,这里有他的土地,这就是他的家乡了。 李娘子说到做到,他卖了力气真换来了田地。 直娘贼!这辈子他陈二牛就跟定李娘子了,李娘子说什么他都听!陈二牛在地里待了许久,看着褐色的泥土笑,看着田垄也笑,直到看到挨着自己这块地的另一块无主之地,陈二牛才从狂喜中醒过来。 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他还得接着给自家赚土地哩。陈二牛连忙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工地上,拎着铁锨接着卖力挖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恨不得日夜都赶工,多赚一点工分好换田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二牛每日努力做工,与他一同做工的还有许多同村人,自打他们知道挖水渠是在自己村子边上后,那些原本忙着自家里的农活的人也都去登记了做工信息。 反正离得近,每日做完自己地里的农活就一家人一起到这边挖水渠,虽然比陈二牛这样整日挖水渠的人做工慢不少,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嘛,回家就躺着也是白躺,还不如来挖水渠换工分哩。 这一日,陈二牛又辛苦劳作了一整日,直到天色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刚迈进院子,陈二牛远远就听到了正房里传出的哭泣声,他止住脚步,摇了摇头,调转方向去了偏房。 冯初娘和他家夫人是闺中密友,这事陈二牛也是才知道不久。刚开始修建水渠的第三日,他从外归来撞见了正趴在吴三娘肩头哭的冯初娘直接就愣住了。 后来吴三娘才告诉他,原来吴三娘和冯初娘是自小的闺中密友,吴三娘的外祖家就姓冯,算起来两个人还是隔了三代的堂姊妹,吴村和宁村又离得不远,二人年纪相仿,是一直玩到大的好友。 只是后来冯娘子跟着李娘子卖起了卤味,冯家有了些钱,就把两个女儿都送去了学堂读书。吴三娘到了年纪就成了亲,冯初娘则一直都在学堂里读书,十八岁了还没有相看人家。 那一次睡在偏房的陈二牛其实听见了一些冯初娘的哭诉。 村里有些人看见她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就背后说她闲话,造些很难听的谣。 陈二牛觉得若是换他才不吃这个气呢,冯娘子是卤味铺子的厨娘管事,他要是冯初娘,就去找阿娘走后门进卤味铺子当厨娘,活轻松安稳还体面,也不用在外抛头露面。 可冯初娘只哭了一会,第二日陈二牛在工地上看到她的时候冯初娘又变成了那个稳重负责的冯大娘子。 后来陈二牛又遇见过几回冯初娘趴在吴三娘怀里哭。做水利监管总是有处理不完的烦心事,有人偷偷给她下绊子啦,村里的老人仗着名望给她甩脸子不配合啦,有人觉得自己挖的那块地里面石头多要求要多工分啦……陈二牛只是听了两句就忍不住咂舌。 要是他遇到这样难缠的事,早就撂担子不干了。就算接着干,他也一定会去找李娘子给他做主。 可冯初娘却什么都没有做,她既没有撂担子,也没有去找李娘子告状,她只是日复一日管理着水渠修建事务。 陈二牛一开始的满心好奇到了后来都变成视而不见了,他轻车熟路地往侧房竹席上一趟,半刻钟不到就合上了眼睛。 反正无论冯初娘今晚哭得多伤心,明日一早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工地上接着干她的活。 在半梦半醒间,陈二牛心想,其实也先前也有许多不同……一开始,冯初娘隔三差五就要哭一会,现在已经到了十天半个月才会哭一回了,说不准再过些时日,冯初娘就不会再哭了。 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会觉得冯大娘子不配骑在他们头上管他们了,反而大部分人都觉得冯大娘子处事公正、有理有据…… 陈二牛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起来,果然冯初娘已经不在了,吴三娘已经醒了,正在蒸饭,陈二牛就趁着这个时间把火灶边上积攒的柴火灰都用铁斗铲了出去,堆在篱笆边上,日后统一拉到村中堆肥处。 李娘子会派人过来领着他们一起堆肥,陈二牛和吴三娘都是第一年分家出来过日子,这些东西都还不会自己弄。 餐桌上,吴三娘边吃饭边对陈二牛道:“我听初娘说咱们县里下了新政策,只要一家人里面有一个人是漳县户籍,他的直系亲属就可以跟着落户漳县。” “你老家穷哈哈的,一大家子十三口人就紧着那百亩地吃饭,年年都养不活小孩。” 陈二牛脸色也愁了起来。可不就是养不活小孩吗,他大嫂生了四个孩子,只养活了一个,其他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剩下的几个兄长更是连妻子都娶不起,妹妹倒是嫁出去了,只是嫁的也不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村子里的田地就这么多,他家除了祖父留下来的四十亩永业田外,剩下十三口人总共也就分到了六十亩地,交完税以后剩下的那点粮食都不够糊口,他们兄弟几个都饿的面黄肌瘦,要不然他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当上门女婿。 如今他的日子倒是越过越红火了,可老家的亲人却还在忍饥挨饿,陈二牛一想起来他老娘那干瘦的老脸,头就耷拉了起来。 吴三娘伸出手指狠狠戳了一下陈二牛:“孬货,我说到这儿了你还听不懂吗?” “你爹娘如今有五十了吗?” 陈二牛挠挠头:“刚四十露头,哪有五十啊,我大哥才二十四哩。” 农户家成亲早,往往是十五六岁便成了亲。 “四十出头,还能干活。你是漳县户籍,你爹娘就是你直系血亲,你去把他们的籍贯迁过来,然后让他们也去挖水渠,咱们这县里需要修建水渠水库、开垦田地,李娘子还要建造砖窑烧砖,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活还怕找不着活干吗?”吴三娘微笑。 “你爹娘今岁一年先苦点,好好干活,只要能赚着二十亩地就够他们老两口糊口了。况且等你爹娘将户口迁过来后,他们就成了漳县人,他们的直系血亲,也就是你那群兄姐,再等半年就也能将户籍迁到漳县,再做工,你老陈家不就都成了漳县人了?” 陈二牛咧嘴憨笑。 “我这脑子咋就想不出来这样的法子呢……我这就去三叔家借条驴子回玉溪县。” 三两下吃完了饭,陈二牛就换了身新衣服出门了,没走几步又被吴三娘喊了回来,让他提上鸡鸭和猪肉,拿回去也更有说服力。得先让旁人看到他日子过好了,他说的话旁人才会相信。 此时的漳县县衙,李长安正招待着上门拜访的客人。 李泌身穿一身县令官服,头戴幞头,与李长安相对而坐。 “县令下达的命令往往到不了县中百姓的耳朵里。”李泌抿了口茶,轻叹道。 “纸上谈兵终究浅薄,我自诩有王佐之才,到了地方任官才发现政通人和竟然如此难。” 李长安看了李泌一眼,“我还以为李县令已经搞定玉溪县的那些豪强了。” “暂且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李泌颇为自得,“二十九娘用引蛇出洞之计除掉了王家,某也不能落于人后。” 李泌也迅速认识到了阻碍他治理地方的最大麻烦就是当地的豪强。不过这些豪强欺负欺负一般的外来县令还好,对上李泌这等天才就完全不够看了。 “我欲驱狼吞虎,让玉溪县那几家豪强自相残杀,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之后,我这个‘好说话’的县令再出手给他们致命一击。”李泌坦坦荡荡说出了他的计谋。 “我听说二十九娘用了一年时间才除去王家,某只需三个月便可除去玉溪县的豪强大族。” 李泌是存了一点炫耀心思的。 李长安虚假笑笑:“李郎君智谋无双,佩服佩服。” 呵呵,你县里人口都要跑光了你还在这想着打击豪强呢。 46.第 46 章 有恃无恐 清早漳县街上,天色微亮路上还没有行人,几道炊烟就已经飘到了天上。 陈老三是跟着他儿子从玉溪县来到漳县的。 陈老三的儿子名叫陈二牛,上岁末和漳县吴村的吴三娘成亲,留在了吴村过日子。陈老三唯一一回来漳县,就是参加儿子的婚宴,就待了两日,可对吴村的印象却很深刻。 他和亲家商量好了,日后儿子媳妇都留在亲家身边住,生了孩子还都跟着媳妇姓,这就是入赘了,所以从婚宴到新人新房,都由吴家准备。没法子,他家的孩子实在太多了,早就养不活了,有成年劳动力没有田地也是白搭,只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还不如让离开家里自己去寻条活路。 只是他没想到吴村竟然那样富裕,婚宴摆了八大桌,桌桌都摆了好几个荤菜,用猪油炸的肉片,裹着一层金黄的面皮,炸的外酥里嫩,吃一口能好吃的咬掉舌头,咸甜的鸡腿,上面裹了一层酱汁,舌头一舔肉就从骨头上掉进嘴里,听说这卤汁还是吴家花钱专门从卤味铺子里买的卤汁,平日都是城里人才吃的起的好东西。 半条胳膊长的大鱼,什么佐料都不放,只放在蒸笼里清蒸,蒸好以后撒上半碗蒜汁,鲜美无比。烤得金黄的鸭子,金黄油亮,外皮酥脆,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油。 陈家一家子穷鬼哪吃过这样好的宴席,他们村里村长家的大儿子成亲也就是一桌子上有一道荤腥罢了,陈老三那天吃得肉都要往外吐才依依不舍离开。 本来陈老三以为最早也得等到明年年前才能再见到自己的二儿子,可没想到刚开春没多久陈二牛就提着鸡鸭回到了家里,说他们老两口可以到漳县做工,正好现在漳县做工可以用工分换田地,说着怕他们不相信,还从怀里掏出了他自己做工换来的地契。 陈老三拿出自己那早死了的亲爹留下的地契一比,果然有九分相似,只几个字长得模样不同。 原本陈老三还在犹豫,毕竟他是一家之长,一下子也不能说走就走,再说了,这天底下哪里有那样好得到的田地呢? 可形势容不得他犹豫了,上一岁地里的收成不好,三儿媳肚子里又揣了娃娃……他和老婆子去漳县,好歹家里能少两张嘴吃饭。 于是陈老三夫妻就跟着陈二牛来到了漳县。 陈二牛却没把他们老两口带回他家,而是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县上,交给了一个少了半只耳朵的高大汉子。 那汉子问了他们的籍贯和姓名,就将他们带到了一间小屋,告诉他们可以现在这间屋子里住着,第一年住不收租金,第二年再住每月就要交十个大钱了。 又给他们二人发了两个胡饼和一陶壶清水,让他们二人先对付一顿,明日自然有人带着他们熟悉情况。 陈老三和他的婆娘一夜都没睡好,两个人商量了一晚也没商量出什么来,只觉得那两个胡饼香甜酥脆,好吃极了。 一大早,陈老三和陈婆子就起身穿好了衣服,干瞪着眼等着人来叫他们。 鸡叫三声之后,他们的屋门终于被敲响了。 陈老三连忙走到门边把门拉开,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比他儿子还要小的半大小子,手里抱着本书。 “某名宁行,排行第十七,你们可以唤我宁十七郎,从今日开始算起,三个月内,你们在漳县中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或者惹到了麻烦都可以来问我。”宁行示意陈老三和陈婆子跟着他走。 这一条巷子里都是这种挨在一起的砖石房,每户都没有院子,只有一间屋子,屋门外面就是路。 巷子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匆匆忙忙奔波,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热情的笑容,浑身充满干净,走路全不似陈老三先前在村里道路上遇到的人那样散漫。 宁行带着二人边走边讲,很快就走到了巷子头,他指着最前面那个户门大开的屋舍道:“我平日就在这儿办公,尔等可以到此寻我。” 陈老三和陈婆子对视一眼,郑重将这个地方记下。 到了现在,他们心中已经踏实了许多。背井离乡最怕的就是到了陌生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申冤都不知道往哪告状。 现如今他们在漳县有了靠山——纵然宁行说他自个就是个普通小吏,可县衙中的小吏对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是大人物了。有了可以依靠的人,知道他们不必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心中的担忧自然就消失了大半。 宁行又带着二人来到食堂。 漳县这半年来的人口增长十分迅速,目前外来人口已经达到了三千人,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愿意在漳县定居立册的流民,另一部分则是如陈老三这种被前面来的人呼朋唤友喊来的其他县、村的百姓。 这么多人吃饭就是个大问题,流民和过来的百姓大多数都身无长物,连个碗都没带。李长安索性把食堂搬了出来,在流民区设立了一个大食堂,每日统一做饭。 宁行带着陈老三二人来到食堂门前从袖中掏出两片竹片递给二人:“你们两个人是新来的可以免费在食堂先吃七天的饭,这是凭证,尔等收好。七日后再吃饭便要自己花钱买竹片了。” “一个竹片十五文钱,可以在食堂内一日两餐吃七日。” 宁行带着陈老三二人走进食堂,食堂里侧有一排排的窗口,厅堂内摆放的都是桌椅,每一张桌子都是长桌,边上放着圆椅,一张桌子上便能坐二十人。 而这食堂内摆放着数十张桌子。 一迈入食堂,喧嚣声几乎要把陈老三二人耳膜给冲炸了。 厅中每一个人都在说话,因为吵闹,所以要扯着嗓子才能让身边人听到自己的话,又因为人人都扯着嗓子,声音汇聚起来便如道道惊雷一般。 陈老三二人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就往后缩了缩。宁行去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声音,招手示意陈老三二人跟着他走。 宁行观察了一下队伍的长短选了一列最短的队伍排队。 终于排到了他们,宁行教着陈老三二人将手中的竹片递给一个厨娘,陈老三颤颤巍巍将手中竹片递了出去。 厨娘手中拿着一个铁夹,只见她将竹片放在铁夹中轻轻一夹,竹片上便多了一个月牙豁口。 然后她身侧负责打饭的厨娘便端出一碗饭来,下面是粟,上面则是一勺青菜,还能看到几片薄薄的肉片。 宁行领着二人又往右走,第二个厨娘身侧放着一个大桶,一手拿碗一手拿长勺,一勺汤正好能盛满一碗,每碗汤里都飘着几片蛋花。 最后再从第三个厨娘手中领筷子和勺子,这就打完饭了。 陈老三二人看着手里的饭已经是嘴巴张的比鸡蛋还大了。 “这样好的饭竟是不要钱给咱们吃的……”陈婆子面上浮现如梦似幻的表情。 “这都是李娘子好心看不得百姓受苦。”宁行骄傲道。 这样的好菜好饭,放在寻常百姓家中也得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好饭食了。 陈老三喝了口汤,两行老泪瞬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赤色脸庞上滚落下来:“这汤是咸汤啊!” 盐这样贵的好东西,李娘子竟然舍得往汤里放。 尽管还未见过李长安,可陈老三已经在脑中虚构出了李长安的形象。 一定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善人! 正在县衙中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拿着草稿纸列算式的李长安连打了两个阿嚏。 她吸吸鼻子,抬头狐疑左右看了两眼。 莫非李泌已经发现了玉溪县人口流失严重,在背后破口大骂自己不成? 李长安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李泌还是有道德的,应该不会背后骂自己。 再说了,这些百姓也不是她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到漳县来的嘛。老百姓自愿来,漳县县衙只是给予了一点小小的帮助罢了。 思及此处,李长安接着低头算着这一段时间的漳县gdp增长。 居民消费大大增加,一方面是居民数量增多,另一方面则是漳县百姓收入途径增加赚的钱多了消费意愿就自然就强烈了。 这一点最直观的反应就是她名下的几个肉铺销售额日益增多。 现在整个漳县几乎家家户户养鸡鸭。鸡和鸭实在是好东西,鸡能吃肉还能下蛋,鸭能吃肉鸭绒还能塞进衣服里保暖,最重要的是鸡鸭的养成周期短,比起需要以年为单位饲养的猪羊和根本舍不得的牛马驴来说,鸡鸭几个月就能养大一批,还不用费心喂食,综合比较下来简直就是最好的肉类来源。 企业投资也增加了不少,县里的铺子多了,下面村子里村合作社规模也扩大了许多。 另外就是县衙购买部分……漳县的府库中已经堆满了粮食铜钱和布帛,有钱就要花出去,在李长安的提议下,漳县县衙正在进行重新修建,所用的砖石是统一向砖窑购买的。 修建水渠和水库挖出来的那些土也不能浪费,李长安就组织人手就近设立砖窑,烧砖技术在唐朝已经完全成熟了,正好能将挖出来的土全都烧成砖。 既处理了建筑废料,又创造了新的就业岗位和生产产品,一举三得。 唯一薄弱的部分就是净出口了,目前漳县向其他州府贩卖的货物都还是依靠制糖工坊衍生出来的货物。不过这个不急,等再发展两年,漳县自己生产的东西够用了自然就会往外卖东西。 计算完了gdp李长安又开始逐个看起各个公众设施的收支情况。 然后就更满意了。 就连食堂也能实现净盈利,大规模采购最大程度压低了食材成本,用大锅做饭又减少了生产成本。 目前来看支出最大的就是买盐了,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人都要去做开荒挖渠运土烧砖这样的重活,摄入的盐太少可不行。 人手还是不太够。李长安捏捏下巴,叹了口气。 受限于户籍制度和地理交通,目前漳县能吸引到的外来人口还仅限于附近的几个县。 嗯,政策倒是可以再宽松一些…… 五月,帝王下旨册封杨玉环为贵妃。 蝴蝶掀起的翅膀已经引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暴。 史书上,杨玉环于开元二十八年入宫,改名杨太真作为女道士居住于大明宫。 开元二十九年又搬至兴庆宫。 直到天宝四载,李隆基才正式册立杨玉环为贵妃。尽管在杨玉环被称为贵妃前,她享受的已经是皇后仪仗了,可终究是无名无份,如今却在刚入宫就成为了贵妃。 七日内,荆州收到了一封信,又送出了一份奏折。 张九龄在得到这个消息后暴跳如雷,被掐着人中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缓过神来后不顾旁人劝说立刻提笔写了一封劝诫李隆基的奏折,快马加鞭往长安送。 不过李长安觉得他的这份奏折一点儿用都不有,说不准还会牵连他自己再被贬官。 毕竟李隆基独夫之心日盛,早就不是开元前十几年那位广开言路的圣明天子了。 可也没办法,大唐朝廷的文武百官现在也就张九龄一个人敢写奏折骂李隆基了,其他还能留在长安围观的臣子早就被李隆基和李林甫二人联手收拾的老老实实了,硬骨头早就被贬出了长安。 张九龄就是这样的脾气,眼里容不得沙子,旁人不敢劝诫皇帝,他敢劝诫。 只是张九龄还是那个张九龄,李隆基早已非昨日的李隆基。帝王要一意孤行,哪个臣子又能劝得动呢? 收到信的人是李长安。 [室非悬罄,野有青草。] 是杨玉环的字迹。 信上只写了一行字。 室如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 这是出自《左传》的句子,齐孝公攻打鲁国,鲁使者展喜劝其退兵。 孝公嘲笑鲁国百姓家里没有存粮田地里没有庄稼,问展喜有什么依仗觉得不恐惧呢? 杨玉环改动了两个字。 李长安嘴角越咧越大。 室非悬罄,野有青草,则她可有恃无恐。 李长安顿时蹿了起来,像一只箭一样往沈初书房蹿。 还读什么书写什么诗啊,有这一句话在,区区状元算什么! 47.第 47 章 沈初不急不缓地写着手下的行卷。 投行卷是大唐举子必做之事,又多以诗赋为行卷内容。 沈初自知他这半个唐朝人与土生土长的大唐诗星们比起来一点优势都没有,若是写策论,沈初仗着自己活了两辈子博览群书又有超前一步的见识还不憷大唐举子,可诗词一道上沈初实在是没多少把握。 唐时科举不糊名,试前考官将知名之士列于一榜中,考中者多数出自其中,谓之“通榜”。想要上此通榜,就要多方行卷,让公卿权贵知晓有自己这么个人。 如今虽说进士科一年一考,可每次只取三十人,每年参考者却多达两千五百,若无门路,想要考中进士的难度不亚于上青天。 虽说和李林甫不是一路人,可他回长安以后也必须投一份行卷给李林甫,不求他看中自己,只求他不要添乱就好。 这世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 沈初垂着眸子,提着毛笔的右手稳稳端在半空,纸页上浮现一个个筋骨清正的墨字。 他学颜体,写的却不是颜体,而是夹在颜体和欧体之间的字体。 自从三年前见过颜真卿一面后,沈初就改学了欧体,只是他写颜体写了三十年,想要完全转变字体没那么容易,哪怕练了三年的字,可如今他下笔却依然还带着一丝颜体横轻竖直的特点,混杂着欧体的奇侧险峻与严谨工整。 “老师!” 哐当一声,书房的房门被从外推开。 沈初手腕一抖,白纸上落下一个指肚大的墨点。 沈初心中无奈叹了口气,又要再重新撰写一遍了。 “这幅行卷毁了。”沈初抬头轻轻睨了一眼李长安,指着纸上的墨团道。 李长安三两步走到书桌前,眼神迅速瞥了一眼桌上摊平的宣纸。 “害,还写什么行卷啊,今年科举您一定是状元!”李长安嘴里说着,手上则迅速将桌上的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毁尸灭迹。 “我已经给您托好了关系了,到时候您去考试就行,旁的啥也不用您管,您只管往试卷上写您名字,这状元之位落不到旁人手里。”李长安斩钉截铁道。 “那李林甫,老师都无需搭理他。”李长安得意显摆着自己手里的信,“这是杨玉环寄来的信,有她罩着你,老师的官途一片平坦。” 在大唐政策上,李隆基会听李林甫的话,可若只是一个小小的状元名头,李林甫说一百句话也没有杨玉环说一句有用。 沈初沉默了一阵,方才缓缓开口:“杨玉环刚入宫,根基尚浅……” “此言差矣。”李长安胸有成竹,“老师实在是太不了解人性了。” “有武惠妃珠玉在前,我那亲爹对新宠妃的待遇必定会超过武惠妃。武惠妃是三妃之一,杨玉环就必定是贵妃,武惠妃能扶持臣子,杨玉环开口想让李隆基给她看好的人封官她就一定能成功。帝王给新宠妃的待遇必定会超过旧宠妃。” 尤其是对李隆基这种自诩深情的人来说,他要让杨玉环觉得他和杨玉环才是真爱,他就必须要表现出来他重视杨玉环超过重视武惠妃。 就和养猫一样,养两只小猫,若想要让第二只小猫觉得它更重要,那就要给它买更昂贵的猫粮,更气派的猫窝,更多的猫玩具。 李隆基是聪明人,他不会让杨玉环觉得他不够“爱”她。 嘴上说说谁不会?要想真让人相信还是得拿出点实际东西来啊。 沈初盯着侃侃而谈的李长安,眉头颦起:“你为何会对这等事如此熟练?” 李长安视线游移:“……嗯,反正就是这样子,老师你一定会是今年的状元。” 支支吾吾就是不说她为什么会对李隆基这种渣男心理如此清楚。 “我凭自己未必不能……”沈初忽然出声。 两千五百人考科举,可状元之位却在三个月之前就定了他,这对旁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 李长安挥挥手:“就算没有老师,那三十个进士里也不会有一个人是仅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进士。” “我也不妨告诉老师,通榜如今已经出来了,里面出身最差的一人,也是尚书左丞的子侄。”李长安道。 “通榜若是只凭借名气就能上,那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为何考不中?靠名声和自己的本事顶多只能考得上明经科。”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取人只有明经科的十分之一不到,但是一旦考上进士……那也没啥用,王维还是状元呢,照样郁郁不得志。 沈初苦笑:“我明白了。” 他凭自己一定考不中状元。 “面子工程终究还需要做一做,如今已经六月了,再有三月今岁科考就要开始了,老师也该去长安投一投行卷了。” 李长安厚着脸皮拿起墨条随便磨了两下,从一沓新纸中抽出一张铺在桌上,又把方才沈初随手搁下的毛笔拾起来塞进沈初手中,最后才转身离开,行到一半又回头道:“我这次恐怕无法和老师一同回长安了,这就要到了丰收的时候,漳县这边离不开我。” “百姓最重要。”沈初抿唇笑了笑。 “开考之前我一定赶回去。”李长安偏了偏头,“王昌龄可以先随老师一同回长安,让他带着我的名帖去吏部。” “你居然不多留王昌龄一段时间?”沈初挑眉。 李长安哀叹一声:“再留下去,孟浩然的夫人也要管不住他们喝酒了。再说边关才是王昌龄的归宿,我日后肯定会去边关待几年,到时候再聚也不迟。” “我去备宴给老师饯行。” 李长安蹦蹦跳跳离开了书房。 沈初站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白纸。 阳光从窗棂中透进来,将微黄的纸页照成金黄色,许多东西压在沈初心头上。 过了许久,沈初才提笔沾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行小字。 却不是他的行卷,而是一篇论文。 《弥封与誉录——科举制度的演变》 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一写就是三个时辰,写到月上柳梢,书房中点起了烛火,这篇五千字的论文方才完成。 沈初扭动着自己僵硬的手指,看着桌面上这厚厚一沓论文,脸上却不见笑意。 他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将他写了一下午的论文拿起来举到烛火上,火苗很快就点燃了纸页。 沈初将纸页抛至地上,看着他的心血化作飞灰。 行不通,统统行不通。 大唐的科举制不公平不在于糊名不糊名,而是在于世家,只要世家大族还在,科举制就永远不会公平。 五姓七望的子弟都不屑考科举,考科举能分到的官位还比不上他们父辈荫蔽的官位。就算科举公平了又能如何?官员想要升迁不还是照样要依附世家和权贵。 沈初轻叹一口气。 就连他自己,也需要依靠权贵才能中第。 第二日,李长安在府邸中给沈初办了个小小的饯行宴,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个亲近之人。 宴会散去,天色已经黑了,沈初和李长安送别了友人后就各自返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初却睡不着,他今夜饮了许多酒,都是他亲手酿的酒,酒的度数比大唐普通美酒度数要高上许多,喝得沈初也有些醺醺然,躺在床上实在是辗转反侧,索性干脆坐到院子中,仰天望着明月。 “老师亦未寝?”隔壁房顶上忽然冒出一个小脑袋瓜来,冲着他招手,“那边有梯子,老师顺着梯子就能上来。” 等到沈初上了屋顶才发现这屋顶上竟然别有洞天。 这一片屋顶上没有铺瓦,而是用一整块石板留出了一个可以容纳三个成年人躺下的平地,上面还铺了一层刷了木漆的木板和一层茅草。 “我专门找匠人改造出来的地方。”李长安盘着腿对沈初招手。 “老师在宴会上情绪就不对,我从前从未见你喝过那么多酒。” 沈初做到李长安身边,也盘腿靠在旁边高出一节的墙上。 他摇了摇头:“我有喝那么多酒吗?” “你喝了一斤酒。”李长安撇撇嘴。 “这酒度数低,无事。”沈初舔舔嘴唇。 “好吧。”李长安本来就不是想计较酒,“从昨日我找完老师,你就闷闷不得的,可是觉得我滥用职权违背了老师的初心?” 沈初眉眼弯弯温声道:“你不用,旁人也会用,我挤下去的又不是那些真正苦读之人的状元位置。” “何况就算我自己考,我也有自信凭借我自己的才华考入前三之列。”沈初看起来是真的醉了,他得意冲着李长安比划动作。 “你老师我当年是a省的文科高考状元。” 谁还没凭自己本事考过状元啦? 李长安摸摸鼻子,干笑了一声。 她没考过。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坐着,谁也不说话。 只有蝉鸣声和鸟叫声。 弯月如钩,月朗星稀。 “我回长安就先不回家了,你要想找我,就去大慈恩寺找我。” 沈初忽然开口。 进长安赶考的外地书生多住在大慈恩寺。 “我要结朋党……”沈初喃喃道。 他曾经是因为不善应酬才被院长排挤的,论文发了一篇又一篇,职称却年复一年的不变。 李长安忍不住开口:“老师不必为难自己,我可以……” “你是我的学生,没有学生保护老师的道理。”沈初打断了李长安,“安史之乱当前,我行的是救国救民之举,何来为难一说?” 李长安直直看进沈初的眼睛,他的眸子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沈初字字铿锵道:“我学阳明先生之心学,尔来两世共三十载。” 致良知,知行合一。 他不结朋党,李林甫会结,安禄山会结,杨国忠会结。他结朋党,为的是抵抗安史之乱,为的是辅佐圣明天子,为国为民就是他的良知,结朋党就是他的知行合一。 他想做官,从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李长安嘟囔着:“我心亦光明。” ……只是她没有那股沈初身上舍生取义的正义感罢了。 “我知道。”沈初伸手拍拍李长安的肩膀,欣慰道,“你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在漳县做的很好,未来你也能把大唐治理的很好。” 李长安的眼眶忽然有些热。 李长安吸吸鼻子道:“老师,我现在喜欢你仅次于喜欢李白了。” 沈初:“……” 大可不加后面那半句。 “不过没关系,在我搞到李白之前,您永远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李长安深情款款拉着沈初的手表白。 沈初忽然明白为何李长安能那么理解李隆基了,这逆徒自己也喜新厌旧,李白还没到 48.第 48 章 李泌偷师 日光穿过叶缝,一只黄莺站在树上整毛,树叶外沿已经微黄。 李泌骑着一匹枣红马径直出了县衙。 近来他的心情很不错,趁着粟麦收割之前,他终于将县中的豪强摆平了,驱狼吞虎,借着孙刘二家的矛盾,他掺和了一手,支持了孙家,将最大的豪强刘家摆平,刘家的临死反扑也将孙家拉下了水,两家人现在都被流放到千里外建设边关去了,他的政令终于能原封不动顺利下达至百姓耳中。 李泌回想着自己针对农耕做出的劝农政策,微微一笑。 他清算了玉溪县往年的税收,将本由百姓承担的脚钱去掉,又理清了各项税收,将部分重叠税赋清算,不让百姓在一件事上缴纳两次税赋。 吏不可单独下乡,更不可向百姓索要钱财,肃清吏治。 还将公家储存的农具借给百姓使用。 虽说刚开始的措施不算多,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嘛。 等到明年开春,他就可以设置劝农使,下到各个村子中去劝农桑,还可以将自家收藏的农书撰抄一份…… 李泌没有在县中多停留,而是直接驱马离开了县城去往最近的村子,沿途金灿灿的田地让李泌心情更加愉悦了三分。 拿着镰刀的老农在田中劳作,一家老小都在地里劳作,就连孩童也在田头跑来跑去,提着竹筐捡拾麦穗。 今年收成不错。 李泌行到一片麦地前,将马拴在田头柳树上,上前和一旁正捧着瓷碗喝水的农人搭话。 “郎君,今岁可算丰收?” 农人看了眼李泌,看到李泌身上做工精细的面料后面上露出了讨好的笑。 “回贵人话,今岁丰收哩,今岁的税赋肯定都能交齐。” 他以为李泌是来问税赋的官吏。 李泌又问:“你家有几口人,交完税之后家里可还有余粮?” “某名陈大牛,我家七口人,今岁的税赋交完后,还能剩下一些粮食过年……”农人面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家里有余粮,这已经是让他这样的小民觉得幸福的事情了。 李泌面上也浮现了微笑,他清清嗓子道:“今年官府收取的税赋比去岁还要少一些。” 农人面上笑容惊喜:“这样我家又能剩下更多余粮了。” “是咱们玉溪县新上任的县令清算了税赋,还取消了从村中收粮的脚钱。”李泌看着百姓安居乐业,心中也颇为高兴。 “哎呀,真是好县令啊。”农人惊喜道。 李泌不知不觉间门将背挺得更直了。 “可是李娘子做了咱们玉溪县的县令?”农人打听着,“咱们玉溪县是不是也要挖渠了?也是干活就分田地吗?” “什么?”李泌瞪大了眼睛,“哪个李娘子?咱们玉溪县的县令分明是李泌李郎君!” 他辛辛苦苦做出的政绩怎么又和李长安扯上关系了。 “那这位李郎君是漳县李娘子的兄弟吗?”农人还不甘心,都姓李,说不准就是亲戚呢。 李泌冷着脸:“玉溪县令之李是辽东李氏,漳县李娘子之李是陇西李氏,非亲非故。” 农人迷茫摸摸脑袋,他连辽东和陇西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哩。 总之就不是李娘子派来的人了。农人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他是没那个福气给自家多添几亩地了。 李泌看着农人深感遗憾的表情,面无表情牵着马离开了此地。 过了数个时辰,李泌又停在了另一处村落,下马询问了这个村子的村民今岁收粮多少…… 忙活了一整日,直到天色将黑,李泌才神色轻松回到了县衙。 虽说遇到了一些糟心事,可大体上来说李泌还是对自己这一日的收获颇为满意。 今年玉溪县下面的几个村落除了一个村子遭了虫灾收成欠佳外,其他十六个村落收成都不错。 加上今年税赋也比往年要少交一些,这些百姓家中应当都能存下些粮食来。 只是那个陈大牛…… 李泌站起身,走到存放人口籍贯的廓舍,寻着村子的名字找到了这本户籍册子。 等到今年交完税之后,这个陈大牛看着自家的余粮,到那时候他就知道到底是玉溪县李郎君好还是漳县李娘子更好了。 “陈大牛,陈村人,户十三口,嗯?”李泌皱眉。 他怎么记得那个陈大牛说的是他家只有七口人? 李泌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 他连忙开始翻箱倒柜找簿册…… 两个时辰后。 李泌看着他翻找出来的文书两眼一黑。 难怪那个陈大牛说他家今岁交完税还有余粮呢,原来不是因为他减轻的那点税钱,而是上年还需要交十三个人的税,今年只需要交七个人的税,足足少了五口人! “来人,让赵主簿来见我!”李泌迅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方才翻看赵大牛一家户籍的时候,也顺带着看了看其他家,其他几家的人口数额也在减少,只是没有赵大牛一家那样明显减少罢了。 李泌本以为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可如今看来,却不一定是老死病死,更大的可能是如赵大牛家一样户口迁出。 赵主簿已经睡下了,却被李泌派去的人生生从床上拉了起来,吓得赵主簿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听到李泌询问后,赵主簿才松了口气,把自己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这个陈大牛家,的确是迁出了五口人,可都是事出有因啊。” “陈大牛家的老二陈二牛,入赘到了漳县吴村,他在那边日子过得红火,就想着把家里的爹娘接过去一起住,大唐以孝治国,儿子想要赡养父母没有不允许的道理,所以开春的时候陈老三夫妇就将户口迁到了漳县。” “陈家兄弟姐妹多,还有一子一女没有成年。陈老三夫妇在漳县定居后牵挂家里未成年的孩子,便要将儿子带到漳县抚养,父母抚养儿女,这也是合乎情理之事。月前,陈五牛和陈六娘也就将户籍迁到了漳县……” 每一条都有理有据。 成年儿子孝顺父母,要把父母接过去一同居住,能不让他孝顺父母吗? 父母牵挂家中的幼子幼女,要将孩子带在身边养育,儿女跟着父母的籍贯走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李泌听到这番话却两眼一黑。 一户如此,户户如此,甚至都不用彻查,李泌都能想到玉溪县的人口流出有多严重了。 甚至这些还都是有户籍的编户,那些连户籍都没有的流民流失只会更严重。 自隋至唐,流民问题都十分严重,甚至达到了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流民的地步,编户都跑得如此厉害,恐怕玉溪县里的流民都已经通通跑到漳县去了。 “从明日清算县中人口。”李泌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 亏他先前还考虑要如何安置流民。 现在倒是想都不用想了,流民人都没了! 除豪强除豪强,豪强没了,他的政令倒是能顺利下达了,可人口也没了,他颁布的政令再好,也需要有人执行才能实施啊。 李泌加上县丞和主簿以及几个县中的司吏,核算了三日才将县中的人口核算完毕。 不出所料,县中的人口户数没有多大变化,人口却少了五分之一,而去处都是迁往了漳县。 每个人户籍迁出的原因也都十分合情合理,通通都是直系血亲之间门的赡养和抚养为由迁出的户籍。 饶是李泌也说不出二话来。 李泌看着面前厚厚两摞文书沉默许久。 百姓不是傻子。 百姓都想方设法地将户籍迁到漳县,那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在漳县过上了比在玉溪县好得多的日子。 李泌轻叹一口气,心中第一次萌生出了挫败感。 他想劝自己,李长安已经治理漳县治理了两年,而他这才只有半年,玉溪县比不上漳县……一点也不正常! 漳县是下县,玉溪县是中县,寻常有作为的官员能用十年时间门将下县治理到中县水平都已经算得上是有为之官了。 李泌扪心自问,他治理五年玉溪县,能否让隔壁上县的百姓想尽方法也要将他们的户籍迁入玉溪县呢? 李泌做不到,他有把握用两年时间门也将玉溪县治理的蒸蒸日上,却想不出要如何治理一县才能将其治理到能其他县的百姓背井离乡也要到玉溪县来的地步。 怎么可能呢?两年时间门,田地里的庄稼也才收割了两次啊。 李泌抬手轻轻敲击桌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想不明白,那就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不懂,那就去学。 …… “这位娘子,我是玉溪县来的人,听闻漳县能找着活干,应当往哪走啊?” 穿着粗布麻衣,还专门把自己脸抹得灰扑扑的李泌脸不红心不跳扯住路边的大娘问路。 这中年妇人看了眼李泌,热心道:“你得先到收容所去登记贯籍,收容所就在南大街最南边,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遇见一个胡饼铺子往南拐个弯,再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头就是了。” “多谢娘子,只是我是流民没有籍贯……”李泌眨眨眼,接着编瞎话。 “无碍,咱们县也收拢流民,你只管过去就行,有人会带你去登记户籍。”大娘热情极了。 李泌沿着大娘所说的路一直往前走,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道路两侧的情况。 从方才那条街上转过来,这边是南大街了。 道路两侧都是商铺,路边上还有推着驴车摆摊的小商贩,繁华景象不像是县,反倒是像江陵城。 不过江陵城街上多有卖脂粉首饰布帛的铺子,这条街上倒是没有卖那些东西的铺子,而多是卖一些百姓日常所用的东西,李泌评估着这条南大街。 复行数十步,李泌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整齐到仿佛是复刻一样的屋舍群。 每一间门屋子都仿佛是复制一般一模一样,街头巷尾都是人,每个人身上都灰扑扑的。 李泌无意识皱了下眉,脚下慢了下来。 “新来的往这里来!” 一道声音唤回了李泌的理智。 定睛一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正扯着嗓子手里挥着大旗招呼新人。 李泌快步走过去,“我是玉溪县来的流民……” “先站在这。”这女子身材虽娇小,语气却颇为凶悍。 李泌乖乖站在了一侧。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这一片空地上已经站了五个人。 这时女子才将手中十分醒目的大旗递给走过来接班的一个男子。 这个来接班的男人也开始扯着嗓子喊起来“新来的往这边来”。 女子则是示意李泌五人跟着她走。 “先去登记身份,从现在开始,三个月内你们遇到任何不懂的事情都可以来找我……你们可称呼我王 49.第 49 章 真搬砖 李泌光荣地成了漳县烧砖大队第七队第八小组的一名组员。 一个小组中有十个人,负责将土做成生砖和瓦片,再将生砖和瓦片装窑烧制,最后出窑。 李泌所在的小组组长是一个面上带疤的老汉,名叫张石头,虽说面上有一道可怖伤疤,但实际上为人十分老实,脸上的疤痕也是年少时候下河摸鱼脚滑了一下被石棱划的。 张石头告诉李泌,他们做的这个活是按烧出来的砖石算工分,若是勤劳些,做上三个月就能攒出一座房子,确定定居地方以后就可以再攒工分换田地了。 “咱们大伙都好好干,每月月底会算绩效,绩效高了还有额外奖金哩!”张石头鼓舞人心。 他自己本来是第一队里面的工人,已经在漳县烧了半年砖了,后来就被挑选出来当了小组长带新人,他这一组要是做得好,他还能再额外拿一份奖励。 李泌上手很快,只学了一下午就学会了如何制作生砖生瓦。 只是做了五天的砖瓦,却始终等不到烧窑。 到了第五日,他已经无事可做了,砖窑一次只能烧制两万块砖和三万片瓦,十个人一起做起来是很快的。 只是烧不出来砖瓦,就没法算工分,没有工分,他也就没法弄清这个工分到底有什么用。 直到第六日。 五更天,李泌还在睡梦中。 一开始他在这个小宿舍内怎么都睡不安稳,和他同一个宿舍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打呼噜,声音震天,李泌来到此处的第一晚通宵未睡。 他只能苦中作乐的比较起他的舍友和他寻仙问道时遇到的山狼哪一个更可怕,一夜未睡之后,李泌深深觉得他舍友比狼群可怕多了。 起码山狼他还能一箭一个射死,他的舍友却敢在吵得他一夜未睡后的第二日与他勾肩搭背。 好在李泌也只是第一夜没睡着,第二日搬了一天砖的李泌摸到床铺的瞬间门倒头就睡,一夜连梦都没做。 “李三水,李三水。” 李泌梦中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倏然惊醒,右手下意识就摸向床头,那是他平日放剑的地方。 摸了个空。 李泌惊出一身冷汗,却也反应过来他如今是在漳县住集体宿舍,他的宝剑还在玉溪县衙内躺着呢。 李泌没好气睁开眼,浮现在眼前果然是一排黄牙,是张石头。 “我打听到了,今日第四小组那批砖出窑,砖窑空了出来。”张石头压低了声音,凑近了李泌,“咱们得先去把砖窑占住。” 李泌叹了口气,边穿起衣服来,手已经摸向自己的瓷杯。 “哎呀,你还磨蹭什么。”张石头气得跺脚。 “我得洗漱。”李泌义正词严。 张石头咬牙:“直他娘的,乃公这辈子都没见过大男人洗漱,抄冷水摸把脸就是了……快走快走!” 话罢,也不顾李泌的意愿,直接把他拉出了宿舍。 李泌缓缓攥紧了拳头,又松了下来。 不计较不计较,我是官,不和愚民计较。 出了门,天却还是全黑,连星星都没几颗。 李泌终于怒了:“现在还是宵禁。” 宵禁怎么能出门? 张石头龇着牙:“咱们又没住在县城里头,哪来的宵禁?” 流民区虽说是和县城联通,可实际上也早已出了城墙范围,只有一条南大街,在白日城门大开的时候和县内连着。 最终李泌还是被拉到了砖窑,冷着脸往砖窑里面运砖。 谁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喊起来加班都不会高兴。 不过半个时辰后,李泌就知道了张石头的做法还是有道理的,因为又有一拨人摸黑来到了此处,见到砖窑被捷足先登后才叹着气离开。 “为何要排队来争夺着砖窑?”李泌问张石头。 张石头唏嘘:“人多肉少,咱们一个队就两个砖窑,却有十个小组,烧一次砖就要两日,若是不半夜来抢,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啊。” 李泌闻言绕着砖窑转了两圈。 这个砖窑并不算很大,毕竟只是临时砖窑,用来处理挖渠挖水库挖出来的土木废料,一条渠附近建一处,规模小,成本低。 “为何不再多建一个砖窑?”李泌一针见血指出了根本矛盾。 张石头傻眼:“啊?” 在张石头的观念里,这个砖窑就和土地一样,地里粮食不够吃,那就应该再勤快些浇水除草……结果李泌问他为什么不去多开垦几块新地。 “宁郎君没告诉我能建新砖窑啊。”张石头讪讪道。 “他说不能建造新砖窑了?” “也没说不能。” 李泌叹了口气,这就是没读过书的坏处了。 李泌看了眼张石头:“劳烦张郎君明日随我一同去见一见宁郎君。” 张石头看着李泌,觉得他似乎比宁郎君还要有威严,于是下意识选择了顺从。 第二日,李泌带着张石头找到了宁行,宁行已经从普通管理员升职成为队长,听到李泌的话后,他挠了挠头。 “的确没有规定说不许再多建新窑,不过一个队里面只有两个窑炉,我也不好例外说咱们队需要再加一个。”宁行嘟囔着。 李泌问:“假若不走县衙,只是我等自行修建呢?” “那没问题。”宁行笑了笑。 于是李泌就拉着张石头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拜访其他几个小组的组长,和他们商量一同再建一个窑炉的事情。 说服了其他十个小组之后,李泌又领着几个伶俐些的组长提了礼找到了造窑炉的工匠…… 在一百人的努力开工下,新砖窑很快就落成了。 第八组的队长袖带也系在了李泌胳膊上。 十个小组,三个窑炉,终于勉强够用了。李泌又将其他组长喊过来,一起排了表,哪日轮到哪个小组用,清清楚楚,再也不用半夜爬起来抢占窑炉了。 宁行看着李泌的眼神越发满意,甚至主动过来和李泌结交。 李泌也挺愿意和宁行交朋友,他毕竟能腾出来深入感受漳县的时间门不多,有宁行这么个朋友,他就可以从宁行口中得知李长安到底是如何治理漳县的了。 “我前年还不识字,多亏我堂兄跟着李娘子做事,宁村开了铺子,我一家子都在铺子里面干活,家里富裕了,就将我们兄妹都送到村里的公塾读书了。”宁行提起李长安时,眼中的崇拜都仿佛要溢出来。 “我阿兄说李娘子是天生的女神下凡,专门领着我们过好日子来了。”宁行说着忍不住手舞足蹈。 “公塾?”李泌自动忽略宁行那些对李长安无意义的赞词,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 “李娘子提出要让宁村年轻人都有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于是村里有名望的大人就用卤味铺子的部分盈利办了一个公塾,头一年教识字,第二年就教各种谋生技能,我就学了一门木匠手艺。” 宁行面上浮现更加崇拜的表情:“不过我也没当成木匠。开年的时候李娘子说要成立工程部,招收漳县内识字读书的年轻人做官吏,我就来做小吏了。一开始,我只负责引导流民,就跟引导你的那位王三娘一样。” “后来资历够了就到这边当了一个小组长,领着人烧砖,过了三个月又升为了队长。”宁行对着李泌眨眨眼,“还得多谢你,这个月咱们队烧出来的砖瓦比其他队多三分之一,我下月又要升迁了,到时候我就举荐你为队长。” 李泌若有所思。 他自己已经体会了引导员的作用,一个引导员可以迅速安定流民的心,让流民觉得有依靠,还能帮助流民迅速融入漳县。 他这份烧砖的活就是王三娘推荐他做的,到了这个工地上,工作又有张石头这样的老手带着,遇到组长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可以直接找宁行。 宁行是漳县本地人,而且是李长安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对漳县各类章程熟悉,又只忠诚于李长安,从他手下走出的百姓,虽然没见过李长安,但是各个都对李长安忠心耿耿。 一个外来者,从踏上漳县土地开始,每一步都有人告知他需要做什么。从定居流民区熟悉环境,到分配工作,再到拿到酬劳,然后用劳动所得的酬劳换新房和土地,彻底搬出流民区融入漳县,这一套流程每一步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会有人欺负这个外来者,他也不用怕流离失所,也不用怕找不着活干。 一个外来者,只需要努力干活就能得到房屋和田地,其他什么都不用他思考。 只需要三个月,一个外来者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对李长安心怀感激的漳县人。 嘶。 李泌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忍不住吸了口气。 “李娘子……” 宁行看着李泌失神的模样,好奇问道:“李娘子如何?” “我不如李娘子甚远。”李泌垂头丧气。 大唐的天才神童遭到了深深的打击。 宁行哈哈大笑:“你居然觉得你能跟李娘子比?李三水,你还没我识字多呢!” 饱读诗书,被张九龄评价为宰相之才的李泌睁着一双死鱼眼看着宁行,面上表情十分微妙。 “识字少不怨你,我给你说,你好好干活,咱们县里有政策,只要是定居漳县满一年的百姓都可以免费上识字课,到时候你多去几回,认个百八十个常见字不成问题,到时候你跟我差不了多少了。”宁行拍着李泌肩膀鼓励他上进。 李泌:“……” 我博涉经史,精研易象,善做文章是大唐文坛领袖张九龄亲自认证的,比不上李长安的只是治理地方一项本事罢了,倒也不必跟你差不了多少。 不过李泌也只是看到了“安定流民”这一项,他更想知道的“如何把其他地区百姓吸引过来”还没有学会,得先把人吸引过来才能再谈如何将他们留下来。 所以李泌依然兢兢业业干活。 时光一晃而过,李泌胳膊上戴着的青色组长袖标已经换成了深绿队长袖标。 这日,李泌依然辛辛苦苦搬·真砖。 一人打马停在李泌身侧,下马问他:“这位郎君,县衙怎么走?” 李泌看了眼这个男子腰间门悬挂的宝剑和他骑着的矫健黑马,微笑道:“一直往北走,到宣衣坊前向西转就是。” 男子看着李泌挑了挑眉,面露诧异,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上马离去。 目光炯炯,虎口带茧,见到他不看脸先看剑。这漳县搬砖的劳工竟也有一身好武艺。 到了县衙,男子将手中的令牌往守门的门仆手里一扔:“劳烦通报一下孟县令,就说李十二应邀来了。” 50.第 50 章 李太白 孟浩然正与李长安对坐,他读书,李长安处理事务。 李长安终究还是对孟浩然的清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也不能为难山水田园诗人来处理这些杂务,若是孟浩然有为官之志就罢了,可孟浩然年少时求官也只是为了父亲的遗愿,后来求官不成他也就潇洒隐居,没什么非要踏上仕途的心思。 李长安宠溺看了孟浩然一眼,心想不愿意干活就不干活吧,全当他是个吉祥物了。 当然,这和孟浩然月前赠她的那首《赠李二十九娘》也有那么亿点关系。 气氛正好间,门仆小跑进来,附在孟浩然耳边耳语几句,还将手中拿着的信物递给了孟浩然。 孟浩然面上带笑,霍然起身,对着李长安招招手。 “故人上门,二十九娘可愿随我一见?” 李长安上次见到孟浩然这样愉快的模样还是在王昌龄登门的那日,她好奇跟着孟浩然站了起来,走出了廊舍。 孟浩然脚步轻快,边走边给李长安解释:“先前听闻你在学剑,又苦无名师,我便想起我的一位友人,他剑术超绝,比我要强十倍。” “只是我这友人性情跳脱,我也没把握能将他邀来,他能过来也是意外之喜,你可以多说两句好话夸赞他,说不准他就愿意教你习剑了。” 孟浩然轻笑两声,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往事。 李长安好奇更盛,她已经知道了孟浩然七岁就开始学剑,剑术在李长安看来已经十分话间,已经走出了县衙,远远就有一人大笑着走过来。 “孟夫子啊孟夫子,故友上门,你可备好了美酒相迎?” 孟浩然无奈摇头:“唉,我今岁生了一场小病,二十九娘不许我再多喝酒啦。” 眨眼间,来人已经走到了眼前。 白衣银带乌皮靴,目光炯炯,身材修长,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宽肩窄腰气宇轩昂。 大笑走来,只让人觉得爽朗清举,笑如朗月入怀,他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右手牵着一匹玄黑矫健黑马,更显得丰神俊朗,英气逼人。 孟浩然指着来人,向李长安介绍:“这是我的好友,李十二,李白,李太白!” 李长安倒吸一口冷气,瞳孔收缩。 她死死盯着李白,脸颊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李长安声音发紧:“李白?可是写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李白?” 李白朗声大笑:“正在某,小娘子也听说过某的诗?” 谁没听过你的诗啊! 李长安再看李白,只觉得他实在符合一句诗。 亦狂亦侠亦温文! “我对李太白,心向往之。”李长安终于反应了过来,一下子就蹿到了李白身边,仰头眨巴着眼盯着他看。 满眼都要溢出来的崇拜和喜爱。 “我叫李长安,也叫李安娘,姐妹之中排行二十九,太白也可唤我李二十九。” 主要是以后给我写诗,已经要记得署名是“赠李长安”啊! 李白赞道:“李长安,这个名字好,我正是要往长安去呢。你在姐妹中排行第二十九,我在兄弟中排行第十二,李二十九也可唤我李十二。” “李十二!”李长安立刻喊了出来,眼巴巴的看着李白。 假如她身后有尾巴,现在肯定转的快要飞起来了。 李白看出来了李长安对他毫不遮掩的仰慕,他眨眨眼:“哎~李二十九。” 李长安捂住了胸口。 啊啊啊,李白让我喊他李十二!他还喊我李二十九! 她面上忍不住露出晕乎乎的表情。 孟浩然摇摇头,提醒二人:“先入府衙再聊吧。” 走到舍内,人坐下,这才提起“正事”。 主要是李长安,她觉得只要李白站在那让她看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正事“了…… 李白掏出两封信来,在孟浩然和李长安面前晃了晃。 “说来也巧,我收到了两封信托我给人做剑术老师,没曾想这从两个地方来的两封信推荐给我的学生却是同一人。” 李长安想起了她娘半年前给她的信里提到过的“托一个商贾给你寻了个老师”。 只是从塞外来的信实在是太远了,李长安收到时候距离曹野那姬写下那封信已经过去数月了,李长安就没有太在意。 哎呀,要是知道寻的老师是李白,她早就一日一封信催进度了! 李白丝毫不知道李长安心中所想,他是真觉得此事好玩。 “我阿爷从老家给我寄信,说他经商的伙伴家中小辈正在寻剑术老师。我才刚收到这封信没几日,就又收到了孟夫子的信,也是邀我来做剑术老师,再一看,这推荐的学生竟然是同一人。”李白举起茶盏冲李长安举了举。 “有缘至此,我不来漳县一趟是不行了。” 李长安眼皮都不眨一下,开口就是一声:“老师!” 我,李长安,李白亲传弟子!李长安心里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在史书和文学典籍里将此事大书特书。 李白愣了一下,没想到李长安这么自来熟,上来就喊他老师。 好在李白本身也很自来熟。 他挥了挥手,道:“教你剑术可以,叫老师就免了,喊的我怪不自在的,你喊我李十二就行,我们平辈相交。” “而且我也不一定能教好你。”李白嘟囔着,“我曾教过家中弟妹写诗,一个都没能教会他们,我的剑和我的诗水平差不多……” 他是个好学生,却实在不是个好老师。自幼学文习武,看一遍就能融会贯通,根本不用老师费心,轮到他教旁人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教了,只觉得那些人怎么那么笨。就像是写诗,写诗这东西,不是有嘴就行吗,分明闭着眼往外念几句,就是一首诗嘛。 可不,谁能学得了李白呢。 李长安心想,后世学杜甫的诗人比比皆是,到了宋还发展出一门以杜甫为祖的江西诗派,可学李白的人还没听说有能学成的。 不过李长安在看到李白的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对他死缠烂打,不为别的,就只问谁不想喊李白一声老师啊? 再说了,李白有效仿姜太公为帝师的志向,她这也是帮着李白实现他的志向嘛! “教我本事,就是我之师,就算我只能学会一招半式,那也只怪我天赋不行。”李长安走到李白身边,深情款款拉着他的手。 “老师既然觉得称呼奇怪,那就不口称老师,只平辈相称,可我向先生学剑,这是有名有实的事情,不可轻怠,在我心中,先生永远是我的老师。” 李白觉得李长安这人实在是妙不可言,说话真好听啊。 于是也笑了。 “老师便老师吧!”李白本就是放荡不羁之人,李长安觉得他是老师就任她这么想呗,总之他拿李长安当朋友看就行了。 一个性格洒脱最爱交友,一个有心和偶像贴贴,没用半盏茶时间,李白就和李长安相谈甚欢。 忽然,李白长叹了一声。 “有友人,无美酒,可惜可惜。” 孟浩然抿了口茶平淡道:“酒伤身,我自病后,已经数月未见过酒了,太白若是想要饮酒,我这县衙中却是没有的。” “怎么没有。”李长安反驳,她一双眸子紧紧落在李白身上,“有李白的地方就有酒,我宅院中有的是酒,我这就派人去取。” “李十二郎想喝多少就有多少。”李长安迎上李白惊喜的目光,顿时觉得自己的理智溃不成军。 她笑容更深了:“我在长安城里还有一家酒肆,等回长安后,定让十二郎尝遍天下美酒。” 孟浩然不可置信的缓缓将视线移到李长安身上。 你昨日还告诉我没有酒!怎么今天李白来了就有酒了? 李长安只当做没看到孟浩然的眼神。 又聊到漳县,李白对李长安赞不绝口:“我游历天下,所到过的郡县不知凡几,如今我大唐虽盛世鼎盛,可百姓也多是只能糊口,整日劳作面上不带喜色。” “漳县百姓虽也忙碌,却个个面带期盼,实在是大治之所。” 孟浩然也想起来他写信邀请李白来是做什么了。 孟浩然轻咳一声:“太白打算在此待多久?实不相瞒,漳县实在是缺人手,若是太白不嫌弃,可否先在漳县帮衬一二?” “咦?”李白惊讶,“我看这漳县人才济济,实在不像是缺人手的模样啊。” “我从城外来时,途经一处地方,有数人在搬运砖瓦,我下马问路,为首那个搬砖的郎君虎口带茧,看到我的第一眼先注意到我腰间的佩剑,我敢断言,此人精通剑术。” “难道他不是你们派去的人吗?”李白道。 李白还以为李泌是孟浩然和李长安派去维持秩序之人。 孟浩然下意识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思索片刻,道:“不是我的人。” “负责烧制砖瓦之人都是别处来的流民。” 漳县本地的百姓或者外县来的那些和本地百姓有关系的编户一般不会被分到烧制砖瓦这样的活,烧制砖瓦时间短几日一结报酬,更适合以谋生为第一要紧事的人。 “莫非是奸细?”李白年少时跟随父亲在碎叶城生活,那个地方处在边关,隐瞒身份探查消息的别国奸细有许多。 李长安纳闷:“应该不是奸细吧,奸细不该想方设法从县衙探听消息吗。这个人听着好似一心一意只想在工地上搬砖……” 主要是她也没什么遮着掩着的秘密啊,她在漳县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公开做的,就算别人知晓也只会称赞她一句治理有方。 再说荆州离长安和边关都相隔甚远,哪个奸细会来荆州一个普通县里打探消息啊。 “让县尉带人去将他带来一问便知。”孟浩然出声道。 李白起身笑道:“何须再麻烦旁人,此人我认得,我去将他带来就是了。” 话里话外都是没把李泌当成对手的意思。 “我也去,我也去。”李长安跟在李白身后,想要一观大唐第二剑客的风姿。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长安初读此诗,便觉胸有澎湃气,如今能有机会看李白这位青莲剑仙亲自动手,这样的妙事怎能错过呢? 孟浩然在背后摇摇头,没有去凑小年轻的趣事。 他目光远送李白和李长安二人离开,随后伸舌头舔了舔嘴角,转身回到房内拿出自己的酒壶和酒杯,抚摸着酒壶,欣喜万分。 “老友,这些时日真是亏待你喽,今日终于能给你开开荤……” 孟浩然眼巴巴抱着酒壶和酒樽等着李长安派去拿酒的人回来。 这一边,李白和李长安已经打马出了城。 劲风吹起李长安的鬓发,李白单手持缰绳,看着李长安的马称赞一句:“好马。” 他的黑马已经是他父亲亲自在塞外给他寻的上好宝马了,可和李长安的马相比起来,却还是相形见绌。 “这是我家长辈送我的礼物。”李长安得意道。 虽然曹野那姬没法和她一直待在一起,可她身边却从不缺少曹野那姬的痕迹。 出了漳县,李白边骑马在前引路,不一会就找到了李泌。 二人将马远远停下,李白翻身下马,笑道:“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将他带过来。” 李泌远远的就看到了两匹马向这边奔来,他心里一咯噔。 待到看到李白向他走来后,李泌吊起来的心终于沉了底。 完蛋,被发现了。 李泌可还没忘这个来找他问路的男人是要往县衙去。现在又来找他,恐怕是已经从县衙出来察觉到了他不对劲了。 李白走到李泌身侧,拱手道:“小郎君可否一叙?” 李泌满打满算才十五周岁,正是要脸的时候,如今他对外称病,不在玉溪县当他的县令,私底下却跑到漳县偷师。 这样的事情要是被李长安发现了岂不是丢尽了他的脸。 李泌思绪一转,面上就镇定了起来:“我还有活需要做,恕我不能玩忽职守。” 李白挑眉,反手一扣就往李泌肩膀上按,李泌下意识沉肩晃过李白的手,李白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小子果然是个高手。 不过还是比不上自己。李白愉悦的虚晃一枪,将手扣在了李泌肩上。 李泌又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幅度反抗,只能被李白半请半拽带走了。 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李泌心里哀鸣一声,自暴自弃抬手捂住了脸。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你是何人?为何要捂着脸?” 李长安打量着这个被李白带过来的陌生男子,目中露出一丝疑惑。 这个人她见过吗? 李泌将脸埋在双手里,支支吾吾:“我是一个普通流民。”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这熟悉的声音顿时引起了李长安熟悉的记忆。 李长安恍然大悟:“李泌!” 怎么几个月不见这家伙变得这么黑了? “你捂着脸干什么?” 李泌闷声道:“泌无颜见人,只能以袖遮面。” 所以搬砖穿的衣服没有宽袖你就拿手捂着脸了? 李长安沉默了。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李县令就不必再遮着脸了。”李长安好心提醒李泌。 李泌自暴自弃把手放了下来,露出一张和数月前李长安见过的那张俊脸判若两人的脸。 “你怎么黑成这样了?”李长安脱口而出。 几个月之前李长安见到李泌的时候,还是一个白面美郎君呢,现在摆在李长安面前的却已经是一张灰头土脸到看不出先前相貌的脸了。 李泌哭丧着脸:“还不是搬砖晒的,我来漳县不到七天就被晒成这个样子了。” 一开始他为了隐藏身份还专门往脸上抹灰呢,毕竟服力。 本来李泌住进了集体宿舍后还在发愁,怎么才能瞒过舍友每天往脸上扑灰,结果没干几天活,他就被晒得黄不溜秋,彻底省下了扑灰的工夫。 “李县令为何要到我漳县来搬砖?”李长安抓住了重点,她狐疑地看着李泌。 根据她得到的消息,李泌感染风寒严重,现在应该在玉溪县县衙躺在床上养病才是。 李泌又默默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无颜见天下人啊。 他心里斟酌“我不甘心比不过你,所以偷偷摸摸来漳县偷师”和“我脑子有病就是喜欢搬砖”两个理由哪个听起来更有尊严一些。 尽管李泌知道后一个理由,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好在李长安十分善解人意,既然确定了来人没有恶意,那她也没必要追究本该待在玉溪县养病的李泌为何会出现在漳县的搬砖工地上。 左右不过是想来偷师罢了。 玉溪县人口流失那么严重,要是李泌一点反应都没有才奇怪呢 “李县令果然是人中龙凤。”李长安还贴心夸了两句。 “这才一月时间,李县令就已经成了队长了啊,不愧是天才神童,搬砖都比旁人升职快。” 李泌:“……” 他低头看了眼系在自己胳膊上的深绿袖标,思索起他要是一头栽进窑炉身体被烧得灰飞烟灭,还能不能保住他的清白名声? 论他只想埋伏对手公司偷师,于是主动来给对手公司打工,却因为绩效太好被迫升职加薪最后还被对 51.第 51 章 明明是我先来的 李泌觉得他的脚趾已经在不听使唤地扣地了。 最终,李泌还是垂头丧气,破罐子破摔。 “我好奇漳县为何能让那么多的玉溪县百姓背井离乡也要将户籍转移至此,是故就装作流民亲自来体验一番。” “你想偷师?”李长安把李泌冠冕堂皇的话自动翻译成了通俗易懂的话。 李泌脸一红,好在现在他整日搬砖脸晒得黝黑,已经看不出脸红来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李泌支支吾吾道。 李长安在脑子里翻译了一下,长“哦”一声:“读书人的事不算偷,我懂我懂。” 这小子的意思就是他为了追求真理死不足惜,换句话就是死都不足惜了,偷学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 难怪日后能一次次躲过朝堂争斗,顺利老死名利双收呢,瞧瞧着脸皮厚度,偷学都能扯上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泌到底现在年纪还轻,被李长安揭穿之后低着头不敢去看李长安。 李长安看了看来偷师的李泌,又眼冒星星的望了眼一侧抱着手看戏的李白。 心里有了计较。 她温柔地握住李泌的手,巧言令色道:“孔子曰:有教无类。李县令也是我大唐的官员,你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治理好玉溪县,这都是为了我大唐百姓啊。我不主动教你,已经是我的过失了,你主动前来学习,难道我还要怪你吗?” “我只怪我自己独木难支,无法如孔子一般教化三千弟子。若是李县令想要学习治理漳县的方法,我愿意倾囊相授。”李长安表情诚恳,正义凌然。 李泌的理智告诉他李长安对他态度这么好肯定是有所图谋。 可奈何李长安的眼神太诚恳。 何况李长安能图谋他什么呢?他辽东李氏的身份虽然高贵,可和李唐皇室圣人亲女的身份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他自己本身也只是一个微末县令,哪里值得公主图谋呢? 李泌犹豫片刻,对知识的渴望还是盖过了他心中那点微妙的警惕,拱手道:“多谢李娘子愿意倾囊相授。” 没经历过残酷党争的小白菜竟然这么单纯容易相信旁人。李长安乐了,看向李泌的眼神越发温柔。 果然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李县令就来漳县县衙开始学习如何?” 李泌懵懂点点头,李长安就满意让李泌回去交接目前他手头的事务,告诉他明日直接到县衙中报道就行了。 直到李泌回到工地,一群人围了上来问他出了什么事情时,李泌才反应过来——他明日就要去县衙正大光明地学习李长安是如何治理地方了。 顿时,李泌的表情就仿佛吞了一块发霉的饼那样难看起来。 不是,那他隐姓埋名住集体宿舍,天天顶着个大太阳搬砖这些事,岂不都是白做了? 处理完了李泌之事,李长安又殷切看向了李白。 “我往后数日都有空闲可随十二郎习剑。” 李白正看热闹看的正尽兴,李泌走了他还颇为可惜地轻叹了一声,忽然听到李长安之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来漳县的目的不是看戏,而是来教学生。 “哈哈哈,二十九年纪虽小,肚量却大,那小子来偷学你的本事,你非但不和他计较还愿意教他学问,二十九有圣贤遗风。”李白拍拍李长安的肩膀,夸赞道。 李长安翻身上马,拽着缰绳道:“我是真心实意不介意李泌学这门学问,甚至若是有可能,我希望整个大唐上下所有官员都能学会这门学问,治理好大唐的每一个县。” 反正现在是家天下,这些臣子都是给她家打工。 自家人再怎么内斗,可让大唐公司利润更高应该是每一个李唐皇室人的共同目标才对。 这一点李隆基前期做的很好,后面做的就不行了,后面他就变得公款私用,只想着将大唐公司的资产变成他李隆基的私产,为此还特意提拔了一批只对他一人忠心的孬货当公司高层,于是大唐公司这个产业就败落了下去。 可作为未来的大唐公司总经理,李长安很看重自家公司效益,她恨不得全大唐的所有员工都跟她一样厉害,一年就能把大唐公司的利润翻十倍,十年就能吞并其他所有公司,形成世界级垄断公司。 李白发现这个新朋友竟然无比契合他的性子,慷慨仁义,有教无类,这正是李白所崇尚的君子之道。 “快哉,今日又结交一挚友!”李白朗笑,“应当一醉方休!” 挚友的标准是什么呢? 对李白来说,只要意气相投,这就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挚友! 而现在李白,就觉得李长安和他意气相投。 李白喜欢纵横术,学习击剑,四处游走奔波谋官。他渴望如古时候的士大夫一般,遍游天下,建功立业。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 他太理想化,就连交友也只在乎是不是符合他的心意,其他一概都不论,而这这也正是他浪漫的地方。 李长安看着李白,面上也浮现了意气风发的笑容。 “好,一醉方休!” 只是刚进县衙门,李长安就遇见了她一醉方休路上的阻碍。 裴素裴芸手里提着酒,裴素只是坐在案后垂眸不知道思考什么,裴芸却掐着腰气势汹汹站在孟浩然身边。 “大夫说你不能过量饮酒,你还敢端着酒壶讨酒喝,你背上的毒疮好利索了吗?” 裴芸没有裴素那么一心只钻在科研上,她这些年重心放在研究医药和人体健康这一块上,平时李长安吃饭的营养配比就是裴芸研究出来的,为此她甚至还专门在荆州拜了一位名医为师学习医术。 孟浩然像只鹌鹑一样坐在案前,手里还死死抱着他的酒壶。 “大夫说某已经痊愈,可以饮酒了。”孟浩然小声顶嘴。 他生毒疮至今已经有半年多了,早在四个月之前他背后的毒疮就已经长好了。 “还是多戒酒一段时间最好。”裴芸严厉道,“孟县令也读过医术,难道不知道治病治标难治本吗?依我看,你最好还是戒酒一年,等将身体彻底养好再饮酒也不迟。” 裴芸又絮絮叨叨起什么喝酒伤胃伤肾脏,五脏六腑之类的话,孟浩然不懂这些,也不敢跟裴芸顶嘴,就在他苦着脸挨训之时,孟浩然眼睛余光看到了正从门外进来的李长安和李白。 孟浩然顿时如同获救一般抬手指着二人:“二十九娘和李十二也要饮酒,二娘不可只训某一人啊。” 裴芸恐怖的视线转移到李长安和李白身上,最后定在李长安身上。 李长安迅速怂了。 她亲娘曹野那姬远在草原,亲爹又跟没有一样,周围其他人也大多是下属,沈初对她教育只停留在知识和人品上,唯有裴芸,辈分比她高一倍,年纪也大上二十多岁,更像是管着李长安生活的娘一样。 “我喝果汁。”李长安讨好笑笑,“我还小,不能喝太多酒。” 李白笑道:“我十二岁时就已经跟着家中兄弟宴饮啦,李十二能饮酒,李二十九为何不能饮酒?” 裴芸瞪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带坏了她家小孩的可恶小白脸,怒气冲冲道:“长安今年才九岁,喝酒伤了身体怎么办?” “你才九岁?”李白诧异低头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蔫蔫比划了个十:“算法不一样,其实我是十岁。” 大唐计算年龄的方式和裴芸计算年龄的方式不一样,按照大唐算法,小孩出生的那天就是一岁,裴芸说她九岁,指的是她到一岁生日那天才算一岁。 只是李长安爹娘都长得高,她自己又吃得好营养充足,所以身高就比同龄孩子要高出一节来,若是李长安不说她自己多大,说她已经及笄旁人也是信的。 李白有些苦恼,他以为自己一见如故的好友至少也有十三岁。 要带着十岁的孩子一醉方休,的确太不合适了些。 尤其是还被她家大人逮了个正着。 “二娘,这位是李白。”李长安扯扯裴芸的衣袖,示意她低头把耳朵凑过来,“写《静夜思》的那位李太白。” 大部分的孩子在牙牙学语时候背的第一句诗都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长安不知道裴芸那时候的开蒙教材是不是《唐诗三百首》,不过无论是不是,李长安相信裴芸肯定背过李白的诗。 一千三百年后,人人都知道李白。 裴芸脱口而出:“诗仙?” 李长安压低了声音:“现在还不是诗仙呢。” 李白再眨眼,却发现自己面前这位方才还十分泼辣的妇人换上了满脸的亲切笑容,眼中的神情是同李长安一模一样的崇拜。 “原来是太白先生,妾身裴芸,家中行二,有礼了。”裴芸柔和道。 李白心想,他只眨了眨眼怎么面前就换了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了呢,方才他听这位裴二娘说话不是这个语气啊。 “咳咳。”就连一直坐在桌案后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一样的裴素都起身走了过来,对着李白笑了笑。 “我的别业中还藏了数十坛好酒,改日李郎君有空闲,可到我别业中品酒。” 孟浩然目瞪口呆。 他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酒壶,又抬头望望被众人环绕,一句话都没说就收获了美酒无数的李白。 心中升起一个巨大的问号。 一时间,他心中悲愤交加。 我才是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啊,李十二这家伙在诗坛才刚展露头角,分明我才是现在的文坛大家! “孟县令。” 好在一道声音给予了孟浩然希望,孟浩然扭头看向出声的李长安,觉得还是李长安和他情谊深厚,这时候最在意之人还是自己。 “何事?” 孟浩然期盼李长安告诉他毒疮已好,可以饮酒,亦或者她会特意将酒留出来一部分,等到自己彻底好了以后再喝。 李长安眼神游移了一下,道:“往后几日我有其他要事要做,漳县中的事物就要拜托给你和李泌了。” 一道晴天霹雳劈在了孟浩然头上。 孟浩然不知道李泌是何人,他也不关心李泌是何人。 他只知道李长安这回是真的要让他干活了。 而且还不是只让他打杂,而是让他做李长安现在干的那些活! 先前李长安冬日离开荆州回长安时,那些事物都是王缙在做,可如今王缙回长安考科举去了,这活也就只能落在孟浩然头上了。 “这,这,你有何要事,需要几日才能回来?”孟浩然还抱着侥幸之心,万一李长安只是出去个一两天就回来了呢。 李长安轻咳一声:“短则七八日长则……嗯,总归秋收之前能回来。孟县令放心,我并不是离开荆州,你和李泌若是遇到难以处理之事,可以派人去我江陵的府中寻我。” 酒杯中已经斟满了酒的李白恰好听到这一句,凑过来大笑着揽住孟浩然的肩膀。 “二十九娘邀我去江陵城周遭游玩,放心,七日之内一定能回来,耽误不了孟县令的大事。” 说完就豪迈举起酒杯,遥遥和李长安对饮一杯。 李长安以果汁代酒,虽然口中没有酒气,可看着李白醉酒的可爱模样,李长安竟也觉得豪迈之气在胸口积蓄,她也举起茶盏,将茶盏中的果汁一饮而尽。 随后二人齐齐将手中见底的杯盏像对方一亮,相视而笑,默契十足。 每个人都很热闹。 除了独饮苦果汁的孟浩然。 孟浩然孤独地望着手中盛满了果汁的酒壶,时不时愤愤瞪李长安一眼。 你把我一个人抛弃在漳县说要去做大事,结果你的大事就是陪李白游山玩水? 孟浩然觉得他忽然理解了屈原和张九龄。 难怪屈原被贬要写那么多幽怨之文。难怪张九龄被贬要写那么多首幽怨之诗。 现在孟浩然觉得他满心的幽怨也唯有写诗能够表达! 第二日,穿着一身蓝色长袍的李泌便来到了县衙。 虽然被晒黑的皮肤一时半会捂不回来,可换上了长袍高冠的李泌身上的气质已经换回了世家公子的气质。 来到县衙,却被告知李长安有事出门。 不过李长安留下了人辅助他学习。 半个时辰后。 李泌和孟浩然面面相觑,他们二人被放在了同一个屋舍内,一人一张桌子,桌子边上还坐着另外的一男一女,二人手中正抱着厚厚的文书。 “李娘子让我二人来辅助两位县令。” 冯初娘开口道。 她已经不是那个将头埋在自己好友怀中痛哭的小姑娘了,一年的磨砺让那个哭啼啼的小姑娘变成了李长安在漳县的秘书。哪怕李长安不在,她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我名冯初娘,这是宁成。李娘子让我们带着两位县令熟悉县中事务。” 坐在李泌身侧身材魁梧缺了半只耳朵的宁成对着李泌笑了笑。 他接过冯初娘的话道:“目前县中最要紧的事物是核算税赋,要赶在秋收之前核算出百姓每户应该交多少税,将税收单子送到他们家中,让他们知道应当缴纳多少税赋。” 李泌挑眉:“这也需要我等专门计算吗?我朝租庸调,每丁缴纳粟米二石,涓二丈,棉三两,应当不难计算每户应收税赋吧?” “漳县收税用的不是这个标准。”冯初娘道。 “李娘子带人测算过每户分得的土地,漳县百姓一人平均只能分到三十亩左右土地,且其中少者只有三五亩,多者却可达上千亩,李娘子说按照百亩地的税赋收税实在是太不公平。” 唐朝的税赋形式就是租庸调,这是一项以均田制为基础的税赋制度。在能保证每丁分到百亩地的时候,这个税负并不沉重,甚至理论上仅达到四十比一。 可大唐土地有限,人口又是一代比一代多,加上土地兼并和流民问题,租庸调已经显得不太合适了。 “漳县的收税方法是不同人用不同方法收税。”冯初娘给李泌解释,“有田者按照田地的亩数收税,田少者少纳,地多者多缴。” “无田而有工作者,则按照每月的工钱缴纳税费。在漳县,工作和雇佣工人都需要在县衙备案,每年官吏都要清算这些备案内容是否和县中情况能对上,若有欺上瞒下者,则要缴纳百倍罚款。” 李泌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冯初娘一动不动,耳朵竖得老高,恨不得将冯初娘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他意识到了,一个能改变大唐的新东西即正在他面前慢慢浮现…… 52.第 52 章 蜀道难 荆州有很美的山水。 有许多诗人为荆州写诗,陈子昂写过,孟浩然写过,张九龄写过,再往后,刘禹锡写过,陆游写过,苏轼写过,罗隐写过。 李白也写过。 江上悬挂着晓月,几只画船漂在江面上,江水两岸灯火通明,有画楼立在江边,热闹无比。 画船上也有乐人抱着箜篌丝竹奏乐,江面广阔,这些许的乐声传不了多远。 李白正躺在船头,双手枕在脑后,两只酒盏随意抛在一侧,连腰间的宝剑都解下来放在了身侧。李长安也学着李白将胳膊放在脑后,仰面望月。 船那头,几个划船的船夫和李长安带着的婢女在那边片鱼脍吃。 李长安不喜欢吃鱼脍,鱼脍又叫生鱼片,就是将鱼片成薄片吃。 可奈何大唐人很喜欢吃鱼脍。 李白就写过一句“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王维也写“侍女金盘脍鲤鱼”。 李长安对此也只能劝他们最好蒸熟煮熟再吃。 躺在船上,仿佛抬手就能碰到天。 李白抬手,五指张开仿佛是想要将月亮摘下来一样。 “你知道我为何会奔波数百里来到荆州吗?”李白有些醉了。 李长安把两只胳膊位置换了一下,让胳膊不至于枕得太酸:“因为孟浩然邀你来做客?” “不是。”李白抬手比划了一下,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小小的距离,“孟兄邀我,我不来他也不会生气,他脾气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好的一个。” 这倒是,李长安也深以为然,孟浩然这个人,这辈子过得凄凄惨惨,可他连发牢骚的诗都没写过一首,这辈子唯一写过的一首哀怨诗还是写给王维的“当路谁所假,知音世所稀”。 如果一个人得罪了孟浩然,那就等于他谁也没得罪。 李白叹了口气:“孟兄好打发,我阿爷不好打发。你那位长辈一定从我阿爷手中买了许多马,他才会写信让我来教你习剑。” 李白出生于碎叶城,他的父亲是一个大商人,常年来往于丝绸之路贩卖马匹,在李白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他们全家就搬迁到了蜀地,不过李白的父亲还是长年不着家,大部分时间在碎叶城做买卖。 “应该是买了不少吧。”李长安有些心虚道。 曹野那姬是真的很认真在给她买马,上个月寄来的信里还说已经养了三千匹好马,办了一十七个马场了。就算这样曹野那姬也依然还没满足,还在四处买马,试图让两匹不同品种的马生出更好的小马来。 于是李长安就从裴芸那边顺了一份生物杂交小技巧给曹野那姬寄去了。 李白低笑了一声,他又道:“阿爷已经许久未给我寄过信了,我也许久没给他寄过信了。” “我和我的长辈每个月都要互相寄一封信。”李长安得意道。 从荆州到安西都护府,路很长很长,甚至都没有专门送信的人来往,这条母女一人的专属信道,是李长安和曹野那姬探索了一年,花费了万金才搭建起来的信道。不过李长安和曹野那姬从来没觉得这个信道耗费太大过,哪怕每传递一封信就要花去数十贯钱,可李长安和曹野那姬也从来没有一个月断过联系。 家书抵万金。 “真好。”李白颇为艳羡,“我……还没有成就,给阿爷送信也没意思。” “我带了三十万金出蜀,可到现在也只是个白身。”李白面上的寂寞一掠而过。 他歌了起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也不知李白唱的,到底是那高耸陡峭的蜀道,还是蜀地外比蜀道更高更难往上爬,甚至他连碰都碰不到的官道。 随后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世上,总会有我李白出头的那一日。我这样的才华,注定要辅佐明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之伟业。”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高唱,惊起了一江的水鸟。 他侧头看着李长安,自豪道:“这两首诗都是我所写,一首名为《蜀道难》,一首是拜谒李邕时所写的《上李邕》,你觉得我拿这两首诗到长安去投行卷,能否一鸣惊人?” 李长安凝视着李白,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充斥在她的胸口,她轻声道:“我觉得一鸣惊人这词用得不对。” “哦?”李白不太甘心,“这样好的诗在长安城里也不能让长安人都知道我李白的名字吗?” “不仅是长安人,不仅是一鸣惊人。” 李长安忍不住道:“是万世流芳,此一诗是流传千古的好诗,李白也是流传千古的李白。” “哈哈哈。”李白爽朗大笑,“千年后的未来事谁也说不准,如今我只想拿着这两首诗去拜谒玉真公主,希望她能向圣人引荐我。” 李长安看着英姿勃发的青年诗仙,也跟着笑了笑。 她想起了许久之前的记忆。 已经很遥远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学生,背《蜀道难》前三个字就都不认识,一边看注释一边背诗,不背不行,这首诗要求会背会默写还要会翻译,考试还要考……实在是难背极了。 的确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距离今日,横跨了一千三百年。 这两首诗真的流传千古了,她背过的。 “数年前在终南山我就想要拜谒玉真公主,可惜天降大雨,打断了行程,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公主。”李白轻轻叹了口气,“希望这次入长安能够顺利见到玉真公主。” 李白已经准备好了行程,他应当会先去拜访贺知章,那位是如今大唐文坛的泰斗,李白想要以《蜀道难》为行卷,先敲开贺知章的大门,而后再由贺知章将他引荐给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爱诗,和许多文人交往密切,也唯有玉真公主能够直接将人引荐给当今的帝王。 这些年李白也向不少权贵投过行卷,苏頲、李邕、裴长史、韩朝宗,只是这些人都看不上李白的狂傲。 李白拜谒权贵,也没有多少敬畏之心,他向李邕投行卷,却不称赞李邕而写自己是大鹏鸟,他拜见韩朝宗,诗赋中称赞韩朝宗用了一段话,介绍自己却用了三段话,权贵觉得他太狂傲,没人愿意推举他出仕。 李白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如今作诗——起码在行卷诗上,已经收敛了许多。 只是他现在还是依然不愿意伏下身段去吹捧权贵。 这也正是李白可贵之处,李长安看着李白笑了。 这世上有李长安这样能为了达到目的对她厌恶之人笑脸相迎的政客,也该有李白这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狂客。 “我秋收后便会回长安,若是李十一愿意再等一月,届时我们可以一同去长安。”李长安伸了个懒腰,从船头坐起来,揉了揉被压得有些酸的手腕。 “我为十一郎引荐玉真公主。” 她要回长安,李白也要去长安,到时候李白肯定会知道她的身份,反正早晚都要知道,现在也就没必要非要捂着自己的马甲了。 本来这个马甲也就是给外人看看,自己人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就连孟浩然,李长安相信他也能猜到一点,只是她不挑明,孟浩然也就当作不知道罢了。 李白愕然:“你为我引荐玉真公主?你的身份……” 他半刻前还在担心能不能顺利见到贺知章,再通过贺知章拜谒玉真公主呢,怎么转瞬之间,自己的小迷妹就告诉他,她能带他去见玉真公主了? “我是李一十九啊。”李长安狡黠笑笑。 “我要唤玉真公主一声姑母。” 李白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阵李白才反应过来,看着李长安表情复杂,好在有夜色遮掩,他的表情再古怪也没人能看到。 “一十九娘是哪位王侯之女?” 李白还只以为李长安是某位亲王的女儿。 李长安问道:“十一郎为何不再往上猜猜呢?” 李白抬手撑住了她的额头,喃喃道:“今夜饮酒太多,我醉了。” 要不然怎么会看到一位公主不好好待在长安城享受富贵,反而出现在小小漳县呢。 公主封户千户,还都是富饶之户,若加上帝王每年的赏赐和各个田庄铺子的收益,恐怕只一位公主就比整个漳县还要富贵,而且还不用公主自己费心思经营,只要整日玩乐等着钱送到府上就行。 可李长安,李白是亲眼看到过李长安为了几文钱的小事冲着旁人大喊大叫,一边怒吼着什么“阶梯收税”“算错了三文钱”,一边把漳县官吏骂得狗血淋头。 ……虽说看到他之后李长安就迅速从凶悍变得温柔起来了吧。 李白甩了甩头,驱散了脑中朦胧的醉意,他看着李长安问道:“往上猜猜?往哪处上?” 这种事,李长安不亲自开口承认她的身份,旁人没有敢随意揣测的。 这本来也就是李长安隐瞒身份的目的,管他谁猜到她的身份呢,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李长安是公主,可只要她一日不承认,她就不是公主,而只是李娘子。 “嗯,比如我阿爷是和玉真公主同父同母所生,所以我才喊玉真公主为姑母。”李长安笑笑。 当今圣人和玉真公主正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再比如寿安公主在家排行一十九。” 李白倒吸一口气:“你是寿安公主?” “是。”李长安侧头一笑,“也是李十一郎的好友李一十九。” 李白惊讶了一瞬,随后仰天大笑。 “没错,李一十九是李十一的好友!”李白随手拿起一侧撒了半壶的酒壶,把壶口往自己衣服上蹭了蹭,便直接拎起酒壶满满喝了一大口。 酒水顺着他的衣领流下,打湿了他半边袍领。 李白却恍然未觉一般,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就把酒壶扔入了江中:“今夜高兴,我要作诗,作诗一首以记此夜,便叫《酬李一十九于江陵》……” —— 李长安十分信守承诺,她说秋收之前回来果然赶在了秋收之前回到了漳县。 刚从后门迈进县衙,李长安就看到了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孟浩然。 孟浩然躺在摇椅上,脸上盖了一本书,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金黄色的阳光铺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悠闲。 “孟县令?” 孟浩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努力撑开眼皮,将书从脸上扒拉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陪李白去游玩将他一人扔在县衙的李长安。 “一十九娘回来了啊。”孟浩然语气松快,一点也不像被迫干了半个月活的模样。 李长安狐疑看着孟浩然,面色红润,心情悠闲,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却悠闲躺在这儿晒太阳。 “这半月县中事务如何?”李长安问道。 孟浩然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他从摇椅上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到李长安身边热切看着她,感慨道: “我还以为一十九娘狠心将我一人抛弃在此呢,原来是我误会了一十九娘,一十九娘为了孟某当真是殚思竭虑啊。” 一番细说之下,李长安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孟浩然能这么悠闲还得多亏李泌。 据孟浩然所说,李泌一听到漳县是如何收税后就疯了一样拉着冯初娘和宁成询问此事,奈何冯初娘和宁成只负责传达李长安的指令,再细的事情她们一人也说不清楚。 于是李泌就开始试图从文书中摸清楚来龙去脉,他试图一个人看遍所有文书,将整件事情弄清楚。 结果李泌越处理公务越发现漳县这些事情其中蕴含的奥妙,于是一发不可收拾,非要事事亲力亲为。 处理完他那桩公务还不算满意,还连带着把孟浩然需要处理的公务一起给处理了。 孟浩然就又过上了钓鱼养花晒太阳的悠闲日子。 “我早该想到以你我情谊,一十九娘不会狠心将事务都抛给我一人。”孟浩然拉着李长安万分感动。 他还在为自己误会了李长安而愧疚。 李长安:…… 李长安露出了微笑:“没错,我就是不愿孟夫子太劳累,所以故意引李泌来漳县处理政务。” 不愧是宰相大才,一个李泌比十个孟浩然还顶用啊。 “李泌如今在何处?”李长安左右张望,寻找李泌的身影。 孟浩然轻快道:“李县令已经回玉溪县去了,不过一十九娘不必担忧,漳县的事务依然是李县令代为处理。” “李县令让信使每日一早带着前一日漳县的政务文书骑快马赶到玉溪县送给他,下午再交给信使快马加鞭带回漳县。是故李县令虽回了玉溪县,可漳县这边也没有耽误。” 李长安倒吸一口冷气。 她觉得自己的说法应该变一变。 李泌比一百个孟浩然都顶用啊。 这么有用的人才,李长安狠狠心动了。 先前她看李泌,是看大唐的臣子,现在再看李泌,李长安却动了让他变成自己嫡系的心思。 只是李泌和李长安已经有的这些嫡系不一样。李长安现在手头的人才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她的导师和导师好友,另一部分是诗人和诗人的亲属。 这两部分人的共同点就是没有什么深厚的靠山。就连王维和王缙,也都是虽然出身名门,可父亲早亡,他们能有的也只是一个头衔,所以才必须依赖李长安。 可李泌自己就出身辽东李氏,他自己还是族中最看重的子弟,在李隆基那里挂了号,等到了年纪就能出仕,铁板上钉钉子会受到重用的人才。 甚至他可能还和目前的太子李屿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戚关系……反正从历史上看,李泌是太子党。 这样的人可不是她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公主能够轻易收拢的人才。 有如日中天的太子不去依附,为何要依附一个小小的公主呢?李长安想到这里,心思便淡了下来。 绝对忠诚的人才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人才,本事再高不忠诚于她也没什么用。能力是可以后天教育培养磨砺出来的嘛。 不过转念间,李长安又想到了太子在历史上的那一连串蠢操作。 她思考了一下,觉得李泌现在不会被她收服,未必以后没有机会啊。 有时候不用你自己多有本事,只需要等隔壁竞争对手自己出蠢招就可以了。显然,太子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在历史上他登基成了唐肃宗后还因为蠢招频出气得李泌一怒之下辞官修仙呢…… “写封信给李县令,就说我回来了,请他到漳县一叙。”李长安吩咐信使。 第一日一早,李长安刚洗漱完,都还没醒过神来,推开门却撞上一个人。 李泌的肤色已经被捂白了许多,已经从小黑炭变回了小麦色,估计再捂上几个月就能彻底变回白面公子了。 他站在李长安的屋门外,身上连官袍都没有穿,只穿着一身普通衣袍,也不知在屋门外站了多久。 一见到李长安,李泌就焦急开口询问:“将租庸调改为按田地和工钱收税……” “停停停。”李长安挥挥手,“这个等回来再说,我现在还有正事要做。” “还有什么事情能大得过税收呢?”李泌气呼呼道。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我给你递的信是让你等到衙门下职之后再过来,你提前来了六个时辰,这就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 边说着边径直走出了县衙。 李泌不得理,只能讪讪住嘴,紧跟着李长安身后,生怕她又跑了。 李长安则带着李泌来到了流民区,这个地方李泌已经很熟悉了,他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只是不知道为何李长安要来这儿。 李长安没有显露她的身份,而是如一个普通百姓一样掏钱买了饭卡,带着李泌排队打饭。 李泌提醒:“你要是想假装流民,你应该穿得再破烂一点,脸上最好再抹两把灰。” 对装流民一事他已经经验娴熟了。 “谁说我要假装流民了?” 53.第 53 章 大恩人 李泌上下打量了一番李长安的穿着。 一身粗布胡服,头上只插了根银簪。 出门没有骑马,平日跟着李长安的那两个从身体动作上看就精通武术的胡女也没有跟着她。 这不就是微服出行吗? 可这身装扮放在寻常富农家娘子身上十分常见,放在流民堆里就格格不入了。 若是让李泌评价,这副装扮简直就是一点掩饰身份的作用都没有。 食堂中已经有许多人把目光投向了此处,显然李长安身上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衣衫和她比底层人家的小娘子要白嫩数十倍的脸一看就是个外来者。 若是李泌背后打量人,他只会一边吃饭一边若有若无地掀起半边眼皮,必定要让那个他注意之人发现不了自己被暗中观察了。 可这些流民不一样,他们自以为偷偷打量的眼神在李泌和李长安眼中就是许多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们看,毫不掩饰。 李泌顿时闭上了嘴巴,尽管他心里还十分疑惑李长安为何说她没打算隐瞒身份却又穿着与平日不同。 以李长安为中心,周遭原本嘈杂的吵闹声一点点减小。 人有从众心理,李长安周围一圈的百姓打量着李长安顾不上说话了,在他们外圈那一群人就会察觉到某些东西,然后也闭上嘴巴,安静和观察情况是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很快,李长安周遭就空了下来,而在更外一圈则挤满了人,好奇、探究、畏惧的视线交织在这片空间门中。 李泌顶着这股视线都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李长安却仿佛没有察觉一样,她目光径直投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妇人,友善笑了笑,走了过去。 “这位娘子,食堂一餐给的饭你能吃个七分饱吗?” 为了节省成本,食堂中每天的饭菜都是固定几个菜式,给每个人的饭菜都一模一样,菜有什么全看时令蔬菜是什么,什么菜便宜就吃什么菜。 主食则是一人一顿半斤,无论男女老少通通都是一人半斤,方便食堂管理。 听到李长安向她问话,妇人被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回答:“我每顿都能吃饱。一顿饭才要一文钱,还给咱两个菜一个汤哩,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样的善心事儿!” 一开始这妇人说话还磕磕绊绊,到了后来说得就十分顺畅了,她的脸上浮现出甜蜜的微笑可见她是真情实感觉得幸福。 李长安也不由被这妇人感染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她又弯腰摸了摸妇人身侧小儿的头发,从兜中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塞进小儿口中。 这小儿看着约莫有五六岁,糖块一塞进嘴里就拼命地吮吸起来,口水从嘴边往外渗,看着颇为砢碜。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糖块。 “这些天有没有人欺负你和你阿娘?”李长安捏了把小儿红彤彤硬邦邦的脸,问道。 小儿懵懂抬起头,下意识看向了身边妇人,妇人也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对李长安态度越发恭敬。 “并无人欺负我们母女。”妇人小声道。 一开始这片流民区并不安全,流民里面什么人都有,虽说做了男女分区,可还是有一些混账玩意儿会偷偷跑到妇女孩童片区欺负妇孺,李长安便派人组建了巡逻队,抓了几个歹人,直接当场打死了。 流民没有户籍,这也就代表在她们不用纳税的同时,打死了他们也不算犯罪,只有有户籍的良民才是大唐法律的保护对象。 李泌看着李长安这番作为摸不着头脑。 李长安到底想干什么?暗访不像暗访,明问却也不像明问。 这时候得到了通知的食堂负责人终于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负责人见到李长安后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陈某见过李娘子。” 这句李娘子一出,顿时引起了食堂中所有人哗然。 “竟然是李娘子。” “李娘子跟咱们一起吃饭……” “她还问了孙二婆娘话呢。” 窃窃私语声传入李长安和李泌耳中,李泌缓缓皱起了眉毛。 李长安面色不改,对着这个姓陈的负责人挥挥手:“我来没什么事,就是来逛一逛,你该干什么就去干吧,不用顾及我。” 话虽如此,可这个姓陈的负责人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把顶头上司放在这不管。 他立刻就说:“小老儿恰巧也要来食堂吃饭,这才遇上了娘子,并不是专门为娘子而来。” 李长安也就不再做什么,而是安心低头吃起了饭。 这饭菜不算难吃,却也绝称不上好吃,只是饱腹罢了。 李泌在漳县县衙中吃过一段时间门饭,县衙小厨房的菜谱都是裴云亲手传授,做出的饭菜味道十分好吃,李泌顿顿吃三大碗饭,离开漳县时还胖了一圈。 这食堂中的菜和李长安平日的饭菜味道比起来一个地里一个天上,李长安吃得却津津有味,丝毫看不出嫌弃。 一顿饭吃完,李长安才摸摸嘴巴,侧头吩咐陈总管:“我会再拨些钱来,你采买一批鸡蛋,每七日给百姓加一顿餐,一人发一个煮鸡蛋。” 陈总管连忙迭声应下。 李泌依然一头雾水,搞不清楚李长安到底是在做什么。 只是为了给这些流民每七日多发一个鸡蛋? 巡视完了食堂,李长安又带着李泌来到了宿舍,随意推开几扇门,亲切询问里面人员过得如何。 还动手摸了摸被褥,晃了晃床架,询问这些流民有没有按时拿到他们的工钱和工分。 其中有一个女人哭丧着告诉李长安她的工钱到现在还没有发到手,李长安立刻就愤怒了,她招来负责这片区域的女吏,质问女吏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女人要得的工钱发给她。 询问得知是因为这个女人负责收拾这片区域,但是上面的人没有及时把清理费发下来后,李长安又将负责整片区域的总管喊了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及时发清理费。 吓得这一片区域的总管点头哈腰地保证立刻就把清理费发下来。 李长安罚了总管一月的月俸,让总管当着全部人的面把工钱结算完。 女人拿到钱后对着李长安扑通一声跪倒,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李长安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门将流民区逛了个遍,到后来几乎人人都知道她就是李娘子了,一群总管和小吏远远跟在李长安后面,也不敢上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李长安到处逛来逛去,个个心中祈祷着可别让李娘子从自己的工作范围内挑出刺儿来。 直到天色将黑,李长安才款款离开,临走之前还留下一句“日后有空闲再来”,将所有管事和小吏吓得屁股上被绑了串鞭炮一样,跳起来就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跑。 快点看看这段时间门他们手头上该干的活有没有没做完的流民的工钱有没有拖欠、他们的被褥是不是厚实、每顿饭能不能足斤足两…… 与此同时,所有的流民都在欢呼。 他们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安稳,腰杆都挺直了起来,尤其是今日有幸见过李长安面的流民更是个个面红耳赤向自己的同伴炫耀。 “李娘子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帮咱们的,咱们巷子上那个扫大街的女人工钱还是李娘子亲自帮忙讨回来的哩。” “可不是,李娘子关心咱们呢,看看日后谁还敢拖欠咱们的工钱……” “李娘子还摸了咱床上的被子,生怕咱这个大老粗被冻着……” 百姓最怕的是什么?是他们付出了劳动到头来反而什么都得不到,告到衙门里去人家上头有人,甚至和衙门里的官都是同僚,平头百姓吃了哑巴亏都不知道往哪去说。 现在没有这个顾虑了,那扫大街的孙婆子,何等低微的身份,李娘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责罚了大总管,还让大总管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的工钱结清。 李娘子会给孙婆子做主,就一定也会给他们做主! 在返回县衙的路上,李泌一直沉默着。 直到踏入县衙的大门,周遭没有了闲杂人,李泌才迫不及待开口。 “李娘子若只想纠察贪官污吏,为何不遣人私自探查?” 李长安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今日是雷声大雨点小?” 李泌点头。 “可我又不是为着将管事一网打尽。”李长安带着李泌走入书房,“这些人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们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犯大错,我为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天气已经凉下来,李长安唤婢女打一壶热水,又让婢女离开,书房内只留下她和李泌两个人。 李泌十分自然提起壶给李长安添满热水,李长安也让他给自己倒杯水。 “今日你跟着我忙了一天也没时间门喝口水,先喝杯温水暖暖身子我们再聊。” 李长安咕嘟咕嘟喝了一整杯热水,才又开口:“我今日所做之事有什么用,辽东李氏的公子李泌李县令看不出来,得玉溪县来的流民李三水来想才行。” 李泌好像抓住了一缕灵光。 流民李三水……李泌换位思考。 若是他只是流民李三水,一大早做工之前先到食堂去吃饭,在食堂却遇到了一位穿着打扮都不是流民的年轻小娘子。 心中必然会疑惑这位小娘子是谁?她为何会来流民区的食堂? 他一定会注意这个小娘子,随后便看到这个小娘子询问她的同伴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被旁人欺负,这时候他已经能察觉到这个小娘子身份不一般了。 随后管事过来称这个小娘子为李娘子…… 李三水应当会很感动,李娘子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竟然会来关心他们这些流民生活如何,能不能吃饱饭。 假若李三水辛苦搬数日砖头,结果工钱拿不到手,上面推脱说是工钱还没有核算完发不下来。 李三水只是个普通流民,没有依靠也不敢得罪,上司就只能忍气吞声,心里期盼着上面能把工钱发给他,入秋了他好给自己买身衣裳遮寒挡风。 这时候李娘子过来问他有没有拿到工钱,李三水心中的委屈必定会一泻而出。李娘子怒气冲冲喊来管事,质问他为何不给自己发工钱,管事吓得腿都哆嗦,连忙当场给自己结算工钱,李娘子还惩罚管事罚了他的月钱……甚至在临走之前,李娘子还说她下回还会再过来。 自己也就不必担心会被管事事后找麻烦。 李三水此时心中必定对李娘子充满感激,恨不得为李娘子效死。 李泌轻吸一口气,心情骤然复杂起来。 一件事情,在不同的角度竟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对他来说,李长安今日做的事情意义不大,甚至可以说浪费时间门。 可对流民来说,经过今天一天,他们就会对李长安死心塌地,将她视作大恩人。 李泌在伪装成流民时时常听到旁人说李娘子的好话,可他心中并没有多深的感悟,想必那些流民也是如此,知道李长安但也仅限于知道她的名字。 可经过今日这些事,流民亲眼看到李长安是多么为他们着想,对他们多么亲切,李泌只能想到一句话。 士为知己者死。 “难怪李娘子能将漳县治理至如此繁华,官民协力上下一心自然政通人和。”李泌感慨。 李长安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看了李泌一眼。 “李县令所言甚是。” 李泌看到的只是流民将她视为恩人,愿意配合她工作。李长安看到的却又不同。 漳县现在有一万五千人口,算不上什么大县。可李长安有把握这一万五千人中,有一万人对她死心塌地,有五千人愿为她效死。 太宗皇帝的玄甲军也才三千人,张巡死守睢阳也只有七千士卒。 漳县是她的江东,是她的太原,只要她需要将士,漳县以及周围几个县就会源源不断给她提供最忠诚的将士。 而且现在漳县才刚起步,旁边还守着这么大的一个江陵城。江陵人口数十万,且位于粮草运输之要地,只要她以漳县为起始,将势力经营扩散至江陵,在安史之乱前让江陵实际上成为李长安的江陵,那她的军队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 乱世中只要粮草跟得上,多少军队拉不起来? 李长安相信她的所作所为很快就能传遍附近的县,她的工厂也很快就会开到附近的县,到时候将她视为恩人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她的力量也就会越来越强大。 百姓很好收买,谁能让他们吃得饱肚子,他们就能为谁效死。若是再给他们一点公平,他们就会对这个人死心塌地发誓世世代代都要跟随恩人。 其实算起来这和世家豪强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世家豪强是以田地为基础,自己生孩子买奴仆扩大家族,李长安是以田地和工业为基础,将百姓看作她的孩子,百姓就是她的“家族”罢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李泌看不到更深的层面,毕竟在黄巢之前,所有的上层权贵和文人都没把百姓放在眼里。 在所有人眼中只有世家才能左右天下兴亡,所以才会以出身论英雄,殊不知正是他们眼中看不起的这些贱民,他们愤怒举起刀剑和火把,让百年的皇帝千年的世家通通灰飞烟灭。 李泌也只将今日这事当作是李长安安抚百姓的寻常手段,他更在意的是漳县的税收制度。 “李娘子为何不按照租庸调收税?”李泌急切问。 “谁说我不按照租庸调收税了?这是大唐政策,我一个小小女子岂敢更改?”李长安狡猾道。 “漳县向州府缴纳的税赋可一点儿都没少。” 上面只管税赋能不能收齐,他们按照租庸调算法向漳县要粮食和布帛,只要漳县能一个粟粒不少的将税赋交给他们,他们才不管漳县县衙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从百姓手中收取的这些税赋。 李泌脱口而出:“漳县内的税赋是我一人亲手所算,我难道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按照租庸调收取的税赋吗?” “一码归一码,反正你不能在外面说我不按照租庸调缴税。”李长安道。 李泌被李长安一点,才反应过来自己心急之下居然忽略了这些。 “李娘子的确是按租庸调交税。”李泌道,“便是圣人亲自问我,我也只这么说。” 两个人达成共识之后事情就好办了。 李长安先问李泌:“你觉得租庸调还能用多少年?” 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李泌沉默片刻:“大唐已经没有田地了。租庸调还能用多少年……我亦不敢言。” “大唐有三分之一的百姓都是流民啊。”李长安感慨,“没有土地,收的税却一分都不能少,你说这些没有土地的百姓要怎么才能赚到税钱呢?好在还有一条路可以让百姓选择,只要他们没有户籍那就算不上大唐百姓,就不用承担沉重的税赋。” 历史上租庸调也已经走到头了,安史之乱后,税赋制度就从租庸调变成了两税法。这已经是早就有征兆的事情了,府兵制被迫变成募兵制,就是租庸调崩溃的前兆。 安史之乱可不仅是一场边将叛乱啊。 54.第 54 章 李泌的转变 租庸调已经不合适了。 李长安不信这些世家贵族和朝廷王公大臣会不知道这个事实,要不然也不会在安史之乱一结束就迅速改为两税法。 任何政策都不是忽然不合适,必定都是早有预兆。 只是这大唐朝廷从帝王到臣子,个个都是在粉饰太平罢了,既然租庸调还没有出事,那就接着用它呗,等到真出了事情再改变也来得及嘛,这就是如今大唐朝廷的想法。 住在一栋布满裂缝的房子里,有些人只知道低头干活,不知道头顶的房屋已经布满了裂痕,有些人知道房子已经有了裂痕,却觉得只是几条小细缝不妨碍一家老小居住,有些人知道裂痕已经很大了,却也觉得一时半会塌不了,索性装聋作哑。 还有一些人,知道裂缝已经很大了,这栋房子已经摇摇欲坠,可他们就这么看着,随时准备在倒塌前自己跑路,还敲锣打鼓吆喝着“房子塌不了,大家把钱都给我,我再买几个锅碗”,等到房子倒塌时,他们的债主就会被压在砖石下,而他们不但能顺利逃脱,还能将那些死人的血肉吞噬掉,壮大自己。 安史之乱后,李唐皇室的权力一削再削,宦官干政、世家掌控……世家大族的权力却一再膨胀。 到了唐文宗时,唐文宗想为太子求娶郑氏女,郑氏却宁愿把女儿嫁给九品小官崔氏也不愿意嫁给太子。可在安史之乱前,唐玄宗要废了他的原配王皇后,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把太原王氏女废掉,还能顺便把王氏收拾一顿。 盛唐时五姓七望为宰相者难寻,中唐开始,世家子弟大规模成为宰相重臣,单单范阳卢氏一门就出数百进士。朝堂上的臣子都是世家子弟,那这天下,究竟是世家的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 安禄山起兵就是从范阳起兵,旁人没有察觉就罢了,李长安不信范阳卢氏也没人察觉到安禄山包藏祸心,安禄山才在范阳经营几年,范阳卢氏又在范阳经营了几百年? 这栋垂垂欲坠的房子,是她家的房子,未来这个房子的地契上写着的名字还会是李长安三字,李长安绝对不允许有人鸠占鹊巢,还敢在她的家里对她指手画脚! 李泌倒是没有想到李长安的野心会那么大,他也不会想到租庸调这座房子会坍塌如此之快。 甚至就算是李隆基本人,直到他逃离长安之前,他都想不到安史之乱竟然会这么浩大,浩大到将这天耀万国的盛唐毁得一干二净。 李泌如今也只是在惊叹李长安敢动手改变税赋制度罢了。 甚至他也只以为李长安是为了安定流民才会想到这个法子改变收税方法。 “按照田地收税而非按照人头收税。”李泌摇了摇头。 李长安笑问:“你觉得这样收税不好?” 李泌沉默了。 “是因为你家有许多地,你作为地主不想要这么缴税?还是你作为县令觉得这样收税不好呢?”李长安步步紧逼李泌。 “……因为我家有许多地。”李泌在李长安的注视下有些狼狈。 他很想说一些为国为民的冠冕堂皇话,可他自己也知道那是谎话。 朝廷内外大臣中不乏聪明人,他们对租庸调这个不合适制度装作视而不见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是这个制度的受益人。 普通百姓,一户有四丁,一百亩地,要缴纳四份租庸调;权贵,一户有四十丁,数万亩地,只需要缴纳四十份租庸调。普通百姓缴纳完税赋后,所剩余的粮食需要勒紧腰带才够糊口,权贵缴纳完税赋后,家中的粮食依然堆积到发霉都吃不完。 李泌先是辽东李氏,而后才是玉溪县的县令。 李长安看着李泌笑了:“李县令畏惧什么呢,我只是在漳县内实施这样的税收政策,又没有在辽东李氏的田地上实施这样的政策。” 李泌狼狈地低下头,像是被烫到一般避开李长安的视线,只觉得李长安的眼神像剑一样将他的身体捅破。 他不怕自己流出血肉,他害怕的是他的身体被捅破后流出来的不是鲜红血液,而是他最瞧不起的民脂民膏。 搜刮民脂民膏,这是他读书时最唾弃的那类人。 李泌以为他是心怀天下、济世安民的大才,可李长安问他时,他第一时间想到却是他家要多缴纳多少税赋。 就在这一刻,李泌脑中,忽然意识到了他和他唾弃的那类人,竟然有着这么多相同点。 他害怕自己日后会成为史书上记载的那种贪官污吏。 李泌胡思乱想了许久,他想到了自家那数千顷田地和堆积如山的粮仓,想到了他游走天下时饿死在道路两侧的饥民,想到了漳县流民区那些灰扑扑但是个个精神十足的流民,想到了书中的圣贤,想到了他济世安民的志向…… “世家不会同意这个政策。”过了许久,李泌才长叹一口气道。 “税法虽好,若不能实施,对天下百姓也无用。” 李长安耸耸肩:“我目前也没打算让此税法出漳县。漳县一万五千三百余人,能受到此税法的恩惠,就足够了。” “一县之百姓也是百姓,多一人因我得利,那也是我的功劳。”李长安笑了笑,“目前田地还未收割,田税还没有收,只收完了工商所得税,今岁的税收比起去岁就已经增多了四倍,漳县更是收编流民六千余人,一年全县没有一个饿死的人。” 李泌深深看了眼李长安,站起身长揖:“泌受教了。” 这一刻,李泌知道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无论是治理地方的本事,还是济世安民的志向,他都远不如李长安。 他尚且纠结自己的心思,李长安却已经心思澄澈,意念通达。 他弗如远甚。 说完后又忍不住问李长安:“臣斗胆问,公主比之臣尚且小六岁,这样好的税法是如何想出来的呢?” “哦,这个呀。”李长安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拉出了自己的挡箭牌。 “乃恩师所授,非我一人之功。” 李泌疑惑:“张荆州?我与张荆州相识多年……” 他怎么不知道张九龄还会这个?依照张九龄的脾气,要是他知道更适合大唐的税法,他在任相期间定然会试着实施,旁人畏惧世家权贵,张九龄的脾气可不会怕这些。 “我还有其他老师。”李长安道。 她跟着张九龄学治理地方加上继承他的政治资产,跟着沈初学史,跟着颜真卿学字,跟着李白学剑,未来还打算找杜甫学诗,虽然她在文学创作上资质平平不一定能学会吧…… 也不知道杜甫愿不愿意给她当挂名老师,毕竟她对杜甫在诗坛上的地位毫无威胁但是轻轻松松就能让杜甫在教育界名声扫地。 李泌闻言目露向往,他憧憬道:“若日后有幸能得见公主之师,泌定要前往拜见。” “泌若想学公主之道,该从何学起呢?”李泌躬身询问李长安。 终究还是为国为民的志向压过了世家子弟为家族谋私利的私心。 李泌想做贤臣而非奸臣。 李长安并不惊讶李泌的选择。 如果李泌只是一个为家族谋利益的聪明人,那他在历史上也不会被多次贬谪。他曾写诗嘲讽唐玄宗的宠臣安禄山和杨国忠,他曾得罪过唐肃宗时掌权的宦官李辅国,他又被唐代宗时的权臣元载排挤。 一个聪明人,却屡屡得罪奸臣,那只能说明这个聪明人和奸臣所行之道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长安越看李泌越满意,这样的人才合该入她麾下才对。 “你若当真想参悟此道,我教你一个办法。”李长安对自己未来的臣子毫不藏私。 李泌洗耳恭听。 “你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在民间活动,不要用任何贵族特权。你自己种田或做工养活你自己,你自己缴纳每年的税赋,遇到委屈也不可亮明身份,只能以百姓的身份去处理。”李长安道。 不亲身体验就永远不会感同身受,出生就衔着金汤勺的世家子弟如何能理解饥一顿饱一顿百姓的不容易呢? 历史上的李泌即便没有经过磨砺依然凭借他自己的能力稳固了时局,被贬至地方也治理好了一方百姓。是时代的局限性限制了他的上限,而不是他的天资限制了他的上限。 李长安也很期待浴火重生的李泌对她献上忠诚的那一天。 李泌严肃道:“泌受教。我这就辞官……” “等等,你现在就要辞官?”李长安睁大了眼睛。 你要是辞官了,谁来给我干活?难道我还能指望孟浩然吗? “其实不急在一时,玉溪县你就不管了吗,做事得有始有终吧。”李长安控诉道。 李泌显然没能领会李长安话中的深意,他眨眨眼:“玉溪县中最碍事的豪强已经除去,所余之民皆是顺民,谁来做县令只要略有手段都能按部就班将玉溪县治理好,并不是非我不可。” 可我上哪去找愿意一个人干两个县的活,还毫无怨言的工具人啊。 李长安勉强扯出一个笑,再三劝阻李泌:“万一朝廷所派遣的新县令是鱼肉百姓的贪官呢?要我说,李郎君还是再多待两年好。” “公主在此,难道还能有贪官敢鱼肉百姓吗?”李泌惊讶道。 李长安轻咳两声:“在荆州,我非公主,只是李二十九娘。” 她跟李隆基报备的,可还是她来荆州道观抄经呢。 好在李泌也只是略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关键。 他笑道:“公主若有心仪人选,某可代为推荐其为下任玉溪县令。” 随后李泌沉思片刻。 虽说他年纪还小,可已然是铁板上钉钉的下一辈辽东李氏家主了。 这位寿安公主年虽幼,却天资不凡,如此倒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先有武皇,后有太平公主,就算是当今不如前辈的玉真公主也有举荐人才之权,李唐皇室的女人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敢轻视…… “若公主有多位人才备选,附近几个县的县令之职,辽东李氏也愿为公主周旋。” 李泌觉得卖个人情结个善缘也不错。 虽说是周旋,可有辽东李氏帮扶,加上张九龄任如今的荆州刺史,李泌敢说这话已经是十拿九稳。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李长安估摸了一下,觉得李泌虽然走了,但是实际地盘扩大了几倍,利大于弊,别欣然接受了。 三日后,李泌辞官,并推举漳县县尉宁成为新任玉溪县令。 秋风飒飒,李泌骑着白马走在玉溪县外的小道上,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仆。 李泌抬眼看着天空,辽阔澄澈,一望无际,他深吸一口气,微凉的空气穿过鼻翼直入肺腑,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你们先回家,这一年并不必来找我了。”李泌扭头吩咐道。 “怎能如此,郎君一人在外若是遇到歹人……”李泌身后的家仆急切开口。 “寻常歹人奈何不了我,我亦从小习剑。”李泌淡淡道,“无需多言。” 二人虽不放心,可主子既然开口,便没有他们再多劝的份。自家小郎君一向坚持己见,连自家郎君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更别说他们两个家仆了。 无奈之下,二人只能看着李泌一人骑马离开。 已经入秋,铺在地上的枯枝败叶仿佛燃烧的火焰一样。 李泌骑着马走过,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白色的马蹄仿佛在踏火前行…… 稻田终于开始收割了。 李长安直接搬到了裴素别业中,眼巴巴地蹲在稻田边上看着佃户收割水稻。 55.第 55 章 这是占城稻收获的第一年,不过现在还没有占城这个地方,于是这个稻种就改了名字,叫做安素稻。 取李长安之安,裴素之素,一个派遣人马万里迢迢寻回了稻种,一个夙兴夜寐将稻种种出。 李长安已经等这片麦子等了许久,若不是惦记着安素稻的产量,李长安早在两月前便跟着沈初王缙一同回长安了。 如今稻子终于可以收获了。 李长安站在田垄上,她的身侧是抱着记录板的裴素。 “我预估的产量是每亩收两斛。”裴素淡淡道。 李长安倒吸一口气。 目前唐朝的粮食种植,北方粟米小麦约每亩收不到一石,南方水稻产量要高一点大概是小麦的一倍半。 十斗为一斛,在唐朝,斛是石的别称,一斛等于一石,一石约为六十公斤,用后世单位计算,就是北方小麦亩产约一百斤每亩,水稻产量约一百五十斤每亩。 直接将水稻产量提高到三百斤每亩了,翻了一倍! 而且安素稻最大的优势并不是它的亩产,而是它可以一年两熟三熟。 只是对于这个结果裴素并不满意,她颦眉道:“我正在制化肥……只是即便达到清末的农业生产力,也只能到一百八十公斤每亩。明清时期农耕成熟,再想往上提升产量就不容易了。” 清末有多少人来着?四万万人,四亿。就算打个对折也有两亿,现在大唐人口也就八千万,只要假以时日推广开,完全够养活全大唐的百姓了。 李长安忙不迭道:“够用了,够用了。” 裴素沉默片刻道:“粮食永远不会够用。” 顿了顿她又道:“在这块地上亩产能到三斛,是因为我用了最好的条件去照顾田地,若是普通百姓耕种,应当只有两斛至两斛五斗。” “任重而道远。”裴素认真看着李长安。 这块田地周遭还围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附近的百姓。 裴素的别业在附近几个县内的名气不小于李娘子,百姓们都知道这里住了一位神农娘子,他们所用的好农具都是这位神农娘子制造。 何况田地一侧的路上每日都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只要是略懂种地的百姓,都能一眼看出来这块地里的水稻长势有多好。 一听说神农娘子要开始收割稻米了,周遭的百姓立刻拖家带口地想要来沾沾喜气。 此时已经收割完了一亩,一旁已经有人抬来了秤,就地处理完上称,三石四斗,晒干脱水后三石略高一点。 “老天爷啊,祖宗保佑,裴大娘子保佑……” 目测着这一个重量被称出来的仆人和百姓互相抱着又哭又笑。 亩产三斛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粮食翻了一半,意味着家里再也不用饿死人了,意味着每顿都能吃饱!站在这儿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曾见过自己的至亲血肉饿死在他们面前。 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若是遇到了丰年家里人还能吃饱肚子,若是遇到了荒年那就是路有冻死骨,饿死的时候肚子里都塞满了树皮草根。 有几个老农浑身黝黑,手掌上满是裂缝和厚茧,他们跪在田口,双手抓着土往脸上拍打,满是沟壑的老脸上眼泪早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砸。 “裴大娘子保佑,李娘子保佑,咱们的儿孙再不用挨饿了……” 这种心情是没有挨过饿的人很难理解的感受。 整个别业中已经充斥满了喜气,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蹦蹦跳跳,有跪在地里一跪不起的,有不管三七一十一抱着身边人就开始蹦跶的,还不停地有人跑到李长安和裴素面前给她们磕头。 在一群疯子中,仅有的两个清醒人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李长安是因为没挨过饿,无论吃得好坏起码她没有三天吃不上饭过。 至于裴素,李长安很少见到她有其他表情。 一开始不熟的时候,裴素还愿意在她面前装出个正常人样子,脸上表情还生动一点。后来两个人熟悉了,裴素就直接不在她面前掩饰了,每天都冷着一张脸,别人不和她说话,她就绝不和旁人说话,旁人主动来找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 “你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想尽办法提高粮产吗?”裴素忽然开口。 李长安思考了一下。 “夏商周?应该更早,从有人类这个物种开始就有种植业了吧。” 裴素道:“从人类这个名词诞生起的那一日,人类就开始研究这一粒粒的种子。无论是奴隶制封建制还是未来……王朝更迭,在伟大的帝王将相都有变成尘土的那一日。” “只有种子不会。”裴素摊开掌心,一小堆稻种安静躺在她的手心中。 “哪怕有一日人类消亡了,种子也依然会从泥土中生长出来。” 李长安眨着眼,安静站在原地。 看来对于今天的丰收,裴素心中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镇静。 “人类最伟大的东西就是智慧。”裴素也不在乎李长安有没有回答她,“我们可以用智慧改变这些种子,让她们长出更多的粮食来填饱我们的肚子。” “而现在,一条正确的路笔直地铺在我的面前。” 裴素眼神深邃,她看着田地,视线穿越了时空。 曾经,她在这条路的最前面走着,抬头看到的只有迷雾,她和许多人一起在迷雾中摸索前行。 如今,她被时间的伟力带回了一千三百年前,她的前方又出现了这条路,只是这一次,她站在路的中间半段。 抬头,数不清的星星挂在天上为她照亮了前行的路,有的星星她认识。 王祯,著有《王祯农书》。 徐光启,著有《农政全书》。 更多的星星她不认识,这些星星或许在历史长河中也是默默无名的那些人,他们死后挂在了天上,为后来者照亮前行的道路。 “你知道米丘林李森科生物遗传学说吗?”裴素目光轻灵,侧头看向李长安。 脑子里并没有这一个名词的学渣李长安:“……” 李长安干巴巴道:“我知道孟德尔遗传定律。” 高中生物课本只教了这个啊,她上大学以后就再也没碰过生物专业。 “米丘林李森科生物遗传学说是一个错误的学说,可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所有人都认为它是正确的。”裴素沉重道。 “全世界的农业因为这个错误的学说停滞了一十年。我的老师从黑发熬成了白头,他呕心沥血一十年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因为这是一条错误的路。” 李长安试探道:“节哀?” 裴素脸上却不见任何悲哀之色,她的神情激动,一层淡淡的红霞蒙上了她的脸颊:“而现在,一条笔直的正确道路就在我脚下,我可以在这条路上奔跑,一直奔跑到尽头,然后再接着摸索迷雾中的真理。” 她仿佛醉了一样,眼中满是李长安未曾见过的狂热。 “接下来需要的时间就要长了,要先研究出半矮秆水稻,广陆矮产量比起传统水稻提高了两成……然后是三系配套……”裴素今天的话格外多,她喋喋不休絮叨。 李长安擦擦额角的汗水,这说的是中文啊,她怎么听不懂呢? 最终李长安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 “裴老师你还要钱要人不?” “要!”裴素清脆应道。 很好,问题解决了。 李长安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裴素的嘴角也微不可察上扬了十度。 两个人终于找到了能让她们彼此都满意的沟通方式。 裴素又接着抱着她的记录板走入了田地,对她来说,收获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赤红的晚霞铺满了整片天空,已经有半弯月亮冒出了头。 李长安看看头顶的月亮,又看看不远处的裴素和她脚下踩着的土地。 头顶的明月和脚下的土地都比王朝要长久。 这一刻她忽然有点理解了裴素,裴素或许并不是生来冷淡,只是她的心太大了。 她心里只有种子,这颗种子,比大唐的疆域更大,比一千三百年更长。 裴素和裴素的种子,都无声,都沉重,压在史书上,连一页的篇幅都占不到,却又重逾千钧。 水稻收割后,李长安终于踏上了返回长安的道路。 “李娘子,我们先前在南诏寻找稻种是带回来了一箱夜明珠,当时娘子只说让我们找个没人住的库房放着……” 一个面相凶恶的大汉期期艾艾道。 水稻收割完后,李长安才想起来先前她派出的商队把稻种带回来的时候好像还带回来了一批其他东西。 只是没什么她用得上的,李长安就让人随意往库房一堆,如今有了闲暇时间才来得及拿出账本来清点一番。 一看就发现了其中居然还有一箱夜明珠,李长安就把商队首领喊过来询问了一番。 居然真是夜明珠。 李长安让汉子把夜明珠搬过来,将屋内以黑布遮蔽,然后自己远远看了一眼,见箱内那堆矿石的确往外散发荧光后,就立刻让人合上箱子远离这箱夜明珠。 这应当是夜明珠的原矿石,李长安脸色有些奇妙。 李长安沉思片刻开口吩咐道:“找工匠将这堆矿石雕刻成龙形……多找几个工匠,每个工匠只许雕琢一日。” 这样的好东西还是得孝顺她亲爹啊。 “碎料便雕刻成珠子,放在库房中方圆十丈内不要有人。”李长安又吩咐了一句。 这样的好东西可不能只想着李隆基,也不能忘了杨国忠和安禄山他们嘛。 数日后,李长安便带着李白离开了荆州赶往长安。 孟浩然引荐了一个名叫张子容的县丞,李长安十分失望地发现那家伙没什么著名诗作,只是和孟浩然一同在鹿门山隐居过罢了。 任她旁敲侧击,孟浩然也绝不引荐著名诗人给她了。 这么几回下来孟浩然早就摸清了李长安的心思,不管是如王昌龄那般已经出名的诗人还是李白这样刚刚崭露头角的诗人,只要会写诗,李长安都不会把他们留给自己,还不如举荐个不擅写诗的人起码还能留在漳县替自己干活! 离开了漳县,先骑马至汉水,而后坐船由南向北沿着水路经过襄阳直达商州,再从商州下船上马,商州便挨着京兆府。 和李白一起出游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李白学识渊博,走到何处都能信手拈来。 “襄阳繁华,上连京兆,下通荆州,自古以来就是人杰地灵。东汉末年,诸葛孔明便在此结庐而居,静待明主……” 李白神采飞扬讲解着各处的历史,时不时引经据典。 不仅李长安,就连侍女都忍不住凑过来听。 “汉光武帝也是自此发家,中兴汉室……” 沿途李白从汉光武帝刘秀一直讲到诸葛亮隆中对,谈性很足。 在去长安的一路上,李白的心情一直不错。 他觉得自己是诸葛亮那样的人才,到长安求官就是要做如诸葛孔明那样辅佐明主的大事。 忽然行道一地,李白来找李长安想要在此停一日。 “我有一位好友名曰元丹丘,他就在此山修道。”李白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先前我打算走他的路子去见玉真公主,如今不用他引荐,可路过他修道之地按礼节也应当上门拜见。” 元丹丘。 李长安撇撇嘴,这个人她刚好也知道。 《将进酒》中“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里面的丹丘生就是这个元丹丘。 哼,连酒钱都出不起就能被李白写进流传千古的诗里,嫉妒。 “我可否与李十一同去?”李长安问道。 李白欣然应允,丝毫不知道李长安是打算去看看到底为何这个元丹丘连酒钱都出不起就能进他的诗。 山中的风景很好,山清水秀。 李白颇有兴致,指了指前方的道观:“那便是我那友人寻仙问道之……” 只是李白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忽然起了变故。 “轰隆!” 一声惊雷自不远处炸开。 李白后退一步,下意识看向天空,面色发白,喃喃道:“莫非是元丘生修道有成,能平地起惊雷了?” 李长安则满心震惊。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啊! 第 56 章 “师伯你怎么又把丹炉炸了!” 巨响声后前方的道观内, 便响起一声生无可恋的哀嚎。 随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水缸与地面接触的响声,泼水声…… 李长安和李白二人站在道观门前, 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敲门打扰观中人。 就在二人犹豫之间, 观门从内部啪一声打开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道士手中拎着木桶闷头就往外走, 没注意到门口还站着旁人,匆忙间一头撞到了李白身上, 反而把他自己撞了个踉跄。 “哎哟!” 小道士连同手里拎着的木桶一起跌倒在地摔了个屁股蹲儿,他怒气冲冲抬头, 看清来人后, 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李郎君可是来寻我师父?”小道士从地上爬起来,往身后的道观内看了一眼, “只是不巧, 我家师父受人邀请讲经去了, 近日不在观中。” “哈哈哈,某还以为是元丘生炸了丹炉。”李白爽朗大笑, “无碍, 某这一次也不是专门来寻你师父, 只是往长安去顺路路过此处罢了。” 小道士是松了口气, 他犹豫看了一眼观内。 按照礼节,纵然道观的主人不在, 可师父的友人来访, 他也应当请李白和另一位小娘子进观坐下歇歇脚喝口茶水招待一番才是。 只是…… “师侄啊,有客来了,怎么也不喊老夫来招待啊?”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观门传了出来, 小道士脸顿时拉了下去,他只能哭丧着脸道: “家师的师兄也在观中居住,只是我这师伯脾气有些怪,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二位多担待……哎哟!” 话还没说完,小道士头上便挨了一个脑瓜嘣。 “臭小子,又背着老头子说我坏话!” 一个须发皆花白的老者从小道士身后走出。 来人约莫六十岁,仙风道骨,只是左半边脸上沾满了黑印,头发乱蓬蓬仿佛刚被炸过一般,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老夫陈国生,二位是我那师弟的友人吧,快进来坐坐。”老道士豪放地一把推开观门,请李白和李长安二人入内。 李长安走入观中,第一眼就被左手边那间房门都被炸掉了半边的屋舍吸引了注意。 “老夫学艺不精,炼丹出了差错,炸了丹炉。”陈国生注意到李长安的好奇,乐呵呵开口解释。 李白大笑:“某当初也炸过丹炉,只炸过一回便再也不敢炼丹……只是某瞧着,陈道长这丹炉爆炸的力道比我当初那个丹炉炸的动静大数倍不止。” 李白自年少时就爱寻仙问道,十几岁时便与蜀中名道结为好友,少年也曾对炼丹术有过兴趣,只是炸了一回丹炉后,李白就对炼丹迅速失去了兴趣。 大唐崇尚道教,但凡视作有些灵秀的山上都有道观,只是道士虽多,愿意炼丹的道士却不多,道士这个身份更多都是权贵子弟假托寻仙问道之名给自己弄的时尚单品身份证明。 其实大部分的丹方也不会爆炸,奈何这东西只要爆炸一回就再没以后了,以至于到了如今愿意炼丹的道士越发稀少。 听到李白之言,陈国生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停滞了一瞬。 “哦,兴许是丹方不同。”陈国生轻飘飘绕过这个话题。 小道士则低声吐槽:“三天一小炸五天一大炸,我师父就是爱惜小命才跑……” 李长安耳朵一动,没有错过小道士的这句吐槽。 说起来,陈国生这个名字也有些和大唐格格不入。 只是年龄对不上。 这位会炸炉的陈国生道长年纪有些太大了。 还得再看看。 道观内正殿是摆放道教神仙的地方,侧殿才是平日主人待客之所,陈国生招呼李白和李长安坐下,让小道士去沏了壶茶。 这几年李长安的茶叶生意已经遍布大唐,喝茶已经彻底取代了吃茶。 趁着沏茶的功夫,陈国生告罪一声,入后殿换了身新道袍,又将须发洗干净,转眼间变成邋遢老头子变成了仙风道骨的道长。 “不知二位尊姓大名?”陈国生风度翩翩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 李白行了个叉手礼,朗声道:“某名李白,家中排行十二……” “咳咳咳。”陈国生手中茶盏一个没拿稳直接泼了一脸,茶水顺着胡须淌了一身。 道袍白换了。 陈国生毫不在意衣服,他抬手抹了把脸,惊讶道:“你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那个李白?” 李白朗声笑道:“陈道长也听过某的诗吗?” 陈国生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就热情了起来,他站起身双手拉着李白:“久仰李太白大名,幸会幸会。” 李长安眯了眯眼,对陈国生的身份又多了三分肯定。 李白如今虽然在大唐诗坛有些名气,可他年纪尚轻,诗名并不算出众。如今大唐诗坛最有名气的诗人是孟浩然和王之涣王昌龄,并称一孟二王,李白真正名满天下还要再等五年呢。 “我在家中姐妹排行第二十九,陈道长可唤我李二十九娘。”李长安忽然出声打断了陈国生和李白的粉丝见面会。 “家师名讳沈初。” 陈国生听到“沈初”这个名字后愣了片刻,面上迅速浮现出不敢置信。 他甚至顾不上李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长安身前,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我听老师曾言他有一老友多年未见,方才听见道长自报名姓我才忽然发觉道长的姓名正和我老师那位老友的姓名一模一样,是故才斗胆开口询问。” 李长安安抚笑笑。 “你老师如今在何处?”陈国生急切问道。 “正在长安城内大慈恩寺住着准备今年科举,若是陈道长愿意可与我二人一同前往长安。”李长安道。 陈国生一拍桌子:“老夫这就去收拾行李,咱们现在就走!” 话刚撂下,人已经迅速冲了出去,一阵兵荒马乱后,陈国生就抱着行李站回了李长安面前。 “老夫都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李长安:“……” 她低头看看自己茶盏中还滚烫的茶水。 这才过去了三分钟吧? “哎呀,这茶有什么好喝的。”陈卫国看上去十分焦急,“现在开始往山下走,走到山下天色就黑了,就算再快也得明日才能到长安,时间紧迫。” 李长安只能和李白二人对视一眼,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就跟小道士告辞。 “小童子,你莫担心你家师伯,你师父若问起便让说陈道长跟着李十二走了就行。”李白拍拍小道士的肩膀,朗声笑道。 小道士面上笑容灿烂,听到李白的话连忙摆手:“无碍无碍,家师也必定不会担心师伯。” 趁着陈国生去搬箱子,小道士凑到李白和李长安身侧,压低了声音:“我这师伯古怪,两位若是见到他拿出一罐黑乎乎的药粉,千万别问是何物,只管闷头往远处跑就行。” “据说十年前,我这位师伯性子还没有这般古怪,自从有一次炸了丹炉昏迷了三日才醒过来后就换了性子,整日抱着丹炉不撒手。” 小道士指了指头:“我师祖生前说这是天上的白虎仙君降世投胎,不过我们都觉得师伯倒像是太岁神……” 抱着箱子的陈国生正好听到此句,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都是封建迷信,那老头老糊涂了说的话尔等也信!” 李白干笑两声,李长安也干笑两声。 三人便一起从山上往下走,陈国生年纪虽然最大,身体却很健壮,加上他常年居住在此对下山的路最熟悉,三人之中他竟是走得最快的一个。 李白和李长安二人远远坠在陈国生身后。 李白偷偷凑过来和李长安聊天。 “你可知我为何叫李白?” 李长安心想她当然知道,毕竟她看过《李白传》,可按理来说她应当不知晓,所以李长安只是好奇道:“莫非还有说法不成?” “我阿娘怀我时梦见长庚星自天空坠落,落入怀中,便给我起名为白。”李白道。 长庚星,民间俗话说就是太白金星,东升西落,在东为启明星,在西为长庚星。 所以他才会叫李白,才会字太白。 “所以我生来便是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李白显然很得意他的出身。 “莫非那日是文曲星顶了太白星的位置?”李长安笑道,“所以李十二如文曲星下凡一般文采冠绝古今。” 太白金星主杀伐,李长安还真没从李白身上看出来他有什么将帅之才。比起将领,李白更像一个剑客。 若真是星宿转世,也应当是文曲星才对。 文曲星转世方能才华横溢,浪漫洒脱至此。 李白撇撇嘴,指了指前方的陈国生:“那老道的师父不还说他是白虎星下凡吗,这老道看上去难道有将帅之才?” 李白觉得跟那看着就不通武术的老道比起来还是自己更像主杀伐的星宿,自己的剑术好歹还能称得上天下第二呢。 李长安想了想那被炸飞的半扇房门,表情古怪道:“也不一定非要为将为帅才能主杀伐吧。” 若是这位真是她老师的好友,又恰好会倒腾炸药……安史之乱又在即,那这位还真能称得上一句杀胎。 “其实我娘怀我的时候也做了梦。”李长安看了一眼李白,嘟囔道。 李白来了兴致:“你娘怀你的时候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一群星星围着我转。”李长安只说了一半。 李白眨眨眼:“我是太白星,那老道是白虎星,可不正是一群星星围着你转。” 李长安笑道:“是啊,一群星星围着我转。” 第 57 章 大慈恩寺坐落于长安的晋昌坊中, 这座寺庙是太宗皇帝为了纪念长孙皇后所建立的寺庙,玄奘法师曾在这里翻译过经文。 玄奘法师是一位佛法高深的大师,他跋山涉水从西域更西处带回了佛经, 直到现在,大唐内的各个大小佛寺中依然供奉着玄奘法师的画像。 只是另一个玄奘法师在李长安脑中太过印象深刻, 李长安想起唐玄奘来,最先想到的却是他那个手拿金箍棒的徒弟齐天大圣, 玄奘法师的形象在李长安脑中也自然而然变成了被无数妖精觊觎的白胖和尚…… 李长安在迈入长安城门后甩甩头,将一个胖和尚和他的仨徒弟从自己脑海中甩走。 她对大慈恩寺没什么好感, 不仅是大慈恩寺,她对任何佛寺都没有好感。 这些和尚拥有着无数的土地, 却一粒粮食的税赋都不缴纳, 这是李长安讨厌他们的原因之一。 道士就罢了,道教虽然在大唐也比较盛行, 但是道士数量少, 一个道观中有三五个道士也就顶多了, 而且他们也不向百姓化缘,通常都是待在深山老林里自给自足, 人数少也不惹事, 李长安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佛寺, 动辄就是几百个上千和尚, 还要百姓供应香火钱,做个法事还要收权贵的土地的财宝, 这都是吸民脂民膏的吸血虫啊。 何况这些佛寺还合起伙来弄什么香积厨——大唐的钱币以铜铸造, 储存起来又重又占地方,而且做生意也总不能拉着几马车的铜钱出门,于是大唐各地的几个大佛寺, 就衍生出了这一项业务。 拿着他们的文书就可以在天下各地的大佛寺中取钱,只需要付一笔手续费便可。 更可恶的是,这些和尚还用大唐百姓存放在他们那儿的钱放高利贷,利率还很高。 名叫和尚,实际上做的却是吃人血的勾当。 这才是李长安最厌恶他们的地方。 银行必须归属国有才行! 一进入长安城,陈国生这个老道士便急匆匆骑马奔向了晋昌坊,李长安则耸耸肩带着李白先回了她的寿安公主府。 先等老师和这位陈老把话说通了,她再去吧。 李白虽说也是家中富贵,从小就能“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可商人之家的富贵和公主之府的富贵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寿安公主府面积极大,布局规整。亭台楼阁,飞檐青瓦,雕梁画栋,三步一假山,五步一池塘,曲水从廊下穿过,精致典雅。 穿过走廊,步入正堂,白玉为瓶,珍珠作帘,就连那锦绣屏风,也是用银线穿成,富丽堂皇。 李白自踏入公主府后便不发一言,只有双目流光溢彩,小心翼翼打量着公主府。 李长安看着李白这副被惊讶到的模样,心顿时又软了软。 她轻咳一声,仿佛不经意般开口:“公主府的马厩中,有十几匹宝马,库房中更是堆积着数不清价值千金的裘衣。”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她可是真的有五花马和千金裘。 盐铁茶三样,是支撑封建王朝的官营支柱,如今茶还没有纳入官营,而是被李长安一人垄断,她的财富积累可想而知,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我名下还有数家酒铺,日后我还会将酒铺开满大唐的每一个州府,你若想喝美酒,直接拿着我的令牌去要酒便可。” 李长安数着自己的财富,发现自己的钱完全够养一只贪图美酒的爱酒诗仙,顿时心满意足极了。 李白眨眨眼,面前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的大唐寿安公主李安娘又变回了李十二的好友李二十九。 随着李长安得意的话一句一句往外冒,富贵至极的公主府以及那些下铺恭恭敬敬的请安声带来的距离感迅速消弭。 “好好好,我要为李二十九再赋诗一首!”李白闻言大笑,被勾动了酒虫,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为榜一写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李白可比爱豆自觉多了,喝人美酒拿人钱财,就应当以好诗相赠榜一妹妹才是! “我先前便说过到长安后要请李太白痛饮美酒,如今也到了该兑现诺言之时。” 李长安侧头对回到公主府后便跟在她身侧的女官明月道:“我老师家的钥匙可在你那?” 明月闻言立刻从腰带中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李长安。 酒肆中的酒虽说在大唐酿酒技术的原有程度上改进了一些,可也不过是从十分变成了五十分。 要说真正的好酒,还得是沈初亲手酿造的那些酒,那才是九十分的好酒。 至于满分的好酒……目前技术还达不到,四舍五入沈初的藏酒便是最好的酒了。 沈初年年都要酿酒,他自己又一贯只爱小酌怡情,时常是酿上十坛酒自己还喝不到一坛,所以干脆把家中的钥匙给了李长安,由着李长安拿他的酒去到处送人情。 “李十二曾写文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却不知此话实在差矣。” 说去便去,李长安带着李白便策马扬鞭,路上李长安一直在勾李白的酒虫。 李长安牵着马缰对李白回眸一笑:“依我看来应当是‘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饮沈家酒’才对。” 李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只觉得腹中酒虫钻得难受,恨不得现在就痛饮一坛李长安口中的绝世美酒。 “人间竟有如此美酒乎?”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沈府门前,李长安掏出钥匙开门,带着李白到了院内,又换了把钥匙打开了库房的门。 一小片烟尘被门推开的风带到了半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出现在李白面前的是满满一库房的酒坛。 李长安没有看放在外侧的酒坛,而是直接带着李白在缝隙之间穿梭一直穿梭到了最里面的小房间,这个房间四面没有窗户,门上还锁着一把大铁锁。 李长安用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锁,房内这才透进几缕阳光。 “……这是我老师所酿得最好的几坛酒了。”李长安招呼着李白和她一起抱出一坛酒。 敲开红泥酒封,里面却不是酒,而是另一个小酒坛,两个酒坛的缝隙间都被黄泥水填满,如今水已经蒸发干净,黄泥也将小酒坛一层一层包裹起来。 李长安又敲开黄泥这才露出酒坛的庐山真面目。 这个酒坛只有两个巴掌大小,敲开泥封,一股酒香直接冲天而起。 “好酒,好酒!”李白忍不住抱着酒坛大笑一声,也顾不得脏净,直接仰面将酒坛中的酒往嘴里倒。 酒入喉咙,分明是冷酒却让李白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他的喉咙处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过了足足十息,李白才将这一口酒咽下肚,他狠狠吸了口气:“果真是天上酒。” 李长安宠溺看着李白:“你爱喝那我们便多待几坛回去喝。” 李白眼巴巴看着李长安:“这样好的美酒必然是那位沈酒仙私藏,我们拿这么多是不是不太合适?” 李长安早已被李白冲昏了头脑,看着李白可怜兮兮的模样,谁能怎么舍得不给李白酒喝! 她豪气挥手:“无碍,我老师和我情同……咳咳,反正我老师也没妻儿,以后也是我给他养老,他的东西就是我的,直接拿走就是。” 为了沈初的九族着想,李长安将那句话到嘴边的情同父女又给咽了回去。 自家老师的东西那能叫偷吗?都是一家人偷不偷的,说得多难听,她只是借来用用罢了…… 月如钩,寿安公主府却是一片热闹。 李白身侧摆放着几个空酒坛,他则一边喝着酒,一边赏月。 “李二十九……李二十九……”李白看着月亮饮着酒只觉得诗兴大发,他醉醺醺地喊着李长安名字。 李长安凑过来才听清楚李白在喊什么话。 “我要写诗,诗名就叫《月下与李二十九酌》。” 李白翻了个身,抱着酒坛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而后便醉眼蒙眬地开始指着月亮大喊。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天上有星星名叫酒星,地上有地名名为酒泉,天地都爱喝酒,更不要说人了……酒中的趣味,不要告诉那些没喝醉的人。 这首诗听着气势磅礴,实则却实打实是一番酒鬼的歪理。 也只有李白能这么理直气壮以自己是个酒鬼为傲了。 李长安将此诗记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后世人若是看到这首诗,会不会也以为她也是个小酒鬼? 罢了罢了,能出现在李白的诗中,做个小酒鬼她也心甘情愿。 第二日,李白睡到日上三竿都还没起,昨夜宿醉,恐怕要等下午才能醒。 李长安只好自己一人先去大慈恩寺找沈初。 还有半个月便是科举开考之日,长安中已经处处都挤满了从外地赴长安赶考的士子,遇到大慈恩寺附近,身穿白袍的士子就越多。 在大慈寺门口,已经有小沙弥在此等着李长安了,李长安跟着小沙弥几经转折,终于走到了沈初的禅房前。 “老师,你猜是谁来找你了?” 李长安推开门,甜兮兮喊着老师。 房内沈初和陈国生正坐在桌旁饮茶聊天,看到李长安后,沈初面上露出了微笑。 陈国生却站起来,二话不说就给了李长安一个脑瓜嘣:“你这小妮,既然也从后世所来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你也没问过我啊。”李长安嘟囔道,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儿故意隐瞒的心思。 这不是她得谨慎一点吗,毕竟也不能确保每个导师的人品都跟沈初一样好……得经过沈初认证,李长安才放心嘛。 陈国生被堵了一下,想了半天,发现他还真没问过,只能悻悻又坐下。 沈初嘴角带着淡笑,静静地看着这一番闹剧,等到安静下来后,他才指着陈国生道:“这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陈教授的——”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李长安的胃口,方才不紧不慢看了李长安一眼,方才接着开口。 “这位是陈教授的父亲。陈国生,陈老,这可是我国真正的栋梁,若不是徒遭意外,兴许要再等二十年你才能在新闻联播中听到陈老的名字。” 沈初对陈国生的态度十分尊敬。 李长安眨眨眼,心里琢磨着这位陈老到底是什么身份。 二十年后才能在新闻联播中听到他的名字…… “我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功劳不大,只是些微薄名。”陈国生淡淡道,仿佛他的名头不值一提。 李长安:“???” 第 58 章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 李长安开始想安禄山。 李长安一脚踢开了安禄山开始想东罗马帝国的土地适合种什么。 区区安史之乱…… 陈国生看了一眼李长安, 颇有兴致:“老夫听沈初言你喜欢我家那个陈黑蛋?你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喜欢那个学艺不精的不肖子?” “陈黑蛋?”李长安面上露出一丝迷茫。 沈初笑吟吟道:“便是你十分崇敬的那位隔壁大学的陈教授。” 陈国生挥挥手:“黑蛋是那小子的小名,贱名好养活。” 李长安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深沉道:“我只是喜欢陈教授引爆炸弹的潇洒姿态罢了。” “今日一见, 我忽然发现我还是更喜欢陈老您。”李长安目光殷切地看向陈国生。 陈国生得意“哼”了一声,将自己昨日抱着过来的木箱往茶桌上一放, 打开箱口,露出里面厚厚的一箱笔记。 “配方好弄, 就是材料有些困难,目前只能弄一些威力不大的黑.火.药, 目前最需要的是给我配一个实验室,材料还需要提纯……” 李长安只听懂了这两句话, 后面那洋洋洒洒一大串李长安一句都没有听懂。 好在她已经搞清了和这些科研大佬们的沟通技巧。 李长安诚恳看着陈国生:“您老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人手?” 陈国生等着的就是这句话。 很快他就给李长安报出了价。 李长安肉疼地咬咬牙, 哪怕对她来说这笔钱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陈国生看着李长安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在心疼钱。 “当年咱们国家都穷得吃不起饭,这科研基金也没少我们一分。”陈国生故意大声嘟囔。 李长安沉默了。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这位陈老要钱水平比裴素高了不止一点。 “不就是钱吗?我有的是钱, 再穷不能穷科研。”李长安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只是陈老的研究不能在长安搞……您可愿意去荆州。” 李长安敲敲桌子, 脑中思绪流转。 在长安是肯定不能进行这么危险的研究,若只是炸一炸丹炉这个水准就罢了。可要是真弄火.药, 动静肯定小不了。 为了防止出师未捷身先死, 陈老这种研究只能在自己地盘上搞。 “老头子我孤身一人, 无亲无故去哪儿都行。”陈国生倒是很潇洒。 “只是你也别太指望老夫, 唐朝并不是没有出现火.药,《孙真人丹经》上载有硝石硫磺各二两、加入三个炭化皂角制成丹药, 这个丹药便是火.药。颗粒火.药也在宋朝便出现了, 明代已经有了大炮,可战争模式依然是冷武器战争,你可知道为何?” 李长安摇摇头。 “密度纯度太低, 制造出的火.药威力就和你们这些娃娃过年玩的鞭炮一样,炸不死几个人。”陈国生摇摇头。 “火.药想要大批量应用在战场上必须先点出蒸汽机这个科技点,然后需要能够制造□□……非三年五载之功。” 李长安眨眨眼:“无碍,这是百年大计,不急在一时。” 她也没指望陈国生一人就能解决安史之乱,陈国生会搓导.弹,并不代表大唐的生产力就能让他搓出来导.弹。 可这东西有总比没有强,炸不了人炸一炸河道也有利于水利工程修建嘛! 陈国生看了看李长安,对沈初道:“你这学生不错。” 沈初自得一笑:“德行尚可。” “除了有些怯战,过于保守。”陈国生辛辣评价,“便是炸.药没法用,尔等也该囤积刀剑,枕戈待旦,以备天下大乱才对。” 陈国生看向李长安,“我听你老师说,你还没有开始囤积刀剑,招兵买马,为何不开始准备军备?” “你的钱不去买刀买剑难道要留着送给安禄山当赔款吗?” 陈国生骂骂咧咧:“你们这些没经过战争的小辈都如此保守,不用刀剑,难道你们要指望打嘴仗打退安禄山吗?唐朝国都六陷、天子九迁,五代十国外族入侵何其惨烈,火都烧眉毛了,你们还在这不急不慢地考科举呢!” 李长安和沈初面面相觑。 二人脑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保守派竟是我自己? “莫急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李长安扶着陈国生坐下。 “不气不气,非我等不愿囤积刀剑,而是蓄养私兵乃是死罪,事关重大,还要徐徐图之。”沈初为陈国生斟茶,轻柔劝道。 陈国生抬手一拍桌子,气吁吁道:“都到什么时候了,还莫急不气……给老夫找个铁矿,再找一批忠心人手来,老夫带人开高炉炼铁铸造兵器!” “尔等能找到铁矿吧?”陈国生目光如炬,口中虽说是尔等,眼神却一直盯在李长安身上。 李长安沉默了。 说实话,和孟浩然那种咸鱼接触多了,忽然蹦出来一个事业心比她还强的人,李长安乍一还有些不适应。 只是铁矿的确不太好弄。 大唐虽然允许私人贩卖刀剑,也大小城池中都有铁匠铺,可是铁匠铺的原料都有从大唐专门的机构采买。 铁匠铺只是将铁打造成刀剑,而不是将铁矿石冶炼成铁。 若只是养几百人的军队这些兵器派人去不同城镇内的铁匠铺子买就行了,可要是想武装更多军队,这就不太够用了。 一是成本高昂,二是容易引起官方注意。 最好的方法还是做一地节度使,唐朝节度使权力极大,基本上相当于藩王,若想要大摇大摆开采铁矿冶炼兵器,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担任节度使是最好的选择。 按照李长安的规划,她手下的势力肯定要有节度使……只是现在还没有。 不过若是需要一个铁矿也不是全无办法。 “我在关外有铁矿。”李长安轻声道。 大唐境内铁矿不好弄,可她娘那边的铁矿好弄。 陈国生看了看李长安,赞道:“不错,有雄主之风。” 刚才在您嘴里我还是保守派,要把钱都留着给安禄山当赔款,现在一说要私铸兵器就成了有雄主之风了? 李长安眼皮跳了跳,却十分识相地闭口不言。 陈国生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地挥挥手离开了大慈恩寺,给师徒二人留出了空间。 “陈老经历过战争年代,性格难免激进些。”沈初温声对李长安道。 “那道雷落下的时候陈老也在吗?”李长安冷不丁冒出一句。 在此之前她和沈初都以为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才会到大唐,可是陈老这个年纪明显是参加不了社区活动了。 沈初道:“陈老年纪大了,来之前,心脏病复发。” “没救过来?” “不知道。”沈初耸耸肩膀,“不过从陈老话里话外来看,情况可能不太好。”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沈初看向李长安,“我等只需考虑明日。” “话说回来,你偷了我多少酒?” 沈初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他一把扯住李长安,“你身上的酒味到现在都还没散!” 李长安面上却不见心虚,而是理直气壮推开了沈初拽着他的手,从袖中抖出两卷卷轴。 “哼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超过老师了。”李长安得意道。 沈初危险地眯了眯眼,拿过其中一卷摊开。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这是李白的《月下独酌》。” 李长安摇了摇头得意纠正:“这诗现在名为《月下与李二十九酌》。咱就是说就凭这首诗的诗名里有我,我的文学史地位就已经超过老师您了,哈哈哈!” 沈初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震惊之色,他两只手按着李长安的肩膀:“你见过李白了?” “李白现在还在我的寿安公主府里睡觉呢。”李长安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现在是李十二的挚友李二十九,李白还是我的剑术老师。” “逆徒。”沈初骂了一声,随后直接不管李长安了,从抽屉中拿出一面铜镜来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甚至还抽出两根熏香点燃。 “先回我家。” 李长安提醒沈初:“老师你家里已经没有好酒了。” 沈初瞪了李长安一眼。 “明知家中养着小贼,难道我还会将好酒都放在小贼眼皮下吗?” 小贼李长安摸了摸鼻子。 心虚,不敢反驳。 好不容易等到沈初折腾完自己,二人便一前一后从禅房离开。 迎面却撞上一人。 “沈兄,今日高都公主府上驸马崔惠童设宴款待士子……” “某今日无空。”沈初着急去见李白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李长安倒是有心思看了一眼来人,沈初急匆匆出门,李长安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借着转角处花木遮掩,李长安将那人表情收入眼中。 “方才那人是何人?”李长安赶上沈初之后询问。 依照她对沈初的了解,就算是时间着急,沈初也不会对人那般不客气。 除非二人之间关系本来就不好。 “黄冲,和高都公主府走得很近。”沈初嘲讽道。 却没有说得更清楚。 等出了大慈恩寺,周围人少了一些,沈初才凑到李长安耳边低声解释。 “高都公主,玄宗第十一女,贞元元年晋封晋国大长公主。” 李长安已经捋清了她这快五十个哥哥姐姐之间的关系。 高都公主正是如今的太子李屿同胞妹妹,铁打的太子党。 “现在太子就把手伸向新科士子了?”李长安诧异。 “这几年圣人对太子颇为宽容。”沈初道。 李隆基对太子这几年还是很宽容的,许是对上一个太子还有愧疚心,也许是觉得这一个太子还没有威胁。 第 59 章 “对太子宽容?”李长安讥笑一声, “是因为太子足够弱,完全对他产生不了威胁,他才宽容吧。” 沈初轻叹一声:“从前宽容, 往后也宽容不了多久了,这长安城恐怕又要再起波澜了。” 朝堂上经历了这几年的风平浪静之后朝臣大多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们普遍认为圣人废太子的风波已经过去了。 大部分都以为是先太子李瑛和圣人不合,圣人才会换太子, 如今在位的太子李屿合乎圣人心意——尽管从无论什么角度来看,登上太子位置的人是李屿而不是寿王李琩都出乎了朝臣预料, 可说不准圣人就是喜欢三子李屿呢。 从龙之功,谁都想要, 尤其是位置不高年纪还轻的小臣, 更是想要凭借着从龙之功,待到太子上位后打个翻身仗, 狠狠扬眉吐气一番。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李隆基的心思从来都不会讨厌李瑛, 而是讨厌太子, 谁是太子,李隆基就厌恶谁。 也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那么能活, 在大部分朝臣看来, 圣人如今已经五十有六, 随时都会归天, 谁能想到他还能再活二十多年啊…… 李隆基比唐肃宗李亨,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李屿都还长寿, 历史上李亨死后三日, 李隆基才撒手人寰。而且即便是如此李隆基的死也有些蹊跷,正好赶着李亨去世后三天忽然病死,死得恰到时候, 也不知到底是真病死,还是怕新主弱老主强,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恰好”病死“。 不过李隆基能活那么久,还会那么针对太子,这事也只有她们寥寥几人知晓,如今在大部分人眼中,目前无人可用的太子李屿显然是个香饽饽。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能跻身官场的都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老师不用管他们,若是他们搬出李屿来压老师,您拿我的名头当作借口就是。”李长安叮嘱沈初。 这些低品级的臣子想要给太子雪中送炭,却殊不知这炭火猛烈,只要稍微接近,就会被烧得粉身碎骨,渣都不剩。 李长安的身份是武惠妃的养女,单凭这一点她的立场就是天然和李屿对立,她与和政郡主交好属于是李唐皇室内部一家人亲近,可摆脱了一家人这个身份,单说政治立场,两个人的的确确是对立无疑。 李林甫的亲娘姓姜,他是靠着舅舅姜皎举荐出仕才发家。太子李屿的太子妃韦氏,兄长名为韦坚,韦坚的妻子也姓姜,还是姜皎的女儿。这也不妨碍李林甫后来把韦坚弄死,和李屿撕逼。 从两晋到唐,朝堂上的政治撕逼几乎都是亲戚之间撕来撕去。李长安与和政公主是好友,一点也不影响她和李屿在政治上对立。 “我晓得。”沈初应了一声。 对这些事情,他比李长安更清楚,自然知道太子沾惹不得,谁碰谁倒霉。 打马穿过几条街道,很快就到了沈初的宅院前,二人推门入内,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地面上东倒西歪的几个酒坛。 “日防夜防,果然还是家贼难防。”沈初扶起酒坛,长叹一声。 李长安望着天,只当没听到沈初抱怨。 自家的事情能叫偷吗?拿自己嫡亲老师的东西那能叫贼吗? 沈初也知道自己这个学生是个什么德行,要真和她计较,早在上辈子给她改论文的时候自己就被气死了。 好在他还留了一手。 沈初将袖子捋至关节处,将宽大的袖袍绕了两圈将袖角塞入袖中固定住,又从偏房内拿出一把铁锨,对着树下空地就挖了起来。 散落的泥土很快就堆成一座小丘。 挖了一阵,沈初才从坑中搬出两坛酒,让李长安从井中打了井水,仔细将酒坛上的泥巴清洗干净。 纵然是李长安不擅认酒也能一眼看出来这两坛酒和被随意放置在库房中的那些酒不是一个档次。 最重要的是,这片地里面肯定不止埋了这两坛酒。 李长安眼巴巴道:“老师,我看你这院子的风水不好,要不我找人把这棵树给移走吧?” “哦,我怎么不知道这院子风水不好?”沈初斜看了李长安一眼,这逆徒的心思都不用猜,对美酒的觊觎都摆在了脸上。 李长安振振有词:“方方正正的院子中有一棵柳树,柳树是木,院子是口,口中含木,这不正好是一个‘困’字嘛。老师即将踏上仕途,这个寓意多不好。” “兴庆宫内树更多,你怎么不想着把兴庆宫里的树都给挖了?”沈初无语道。 “所以最后那老头子不就是被‘困’住了吗。”李长安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强词夺理。” 沈初自己抱着一个酒坛,让李长安抱着另一个酒坛,二人一手抱着酒坛一手牵着马往寿安公主府去。 临走之前,沈初警告李长安:“土里埋了多少坛酒我心中有数,你不许偷挖。” 李长安哀嚎道:“老师怎么能如此怀疑我?我和老师心连心,老师跟我耍脑筋,世上哪有我这么惨的学生。” 沈初只当没听见。 —— 寿安公主府。 李白和沈初在那两坛好酒的作用下迅速拉近了距离,一个生性豪迈爱结交好友,一个虽然内向但是可以为诗仙强行外向,加上二人都是饱读诗书,没过多久就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 李白更是将沈初引以为知己。 看得一旁只能抱着果汁猛喝的李长安连翻数个白眼。 她老师关于李白的论文都不知道发表了多少篇,能不了解李白吗。 “某曾拜谒李邕,谁知那李邕有眼无珠,看不起我……”李白好不容易从宿醉中醒过来,又被沈初带来的好酒馋得当场就拍开了酒封往肚子里灌,一醉,又开始表明心意。 他醉醺醺道:“还是尔等知我。” 李白心中到底还是对自己先前出仕无路而耿耿于怀。 “李太白之才上通九天,下彻九幽,庸才不识,乃庸才之失。”沈初温声劝慰李白。 李长安酸兮兮道:“千百年后,世人知晓李邕此人,必定是因为李十二那一首《上李邕》。” 李长安和沈初两个人排排坐,看着李白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崇拜。 唯有一侧的明月表情微妙。 她觉得自家公主和公主的座师对这个李白的态度过于……宠溺了。 这个李白学问是有一点,可口气大得仿佛他是什么天纵奇才一样,大唐最不缺的就是诗人,看他那副恃才傲物的模样,能在朝堂上混出头来根本就不可能。 偏偏自家公主宠他宠得厉害,又是给他美酒,又是要给他引荐玉真公主。 明月酸溜溜想。 今岁杨玉环已经成为杨贵妃,去大明宫住了,将玉真观腾了出来,玉真公主便会赶回长安过年。 李长安已经给玉真公主去了信,只等她回到长安就把李白引荐给她。 玉真公主还在回信中打听了一番李白的相貌,直到李长安告诉她自己没有早恋,玉真公主才好像很可惜一样告诉她大唐公主不用注重名节,男人可以适当玩一玩调剂心情。 李长安:“……” 这些还是等她十八岁以后再说吧。 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李长安带着她给李隆基精心准备的夜明龙入宫。 李长安还没有成年,公主府也只是武惠妃给她求的恩典,按照规矩她现在入宫还不需要专门禀告。 于是李长安就大摇大摆回了大明宫。 长清殿已经萧索得不成样子了,昔日长清殿的金碧辉煌还历历在目,白玉为砖金作马,香气满殿人满宫,如今却是空空落落,砖缝中都往外冒杂草。 李长安站在长清殿前看了许久,心中复杂难言。 这座宫殿曾经结结实实地庇佑了她两年。 人走茶凉,谁能想到眼前这座破败宫殿曾经住着的是冠绝后宫的宠妃呢。 跟在李长安身后的明月也不禁露出了兔死狐悲的悲伤表情。 “拿着我的鱼符找人将长清殿清扫一遍吧。”李长安吩咐明月。 “你若还念着长清殿,我让人日日来扫洗便是了。” 没等到明月接过李长安递过去的鱼符,一道温婉的声音便从二人身后响起。 李长安下意识回头一看。 来人身穿一身织金石榴裙,披鹅黄披帛,眉心贴着一点翠钿,头梳高髻,簪芙蓉花,端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我在宫中坐着也无事,便出来寻寻你。” 来人正是杨玉环,她款款走到李长安身边,看着面前荒凉破败的长清殿眸色不明。 “总是新人换旧人。”杨玉环淡淡道。 从前是武惠妃,如今是她,她若是死了也还会有新人宠冠后宫。 她若死了,这长清殿的如今便是她的日后。 “走吧。”杨贵妃侧头吩咐了身边的内侍一声,内侍点头哈腰,接过命令一溜烟儿就跑开了,应当是去找人清扫此处了。 杨玉环带着李长安回了她的宫殿,殿内的摆设却不豪奢,还称得上一句朴素。 她解释道:“我只在大明宫住今岁一年,明年开春就会搬到兴庆宫。” 随着年纪增大,李隆基待在兴庆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兴庆宫几次修缮,规模已经比大明宫小不了多少了。 兴庆宫本是李隆基还未继位前的东宫,按照道理应当留给新太子。可惜道理在李隆基这无用,太子李屿还得乖乖地待在十王府里面接受监管,东宫根本轮不到他住。 不过李长安猜测也可能是李隆基心虚…… 毕竟大明宫里发生的事不太愉快,李隆基在这里逼迫他的祖母武则天退位,又在这里杀死了韦后,后来也是在这杀了他的三个儿子。 李隆基在大明宫里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李长安觉得李隆基睡在大明宫内很难不做噩梦。 入了内殿,杨玉环袅袅坐下,轻轻撩了撩鬓发,笑着看向李长安:“说吧,你想给你那个老师谋个什么官职?” “监察御史。”李长安道,“正八品的官职,正好在进士授官的范围内。” 新科进士授官最高也就授到八品,大部分都是九品的微末小官。 “我知晓了。”杨玉环没有问监察御史是个什么官。 她其实对于朝堂上的官职也不太清楚,不过杨玉环还是没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四品以下的官职,她对李隆基开口,李隆基还没有不应承她的。 何况杨玉环如今也没向李隆基开过几回口。 “不必你开口,我今日带了宝物来献给父皇,顺道求他,只需你在一旁帮扶两句便可。” 李长安指了指她带来的箱子,看了一下周遭,确认宫人离得足够远后,她才抬起衣袖遮住嘴巴,凑到杨玉环耳边。 “这个夜明珠放在父皇寝殿便可,你可别让它离你太近。” 杨玉环挑挑眉。 李长安解释了一下她编造的“正当”原因:“宝物虽好,对女子生儿育女却不太好,就如同麝香一般。” “扑哧。”杨玉环笑了笑,如桃花盛开一般明媚,嘴里的话却十分冷淡又尖酸刻薄。 “他这个年纪,有心也无力了。” 第 60 章 李长安听着杨玉环这话, 也是想到了李隆基的年纪,耸耸肩。 她是李隆基最小的孩子,也虚岁十岁了, 李隆基如今已经五十六岁,年少又纵欲, 早就亏了底子,按照杨玉环的意思, 恐怕李隆基不仅是生儿育女不行。 要她说,李隆基这都一大把年纪了, 寿王李琩是李隆基的第十八子,寿王都比杨玉环还大好几岁呢, 李隆基真算起来都够给杨玉环当爷爷了, 老不要脸的东西还在这霍霍小姑娘。 “总归还是离远一些好。”李长安道。 杨玉环捏了把李长安的侧脸,嘴角含笑:“我听你的便是了。” “你去荆州, 给我带礼物了没有?”杨玉环对李长安不像是对晚辈, 倒像是朋友一般。 李长安笑笑:“当然给你带了, 荆州那边湖多,竹子多, 我给你带了一整套的竹编, 还有洞庭湖的湖鱼, 专门用水缸养着带来长安, 现在还活蹦乱跳呢,明日就让人搬进宫来。” 洞庭湖虽然不在荆州境内, 可离荆州也不远, 李长安专门派人去捞了一批鱼用水缸养着运到了长安,用来送礼。 路上死了一半,可还有一半被活运到了长安, 如今正在寿安公主府的池塘里养着。 送礼可是个技术活,尤其是给位高权重之人送礼,更是门学问。 投其所好比一味贵重更重要。 对于位高权重到一定地步的权贵来说,他们所喜欢的就不一定是金银珠宝了,投其所好的小玩意比起谁都能送的金银珠宝更让他们喜欢。 比如现在杨玉环就很喜欢李长安送她的礼物,不一定值多少钱,可肉眼可见的是花了心思认真准备,她在皇宫内,一应吃穿用度都有专门供给,金银再多她也没处去花销,倒是竹编这等小玩意和新鲜的鱼更让她觉得贴切。 比起珍贵,她更在乎李长安对她的用心。 “长安倒是比杨家人更像是我的姐妹。”杨玉环看着面前贴心的李长安,不由想起了她母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看了眼李长安,似乎在估计些什么。 最后叹了口气。 人在世上总要有依靠,若是连一个能诉说之人都没有,岂不是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连李隆基这位天子都还需要她解闷逗趣呢。 杨玉环压低声音讥讽道:“我仲叔要将我的三个姐姐送到长安,借口说要帮我固宠。” “我那三个姐姐,各个天姿国色,尤其是我的三姐杨玉瑶,大胆不羁,美貌不在我下,风情犹在我上。”杨玉环耿耿于怀的并不是三个姐姐要同她争夺宠爱,而是杨家的态度。 姐妹共侍一夫,这样的丑闻他们也不在意,杨家已经尝到了一个贵妃受宠的甜头,却还是不满足,非要攀附更大的富贵。 自己被逼着入宫伺候前阿翁,杨家非但不觉得她可怜,还想着借着她再往长安送更多杨家的女人,获得帝王更多的宠爱。 这一切都让杨玉环觉得她只是一个用来给娘家贴金的工具。 从杨家的女儿到寿王妃,再到如今的杨贵妃,她从来都没得选,事事身不由己。 可她不愿意也没有什么办法,她毕竟是杨家的女儿,若是不扶持母族,那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思及此处,杨玉环便觉得意兴阑珊。 杨玉环轻轻挥了挥手,不愿再多想母家对她的利用:“也罢,便由她们去吧。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们想来分食一口便分食一口吧,我也管不了陛下宠爱谁。” “父皇总要扶持一门外戚。”李长安看到的东西又和杨玉环看到的不一样。 先前武惠妃在时,武家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可不小,武惠妃又不单只是李隆基的枕边人,还是他的政治同盟,武家外戚在朝堂上可是李隆基指谁就咬谁。 以武惠妃为主的武党、以张九龄为首的文人党,还有以太子李瑛为首的太子党,三个党派在朝中并立形成了稳定的三角结构。 只是武惠妃和李林甫过于厉害,一吞二打掉了另外两个党派,所以将朝堂搞得一团乱。 结果又引起了李隆基的忌惮,李隆基亲自出手削弱了武党。 而目前的朝堂上,只有两股势力。一个是继承了武党势力的右相李林甫党,另一个则是刚开始露出头角的新太子党。 尽管李隆基没学过三角形最稳定这个知识点,不过他的帝王心术也让他无师自通领悟了三方势力最稳定这件事。 李隆基恰好又是个擅长权术的聪明人,他必定会建立第三方势力来平衡朝堂。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外戚了。 在李隆基的设想中,日后的朝堂应当是由杨家外戚势力、李林甫的右相党、太子党三方组成,三个政党之间谁也不服谁,斗得脸红脖子粗,而他则稳坐钓鱼台上,高高在上地看着下面的臣子为了讨好他而无所不用其极。 “原来如此。”杨玉环听完了李长安的分析后,幽幽叹息了一声。 随后杨玉环又讥笑:“只怕杨家担不起这个重担来,我的那些兄长各顶各的废物。”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杨家的女儿无论性情如何,个个生得天姿国色,性格能歌善舞,通晓诗书,就算是有心肠坏的,也能坏出个轰轰烈烈来。 偏偏杨家的男儿,一个比一个没用,整日不琢磨着自己上进,一心只想着攀附女人的裙带关系。借着杨玉环的东风,第一时间想的却不是利用好这个机会让族中的男儿做出一番事业,而是想着将杨玉环的姐妹也送到长安来稳固帝王宠爱…… 事实上,杨国忠都不能算杨玉环的兄长,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表三千里,得数到曾祖父那一代才有关系,最终那么多的杨家男人里也只有他一个冒了头——靠的还不是他自己的才华,而是一手讨好李隆基的本事。 就连李长安一想到这事也觉得啧啧称奇,亲戚之间的联系相当奇妙。 杨国忠的舅舅正是张易之,就是则天皇帝晚年的那个男宠。到了杨国忠这辈,依然是靠着讨好帝王得到的富贵。 这一家人在如何讨好大唐帝王上,称得上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 “朕为政务操劳,玉环却在这儿和旁人说着小话,尔等聊什么呢,让朕也听听。” 李长安和杨玉环正在窃窃私语,忽然听到了殿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二人齐刷刷闭上了嘴巴。 待到李隆基走进来,李长安才从杨玉环身边离开,和杨玉环一同给李隆基行了个万福礼。 “妾身正和安娘在这聊她给妾身带来的小玩意儿呢。”杨玉环笑脸盈盈走到李隆基身边,扶着他坐上了主位。 李隆基的视线这才落到李长安身上,视线在李长安和杨玉环之间转了转,才笑道:“玉环竟和安娘有故交?” “儿与母妃在玉真观中见过。”李长安一句母妃先脱口而出。 杨玉环闻弦歌而知雅意,嗔怪看了李隆基一眼:“妾身当时孤零零一人住在玉真观,多亏玉真观三百步外便是寿安观,安娘又不嫌弃妾身……妾身平日才有个说话的人。” 提到玉真观,李隆基也知道是他自己做的心虚,倒不是强夺儿媳的心虚,他要是真会因为这事心虚,就干不出来此事了。只是让杨玉环独自待在观中过年,在自诩情深的李隆基眼中,他当时的确是让杨玉环受了委屈,于是打了个哈哈绕过了这个话题。 “安娘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李长安便招手示意身侧的侍女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由手艺高超的匠人精心雕琢出的夜明珠龙头来。 “前段时间儿偶然得到了一颗夜明珠,思来想去,此等宝物天下间唯有阿爷才能匹配,儿便寻人把此珠雕琢成真龙献给阿爷。” 李长安还特意提了一嘴:“夜明珠在黑暗中能发出荧光,乃是吸收了天地灵气的宝物,正好能给阿爷夜间照明。” 李隆基果然表示出了对夜明珠的喜爱,他让宫人将夜明珠呈给他,亲自上手将夜明珠举起看了看,入手温润,手感细腻,又用长袖遮住光线,见到果然在黑暗中莹莹发光更加喜爱。 “你有心了。”李隆基吩咐宫人将夜明珠送到他的兴庆殿。 “儿还有一事要求阿爷。”李长安眨眨眼,看到夜明珠被拿开后才大胆走到李隆基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李隆基转了转脑子,挑眉道:“让朕猜猜,你是为科举而来?” 还有几天就是科举考试了,李长安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求他十之八九是为了此事。 “阿爷果然洞若观火,什么都瞒不过阿爷。”李长安小小拍了李隆基一个马屁。 李隆基颇为受用,李长安拍马屁的手段并不高明,实际上他的臣子就算拍马屁也拍得相当有水准,不像李长安这样直白。 可偶尔吃多了细糠,再吃两口粗粮倒也新奇,尤其是李长安还有一个身份是他的女儿,父女之情虽然没有多少,可到底身份摆在那,他的其他儿女可没有李长安这样厚的脸皮当面拍他马屁。 “你是公主,位同一品,这样的小事递个条子给礼部便可,还值得来烦朕一趟吗?”李隆基任由李长安拽着他的袖子撒娇,开口道。 李长安睁大了眼睛:“儿不是要求这个,我那老师才华横溢凭他自己肯定能考上进士,用不着我帮他。儿是想给我的老师求个官职。” “才华横溢?”李隆基轻嗤一声,没有打破李长安的幼稚幻想。 李隆基对科举中的弯弯道道心知肚明,只是他和世家大族站在一边,喜欢以出身来论英雄,并不太看得起这些科举出身的进士,所以也不打算费那个麻烦去整顿科举。 往前数,唐朝的历代帝王也唯有太宗和武皇注重科举。武则天时期实行科举糊名,还开创了武举,只是人亡政息,武则天一退位科举糊名便废除了,由此可看后面的这几任唐朝帝王对科举的态度。 没一个重视科举公平性。 “你那老师是颜真卿?朕记得他前几年回乡为母守孝去了。”李隆基想了想,自顾自言,“也不对,朕记得颜真卿已经考过科举,正是进士出身。” “儿的老师是沈初,沈佺期的孙子。”李长安没有让李隆基疑惑多久。 “老师他可有才华了!”李长安兴致高昂地给李隆基讲了沈初是如何散尽家财救济百姓,如何结交豪杰豪气干云,如何博学多才通晓古今。 李隆基觉得李长安口才倒不错,他听得津津有味,虽说在他看来这个沈初也就糊弄一下小儿,不过经过李长安嘴巴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名士风姿。 “你倒是比说经的和尚说得还有趣些。”李隆基在李长安停下了嘴巴后意犹未尽道。 那当然了,唐朝初期连话本都没有,还是唐传奇萌芽的时候,我说的故事都经过了艺术加工,肯定精彩啊。 李长安想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思。 她记得野史中记载唐玄宗晚年生活无趣,只能听“说话”打发时间,虽说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不过试一试也没错…… “你想给那个沈初求个什么官职?”在杨玉环面前,李隆基颇为宽容。 “监察御史!”李长安眼睛亮了起来,她直接抱住李隆基的胳膊撒娇,“儿打听过了,新科进士授官可以授到八品。” “只是八品?”李隆基哈哈大笑,“这样的小官,你直接自己往吏部递第一个条子就是了,何必再来专门大费周折求朕呢?” 他还以为李长安又给自己送礼,又把那个沈初夸得天花乱坠,是想求一个五品往上的官职。 李长安崇拜看着李隆基:“儿听旁人说求官很难,儿又不认识朝中的官员,思来想去只能求到阿爷这里了。” “这么难的事情,阿爷只要说一句话便能办到啊。” 李隆基低头看着李长安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中盛满了对他的崇拜。 不像那些臣子满是讨好和畏惧,也不像是他那几个讨厌的儿子满眼的畏惧和贪婪,里面只有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崇拜。 在自己的女儿和妃子面前,李隆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朗笑道:“朕是天子,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朕一句话办不到的,名叫沈初是吧,朕过两日便派人将此人的名字送到礼部和户部。” 李长安配合惊叹了一声,情绪价值直接拉满。 连带着杨玉环眸中都异彩连连,看着李隆基的眼神带上了仰望。 至于真假,就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反正殿内是父慈女孝一片和乐。 而后李隆基又拉着杨玉环一起教李长安音律,李隆基和杨玉环都精通音律,李长安虽然不懂音律,却实打实是个学一遍就会的好学生,一天下来三人其乐融融,当真同一家人一样。 直到宫门快要落锁,李长安才出了大明宫。 在踏出宫门的瞬间,李长安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嘴角。 唉,哄老头也不容易。 好在今天的目的都达成了,李长安坐上马车,抻了个懒腰,开始整理起她今天得到的信息。 李隆基想要扶持第三方势力,这倒是个好消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朝堂上太子党和李林甫党争得厉害,肯定会有不少官员被牵扯其中。 大唐朝廷的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升官不但要自己有本事还得前面的萝卜把坑让出来才行。 太子和李林甫争斗,牵扯到了一大批官员,一轮下来肯定能腾出来不少萝卜坑。现在杨家这门外戚又没有中用的人,杨国忠要出头也得再过几年,这些萝卜坑正好她悄悄先占几个。 李长安迅速确定了她接下来的目标。 煽风点火,搅浑这潭水。 水浑了她才有机会浑水摸鱼啊…… 第 61 章 “去岁我亲手杀了三个吐蕃人。”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汉子将手中的浊酒一饮而尽, 醉醺醺地比划着。 “那些吐蕃犬,进攻我白水军的兄弟,结果反被河源军和临洮军关门打狗, 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举歼灭!” 汉子说到兴起, 面红耳赤,拉着身边人就开始讲述起他在边关的见闻。 说到最后汉子才可惜道:“可惜你这老汉年纪大了, 没法到边关去搏个出身。” 陈国生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汉子笑他年纪大, 也不生气。 只是将手中的酒往桌上一放,豪气干云道:“老头子我打仗, 用不着亲自上阵便能杀敌。” 长安繁华, 陈国生却不爱去平康坊和宣阳坊,他既不爱饮茶, 也不爱喝沈初酿造的上好美酒。 每天一大早, 陈国生鸡鸣声刚响起便会起床, 从寿安公主府出发跑步健身,赶在上午前来到永安坊, 在这和这些汉子一起喝浊酒、吃大饼, 偶尔还会摸出几文钱买碟下酒菜同几个汉子分食。 一来二去, 便和这些三教九流之人混熟了。 “王三, 再拿坛酒来。”陈国生从腰带中又摸出五十文钱,往桌上一扔, 喊着酒肆的伙计上酒。 一听到陈老头子又拿钱买酒, 周围几张桌上便有人厚着脸皮,端着空酒碗凑了过来。 永安坊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这虽然算不上长安城的贫民窟, 但也是数得着的穷坊市了,舍得一天花几十个大钱在这儿喝酒吃菜的人,也就只有这个别处来的老陈头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老陈头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在某一天这个老陈头推开了这个破烂小酒肆的门,坐下来和他们一同饮酒,这么一喝就是十几天。 他出手阔绰,时常整坛买酒,喝进他自己肚子里的却不多,因着谁去端着碗找他讨酒喝,他都会笑眯眯地给斟上一整碗浊酒,但凡他来,酒肆中的这些人便都围着他讨酒喝,他也不恼。 头几天还有人见他一个老头子出手阔绰又没有随从跟着心里生了坏心,把他堵进了巷子。 没承想老陈头年纪虽大手上动作却十分麻利,邦邦两记老拳便把那两个尾随他的男人给打得痛哭流涕。 再往后,酒馆中便没人敢小看这个老头了。 忽然酒肆大门被推开,一股冷风随着来人灌了进来。 “孙独眼,你那钱又没要着?” 来人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独眼汉子,脸色昏黄,从左边额头到右边下巴的一道疤痕贯穿了他的整张脸,也弄瞎了他的右眼,给他更添了四分彪悍气。 孙独眼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破羊皮袄子,腰间还挂着一柄破破烂烂的长刀,一眼望着便知晓这是个寒酸的下层人。 他一进来,酒肆中众人便笑了起来,一时间空气中都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别提了。”孙独眼晦气地唾了一口,从怀中摸出碗来,走到陈国生面前,“老陈头,借某喝碗酒。” “你这家伙,讨酒喝便说讨,非要说一个借字,有借就得有还,你这老小子这碗酒打算什么时候还给老陈头啊?”酒肆中有人笑道。 一说到还,孙独眼也不吭声了,端着陈国生倒的这碗酒老老实实闷头坐下。 这一碗浊酒也得两文钱呢,要不是知道陈国生会给他酒喝,孙独眼自己也舍不得喝这碗酒。 “这是什么热闹事儿?老夫先前怎么不知道?”陈国生开口问道。 吃人嘴短,陈国生开口问了,孙独眼也不好再闭着嘴装哑巴。 孙独眼晦气道:“还能是什么事,某去衙门里讨要退伍费,那些披着官皮的杂碎说府衙里没钱,又把老子给打发出来了呗。” 陈国生听了半天方才从这些军汉中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些军汉都是上一岁和吐蕃的那场大战中退伍下来的将士。 大唐的兵士制度是从二十一岁入伍一直要到六十岁才能退伍,属于一天是大唐将士,一辈子就是大唐将士,终身就职。 当然也有例外,若是在战场上受到的伤势太重那就可以申请提前退伍。孙独眼就是在战场上被吐蕃人一刀劈在了脸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还是瞎了只眼,那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汉子名叫李壮,也是在战场上丢了这胳膊退伍回来。 按照大唐制度,对于这些退伍回来的老兵应当按照军功给他们分土地和财产。 只是制度归制度,执行归执行,这批军汉已经在长安待了一年了,却连一个铜板都没能拿到手。官府也不说不给,也不说什么时候给,就只让他们等着。熬来熬去,在老家还有田地的那些人都已经被熬回了故乡,留在长安的这些则是家里没有土地的那批人。 本来指望着能分到些土地回家种地,可现在奖赏遥遥无期,也就只能在长安城内待着,最起码长安还好打零工。 “我倒是能等得起,可我家老娘生了病,得喝药,我这兜里空空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老娘抓药啊。”孙独眼满肚子的委屈随着两碗浊酒下肚叽里咕噜往外冒。 他何尝不知道民不与官斗,朝廷要是铁了心不给他钱,他一个狗屁大小的小民难道还能逼着朝廷给他钱吗。 可他实在是没别的路子了,他瞎了只眼,也不识字,平日靠着给人扛货为生,养活自己倒也足够了。奈何他家中还有老娘,上个月老娘生了场病,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大夫说要是想治好,少说也得要一贯钱,他一个老瞎子上哪去弄一贯钱给老娘治病? “哎,那是生我的亲阿娘,我再没良心也不能干等着她死啊。”孙独眼说着说着,满肚子的心酸一下涌了上来。 陈国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又给孙独眼倒了满满一碗酒。 孙独眼蒲扇大的手端起酒碗,将碗中的浊酒一饮而尽。 他咂咂嘴,看向了陈国生:“这些腌臜事,说出来倒是脏了您的耳朵。” “老头子我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兵哩,这样的事哪能叫腌臜。”陈国生拍拍孙独眼的手,将腰间的腰袋摘了下来,把里面的铜钱都倒在了面前破破烂烂的木桌上。 一小堆钱币约莫有个二百大钱,陈国生将大钱拢成一堆,推到孙独眼面前。 孙独眼仿佛被针扎了一样悲怆哀嚎一声,一行热泪从完好的那只眼睛里往下滚。 他说在战场上丢了只眼睛的时候没哭,他说自己的老娘躺在病床上站不起来的时候没哭,他说自己去县衙讨要退伍费被赶出来的时候没哭。 现在有人把钱递给他,孙独眼却哭了。 孙独眼呜呜地哭:“我不该收这个钱啊……我没给你干过活,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可我老娘是真需要这些钱救命……” 他这辈子没干过什么亏心事,从军二十年还瞎了只眼睛,所以孙独眼去找朝廷要钱理直气壮,那是他该得的报酬。 可陈国生不欠他的,他也没给陈国生干过一天的活,自己却收了他这么大一笔钱,这让孙独眼无端生出一股惭愧来。 陈国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口口声声说不义之财不能取的士大夫们,用尽了手段让天下的钱都跑进他们的钱库,甚至连孙独眼、陈壮这等人的卖命钱都要私吞,中饱私囊。 孙独眼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实人,却只因为无端受用了旁人的丁点恩惠,便愧疚万分。 这世道,老实人真是活该被欺负。 陈国生拢了拢袖子,站起身呼了口气:“你也不用谢我,这些钱都是我家中晚辈给我的钱,也不是我自己赚的。” “我能否知晓恩人的名讳?”孙独眼哽咽道。 “这是她应当做的事,你不必谢她。”陈国生摇了摇头。 抚恤将士,这不单单是李长安应尽之责,也是整个大唐从皇帝到最普通的平民百姓人人都需要负担的责任。 保家卫国的将士却连给亲娘抓药的钱都没有,这是大唐朝廷从上到下所有人的羞耻。 “你若真想谢她,日后自然有机会。” 陈国生扔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酒肆,留下酒肆中的这些酒客摸不着头脑。 日后还有机会?这是什么意思? 陈国生离开酒肆后,便径直回到了寿安公主府。 书房中,李长安正在伏案写信。 如今漳县的事务已经不用她再操心了,可周遭新到手的几个县还要她再用些心思。 不过也比漳县刚开头时好多了,万事开头难,步入正轨后就容易了。 那些县令都是李长安一手带出来的人,该干什么他们也都知道,李长安只需要把握大体方向就行,比头两年省心多了。 “唉。” 李长安正想着怎么将漳县那一片打造成以漳县为中心的产业网,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方才陈国生进入书房她便看见了,只是陈国生也不开口说话,李长安就只看了一眼,便又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了。 “陈老叹息,所为何事?”李长安抬起头看向陈国生。 陈国生却没有直接说他的来意,而是提起了他的姓名。 “你可知老夫为何名为国生?”陈国生问道。 李长安摇摇头。 从道观中她第一次听到陈国生名字的时候,李长安就起了疑心,就是因为陈国生这个名字不像大唐人的名字,反而更有现代色彩。 甚至比“子涵”都更有现代色彩。 毕竟在唐朝想要找一个叫“子涵”的人容易,想找一个名字里带“国”的人可不容易。 “我出生时,正是家国沦丧之时。”陈国生缓缓道。 “我的父母便给我起名国生,是国家危难而生之国生,是希望我日后报效国家、为国而生之国生。” 李长安称赞道:“好名字。” “我年少时当过两年兵,只是没当两年兵战争就打完了,后来我就接着读书,学成归国便投身科研。” 陈国生感慨道:“虽时代不同,可我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始终都是华夏的土地啊。” 李长安深以为然。 “老夫今日遇到一个人,他也当过几年兵。”陈国生这才进入主题,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李长安。 而后就一句话都不再说了,只是安静地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眨眨眼:“我先组一个商队吧,招收这些老卒,从长安到塞外,正好这些老卒都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也能保护商队不遭劫掠。” “指望朝廷是不行了。”李长安吐槽,“昨日我还亲耳听到我那父皇要从天下各地征发绣娘入宫呢。” “先能安顿几人就安顿几人……陈老可以告诉他们,第一趟的工钱可以先预支以备家中急用。” 陈国生看着李长安,忽然笑了。 “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李长安沉默了。 如果她记忆没有错乱,三天前她让陈老先等一等再说的时候,陈老还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你的钱打算都留给安禄山当赔款吗”来着吧。 年纪大了,真善变啊。 第 62 章 朝阳初升, 永安坊。 孙大有小心翼翼端着陶罐将药汤滤出来,又将汤药吹凉了才端到屋内。 这是个极破旧的小院,一共只有两间屋, 只有正屋上头铺的还是瓦,偏房上铺的则是茅草, 院子只有一丈宽,墙角摆放着一个水缸, 水缸边上放着一根扁担和两个水桶,另一边的墙根边上则摆着几颗绿油油的荠菜, 盛下这些东西后,院子便只剩下一条落脚的小路了。 不过能有这么一个小院, 孙大有已经极为满意了, 长安的房价高昂,虽说永安坊不算什么好位置, 可毕竟也在长安里头, 长安一百万人里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有长安户籍, 剩下的通通都只能算是流民,他有个房子就是有自己的资产就是编民。 近来孙大有也在想将这小院卖出去, 换些钱来给他阿娘治病。 只是这院子太小了, 一般愿意在长安城内置办房子的人也看不上这小院, 一时间也脱不了手换不到钱。 孙大有推开屋门, 屋内一下子就亮堂了许多,屋子也不大, 里面只有靠右墙的地方摆了张床, 床边上立了张小桌,墙角放着一个小缸 他端着药碗快步走到床边,将缺了个口的药碗放在桌上, 左手扶起自己的老娘,右手拿着稻草枕头塞到老娘身后。 “阿娘,喝药了。”孙大有声音略大了些。 床上睡着的老妪睁开了半边眼睛,猛烈咳嗽了一阵。 “你哪来的钱去抓的药?”老妪声音中气不足。 孙大有勉强笑了笑:“我遇到了一个好心友人,他给了我二百文钱。” “咱家虽然穷,可世世代代都是清白人家,你可不能为了我这个老不死的去干亏心事啊。”老妪忧心忡忡。 “阿娘,我真没干亏心事。”孙大有解释。 孙老妪却不信,她掐了一把孙大有:“你这孬货还想糊弄老娘……谁会无凭无据就给你钱呢。” 她活了大半辈子,只听说过有谋财害命的人,还没听说过给人散钱的人呢。 孙大有正欲解释,忽然传来了院门被敲响的声音。 孙老妪连忙捅捅自己儿子,让他去给来客开门。 孙大有手忙脚乱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他的恩人老陈头和另外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位漂亮的小娘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稚气。另一位则是一位身穿白色圆领袍,头戴高冠的俊朗读书人。 一看就非富即贵,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既富又贵。 孙大有顿时局促了起来,他求助地看向自己唯一一个认识的陈国生。 作为升斗小民,孙大有面对权贵自然而然产生了自卑感。 陈国生朗声笑着,指了指李长安和沈初:“这便是老夫的后辈了,这个小女郎姓李,这个郎君姓沈。” 孙大有连忙行了个叉手礼:“某名孙大有,旁人都唤我孙独眼,见过李小娘子,沈郎君。” 又想起自己堵住了门,连忙不好意思笑笑,侧身让出了院门,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破破烂烂的院子,黝黑的脸更红了三分。 “我家中破旧,让娘子和郎君见笑了。” 李长安宽慰笑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此院虽不大,却有孙郎君这样的英杰住在此处,又何来见笑之说。” 听到李长安直白地夸赞,孙大有直接结巴罢了:“我丁点儿大的本事没有,哪里算得上什么英杰。” 李长安笑了笑,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接着聊下去,只是带着沈初和陈国生二人迈进了小院。 “这位沈郎君略通医术,听说了你的事情后便主动请缨来为孙郎君之母看病,正好我也有一桩事情想要托付给孙郎君,是故今日才特地登门拜访。” 沈初的确粗通医术,大多数读书人涉猎甚广,其中就包含医书,多多少少都知道几个常见的方子,沈初也不例外,到了大唐后,他又跟着大唐的大夫学了一些简单的把脉本事。 医术不说高明,但也能和街头巷尾那些郎中一较高下。 按理说一贯钱就能治好的病不会是什么大病,孙大有忧愁,不过是因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罢了。 沈初上手给孙老妪把完了脉,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紧张,他温声道:“不是大病,想来应当是前些日子天气转寒,凉气入体,感染了些许风寒。” 就是普通感冒的意思。 一般这种病在古代只要是身体康健些的人都能硬扛过去,孙老妪也只是年纪大了,又多年操劳,所以这才有些发烧咳嗽,又一直没有治好,才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听到沈初的话,孙大有紧绷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下来,就连病床上躺着的孙老妪都轻轻松了口气。 她还想着要是自己这病真的治不好,就不拖累儿子,一死了之得了。 可只有能活着,人就没有想死的,孙老妪也不想就这么死。听到这病好治,她才松了口气。 “按着这个药方喝就行。”沈初又让孙大有将药方给他看,这药方是最普通的一个治感冒的方子,上面的药材也都是普通百姓惯用的,没有什么坑人的地方,沈初也就没有改方子。 孙大有点头哈腰地感谢沈初,面上的喜色中却还掺杂着一丝忧愁。 好消息是他娘生的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不好的是他这个当儿子的没用凑不齐药钱。 他相貌丑陋,脸上顶着这么一条贯穿整个脸的刀疤,还瞎了一只眼,年纪也不小了,一般好人家都不愿意雇佣他干活,他也只能做些搬运重物的杂活——干这个的人多,工钱却不高,他得上哪再去凑出那剩下八百大钱的药费呢? 就在此时,李长安开口了,她柔声道:“我方才提过今日上门拜访是为了一桩事。” “我想要干些胡人买卖,需要一支商队来往塞外和大唐各地,两边的人脉都打点好了,只是还有一事。” 李长安恰到时机地皱了皱眉,露出一副烦恼的模样:“这一路上路途遥远,恐怕会遇到不少歹人,尤其是我听说边关附近民风彪悍,盗匪无数……是故想雇佣些人手来保护货物。” 孙大有一听便心动了起来,他常年在边关服役,经历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战役,手中的长矛染过无数鲜血,对边关处的情况也熟悉。 这样的活,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 只是孙大有看了看病榻上的亲娘又犹豫了下来。 走一趟关外少说也得数月,他老娘还病在床上,他走了他娘的病要怎么办呢? “你若愿意签个契约,我这边可以先让你预支一趟的工钱。”李长安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护送一趟货物算五贯钱。” “这也太多了,小人命贱,不值那么多钱。”孙大有惶恐道。 要不然说老实人怎么容易受欺负呢。 李长安叹了口气,大唐民风彪悍塞外胡人的民风更加彪悍,冒着生命危险护送货物,而且来回一趟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一趟五贯钱实在不算多,这挣的都是买命钱。 就说是换了她,只会想方设法讨价还价,哪会像面前这个孙独眼一样还觉得工钱多呢。 话又说回来,要是她沦落到孙独眼这个凄惨境地,她早就满腹怨气想着怎么推翻压迫自己的帝王将相了…… 结果这个孙独眼,在战场上毁了容丢了一只眼,在战场下面连他应得的抚恤都拿不到手,最后还是一心怪他自己没用,最愤怒的时候也就是骂一骂县衙里的那个小吏。 也怪不得他,总不能指望一个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人能想到造成他不幸的根本是朝廷里的帝王将相、王公贵族吧。 “你是英杰,自然值这么多钱。你先拿着钱将你娘的病治好,再去替我组一支护卫队吧。”李长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孙大有由他来负责挑选护卫队的人手。 可以多挑一些无处可去的老卒,李长安给出的理由是老卒熟悉边关情况,更好押送货物。 “等到十月下旬,你可到城外的寿安观寻一个叫红菱的女子,她会告诉你往后怎么干。”李长安从腰间解下令牌,扔给孙大有。 这也算是她的一点小小势力,李长安不打算让太多人知晓。 在李隆基眼皮子底下,养士三百人是谋反大罪,她是李隆基的乖女儿,她不养死士,只是养六支五十人的商队,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当然,和平的时候这三百人是商队的护卫队,不和平的时候这三百人提起刀剑来就能上阵杀敌也很正常吧,毕竟要保护商队,肯定是需要通晓武术嘛。 何况李长安觉得,在长安城内养尊处优靠着祖荫入羽林军里那些连人血都没见过的“精锐”将士十有八九不会是孙大有这种真刀实枪在战场上杀过敌人的老卒的对手……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被娘子称为英杰呢?”孙大有还是连连摆手。 李长安笑道:“我大唐以忠孝治天下。于忠,孙郎君舍身报国,杀敌无数;于孝,孙郎君衣不解带,伺候老母。忠孝两全,此大丈夫也,在我眼中,孙郎君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杰。” 此话一出,孙大有感动得泪眼汪汪,指着天地向李长安发誓一定不辜负她的信任。 还发了毒誓,若辜负李长安的信任,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在迷信鬼神的古代,这样的誓言已经是将自己的生死压上了。 坐在马车上返回寿安公主府的途中,陈国生看着李长安啧啧两声:“你这妮子倒是会收买人心。” 瞧刚才孙大有的那个模样,陈国生毫不怀疑那家伙是真能为李长安战死。 “士为知己者死。”李长安伸了个懒腰,“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不是我会收买人心,只是别人不愿意将这些老卒当作‘士’来对待罢了。” “毕竟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匹夫怎么能被称为‘士’呢?” 李长安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又笑道:“可谁又有资格认定这些目不识丁的百姓不配被称作‘士’呢?” 李长安始终坚信人和人在思想道德上是平等的,既然“士为知己者死”这个说法能够流传几千年,那这个说法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谁都知道要礼贤下士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李长安觉得她只不过是扩大了士的范围,在她眼中,人人皆是“士”,只要有本事,那就都值得她以礼相待。 正好中途经过大慈恩寺,沈初便直接下了马车,还有不到十日便该科举,考前他总该要再熟悉一遍书本。 “老师,不要太紧张,考前焦虑万万要不得哦。”李长安掀开马车车帘,幸灾乐祸地冲沈初挥手。 “临考之前学生肯定亲自来送您考试!” 第 63 章 “还早着呢。” 沈初笑笑, 无奈摇摇头,殊不知用不了两个月,他就会在天下举子面前“颜面尽失”。 唐朝的科举考试又称春闱。各地的举子每年九月到十月随各地承上的贡品一同入长安, 所以举子又被称为贡生。各地的举子必须在十月二十五日之前赶到长安,而后在十一月一日前到户部引见。 随后一整个十一月十二月都是留给举子的交流时间, 举子会利用这段时间去向权贵们投行卷,一些有心拉拢举子的权贵也会在这个时间段内设宴款待举子。 总之就是两个月的人际关系月。 而后直到正月, 才会正式开始科举考试。每一科的内容不同,考试时间也不同, 朝廷设置的考试科目如今共有五科,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 其中明书和明算选拔的是整理文字和精通数算的专门人才, 但是升官困难,所以很少有举子参加考试。 其中进士科选人最少一年只选二十至三十人, 而且多数也被权贵垄断, 寒门弟子想要考上不容易。 大部分举子参与的都是明经科, 一年招百人,名额多, 考试难度也低一些。至于明法科, 则是专门考有关法律方面学问的学科, 专业要求高, 一般只有律法世家的子弟会考取。 沈初刚回到自己的禅房,他的好友钱起便找了上来。 “黄冲来找过你数次, 都没找着你人, 他恐怕已经记了你的仇。” 钱起是荆州户籍,他是和沈初一同来的长安。张九龄是荆州刺史,钱起是通过正经地方科举出来的举子, 张九龄便算他的座师,他也很有眼色地以沈初为首。 并不仅是钱起一人,整个荆州共有七个举子,加上沈初先前在长安就认识的三位好友,一共十人都以沈初为首。 这就是沈初住在大慈恩寺的用意了,方便结交同党。 钱起低声告知沈初这数日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情。 “黄冲攀上了高都公主驸马崔惠童,高都公主又和太子一母同胞,黄冲最近很是风光得意。他心眼小,记恨上了你,恐怕你会有些麻烦。” “无碍。”沈初淡淡道,并不把黄冲放在眼里。 黄冲有靠山,他也有靠山。 这么想着沈初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古怪感。 他的学生是他的靠山,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怪呢? 沈初摇了摇头,将这股古怪的念头从他脑中驱散出去。 “我等还未得官身,不必参与朝堂争斗。”沈初温声告诉钱起。 连他们这些还没有考上科举的普通士子都要拉拢,太子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黄冲此人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也不想一想他这样的普通士子有什么地方值得驸马拉拢。 要想参与朝堂争夺,至少也要达到五品官位才有资格入场,五品以下都只是炮灰罢了。可惜黄冲初到长安,被长安的繁华冲昏了头脑,还真以为他自己本事高强能值得当朝驸马拉拢了。 沈初拢了拢衣袖,劝告钱起:“你告诉欧阳治他们,让他们莫要参与这些事情,只管老老实实读书就行,只要能考中,日后被分到中县或上县做一个县令不难。” 这话倒不是大话,李长安这次找他去也不单单是为了让他见一见李白。 在此次回长安前,张九龄将他手中的势力都给了李长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九龄虽然党争失败了,可到底是文人党的党首,大唐的最后一位盛世宰相,手中的党羽就是只剩下了十分之一二那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是现在朝堂上是右相党和太子党争锋,文人党只能暗自沉寂罢了。 想要操控长安内的中央官职不容易,可伸伸手给这些刚考中科举的士子谋一个好一点的县令位置却不难。 何况李长安还告诉他,她打算去走一趟贺知章——张九龄被贬荆州后,文坛领袖就成了贺知章,想要彻底完成文人党的权力交接,李长安就绕不开贺知章。 不过此事也不会困难,贺知章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现在恐怕也正在忧愁自己死了之后朝中跟随他的官员要怎么办,现在李长安愿意接手,贺知章也早晚会把他手下的势力交给李长安。 沈初需要做的只是成为这支文人党的表面党首,不过这也得是数年往后的事情了,如今他还没入仕,说这些都太早了。 一夜安稳。 第二日一早,沈初方才洗漱完,恶客便上了门。 黄冲身上的打扮已经与数日前截然不同,他家世并不算显赫,前几日腰间挂的玉佩还只是寻常白玉,今日却已然换成了青玉,也从孤身一人变成了身后带着两个小弟。 “沈兄可是好大的架子,崔卫尉卿亲自设宴款待我等士子,某亲自来邀沈兄却避而不见,可是看不上崔卫尉卿?”黄冲阴阳怪气道。 卫尉卿正是高都公主驸马崔惠童的官职。 沈初看着黄冲,狗仗人势四个大字顿时从他脑中蹦了出来。 沈初哑然失笑。 无他,黄冲这个一口一个崔卫尉卿的口吻,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到“狗仗人势”。 若是李长安在此,必定会阴阳怪气捏着鼻子将黄冲里里外外嘲讽一番,指着鼻子骂他狗仗人势。 好在沈初脾气好,他只是温声解释:“某家中有事,实在脱不开身,这几日都未在大慈恩寺中居住,也不知道黄兄曾多次上门邀约。” 黄冲酸溜溜道:“崔卫尉卿后日在曲江私亭设宴,沈兄这次家中无事了吧?” 也不知道崔驸马为何会这样看重这个姓沈的。 可已经当着他的面邀请他赴宴了,沈初若是直接拒绝,恐怕还未入朝便会得罪人了。 “某自会赴宴。”沈初道。 黄冲假惺惺笑道:“那我等便恭候沈兄了。” …… 贺知章宅院。 贺知章生平爱柳,院中种满了柳树,只是如今已经到了十月,满院的柳树都已经谢了枝芽。 枯黄的残叶飘在池面,难免有几分萧瑟之感。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李长安看着这满院的残柳,口中品着贺知章的这首成名诗,满院的柳树仿佛在她眼前抽出枝芽,二月的春风拂过,便将柳叶剪出了细细的形状。 今日李长安同李白一并登门拜访贺知章,虽说李白如今已经不需要贺知章再为他引荐了,可李白对贺知章仰慕已久,纵然不为求官,也想登门拜访。 李长安有李白在侧对贺知章的仰慕便少了许多,不过恰好她也有事要来找贺知章,索性就一同上门拜访。 “臣见过寿安公主。” 就在李长安沉思间,得到了通传的贺知章已经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贺监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陪同友人来上门拜谒。”李长安对贺知章的第一印象就是“狂”。 贺知章已然八十多岁,在人均寿命四五十岁的唐朝已经算得上是古来稀了。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了,精神头却很好,一头的白发放荡不羁地披在身后,并不如常人般整整齐齐拢在头上。 贺知章抬手拢了拢头发,只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只用手拢是拢不住的,贺知章也就不再管她,只对着李长安告罪了一声。 “老臣衣冠不整,还请公主见谅。” “四明狂客若是衣冠整齐,岂非是辜负了这个‘狂’字?”李长安含笑反问。 贺知章晚年越发狂妄好酒,既属于吴中四士,又当列饮中八仙,还自称四明狂客,时人赞誉他有魏晋风流。 李长安向贺知章介绍李白:“这是我的好友李白,乃是仰慕贺监风流,特地带诗文来拜会。” “老夫听过你的名字。”贺知章指着李白大笑,“你在东市最好的那家酒肆中喝了足足三日的酒,是也不是?” 两个人都属于饮中八仙,酒鬼见到酒鬼,一见如故,没用几句话就在酒上混熟了,三句话下来便约了时间共饮,约定好不醉不归。 两个以诗闻名的诗人在成为文友之前先做了酒友。 李长安怀疑贺知章是为了蹭李白的酒喝,毕竟她给了李白牌子,李白在她名下的酒铺中喝酒都不花钱,她的酒肆走高端路线,酒钱可不便宜。 也就是李白一句“曲江池水深千尺,不及长安送我情”才让李长安心甘情愿愿意给这个大酒鬼掏钱罢了。 贺知章想喝美酒还是要花钱买的……除非他能写一首和《咏柳》《回乡偶书》一个等级的《赠李二十九》,李长安才愿意免他的酒钱。 李白又给贺知章看了他的《蜀道难》,贺知章顿时惊为天人。 贺知章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白的风姿,又手卷《蜀道难》细细读过三遍,抚须长赞:“天上长庚星,谪仙李太白,真谪仙人也!” “老夫枉活八十年,自愧弗如。太白凭一首《蜀道难》,就可名留千古啊。”贺知章摇头晃脑,看着李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美玉。 他素来放浪形骸,狂傲无比,李白的诗太合他的审美了。 李长安竖着耳朵,心想她的确该找个老师好好学一学怎么夸人了。 你听见人家贺知章,上来就是一句“天上长庚星,谪仙李太白”,夸人多好听啊。 李白的脸颊也激动地微红,贺知章是文坛领袖,他李白不过是初露头角的小诗人,得贺知章这一句称赞,他李白的名字足以响彻文坛了。 二人又攀谈一会,约好何日共饮,李白这才恋恋不舍离开贺知章府邸。 李长安却并没有离开,她和贺知章二人相对而坐,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姿态。 贺知章也在观察着李长安。 他和张九龄是多年老友,张九龄月前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透露出来的内容让贺知章不得不仔细思考。 二人就这么互相观察着对方,直到李长安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贺监有辞官归乡之意?” 贺知章心下骇然,他的瞳孔猛缩,看着李长安,心中的警惕拉满。 他的确有心辞官归乡,可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别说是张九龄了,就连他亲儿子都不知道他有这个心思,李长安是怎么猜到的? 第 64 章 李长安心想她当然知道了。 历史上贺知章辞官应当是在天宝三载, 不过现在有了她这只小蝴蝶,历史进展已经不同了,可李长安相信, 人的性格会促使事情的发生。 知道题目和结果而后再推论过程可比只知道题目推论过程和结果容易多了。 李长安在来见贺知章之前,自然是做好了十全准备。 她拉着沈初, 将沈初所知道的有关贺知章的东西给问了个一干二净,再加上她的老师张九龄本身还是贺知章几十年的好友, 对贺知章知之甚详,两方信息交汇再加上李长安对局势的敏感, 李长安有八成的把握肯定贺知章很快便辞官回乡。 首先是贺知章这个人的性格,自称“四明狂客”,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豪放不拘小节的老酒鬼。 可贺知章真的是这个性格吗? 能写出“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这样细腻的情感这样细致的观察, 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会是一个狂客吗? 真狂客和假狂客从诗里便能看出来。李白是真狂客, 他的诗豪放大气,黄河之水要从天上来, 天生我材是必有用;贺知章是假狂客, 他时常从小处着笔, 若不是心思极其细腻之人想不出柳叶是二月春风裁出这样贴切的比喻。 李长安相信贺知章性格爽朗大方, 却从不觉得他粗枝大叶没有政治情商。 贺知章是少有能得善终之人,在历史上, 他辞官回乡, 李隆基亲自给他写了送行诗,太子带着百官为他饯行,回乡之后, 他有豪宅田地,承欢膝下,笑着老死。 如今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比他结局更好。 这是个聪明人啊。 “贺监如今还兼任太子宾客吧。”李长安冷不丁冒出一句。 贺知章依旧是笑呵呵:“是啊,蒙陛下看重,开元二十六年老夫便是太子宾客啦。” “高都阿姊的驸马近来在曲江亭设宴招待士子,隔三岔五便要设宴一回。”李长安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两句话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可实则都指向了一个人,太子李屿。 贺知章是太子宾客,高都公主是太子的同母妹,都和太子有着直接关系。 “老夫年纪大喽,管不了这些事。”贺知章捋着胡须。 李长安轻声道:“是啊,这不正是贺监想要辞官回乡的原因吗。” 春江水暖鸭先知,从武周时期就入朝为官一直安稳苟到现在的贺知章就是那只鸭子,他这一生见过太多次政变了,人老成精,这一次也是一样,太子刚刚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贺知章便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 贺知章已经八十多岁了,已经不再想站队了,他能不能熬到太子李屿顺利登基的那一日还难说,没有必要将自己全家的身家性命都压上。 望风而逃才是贺知章的选择。 贺知章收敛了脸上老不正经的表情,正色叹息道:“公主既然猜出了老朽心中所想,老朽也就不瞒着公主了,老朽的确打算辞官回乡,若无意外,明年老朽便会上奏辞官。” “不过公主亲自登门拜访老朽,想必不是为了给老朽饯别吧。” 贺知章甩甩自己宽大的衣袖,摊开胳膊看着李长安。 “老朽两袖清风,就算公主有所图谋,老朽也给不了公主什么。” 李长安却长叹一口气,举起面前的茶盏,举手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洒在地面上。 贺知章愣了愣,面露恼色。 将酒水洒到地上,洒成一横,这是给人上坟的做法。 这是什么意思?他年纪虽然大了,可还没死呢。就算自己说的话惹李长安生气了,那她也不能当着他面给他上坟吧? “以茶代酒,我要先祭奠贺监这些年提携过的后辈啊。”李长安长叹一口气。 贺知章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他沉声问:“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监难道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李长安诧异反问。 “贺监欲跑路,不正是觉得腥风血雨将至吗。” 李长安笑盈盈,嘴中吐出的话却冰冷异常:“你这些年提携过的后辈少说也有几十人吧,贺监跑得了,难道这几十人也都能跑得了吗?跑不了可不就是死。” 按照李长安的推测,从贺知章离开长安,太子带着百官践行来看,贺知章在朝中经营多年的这些人脉加上他从张九龄手中接过的势力应当是都给了太子李屿。 韦坚案涉案数百人,惨死者无数,其中绝对会有一部分被牵连的官员是贺知章交给李屿的人脉。 李长安说要给他们先上坟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 贺知章闻言果然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子寿在信中言公主聪慧过人,此言不虚。” 李隆基对儿子是个什么态度,亲眼见证三庶人之祸的贺知章当然一清二楚。 他也毫不怀疑有一就有二,太子只要势力一大,圣人绝对会亲自出手打压,帝王父子打架,臣子遭殃,圣人不见得会再弄死一个儿子,可圣人对臣子肯定不会手软。 “知徒莫若师。”李长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贺知章的夸赞,随后笑语盈盈地看着贺知章。 “我来所为何事,想必老师也已经写信告知了贺监。” 贺知章捏了下鼻梁,无奈道:“我是太子宾客。” “很快就不是了。”李长安歪头笑笑,显得天真可爱极了,“贺监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辞官回乡了吗?” 贺知章是太子宾客难道他的人脉就一定要归属太子李屿吗,李长安还觉得她身为张九龄的学生,这些人脉就应该她来继承呢。 太子李屿那样的废物,人脉给他也是浪费,还不如自己握着,以后能发挥的用处还大……至少这些人跟了她不会被牵连到全家流放,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当年武惠妃死的时候,若非她年纪实在太小,李长安也不会就那么任由武惠妃留下的人脉落到寿王手中。 寿王根本守不住他的阿娘留给他的财富,现在那些党人十之八九都已经变作了李林甫的右相党,武惠妃的一生经营都化为了乌有。 与其留给废物,任由他们浪费。 李长安掀了掀眼皮,心中嗤笑一声,倒不如她拿着这些人脉,借壳上市,将这些人转变成她的党羽。 从零开始经营党羽,纵然是发展出来的党羽对她忠心耿耿,可也太慢了。还是一边发展对她完全忠心的党羽,一边在吸纳其他党的党羽,双管齐下来得更快些。 李长安趁热打铁,接着劝说贺知章:“先前贺监没得选,朝堂上除了右相就是太子,右相又一向瞧不起文人,还同我家老师有仇,贺监只能选择太子。可如今,我就坐在这里啊。” 贺知章笑了,他摇头道:“公主的意思是老夫应当将人脉交给你?” 李长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公主好大的口气。”贺知章感慨,“在陛下的诸子女中,公主年纪最小,根基最浅,老夫为何要放着未来能继承大统的太子不选而选择公主呢?” 贺知章历经四朝,自然不会被李长安几句空话就打动。 他在朝中的文人故旧有数十人,几十个人的未来压在他手中,容不得贺知章不谨慎。 “就是因为我年纪小,所以贺监更应当选我。”李长安眨眨眼。 她道:“天下岂有三十年的太子乎,就算太子能安心做三十年的太子。圣人难道愿意眼看着他一日日衰老,而太子一日日强壮吗?” 这话的潜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李长安又悠悠补了一句:“我是公主,还年纪最小,父皇今年已然五十有六,二十年后父皇七十六岁,我也才不到三十岁。” 她熬也能把李隆基熬死。 “何况太子和右相之间矛盾不可调解,我与太子、右相之间都没有矛盾,贺监的门人故旧应当也都是一心只想报效大唐的文人,跟着我岂不是正好能避开朝中的腥风血雨?”李长安又轻飘飘扔上了一个筹码。 贺知章苦笑:“公主若是真没有图谋,便不会在意老夫手中这丁点人脉了。” 忍了忍贺知章终究没忍住,他苦口婆心劝着李长安:“公主生来富贵,为何不安心享受富贵呢?嫁一个好驸马,生儿育女承欢膝下不好吗?” 贺知章和先前的张九龄是同样的想法,他们维护太子未必是因为太子多么英明,而是儒家的传统观念就是父及子承,这些文人的愿望就是大唐皇位能够安稳地由父亲传给儿子,不要发生任何变故。 李长安只是淡淡道:“贺监是哪年考中的进士?” 贺知章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加苦涩。 “老夫乃是证圣元年的状元。” “证圣元年的天子是何人?”李长安又问。 贺知章长叹一口气:“是则天皇帝。” 就是因为他考中进士时当政的是女帝,所以贺知章才对李长安如此担忧。 若是在别的朝代,公主参政也顶多就是参政,可在大唐,贺知章看着李长安今日的所作所为,看到的却不是一个参政的公主,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位争夺者。 “贺监是个聪明人。”李长安淡淡道。 贺知章的底线已经被她一压再压,或许就连贺知章也不知道,一开始他分明只想知道李长安是从何得知他要辞官一事,为何现在却直接到了要把人脉交给李长安的地步了。 李长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聪明人不要着急立刻做决定,贺监不是打算明年辞官吗,还有一年时间,贺监先看一看朝堂局势再做决定也不迟。” “只是。”李长安在迈出房门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贺知章一眼。 “如今是雪中送炭,往后便不一定是雪中送炭了。锦上添花固然也是一桩美谈,到底比不上雪中送炭。这个道理贺监不会不知道。” 当自己还没有绝对性优势的时候不要着急,对手的猪队友会自己犯错。 李长安对李屿的本事再清楚不过了。要不是李屿和李隆基这对卧龙凤雏父子,今天你杀这个大将,明天我杀那个臣子,安史之乱何至于持续那么多年? 更何况唐肃宗还是宦官干政的开端,他对大臣的信任可不及对宦官信任的十分之一。 贺知章是聪明人,李长安相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临上马车之前,李长安看了一眼贺知章花白的头发和紧皱的眉头,挑了挑眉。 她这叫什么?欺负八十岁的老头,反派竟是我自己? 第 65 章 曲江池, 地处长安城东南角,因为曲江宴在此举办而被世人所熟知。 曲江宴便是款待新科进士的宴会,设在曲江亭中, 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 皆可参加。 曲江池只有一个,曲江亭却不止有天子设宴的那一个。 高都公主的驸马崔惠童出身博陵崔氏, 他便有一座位于曲江附近的宅院,宅院只有半边围墙, 另外半边则紧挨着曲江池,上筑小亭, 立于曲江池水之上。 就连当今圣人也亲口称赞过这座宅院清雅。 今日宅院中便由崔惠童亲自设宴, 款待举子。 沈初坐在角落,手中转着酒杯, 只关注面前桌案上的食物, 周围的嘈杂声没有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兴趣。 他只是一介白身, 在宴席上自然轮不到好位置。 实际上沈初也并不是完全对周遭没有兴趣,他在偷偷观察宴会上的来客。 崔惠童作为主人, 身份又最高, 自然坐于主位。在场的官员却并不止他一人, 坐在前列还有几个身穿绿色官袍与青色官袍的官员。 六七品穿绿、□□品穿青。 红袍只有五品及以上官员能穿, 紫袍则需三品大员。 除这些有品阶的官员之外,另有举子三十几人。 沈初视线转了一圈, 便发现了数个熟悉面孔。 这些熟悉面孔都是在今岁来参加科考的举子中颇有名气的那些人。 大部分举子都已经从桌案后站起身, 四处游走应酬,端着酒杯热火朝天聊着朝中话题。 就连那几个穿着官袍的官员也亲自下场亲切和这些举子攀谈,更是让这些举子喜出望外, 更是争相表达自己的观点,希望能够引起这些官员的注意。 当然大部分人的目标还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在场最位高权重之人。 崔惠童稳稳坐在主位,面上带着威严又不失亲切的笑容,但凡有举子和他目光撞上,崔惠童便会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他这样的身份,不必亲自下场和这些举子攀谈,那样反而有失身份。 毕竟在场的这些举子,未来能有一人能达到他如今的官职已经是极了不起的事情了,就算其中有一两个人运气好能爬到高位,那也需是二三十年往后的事。 今日的宴会,他坐在这儿就已经是给这些新举人面子了。 也不知太子妻兄是怎么想的,连这些身上半个官职没有的举子也要拉拢。 崔惠童心里嘀咕着,心中并不太看得上这些举子。他出身博陵崔氏,做官乃是蒙了荫庇,换句话说就是家族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官位,他是看不太上这些举子。 在他眼中只有那些门第不上不下的小家小户才会让家中的子弟参加进士科,至于那些参加明经科的普通人,在崔惠童心中更是一群破落户。 若是已经考上了进士倒还值得他结交一二,可如今这些人不过是白身,能不能考上科举还两说,哪里值得他亲自来拉拢? 心中虽然看不起这些人,崔惠童面上却笑得十分亲切,心里一套表面一套,这是世家大族子弟的必备技能。 黄冲举着酒盏来到崔惠童身边,讨好笑笑。 崔惠童淡淡瞥了他一眼,他对这个破落户倒是有点儿印象,门第不高,胜在人听话懂事,做一马前卒也够了。 “何事?”崔惠童并没有与黄冲共饮,只是淡淡开口。 黄冲还没有那个资格和他共饮。 想借着给崔惠童敬酒来提升自己身价的黄冲手中举着的酒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最终,黄冲也只是尴尬一笑,自己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崔卫尉,那人便是沈初。”黄冲指着坐在角落安静不语的沈初道。 崔惠童这才提起了两分兴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初。 “就是此人先前几回都没来赴宴?” 黄冲暗戳戳道:“沈兄自言他家中有事脱不开身。” “我倒是听过他的名声。”崔惠童掀掀眼皮,“传闻此人是沈佺期后人,为人豪气干云,时常扶穷济困,在长安略有两分薄名。”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崔惠童在今年进士及第的名录上已经见到了此人的名字。若无意外,这个沈初今岁一定能考上进士。 “他身侧那人也是第一次来吧。”崔惠童又指了指沈初身侧之人。 黄冲心领神会,主动开口向崔惠童介绍此人信息:“他名王阅,在平康坊中居住,并不在大慈恩寺居住,传闻他与户部王侍中有些关系。” 崔惠童顿时就失去了兴趣。 户部的王鉷是右相李林甫的党羽,和太子党是对立关系。 “往后不必再请他了。”崔惠童吩咐道。 “你再去告诉沈初,告诉他某邀他一叙。” 黄冲表情扭曲了一下,却还是乖乖应了下来。 他心中记恨为何自己已经这样低声下气却还是比不过自诩清高的沈初。 黄冲走到沈初桌前,脸上露出假惺惺的微笑:“沈兄,崔卫尉邀你一叙。” 闻言沈初却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站起了身走到崔惠童桌案前。 黄冲三番五次登门邀请他,若是没有拉拢的心思,沈初都不信。 并非沈初傲气,而是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条件十分优渥。 论出身,他虽非世家子弟,却也是沈佺期之孙,算是官宦人家;论名声,李长安是经营名气的一把好手,这几年还真给他用钱砸出了一个“玉面孟尝”的名声;论以后,崔惠童必定看过今年的名录,知道他在今年的进士之列。 只是沈初注定要辜负崔惠童的“重视”了。 “你便是沈初?”崔惠童依然没有站起身,只是上下打量着沈初。 沈初不卑不亢道:“沈初见过崔卫尉。” “好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崔惠童面上带上了笑容,心下却生出了几分不喜。 在场所有的人无一不想方设法讨好他,只求与他攀谈两句,唯有这个沈初,心高气傲。 “你的才华,某已经久闻大名。”崔惠童语气越发高傲。 “只是这朝堂上的事情,并非单有才华便够了。”崔惠童淡淡道,“某听闻你还未投行卷?礼部郎中韦陟,博学多才,在文坛也略有薄名,你可向他投行卷。” 崔惠童觉得他已经显露出了他的拉拢之意。 韦陟乃是今年科考主考官,一眼便能定这些举子的前途,他这一句话是等同于告诉沈初“只要你投靠我,你的前途就有保证了”。 “沈某已经投了行卷,怕是要辜负崔卫尉好意了。”沈初温声道。 他说这句话便是婉拒崔惠童的拉拢了。 毕竟行卷没说只能投给一人,沈初若是要接受崔惠童的拉拢,完全可以再向韦陟投一份行卷。 崔惠童脸上表情冷淡下来,他淡淡道:“你虽略有些薄名,却也要知晓朝廷科举可不止看名声。” 其中威胁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沈某知晓。” 听到沈初依然拒绝他的示好,崔惠童嗤笑一声,冷冷看了沈初一眼。 “年少轻狂。” 沈初只是又笑了笑,没有多言,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周围空了一大圈,先前坐在他右手边的举子也将方才沈初和崔惠童之间的互动看在了眼里,虽说因着距离离得远,听不清对话内容,可单从崔惠童的脸色中也能察觉出来沈初得罪了崔惠童。 见到沈初回来,连忙怕被牵连了一样端起酒起身走到了一旁。 倒是伸出左手边坐着的男子还有心思搭话:“你得罪了他?” 沈初反问:“敢问尊姓大名?” “王阅。”王阅举了举手中的酒盏。 “王兄不怕我牵连了你?”沈初温声道。 王阅轻笑两声:“我家中长辈本就和崔驸马不对付,我亦不惧崔驸马,沈兄牵连不到我。” “只是今岁主考官乃是韦陟,你得罪了崔惠童,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了他,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崔惠童也必定会出手让你难堪,韦陟和崔惠童有姻亲关系,你恐怕要难做了。” 沈初淡淡一笑:“王兄安知我就没有靠山呢?” “靠山?这个词用得妙。”王阅轻笑两声,将手中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黄冲早已看到了崔惠童不虞的脸色,心下暗喜,只觉得自己被沈初压了这么久的不快一扫而尽。 黄冲心中喜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在宴会散后,故意拦住了沈初。 “沈兄如何就得罪了崔卫尉呢?”黄冲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邀沈兄赴宴,本是想让沈兄结交官员,日后出仕也有个照应,谁知……唉,沈兄实在是太莽撞了。” 沈初静静地看着拦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黄冲,仿佛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儿,任凭黄冲说话再夹枪带棒,沈初依然是那副老实神在的模样,仿佛他这个人就不会生气一样。 过了一会,黄冲没听到沈初的回应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这才讪讪住嘴。 “你年轻气盛,遇到事情不要着急往前冲,容易被人当作马前卒利用。” 沈初看到黄冲住嘴,而后才抬手拍了拍黄冲的肩膀,也不等到黄冲再说些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解开缰绳打马离去。 第 66 章 “老师, 我听说你被人欺负了?” 李长安风风火火推开书房门,自行搬了个月牙凳坐到沈初对面。 沈初抬起头,倒也不惊讶李长安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今日在场之人零零碎碎加起来有近百人, 就算举子嘴严,他们带去的侍从婢女嘴未必严, 李长安又对他一贯关注,消息短短半日就传到李长安耳中再正常不过。 李长安摩拳擦掌, 表情兴奋:“师耻徒辱,老师放心, 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黄冲敢欺负您, 我这就派人套他的麻袋, 打断他的狗腿。” 沈初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都没有生气, 你这么愤怒地干什么。” 当然, 沈初觉得李长安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 倒不如说是做坏事前的幸灾乐祸。 “黄冲还太年轻,沉不住气。他以为权贵对他有好脸色是看中了他的才华, 殊不知崔惠童对他有好脸色只是缺个马前卒, 而他恰好合适罢了。” 沈初叹息道:“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了, 我都这把年纪了, 再和这些年轻人计较,岂不是白活这些年。” “老师你也才二十几岁吧……”李长安看着清雅俊秀的沈初一副中老年人语气, 忍不住吐槽道。 “我就觉得我还只是个小孩。”李长安小声嘀咕着。 反正她的大脑发育水平和激素分泌量都是十岁, 身体也是十岁的身体,那她就是十岁。 沈初轻轻瞪了李长安一眼:“总归,我没有生气。” 他甚至有些可怜黄冲, 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出了书房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却因为自己见识不足,被权贵忽悠了两句就心甘情愿做起了冲锋陷阵的小卒,以为是握住了机会,实际上是被权贵画的大饼撑昏了头脑。 只是黄冲运气不好,后世年轻人被社会毒打顶多就是赚不着钱,黄冲却十有八九要丢了自己的小命。 再加上沈初从李长安那听到的贺知章的计划,两者对比,一个人老成精见势不对望风而逃,一个愣头青根本没感觉出任何不对还闷着头往前冲,这么一起想起来还颇具喜感。 “哼,老师就是心太软了。”李长安嘀嘀咕咕,“你不愿意追究人家,人家还不一定会放过你呢。黄冲那家伙有什么可怜的,也就是老师你有靠山,换一个没有靠山的寒门世子,被他这么一打压人生就全毁了,谁还不是经历十年苦读才来参加科举呢……” 李长安对此没有丝毫同情,看那个叫黄冲的家伙这个打压沈初毫不手软的做法也不像什么好人,对和他没有利益关系的同年尚且如此针对,日后为官对百姓只会更心狠手辣。 他连同年都没有丝毫同情心,为一己嫉妒就能将同年引到权贵面前陷害,难道还能指望他对素不相识的百姓能有同情心吗? 沈初有她做靠山,百姓可没有靠山可以依靠。既然他已经出手害人,那就要有自己有朝一日会死于他人之手的觉悟嘛。 “瞧着吧,崔惠童今日被你当众下了脸面,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会放过你。”李长安最后总结道。 想要吸引党羽,可不是一味只有恩惠,恩威并施是最基础的要求。 今日崔惠童拉拢沈初被当众拒绝,要是他什么都不做恐怕其余人就会在心里嘀咕“堂堂世家大族公主驸马太子妹夫,居然拿一介白身没办法”,这话只要传出去,就会让崔惠童颜面扫地。 李长安琢磨了一下要不要在中间煽风点火推一把。 转念一想现在太子党就这大猫小猫的三两只,也不值得针对,要是这事发生在三五年后,还值得她拿着这件事给太子下个绊子,可现在……唉,这事怎么就不是李林甫做的呢? 不过李长安还是将这件事放进了她脑内名为“太子李屿(亨)黑料”的文件夹内,打算日后机会合适时再翻旧账火上浇油。 沈初看向李长安,抿唇:“我听闻今岁的主考官是韦陟,若是你为难,我也可明年再考。” 在沈初看来,只为了他一个进士位置便让李长安现在和太子对上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李长安叉着腰,洋洋得意道:“等明年干什么?你学生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放心吧,上下关系我已经都替你打点好了,你等着皇榜中状元就是。” “区区一个驸马卫尉……我还不放在眼里。”李长安已经打点好了全大唐最硬的那一门关系,李隆基那日的话是当着她和杨玉环的面说的,若是真办不成,岂不是颜面大失。 “你到底托付了何人?”李长安这么有底气,倒是勾起了沈初的好奇心。 李长安神秘一笑:“等到时候老师就知道了。” 李长安估计的没错,没过几日崔惠童便在家中设下私宴宴请了礼部郎中韦陟。 韦陟乃是太子妃韦氏的堂叔,和崔惠童是拐着弯的亲戚,崔惠童只是隐蔽地一提此茬,韦陟就满口应承了下来。 “崔卫尉放心,老夫这点权力还是有的。”韦陟拍着胸口保证。 博陵崔氏是五姓七望,他京兆韦家也是“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同为世家大族,天然就有一份亲近在。 沈初此人,说得好听算是官宦人家,说得不好听就是破落户寒门,那一丁点儿的名望还能翻了天不成? 韦陟答应得毫无心理负担。 今岁的科考与往年又有不同,在韦陟的提议下,今年除行卷外又增加了纳卷一下。 纳卷,就是考生在参加科举考试之前,需要先将自己平日所做的诗赋文章编撰成集册,交到礼部,供主持进士的礼部郎中参考,礼部郎中文集后便能对考生的文采有更深了解,能够更好评估考生的才华。 韦陟回到礼部后,刚坐下,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桌上堆放的那一沓文集。 他唤来自己手下的小官,“你去将一册署名为沈初的文集挑出来。” 小官挑出文集,呈了过来,询问道:“郎中可是要亲自评阅?” 韦陟头也不抬一下:“拿下去扔了。” —— 时间一眨眼便到了月底,孙大有的老娘虽还有些咳嗽身体却已经没了大碍。 李长安考虑到了她既然打算做商队往来买卖,又打算招募军中退下的老卒,既然要旁人替她卖命,自然要替人了却后顾之忧。于是便在永崇坊专门置办了一套大别院,将其中改建成一座座如漳县流民宿舍一般的集体大院,只有屋子,所有屋子共用一个大院子,专门雇了厨娘做饭,还雇了十几个娘子照顾老人和孩子。 众人得知自己的家眷也能得到妥帖照顾后更是对李长安感恩戴德,以往在边关打仗,最怕的就是家中无人照料出了什么事情,有兄弟姐妹之人倒是不用照顾父母,可多数下面也有妻女,这些军汉最怕的就是家中没有劳力自己妻儿遭了旁人欺负。 如今有李长安这个有权有势的权贵罩着,还将他们的家眷都接在一起雇人专门照料,这些人便可以放心远行了。 “此次商队出塞风险虽不大,可我也不能违心说没有危险。”李长安看着自己面前这五十个汉子,颇为满意。 虽说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毛病,有的是年纪偏大,有的是身上缺了点零件,可他们身上无一不散发着血气。杀过人上过战场之人总归是和普通百姓不一样。 孙大有率先开口:“拿人钱财替人卖命,这样的道理咱们都懂,我等拿了李娘子这么多钱,便是当真除了什么意外也是命该如此。” 孙大有一开口,其余人纷纷应是。 先前他们参军,还没有多少钱可拿呢,不照样得上战场上拼命。商队再危险,难道还能比战场上数十万人交战更危险吗? 李长安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话虽如此,可你们既然为我卖命,我就不能不对你们负责。我话放在此处,若是尔等当有又回不来的,那他的一家老小我会赡养,诸位之儿女我送去读书一直读到十八岁,诸位之父母我给养老送终,诸位妻子若是愿意改嫁我出嫁妆,若是不愿改嫁我也会给她找活干。” 从夏商到唐,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都愣住了。 渐渐地,有人红了眼睛。 不管李娘子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可至少李娘子愿意对他们说出这番话。 谁卖命不是为了家里人能吃好过好?这些人不怕死,他们怕他们死了以后家里的孤儿寡母遭人欺辱,他们怕自己年迈的父母孤苦无依。 他们见过太多了,一同上战场的弟兄死在了战场上,家里家破人亡,孩子被卖做奴仆,甚至饿死在路边,妻子改嫁或者被泼皮欺辱,年迈的父母无依无靠横死家中……他们亲眼见过,就算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可他们的左邻右舍,家里的远房亲戚,总有人回不来。 谁愿意当兵啊?死了白死,许诺的土地发不下来,家中的老幼遭人欺负,亲眼见过这些的百姓还有哪一户敢让自家的儿郎上战场当兵打仗? 大唐初期人少地多,战死的将士人人能分到土地,那时候的兵将人人悍不畏死,各个都愿意跟随太宗皇帝的将军出征。 而如今的府兵制崩溃,说到底还是后勤保障跟不上。 “愿为李娘子赴汤蹈火!”孙大有对此感触最深,他亲娘就是李娘子救下来的,孙大有一抹眼泪,吼道。 其余众人感受着自己腰间沉甸甸的腰包,又想起了方才他们亲眼见着的家属大院,也齐刷刷叉手弯腰:“愿为李娘子赴汤蹈火!” 李长安唇角扬起了笑容。 李长安不只是将这些家属安顿在大院中,她还打算请人来教授这些人的儿女读书识字,还打算找一个说书人给这些人家里的老头老太太说书解闷。 说书内容当然是宣扬李娘子是多么仁爱,给小孩的入学第一课当然是要教他们做人得有良心、有恩必报。 什么叫忠诚,花钱就能买来的永远不是真正的忠诚。忠诚是自己遇到危险,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面前,是自己需要他们做些什么,这些人不用命令也会想尽方法也会完成为她做事,更是哪怕运气不好被敌人抓住,也宁死都不会吐露她的秘密。 自己全家人都被李娘子照顾着,儿女开口便是李娘子多好多好,父母张嘴就是李娘子大恩大德不能忘,家里的婆娘临睡之前还会在他们耳边感慨多亏了李娘子才能全家吃得饱饭……有归属感才有忠诚。 第 67 章 正月末, 春闱开考。 在李长安的强烈要求下,沈初还是在三天前从大慈恩寺搬回了家中,原本李长安的意思是让他从寿安公主府出发考试, 只是沈初觉得那样实在太过高调。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沈初同意李长安给他送考, 李长安也不强求沈初住在寿安公主府。 只是沈初无比后悔三天前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李长安让她给自己送考的这个要求呢?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李长安是我的学生, 我不知道学生看着老师考试能有多兴奋。 沈初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的一猴一马,他颤巍巍抬起手指着那只坐在马头上的猴:“这为什么会有只猴?” “马上封侯, 寓意多好。”李长安美滋滋伸手摸了把猴头,“这只猴子还是金丝猴呢。” 这还是李长安前日在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驯猴人手下的猴群里发现的金丝猴, 李长安本来只想找只普通经过训练过的猴子, 没承想居然还能找到金丝猴。 也对,毕竟现在可没有保护动物这个说法, 驯猴人走南闯北, 手底下有几只相貌好看, 性格温顺的金丝猴倒也正常。 金丝猴性格本就温顺,这只小金丝猴又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驯猴人驯养, 十分通人性, 一见到李长安向他伸手, 就乖乖抬着头在李长安掌心内蹭了蹭,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李长安和沈初,乖巧极了。 沈初深吸一口气, 又抬手指着马后面跟着的两个举旗人手中的旗子:“那这又是什么东西?” “旗开得胜, 多好的兆头。”李长安美滋滋道,“老师先用膳,现在天气还冷得厉害, 肚子饱了身上才能暖和。” 看到放在桌上的那一大盆汤,沈初只觉眼前一黑,他指着盆内死不瞑目的老鳖,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细碎的音节:“这又是什么?” “独占鳌头。”李长安喜气洋洋道,“这可是我专门派人去黄河边上收的百年大鳖,你瞧瞧这个壳这个肉这个鳌头,多喜庆啊。” 沈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面上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他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让学生给他送考。 李长安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沈初面无表情拿着调羹喝汤,尽量让自己忽略那个趴在盆中的死鳖,心中只祈求着李长安别再有什么其他别出心裁的主意了。 “今日还只是赴考,不便太过高调。”李长安颇为可惜砸吧咂咂嘴。 正竖着耳朵听李长安还有什么坏主意的沈初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等来日老师高中状元,我一定要好好热闹一番!”李长安炫耀着她的安排。 “我专门雇了一队人训练舞狮,老师高中之日必定能训练有成,到时候就一边舞狮一边敲锣打鼓,祝贺老师高中榜首。” 李长安摩拳擦掌:“我那一年市里的高考状元就是敲锣打鼓,还上了报纸呢。那还只是高考状元,我老师可是真状元,必须比那个更热闹才行!” 沈初:“……” 他现在弃考还来得及吗? 唐朝的科举考试地点并不在贡院,而是在尚书省廊庑中,还需席地而坐,四周围上荆棘,严兵把守。 大部分考生都会自己带一个炭盆,若是没有炭盆则难免被冻得缩手缩脚。 正月还是很冷。 吃食也要自备,好在唐朝科举考试只持续一天,一般是卯时开始,酉时结束,考完后便可回家等候通知,笔试通过方可参加殿试。 骑着高头大马不稀奇,举子中有一大半都是骑马而来。 可马头上还蹲着只猴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举旗人就颇为稀奇了。 总之沈初是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遮着脸迈入了尚书省。 踏进尚书省大门之前,李长安还依依不舍地挥着手帕。 “老师,你一定要好好考啊。只要你考中了进士,我这么多年的付出也就算有了回报,你可不要辜负学生的期盼啊!” 李长安望着沈初迈入考场的背影,竟然有了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感慨。 她辛辛苦苦养了沈初这么多年,又给他找名师指导又给他报张九龄课后辅导班,还给他上下打点疏通关系。 今日终于等到了沈初出人头地的机会。 沈初听到李长安的话后脚下一个不稳,好在最后还是稳住了身体,只是表情颇有些沧桑无语。 正月的风还是冷飕飕的,今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到现在雪也没有化完。 在廊庑坐下后,沈初抱着李长安专门给他准备的手炉,又从李长安给他准备的那一大堆东西中将炭盆拿出来填上炭。 这个炭盆还是李长安专门找匠人打造的,最下面是放炭的地方上面还带着一层笼屉,可以将饭保温。 发下试卷,沈初审了一遍题,面上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 ……作为古代文学的教授,沈初还有一点小秘密。 比如他知道唐玄宗年间科考试题题目。 进士科共有三场,分别为诗赋、时务策、帖经。 对沈初而言,时务策和帖经他十分擅长,大唐举子一般最为擅长的诗赋却是他的短板。 倒不是他想不出来好诗句,只是他能想出来的好诗句太多了,他脑中的唐诗宋词数以万计,每回沈初看到题目脑中总能蹦出来相应的千古名句。 可沈初认为那些句子都是前人智慧,并不是他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每次作诗都会试图避开那些千古名句,连带着意象,也要注意避开。 这就增加了他写诗的难度,就跟论文查重一样,别人只管写,沈初写完后还要查重降重。 不过沈初也不是完全迂腐不知变通,比如这次诗赋考试的题目,沈初事先就已经作好了几首诗,还专门找李白、孟浩然、张九龄等人替他指导过诗句,沈初只需要把他经过名师指导的诗写上就可。 时务策是沈初最擅长的一门,这一门考的并不仅仅是考生的能力,更多的是考生对于上面态度的迎合能力。 皇帝有心发动战争,你却在那儿写一篇“论和平的重要性”,就算写得再好也难榜上有名。这时候最应该写的应该是“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才对。 恰好沈初就很了解唐玄宗的心思,甚至还有往后数年的历史可以让他轻易得出唐玄宗未来打算做什么,加上他有着丰富的理论经验和间接从史书上得来的经过验证的正确实践经验,策论手到擒来。 至于帖经,沈初手拿八股文标准模板。其他举子还是在写小学生作文,沈初却是按照高考优秀作文模板写的文章,在文体上先赢一步。 直到天色黑沉,沈初桌上的蜡烛已经燃没了半截,沈初才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揉了揉僵硬的手腕。 走出尚书省衙门,李长安正眼巴巴地等着沈初出来。 远远瞧见了沈初,李长安立刻举起手挥动着,“老师,来这。” 因着晚上天气太冷,二人并没有骑马回去,而是上了李长安的马车。 李长安拍着伸出的肩膀安慰他:“不管是好是坏,反正都已经考完了,老师不必太过忧虑成绩。我们该吃吃该喝喝,你好好玩上两天,休息休息。” 反正我已经给走好了后门。 沈初:“……” 这听着怎么这么像他隔壁那户小孩考试完后她爸妈对她说的话呢。 “我没有忧虑成绩。”沈初道。 李长安了然地看了眼沈初道:“好哦,你没忧虑成绩。” 沈初觉得李长安是在糊弄他,沈初深吸一口气,沈初露出了笑容。 “这段时间我忙着考试,没有来得及管你学习,实在失职,如今我已经考完了试,我明日就可再接着给你进行一对一辅导了。”沈初温声道。 李长安目瞪口呆:“我还要上课吗?” “你不用上课吗?”沈初反问,“《商君书》《韩非子》《素书》《资治通鉴》……还有个朝代的历史,古今中外的历史,你不需要学吗?” 帝王术是属于君王个人的学问,旁人教不了,可要总结出这门自己的学问却也不是简单的事情,除了必须有实践经验外,还要有足够的知识积累。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李长安顿时就蔫了,她垂头丧气道:“老师说得对,学海无涯……我学。” 为什么穿越到了唐朝也还得上课啊? —— 兴庆宫勤政楼。 李隆基正在欣赏着歌舞,口中还轻轻地合着拍子。 作为帝王,李隆基却在音律一道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他近来正打算为他亲自谱曲的《霓裳舞衣曲》再编一支舞。 就在李隆基闭着眼睛设想应该用什么动作来与乐曲相合时,高力士走了进来。 “陛下,殿试的名册出了。”高力士手中拿着一个簿册道。 李隆基缓缓睁开了眼睛,以往这些事他都直接让手下人处理,毕竟李隆基对科举取士并不算太看重。 从朝中官员结构便能看出来这点。李隆基重用的这些官员大多都是由人举荐出头,从朝中的李林甫到军中的王忠嗣,都是通过举荐入仕。 开元前期,那时候朝中的官员还有大批是通过科举考试入仕,只是随着以张九龄为首的文人党在党争中落败,科举考试上来的官员也一蹶不振。 如今李隆基偏爱用李林甫这样的人,这些人的权力和富贵都由他一人说了算,因此对他忠心耿耿,用起来也更顺手。 所以李隆基对科举就更加不上心了。 不过这次倒有些例外,李隆基抬手拿过名册,翻看起来。 李长安只是给沈初求了官,并没有给沈初求状元之位,不过李隆基倒也愿意给小女儿一个恩典,把状元之位也顺手给那个沈初。 这倒不用他专门吩咐下面官员,过几日殿试,他直接当殿将那个沈初点做状元便是了。 让他看看沈初…… 李隆基翻了一遍却没有见到沈初这个名字。 “沈初没有进殿试?”李隆基不信邪又翻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沈初这个名字。 他皱起了眉,安娘那日那么信誓旦旦给这个沈初求官,他便默认了这个沈初一定能考上进士。 要是连考都考不中,那从何来的给他求官? “去礼部将沈初的试卷拿来。”李隆基侧头吩咐高力士。 他倒要看看这个沈初难道不学无术到了这个地步吗,公主亲自举荐都入不了科考官的眼吗。 高力士得了命令,走出主殿就派人去礼部拿试卷了。 那日李长安向李隆基求官时高力士就在一侧伺候,自然知道李隆基为何要看这个沈初的卷子。 内侍拿着李隆基的命令到了礼部,礼部之人不敢怠慢,连忙先找出了沈初的试卷呈给内侍,又派人去通知了韦陟。 韦陟匆匆忙忙一路跑过来,脸色煞白,从怀中掏出金块塞进内侍手中:“敢问内官,陛下为何忽然想到要沈初的试卷?” 内官目光闪了闪,斟酌了片刻,将金块不着痕迹收入了袖中。 “奴所知也不多,只见到高将军拿着名册入了殿,没过多久高将军便吩咐奴来礼部找沈初的试卷。” 韦陟脸更苍白了三分,他心慌意乱:“这,这沈初是何身份啊,竟能让陛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内侍看了一眼韦陟,眼珠子转来转去,猜到了韦陟恐怕和那个沈初不对付,于是直起了腰杆,对韦陟也不如方才一般恭敬。 韦陟心神已经全乱了,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内侍对他的态度。 内侍拿着沈初的试卷离开后,韦陟立刻手忙脚乱跑回了自己屋内,浑身瘫软倒在椅上。 他看了那个沈初的籍贯啊,沈佺期之孙,父母早亡,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人,也没有娶妻,没有有权势的外家……怎么就在圣人那挂了号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沈初已经攀附上了能够求得动陛下的权贵。 韦陟眼前一黑,浑身瘫软。 那个沈初的确是才华横溢,他的卷子自己看过,点一个状元完全不为过…… 完了,全完了。 李隆基也的确不出韦陟所料,李隆基看着沈初的三张答卷,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尤其是策论,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写的一般。 还有帖经,行文严谨,读起来抑扬顿挫,经义借鉴完美,似乎还融入了诗赋的行文特点,读起来美极了。 李隆基长舒一口气,然后眉毛狠狠颦了起来。 安娘说得不错,此人的确有状元之才。 那为何答卷这样好,却连殿试都进不了呢? “传韦陟。”李龙基冷冷地吩咐。 韦陟面色苍白被带到了勤政楼,一进殿就跪了下来。 “臣见过圣人。” 李隆基居高临下,打量着韦陟,语气意味不明:“韦郎中眼界甚高啊。” 韦陟身体抖了抖,心里已经把崔惠童骂了八百遍。 “臣万死。” “万死?”李隆基讥笑一声,“说吧,是谁让你把沈初之名划去了。” 李隆基如今在意的已经不是沈初了。 他更在意的是这背后的博弈。 比如,太子是不是想要打压谁立威? 韦陟抖了抖,不敢隐瞒,连忙将崔惠童找他之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崔爱卿。”李隆基冷笑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转而冷眼看着韦陟:“科举乃是为朝选才,你因一己私利而损害大唐之利,徇私舞弊,那这个礼部侍郎你也不用当了。” 至于到底是借题发挥,还是轻描淡写揭过去,还要等着他再查一查太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不过无论如何,李隆基心里都被扎进了一根刺。 朕还没死,你一个太子就敢插手拉拢朝廷未来官员,士子不依附你,你就要弄他,真是好大的威风。 韦陟面如死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为官二十载,好不容易爬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竟然就这么没了…… “传朕命令,崔惠童公报私仇,夺了他的银青光禄大夫位。”李隆基这一迁怒,就有人要倒霉。 等到殿内安静下来后,李隆基才揉揉眉心,“高力士,让你手下的人查一查太子与此事的关系。” 第二日,韦陟被贬官三品,崔惠童被夺银青光禄大夫位的消息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太子李屿下朝后急匆匆派人去打探消息。 最后得知此事背后竟然只是崔惠童意气之争时李屿都被气笑了。 “真是蠢货啊。”李屿恨得咬牙切齿,“他也不想想那个沈初有胆子拒绝他是因为什么吗?” “我不是说过吗,遇到事情先来告诉我!”李屿在堂中踱步,面上表情变幻。 真是天降横祸,他本来想着借着这次科举笼络一些新人,可现在不但新人没有笼络着,韦陟还丢了官位,他在朝中的势力本就不大,如今还折了一个高官…… 李屿都是能猜到他那个蠢妹夫的想法。博陵崔氏,目中无人不是一日两日了,根本没觉得得罪一个小举子能是什么大事。 “一群混账。”李屿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自己摘出去。 毕竟这事他是真从头到尾一无所知。他又不是闲得蛋疼,放着李林甫不去对付,脑子抽了才会想着对付一个正当宠的公主。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先给寿安公主解释清楚,自己并不是有意欺负她……要是晚一点,寿安公主哭啼啼去找那老家伙告状,李屿都能想象得到自己会有多惨了。 “来人备马,我要亲自去……”李屿快走两步,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他沉思片刻,转变了主意。 “来人,让和政郡主来见我。” 小女儿之间的事情,他插手反而不妙,让她们这些小女郎去说清楚反而更合适些。 第 68 章 “所以, 你阿爷的意思是他并不知情,是下面人自作主张?” 李长安半靠在榻上,毫无形象地抱着一个果子咔咔啃。 和政郡主也靠在榻上, 两个小姑娘挨在一起毫无形象地啃果子 “对。”李明锦也长大了许多,她的身高开始抽条, 原本满是婴儿肥的小脸上的肉也消下去了一些,说话也更加轻声细语。 身在皇家又天生聪颖, 李明锦年纪虽说也不大,可已经学会了成熟的沟通方式。 她也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让她来找李长安。 李长安将手中的果核丢到一旁的盆中, 拿起摆放在一旁的湿手帕擦干净手。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兄既非故意,我难道还能不顾及兄妹之情吗?”李长安笑眯眯道。 “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要托付阿兄。” 李长安轻飘飘道:“我有一好友名王维, 目前位列左补阙, 我想要托阿兄为他谋一个吏部员外郎的位子。” 李长安本就没打算用此事刁难李屿,若是做这事的是李林甫的手下那李长安肯定会以此为由头狠狠坑李林甫一把。 倒不是说她恨李林甫而偏向李屿, 主要是现在李屿的势力实在是太弱小了, 大猫小猫两三只, 完全没有针对的必要。 能吃到嘴里的利益才值得费心算计。如今朝中李林甫一家独大,李长安就算坑李屿一回, 那腾出来的那些官职也轮不到她往上安插人手, 最大的可能是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她和李屿撕得头破血流,李林甫在一边捡便宜。 倒不如拿这个把柄换一点能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利益。 就连李长安也想感慨, 有时候果然神一样的队友都比不上猪一样的对手, 她本来都没想着这么早就对太子或李林甫动手,没想到不用她动手,敌人自己就会犯错。 “我会将此话转达给阿爷。” 李明锦也没有再说什么, 总归她也只是个中间传话人,这些朝堂上的事情还是让她阿爷和小姑母自己商讨去吧。 正事说完了李明锦也不着急离开,而是翻了个身又和李长安玩闹起来。 李明锦家中也没有和她年纪相仿的姐妹,平日也没有和她身份相当的玩伴可以肆无忌惮玩,李明锦还是很喜欢和李长安玩的,李长安既不会像那些官员家的女郎一样捧着她,也不会像她兄长一样不愿意和她玩。 她总觉得李长安虽然比她还小一岁,但是却比她成熟多了。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能和成熟大人一起玩简直就是拒绝不了的诱惑。 “我这次回来,你都不怎么来找我了,若非此次你阿爷让你来传话,是不是你又要等很久才会想起来我?”李长安凶巴巴捏住李明锦的脸。 李明锦鼓着一张包子脸,好脾气地任由李长安欺负。 “我去岁开蒙了,阿娘说我该读书了,找了女史在府中教我读书,所以我就不能总跑出来玩了。”李明锦道。 李长安感兴趣问:“你在读什么书?” 李明锦扒着手指头算:“读过《论语》《女孝经》,近来随着女史学《女训》。” 唐朝还没有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权贵家女郎大多都会请女夫子教习文化。 “《论语》读一读挺好,《女孝经》和《女训》就不必读了。”李长安撇撇嘴。 李明锦托着腮道:“阿娘说她未出阁前就读这些书,阿娘说这些书女子读着是很好的。” “那你兄长都读什么书?”李长安问。 李明锦想了想,嘟囔道:“这我倒是不清楚,几个兄长和我不在一起读书……应当是《尚书》《春秋》这些吧,我在书房瞧见过。” “《女诫》这么好,为何你兄长们不读?”李长安反问。 年纪尚小的李明锦顿时被问住了,她的面上逐渐浮现出迷惑。 大概她也从未想过为何她和兄长们读的书不一样。 “我回府问问阿娘……”李明锦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最后选择了小孩子最擅长的方式——我问问我妈。 “那姑母如今在读什么书?”李明锦有些羡慕,“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小姑母就已经开始读书了。” 李长安的脸顿时就变成了一张苦瓜脸,她长叹一口气。 “唉,别提了,我这一旬的论文还没动笔呢。我最近在学《韩非子》,学得脑袋都大了。” 沈初说到做到,说给李长安补课就给她补课,每天都要上一节大课,上完课还有作业,一个月还要写三篇论文交给他。 一个月三篇论文!李长安上辈子也没受过这个罪啊,她严重怀疑沈初是公报私仇。 李长安看了一眼李明锦,计上心来。 她轻咳一声:“要不你也过来和我一起上课?我老师肯定是今年的状元,状元亲自给上课不比你府里的女史强多了?” 她这是拯救天真小女孩于水火中,让她免受封建思想的束缚,才不是为了能多一份作业给自己当参考呢! “好啊。”李明锦眼中一亮,满口就答应了下来。 她对李长安很崇拜,满心觉得小姑母就是最好的,小姑母的老师也一定就是最好的老师。 沈府书房中,沈初正在伏案整理东西。 既然要当佞幸,不贴合上意怎么能讨好帝王呢。 李隆基是“梨园祖师”,历史上出了名的好音律歌舞,李长安想要讨好他自然要和他有共同爱好。 戏曲作为元明清时期的主要文学题材之一,当然要拿出来给李隆基一点小小的后世震撼了。 可惜李长安对戏曲的了解仅限于书本上的文学常识,只记得文学影响没读过文学原著,这活就落到了沈初头上。 李长安进来时,沈初正在轻哼着乐调,李长安只能听出来是戏剧的腔调,具体是京剧越剧还是黄梅戏,她一点儿也分不出来。 “老师。”李长安扒着桌沿,“你介意多教一个学生吗?” 被打扰了雅兴的沈初抬起头,瞥了李长安一眼:“我一年要教一个系的本科生。” “那就没问题了。”李长安咧嘴一笑,“和政郡主应当会来和我一同读书。” 沈初似笑非笑:“太子想要借着和政郡主和你的交情平息这一桩事,殊不知就要赔了女儿又折兵了。” 李长安直接搬过来一把椅子往沈初书桌对面一坐,而后便开始吐槽。 “你都不知道她读的都是些什么书,读《女诫》,这不是浪费了她的天分嘛……” 明明都到了临朝摄政了,结果最后还是把权力都还给了她那个没用的哥哥,李长安是真心觉得和政公主不值得。 毕竟历史上就连太平公主都没有真正代替帝王处理朝政过,和政公主可是实打实在唐肃宗死后,唐代宗初继位那段时间内亲自参与朝政处理、管理大小事务的。 捐献家财资助军队的是她,参与政事的是她,吐蕃来犯坐镇荆南军心的是她,忧国而死的也是她。 结果最后在史书上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来。 李长安觉得和政公主比她爹和她哥加起来都有本事多了,若是和政公主掌权,大唐也不一定会沦落到那样的地步。 沈初安静地听着李长安的吐槽,只提出了一点:“她毕竟是李屿的亲女儿。” 而李长安想要上位就必须和太子李屿为敌。 大唐江山的继承人只能有一个。 一边是亲生父亲,一边是血缘关系甚远的姑母,和政公主在历史上又是出了名的孝顺父兄,沈初觉得李明锦不一定会愿意为了李长安背弃生父。 李长安乐了:“在别的朝代还真不一定,但是我大唐自有国情在此嘛。” 大唐的孝道,那是真哄堂大孝。 亲生父子,亲生母子,从李世民玄武门到武则天神龙政变,从太平公主的亲生儿子投靠李隆基到安禄山的儿子弑父,这就是大唐嘛。 “何况这个选择从来就不是姑母好友和生父二选一,而是自己和渣爹二选一。” 李长安笑眯眯道:“明锦很聪明,她总有一天会想清楚谁才是正确的一方。” 李明锦跟着李屿永远只能是公主,在史书上连名字都留不下,只有跟着她,才有正大光明站在朝堂上,青史留名。 一边是自己的事业和志向,一边是抛弃了她母亲的渣爹,历史上的和政公主因为环境影响选择了后者,如今的李明锦有了她这个朋友,李长安相信李明锦的选择会是前者。 太子府邸。 李屿听完了李明锦带的话,沉思了片刻。 “寿安公主当真是如此说的?” 李明锦乖巧地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找你母妃吧。”李屿皱起眉,心中思考着李长安的用意。 吏部掌管官员分配和升调,是六部中最重要的一个部,想往吏部安排一个人可不容易。 哪怕他身为太子想往里面安插一个人手也是不容易的事情。 若是其他五部,李屿二话不说就能答应下来,可吏部…… 员外郎只是从六品的官职,官职倒是不大,能安排的也只是外放县令县丞这样的小官。 倒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正好压在一个李屿愿意拿出来又有点心疼的那条线上。 第 69 章 “阿娘。” 李明锦趴在韦妃身边, 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口。 韦妃正在穿针引线刺绣,秀帕上绣着一双如胶似漆的鸳鸯, 韦妃刺绣技术高超,一双鸳鸯羽毛根根分明, 彼此依偎,仿佛院中的真鸳鸯飞入了这方绣帕上一样。 “嗯?” 韦妃分出了一丝心神回应李明锦, 手上刺绣的动作不停。 李明锦咬咬唇,眼中满是纠结:“为什么大兄二兄和我读的书不一样呢?” “因为你和你兄长本就不一样啊, 你是女儿家,他们是男人。”韦妃轻笑一声。 “读书还分男女吗?”李明锦迷惑道, “我和兄长们不都是阿爷的孩子吗?” 韦妃放下手中的针线, 抬手摸了摸李明锦的小脑瓜,柔声道:“你兄长日后会遇到许多难事, 所以才要多读书, 才能有更大的本事保护我们啊。” “那我就不需要有更大的本事了吗, 我也要保护阿娘。”李明锦鼓鼓脸,还是没有想明白。 “你是郡主, 我是太子妃, 你的阿爷是当朝太子, 你以后就是公主, 你的父兄、我的丈夫和儿子会保护我们。我们只要操持好家中事务,让他们能将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就足够了。”韦妃以手为梳, 梳理着李明锦的发丝 韦妃是大家族教养出的女儿, 性格温和柔顺,将太子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子的诸位儿女, 无论是否她亲生,韦妃都一视同仁。 韦妃手十分灵巧,三两下就给李明锦编出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又从自己头上拔出一支簪子簪上,她满意地看着已经略有些长开了的女儿。 “再过几年,也该为三娘寻一门好亲事了。”韦妃柔声道,“你看你的阿爷和为娘,夫唱妇随,男主外女主内,这就是天底下顶顶恩爱的夫妻了。” “为娘只盼着我的三娘,也能寻一个仪态端方,才华横溢,性情温和的好郎君,为他生儿育女,恩爱甚笃过一辈子。”韦妃面上带着一抹温柔的笑。 李明锦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觉得阿爷没有母妃说得那么好。阿爷有阿娘一个正妃,还有杜母妃等好几个侧妃,还有数也数不清的侍妾。阿爷有好多孩子,其中只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是阿娘所生,其他的都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不过李明锦看着韦妃眼皮下的青黑并没有问出声,只是懂事地想阿娘已经很忙了,这些问题还是她自己想吧。 最后,李明锦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阿娘,我可以去跟着寿安姑母一起读书吗?” 韦妃感慨道:“你啊,是想读书还是想去找寿安公主玩啊……去吧去吧,明日我亲自下厨做一份桂花糕,你带着去找你小姑母。她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是很可怜的小女郎,你平日多让着她些。” —— 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升职加薪了? 王维懵懵地看着吏部下达给他的调令。 吏部员外郎,从六品上的实权官职,而且前途光明,顺着吏部一直走,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升到郎中,然后尚书右丞、左丞,乃至正四品的侍郎。 是他先前做过的太乐丞和如今做着的左补阙怎么都无法相比的好官位。 “王员外郎真是一表人才、风姿郁美啊。”按理说来传令的应当是吏部小吏,可来给他传信的却是一个比他如今的官职还要再高尚一品的吏部郎中。 郎中相当于正司长,员外郎相当于副司长,算起来这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陈郎中,这是?”王维踟蹰,运用起他不算太高超的政治情商。 陈郎中则很热情,笑眯眯地弯着眼:“有寿安公主提携,王员外郎前途无量啊。” 能在吏部混的都是人精,陈郎中正是得知了自己这个直系下属是寿安公主托付进来的人后特意亲自来走一趟给王维送调令,目的就是留个好印象。 有位高权重的权贵撑腰,王维的官位超过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倒不如给他卖个好,花不了多少时间,日后共事还能更默契些。 王维心领神会,也拿出了自己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子弟风范,笑眯眯和陈郎中寒暄了一阵。 陈郎中告诉王维可以先歇上一阵,三日后再去吏部报到,这才打马离开。 看着陈郎中清瘦的背影,王维轻轻叹了口气。 “恭喜王郎中高升。” 再一抬头,平日和自己不甚亲近的同僚们也已经听到了方才陈郎中与他的对话,几个同僚已经围到了他身边,个个脸上都堆满了殷切的笑容。 左补阙实在不是个好官位,在这个位置上蹉跎多年的人,大多都是没什么关系的普通小官,能调走的早就调走了,就算被外放出长安到偏僻小县中去个县令,那起码也能在一县之地称王称霸,吃香喝辣啊。 总比在这长安中当一个一砖头下来能砸死八个的七品小官强。 唐朝时候对君王纳谏和弹劾官员是分开的两个体系。 左右谏议大夫、左右补阙、左右拾遗是负责对君王进行规谏,举荐人才的官员。官名里带“御史”二字的才是有权利监察百官,弹劾举报百官的官员。 要直到宋朝往后,这两个职责才归属于御史一个官位。 御史是好职位,看谁不爽就喷谁,反正他们职业就是喷子,平时负责抓抓文武百官的小辫子,告告状,骂骂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没有官员愿意得罪他们。 至于左右补阙……在当今圣人执政前期还是个好位置,那时候的圣人广开言路,善于纳谏。 后来圣人重用李林甫,李林甫便召集了左右谏官,给他们讲了一个立仗马的故事。 立仗马就是用作仪仗队的马匹,对它们的要求就是安静听话,一旦发出叫声就会被剔除出去。 李林甫告诉他们,当今天子圣明难道还需要他们这些谏官提醒吗。 于是谏言官员地位从此一落千丈,从之前人人都想得到的官位成了现在只有没有前途的混日子的官员才不得不做的官位。 只要有点门路的官员都不会在这个官位上多待。 王维看着自己面前这些堆满了笑容的脸,只觉得往日自己那些不被重视的日子竟然恍如隔世一般。 今日进门的时候,他遇到的同僚连招呼都懒得跟他打,如今调令在手,这些同僚却仿佛一个个都和他成了八拜之交一样热情。 一时间,王维心情复杂极了。 他匆匆应付了几句同僚,便牵着马离开了衙门,反正按照陈郎中所说,他现在已经被分到了吏部,这几日算是他的沐休。 既然受了恩惠,自然要来拜见恩人。左右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攀附富贵,王维索性就这么牵着马直接到了寿安公主府。 李长安正在书房埋头苦读,桌子上堆满了翻出来的书。 比从知网找参考文献更麻烦的就是纯人工手动翻参考资料。 等过两天就把这些作业都扔给李明锦,她年纪还小,多读些书对她树立正确的三观有好处。 听到婢女通传王维来了后,李长安面上顿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微笑。 “将王摩诘请到我书房来。” 王维刚一走进书房,李长安便殷切地让他坐下。 “臣此来是特意来谢公主……”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李长安挥挥手,对着王维露出了看小白兔般的微笑。 “我听闻摩诘博学多识,遍览群书,摩诘可曾读过《韩非子》?”李长安面上扬起一个笑。 王维自然读过《韩非子》,毕竟此书虽然不像儒家典史一般作为唐朝主流经义,可也算不上什么太冷门的偏僻典籍。 “那摩诘可曾看过有关此书的其他书籍?”李长安又问。 “臣之祖父便学经法,臣家中便有许多法家典籍。”王维实话实说道。 “不错。”李长安道,“那就劳烦摩诘将其中有关《韩非子》的内容标注出来,最好能帮我整理一份。” 自己找不着参考文献怎么办?当然是压榨真正的文学天才给她整理了! 王维欣然应下,他遍观群书,这些东西大多都在他的脑中储存着,只是写出来罢了,不算什么难事。 二人这才说起正事。 “公主为臣谋吏部员外郎一职,可需要臣做些什么?” 按理说应当绕一绕圈子,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王维除了是李长安的下属外还是她的好友,知道李长安的性子干脆就直接问了出来。 李长安也没有客气:“等过段时间科举放榜后我会给你一个名册,你尽量将名册上的人安排到河南道担任县令。” 河南道包括山东和河南两地,属于主要产粮地和征兵地,李长安打算图谋的就是河南道。 安史之乱一起,李长安要将战乱拦在河南道外。 当然最重要的是以河南道为支援,守住东都洛阳。 东西两都要保住一都,李隆基和整个中央朝廷在长安城内,李长安插不上手,洛阳那边倒是可以先布局。 即便沦陷,也要有足够的人手在沦陷前将天下最大的粮仓——坐落于洛阳城内的含嘉仓,仓中粮食全部搬出来,即便搬不出来也要烧掉,绝对不能落入安禄山之手。 历史上的安禄山就是拿下了这座天下最大的粮仓才有了足够的粮食在中原肆虐,又以此为根基劫掠中原百姓粮食供养军队。 要不然仅凭从他的老本营范阳运粮,安史之乱绝对撑不了那么多年。 若是有可能,李长安更想将安禄山的兵挡在汴州或者洛阳外,守住洛阳。 历史上安禄山的行军路线是从幽州范阳起兵,到常山兵分三路,从太原、汴州两个方向往长安方向进发,先打下了汴州,于是又顺着打下洛阳,而后到达潼关,直捣长安。 而现在长安和潼关这两个地方,李长安肯定是插不上手了,倒不如干脆放弃这两个地方,先把河南道弄到手,借河南道之力试试能不能守住洛阳。 最好的情况是以襄州、洛阳、汴州为线,守住半个中原,不至于沦落到中原尽丧的地步。 襄州好说,要等到几年后襄州才会从荆州分出去,如今的襄州还在荆州内,是她的老本营,这一个点肯定是能守住。 现在再要布局,就是河南道和洛阳了。 州一级的地方李长安如今插不上手,县一级的地方李长安已经可以试着安插自己的人手了。 到时候这些散布在河南道的各个县就是星星之火,直接绕过州府,由李长安直接派人从这些县征兵,以最快的速度组建一支军队。 第 70 章 “臣知晓了。” 王维没有问李长安为什么要将手下人都外放到河南道为官。 带经历了数次大起大落后, 王维也彻底看清了一点——他的政治情商不太够。 任你才高八斗文压天下,可这些在朝堂上一点用都没有,王维经历了做官贬官升职再被贬官后, 终于领悟出了这个道理。 既然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对自己仕途毫无影响,那就干脆自己不要再想那么多, 上面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得了。 轻松又自在,至于贬官还是升职, 都随他去吧。 不愧是诗佛,主打就是一个佛系! 王维离开后, 李长安将自己桌上的书本胡乱整理了一下,从书架上翻出一幅舆图。 舆图上, 洛阳被重点标绘了出来。 洛阳是个好地方, 从高宗年间起,朝廷中想要迁都洛阳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绝。 到了则天皇帝时期, 洛阳已经成为了实际上的国都, 则天皇帝常年居住在东都洛阳, 改东都为神都,待在长安的时候反而不多。 其中原因就是洛阳挨着运河, 可以直接从苏北、江南之地通过运河漕运粮食, 运粮要比长安方便多了, 而且洛阳周遭的土地比长安要多许多, 本身洛阳城内还有天下最大的粮仓含嘉仓。 长安城有一百万人口,可是长安周遭的粮食产出不足以供应一百万人口吃喝, 运粮也不方便。同洛阳到长安这一段路, 若是走陆路,地势险峻,中间还要穿过潼关这样的天险之地, 一路上人马嚼耗许多,若是走水路,有三门峡天险,水流湍急且有礁石,运输也不方便。 往前数代的天子都时常往洛阳“就食”,就是带着官员和后妃去洛阳吃饭,节省粮食消耗。 只是如今的天子李隆基钟爱长安,不喜欢去洛阳,从开元二十四年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洛阳,还曾得意言“我不出且长安十年,海内无事”。 当然这句话要等到几年后才会从李隆基嘴里说出来,因为后半句话更让人震惊。 “我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这才是李隆基对高力士所说的原话。 就是满脑子想着修道长寿,要把政务都交给李林甫处理,自己什么也不管,只享清福。若非这是史书上记载的原话,李长安都无法相信这句话居然是从李隆基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在高力士还没有失去理智,劝说李隆基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要不然大唐乱象能不能撑到安史之乱才爆发都不一定…… 李长安想到此,在心中默默把李林甫的威胁顺序往上又提了提,而后才开始接着思考起如今的局势。 只是从她这几年对时局的了解加上历史情况来看,李隆基一直待在长安不去洛阳,或许并不仅仅是他是个喜欢窝在家里的宅男。 其中更多的原因或许是势力博弈。 唐中宗和唐睿宗两代帝王在位时间太短,本身能力又不够,对时局几乎没什么影响。 与其说大唐的皇位是从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再到李隆基,倒不如说其实是武则天和李隆基之间的交锋。 从神龙政变,一直到武惠妃去世,一直都是武则天派系势力和李隆基派系势力之间的斗争。 东都洛阳是武则天时期的大唐都城,而武则天的摄政时间又远远不仅是她在位的那些年,唐高宗李治就很喜欢待在洛阳,早在二圣临朝时期,武则天就开始经营洛阳了。 武则天迁都洛阳,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要避开长安这边的李唐传统势力。 洛阳和长安,背后代表的其实是河东贵族和关陇贵族,关陇贵族就是跟随李家发家的这一批贵族,从唐朝建立起就将根扎在了长安,河东贵族则是后起之秀,他们也想在朝堂上谋取位置,可朝堂上的势力早已被关陇贵族瓜分完了,河东贵族想要进长安争夺权势并不容易。 武则天就是很聪明地利用了世家派系之间的斗争,联合河东贵族,利用他们想从关陇集团手中抢肉吃的心理,定都洛阳坐稳了皇位。 关陇贵族自然不甘心,于是李隆基就看中了这一点,得到了关陇贵族的支持,在武则天晚年时将权柄拿了回来。 李隆基除了帝王之外的另一层身份,是关陇贵族集团的代表人,关陇贵族协助他登基,李隆基也投桃报李扎根在长安,彻底冷落洛阳,也就是重用关陇贵族,打压河东集团。 只是长安的粮食不够吃这是不以李隆基和关陇集团的意志为转移的,毕竟就算是皇帝和世家也没办法凭空变出来粮食。 这时候就需要有能力的臣子来为帝王排忧解难了。 李林甫就出现了,李林甫通过两个手段让长安“富”了起来,成功得到了唐玄宗的青睐,青云直上,顺利做到右相。 其一就是和籴法,在丰收的年份,朝廷低价收购粮食储存起来,等到饥荒的年份再卖出去。 听起来很好,丰年收粮荒年放粮,看似是对百姓有利的好事。 李长安盯着她刚刚找出来的有关“和籴法”的文书撇撇嘴,很快就梳理出了其中的本质。 低价收粮,高价卖粮,朝廷从中就能赚一大笔钱。可是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在这中间完全没有新的商品被生产出来,换句话说就是没有生产这个过程,想清楚了这个本质后再看和籴法就很清楚了。 朝廷赚了一大笔钱,可天底下的钱就这么多,朝廷赚到了钱,那谁损失了钱呢?需要在荒年高价买粮食吃的百姓损失了钱呗。 要是真想丰年储粮以备荒年,那在荒年往外卖粮就不应该按照荒年的市场价往外卖,而应该按照买粮食那年的价格往外卖,这才能够调节市场上的粮食价格,让百姓吃得起粮。 低价买高价卖,这就是朝廷当了一个最大的粮食商,与民争利,从百姓手里搜刮钱财。 不过这还不是李林甫做得最损的事。 李林甫的第二个方法叫做赋粟助漕,通俗讲就是既然从洛阳将粮食漕运到长安来花费巨大,那就让百姓多交点税弥补漕运费用嘛。 总不能让天子受委屈吧,那就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李长安忍不住道,李隆基和李林甫这对君臣真不是人啊,难怪安史之乱一起那么多人响应安禄山呢。 总之在这两个丧良心的政策下,长安城是粮食充足了,也不用隔三岔五皇帝带着一堆人去洛阳吃饭了,李隆基在兴庆宫内高枕无忧,对洛阳也就越发不看重。 这就给了李长安可乘之机。 长安城在老登眼皮子底下碰不了,洛阳完全可以伸手碰一碰。 国都的意义不仅是一座拥有巨大人口和繁华程度的城市,更是大唐百姓精神的象征。 安禄山都知道打下长安后再登基呢。 李亨本来有机会能将安史之乱平定,结果却因为自己地位不太正迫切需要打下两都来证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从而强攻两都,甚至不惜引狼入室向吐蕃借兵。 李长安要想成大事,洛阳和长安也是绕不开的两座城市。 李长安提笔将“伊川县”上画了个圈,这是洛阳的门户,易守难攻,又将“洛阳县”圈了出来。 这两个地方,她想要。 李长安闭上眼睛,一张巨大的网络在她脑中展开。 洛阳今年的洪水灾害,洛阳交通便利的地理优势,自己手底下有的人手,河东贵族集团,武则天和武惠妃在洛阳经营的势力,这些点之间延伸出脉络一个一个串联起来,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洛阳城覆盖在内。 洛阳城交通发达,粮食充足,很适合建立一个巨型交易市场。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李长安知道她的优势在什么地方,也很擅长利用她的优势。 “正好颜真卿守孝时间也到了,也该入朝了。”李长安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颜真卿,她至亲至爱的老师,出身清贵,自身能力也强,最重要的是有一颗知道变通的心,而且一心为天下苍生,心怀大义。 开元二十六年,抚养颜真卿长大的母亲殷夫人去世,颜真卿赴洛阳丁忧三年,如今已经是开元二十九年,再过几个月颜真卿的三年守孝期就到了。 颜真卿在洛阳丁忧三年,洛阳本来就算他半个老家,而且颜真卿的资历也足够老,洛阳县县令还够不着,伊川县县令的位置活动一下应当还是能谋到的。 确定完人选后,李长安愉快地抽出一张信纸,开始问候自己已经数年未见但是书信从未断过的老师。 等颜真卿回来以后,她就给颜真卿谋伊川县县令位置,然后她就跟着去洛阳,正好直接通过运河从荆州往洛阳运物资,筹建贸易市场,同时带动洛阳和荆州两地发展。 在这之前,她得先考虑救灾。 李长安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天空,眼中却满是担忧,今年洛阳有洪灾,河北大雨雪,实在不是个太平年岁啊。 第 71 章 殿试。 李隆基坐于高台上, 下方士子皆坐在案后奋笔疾书。 “哪一个是沈初?”李隆基轻声询问伺候在侧的高力士。 高力士指了指坐在右侧第三个的沈初,低声道:“此人便是沈初,是沈佺期的孙子。” 李隆基定睛看了几眼, 因着他是坐在上首,沈初又低头奋笔疾书, 是故李隆基也看不清沈初的长相,只能依稀瞧出来生的白净。 “这小子瞧着倒是个安分的主。”李隆基评价道。 查了足足半个月, 本来李隆基都做好揪太子小辫子的准备了,结果太子还真是冤枉的, 从头到尾都是他那个蠢货女婿自作主张弄出来的事。 再加上太子第二天便诚惶诚恐到兴庆宫请罪,李隆基也就只能不痛不痒骂他两句。 只是虽然内侍省查出来太子对此事毫不知情, 李隆基心里却还埋了根刺。 崔惠童宴请士子总不会是为了他自己拉拢臣子, 说到底还是给太子办事,为太子拉拢臣子。 他这个当父皇的还好端端地坐在龙位上, 太子就敢挖他爹的墙角了, 这朝堂上的臣子到底是他这个皇帝的臣子还是太子的臣子? 不过李隆基自诩自己仁厚, 暂时放过太子一马罢了。 只是厌恶一个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停止。李隆基看李屿不顺眼,李屿做什么事情便都是错, 大大小小的不满积蓄起来, 总有一日会爆发…… 殿试后, 宦官将试卷盛了上来, 李隆基看了一遍,又专门把沈初挑出来。 “的确有状元之才。”李隆基又细细品读了两遍沈初的文章, 只觉得他写的策论和自己心中所想竟然不谋而合, 即便是细微处有偏差也只是君臣看法不同罢了。 李隆基此次出的殿试题目乃是关于攻打吐蕃,他是存了对外扩张的心思,既然要做圣明天子, 自然应当文武双全。 文治,李隆基自觉自己开创的盛世已经比肩贞观之治,武功上自然也不能与太宗皇帝相差太多。 沈初的策论中便指出吐蕃狼子野心,不怀好意,势必为大唐大敌——李隆基尽管没觉得吐蕃有什么难打,不过沈初写得倒是很对他的胃口。 大朝攻打吐蕃,自然是以义伐不义。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已经在爱妃和幼女面前允诺了给沈初授官,天子一言九鼎,自然要说到做到。 “这个沈初文章写得好,便以他为头名吧。”李隆基淡淡道。 沈初却并不想当状元。 金榜题名固然快乐,可社死就没那么让人愉快了。 沈初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敲锣打鼓的舞狮队,以及混在舞狮队里面已经玩疯了的李长安。 后悔,问就是从唐朝就开始后悔,问就是跨越了一千三百年的后悔。 “我不需要敲锣打鼓,更不需要舞狮。”沈初提出了抗议。 李长安从舞狮队伍里一头钻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红红火火的小狮子头套。 “高中状元的大喜事怎么会不需要庆祝呢!”李长安哼哼唧唧。 她是铁了心地要给沈初大操大办一场。人生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按照沈初心理年纪和生理年纪差距来看,洞房花烛夜这辈子是没了,金榜题名时总还能享受一下。 沈初深呼吸:“你论文写完了吗?” “早就写完了。”李长安得意挑挑眉。 “老师,你且听我说。我为你大办一场,实则是有深意。老师才华横溢、又对父皇心思了如指掌,再加上有我这个靠山和杨贵妃半个靠山,可谓是前途无量。” 李长安一本正经地胡诌着:“放榜后新进士要去拜见宰相,李林甫是史书有名的小肚鸡肠,口蜜腹剑,平生最恨有真本事之人,老师若是清清白白说不准会遭他记恨。” “可现在由我找人为老师敲锣打鼓舞狮,李林甫定会对老师心生轻视,认为老师是陪我这个小儿玩乐才抱上了我的大腿出人头地。” 沈初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可仔细一想又好似是那么回事。 口蜜腹剑,这个词的来源就是李林甫嫉贤妒能,因为他自己连字都认不全,就格外记恨饱读诗书之士,加之又心胸狭小,所以时常暗中针对有能之事。 沈初犹豫片刻,在自己的清白和以大局为重中左右为难,最终还是选择当作看不见自己面前这一队跳来跳去的舞狮队。 “曲水宴和游街探花结束后,吏部那边的选官结果应当就能出来了。”李长安从袖中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沈初。 沈初打开簿册,排在首位的名字便是吉温。 “老师应当被授为监察御史,御史的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正好我这儿有些名单,老师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其他官员的小辫子,可以先参他们。” “吉温?李林甫的那个狗腿子?”沈初迅速切换到了工作模式,脑中搜索着对应人名的信息,颦眉,“如今便要对付右相是否太早了些?” 李长安笑笑:“主要是表达一个态度,让太子党知道我不是右相党。” 寿王没有本事,先前的武惠妃党绝大多数都已经成了如今的右相党,就连咸宜公主和李林甫走得也很近,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都会把她归为右相党,李长安要做的就是在外人眼里把她和李林甫分开。 让李林甫和太子两个人撕去吧,她把长安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就找个由头去洛阳,战乱一起,就算是宰相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说死就死。 说到底,人口和粮食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李林甫恐怕不好对付。”沈初道,“李林甫是个聪明人,圣人想弄钱如今还离不开他。” 现在朝堂上下官员对李林甫避之不及生怕被他盯上,李长安却让他主动去招惹李林甫,让沈初有些想不通。 “吉温又不等于李林甫。”李长安指了指名册上的吉温二字。 沈初提醒道:“打狗还要看主人。” “若是有私怨在先呢?”李长安笑了笑,提醒沈初,“老师忘了吗,几年前,吉温还做着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的美梦。” 吉温正是当初要强抢裴素裴芸姐妹为妻妾的那个官宦二代子弟,后来李长安出手护下了裴家姐妹,吉温也知道什么人他不该惹,再没敢招惹过裴家姐妹。 沈初感慨:“我倒是只想着他是李林甫门下走狗,天宝年间有名的酷吏了,险些忘了先前还有私怨。” 如此便从公事到了私怨,纵然是李林甫也说不出来什么,人家针对的只是吉温这个人又不是他李林甫,何况吉温得罪沈初也不是为李林甫办事才得罪的沈初,要怪也只能怪吉温人品不好呗。 翻开第二页,又是一个熟悉的人,依然和他有私怨。 “崔惠童……”沈初品了一下,“参李林甫的党羽一次,再参太子的党羽一次,两方都得罪就等于谁也没得罪?” 唯一的问题就是—— “监察御史的职责应当是监察百官。按照你给的这个名单,我岂不是成了公报私仇之人?” 沈初总觉得跟李长安混在一起,他的清臣梦想离他越来越远了,倒是佞臣的名头,已经结结实实扣在了他头上。 李长安理直气壮:“当年吉温是新丰县丞,却仗着自己的权势想要强娶民女,这是不是应该参他一本?崔惠童更是仗着自己是驸马就欺负无辜举子,还试图操纵科举舞弊,身为监察御史,参他也是理所应当吧。” “他们若是自己没做亏心事,难道还怕御史参他们吗?”李长安振振有词。 沈初忽然觉得李长安说得很有道理。 反正这些人都不是好官,御史的职责就是参这些混蛋东西,虽说知道自己参了也无用,可给这些欺男霸女的家伙添点麻烦也甚好。 三月初。 礼部南院东墙下早早就围满了人,少部分才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大部分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不远处的酒楼二楼,有许多貌美女郎扶着栏杆往这边看,时不时还和身边的姐妹窃窃私语几声。 年年放榜前都是如此热闹,只是今年略有些不同。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礼部贡院门上,而是放在了街上站着的那一串“迎亲队伍”上。 用迎亲队伍来做形容词形容这数十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只见这一行人个个身穿大红胡服,手中拿着各类乐器,身上还戴着大红花,还有十几人手中拿着舞狮的玩意儿。 今日又不是什么节日,怎么连舞狮的艺人都出来了? 众人心里嘀咕着。 终于挨到了吉时,礼部贡院大门哗啦一下打开,一个官吏带着几个小吏鱼贯而出,目不斜视走到东墙下将乌压压一片的人群略微驱散开。 人群顿时躁动了起来,进士只取三十人,一张榜就能放下。 “我中了!” 人群中有看榜的士子看到自己的名字,虽说早有预料却仍旧忍不住激动地小声欢呼。 李长安仗着自己年纪小身体柔软灵活,早已经扎进了人群最里面,一眼就看到了高居榜首的“沈初”二字。 我的老师考了状元! 李长安狠狠一挥拳,心想真不愧是她选的亲导师,果然没有给她丢人。 “快点快点,敲锣打鼓啊!还有舞狮队,跳起来啊!” 看到李长安手势的李白也面露激动,直接开始指挥了起来。 这段时间李白已经见到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也答应在圣人面前引荐李白。放下了心事的李白在长安到处鬼混,在贺知章的引荐下又交了一堆新朋友,今日是特意推开了所有邀约来为好友沈初祝贺来了。 身为大唐社交恐怖分子的李白最爱这种庆祝活动,他听说了李长安准备的庆祝活动后,当即就和李长安两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 顿时街上就热闹了起来,敲锣打鼓声瞬间盖过了人声,李白还嫌不痛快,直接抢过身边人手中的大红花,就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沈初的身影。 “恭喜沈兄高中状元……咦,沈兄呢?”李白左看右看,愣是没找到沈初。 干脆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沈兄”“沈兄你出来啊”。 敲锣打鼓的人群如潮水般散去,露出了躲在人群最深处的沈初。 沈初看着自己的偶像李白以及他手里拿着的大红花,脸上下意识露出微笑。 “太白兄……”沈初只觉得周围人的视线像箭一样将自己整个人扎成了刺猬,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大唐第一社交恐怖分子李诗仙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沈初身边把大红花往他脖子上一挂,然后拉着沈初把他从人群里带了出去。 “我家的状元郎为何如此羞涩?”李白大声道,推了把沈初,示意他上马。 李白是当真替沈初高兴,他自己碍于出身,无法参加科举考试,只能到处奔走求官,如今见到好友高中状元,能够凭借文采入仕,李白比沈初本人都要高兴。 沈初骑在马上,看着情绪激动的李长安和李白,无奈摇了摇头。 也不知今日状元是姓沈,还是姓李,这二人倒更像高中状元了一般。 李长安已经和李白混作了一处,二人敲锣打鼓带着舞狮队伍绕着长安城转圈。 “嘟嘟嘟嘟嘟嘟!咚咚!” 《百鸟朝凤》提前问世,喇叭声混杂着唢呐声,喜气洋洋。 听到乐曲过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大唐舞乐盛行,甚至已经有女郎开始在人群中跟着和声。 “这是哪家的郎君娶妻,竟这样大的排场?” “不是娶妻,今日是放榜之日……听说这位郎君高中状元。” “哎呀,这是比成亲更大的喜事啊。” “咦,这可是沈郎君?” “是沈郎君……” 沈初面无表情骑在马上,对周遭人的眼神已经习以为常了。 更可悲的是,沈初渐渐发现他居然习惯了起来,已经能对着周遭的敲锣打鼓声无动无衷了,看到人群中有人对他挥手打招呼,沈初还能笑着跟对方挥挥手。 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干脆加入——没错,我就是沈郎君,新科状元就是我,沈初! 心中一这么想,沈初顿觉天地宽。 其实状元游街的感觉比他想象得更好一些,沈初眯了眯眼,春风拂面,金榜题名。 骑在马上百无聊赖,沈初居然回想起了状元游街的知识点,唐朝还没有状元游街这个习俗,一直到宋朝才开始有状元骑马游街,到了明清时候则逐渐发展成了惯例。 不过如今看来,这个习俗应当会在唐朝就出现了。算起来自己也是这个习俗的开端了,沈初哂笑,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下这匹神骏大马的马头。 上元节的时候,帝王可以从花萼相辉楼最上一层俯瞰大半个长安城,勤政楼同花萼相辉楼一般高,李隆基平日处理政务累了,便喜欢临窗往下看。 从这可以直接看到长安坊市街道。 “那是什么动静?”李隆基半眯着眼,远远指着数里外的一串红点,“今日是哪家成亲吗?” 高力士闻言便打发小宦官去探消息。 没过多久小宦官就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启禀陛下,这是新科状元,听说是新科状元的家里人专门为新科状元庆祝专门请了打锣鼓的乐师和舞狮的艺人沿街庆贺。” 李隆基来了兴致:“朕记得沈初家中已经没有旁人了?” 他的记性很好,哪怕只是匆匆扫过一遍今科进士的籍贯,李隆基也记下来了一些情况,更何况李隆基还特意看过一遍沈初的籍贯信息。 “正是。奴听说,是寿安公主府请的舞狮队。”小宦官自然是都打听清楚了才敢来向李隆基回话。 李隆基表情顿时微妙了起来。 他侧头对高力士道:“朕前两日还说这个沈初是个安分的主,今日一看倒是朕看岔了眼。” “也是,能和寿安那个丫头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老实沉稳之人呢。”李隆基笑笑,干脆吩咐小宦官。 “朕倒是好奇寿安能弄出什么动静,你去告诉寿安公主,让她沿着兴庆宫外墙走一圈。” 这样从勤政楼上就能看清楚宫外的热闹了。 第 72 章 ?传信的小宦官:“我知了。” 倒?意外。 李隆基可太爱热闹了, 平?喜欢亲自带着梨园弟子奏乐歌舞,如今热闹再正常过。 于?李长安地吹起?,舞狮的也?拿出压箱底的本事。 哄好了?头, 这下离得便近了,李隆基负手站在窗前, 侧耳听着乐声。 竟然忍住跟着哼起了调子。 “这曲实在?俗。”李隆基笑了笑,“过倒也有些大俗即大雅的意味。” 李隆基的音律造诣极高, 听着外这唢呐声混合着鼓声演奏的《百鸟朝凤》曲,见猎?喜。 便吩咐内侍将他平?用的鼓搬上?, 拢了袖子,手中持着鼓槌, 跟着节律敲了起?。 一曲罢, 李隆基将鼓槌随意一抛,已经有婢女施好了帕子盛在一旁等候, 李隆基拿起帕子随手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 神清气爽。 “好曲调, 乍一听大俗,细品却?大雅。让寿安公主和新科状元上?, 朕?问一问这?何人做的曲。” 李隆基看了一眼桌案上还未批完的奏折, 便觉得厌烦, 索性去看了, 转而全新沉浸在新得的乐曲中。 左右过?些哪个官员犯了错,哪地粮食歉收这样的小事, 年年月月??都?这些小事, 无趣极了。 李长安和沈初很快便被内侍带了上?,李隆基定睛一看,指着李长安手中抱着的小狮子头哈哈大笑。 “朕说那舞狮群中怎么有一个舞得那样丑, 原??你钻进去浑水摸鱼了。” 他没有斥责李长安务正业,毕竟李隆基自己兴致起?也喜欢和梨园弟子混作一处奏乐歌舞。 “阿爷竟然笑儿,哪有自家大人笑自家女儿的理?”李长安脸瞬间就鼓了起?,像包子一样。 李隆基爽朗大笑:“你舞得好,还许旁人说了成?” 李长安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李隆基又看向沈初:“好你个状元郎,当?殿试朕还向高将军夸你沉稳,却承想你那?的沉稳竟?装出?的。” “金榜题名?,人生大喜时。臣高中状元,喜自胜,难免失态。”沈初卑亢。 李隆基这意外多看了沈初两眼,过也仅仅?多看了两眼。 一个八品的小监察御史,芝麻粒儿大小的小官,还值得李隆基记住他。 或许在许多年他??有本事爬到正四品的御史中丞,李隆基会愿意分一点视线给他。 “你这曲子?何人谱?”李隆基又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想了想:“?儿在外修时听到乡民奏,便找他们记下了调子,这些百姓也只他们世世代代流传下?的喜乐,至于作曲者谁,早已无从寻觅了。” 李隆基也只能作罢,转而指着大鼓:“朕亲奏一回,你听听可有错。” 说着话,李隆基已经又拿起了鼓槌,开始按照他方记下的曲调敲了起?。 得说李隆基的记性很好,只?听过了一遍,李隆基就将曲调记住了。 一曲罢,李隆基微微喘息,头上已经出了汗,他将鼓槌扔给宦官,扭头看向李长安。 “如何?” 李长安嘴巴微张,像?被震惊到了一般。 “哇,阿爷竟然只听了一遍便能奏出。”李长安带崇拜看着李隆基。 “而且阿爷一口气就能将整首曲子都敲完!那么重的鼓槌那么大的力气!” 李长安羡慕:“我找的乐师,三十岁,敲完一曲都?歇着换人敲鼓。” 高力士也凑趣:“圣人春秋鼎盛,这一场鼓,换了?奴?敲下?。” 李隆基哈哈大笑:“你二人倒?会奉承。” ?里却颇为受用。 李隆基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哪怕?保养得再好,可人生?病死的自然规律并会因为他?帝王就饶过他,李隆基十分忌讳?,在他?中,自己永远?那个春秋鼎盛的圣人天子。 李长安正色:“如何能说奉承?邹忌曾言:吾妻之?我者,私我也。儿与高将军为阿爷说好话,儿赞?自己的父亲,高将军赞?自己的君主,这能算奉承。更何况我与高将军都??实人,实话实说罢了。” 这一番话可?说进了李隆基?里。 既点明父女之情,又点出“实话实说”,让李隆基龙颜大悦。 在场唯一的?实人沈初:…… 那个敲鼓的乐师这一路上在我耳朵边上敲了有二十多遍了,头上一滴汗都没出,到你李长安嘴里就成了敲一遍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还有高力士,你记记得你为何被称作“力士”,就?因为身材高大魁梧,力气过人,怎么从你嘴里说出?你倒像??弱病残一样连鼓都敲下?了? 沈初本?还恐怕自己成了佞臣,今?一瞧,佞臣根本轮到他去做,他根本就没有做佞臣的本事。 一场聊天下?,宾客尽欢。 李隆基?满意足得到了情绪满足,李长安也?满意足带着一堆赏赐下了勤政楼。 “拿出五十贯送到雷乐师府上。”李长安回到寿安公主府便吩咐仆人将赏赐中的一?分分出?送给雷海青。 这首曲子李长安只提供了一个粗略版,雷海青给了许多参谋,二人一起带着乐师将这首曲子打磨成了李长安记忆中的成曲。 “这倒?意外之喜。”李长安直接没有形象的往椅子上一瘫,看着沈初。 “?师如今已经在圣人?里有了姓名,仕途应当会走得更快一些。” 想?在朝堂上往上爬,最?紧的事?手中的职务完成得有多好,而?得让皇帝记住自己的名字。 事情做得再好,皇帝知名字也白搭;能力差一点,可能让皇帝记住名字,那便能官运亨通。 想?身居高位,那就得先让皇帝喜欢。 沈初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白?被扯得皱巴巴的衣服整平。 一会还有宴席。 王缙也顺利考上了进士,加上几个考上明经的士子,沈初干脆就在他的家中设了宴。 李长安也换了身普通胡服,跟着沈初一同赴宴,到底?结党营私的事,适合在寿安公主府大操大办。 沈初在自己家中聚会还能同年庆祝,若?在寿安公主府举办那就好找理由了。 宴会上无非就?觥筹交错,大家畅想一下未?,联系一下情。 最重?的?认一认人。 李长安本以为顶多有五六个人,结果到了沈府一看,新科士子人数竟然多达十五,加上李白王维这些家属,两桌都盛下。 李长安看向沈初,目露疑惑。 沈初轻描淡写:“我擅交友。” 毕竟过?一个裴芸?他的好友,再过?一个陈国生还?他的好友……沈初也只??自己擅长交友的本事带到了唐朝罢了。 只?和李白勾肩搭背动动就一起喝酒类型的好友同,沈初交友,?君子之交,平淡如水。 “?师当真适合做结党营私之事。”李长安竖起了大拇指。 在场之人也个个带喜色,他们的身份都高,若?没有人脉只等着吏?分配官位,且等到猴年马月能轮到他们,分到的官位也会?什么好位置。 如今便同了,有了靠山,而且按照寿安公主的说法他们的归宿应当?河南一片的上中县县令。 河南?中原腹地,好地方啊。 甚至临离开之前,他们还收到了李长安给他们的参考书。 前宰相张九龄亲编的《三年进士,五年宰相》! 你还在为初次为官而烦恼吗?你还在对着辖区内的水涝灾害愁眉苦脸吗?你还知?怎样提高百姓的种田积极性吗? 如何修路、如何开渠、如何收税,如何和县中的官吏打交,只?你有这些疑问,那走过路过能错过。 《三年进士,五年宰相》,由前宰相张九龄主编,教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县令! 温馨提示,如果学完了这一本并且能够融会贯通,还可到寿安公主李长安处领取进阶版教材《基层管理手册》,提高政绩的二之选! 这?李长安结合环境因素和这些新科进士的个人水平给他们的方案。 ?有人都有本事将自己治下变成漳县,大?分大唐士人没那个本事改革发展生产力。 李长安对他们的希望就?能做到像年轻的张九龄那样就可以了。 先做好大唐标准的好官,再学习更先进的改革办法。 只有王缙,拿着《基层管理手册》欲哭无泪。 为什么别人都只???实实做个好县令就行,他却?在自己的治下改革啊? 跟着李长安奔波了一年,王缙对漳县的变看在眼里,也知这样做的好处。 问题?,别人??实实治理地方,一天也就干三个时辰的活,可他?想在治下按照李长安的意思改革,那一天至少?干六个时辰的活,还?冒着被当地豪强刺杀的危险。 李长安还义正言辞告诉他作为试点地区的县令,他责任重大,大唐的未?就看他的了。 王缙的表情苦大仇深,觉得自己一眼就能看到他点着蜡烛拼命加班的未?了。 这么想着,王缙又看了一眼自家兄长王维。 过好在还有兄长陪着他,阿兄待在长安,离寿安公主这么近,天资又比他更聪慧,近?还又升了官,肯定也?被寿安公主狠狠压榨。 这么想着,王缙觉得自己?里平衡多了。 等回家,他可以问一问阿兄,兄弟二人互相诉苦一番一起分担工作压力。 王缙苦中作乐想。 第 73 章 王维宅院。 二人赶在了宵禁之前回到了府中, 只是王缙想要再回他的府邸,时间已经不够了,正好兄弟二人可以抵足而眠。 王维也少见地喝了些许酒, 他平日并不爱饮酒,只是今日看到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中了进士还能被分到上县担任一县之长, 前途肉眼可见的比自己要强许多,心中欣喜, 才小酌怡情,喝了几杯酒。 “夏卿到了临水县后, 一定要好好治理地方,如今为兄在吏部也有了好前途, 你我兄弟二人, 一内一外相互扶持……” 夏卿是王缙及冠时王维为他取的字。 对王缙来说,王维不仅是兄长, 更像是父亲。长兄如父, 他们的父亲又早亡, 王维作为长兄,一直承担着最重的担子, 抚养弟妹, 还要以身作则教养他们。 王缙心中对王维是有愧疚的, 兄长若不是需要俸禄养育他们弟妹几个, 也不会以状元之身担任一个毫无前途的太乐丞,以至于蹉跎这么多年。 在王缙注意到的时候, 他这位曾写下“一身转战三千里, 一剑曾当百万师”的长兄,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少年意气,只剩下半官半隐的平淡。 如今王缙聆听着长兄的叮嘱, 只觉眼眶发热。 兄长在吏部担任员外郎,平日事务缠身,还要应对人情世故,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寿安公主也必定会给兄长安排许多事物占满他的沐休……可兄长心中只记着他,丝毫不顾自己劳累。 只要一想到兄长在焦头烂额之际,还要惦记着远在河南道的自己,王缙心里便觉得暖洋洋的。 王缙忍不住拉住了王维的衣袖,就如同年幼时一样:“阿兄也要保重身体,如今寿安公主手下人手不足,便需要我等多多分担事务,只是前途固然重要,可身体更加重要,阿兄武功不如我……” “无碍,我的事务并不算多。”王维温声道,“有二十九娘为我撑腰,朝堂上的人情世故也不像前些年那般难做。” 王维揉了揉自家弟弟的头:“我在吏部,也就是这月要给新科进士铨选官职略忙碌一些,平日大多时间,我只需坐在吏部衙门喝茶。” “喝茶?”王缙的音调都变了,他直接从床上翻身坐起来,直瞪瞪看着王维,“兄长只需在吏部衙门喝茶?” 王维十分自然点头,理所应当道:“我如今只负责一部分下品官员调动,官员又不是日日都需要调动职位,平日事务不多,我又不爱应酬,闲暇无事,只能读书喝茶打发时间。” “寿安公主难道没有安排阿兄去做其他事情吗?”王缙只觉得他心都要碎了。 不是这凭什么啊?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忙? 王维笑笑:“倒也有。” 王缙吸吸鼻子,这才觉得心里勉强平衡了一点。 果然阿兄不可能那么清闲。 “隔三差五,二十九娘便要拉着我一同或踏青或赏乐,恰好我略通音律,闲暇时便会与她一同弹琴吹箫。偶尔,也会一起品评我新作的诗文。”王维温声道。 不过这显然没有被王维划分进“应酬”中,而是被王维放在了与好友小聚的范畴内。 简而言之,属于娱乐而非工作。 王缙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自家阿兄的面容在他眼前与那个整天钓鱼种花的孟浩然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凭什么啊?王缙在内心疯狂大喊,孟浩然也就罢了,王缙还能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家伙能力不够只能在那坐着当吉祥物。 他阿兄可是状元,文采更是胜他百倍,还是年少出名的少年天才,多好的拉壮丁人选啊,寿安公主怎么能容忍得了他阿兄这么清闲呢? 王缙左思右想,愣是想不出为什么他和阿兄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长相都有七分相似,为何阿兄却可以悠闲度日自己却要忙得脚不沾地。 王缙飞快思考着李长安对王维孟浩然还有李白三人如此宽容,却对自己这般冷酷无情的原因。 莫不是因为他们诗写得好?王缙似乎察觉出了真相,他开口询问王维:“阿兄可曾为寿安公主写过诗?” 王维轻笑:“既是好友,如何能不赠诗呢?” 王缙面无表情,把自己摔回了床上,翻身,蒙被,一气呵成。 三月的长安城,真是冷得让人寒心啊。 只是王缙没想到第二日李长安便将他找了过去。 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王缙有些局促地站在李长安面前。 桌案上摆着几本书籍,其中一本王缙曾在自家的藏书中看到过,是他不知道哪一代祖先留下来的书,那一位他的曾曾曾祖父曾担任过水利官员,将他的毕生经验都留给了后人。 只可惜往后数代里他们这一脉都没有再出过掌管水利工程的官员。 王缙心中忍不住产生疑惑,寿安公主为何还要看这些书?据他所知,漳县那边的排水渠和堤坝都已经修缮完了啊。 不过王缙相当识趣,他只用了几息就将这个疑惑压在了心里。 他只负责完成李长安交给他的任务,过多的好奇心并不能带来什么好处。 李长安让王缙坐下,又让婢女沏茶,做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你知道为何你与旁人要做的事情不同吗?”李长安直接开门见山。 王缙正色道:“臣虽不知为何却知公主如此安排臣其中必有深意。” 交给他的事情他做好,不该问的东西他不要问。 尽管王缙才初入仕途,却已经无师自通了这个道理。 最后能爬上宰相之位的人,没有一个蠢货。 李长安笑了笑,问他:“你也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在漳县也算历练过。我问你,你觉得租庸调如何?” 王缙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方才缓缓道:“人多地少,租庸调税赋沉重,百姓多不能负担,有许多百姓为逃避租庸调宁愿做流民也不愿在官府登记户籍。” 他说得已经很保留了,实际上在王缙看来,租庸调早晚得崩溃。 王缙是真真切切跟漳县百姓打了一年多交道,百姓对租庸调的怨言王缙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百姓不愿意交纳租庸调,他们没有分到田地,连自己都养不活,却要缴纳沉重的税赋,有许多人为了逃避税赋,甚至直接抛弃田地隐姓埋名逃到他乡。 租庸调实际上就是一个交易。朝廷给百姓分地,百姓向朝廷缴纳税赋,单拎出来看十分合情合理。可问题是现在朝廷没有地可以分,百姓却依然要缴纳沉重税赋,自己都要饿死了还得缴纳税赋,百姓自然不会乐意。 他们现在没有本事反抗朝廷,可他们反抗不了还跑不了吗,流民的数量已经占据了天下人口的三分之一,可以预见的是往后数年只会越来越多。流民多了,百姓就少了,百姓就需要缴纳更多的税赋,怨气就会更大…… 只是这话王缙现在不敢说出来罢了。 天底下的聪明人数不胜数,一个制度的崩溃也不会是忽然崩溃,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这个制度已经不合适了吗?只是他们都选择缄默不言罢了。 “府兵制与募兵制的优劣你可知晓?”李长安又抛出一个问题。 王缙并没有领过兵,对于军事方面还是有所欠缺。 他绞尽脑汁,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如今朝廷已经废除了府兵制,改用募兵制,想来募兵制应当更好。” “募兵制的确更合适,招募亡命之徒作为将士,省下了养府兵的成本。”李长安讥笑,“只是招募来的游兵散将到底有几分本事就不好说了。” 府兵制的坏处是朝廷养兵费用高,毕竟一个府兵从二十岁入伍到退伍中间几十年都要由朝廷出钱养着,还要给他分地给他的家庭减税,日日操练,单吃饭就得花一大笔钱。 募兵制就便宜多了,需要士兵了就花钱招一批人当兵,打完仗就解散也不用再多花钱养着,打仗死了也就死了,拿人钱财替人卖命,也不需要做抚恤工作,可以说十分省钱了。 只是有优势就会有劣势。募兵制最大的缺点就是招来的这些人根本都没有经过系统的军事训练,打仗的时候招一批,打仗完了就解散,中间都没有训练的时间,哪来的战斗力可言。 而且十分显著的一个缺点就是募兵招来的人根本就没有信念可言,他们的目标就是钱,不管钱是怎么来的,更没有什么保家卫国的信念。 与其称他们是将士倒不如称他们为亡命之徒。 李长安按按眉心,感慨道:“大唐的问题如此之多啊。” 王缙心有戚戚然地点头。 “所以。”李长安话锋一转,笑盈盈看着王缙,“王县令将做之事才越重要。” “大唐需要改革,可改革的效果如何呢?” 王缙乖乖跳入了李长安的坑,道:“若是大唐各个县都能如漳县一般就好了。” “是啊。”李长安笑眯眯道,“可这些改革的策略是否有用,改革是否能顺利推行……只有漳县一个例子不足以服众。” 王缙就是李长安精挑细选选出来的这只小白鼠。 李长安自己虽然已经在漳县试验过一遍了,可毕竟她是变异唐朝人,更多的是依靠她超越时代的思想,这套策略用在大唐会不会水土不服,李长安还没有把握。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选用上好的小白鼠再重新试验几遍了。 王缙就是一只优质小白鼠。 土生土长的大唐人,跟着她在漳县学了一年,实践经验有一点,但不多。人聪明,但是没有聪明到李泌那样可以依靠个人谋略强行拔高治理上限的地步。 总而言之,具有普遍性。 只要王缙能以一个新的县为试点,用这一套新政在五年内将这个县治理到有漳县三分之一的繁华,那就能证明这套新政是可以在大唐推行的政策。 第 74 章 李长安循循善诱, 她注视着王缙,在她的眼神注视下王缙忍不住挺直了脊梁。 “我大唐有一千五百余县,也就是说这一千五百来个县组成了我大唐的江山。”李长安指着舆图, 指尖点在了河南道处。 她指尖指着的地方,正是王缙将要赴任的县。 “河南道乃是中原腹地, 重要无比,今我命卿去治理一县, 就是为了让卿去为大唐的明日开辟出一条堂堂大道。今日一县、明日一州、后日就是整个大唐江山,大唐的未来, 就扛在你的肩上!” 王缙只觉得自己胸腔内的热血已经沸腾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李长安, 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握住。 这是一个十分投入的姿态。 李长安问王缙:“你觉得管仲如何?” “变法强齐, 春秋贤相。” “商鞅如何?” “商君变法强秦,亦贤相。” “冯太后孝文帝均田制改革如何?” “沿用至今, 强国之上上策。” 王缙攥着拳头, 一句比一句声音更大。 李长安看着已经热血上头的王缙, 最后问他:“我与卿之变法又如何?若成,可名垂青史否?” 王缙的声音激动地颤抖, 他攥紧放置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可名垂青史, 可万世流芳!” “不积跬步, 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 无以成江海。”李长安目光看向王缙,伸出了两根手指。 “第一步, 我走, 第二步,便要由卿来走了。卿可还能记得漳县是如何发展,如何收税?” “记得, 臣必定将临水县治理成第二个漳县。”王缙感受到了李长安对他的重视,士为知己者死,上位者的重视让王缙心潮澎湃,他已经完全融入了李长安对未来的蓝图设想中了。 一座高山伫立在他的面前,王缙抬头看,在荒草乱石中看到了李长安留下的脚印。 他是第二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他要在这条路上留下他的脚印。往后这条路上还会留下更多的脚印,直到在这座高山上用一个个脚印踩出一条平坦大道来,后来者,便可以顺着这条平坦大道接着往前走了。 后来人会感念前人的恩惠,正如今日的大唐人感念冯太后孝文帝一样感念他们。 谁能拒绝青史留名的诱惑呢? 李长安笑盈盈看着王缙,问:“我能否信卿?” 王缙干脆利索站起身,长躬不起:“臣,定万死不辞,绝不负公主信任!” “卿有宰相之才,诸人之中,也唯有卿能让我放心托付此等大事了。”李长安淡淡道。 王缙直到走出公主府也依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脚下轻飘飘,仿佛大醉一场一般。 路上正好遇见李白,李白见到王缙立刻展现出了自己的热情,主动打招呼:“王兄可吃饭否?若是有空我们一同去酒肆喝一杯?” 王缙只是轻飘飘看了李白一眼,淡淡道:“不叨扰李兄了,我回家还要准备行囊去辖地赴任,喝酒一事待到日后有空再说吧。” 哼,你一个只会写诗的家伙也配和我宰相之才比?公主给我安排活是因为公主重用我,看中我的才华,你李白平日只会饮酒作诗,虽说看起来风光,却比不上我公主重用。 而后王缙也不愿再和李白寒暄,直接就昂首挺胸走出了公主府。 他还有顶顶重要的正事要做,早一日收拾好行囊就能早一日赴任,就能更好探讨改善新政政策,岂能在此浪费时间? 只留下李白站在原地满脸迷茫地盯着王缙的背影,挠挠头。 奇了怪了,昨天宴会散场的时候,他不是还一脸生无可恋吗,怎么才一日不见便像换了个人一般。 不过李白也没有思考太久,对于自己思考不明白的事情,李白一向都不纠结,只用了短短几息的时间,李白便将王缙的古怪抛掷脑后,推开了李长安书房的大门。 “二十九,贺监告诉我,圣人已经下发了诏书,诏我入朝为官了。” 李白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得意洋洋的感觉,他一得到这个好消息,就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自己的好友。 “陛下封我为翰林待诏。”李白意气风发,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李白此时尚且对高高在上的圣人有着十足的崇敬,他立志要在朝堂上做出一番大事,完成自己的政治抱负。 “这是好事啊!”无论往后如何,起码如今李长安是真心实意为李白高兴。 李长安打趣道:“我家的翰林待诏可想打马游街?” “哈哈哈。”李白朗声大笑,“待到我穿上紫袍的那一日李二十九再为我庆祝也不迟。” 李长安看了李白一眼。 翰林待诏只是六品官职,能穿紫袍的官员至少也是三品,李白还差得远呢。 何况在李隆基手底下李白估计是穿不到紫袍了。 不过李白倒是可以期待一下二十年后。 国子祭酒或者左右散骑常侍,都是三品官职。 “此次我来还有另外一事。”李白笑了笑,罕见有些不好意思。 李长安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忽悠王缙半天,说得她口干舌燥。 “何事竟能让李十二不好意思?”李长安抿了口茶水缓解了干咳的嗓子。 李白这才将事情道来:“我生平最好结交好友,到长安后,我于酒肆中结识一位好友,他倜傥侠义,纵意饮酒,一诺千金。” “他家财颇丰,先前也一直都只与我一同饮酒作乐,只是前些日子被长安县尉看不起,忽然就生了奋发之心,想走一走我的门路……我便想着将其引荐给二十九娘。” 往前都是他求人举荐自己,这还是李白第一次举荐旁人,李白难免觉得有些好不意思。 只是李白觉得他这位好友虽说年纪偏大些,可一身武艺超绝,性格豪爽,仗义疏财,李白爱才心切,不舍得找其他好友随意给这位好友塞一个丁点儿小官打发他,而是切切实实深思熟虑后,觉得唯有李长安能配得上他这位好友。 “谁人竟然能得李十二如此称赞?”李长安也略有些诧异。 李白虽说用词一贯夸张,可是心气也是实打实的高,他看不上眼的,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难从李白嘴里讨到好词,能被他看上的人,纵然是贩夫走卒,李白也从不吝啬为其写诗夸赞。 “既然是李十二举荐,我自当重用。”李长安笑眯眯道。 总归面子要给李白,等人到手后若是真有本事那正好忽悠成工具人,若是没有本事那李长安也不吝啬随意安排个地方糊弄一下此人。 倒不仅是因为举荐者是李白,换了谁给李长安举荐人才,她都会这么做。 总不能人家给你举荐人才,你觉得这个人不是人才,就不接受吧,落了举荐人的面子,那样下回谁还会再给她举荐人才? 听到李长安此言,李白心里就很舒服了。 先前李白拜谒权贵,那些权贵虽说面上不显,可李白能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轻视,所以才会在拜谒李邕无果后留下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抒发自己心中的愤怒。 唯有李长安却对他十分尊重,就连他举荐友人,也不先问被举荐者姓名而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便要重用。 “我那友人名为哥舒翰,虽是突厥人可久居长安,年虽四十但依旧龙精虎猛……” “咳咳咳咳!”李长安被茶水呛到猛咳几声。 她愕然道:“哥舒翰?” 是那个“哥舒夜带刀”的大唐猛将哥舒翰? 哥舒翰难道现在还没有到边关吗? “莫非此人有何不妥?”李白微微皱眉。 李长安面色复杂,看了一眼李白。 “没什么不妥,只是我先前听说过此人的名声,还以为他已经投奔了边将。” 李白这才放下心来朗声大笑:“我这友人虽武艺高强,心思却不在为官上,他最好饮酒与结交豪杰,若非此次被长安县尉鄙夷,发愤而图强,也不会想着出仕为官。” 李长安深深看了李白一眼,再一次对李白的交友能力有了深切了解。 据她所知,李白的好友不仅有哥舒翰,还有高适、郭子仪…… “李十二乃是相千里马的伯乐,若是日后再有千里马,还要请李十二这位伯乐多多为我举荐。”李长安十分真心实意拉着李白手道。 “李二十九可是相中了哥舒翰这匹千里马?可需我将其带至公主府?”李白闻弦歌而知雅意,笑吟吟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想了想道:“不适合在公主府见面,日后若是哥舒翰出头了……总归公主与边将结交不太合适。过几日借着踏青的名义于寿安观见上一面倒是合适。” 天宝三大案就是因为太子李亨和边将结交引起来的冤案,李隆基连他的义子、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都没有放过,自己虽然是公主,没有太子身份那么敏感,不过也还是能避则避。 ……毕竟李长安打算结交的边将可不止哥舒翰一人。 李白离开后,李长安则看着大唐疆域图沉思许久。 哥舒翰如今竟然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可李长安的印象中天宝十二载哥舒翰就已经被封西平郡王、加封河西节度使了。 短短十二年就能从普通人一跃而成郡王,难怪唐朝那么多人都想要奔赴边关建功立业,这速度比文官上升可快太多了。 李长安提笔在纸上写下“哥舒翰”,又在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突厥”。 哥舒翰是突厥人。 李长安又在纸上写下了一长串名字和其对应的身份。 安禄山是粟特人,史思明是昭武九姓的史国人,高仙芝是高句丽人,李光弼是突厥人,仆固怀恩是铁勒族人…… 数来数去,这个时代绝大部分出名的将领居然都是胡人。 这应当和李林甫过段时间会提出的“重用胡将”策略有关。大唐一直都有出将入相这个说法,李林甫害怕旁人抢夺他的相位,于是就劝李隆基重用胡将,表面上的说法是胡人凶猛好斗,实际上是因为胡人受教育程度低,而且大唐从来没有胡人宰相,胡将就算功劳再大也影响不了李林甫的相位。 “安禄山史思明是胡人,昭武九姓的曹国人也是胡人啊。”李长安心中有一个想法渐渐成型。 李长安迅速写下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给她娘。 具体内容是:妈,咱家有没有什么能打仗的亲戚! 将信送出之后,李长安就暂且不管此事了,从长安到曹国路途遥远,回信得等数月才能到她手上,这段时间还有其他要紧事要做。 李长安捏捏自己的鼻梁附近穴位,舒缓了一下酸痛的眼睛。 洛、渭大水,溺死者数千。 水灾不像火灾,水灾的特点是范围广,而不是灾情凶猛。溺死者数千,而且很可能这只统计了有户籍的百姓伤亡人数,没有统计流民伤亡,那受灾者少说也有数万,多则十几万也不是没可能。 一般的小水灾可进不了史书。 李长安盯着自己面前这份《洛阳水道修缮建议》,这是她粗略整理出来的洛阳一带的水道情况。 里面指出了今年雨水泛滥,若是不提前做出措施,洛阳一带很有可能会发生洪灾。 若是能提前疏通水道,加固河堤,应当能缩小一些受灾规模。 虽说李长安知道这个建议递上去也不一定能起作用,可总归要做些什么吧。 河北大雨雪,这是人力没有办法改变的天灾,范围又广,李长安无力改变。可洛水泛滥,只限于这一段支流,若是事先准备好应对,就算洪水依然会到来,可至少能减少损失,多救几条人命。 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只是该找谁把这个建议递到朝堂上呢? 想了片刻,李长安呼唤婢女。 “备车,我要拜见贺监!” 贺知章曾担任过工部尚书,而且担任过许多年,工部如今的官员有一大半都曾受过他的提携。 正好专业也对口,工部管的就是水利工程。 贺府。 贺知章看着手中的一沓纸,面上的表情逐渐从风轻云淡变成了眉头紧锁。 李长安没有把这篇文章写的文采飞扬,她只是客观地列出了数据,洛水每年的水位高低、支流情况、往年雨季水位变化情况……这些数据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府衙历年记录,另一部分则是李长安派人去实地考察得出的数据,白纸黑字的数据最为直观。 “难难难。”贺知章看完之后长叹一口气,连说了三个难字。 第 75 章 李长安颦眉:“难在何处?” 她这份报告已经清晰指出了若是不尽快修建水利, 按照今岁的降雨量,洛阳一带必会遭遇水患。如今才三月,可洛阳周遭已经下了五场大雨, 进入五六月份后,雨水只会更多, 加上今年河北一带也会遭遇暴雨,上游河水增多必将给下游的支流河道带来更大的压力, 洛水渭水泛滥几乎已经是必定的事实了。 这种情况还不快点去防治? 贺知章苦笑道:“难在国库无钱。” “国库无钱?”李长安质问,“去岁丰收, 如今才过了半年,国库为何会无钱?” 李长安考虑到了朝廷可能不愿意拿出大笔钱财来预防灾害, 所以她都没有提河北道和河东道, 只提了面积小,地位更重要的东都洛阳。 “大唐这两年与吐蕃打仗, 军费开支甚大。”贺知章给李长安解释道。 圣人想要比肩太宗皇帝, 就不能只有文治, 还得有武功,有武功就要开疆拓土, 就要打仗。 战争一旦打响, 那就是花钱如流水了。 李长安却抓住了其中的漏洞:“打仗已经打了数年了, 往年不丰收的年岁钱也够用, 为何去岁丰收了,今岁却还不够用了?” 以前年收入一百, 花一百, 如今年收入两百,却还不够用,其中肯定有其他原因。 贺知章被李长安堵住了, 他在李长安的注视下败下了阵来。 “陛下有意改年号。”贺知章低声道。 这个消息目前还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若非李长安问得急了,贺知章也不会把此事泄漏出来。 李长安看了贺知章一眼:“我知道此事。” 她不但知道李隆基想要改年号,还知道李隆基要改的年号是“天宝”,并且三年后还会将年改为载,天宝三年变成天宝三载呢。 改年号这事又不是说明天过年,今天一拍脑门想改年号就能改,肯定是要提前准备一段时间,圣人动心思、近臣讨论、钦天监测算、朝廷准备……一套流程下来才能昭告天下改元。 贺知章诧异了一下,此事还只是陛下的一个想法,朝中知道此事的人一手都能数清,为何李长安会知道?随即想起李长安的身份,知道此事倒也不稀奇,说不准是哪位陛下的身边人漏了口风。 “既然要改元,那就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陛下还有意修建一座新宫殿,名曰长生殿。” 贺知章和工部关系深厚,对修建宫殿这样的事情知道的要比旁人更早一些。 大赦天下需要钱,减免税赋也需要国库有钱,修建宫殿更需要花费钱财了,处处都需要花钱,钱自然就少了。上年丰收多收取的税赋恐怕都不够用,还得想办法巧立名目加税。 哪来的钱修缮河道。 “何况洛水只是有可能泛滥,如今还没有泛滥。”贺知章点出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要是水灾已经发生了,朝廷自然要拿出钱来救灾,可如今水灾还没有发生,也不一定会发生,朝廷为何要为了还没有影子的事情花费本就不充足的国库钱财呢? 这次李长安彻底明白了贺知章的意思,说到底就是朝廷不愿意赌那个可能。 房子没塌就还能住,哪怕裂缝都踩在脚底下了也能装看不到,等到房子塌了,再花钱修也不迟。 反正房子塌了砸死的也不是自己,可修房子耗费的钱是实打实从自己兜里往外掏。 何况房子又不一定会塌,干嘛非要先花那个“冤枉钱”去修房子呢。 李长安只觉得荒谬。 水灾冲垮的只是数万贱民的屋舍,圣人能得到的,可是一座带温泉的长生殿啊。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可黎民呢?他们只能哭泣哀悼自己被洪水冲垮的屋舍,他们难道不想在自己家中搂着妻儿说贴心话吗? 良久,李长安才又开口,她拱手道:“无论如何,还请贺监上奏一试。成或不成,总归我尽力了,问心无愧。” 李长安也只能找贺知章了,杨玉环管不着朝堂上的事情,至于李林甫一系……李长安觉得改元加上建造新宫殿这几个主意十有八九离不开李林甫的出谋划策。 佞臣之所以被称为佞臣,就是因为他们只管让帝王高兴,背后是洪水滔天还是天崩地裂,他们一概不管。 找佞臣商量救国救民,无异于找耗子商量怎么救猫。 李长安一开始就知道只能把希望托在贺知章身上,文人虽然不知变通,可起码学的是济世安民的学问,心里还有百姓。 贺知章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心中滋味复杂,站起身对李长安长揖:“臣愿尽力一试。” 李长安走后,贺知章将李长安留下的资料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天色微黑,书房点上蜡烛,贺知章依然坐在书桌前,烛火照着他浑浊的眼珠。 “吱呀”一声,小厮推门进来询问贺知章:“郎君今日可还饮酒?” 贺知章平日无酒不欢,每食必要饮酒,上了年纪后,更是恨不得日日都大醉一场。 可他今日却不想饮酒。 “老夫今日不喝酒。”贺知章手中依旧攥着那沓纸,眼神没有离开过纸面。 就连贺知章也不知道自己肚中的酒虫为何忽然就不馋了。 或许是因为这些纸上的字迹和李长安曾经送给自己的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吧,这是李长安亲自写的建议书。 这封建议书何止万言,从洛水源头开始写,从地理位置、洛水河道成因一直分析到今岁雨水多,洛水河道所处的地势低,得出若是不做处理洛水必将泛滥这个结论。甚至还给出了数条建议,开挖排水渠、加固河堤、疏散百姓等等。 贺知章做过许多年的工部尚书,他扪心自问,就算是他亲自写,也不会写的比李长安这一封建议书更好了。 这洋洋洒洒数万言,李长安需要花费多少心血才能写出这一篇建议书呢? 贺知章想到此处,便觉得酒意全消,甚至下意识不复往日轻狂,而是正襟端坐全神贯注读此文。 哪怕贺知章知道这满纸心血注定被当作一纸荒唐言。 夜色已深,贺知章书房中的烛火却一直亮着…… 天色刚蒙蒙亮,太子府上便迎来访客。 太子李屿听闻贺知章上门,连忙整理好衣冠接待。 他手中的势力不多,贺知章算是和他亲近之人中官职最高的一人了。 只是听闻了贺知章的来意后,李屿面上显露为难之色。 李屿为难道:“并非是我不愿帮助贺监,实在是我在朝中说不上话,而且洛阳乃是东都,我若是贸然插手,只恐父皇不悦。” 贺知章叹了口气:“臣知太子为难,只是此事关系数万人生计,洛水一旦泛滥,洛水沿途县乡必遭水灾,洛阳城中只怕也会冲垮无数屋舍,关系重大,还请太子尽力一试,与老臣共上奏陛下。” “不是我不愿助贺监一臂之力,实在是我前些时日已经惹恼了父皇……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李屿心中估计了一下得失。 他要是帮贺知章,也顶多就是多获得一些贺知章的好感,但是肯定会让圣人不悦,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 何况洛水泛滥,就算他让手下的官员上奏此事,促成了此事,对他也没有好处。 一来得不到名声,二来拉拢不了臣子,还要惹圣人不悦,百害而无一利。 心中有了结果,面上却还是要做一做面子工程的,贺知章都求到了他面前,若是自己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会君臣离心。 李屿长吁短叹,对贺知章诉苦:“实在不是我不愿帮贺监,只是如今我的处境也不好过。” 贺知章听着李屿的解释,心中只剩下了苦涩。 什么叫做帮他?难道这天下不是你李唐的天下,天下百姓不是你李唐的子民吗? 这一瞬间,贺知章甚至升起了质问太子的冲动。 你身为太子,眼中只有拉拢朝臣,争权夺利,难道就丝毫不想想如何为天下百姓谋太平吗? 好在贺知章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冲动只在他心中冒了个头便化作了浓浓的失望。 离开太子府时,贺知章最后扭头又看了一眼太子府邸。 长叹一声,不忍回头再看。 陛下已经不是年轻时励精图治的陛下,他本来还将希望寄托在现在大唐的下一任帝王身上,满心以为只要新皇登基励精图治,大唐便可再次焕发出生机,可太子如今一看也不是爱护百姓的太子啊。 初升的朝阳照在贺知章满头的白发上,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 贺知章骑在马上,腹中忽然生起了一股馋意,他干脆打马直奔东市,直接往酒肆一坐。 “上酒、上酒!” 酒入愁肠,贺知章没用多久便喝得醉醺醺了。 “再上一坛酒!”贺知章大声唤着胡姬,伸手一探腰袋,却已经空空如也,一文钱也不剩了。 酒意上头,贺知章干脆将腰间圣人赐下的金龟解下来,扔给了胡姬。 “这东西拿去,给老夫换酒来喝!” 今日不用上朝,贺知章出了太子府便直奔了酒肆,从早上一直喝到快要宵禁,贺知章才在胡姬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酒肆。 贺知章骑着马,摇摇晃晃,老眼又昏花,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骑马还是在乘船,只觉得心中哀愁极了,辨认出了一个方向,似乎是自家方向,索性踉踉跄跄下马,牵着马向那个方向走。 脚下一个踉跄,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迷迷糊糊看着天。 “这是天,还是井?”贺知章哈哈大笑,就这么仰躺在地面上。 太子是未来的天子,还是坐井观天的蟾蜍? 眼中只有权力争夺全无天下百姓的太子当真能成为合格的天子吗? 贺知章不知道,贺知章也懒得去想。 他已经八十岁了,离死没几年了,何必再管那么多。 忽然,贺知章被一股力气拽了起来,他勉强睁开昏花的老眼去看,认出了是自己的酒友和诗友,李白。 “贺监怎么还醉倒在这路上了?”李白轻轻松松扶起了贺知章,将他扶到马上。 贺知章抱着马脖,任由李白牵着马将他送回府中。 “太白今日饮酒否?”贺知章醉醺醺问。 李白朗声笑:“我李十二岂可一日无美酒?” 贺知章看着李白,知道他是为将要做官而高兴,因为数十年前贺知章考上状元的那一天也是这么高兴。 “太白可是为做官而乐?”贺知章问道。 “非也非也。”李白道,“我举荐了一位友人给寿安公主,寿安公主称赞我是能相千里马的伯乐,我因此而乐。” 贺知章喃喃道:“是啊,寿安公主愿意选贤任能,她还心怀百姓……” 第 76 章 勤政楼。 贺知章呈上了自己的奏折, 但是李隆基只是轻飘飘看了两眼,便将其放到了一侧,反而打趣道:“贺监已经不担任工部尚书, 却还如此关心工部事务吗?” 看似是一句打趣,贺知章却从中品出了暗藏在其中的意思。 李隆基怀疑贺知章是投了太子, 想要找机会重回工部给太子效力,才会在离开工部数年后忽然上书有关水患之事。 水利隶属于工部掌管, 贺知章没头没尾忽然上书奏请在洛水渭水一带兴修水利,再加上他如今太子宾客的身份, 难免会让李隆基起疑心。 贺知章在心中轻叹一口气,知道自己是注定无法完成寿安公主的嘱托了。 圣人看到奏折, 不去想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 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他有没有投太子。 好在贺知章昨日已经经历了一次失望,比起已经老迈的现任帝王, 年轻的大唐下一任继承人的无能其实对贺知章的冲击更大。 如今李隆基的怀疑甚至没有让贺知章产生一丝一毫的悲伤。 贺知章只是平淡道:“老臣已经八十岁了, 也到了该告老还乡的年纪, 臣的大子资质平平,一辈子做个典设郎, 臣已经心满意足, 臣的小子年纪尚幼, 臣有心将他留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 不欲让他出仕。臣此番上言,盖因臣有老友久居洛阳, 传书告诉老臣今岁洛水水位上涨……臣才拉下老脸上奏陛下。” 贺知章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我都八十了, 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而且我儿子也不需要仰仗太子,我也不希望为他们谋前途, 那我投靠太子有什么好处呢? 指望我死了以后太子给我修个好坟吗? 李隆基哂笑:“贺卿虽年迈,却依然能饮酒作乐,朕还听闻你将朕赐给你的金龟换了美酒?真是胆大包天,也就是朕脾气好,看在你为大唐鞠躬尽瘁数十年的份上不怪你。你还能日日饮酒作乐,朕瞧你身体强壮得很,告老还乡一事,就不必再提了。” 绝口不提方才他方才的怀疑试探。 李隆基文化涵养水平高,精通音律,比起李林甫那样字都认不全的佞臣,李隆基还是更喜欢和文人待在一起谈论风花雪月。 再加上贺知章虽然势力不大,可资历摆在这儿,四朝老臣,足够压李林甫一头,若是贺知章如今便离开,一时半会李隆基也来不及再扶起来人和李林甫打擂台。 李隆基纵然信任李林甫,却也不愿意他一党独大。 毕竟李隆基愿意放权给李林甫的前提是他能压制住李林甫,随时都能替换掉李林甫,若是朝堂中一个能和李林甫相抗衡的官员都没有,那李隆基还怎么玩权术平衡那一套呢? 于情于理,李隆基都不愿意让贺知章现在就辞官回乡。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洛阳水利问题。 出了兴庆宫,贺知章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勤政楼,轻轻叹了口气。 前几年陛下还不是这般模样,贺知章还记得陛下刚登基的时候,那时候的宰相还是姚崇,陛下亲自请姚崇担任宰相,姚崇请陛下答应十件事,他才愿意担任宰相。 “为政先仁义”、“不求边功”、“中官不预公事”、“国亲不任台省官”、“行法治”、“租庸赋税之外杜塞贡献”、“寺庙宫殿止绝建造”、“礼接大臣”、“请绝道佛营造”、“人人皆可劝谏”[1]。 在开元二十五年之前,陛下还能勤政勉励,可这几年,陛下却是完全荒废了这十条。 一味追求边功,多次下令对周遭国家用兵;百官不能劝谏,人人自为生怕成为“仗上马”;宫殿建了一座又一座,后宫从三千人扩至如今的两万人;更不用说请绝道佛营造了,陛下沉迷修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年春还下令诸州各置玄元皇帝庙并崇玄学。 贺知章拢了拢衣袖,佝偻着身躯牵着马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没过多久,贺知章便换了身衣服牵着马直奔东市酒肆,一路上的人已经见怪不怪,谁都知道贺监爱酒如命,日日都要饮酒,若是哪一天在酒肆里见不到贺监,那才是稀奇事。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一向爱热闹,喜欢在大厅中饮酒,偶尔还能结交酒友的贺知章今日一反常态包了一个包厢。 不多会,一辆马车从酒肆后门驶出,沿着南大街驶入寿安公主府。 这很常见,寿安公主府里养了好几个酒鬼,最著名的酒鬼李白日日都要饮酒,公主府隔三岔五就会在酒肆中买上一车的好酒。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酒肆背后的主人是寿安公主,毕竟明面上一直都是和政郡主处理事务。 李长安已经在书房等候着了,贺知章迈入书房,见到李长安后长叹一声,作揖:“臣辜负公主所托。” 李长安快步走到贺知章身前,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托起来。 “贺监已经尽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谈辜负?” 只是这里的天指的却不是老天爷,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 贺知章注视着李长安,李长安的脸上却只有满满的诚恳真挚。 “事到如今,公主下一步有何打算?”贺知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他的理智告诉他,寿安公主能费尽心思写出那份建议书并且想办法试图让朝廷出手主持修理水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李长安只是公主,这些事情本来和她就没有关系,无论是哪个地方受灾,都不会影响到金枝玉叶的公主歌舞升平的生活。 哪怕是作为圣人子女,李长安做得也足够多了。毕竟就连太子和天子都不愿意对此多做什么,李长安完全没有必要再为此事费心劳力。 可贺知章就是无法言说地升起了一股隐秘心思。 他在渴望一些东西。 李长安不知道贺知章在想什么。 她这一刻的心思只是有些果然如此的感慨。 在前日与贺知章交谈完之后,李长安就已经知道此事不会成功了。 国库里的钱都已经规划好了去处,贺知章用几句话哪能改变它们去处呢。 李隆基这后半辈子都不会见到被洪水冲垮的屋舍,可长生殿是实打实他往后要居住的宫殿。 李长安丝毫都不奇怪李隆基的选择。 听到贺知章的询问,李长安也没有隐瞒:“我已经写信送去了荆州,从荆州调一批粮食先运到洛阳。” “公主想要施粥放粮?” 遇到天灾人祸,有部分有点良心的权贵会搭个棚子给灾民施粥。尽管这个想法有些天真,但贺知章已经很满足了,起码李长安还想到了百姓,而不是第一时间想着权力争夺。 李长安看了一眼贺知章,慢吞吞道:“我调了一万石粮食。” 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批。 后面半句话李长安就没有说出来了,尽管今日贺知章能出现在她的书房中就已经说明了贺知章的立场偏向了她,可毕竟偏向不等于投诚,李长安愿意给贺知章透一点口风——也就仅限于一点。 贺知章有些惊讶:“竟有一万石粮食。” 大唐每年的税收在粮食这一块上每年能收粟二千五百余万石,折合每个县一点七万石粟米。当然不能用平均来算,毕竟像凉州这样的荒蛮之地一年很可能一个县连三千石粟都收不上来,甚至大部分还要倒贴给粮,而荆州这样的富饶之地,一个县能缴纳两到四万石粮食,江淮之地鱼米之乡和川蜀天府之国有些富饶的县一年甚至能缴纳七万石粮食。 不过就算在荆州之地,一万石粮食也是一个小些的县半年的税赋了。 “而且我也不打算施粥。”李长安耸耸肩,“若是水灾发生六七月,那正好是庄稼长成的时候,洪水冲毁了他们的田地和屋舍,只是单纯施舍一碗粥无济于事。” “赈灾,不仅是要让灾民三天不被饿死,而是应当让灾民一年不被饿死,撑过没有收入的这一年。” 这番说法倒是新奇,贺知章心想。 贺知章没有在地方为官经历,他考中状元后为国子四门博士,后来又曾担任过礼部侍郎和工部尚书,年老时便进了秘书监养老。 可对于该如何赈灾,贺知章也知晓一些。 赈灾无非也就是在天灾发生后,朝廷拨钱拨粮派遣官员分发给受灾百姓。因为其中空子大,所以时常有官员下吞上瞒,从中贪污。 朝廷也只管百姓一时饿不死,至于田地毁坏一整年颗粒无收百姓怎么活过这一年……平时没有天灾的时候,年年也饿死那么多百姓,平时都管不过来,运气不好遇到天灾更管不过来。 贺知章捋捋胡须:“公主欲如何赈灾?” “先买一块地,然后建工厂,我还打算再建一个贸易市场。”李长安道。 贺知章觉得自己是不是年纪太大了,要不然李长安说的话他怎么听不懂呢。 李长安看着贺知章的表情,开口解释道:“贸易市场就是东市西市,只是东市西市中各个店铺主要是将货物卖给百姓,我打算建造的这个贸易市场是一个大商人将货物卖给许多个小商人,这些小商人在将货物运到各个城市中买卖。” “工厂,就是工坊,雇佣百姓为我做工。” 洛阳地理位置优越,交通运输便利,再加上挨着河流和有洛阳城这座仅次于长安的大唐第二大消费市场,其实很适合发展工商业。 贺知章似懂非懂。 李长安再简化一点:“以工代赈,我雇佣灾民为我建造厂房,为我做工,我给他们发粮食发工钱,我得到了厂房和货物,灾民得到了钱和粮食。” 贺知章听懂了。 “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小小一个那什么工厂,恐怕收拢不了太多灾民。”贺知章轻轻叹了口气。 他也见过东市这些店铺雇佣工人干活,就算是都是最大的店铺,也只是雇用了二十几个百姓干活。 水灾一旦发生,受灾者少则数千,多则数万,哪里是李长安一个人能养得起的。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看着已经八十岁的贺知章,告诉自己三年一个代沟,贺知章这个年纪理解不了她的意思也很正常。 毕竟时代局限在这,一般唐朝人也没法想象一个大工厂可以有数万工人。 既然沟通不了那就不沟通,就算是想法沟通不了,也不耽误李长安用贺知章。 李长安缓缓吐了口气:“我想要在洛阳城周遭买一块地,贺监可有门路?” 贺知章略微思索片刻:“我愿为公主引荐汝阳王和洛阳左率府长史张旭。” 洛阳辖区内有一县名为汝阳县,紧挨着伊川县,正是汝阳王的封地。 贺知章愿意为李长安引荐其他官员,已经代表了一些东西。 哪怕作为太子宾客,贺知章先前也从未给太子李屿引荐过自己的好友。 第 77 章 李长安对此十分欣慰, 又有些可惜。 唉,贺知章怎么就是八十岁而不是十八岁呢。 这么大年纪干不了几年活了啊。 “还有一事也要拜托贺卿。”李长安微笑。 贺知章的称呼已经从称呼官职的贺监变成了亲切的贺卿。 “洛水一旦泛滥,伊川县令必定会首当其冲被罢免。”李长安道。 伊川县挨着伊河, 又处在洛阳北部,而且地势险峻, 换言之就是河流落差大,一旦水患爆发, 必定会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区域。 “伊川县令被罢免,朝廷势必要指派官员去担任伊川县令, 我想向贺卿举荐一人。”李长安看着贺知章。 在李长安说出“赈灾”二字后,贺知章心中先前升起的那股复杂感觉就得到了满足, 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连日的忧愁也瞬间消散了。 现在的贺知章又开始抚摸起他那雪白的胡子,乐呵呵听着李长安说话。 “公主欲举荐何人?”贺知章笑眯眯问道。 他似乎已经完全不为可能会到来的灾难而哀愁了。 或者说贺知章从一开始哀愁的就不是这一场小小的洪水。 贺知章历经四朝, 当了五十年的官员, 其中许多年担任的还是工部尚书, 他见过太多的天灾了,一场只涉及洛阳一个地区的小水灾, 在贺知章所见过的天灾中甚至排不到前五十, 大唐疆域何其辽阔, 每年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天灾发生。 永淳元年闹过蝗灾, 大蝗,人相食, 都到了人吃人的地步;神龙元年发生大旱造成“谷价腾踊”;开元二十二年, 泰州地震,压死的人就有四千余人……这些都是贺知章亲自经历过的天灾。 比起人相食的凄惨,一场小小的洪水在贺知章眼中实在算不上什么。 贺知章的忧愁是因为他看到了大唐的天子, 大唐的太子对百姓的蔑视。 只要天子励精图治,纵然是天灾不断,可天下依然还有希望,若是天子沉迷权术与享乐,那就算年年丰收,也依然会民不聊生。 贺知章忧愁的是大唐的未来。 不过现在贺知章感觉心里又升起了一丝盼头……尽管这丝盼头很小。 李长安不知道贺知章对她的期盼,颜真卿已经过了守孝期,前两日刚刚回到长安,如今正住在寿安公主府中。 正好趁这个机会举荐给贺知章。 “是我的老师,名为颜真卿……” 贺知章听到李长安的介绍后开口第一句话却没有问颜真卿,而是表情有些奇怪:“公主的老师不是张公吗?” “老夫好像记得太白也提过公主向他学习剑术。”贺知章又回忆起了他的另一位好友。 这么一想贺知章又想到了前段时间那位新科状元,“老夫隐约有些印象,今科的新科状元沈初似乎和公主也有师徒之名?” 李长安干笑两声:“张公的确是我的老师,李十二也的确是我的老师,沈状元……也是我的老师。” 其实不止这几个,准确来讲她还藏着好几个,裴素裴芸,如果算上有实无名的老师还要加上武惠妃,其实她跟李林甫杨玉环也学了点东西…… 嗨,人生在世多几个老师怎么了。 在古代,师生关系多牢靠啊,诛十族都能诛到,堪比父女关系那么结实,天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这么好用当然要多认几个老师了。 当然主要是观念不一样,唐朝人觉得拜师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李长安从幼儿园到大学不知道有过多少老师,甚至大学很多选修课的老师连脸都没有记住……不过李长安自认为她还有点良心,就算她的老师多了那么亿点,李长安也不吝啬给他们每一个都养老送终。 李长安看看贺知章,若有所思:“贺公担任工部尚书多年,对大唐水利农业工程建设一定十分熟悉,贺公可愿收我这个学生?” 贺知章:“……” 称呼怎么又变成贺公了?而且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你就是想占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便宜罢了! “老夫还正担任太子宾客一职。”贺知章委婉道。 从关系上来讲,太子李屿倒是能称呼贺知章一声老师。 只是贺知章现在看不太上那个学生罢了。 李长安闻言不无可惜:“这样啊。若是贺卿有其他有能耐的好友,我也愿意向他们请教学问。” 贺知章沉默了。 他开始思考,还好贺知章饱读诗书。 “公主有汉高祖之风。”贺知章干巴巴道。 “其实我也有太宗皇帝之风。”李长安嘟囔道。 李世民杀了他哥以后还厚着脸皮扑到李渊怀里“跪而吮上乳”呢。 成大事者脸皮不厚怎么能行? 贺知章老脸颤了颤,只当没听到李长安的话。 说话间,李长安派去请颜真卿过来的婢女已经把颜真卿带了过来。 经过了三年的守孝,颜真卿又清瘦许多。 颜真卿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单独拉扯大了他,因此颜真卿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厚,比起三年前,颜真卿更加沉默寡言。 原本颜真卿打算明年考博学科重新授官,还是李长安一天三封信把他给提前一年劝到了长安。 “见过贺监。”颜真卿行了个叉手礼,面对贺知章的打量,颜真卿坦坦荡荡站在原地,任凭贺知章打量他。 贺知章眼前一亮,几乎刚一见面,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颜真卿如一棵青松一般,脊梁挺直,面色沉稳,自带泰山崩于前而不惧的镇定。 一看便知此人老成稳重,不骄不躁,是一位大唐未来的中流砥柱,如今的可造之才。 在和颜真卿聊了几句后,贺知章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颜真卿表里如一,不但看上去就成熟稳重,而且对于政务也十分有见地,更重要的是,贺知章能够感受到颜真卿埋藏在平静外表下的那颗对大唐忠诚炽热的心。 这是大唐的忠臣啊。 贺知章长吁短叹:“可惜老夫年岁太大,若是老夫再年轻五岁,一定会将清臣当作弟子扶持。” “区区一个伊川县令,实在是太过屈才。”贺知章摇头晃脑,十分可惜。 贺知章一生识人无数,在他看来,颜真卿这样有底线、有能力,更重要的是知道变通的人物,一旦有机会便能青云直上。 只可惜还是太清正了些,若是能再知变通一些,宰相也不是当不得。 颜真卿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他一向对贺知章十分敬佩,能和贺知章交流他亦是求之不得。 贺知章还趁机看了一眼李长安,李长安正在那儿低头拨着算盘,口中骂骂咧咧。 隐约能听到“损耗两成这么多”“该死的狗官,连我的船也敢吃回扣”一类的话。 贺知章忍不住怀疑,这位公主当真是颜真卿的学生吗? 风格差距有些大啊…… 李长安感受到了贺知章投来的视线,抬起头回望贺知章:“两位可是聊完了?” 李长安正有些生气,她从荆州往洛阳运粮食,用的商船经过关卡时被关卡处被当地官吏要了回扣,而且数额还不小,李长安正盘算着把这件事记在她的记仇本上,等日后再算账呢。 贺知章看到李长安脸上的笑容,又看了看颜真卿,颜真卿面无表情一看就十分稳重,师徒二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于是贺知章欲言又止。 “老夫已经和清臣聊完了。”贺知章最后还是把他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清臣老成稳重,老夫愿意举荐他为伊川县令。” 在将贺知章送上马车之前,李长安牵着贺知章的手甜甜一笑:“贺卿为官多年,于为官一道上必定颇有心得,我的另一位老师沈初初入仕途,还想向贺卿讨教经验,贺卿可有空闲?我老师可登门拜访。” 智慧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贺知章如今已经到了人生中最有智慧的时候,尤其是关于怎么做官,历经四朝还能善终的贺知章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这么好的人生经验带进坟墓里也是浪费了,都不如教给别人。 贺知章垂在袖中的手颤了颤,看着李长安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目瞪口呆。 前几天你对我还不是这个态度啊。 没投诚之前,你对我又尊敬又仰慕,登门拜见从不空手来,为何投诚之后,你又让我帮你找人买地,又让我帮你举荐官员,现在还要让我压榨自己的时间去给你的人传授为官经验? 可想了想,贺知章笑了。 罢了,想干实事总比不干实事强。 “老夫如今这个岁数已经是养老了,也不用日日去点卯,你那个老师下值以后就让他直接来我府上吧。”贺知章道。 李长安信誓旦旦:“贺卿放心,我老师温润君子,聪慧博学,贺卿只要一见到他绝对会喜欢上他。” “与清臣相比如何?”听到李长安这么夸,贺知章还真产生了几分兴趣,忍不住开口询问。 李长安几乎没有思考就立刻脱口而出:“沈初与颜真卿于我,便如房谋杜断于太宗。” 贺知章挑眉,对沈初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颜真卿他已经见过了,今日一番交谈,贺知章也发现此人擅长决断,的确有几分像杜如晦公。 既如此沈初他倒是要好好见一见,看看是不是如房玄龄公一般善谋。 坐在马车上,哪怕这个酒肆的马车十分简陋,贺知章心情也比来时要愉悦上十倍。 说起来他一见到寿安公主,便觉得这位公主与众不同…… “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就跟曾经见过一样,原来是像那位啊。”贺知章坐在马车上忽然一拍膝盖喃喃道。 贺知章忽然想起李长安为何会给他一股熟悉感了。 那双眼睛……贺知章在他当年参加殿试时见过,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难怪他一开始没有想起来。 寿安公主竟然和则天皇帝生了一双九成像的眼睛。 第 78 章 四月初。 今年的春格外冷些, 本该踏青的三月长安郊外却见不到几个人影,入了四月,天气方才渐渐暖和了, 郊外山上踏青的游人也渐渐多了。长安西郊,随处可见穿着红绿长裙的小女郎, 骑着马的郎君,还有携家带口的中年妇人, 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只是一般踏青的游人也多是些女郎和小郎君, 偶尔有中年人也都是拖家带口全家出游,两个壮汉混在人群中就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好在也有不少权贵带着高大威猛的护卫出游, 因而这两个壮汉虽说身材格外高大, 却也不至于引人注目。 两个汉子似乎颇有游兴,兴致勃勃踏春赏景, 还时不时对着花花草草点评一番…… 半个时辰后, 寿安观中。 哥舒翰听到寿安公主传他进去, 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身侧另一个壮汉也站了起来, 却被哥舒翰制止。 “左车, 你在此等候。” 那名为左车的随从悻悻坐了回去。 红绫领着哥舒翰穿过连廊, 走到寿安观内院。 寿安观比玉真观要小许多, 玉真观名为道观,实则却更像宫殿, 相比而言寿安观就像是普通道观了。 哥舒翰在迈入内室前下意识抬手抚平了自己衣衫上的褶皱, 心悬着。 他本来只想要委托好友为他寻一个门路投军,却不承想他那位友人觉得他是可造之才,竟然直接将他引荐给了公主。 也不知这位公主能不能看得上他, 哥舒翰心里打鼓,虽然他有自信自己的武艺超群,可毕竟这位是眼高于顶的天潢贵胄,一个小小的长安县尉都敢鄙夷他,哥舒翰实在没有信心这位比长安县尉尊贵了不知多少的公主能看得中他这一介武夫。 “哥舒翰拜见公主。”哥舒翰入了内室,内室中却只有李长安一人,连一个婢女都没有,哥舒翰顿时更加提心吊胆,毕恭毕敬行了个叉手礼。 李长安也在打量哥舒翰。 同样是能带兵的将才,与身形修长却不够强壮的颜真卿相比,哥舒翰显然更有武将的模样。 哥舒翰身高八尺有余,十分魁梧,长相算不上好看,却十分威武,眼如紫石稜,须发浓密如蝟毛般炸开,燕颔虎须,威武异常。 长相是很纯正的突厥人长相。 李长安虽说已经知道了哥舒翰的本事,可她如今也不能一上来就对哥舒翰十分亲近,毕竟现在是她为公主,哥舒翰只是一个想寻门路的普通汉子,她对贺知章等人亲近也就罢了,毕竟贺知章已经是位高权重的老臣,李隆基对他都颇为尊敬,对哥舒翰就不太适合一上来就十分亲近了,毕竟现在的身份有差距。 就算是做做样子,李长安也得先考察一番哥舒翰。 “你便是哥舒翰吧。”李长安笑吟吟,“我听李白提起过你的本事,先坐下吧。” 李长安指指桌案对面的椅子。 “你想从军?”李长安问。 哥舒翰拘谨道:“某别无所长,只有一身武艺还算精妙。” “从军是个好主意。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你可想好要投到哪位将军麾下?”李长安率先发问。 哥舒翰眼神一亮,显然他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不过碍于现在的形势,哥舒翰还是十分识趣道:“任凭公主安排。” “王忠嗣将军如何?”李长安说出了哥舒翰历史上的选择。 “某仰慕王将军多年。”哥舒翰急不可耐应道。 “你想上阵杀敌还是谋安稳一些的官职?”李长安又问。 哥舒翰已经想好了投军,自然对军队中的升迁制度了然于心,上阵杀敌带兵打仗是最快的升迁之路。更何况哥舒翰自己还有一身好武艺,性情豪迈好斗,若是不上阵杀敌,岂不是浪费了他这身武艺? “投军自然是为了上阵杀敌。”哥舒翰道。 李长安闻言挑眉,没有再接着说这个话题,而是话题一转,指了指桌面上她已经摆好的边境图,其中有一个地方被用红圈圈了出来。 “你可知石堡城?” “知道,上月吐蕃来犯,抢走了我大唐的石堡城。”哥舒翰身为突厥人,又有心投军,对这些消息一向关注。 李长安问他:“你觉得石堡城如何?可有抢回来的必要?” 哥舒翰端详了一会舆图,盯着石堡城的位置沉思许久,又俯身细细查看着石堡城周遭的山川位置,眉头紧皱。 他知道这是李长安对他的考察,所以态度十分慎重。 李长安也不催他,只是慢慢品着茶,任哥舒翰思考。 “石堡城易守难攻,三面都是天险,不好攻。”哥舒翰指出,“若要强攻,一定会死伤巨大。要进攻吐蕃,倒不如另选一地。” “如果一定要攻取此地,可以围而困之,切断后路,将此地围上三年五载,亦可不攻自破。” 李长安道:“若是一定要强攻呢?” 哥舒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李长安,咬牙道:“若能承担起数万死伤,亦可强攻拿下。” 尽管哥舒翰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做,与吐蕃接壤的城关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选一座最难攻打的关卡强攻呢? 不过既然上面想攻打,那哥舒翰也不会违抗命令,反正死的将士也是大唐的将士,又不是他家里的亲人。 “你做得对,慈不掌兵。”李长安感慨道,“我也觉得这个地方没有攻打的必要,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由将领说了算。” “石堡城,不仅是一座关卡,这更是圣人的颜面。” 李长安淡淡道:“上月吐蕃夺走此地,父皇勃然大怒,认为吐蕃侵犯了大唐威严。日后一旦有机会,朝廷必定会命令一定要夺回石堡城,这样天子的颜面才能得到维护。” 她在隐晦地告诉哥舒翰,战场上的事情不是将军能决定的,战场外的勾心斗角远比战场上的生死搏命复杂得多。 想要出人头地,可不仅需要战功,甚至战功都不算是最重要的一项。 就像安禄山,安禄山若是只依靠战功,顶了天也就是个偏将,可他会贿赂官员,讨好帝王,照样能青云直上。 哥舒翰沉声道:“某受教了。” 李长安再问他:“你现在依然选上阵杀敌吗?” “是!”哥舒翰目光清明。 李长安抚掌笑道:“好志气,那我便托人为你在王忠嗣麾下谋一衙将位置。” 历史上的哥舒翰用了五年时间才做到了衙将,李长安干脆帮他缩短了这段时间。 哥舒翰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对李长安长稽:“承蒙公主看重,日后公主若有地方用某,某万死不辞。” “你在军中若有人欺负你,你可给我写信。”李长安笑道。 随后李长安又叮嘱哥舒翰:“私下寄信,在旁人面前你只当作不认识我。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只要圣人还在长安,你就不要和任何宗室子弟交好。” 李长安看了眼哥舒翰,轻声道:“记住这句话吧,你有将帅之才,这句话你现在用不上,日后早晚能用上。” 毕竟哥舒翰现在崇拜的王忠嗣将军就是倒在了他心疼将士不愿强攻石堡城,还好巧不巧他是和太子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近上。 要是只论领兵作战的本事,王忠嗣说不准还在哥舒翰之上。 可惜和太子走得太近。 只是一句话,哥舒翰却觉得这一句话比方才石堡城的数万条人命更腥风血雨,一股凉意从尾椎往上爬,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多谢公主提点。”哥舒翰正色拱手。 离开了内室,哥舒翰脸色紧绷,抬手制止了左车的询问,只是带着他悄悄又从后门离开了寿安观。 回到府中,哥舒翰才长舒一口气。 “公主对郎君说了什么?我看郎君的脸都变了。”左车好奇道。 左车和哥舒翰一起长大,才敢多问一句。 哥舒翰严肃道:“日后在外不要提公主,你我只当作今日从没有见过公主。” “那公主要怎么提携郎君……”左车挠挠头,嘟囔道。 要是不能说出来,那有靠山和没靠山不就一样了? 哥舒翰捏紧了李长安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新城”。 “此事不用你多管。”哥舒翰叱道。 过了几日,李长安递给汝阳王的信也得到了回信。 汝阳王李琎是宁王之子,算起来还是李长安的堂兄。 宁王刚死不久,汝阳王和寿王都在为宁王守孝,李长安也就没有上门去拜访,只是递了封信说明买地一事。 买地倒是其次,主要是有一个码头在汝阳王名下,想要大规模走漕运来运送货物,还是需要有一个自己的码头才更方便。 汝阳王倒是很好说话,只给了一个合适的价格便将码头卖给了李长安。 只额外列了一条条件,让李长安把李白所喝的美酒都给他送一份,等他守完孝后再痛饮。 显然在李长安没注意到的时候,李白又和这个酒鬼混在一起了,说不准还在他面前吹嘘了自己喝的好酒。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1]。 这也是个酒鬼。 大唐的酒鬼几乎和它的诗人一样多。 李长安码头到手后立刻就写信给冯初娘,让她亲自带队押送一批粮食和小船运到洛阳,再找一块地势高的地方盖棚子。 …… 伊川县。 伊川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神农时期,那时的伊川县还叫做伊国。到了虞舜,这个地方就被称为伊川。周朝又改名为了新川县,东魏时期又变成了伊川郡。一直到隋开皇初,废除郡制,改置伊州,又废洛阳郡,析置伊川县[2]。 东属箕山山脉,南属外方山余脉,北属嵩山余脉,西部则是丘陵,地势易守难攻,挡在整个洛阳的北方,牢牢守卫着洛阳城。 伊川县的河流大部分属黄河流域、洛河水系,每年夏季多雨,河水水位总会上升,不过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泛滥过了。 冯初娘接到李长安的命令后,立刻就调拨了粮食来到此处,船停在码头,船上的粮食正在往下卸。 在码头上巡视着工人往下卸货,冯初娘却注意到了码头边上站着的一个身穿麻布裙的女郎,看上去似乎比她还要小几岁,手里拎着竹篮,正伸着脖子打量这边,仿佛在找人。 “这位娘子,你可是来找什么人?”冯初娘主动走上前询问。 女孩仿佛被吓到了一般往后一跳,听清楚冯初娘的话后才手忙脚乱抱着篮子:“我叫陈珠,我阿爷叫陈文,在这边记账,我阿娘让我来给阿爷送饭。” 码头上的确是雇了几个会算数的人记账,冯初娘看了陈珠两眼,看着她的脸很快就将她要找的阿爷和自己记忆中的人对上了。 “还有一个时辰才下工,你来早了。”冯初娘柔声道。 陈珠脸瞬间爆红,低着头用鞋尖碾着地上的土:“那我再等一阵好了。” 她其实是故意早来,待在家中太无趣,她是过来看热闹的。 她家就住在伊川县,离这边离得很近,听说这边来了一伙做生意的人,陈珠早就好奇了。 一般做生意的商贾都会把货船停到洛阳县的码头,很少有人会停在伊川县这边。 第 79 章 陈珠偷偷打量了一下冯初娘, 觉得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 “你也来给家里人送饭吗?” 冯初娘看了陈珠一眼:“我是这里的管事娘子。” “哇,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居然是管事娘子!”陈珠惊讶道, 随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很可能是自家父亲的顶头上司,于是瞬间抬手捂住了嘴。 “我应当比你大一些。”冯初娘被陈珠的动作逗笑了, 陈珠的年纪倒是和她家中幼妹差不多大,她忍不住爱屋及乌, 声音也更加柔和了一些,指着不远处的小棚, “那边是刚搭起来的临时歇脚地,你可以去里面坐着等你阿爷。” 冯初娘事务忙碌, 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陈珠看着冯初娘的背影满眼羡慕:“真好啊……” 在陈珠记忆中, 她年幼时候家里还是有几个婆子照顾家里的,只是后来祖父死了, 她阿爷又只会读书不会干活, 家里的婆子就渐渐没有了, 她也从洛阳城内的大宅子搬入了伊川县的小院子。 要是她家现在还有钱,能给她请得起女先生, 说不准她也能像这个娘子一样厉害。 陈珠晃晃头, 把脑中的想法打散。 其实现在也挺好, 阿爷比以前强多了, 他能识字算账,做账房先生也把她和阿姐养大了, 过两个月阿姐还要都要嫁人了。 只是想起阿姐要嫁人, 陈珠就又不高兴了。 阿姐要嫁的那个男人虽说还算老实,但是他肯定没有自己会照顾阿姐!她会给阿姐绣帕子,还能给阿姐跑腿, 那个男人能吗? 陈珠一边跟她没进门的姐夫生闷气,一边挎着篮子走到了冯初娘指的棚子中。 棚子有些简陋,只是用木架子和茅草搭起来的茅草棚子,凳子也只是木凳。陈珠走到棚子中是看到了棚子里已经做了几个人了,打着赤膊,围坐在一起聊天喝水,棚子角落里放着一口大缸,里面浮着几个葫芦瓢,两个男人正在拿着水瓢往嘴里咕嘟咕嘟灌水。 陈珠找了个木凳坐下,抱着竹篮开始发呆。 她幻想自己阿姐出嫁的样子,想到了那天她该做什么…… “二娘。” 一道声音将她从幻想中拉了回来,陈珠抬头看向来人。 陈文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圆领袍,语气带着些许得意:“我跟你一起回去,这艘船上东西搬完了,今天结了工钱,下一趟还得等些日子。” 陈珠才注意到她爹腰间挂着一袋沉甸甸的铜钱。 她抱着篮子和她爹一起往家走,走到县里街上,陈文忽然停了下来,他踟蹰了许久,抬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 终于,陈文下定了决心,他带着陈珠走入了铺子,从钱袋中摸出了十文铜钱,买了几块糖。 “给你和大娘甜甜嘴。”陈文看着这几块糖心疼得吸气。 十文钱要是换成粟,都够全家人吃上许多天了。 陈文年轻时一心读书考科举,没成想书没读出来,也不善管家,亡父留下的那点家产被他年轻时就花光了,到了中年,已经是贫困潦倒,陈文才放下自己读书人的傲气出来找活干,好在他能识字算账,几年下来家中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还在县城郊外置办了一套小院子。 回到家,陈珠的母亲梁淑和姐姐陈珍已经吃完了饭,少了个桌角的桌面上还摆着一碗糙米饭和半碗豆子,这是给去送饭的陈珠留的饭。 “这趟活做完了。”陈文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晌午就回来了。 他从袖中掏出那几颗糖,数了数,分成了两份,可惜糖块是单数,多出来的一颗糖陈文又放到了其中一份,然后将那份递给了陈珍。 陈文板着脸告诉陈珠:“你阿姐就要嫁出去了,往后她不住在家里了,这回她就多吃一颗糖,你不准胡搅蛮缠。” 陈珠撇撇嘴,她阿爷还当她是八岁孩子吗,她早就不跟阿姐抢吃的了。 夜晚,陈珠抱着枕头,厚着脸皮上了阿姊的床。 她们家很小,只有两间屋子,父母住一间,她和阿姊两个人住一间。 陈珍正盘腿坐在榻上绣红盖头,她有一手极好的绣活,绣得鸳鸯栩栩如生。 看着阿姊满脸娇羞,陈珠嫉妒了,她酸声酸气:“还有两个月你才成亲呢,这么早绣盖头干什么……你都没给我绣过这么好看的帕子。” 后面半句,愣生生听出了嫉恨来。 陈珍瞥了自家妹妹一眼,笑吟吟:“以后你要是出嫁,我也给你绣红盖头。” “阿姊,要不然你别嫁给他了,你嫁人以后我就没法天天都能见到你了。”陈珠撅着嘴,使劲晃着陈珍的胳膊。 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和姐姐待在一起,一天都没有分开过呢。凭什么忽然出现的一个男人就要分开她和姐姐! 陈珍揽着陈珠:“好妹妹,我还有许多天才嫁人呢……就算是我嫁人以后你也可以来找我,我们姐妹还一起睡。” 月光从土墙上破了一半的窗子里照进来,照着两个搂在一起说着小话的姐妹,又从窗口穿出去,照到了长安城的公主府。 “……圣人亲手为我调羹。” 李白神色激动,絮絮叨叨诉说着他今日进宫的经历。 “你已经给我说了三遍了。”李长安打了个哈欠。 她觉得李隆基为李白调羹,顶多也就是拿着银勺在碗里随便转了两圈,李隆基说不准现在已经把这事忘干净了。 不过李白显然觉得这是莫大的荣耀,他回府后不但立刻就写了一首诗纪念此事,而且逢人便说,公主府中就连给花木修枝的花匠都已经听李白说过了一遍。 好在李长安虽然嘴上说她已经听过了三遍,可身体还很诚实的坐在石凳上一边纳凉,一边听李白诉说。 进入六月,天气已经颇为炎热了,李长安也喜欢在无事的夜晚坐在花园中乘凉。 就是蚊虫有些恼人。 李白聊天并不就着茶水,而是就着一壶酒,口干舌燥便狠狠喝上两大口酒。 李长安一开始还奇怪为何李白这么能喝酒,后来想了想“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就释然了,这家伙就是在没有人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也能“对影成三人”。 酒酣耳热,李白便开始念诗:“鲁连卖谈笑,岂是顾千金……余亦南阳子,时为梁甫吟……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 李白自比战国时期的鲁仲连,谈笑之间说服魏燕两国,助赵击秦。又自比诸葛亮,鞠躬尽瘁,辅佐明主。 “二十九娘进来又在忙些什么?整日不见人影。”李白念完诗,这才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面色平静道:“洛阳一带可能会有水灾,我在筹集赈灾的粮食。” “这样的事情没有禀告朝廷吗?”李白惊讶。 李长安表情依然很平静:“贺监上奏父皇,父皇认为洛阳不一定会遭遇水患,所以并不愿意处理此事。” 李白想了想,挥挥手豪放道:“无碍,如今我受到圣人重用,明日我便谏言,说服陛下……” 说着又痛饮一杯酒。 辅佐名主,济苍生,安社稷,李白觉得他的志向如今触手可及。 李长安却轻轻叹了口气。 她看着现在意气风发的李白,很难狠得下心来告诉李白帝王只是拿他当做逗乐解闷的臣子。 翰林待诏固然清贵,可翰林待诏这个官职贵就贵在一般这个官职只是当做其他官职的附属官职,就像银青光禄大夫一样,属于一个名誉官职。 因为这个官职除了待在翰林院中听从天子召唤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做。 一般的翰林待诏,都是有他们原本的本职工作,翰林待诏这个名头只是方便他们待在翰林院,而翰林院又离皇宫很近,他们能够方便被帝王召见罢了。 可李白并没有被授予其他实权官职,身上只孤零零地挂了一个翰林待诏的名头,说白了就是李隆基从来没想过将李白当做治世之臣,他需要的只是李白为他的盛世歌功颂德。 酒水从酒壶嘴里倾泻而下流入李白的嘴里。 雨水从云层中滂沱落下,厚重的云层笼罩着整个洛阳。 洛阳已经下了半个月雨了,雨滴几乎连成了一条线从天上往下落,分辨不出到底是雨滴还是雨串,黑云滚滚,雨水像瀑布一样往下冲。 陈珠抹了把脸,收起了已经被吹得有些散架的油伞。 “老孙头,我来拿木盆。”陈珠蹦了蹦,将身上的水抖落,这才抬脚走进木匠铺子,前面的店面没有人,陈珠只好推开门进到后屋。 这个天气要不是来拿她阿姊的嫁妆,陈珠也不愿意顶着大雨出门。 本来嫁妆三天前就该准备好,只是这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不见雨小,反而越来越大。 准备嫁妆是大事拖不得,陈珠只好顶着大雨穿过半个县到木匠铺子里来拿陪嫁的木盆。 “咋顶着雨来哩。”因为下大雨,店里也没有生意,老孙头懒洋洋的窝在里屋榻上,听到陈珠的脚步声后才掀起了半个眼皮,打了个哈欠。 “我阿姊还有半个月就要出嫁,嫁妆还没备齐呢。”陈珠接过老孙头扔给她的破布擦了把脸。 那把破伞打了和没打没有什么区别,风太大了,把雨吹的斜着往下落,将她浇成了一只落汤鸡,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老孙头慢悠悠从里屋角落里扒拉出来个一竹筐工具。 “你在这先坐会,木盆还余下盆边毛刺没磨干净,我拿刮刀再给刮一刮。” 陈珠嘟囔着,声音很小,无非也就是怪老孙头干活不及时,老孙头只当没听到。 他收钱是全县几个木匠铺子里最便宜的一家,便宜嘛,干的慢这些人也得受着。 忽然,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同街上往屋里传。 一开始声音小还听不清,后来声音越来越近。 陈珠好奇推开铺子门,看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往前跑,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都在往前跑。 “快跑啊……快跑!” “伊河……决堤了!” “洪水来了!” 男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沉重的雨声下几乎听不清。 雨水连成线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几乎把男人的声音都给盖了过去。 人群越来越近,有很多的声音都在喊,有男有女。 “洪水来了,快往山上跑!” 陈珠的脑子懵了,她看着那些人来的方向。 那是县东边。 她家就在县东城外。 顿时,陈珠像疯了一样往外跑。 陈珠喉咙里冒出一道凄厉的喊声。 “娘!” 第 80 章 金樽中的美酒落入李隆基的喉头, 他将樽中美酒一口饮尽,将金樽随意抛掷给一侧的婢女,手上随着律动打着节拍。 杨玉环身着一袭鹅黄长裙, 裙裾飘动,乌发如云, 粉面朱唇,唇边还点着两点朱砂, 更衬得皮肤白腻,腰肢如同婀娜多姿的垂柳, 随乐声翩翩起舞。 一舞后,杨玉环轻轻喘着气, 接过婢女递上的帕子, 擦干净鬓角的汗水,坐回了李隆基身边。 杨玉环声音极好听, 温婉动人:“今夏炎热, 只跳一会我身上便热得慌。” 李隆基亲自取了湿帕子, 给杨玉环擦拭面上的汗,宠溺道:“你既觉得热, 那便不跳了。” 又扭头吩咐婢女再搬两盆冰上来。 “只是如今时间还早, 若只看这些庸脂俗粉歌舞, 太过无聊。”李隆基看着殿中的几个舞姬道。 前几年李隆基还爱纵情声色, 好美人美酒,不可一夜无妇人。尤其是武惠妃死后, 李隆基寂寞难以排遣, 便会放飞蝴蝶,蝴蝶停在哪个美人的宫殿前,他便宠幸哪个美人。 只是自从得了杨玉环后, 李隆基便收了心,他自诩自己是深情帝王,自然就不再看其他美人。 杨玉环在李隆基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你不爱美人了还是你年纪上来不行了,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只是面上却依旧柔顺靠在李隆基肩上,提到:“前些日子不是得了一个叫李白的文人。我看过他的诗,他的诗写得不错,何不将他唤来作诗?” 杨玉环自幼熟读诗书,也爱诗。 能得到李隆基独宠,单单有美貌可不够,还要知情识趣,还要精通音律,还要饱读诗书,能和李隆基聊到一处为他提供情绪价值远比美貌要重要得多了。 李隆基想起李白,轻哼一声:“他年轻气盛,还需再磨磨性子。” 前些日子他召李白来作诗,李白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分明只是个翰林待诏,却想做宰相的活,实在是僭越。 若非他作诗的确不错,让李隆基生了爱才之心,李隆基也不会愿意让李白再待在翰林院中磨砺一阵。 翰林院是个好地方,那里面都是他的忠臣,想必能让李白狠狠吃几口苦头,知道什么是该他做什么是不该他做。 “文人总是心高气傲些。”杨玉环轻柔劝着李隆基,“天下又有几人能如三郎一般稳重呢?” 李隆基正欲开口,高力士却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洛阳急奏,洛水决堤泛滥,毁天津桥及上阳宫仗舍,伊川、汝阳、洛阳三县接受波及,其中伊川受灾最为严重。” 李隆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侧面看了一眼杨玉环:“朕先去处理政务,去去便来,玉环先就寝吧。” “国家大事为重,妾身晓得。”杨玉环柔声道。 随后李隆基才匆匆带着高力士来到勤政楼,一边走一边沉声道:“冲毁了上阳宫仗舍,内侍省是干什么吃的?” 上一次洛阳行宫被水灾波及还是开元八年,那一次水灾泛滥后,李隆基命人修缮水道,拿出了好大一笔钱修河堤,一晃而过二十多年,洛阳为何又遭了水灾? 高力士低声道:“许是河堤年久失修。” 毕竟河堤修了已经二十多年了,圣人不去洛阳,洛阳那边自然就冷落了下来,对这些工程的维护也不甚上心。 李隆基坐在龙椅上,按了按头,只觉得偏偏是在自己兴致正好的时候遇到这样的麻烦事,他这个圣人竟然连一天的安稳都没有。 “传工部尚书。”李隆基吩咐道。 “等等,让贺监也来见朕。” 李隆基终于想起了在几个月前贺知章盛给他的那份奏章。 后知后觉地升起了一分懊恼。 若是当初他采纳了贺知章的建议,如今也不会落到洛阳皇宫屋舍都被冲垮,水灾祸及三个县,还要朝廷拿出大笔钱来赈灾的地步。 洛阳是仅次于长安的大唐第二大城,这一场水灾毁坏的财产说不准比其他地方几个州府加起来都多。 如今的工部尚书名为裴伷先,四月末才刚刚升上来,连工部的事务都还没有摸清楚,面对帝王的询问他绞尽脑汁也没能编出来几句话。 好在李隆基也知道他才上任两个月,本也就没打算为难他,只是吩咐他让工部和户部联合赈灾,再去好好修一修洛阳的河堤。 打发走裴伷先后,李隆基才看向气定神闲摸着胡子的贺知章,苦笑道:“朕悔不听贺卿之言啊。” 贺知章倒是很谦虚:“陛下政务繁忙,又岂能事先知道今年会有这么多场大雨呢。” 只用一句话,便把责任从李隆基身上推到了老天爷身上。 李隆基表情好看了许多,又问贺知章:“洛阳那几个县的县令渎职,应当降职罚俸,贺卿认为朝中谁能有本事处理水患、安抚灾民?” 到底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执政前期的本事,李隆基也知道天灾之后的后续处理十分重要。 贺知章沉思片刻:“老臣倒还真有个人选,陛下认为颜真卿此人如何?” “颜真卿是颜回后人,是开元二十二年的进士,担任了三年的校书郎,性格老成沉稳,做校书郎期间但凡经他手的事务就没有出过错,前几年自请停官为母守孝,如今守孝期正好到了,几月前刚返回长安等待户部任命。”贺知章解释着颜真卿的资历。 开元二十七年八月,朝廷制追赠孔宣父为文宣王,颜回为兖国公,余十哲皆为侯。 颜回的地位狠狠往上涨了一截,颜家后人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若非颜真卿在守孝期内,只凭着祖宗余荫也能升上几品官职。 李隆基虽不了解颜真卿的本事,可就看在颜回后人的名头和对贺知章举荐本事的信任上,他倒也愿意任用颜真卿去解决此事。 “那便他吧,命他为伊川县令,立即上任。”李隆基痛快道。 这虽说是挑战但也是立功的机会,要是颜真卿有这个本事能将如今正处在水患中的伊川县治理好,他日后的仕途便会一片坦荡。 若是没那个本事嘛,那就得老老实实再多磨砺几年。 “说起来,这个治水的建议也并非老臣之功。”贺知章有心为李长安请功。 这本来就是李长安的功绩,贺知章不愿意拿着李长安苦心竭力写出的奏章当作自己的功绩。 “哦,竟然不是贺监所写吗?”李隆基顺着贺知章的话往下说。 贺知章道:“乃是寿安公主知晓老臣曾担任过多年的工部尚书,特地到臣府上来找老臣说了此事。” “她小小年纪竟有这个本事。”李隆基轻笑。 李隆基倒是不怀疑李长安去找贺知章的用心,只有太子去拜访臣子才会引起李隆基的不满,李隆基只防备儿子,只把儿子都关在十王宅,公主府想建在哪就建在哪,这些公主在李隆基看来和朝臣有所来往很正常。 更不要提李长安才十岁,李隆基只要没有被猪油蒙了心,就不会去怀疑自己十岁的小女儿会有什么图谋。 ……尽管李长安的确是有图谋。 这一桩烦心事处理好了,李隆基心情又好了起来,他看了看时辰,发现还不算晚,就又起驾回了杨玉环的宫殿。 还将此事当作乐子和杨玉环聊起了此事。 “朕还不知道寿安为何又对洛阳如此上心了。”李隆基笑道。 杨玉环的笑意却是浅了浅。 比起贺知章,杨玉环要更加了解李长安,也更加了解如今的枕边人李隆基。 贺知章想要为李长安请功,杨玉环却知道李长安并不愿意引起李隆基过多的注意,李长安目前更愿意在李隆基面前做一个一心讨好父皇的女儿,而非臣子。 思及此处,杨玉环眼波流转,轻笑一声:“妾身倒是知道安娘为何对洛阳如此上心。” “哦?”李隆基看向杨玉环。 杨玉环捂着嘴唇咯咯笑:“她可买了不少洛阳的地,想在那边做生意呢。还拉了妾身给她投钱,算起来这生意也有妾身的一份利息。” “安娘对她自己的地能不上心吗。”杨玉环轻飘飘便将话题从李长安对洛阳上心,转移到李长安对她自己花钱买的地上心了。 李隆基打趣道:“那这回玉环可就要赔上一大笔钱财了。” “妾身住在宫中,一切吃穿都由陛下养着,就算赔了钱,难道三郎还能不管妾身吃穿吗?”杨玉环情意绵绵地看着李隆基,白了他一眼。 李隆基却颇为受用,哈哈大笑,又拿起金樽饮了一杯酒。 金樽中大半的酒水洒在了地上,打湿了地面。 湿漉漉的地面上满是雨水,雨倒是停了,只是天上的云层还像铅那样灰,压在头顶,仿佛天塌了一般。 陈珠双目无神抱着膝盖坐在地面上,两只木讷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她没回到家,人群把她裹挟到了山上,陈珠在人群里找了又找,看到了几个认识的人,里面却没有她爹娘,也没有她阿姊。 听逃过来的人说,县东边那些房子都已经被淹了,离河太近,水哗啦一下就冲了过来,根本来不及跑。 陈珠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万一还活着呢,就算三个人里只活了一个人也好啊…… 可已经过去两天了,那些还活着飘在水里的人都已经被这边的人拉了上来,这里面没有她爹娘和阿姊。 所有人都说现在还找不着的人就都是活不了了。 陈珠不信,她还坐在离水面最近的地方看着水上飘过来的东西,万一她家人还没死,抓着木板飘过来了呢? 一边有几个人正在拿着树枝从水里往上捞东西。 大部分人都忙着逃命根本没来得及带粮食,一小部分人带着的那点粮食也不够所有人吃。 县里的孙大夫站在一边,检查着这些人从水里捞上来的东西。 洛阳这边县里还是有不少医术高明的大夫,孙大夫就是孙老神仙孙思邈的徒孙,医术高超,也是他告诉伊川县人从洪水里捞上来的东西不能吃,吃了会得疫病。 只是这么多人饿得肚皮贴着骨头也不能总这样,一天两天还能撑得过去,若是日子再长,没被水淹死也要先饿死了。 孙大夫只好带着几个人从水里往上捞东西,有些缸里的米封在缸里,最外面一层不能要了,里面的那些用天上掉的雨水洗一洗再煮熟了还能吃。 洪水也不能喝,要喝只能喝天上掉的雨水。 陈珠手里死死攥着一团红色的布,那是她阿姊绣的红盖头,从水面上飘过来被孙大夫捞起来了。 她认得这块布,上面这两只鸳鸯是她看着她阿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陈珠想,只要阿姊现在能出现在她面前,那阿姊明天就出嫁也行,只要阿姊能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衙役从远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块木板和小刀,在询问东西。 陈珠动了动耳朵,听到这个衙役是在询问家里没了几口人。 衙役走到陈珠边上,看着抱着膝盖傻坐在地上的陈珠叹了口气。 今天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都在岸边坐着,死死盯着水面。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死了几口人?”衙役拍拍陈珠的肩膀。 陈珠眼珠呆滞地转了转,没有开口。 还是站在她边上的老孙头叹了口气,“她家没了三口人,只剩下她一个了。” 听到老孙头的话,陈珠眼泪再也憋不住地往下流。 衙役已经见怪不怪,他麻木地拿着刀子在木板上划拉了三道:“哦,又死了三个人,总共没了一百二十三个了。” 陈珠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不是又死了三个人,是她爹死了,她娘死了,她阿姊也死了。 她爹叫陈文,没什么本事是个败家子,可还是把她和阿姊养大了。她娘叫梁淑,本来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结果和她爹成亲以后就没有再过上好日子,她有一手好绣工。她阿姊叫陈珍,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她阿姊连自己的红盖头都绣好了。 不是一句轻飘飘地又死了三个人。 陈珠泣不成声。 在她不远处,一行人骑着马正在看她。 颜真卿抿着唇,侧头道:“臣先去府衙,先理出人手来巡逻。” 李长安沉默着点了点头。 颜真卿就带着几个人离开了,他有他需要做的事情。 “把船都划过来,所有会水的人都上船,到洪区救人。”李长安看着眼前的凄惨景象。 洪水不像火灾,火灾几个小时救不出来就没有活口了,洪水不一样,只要能爬到高的地方,还能撑几天。 先救人,多救一个人就能少死一个人。 李长安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看向天上沉重的仿佛把天压塌了的铅灰色云层,眼神坚定。 天塌了,那她就再给扶起来! 第 81 章 李长安在荆州居住的时候特意学了游水, 毕竟游水这个时候的确是一项保命技能。 打仗的时候难免会遇到水,万一打输了需要逃命,总不能指望被人带着游过河吧。 所以李长安也上了船, 带领着队伍搜救。 大唐的人完全没有搜救的意识,在这个时候, 默认在天灾中失踪的人就是已经死了。 毕竟就连逃出来的这些灾民朝廷都没有能力将他们安顿好,一定活着的人都救不过来, 谁又能有空闲去救那些很可能已经死了的人呢。 就连这些活下来的灾民也都默认他们的亲人已经死了。 如陈珠这般痛不欲生的人是少数,大部分的人脸上都是麻木。 人命是比杂草更轻贱的东西。 这些活着的人更担忧的是他们要怎么活下去。屋舍被冲垮, 身上一粒粮食都没有,身无分文, 田地也被淹了, 往后要怎么活下去呢? 没有人知道。 李长安虽然没有亲自参加过洪水搜救,但是她看过洪水搜救的视频, 照着葫芦画瓢, 学不像也能学个三分像。 没办法, 她已经是在场的所有人里最有经验的一个人了。 不过搜救难度比李长安以为的容易一些。 伊川县的屋舍都是平房小院,而且大部分都是黄土房子, 少部分用的也是实心青砖, 黄土房子被冲散了也不会形成大块的障碍物, 至于实心青砖, 一般冲不散,冲散了也会沉到水底而不会飘在水中。 水里也没有电线煤气什么的, 降低了许多搜救难度。而且这时候的船还都是木船, 也不怕被尖锐物品划破。 一路上陆陆续续找到了几个抱着树枝和站在屋顶上的灾民。 这些百姓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抱希望能有人会来救他们,如今被救下, 一被拉到船上就浑身发软站都站不直。 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李长安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下来一点,情况比她想得要好一点,但也仅仅只是一点。 人手太少了,一共只有十几艘小船,就算从早划到晚几个人轮流划船,也只能搜索一小片地方。 如今距离水灾发生已经四天了,晚一天就会有许多人死掉。 只喝水没有饭吃的情况下,人最多也只能支撑七天,尤其是这时候的树多,她周围这三条船上一共有五个被救下来的百姓,其中三个百姓都是抱着大树活了下来,只有两个人是因为是县中富户家里建了阁楼洪水来的时候逃到了屋顶上活了下来。 而抱在树上是极其消耗力气的事。一个抓不住,人就被水冲走了。 李长安眼神在周围搜寻着,心里却在发愁人手不够。 伊川县靠着河,那些灾民应当也有不少人会水吧,倒是可以跟颜真卿商量一下,从灾民中抽调一部分会水的人跟着搜救…… “那边树上还有一个人。”李长安眼神很尖,指着一里外的树杈道。 那棵树还有半截露在水面上,有一个人正坐在树杈上,看着应该是个女人。 划船的人立刻调转了方向,向那个方向划了过去,离近了看的确是个女人,只是这个女人的情况不太好,一只脚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黄泥给盖住了,不知是死是活。 “先拉到船上。” 李长安看了一眼,其他两艘船上的人都气喘吁吁,方才他们下水将前面几个人救上来已经用完了力气。 船没法离树太近,要是被树枝上缠绕的东西卡住了,那可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把船弄出来,所以搜救采用的法子是将船停在几米外的地方,然后会水的人跳到水里游过去,两个人一起把灾民拉上来。 “赵三你腿崴了,就别下去了,我下去吧。”李长安阻止了自己这艘船上划船的男人下水。 救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下了水,被树上缠着的布缠住了腿,为了脱身,强行把腿扯了出来,现在脚腕肿得老高,李长安就让他坐着划船自己站在船前面找人了。 “公主万金之躯,怎能为救一个……” “就这一小段距离无事。”李长安安抚道。 赵三看上去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李长安却已经跳了下去,和另一个人一起游到树边将这个女人拉上了船。 只在水里待了一小会,李长安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黄泥衣服,水实在算不上干净。 李长安却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吩咐赵三从船上放着的陶罐中拿几颗糖给女人塞进嘴里。 糖块体积小,能提供的热量却很多,在还没有巧克力的时候作为危急时刻的救命物资再合适不过。 “……多谢……恩人。” 吃下糖块后,女人渐渐有了意识,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了起来,她嘴唇开合,嚅喏着吐出半句感谢。 听着像是知书达理读过书的人。 李长安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又给她扯了半个饼子,女人狼吞虎咽地把饼咽到了肚子里,力气恢复了然后就开始缩在船脚呆滞盯着水面。 若不是眼珠间或转一下,几乎看不出来这还是个活人。 李长安只是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的亲人未必有她这样的好运气,被洪水冲走的人十个人里都不一定能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好运气被树拦下来侥幸活命。 三条船并在一起,加起来一共有十五个人,一路上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说话。 天色渐渐昏暗了。 李长安不能冒着把船上这些人搭进去的风险再往前走了。 三条小船在黑夜中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浪头就会被打翻。 “回去。”李长安略微提高了声音确保三条船都能听见。 直到天完全黑透,李长安一行人才回到了驻点。 她这三艘船一共救了七个人。 岸边已经亮起了火把,李长安吩咐在岸边等着的人先把这几个已经筋疲力尽的灾民先安顿下来,让他们先喝一口热汤,其余事情明日再说。 李长安自己则等在岸边,数着回来的船。 十九、二十……二十五。 每一艘船都回来了,李长安面上这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救人要紧,可救人之前她需要先保证自己手底下人的安全。 “公主?” 颜真卿赶了过来,看到仿佛从泥堆里钻出来的李长安皱了皱眉。 “公主下水了?”颜真卿虽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李长安耸耸肩:“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颜真卿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我看史书,看到太宗皇帝亲自带兵四处征战平定天下。”李长安只说了一句话。 颜真卿被驳得哑口无言,人家学自己的曾曾祖父,总不能说公主您不应该跟着太宗皇帝学,而应该跟着陛下学安安稳稳待在长安吧。 “我先去洗漱,劳烦老师在县衙等我一会。”李长安也受不了她这一身的泥巴了,干脆给颜真卿解释了一句,就自己洗澡去了。 按理说就算李长安是公主,但是她身上也没有任何官职,颜真卿不用听李长安的吩咐。 可颜真卿迟疑了一下,想到李长安不顾劝说一定要和他一起来伊川县,今日又亲自下水救人弄得一身泥巴的模样,颜真卿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走到县衙后厅等着李长安。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颜真卿愿意听李长安的命令,并非因为她是公主。 很快,新换了一身衣服的李长安就披着一头还湿漉漉的头发迈进了县衙后厅。 颜真卿起身礼数一丝不差地行了个叉手礼,连弯腰的弧度都刚刚好:“臣见过寿安公主。” “老师对我何必如此拘谨?您与我乃是师生,老师直接唤我二十九娘就行。”李长安笑了笑。 颜真卿表情平静道:“礼不可废。” 行吧,儒家人。 “赈灾的粮食可发下来了?要是衙门推诿,我就亲自去洛阳走一趟。”李长安也不再纠结礼数问题。 朝廷做事的速率李长安可太清楚了,荆州去岁年前就向朝廷递上去了请求兴修水利的奏章,结果到了年后四月份工部才把批准送到荆州,这还是张九龄动用了他在朝中人脉的结果,要不然还能更慢。 这还是因为荆州兴修水利是荆州自己地方官府出资,而不用朝廷出钱呢。 颜真卿平静道:“臣今日亲自骑着快马去了一趟洛阳城,将粮食押送了回来。” 却绝口不提他用了什么办法才能把粮食从洛阳城粮仓中带过来。 只是想来不会是洛阳那边把粮食都准备好了,只等着颜真卿人去到就把粮食运来,少不了推诿和周旋,其中艰难颜真卿一个字都没提。 “老师性子太耿直,既然你做了事也该把功劳说出来才行啊。”李长安感慨了一句。 “本就是臣这个县令职责所在,何谈功劳。”颜真卿并不觉得这是功劳。 朝廷派他来就是为了赈灾,赈灾就是他的责任,要赈灾第一件事就是要有粮食,所以他就要去想办法拿着诏令将粮食要来。 李长安大概摸清了和颜真卿要怎么沟通,于是她单刀直入:“还有许多人没有死,只是被困在了洪区里面,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一个是粮食,另一个就是救人。” “既然赈灾粮食老师已经拿到手了,那放粮一事也不用我管。我就只管先救人了,老师可否再弄几只船来?我还需要再在灾民中号召他们一起救人,先给老师说一声。” 颜真卿思考了一下:“臣明日便命人将县中的船都送到岸边,伊川县靠着伊河,应当有不少人从事捕鱼,善游水之人应当不少,公主若需要衙门协助,直接从衙门调人手便可。” 伊川县只有一部分地方被完全淹没在水中,另外一部分虽然也遭受了水患,但是好歹没有完全被淹没,虽说损失也大,但是应当也能凑出来几十条船。 可以先向百姓借船。 颜真卿思维清晰,和李长安一问一答很快就确定下来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先划一块地方安置灾民,用木头和茅草先搭几个棚子遮风挡雨,然后发赈灾粮,其中一部分粮食先拿出来熬大锅粥,另一部分等到洪水退去之后再按照户籍分发给百姓。 至于流民,不缴纳赋税自然也就连那一点赈灾粮也没有了。毕竟朝廷分拨赈灾粮也只会按照人口分拨,多得一粒粮食都没有。 只是分下来的粮食也不多,一个人一小袋粟也只够吃半个月,半个月之后还要他们自己自寻活路。 至于洪水,只能等它自己退走了。 两个人制定了详细的救灾计划,眨眼间就已经到了夜深。 李长安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那我就先回去了,老师也早点休息吧。” 颜真卿将李长安送出了门,临走之前,颜真卿忽然开口:“公主如今和几年前相比变了许多。” 四年前,李长安还只是一个背着书包来他府中顺他字画的小不点,一晃眼四年过去,当年的小公主如今做起事来却已经井井有条了。 李长安笑了笑:“说明我长大了嘛。再过几年,老师再看我又会觉得那时候的我和今日的我又不一样了。” 颜真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恭敬地将李长安送出了厅堂。 第二日一大早,李长安就来到了她昨夜救下的灾民安置处。 经过简单的梳洗之后,这些脏兮兮的人终于也露出了原本面目。 李长安注意到昨天她亲手拉上来的那个女人还呆呆坐在角落,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心,李长安走过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去登记灾民的小吏那边帮你问问你还有没有亲人在这。” 女人呆愣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紧紧握着李长安的手,哽咽道:“我叫梁淑,我的夫君叫陈文,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叫陈珍,一个叫陈珠……” 尽管丈夫和女儿是在她面前被洪水冲走的,可万一呢,万一她们也跟自己一样被树挂住了活下来了呢?还有她的小女儿洪水来的时候没有在家,万一珠娘活下来了呢? 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也好啊。 第 82 章 李长安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名字, 抬头道:“我知道了,一会我就去帮你问一问。” “南边有医庐,你可以去找大夫看看腿。”李长安指着梁淑那条变形的右腿道。 昨日救人着急, 加上上了船以后梁淑就缩在角落中一声不吭,李长安现在才注意到梁淑的那条腿, 昨日她只以为是脚腕崴了,今日一看, 却不是崴在脚踝处,而是在膝盖处, 整条腿都变形了。 上面还擦破了好大一块皮,皮肉边缘泡在洪水中都被泡得发了白, 有些烂了。 梁淑下意识点点头, 期盼地看着李长安离开棚子的背影,却丝毫没有去找大夫的意思, 只是蜷缩在角落, 双目一动不动盯着棚子草帘。 李长安找到负责登记灾民信息的小吏, 问他灾民中有没有叫陈文陈珍陈珠的人。 小吏连忙翻着木板——伊川县县衙也遭了淹,书本纸册、毛笔墨水统统不能用了, 新的纸笔又还没有从其他县送来, 这种情况下, 倒是最原始的木板加刻刀的记录方法最好用。 “找到了, 在这!陈珠,洛阳伊川户籍, 女, 年十八,父母与一姊妹亡于洪水……”小吏从一摞木板中翻出了一张,第三行记载的就是陈珠的消息。 李长安面上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她语气轻松道:“这个消息记错了,陈珠的母亲梁淑没有死,她先前只是被困在了洪区,昨日被救灾的船带回来了。” 知道了梁淑还有一个亲人活着,李长安就轻松多了,她派人去寻陈珠,让她去灾民棚子找她娘亲。 顺便吩咐可以让那些有失散亲人的灾民去棚子中认一认昨日船只带回来的那些人,说不准就能找到自己失散的亲人。 岸边,陈珠依然抱着膝盖坐在泥泞中,她的头发都已经脏得打结了,陈珠却丝毫没有心思管头发。 与前几日不同的是陈珠今日眼中有了一丝希望。 今早她刚醒就被身边的人拉着出了草棚,到了一处粥棚前,那是她这五天来吃的第三顿饭,也是第一顿热腾腾的饭,一碗热粥下肚,陈珠觉得自己身上又有了力气。 官府的衙役这是伊川县新县令颜县令从洛阳城里拉来的粮食,早晚各放一回粮,一人能喝一碗粥。 一碗粥里面只飘着几颗粟米,喝了不饱肚,可好歹也是口热汤。 人肚子里暖和了,身子才能暖和,身子暖和了,才能生出力气来做事。 陈珠怀里还有半个黄面馒头,本来是一个黄面馒头,陈珠太饿了,就吃了半个,剩下半个揣在怀里,等下回再饿得受不了再吃。 这个黄面馒头是她遇到了冯娘子,冯娘子认出了她,可怜她就给她塞了一个馒头。 冯娘子听说她家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还劝慰她,说她的主家李娘子已经组织队伍进入洪区救人了,说不准她的家人还活着,李娘子就能把她的家人救出来了。 陈珠不敢奢望,她问了老孙头,老孙头活了五十年,遇到过好几回水灾,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人被洪水冲走了后还能被救回来的。 可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希望来,人到了绝望至极的时候,哪怕一根稻草摆在面前也会牢牢抱住。 “陈珠?哪个叫陈珠?”忽然一个小吏从远处跑过来,扯着嗓子喊道。 陈珠认得他,前几天就是他过来问自己家死了几个人。 “我是陈珠。”陈珠站起来,小声道。 她心里有些慌乱,一股从天而降的激动和患得患失的怀疑一瞬间从她脑子里迸发出来。 小吏气喘吁吁跑过来,看了眼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陈珠:“你就是陈珠?你娘叫什么名字?” 陈珠脑子忽然就炸了,她紧盯着小吏,嘴唇都在打着哆嗦:“梁淑,我娘叫梁淑。” 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那就对了,你娘没死,她昨天被李娘子派去救人的队伍从洪水里面捞了回来……” 陈珠没听清小吏后面说什么,巨大的欣喜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双眼中冒出两行泪水,在沾满泥灰的脸上冲出两条雪白的痕迹。 陈珠伸出手紧紧攥着小吏的胳膊,牙齿都在打哆嗦:“我娘在哪?我娘在哪?” 小吏没有在意陈珠将他的胳膊掐疼了,他咧嘴一笑:“就在东边那个新搭起来的灾民棚子里呢!就是门口插着李字旗的那个棚子。” 在这个时候,能看到一桩喜事谁都会感同身受地高兴。 这几天眼泪流得太多了,灾民营地里到处都是哭声和哀嚎声,实在太久没有出现笑声了。 绝望几乎将每个人都吞没了。 陈珠立即撒开腿往东跑,一边跑一边抬手抹着脸上的眼泪,她看到了棚子,棚子门前左手边插着一个巨大的“李”字旗,红底黑边黑字,十分醒目。 陈珠冲进棚子里,一眼就和直勾勾盯着门口的梁淑对上了眼神。 “娘——” 陈珠如乳鸟投林,一头扎进了梁淑的怀里,母女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这个场面在这个棚子中并不引人注目,棚子里早就响起了一片的哭声,不止陈珠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越来越多的人从外面跑进来,找到自己的亲人后就抱头哭在了一起。 “娘,你的腿怎么了?”陈珠终于哭干了眼泪,平复好心情后,连忙上下打量着梁淑,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梁淑那条变形的腿。 梁淑哽咽道:“水卷着我,我也不知道被水里的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好在只撞断了腿,没有撞断胳膊,我才有劲儿抱着树枝不撒手……咱可得好好谢谢李小娘子,是她救了为娘的命啊。” “李娘子是大恩人。”陈珠记住了这句话,陈珠从怀里掏出来那剩下的半个黄面馒头塞进梁淑手里,“娘你好几天没吃饭肯定饿惨了,你先把馒头吃了,女儿带你去找大夫看腿。” 梁淑摇头:“娘不饿,昨晚上李娘子让人送了饭,这馒头你留着吃吧。” 两个人推让了许久,最后这半个馒头还是谁都没吃,陈珠又将它塞进了怀里。 陈珠便站起身来,一只手揽着梁淑,让她靠着自己的身体,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医庐走去。 无论是陈珠还是梁淑,都默契地没有提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姐姐女儿。 本以为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地苟活于世,这时候能见到一个亲人也还活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陈珠揽着母亲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在心里告诉自己:有一个就够了,至少还有一个亲人,至少她还有娘…… 她阿姊亲手绣的红盖头依然被她塞在怀里,紧紧贴着她的心口,那是阿姊唯一留给她的遗物,可陈珠的心却不再是一潭死水了。 哪怕是孤儿寡母,可至少她也还有一个寡母需要她照顾。 李长安召集人手比她想的要容易上许多,消息刚放出去就有许多人抬着船过来。 一听说李娘子要组建船队大范围到洪水区域里面搜救,灾民中通晓水性的百姓立刻踊跃报名,甚至都没用一个时辰,空地上就已经挤满了人。 甚至颜真卿听闻此事后生怕引起民乱,都不得不亲自带人来维持秩序。 “俺老娘也被水冲走了哩,俺得去找俺娘。” “俺三叔也是,就算是人死了,那也得把尸体找回来,埋进祖坟。” 李长安从喧嚣的人声中分辨出来了几句话。 受灾人数有上万,并不是每一户都运气好全家人都跑出来了,往山上跑的时候,有人跑得慢就被冲走了,也有人没来得及跑出家门就被淹了,人挤人,许多夫妻母子都失散了。 要是如往常一样连跑出来的灾民都救不完,根本没有那个力气去管失踪的那些人也就罢了,这些灾民只能默认自家的亲人死了。 可现在不一样,昨天一天就救回来了一百多个人,伊川县大部分人都沾亲带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认识的人被救回来,谁还能坐得住呢? 要是有的选,谁不想自己家人能活下来呢。 要是让他们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自己划船去洪区救人,他们肯定心里打鼓,怕死的人毕竟是多数。可如今是几百上千个人一起进洪区搜救,出了事相互也能有个照应,于是灾民们的胆子便纷纷大了起来。 想要救人的坚定就压过了对天灾的畏惧。 好在李长安是经过漳县磨砺的李长安,她面对这样的场面,虽说一开始愣了一下,可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开始调遣人手把灾民有条不紊安排下来。 擅长游水的人和有船的人优先被选入救援队伍,救援队伍采用一艘老船带两艘新船的方式,每三个船作为一个小队共同出去搜救,每一个小队中有一个队长负责管理所有人,每一个小队里还要再配一个熟悉地形的本地人指挥。 每五个小队划分一片搜救区域,只准在这个搜救区域内搜救。 所有的队伍不能离出发点超过一定距离,水流湍急的地方不可以去,靠近河的地方不可以去…… 李长安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十分有条理地安排着所有人的任务。 颜真卿站在高台上,作为伊川县的县令在此冷着一张脸给李长安压场子。 他心里却远不如脸上看着那么平静,反而震惊极了。 想要让混乱的场面迅速平静下来这个本事不是谁都能有的,尤其是灾民,他们经历劫难,又吃不饱穿不暖,失去了所有财产,这个时候这些人是最不稳定的一类人。 这些人往往也是最容易造反闹事的一批人,纵观大唐历年每次百姓造反闹事,往往都是遭受了天灾而没有及时被安抚的灾民先开的头。 扪心自问,颜真卿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如此快让这数千灾民安静下来,可李长安却做到了。 她才多大? 第 83 章 将船只编队全都派出去后, 李长安又开始拉着颜真卿一起做灾民重建规划。 “老师,朝廷拨了多少粮草?”李长安询问颜真卿。 这关乎她后续的规划,目前从荆州运到洛阳城内的粮食只有一万石, 洪水泛滥还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退下去。 李长安询问了有经验的老人,开元八年也是发了一场这么大的洪水, 足足半个月洪水才开始往下退。 只是洪水退去才是这场灾难的第一步,饥饿才是最大的问题。 洛阳城内倒是不缺粮食, 毕竟洛阳有大唐最大的粮仓,只是含嘉仓中的粮食属于战略储备, 一场普通水灾还不足以让朝廷开含嘉仓放粮。 要是只从洛阳城市场上购买粮食,一时半会儿粮食的储量倒是足够, 只是需求大, 粮食少,短时间内粮价必定高昂。 而粮食价贵就必然会引起土地兼并。 这些灾民地里种的粮食和家里藏的粮食全都被一场洪水冲得干干净净, 他们没有粮食能吃, 若是有些先见之明的百姓, 或许还会把铜钱埋在地下藏着,没有被洪水冲走, 还能再买一些粮食填饱一家人肚子。 可大部分百姓都不具备抵御风险的能力, 他们每年到手的钱和粮食堪堪只够养活全家人一年, 遇到天灾人祸, 就会破产,没有钱没有粮食, 但是全家老小还等着吃饭。 怎么办? 答案是卖地。 世家大族有粮食, 他们的粮仓建在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他们为了风险也不会把所有的粮食都放在一个地方,而是分散在不同族人手里, 一旦需要就可以由主支出面从其他地方调粮食过来。 想要粮食,那就拿土地来换,土地不够了,那就卖儿鬻女。世家有粮食,他们需要土地,需要奴婢。 总之,世家大族有的是办法把这些灾民骨头缝里的最后一滴油也给榨干净。 颜真卿显然比李长安更清楚这些世家大族的德行,他眉宇间挂上了深深的无奈:“伊川县户籍上只有一万三千户,共四万二千三百余人,朝廷只发了够这些人吃半个月的赈灾粮食。” “父皇可曾下旨减免税赋?”李长安又问。 “没有。”颜真卿低声道。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身份不能说出口。最终,颜真卿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父皇有意明年改年号,应当会减免百姓税赋。” 李隆基如今还没有到那种丧心病狂压榨百姓的地步,李长安记得沈初给她说过改年号会减免百姓税赋。 “这也不够。”颜真卿表情好看了一点,但依然很严肃。 李长安笑了笑道:“无碍,我有办法。” “不能只靠公主施粥,一人之力或可解一日之困,却不能解一世之困。”颜真卿还以为李长安要一直施粥,他对此表现出了十分的不赞同。 颜真卿并不是不通时政的书呆子,相反,他有着足够高的治理地方本事,所以他才会表示出不赞成。 国库尚且承担不了这些灾民一年所需,难道李长安一人就能养活数万灾民吗? 而且更重要的事情是让这些灾民有能力再进行下一年的耕种,这才是让他们彻底摆脱贫困的办法,要不然就算今年勉强活下来了,到了明年,不种地,没有粮食,依然还是死路一条。 赈灾,除了要让灾民活下来还要让他们能有种粮和农具去种下一年的地。 李长安微妙地看了一眼颜真卿:“我当然不会施一年的粥。” 救急不救穷,这些灾民也有手有脚,一时倒霉横遭天灾,她救一下就罢了,往后这一段最艰难的时间过去了,难道她还要管着这些有手有脚的灾民吃喝不成? 一个合格的朝廷的责任应该是给这些劳动者提供就业岗位,让这些百姓能将自己的劳动力转化为财富。 李长安要做的是提供就业岗位让这些灾民撑过这最艰难的一年,将洛阳市场粮价控制在一定范围,而不是提供免费粮食,也不是任由这些灾民自生自灭,卖地卖身活命。 “我已经向汝阳王买下了一个码头和汝阳县的三千亩荒地,现在也想向伊川县官府购买三千亩荒地用作开厂房。” 李长安连地图都准备好了,直接掏出地图指向伊川县和汝阳县交界处的那块荒地。 正好两块地是在两个县边缘位置,能拼成一整块六千亩的大土地,这片土地正好还靠着伊河的一条支流。 六千亩土地,足够做一个包含数个工厂的厂区了,李长安保守估计应该可以容纳十万工人。 唐朝的土地买卖需要官府批准才能进行买卖,并不允许私下交易。 那片荒地又是无主之地,所以李长安可以直接拿钱从伊川县府衙购买这块荒地。 颜真卿目露迷茫,显然就算他是学富五车、名留青史的大儒,也没法理解什么厂房会需要这么大的土地,更想不到刚才说的还是赈灾,为何忽然就到了买地上。 “臣若是没有估计错,这一片荒地靠近河流,土壤多沙土,不适合耕种。”颜真卿询问。 他还以为李长安是打着做厂房的名头,实际上是想要低价买地。 “我没打算开垦田地。”李长安哭笑不得。 种地的确挑地方,但是工厂就没有田地那么挑地方了,只要地势平坦,交通运输方便,土壤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沙石多还更适合烧砖呢。 李长安又细细向颜真卿解释了什么叫作工厂,工厂可以招收多少工人,工厂的运作模式是什么,怎么盈利。 直说得口干舌燥,颜真卿才略微听懂一些。 李长安要办大工厂等于数万灾民能有活干,不用卖地卖儿女就是活下来。 颜真卿严肃叉手:“颜某愿助李娘子一臂之力。” 不是县令和公主,县令要是听公主的命令那就涉及结党营私了。 是颜真卿和李长安,纯洁的师生关系,做老师的帮助学生创业理所应当,就是有人告到当今圣人面前也挑不出一根刺来。 能在安史之乱中在安禄山的大本营河北地区聚集起一支军队,差点断了安禄山后路,还目的明确只听从唐肃宗命令,不去管唐玄宗命令的颜真卿,从来不是古板不知变通之人。 ……或许有一些不知变通,比如宁死也不与权臣宦官同流合污,但是比起不知变通这个词,李长安更愿意称颜真卿的这种做法是坚守本心。 李长安和颜真卿两个人一起做起事来相当有默契。 颜真卿来到伊川县的第一天孤身骑马到洛阳城中要来了粮食,第二日就召集衙役开始在灾民聚集地巡逻,维护治安才能防止灾民暴.乱,因此虽然灾民情绪不佳,但是在官府约束下倒是没有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而后又迅速让官府施粥,不管粥里面有几颗粟米,是不是稀薄见底,可总归是不至于让灾民饿死。 只要不大规模饿死人,灾民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李长安又向颜真卿建议,可以安排灾民到洪水边缘的岸边看看搜救船只回来。 衙役负责维持秩序。 然后给每个灾民分发编号,将他们以家庭为最小单位,二到五个家庭编成一个能凑齐到十人的小队,每一个小队里面选一个队长,十个小队为一个大队,然后再由官府每个大队伍给分配一个大队长。 当然,官府一共也就二十来个衙役,所以最后这事就落到了李长安手里,李长安早就准备好了,冯初娘带队,一部分从荆州事先调过来的有经验的小吏,再加上从灾民里选出来的能识字的年轻人,将这些灾民组合成几百个百人队伍,再由以冯初娘为首的几个李长安嫡系为管事,每人手下管几十个大队长,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伊川县的四万人梳理清楚了。 官府和她这边有任何事情需要通知,都会给这些管事开会,然后这些管事往下一级一级地开会,保证每一个灾民都能知道官府和李长安下发的每一条通知。 颜真卿越看越觉得怪异。 他许多次看着李长安欲言又止。 寿安公主这是在赈灾还是在训练军队啊?他怎么越看越觉得像是大唐军中的管理方法呢? 不过这样做的成果十分显著,本来乱糟糟的灾民顿时整齐了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在李长安这颗大脑的指挥下,一部分灾民开始修棚子,一部分灾民清理居住地,还有一部分灾民搬运伤员。 整个伊川县加上李长安从荆州是提前拨过来的大夫一共三十二人组成了医庐,按照他们擅长治的病分成了不同科。 大夫只需要坐在棚子里接诊,李长安组织的搬运队伍会抬着树枝和茅草混着破布组成的简易担架把一个个受伤的百姓抬进棚子。大夫诊治完了开完药以后再接着把人搬出来看下一个病人。有人专门负责熬大锅药,反正送过来的病不是被淋了一身雨冻得寒气入体就是逃灾路上人挤人碰了胳膊崴了腿,直接用大锅熬药,还省柴火和人力。 半天下来,每一个大夫都累得头晕眼花老腰都直不起来,然后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今天给谁看病了?看了什么病?怎么一个人名都没记住,一味药材都没碰过? 到了下午天色将黑的时候,李长安就让颜真卿将灾民都组织到洪区岸边。 颜真卿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搜救的船陆陆续续回来了,每一艘船靠岸的时候,上面都会下来被从洪区救出来的人,几个负责户籍记录的官吏站在岸边,每上来一个人只要还有意识,就会问他们的名字。 问清楚了名字,然后一个健壮的像是牛一样的大汉,就会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大喊那个灾民的名字,然后周围围观的灾民中就会有一处爆发出哭声,几个灾民就会跑出来抱着从船上下来的这个灾民痛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围观的其他在灾民上都露出了希望和期盼。 整个营地里面悲伤的气氛消失了许多,每个人脸上都挂满希望,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问“老陈家那个儿子被救回来了”“老冯家运气不好,老娘没撑住死了,可好歹找着了尸体,能入土为安……” 这一天又救回来了五百多个人。 但是更让颜真卿惊讶的是灾民营中的氛围,以前遇到天灾人祸,灾民都是憋了一肚子的牢骚,整日除了哭声就是骂声,可这一次灾民营中却有了一点笑声,尽管灾民们的兴致依然不高,可至少比先前要好多了。 颜真卿:“……” 我得仔细品一品,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 第 84 章 陈珠怏怏不乐回到了院子。 她现在住的这个院子是冯初娘的院子, 冯初娘从荆州到这边需要久住,就在伊川县买了一套宅子,因为地势高所以没有受到洪水波及。 那天陈珠带着梁淑去看大夫, 正好遇到冯初娘,冯初娘还记得和她在码头边上有一面之缘的陈珠, 看到她们孤女寡母,母亲又受了重伤, 便好心收留了陈珠母女。 梁淑这才不用和其他灾民挤在一处,而是能有一个干净的小房间养伤。 陈珠走到梁淑房门前, 强行扯扯嘴角,让脸上的愁容变成笑容, 而后才推开门入内。 梁淑正躺在床上睡觉, 她的一条腿被布条吊在被子外面,上面粘着被捣烂的草药。 因为在不干净的洪水中泡了太长时间, 腿本身又擦破了皮, 那一块肉全烂了, 发炎流脓,大夫只能将那一块肉都给剜下来, 可处理得不及时, 在洪水中泡的时间太长, 就算是这条腿勉强保住了, 也只是不用截肢,从外表上看起来好一些, 可还是瘸了。 陈珠轻轻坐在床头边, 看着自己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阿娘瘦没了,陈珠看着梁淑突出的颧骨,抬起手想要触摸梁淑的脸, 手却停在离脸三指高的地方迟迟没有碰上去。 罢了,还是让阿娘多睡一会儿吧。 梁淑在洪水中四天没有吃过一粒粟,又被发炎流脓的伤口带起了热毒,身上烫得厉害,头一天晚上发烧差点都醒不过来了,还是陈珠跪在梁淑床前哭着要娘不要丢下她一个人这才激起了梁淑的求生意志,硬生生扛过来了。 只是这一种大病也抽干净了梁淑的元气,梁淑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长。 陈珠已经很庆幸了,不管怎么样她总归还有一个亲人活着。 转身将门轻轻带上,陈珠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瞬间又消失了,她垂头丧气走进了堂屋,一抬头却惊讶地看到了冯初娘。 “冯娘子。”陈珠有些拘谨。 冯初娘温婉笑笑,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冯初娘柔声询问。 陈珠心里一惊,连忙挥手:“没事没事,我没有什么烦心事。” 本来她和阿娘一起住在冯娘子家中就已经给冯娘子添了许多麻烦了,怎么还能再因为她心情不好这点小事再给冯娘子添麻烦呢? 冯初娘笑吟吟:“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原因,我举荐你做小管事,你因此受到了刁难是吗?” “是我自己没用,冯娘子举荐我做小管事是一片好心。”陈珠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她被冯初娘一句话就把心情不好的原因套了出来,脸顿时红透了。 陈珠偷偷打量着冯初娘,冯初娘只是温柔看着她,表情像是她阿姊一样。 每回她遇到麻烦事,她的阿姊就会露出这种温柔极了的表情安慰她。 想到这,陈珠不由鼻尖一酸,心中积压的委屈往外冒。 “他们都不服气我。”陈珠低声道。 冯初娘选了陈珠做她这个小队的小管事,可陈珠除了识字以外什么本事都没有,先前在县里也没有什么名声,她组中的人虽然碍于她这个身份表面上要听她安排,但是陈珠能感觉到他们不服气。 郑大家那个老太太总是想多拿一点饭,自己阻止她,她就会阴阳怪气数落自己。孙老三的婆娘被水冲走了,他不着急找他的婆娘,却总是贼兮兮地打量自己。最老实的赵老五一家,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可陈珠也听到过他和他婆娘背后议论自己…… 陈珠有时候想,要是她不做这个小管事,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灾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了。 “这样啊。”冯初娘轻声感慨了一句。 陈珠羞愧地低下了头,觉得自己辜负了冯娘子的期望。 冯娘子是看中她才会让她当小管事,可她却什么都做不好。 “我还没给你讲过我的事情吧。”冯初娘将陈珠拽到她身边,两个人挨在一起,肩膀贴着肩膀。 “你觉得我厉害吗?”冯初娘问。 陈珠瞪大了眼睛:“冯娘子当然厉害了!您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在连十个人都管不好的陈珠眼中,能管上万个人的冯初娘厉害得整个人都在发光。 冯初娘轻笑一声,抬手将陈珠掉下来的碎发掖到她的耳后:“我在你这个年纪,大字都不识一个呢。算起来你现在比我当初要厉害多了。” 陈珠面露震惊。 “三年前,也就是开元二十六年,我才开始学识字。”冯初娘眯着眼睛,缓缓诉说着她的故事。 “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阿爷去山里打猎,就再也没能回来。阿娘就带着我和妹妹单独过日子,我阿娘拼命种地,可她一个寡妇养三张嘴还是十分辛苦。哪怕阿娘没日没夜地干活,我家里还是一年比一年穷。” 冯初娘语气渐渐低沉:“孤女寡母在村子里只能任人欺负,有很多流氓会在我家门前冲我阿娘吹口哨,我家的地也一年比一年小,村里人欺负我阿娘一个寡妇不敢吵架,就把他们的田头往我家地里挪……” 这也太惨了。 陈珠面露心疼,她阿爷虽然不善经营把祖上留下的宅子和田地都卖了,可好歹她阿爷读书识字,能帮人写信,受人尊重,也没有混账流氓敢来欺负她们一家人。 甚至她们一家人比起普通百姓来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能吃饱穿暖,阿爷赚了钱还会给她和阿姊买零嘴。 “后来多亏了李娘子。”冯初娘面露感激,“李娘子雇我阿娘卤货,而后又开办学堂收学生还教手艺,我在学堂上了一年学,又正好遇到李娘子和衙门一起收拢流民需要能读写的人手,我就报了名。” “我也是从管十个人开始,而后越做越好,最后就成了李娘子手下的大管事。” 陈珠已经听入了迷,她眼中异彩连连。 冯初娘轻轻握住陈珠的手:“别看我现在什么都会,可一开始我也什么都不会。我比你可差多了,我那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趴到我好友怀中哭……把她的帕子都哭湿了三条呢。” 想起自己的那段经历,那时候她在宁村主管水渠修建,不服她的人很多,她白天受了委屈晚上就占据好友的床趴在她怀里哭诉,冯初娘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怀念。 那时候她还以为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永远都不会结束呢,可回过头来想,其实也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那些人就都服气了,她也能游刃有余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务了。 “你觉得现在还有人敢欺负我和我阿娘吗?”冯初娘问陈珠。 陈珠摇头:“他们讨好冯娘子都来不及。” 就连高高在上的那些县里的大官们见到冯娘子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呢! “你呢?你现在有本事保护好你和你阿娘吗?”冯初娘反问。 陈珠不说话了,她咬着下唇,被冯初娘一提醒,她才想到了比这场天灾更遥远的以后,以前是她阿爷护着她们,可是现在她没有阿爷了,阿娘还瘸了条腿。 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县中遇到的那些讨饭的叫花子,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们,就连自己脾气还算不错的阿爷也会在他们围上来讨饭的时候呵斥他们。 就是因为这些叫花子没有办法养活他们自己,而且这些叫花子里面就有好几个瘸腿的瘸子……她阿娘也瘸了一条腿…… “我该怎么做?”陈珠下意识向如今她觉得最可靠的人发出了求助。 冯初娘温柔笑笑:“你要做好你现在的任务,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消息,李娘子要在伊川县办工厂,招收工人。” “我可以做工养活我和阿娘,我不怕吃苦。”陈珠道。 冯初娘伸出一根手指在陈珠面前摇了摇:“你熟读诗书,不要想着只满足于做一个工人,你知道为何李娘子选出的小管事都是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吗?” 陈珠好像抓住了什么,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要是只为了维持灾民秩序,那说实话,陈珠觉得她这个小组里应该让郑老太来当小管事才对,郑老太年纪最大,还十分泼辣,若是她当小管事,其他的人必定服她。 可郑老太要是当小管事肯定会先济着她们一家人吃饱喝足,克扣别人粮食…… 而年轻人,似乎要更公正一些,也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因为年轻人更好用吗?”陈珠问。 “对,李娘子更喜欢用年轻人。”冯初娘道,“再过些日子工厂开起来了,李娘子也会先用年轻人,尤其是会从你们这些小管事中优先选取工厂的管事。” 冯初娘拍拍陈珠的肩膀:“好好干,干好了日后跟着李娘子才能出人头地。” “那我要怎么才能管好手底下的人呢?他们不听我话,我也没有办法。”陈珠明白了冯初娘的意思。 她现在要把自己这个组的灾民管好,做出了成绩以后才能凭借着这份资历进李娘子的工厂接着当小管事,才能养活她和阿娘。 冯初娘温柔笑了笑:“你的手中有权力。你是小管事,你有分配你们这十个人粮食的权力,还有安排每个人干什么活的权力。权力就是你的倚仗。” “干活多才能得到更多的粮食,如果他们不愿意听你的话干活,那他们就要饿肚子。”冯初娘道。 陈珠眨眨眼,似懂非懂。 “可要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不会欺负我吗?” 冯初娘眉眼弯弯:“我们背后靠着县衙,如果他们敢对你动手,你就告诉衙役。” 虽然她们没有权力处置这些人,可官府有权力,拉到大牢里面是打还是罚,那就要依照唐律了。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冯初娘伸出一根手指。 “任何事情只要是你能处理不了就找上级,一级一级的往上报,不要直接闹到李娘子面前,也不要强行做自己没本事做成的事情。” 冯初娘的声音依然温温柔柔:“李娘子负责安排所有人,我们则需要保证所有人都能听从李娘子的安排,懂吗?” 陈珠重重点了点头,她看着冯初娘,眼神满是崇拜和向往。 “我会记住冯娘子的恩情。” 冯初娘站起身,拍拍陈珠的肩膀:“要谢就谢李娘子吧,当年李娘子把这些东西教给了我,如今我又把这些东西教给了你……日后你遇到了看中的人,你也可以再把这些东西教给她。” 冯初娘走出院子,拢了拢衣袖,回头看了一眼陈珠。 孤女寡母相依为命,多像当年的她啊…… 李娘子拉了她一把,给了她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所以现在她也愿意帮陈珠一把,给陈珠一个机会。 能不能把握得住机会,就要看这个小姑娘自己的本事了。 冯初娘离开了院子,她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年少时受过的委屈在她有能力之后一股脑都变成了野心。 干不好活李娘子可不会给她升职加薪。 橘红的落日余晖将冯初娘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 85 章 李长安和颜真卿到达伊川县的第七日, 洪水终于开始消退,预估三日内,洪水就能再退回河道, 那被淹没的半个伊川县也会从洪水中出现。 这也代表着这场灾难到了尾声,赈灾结束了, 下一个阶段就是重建。 “伊川县和汝阳县一共死伤多少人?”这是李长安最关心的问题,她坐在颜真卿书房中, 等着他统计死亡人数。 颜真卿面上浮现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举起了手中的纸:“溺死者五百余人, 比先前预想的人数要少了许多。” 大唐建朝百余年,洛阳发生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水灾, 这次的水灾规模能和开元八年那一场水灾相提并论, 溺死者却比开元八年那次少了一大半。 而且这二十几年来,伊川县人口还增加了许多。 综合来看, 这此赈灾成果斐然。 李长安眉开眼笑。 她记得沈初告诉她的是“溺死者千余人”, 可如今却是“溺死者五百余人”, 虽说落在史书上只是“千余”和“五百余”的一字之差,可放在眼前的伊川县, 这是她实实在在通过她的本事救了好几百人。 和先前不一样, 先前李长安改变的事情只是某一个人的命运——李白提前做了翰林待诏, 张九龄没有对未来失去期盼死在回乡中途, 杨玉环没有当女道士而是直接成为了贵妃……这些事情都只是某一个人的命运。 可这次她改变的是一个历史事件,一个白纸黑字写在玄宗朝最重要的一节史书上的历史事件。 洛水依然泛滥了, 可它却并没能发挥出它历史上应有的威力, 李长安带着许多人一起改变了历史,没有溺死者千余人,只有溺死者五百余人。 她有带领大唐百姓改变历史的本事。 颜真卿又拿出一本空白奏折, 研磨提笔:“臣还需向朝廷上奏伊川县灾况……公主当为首功。” 这句话颜真卿说得真心实意,他从未见过有人在洪水之后能组织起一支拥有数十艘船只和数百擅长游水的百姓进入洪区救灾,事实上大部分赈灾的官员能将逃出来的灾民安抚好,让他们不要暴·乱就已经是能臣了。 大唐建国以来百余年,发生过数十次叛乱,大部分都是天灾之后百姓活不下去干脆揭竿造反,天灾之后该如何安抚民风彪悍的大唐百姓,这一向都是让唐朝臣子十分头疼的一个问题。 在颜真卿看来,这几日从洪区救出来的那七百余灾民,都是有赖李长安方能活命,灾民安置点能如此井井有条、稳定平静,也多有赖李长安的建议,因此颜真卿认为,李长安才是首功。 李长安沉默了。 她开始思考李隆基是不是一个会为了儿女有本事而真心实意高兴的好父亲。 先太子李瑛是怎么死的来着?想起来了,这件事的起因武惠妃在世时告诉过她,因为李瑛在朝内素有贤名,内外臣子都认同他的才能,所以李隆基觉得“儿子敢表现的比老子更有能力,这就是为了逼迫朕早日退位让贤”,毕竟当初李隆基对他爹就是这么做的,他爹也的确退位成了太上皇……然后李瑛就死了,死得可惨了。 “我只是为了救我自己的产业。”李长安诚恳看着颜真卿,“我救人是因为我心软看不得百姓死在我面前,我跟着你来伊川县是因为我刚在这边买了一大块土地,我心疼我的财产才执意闹着跟你来洛阳。” 心慈手软加上莽撞爱财,这才是李隆基喜欢的小孩。 可惜颜真卿只相信他自己亲眼看到的,不相信他从李长安嘴里听到的,面上的表情写满了“你再编我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四下看了一眼,公室之中只有她和颜真卿两人,于是李长安表情庄重了起来。 她面色严肃,看着颜真卿道:“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1]。我已经生为大唐公主,享受无数荣华富贵,岂能再奢求更多名利呢?” 这话当然是糊弄颜真卿的,论起享受荣华富贵,李长安在皇室中根本排不上号,李隆基都还追求名利,她凭什么不能追求名利。 不过颜真卿显然不知道李长安这张正义凌然的皮囊中包裹着怎样的坏水,他听到李长安的话后面色一肃,叉手道:“公主仁义,臣自愧弗如。” 甚至颜真卿的脸皮都臊红了,他心想,自家祖宗颜回以仁德品德传世,倡导内修己德、外施爱民之政,可自己却没有学好祖先传下来的仁德思想,反观寿安公主,一句“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道出了颜回先祖所崇尚的仁德。 比起寿安公主的思想境界,自己真是差的太多了。 思及此,颜真卿对李长安更加敬佩。 李长安看着颜真卿面上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正义过头的文忠公估计又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果不其然,颜真卿写出的奏章虽然没有直接将李长安列为首功,却也处处暗示自己赈灾如此有成效离不开寿安公主鼎力相助。 李长安看了一遍奏章内容,又盯着颜真卿那张正义凛然的脸瞧了好一会,忽然觉得太正义也不完全是好事啊。 今日坐在此的人要是李林甫,估计恨不得把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其他人连口汤都别想喝,可颜真卿却恨不得把肉连着骨头都塞进她嘴里,他自己反而只愿意喝一口稀薄肉汤…… 这简直就是她想要的能臣典范。 看着奏折中自己的名字从第二列移到了第三列,李长安才勉强满意。 虽说还有些高调,可起码不是出头鸟了,毕竟她在洛阳做了这么多事,洛阳又不像荆州离长安城那么远,消息或多或少会传入朝中,藏也藏不住。 李长安看着颜真卿呼唤小吏进来将奏折拿下去,而后二人相视一笑。 “赈灾之事告一段落,往后就是要想法子恢复生产了。”李长安伸了个懒腰。 “田地今年是必定颗粒无收了,补种也来不及,不过我倒是有一些想法……洪水冲上来的淤泥可是好东西。” 这些淤泥都是洛水河底的淤泥,常年被水中腐烂的水草和鱼虾尸体粪便滋养,是不折不扣的肥沃泥土,而且土质细腻,也很适合烧砖。 拿来烧砖施肥,既处理了洪水残留物,还能当做烧砖的原材料,省了再从地里挖土的功夫,变废为宝一举两得。 李长安看向颜真卿,在荆州天高皇帝远,上面还有荆州刺史张九龄罩着她,可就算那样李长安也没有直接管理漳县事务,而是打着孟浩然这位有名无实的漳县县令的幌子组织百姓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大办工厂,就是为了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纵然是当地的世家大族,想要干涉地区治理也必须通过当地的官员,何况她对地方的掌控力远不如世家大族了。 现在她想要插手伊川县事务,也必须经过颜真卿。 “这些留下来的淤泥……”李长安刚想开口建议颜真卿将这些淤泥废物利用。 颜真卿打断了李长安道:“臣前日便从公主口中听过了淤泥的用处,随后已经组织人手去清理淤泥,这些淤泥一部分被送到县内田地内肥田,另一部分则堆在河边晾晒,公主若有其他用处可随意取用。” 啊这。 李长安眨眨眼,她还没开口呢,颜真卿就已经开始做事了? “我打算建造几个砖窑,需要雇佣人手。”李长安接着道。 颜真卿面上浮现一抹浅笑:“臣已经整理好了县中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名录,一会便让人送到公主房中。” 李长安沉默了。 她又道:“码头被洪水冲毁了,若要从其他地方运输物资,还需要先修好码头。” “公主所言甚是,臣今日一早已经派衙中县丞领着工匠去修缮码头了,预估十日内便能修好。臣觉得十日时间太长,已经派人去向洛阳县借一批工匠加快修建码头了。”颜真卿点头赞同李长安。 “如今从伊川县至洛阳城只有一条小路贯通,驿道上堆满了被洪水冲过去的树木和房屋废墟,已经不能通行了,是故臣也已经派人去清理驿道了,预估三日便能打通从伊川县到洛阳城的大道。” 伊川县如今缺粮缺物,无论是从洛阳城购买粮食还是从其他州府购买粮食,运输路线都必须先打通。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颜真卿的眼神满是贪婪。 多能干的臣子啊,李长安丝毫不怀疑一个颜真卿比一百个孟浩然都能干。 什么王缙什么孟浩然她都不认识,她的眼中只有自己至亲至爱的老师,颜真卿! “您家中还有如您一般才华横溢且尚未出仕的后辈吗?”李长安已经惦记上了颜家人。 颜家人各个忠良,安史之乱堪称全家以身殉国,李长安记得单单死在战乱中的颜家人就有三十余口。 死了多可惜!都来给她打工才是正理! “我听闻老师已经成亲了,师母可在洛阳?”李长安竟然已经恬不知耻惦记起了颜真卿的妻子。 “还有您的儿女,可已长大成人?”李长安厚着脸皮问。 颜真卿看着李长安,沉默道:“臣女年才五岁,臣子也才十又三岁。” “那师母呢?”李长安追问。 “内子正居住在洛阳城中。”颜真卿道。 他守孝就是在洛阳守孝,守完孝颜真卿就被李长安催着回了长安,他的妻子依然还住在洛阳城颜宅内。 “师母可曾读过书?”李长安惦记上了。 她还没见影的纺织工厂还缺个大管事呢,冯初娘要常年在荆州和长安奔波,不适合做大管事,偏偏纺织工厂又必然招收女工多,李长安有心任用一位女管事。 可这时候读过书能管事又愿意跟着她干的女子太少,李长安一直都没找到合适人选。 提到自己的夫人,颜真卿面露微笑,颇为自豪:“内子出身京兆韦氏,熟读诗书,若是生为男儿,必能有一番大作为。” 哎呀,何必生为男儿,跟着我干照样保她出人头地啊! 李长安眼神一亮,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把师母忽悠过来给她打工了。 于是李长安体贴道:“洛阳城虽然就在洛阳县内,与伊川县相隔不远,可一来一回也要一整日,老师住在伊川县,师母住在洛阳城,只有数十里之隔却要夫妻分居,岂非太过可惜。” “倒不如将师母接到伊川县中方便给我打工……啊不,接到伊川县中也好夫妻团聚啊。”李长安诚恳极了。 颜真卿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对,可看着李长安分外诚恳的小脸,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想来应当是公主心疼自己夫妻分居,所以才提议让自己将夫人接过来夫妻团聚吧。 115.第 115 章 死前也要迷信 薛家并不是在朝中毫无故旧,毕竟薛讷死了,可樊梨花还在,樊梨花在朝中还有些人脉。 只是那些人脉跟往日如日中天的右相比起来就不够看了,吏部掌握在李林甫手中,只要李林甫还在,薛家子弟就算是被举荐出仕,也只能一辈子蹉跎再无上升途径。 可如今不一样了,李林甫在外人看来已经失势了,而且太子李亨的势力也已经成长了起来,只要给李亨一个把柄,李亨便会不留余力置李林甫于死地。 如今薛家大娘子到长安来就是给了李亨这么一个把柄。 萧炅,李林甫的铁杆党羽,担任东都尹,却欺压百姓、强占良田,还欺辱忠良之后。 李适之是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薛大娘子一状就告到了御史台,李适之便先安抚了她,然后迅速将此事通知了李亨。 “殿下,这是打击李林甫的好机会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韦坚劝着李亨。 韦坚道:“萧炅,是李林甫身上的一片羽翼,我们只要将这一片羽翼扯下来,就能看到李林甫羽翼下的虚弱。我们只要能多扯下来几片李林甫的羽翼,他的其他羽翼便会望而生畏,一哄而散。” 李亨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最大的敌人已经熄火,近来有许多先前还在观望的士人纷纷投入他的麾下。 李亨觉得他已经是一个有实权的太子了。 “那便拜托兄长找人在父皇面前参哥奴一本了。”李亨意气风发极了,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享受权力。 韦坚叉手拜了拜:“臣当不得殿下‘兄长’之称。” “哎,卿乃本宫妻兄,本宫与太子妃夫妻一体,卿是太子妃的兄长,自然也是本宫的兄长了,有何当不起?”李亨爽朗笑道。 韦坚面露感动,又叉手拜了一拜,转身便离开了太子府。 他还要去找人参萧炅一本。 李亨则坐在厅中又待了一会,想到李林甫这只落汤鸡日后被他拔干净羽毛之后的惨样,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风水轮流转,李林甫往日打压他,今日也终于轮到他打压李林甫了。 等李林甫被罢相之后,他便可联合党羽将韦坚扶上右相之位,到时候,他扬眉吐气的日子才是真的来了。 李亨想到此处,便站起身打算去后宅看一看太子妃,毕竟最受他器重的大臣是韦妃的同胞兄长,夫妻和谐,妻子的母族才会对他忠诚嘛。 李亨跨步迈入小厅,韦妃正在此教和政郡主刺绣,绣帕上一朵牡丹已经开了一半,鲜艳得很,李明锦也学得十分认真。 只要是阿娘教她的东西,李明锦都学得很认真。 “殿下快坐下歇歇。”韦妃温柔地看着李亨,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来给李亨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又把冰盆往李亨面前推了推。 李亨看着冰盆里薄薄的一层冰块,蹙眉:“吩咐下人多放些就是,你毕竟是太子妃,也莫要太节俭了。” “妾身不觉得热,便没让盛满。”韦妃解释着,招手让婢女再端上一盆冰块给李亨解暑。 李亨坐在韦妃身边,看着韦妃教李明锦绣帕子,他看不懂也没兴趣,便忍不住说起了方才之事。 “……借此机会,一定能将李林甫的党羽拔掉!”李亨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我还与皇甫惟明商量好了,他愿意举荐兄长为相,正好趁此机会将奸相拔掉。”李亨絮絮叨叨说着他的计划。 李亨又叹了口气,颇为可惜:“可惜石堡城一战皇甫惟明没能拿下石堡城,只能等到明年对吐蕃兴兵,待到皇甫惟明立下功劳之后他才能有底气举荐兄长。” 韦妃只是安静听着,她并不发表什么议论,李亨有时候会觉得她要是能帮自己参谋事务该多好,可大部分时候李亨还是很满意韦妃的安静性子,起码韦妃不偏心她自己的亲子而苛待他的其他孩子,也将后院打理的井井有条,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阿爷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一侧安静绣花的李明锦忽然抬起头,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李明锦本来安心绣花,可她听着李亨说话,却总忍不住顺着李亨的话思考朝中形势。 手上的针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李明锦的脑子却转得飞快。 她对朝中形势也知道一些,大部分都是跟李长安通信时候李长安信中告诉她的东西,还有一小部分是偶尔听李亨谈话听到的信息,只是李亨很少在后院谈论朝中形势,所以李明锦今日也才第一回知道她父亲的计划。 她阿爷想让舅父当右相,她阿爷还有交好的边将。 李明锦想象了一下假若她阿爷的谋划能成,那朝中会变成什么模样——到时候,朝中会变成她阿爷的一言堂。 祖父能允许吗? 李明锦反正觉得她阿爷不会允许太子府由她兄长们中的任何一个说了算。 由此推断,她的祖父大概也不会愿意朝堂由她阿爷说了算。 李亨正在兴头上,听到李明锦的反问后轻轻看了她一眼,用一种不屑的语气道:“你还小,不要妄谈大事。” 李明锦觉得她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前日她阿娘还说该给她开始准备嫁妆了……但凡大家族的女儿,总是要早早就开始准备嫁妆,然后等到十七八岁出嫁时带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出嫁。 她阿娘已经开始教她怎么管理府中事务了,可她阿爷如今却说她还小。 “我还小,祖父可不小……”李明锦气鼓鼓小声反驳了一句。 提到李隆基,李亨面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起来。 韦妃连忙说和,让李明锦先回闺房休息,今日便不学绣花了。 李明锦离开小厅后还能听见李亨大声让婢女再端几盆冰上来的声音。 院内池塘中荷花开得正好,日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荷叶翠绿如玉,与荷花相互映衬。 一盆冰就要一贯钱。 李明锦看着湖光潋滟的池面,脑中忽然蹦出了她从李长安那听到的一句话。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李明锦觉得自从李林甫被祖父冷落之后,她的父亲就变了许多,以前阿爷性子节俭,连衣服都要穿洗过多遍的旧衣,可现在她的父亲用着两个冰盆都嫌少。 可终究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郡主,她的父亲也不会听她说话。 李明锦有点想李长安了,小姑母就从来不会看轻她。 每月的朝会只有初一十五才有,这个月的朝会已经过去了,李亨和韦坚也等不到下个月了。 第二日,李适之便在兴庆宫勤政楼内求见了李隆基,将此事告诉了李隆基。 李隆基听到萧炅竟然派人往薛家祖宅上泼泔水,忍不住侧开了脸。 “这萧炅好歹也出身萧家,萧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下作东西?”李隆基有些不解。 李隆基对萧氏颇有好感,萧氏如今的族长萧嵩就曾经于开元二十一年至开元二十四年担任过李隆基的宰相,正是张九龄的前一任右丞相。 萧嵩已经不太有才华了,李隆基还曾经评价他“虚有其表”,说他肚子里没有墨水,只白长了一张美貌的脸。 可这个萧炅……李隆基回忆了一下,从记忆中把他那张丑脸扒拉出来,语气有些嫌弃。 “倒是表里如一。” 李适之低下头,掩盖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圣人的评价着实犀利。 “薛家也是忠良之后,萧炅过分了些。”李隆基淡淡道。 薛家虽说牵连上了三庶人谋反案,可李隆基也只是处理了薛锈一门,只处死了薛锈一人,薛锈的妻儿子女他都只是流放,并没有再多做处置。 更不要提洛阳薛家了,洛阳薛家和薛锈一脉虽说有些关系,可血缘也已经很远了。 “薛讷是忠臣啊。”正好前几日刚传来皇甫惟明在石堡城大败的军情,李隆基就更加思念良将了。 可说到底萧炅也只是往薛家房屋外墙上泼了泔水,虽说手段龌龊下作,却的确没有违背唐律。 李隆基沉思片刻,无奈道:“派个御史去洛阳告诫一下萧炅吧。” 总不能因为他的臣子派人往百姓墙上泼脏水,他就罢免了臣子吧? 李适之还要再说些什么,李隆基却挥手打发了他。 “其他是等到朝会再说,日后这丁点小事不用来禀告朕,直接告诉右……左相便是。”李隆基想说右相,话到嘴边又想起来李林甫现在不负责这些事情了,又改口成了左相。 李适之踟蹰道:“左相病重,已经有三日不曾见人了,是故臣才来禀告陛下……” 李隆基诧异:“牛仙客的病已经这样重了吗?” “左相已经起不来床了。”李适之道。 李隆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心想现在李林甫不能用,牛仙客不中用,他该找谁来替他处理政务呢? 真是麻烦,若是李林甫还能用,他也不用整日为这些事情烦心。 如今只希望牛仙客病能好一些,能多顶一段时日,也好让他能找到人顶替左相职务。 左相府上。 “哎哟哎哟。” 牛仙客躺在床上不停地□□着,脸色蜡黄,皮肤暗淡,喉咙里发出的每一次呼吸都短促而艰难,他的身体像一截冬日里的枯木。 外面的荷花开得正好,牛仙客的生命却快要走到了尽头。 牛仙客的妻子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垂泪,另一边牛仙客的几个子女忙碌着,这个喊汤药那个含喂水,整个屋子内都充斥着压抑。 “符水来了,符水来了。”姚闳面带焦急,端来了一碗符水。 “左相,你答应过我,要举荐我的叔父为相……”姚闳一手端着符水,另一手则拿着纸笔。 牛仙客的夫人面上浮现怒色,她指着姚闳:“你这骗子,我家郎君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骗他!” “嗬嗬——” 牛仙客却只是指着符水,两眼睁得溜圆。 牛仙客的长子忍不住一跺脚:“哎呀,阿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信这骗子的鬼话吗?” 可终究是看不下去牛仙客痛苦的模样,还是接过符水给牛仙客喂了下去。 牛仙客喝完了符水后,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符水当真有作用,他竟然能说出话来了。 开合着嘴,声音却很小。 牛仙客的长子把耳朵凑到牛仙客嘴边这才听清楚。 “悔不……不听元道长……所言,我死期……至矣。”嗬嗬说着,牛仙客一双浑浊的老眼中竟然流下了两行泪来。 姚闳见到牛仙客有了力气,连忙要推开牛仙客的长子好将手中的纸笔塞到牛仙客手中。 “左相,在这写下你的名字。”姚闳催促道。 他好不容易才糊弄牛仙客答应去见他的叔父做新左相,谁知道这个老东西竟然这么快就要死了! 老东西死了他叔父怎么办? 牛仙客却不搭理他,只是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自己长子的胳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我死后……请元道长来祈福……让神仙保佑我下辈子……好胎……给他钱,我有钱……” “糟老头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牛仙客的夫人气得一把推开了姚闳,拉着牛仙客的手大哭。 牛仙客却只是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死死盯着他的夫人,嗬嗬喘着气,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 牛仙客的夫人揩着泪:“我答应你就是了,请那个元道长来给你祈福,让神仙保佑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再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牛仙客这才松开手合上眼,胳膊无力地掉了下来,安心死了。 他的夫人伸手一探,已经没了呼吸。 “郎君——” “阿爷——” 整个左相府内的人顿时都嚎哭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李林甫便收到了牛仙客病死的消息。 他勃然大怒,将手中的茶盏往地上一摔:“怎么就死在了这么要紧的时候呢!” 牛仙客一死,圣人必然会再提拔一个新左相,他现在又连圣人的面都见不着,干涉不了圣人的决断。 万一圣人立了新左相还不够,还想再换一个右相呢?万一那个新左相狼子野心,当了左相还不满足还想再当右相呢? 李林甫负手在房中焦急踱步,心脏仿佛正被上百只老鼠撕咬着一般焦躁。 不行,得快点儿想办法把被上天厌弃的罪名推到旁人身上,他好重新掌握宰相权柄。 日久生变,不能再等下去了! 想到那日从王维口中听到的洛阳之说,又加上他昨日刚打探到的李适之前不久在圣人面前参了萧炅一事,李林甫面上掠过一次狠辣。 实在不行,这次便只能断尾求生了! 116.第 116 章 祸起萧墙 “诸位,某先去同寿安公主说几句话。” 洛阳驿馆,沈初指着站在驿馆门外的李长安笑了笑。 其余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笑吟吟道:“成璋与寿安公主有师徒之名,师徒相聚乃是天理,成璋去就是了。” “我去去就来。”沈初温声道。 二人中有一名身形瘦削的老者,乃是此次主事之人,他挥挥手:“不急,今日旅途劳累,明日再去府衙告诫东都尹也不迟。” 他的语气颇为轻松。 这次御史台得到陛下口谕来告诫东都尹萧炅不许苛待忠良之后,御史台并未将此事当作什么大事,甚至还当成了能借机到洛阳游山玩水的好差事。 与其说是出公差,倒不如说是借着出公差的名头游玩。 沈初也是打着顺路来看寿安公主的名义才能抢到这份好差事,要不然这么轻松的活还轮不着他呢。 “先去吃饭?”李长安询问沈初,又看了正堂内的另外二人,老御史对李长安露出了一个和蔼慈祥的笑容,李长安心中便有了数。 御史可是个好官职,能在这个官职上做到这个年纪的老头,都精得很,莫说李长安只是想要见沈初一面了,就算是李长安直接来把沈初带走不回来了,这两个人都会当作没看见。 “这是我新开的酒楼。”李长安直接带着沈初到了如今洛阳城内最热闹的酒楼顶层的包厢。 这个位置极好,能直接透过桌边的窗子看到洛水江景,一弯江水斜斜流过楼后,柳影鸟语,清幽自在。 大唐的菜式以蒸、煮、烤为主,还没有多少炒、煎菜式,李长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赚钱的路子,普通百姓吃不起油,可洛阳跟长安的权贵们却不缺这点买油钱。 “我已经找人把陨石埋入萧炅位于汝阳县的园林中了。”李长安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 沈初抿了口茶,问:“天降陨石,可有人看见‘日落’?” “有,陈老师出品的炮仗,七月初一日蚀时候‘日落’于那个园子附近。我专门找了一批百姓在那附近开垦荒地,如今消息都已经在汝阳县中传开了,要是再晚几日,估计都要传到萧炅耳中了。”李长安口齿不清说着,嘴里面还啃着猪蹄。 “牛仙客已经死了,李适之估计就快要拜相了,圣人手下得用之人少了,估计严挺之就快回来了。” 沈初把烤羊腿的盘子往李长安那边推了推,淡淡道:“圣人还是更喜欢用老臣。” “他性子念旧,人老了就是这样,不喜欢变化,就喜欢一成不变,喜欢周围都是熟人,他才能会有安全感。”李长安中肯道。 这个在后世心理学上叫做“回归心理”,身体机能下降会使人的思维能力下降,反而对以前的事情和人记得更好,因此会念叨不绝,回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以此获得心理上的安慰。 对普通老头来说其实是件好事,沉浸在过往的丰功伟绩中,暂时忘却身体的衰老,可惜李隆基不是普通老头,他沉浸于过去的开元盛世,可大唐却不会一直处于过去的盛世中。 沈初身在长安,对此的感受比李长安要更深一些,他沉声道:“我们得先做好准备,朝中形势有变,只怕韦坚案要提前来了。” “这不是才天宝元年?”李长安疑惑。 “李林甫暂时失势,太子党没了遏制,近来十分嚣张。”沈初轻声道,“帝王打击太子,是因为太子势大,他可不会看年份。” 只要李亨蹦得高了,李隆基就会出手打压他。历史上没有“日落李林中”这回事,李林甫长期压制着李亨,所以直到天宝五载李亨的太子党势力才发育到了被帝王忌惮的地步。 如今李林甫暂时失势,也没有人压制李亨了,李亨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以前官员不敢投靠他是因为畏惧李林甫,现在李林甫不行了,官员自然就一股脑的往储君身上押注了。 “李亨近来动作也十分肆无忌惮,他嚣张太过了。”沈初淡淡指出了最要紧的一点。 本来李隆基就看太子不顺眼,李亨不夹着尾巴做人就罢了,行事还越发嚣张,简直就是在李隆基雷点上蹦跶。 李长安从嘴里吐出来一块骨头,喝了口汤,咂巴道:“他的三个兄弟死了还没几年吧,他就忘了当年的事情了?” “只有我们跟李林甫知道李隆基讨厌的不是李瑛,而是太子。”沈初慢条斯理道。 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讨厌儿子的老子呢? 大唐朝堂从上到下所有大臣,也只以为李隆基废太子是因为讨厌李瑛,这是有先例可循的事情。 前朝隋文帝废杨勇立杨广,本朝太宗皇帝废李承乾立高宗皇帝,高宗皇帝废王皇后的养子李忠立则天皇帝所生的李弘为太子,甚至还有则天皇帝做太后时废当时的帝王李显而立四子李豫为新帝……因为不喜欢旧太子而新立一个喜欢的儿子为太子才是正常的事情。 毕竟废太子也是大唐代代都有之事了,再加上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也是换了个“太子”,李隆基的兄长认为他没有李隆基贤明而“让太子”。算起来,大唐代代帝王都要废一个太子再换新太子。 在这个有例可循下,李隆基废李瑛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 就连如今的李亨也只以为李瑛被废仅仅是因为李瑛不受李隆基的喜欢,并且自信认为既然李隆基会立他为新太子就代表李隆基喜欢他。 而唯一察觉到李隆基对儿子到底能有多残忍的寿王早就聪明跑路,给养父宁王守孝去了。 这才是李亨敢放肆行事的原因。 “李亨现在还年轻啊。”李长安老气横秋感慨道。 等经历天宝三大案打击后,李亨才能认清“李隆基的儿子等于李隆基的仇人”这个事实。 “不急,如今只是露出了一点苗头,真要掀起大案,至少也得等到天宝二年或者天宝三载。”沈初淡淡道。 天宝三年,改年为载,往前还是某某年,往后就是某某载了。 李长安一边拿着匕首切羊腿,一边点头附和沈初的话。 沈初看着李长安吃的满嘴流油的模样忍不住道:“少吃些,吃多了胃不舒服,虽说你现在年纪小可也不要贪口腹之欲,要不然年纪大了胃不舒服。” “唉。”李长安把嘴里的羊肉咽下,叹了一句。 “不是我贪口腹之欲,是我今年特别容易饿,我长身体呢。” 李长安跃跃欲试伸出了右胳膊,对沈初挑了挑下巴:“老师来掰掰手腕?” 沈初唇角微微扬起,把桌上的几个菜碟往一旁推了推,也把右手放到了桌面上。 “三二一!”李长安把胳膊收了回来,眉梢都透露着得意,“老师你该补补啦!” 沈初甚至没看清自己的胳膊是怎么撞到桌面上的,他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右臂上传来,然后右臂就被李长安扣到了桌面上。 他面上的表情满是难以置信。 “你的力气这么大?”沈初惊讶。 李长安得意地站起来蹦了蹦:“我每天练两个时辰的枪法和箭法,学的是樊梨花的梨花枪和薛仁贵留下的箭法。” 她强壮的像一只小老虎。 “我打算等到十三岁就往边关去一趟。我得先自己会打仗,在安史之乱里才不会瞎指挥,李隆基跟李亨就是自己不会打仗还敢瞎指挥将领才会让安史之乱持续那么多年,我要吸取他们的教训,可不能重蹈覆辙。” 李长安兴致勃勃地跟沈初说着她的计划。 “从今年开始,往后几年大唐与吐蕃、突厥、南诏的战事不断,正是历练的好机会。” 其实还因为她想她娘了,李长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曹野那姬了。 沈初安静的听着李长安絮絮叨叨,没有在这个时候提出不合时宜的担忧。 一个公主要怎么才能上阵杀敌?李长安要用什么借口才能正大光明的去边关?到了那个时候李隆基对李长安会不会像对现在的李亨一样忌惮? 李长安也没有提起这些的问题。 反正她会克服所有的困难。 她现在只是在给导师汇报项目进度嘛。 直到天色将暗,沈初才堪堪赶回驿馆。 这一次御史台派到洛阳出差的御史一共有三人,侍御史周季便是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御史。 “成璋可算回来了。”周季见到沈初便开口打趣。 沈初却没有回话,而是快步向他走来,走近了周季才看清沈初的脸色不对。 “出事了。”沈初低声道,“周御史可知七月初一,也就是日蚀那日,有陨石坠于东都尹萧炅名下园子里?” 周季表情惊愕:“什么?” 此事不是已经盖棺定论扣到了李林甫身上吗,陛下也已经做出了处置,长安城近来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现在沈初告诉他,这事又牵扯上了东都尹萧炅? “看来周御史也不知此事。” 周季能够察觉到沈初观察他的眼神,周季连忙出声摆脱关系:“老夫和成璋可是同吃同住,一起从长安往洛阳来的啊,成璋先前不知道此事,老夫又如何能知晓?” 沈初有公主当靠山,他可没有公主当靠山,万一沈初以为他知道这事,然后因为收了萧炅的贿赂故意隐瞒此事可就糟了。 “此事可是公主告知你的?”周季连忙追问。 沈初没好气道:“不是公主……周御史可以到汝阳县打听一下,汝阳县小半个县的百姓都在议论此事,只是还没来得及传到洛阳城中罢了。” 闻言周季也愁眉苦脸了起来。 这事已经传开了就不好弄了,要是只有寥寥几人知晓,那压下去也容易,可现在这一个传播的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可就算消息传播的再慢,早晚也会传到长安中,倘若他们现在不往上报,到时候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就跑不了了。 “唉,本来以为这趟出来能游山玩水,谁知道竟然摊上了这样的麻烦事。”周季头疼极了。 本来大唐地域这么大,哪里有个祥瑞,哪里有个凶兆,再正常不过了,可偏偏七月初一这个日子太恰巧。 不得不让人想到“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这句谶言,这句谶言又偏偏和当朝右相息息相关…… “写个奏折,派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吧。”周季干脆把选择权交给上面,反正他们也只是六品八品的小官,牵扯多么大的事情自然由上面的上官决断。 周季叮嘱,“这两天咱们可千万别出门,萧炅这个人心狠手辣,万一被他知道了此事是从我的口中透露出去的,只怕会对我等不利。” 他又看向沈初,略带请求:“成璋可否请寿安公主派几个侍卫过来保护我等?” 周季左思右想,觉得他们三人里面老的老弱的弱,只有沈初一个壮年男子实在太过危险,萧炅又是洛阳的地头蛇,万一被杀人灭口就遭了。 还得抱住公主大腿才安全!公主有侍卫,他一个六品小御史可没有侍卫保护。 掺和进这种大事,对他一个老头子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啊。 万一萧炅想要灭口呢?他这把老骨头岂不是跑都跑不动,要是寿安公主能借两个侍卫来保护他,至少到时候侍卫还能扛着他跑路吧。 沈初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季:“……何至于此?” 周季沉痛道:“至于,老夫当了三十年的御史了,能安稳活到这么大岁数全靠老夫事事小心谨慎啊。” 周季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他负着手,站在院中槐树下,仰面望天,表情沧桑极了。 117.第 117 章 右相府。 吉温从侧门绕过小亭,穿过长廊,又走过一条小桥,这才瞧见右相府正厅那层层叠叠的斗拱和高高翘起的檐角。 在日光下,檐角被照得仿佛镀了一条金线。 吉温暗自叹了口气。 自打出事以后,右相的脾气就一日比一日更差,偏偏右相还爱喊他跟罗希奭来商量事情,名义上是商量事情,实则就是听他们说一说近来朝堂市井中的消息。 可如今右相势弱,太子得意,官员自然人人都依附太子了,这样的消息右相听着就不高兴,右相一不高兴就骂人。 罗希奭好歹是右相的女婿,右相对他还留两分脸面,对自己就一点脸都不留了。可惜自己长得不好,右相的女儿们都看不上他,要不然他倒也愿意娶右相家的女郎…… “下官见过右相。”吉温进入厅内,却发现厅内竟然只有李林甫一人等着他,心中顿时一紧。 往日李林甫就算是见下官,身边也总会跟着一至两个带刀女婢保护他,今日却连那两个女婢都退下了。 看来今日要说之事甚大啊。 李林甫年轻时候相貌英俊,如今年纪大了,须发虽说有些稀疏,却也皮肤白皙,看着颇为和蔼,只是面上的表情却总是似笑非笑,眼神尖锐精明,总有种笑里藏刀之感。 李林甫却并不总对下官笑,吉温觉得右相或许并不喜欢笑,只是右相不得不对着圣人和满朝文武笑。 可今日右相对他笑了。 “吉温。”李林甫语气温和,吉温却提心吊胆。 “下官一直派人日夜监视太子府……”吉温连忙汇报着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生怕慢了就遭一顿骂。 李林甫却打断了吉温:“你先把监视太子府这事交给杨宣齐,老夫对你另有要事安排。” 杨宣齐是李林甫另一个女婿,也是他的爪牙。 “你去洛阳一趟,暗查萧炅。”李林甫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目光幽深。 萧炅?那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吗? 吉温目露疑惑,他和萧炅并不亲近,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士曹,萧炅却是正三品的东都尹,地位天差地别。可吉温也知道萧炅和李林甫一向亲近,右相为何会忽然让他查萧炅? 李林甫却没有给吉温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加重语气叮嘱了一句:“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查萧炅,听到了吗?” “……是。”吉温一头雾水应了下来。 他有心再问李林甫几句,可李林甫已经闭眼小憩了,吉温也不敢打扰李林甫,只能退出议事厅自己琢磨。 他的看家本事。 吉温绞尽脑汁的想,他看家本事是什么? 栽赃陷害?屈打成招?陷害忠良? 他是酷吏,是奸相走狗,他还能有什么本事。他要是有正道本事不早就出头了,也不用顶着奸佞小人的名头抱李林甫的大腿啊。 直到走出右相府门,又走过一个转角。见着四下无人,吉温才站定,回头望了一眼右相府巍峨的大门。 “呸,又让我干脏活。”吉温低声唾骂了一声。 吉温明白李林甫的意思,李林甫近来为了那一句谶言愁的头发都掉了许多,先前李林甫还让他们去找太子党人的把柄好把这事栽赃到太子党身上。 奈何“日落李林中”指向性太强,不好推脱,李林甫见着没找到太子党的错处,于是就让他们去查洛阳那一片的官员情况。 如今看来,萧炅成了这只替罪羊,他则要去洛阳想办法给萧炅头上扣上屎盆子…… 可又不得不干,李林甫虽说脾气差心眼小,可他有功劳真的给赏赐,自己跟了他三年,已经升了三次官职了,孝敬也收了不少。 吃着李林甫给的饭,就得给他当狗咬人。 可还没等到吉温找到借口往洛阳去,洛阳方面的折子却已经送到了御史台。 御史台设有御史大夫一人,御史中丞两人,下有三院,共有侍御史六人、殿中侍御史九人、监察御史十五人。如今的御史大夫是李适之,御史中丞则是张倚和王鉷,李适之是太子党,张倚中立,王鉷则是李林甫的党羽。 王鉷也知晓李林甫近来对洛阳颇为关心,他也因此对洛阳送来的折子多了几分关注。 拆开折子,王鉷本来没以为是什么大事,定睛一看却面色大变。 王鉷捏着折角的手指紧了紧,眉头紧皱,细细将折子看了三遍,而后将折子倒扣在案面上,长呼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这段时间李林甫不得势,连带着他们这些与李林甫交好之人都要夹着尾巴做官,王鉷本来还在思考万一李林甫真倒了他要不要去投靠太子。 可他先前斗倒过不少太子党羽,只怕投靠不了太子。 如今到不用想了,李林甫这座大山又能再立起来了。 至于萧炅?他又不熟,管他是死是活呢。 王鉷眯了眯眼,提起笔,将这份折子篆抄了一份,原版放回案上,抄本则揣入了袖中。 一下职,王鉷就直奔右相府而去,待了许久才出来。 迈出右相府门槛的时候,王鉷满面春风。 吉温又得到了李林甫的急召。 李林甫将抄本折子往地上一扔,声色俱厉:“你不用去洛阳了……这个萧炅,本相原本还能保他富贵,如今看来,他早已经背叛了本相!” 吉温低着头,不敢说话,他的眼神余光隐约看到了摊在地上的折子上的字。 日蚀……百姓见……萧炅……有星落于其中…… 吉温心中骇然。 “这个萧炅,明知本相因为此事吃了大亏,他却知情不报。”李林甫冷冷道。 他心中对萧炅恨的厉害,他原本对为了自保要推萧炅顶罪一事还觉得亏欠萧炅,打算要谋一个好郡给萧炅外放,过几年再把他提拔回长安。 可没曾想,原来日落于李林中从头到尾指的就是萧炅! 李林甫几乎能猜出来萧炅的心思——萧炅心虚,但是为了自保,还是仗着天高皇帝远瞒下了这件事。 倘若他这回因为此事一蹶不振,自然也就没有能力报复萧炅这个三品大员了,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可惜萧炅没有想到圣人对他的信任远超旁人,圣人没有罢免他的相位,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蹊跷,比如为什么就这么巧,他需要一只替罪羊,萧炅就正好犯了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日落李林中”这是上天对萧炅的惩罚,而不是对他李林甫的惩罚。 他李林甫逃过一劫! 李林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愤怒一些,可他胡须下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透露了他的心思。 “本相记得沈初和你有宿怨?”李林甫温柔的看着吉温。 这本折子的署名就是沈初。 吉温想起沈初刚上任监察御史就往御史台中参他欺男霸女,害得他被调查了许久,原本早就能升的职位生生往后拖了大半年就目露怨恨。 “是,他跟下官有宿怨。” “啊,是如何结下的怨恨?”李林甫又问。 吉温咬着牙:“下官当年欲要娶裴家女为妻,结果那两个裴家女跟着沈初躲入了寿安公主府,还倒打下官一耙,说下官强迫她们。” 后来吉温不甘心还远远看了几回,发现沈初跟那个叫裴芸的女子在街上咬耳朵嬉闹,完全没有男女之防,于是就断定了必定是沈初仗着有靠山抢了他的女人。 李林甫鄙夷的看了吉温一眼,暗自比较了一下吉温的相貌和他记忆中那个叫沈初的监察御史的相貌,心中觉得裴家女也的确该选沈初。 “沈初跟本相还有仇,看来他没有说谎。”李林甫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折子,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尘土,看着“有星落于萧炅园林中”,眉眼弯弯。 沈初跟他的党羽还有旧怨,那就不存在沈初为了讨好他故意编造此事的可能了,既然此事是真,那他就能想办法把脏水都扣到萧炅头上,自己干干净净脱身了。 八月初一,大朝。 王鉷从列中缓缓走出,举起笏板:“臣有事启奏。” “臣参东都史萧炅忤逆上天,上天降下惩处,有百姓数百人皆看到七月初一有日落于萧炅名下园林,萧炅知情不报,其罪一也;萧炅霸占百姓永业田千顷,百姓怨声载道,其罪二也……” 顿时平静的朝堂犹如被投入了一块沸腾的石头一样,文武百官忍不住侧目看向李林甫——先前被上天降下惩处的罪名可是落在这位身上的啊。 可李林甫也面露惊愕看着王鉷,仿佛他也毫不知情一般。 就是这样,在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圣人的面说出来。 李林甫在心中肆意大笑,让所有人都知道,上天没有厌弃我,上天厌弃之人是萧炅,不是我李林甫! 李隆基勃然大怒,他以为的太平盛世忽然出来了一位巨贪,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查,李适之,你亲自带人去查!”李隆基怒气冲冲,亲自点了御史大夫兼刑部尚书李适之,让刑部尚书亲自查此案。 直到散朝之时,李隆基依然怒气冲冲。 李隆基对李林甫小惩大戒,那是因为他也知道李林甫是为了替他做脏事才惹得天怒人怨,李林甫是替他背的黑锅。就算上天当真惩戒李林甫,李隆基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揭过。 毕竟他还需要李林甫来替他压制太子,也需要李林甫替他搂钱充盈国库。 可萧炅是个什么东西?倘若李隆基真的重视萧炅,早就把他调回长安重用了,东都是什么地方,养老的地方,没用的官员才会被丢到洛阳。 对李隆基来说,萧炅对他的作用就远远小于萧炅给大唐盛世的抹黑了…… 李林甫今日下朝,身边又围满了来讨好他的官员,他享受着人群的簇拥,心中满是得意。 等到萧炅此案落定后,他就又是实权在手的右相了。 谁又能威胁到他的相位呢? “右相理政有方,下官十分钦佩啊。” “是啊是啊,右相受了大委屈。” “纵然是严挺之回来,也远不及右相十一。” 李林甫缓缓侧头,震惊的看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 “什么严挺之?本相为何不知?” 那个官员在李林甫震惊的目光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陛下日前亲手写了调令,从翰林院发出,将严挺之调回长安待用啊。右相竟然不知晓吗?” 此人似乎才想起这段时间李林甫的处境,讪讪闭了嘴。 李林甫脑袋一晕。 怎么他刚坐稳右相位子,又要来一个虎视眈眈威胁他相位的老头啊? 118.第 118 章 下辈子记得长眼 萧炅府邸。 萧炅出身不高,他虽然还有兰陵萧氏这个名头,可实则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已经没落了,对他的教育也不上心。要不然萧炅也不至于连字都认错,闹出将《礼记》上代表夏冬的“伏、腊”念成了“伏猎”的笑话了。 还因此被严挺之揪到了错处,让张九龄给贬作了刺史。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他是东都尹,而严挺之却还不知道在哪个偏远郡府当太守。 不到最后,谁能说自己是赢家呢? “汝阳县上那几座庄子,去岁的收成为何如此差?”萧炅坐在交椅上,身后有美婢为他捏着肩膀,他手中拿着账本,皱眉道。 他面前的庄头战战兢兢:“去岁糟了洪灾,把大半的田地都淹了。” 萧炅这才想起来去岁的那场洪灾,他却没有生气,嘴角反而露出了笑意。 想起来了,他还可怜百姓,花钱买了许多他们被淹没的田地哩。 随后萧炅脸上的笑容又收敛了,他嗔怒哼了一声。 原本他至少能在伊川县再拿下五十顷田地,可惜那个寿安公主干什么不好非要在伊川县赈灾。 那些刁民吃饱了肚子,就舍不得卖地换粮食活命了…… “郎君,不好了!” 忽然门仆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口中还凄厉大喊着。 萧炅勃然大怒,起身一巴掌甩在门仆脸上:“呸,你家郎君我好得不得了,哪来不好了?” 晦气! 门仆连忙捂着脸道:“有一个穿着紫袍的大官,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堵着咱家的门哩。他自称御史大夫加刑部尚书李适之,要郎君亲自出去见他!” 李适之?他来做什么? 萧炅心头咯噔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瞬间紧握。 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按理说长安又什么风吹草动,右相以往都会派人提前知会他一声……为何这次刑部尚书都堵到了他家门前,他却一无所知? 莫非是李林甫被清算了,他自身难保才无力给自己通风报信? 萧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已经知道了因为一句谶言李林甫的宰相事务被罢免之事,也知道长安朝廷上太子党正在对右相党喊打喊杀。 而他又一向跟李林甫亲近,被连累再正常不过了。 萧炅心中暗自叫苦,心里埋怨李林甫怎么倒台这么快,连给他断绝关系保住自己的时间都没留下。 按理来说,李适之只要到洛阳府中静等,派人将萧炅带回洛阳府衙门再提审便是,可李适之生性不拘小节,性子急切,等不及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耽误了,正巧去洛阳府也要经过萧炅府邸,就干脆堵了门,打算直接把萧炅带回去提审。 主打就是出其不意,也防止萧炅听到了消息之后作出应对逃脱罪责。 “萧炅。”李适之看着他,表情冷肃,他从袖中掏出一纸诏书。 “朕绍承……命御史台严查萧炅,一经查实,绝不姑息,定行重典。” 李适之不顾面露骇然的萧炅,直接吩咐侍卫将他压住带走。 毫不客气。 萧炅没想到李适之竟然会直接不顾情面让人在大街上就把他压住,顿感大失颜面,恼羞成怒大喊:“放我下来……你当着天下人的面给老夫如此难堪,就不顾同朝为官之情吗?” 他自以为就算他受了李林甫的牵连,也顶多就是如严挺之被张九龄牵连一般,贬出中央去偏远州郡任一个太守,官职还在。 可如今李适之对他的态度却完全不像是对一个士大夫,更像对一个罪人。 李适之却对萧炅的大喊置若罔闻。 王鉷是李林甫的党羽,此事是由王鉷在大朝上爆出,说明就连李林甫都拿萧炅当作弃子了。 一个没人保的弃子,按照他那些罪名,估计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贬为庶人,更大的可能是被流放千里,这样的罪人也配他搭理? 衙署大堂,萧炅被带到了堂上,他衣袍都被侍卫扯乱了,头上的幞头也断了一根帽翅,歪歪斜斜漏出半边灰白的头发丝,显得狼狈极了。 可萧炅却还努力维持着他的风度,他抬手理了理幞头,怒视李适之:“同朝为官,李尚书当真就一点面子都不留给老夫?” “同朝为官?”李适之笑了笑,“你可知晓本官为何会亲来洛阳?” 诏书是要留存后世的,上面只能写光明正大的原因,而不能把帝王迷信写上去。 “御史台派到洛阳来的御史上报,七月初一,有日落于你名下的园林之中,是因为你兼并良田,逼死百姓,贪污枉法,所以上天才会降下警示。”李适之目光落在萧炅脸上。 萧炅的面色瞬间就苍白了,方才还不急不缓的萧炅竟然两腿一软,直接软瘫在地。 “冤枉啊,并无此事啊……是李林甫害我!”萧炅终于知道了为何他这回一点风头都没有收到。 是李林甫把他当成替罪羊推出来了。 他跟李林甫混了这么多年,李林甫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了,李林甫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斩草除根。既然李林甫选了他当了替罪羊,就必定会把事情做绝,绝不会给他翻身报仇的机会……萧炅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他如今只能希望李适之跟李林甫不对付,不会替李林甫陷害自己了。 沈初作为第一发现人,当仁不让带着李适之等人来到了汝阳县。 人数并不少,沈初、周季与李适之,随行的还有一队郧卫,属于三卫之一,也是平日负责贴身保护帝王的亲卫。 到了汝阳县,沈初与李适之久翻身下马,沿着道路往前走。 “萧炅在汝阳县一共有三座庄子,我们如今所前去的这一座庄子,便是百姓看到有日落于其内的庄子。”沈初解释道。 李适之颔首,目光却不在沈初身上,而是看着路两边田地中的几个老农。 再有一个月田地中的稻米就可以收割了,去岁洪水,大半个伊川县与小半个汝阳县都遭了灾,今岁风调雨顺,不少农民都盼着田地丰收,好补一补去岁的亏空。 “喊他们过来。”李适之指了指正在田中拔草的几个老农。 很快几个老农就被勋卫带了过来,他们瑟瑟发抖,靠在一起不敢直视李适之。 李适之板着脸发问:“尔等七月初一可曾见过有星坠于周围?” “小人……小人没干错事啊……”几个农夫挤在一起,害怕的望着李适之,瑟瑟发抖。 他们被一群带着刀剑、穿着铠甲的侍卫围着,为首穿紫袍的官员气派威严,开口质问他们,这些农夫见过最大的官员就是县中的小吏了,何曾见过这样的排场,顿时被吓得两条腿都打哆嗦,根本没听清李适之问什么。 李适之皱眉,看着这几个农夫不知该怎么办。 还是沈初看不下去了,对着李适之叉手:“可否容下官询问?” 李适之微微颔首,允许了沈初的请求。 沈初走到这几个农夫身边,安抚笑笑:“不是你们犯了事,我们是路过此处想问你们打听些事情,打听到了我们就走了。” 沈初声音温柔,加上他身上穿的也不像李适之那么气派,身上也没有佩戴刀剑,很快就安抚好了几个农夫。 “听说前段时间有星落在这附近?你们之中有谁亲眼见到了吗,落在了哪个方向?”沈初温声询问。 一个年纪略大些的黝黑农夫在衣角上蹭蹭手上的泥巴,指了指西边。 “俺们都看见了,可大一团火嘞,从天上往下掉,掉到那边去了。”农夫迅速道,生怕说慢了再被责骂。 沈初又看向其他几人,其余人也都拼命点着头。 随后沈初才回到李适之身边,低声道:“萧炅的一处庄子就在那处。” 李适之赞赏看了一眼沈初,觉得这个年轻人颇为得用,这次也是立下了功劳,回去提拔一下未尝不可。 到了庄子,李适之直接让侍卫压住了庄头。 “你这庄子上都种些什么?”李适之威严问。 庄头自然也知道有星落入他算管辖的这个庄子的流言,可天地良心,他那天是看见了有一团火往下落,可是真没落到他这个庄子上啊,他离得近,他亲眼看到那团火还没落到地上就没了。 “贵人,庄子上真没有什么星星落下来啊……”庄头战战兢兢。 “老夫问你,你答话便是,不必多言!”李适之斥责道。 庄头哭丧着脸:“庄子上有田地三十顷、桃林十二亩、李林十七亩……” “李林?李林在何处?”李适之抓住了关键。 很快一行人就站到了李子林边上,李适之吩咐侍卫们进去寻找。 从清晨一直找到晌午,这才发现有一块地方不对。 “尚书,这下面埋着东西!” 一个侍卫顶着满头大汗跑过来激动道。 “挖!”李适之一挥手。 侍卫从庄子上拿了铁锨跟铁铲,埋头苦挖。 很快一块标准的“陨石”就被挖了上来。 沈初看着这块跟天文科普书上一模一样的陨石默默侧开了头。 偏偏在场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看着那块陨石的表情都充满了震惊。 “似石非石、似金非金,果然是上天降下的神物。”一人大着胆子碰了一下陨石。 “尚书,这块神石上还刻了字!”一人眼尖,大喊。 李适之立刻冲了上去,蹲下细细看着陨石上面的字。 “这是何时的文字?”李适之喃喃道。 李适之本身的文学造诣就不低,可他辨认了许久,也没有分出来这块陨石上刻着的是哪两个字。 沈初深吸一口气,委婉提示:“或许上天和人间并不用一样的文字呢,下官看着这倒像是两个图形。” 亏他跟李长安害怕露馅,特意没有刻字而是刻了两个通俗易懂的图形。 李适之又细细瞧了瞧,“上面这个图圆溜溜,下面这个倒像是一堆柴火……嘶,细看上面这个图倒是有几分像太阳。” 上日下火,正是一个萧炅的“炅”字。 可若要是再往深处解读,也能解读成太阳被架在火上烤。 是指洛阳在萧炅的迫害下,百姓的日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还是指陛下被架在火…… 李适之紧皱眉头,看着这一块陨石若有所思。 “将此石送到长安,让太史监那群人看看吧。”李适之最后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 最终这一块陨石被四百里加急送至长安,与陨石一同被送到长安城的,还有萧炅的罪状。 兼并土地、强占良田、欺男霸女……以往只是洛阳天高皇帝远,萧炅仗着自己是洛阳官职最高的东都尹,又有右相李林甫在背后为他撑腰,所以肆意行事罢了。 甚至连掩饰都只是糊弄敷衍的略微掩饰了一下,根本经不起细查。 帝王大怒,下旨将萧炅贬为庶人,流放至岭南道崖州,贪污所得资产全部没收归属洛阳府。 八月丁丑,帝王下旨,升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李适之为左相。 丁亥,突厥阿布思及默啜可汗之孙、登利可汗之女相与率其党属来降。 同日,右相李林甫养病多日,身体已经康健,加为尚书左仆射,依旧为百官之首。 九月初,萧炅的家产终于被清点干净,也到了他被押送至岭南崖州的日子。 今岁温暖,哪怕已经进了九月,天气依然没有冷下来。 洛阳道南,从此处可以直接看到位于洛阳西南方向的周山,还依稀能看到周山上搭建的烽火台。 李长安站在道旁,身穿一身红绿襦裙,外罩纱帛,头上插着几根珠翠,拢着手站在柳树下,似乎在等人。 樊宁则站在她身后半步,身穿利落胡服,脚下蹬着一双乌皮靴,右手一直按在腰间佩剑上,表情有些雀跃的盯着道路北方。 很快她们就等到了她们要等的人。 一个身上脏兮兮,身上散发着臭味的老头被两个狱卒押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来了。 正是萧炅。 萧炅走在流放的路上,只觉得悲从心来,往日种种却如云烟一般。 他这段时间待在洛阳牢狱中,虽说没有被严刑拷打,可日子也不好过,往日的山珍海味成了又馊又硬的馒头,往日的妻妾美人成了牢狱墙角溜走的耗子…… 他的千顷良田,十几座宅院,数百个仆妇,一夜之间就化为了乌有。 “见过李娘子。” 忽然,押送着他的那两个狱卒停了下来,萧炅抬头,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女子。 萧炅认得她,寿安公主,整日与那个颜真卿混在一起。 李长安笑盈盈看着萧炅:“东都尹,许久不见啊。” 来者不善。 萧炅察觉出了李长安语气中的威胁,他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却又被狱卒粗暴的拽着锁链扯了回来。 李长安笑眯眯道:“我特意在这等着见你一面呢,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 “来见一见吧,她叫樊宁,是薛家人,薛讷和樊梨花的孙女。”李长安往旁边走了一步,露出了她身后的樊宁。 “七月初六,正是她带着人将陨石埋入了你家园林中。” 李长安轻飘飘撂下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却让萧炅如遭雷击。 “是你害我?”萧炅目眦欲裂,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想要往前冲,却被狱卒拉着锁链按在了原地。 李长安痛快承认:“是我动的手。” “我与公主无冤无仇……”萧炅声音颤抖。 李长安不解道:“怎么能说是无冤无仇呢?这天下是我李唐的天下,天下万民皆是我李唐的子民,你欺负百姓,就是欺负我啊。” 萧炅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看着李长安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这算是什么原因? 李长安却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打开,低头念着:“萧炅,生性奢靡,兼并土地,贪污赈灾粮。死在你手上的人有七人,被你逼迫至家破人亡之户有三十七户,被你用各种手段强买了田地而被迫成为流民的百姓有七十二人。开元二十九年洛阳水灾,朝廷拨粮三万石,你以次充好,贪污灾粮……” 李长安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抽在萧炅身上的鞭子。 就连他自己也不曾记得他原来害过这么多人。 “……当然这些只是我查出来的事情,你做官的年纪比我的年纪还大,有许多事情已经查不到了。”李长安看着萧炅,面无表情。 “难道你不该死吗?”李长安看着萧炅,反问他。 而后又自问自答:“我觉得你该死,杀一百遍也不为过。” 萧炅感受到了杀意。 李长安是想要他的命! 不行,他得活着,他的家财虽然被抄了大半,可他还有藏在别处的金子……他的妻儿会打点狱卒,到了崖州,他依然可以买一大块地过小富即安的日子…… 他舍不得死啊! “饶命……唔!”萧炅刚要开口求饶,却被身后伸出的手给捂住了嘴巴,他挣扎着往后看,却只看到了狱卒狰狞的脸。 李长安笑吟吟道:“我不杀你。只是这两个狱卒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他们,毕竟是你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嘛……萧东都尹,安心上路吧。” 说完,李长安又冷冷看了萧炅一眼,随后毫不留恋转身离开了此处。 一个死人,不值得她再多说什么了。 只留下萧炅和两个看着他露出狰狞笑容的狱卒。 “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了。”李长安忽然停下脚步,回首嫣然一笑。 “如果不出意外,新东都尹会是严挺之,你的老熟人了,洛阳交给他,我很放心。” 萧炅面如死灰。 天理昭昭,善恶到头终有报,他倚仗权贵,多行不法,就该死。 萧炅被狱卒拖走了,李长安则登上了周山。 从周山山顶上可以将洛阳城尽收眼下。 李长安俯瞰着脚下的洛阳城笑了笑。 这是她的洛阳城。 李林甫估计这几年也不敢轻易往洛阳安插人手了,他避嫌还来不及。 洛阳,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建设……嗯,先建学校吧。 下山之前,李长安又往西北方向远远眺望了一眼。 那是长安城的方向。 119. 第 119 章 严挺之 绛州在行政划分上属于河东道,位于临汾盆地西南部,北靠吕梁山,汾河穿境而过,区域内有大片的河谷平原,十分适合种植粮食和棉花。 太守府,已经七十岁高龄的严挺之坐在桌案前,抚摸着胡须。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调令和一封信。 调令的内容是调他入长安待命,严挺之却没有立刻动身出发,而是再等下一封调令。 严挺之虽然年老,可目光清明,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那封信,展开信,又将这份他已经看过许多遍的信看了一遍,他的指肚摩挲着纸页,自言自语。 “子寿啊子寿,这位寿安公主当真如你信中所说的一般好吗……” 张九龄在数月前就已经给严挺之寄了信,说请严挺之去洛阳,为寿安公主坐镇东都。 严挺之和张九龄是几十年的挚友了,早在张九龄当宰相时候,严挺之就是张九龄最忠诚的党羽,二人双双被贬以后也没有断了联系。荆州和绛州离得不算近,可跟大唐广袤的疆土比起来就不算远了,二人也依然保持着数月一封的书信。 从开元二十七年开始,张九龄的信中逐渐开始频繁提起一个名字——寿安公主李安娘,称呼从一开始生疏的公主,渐渐变成了二十九娘,又变成了长安,最后又变成了公主。 只是最后这个公主和一开始生疏称呼公主不同,严挺之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来自己这位老友对寿安公主的尊敬。 直到今年五月,他的老友给他寄来那封信中终于戳破了这层薄膜。 那封信已经被严挺之烧了,可信的内容却一直在严挺之脑中,时不时便会跳出来让严挺之心神不宁。 严挺之犹豫了许久,他曾经也想自己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再掺合进大唐残酷的储位争斗中吗。老老实实当一个太守,给自己的子孙留下庇护不好吗。 可严挺之就是严挺之,他和张九龄有着相同的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在李隆基身上破灭了,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再去寻找下一个明主……他和张九龄以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宰相为追逐目标,若是寻不到一个能比肩太宗皇帝的明主,他死也不能瞑目。 严挺之脊梁挺直,垂首失神,双目无神的看着桌案上平摊的那一纸调令。 他在等下一封将他升为东都尹的调令。 这是李隆基自打日蚀之后第一次见李林甫,李林甫虽说人品不行,可能力的确很强,李隆基听完了李林甫对朝中政务的处置禀告,立刻感觉到了李林甫有多好用。 “朕不可一日无林甫啊。”李隆基真情实感感慨道。 李林甫则表面谦恭,内心暗喜叉手:“陛下谬赞臣了。” 他的心稳了稳,说到底,谁是宰相也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陛下的宠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李隆基低头翻阅了一番这段时间吏部对官员的调令,随后仿佛只是无意间提了一嘴一样:“李适之升了左相,就不适合再同时兼任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朕打算留着他御史大夫的职位,再择一人为刑部尚书。” 李林甫也只是同时兼任右相与吏部尚书,原本他还兼领河西节度使,今岁也被免去了节度使官职,而改加了一个有名无权的名誉官职光禄大夫。 也就是他身上也只有右相、吏部尚书两个实权职位,李适之先前有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两个实权职位,如今又升了左相,理应减一个实权职位。 “你觉得严挺之如何?”李隆基询问李林甫的意思。 李林甫心中恨极了这该死的张九龄一党都被打散了这么多年了,党羽竟然还总是时不时蹦出来恶心他。 可表面上却要恭恭敬敬。 “严挺之乃是老臣,臣自然相信他的本事。”李林甫微微躬身。 好在他事先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陛下已经通过翰林院将亲自拟定的调令发出去了,自己再想阻拦已经晚了。 不过阻拦不行,略微给严挺之改变道路,阻止他进入长安还是能试一试的。 李林甫恭敬道:“只是萧炅被罢黜,东都尹位置也空悬无人,臣认为严挺之乃是能坐镇一方的全臣,担任东都尹似乎更合适些。” 东都尹是从品的官职,刑部尚书是正品的官职,看似刑部尚书要略微高一点,可刑部尚书要在长安城内任职,上面还有尚书令、尚书左右仆射跟皇帝,同级也还有其他五部尚书,东都尹在洛阳任职,是洛阳最高行政官员,上面没有约束,倒也差不多。 甚至各部尚书只需要主管一部事务,东都尹需要管理东都洛阳所有事务,算起来东都尹的要求比六部尚书还要更高一些。 只是李隆基不怎么重视洛阳,所以才显得东都尹不太重要一样。 李隆基依然在犹豫:“刑部尚书一职空缺,若是不用严挺之,你可有其他人选?” 虽说李隆基语气温和,可李林甫依然感受到了李隆基落在他身上的打量目光。 李隆基怀疑他故意打压政敌,因而在举荐官员上存了私心。 李林甫顶着李隆基怀疑的目光,心在滴血般吐出了一个人名:“韦坚,臣以为韦坚可当刑部尚书。韦坚今岁开凿广运潭,有功,可以再往上升一升。” “韦坚。”李隆基念了两遍这个人名,打消了对李林甫的怀疑之心。 韦坚是太子的妻兄,绝无可能是李林甫的党羽。 “是不是太快了些,朕原本打算只升他为御史中丞。”李隆基私心还是不愿意太子的势力发展太快。 李林甫道:“陛下春秋鼎盛,可六部尚书多是年老之辈……” 李隆基颇为受用李林甫的应承。 六部尚书中大部分也都是六十多岁的老臣了,还是开元时候就跟着他的老臣,当初他们跟着他的时候还都只是年过不惑的壮年人,如今也都老了。 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万一都跟牛仙客一样说死就死,那朝廷青黄不接难免会出乱子。 的确该提拔一些年轻人了。 李隆基思考了片刻,又想到严挺之年纪也不小了,就算让他当刑部尚书他也不一定还能当多少年。 “便按照你所说拟旨吧。”李隆基淡淡道。 很快,严挺之就等到了他的第二纸调令,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家老小,接到调令的当日,严挺之便出发了。 半月后,终于来到了洛阳境内。 一入洛阳境内,第一个不同便是道路,洛阳境内的道路十分宽敞,也十分平坦,马车在道路上行走甚至觉不出来多大的颠簸。 只是这路的颜色有些怪,不知道是铺了什么石头。 严挺之想了想,干脆下了马车。 “你们先去洛阳府,老夫自己逛一逛。”严挺之撑着家仆的胳膊,对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家眷挥了挥手。 道路两侧多旱田,如今正是收割的季节,两侧田中都有农夫农妇劳作,田埂间,还有半大少年推着独轮车运送收割下来的稻穗与稻秆。 “洛阳比咱们绛州繁华多了。”严挺之看到百姓在田地中劳作,侧头对搀扶着他的家仆道。 绛州的百姓可不是人人都能用上镰刀,多得是一户人家中只有一个劳力能用上镰刀,其他人割麦子都要用石刀,洛阳这边却男女老幼都能用得上镰刀。 严挺之的年纪毕竟大了,走了里路,他的腿脚便有些发颤。 “年纪大了,身子也没力气了。”严挺之叹了口气,他年纪大了不常出汗,奈何今天的太阳实在毒辣,他也被热得出了一身汗,内衫紧紧贴在背上实在算不得舒服,指了指路边的一棵槐树,“咱们到树荫下面凉快凉快再走。” 已经到了晌午,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这棵槐树下已经有了另一家人,两个汉子,还领着两个孩子,一个半大男孩抱着一个头上用红绳扎着揪揪的小女孩,他们也没有什么讲究,直接就盘腿坐在了地上,围着一个木桶舀水喝。 看到穿着一看就布料上乘圆领袍、还有家仆搀扶着走过来的严挺之,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男人招手示意他的孩子往边上靠靠,给严挺之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郎君,老夫可否买你碗水喝?”严挺之看着他们喝水,忽然就渴了,正巧他也打算搭话,索性拿此做了由头切入话题。 那汉子咧嘴笑了笑,拿起瓷碗从木桶里舀了碗水,让那个大些的孩子送给严挺之:“一碗水不值啥钱,俺送老丈啦。” 他口音有些浓,严挺之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索性也不客气,接过了碗就喝了一大口。 这水已经被太阳晒得不算凉了,对严挺之来说却正好,他上了年纪,已经过了贪凉的时候。 严挺之慢慢抿着水,一边喝水一边跟汉子搭话,从聊天中他得知了此人名叫王大,另一个成年男人是他的弟弟王二郎,还未成亲就没有分家,他家一共有六十亩地,都在这附近。 就在二人聊天之时,这棵槐树下又来了许多人,没过多久阴凉地已经站不下人了,可还有不少人拎着镰刀扛着锄头往这边聚。 “要到饭点了,这棵树是卖饭的地方哩。”似乎看出来严挺之的诧异,王大解释道。 “卖饭?”严挺之诧异,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很快严挺之就知道卖饭是什么东西了,在树下站了没多会,两个身上穿着浅灰色胡服,衣服上绣着“寿安杂货铺”字样的妇人就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了此处。 等在此的众人立刻一窝蜂涌了上去。 “给俺来份两文钱的扣饭。” “俺要五个两文钱的菜饼。” 槐树周围顿时热闹了起来,人声鼎沸,恍惚间严挺之还以为他来到了长安西市。 严挺之轻笑一下,侧头询问站在他身侧护着他的家仆:“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带了一两金子,七十几个大钱。”家仆摸了摸系在腰间的钱包道。 “去买两份饭咱们也尝尝这寿安杂货铺的饭。”严挺之看到“寿安”二字已经猜到了这铺子的背后主人。 很快家仆就抱着两个盒子从那个人群中挤了回来,他身手矫健,没用多长时间就挤进了人群最内层抢到了饭菜。 “排队!都排队,一个一个来!” 那推着小车来的妇人还操着一口大嗓门喊着让排队,可惜没有几人听她的话,都往前挤。 严挺之觉得这些小民要是按照那个妇人所说排好队买饭,应当比现在一窝蜂挤上去要快。 不过他也能理解这些小民,毕竟谁都想先把饭菜拿到手嘛。 “郎君,最贵的这两份饭也只要七文钱。”家仆将两个盒子的盒盖打开,“还收了文钱的押金,咱们吃完饭把盒子还回去还能把文钱退给咱们。” 两个盒饭都是两荤一素的菜,还配着半盒米饭,分量足够一个成年男人吃饱了。 两盒菜一模一样,一个荤菜是红烧肉片,炖的猪肉,猪是阉了的黑猪,肥少瘦多,还有一个烤鸡腿,上面涮了层油,烤得鸡皮酥黄,素菜是炒莲藕,九月十月正是吃莲藕的季节,还配着半盒黄米饭。 严挺之端着盒饭,他分不清这盒饭菜是贵还是便宜,毕竟他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可也是一州刺史,吃饭都是厨娘做好了送上来,他自己没买过肉和菜。 不过他觉得这个价格应该不算贵,因为围着那辆推车的其余人都是在地里劳作的百姓。 百姓最清楚什么东西实惠。 严挺之忽然感受了几道视线正盯着他看,主要是盯着他手中的盒饭看,一抬头,严挺之笑了。 那个扎着两个红揪揪的小姑娘正站在他边上盯着肉流口水呢。 “来,伸手。”严挺之笑眯眯道。 小姑娘看着只有四五岁大,懵懵懂懂的,听见面前的老人让她伸手,她就乖乖把手伸了出来。 然后手上便落了一根鸡腿。 “我年纪大了,嚼不动这个。”严挺之笑眯眯跟王大解释着。 王大这才羞涩挠挠头,让他的女儿跟严挺之道谢。 “你这份饭多少钱?”严挺之看着王大手上端着的碗。 王大只是个普通农夫,自然舍不得买严挺之手里端的这种顶配套餐,他手里只端着一碗掺杂着豆子的粟饭,最上面放着一小块薄薄的咸鸡肉跟两条咸菜。 没有青菜,青菜不顶饱自己家地里还种了许多,没必要再花钱买素菜。 “两文钱就能买一碗,这饭顶饱,还有咸菜,咸菜是盐腌的,可不便宜呢。” 王大笑笑,“俺自己在家里烧饭也得两文钱哩。俺婆娘在纺织厂里上工,俺们就买外面的饭对付一口。” 严挺之捻着胡须点头:“这倒是便民之举。” 两文钱说不上贵也说不上便宜,毕竟在长安城一斗米六斤也只要十四文,掺了粟就更便宜了,算起来应当跟在家中做饭差不多,不过能送到地头上就省了再从家里往地里送的功夫,倒是方便。 “可不,可省事了。”王大憨厚一笑。 吃完了饭,严挺之看着平坦的望不到尽头的路却有些发愁。 早知道他就不让马车先走了,现在他得怎么才能回洛阳呢? 120.第 120 章 寿安品牌 “王大,你可知要如何去往洛阳城啊?”严挺之莞尔一笑,却也不太着急。 若是两三日见不到他回去,他家中人自然会来寻他。 他也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全,跟着他的这个家仆自小习武,对付五个人手到擒来。 王大挠挠头,略有些疑惑问:“你要去哪个洛阳?伊川县还是洛阳府?” “自然是洛阳城。”严挺之笑眯眯的。 “那你得先找个村子,村子里面有公共马车,你得先去汝阳县,而后在县上再坐马车去洛阳城。我们村子往前再走五里路就到了,很近,老丈可以在我们村里坐公共马车。”王大热情给严挺之介绍。 严挺之诧异:“你们村子中也有车马行吗?” 哪怕是在如今的盛世年间,一匹草马的价值也在千六百文至九千文之间,良马则至少要万钱。 车马行就是租赁马车的地方,毕竟大唐虽然马匹数量比起其他时候算多,可也依然属于奢侈品,少有能买得起马匹的普通百姓。可难免会有出行需要,所以一般大些的县城中都会有车马行,专门出租马匹和马车。 严挺之还以为这个“公共马车”是车马行租赁类型的一种。 “马车行是啥?”王大目露迷茫,他祖上代都是庄稼汉,他活了二十八年,头二十七年去县城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回,去县里也只是买点便宜东西,直到今岁他去县城的次数才多了,可他都是坐着公共马车去县城啊。 没听说过有什么马车行啊? 严挺之无奈道:“就是租马车的铺子。” “兴许是另一个名吧……”王大嘀嘀咕咕,心道严挺之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老丈,肯定知道得比他多。 “反正你往北走就是了,俺村子在北边。”王大看着严挺之颤颤巍巍的腿,犹豫了一下。 这老丈给了他女儿好大一条鸡腿呢…… “让俺儿带着你们回去吧,这位郎君推着车,老丈你可以坐在车上回去。” 王大轻轻踢了一脚他正试图从妹妹嘴里骗口鸡腿吃的大儿子,拉着脸呵斥道:“你看你这个没出息的馋样……把咱家的独轮车推过来。” 半大的男孩被父亲训得嘟起了嘴巴,不太情愿地跳下田垄把放在地头的推车推了过来。 严挺之的确是累了,他这个年纪顶着毒辣的太阳恐怕走一下午也走不完五里路。 这个独轮小推车只有一个大轮子,轮子上固定着一个只有四面钉着木板的储物斗,严挺之能跟张九龄做这么多年的密友,自然也是学识渊博之辈,他觉得这个独轮小推车有些像壁画上汉代的“鹿车”。 可这车一看就是运货物的车子,他要怎么坐上去? 严挺之陷入了沉思。 最后,严挺之还是”坐“上了车子,他拒绝了王大蹲在车上的建议,觉得那样实在太失风度,最终选择了盘腿坐在推车上,用原本拿来捆稻秆的草绳将自己捆在了车斗上…… 还故意用宽大的袍袖挡住了捆在身上的草绳,可以说十分在意形象了! 家仆努力压着嘴角,尽量不让自己在郎君面前笑出声,装作没看到郎君狼狈的模样。 不过一推上路严挺之就察觉到了这个独轮小推车的不同。 这个小推车适合上坡、下坡、土路、石子路……竟然能够适应几乎所有地形,严挺之挑了挑眉。 因为车上坐着他,所以推车的速度并不快,严挺之坐在车上,身侧是指路的半大少年。 “小郎君,这个独轮车多少钱?老夫看你们那一片田地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此车,莫非此车造价不高?”严挺之跟少年搭话。 少年看了严挺之一眼,撇撇嘴,觉得这个老头怎么说话文绉绉的,怪让人听不懂。 “这些车是他们从李娘子那借的,借十天才花一斗粮哩。俺家的推车是俺娘花了二百文钱买的,是俺自己的,俺娘在纺织厂做工。”少年语气中带着些许炫耀。 听起来在纺织厂做工似乎是一件十分值得炫耀的事情。 严挺之也乐得顺着这个年纪能当他孙子的半小小子说几句:“哦?我初来乍到,不知洛阳事,难道在这个纺织厂做工很难吗?” 少年抱着胳膊,得意道:“当然难了,我们村上七十多户里面只有个妇人被选上到纺织厂做工哩,俺娘就是一个,一个月四百文钱的工钱,这还只是初级女工,若是升了职称工钱更高……” 少年如数家珍,看得出他阿娘平日在家说的东西不少,都被他一一记住了。 他崇拜他赚钱多的母亲。 “到地方啦。” 直到看到了村墙,少年才意犹未尽停下了嘴巴,他指了指村子门前那块空地,上面停着几辆马车,“这就是我们村子的公共马车了,你可以去找赵二狗买票,他会带着你上马车。” 严挺之从推车上下来后才觉得脚酸,家仆蹲下替他揉了揉腿肚,又缓了一阵才歇息过来。 “老夫年纪大咯。”严挺之唏嘘不已。 闻言家仆扯了扯嘴角。 他觉得是因为他家郎君太在意风度,坐在车斗中盘腿而坐也要把腰挺得笔直,还要努力用袍袖遮挡着草绳,坐姿太僵硬了,这才会坐久了腿酸…… “走吧,咱们也去坐坐这公共马车。”严挺之不知道家仆的吐槽,他乐呵呵迈着小碎步往前走。 还没到近处,刷在马车车厢上的几行大字就映入了二人眼帘。 【寿安家具厂,不要九十九,只要二十九文钱,全场二十九起卖】 【寿安琉璃厂,晶莹剔透,代替纸窗的最好选择】 每句广告用纯黑的漆刷在乳黄色木质车厢上,一个车厢上只刷一句话,一个字就有两个巴掌大,十分显眼,十米外清晰可见,冲击力十足。 严挺之:“……” 家仆:“……” 寿安公主,您怎么什么钱都赚啊? 这片空地上一共只有辆马车,不远处一个半大小子站在树荫下,身边还插着一面写着“姚村公共马车凭证署”的大旗。 这应当就是王大家儿子所说的卖票人赵二狗了。 没想到竟然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半大小子。 “老夫想去洛阳城,该如何去啊?”严挺之走到大旗旁,捋着胡须笑问。 赵二狗很热情,他满脸笑容:“老丈要想去洛阳城得先去县上,咱们村子里没有直达州府的马车,您可以先坐马车去汝阳县城或者伊川县城,而后在县上再坐马车前往州府。从姚村到汝阳县城,车票文钱一人,从汝阳县城到洛阳,车票六文钱一人。咱们这马车半日一趟,老丈先休息一阵,再过半个时辰就到点出发了。” “倒是方便。”严挺之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严挺之自己没穷过,他能读得起书,参加的了科举,家中条件已经是不错了。可严挺之却也知晓寻常百姓到州府有多麻烦,他曾到友人别业中做客,去的时候好好的打算回长安城的时候马却生了病……他折腾了近半月才终于赶回了长安。 如今这洛阳的公共马车倒是方便,一环扣一环。 赵二狗有荣同焉挺起了胸膛:“可不,先前想到县城一趟可难哩,还得搭人情借旁人家的驴车……现在文钱就能去一趟县城,这都是李娘子的恩德。” 严挺之也不知道这前面一大串话跟最后那半句“李娘子的恩德”有什么联系。 他笑笑,心下却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李娘子、寿安,这两个名字他单单这半日就听到了不下五次,甚至他的心情都从一开始听到看到这两个名字的惊讶到了如今的熟视无睹。 汝阳县好像处处都被打上了李长安的记号。 汝阳县甚至不是受李长安影响最深的地方,严挺之敢肯定伊川县这样的情况肯定更加明显。 难怪他的老友如此看好这位寿安公主,这位寿安公主图谋甚大啊。 严挺之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等着半个时辰后坐马车。 他在这干坐着无聊,眼睛便四处乱看,一瞧便正好瞧到了赵二狗手中正抱着一本书在那皱着眉头看。 严挺之来了兴趣,走到赵二狗身后。 “你识字?” 赵二狗正愁着书上的字不会念,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将他吓了一跳,他一扭头看到是严挺之这才松了口气。 听清严挺之问了什么后他脸一红,有些羞耻:“我只认识不到百个字。” 他学习在班里倒数,一说还有些羞耻。 “百个字不少了。”严挺之笑笑。 “我看你年纪不大,又读得起书,想必家中也不算穷,为何会顶着这毒辣的太阳在这卖票?” 赵二狗冷淡看了严挺之一眼:“我没爹没娘,也没家,学堂安排我在这卖票勤工俭学。” 严挺之一怔,失语片刻。 他以为赵二狗识字,至少也得是个良家子。 没想到竟然是孤儿。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赵二狗把已经破破烂烂的书往怀里一塞,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另一边招呼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锣敲的梆梆响。 “——到时辰了,往汝阳县去的人上马车吧。” 从另一棵树的阴凉下面走出了一对夫妻,严挺之二人也跟着走向了最左边的那辆马车。 走进细看,那拉车的牲畜却不是马而是两只骡子。 严挺之挑了挑眉,扭头对家仆笑道:“马车非马,原来竟是辆骡车。” “马太贵了,咱们这用不起,等你到了县里,就能看到马拉的马车了。”一旁正在数人数的赵二狗听到严挺之的话脸一红,解释道。 将所有人都安排上马车后,赵二狗对着坐在马车外沿上赶车的车夫喊了一声。 “二娘,人齐了,你下去吧,这趟我赶。” 严挺之这才发现他一直以为是个男子的车夫,竟然是一个女郎。 只是乡下百姓风吹日晒,加上她与赵二狗穿的衣服一样,所以严挺之乍一看才没认出竟是女郎。 这一个名叫二娘的女郎跳下了车沿,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了赵二狗,赵二狗则将手中计票的竹板盒子扔给了二娘。 赵二狗坐在马车沿上开始驱赶着骡子往外走。 车厢内一共只有四个人,那对夫妇坐在一边窃窃私语,严挺之也不好跟家仆窃窃私语,干脆就跟坐在车沿上的赵二狗搭话。 “老夫不知晓戳到了你的伤心事。” 赵二狗看着前面的路,撇撇嘴:“没事,反正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打小没爹没娘,也不多你一个。” “而且我现在挺好的,寿安学堂管吃管住,还教我认字读书呢。等明年,我认全了字就去当木匠学徒,学上一年半载的手艺便能进寿安家具厂当木匠。李娘子人好,养着我们这些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呢。” 严挺之眨眨眼:“李娘子还管这个?” 121.第 121 章 新老师的消息 “那当然,我们李娘子管的可多了。前几天李娘子还派人来教村子里的人怎么处理收获完的土地呢,还教他们补肥……” 赵一狗有些话唠,他提起李长安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崇拜,像是安利自己的偶像一样一边赶着车一边向严挺之安利李长安。 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前两年也病死了,他这种孤儿在村子里是最底层,人见人嫌。 他的叔父倒是得抚养他,可也只是每天给他吃点剩饭,叔父家的堂兄还总是欺负他。 洛阳虽说比其他地方要富饶一些,可百姓的日子也只是略微好过一点儿罢了,许多百姓所种出的粮食也只是堪堪养活自己一家人,谁又愿意多养一张吃白饭的嘴呢? 赵一狗每年都祈祷今岁能丰收,叔父家里有余粮还能给他剩口饭吃,叔叔家里要是没有余粮最先饿死的肯定是他。 可上天不遂人愿,洛水决堤了,将他叔父家的田地淹没了,他叔父一家人都要挨饿,更别提他了……就在赵一狗饿的恍惚间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的时候,他看到了李长安。 “我亲眼见过李娘子呢。”赵一狗忍不住跟严挺之分享道,“去岁洛阳发了大水,我成了灾民,快要饿死的时候李娘子来了,她先施粥,我喝了一大碗粥。缓过来气以后又听见李娘子说孤儿可以跟在她手下干活,一天一顿饭饿不死,我就爬起来跟上了李娘子。” “没曾想到了今日,非但有饭吃有地方住,李娘子还请了老师来教我们识字呢,认全了字还能跟着师傅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赵一狗说着面上露出感激的微笑。 “现在村子里没人再欺负我了,他们还羡慕我能识字哩。他们也想把孩子送进学堂,可李娘子说钱财紧张,暂时只收孤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学堂里的老师教过这句话。”赵一狗得意道。 并没有人明面上看着李长安救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眼红,因为这个世道死几个人太正常了,先不说这三五年就闹一回的天灾,也不论风寒都是死亡率极高的病症,就是那大唐边关的战场上,每年都还要战死个几万人呢。 南边南诏国的那些土民时常叛乱,北边的突厥跟回纥也不老实,吐蕃更是大唐最大的敌人,今年大唐对吐蕃的石堡城一战败了,这一战就死了上万将士。 谁也保不准自己不会死,或者自己不会成为鳏寡孤独废疾者,李长安帮扶这些弱小者百姓瞧了反而更安心。 严挺之看着赵一狗,他内心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寿安公主……难道是在养死士吗? “赵一狗,李娘子这么好,倘若有一日李娘子用得到你……”严挺之试探问道。 赵一狗狠狠一甩马鞭,骡子不满晃了晃屁·股,赵一狗却不管骡子,而是面上露出慷慨之色。 “李娘子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李娘子不仅救了他的命,还给了他尊严,还给了他未来。于情,李娘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应当报恩;于理,他能有今日全是李娘子的仁慈,他的现在和未来都系在李长安的身上,有李长安才有他,要是没有了李长安,他赵一狗又会变成那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小可怜。 尽管赵一狗年纪不大,可他也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不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严挺之没有再说什么。 他也无需多言了,眼前这个叫赵一狗的小子,除了没有死士的名分,已经一切都跟死士差不多了。 只是对赵一狗来说,他不是李长安的死士,为李长安去死是他自愿做的事情,对他来说这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严挺之觉得更可怕的事情是,他甚至想不出来洛阳这片地方到底有多少个愿意为李长安去死的“赵一狗”。 甚至李长安还只在洛阳待了一年多,从他老友张九龄给他的信中透漏的消息来看,如今改名江陵的荆州才是李长安经营最久的大本营,江陵又会有多少“赵一狗”? 神龙政变的时候中宗睿宗只带了五百精兵就能逼迫则天大圣皇帝退位,玄武门之变的时候太宗皇帝也只带了不到千人…… 一时间,严挺之竟然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情绪到底是惊叹多一些还是可惜多一些。 可惜寿安公主的势力在洛阳而不在长安,要不然这么多能调遣的人直接闯进宫夺位也容易啊……可严挺之转念一想,倘若在长安,有圣人和满朝权贵压着,寿安公主也没办法这么正大光明发展势力。 严挺之晃晃脑子,自嘲一笑。 他真是这辈子经历的政变太多了,怎么一想到自己要辅佐新主,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就是杀进宫去逼迫先帝退位呢? 他估计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严挺之表情却很平静,他并不怕死,他只怕死之前看到的大唐天子位置上坐着一个昏庸的老头,下一任的天子如今的太子还是个愚蠢的蠢蛋…… “阿嚏。”李长安打了个阿嚏,“谁在惦记我呢。” 李长安坐在书房,桌面上平摊着三封信,是她的旅行亲友们寄给她的信的,为了方便她留给亲友们的地址都是长安寿安公主府,长安那边十天会将这些不着急的信统一给她送到洛阳来,这一攒就是三封。 一封来自曹野那姬,一封来自李白,还有一封是和政让人顺便捎到洛阳的信。 李长安没有犹豫,打开的第一封信就是曹野那姬的信。 曹野那姬先是用整整三页纸写了些家常话,问李长安多高多重了,问她这段时间有没有生病,问有没有人欺负她……李长安一边看一边高高扬起了嘴角,提起笔先在纸上写完曹野那姬这些问题的答案,而后才接着往下看。 后面才是正事,昭武九姓的地方比大唐更往北,去年的寒冬也结束的更晚,直到四月才真正算是度过了这个难捱的冬日。 曹野那姬所在的部落叫做长野部,曹野那才是曹野那姬的名字,曹来自曹国,野指的就是长野部,那才是曹野那胡名的音译,姬则是类似某某娘一样的敬称。 曹国虽说名义上是一个国家,可实际上更像是部落联盟,他们自己也只有在大唐办理过所的时候才会自称曹国人,在其他地方他们都只自称某某部落人。 曹野那所在的长野部并不全是栗特人,而是由栗特人、回纥人、突厥人,以及与唐人的混血组成,甚至跟回纥的拨野古部落关系更密切。 去年李长安专门写信告诉了曹野那姬这个冬天会是一个寒冬,还专门派了十几支商队携带着大量的粮食跟长野部换了铁矿石。 长野部的这个寒冬虽说辛苦,可在李长安的提醒下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把大部分的牛羊都杀了,没等到牛羊饿瘦。曹野那姬在得到消息以后也派出了部落中的商队四处收购粮食,长野部这个寒冬并没有发生大规模饿死冻死事件。经过这一遭曹野那姬在部落中的名望也提高了许多,还因为能提前预知雪灾而被冠上了祭司的头衔。 这些都在李长安预料之内,在李长安预料之外的是其中一段话。 【……拔野古的大居次在草原上盖起了能抵挡风雪的房子,她还找我买了一批铁矿石……】 居次就是回纥部落公主的意思,曹野那姬就是长野部的居次,只是长野部是商队型部落,规模并不大,顶多也就能组建一支千余人的骑兵,拔野古部落却是一个能组织出上万骑兵的大部落。 李长安面色古怪了起来。 算起来回纥人后来的确是渐渐演化成了几个少数民族……该不会有老师运气不好到穿成了回纥人吧?这离大唐可真够远的,而且还得适应不同语言,回纥现在可还是有她们自己语言的。 李长安眼中带上了淡淡的同情。 她思考了一下,一时之间却也不好去找那位老师,毕竟她和她的几个导师现在都不适合去接触回纥的部落。何况就算是认了,一个大唐公主,一个回纥公主,中间也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阂啊…… 还是等再过几年她亲自去边关再接触吧。李长安在信中也只建议曹野那姬可以跟这位回纥居次交好,又提笔给沈初写了一封信告知他此事。 李长安又打开了和政郡主送来的信,和以往一样,就是聊一聊朋友之间的话题,顺便吐槽一下这段时间朝堂上的争斗。 还隐约表达了一下她对于太子府如今情况的不安。 李林甫重新得势之后就跟发了疯一样针对太子党,李亨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可李亨原本没过过好日子就罢了,如今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李林甫再压制他,李亨就不太服气了,如今朝堂上两党咬得正凶。 李长安粗略看了一遍,没看到什么大事就随手放到了一边。 李白的信被放到了最后,倒不是李长安不重视李白,实在是李白有点话唠,隔三差五就会寄信过来,他把信当作游记一样给李长安描述各地的美景。 看着心生向往但是自己又去不了,闹心。 只能让李·旅行青蛙·白给自己寄信解馋。 李长安正津津有味看着李白写的游记,书房门忽然被敲了敲。 “进来。”李长安略微提高了声音。 一个婢女进来递给了李长安一个蜡丸,樊宁被李长安派出去跟商队一起到边关历练去了,李长安就换了一个人。 将蜡丸掰开看完里面纸条上写的东西,李长安笑了笑。 “准备一辆马车,咱们去汝阳县迎接新任东都尹。” 按照严挺之所坐的马车来看,他到汝阳县就赶不上今日往洛阳城去的公共马车了,估计他会在客栈住一晚,正好她能赶上。 122.第 122 章 老头到碗里啦 “看来咱们今日是赶不上马车咯。” 严挺之到汝阳县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晚上公共马车停运,严挺之问了这边的售票员,颇有遗憾。 “你们可以去客栈住宿,一个人一晚两文钱,还管热汤。”赵二狗挺喜欢这个和蔼老头,他抱着自己破破烂烂的书,指了指公共马车场旁边的二层小楼。 严挺之一抬头,那一行【洛阳酒楼为庆祝汝阳县分店开张,本月饭菜全部打八折】的醒目广告语就映入眼帘。 他嘴角抽了抽。 虽然这个酒楼的名字不叫做“寿安酒楼”,可严挺之敢打包票这个洛阳酒楼肯定还是李长安的产业。 这都有汝阳县分店了啊。 寿安公主,您是真的什么钱都赚。 不过两文钱一晚是真的很便宜了,与其说是生意,到更像是做慈善。 寻常客栈的价格一般是在五十文到一百文一夜,百姓可住不起,百姓外出大部分都是住在熟人家中或者找一个寺庙道观借住一晚,有些为了省钱还会直接找个破巷子席地而睡。 可这客栈的价格只要两文钱一夜,大部分百姓出门在外还是愿意花两文钱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一夜的。 严挺之带着家仆走进客栈,柜台后坐着的是一个皮肤蜡黄的女柜台,虽说这个客栈价格不贵,可她的服务态度却不错。 “两位吃饭还是住宿?” 严挺之道:“住宿加上吃饭。” “咱们这有单独的房间门跟大通铺,大通铺分男女,两文钱一夜,单独的客房十文钱一夜。吃饭有胡饼,两文钱一张,也有盒饭,价格写在这张纸上,你要是识字就自己看,不识字我就念给你听。”女招待拍了拍柜台上搁着的大纸。 严挺之粗略看了一眼,发现饭菜种类跟他今日白天在田中吃的和饭差不多只是每一样都贵了两文钱。 这倒正常,一模一样的东西县中就是要比下面的村子贵一些,若到了洛阳城内还会更贵,长安城内的胡饼五文钱一个,洛阳城应当也差不多。 “要两个房间门,两份九文的饭菜。”严挺之笑眯眯道。 他倒是挺想睡一睡两文钱的大通铺,可惜他年纪大了,万一睡在他边上的年轻人一翻身压到他这把老骨头就不好了。 客栈里并不算安静,哪怕他住在一楼待在房间门中也能听到楼下说话的喧嚷声。 “这莲藕汤炖的倒是软烂。”严挺之喝着汤。 在他的对面,家仆正哼唧哼唧啃着鸡腿,吃得满嘴流油。 忽然,家仆耳朵动了动,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鸡腿,表情一肃,从靴侧抽出一柄短剑站起来护在了严挺之身前。 “发生了何事?”严挺之也放下了手中的木箸,面色严肃紧盯着房门。 “楼下没动静了。”家仆简短道。 几声脚步声在房门外的走廊上响起,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小姑娘扒着门将头探了进来,看到严挺之眼前一亮。 “严东都尹?” 李长安看着屋内坐在桌前的老者问道。 严挺之少时气质高雅清秀,如今虽说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可身形依然十分瘦削,虽已年至七旬,但依旧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臣见过寿安公主。”严挺之也立即猜出了面前的这个女郎是谁,方才满脸的严肃顿时变作了和蔼。 “公主可是把我家的家仆吓了一跳呢。”严挺之起身行了个叉手礼,亲切道。 李长安眨眨眼笑道:“我听闻严公已经到了洛阳,心生急切,这才贸然上门拜访,还请严公见谅。” “老夫才下了马车半日便被公主找到了。”严挺之摊摊手,心下却在震惊李长安对洛阳的掌控力。 他这一路上说过话的人不足五人,从他下马车到现在才几个时辰,李长安就能找到他。 依此类推,岂不是洛阳城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李长安? 要是这个恐怖的掌控能力是在长安……或许只用半日就能成功逼宫。 “阿嚏。”李长安小小打了个喷嚏,她狐疑的看向严挺之,很怀疑是他在心里念叨自己。 她的确是故意让严挺之看到她对洛阳的掌控力有多强,毕竟根据张九龄给她透露的口风来看,严挺之并没有贸然答应张九龄的请求,而是要考察过之后才会选择要不要效忠她。 毕竟站队这事关系身家性命,李长安也能理解,要是严挺之见都不见她就决定效忠……这样的忠诚李长安都不相信能有多靠谱。 她原本可以不管严挺之,等他自己到了洛阳府就职后再去登门拜访,可李长安还是选择了直接到客栈来登门拜见严挺之,目的就是显露一下自己的拳头。 ——她在李隆基面前暂时还得装一装天真无害小公主,可在自己想要收服的大才面前必须得表现出自己的可靠才能让大才们心甘情愿下注,给她打工卖命。 “严公打算在客栈中住一晚,还是今夜就回洛阳?”李长安笑眯眯问严挺之。 今夜就回洛阳就必定要搭李长安的顺风车,明面上是问严挺之选择怎么回洛阳,实际上是试探严挺之对她的态度,愿意跟她走,就是亲近她,不愿意跟她走,那她就下回再问。 严挺之捋了把胡须,笑道:“就任之事不急,调令中给了老夫一月时间门赶路,如今还有五日才到期限呢。公主若是不嫌弃老夫这把老骨头,老夫倒是很愿意跟随公主到伊川县看一看,不知公主认为如何?” 李长安挑了挑眉。 哇哦,她的碗才端出来,严挺之就迫不及待要往她碗里跳了?这也太快了吧? 不过送上门的老头不啃老白不啃!老头老太太多好,经验丰富,人生阅历足,还没野心,脾气还好! “我的马车就停在客栈门前。”李长安笑着指了指屋门。 严挺之走到楼梯口时,李长安十分顺手搀扶住了严挺之。 扶老人下楼梯,人人有责嘛。 原本想要上前搀扶严挺之的家仆有些无措,严挺之给了他一个眼神之后他才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跟在一人后面下楼。 严挺之心中颇感欣慰,一个体恤大臣的主君显然比冷酷无情的主君更值得效忠。 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到了楼下,严挺之才知道方才忽然的安静是因为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他们的行走而移动,准确来说,是所有人的眼神都紧紧追随着李长安。 就连那个原本坐在柜台后面的女柜台都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她的身体紧紧靠在柜台上,一只手撑着柜台,站立姿势十分不自然。 严挺之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此人竟然是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女。 “这两位的食宿钱可付了?”李长安温声询问瘸女。 瘸女磕磕巴巴道:“付……付完了。” “这两位郎君是我的友人,今夜就跟我先走了。”李长安道。 “是。”瘸女声如蚊蚋应了一声。 李长安又扭头跟严挺之解释道:“今夜已经过了申时,虽说还没有过完整夜,可房间门已经算是住过就退不了房钱了。” 这些东西就要先当作条例说好,要不然总会有些胡搅蛮缠的人住了一半有事要离开非要让客栈退钱。 没受过义务教育的大唐百姓总体素质比一千三百年后的人可低多了,能先写在条例中避免的事情还是先写在条例上的好。 “理当如此。”严挺之点头道。 李长安的马车就比严挺之今日白天所坐的那一趟公共马车要舒服太多了,里面甚至还用琉璃灯罩笼着两盏蜡灯照明,车厢内的条凳都用棉花跟软布包裹着,上面还放着几只软乎乎的靠枕。 严挺之率先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臣看到客栈内的柜台是一个瘸女,公主为何要用瘸女?” “她虽然腿瘸但是瘸腿也不影响工作,她能记下住客名字能拿门牌,我为何不能用她?”李长安反问严挺之。 严挺之沉默了片刻,方道:“雇一个好手好脚的人也多花不了几文钱。” “好手好脚的人能去做其他活计,她做不了其他活计。”李长安轻声道。 往往从最下层的百姓身上才能更看出统治者的态度。 严挺之从李长安身上看到了仁君的影子。 从那个抱着破破烂烂一手书高兴卖票上学的孤儿赵一狗身上,从这个瘸了一条腿面色蜡黄的女柜台身上,严挺之看到了李长安对百姓的态度。 严挺之觉得李长安的目标并不仅仅是当皇帝,她要是只想当皇帝,就应当待在长安城,与权贵交游,去拉拢文武百官,去与世家大族交好,然后像大唐的诸位先君一样发动政变…… 而不是待在这被当今帝王放弃的洛阳城里想办法给孤儿和瘸子一条活路,也不是提供两文钱的饭菜和住宿给贫苦百姓。 贫苦百姓、孤儿和瘸子哪里比得上穿着朱紫官袍的满朝诸公,又哪里比得上延续了三五百年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呢? 怎么才能当上大唐的皇帝?要有宰相支持,要有御林军支持,还要有世家支持……反正不需要孤儿和瘸子。 可先贤所描绘的大同盛世,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盛世,而不是满朝公卿、世家大族的盛世啊。 借助着那两盏昏黄的琉璃灯,严挺之抬起干瘦的手指擦拭了一下眼角,摸到了两滴湿润的泪水。 从八岁开蒙,第一次捧起《礼记》,尔来六十有一年矣。 今日,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明主。 123.第 123 章 公主,造反吧 伊川县的夜晚并不算宁静,天色已经全黑了,道路上还能听到人声和车轮声。 许多人三五成群摸黑往各个村子走,这些都是附近村子里到工厂做工的百姓,村子没有宵禁,人多也不怕遇到野兽,他们大多都会再多干一会活再结伴回家。 马车又走了一会,周遭才安静了下来,最后穿过了一所宅院的侧门,在院子中停了下来。 李长安先从马车上跳下来,怕严挺之年纪大了不好下马车,又转身回来搀扶严挺之。 严挺之动作却很利落,没用李长安搀扶自己踩着脚蹬就下了马车,然后扭头看了看周遭。 院子内颇为亮堂,高高低低的琉璃蜡烛架错落有致,三五步一个,将院子蒙上了一层橘黄的亮光,天色虽然已经黑透了,可在烛光映衬下依然能看到檐头趴着的那只琉璃金色脊兽生光。 “公主的车辇倒是用骏马拉车。”严挺之看着马车前面那两只高大俊美的玄黑色高头大马,打趣道,“臣还以为洛阳的马车都是骡子拉车呢。” 李长安脸一红,公共马车虽名为马车,可的确一大半都是骡子和驴拉车,其实严挺之能坐到骡子车已经不错了,更偏僻的村子里马车都是用驴拉车。 “用骡子拉车是为了降低本钱,骡子的价格只有草马价格的一半,而且骡子耐力和负重能力更强,虽然速度差了一点但是好养活……” “臣知晓公主心念百姓,是为了给予百姓方便,臣钦佩不已。”严挺之听不太懂李长安说的“杂交优势”这些,不过他知道李长安是为了方便百姓。 李长安眨眨眼,严挺之这就知道她心念百姓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跟严挺之推心置腹促膝长谈呢,不得先聊一聊志向,谈一谈抱负吗? 可严挺之说完一句话以后就闭口不言,李长安只能接着开口。 “今日天色已晚,严公不如暂且到客房休息一夜,其余事情等明日再说?严公若是需要给严公家眷送信说一声您的行踪,直接吩咐下仆便可。” 严挺之捋了捋胡子,道了一声好便跟着婢女去客房休息了。 他这夜睡得却不安稳。 “我与王元琰并无私情,我为他说情,是因为我认为朝廷对他的处置不公。”严挺之在廷中与李林甫对峙。 严挺之慷慨激昂,怒斥李林甫:“我乃是刑部侍郎,王元琰有罪,罪却并不至流放……” 画面一转,又转到了朝堂上。 李林甫站在李隆基身前,面带讥讽道:“严挺之乃是因为私情才为王元琰说情,王元琰之妻乃是严挺之的前妻,朝廷大臣为罪官开脱,臣认为严挺之与王元琰实乃结党营私。” 张九龄为他辩解:“严挺之已经和前妻和离多年,不合有情,他为王元琰嘱请,并非是为了私情。” “虽离亦有私情。”李隆基只是淡淡道。 画面再转,却已经是大明宫前满地的鲜血。 太子李瑛被绳子捆着从他身边被侍卫拖过去,他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打湿了,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 “严公救救我,阿爷要杀了我!”往日仪态端庄的李瑛一点风度也没有了,他被侍卫拖着,衣衫破烂,满脸污垢,头发散乱,两只手抓着地面,被侍卫拖出了两条长长的血痕,一遍又一遍地喊救命。 床榻上的严挺之呼吸急促他努力想从这个可怕的梦中醒来,却无济于事。 那是一纸诏书。 梦中比如今要年轻一些的严挺之不受控制的走到诏书前面,他低下头试图看清照诏书上的字,却在看清内容的瞬间向后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 [罢张九龄、裴耀卿宰相之职,贬严挺之为洛州刺史,以李林甫兼中书令] 诏书的一角俨然盖着一个鲜红的朱印,再仔细一看,却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不!” 严挺之骤然从梦中惊醒,剧烈喘着粗气,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冷汗顺着他的发尾滴落在床褥上。 过了许久,严挺之才缓过神来。 他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圆月,今日是十七,十五才过两日,月亮依然很圆。 像花灯。 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当时刚登基不久的圣人下令在皇城安福门外组织花灯歌舞,做了一座高达二十丈、由五万盏花灯组成的巨型花灯,还让数千舞姬身穿绫罗绸缎在下舞蹈,又从民间选女数千人一并歌舞。 上元节后,又与当时的太上皇睿宗一同与百官宴饮,夜以继日作乐,持续了一月不止。 他当时还只是个官位不高的小官,他上疏劝谏请求停止奢靡活动,圣人采纳了他的建议,还褒奖了他,给他升了官职。 严挺之当时以为李隆基就是值得他为之付出一生的明主。 可如今看来,或许当初的奢靡才是这位天子的本性,虚心纳谏只是他装出的样子。 如今已经是天宝年间了,圣人老了,他也不想再装下去了,他认为天下已经是太平盛世,他做的足够好了。 可严挺之觉得,大唐正在盛极而衰。 租庸调、府兵募兵、节度使……税赋一年比一年更多,从开元二十四年以后,李隆基再也没有减轻过赋税,李林甫上台后,更是增加了许多不在租庸调内的税赋。 严挺之抬手摸了把脸,方才的噩梦将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将就躺下,严挺之以为自己今夜会睡不着了,可过了不久他就渐渐睡了过去……在他意识陷入深眠之前,他眼前浮现的是他年少时读过的《孟子》。 孟子曾告诉过齐宣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严挺之又做了一个梦。 是在太极宫大殿上,他手中拿着刀剑,身后跟着侍卫,梦中李隆基大怒着训斥他要造反。 严挺之本应害怕,可梦中他非但不畏惧,反而上去就给了李隆基一脚,大骂:“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我已经找到了新主,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隆基大惊失色:“谁是你的新主?” “当然是朕啦!”李长安忽然蹦了出来,她身上穿着新君登基的衮服,头上戴着冕旒,手中也提着剑。 只是看着年纪还有点小…… “喔——噶!” 一道戛然而止的鸡叫声将严挺之从美梦中唤醒,严挺之眯着眼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经亮了。 因着昨夜是和衣而眠,所以严挺之也不需再更衣,他一向也不赖床,当下就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了屋门。 这座宅院并不算大,甚至没有单独的院子,严挺之一出门就看到了院子中的一人一鸡。 李长安一把掐住公鸡的脖子威胁它:“今天家里来客人,你等会再叫听见了吗?要是吵到了客人我今晚就让厨娘把你炖成公鸡汤!” 严挺之哭笑不得,从李长安手下救出了公鸡:“臣已经醒了。” “这么早?今日又无事,严公不妨再回去睡一个时辰。”李长安松开了公鸡,站起身来。 严挺之这才看见李长安另一只手上还拎着弓箭,看着应当是早起练武。 “臣年纪大了觉少。”严挺之也不好说自己一晚上噩梦与美梦交加,闹得他一整夜都没睡好,只能随口扯了一个理由。 只是瞧见李长安手中拎的是弓箭而不是剑时,严挺之心中忽然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用过了早膳,李长安告诉严挺之若是无聊可以在伊川县逛一逛,随后自己便起身往书房走去。 她还得回信,每日都会有数封至数十封从四面八方送过来的信放到她的桌案上,李长安的习惯就是上午处理这些事务,下午出门在周遭逛一逛,视察一下工地和工厂。 严挺之却不发一言跟上了李长安。 二人先后脚进入了书房,李长安虽然略有些诧异严挺之会跟着她到书房,却也没多说什么。 刚坐下,严挺之忍不住率先开口:“臣敢问公主日后是如何打算?” 一上来就谈这个吗?是不是进度太快了? 李长安被严挺之的直球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还有些懵。 她跟张九龄当了五年的师徒,一直到今年才聊到这么深入的话题呢。她跟严挺之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今天就聊这个吗? 李长安如实道:“我本来是打算等严公上任之后请严公主持修一修洛阳城几道关卡的城墙,再以官商合办的名义开几所学校,最好再组织一支剿匪的军队……” 既然打算将安禄山的叛军拦在洛阳城外逼迫叛军改道,那当然要在这安禄山造反之前整修好洛阳军备,将洛阳城包成一只铁桶了。 严挺之打断了李长安的五年计划讲述,他着急问:“臣是想知道公主对皇位有何看法。” 李长安:“?” 咱们才刚认识第一天您就已经能忠诚到与我谈论这样的话题了吗? 严挺之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李长安:“圣人如今年事已高,公主也该考虑这些事情了。咱们大唐的皇帝就没几个命长的,说不准圣人哪天就……总归,如今已经到了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了。” 李长安很想告诉严挺之李隆基还有二十多年能活,而且若不是李亨死前带走了李隆基(存疑),说不准李隆基还能再多活几年。 可还不等到李长安回答,严挺之便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臣年事已高,倒也有过一些经验,臣入仕时则天大圣皇帝还是皇后……”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严挺之活得久,阅历也丰富。 他生于高宗年间,武则天登基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考科举了,可谓是一路看着各种政变过来的老人,而且还参加过其中数次政变,有充沛的政变经验。 “臣以为,公主首先应当取得圣人喜爱,然后劝说圣人废太子。”严挺之满脸正义的给李长安出着坏主意。 “废长立幼乃是取乱之道,太子年少,公主才能借着长幼之名干涉他。” 李长安沉默片刻,提醒严挺之:“我是父皇众子女中最小的一人。” 她已经是那个幼了,下面没法再立其他的幼子了。 严挺之这才意识到李隆基最小的孩子也已经十几岁了。 他磨了磨牙,心中不由埋怨起了李隆基怎么这么能活。 “那也无事。”严挺之轻飘飘揭过了这条。 严挺之迅速掠过他这些年所亲眼目睹过的四位大唐皇帝的登基过程,很快就想出了新办法。 “公主可以先想办法将宰相换成您的人,而后再取得千牛卫大将军的效忠,联合太子李亨,趁圣人年老生病之时逼迫圣人将皇位先传给李亨。” 李长安觉得严挺之有点激进。 她沉默片刻,道:“父皇春秋鼎盛……” 不过从严挺之的这番叙述中李长安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李隆基那么防备太子——合着你们大唐从皇帝到官员都默认即位是这么个流程啊。 “哼,重用奸臣打压忠臣,奢靡无度,宠幸奸佞,春秋再鼎盛又有何用?”严挺之恨恨道。 他又想到了自己这些年所遭受的委屈。 李长安听出了严挺之的埋怨,她恍然大悟,然后迅速用眼角余光瞥了严挺之一眼。 原来是粉转黑,脱粉回踩啊…… 跟离开了长安城便对李隆基只字不提的张九龄不同,严挺之对李隆基显然是恨多一些。 李长安对严挺之的这个想法却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难道只准帝王无缘无故贬谪臣子,却不许臣子恨帝王不成? 如今还不明显,等再过几年,安禄山手下的那些官员全都是对李隆基恨之入骨之人。 “……李亨身体从小就不好,更是在听说三王被杀后生了一场大病,他也活不了几年。公主可如法炮制在李亨病重时再逼他退位,然后扶持幼帝登基,便可以名正言顺以长公主的身份执掌朝政。” 严挺之是亲眼看到过武则天是怎么上位的,对此他很有经验。 “等您将朝堂上的大半臣子都换成您的人之后,您就可以废幼帝而登基。” 说到登基二字,严挺之满面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李长安登基的模样。 只是若是按照这个流程来,严挺之是肯定活不到李长安登基的那天了。 或者说严挺之其实也不确定李长安会不会像李隆基一样如今只是将本性伪装起来假装是一位明主,毕竟李隆基年轻时也曾经英明过。 可严挺之等不起了,他再没有二十年可活了,他只能抓住面前的救命稻草,李长安就是他那颗救命稻草。 李长安:…… 你们大唐人真的很激进啊! 124.第 124 章 炸掉好了 “严公,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啊。”李长安劝道,“我年纪还小,这些事不着急。您既然为东都尹,咱们还是应当先将洛阳经营好再说。” 严挺之说的方法有问题吗?一点问题都没有。 从唐太宗到李隆基,大唐的前几任皇帝几乎都是这么上位的。除了唐高宗李治,但是李治虽然没有政变,他哥李承乾政变过啊,只是李世民威望高,李承乾失败了罢了…… 李长安苦口婆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大唐天下弊病何其多,父皇年老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弊病,可咱们不能不管啊。咱们先广积粮高筑墙,其他事情……咳咳,日后再言。” 严挺之的主意在太平时候能有,可问题是这就快不是太平时候了。 这两年,李长安手下的数支商队来往于大唐境内各道与大唐周边诸国,给她带来了不少河北的消息。 河北去年大旱,河北百姓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气来,加上河北距离吐蕃战线近,抽调士卒也最多,还只出人出力不给抚恤,科举取士还排斥河北举子,河北数十州早已经怨声载道。 安禄山不造反,也还会有其他人造反。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想办法政斗,而是得想办法囤粮储兵,要不然就算她能在安禄山造反之前将宰相换成她的人有什么用?到时候叛军打过来不还是得灰溜溜逃跑……反而还得背骂名。 倒不如老老实实囤粮、收拢民心、搞一支忠诚于自己的军队,等天下乱起来之后谁拳头大谁才能当皇帝。 所以李长安又开口了。 “更重要的事情是,我是孝女,只一心想着孝顺父皇,政变之言还为时过早。”李长安一脸正气道。 严挺之表情怪异,他不解的看着李长安,不懂李长安为什么要拿他当傻子糊弄。 你们老李家从高祖李渊开始就没有过父慈子孝这一说,现在你跟我说你是孝女? 我是年纪大了,不是脑子糊涂了。 不过严挺之也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从过往经验快来看,下一任继承人政变都得是等到上一任皇帝年老病重之后,还得是手握实权的太子。 如今的大唐太子李亨……不说也罢,在他还是忠王之时,就没有显示出任何才能来。 严挺之恶劣揣测李亨完全因为足够没用才被李隆基选做太子,要不然论起嫡来,武惠妃追封了贞顺皇后,寿王才是嫡子,论起长来,李隆基的长子庆王可还活着呢,怎么就轮能轮到李亨了? 难道是因为李亨的才能出众吗?这话严挺之都不信。 “唉。”严挺之叹了口气,有些颓唐,“老夫已经七十岁了,身子骨又一向不好,说不准还能再活几年。” 李长安安慰道:“贺知章八十了还能喝酒吟诗呢,严公身体一向康健,必定能长命百岁。” 反正历史上的严挺之是因为不被重用没有盼头郁郁而终,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严挺之跟打鸡血一样恨不得亲自领兵逼宫,可一点都看不出抑郁的样子。 严挺之也过了那股兴奋劲,他面上的激动逐渐被沉稳替代,开始思考起了目前的要紧事。 “公主不在长安城,朝堂上的局势公主知晓多少?”严挺之并没有先问洛阳,尽管他如今的官职是东都尹。 他依旧心心念念朝堂。 对大唐人来说,长安就是长安,洛阳只能是陪都,长安才是大唐的都城。 李长安思忖一番。 她在思考严挺之对她的忠诚和他的能力足够让自己给他透露多少东西。 掺和这些事情久了,李长安识人用人的能力也比初来乍到的时候强了许多。 有些人对她忠诚,但是能力不足,比如樊宁、王缙,从入仕之前就跟着她,对这些忠诚但是能力不足的属下,李长安之需要告诉他们让他们做什么就行,不需要告诉他们负责范围之外的其他事情,他们知道太多也做不了什么。 有些人能力足,但是暂时忠诚不足,比如和政郡主跟李泌,天纵奇才,经过历史认证的顶级人才,但是由于立场问题,李长安只能给她们透露一丁点跟野心无关的事情,比起君臣更像是同盟。 在她的老师之中,有一部分是对这些事情不关心一心一意搞科研的人,有一部分是根本不知道她的野心只当她是一个略有才能公主的人,算下来也唯有沈初跟张九龄对她还算是知根知底。 严挺之……能在她面前劝她政变,还想要带头冲锋,李长安默默给了严挺之一个比较高的信任度。 活到七十岁了,从高宗时候一直活到现在,当了五十年的官,能力跟经验也够。 李长安迅速看了严挺之一眼,轻声道:“朝中之事,我知道的还算全,目前只有李林甫身边没有我的人。” 李林甫多疑善嫉,跟谁都不说实话,也不搞迷信,还没什么吟诗作赋的爱好,一心一意只想着完成李隆基给他的任务,跟他干的人还得心狠手辣能办脏事,李长安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在李林甫身边安插人手。 不过李林甫的风向不难掌握,他对权势的看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维护他的相位,只要抓紧了这一点,他要做什么不难猜到。 “圣人身边也有你的人?”严挺之诧异看了李长安一眼。 “一个人的喜好越明显,就越容易往他身边安插人手。”李长安淡淡道。 李隆基的喜好太明显了,诗词歌赋、音律舞蹈、美人文士,随便拿捏一条就足以往他身边安插人手了。 反倒是李林甫那样除了宰相位置外无欲无求的人难以接近。 李长安相信李林甫在李隆基身边也肯定有安插的人手,李隆基只防备李亨,并不防备旁人,唯一的倒霉蛋就是李亨,只要跟他有关系的人,李隆基平等敌视,完全不给他安插人手的机会。 “严公对朝堂上的形势了解多少?”李长安反问严挺之。 严挺之无奈摇头道:“只知道李林甫与李亨两党争得厉害,具体的内幕一概不知。” 张九龄嘴严,一句话也没给他透露,只说让他到洛阳后再问李长安。 “皇甫惟明是太子党。”李长安第一句就抛出一个大消息。 皇甫惟明石堡城战败后便下定决心要一雪前耻,月前刚带兵击破青海莽布支的三万吐蕃军,斩首五千余,算是一场大胜了,圣人大喜,重重赏赐了他。 因此,皇甫惟明被升为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一时间在朝堂上风光无两。 严挺之表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王忠嗣是太子义兄,和李亨一起长大,难道他不是太子党吗?” 皇甫惟明是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王忠嗣则是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都与太子关系亲近。 “不是。”李长安干脆道,“他拒绝了李亨的拉拢。” 这是元虚生从李适之那打探到的消息,自从李适之果然如元虚生所言登上了左相位置后,他就亲自将元虚生请入了府内,并且对元虚生十分信任,称他为真人,事事都不瞒着他,接着这位左相的眼睛,李长安对朝中大小事情了如指掌。 李亨想要拉拢王忠嗣,被王忠嗣断然拒绝,李亨为此还私下向李适之埋怨过王忠嗣无情。 “也是,王忠嗣毕竟是圣人亲自养大的义子,他应当是圣人的忠臣。”严挺之诧异了一下,随后道。 李长安意味不明:“王忠嗣是大唐的忠臣,圣人倒未必一直觉得他忠诚。” “皇甫惟明想要联合太子将李林甫罢相,推举韦坚为相。”这句话才是李长安的重点。 严挺之嘶气,道:“当初子寿被罢相就是因为他为废太子李瑛说好话,圣人疑虑宰相与太子结党方才酿成了三庶人惨案。韦坚是李亨的妻兄,关系如此亲近,圣人岂能放心韦坚为相。” 他身为上次政变的参与者,看得比一般人要清楚许多。 李长安一句话,严挺之就仿佛又回到了开元二十四年,那时候和现在一样,朝堂上充斥这浓浓的烽火狼烟味,随后就是血腥味……太子的血、朝臣的血。 “陛下恐怕容忍不了多久了。”严挺之垂眸,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 如今的太子党与他无关,流的血也跟他无关,他是公主党。 得想办法从中占点便宜。 “公主想要左相之位?有些难。”严挺之思索片刻道。 李长安输在年纪太小,多数位高权重的臣子不会将李长安放在眼中,愿意投靠李长安的臣子多都是些郁郁不得志之辈,年纪不大,官职也不高,纵然是李适之被太子连累拉了下去,李长安手中也不会有合适之人能做左相。 “不要左相,也不要刑部尚书。”李长安笑道,“我要皇甫惟明空出来的节度使位置,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而且她会干涉李适之,让他不要掺合这回的事情,李适之虽然性子豪放鲁莽,做事没有章程,容易上当,但是也有好处,起码他勇气略微充足一点点,有一点自主权。 历史上的李适之下台以后的下一任左相□□烈,那就完全是李林甫的应声虫了,安禄山打下长安以后还直接给安禄山当起了宰相,可以说是胆小谨慎到了极点。 既然李适之不聪明,那就给他加一个外置大脑嘛,元虚生就是干这个的,借着神鬼之名传达李长安的意思。 “谁人能接任河西节度使?”严挺之诧异道,他没想到李长安的手已经伸到了军队之中。 “哥舒翰。”李长安笃定道。 严挺之思索了一下,在脑中找到了这个人名,先前新城一战首功好像是他。 “他功劳不够吧。”严挺之疑惑。 军功升迁是快,可也没快到一战就能出一个节度使的速度。 李长安笑道:“若是加上苦拔海和石堡城呢?” 严挺之不是纯粹书生,他家学渊源,祖上曾出过将领,对边关事情也了解一些。 他皱眉道:“石堡城易守难攻,山道险远,城墙全部由青石筑成,不好打。” 不过石堡城被吐蕃夺去之事一直让李隆基耿耿于怀,先是派皇甫惟明攻打石堡城,战败以后又有意派王忠嗣攻打此地,若是真有人能将此地拿下来,加上先前的功劳,做一个节度使倒也够了。 李长安眨眨眼:“我有办法。” 历史上的哥舒翰直到天宝八年才统帅陇右、河西、朔方以及突厥部四方人马拿命把石堡城填了下来,不过李长安的办法倒是不用人命填。 城墙厚,那就炸掉呗。 125.第 125 章 王忠嗣 天宝元年十二月乙卯,太子宾客贺知章告老还乡,帝王赋诗送之,太子领群臣送之。 贺知章经过洛阳时,秘密至伊川县李府,与李长安、严挺之私会一夜,第二日才再启程还乡。 天宝二年春。 一冬无雪。 樊梨花死在了十二月的第一天,她终究还是如她老师所言一般寿数当有九十一。 这样的年纪放在什么时候都是喜丧了,据薛家人所言,樊梨花是在夜间去世,那一夜的星辰很明亮。 薛家人没有告诉李长安,樊梨花去世之前最后观星占卜了一次,大笑三声,随后才离世。 没人知道樊梨花的占卜结果是什么。 直到天宝二年的五月,薛嵩兄弟才闻讯从边关赶回来奔丧。 随后在薛家待了几日,又急匆匆返回了边关。 中间跟李长安只见过一面。 天宝二年六月,圣人又生了攻打石堡城的心思,他再次催促王忠嗣领兵攻打石堡城,王忠嗣言吐蕃军进攻朔方,他身为朔方节度使实在脱不开身。 圣人无奈作罢。 六月末,伊川县迎来了两个故人。 “小裴老师!陈老师!”李长安收到二人已经来到的消息之后立刻就骑马从洛阳城赶了回来。 颜真卿在伊川县颇有政绩,上月被升为了殿中侍御史,奉命巡查河东、陇州。 他出身本就清正,自汉以后,儒家学说就占据了主流,尤其是隋唐数本儒家典籍被纳入科举范围后,儒家声望更盛。颜真卿祖宗颜回是孔子爱徒,所以颜真卿的出身并不比寻常世家子弟差,何况他不但有出身,自己也还有本事,更有李长安提携,升官就更快了。 不过颜真卿在临离开之前为李长安引荐了他的侄子,颜季明。 《祭侄文稿》所祭奠的那位侄子。 如今伊川县的县令名叫张巡,开元末年刚中进士就被蹲在吏部等着他的沈初“一见如故”,顺理成章被调到了伊川县当县令。 张巡这个名字远不如他的外号更广为人知,文天祥《正气歌》中“为颜常山舌,为张睢阳齿”中的颜常山指的是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张睢阳指的便是张巡了。 战绩是带着三千人在没有任何外援的艰苦条件下死守睢阳两年,累计杀敌十二万,安庆绪派十几万大军强攻睢阳也被其拒之门外,守住了江淮之地,可以说要是没有张巡,睢阳守不住,那江淮地区也会沦陷,说不准安史之乱就真把大唐灭了。 以三千抵挡十几万,两年抵抗叛军三百多次进攻,还歼灭敌军十几万……堪称守城的神。 洛阳如今正在修缮虎牢关,修缮图纸就是李长安与张巡一同绘制。 赶来时,李长安身上还带着工地上的尘土。 裴芸与陈国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裴芸一见到李长安脸上带上了微笑。 “瘦了,瘦了。”裴芸伸手捏捏李长安的肩膀。 她摇头道:“我阿姐性子你也知道,一旦做起事来就非要做完不行,她说田地里离不开她,就让我带着书先过来了。” 她的声音里却带着骄傲。 陈国生却没有过来跟李长安搭话,而是一下马车就走到了后面几辆马车边上,掀开车帘仔细观察着车中所载东西的状况。 确认无误后才松了口气,走到了李长安身边,兴致勃勃道:“你这丫头终于舍得把老夫放出来了……用不用老夫顺带走一趟范阳把安禄山给一并炸了?” 李长安笑道:“没了安禄山还有史思明,这可不是死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说话间李长安已经带着二人来到了厅内,“陈老师这次可把东西带齐了?” 陈国生摊摊手,无奈道:“就跟我给你写的信里说的那样,黑火/药的威力炸不开城墙,要想把城墙炸开得用硝化/甘/油,这个性状很不稳定,没办法车马运输,我得亲自去石堡城那边配。” 那几辆马车中带的就是陈国生事先准备好的用具,他得到了军中以后再提炼炸/药。 “不着急,一时半会这仗也打不起来,明年能打起来都算快。”李长安道。 二人旅途劳累,李长安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让裴芸和陈国生先歇息一晚。 第二日李长安才找上陈国生。 “还要劳烦陈老师装神弄鬼一番。”李长安提着茶壶给陈国生斟了一杯茶,笑眯眯道。 “炸/药太过惊世骇俗,陈老师本职既然为道士,倒不如装神弄鬼一番,假托请雷公相助,方才降下雷霆劈开城门。” 李长安已经想好了托词。 倒不是说火药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大唐如今虽然还没有将火药应用在战争上,可火药已经被发明出来了,也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道士练要把自己炸死。 只是怀璧其罪,陈国生弄出来的这个威力太大,而且目前还不具备大规模工业化的条件,只能小规模手工提取,对操作要求还极高…… “实在不行您就说这是火/药。”李长安嘟囔道,至于为什么这个火/药威力这么强,凑巧呗。 人家汉光武帝刘秀还能召唤陨石跟大风呢。 陈国生听到李长安的话呲牙咧嘴:“又要装神弄鬼啊。” 他还参加过“破除封建迷信”活动呢,结果一睁眼当了道士不说,还得天天装神弄鬼…… “时代不同了嘛,咱们大唐人就信这个,吐蕃人也信这个,咱们大唐已经算不错了,吐蕃处于奴隶制社会对鬼神之说更敬畏呢。”李长安安慰陈国生。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天下苍生,你就忍忍吧。” 陈国生长叹一口气:“行吧,你帮我写个稿子我照着念……我老头子一辈子没信过封建迷信啊。” 李长安对这个已经十分轻车熟路了,自从发现大唐人信奉这些迷信之后,李长安就专门研究了大唐目前最流行的迷信说法又结合后来这一千多年流行的迷信说法,弄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糊弄人方法。 李适之这样有文化的大唐宰相听了都深信不疑! 十月中旬,朔方都护府。 《尔雅》曰:“朔,北方也。” 朔方就位于大唐的北侧,北侧紧挨着回纥,西侧是河西各镇,西南方则是陇右,距离吐蕃并不远。 开元九年大唐置朔方节度使,领单于大都护府,夏、盐、绥、银、丰、胜六州,定远、丰安二军,在大唐的时节度使中,朔方节度使手下的兵力也是最充足的一个。 王忠嗣便是如今的朔方节度使,他原名王训,是王海宾之子,王海宾在开元二年抵御吐蕃一战中战死,当时李隆基接见了战死将领的遗孤,王训才九岁,见到李隆基便伏地大哭。 李隆基感慨“这是相当于霍去病的遗孤啊,等日后你长大,朕一定拜你为将”,于是便将王忠嗣收养在宫中,当作义子抚养长大。 王忠嗣长大以后果然也没有辜负李隆基的信任,南征北战,成为了如今大唐首屈一指的名将,身兼两镇节度使,坐镇朔方。 “将军,朝廷又派人来询问战况了。” 帐篷被撩开,一股冷风伴着哥舒翰一同进入了大帐。 如今才十月中,朔方便已经很冷了,骑着马寒风便像刀锋一般往脸上刮,帐篷已经挂上了隔风挡寒的羊皮帘子。 哥舒翰在前两年新城之战中立下大功,又在今岁吐蕃趁着秋收入侵大唐时候带领一支军队反抗,身先士卒在前冲锋,手持半段枪所向披靡,大败吐蕃,王忠嗣十分赏识他,便将他提拔成了自己的裨将。 “你告诉来使,此战焦灼,入冬我军行军不便,今岁无法尽克敌军。”王忠嗣从行案后抬起头,沉着道。 王忠嗣虽是武将,却不像哥舒翰那样身材高大凶猛,反而生得颇为俊雅。他眼如丹凤,凤眼上是一双卧蚕眉,唇方口正,髯长一尺,天庭饱满,相貌堂堂,肩膀只有哥舒翰的肩膀约莫三分之二宽,比起武将,他更像是文人。 哥舒翰却极为钦佩他,哥舒翰懂兵,对王忠嗣用兵如神十分钦佩,虽说论起个人勇武五个王忠嗣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哥舒翰,可将帅比的是调兵遣将、领兵作战的本事,哥舒翰自愧弗如王忠嗣。 如今听到王忠嗣这么说,哥舒翰挠挠头,忍不住劝说道:“将军也不该总是推脱圣人,圣人已经遣使来问了三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圣人有意让将军带兵攻打石堡城,将军为何每次都找理由推脱呢?” “我就是不愿意攻打石堡城,才找借口推脱啊。”王忠嗣叹了口气,帐内只有他与哥舒翰二人,王忠嗣面对自己的心腹,也难得吐露了心思。 哥舒翰不太懂王忠嗣的想法:“圣人想要石堡城,将军为圣人攻下就是了,您为何不愿意呢,这岂不是违背圣人的想法?咱们当将领的,只管听话打仗就是,这还不简单?” 在哥舒翰看来,当将军就是为了军功,有仗打才有军功能拿,皇帝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呗,讨皇帝高兴他才有大官当。 王忠嗣看着高大勇猛的哥舒翰,唏嘘道:“我年轻时也这么想,可后来我成为了节度使,不但要负责带兵打仗,还要负责治理一方之后我就不再这么想了。” “我平生的愿望,难道是追求富贵名利吗?”王忠嗣自嘲一笑。 “石堡城,鸡肋之地,易守难攻,吐蕃举国之力守之,这是吐蕃为了削弱我大唐设下的陷阱啊,我难道要用数万大唐将士的性命去换一个鸡肋之地吗?”王忠嗣站起身,指着身后悬挂的舆图,摇头道。 石堡城在舆图上被圈了一个红圈。 126.第 126 章 石堡城的地理位置堪称险绝,位于一座高山之上,只有一条山道能通向此城,山道两边都是高山绝壁。 吐蕃又在此驻扎了大量军队,根据王忠嗣派出的探子查探到的消息,吐蕃“举国守之”,在城内准备了大量的滚木、巨石,储备了大量的粮草。 石堡城出名并不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它易守难攻,进攻的一方要比防守的一方强十倍才能打下这座城池。 开元十七年,大唐从吐蕃手下夺取了这座城池,便大张旗鼓,耀武扬威,彰显大唐的武力远高于吐蕃。 开元二十九年,吐蕃又从大唐手下将这座城池夺走,于是又大肆嘲笑大唐,还专门遣使节到长安阴阳怪气。 一向只有大唐欺负其他国家的份,哪有其他国家敢欺负大唐?在心心念念要文治武功都比肩太宗皇帝的李隆基看来,吐蕃这就是把他的脸按在脚底下踩。 李隆基大怒,从开元二十九年就开始不停的派将领领兵进攻石堡城,只是每次都无功而返。 石堡城已经成了大唐和吐蕃的意气之争,谁拿下了这座城池就代表能够狠狠嘲讽对方。 在这个影响下,大唐军队一直进攻,吐蕃军队也一直加兵防守……时至今日,吐蕃已经是举国之力防守石堡城。 王忠嗣看着舆图,深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何尝不知石堡城关系圣人颜面,只是如今并不是攻取石堡城的好时机啊。” “此地硬攻下来又能有什么用呢?入也一条道出也一条道,从此地进攻吐蕃也只有一段窄路可走,吐蕃只要在那头派几千军队把守,我军便只能再退回石堡城死守。” 王忠嗣的手指向了吐蕃与大唐接壤的另一块广袤土地,面上露出了微笑:“倒不如趁着吐蕃重兵防守石堡城之机,领数万骑兵兵分三路攻打吐谷浑。” 吐谷浑北隔祁连山与河西走廊相接。在此居住的吐蕃人以畜牧业为主,此地还盛产良马“青海骢”,还有铁矿可以打造兵器。 而且吐谷浑一支由鲜卑慕容氏建立,与中原地区文化相似,只要大唐将此地占据下来在经营个几十年,此地便会彻底变成大唐的领土。 哥舒翰撇撇嘴:“将军,你说的对,可圣人不这么想啊。吐谷浑往后放放,您可以等再过两年再打此地嘛,这两年先听圣人的话把石堡城打下来,圣人肯定会褒奖您。” “到时候升官发财,荫庇子孙,岂不畅快?”哥舒翰心生向往道。 王忠嗣沉默片刻,目光失神:“我岂能用数万将士的性命来换我的富贵名利呢?” 打下石堡城。 这五个字说的轻巧,可王忠嗣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帅,他太清楚这五个字的沉重了。 打?拿什么打? 奇险的绝壁,高峻的城墙,战马上不去的高山,弓箭射不到的高墙,胜利就在那,可想要拿到胜利,就需要踩着累累白骨爬上去! 不是几百人,也不是几千人,而是数万人,要想打下石堡城,就要踩着数万袍泽的尸体才能爬上那高耸入云的城墙。 “您一而再再而三推脱,圣人必定不高兴,倘若再有奸臣在圣人耳边说您的坏话,圣人保不准就要削您的官爵。”哥舒翰尽心为王忠嗣考虑,苦口婆心劝他。 哥舒翰很知道变通,加上他还有更知道变通的李长安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哥舒翰就更清楚当今这位圣人的意思了。 怎么能升官?立军功。 怎么能升大官?立军功加上讨圣人喜欢。 反正这大唐江山是皇帝的江山,让圣人讨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哥舒翰也不想让自己手底下的将士白白送死,可他也得先保住自己才能再言其他。 在哥舒翰看来,王忠嗣这样忤逆帝王的行为实在太不可取。 王忠嗣却还是摇头,他感慨道:“我的节度使之位,是陛下赐予,陛下要收回去,自然也是应当。陛下倘若收回了我的将位,那我就在军中当一个将士,将军与将士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哥舒翰看着王忠嗣,觉得自家将军读书读傻了。 自己拿命挣军功换来的官职,说不要就不要了?大丈夫活一世,不就是图一个建功立业? 王忠嗣面对哥舒翰不敢置信的眼神,笑了笑,语气亲切:“你啊,平日多读一读《春秋》,便知晓我的心思了。你且宽心就是了,圣人是我的养父,是圣明天子,绝不会因为我怜惜将士而怪罪我。” 哥舒翰嘟囔道:“末将如今挺好,挣军功就能升职,仕途青云直上。” 其实他对自家主将“圣人是圣明天子,不会怪罪我”的说法不太认同。 从寿安公主告诉他的信息来看,当今圣人似乎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啊……寿安公主还叮嘱他要是能面见圣人,一定要拍马屁表忠心送厚礼三步一步也不能少呢。 忽然一股寒风将帅帐帐帘掀起了一个角,几朵雪花飘入了帐内,落到兽皮毯子上,瞬间便融化成了雪水。 王忠嗣带着哥舒翰撩起帘子走到了帐外,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北风一吹便卷做一团,撞到人,雪花便摔在将士的铠甲上,不见了。 天色已经黑了,皎洁的月亮挂在夜空中,月光皎洁,与地面上的薄雪一同映衬的天地皆白,王忠嗣抬起头,任由雪花扑打在他的面上。 营地中传来打更的声音,月光落在帅帐左右守门将士的铁甲上,闪着寒光。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王忠嗣失神念道,他的视线望着南边。 那是长安城的方向。 “哥舒翰,我的父亲就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是将士的荣耀,可……我还是想多带几个将士回长安。” 王忠嗣的声音很轻,他喃喃道:“我不能让将士死在不该死的地方,哥舒翰,你懂吗?” 他像是在问哥舒翰,又像是向数千里外端坐于明堂之上的那位天子解释。 阿爷,你能懂我的心思吧? 长安城比朔方要温暖许多,勤政楼里摆着暖炉,宫人来回给暖炉添着炭,保证整个殿内温暖如春。 李隆基将手中的折子倒扣在桌上,不悦哼了一声。 “这个王忠嗣,又推脱不愿领兵攻打石堡城。”李隆基不悦道。 他认为自己是看重这个义子,才会将这样重要的战争帅权交给他,可他的这个义子却辜负了他的信任。 王忠嗣的借口在李隆基眼中假的一眼就能看穿,什么边关不平防范入侵,朔方紧挨着回纥和突厥,王忠嗣担任朔方节度使的这些年和回纥突厥互市修好,已经有四年没有过战事了。 偏偏他要调王忠嗣去攻打石堡城的时候就有了战事? “朕看他是野了心。”李隆基跟高力士抱怨道,“好像就跟只有他心疼大唐将士的性命一样,朕难道就不心疼将士吗?可吐蕃挑衅,倘若我大唐不给予狠击,我大唐的颜面何存?朕的颜面何存?” 高力士赔笑:“王将军年纪还小,又是被您养大,您替他遮风挡雨这么多年,王将军的性子难免就天真了些,他自然不会理解您的难处。” 王忠嗣打小养在宫中,算是高力士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对王忠嗣也存有一些偏爱,便在李隆基面前不动声色的给王忠嗣开脱。 “朕也就容忍他到明年了,倘若明年他还这样,朕就罢了他的节度使位置,贬他做个侍卫。”李隆基无奈摇头。 可语气却还是责怪多于愤怒。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义子,又不姓李,也不会觊觎他的皇位,李隆基对这位义子还是颇为疼爱。 只是心里难免有了个小疙瘩。 “陛下,右相求见。”宦官通报道。 李隆基面上换上了笑容:“让林甫进来吧。” 这一年多以来,李林甫做事更加稳重小心,事事都顺着李隆基的意思,大小政务,处理得无不合乎李隆基的心思,李隆基也因此对李林甫更加宠爱。 “年关将近,你可预备好了?”李隆基问道。 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从不会挺直腰板,他恭敬曲着腰:“臣已经全部安排妥当。” “臣还有一事……”李林甫犹豫的看向李隆基,似乎不知道合不合适开口。 李隆基笑道:“你我君臣,有何不可开口?” “今岁又是一个丰年,天下百姓太平安康,纷纷称颂陛下恩典。”李林甫先拍了一串马匹,而后才接着道。 “臣闻,上古之时,唐虞称载,周曰年。陛下治下大唐人人安乐,已经不下唐虞之功,臣恳请陛下改年为载,以彰功德。” 唐虞便是尧舜的姓氏,李林甫是以尧舜比李隆基。 李隆基挑了挑眉,有些意动,却依然矜持道:“此事稍后再议……” 而后君臣又说了一些关于年宴的安排,李林甫才从勤政楼离开。 离开勤政楼时,李林甫嘴角带着笑容。 他知道帝王已经动了心,只要帝王动心了,那此事就成了,他的马屁也就拍成了。 回到右相府,李林甫看着兵部送过来的折子,目露阴狠。 皇甫惟明请求进京,奏折被他拒了。 皇甫惟明跟他不对付,时常跟身边人咒骂他奸佞,又跟太子李亨是发小,打小就交好。 他只要回到长安,就肯定会与太子党联合起来动摇他的相位。 相位是李林甫的命根子,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他的相位。 也该是时候想个法子让陛下再废一次太子了。 李林甫叹了口气。 他跟李亨互相敌视到了如今的地步,倘若日后李亨登基,他必定落不着好,说不准便会家毁人亡……所以他决计不能让李亨坐稳太子之位。 天宝址 127.第 127 章 共患难吗? “……这段时间哥奴在朝上针对我阿爷,我阿爷为防着被他抓住把柄,便让我们尽量不要出太子府。”和政郡主陪乖卖好,一双水润杏眸可怜兮兮看着李长安。 “所以我不是故意不出来寻你玩,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嘛。” 临近年底,李长安也返回了长安,她约了几回李明锦都被她推脱了,好不容易才在玉真公主主办的宴会上见了一面。 还是李亨认为玉真公主这位姑母在李隆基面前说得上话,才让和政过来赴宴,和政这才有机会跟李长安见上一面。 “我近来连铺子都去不了,我阿爷仿佛得了疑心病一样生怕哥奴害他。”和政郡主抱怨着,“哥奴跟他政斗也不会牵扯我们啊,我们好歹也是圣人的孙辈,圣人对我和兄长们还是宠爱的,哥奴脑子出了问题才会牵扯我们。” “总把我们拘在府中,仿佛生怕我们泄露了什么消息一样。” 李长安戳戳李明锦气鼓鼓的脸,漫不经心道:“说不准是你阿爷自己做了亏心事呢。” “我阿爷能做什么亏心……”李明锦想起来这段时间与他阿爷密谈越加频繁的舅父韦坚,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她轻巧错开话题:“罢了,不聊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了……你明年还待在洛阳吗?” 李长安看了李明锦一眼。 李亨还不如让他女儿去接头呢,和政郡主保守秘密的能力可比他强多了。 却也没有挑开话题,而是顺着李明锦的话接着往下说:“还是待在洛阳,我在洛阳的生意红火着呢,我还打算再开一个琉璃厂呢。” 李长安今年炒作了一下,免费给寿安公主府、玉真观还有她几个姐姐以及杨玉环的个姐姐家换了琉璃瓦。 所谓琉璃瓦,就是是掺杂了石英砂、珍珠岩粉烧制的瓦片上面浇灌了一层浅金色琉璃釉,也就是浅金色玻璃的改良瓦片,跟普通瓦片唯一的区别就是琉璃瓦在太阳底下会折射日光,金灿灿的像是镀了一层金子,格外好看。 就这么一弄,价格就直接翻了十倍,两文钱一片琉璃瓦,单看是不贵,可一平方就得用一十余片,一间屋子就得用四千多片琉璃瓦,长安和洛阳这些权贵们的宅院小则有几十个房间,大则有上百个房间,如李林甫宅这样占据整个平康坊八分之一面积的豪宅更是有一百多个房间,一个大单子下来就是数百上千贯钱的大订单。 至于那些家中只有数个或者十几个房间的普通小官小家,他们也不会舍得用琉璃瓦铺屋顶。 琉璃瓦卖价虽高,成本却不高,李长安又黑心定了高价,其中利润堪称暴利。 没办法,在洛阳投入基础建设的钱那么多,基础建设这个类型的投资又一年两年收不回成本,维护费用还高,她总得从其他地方回一波钱吧。 反正权贵们有钱,不坑他们白不坑。 “说起来你们太子府要不要换个屋顶,看在咱俩的情分上,我可以给你打八折。”李长安饶有兴致询问李明锦。 等韦坚案发生以后,太子可就没有这个胆量豪奢花钱了,而且没了京兆韦家的支撑,太子都够呛还能买得起琉璃瓦。 趁着现在太子胆子还大,又有韦家给他供给花销,能坑一笔是一笔嘛。 “十王宅那一片儿,其他王府可大多都已经下了订单了。”李长安接着安利。 李隆基虽然把儿子都关在十王宅里面,可在金钱上还是不吝啬的,每一个亲王都有钱的很,又是皇家,大唐最爱富丽堂皇的装扮,这些亲王都是优秀的消费客户。 毕竟既不能从政也不能从军,连长安城都出不去,连旅游都不行,只能在家里看看歌舞花花钱这样子了。 李明锦无奈道:“不用你跟我说,我阿爷知道哥奴宅中换了琉璃瓦后立刻就派人下了单子,跟哥奴较劲呢。” “嘿,我这就写信先让琉璃厂把你阿爷家的订单先赶出来。”李长安乐了。 得赶在李林甫动手之前把太子府的订单完成,这朝堂局势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等太子吃了大亏以后说不准连尾款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得趁着太子还有钱的时候,把太子府的订单往前提一提,加班加点把他买的琉璃瓦制出来,也好趁早把尾款拿到手。 “你为何不把工厂开在长安郊外呢?”李明锦忍不住道,“离长安城近,还省去了从洛阳再运过来的麻烦。” “长安的地价太贵,要雇人花的钱也多,不适合。”李长安找了个看似正大光明的理由。 李明锦有些失落:“那你往后也要在洛阳世族中找驸马吗?我阿娘要给我相看郡马了,估摸着是在长安找了,她舍不得我离开长安。” 她只怕成亲以后与李长安见面的日子就更少了。 李长安“啊”了一声,诧异道:“你这才多大,满打满算你也就比我大两岁,这就要考虑这个?” 唐朝按照虚岁计算年纪,她虚岁十岁,李明锦比她大一些,可也就虚岁十五,大唐虽说男女成婚年纪偏小,可那是普通百姓早成婚早分家出去,家里少两张嘴也轻松些,权贵之中普遍成婚年纪还是十八岁往后。 咸宜公主当初就因为武惠妃舍不得,在宫中多留了两年,到了一十一岁才成亲。 李明锦惆怅道:“我阿娘想在韦氏中为我挑选一个好夫婿,韦家好男儿大多早早就被定了下来,她也只能提前相看,有好的便留着给我。” 韦氏是韦妃的娘家,她想在娘家给李明锦挑选夫婿,一来是知根知底,一来也是京兆韦氏显赫,对郡主来说已经是极好的选择了。 这时候虽说门第比夫妻感情更重要,可能嫁一个貌美才高的好郎君总比嫁一个没出息的浪荡子好。 李长安想起她看过的韦氏那些子弟的资料,语气微妙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家当道士吧,如玉真姑母一样,养几个貌美郎君,岂不自在?” “我阿娘阿爷不太愿意。”李明锦托着腮帮叹了口气。 李长安恨铁不成钢伸手戳了一下李明锦的脑门:“你就是太乖了,他们对你要求才这么高。你看我父皇你祖父,他对女儿妹妹的要求就是不造反就行,玉真姑母养面首的钱还是找她兄长要的呢。” 在咱们大唐,公主不造反都是给亲爹面子了,他们还想让公主郡主贤良淑德不成? 李明锦看着李长安潇洒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羡慕。 临走之前,李长安本着跟李明锦的交情还是好心提醒了她一句:“你最好别跟韦家走那么近,最好也提醒你阿娘让你舅父暂且别跟你阿爷走那么近……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虽然这番劝告肯定一点用都没有,到了这个时候,韦坚已经跟李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听李明锦一个小女儿所说的话,李长安却也只图个心安。 到底她跟李明锦交情不错,韦妃每回见到她也都笑眯眯的。 一人鬼鬼祟祟从屋内各自离开后,李长安去找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是宴席的主人家,如今正在园子里领着一群人一起赏梅花,见到李长安过来,笑着把李长安拉到了自己身边。 玉真公主交游广泛,身份高贵,是李隆基如今唯一一个活着的同胞兄妹了,又不牵扯朝政,所以她在长安权贵圈子中十分受尊敬。 “我给你引见一个玩伴。”玉真公主拉过来一个身穿道袍,神色疏离的女道。 “这是李腾空,右相之女,如今也出家修行,暂且住在我的玉真观中。她这人有个怪癖,只愿意让旁人喊她的道号腾空,不愿让旁人喊她在家中的排行,你唤她腾空便可。” 玉真公主又对李腾空道:“这是寿安公主,你唤她寿安、一十九娘、安娘都行,你若是不觉得怪,喊她长安也行,她打小就喜欢长安这个名字,只是我皇兄觉得怪,便给改了大名,我平日也只当小名唤着。” 李长安挑了挑眉,她看着面前神情清冷的女子,心想这个姐姐她认识。 羡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 这是李白赠她的诗。 是李林甫那棵歹竹出的一颗好笋。 “我已经出家,便与凡俗不再有尘缘,便只有道号,不再论家中排行。”李腾空淡淡道,她身上衣服穿得很素气,瞧着也已经是长安落后了几年的流行款式了。 众人却只是笑,不以为意。 李腾空能被玉真公主带着来参加这个宴会,除了她与玉真公主一同修道之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是李林甫的女儿。 同样跟着玉真公主过来的还有另一个年纪不大的女道士,可因为那人只是普通八品小官的女儿,便被冷落在一旁,无人与她搭话。 只有李长安看了她一眼,那女郎瞧着跟李长安差不多大,与李长安目光正对上也不羞涩,只是对她露齿一笑,随即又扭过头赏梅花去了。 在场这么多人中,或许只有她一人的心思真正在梅花上。 韦妃却在园子另一侧,与玉真公主这边有男有女不同,韦妃身边围绕的却都是一些妇人,她们大多都是出身世家大族,所嫁的郎君也都在朝中为官。 韦妃在拉拢着这些妇人,试图借由她们影响她们的郎君,为太子拉拢些人脉。 宴会散后,韦妃在马车上疲惫靠着车厢,这才有时间询问和政郡主。 “你今日跑哪里玩去了,我好久没见你。” 李明锦靠在韦妃身边给她捏着肩膀,“我去花园那逛了逛,看梅花呢。” 她嘴上虽然应着,可心不在焉,心思却在李长安白日给她说的最后那句话上。 李明锦很相信李长安,这些年来小姑母说的话几乎都是对的。 小姑母为何会提醒让她舅父不要跟她阿爷走得太近?母兄与妹婿之间走的近些也不为过啊。 还是说她阿爷想要做些什么? 李明锦心中一紧,迅速想到了这段时间李亨的不正常之处。 李亨的紧张、隐藏在紧张下的狂喜、越来越多次与她舅父密谈,偶尔在朝堂上受了气回到府中便会破口大骂李林甫,口中还出现了数次“皇甫惟明”这个名字,仿佛生怕什么消息泄露出去一样对太子府严加管控…… 李明锦抬起了头,看着身侧疲惫合上眼睛假寐的韦妃。 “阿娘。” “嗯。” “阿爷和舅父是不是要对付右相?” 韦妃睁开了眼睛:“谁告诉你的此事?” “我猜的。”李明锦轻声道。 “这些是你阿爷的事情,咱们不用管。”韦妃将李明锦揽入了怀中,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 马车驶入太子府,李明锦心事重重跟着韦妃回到了内室,韦妃开始看太子府的账本,李明锦也拿起了一本帮着她看。 “阿娘,李林甫是个聪明人对吧?” 李明锦的心思依旧不在账册上。 韦妃抬首颦眉:“哥奴乃是奸佞,虽有小智,却无大才。” “要不,您劝一劝阿爷,让他不要着急动手……我总觉得阿爷行事太急躁了。”李明锦吞吞吐吐。 实际上是她觉得自己父亲不太聪明,似乎不是李林甫的对手。 韦妃放下了手中的账册,无奈道:“你今日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这些事情与你我无关,现下咱们的要紧事是给你挑一个夫婿,至于朝堂上的事情,自有你舅父和你阿爷商量。” “怎么就跟咱们无关了,我是太子的女儿,您是太子妃,阿爷的事情自然跟你我息息相关。”李明锦轻声反驳着。 “无论朝堂上发生再大的事,也不会牵连到太子家眷。”韦妃走到李明锦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李明锦却已经不像几年前那样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小声举例反驳:“废太子李瑛就牵连到了太子妃薛妃。” “那也没牵连到李瑛的儿女,至于为娘……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那我也认了。”韦妃揉着李明锦的脸。 “你阿爷当年还是忠王时,我便是他的忠王妃,也是曾一同患难过的,难道以前我能陪着他患难,往后我便不能陪着他共患难了吗?倘若你阿爷真……那我也会与他生死相随,黄泉之下接着做夫妻。” 韦妃笑容坦然又坚定。 她大概知晓一点她的兄长和夫君要做什么,可她并不害怕,只是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李亨。 作为日日夜夜与李亨同床共枕的太子妃,韦妃也知道李亨对于李林甫的厌恶和对于天子位置的渴望。 她倒是不在意自己日后会不会是皇后,她只是支持自己夫君的一切做法,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韦妃都做好了与李亨一同承担的准备。 129.第 129 章 李杜见面倒计时 翌日,太极殿。 太极宫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部,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太极宫的前殿为太极殿,就是帝王朝见群臣的地方。 太极殿的北门就是玄武门,这个地方对大唐意义重大。 虽说如今大唐的帝王多住在兴庆宫,可太极宫却也依然是大唐的政治中心。宫殿群错落有致,巍峨壮观,红墙黄瓦在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散朝后,穿着紫朱官袍的官员从宫门鱼贯而出。 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身穿太子冕服的李亨在官员的簇拥中显得春风得意。 他身穿的圆领玄袍上绣龙、山、火焰等图案,腰间佩戴白玉系带,和田玉配,在一众紫色、绯色官员朝服中格外显眼。 近来李亨可谓是春风得意,他的盟友皇甫惟明在战场上连战连胜,他在朝堂上打压的李林甫不敢冒头……只等皇甫惟明与李适之共同举荐他的妻兄韦坚代替李林甫为相后,这朝堂便是太子党说了算了。 昔日他的父亲做太子时候,便是如此以太子身份执掌天下权柄,他的祖父自认年老,将朝政都交给了他的父亲,退位为太上皇。 说不准他也能让他的父亲退位让贤,将皇位让与他呢。 李亨嘴角高高翘起,似乎已经见到了自己端坐于高台之上俯视百官的模样了。 李林甫远远瞧见李亨,冷哼了一声,转身避开了李亨,走到自己的马车边上边要上车。 得志便猖狂的竖子,先让他猖狂几日,往后有他好受的。 李亨却不放过李林甫,他略微提高了声音,脚下快走几步:“辅国,将本宫的马牵到这边。” 脚下方向却是直直向李林甫站着的方向而来,走到李林甫面前时才仿佛忽然看到了李林甫一般,面上露出了诧异表情。 “右相为何要挡着本宫去路?”李亨语气略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原本跟在李亨身侧讨好他的臣子却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的冲突,伫足不敢上前掺和。 李林甫虽说近来仿佛认输了一样在朝堂上被太子党压的气焰全无,可凶名仍在,也依旧还是宰相。 太子敢得罪右相,他们可不敢。 “分明是……”站在马车前面要搀扶他的父亲上马车的李岫面露怒色,欲要与李亨争辩。 对子欺父,即便是太子也太过无礼了。 李林甫面上掠过一丝凶狠,他看了眼太子,抬手拦住自己的大儿子,皮笑肉不笑。 “既然太子想要先走,那本相就让太子便是。” 李亨却依然不满意,他隐忍数年,好不容易曙光就在眼前了,如何舍得就这么轻轻放过让他不得不隐忍数年的罪魁祸首? “本宫是储君,储君亦是君,右相对本宫应当自称‘臣’才是。”李亨语气冷淡道。 忽然又想起什么一笑道:“也罢,本宫也不敢用右相这样的臣子。” 其中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就差把“我登基之后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老登”写在脸上了。 李林甫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攥紧,他沉沉看了一眼李亨,仿佛是要将李亨的脸深深刻在心中。 “太子请吧。”李林甫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侧身给李亨让开了路。 李亨英姿飒爽从李林甫面前走过,他的衣角被行走时的风带起,擦着李林甫的袍角而过,几根发丝拂过李林甫脸,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李亨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从李林甫身前走了过去,脚下的步伐都透露着他的意气风发。 权倾朝野的右相终究还是给气势正盛的储君让了路。 玄色衣袍与紫色衣袍相撞的短短瞬间,仿佛代表了朝堂上的权力更迭也就此完成。 右相服软,太子意气正盛。 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这边情况的官员们也纷纷吸了口气,再看向李亨的眼神显然不同了。 一双双眼睛中充满了热切的讨好。 反观李林甫,却是形单影只,身边只有面色愤愤的长子李岫一人。 上了马车,李岫不由开口抱怨道:“太子也太嚣张了,圣人对待阿爷尚且是亲切尊重,他还只是太子呢,竟然敢这么轻视阿爷。” 李林甫却只是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一眼他的长子。 “为父年少时,受到的轻视比今日多上不知道多少倍,为父当时从未生气过,今日也不会为此生气。” 他缓缓道:“当年我连书都读不起,祖上也只给我荫蔽了一个小小的千牛直长,为了上位,我这一路爬得多艰难你可知晓?” 李林甫有意借着这个机会教导自己的长子。 “源乾曜看不起我,不愿举荐我做朗官,张九龄看不起我,严挺之更是连我的府门都不愿登……甚至因为为父读书不多,那些读书人还戏称‘弄獐宰相’。老夫知晓他们鄙夷我,认为我是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佞臣。”李林甫冷笑。 “可现在我是右相,这些看不起我的人却不知道在何处了。”李林甫面露畅快。 他盯着他的长子,一字一句道:“今日你觉得愤怒吗?你为何觉得愤怒?因为李亨把我的颜面放在脚下踩?” 李岫被李林甫盯着,一时间脑子有些空白。 到了他出了府邸去读书的时候李林甫已经是御史中丞了,正四品的大员,还有武惠妃做靠山,所以他从读书到入仕一直顺风顺水。 从未有人敢看不起李岫,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李林甫的感受。 最终李岫也只是顺着自己的心道:“太子当着儿的面给您难堪,儿忍不住不愤怒。” 无论李林甫在外的名声有多差,他对自己的儿女都还是很好的,李岫又是李林甫的长子,跟他感情格外深厚些。 “你该忍住!”李林甫呵道。 “把什么都写在脸上,这是给人把柄,旁人都说我李林甫口蜜腹剑,你以为这是坏事吗?在朝堂中,把心思都写在脸上才是死路一条!”李林甫苦口婆心教导着自己的长子。 李岫依然是一副面露迷茫的模样。 李林甫把他的路铺得太顺了,父强子弱,他本身便没有李林甫那样聪明,人生又太过顺利,从未遇到过需要他隐藏情绪的困难。 李林甫叹了口气,心想好在他目前还算有精力,日后慢慢教导这个长子就是了。 最终,李林甫也只是冷笑道:“今日李亨嚣张,却不知盛极而衰的道理,老夫故意让他几招,他还真以为老夫是怕了他……你且看为父是怎么对付这竖子吧。” 一句话,却是带上了森冷杀意。 这个太子一定要换了。 李林甫靠在车厢上,心思浮动,他想换一个跟他“亲近”的太子,尽管很难。 他知道李隆基的意思,李隆基不愿意看到宰相跟太子亲近,而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遵照着李隆基的暗示跟李亨敌对。 可旁人会因为李隆基年老而选择提前讨好下一任储君,难道他就不知道要讨好下一任储君吗? 如今李亨已经仇视他到了如此地步,用脚趾头想李林甫也知道李亨一旦登基,李亨登基之日就是他李家抄家灭门之日……所以无论是换谁当太子,都比李亨当太子要强。 李林甫心里狠狠发誓,他一定要把李亨弄死! 回到右相府中,管家道有人送了一份大礼,李林甫一开始并不在意,想要讨好他的人太多了,给他送礼的人能从右相府门前排到长安城门外,他也懒得去在意到底是谁给他送礼。 李林甫也只是象征性打开信函,随意一瞥,眼神却凝固在了姓名落款上。 “哥舒翰?”李林甫喃喃道。 他对这个人名有些印象,李林甫招了招手,命令道:“将这两年边关的战报都搬到老夫书房。” 直到天色将黑,李林甫才翻看完边关近两年的战报。 他双手拢在身前,烛火在他眼中倒映,眼中精光闪烁。 李林甫其实对汉人将领没什么好感,皇甫惟明就不说了,与李亨勾结在一起觊觎他的相位。 恶心极了。 还有王忠嗣,也是跟李亨一同长大的义兄,虽说目前还没有倒向李亨的趋势,可难免日后被李亨说动。王忠嗣是养在宫中长大的圣人义子,圣人对他一向看重,倘若他与自己作对,必然会给他增添许多麻烦。 更何况……李林甫很忌惮“出将入相”,他已经当了八年的宰相了,先前圣人所任用的宰相在任时间多则三、四年,短则数月,目的就是防止宰相任期过长而擅权□□。 想要成为宰相,要么就是先入六部,担任六部尚书后升为右相,要么就出将入相,在边关立下战功后拜相,太宗皇帝时候李靖便是出将入相,出则为将领,入则为宰相。 朝廷中有本事担任的右相的臣子能被他时时监控着,一旦圣人有偏爱的迹象他立刻就能打压,可在边关的那些将领他管不着,说不准就会战功到顶,然后被圣人召入朝拜相。 毕竟武将的官位做到节度使已经封无可封了,再进一步也就只有入朝为相了。 李林甫尤其忌惮王忠嗣,只是碍于如今李隆基对王忠嗣还有些父子之情不好动手…… 还有这个皇甫惟明。李林甫眼光流转,心道太子、韦坚、皇甫惟明,三人之中还真就只有皇甫惟明最难搞,圣人要开疆拓土,就要有名将,哪怕皇甫惟明犯了错,在将领人才凋零的情况下还真说不准会放他一马。 要像搞掉皇甫惟明,最要紧的是他得先替圣人找出能顶替皇甫惟明用处的人。 他得帮陛下解决后顾之忧。 李林甫看了看哥舒翰这两年的战绩,又回想了一下哥舒翰送来的那长长一串礼单,嘴角微微扬起。 胡人好啊,胡人不能拜相,还能打仗,圣人要文治武功,胡人能给陛下开疆拓土,可他们能治国吗?不能,百官也不会容忍一个胡人做百官之首。 若他真能打下石堡城,那自己扶他一扶又有何难呢? 第二日,李林甫便入宫为李隆基举荐了哥舒翰。 李隆基很顺利就同意了排哥舒翰领兵去攻打石堡城,他并不在意谁领兵,他只是想要石堡城,谁当将帅都一样。 长安城中,气氛一触即发。 韦坚越发频繁出入太子府,皇甫惟明与李亨明面上虽未见过面,可私下的信件却一封挨着一封。 朝堂上,李林甫对李亨一再退让,仿佛已经认输了一样,李亨则越加嚣张,颇有天下尽在掌中的嚣张…… 春风轻轻吹,从长安城吹到了洛阳城。 李长安很惬意躺在田垄树荫下的摇椅上翘着二郎腿。 三月正是种春小麦的时候,种完了春小麦,四月又要接着开始种水稻,四月种完水稻后农活便能轻松一些,只要平日给庄稼浇水除草便可以了。 然后再等到八月九月,收割小麦和水稻,再将粮食晾晒好收入仓库,百姓便完成了一年的劳作。 洛阳是个好地方,洛阳辖域内有相当大的一片土地处于黄河滩区,土地肥沃,水源丰富,生态位置极佳,十分适合种植水稻,有“河洛江南、鱼米之乡”之称。 先前这一片土地因为不太适合小麦种植所以并没有得到充分开垦,玄宗时期水稻还只是在江淮地区种植比较广泛,洛阳这边几乎没有人种水稻。 裴芸到来也将最新版本的高产抗倒伏矮杆安素稻引进到了洛阳。 如今洛阳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大规模开垦水稻田行动。 严挺之年纪虽大可精力旺盛,组织人手开垦荒田他一手都包揽了,裴芸则带着她的学生们进行技术指导,李泌也被李长安扔过去管理人手去了。 李长安才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舒舒服服躺在躺椅上,一边翘二郎腿一边拆旅行青蛙·李白寄来的信。 [李二十九,我打算去洛阳拜访你……] 这倒没什么,一个月前李白就跟她写信说馋她的酒了。 历史上的李白天宝三载好像也来过洛阳……等等,她记得李白历史上被赐金放还途经洛阳时认识了谁来着? 李长安:“!” 李长安坐起来,把信仔细看了三遍。 然后脸上露出了如梦似幻的微笑。 对啊,天宝三载,诗仙和诗圣在洛阳相遇! 那岂不是说杜甫现在就在洛阳? 李长安立刻挥手招来了身侧的随从:“查一查洛阳城内有没有一个叫杜甫,字子美之人。” 杜甫现在根本就没什么名气,只是个破落户,也不怪李长安在每日送过来的情报中没有看到他的名字…… 李长安手下的情报收集速度十分快,尤其是现在洛阳城内几家稍有名气的客栈与绝大部分平价客栈都是李长安所开,而客栈又要登记住客姓名的情况下,想指名道姓的找一个人再容易不过了。 在确认了杜甫目前正在参加洛阳科举后,李长安便要去找杜甫,可想了想还是暂时按耐住了见杜甫的迫切心思。 来都来了,还是等李白一起去偶遇杜甫吧,这可是仅次于孔子与老子相识的会面,中华最伟大的两位诗人相见名场面! 在确认杜甫就在洛阳后,李长安立刻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的沈初手中。 正在密切关注朝中局势动向的沈初忽然收到了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急信。 “三百里加急?洛阳那边出了什么大事竟然如此着急?”沈初将信攥在手中,脚下步伐越走越快,直奔书房而去。 他边走边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此匆忙,可洛阳那边能发生什么措手不及之事呢? 前脚刚迈进书房,后脚沈初便匆匆打开了信封。 信上却只有一行字。 [老师,你还记得天宝三载洛阳发生了什么事吗?不记得我可以提醒您,我要亲眼见证李白跟杜甫相遇了哈哈哈哈……] 131.第 131 章 李白到洛阳 早在这次陨石掉落之前,元虚生就已经向李适之发出了预警。 当然消息来源依然是李长安——的老师沈初。 有着预警在先,所以元虚生如今说陨石坠落是李适之杀劫的征兆,李适之没有多少怀疑就相信了他。 毕竟元道长乃是能预测星陨的神人,他有沟通天地的能力,自己有什么不相信元道长呢? 李适之脸色苍白,加上他先前还喝了些酒,被这么一惊,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他乞求道:“还请元道长为我指点一条生路啊。” 元虚生心道我哪有本事给你给你指点一条生路,我就只会照着寿安公主信里所写的东西背,你要真想寻一条明路还是早早去投靠真·预知了星陨的寿安公主去呗。 可表面上,元虚生却还是一副前辈高人的姿态,他正欲开口:“你……” 可转瞬间又想到《二十七天速成世外高人》中的第十一条:不要轻易透露天机,客人不会相信轻易得来的东西,得想办法刁难客人,让他有沉没成本,他才会更相信你的话。 于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变成了一脸高深莫测,他轻咳一声:“天机不可泄露,我告诉左相的这些事情,已经是泄露了许多天机了,逆天改命……唉,不行不行。” 可事关李适之的小命,李适之哪里还管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他的小命要是都没有了,那上天再神秘莫测也跟他没关系啊。 李适之脸色悲伤极了,他拉着元虚生的手哭诉道:“我与道长以兄弟相称,还请元道长一定要救我一命啊。” 元虚生面露难色,看着李适之面露不忍,最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左相待我情深义重,我又岂能看着左相赴死呢?” “我只告诉左相一句话——万万不可掺乎老龙与幼虎相争,一旦参与,性命必定不保。”元虚生面无表情背诵着李长安的吩咐。 关系到自己的性命,李适之也顾不得泄密了,他紧握着元虚生的手,试探问道:“元道长的意思是让我不可参与换相?” 元虚生捋着胡须点头。 “唉,并非是我想要参与政斗啊。实在是太子求到了我的脸上,我若是不答应,日后太子登基恐怕会迁怒于我啊。”李适之愁眉苦脸。 他比李隆基要小许多,显然他认为他能活到李隆基死后李亨登基的时候,他亲近太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仅是李适之,朝堂中亲近太子的大臣几乎都是为了日后做打算。毕竟当今圣人已经老了,而他们还很年轻,还能活到太子成为新一任帝王的时候,所以有上进心的臣子几乎都会趁着太子还没登基之前就亲近太子。 日后太子登基,他们作为新一任帝王为太子时候的党羽,自然也会受到新一任帝王重用。 元虚生一挥道袍,脸色有些难看,训斥道:“糊涂,现在你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你不先想着怎么保命反而先想着日后?太子能不能顺利登基……你的祖父也曾是太子,他登基了吗?” 李适之顿时如遭雷击,他目瞪口呆:“道长的意思是说圣人还会再换太子?可大唐先前也没有换两次太子的前例啊。” 大唐的确代代换太子,可都是换一次就行,帝王将原本他不喜欢的太子废了,换一个他喜欢的太子……没听说过再废第二次太子的事情,毕竟要是再换上来的太子帝王还不喜欢,那帝王干嘛第一次不换自己喜欢的太子,还非要折腾第二回呢? 合着皇帝天天不琢磨政务,一心只想着换太子了? 可仔细想想,元虚生所说也十分有道理,起码当今圣人从未表现出对太子李亨的偏爱过。 李适之想明白了这一点,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起来。 “依照道长看,我应当如何才能从此事中抽离呢?”李适之深吸一口气。 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并不擅长智谋,能做到左相位置其中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李唐宗亲的出身,所以干脆就不自己想办法,而是下意识依赖起了元虚生。 元虚生想着李长安在信中交代他的东西,有些幸灾乐祸:“左相可病一场来躲过此事……为求真,不可装病,还是真病一场好。” “真病一场?”李适之将这几个字细细品味一番,觉得自己脑壳有点疼。 元虚生瞥了眼李适之长袍下的腿,轻咳一声:“既然要病,就不能太假,若是骤然称病,在这节骨眼上旁人也只会以为左相装病。最好是能在众人面前发病,还要病的厉害,连家门都出不去……依我看来,左相最好折断一条腿。” “啊?”李适之单单听着元虚生的话就觉得自己的腿上传来了隐隐痛感,嘴里发苦,“非要折断一条腿吗?万一治不好,我以后岂不是就成了瘸子?” “命重要还是腿重要?”断的不是元虚生的腿,他站着说话也不腰疼,只管寻找李长安的意思吩咐李适之,自然不以为意。 元虚生安抚李适之:“左相位高权重,天下间什么样的大夫左相请不来?区区一条腿,顶多也就是伤筋动骨一百日,腿断了,便要卧病在床修养,出不得家门,正好躲过这次杀劫。” 李适之苦着脸,硬生生扯下数根胡须,长叹一声:“理是这个理,只是……我家怎么就逃不过腿断呢?” 他祖父李承乾,就是因为腿瘸才性情大变,造反失败被贬为庶人,到了他这,又得故意摔断腿才能从政局中脱身。 莫非是他家祖坟的风水不好?也不应该啊,祖父现在被迁入了昭陵,李唐皇室的祖坟怎么可能风水不好呢? 李适之陷入了沉思。 一侧的元虚生看到李适之答应了下来,心中也是送了一口气。 终于完成了公主下达的任务。 却又忍不住想,公主身在三百多里外的洛阳城,却能将身在长安的当朝左相安排的明明白白,真是可怕啊。 想必如今的公主,必定是正坐在书房中殚精竭虑苦思冥想下一步应当如何安排吧…… 洛阳地处河南盆地,在武皇当政时期一度成为大唐的政治中心。 可随着武皇去世,中宗玄宗代代打压,洛阳的政治地位一年不如一年。 当朝圣人年轻时也曾三次临幸过洛阳,每次临幸都对洛阳的政治地位造成了巨大打击。他前后三次到来,第一次拆毁了拜洛受图坛,将明堂改名乾元殿,第二次到洛阳,下令停止了在洛阳明堂享受祭祀之礼,第三次更是彻底拆毁了明堂。在连续三次削弱洛阳后,李隆基似乎终于满足了,于是再也不临幸洛阳,洛阳彻底变成了长安的陪都。 洛阳四周多山,只有一条路贯穿东西,西至长安,东出河南府,东侧有一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名为虎牢关。 现在虎牢关并不算太出名,虎牢关真正出名要等到一本名叫《三国演义》的小说出现以后。 传说中刘皇叔与关张二人正是在此关与吕布战成平手,史称“三英战吕布”。十八路诸侯也正是在此处折戟沉沙,久攻不下,只能无功而返,可见此关之险要。 李长安正站在虎牢关城墙前翘首以盼,古朴的大道上,一匹浑身玄黑没有一根杂毛的矫健黑马正驮着一身白袍的剑客踏着飞扬的尘土而来。 远远的,李白便瞧见了李长安,于是改用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挥舞着:“李二十九,好久不见!” 说话的光景间,李白已经骑马到了李长安身前。 “吁——” 李白猛拽缰绳,正正好将马停在了李长安,身前而后,敏捷的翻身下马就想给李长安一个拥抱,在看到李长安身上所穿的长裙后,又硬生生改成了拍肩膀。 “一别三年,你可想我?”李白爽朗笑道,冲着李长安狡黠眨眨眼。 “看在我给你写的那十七首诗的份上,你也该想我几回吧?” 李白总有着这样让人一见到他便觉得高兴的本事。 “想,怎么不想,李十二不在我身边,我都觉得度日如年了。”李长安大大方方给了李白一个拥抱。 李白上下打量着李长安,感慨道:“你长高了许多,再过两年说不准要长得比我还高了。” 三年前李长安还不到李白的肩膀,现在李长安和李白已经差不多高了,其中纵然有李白的身高并不像哥舒翰那样高大魁梧的缘故,可更多的原因还是李长安这三年里身高疯长。 二人一边聊天一边牵着马往虎牢关内走,刚接近虎牢关,李白便觉出了不同,他抬头看着巍峨的城墙,目露迷茫。 “虎牢关的城墙从前有这么高吗?” 李白不确定问。 他多年从蜀中到江淮地区游历时也曾路过虎牢关,他记得虎牢关的城墙没这么高啊。 李长安笑着挥挥手:“这两年洛阳财政宽裕,就修了修城墙。” 这是修了修吗?李白感受了一下从城门穿过的时间,眼皮跳了跳。 城墙高了三分之一不说,这厚度可厚了不止一倍啊,洛阳是中原腹地,如今又是太平盛世,修这么厚的城墙干什么?防止胡人南下吗? 李长安却已经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引向了杜甫,她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几日前洛阳刚刚结束了今岁科举,如今洛阳城中来参加科考的举子都还没有散去,大多都打算在洛阳待到牡丹花节之后。” 大唐的进士考试多在长安举行,偶尔也会在洛阳举行,唐朝的科举还是每年举办一次,遇到长安财政压力比较大或者朝局不稳定的年份,当年的科举考试便会设在洛阳,只是选官还要在长安选罢了。 杜甫今岁到洛阳来便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 ……然后落榜。 诗圣这辈子运气实在有些差。 132.第 132 章 李杜见面 “哈哈哈,我早就听说了洛阳城今岁会举办牡丹诗会,我正是为此而来啊。”李白爽朗一笑,摇头晃脑道。 “天下之花端庄莫过牡丹,上一次我看到满园的牡丹花,还是开元二十九年在兴庆宫中,那次……害,不提也罢。” 李白挥挥手,实在不愿想起他那段不太愉快的仕途经历。 费尽数年心血,好不容易一朝选在帝王侧,结果帝王却只拿他当装点盛世的漂亮摆设,实在是让一心报国、立志辅佐明君的李白郁闷极了。 不过李白从来不愿意把烦恼放在心上,只一瞬间他便调节好了心态,专心期待起洛阳的牡丹诗会来了。 “今岁我也可要好好赏一赏花,还有诗会,说不准我又能结识二三好友呢。” 出了虎牢关后,李白大笑两声,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黑马吃痛嘶鸣一声,撒开马腿便在驰道上狂奔起来,带起道道烟尘。 李白一手紧紧拽着缰绳,还不忘回首邀请李长安:“李二十九,咱们来比一比谁先到洛阳城如何?” 李长安也开怀大笑,翻身上马,策马扬鞭,驱使着身下的红棕马追赶李白。 “既是比赛,那应当有彩头,李十二你要拿什么当彩头?” 李白的黑马虽说也是价值千金的良马,可跟李长安这一匹从数千战马中选出来的宝马相比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李长安就追赶上了李白,随后硬扯缰绳降低速度,与李白两马并驾齐驱在驰道上奔驰。 马背上的风大,两个人聊天要靠扯着嗓子吼。 李白双腿夹紧马腹,空出双手来一摊手,颇有些无赖道:“我现在双手空空,一贫如洗,李二十九看上什么彩头自取就是。” “你若是没钱该写一封信来问我要才对。”李长安不赞同看着李白,“你为我寻访了不少人才,我该给你发俸禄。” 这几年李白也的确为李长安引荐了一些人才,虽说如今这些人大多都还是微末小官,可能力都颇为不错,李长安还在其中看到了几个日后史书上出现过的名字。 李白爽朗大笑:“哎,已经喝了你的酒了,岂能再向你讨要俸禄?李白在天下间也略有薄名,写两首诗换些钱财便足够我花销了。” 他眨眨眼:“年前我刚刚拜访了一位友人,他欣赏我的才华,赠了我百贯路费呢,我还给他留了一首诗。”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高声唱到,他侧头看向李长安,语气中不乏得意。 “汪伦兄是汪华的五世孙,家中资财颇丰,与我也是诗友,我只写了这一首诗词,他便大喜过望,送了我一百三十贯钱。” 李长安愕然:“什么?才一百三十贯钱你就把这流传千古的好诗给卖了?” 明明是她先来的! “我出三千贯,你再作一首与那首诗一样水平的《赠李长安》可好?”李长安情真意切道。 她有钱,她手底下工厂数百,商铺遍及整个山南东道和河南道,三千贯她随手就能拿出来。 但是流传千古的名诗可遇不可求啊! 李白吓了一跳,攥着缰绳的手都抖了一下:“三千贯?你要用三十万钱买我随口所作的诗?” 他当初分家出蜀,他阿爷也才给了他十万钱,那十万钱就让他在江南奢靡了好一阵出尽了名气。 虽说财帛动人心,可李白也只是略微吃惊了一下,笑道:“不可不可,诗乃是发兴所做,明标价码便俗了……这样,你若是比我先到洛阳,我便输给你一首诗如何?” 李长安笑道:“还有这等好事?那你若是赢了呢,你想要什么彩头?” “一柄好剑如何?” 李白拍拍自己腰间挂着的剑,轻描淡写道:“年前遇上了一群占道作乱的盗匪,剑刃卷了边。” “我府中有的是好剑,你去挑便是。”李长安满口应下。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原来李白趁着跟李长安说话的时候已经偷偷将马身领先了两个身位,听到李长安应下彩头后就立刻一扬马鞭,黑马便立刻撒腿狂奔。 眨眼间,已经如一支利箭一般窜出了老远。 从虎牢关到洛阳城的距离大概有十六公里,也就是三十二里路,二人骑着快马在驰道上一路狂奔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洛阳城门前。 李白的骑术与李长安不相上下,可他的马却比李长安的马要差上一筹,无奈输了比赛,欠了李长安一首好诗,李长安也寻了柄最新精钢技艺锻造出的宝剑赠给了李白。 并且以保管之名正大光明眛下了李白原本的那柄旧剑。 “你要我那把旧剑做什么?” 李白将腰间的旧剑接下来递给李长安,又接过李长安手上的新剑心满意足抽出新剑挥舞了两下,满意收剑入鞘。 “等日后我在长安说话有了分量,我便在长安城建一座博物馆,专门给文人墨客修一座高楼,到时候便把你的这柄剑放进去。” 李长安理直气壮道。 老是脸皮厚如李白,听到李长安这番话也不禁脸一红,轻轻侧开了脸。 李二十九哪哪都好,就是夸赞起人来比他李白还夸张。 洛阳的牡丹花盛开时间在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牡丹花节也会持续整整二十日,只是牡丹诗会却不是日日都有,而是只有四月末以及五月初一、初二三日有。 数一数日子也就是三天后了。 李白一到李长安位于伊川县的府上,便一头扎进了酒窖中。 伊川县虽说没有沈初,却有裴芸,裴芸也有一手酿酒的技艺,偶尔也爱小饮怡情,所以李长安的酒窖中并不缺少美酒。作为从小背着李白诗长大的人,裴芸一见到李白便笑得合不拢嘴,将他带到了酒窖中。 这下可是酒鬼掉进了酒窖,老鼠掉进了米缸。 第一天李白喝酒,李长安微笑,裴芸慈母笑。 第二天李白依然喝酒,李长安微笑,裴芸脸上的笑容有些淡。 第三天李白还是抱着酒坛不撒手,李长安微笑,裴芸直接揪着李白的领子把他从酒窖中揪了出来。 “小酌怡情,大饮伤身,这么喝下去身子还要不要了?”裴芸叉着腰,气势汹汹瞪着李白。 李白支支吾吾,乖乖放下了酒坛,裴芸走后,李白才蹑手蹑脚走到李长安身边。 “这位裴娘子是不是也是教书娘子。”李白小声道,“她与沈兄有些像。” 老师这个职业对李白这样的调皮鬼威慑力翻倍。 “裴老师是洛阳农堂的校长。”李长安拍拍李白的肩膀。 四月晦日,日朗无云。 李长安醒来的时候天色刚亮,她却不是自己睡饱了醒的,而是被窗外的说话声闹醒。 完蛋,被导师找上门了。 李长安心虚地把头往被子里拱了拱,随后又想起来现在自己才是公主,沈初就是一个六品小官,她怕什么?于是才敢翻身下床,洗漱推开房门。 沈初果然已经坐在了院中,他的对面却还有另外一个李长安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臣见过寿安公主。” 王维眉眼弯弯对着李长安拱手。 李长安诧异:“摩诘?” 王维怎么会在洛阳? “我与摩诘此次到洛阳来乃是出公差。”沈初先是瞪了李长安一眼,随后才解释道。 正午的日头毒辣,养花人怕日头晒坏了名贵的牡丹,所以便会错开晌午,等到下午日头弱了,再将牡丹花摆出来。 李长安一行人便是晌午后才出门。 牡丹诗会是在洛阳酒楼的后花园中举办,越靠近洛阳酒楼,道路上身穿白衣的文人便越多。 天下举子从四面八方纷纷奔赴洛阳科考,有一部分时间迫切的举子考完便走了,可绝大部分举子都选择留在洛阳参加牡丹诗会。 一进花园中,路上更是都是身穿白袍的文人,熙熙攘攘,麻衣如雪。 李白与沈初走在前头,李长安与王维走在中间,裴芸与韦芸则挽着手走在最后,她们二人对诗会并无太大兴趣,只是出来凑个热闹。 如今的大唐诗坛,随着贺知章归乡、张九龄年老、王之涣离世,老一辈诗坛领袖渐渐退出诗坛,以王维李白为代表的新一代诗人正成为新一代诗坛领袖。 杜甫的名声不盛,如今大唐人公认的诗星是王维与李白,只是王维跟李白却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王维李白都跟李长安交好,还有一群共同好友,可这两个人的关系却平平。 李长安抬起胳膊肘碰了碰王维,耐不住好奇开口询问:“摩诘与太白竟不是诗友?莫非你们有什么矛盾不成?” 她注意到了,这两个人就算在一起出游,彼此之间也只是偶尔聊一两句,丝毫没有深交的意思。 王维淡淡看了一眼扯着沈初走在前面的李白,言简意赅:“只是诗风不和,性子不同罢了。” 王维与李白像一组对照组。王维的出身是李白一生都求不到的东西,李白的洒脱放纵也是王维做不到的事情。 一个是出身太原王氏却父亲早亡家庭困难的状元郎,早早便要入仕担起教养弟妹的重任,平生所求也只是安康二字;一个是出身连科举都不能考却年幼又富贵的商人之子,为了入世奔波数年,想要报国却无路可走,只能做一个逍遥客奔波于山水之间,王维和李白,就像他们彼此的诗风一样,一个太平稳,一个太激昂。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园子中央,园子中央搭建了一座两丈高的高台,周围摆放着数十张桌案,桌案上则搁置着白纸和笔墨。 有一部分桌案旁已经围了文人,他们表情激动着口灿莲花,讨论着政事,讨论着诗词,讨论着边关的战事,时不时有人说到趣事,就会惹得周遭其余人一阵放松的大笑。 李白最爱这种热闹,他如鱼入江河,迅速便与身边人攀谈上了。 不一会,李白又从人群中折返,拉着李长安一行人便往前走:“他们说那台子上在论诗,咱们也去瞧瞧,说不准便有好诗出世!” 一行人便从人群中挤到了高台下面,台上正有一个青年正在念诗。 “此诗名为《望岳》,是我前几年登泰山时所作。” 青年身穿一身锦袍,远远看不清脸,他的声音清朗激越:“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台上台下之人纷纷屏息凝气,能到此处来的人肚子里都有墨水,自然能听出这首诗的绝妙来。 “好!” 一诗念罢,李白便率先鼓起掌来,看向台上青年的眼神中满是欣赏。 众人这才纷纷如梦初醒,鼓起掌,一时间掌声雷动。 青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匆匆道了谢,提起笔墨留下了他的这首诗,便迅速下了台。 李白拉着李长安往青年下台的方向走,一边挤一边道:“李二十九,咱们快去找此人,我喜欢他的诗,我要与他结友!” “在那边呢。”李长安常年练箭,眼尖,一下子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标,反过来拉着李白往前走。 一行人终于气喘吁吁挤到了这个略微没有那么多人的角落,青年似乎有些羞涩,看着过来寻他的一行人不由瞪圆了眼睛。 李白爽朗大笑:“在下李白,我极喜欢兄台方才在台上所念的那首诗,敢问兄台姓名?” “兄台是李白?那一位写‘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李青莲吗?”青年惊喜道,匆匆一叉手。 “在下杜甫,河南府巩县人。” ——天宝址 133.第 133 章 诗家仙圣佛 “我正是写了‘大鹏一日同风起’的李青莲,字太白,家中排行十二,你唤我李十二亦或李太白都可。”李白爽朗大笑,十分自来熟地拍拍杜甫的肩膀,揽着他边寻了一处桌案坐下。 杜甫尚且青涩的脸上露出激动的红晕,他激动之下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我字子美,太白兄亦可唤我杜子美。” 一旦开口,剩下的话便好说了,他激动看着李白,滔滔不绝表达着自己对李白的崇拜:“我拜读过太白兄的许多诗赋,今日得见太白兄,真是,真是……” 听到杜甫“真是”了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一侧坐着的李长安忍不住扑哧一笑。 看来诗圣也跟普通人一样,见到偶像心情激动也忘词啊。 杜甫这才注意到李白身边还有一位小娘子,他连忙拱手:“失礼了,我乍一遇到太白兄便喜出望外,唐突了娘子。” 李长安挑眉,笑道:“我也甚爱李十二,第一回见到李十二时表现也如子美一般呢。” 杜甫闻言看向李长安的眼神迅速带上了亲近。 确认了,是同担! “子美唤我李二十九便可。”李长安看杜甫的眼神跟杜甫看李白的眼神一模一样。 杜甫身穿一身青衣,身形有些瘦削,脊梁挺得很直,眉眼修长疏朗,只是脸上的神情有些拘谨,看上去与普通官宦子弟家的郎君没什么区别。 与李长安心中忧国忧民、落魄贫穷的诗圣截然不同。杜甫的父亲于开元二十九年病故,此时的杜甫家境还算充实,年纪也轻,自以为天地浩大,他必回大有所为。 她热切道:“我久闻杜甫大名,心中对子美也十分崇拜,不知子美可出了诗集?愿意赠我一本亲笔签名的诗集否?” “我的大名?”杜甫吓了一跳。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大名啊?他虽说也作了几首诗,可在大唐众多诗人之中却实在算不上出名。 李白却大笑指着李长安:“子美有所不知,我这友人最好诗,但凡诗人,她就没有一个不久仰大名之人。” 而后李白便与杜甫谈论起了诗赋,李长安就插不上话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那点文学水平就不拿到李白杜甫面前丢人现眼了。 不过说起来她老师呢?她最爱李白,沈初最爱杜甫,如今看到杜甫她老师竟然没有直接冲上来? 李长安眼神在人群中搜索着沈初,沈初正拉着王维站在不远处树下,嘀嘀咕咕跟王维说着什么。 王维面露无奈,却还是点头应下了友人的嘱托。 “你们聊什么呢?”李长安凑过来,好奇询问。 不等沈初开口,王维就先向李长安交代了原委。 “成璋托付我帮他做幅画。”王维抬手遥遥指了指坐在花丛旁正论诗的李白杜甫二人。 他有些无奈:“我擅画佛像、山水,却着实不擅长写貌。” 李长安看看王维,又看看脸皮厚的沈初,终于知道为什么沈初来洛阳还要带着王维了。 王维绘制的李白杜甫相识图,这不得是国宝级别的文物? 李长安扯扯王维衣袖,语气真挚:“摩诘,我也想要一副,你看……” 上司开口要画能不给吗?不能。 王维无奈道:“公……二十九娘想要我便多画一副就是了。” 台上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二人的低语,另一侧围坐在桌案旁的李白杜甫也被这阵声音吸引了注意,暂时停下了论诗,转而把注意力投在了台上。 台上有几个身穿麻衣的书生正在面红耳赤争论着,一个头戴玉冠的书生正在念诗:“一枝秾艳露凝香……名花倾国两相欢……这是李太白写牡丹的诗,我认为此诗最好!” 原来是这行人正在赏花论诗,争执了起来,既然是牡丹花节,争论的由头自然也是从写牡丹的诗词开始。 另一人却不甘示弱道:“此诗乃是太白应和之作,写的是牡丹还是宫中的贵妃?依照我看,写花最好的应当是王摩诘。” 他大声念道:“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此诗意境十足,且无关权贵,我看此诗更好。” 四月底,桃花已经渐渐谢了,可这花园中有专人养护,桃红柳绿之景却依然还在,高台两侧边栽种了许多桃柳,粉艳艳的花开得正好,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昨夜又正巧下了一场小雨,对上了那句“桃红复含宿雨”。 倒是李白的《清平调》,好则好已,可在场这些人却都没有见过那倾城倾国的贵妃,不知什么样的美人能与牡丹花一样名花倾国。 台下的李白笑着摇摇头,问杜甫:“子美觉得我与王维的诗哪个更好?” 杜甫咧嘴笑道:“都好,都好。” “我在你面前,你该多夸夸我才是。”李白哈哈大笑。 他拍拍杜甫的胳膊,爽朗道:“说不准日后,后人也会将你我放在一同比较,到时候便有人问‘李太白与杜子美的诗谁更好些’了。” “我的诗却不敢同太白兄以及王摩诘比。”杜甫嘴上谦虚,可面上的表情却也带着两分狂妄。 他如今也是自持“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健亲。”的狂傲青年。 “你单凭那一首《望岳》,足以与我和王摩诘齐名了!”李白朗声道。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如今的大唐人读不懂杜甫的诗,李白却读得懂他。 名声易震,才思难得,李白才思最为敏锐,自然读得懂杜甫诗中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敏锐才思。 李白回头对着王维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王摩诘,此处仰慕你诗词的后辈,速速同我等一起论诗!” “王维也在此处吗?”杜甫惊喜道。 王维被李白一声呼喊引了过来,脸上带着温润的笑,他也喜欢杜甫方才在台上所念的那首诗,自然不吝啬交一诗友。 “这是杜甫,杜子美。”李白指着杜甫为王维引荐,“方才我问他,李太白与王摩诘谁的诗更好,你猜他说了什么?” 王维坐在杜甫身侧,笑道:“莫非是更爱王摩诘?若是更爱你李太白,你便不会喊我过来了。” 李白哈哈大笑,指着杜甫道:“他说‘都好,都好’,可是一个都不得罪啊。” 被李白手指着,杜甫不太好意思笑了笑,对着王维拱手:“在下杜甫,字子美,久仰摩诘先生诗名。” “王维,王摩诘。”王维含笑赞了一句,“你那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写得极好。” 三人都是在诗赋上出类拔萃的人物,有着诗赋做话题,很快就谈到了一起去。 李白高谈阔论,眉飞色舞;杜甫嘴角带笑,神采飞扬;王维.稳重平淡,时不时插一句话…… “老师,你干什么呢?”李长安凑到沈初身边,沈初已经找了一处距离李杜王三人不远的桌案坐下了,从腰上系着的腰带中掏出了一支炭笔并上一卷白纸,正在低头猛画。 画的正是李杜王三人坐而论诗的场景。 他十分擅长速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三人的轮廓已经栩栩如生出现在了画卷上。 李长安扒着沈初的衣袖,垂涎欲滴盯着速写道:“老师,我可是你唯一的亲学生,你可不能吃独食啊。” 沈初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三指握着炭笔,无名指和小指之间夹着一团布擦拭线条。 “数日前是谁给我寄信炫耀来着?” 李长安哀嚎:“冤枉啊,我那是专门寄信提醒您,真不是炫耀啊……” 五日后,王维终于画完了两幅画,他将画送给李长安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道:“公主似乎并不着急让我与沈御史返回长安?” 原本这两幅画只需要两日王维便能画完,只是李长安却找到了他,让他不必着急慢慢画便是,这才生生将时间拖到了五日。 李长安没有立刻回答王维的疑问,反而笑了笑,反问王维:“摩诘可有看上的官位吗?你如今已经是五品官员了,再往上便到了四品,朝中的四品官职你可有喜欢的?” 王维:“……这不是才升官不到一年吗?” 原先没跟着寿安公主的时候,一路升升降降,一回首踏上仕途已经十年了,却依然是微末小官。现在跟着寿安公主仕途倒是顺利了,可这未免也太顺利了吧。 他才在五品官职上干了一年,又要升官? “害,你的升迁速度已经很慢了。”李长安叹了口气。 杨国忠可是短短四年就从一个小员外郎升到了右相呢,王维跟着她都五年了,现在才刚五品…… 李长安又看了王维一眼,给他略微透了一点口风:“摩诘先安心在洛阳待几个月,长安朝堂上局势不太妙,你可以先在洛阳躲一躲风雨。” 王维心下骇然,这才后知后觉知道为什么李长安会说他又能升迁。 估计又会牵扯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这些人把位子空出来了,自然就轮到后面的人升上去了。 王维叹息一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已经不像李白杜甫那样有着见不平而愤的满腔热血了,王维只想平安过自己的日子,保护好自己的弟妹。 走过水榭长廊时,王维远远听到了杜甫对李白抒发志向。 “我打算先游历一两年,然后再到长安参加科举,辅佐明君安稳社稷……” 如今只有二十四岁的杜甫声音中还充满着对仕途的憧憬,王维听到也只是叹息一声。 杜甫性格太过单纯,朝堂上的腥风血雨只怕会将他砸得头破血流啊。 “右相,我找到了太子的把柄!” 杨宣齐兴冲冲走入月堂。 他已经遵从李林甫的吩咐蹲守了大半个月了,终于抓住了李亨的把柄。 李林甫负手而立,闻言回过头来,一双眼睛中精光闪烁。 “说。” 终于,大鱼入网,渔网要收网了。 134.第 134 章 杨国忠的第一步 杨齐宣气喘吁吁道:“儿手下的人,终于跟太子府中养马的马夫搭上了话,那马夫说太子本月十五要到景龙道观夜游。” 他是李林甫的女婿,算是半子,再李林甫面前自称“儿”也没什么不对。 李林甫眯了眯眼,思忖片刻,道:“让杨钊来见我。” 很快得到了李林甫召见的杨钊就气喘吁吁赶到了李林甫府上,他叉手行礼:“下官见过右相……” “不必跟老夫说这些客套话了,你现在就去写拜帖,让人把拜帖送到韦坚府上,就说本月十五日想去拜见他。”李林甫不耐烦打断了杨钊的问安,毫不客气命令道。 杨钊是杨贵妃堂兄,虽说已经一表三千里了,可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杨贵妃家中亲姊妹四个,个个都生得国色天香,可能在朝堂出仕的兄弟却不多,她没有亲兄弟,叔父家唯一一个堂兄杨銛也是个病秧子,所以杨钊虽说已经跟杨贵妃亲戚关系甚远了,可因着杨贵妃娘家势力薄弱,他倒也能沾些光。 杨家在朝堂上可是香饽饽,杨玉环宠冠后宫,杨家其他三个姊妹也都被封做了国夫人,个个深得当今圣人的宠爱。更重要的是,朝堂内外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一个事实,那就是圣人已经不能生了,所以杨贵妃不可能有她自己的皇子。 深得帝王宠爱,又没有朝堂牵扯,这样的好势力谁不想拉拢? 正是因着杨贵妃的面子,所以杨钊往常想要拜见谁,只要一递上拜帖,基本都能见到。 就连一向与李林甫不对付的太子李亨往日见到杨钊也是客客气气。 杨钊却看得通透,知道谁才是最值得他抱的大腿,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李林甫麾下。 听到李林甫的命令,杨钊当下便要扭身回府写拜帖,李林甫喝止了他。 “你就在老夫这儿写就行。”李林甫有些焦急。 功成在即,他如何能不急。 杨钊当下便提笔写下了一封拜帖,李林甫也不先离开,而是陪着杨钊一起等着拜帖。 只是这段时间门李林甫也没有闲着,而是招来了他身边的管家。 “备些重礼,去打听打听我那表妹家里往后几日有什么安排。”李林甫吩咐道。 茶壶中的茶水空了三次,杨钊的随从才回来,杨钊急匆匆走到厅外侧耳听着随从小声禀报,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走回厅内,又将随从所说的话转告给李林甫。 “右相,皇甫惟明言本月十五已经有了安排,邀下官改日再聚。”杨钊边说着边偷偷打量李林甫的表情。 他这句话说完,李林甫面上顿时出现了遮掩不住的笑容。 又过了片刻,李林甫方才派出去的管家也过来回话。 “郎君,姜管事那边说他家郎君十五日要去道观上香。” 李林甫面上的喜色已经遮掩不住了,他抚掌大笑,直接从交椅上站起来,心情激动的在厅内踱了三趟。 “好好好,终于被老夫抓住了尾巴!本月十五这三个贼子必定会私下见面。” 李林甫扭头看向杨齐宣和杨钊:“你们二人十五日乔装打扮好,装作百姓跟着李亨。” “杨齐宣,你带着你叔父一同去。”李林甫吩咐道。 杨齐宣的叔父是杨慎矜,二人出身“二王三恪”杨家,只是杨齐宣只算支脉,杨慎矜却是本家。 二王三恪,是一种礼仪制度,历代王朝皆要给前朝王室后裔爵位,封前二代后裔为二王,封前三代后裔则为三恪。 杨慎矜就是前朝隋炀帝血脉的嫡系后裔。大唐自信也正是表现在这个方面,唐朝并不忌讳前朝王室为官,二王三恪家族显赫,李隆基曾经就很喜欢杨慎矜的父亲前户部尚书杨崇礼,对杨慎矜也颇为喜爱。 他也是李林甫找来代替韦坚的人,只要杨慎矜能依附李林甫,李林甫就愿意扶他一把,让他担任六部尚书。 李林甫做事滴水不漏,他为了让李隆基能够放心惩罚韦坚与皇甫惟明而不用顾忌无人可用,特意先给李隆基准备好了杨慎矜与哥舒翰两个代替品。 毕竟让圣人舒心才是他这个宰相的第一要紧事。 杨齐宣目中露出一丝嫉妒,拱手答应了下来:“儿知晓了。” 杨慎矜不就是出身比他好了一些吗,却能得丈人如此看重,自己为丈人做了这么多事情,如今也只是个七品小官…… 出了月堂,杨齐宣与杨钊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起,杨齐宣跟着李林甫已经有数年了,杨钊却才跟着李林甫不到一年,有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 二人并肩走在右相府的连廊中,右相府的布景极好,鸟语花香,水榭连廊,每一座屋子上都用的是琉璃瓦,日光打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金光。 就连府中随意栽着的柳树都是专门寻姿态好看的柳树移栽了过来,寻常的一棵柳树也要价值千钱。 杨钊每一次来右相府都会感慨羡慕一番右相府的气派,尤其是这满屋顶的琉璃瓦,杨钊眼神在相府院中转了一圈,心想日后若是自己有了出息,必定也要建一个如此富丽堂皇的府邸。 今日他却没有一直盯着相府中的美景瞧个不停,而是凑到杨齐宣身边向他打听自己的疑惑。 “右相的表妹是何许人家?右相得了她那边的消息竟然便能确定太子等人是往道观去吗?”杨钊兴致勃勃问。 他一向喜欢打听消息,并且相信这些消息早晚有一天能给他带来用处。 杨齐宣看了杨钊一眼,心想自己丈人既然让他到月堂中,想必他也算是自己人。 于是就没有隐瞒:“你可知右相的舅家姓什么?” 杨钊侍奉李林甫,自然早就将这些东西打听清楚了。 “姓姜,名叫姜皎,右相出仕,便是他举荐提携。”杨钊道。 李林甫的发家路线就是先靠娘舅而后靠武三思的女儿的裙带关系攀上了武惠妃,最后才成了帝王心腹。杨钊倒是没觉得看不起李林甫,毕竟说起来他也是靠着杨玉环的裙带关系才能在长安城中有一席之地。 要不是他也顶着杨贵妃娘家人的名头,李林甫也不会提携他。 杨齐宣眼神左右瞧了瞧,随后才压低声音凑到杨钊耳边:“韦坚的夫人正是姓姜,是右相娘舅的独女。” 杨钊吃了一惊。 他倒不是惊讶韦坚与李林甫还有亲戚关系,大唐看重门阀出身,朝堂上这满朝文武十有八九七绕八绕都能找出亲戚关系。 他吃惊的是李林甫的心狠手辣。 姜皎对李林甫可以说有大恩了,要是没有姜皎的提携,李林甫说不准都不会有今日,结果现在李林甫对恩人加亲舅舅的独女一家人却如此狠辣。 身为整个计划中的一员,杨钊太清楚倘若事情按照李林甫的安排发展下去韦坚一家人会是什么凄惨下场了。 “这可是亲表妹啊……”杨钊不由咂舌。 杨齐宣却瞧了他一眼,冷酷道:“跟相位比起来,亲表妹跟亲舅的恩德算什么东西?” 就跟他娶李林甫的女儿一样,难道还真因为两情相悦吗?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二人已经走出了右相府门,杨齐宣扔下这句话后也不等杨钊在开口说些什么便率先登上了自己的马车,掀开车帘对杨钊拱拱手。 “杨兄,告辞。” 杨钊下意识拱拱手,心神却还没有从杨宣齐方才的那句话中反应过来,直到他当上了马车坐好后,才一拍脑门。 “原来这长安竟然是这么一个地方,这朝堂竟然是这么一个朝堂。”杨钊若有所思喃喃道。 要往上爬就得心狠手辣啊。 杨钊眼中精光闪烁,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李林甫今日好好给杨钊上了一课。 石堡城外,陈国生也正准备给吐蕃人狠狠上一课。 哥舒翰领兵五万,攻打石堡城,在千里迢迢赶到石堡城后,他却没有立刻让将士攻城而是老老实实的在石堡城三十里外安营扎寨。 吐蕃人警戒了两个月,日日全军警戒时刻准备着抵挡唐军的进攻,可唐军却仿佛是来踏青一般,不急不慢在军营中做起饭来。 一开始吐蕃人以为这是狡猾的唐军将领用来迷惑他们的计策,一旦他们松懈,这些狡猾的唐军便会一拥而上攻打城堡。 吐蕃将领也熟读兵书,他并不愿意上唐军的当,于是便命令吐蕃将士们日日警戒唐军不可有一日懈怠。 在一次次与大唐的战斗中,吐蕃人也进化成了善用计谋的模样。 只是等了一日两日,三日五日……五十天过去了,唐军还在那不慌不忙的做饭。 驻扎在石堡城的吐蕃大将名叫铁刃悉诺罗,这一日又趴在城墙上眯缝着眼看着唐军军营中飘过来的炊烟,口中骂道:“狡猾的唐人,该死的唐人……” “将军,咱们的弟兄实在是撑不住了。”铁刃悉诺罗的裨将顶着两个深黑色的黑眼圈哭丧着脸抱怨。 铁刃悉诺罗横眉一竖,骂道:“再撑几日,这些狡猾的唐人一定是想要趁着咱们松懈攻城。且让兄弟们再撑几日,那些唐军的粮草有限,咱们把他们粮草熬没就能歇息了。” 忽然,铁刃悉诺罗看到一群小黑点正在从唐军阵营中极速奔向石堡城,铁刃悉诺罗顿时来了精神,他指着那一群唐兵道:“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羽箭带着迅疾的风冲向了城墙下的唐军,可那些唐军甚至连停都没停一下,依然骑着马往前奔驰。 直到近了,铁刃悉诺罗才看清原来这一队唐军和身下的战马身上竟然都披着厚厚的铁甲,箭头根本刺不进去。 “这些大唐人到底要搞什么鬼?”铁刃悉诺罗皱起了眉毛。 他没有因为箭支射不穿这些唐人的铠甲而生气,大唐虽然富裕,但也绝对没有到能供得起军队人马都穿着铁甲的程度。百年前的天可汗那样的厉害,手下也只有三千玄甲兵,天可汗还是大唐的皇帝陛下,现在驻扎在他们城外的这支部队绝对凑不出多少铁甲供人马披甲。 而且铁甲沉重,若是在平原上冲锋铁甲军还有用,可这是攻城,难道这些唐军能扛着如此沉重的铁甲爬到城墙上来不成? 在铁刃悉诺罗的注释之下,身披铁甲的唐军跑到城墙下放下了一堆不知什么东西便又离开了城墙下。 “将军,可要派人查看?” 铁刃悉诺罗伸手制止,冷笑一声:“这些狡猾的唐人肯定是骗我们开城门,只要城门一开,他们便会大军冲锋攻下城池……哼哼,雕虫小技也想骗到本将?不开城门就让他们放吧!” 铁刃悉诺罗越想越觉得唐军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看着唐军一趟一趟的跑来跑去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睿智无比,一眼便识破了唐军的计谋。 ……直到数支火箭从远处射来。 “轰隆!” 铁刃悉诺罗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铺天盖地的火焰。 下一刻,他脚下的城墙便开始松动,铁刃悉诺罗坠落坠落……然后被盖在了巨石之下。 远处望着这边的唐军将士则是个个目瞪口呆。 哥舒翰看着陈国生的眼神仿佛在看天神一样,他吞了口唾沫,畏惧道:“陈神仙,您看咱们下一步该干什么?” 陈国生叹了口气。 哥舒翰的心随着陈国生的叹息声吊了起来。 “唉,实践结果实在是太不理想了。”陈国生紧紧皱着眉毛,唉声叹气。 提炼合成速度又慢,产量还小,纯度还不够。 真是愁人啊。 哥舒翰看陈国生的眼神仿佛在看阎王爷一般。 “哦,你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老头子我不懂排兵布阵,你也不用问我。”陈国生唉声叹气了一阵,这才注意到哥舒翰还在一边等着他,于是挥挥手打发了哥舒翰。 第二日,信使手握八百里加急快信,一边骑着快马往长安方向奔驰,一边大喊“八百里加急,哥舒翰将军大胜吐蕃……攻下了石堡城”。 历史上的石堡城之战领兵之人也是哥舒翰,此战战死的唐军将士有数万人。 如今,唐军战死者两千一百二十七人,伤者六千三百二十六人。 从河西边关到长安,哪怕是八百里加急也要数日路程。 李亨很高兴,他这几日总是盯着头顶上越发圆润的明月,期盼着月中到来。 他已经与韦坚、皇甫惟明约好了在景龙道观密会。 日子在李亨殷切的盼望下,终于来到了十五日。 “今夜本宫预估要深夜才能回府上了,你掩盖好本宫的行踪。莫让……父皇知晓。”李亨低声叮嘱着韦妃。 十王宅这一片处处都是圣人的眼线,太子府中有多少他父皇安插的眼线李亨也不清楚。 可无碍,韦妃能够为他遮掩好行踪。 135.第 135 章 和政觉醒前夜 十五日,月圆风清。 几只鸥鹭靠在湖边,风吹拂着湖面,层层叠叠的芦苇随风晃动着。 李亨坐着韦妃的马车悄悄出了门,韦妃则坐在正厅内,对府中下人训着话。 在太子府还是忠王府的时候,韦妃已经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了,她对府中每一个仆人婢女都知根知底,下人们都知道韦妃娘子平日虽然宽厚,可一旦惹到了她,她便会丝毫不留情面。 “……府中的开支还是有些大了。”韦妃端坐在高座上,训着话,下人们则各个如鹌鹑一般缩着脖子听她的训话。 按照以往大唐的惯例,东宫并不只有这几十个仆从,可当今圣人将原本属于太子的东宫改做了兴庆宫自己居住,当今太子也只能住在原本的忠王府中,十王宅百孙院这片地方在长安城内占地不小,可耐不住当今圣人的儿子不仅有十个,孙子也不仅有百人,分一分这地方就小了。 忠王府幸亏建的早,将已经成年的王孙分到百孙院后还能盛得下这近百的仆从。 韦妃眼神在院中众人身上打量,在一个身形微胖的管事身上停了停,忽然出声:“陈管事,本宫家中姊妹生病,本宫派娘回去看望了,你去我书房中将我书房台面上的簿册拿来。” 陈管事连忙应声,去给韦妃拿账本去了。 却不知晓韦妃是为了故意告诉他自己的马车为何会在夜前驶出太子府。 韦妃又扫视了一眼院中众人,在几个仆人身上眼神停了一下。 一、二、……很好,府中的探子都在这儿了,韦妃嘴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未时一刻,太子李亨乘车出了太子府。 未时二刻,李林甫收到了消息,进宫求见帝王。 申时一刻,太子李亨与韦坚在朱雀大街上马车相交,二人的马车一前一后拐入了小巷。 申时刻,李隆基接见了李林甫。 李林甫的心跳有些加快,纵然是他,面对着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也觉得心脏在砰砰跳动。 一入内殿,李林甫边拜了下去,垂下的头遮住了他杀气毕露的眼神。 “右相有何急事一定要现在面见朕啊?”李隆基揉捏这头,淡淡道。 他已经不理朝政许久了,刚刚过去的这个月,李隆基还曾有将朝政都交给李林甫的心思。 曰:“朕不出长安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李隆基想要把政务都交给李林甫处理,自己只管享乐。 可惜被高力士劝了下来,只是虽说高力士劝住了李隆基,李隆基依然理政,可明显他处理政务越发不上心了。 李林甫却跪下,大声道:“臣要告发太子勾结朝臣,结交边将!” 一声落,殿中静悄悄。 “荒谬!”李隆基摔碎了杯子,瓷杯碎裂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李隆基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 “难怪朕这段时间看着太子如此不老实……李林甫,你既然告发太子,你可有证据?”李隆基目呲欲裂,却也知道他要想向太子发难也必须要有证据。 他并不怀疑李林甫所言,这段时间李亨在朝堂上有多嚣张李隆基也是看在眼中,记恨在心中。 ……或者说,李隆基也在等着李林甫发难。 太子势力太大了,李隆基认为也应当打击一下太子,让他明白这大唐天下如今还是谁做主。 李林甫缓缓道:“臣有人证,御史中丞杨慎矜、吏部员外郎杨钊……等,皆亲眼看到太子车驾与刑部尚书韦坚车驾一起往景龙道观而去,两镇节度使皇甫惟明则已经在道观中等候多时。” “传这几人来见朕!”李隆基怒道。 酉时刻,众臣入宫。 此时,李亨、韦坚、皇甫惟明已经在景龙道观后殿见面。 众人一一陈述之后,人证已足,帝王大怒。 李林甫则下跪请命。 “臣乃百官之首,有监察百官之责,臣请调遣金吾卫搜捕太子府取物证,封锁景龙道观请太子、刑部尚书、节度使入宫问话。” 一侧站着的杨慎矜则震惊看着李林甫。 这是干什么?不就只是太子违反了“宗室不可结交外臣”的敕命吗? 圣人训斥几句也就罢了,何至于到了出动金吾卫的地步? 看着周围表情平静的几人,杨慎矜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他被李林甫利用了,成了攻击太子的长剑…… 李隆基沉声道:“准奏。” 戊时一刻,金吾卫出动,封锁朱雀大街,封锁崇仁坊。 亥时,李亨于韦坚、皇甫惟明商量好了要如何劝圣人换相,心满意足推开了屋门打算回太子府。 “阿兄,本宫便先在此恭喜你得到相位……”李亨脸上带笑,目光落在韦坚身上,表情激动。 韦坚却很沉稳,他拱手:“都是仰赖太子恩德。” 皇甫惟明则大笑:“奸相人人闻而唾弃,韦兄宽厚仁义,自然应当韦兄为相。” 吱呀 道观后门被李亨推开,李亨面上的笑容凝固。 金吾卫将军一拱手,客气道:“殿下,臣等奉陛下之命来请殿下入宫。” 而后扭头对着韦坚和皇甫惟明的语言就没那么客气了。 他一挥手,冷冷道:“将此二人拿下,暂且关押起来等候陛下处置。” 冰冷的刀刃上倒映出了韦坚与皇甫惟明两张比刀刃更苍白的脸。 他们的心却比脸更冷。 韦坚被侍卫押着,回头看了李亨一眼,嚅嗫了一下嘴唇,最终也只是唤了一声:“殿下……” 李亨却撇开脸不敢去看他。 他自己已经自身难保了,如何顾得上别人的求救呢? 李亨心里慌乱极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一会出现他父皇那张愤怒的脸,一会又出现开元二十五年他兄弟们的尸体……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嚣张,也才想起来原来大唐的帝王还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只要一句话就能杀了他。 “将军……”李亨拉着金吾卫将军的胳膊,牙齿都在打颤。 “是何人陷害我?” 金吾卫将军迅速瞥了左右一眼,低声道:“右相请命封锁此道观,搜查太子府。” 搜查太子府? 李亨眼前一黑。 他若真是完全无辜自然不怕旁人陷害,可问题是……他不无辜啊,他结交大臣、结交边将,他的书房中藏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啊。 完了。 子时,天色一片漆黑。 太子府正卧还亮着灯。 和政郡主李明锦趴在韦妃膝头,打了个哈欠。 “阿娘,你不困吗?”她已经睡过了一觉,声音中带着一点未散的鼻音,显得很娇憨。 韦妃面上的肌肉紧绷着,她脸上平日惯常带着的笑也无影无踪。 “没事,你睡吧,我出去走走。”韦妃心脏砰砰跳动着,她没等到李明锦再回复她,就推开了李明锦枕在她膝盖上的头,径直走出了卧房。 李明锦疑惑地扭头看着她阿娘离开的背影,咬了咬唇,穿上了寝鞋跟了上去。 阿娘的态度不对。 走出寝室,韦妃不再遮掩面上的忧虑,她低声询问婢女:“现在几时了?” “已经子时了。” 韦妃心沉了下去。 子时,已经过了望日了,太子还没有回来。 韦妃忍不住登上阁楼外台,遥遥望着太子府外,心中期盼着她的兄长和她的丈夫一切顺利。 忽然,夜空中亮起了一片火光。 在黑沉沉的夜中一片火把灯笼是十分显眼的,哪怕还隔着许久,火焰的光亮也会将那一片地方的天空照亮。 韦妃面色大变,她的心终于沉到了深渊。 能在宵禁之后还大摇大摆举着火把和灯笼往太子府来的人,唯有圣人的禁卫军。 事泄了。 韦妃当机立断扭身就往李亨的书房走,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她的绣鞋踏在黄木楼梯上,咚咚仿佛鼓响。 “娘子,娘子……”她身后举着灯笼的婢女跟不上她的步伐,气喘吁吁举着灯笼追赶。 韦妃已经来到了书房前,她一把推开门,扫视了房内一眼。 博古架上摆放着许多古玩玉器,书桌上堆着她夫君平日与旁人的信件往来。 韦妃咬了咬嘴唇。 她平日并不干涉李亨的往来,也不会进这间书房,所以她并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会给太子府带来灭顶之灾…… 可韦妃知道太子结交边将是大罪,而她的夫君不止一次提起过他与皇甫惟明、王忠嗣有书信来往。 “把灯笼给我。”韦妃咬了咬牙,直接夺过了婢女手中的灯笼,而后不顾烫手,直接伸手把外面罩着的琉璃罩拔开,将烛火扔到了桌案上。 “娘子!”婢女惊呼一声。 火蛇迅速吞没了桌案上的书信,韦妃又将其他地方的书信、书籍、书画一股脑抱起来扔进了火堆中。 书房中都是极其容易燃烧的纸张,火苗迅速窜起吞没了大半个书房。 韦妃这才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扯着婢女离开了书房,转身将书房门关上。 没人能知道书房中有什么了。 熊熊燃烧的烈焰倒映在韦妃眼中,直到火蛇将书房木门烧了一大半,韦妃才声音沙哑道:“走水了,救火吧。” 婢女已经呆愣在了原地。 直到韦妃推了她一把,婢女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跑到院外大喊:“书房走水了……救火……快救火……” 太子府这才慌张了起来,管家扯着嗓子喊让去园子里提水,婆子满脸慌张提着桶打水,十几个仆人一拥而上,身上披着湿布往烈火中浇水。 夜色似墨,火光如蛇。 韦妃静静看着太子府的下人救火,表情平淡。跟着韦妃出来的李明锦站在廊下,将韦妃所做的一切尽收眼底,她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阿娘。” 韦妃回头看她,平静道:“快回去就寝吧,明日你还要读书,莫要起迟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太子府外响起,管事给开了门。 是两拨人,一波是金吾卫,一波则是望火楼的不良人。 不良人是在望火楼上看到这边起火方才马不停蹄赶过来的,却正好与金吾卫遇上。 此时正好是丑时一刻。 韦妃遂走到两拨人身前,却没有看金吾卫,而是先表情焦急求救望火楼的不良人:“府上书房走水,还请诸位速速救火。” 不良人不敢耽误,连忙各个拿着救火的工具进入了太子府,烧的只有一个书房,太子府中的下人又多,救火及时,不良人也不敢怠慢太子府,远远看到十王宅这边起了火立刻赶了过来,不多会便将火焰扑灭了。 只是书房却已经烧没了。 韦妃这才不慌不忙询问金吾卫 “这时候诸位到太子府上有何公干?”韦妃语气不悦。 她当然能有这个底气,太子府虽然不在东宫,可也有东宫之名,擅闯宫禁本就是大罪。 带队之人是杨钊,他却不怕韦妃,只是冷冷一笑:“奉圣人之命,有奸人欺瞒太子,使太子与边将勾结,特命金吾卫来搜查证据。” “既是父皇下令,那便进来吧。”韦妃面不改色让出乐路。 杨钊焦急穿过太子府的前院,他来之前已经将太子府书房的位置打听清楚了。 只是方才走水,不知道书房中的东西烧了多少。 杨钊面色难看站在一堆灰烬面前,脚尖前面只剩下了半边烧黑了的残墙跟几根还没烧没的梁柱,莫说是书信了,连木头都没剩下几根。 他沉沉看了韦妃一眼,抬手招来身边的侍卫:“回去请示陛下,就说太子府书房恰好走水,所有东西都被烧了个干净。” 还特意强调了“恰好”二字。 显然杨钊认为韦妃是畏罪先将罪证烧了个干净。 韦妃却八风不动,仪态端庄极了。 没有证据,那李亨只要一口咬死不知情,那就没人能将太子如何。 只要保住李亨,太子府就还有希望。大不了李亨被废去太子位置,那她们一家人也就是再恢复忠王府时候的清静日子。 没什么不好。 很快宫中就传来了消息,圣人大怒,也认为是太子府之人故意遮掩罪状,下令将太子妃带入掖庭暂且紧闭,太子府封锁,所有人只能入不能出。 杨钊晃了晃手上的诏书,对韦妃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太子妃,请吧。” 韦妃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掐进了肉里,面上却依然端庄温柔。 “好。” 却也没人敢押着她,韦妃只是走在几个侍卫的包围中,眼见着就要迈出太子府门。 “阿娘!” 忽然,一道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李明锦面色苍白站在众人身后,她听了韦妃的话回到卧房准备睡觉,可还没睡着便被外面的喧闹声吵了起来。 一出门,便听到婢女说韦妃被侍卫带走了,于是连鞋都没有穿好就往府门跑。 “你们是何人,竟敢在太子府放肆!” 李明锦冲到侍卫身前,想拉住韦妃,侍卫下意识抬起刀鞘挡在了她的身前。 李明锦含怒道:“我乃是当今圣人之孙,太子之女,圣人亲封的和政郡主,你要对我动刀吗?” 侍卫一时间竟然被她骇住了,下意识看向杨钊。 李明锦也知晓了在场谁才是做主之人,愤怒的看向杨钊。 “我与和政郡主说几句话,再跟你们走可好?” 就在杨钊思考要不要得罪和政郡主时,韦妃开口了。 杨钊思索了一下,对侍卫挥挥手,示意他让开。太子得罪了就得罪了,反正陛下不喜欢他,可这些皇孙没必要得罪,就算太子真的被废,她们也依然是圣人的孙辈,没必要得罪。 李明锦扑到韦妃眼中,面上满是担忧:“阿娘……” 她有太多想问的东西了,可现在明显不是问那些的时候。 多年母子,二人早已经不用对方多说便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韦妃攥着李明锦的手,安抚道:“你阿爷会救我。” “真的?”李明锦眼角通红,她攥着韦妃的手在发抖,像是在抓紧救命稻草。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也不懂为何会牵扯到她的母亲,竟然会到了堂堂太子妃要在太子府中被侍卫带走的地步。 韦妃抚摸着她的肩膀,如今的李明锦已经跟韦妃一样高了,韦妃看李明锦的眼神却依然是满满的慈爱。 “真的。”她语气笃定,“你阿爷是太子,我是他休戚与共的太子妃,他会救我。” 夫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情上说,她在李亨还是忠王时候就嫁给了他,可以算得上是糟糠之妻了;从理上说,她代表的是京兆韦家,是京兆韦家对太子的支持。 所以韦妃并不太担心自己,她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兄长韦坚。 事情泄露到了什么程度?她的兄长会受到什么样的连累呢? 韦妃这些忧虑都不能给李明锦说,只能深深藏在她的心中。 最终,韦妃也只是为李明锦理了理衣领,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跟着金吾卫离开了。 李明锦方寸大乱,她站在府门前盯着韦妃纤细的背影。 在一群身披轻甲腰配长刀,高大壮硕的金吾卫中,纤瘦的韦妃仿佛随时就要被剥皮拆骨吞噬一般。 “阿娘!” 李明锦最后又喊了一声,声音凄惨极了。 韦妃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被金吾卫包围着消失在了街道转角。 李明锦脑中混沌一片,已经失了方寸。 李明锦呆呆靠在门柱上,金吾卫一左一右守着太子府,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刃割断了她和养她长大的娘。 她还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吗? 阿爷真的能救回来阿娘吗? 李明锦不知道,此时她只能选择相信韦妃所说,她的父亲会将她的母亲救回来。 “喔喔——”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鸡叫声响起。 天亮了。 136.第 136 章 我不是你 天亮了。 李亨焦急的透过窗子看着殿外大白的天色,心中的方寸早就乱了。 他脑子宛如一团浆糊,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李林甫发现。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李亨心中只要一想要李隆基知道他的打算,心就忍不住往下沉。 他造反了吗? 没有。 他只是想要换一个宰相而已! 可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会听他解释吗?李亨不知道。 他现在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进去看看……” 忽然,殿门外传来了声音,李亨眼中升起了希望。 殿门被推开,高力士快步走了进来。 李亨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快步跑到高力士身边,拉着他的衣袖,眼泪便已经要出来了,他哽咽道:“阿翁救我!” 李亨能当上太子,当初正是高力士向李隆基推荐了他,所以尽管高力士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不是太子的党羽,可对李亨依然还有两分香火情。 “你当真未谋反?”高力士端详着李亨,沉声问道。 李亨眼泪流出眼眶,哽咽:“阿翁,我哪有那样的胆子啊……而且我一个侍卫都没带,如何谋反?” “没谋反就无碍。”高力士松了口气。 太子也不是帝王说废就能废的,要不然帝王也不会非要等到太子带兵进宫了再兵变废太子。 当年圣人看废太子李瑛那么不顺眼,照样也得先逼反了他才能废太子。 只要不被抓住谋反的真凭实据,那就没有大事。加上自己所知晓的消息……高力士心安了安。 “右相参你结交大臣、结交边将,你告诉我,除了韦坚跟皇甫惟明以外,你可还有结交的其他重臣与边将?”高力士盯着李亨,叹了口气。 “陛下已经派人去搜查太子府了。” 李亨头晕眼花。 他当然结交了很多大臣,也结交了不止皇甫惟明一个边将,那些信件都被他藏在书房之中,倘若被搜出来了,他的太子之位就真保不住了。 “不过昨夜你府上走水,正好烧了你的书房。”高力士下一句话又让李亨从深渊重新踩到了地面上。 李亨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重获新生一般舔舔嘴唇,声音沙哑道:“我不曾结交臣子。” 只要他咬死了不说,又没有证据,他那瞎了眼宠信奸相的父皇也不能知道他到底结交了谁。 高力士叹了口气:“圣人如今怀疑是太子妃烧了书房,命人将太子妃压到了掖庭,至于你……回府去吧,等候圣人传召。” 证据已经被韦妃一把火烧了,没有李亨勾结大臣的证据,李亨又咬死了他昨夜是正好在路上遇到了韦坚与皇甫惟明,帝王也不好无凭无据扣押太子。 李亨终于被甲士“护送”着离开了兴庆宫,在踏出宫门的瞬间,李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兴庆宫高耸的宫墙。 他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太子之位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李亨猛一扭头,李林甫正站在宫门外笑吟吟等着他,看到李林甫,一左一右跟着李亨的两个卫士顿时行了个叉手礼,然后仿佛瞎了一样对李林甫视而不见。 李林甫心中却畅快极了,他仗着身高比李亨要高出半头,居高临下打量着李亨,仿佛十分诧异一样。 “旁人暗中都骂老夫凶猛好斗,心胸狭窄,如一只索斗鸡一般,怎么今日一看……殿下却更像是一只斗败了的斗鸡呢?” 说到最后,李林甫还没忍住笑了几声,更是刺激的李亨攥紧了拳头。 可如今李林甫春风得意,可他却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李亨满嘴苦涩。 只觉得悲哀极了。 李林甫最爱看敌人这般落汤鸡的模样,他干脆又让开一步,十分愉悦。 “看臣这个记性,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臣险些又挡了殿下的路,若是殿下发起怒来要惩治臣,臣可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李林甫依旧记得当初下朝会后李亨逼迫他让路的模样。 只是如今却是攻守易形了。 李亨避开了李林甫的眼神,脚下的路线绕了一个弯从李林甫身后走了过去。 ——他不敢在李林甫面前走过去。那日百官环绕,在百官面前逼迫李林甫为他让路的意气风发再也没有了。 李林甫讥讽的看着李亨的背影,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鹿死谁手,如今才能定论。做人,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对吧?” 没人回应他。 李亨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兴庆宫。 回到太子府,李亨看着被烧的干干净净书房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一点证据都没留下。 李亨颓丧地瘫倒在交椅上,只觉得心神俱疲,他不由遮住了脸,闷声道:“辅国,你说他怎么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肯放过呢?” “殿下……” “阿爷!” 李辅国正欲开口,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李明锦已经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走到李亨面前,看着自己的父亲再也忍不住哽咽了:“阿爷,你救救阿娘,她烧了书房,她被甲士带走了……” 此时的李明锦像是看着救命稻草一般看着李亨。 李亨也不禁悲从心来,想到自己堂堂大唐太子竟然被逼到了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发妻都被带走,他眼眶酸涩,可在和政郡主面前还要强行维持做父亲的威仪。 “你母亲……我自然会设法去救。”李亨缓缓道。 可要怎么去救,李亨也不知道,如今他连自身都难保了。 “阿爷!”李明锦看出了李亨的应付,她越发焦急。 她恳求道:“好歹您去求求皇祖父,让我先见一眼阿娘。” 李亨皱了皱眉,挥挥手示意婢女将李明锦先带下去。 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得先思考怎么保住他的命和他的太子之位。至于韦妃……总归圣人还不至于让人虐待太子妃! 李亨被禁足在家,朝堂上的消息他一点都不知情,只能依靠着身边人打听。 没过几日,李辅国就带来了朝堂上的消息。 石堡城打下来了,打下石堡城的将领名为哥舒翰,圣人大悦,升其为河西节度使。 李亨听着却打了个哆嗦,他猛然抬头问:“哥舒翰升了河西节度使,那皇甫惟明呢?” 先前皇甫惟明是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如今河西节度使被剥夺,岂不是只剩下了陇右一镇? 李辅国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李辅国又带来了新消息。 圣人命王忠嗣兼任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因结交外戚,被贬为播川太守。韦坚则因“构谋规立太子”被贬为了缙云太守。 李亨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下一个就是我了。” 皇甫惟明被剥夺了兵权,韦坚被贬为了一个小小太守,接下来就要轮到他了。 李亨凄惨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他实在是太不甘心了,他忍了这么久,为了保住太子位置付出了那么多,难道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没了太子位置,他的下场会是什么?所有人都会看不起他,都会嘲笑他。 “不行,我不能失去太子之位。”李亨睁开眼,狠狠一咬牙,面上出现一抹狠厉。 “让广平王、南阳王来见我。”李亨沉声道。 广平王李俶是他的长子,南阳王李儋是他的次子,李亨如今不敢见外臣,也只能与儿子们商量事情了,他的其他儿子都还小,只有这两人已经二十多岁,可以与他一同谋算了。 二王匆匆赶了过来,李亨又止住了李辅国。 “你也留下。” 比起儿子,李亨更相信完全依附他的宦官。 第二日一大早,李亨便进了宫。 他扑倒在李隆基面前哭诉着自己被韦坚与韦妃一起欺骗了,还试图用韦后的例子证明韦妃的野心。 “阿爷,儿知晓儿愚蠢,被一介妇人蒙骗……可儿当真不知情啊。”李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李隆基的腿示弱。 李隆基表情冰冷看着他,似乎在思考李亨说的是真是假。 说实话,作为同样做过太子的过来人,李隆基对李亨的心思太清楚,李亨做太子还没有他当年十分之一聪明。 李亨无非就是想要推脱罪责,保住他的太子之位罢了。 李亨不敢去看李隆基,只能撕心裂肺哭诉,他诉说着:“……儿要与韦氏和离!” 字字真情实感,仿佛他当真只是被女人玩弄于掌心的无辜者一般。 李隆基眼中带上了玩味,他低下头看着李亨:“你要与太子妃和离?你可知晓本朝还从未有过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的先例?” 李亨心中恨的厉害。 难道是他想承担抛弃发妻的薄情名声吗? 难道是他愿意放弃京兆韦家这么底蕴深厚的盟友吗? 还不都是你这个父亲逼的!你杀子夺媳,我要是不显示出我的弱小,不失去些什么,你会放过我吗? 李亨的心在滴血,他在心里用一切最恶毒的词汇辱骂他面前这个冷漠无情的君父。 李隆基轻蔑看了李亨一眼,漫不经心道:“朕准了。” 顿了顿,李隆基又道:“既然是韦坚蛊惑了你,那他也就别再当太守了,贬为江夏官员,全家一起去岭南吧。” 李亨身子颤了颤,却终究没敢开口求情。 天宝三载八月初,太子上表与妃韦氏和离,帝允。 李林甫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立刻入宫面见了帝王,他迫切想要知道帝王为什么就这么轻轻放下。 他知道李隆基既然允许太子与韦氏和离,那就代表他不欲追查下去了。 “陛下,太子狼子野心,必定与大臣还有勾结,臣请彻查太子。”李林甫声音急促,恳求的看着面前的帝王。 他下了如此狠手,已经是与李亨不死不休了,韦坚案之前,李亨若是登基,只是会清算他,让他的子孙不再踏入仕途;可韦坚案之后,倘若李亨有一日能够登基,那就不仅他一人被清算了,他今日如何欺压李亨,日后李亨便会千百倍报复在他的子孙身上。 李隆基却只是抱着琵琶轻轻拨动着琴弦,听到李林甫的请求之后大笑一声,挥手道:“吾儿此次只是受了韦坚蒙蔽,太子素来孝悌,朕何忍心怪罪他呢?” 可分明是您示意我对太子动手的啊! 李林甫咬紧了牙,他想要再求李隆基一回:“陛下……” “唉,林甫不必多言。”李隆基皱皱眉,觉得李林甫话有些多,他淡淡瞥了李林甫一眼。 “此事到此为止。” 李林甫猛然抬头,高座上的李隆基却已经闭上了眼睛,轻轻拨动着琵琶,口中还哼着调子,沉迷于乐曲之中了。 他午后还与李龟年有约,要一同再将新曲谱出来,可没有时间再为这些杂事费心。 李林甫只能恨恨离开了兴庆宫。 掖庭,位于大明宫中,十分萧瑟。 掖庭已经许久没有新人了,斑驳的墙壁上几只蜘蛛结网,砖缝中的杂草疯狂生长着,掖庭宫门紧闭。 只有一两个白发宫女佝偻着腰从宫道上穿过。 没一阵,掖庭外忽然喧嚣了起来,几个宦官簇拥着高力士,命人打开掖庭门,将太子的和离表送给了韦氏。 高力士不忍看着面前憔悴的韦氏,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韦氏拿着和离书的手指攥得发白,她在掖庭待的这段时间日夜忧虑,结果就换来了这个? 韦氏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不要晕过去,她抬起头面色苍白询问高力士:“高将军可否告知妾身,我的兄长韦坚如今还好吗?” 李亨如此绝情,她都落得和离的下场,她的兄长情况只会更糟。 高力士轻叹了一口气:“被贬谪到岭南为官去了。” 那不就是流放? 韦氏的身体摇了摇,不敢再深思她母家的下场。 高力士走后,韦氏看着手中的和离书,抿紧了嘴唇,又抬头看看四周高高的宫墙,面上露出了无措。 谁还能来救她呢? 原本以为的可靠郎君是薄情人,她以为依仗的母家被全家流放,韦氏轻轻蹲下了身子,消瘦的身体一耸一耸颤抖。 她已经做了太子妃该做的所有事情,也做了韦家的女儿该做的所有事情。 可太子是个废物,韦家压错了宝。 她从小就被父母教导不要像她的堂姑母一样跋扈,她总是听父亲念叨堂祖母教坏了姑母: “你堂姑母被教坏了,好好的皇后不当非要胡闹,闹出那样大的乱子,害得你堂祖母一脉死得死,遭流放的遭流放,家破人亡。咱家养女郎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于是她学操持家务,学打理内外,学做一个贤惠的正妻,再然后她便嫁给了忠王。在嫁给忠王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忠王长什么样子,可她还是嫁了。 后来忠王成了太子,她就成了太子妃。太子妃是太子的盟友,从太宗皇帝时候就是如此,太宗皇帝和长孙皇后、高宗和武后、中宗和韦后……所以韦氏以为她与李亨也会如此,夫妻、盟友,休戚与共,生死同舟。 直到李亨登基成为皇帝,到了那时候她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孩子当太子与李亨产生矛盾。在那之前,她需要当好一个贤惠的太子妃,需要之时也要为李亨拉拢朝臣、打理后宅,毕竟她与李亨的目标都是李亨能顺利继位。 可李亨抛弃了她。 韦氏抱着膝盖发愣,她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她的堂姑母是韦后,在中宗死后发起了韦后之祸,最后政变失败,她那一脉的韦家族人都被罢官流放了。 可她什么都没做,为何也落到了母家全族被流放的地步? 也不对,韦氏用力将薄薄的一纸和离书攥成一个小团,死死握在手心,眼中满是不甘心和恨意。 韦后是皇后,可她非但不是皇后,甚至如今连太子妃也不是了。 ……她远不如她的堂姑母,贤惠一点用都没有。若是再重来一次,她宁可死在政变之中,也好过替李亨扛了罪,反倒被他抛弃在掖庭之中强啊。 太子府中,得知李亨与韦妃和离的李明锦如遭雷劈,她发疯一样冲进议事厅。 “你为什么要跟我娘和离?你说过你会救她!”李明锦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目赤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依然努力维持着平静。 她还想劝李亨顾念一些旧情,好歹、好歹保住她娘的命。李明锦不敢想失去了太子妃身份后她阿娘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大明宫。 她怕再也见不到她的娘。 正在商议事情的李亨与李俶齐齐扭头看向冲进来大吵大闹的李明锦,李亨撇过了眼神,他不敢去看李明锦那双愤怒的眼睛。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李亨僵硬道。 “可你说过你会救她。”李明锦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到底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想让自己平静,可那是养她长大的娘亲,她根本平静不了。 “圣人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反抗!是圣人将她囚禁在掖庭中!我怎么救她?”李亨说出了他这些天早已经将他自己说服了的理由。 李明锦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坠,她哭诉着,字字锥心泣血:“那是你的正妻啊,阿娘她嫁给你十四年了,她给你生儿育女……最起码你该试一试,而不是在这厅中端坐着!” 李亨的表情痛苦又难看,李明锦的指责像是一只手一样剥开了他内心那层正大光明的外壳,他的卑劣和懦弱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够了!你是在指责你的父亲吗?”李亨斥责道。 就连李俶也不赞同上前拉住了李明锦的胳膊:“妹妹,不要惹阿爷生气。” 他顿了顿,轻轻安抚着李明锦:“你一向乖巧懂事……” 李明锦甩开了他的手,李明锦愤怒望着自己的长兄:“那也是你的母亲啊,虽说不是亲生,可你从五岁到开府这十几年,也是她养大了你!” 李俶伸出的手还摆在半空,他愣愣看着李明锦,似乎不知晓为何自己一向乖巧的胞妹为何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李亨愤怒道:“韦氏不是你的生身母亲,我是你的生身父亲,难道你要为了一个与你无关的女人触怒我吗?” 他勃然大怒的模样像一只发狂的猛兽,可怕极了。 李明锦却丝毫不畏惧,她冷冷道:“阿娘养大了我,她就是我的母亲。” “你既然这么有威仪,为何不敢在朝堂上向皇祖父发怒,只敢对着我发泄呢?”李明锦的声音尖锐,像一柄匕首戳破了李亨那只有薄薄一层的自尊。 “来人,将和政郡主带下去!”李亨扑哧扑哧喘着粗气。 李明锦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顺从的被婢女带了下去。 平静下来的李亨恨恨跟李俶抱怨:“你妹妹真是疯了,一点都不知道大局为重。” 李俶安抚道:“锦娘年纪还小,阿爷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遂二人又开始商量起了朝堂事务。 目前如何在李林甫的围剿下保住更多的势力才是当务之急,没人把李明锦的胡闹放在心上。 总归过两年她也就忘了。 可没过一阵,院外传来的嘈杂声就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李亨不悦走到院外,拦住了一个婢女。 “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慌张,成何体统!” 婢女慌张跪下:“殿下,郡主她……她跑了,她骑着马要离开府上。” “跑了?跑了是什么意思?” 婢女快哭了:“跑了就是奴带着郡主回房,郡主说她要午寝,然后就溜到了马厩解了匹马……奴拦不住郡主……” 李亨两眼一黑,连忙与李俶一起冲出了府门。 这条大街上只有太子府一家,李亨才敢追出府外,可再远他就不敢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压着尾巴还来不及,可不能再闹出事端给李林甫把柄。 “和政,你要干什么?”李亨与李俶追了出去,怒吼道。 天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可谁都没有心思打伞,宦官拿着伞想要给李亨撑伞,李亨一把推开了他,跑出了府门,正好看到李明锦骑马从侧门奔出。 李明锦头都没回一下,她骑着马已经出了太子府门:“我要去救我的母亲,现在她不是你的太子妃了,可她还是我的母亲!我要救她。” “我要救我娘。”李明锦一字一字道。 李亨气得险些翻白眼,他无能狂怒跺着脚:“圣人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更改,你只会白费力气。” “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你的发妻去死吗?” 李明锦骑在马上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淋湿了,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我不是你。” 李明锦只扔下了这句话。 随后就抹了一把脸,用力一扯缰绳,身影消失在了拐角。 137.第 137 章 自救者天救 雨渐渐大了起来,雷声轰隆,道道闪电劈开雨幕,天色渐暗,长安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雨幕中只有一人一马在顶着风雨前行。 马冲入了长安东市,直接穿过了长安最大酒肆的院门。 “郡主,您怎么这时候来了。”负责酒肆的管事打着伞跑到李明锦身边,替她遮挡着大雨。 李明锦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她接过管事递过来的伞,吩咐道:“照顾好马,给我准备一桶热汤。” 将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李明锦缩在锦被中,终于缓过了心神。 她的心跳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回想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李明锦都觉得叛逆的不像她能做出的事情。 可她现在反倒是觉得一直压在她心头上的那块沉重巨石没有了。 ——她似乎天生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李明锦从锦被中钻出来,赤着脚走到了窗边,爬上了软榻,而后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看着已经黑透了的天色。 豆大雨滴打在树枝树叶上,响起小鼓一般的噼啪声,时不时一道煞白的闪电划破黑色的夜幕。 李明锦又落下窗框,无论下一步要做什么,都要等到天亮了。 尽管从太子府跑了出来,可李明锦并不知道她接下来要怎么救她的阿娘。 该怎么做才能保住她阿娘的性命呢?李明锦眼中满是无措与迷茫。 她想起了李亨所说的那句“这是圣人的决定,谁也没办法改变”。 圣人。 李明锦强迫自己冷静,现在只有她自己来,阿娘的事情已经证明了她的父亲与兄长们没有一个靠得住,她的舅父又自身难保…… 李明锦,你得救你的娘亲,你必须冷静。 李明锦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她必须去找李长安,李明锦很快就找到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李长安比她聪明,比她有能力,尽管李明锦从来没有问过李长安到底在做什么,可她能察觉到李长安图谋很大,而且在朝堂上有一定的势力。 更重要的一点是,李长安是现在唯一可能愿意帮助她的人了。 李明锦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找到了酒肆中的管事:“周管事,给我备一匹快马,我要去洛阳找寿安公主。” “诺。”周管事没有询问为什么,他拱拱手,迅速领命下去备马了。 李明锦感受到了一丝心安,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她一点一点亲手经营起的酒肆,露出了一丝苦涩。 “我能说了算的地方,只有这一点地方。” 小姑母曾经对她说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那时候她左耳进右耳出,她以为她与父母是至亲,至亲之间还分什么亲疏吗? 今日她方知,至亲根本靠不住,她的母亲相信她的父亲,落得没入掖庭,性命难保,她的父亲懦弱无能,遇到事情只会放弃他的发妻,根本就靠不住。 在太子府,她只能趁着李亨不注意夺马离开,在她的酒肆中,她却能大大方方让管事给她备马。 倘若她的势力能再大一些,是不是现在她能做的事情就会多一些呢? 李明锦这一夜睡的极其不安稳,后半夜她便睡不着了,睁着眼睛万般煎熬等待着天亮。 天亮了,城门就开了,她就能去找李长安救她的母亲了。 尽管李明锦不知道李长安会不会愿意救她的母亲,毕竟连丈夫都不愿意救发妻,李长安本来跟这滩浑水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不必搅和进来惹得一身腥。 连李亨都放弃了韦氏,李长安袖手旁观再合理不过了。 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旁人? 可李明锦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个可能,李长安现在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李明锦怀中揣着地图,骑着酒肆中最好的骏马出发了,她的身前还跟着两个给她带路的护卫。在还没有导航的时候,出行最好要有熟悉路途的同行人带路。 这是李明锦第一次离开长安城,她从长安城中出生、长大,若是按照历史的轨迹,她应该也是在长安城中成婚,然后安史之乱爆发,她被李隆基和李亨抛弃在了长安城中。 但是和政郡主依然带着她和郡马逃出了长安城,甚至还返回长安护着她的姐姐一起逃命,一路逃到了蜀地,找到了大部队。 历史上的和政郡主第一次离开长安城,是被迫逃难。 现在的李明锦第一次离开长安城,是她为救她的母亲主动离开。 李明锦心急如焚,不停催促着马跑得再快一些。 第一日,两个随从便跟不上她了,本身他们也只是酒肆中的伙计而不是什么勤于弓马的将士。 “你们先在驿站歇着吧,我先走。”整整一日的奔波李明锦滴水未进,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两个伙计有些担忧,毕竟管事派他们跟着娘子,娘子若是丢了,岂不就成了他们的错。 李明锦拍拍腰间的长剑,冷静道:“长安到洛阳的官道上不会有盗匪,而且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李长安开始练武的时候李明锦也央求她娘给她寻了武师傅,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两个伙计这才应承下来,又拿着地图给李明锦画出了路线。 李明锦翻身上马,凌厉的风如细碎的刀子一般刮着她的脸颊,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往后飘,冰冷的长剑悬挂在她的腰上,随着马奔跑的步子轻轻拍打着她的腰侧。 她练了五年的弓马,这才能让她敢在这条大道上纵马奔驰,也才能早一些救她的母亲。 第一日,李明锦终于赶到了洛阳城,她咬着牙按照舆图上标会的方位找到了伊川县。 可她并不知道李长安的府邸在什么地方,这是她第一次来洛阳,人生地不熟。 李明锦驱马张望着周围,她顺着人流的方向找到了一处正在修建工地,很快李明锦就寻到了合适的问路人。 其他工人都是带着黄色斗笠,独独此人头戴红色斗笠,衣服也有些老气,手中拿着一摞图纸,正在对着各处指指点点。 离近了,还能听到他口中说什么“柱子偏了三寸,这得改改”,他周围还围着几个头戴白色帽子的中年人,听到他说不合格,几个中年人表情苦涩。 此人应当在伊川县颇有地位,可以问问他知不知晓李长安住处。 李明锦驱马来到此人身前,拱手问道:“这位大叔,请问寿安公主府在何处?” “大叔?”李泌黑着脸撩开了斗笠的遮阳帘,露出一张明显是青年人的俊脸,怒气冲冲看向李明锦,“某尚未及冠,如何就成了大叔?” 他就是穿得老气了一点而已,但是在工地上穿得干净干什么? 李明锦尴尬道:“这位郎君,敢问你可知晓寿安公主府在何处?” 正在对工程进行检查的李泌眯着眼看了看李明锦:“从这往西走一十里就是了,倘若还是找不到,你路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行。” “多谢。”李明锦离开时候还想,此人虽说看着老气横秋了一些,可人还算不错。 在看到李长安的瞬间,李明锦终于精疲力尽从马背上跌落。 “——长安!” 李长安正在和沈初说笑,却下人禀告说有从长安来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女郎找她。 加上前几日传来的消息,李长安很快就猜出了来者是李明锦。 她却没想到李明锦会这么狼狈。 李长安在看到李明锦从马上跌落的瞬间迅速往前跑了几步揽住李明锦,微微替她挡住了一部分下坠力。 “明锦?”李长安看着怀中狼狈至极的李明锦,惊奇唤了一声。 李明锦伸出手紧紧攥出李长安的衣袖,哭着道:“长安……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好不好……” “好。”李长安道,她搀扶着李明锦,将李明锦搀了起来。 李明锦抬起一双眸子看着李长安,哽咽:“当真?” 李长安答应的太快了,李明锦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你是我的好友,你的母亲有难,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袖手旁观。”李长安声音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平静。 李明锦直勾勾盯着李长安的脸,忽然泣不成声。 “明锦?”李长安忽然觉得自己耳边的哭声停了,胳膊上骤然一重,低头去看,李明锦却已经晕了过去。 李长安瞧着她疲惫的面容,轻叹了一口气,打横把李明锦抱了起来。 将人放到卧房床上,李长安才发现自己衣袖上方才被李明锦拉住的地方印着两个血淋淋的掌印,低头一看,李明锦的双手掌心都被缰绳磨破了,正往外渗着血。 “老师,请裴老师过来一趟吧。”李长安走出卧房,低声道。 “明锦只怕一路未睡,现在晕过去了。” 沈初遥遥看了卧房方向一眼,轻叹一口气:“这么大的小姑娘就遇上这样的事情,当真可怜。” 对李亨来说,他只是舍弃了一个太子妃,却保住了太子之位,尽管有损失,可却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对和政郡主,就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母亲生死不定,父亲撕下来慈爱的面皮,露出凉薄的本性,舅家被流放……兴许已经死在了路上。 李明锦再醒来,天色已经黑了,她下意识抬手支撑床铺,手上的触感不对,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被纱布层层包住了。 李长安正坐在桌边借着烛火看书,听到床上的动静后她抬头看了一下,走到了床边。 “小姑母……”李明锦迫切拉住了李长安的手,神色焦急。 李长安安抚她:“没事,你慢慢讲。你阿娘在掖庭暂时不会有事。” 她的声音极为笃定,李明锦被李长安声音安抚着,也渐渐镇定了下来。 李明锦原本已经把心思平复好了,她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冷静,可是在看到李长安的瞬间李明锦脑中那跟名为理智的弦还是断了。 李长安就是她的主心骨。 这么多年的相处,李明锦早已经在潜意识中习惯了跟随李长安,无论是开铺子还是读书习武,她都是在下意识模仿李长安。可以说,在对父母的幻想被残酷打破后,如今李长安就是李明锦唯一信任的人。 李明锦是第一时间得知李亨与韦氏和离的那批人,加上她得知了消息以后立刻马不停蹄赶到洛阳找李长安,她原本也是半个知情人,所以她知道的消息比如今的李长安要多许多。 李明锦握着李长安的手,整理着她的思绪,开始从李亨十五日那夜出门说起。 李亨出门,韦氏将家中下仆都聚到一起,深夜李亨依然没有回府,韦氏当机立断烧了书房,韦氏被金吾卫带走,天亮李亨回府。 韦坚皇甫惟明被贬谪,李亨被禁足在太子府,李亨与韦氏和离……然后李明锦斥责李亨,日夜兼程赶到洛阳见到李长安。 “如今想来,或许正是因为那夜阿娘烧了书房,所以祸事才引到了她身上。”李明锦给李长安讲述的同时也自己梳理了一遍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转折点就是韦氏烧了书房。 “你阿娘是想要保住整个太子府。”李长安比李明锦经验更足一些。 “李亨肯定不止跟韦坚、皇甫惟明有勾结,他和韦坚皇甫惟明败露了,可其他人还隐藏着,倘若书信来往都被李林甫的人找出来,那就真成了人证物证俱在。” 韦氏的选择并没有错,反而很果断,她知道圣人和李林甫的怒火会转移到烧了书房的她身上,可她觉得牺牲她一人保全整个太子府值得。 只是李亨不值得。 “我阿娘以为太子会救她。”李明锦已经不再称呼李亨为父亲了,只以太子称呼他。 李长安撇撇嘴:“太子当然有办法救她。李林甫的目的是废太子,圣人的目的是打压太子,只要李亨说他不配当太子,愿意退位让贤,李林甫与圣人目的达到了自然就不会再为难太子妃了。” 只是李亨舍不得太子之位。 “我没想到阿兄也这么绝情。”李明锦低声道。 李长安拍拍李明锦的肩膀:“李亨是太子,你阿兄未来才有可能是太子,这不仅是李亨的太子之位,还是你阿兄的太子之位,他自然拎的清。” “可我做不到看着我阿娘去死。”李明锦低声道,抬头看着李长安,眼中有细碎的泪光,“我也不能让她老死掖庭,我阿娘今年才三十岁。” “你能救她。”李长安笃定道。 李明锦倏然抬起了头。 李长安正视着李明锦,又斩钉截铁说了一遍:“你做不到看着你阿娘老死掖庭,那你就去救她,你能救出她。” “我能吗?”李明锦急切道。 “你能!” 李长安攥住了李明锦的手。 “我会帮你。” 你是和政公主,是大唐第一个真正以公主身份代替皇帝摄政的公主。你代替你的兄长临朝参政,你站在城墙上主持平息叛乱,你富可敌国支援军队,你坐镇荆南稳定军心…… 你这一生做到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 李长安看着面前尚且稚嫩年幼的和政公主,她面上的笃定让李明锦都不由相信起了自己。 “你一定会救出你的母亲。”李长安道。 李明锦用力攥紧了她的手,她哽咽道:“好,小姑母,你教我。” “首先,是圣人下旨将你阿娘囚禁在宫中,你得先知道谁才能让你阿娘出宫。”李长安教李明锦。 这个问题在刚从太子府出来的那夜李明锦就想过了。 “圣人。”李明锦低声道,“太子说过,圣人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除了圣人自己。” 李隆基不松口,谁都不敢将韦氏从宫中放出来,同样,只要李隆基一句话松了口,韦氏就能活下来。 138.第 138 章 《赠李二十九》 生与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李长安不喜欢这种做什么都要想办法去讨好李隆基的感觉,可惜她现在也没有办法改变。 不过总有一日她能改变。 “李亨改变不了圣人的心思,可有人能影响圣人的心思。”李长安冷静分析着。 可李明锦并不知道谁能影响李隆基的心思,她顶多只知道朝堂上李林甫深受帝王信任,后宫中杨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 其他人她都不知道。 李长安也没打算去求杨玉环。其一,杨玉环从不参与李隆基跟他儿子们之间的事情,她自己前儿媳、现宠妃的身份已经很敏感了。其二,人情是消耗品,用一点少一点,她也不能出一点事就去求杨玉环。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倘若是她的至亲出事,杨玉环可能会看在二人情谊上帮她一把。 但是现在出事的人是韦氏,跟李长安非亲非故,李长安也没有为韦氏去求杨玉环的理由,杨玉环也不会冒着惹李隆基不悦的风险去帮她自己朋友的朋友的母亲。 更何况这事不只杨玉环能影响李隆基。 “李隆基在不涉及皇位的其他事情上一向好说话。”李长安嘀咕道。 李隆基这人擅长音乐,喜欢诗赋,艺术细胞发达,为人感性,想要触动他也不是毫无办法。 李明锦假装没听见李长安直呼圣人大名,若非李隆基是帝王,她骂不得,其实她很想骂李隆基一顿。 李长安示意李明锦附耳过来:“我给你引荐一个人……” 第二日一早,李长安就收拾好了包袱。 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 她要跟李明锦一起回长安城。 “老师,你跟王维也可以回长安了。”李长安站在马车前,低声道。 李白已经带着杜甫去寻仙问道去了,杜甫觉得这会科举失利是因为他自己本事不足,所以打算再积蓄两年,等天宝五载再到长安参加科举。 他也的确不急,如今的杜甫还很年轻,才二十露头,他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总会有能得偿所愿的一天。 于是李白就拉着杜甫一起寻仙问道遍访名山去了。 到了马车上,李长安才发现车上竟然还有一人。 裴芸已经坐在了车厢中,解释道:“和政郡主手伤还需要换药,我也要回长安一趟把原本我和阿姐所住的宅院处理一下。” 数日后,众人终于回到了长安城,李长安却没有回寿安公主府而是带着李明锦到了长安西郊的寿安观。 随后梳洗了一番,便带着李明锦到了玉真观。 “能不能说动玉真姑母,便要看你自己了。”李长安停在了殿门前,扭头郑重看着李明锦。 李明锦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强装狠狠镇定点了点头。 一步步迈向殿内的时候,李明锦回想起那夜李长安告诉她的话。 “你明白这场政斗的目的是什么吗?” “李林甫想要废太子,圣人想要打压太子。他们的目的都是太子,而不是太子妃。” “李亨与你阿娘和离,目的就是为了示弱,告诉圣人他已经害怕到与发妻和离了,在朝臣面前显示出他的懦弱,从而让圣人就此罢手。” “圣人已经达成了目的,他还不屑再欺负一个连太子妃身份都没有的弱女子。” “何况你阿娘本来就没有罪,她的罪只是因为她是太子妃,而现在她已经不是太子妃了。” 李明锦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心中默默背着自己早已准备好劝说玉真公主的草稿,李长安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她的耳边。 “你知道圣人年幼时的事情吗?” “圣人年幼被关在宫中,他的母亲因为被诬告使用巫蛊之术触怒了则天皇帝被杀。” “玉真公主是圣人一母同胞的妹妹。” “圣人与玉真公主也是自小失去了母亲。” “你要让圣人可怜你,你就得让圣人由己度人,而那段失去了母亲的日子,是玉真公主与圣人一同经历。” “所以由玉真公主为你阿娘求情最合适。” “你要想办法说服玉真公主帮你开口说情。” 李明锦一步步走向宫殿。李长安的声音回荡在李明锦耳边。 李明锦终于走到了内殿,门口的小女道告诉她玉真公主就在里面等她。 李明锦深吸一口气,默默又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她准备好的说辞。 而后昂首挺胸推开了房门。 李长安帮她指出了一条救母的路,可这条路李长安不能替她走完。 只能她自己走,只有她自己能救她阿娘。这一刻,李明锦无比平静。 李明锦绕过了屏风,见到了玉真公主。 那一夜的第二日一早,李长安就给玉真公主寄了信,在信中说了一下李明锦如今的情况。 玉真公主看李明锦的眼神中带着怜惜。 她也联想到了自己年幼失母的经历。 “姑祖母。”李明锦感受到了玉真公主看向她的目光中所带着的怜悯,心中高高抬起的大石微微落下了一些,她的眼中便开始酝酿眼泪。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只是与在李长安面前的真情实感流泪不同,李明锦现在流眼泪,只是她感觉眼泪能够帮助她打动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果然看着李明锦的眼神中怜悯又重了几分,她本来就是有些多情的性子。 情感充沛,加上为人母,小儿子比李明锦大不了几岁,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也没有要到,平日都是将李长安当做半个女儿养,看着与李长安年纪相差不大的李明锦就更心疼了。 “好孩子,到姑祖母这儿来。”玉真公主走到李明锦身边,将她拉到了软塌边上,抽出帕子给李明锦擦拭眼泪。 李明锦这才开始哽咽着诉说…… 殿外,李长安在观内闲逛,时不时会看一眼内殿方向。 可她担心也没用,她只能给李明锦指明方向,路还得李明锦自己去走。 玉真观虽说名为道观,实则却跟宫殿一样豪华,今岁玉真公主请求舍去公主府,只专心在道观中修行,李隆基心疼妹妹,于是又将玉真观扩修了一遍。 李长安在观中散着步,百无聊赖的看着风景,这个月份荷塘中的荷花已经谢了只留下几根残荷,桂花与秋海棠开的倒是正好,金黄的桂花扑扑簌簌往下落,像下了一场金雨一般。 “唉,你是那日随着玉真公主赴宴之人。”李长安转过拐角,忽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一个头戴道观的小女道正盘腿坐在湖边树荫下看书,她的心神全在手中的书卷上,桂花落了一身也不拂去。 听到有人唤她,小女道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是认出了李长安,甜甜笑了一下。 李季兰见过寿安公主。 李长安眨眨眼,心中生了几分亲切。 这个妹妹她曾见过的。 李季兰,原名李冶,与薛涛、鱼玄机、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刘长卿谓之“女中豪杰”。 李季兰也不见畏惧李长安的公主身份,她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地,邀请李长安:“公主可要在此歇歇脚?” 李长安走过去才看到地上不仅摆了书卷,还有一把古琴,于是李长安绕过古琴,在一边的空地上学着李季兰的模样盘腿而坐,双手撑着下巴看李季兰。 “你也喜欢李白的诗?”李长安眼尖,看到了地面上摊着的那卷书最上面一页正是李白的《上李邕》。 李季兰面上流露笑容:“如今大唐谁不喜欢李白呢?” 李白离开了朝堂反而诗名更胜,他走到哪就写到哪,俨然已经成为了大唐第一人气顶流诗人。 “那你会写诗吗?”李长安笑眯眯问。 李季兰嘴角翘了翘:“我六岁便会写诗了。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我六岁写的诗,诗名《咏蔷薇》。” “真厉害。”李长安真情实感赞叹,她六岁的时候还在骗隔壁小孩棒棒糖吃,李季兰六岁都能写诗了。 李季兰淡淡道:“也未必是好事,我阿爷说我自小心思不定,所以才送我出家,我去年被送到玉真观中时才十一岁。” “不过六亲缘浅也未必是坏事,许是我这一世与父母没有缘分。”李季兰自豪道,“玉真公主就很喜欢我写诗。” “我也喜欢。”李长安道,“你阿爷是几品官?” “他没有品阶,只是给我叔父做幕僚,我叔父是员外郎。”李季兰不知李长安问这个干什么。 李长安振振有词:“他连科举都没考上,证明他读不懂你的诗是因为文化水平低。你看我与姑母,都是品阶同一品的公主,我们就很喜欢你的诗。” 李季兰哑口失笑,只觉得李长安有趣极了。 “所以,你可愿赠我一首《李季兰赠李二十九》?”李长安终于露出了她的狐狸尾巴。 “李二十九?”李季兰重复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李长安还以为李季兰是不知道要赠的这个李二十九是谁,便开口解释道:“我在姐妹中排行第二十九,赠李二十九就是给我赠诗。” “当然啦,也不用你现在就写出来,什么时候有灵感了什么时候再写也不迟。”李长安掰着手指诱惑李季兰。 “你想不想让你的诗词传遍天下?我手下便有书铺,从造纸到卖书一条龙产业链齐全,只要你愿意给我一首好诗的冠名权,便可以享受免费出诗集服务,首印三千本以上……” 李长安热情地拉着李季兰的手给她推销着服务:“这是我专门开办的诗人福利活动,服务群体就是咱们大唐的全体诗人。你知道李白杜甫吧,他俩的诗集出版权都在我这儿。” 甚至她还专门请了李白做寿安书铺的代言人呢。 李季兰身躯一震,反过来更热情的握着李长安的过李白和王维的《赠李二十九娘》!” 她的表情比方才要热情上十倍。 “是我是我。”李长安第一次握手被人反握,愣了一下,随后干脆抬起了另一只手双手握住了李季兰,诚恳看着她。 “我还打算等我再攒一攒诗,攒够六十首我便出一本《赠李二十九娘》诗集合集呢。” 并且她还打算把这本诗集当作大唐皇室的传家宝传下去,务必要确保一千三百年后的所有中小学生都能背到这本诗集中的诗。 李季兰兴高采烈:“还请公主务必加我一个,能与李白王维共列一本诗集,是李季兰之幸。” 计划通! 李长安心满意足,她又提前得到了一首好诗的冠名权;李季兰心满意足,能跟偶像待在一本诗集上,以后还能免费出诗集,双赢! 心情愉悦之下,李季兰干脆将古琴搁置在了自己腿上,开始拨动琴弦弹起了曲子。 这个摆法不对,不过李季兰一向不循规蹈矩。 琴声悦耳,如鸟鸣清脆,如鲤跃水中,李长安干脆靠在桂树上欣赏起了琴曲,只是眼神还时不时往正殿那边看一眼。 这个位置离正殿离的不远,正好能隔着草丛看到正殿的殿门处。 一曲毕,李季兰将琴又从自己腿上挪了下去,想要站起来,腿却忽然一酸打了个踉跄,李长安连忙扶住了她。 “腿被琴压麻了。”李季兰呲着牙吸了几口气,靠着李长安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多谢公主扶我。” 李季兰撩了一下耳边垂下的碎发,弯腰抱起琴又捡起书:“我要去找腾空师姐了,公主可要一起?” 李季兰记得那日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李长安还跟李腾空说过话。 “李腾空?对了,她是在观中修行。”李长安犹豫看了一眼正殿。 “腾空师姐就在那边树下,离这不远。”李季兰指了一下小湖一边的一棵柳树。 的确离这不远,也就几十米。 李季兰边走边对李长安道:“近来师姐仿佛有些不好,往常她都会与我一同在这边看书,这段时间她却总爱一个人待着,我以为刚才我弹琴能将她勾来呢。” “如今看,只能我去寻她了。”李季兰抱着琴,脚下步伐轻快。 玉真公主观中多是些与玉真公主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了,年纪小的女道只有李季兰和李腾空两人,李季兰又比李腾空要小上几岁,难免会把李腾空当做姐姐看。 李腾空身上穿的道袍却比李季兰更朴素些,甚至衣脚都磨出了细丝,她正坐在树下打坐,听到脚步声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寿安公主,季兰。”李腾空站起来冲着二人打了个招呼。 眉宇间却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愁绪,李长安记得自己上次见到李腾空时没从她身上感受到什么忧愁。 感受到李腾空的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李长安若无其事收回了探究的眼神。 139.第 139 章 明锦别哭 李腾空性子有些冷淡,她并不擅长与人聊天,好在李长安社交技能点满,李季兰也是生性疏狂,三人在一起谈天扯地也没让场面冷下去。 “公主竟然就是李二十九娘!”李腾空从李季兰口中得知此事之后表情明显生动了起来。 她一双柳叶眼含着神采,惊喜的看着李长安:“我读过李青莲的《二十九年赠李二十九》和《长安赠李二十九》。” 李长安沉默了一下。 她的名声好像比她意料当中更大,真该说不愧是顶流诗仙嘛,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名字已经随着李白的诗迅速在大唐文人之中传播开了。 日后再与人见面,她该不会需要自我介绍“我是李白诗中的李二十九”吧? 听起来跟“王维诗里的红豆”一样怪啊! 也不对,王维也有写的《赠李二十九》,“王维诗里的红豆”已经变成“王维诗里的李二十九”了。 但是李长安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对李腾空露出了八颗洁白的小牙,微笑道:“没错,我就是李白诗里的李二十九。” 得知李长安与李白是至交好友之后,李腾空对李长安的态度亲昵了许多,虽说还是有些拘谨,可时不时也会主动说两句话了。 诗赋,大唐社交烫圈话题。李白,大唐烫圈顶流流量诗人。 就在三人的话题逐渐从李白转移到王维身上时,李长安眼尖看到了从殿内走出来的李明锦。 “明锦,这!”李长安跳起来晃了晃手,正寻找她的李明锦看到了李长安,脚步一转便往这边走来。 李腾空面色却微微一变,眼神躲闪:“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桩事未做……公主,我先告辞。” 脚下的脚步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唉,师姐。”李季兰看着李腾空慌张的背影伸出了手,却连衣袖都没来得及抓住。 “我师姐性子平日就有些冷淡,还请公主担待些。”李季兰给李腾空的逃走找了个理由,随后也对李长安告辞,转身追李腾空去了。 “师姐、师姐,你慢些……” 二人的背影刚刚消失在树丛后,李明锦就喘着粗气一路小跑了过来。 李长安看见了她通红的眼角与脸上遮掩不住的激动神色,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李明锦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主动走上前抱住了李明锦。 “你真厉害。” 李明锦也双手抱着李长安,踮起脚尖将她的下巴搁在李长安的肩膀上,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她在李长安耳边笑着道:“是,我真厉害。” 过了好一会,李明锦的心跳才平复下来,她松开李长安,看向李腾空二人离去的方向,笑问:“方才那两位娘子是谁?怎么见到我就走了?” 她注意到李腾空二人是在看到她之后才匆匆离开。 “那是玉真公主的弟子李季兰,还有借住在玉真观修行的道士李腾空。” 李长安耸耸肩:“李腾空不敢见你。” 她一句话就戳破了李腾空的心思。 李腾空虽说年纪比李明锦还要大上几岁,可一直修道,不参与俗事,没什么城府,心思很好猜测。 简直不像是老奸巨猾的李林甫能生出来的女儿。 “为何会怕我?”李明锦有些诧异。 她甚至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李腾空的正脸。 “她父亲是李林甫。”李长安言简意赅。 李腾空看到李明锦的瞬间愧疚都写在脸上了,那一闪而逝的愧疚正好被李长安收入了眼中。 李明锦看着李腾空离开的方向,地上已经铺满了花瓣与落叶,一行脚印印在上面已经快被新落下的桂花花瓣遮住了。 “摊上那样的父亲……”李明锦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后边半截李长安没有听清。 李长安只看到了李明锦面上的复杂神色。 名声狼藉但是能带着全家与党羽青云直上的李林甫,跟名声不错但是连发妻都保不住的李亨相比,很难说哪个更讨厌一些。 “先到宫中看看你阿娘吧。”李长安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聊。 李明锦又高兴了起来,她笑道:“圣人如今正在温泉宫过冬,下月初就能回来了,姑祖母说等圣人一回来她就带我入宫为阿娘求情。” 二人都知道,既然这事玉真公主已经说准了,那韦氏被放出来就是早晚的事情了。 玉真公主打小跟李隆基一起在深宫中战战兢兢长大,她要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也不会应下此事。 “你寻些珍宝过两日给姑母送来。”李长安轻声教着李明锦,“用了人家的人情,总该有些表示。礼不在贵重,主要是表示你的心意。” 玉真公主是李隆基唯一的妹妹了,金银珠宝自然是缺不着她,可她缺不缺跟李明锦送不送不一样。 李明锦点点头,将此事记在了心中。她这些年靠着酒肆的股份攒了不少钱,送礼还能送得起。 二人一起往玉真观外走,上了舆车边往宫中去。 郡主按照惯例没有允许是不能随便入宫,不过李长安的年纪还没到公主开府的年纪,进宫就像回家一样容易。 她直接带着李明锦到了掖庭宫,掖庭宫是宫女居住的地方,掖庭是犯罪官僚家属关押劳动之处。 当今圣人长久住在兴庆宫,只有每月初一十五的朝会李隆基才会到太极宫待上半日。日久时长这边就荒废了。 韦氏就被关押在掖庭中的一方院子,没有帝王允许谁都不能见她。 不过李长安自有妙计。 “丁点心意,几位可否通融一下,让和政郡主见见母亲?”李长安示意婢女将几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看守此处的宦官手中。 几个宦官不免意动。 看守掖庭可是个苦差事,他们都是受了排挤才被分配到这个差事,这一袋钱顶的上他们数月的俸禄了。 只是上面交代了不准旁人见韦氏…… 李长安看出了几人的犹豫,她趁热打铁道:“郡主也不进去,只隔着宫门说说话,不算是见面。” 几人这才互相看了一眼,应下了。 韦氏坐在后院枯燥望着天,她听到了院外的嘈杂声,却没有心思管,也懒得管。 从拿到和离书的那一日起,韦氏就知道了自己的下场。 若是运气好些,还能被关在掖庭中囚禁一辈子,若是运气不好,哪日圣人想起了她一道旨意便能让她从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心中心知肚明自己的母家必定是已经失势了,若不然李亨也不敢那么快就与她和离。母家没了,前夫又靠不住,她只剩下了死在掖庭一个下场。 区别仅仅是赐死还是老死。 发呆盯了一会儿头顶的天,韦氏又觉得没意思移开了视线。 她后半辈子都得看这一小块天,早晚会有看够的时候,不着急这一时半会。 哪怕是看守院子的宦官走到了院中,韦氏也没有什么表示。 许是又到饭点了吧,她这数月早就过忘了时间。 “韦氏,寿安公主与和政郡主在院外等你呢,隔着门跟她们说说话吧。”宦官的语气比往日要柔和许多。 一个太子不要了的庶人跟被郡主心心念念惦记的郡主之母还是不同的。 韦氏骤然扭过头,颤抖着嘴唇,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她颤抖着沙哑的嗓音,急切问:“当真是和政郡主来了吗?” 她生怕刚才那句话是自己太过思念女儿而产生的幻觉。 “不仅有和政郡主,还有寿安公主呢。”宦官道。 韦氏发出了一声母兽般的哀鸣,随后连仪表都顾不及整理,直接跛着一双鞋发疯般跑向院门。 高耸的院门像一座无论如何都扳不开的高山隔在她的面前,阻挡了她的视线。 “阿娘,阿娘!” 而现在李明锦的声音穿过了这座高山传入了她的耳中。 韦氏双手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语气轻松道:“可是锦娘在外?为娘正小寐呢,听到宦官通报你来看我这才醒了。” 墙外的李明锦已经泣不成声,连日来的煎熬几乎要把她稚嫩的肩膀给压垮了。 她现在只想钻到母亲的羽翼下面哭一场,可还不能,这一面破旧掉漆的宫墙将她的母亲拦在了里面,而她在外面。 “你这段时间身子怎么样?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人亏待你?”李明锦迫切想要知道韦氏的现状。 韦氏深吸一口气,抬手拢了拢头上杂草一样披散着的乱发,将打着补丁的布衣下摆塞入裤中。 她语气平淡而闲适:“我在宫里过得好着呢,大明宫是大唐最富贵的地方,难道还能缺着我的饭吃不成?” 李明锦听着韦氏的语气还精力十足,这才勉强放下一些担忧,又隔着宫门与韦氏说了一些体己话。 直到太阳从东边移到了西边,李明锦才恋恋不舍趴在了宫门上。 “阿娘,你再等一等,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李明锦喃喃道。 韦氏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靠着宫门哭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留下,她将手指塞到嘴里狠狠咬着,忍着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抽泣声。 她怕自己的哭声被李明锦听到,反而让她的女儿为她担忧。 她不是太子妃了,也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了,到了这个时候到底什么东西是她拥有的这才终于显现了出来。 名利富贵是假,夫妻恩爱是假……可到底这一场母女之情是真。 韦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静:“你不用做些什么,如今风波已经过去了,等再过两年风波淡了,你就能到掖庭来看我了。” “你好好读书就是了,你在长安的那几个铺子也好好开,倘若缺钱了你就去问太子要我的嫁妆……母家出事也不连累出嫁女的嫁妆,我的嫁妆都留给你。” 李明锦听到这番话又抽泣出了声。 宫门后,韦氏的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她口中却温柔道:“明锦莫哭,阿娘在宫中过得很好,不用担心阿娘。” 140.第 140 章 你看人真准 李长安没有打扰李明锦与韦氏的谈话,她安静站在一旁,等着李明锦与韦氏说完话。 看到李明锦擦干净眼泪站起来,李长安才抬起腿带着李明锦往宫外走去。 “我得回一趟太子府。”李明锦声音沙哑,但是她的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 “我要把我阿娘的嫁妆带走。” 李长安也听到了韦氏与李明锦的对话,她贴心道:“你可以把东西先放在寿安观。” 韦氏的嫁妆不少,可估计也没有李明锦现在手上的钱财多。李明锦是个商业奇才,历史上她在安史之乱期间经营商业都能攒出足够支持一支军队的财富,如今跟李长安合伙对大唐如今的商业制造业进行降维打击,她的钱财积累速度就更快了。 若是不论土地这样需要底蕴才能积累的固定资产,只论钱财多少,韦坚一脉被清算之前家中的资产与韦氏的嫁妆加起来估计也没有李明锦如今所拥有的资产一半多。 可李明锦还是要拿回她阿娘的嫁妆。她不能让阿娘的东西留在那个抛弃了阿娘的男人的太子府里。 马车从东市经过,李长安还让马夫将马车停下,寻了个她名下的铺子喊了几个伙计一起往太子府去搬韦氏的嫁妆。 到了太子府外,李长安站在马车旁,并没有跟李明锦一起进入太子府。 她只是跟李明锦关系好,跟太子可没有一点交情,说不准周围就有李隆基或者李林甫派的探子盯着太子府看谁跟太子有来往,李隆基或者李林甫就会将此人的名字记在小本本上准备日后针对。 她在洛阳好好闷声发展生产力就挺好的,可不想莫名其妙沾染一身骚。 现在这个时候她只要等着李亨和李隆基自己犯蠢就行了,既然知道了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没必要跟其中一方有什么牵扯。 李亨并不在太子府中,他身为太子白天比较忙碌,白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太子府,不过广平王李俶倒是在太子府中。 “锦娘,你终于回来了。”李俶听到下人通报后匆匆赶了过来,被院子中忙来忙去的一群人吓了一跳。 “这是在干什么?”李俶走到李明锦身边忍不住问道。 毕竟是自己的同胞兄长,李明锦还是给了李俶一点面子,她淡淡道:“我要把阿娘的嫁妆都搬走,阿娘说她的嫁妆都留给我。” 想到韦氏,李俶轻轻叹了一口气:“阿娘只有你一个养女,她的嫁妆本也就该归你。” 李明锦没有再接李俶的话头,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过了一阵,终究是李俶没忍住先开口:“你打算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哪去?你这段时间可有住所?” 他比李亨要重情义一些,与李明锦更是同胞兄妹,自从那日李明锦愤而出走以后,他就在长安城中打听李明锦的消息,可惜只打听到有人看到李明锦进了东市酒肆,往后李明锦去了何处就无人知晓了。 酒肆的管事是李长安的亲信,嘴很严,李俶找机会去问了两回也没问出什么。 李明锦表情却没有丝毫软化,她只是看了李俶一眼:“我自有去处。” 眼见李俶还想再说什么,李明锦一句话便堵死了他的所有说辞。 “我今日去宫中见阿娘了。” 李俶愣了片刻,面上浮现出复杂表情,过了许久才语速十分缓慢地开口道:“阿娘……还好吗?” 他与韦氏的感情并没有李明锦与韦氏的感情深厚,李明锦被韦氏抚养的时候还不到一岁,还在喝奶,可以说李明锦对韦氏就是对亲娘一样的感情。 李俶被韦氏抚养的时候已经懂事了。可到底韦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李俶与韦氏也不能说一点感情都没有。 只是这些感情并不足以让他如李明锦一般豁出一切。 李明锦面上浮现一抹嘲讽:“阿娘已经不是太子妃了,怎敢劳烦广平王惦念呢?” “你还在怨我。”李俶轻叹一声,听出了李明锦话里话外的嘲讽。 “我没想到和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也不站在我这边。”李明锦淡淡道。 李俶有些羞愧,匆匆找了个借口便逃离了此处。 他到底还年轻,脸皮也薄,不像李亨那么理所应当。 将韦氏的嫁妆都收拾完,李明锦对太子府也再无什么留恋了,与自己往日的侍女说了几句话,她便要离开太子府。 只是忙碌了一整日此时的天色已经上了黑影,李明锦刚出府门却不凑巧正好撞上骑马回府的李亨。 李亨拉住马缰,皱眉看了看李明锦身后这一长串搬着红木箱子的随从。 “你又在闹什么?”李亨不悦道。 李明锦却毫无惧色,已经与李亨正面撞上了,她索性也停住了脚步。 “我来搬我阿娘的嫁妆。” 李亨轻声叹了口气:“她就你一个女儿,嫁妆也的确该给你……” 李亨倒是还不至于图谋妇人的嫁妆。 “你要把这些东西搬到何处,我就不问你了。只是你身为堂堂郡主,整日到处鬼混像个什么样子?”李亨不悦看着李明锦。 “这个时候你也该懂些事,老实待在太子府中少出门才是。” “我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李明锦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骑在大马上的李亨冷冷道。 李亨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骤然失了母亲,我也体谅你一时失了母亲心中难过才离家出走。可都过了这些天了,你也该清醒了。” “我没失了母亲!”李明锦愤怒反驳。 她一字一句道:“我能把我阿娘救出来。” 李明锦的一双眼睛像是两点烛火,亮得惊人。 “你不能。”李亨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李明锦冷冷道。 他要是还有旁的法子能脱身,也不会把罪责都推到韦氏身上。 京兆韦家是仅次于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除了韦坚一脉其他支脉的族人可都还在朝中好好当着臣子呢。他与韦氏和离,代表的是他与京兆韦家这个庞然大物的联盟破裂,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李亨也舍不得韦家这个妻族。 他尚且无计可施,李明锦这么一个刚刚及?的黄毛丫头难道能比他本事大吗? 李明锦仰着头,虽说她要仰着头才能直视骑在马上的李亨,可气势上却一点都不弱。 李明锦紧盯着李亨,语气坚定:“我能!我不是你,你救不了阿娘,我能救。” “你要怎么救?”李亨冷嘲热讽。 “这就不劳太子费心了。”李明锦冷着脸,直接不顾及李亨,转头走到了停在街角处的马车边。 “东西都收拾好了?” 一直在抱着胳膊看戏的李长安打了个哈欠,同样没有将注意力分给李亨。 “嗯。”李明锦表情缓和了些。 “走吧。”李长安让李明锦先上马车。 李明锦爬上马车后,李长安却没有立刻上去,而是扭头冲着站在太子府门前的李亨笑了笑。 李亨盯着李长安看了一阵,面露疑惑,询问身边的宦官:“这是谁?我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他上一回与李长安面对面见面还是几年前,这几年李长安身高窜得飞快,相貌已经从幼童变成了少女。过年的那几日李长安一个公主也跟李亨这个太子碰不上,所以李亨一时间只觉得眼熟却没能认出来。 宦官辨认了一阵道:“应当是寿安公主。” 李亨隐约记起韦氏曾经给他提过和政郡主与寿安公主关系不错这回事。 他撇撇嘴,却也没有将李长安放在心上。 他父皇的儿女太多了,李长安虽说受宠,可也只是个公主,没什么好值得他在意的地方。 马车上,李长安看着心情不太愉悦的李明锦,便主动调开话题。 “你没告诉李亨你求了玉真公主?” 李明锦点点头,淡淡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他不太聪明。” 先前是碍着父女情面,李明锦不好直说,如今已经没有父女情面了,李明锦也没什么为尊者讳了。 “他很容易得意忘形,被人钻空子。”李明锦回想起这两年李亨的嚣张行为,闷声道。 “我要是他,我就老老实实多装几年孝顺,反正皇祖父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他总想学皇祖父年轻时候,可惜他没有皇祖父年轻时候的本事。” 李长安心想,这还真不一定,李亨还真不一定能活过李隆基。 历史上李亨只比李隆基晚死了十三天,而李亨死之前已经重病数月了,后人都猜测很可能是李亨死之前把李隆基给带走的……要是正经活还真不一定谁能活过谁呢。 “总之,我觉得他成不了大事。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了,说不定他还会坏事。”李明锦最后给李亨下了论断。 李长安诧异看着李明锦。 李明锦被李长安惊奇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出声问:“小姑母为何这样看我?” 李长安拍拍李明锦的肩膀,真心诚意称赞了一声:“你看人真准。” 安史之乱期间要不是李隆基跟李亨这对神仙父子眼里只有内斗,亲自下场进行各种微操,也不至于让安史之乱持续那么多年,死了数千万的百姓,两百多万的将士,让大唐直接一蹶不振。 李明锦沉默了片刻:“……其实我觉得他这次被李林甫打击以后也不会老实,我阿娘不会是唯一一个受害人。” 李长安伸出了大拇指,又真情实感感慨了一句:“你看人的确很准。” 天宝三大案,就跟这个名字一样,李亨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三次才学会夹着尾巴做太子呢。 李明锦:“……” “姑母,等我阿娘离开掖庭后,我能带着阿娘跟你回洛阳吗?”李明锦忧心忡忡道。 她得离李亨这个霉神远些才行啊。 “咱俩谁跟谁,你肯定能跟我回洛阳啊,我连工作岗位都给你留好了,直接老板直聘上岗……”李长安笑眯眯看着全大唐数得着美味的小饼干跳进了自己碗里,还买一送一,买小送大。 141.第 141 章 我能 天气越发冷了。 温泉宫中依然是温暖如春,花红柳绿,可年关将近,终究还是要回长安城。 十一月中旬,圣驾终于从温泉宫返回了长安城兴庆宫。 李隆基回来的第三日,玉真公主便带着李明锦与李长安入宫去了。 “持盈今日来看朕,怎么还带了两条小尾巴呢?”李隆基披着玄黑金边大氅,正坐在暖炉旁取暖。 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眼角也带上了细碎的鱼尾纹,可瞧着也依然十分有精神。 只是李长安知道李隆基已经比上一年更苍老了,根据她埋在李隆基身边的暗子所言,李隆基今年冬日的睡觉时间比去年平均长了半个时辰。 “见过父皇。”李长安心中不管怎么想,面上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 “见过皇祖父。”李明锦看上去就很文静了。 李隆基看了眼二人:“寿安跟和政,你们倒是凑到一起了。” 李隆基的孙辈有数百人,其中大多几年都见不到一面,还能记得和政郡主不得不说一句他的记性好了。 “你们去玩吧,我与阿兄有话要说。”玉真公主给二人使了个眼色。 李隆基扬了扬眉毛,将双手从大氅中抽了出来。 等李长安与李明锦出了殿门后,李隆基才看向玉真公主:“让朕猜猜……可是和政求到了寿安那儿,寿安又求到了你那?” 竟然就这么把玉真公主今日的来意看透了。 玉真公主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怜惜:“方才殿中四个李唐皇室之人,只有她一个还有阿娘了。” 一句话就让李隆基伸到暖炉旁的手凝固在了半空。 玉真公主却仿佛没有察觉到李隆基的不对劲一样接着娓娓道来:“阿娘离开的时候我年纪还很小,记不清阿娘的容貌,不过后来奶娘说我长得很像阿娘。” 李隆基低声道:“你的确长得很像阿娘。” 他比玉真公主大几岁,窦德妃死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老了。”玉真公主感慨道,“不知我的样貌如今还像不像阿娘……我老了,阿娘却再不会老了。” 李隆基长叹一口气:“和政找了个好说客啊。” “阿兄也知晓我平日从不爱掺和朝堂上这些事,只是和政太像我当年了。”玉真公主一双眸子中酝酿出了一点晶莹。 “韦氏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妇人,阿兄便让她在我观中出家吧,权当是替咱们阿娘祈福了。”玉真公主看向了李隆基,低声道。 “我年幼失母,实在不忍心再看到旁人母女分隔。” 李隆基沉默片刻,忽然扭头呼唤高力士:“高力士,让人带和政郡主去掖庭将她阿娘带走。” 李长安的确选了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或许杨玉环、高力士、李林甫……这些人都有可能劝动李隆基放韦氏一条活路,可也仅仅只是可能。 唯有玉真公主,只要她开口,就一定能成功。 全天下间只有玉真公主开口能让李隆基在此事上共情。 武周长寿二年,窦德妃遇害于大明宫,李隆基和李持盈失去了母亲。 那一夜,四岁的李持盈问她的兄长哭着要阿娘,李隆基什么都给不了她。 可现在李隆基已经是帝王了,李持盈问他开口要另一个人的母亲,李隆基不会拒绝,也没法拒绝。 玉真公主离开了兴庆宫,将李隆基的赦书交给了李长安和李明锦。 二人接过赦书便欢天喜地往大明宫去了。 玉真公主没有着急上舆车,而是面带微笑看着李长安与李明锦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 她侧头看向自己的弟子李季兰,感慨了一声:“真好啊。” 她的阿娘当年无人救,李长安的阿娘武惠妃当年她救不得,终于有一个李家女郎的母亲是她能救下的了。 玉真公主答应李明锦如此轻易,何尝不是在李明锦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呢。 “等我接到阿娘以后,我要带阿娘吃红烧肉。”李明锦眼睛亮晶晶的,一路上话格外多,“裴二娘子做的红烧肉可香了。” 裴芸已经处理好了她的私事,前两日就回了寿安观,她心疼李明锦小小年纪就遭遇大事,于是顿顿都给李明锦做好吃的大餐。 李长安也嘴角带笑:“让裴老师再给你和你阿娘炖个大肘子。” 走到大明宫附近,李明锦忽然道:“接了我阿娘以后,咱们走崇明门吧。” 李长安挑了挑眉:“太子如今正在弘文馆处理事务吧?” 弘文馆就在崇明门附近。 李明锦极力想要保持平淡,但是高高扬起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咱们可以先绕过弘文馆入宫,太子看到你入宫肯定会追出来看看,然后正好就能亲眼看着你怎么把你阿娘接出来了。”李长安眼珠一转,给李明锦出了一个坏水更足的主意。 “都听小姑母的。”李明锦甜甜一笑。 跟李长安这样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待久了,原本如同白纸一样的李明锦也染上了几滴墨水,有了往白切黑发展的趋势。 二人便故意绕了一圈从弘文馆前经过。 掖庭内,韦氏正看着日头算时间。 这段日子来,李明锦日日都会隔着宫门跟她说回话,韦氏也渐渐有了盼头,总是期盼着日头能走得快些,好让她能和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 待到李明锦来了以后,韦氏又会期盼日头能走得慢些,好让她能和自己的女儿多说几句话。 等日头再往西走,她的女儿就要来看她了。 韦氏嘴角带笑,眼神期盼地看着天上的太阳,看得久了眼睛酸了便眨眨眼,而后再一动不动盯着太阳看。 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韦氏从一堆人声中听出了李明锦的声音,有些诧异,随后诧异又转为了担忧。 今日比以往早来了好长时间,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这几个月来韦氏耳中听到的都是坏事,如今又有了变故,她便忍不住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院门外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韦氏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院门后面,竖直了耳朵试图听出些什么来。 听着像是……钥匙插入锁孔中的声音? 韦氏愣在了原地,瞳孔迅速缩成一个小点,她死死盯着院门,一动也不敢动,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咔嗒。 这是铜锁被钥匙打开的声音。 锵锵。 这是门锁被从门把上抽出来的声音。 吱呀。 这是红漆木门被从外往里推开的声音。 “阿娘——” 这是她的女儿喊她的声音。 韦氏呜咽着抱住了向她飞扑而来的李明锦,脚下打了个踉跄,险些要往后摔倒。 李明锦拉住了她,然后直接将头趴在了她的肩头上痛哭。 “明锦,你怎么进来了?这不是你该进来的地方……”韦氏泪如雨下,身形摇晃着,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下一刻就要断掉。 李明锦又哭又笑,将手中的诏书塞进了韦氏怀中。 “阿娘,不是我怎么要进来了,而是我能带你出去了。我求了小姑母,小姑母带我去找了玉真姑祖母,玉真姑祖母在皇祖父面前说情……阿娘能离开掖庭了。” 韦氏双手颤抖着拿起诏书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终于被圣人下诏释放了,随后才纵容自己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断掉,而后与李明锦抱头痛哭。 “我的儿,娘也想你啊……” 李长安抱着胳膊靠在院门旁,她看着面前这幅母子相抱的画面,眼睛有些酸,连忙迅速移开视线。 她又不是没有娘,只是现在见不到而已。 足足过了一炷香,二人才平复了心情。 韦氏擦干净脸上的眼泪,顶着一双红核桃一样的肿眼走到李长安面前,柔声道:“多谢寿安公主救命之恩。” “不是我救你,是你的女儿救你。”李长安耸耸肩,“为了求我帮忙,明锦骑了两天一夜的马,两只手都被缰绳磨破了才赶到洛阳找到我。” 她顿了顿,又道:“也是明锦说服了玉真公主为你求情。” 韦氏听到李明锦双手都被缰绳磨破了,眼皮一垂又要落下泪来,好在及时忍住了。 “明锦是个好孩子,可是若非寿安公主给她指出一条路来,她也没法知道力气该往哪里使。”韦氏轻声道。 “太……韦娘子,咱们先出宫吧。”李长安有些不太知道该怎么称呼韦氏了,干脆就喊了她“韦娘子”,反正姓氏加娘子是大唐不会出错的称呼。 韦氏眼皮颤了颤,拉着李明锦的手跟随李长安一同踏出了掖庭宫门。 几人踏出了被高耸宫墙遮挡住的阴影处。 浅金色的日光落在身形纤细的妇人身上,她的影子一开始被日光拉得很长,走到太阳下面之后又被照得很短。 “我叫韦柔,家中排行第二。”韦柔轻声道。 她的父母给她的兄长起名韦坚,便给她起名韦柔。 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前些年旁人叫她忠王妃,后来又敬称她太子妃,被李亨和离以后她又被称作罪人韦氏。 今日旁人又可以再称呼她韦柔了。 韦柔也难免有些感慨,权势地位如过眼云烟啊。 趁着这个空隙,李长安偷偷扯了一下李明锦的袖子,示意她往那边看。 正在盯着韦柔傻笑的李明锦顺着李长安下巴的方向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宫墙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李亨。 李长安在李亨刚漏了衣角的时候就看到了他,她练了这么多年的箭术,眼神可以说是三百步内看得一清二楚,李亨以为他躲得很严,实际上完全被李长安看在了眼里。 不是李长安吹嘘,就这几十步的距离,给李长安一把弓一支箭,李长安一箭就能射死李亨……咳咳,这个比喻现在还有些不太合适。 “阿娘,你先上马车歇着吧,我还有些事情要给掖庭宫人嘱咐一下。”李明锦扭过头,面不改色撒了个谎。 韦柔笑着点了点头。 “早去早回。” 李明锦跑开以后,韦柔才轻轻看了李长安一眼,自言自语道:“明锦也学会撒谎骗阿娘了啊。” 李长安若无其事望天,耳朵忽然就聋了。 反正不是跟她学的,她只是以身作则给李明锦演示了几次,李明锦这完全是修行在个人…… 李亨正面色难看躲在转角后面看着李明锦拉着韦柔的手从崇明门内走出来。 他没想到他那个心狠手辣心眼又小的父皇当真能放过韦柔……既然能放过她,那为何一开始要那么逼迫自己呢? 现在全朝堂都知道他堂堂太子连自己的发妻都保不住了,他的脸皮被李隆基踩在脚下践踏。 本来也就罢了,李亨这段时间都已经安慰好自己,他是逼不得已才放弃了发妻,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 可问题是他那个冷酷无情的父皇怎么这会忽然就宽容了,就把韦柔放了呢?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惜,可别人的成功更显得李亨像一只丧家之犬。 看到李明锦往自己这边走,李亨下意识就往后走,却还是被李明锦赶了上来。 “和政。”李亨下意识还是摆出了父亲的威严。 李明锦却对着他笑了笑:“您可还记得我离府那日您说过什么吗?” 李亨身体僵硬了。 李明锦自顾自往下说:“你说‘圣人的决定谁都无法改变’。” 她又问,“还有我回太子府拿我阿娘嫁妆的那一日,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李亨察觉到了危险,他厉声喝止:“住口。” 李明锦却丝毫没有要给他留情面的打算。 “你说我不能。”李明锦忽然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她直视着李亨的双眼,语气坚定自信:“现在我告诉你,我能。” “你不救你的发妻,我要救我的母亲,我救了我的母亲!”李明锦语气轻快。 李亨却从李明锦那张笑脸上愣愣地看出了几分讽刺来。 李明锦的笑容像是一个巨大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羞愧夹杂着屈辱在李亨心中不断变换,最后定格成了恼羞成怒。 “你……” “明锦,走了。” 李亨正欲开口,另一道声音却打断了他。 他抬头看去,那个寿安公主正在不远处冲李明锦招手,李明锦在看到李长安后,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李亨一个直接就转身跑走了。 只有那一句“我能”像是魇语一般缭绕在李亨耳边。 李亨抬头看向李长安和李明锦离去的背影,忽然就在他的眼神下李长安转过了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李亨心中一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踩在身后宦官的脚上,宦官吃疼下意识抽回了脚,李亨脚下一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 “哎哟,快扶本宫起来。”李亨来不及深思李长安那个笑中的深意,捂着屁·股就哀嚎了起来…… 李长安直接带着母女二人回了寿安观。 到了安全的地方,韦柔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一些,她拉起了李明锦的手,看着李明锦已经结疤的掌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李明锦也一头扎进了韦柔怀中,在母亲面前,她终于又变回了小女孩。 “阿娘,你是个骗子……你骗我说阿爷阿兄会保护我们,可他们根本就靠不住,你一出事他们就避之不及。”李明锦哽咽着发泄。 韦柔紧紧抱着李明锦:“是阿娘的错。” “你还骗我说李亨很快就能把你救回来。可他根本没想救你,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你回家。”李明锦抽泣着。 没人知道,在李亨和离之前,她在太子府中等李亨救韦柔的那些个日夜有多么煎熬。 “你还骗我……” 李明锦抱着韦柔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肩膀,放声大哭:“你在掖庭里面还骗我,你说你在里面过得很好,可你过得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韦柔抱着李明锦不说话,只是拍着她的肩膀。 过了许久,李明锦都哭得打嗝了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韦柔却还有另一桩担心事,她问李明锦:“韦家如今怎样?你舅父在哪?” 李明锦避开韦柔的眼神,支支吾吾不说话。 韦柔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李长安。 看到李明锦这副样子,韦柔如何还不明白她的兄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呢?可话没有说出来,韦柔却始终抱着一丝希望。 李长安摇了摇头,韦柔心沉入了深渊。 “李林甫派罗希奭追审此案,你兄长身死,两个堂弟身死,你兄长的儿子身死,唯有你兄长的夫人被李林甫放过了。”李长安平静道。 李林甫根本就没让韦坚一家到达岭南,半路上就派人把他们弄死了。 韦柔闻言身体晃了晃,忍不住瘫软在地放声凄厉痛哭。 殿外。 随着玉真公主一起过来的李腾空听着殿内凄厉的女人哭声,身体颤了颤,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样。 “师姐?”李季兰扶住李腾空,关心道。 李腾空脸色苍白,身形摇晃:“我无事,我得先出去一趟。” 她推开了李季兰,跌跌撞撞跑到了观外。 这里已经听不到凄厉的哭声了,可李腾空却觉得那哭声仿佛缭绕在她的耳边一样。 李腾空跌坐在山坡上,忍不住抱着膝盖呜咽哭了起来。 她的父亲又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李腾空忽然听到身边一声轻叹,而后一张干净的帕子被塞到了她的手中。 李腾空下意识抬头,裴芸担忧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是寿安公主的一位老师,李腾空这几日也见过她几面。 李腾空连忙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再哭一会吗?”裴芸指指帕子。 142.第 142 章 裴芸的大弟子 “不用了。”李腾空闷闷道。 裴芸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腰间荷包中掏出一块糖塞进李腾空手中:“吃块糖吧,心情会好一些。” 这是她自己熬的糖,味道比外面的糖要好一些。 李腾空含着糖,眼中又簌簌落下泪来。 “这寿安观莫非是今岁没有敬龙王?怎么今日殿里殿外都在发大水呢?”裴芸说笑了一句。 李腾空不应她,只是鼓着脸跟自己生气。 裴芸眼看着她挺喜欢的这个小姑娘又要哭,只能叹了口气,主动劝她。 “朝堂如战场,政斗本就会死人,既然参加了政斗,那就该生死由命,怪不到旁人身上。”裴芸温声劝慰着李腾空。 听到殿内韦柔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加上李腾空这敏感的身份,裴芸也能猜出来李腾空为什么会哭。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裴芸也发现了李腾空外冷内热,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不搭理人,实则心肠软极了。 仿佛李林甫少生的那颗良心加倍生在了李腾空身上一样。 李腾空摇头,呜咽道:“不一样的。旁人政斗,输的只是贬官,或者只是赔上自己的命,可与我阿爷斗输了,却是会连累全家,家破人亡。” 李林甫的名声臭不可闻,“索斗鸡”“口蜜腹剑”“破家宰相”这样的外号人人皆知,李腾空自然也清楚她阿爷到底是个什么人。 李林甫跟李亨还不一样,李亨还要名声,天下人可怜他的居多,李林甫则坏得明明白白,天下人都恨他畏他。 天下人恨他奸相,迫害忠良,却也畏惧他的手段,生怕招惹了李林甫就会家破人亡。 “他总这样,谁得罪了他,他就要杀人全家,恨不得将得罪他的人家里养的鸡狗都杀干净。”李腾空低声道,“一点都不给人留活路。我劝他,他也不听,依然动不动就要杀人。” 裴芸在大唐待着这么多年,对李林甫的行事风格也有所耳闻。 她拍拍李腾空的胳膊:“你已经出家,俗世怎样都与你无关了。” “可他是我阿爷啊。”李腾空喃喃道,“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把我养大了,也不曾亏待我,所以他的罪孽也该有我一份。” 跟着李林甫给他当狗的属下都往往能青云直上,更别提李林甫自己的儿女了,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年少时过得不好,李林甫对他的儿女们的态度都还不错。 儿子想做官的就做官,不想做官的也有花不尽的钱。女儿想嫁人的李林甫都给挑出身最好、相貌最英俊的女婿,如李腾空这般一心想要修道出家的女儿李林甫也由着她。 李林甫是奸相,也是个不错的父亲。 李腾空恨他是奸相,恨他草菅人命,却也感激他的养育之恩,恨也不彻底,爱也不彻底。 甚至在听到李明锦直接喊李亨的名字,对李亨断了父女情的时候,李腾空都会忍不住想倘若李林甫对自己的儿女也这样狠心就好了,她就能恨他了。 或者要是她的父亲不那么坏就好了,她就能全心全意敬爱他了。 裴芸大概懂了一点李腾空的想法。 就裴芸所知,李腾空在附近名声还不错,她免费给百姓看病,附近几个村子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观中找李腾空。 约莫李腾空也是存了赎罪的心思,她觉得李林甫的罪孽也落在了她身上。 关于父亲跟子女的关系,其实裴芸很想推荐李长安给李腾空上一次正确的父女关系认知课。 停止内耗,他的错凭什么赖在我身上?他财产给我,我给他收拾一下烂摊子就罢了,财产要是不给我,我就直接抢,抢完还得骂他一顿。不亲自动手揍他都算我大唐父慈子孝了。 可李长安一肚子坏水,李腾空一肚子善良,显然不能一概而论。 “我做的事情还太少了。我父亲这样多的罪孽,我这一辈也还不完。”李腾空抱着膝盖,呆呆道。 但凡知道她身份的人,对李腾空不是讨好就是仇视,她这一辈仿佛都被困在“李林甫女儿”这个名头里。 李腾空太年轻,她眼中的善恶太分明,以为她父亲是恶,她就是恶,以为她这辈子就都会顶着“李林甫女儿”这个名头被人当做恶。 可她偏偏不想被人厌恶,也不想被自己的良心厌恶。 “你已经在治病救人了。”裴芸安慰她。 李腾空摇了摇头:“我学艺不精,只能治一治头疼脑热这样的小病,大病治不了。” 裴芸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眼李腾空。 “你在这流泪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徒惹你自己伤心罢了……你若是想要救更多人,应当寻一个好老师学医,精进医术。”裴芸轻咳了一声。 “比如孙思邈老神仙,一生活人无数,功德无量。百姓为其建庙塑像,树碑立传,香火无数。” 李腾空看向裴芸,垂头丧气:“我医术粗劣,此生能及孙神仙万一已是不敢奢望之事。” “你还年轻,孙神仙也不是十几岁时候就能有一身精湛医术啊。”裴芸劝慰道。 她看着李腾空,一双眸子中满是阅历带来的沉稳。 “你还太年轻了,太迫切想要改变一切,你这一辈子能做的事远会比你如今所想多得多。” 李腾空忍不住扭头看向裴芸:“真的吗?” 裴芸声音温柔又有力量,她说:“真的。” 经过了这一阵的开导,李腾空心情好了许多,她露出了一点笑容:“多谢裴娘子宽慰我了,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 裴芸笑道:“无碍,我一看到旁人迷茫便忍不住开导她几句,这也是我的癖好。”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癖好吗?”李腾空吃惊。 裴芸沉默片刻,忧伤道:“多当几十年老师就会有这样的癖好了。” 尤其是当导员和年级主任,她兼职心理辅导好几十年,养成了一看到学生心情不好就想过去劝两句的毛病。 现在还把这个毛病带到了大唐…… 思及此处,裴芸忽然眉毛动了动,迅速打量了一下李腾空。 裴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一样:“说起来,我也算是孙神仙的第四代徒孙,我跟着洛阳孙大夫学医,他正是孙神仙的直系徒孙。” 名为李腾空的傻白甜小鱼果然乖乖咬钩。 李腾空眼睛一亮:“裴娘子可愿意收我为弟子,传授我医术?” 她想如孙思邈老神仙一样救更多人,积攒更多功德,好为父亲赎罪。 “我的医术比较难一些,平日学习也会更辛苦一些。”裴芸心中已经意动,嘴上还在劝退。 招学生得丑话说在前头才行,省得到时候进了课题组学生再后悔那就麻烦了。 李腾空眼睛亮晶晶:“朝闻道夕死可矣,学道何谈辛苦。” 裴芸给李腾空打了个较高的印象分,又随口问了李腾空几个医家问题,李腾空面对疑难杂症显然经验不足,但是对普通常见病症该如何治疗却十分熟悉。 从常见医书、草药、药性,一直问到治疗方法,病症判断,李腾空都答的头头是道。 初试面试都算过了,初试因为只有李腾空一个人的缘故就给她算保送得了。 目前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你不晕血吧?”裴芸轻咳了一声,委婉道,“你听说过关羽刮骨疗毒吗?我这一门包括刮骨疗毒。” 实际上不是刮骨疗毒,是开膛破肚。 生科院也有解剖课,要不然怎么试药呢。 “我不晕血,裴娘子放心便是。”李腾空脸上露出两个温婉的小酒窝。 裴芸满意了,含笑看了李腾空一眼:“还叫裴娘子?” “老师!”李腾空很喜欢裴芸,她像一只蹭人的小猫一般刷一下就贴到了裴芸身边。 裴芸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平日居住在洛阳,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去洛阳?” “身为弟子,自当老师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李腾空乖巧道,“我这就回玉真观收拾行李。” 裴芸再满意不过了,她慈祥看着李腾空:“乖,一会来寿安观老师给你炖大肘子。” 终于有嫡亲学生的可以给她打下手了。 裴芸心满意足往厨房方向走,她已经让人备好了肘子,就等她炖了。 裴芸喜欢做饭,她喜欢吃饭,但是大唐的饭菜水平不太能满足裴芸的需求,裴芸就养成了自己做饭的习惯。 做饭就像一场美妙的化学反应,只要把控好反应物的量和反应时间就能做出美好的食物。 将肘子烧皮,放入黄酒与姜片焯水,再用黄糖炒个糖色,再加上葱姜蒜香料与她自制的黄豆酱一起炖,淋上一大勺她自制的生抽酱油,最后再加上一大把黄糖,慢炖两个时辰就好了。 两个时辰足够将这跟大肘子炖的皮软肉烂、每一块肉里面都充满汁水了。 正好能赶上晚膳饭点。 将肘子放在锅里让厨娘添火慢炖着,裴芸慢悠悠负手走出厨房,估摸李长安这群小孩也应该说完了正事,打算过去问一问她们还想吃点什么。 “对了,得再给韦柔炖个粥。”裴芸想起来她方才见到的韦柔那副瘦弱模样,心疼叹了口气。 瘦成这样,还不知这段时间肠胃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呢,这软嫩的肘子她是吃不了了。 又倒腾了一阵,裴芸才将粥炖上,往后殿方向去,却不成想在转角处一下子撞上一个瘦小的身影。 “李季兰?你怎么从这钻出来了?”裴芸扶住了李季兰。 李季兰打了个哈欠:“我师父过来了,正在里面跟韦娘子一起聊天呢。她正劝韦娘子看开一些,不要把太子那封和离书看的太重。” “这样啊。”裴芸也就暂时歇了进去的心思,脚下方向一转跟李季兰一起在院内闲逛起来。 “你年纪还小,的确不懂夫妻之事。”裴芸从腰袋里又掏出一颗糖哄小孩。 李季兰年纪比李长安还小一些,还不到知道男女之事的年纪,觉得玉真公主与韦柔之间的聊天无聊也正常。 李季兰含着糖,撇撇嘴:“这有什么难懂?平日是夫妻,遭了难就不是夫妻,太子遭了难就把韦娘子抛弃了。太子和太子妃也跟百姓夫妻没什么不一样。”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李季兰平静道。 她一番话十分冷漠又清醒。 裴芸眨眨眼,看着李季兰,觉得很有意思。 李腾空看着冷漠不好接近,实则心软的一塌糊涂;李季兰性子潇洒,生性浪漫,骨子里却透着冷漠。 “你晕血吗?” “晕血?” “就是怕不怕血。” “怕。” “那没事了。”裴芸略有些失望。 性子冷漠镇定,这是当外科大夫的好苗子啊,可惜晕血,只能当诗人,当不了大夫了。 143.第 143 章 李隆基的真爱 裴芸错失了一个学医的好苗子,略微有些可惜。 吃过饭以后,裴芸便告诉李长安她收李腾空当了学生,回来李腾空也会与她们一起回洛阳。 “老师怎么愿意收嫡亲弟子了?”李长安有些诧异。 裴芸虽说身上兼任洛阳农学堂与洛阳医学堂的校长,可一直也只是给学生讲课,自己却没有收过带在身边的学生。 讲师跟导师可不一样。 裴芸眨眨眼:“你不觉得李腾空有些像我阿姐吗?” 李长安脑中浮现出裴素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与李腾空那张同样面无表情的脸。 还真别说,这两个容貌没有一丝相似,但是身上那股气质还真是一模一样。表面上看起来高冷不爱搭理人,实际上只是社恐的伪装。 而且还都字面意思上的很好骗。 她表情顿时微妙了起来。 我天才姐姐的菀菀类卿版喊我老师? “她跟着去洛阳也挺好,我就喜欢免费劳动力。” 李长安道:“只是得年后再回洛阳了,临近年关,也不好这个时候再离开长安城。” “那你今年就得好好准备了。” 沈初风尘仆仆从殿外走进来,衣衫上还带着薄薄的一层落雪。 “安禄山递了折子,请求入朝觐见,圣人允了。”沈初前脚刚踏进来,就匆匆告知了李长安这个消息。 李长安轻啧一声:“他今年刚升了范阳节度使,也该入朝谢恩。朝中诸公收了他那么多礼物,在圣人面前可是给他说了不少好话。” 就连寿安公主府都收到了两次安禄山派人送的重礼,只是被李长安下令扔出去了两次,他就识趣没有再送了。 对别人李长安不好撕破脸,可对安禄山就完全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了,她对安禄山的态度越敌视,安禄山造反后她的旗帜就会越正义。 “李林甫也有意提携安禄山。”沈初无奈道,“安禄山还送了许多礼物给虢国夫人,只怕此次安禄山的官位又会再升一升。” 李长安按了按头:“我明日得去见一见贵妃。” 沈初嘴角扬了扬:“不过也不是全无好消息,此次年节王忠嗣也会回长安。” 李长安挑眉,诚恳道:“我觉得我还缺一个教我兵法的老师。” 皇甫惟明身上的两镇节度使被哥舒翰和王忠嗣各自继承了一个,哥舒翰成了陇右节度使,王忠嗣身上则兼任着三镇节度使,可以说是如今大唐军方的第一实权人物。 “恐怕这回不能如你所愿了。”沈初摇摇头。 “王忠嗣此人性格正直无比,他与李亨以义兄弟相称,二人自小一同长大,这样深厚的情谊王忠嗣都不站在李亨这边,你想拉拢他可不容易。” 李长安悻悻道:“害,什么叫做正直无比就不能拉拢……我就不能真心实意想跟他学一学兵法吗?” 沈初静静看着李长安,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是夜,漆黑的夜空中星辰格外明亮,枯黄的草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许是白日下了一场小雪将水汽都下干净了的原因,今夜的夜空中云很少,没有云层遮挡星星便显露了出来。 李长安没有睡,她披着鹤氅站在屋檐下仰头盯着夜空看。 十一月冰冷的风吹在她的脸上,李长安觉得自己的头脑安静极了。 可一块巨石却沉甸甸压在了她的心上。 安禄山,她终于要见到这个开启安史之乱的反贼了。 这大唐百年盛世,一朝毁于此人手中,藩镇之祸,自此人开始。 李隆基、李林甫、李亨……他们争夺着权力,如同见到血就发疯的鬣狗一般。李亨以为只要扳倒李林甫他就能成为真正有实权在手的太子了,李林甫以为只要弄死李亨,他日后就能高枕无忧了,李隆基以为只要在他死前压制住李亨,他就能安心快乐做实权在手的太平天子了。 谁能想要如今要向李林甫摇尾乞怜的安禄山才是最后掀了棋盘的人呢。 李长安默默数算着自己目前的准备。根据地有了,山南东道和小半个河南道都在她手中,完全能支撑得了粮食供应,一旦开战她也能迅速征兵凑齐一支军队……一支几乎没有经过训练,里面的将士经历过最血腥的场面就是过年杀猪杀羊的军队。 她手下还缺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山南东道和河南道都是中原腹地,一百年没有过战争了,在百姓人均寿命不长的大唐这是足足三代人,三代人承平日久,足够他们把打仗的本事还给老祖宗了。 可安禄山手下的范阳等地都是直面突厥、契丹的边关之地,他手下的军队是大唐最精锐的士卒,杀鸡的百姓跟杀人的将士没法比。 纵然自己能调动哥舒翰的军队,可来得及吗? 至少李隆基还在长安城内的时候不行,只有李隆基逃出长安城以后,天下才是真正大乱,各镇节度使才能打着勤王的名号调兵进入中原。 可李隆基逃出长安城的前提是安禄山的叛军攻破潼关,潼关沦陷的前提又是大半个中原沦陷。 就等同于中原不沦陷各地边关有战斗力的军队就没办法进入中原,可没有精锐军队抵挡安禄山的军队中原又几乎不可能不沦陷。 真难搞。 还有她本人,都也没上过战场,到时候拿什么跟安禄山打?就算安禄山死了,那他儿子安庆绪跟那个史思明也不是好打的。 李长安盯着天上的星星忧愁地叹了口气。 再等两年,天宝五载的时候她就十五岁及笄了,在大唐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了,到时候一定得想个办法往边关去一趟。 还得防止回纥趁火打劫,防着李隆基跟李亨两个微操大师瞎指挥…… “睡不着?”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了李长安的思绪,李长安回头看到了披着一身雁裘靠着栏杆的沈初。 “为安禄山发愁?”沈初走到李长安身边,做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给学生进行心理辅导也是导师责任的一部分嘛。 “为师倒是可以为你排忧解难一番。”沈初戏谑道,语气中带着打趣,想要逗乐李长安。 李长安叹了口气:“倒不是为了安禄山。” “那是为何?” “为了我那个没用的爹和比他更没有用的太子。”李长安忧愁托着腮帮。 “我觉得李隆基的真爱可能既不是武惠妃也不是杨贵妃。” 沈初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从“安史之乱和安禄山”上跳到了“到底谁才是唐玄宗的真爱”上。 “帝王没有真爱,李隆基可能只爱他的皇位。”沈初道。 李长安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不,李隆基肯定有真爱,他疑心病那么重的人却对一个人从头到尾都很信任,给他权力又给他富贵,还把江山拱手让给他,这还不算真爱吗?” 沈初看着李长安笃定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有些怀疑自己。 难道李长安这个连唐传奇的名词解释都背不全的家伙比他对唐朝历史更熟悉吗? 他怎么不记得历史上有李隆基“真爱”这么个人? 李长安幽幽道:“我觉得李隆基的真爱是安禄山。” 她甚至举出了例子:“安禄山想当什么官李隆基就让他当什么官,甚至还给安禄山空白圣旨让他填。权力跟富贵都给足了。” “还有,他连自己养大的义子王忠嗣都不信任,却信任让安禄山当三镇节度使。李隆基后来那么喜欢杨国忠,可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说安禄山的坏话,李隆基都一句不信!这还不算信任吗?”李长安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甚至安禄山造反以后,李隆基还担心安禄山打不赢大唐,专门派封常清哥舒翰和高仙芝送死,为安禄山清理障碍。江山都拱手让给安禄山。” 李长安振振有词。 她真觉得李隆基一遇上安禄山就跟下了降头一样,安禄山说啥他就信啥,仿佛脖子上顶的那个东西不是人脑袋而是草履虫的脑袋一样。 沈初脑中浮现出他记忆中的安禄山的形象。 一个身上长满疮疖的三百三十斤络腮胡大胖子娇俏跳着胡旋舞,李隆基深情款款看着他,温柔道“大唐江山朕拱手让给你”的模样。 “呕——”沈初面色苍白扶住了柱子干呕了起来。 不,他宁愿相信是李隆基老年痴呆了或者安禄山给李隆基下了蛊。 这样的阴影一连数日都盘旋在沈初脑中,直到他在朝堂上见到安禄山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一个肥硕的身躯登上了太极殿,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刷一下就对着李隆基拜了下去。 “臣安禄山,拜见陛下。”安禄山一双小眼睛崇拜看向高台上的李隆基。 李隆基显得颇为高兴,安禄山入长安给他带了许多孝敬,狠狠充实了李隆基的私库。 谁也不会讨厌给自己送钱的人。 御史台群臣之中,沈初从洛阳回来后又小小升了一阶,虽说还没有到御史中丞的地步,可在台院侍御史中已经俨然是领头人了,所以上朝就跟在已经成为了御史中丞的王维身后,左前方是御史大夫李适之。 沈初看着殿中央安禄山圆滚滚的身材和他脸上谄媚的笑容,又看到了李隆基那高冠都遮不住的高兴模样。 那夜李长安的话又在沈初脑中浮现。 “呕——” 沈初脸色苍白惊恐。 瘸着一条腿的李适之注意到了站在自己右后方的沈初的动作,担忧看了一眼沈初。 李适之听了元虚生的“建议”,摔断了一条腿,卧床休息了三个月才能起身,如今腿还瘸着呢。 “可有事?”李适之压低了声音。 沈初嘴唇里挤出一句低语。 “无事。” 就是打算回去给李长安布置十篇论文罢了。 144.第 144 章 王忠嗣的忠诚 几只炉盖上篆刻着重叠山峦的博山香炉缓缓飘散着袅袅烟气,绣着山川鸟兽的屏风后面传来几声笑声。 杨玉环靠在软椅上,怀里抱着暖炉,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耳边。 “寿安公主可是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找我了?”杨玉环伸出两根白葱一样的手指按了按李长安的脸。 只是没能按动,杨玉环可惜道:“长安长大了,脸上的肉也不软了。” 李长安鼓着脸:“我在洛阳脱不开身,东西可一直都没给你少送,我再忙心里也有你呢。” “这倒是,你前段时间送来的那本《霸道郎君爱上我》话本子就挺有意思。”杨玉环掩唇笑了笑。 这个话本写的是世家族长被刺客袭击落水失忆,爱上贫穷牧羊女郎的故事,虽说里面的情节在杨玉环看来纯纯瞎编,但是看着的确很有意思。 可杨玉环不会被李长安这么容易哄着,她斜斜睨了李长安一眼,轻哼一声:“你给我送了话本不假,可我听说你这段时间有了新欢,还帮和政郡主找玉真公主求情救韦氏?” “我看你不是没有时间进宫找我说话,是都陪了旁人吧。”杨玉环捻了一枚果子丢进嘴里。 这个天寒地冻的时候也只有李隆基和她能吃上种在温泉旁果树上生的果子了。 李长安忽然有了一种汗流浃背的感觉。 她干巴巴笑了笑:“和政郡主是我的手帕交,她阿娘出事了我总不好不管。” 杨玉环看了李长安一眼,轻飘飘道:“是啊,你认识她在前,认识我在后。” 现在李长安不仅是汗流浃背了,更是毛骨悚然。 “现在和政郡主还只以为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呢。”好在李长安情商颇高,迅速找到了她和杨玉环知道但是李明锦不知道的“双人秘密”。 杨玉环想了想,这才满意,又嗔怒点点李长安的额头:“你去求玉真公主也不来求我,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玉真公主吗?” “冤枉啊。”李长安诚恳道,“我也不能一出事情就只找你吧,你在宫中也不容易,你向圣人求情用的也是你的脸面。” 杨玉环愣了愣。 过了许久杨玉环才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 “旁人找我,都是求我能在圣人面前为他们美言,我都忘了我还有脸面一说了。”杨玉环自嘲道。 毕竟她的价值也就只有“圣人宠妃”这一点了,若不是圣人宠爱她,她杨玉环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你也不用避讳这些事,倘若你一直不让我帮你,我才觉得你不拿我当朋友呢。”杨玉环冲着李长安眨眨眼。 她意味深长道:“如今圣人已经变了,他不难哄,只要能让他高兴,他什么都愿意答应。” 李长安心脏一跳。 比起李隆基今冬多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的消息,显然还是从杨玉环嘴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更加准确。 杨玉环几乎是在明晃晃告诉她“李隆基开始老糊涂了”这个事实。 她做事就能大胆一些。 ……同样也意味着安禄山升迁就会更快。 “说起来,玉环可知道安禄山这个人?”李长安引来了话题。 李隆基老糊涂了这件事她心知肚明就行,不需要也不适合再往下问了。 杨玉环又捻了一粒果子,漫不经心道:“安禄山?那个胡人?圣人提起过几次他,言语中对他颇为喜爱。” “怎么,他得罪你了?” 李长安咔嚓咔嚓啃着果子:“现在还没有得罪我。” 杨玉环听懂了李长安的意思,颇为好奇道:“往后此人会得罪你?” “不仅会得罪我,还会得罪你,你信不信?”李长安反问。 杨玉环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他给我三个姐姐都送了不少礼,听着不像是会得罪我的样子,何况他好端端得罪我做什么?” 说到底冲突的目的就是利益纠葛,可杨玉环跟谁都没有利益冲突,那谁又会冒着得罪李隆基的风险来得罪她呢。 李长安但笑不语,话题又一转:“你说的也是,他现在肯定非但不敢得罪你,还会尽心讨好你。” “讨好我的人多了,不缺他一人。”杨玉环轻笑。 李长安眨眨眼:“说不准他有跟旁人不一样的主意呢,比如认个娘。” 杨玉环回忆起安禄山的模样,表情浮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年纪比我叔父还大,不会这么厚脸皮吧。”杨玉环不敢置信。 “安禄山好歹也是一方节度使,边疆大员,认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后妃为母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杨玉环实在想不出来堂堂一方节度使的脸皮竟然能如此之厚,连脸都不要了。 李长安平淡道:“脸皮值什么官位?他想升官发财,自然在圣人面前越卑微越好了,天下人越耻笑他,圣人就会越相信他。” “这倒是,圣人的确喜欢玩闹。”杨玉环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左右就是几句玩笑话,他若要喊我一句娘就由着他喊吧。” 到底她还是得顺着李隆基开心,李隆基若是高兴,这个“胡儿”李隆基认了,她还能不认不成? 李长安摇头:“不行不行,玉环可不能认安禄山当儿子。” “为何?”杨玉环好奇询问。 这还是李长安第一次在她面前对一件事情表示出这么坚决的抗拒呢。 杨玉环觉得安禄山是李隆基喜欢的臣子,他都能拉的下脸皮喊自己“娘”,自己不吃亏,答应了也无妨,还能捧着李隆基乐一乐。 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杨玉环知道李长安一向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 “莫非你是在担心我的名声?”杨玉环自嘲道。 “从我入宫的这一日起,我就没有名声可言了。不缺跟安禄山扯上关系这一件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杨玉环的表情很平淡,仿佛说的人不是她自己一般。 李长安摇头:“不仅是名声,最重要的事情是——安禄山克父母,他亲爹早死,他母亲带着他改嫁了,然后亲娘和继父也都死了。” “他认的义父张守硅前些年也疽发病死。”李长安又补充了一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老死,全都是壮年横死。” 杨玉环倒吸一口冷气,目中流露惊恐。 她是不在意名声了,但是还在意自己的小命啊,好端端的谁想横死。 “我知晓了。”杨玉环郑重道,将这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离开了兴庆宫后,李长安就回到寿安观拉着李腾空奔向了崇仁坊。 “公主,咱们要去何处?”李腾空骑着马,走到半路还一脸懵懂。 她本来在寿安观中背着裴芸给她布置的医书任务,忽然就被李长安以“学习这事不急不急,得劳逸结合”的名义拉了出来。 李长安也骑在马上,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两个侍卫手中则各抱着一个大木箱,一手揽着箱子,一手扯着缰绳跟在后面。 “去拜见王忠嗣将军,昨日他刚回长安。”李长安兴高采烈道。 她侧过头跟李腾空解释:“我听说你最近在处理外伤?长安城这边受外伤之人不多,军中多,要想磨练还得去边关。” 这个借口其实相当拙劣,可李腾空也没有再往下问。 李腾空的视线在路边几个“路过”的人身上停顿了好一阵,直到从那几个人身边打马而过之后李腾空才收回视线。 “的确我也该去拜访王将军。”李腾空垂下了眼皮,专心盯着马前方的道路。 那几个人中有一个她在右相府见过,是她阿爷的人。 她阿爷在监视王忠嗣府邸。 李腾空知道这代表什么,代表王忠嗣挡了她阿爷的路,代表她阿爷又要害人了。 “到了。”李长安的声音将李腾空从内心的窒息感中拉了出来。 看着李长安那张兴高采烈的脸,李腾空心中的难过淡化了许多。 “往后公主要来王将军府上可否都带上我?”李腾空勉强挤出一个笑。 她希望她阿爷在看到她与王忠嗣将军亲近后能够打消对王忠嗣将军动手的图谋。 王将军是一位好将军,不该死在她阿爷手中。 李长安没有对李腾空的要求追问什么,她只是牵着马往王忠嗣府中去。 “好。” 昨日李长安已经事先给王忠嗣下了拜帖,王忠嗣如今已经在府中等着她了。 出乎李长安意料,她还以为这位大唐第一猛将会是如哥舒翰一样的身材魁梧的八尺大汉,结果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中年白面书生。 “安娘也觉得我不像一位将军?”王忠嗣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叹了口气。 “这几日拜访我的人着实有些多,方才兵部的孙侍郎刚走,我这茶盏都还温热着。今日我都喝了八盏茶水了。” 王忠嗣语气中透露出的熟稔让李长安惊讶了一下,她还以为自己得多磨几日才能跟王忠嗣熟悉起来呢。 可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王忠嗣有过交情了啊。 安娘这个名字是李隆基跟她的兄姐们见到她才会喊的称呼。 “我一向久仰王将军,这才迫不及待来拜访王将军。”李长安笑了笑。 王忠嗣却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李长安才恍然大悟一拍腿:“瞧我这个记性,我上回来长安的时候你年纪还小,还不记事呢。” 王忠嗣的语气很温和,仿佛一个兄长一样:“我是圣人的义子,自小在宫中长大,和诸位亲王公主都是以兄妹相称,你唤我义兄或者训郎皆可。” 王忠嗣原名王训,李隆基收养了他以后才以他是忠臣后嗣的缘由给他改名为王忠嗣。 “太子亦唤我义兄。”王忠嗣还以为李长安是第一次见到他不好意思唤人,特意举了李亨的例子安慰李长安。 他是真心将自己当做李隆基的子嗣看待,也就真心实意将各个亲王公主当做了自己的弟妹。 包括李亨。 自然也包括李长安。 李长安想到王忠嗣的凄惨结局,再看着如今王忠嗣这么真心实意把李隆基当做自己的父亲,把李隆基的儿女当做自己的弟妹看待,就难免觉得有些复杂。 “我来拜访义兄,是想要讨教兵法。”李长安也没有忘了自己来拜访王忠嗣的意图。 王忠嗣颇为惊讶:“你竟然喜欢行兵打仗?” “哈哈哈,我原本还遗憾咱们家没有一人喜欢兵法,时常感慨无人能与我畅谈此事呢。”王忠嗣拍拍李长安的肩膀,爽朗笑道。 “走,去我的书房。你读过兵书吗?”王忠嗣放下了他今日添过八次茶水的茶盏,带着李长安往后院走。 李长安乖巧道:“读过一些,弘文馆中收藏的兵书我读了一小部分。” 王忠嗣更加高兴,他勉励李长安:“我年幼时候住在宫中也时常去弘文馆看兵书。咱们大唐的开国公主平阳昭公主就是女郎,你莫要因为自己是公主就半途而弃……” 145.第 145 章 来,我考考你 这座府邸还是王忠嗣年少时候李隆基赐给他的府邸,王忠嗣年轻时候在这座府邸中住过两年,后来从军去了,这座府邸便空了下来。 府邸的主人五年才从边关朔方一趟,一次就待半个月便会再匆匆奔赴朔方。所以府中下人并不多,只有几个扫洗的仆人维持着府邸干净。 李长安跟着王忠嗣穿过了大半座宅院也只看到了寥寥几个下仆,显得整座宅院颇为空旷。 毕竟是武将府邸,王忠嗣的书房竟然设在演武场边上,路过演武场时候,李长安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立在场边的兰锜架。 “兰”是放置兵器的架子,“锜”是摆放弓弩的架子,兰锜就是兵器架,一般设置在校场或者演武场上方便主人使用。 李长安习武以后对兵器比较敏锐,到一个地方以后总是下意识先看兵器。比如敌人的腰侧、后背、靴子这些地方,还有兰锜架、桌案、柜子这些能放兵器的地方…… 枪头都生锈了,这是多少年没换过了,李长安不禁心里嘀咕。 唐朝钢冶炼技术已经比较完善了,灌钢法和炒铁技术已经被普遍应用在了军队中,虽说钢纯度跟后世没法比,可在如今已经足以吊打周边异族了。 枪头能生锈,这些兵器至少得在演武场上被风吹日晒数年。 王忠嗣习武之人,五感十分敏锐,李长安的脚步一慢下来他便察觉到了,回头正好顺着李长安的视线望去正好看到立在演武场边上的兰锜。 也看到了生锈的枪头。 他脸微不可查一红,身为如今大唐最不过去。 “咳咳。”王忠嗣生硬转移话题。 他笑着看向李长安:“安娘也习武吗?可要与我比试一番?” 大唐公主习武并不少见,平阳昭公主亲自领兵打仗不必多提,安乐公主也是与丈夫一起提剑战死在宅中,武风盛行。 “能与义兄较量我求之不得。”李长安挑挑眉,打量了一下王忠嗣,思考自己能不能打过王忠嗣。 一身朱红长袍的王忠嗣看起来并不像是猛将,根据李长安所知晓的情报,王忠嗣也的确更擅长用计谋,他最出名的战术就是知己知彼,先挑拨敌人内部矛盾然后趁机拿下敌人。 李长安有些跃跃欲试。 “我擅用长枪,你用什么兵器?”王忠嗣自然而然忽略了摆在兰锜上的那堆破铜烂铁,而是招呼府中管家去库中拿兵器。 “长枪和弓箭。”李长安目光狡黠,“义兄比我大数十岁,我多用一样兵器才算公平。” 王忠嗣失笑打趣:“看来安娘是要与我一争胜负了。” “既是比试,自然该有胜负。”李长安胜负心很强。 “弓箭在这么小的演武场里可不好用。”王忠嗣提醒李长安。 五十步外,弓箭最好用,五十步内,弓箭最没用。 “这就不用义兄担心了。”李长安勾唇一笑。 王忠嗣将长袍袖口扎紧,李长安倒是为了方便骑马今日特意穿了一身胡服,不用再换衣服。 二人手中握着的兵器都是长枪,王忠嗣学的是他家传的枪法,李长安学的是樊梨花的梨花枪跟薛家枪的结合。 王忠嗣持枪站在原地,面上带着微笑,示意李长安先动手。 他认为久经沙场的自己跟一个十岁的半大少年比武已经是以大欺小了。 李长安也没有客气,她挽了个枪花,然后在王忠嗣看着她挽枪花面露无奈的时候忽然脚下一变,冲着王忠嗣枪出如龙,枪尖直点王忠嗣右眼。 李长安注意到王忠嗣拿枪的手是右手,他是个右撇子,右眼会对他更重要一些。 这招有点阴。 王忠嗣下意识挥枪阻挡,挡住了枪,李长安的腿却已经往他腰眼上扫了。 “好不磊落的招式。”王忠嗣感慨了一声。 李长安一边观察着王忠嗣的动作,一边随口应道:“我肖父,都是跟我父皇学的。” 不好的品德都是遗传李隆基!好的品德都是她后天自己发奋读书养成的! 二人手中的长枪碰撞,发出一阵阵金铁交鸣之声,枪身碰撞的地方时不时还会擦出火花。 李长安提着的心放了下去,看来王忠嗣的力气也只跟军中普通精锐的力气差不多,没有哥舒翰那样跟狂野大猩猩一样的蛮力。 她的力气并不比王忠嗣小,因为年龄原因她的力气还没有到达身体巅峰,但是王忠嗣也已经四十多岁了,身体也已经走下坡路了。 二人倒是打的有来有回。 “圣人是圣明天子,心胸无比宽广,你如何能赖到圣人身上呢?”王忠嗣对李长安的话露出了不赞同的模样。 李长安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李隆基心胸宽广?李亨听到这句话都能直接哭出来,不不不,根本不用李亨,底下被李隆基赐死的李瑛跟二王会先爬出来掐着你脖子喊冤枉。 原来这世上对李隆基滤镜最厚的人还不是现在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杜甫,而是你王忠嗣啊。 李长安叹了口气,看着对李隆基滤镜八百米厚的王忠嗣道:“你说得都对。” 这是李隆基全大唐最后一个真爱粉了,比李隆基亲生的二十九个女儿,十个儿子加起来对李隆基的爱都多。 毕竟李隆基的儿女之中,底下那个被赐死的儿子,被抢了王妃的寿王,被欺压逼迫的太子李亨,还有她这个对大唐忠心耿耿的正直公主对李隆基的好感都是负数……嗯,十王宅里面的其他被当做犯人一样囚禁自由的亲王肯定也对李隆基这个亲爹没什么好感。 李长安渐渐体力有些不支,王忠嗣也开始大口喘气。 “义兄,我能比你多用一件兵器。”李长安忽然开口了。 王忠嗣汗毛一竖,瞳孔迅速缩小。 他一开始以为李长安武艺不精,在这狭小的演武场内用弓箭必然施展不开。 可交手了数百招,王忠嗣已经知道了李长安武艺精妙,李长安枪法这么好,箭术也绝对不会差。 她难道会不知道演武场内施展不开弓箭吗? 李长安当然没打算用箭,这么近的距离箭这种远程武器有什么用,拉弓搭箭的功夫足够王忠嗣把她打趴下了。 她一开始问王忠嗣要弓箭,还专门将弓箭背在身上做出要用的模样,就是为了骗王忠嗣,让王忠嗣以为她是初出茅庐的人。 我真善良,用暗器之前还给敌人说一声。 李长安心里感慨了一句。 然后抬起衣袖,露出了里面黑黝黝的两支细孔,迟疑了片刻微微把角度偏开了一些。 不是生死相搏,不用下狠手。 两支细箭从细孔中迅速射出,王忠嗣下意识翻身躲避,但是这两支细箭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机关,射出的速度远远不像是小巧机关能射出的箭速。 已经是躲避不及了。 在王忠嗣紧缩的瞳孔倒映中,细箭打在了地面上,将演武场坚硬的青石地面社射出来两个小坑。 若是射在人身上,只怕能把人射穿。 王忠嗣出了一身冷汗。 他将手中长枪随意扔在地上,对着李长安拱拱手:“是我输了。” 李长安得意露出了八颗雪白的小牙:“承让承让。” “只是这招式有些不太光彩,是谁教你的?”王忠嗣接过管家递上的湿巾,扔给李长安一条。 “你这个年纪还是应当学些光明正大的东西,学武与读书并无不同,学岔了路子也会影响性子。” 王忠嗣是真情实感为李长安着想。 他年纪比李亨还要大一些,自然就存了长兄如父的心思。合格的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能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李长安微妙道:“我自己想的,兵不厌诈嘛。” 在李隆基身上没感受过的父爱竟然奇妙的出现在了王忠嗣身上。 “话虽如此,可你这个年纪……”王忠嗣还是觉得李长安年纪有些小了。 他到了十岁以后才开始学会使用计谋对付敌人,李长安才十岁,他像李长安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偷偷爬树掏鸟窝呢。 “说明我天才,说不准我是李去病呢,霍去病十六岁就一战成名了,只能说明我跟他一样在兵法上无师自通。”李长安毫不心虚。 仿佛她不是因为领先了一千百年的战争版本一样。 王忠嗣哑然失笑,领着李长安往他的书房走去。 这位小公主,真是不像圣人啊,圣人那样威严,这位小公主的脸皮却着实有些厚。 李长安跟着王忠嗣走入了书房。 王忠嗣的书房明显有这几日在使用的痕迹,书桌上还摆着吐蕃边关地图,上面用各色的颜料作了不同符号,墙上挂着一副大唐布防图,并不是详细的布防图但是大唐的各处的关卡也在上面标注着。 “安娘有何问题想要问我?”王忠嗣温和道。 “我以为义兄会考考我呢。”李长安眨眨眼。 王忠嗣无奈道:“你都会用兵不厌诈了,想必也已经有了不薄的兵家底子,我就不浪费时间问你了。” “那我就问了?”李长安道。 “问吧。”王忠嗣靠在椅背上,温和道。 李长安指着墙上那副大唐布防图:“假如义兄是范阳节度使,会怎么从范阳起兵攻打洛阳呢?” 王忠嗣:“……” 你一个大唐公主问这个干什么? “义兄对范阳不熟悉吗?也是,义兄还没当过范阳节度使呢……那假如想要从洛阳攻打长安,义兄会如何攻打?”李长安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王忠嗣。 王忠嗣:“……” 这更奇怪了好不会! 你一个大唐公主为什么会想知道要怎么攻打长安城啊? 147.第 147 章 大唐正常人 一回生,一回熟,三回这就是我亲哥。 第一天,李长安来拜访王忠嗣的时候还专门带了礼物,礼节齐全。 然后白·嫖了王忠嗣一下午的陪练。 第一天,李长安拎着裴芸炖的香喷喷的大肘子上门,与王忠嗣一起吃喝擦干净嘴后又白·嫖了王忠嗣一下午的陪练。 第三天,李长安气焰嚣张空着手就来了,在王忠嗣府上白吃白喝完以后,又厚着脸皮拉着王忠嗣演练了一下午的沙盘模拟。 第四天,李长安离开王忠嗣府邸的时候还揣了两本他手写的手稿…… 第五日。 王忠嗣看着面前和第一日一模一样的洛阳地形沙盘,沉默。 “一十九娘可否换个沙盘。”王忠嗣这五日来已经在这个沙盘上与李长安“打”过三十八次仗了。 从一开始对地形、军力不熟悉,两个时辰才能模拟完一次对战,到了如今王忠嗣闭着眼都能背出来自己手下有多少部队,洛阳城外哪块地适合安营扎寨,哪块地适合诱敌伏击。 王忠嗣搁下手中军旗,不过倒也不是全无差别,李长安那边的军旗比一开始要少了一半。 在第五次沙盘演练时,李长安就已经能够凭借洛阳地利抵御住他的进攻了。 本来王忠嗣以为终于可以再换个沙盘了。 ……然后李长安又把她势力的士卒减少了一半,跟他接着打。 到了如今,李长安洛阳一边的士卒只剩下了四分之一,粮草也只剩下了四分之一,还让他再洛阳城中安插了一个“奸细”,跟他对战。 王忠嗣捻起一只棋子,落在了侧面,他看着对面依然兴致勃勃的李长安,忧愁叹了一口气。 “一十九,咱们换个沙盘可好?”王忠嗣循循善诱,“义兄给你讲吐谷浑如何?这是我两月前刚打完的一仗,很有意思的。” 李长安眨眨眼,“吐谷浑已经被义兄打下来了,未来我便没有打它的机会了,听了也只是听一场热闹,与我无大用。” 王忠嗣今岁也只会在长安待一个月,年后正月便会再回到朔方坐镇,李长安估计自己下次再与王忠嗣见面至少也还需再过两年。 她去边关。 或者王忠嗣被安禄山、李林甫构陷而被押送回长安城。 总归是日后能见面的时候不多,就算她这段时间与王忠嗣熟悉了,日后可以写信交流,可线上教学和一对一当面教学效果肯定是不一样。 “义兄说的是,那我们就……”李长安犹豫了一下道。 王忠嗣眼神一亮。 “那我们就交换方向,我攻城,义兄守城吧。”李长安语气轻快道。 王忠嗣面上挤出一抹牵强的微笑:“好吧。” 他是好兄长,要维护少年人的自尊心,一十九妹如此亲近他,他不能让妹子失望。 李长安看出了王忠嗣完全是为了迁就她。 这可不行,让老师自愿加班跟强迫加班完全不一样,她是个好学生,怎么能让老师被迫加班呢! “唉。”李长安忽然长叹一口气。 王忠嗣看着比自己女儿年纪还要小上几岁的妹子叹气,为兄为父的责任让他心里一紧:“一十九娘何故叹气?” “我知晓阿兄事务繁忙,我来寻阿兄耽误了阿兄许多时间。”李长安唉声叹气道。 王忠嗣爽朗一笑:“我还当是什么原因,我回长安本就是为了看望陛下和诸位弟妹,只是我也不好贸然去十王宅寻诸位亲王,陛下的公主虽多,可毕竟我先前与她们也没什么交情。一十九喜欢兵法,与我说得上话,为兄高兴还来不及。” 王忠嗣从小在宫中长大,年纪略大一些就投了行伍,长安城中除了李隆基以及李隆基子嗣中的几人,王忠嗣也不认识旁人了。 他从小与皇子一起养大,皇子之中王忠嗣倒有几个还能说得上话,只是如今李隆基禁止大臣与皇亲交往,王忠嗣也见不到他们。 只是李隆基事务繁忙,也不可能日日接见王忠嗣,王忠嗣也见不着他以前相熟的那些皇子。来他府上拜见的人多是看他如今权势炙手可热所以来拉关系的大臣,王忠嗣不耐烦应付他们,倒是宁愿带带孩子,配李长安玩一会。 “洛阳也挺好,总归我现在待在府中也无事可做,咱们接着玩沙盘吧。”王忠嗣宽慰李长安。 他以为李长安认为他不耐烦了才会自责说那番话耽误他时间的话。 “这沙盘颇为新奇,我先前也未曾想过能在沙盘上模拟两军交战呢。”王忠嗣露出温和的笑意。 李长安眨眨眼。 她就说了一句话,王忠嗣脑补了多少啊。 王忠嗣这也太心善了,难怪会因为舍不得手下将士白白送死三番五次违抗李隆基的圣旨惹怒他呢…… “我一直只用这一个沙盘,实在是有其他原因。”李长安轻轻叹了口气。 李长安诚恳看向王忠嗣,一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如今只是沙盘,失败了可以再来一次,可若是在真实的战场上,输了却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在沙盘上,这些棋子代表的只是棋子,可是在战场上这代表的便是一营一营将士的性命。” 李长安面上满是怜悯,她抬手轻轻抚摸着沙盘上洛阳城的城墙:“洛阳城中有六十万百姓,一旦洛阳城陷落,这些百姓便会遭到敌人屠杀死伤无数,数万乃至数十万的百姓会家破人亡。我既然是守城的将领,那洛阳城内这六十万的百姓身家性命就全系在我的身上。” “在沙盘上,我是洛阳城的将帅,我认为将帅宁可在沙盘上练习万次,也决不能在战场上输一次。”李长安看着王忠嗣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所以肥羊义兄,你就多让我薅几把羊毛呗。 王忠嗣面上的表情顿时也严肃了起来,他拱手,语气中带着几丝敬佩:“愚兄受教了。” 王忠嗣听到李长安方才的一番话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 他一直在将沙盘对战,当做陪李长安玩耍的游戏,却忘记了他的身份除了是李长安的义兄之外还是大唐的将帅。 身为将帅,对待每一次战争都必须要谨慎再谨慎,王忠嗣自己都在发动一场战争之前提前数月甚至数年布局,殚精竭虑反复推演战术,生怕自己哪里出了一点错处,从而使大唐的将士无谓牺牲。 李长安这一番震耳欲聋的话说出来后,王忠嗣才发现自己的不对。 虽是沙盘作战,可也是两军交战,他和李长安不只是兄妹,更是两军的将领。 李长安将她自己视作军队的将领才会反复寻求损失最小的作战方案,他却在沙盘上只将李长安当作最小的妹妹,认为这是兄妹玩闹,实在是不应该。 李长安有了将帅之心,是他没有用自己的将帅之心来平等对待李长安啊。 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王忠嗣想明白了李长安这几日行为的动机,顿时一念通畅。 他终于正视了李长安,不再将她当做妹妹看,而是将她当做一个年轻将领。 这么一看,顿时发现了李长安身上的诸多优点。 胜不骄败不馁,一开始被他压着打那么多次都不泄气,每一次失败以后都立刻兴致勃勃的要再来一盘,后来胜了也不骄傲,而是主动缩减自己一方的兵力再求精进。 勤奋坚韧,每天都坚持不懈来找他学习讨教,每日在他府中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快到宵禁了才依依不舍离开。 天资卓绝,过了年才十四岁,却能在沙盘上和他打的有来有回,其中纵然有洛阳天险的原因,可也不是哪个将领都能凭借天险就能抵御住他。而且那日第一回与他交手便知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借用箭实际是隐藏暗器,一时不查让他都中了招。。 熟读兵书,这就更不用说了,李长安现在每次晚上离开他府上的时候,都会借走他两本兵书说要回府研读。 更重要的是,李长安有一颗知道怜悯将士、百姓的将帅之心。 真是当将帅的好苗子。 可惜是个公主,不过公主也好,倘若是皇子说不准连领兵的可能都没有,尽管王忠嗣对李隆基有八百米厚的滤镜,可他也知道李隆基肯定不会让皇子掌兵。 “岭南的冼夫人曾被前朝册封为中郎将,这是正经的将领,我朝与前朝风俗一脉相承。我朝的平阳昭公主也曾坐镇关中,领兵数万……”王忠嗣越想越觉得李长安倘若真能立下战功,圣人应当不会吝啬让她领兵。 王忠嗣自觉自己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为了防止大唐的将领青黄不接,他这几年有意提拔年轻将领。 可到底旁人都没有自己家的人放心,王忠嗣对大唐忠心耿耿,他也想要找一个与他一样对大唐忠心耿耿的年轻将帅接他的班。 还有谁能比李唐宗室对大唐更忠心呢? 王忠嗣动了惜才的心思,他抬手拍拍李长安的肩膀,目光期盼道:“一十九娘,待你再大一些……一十岁吧,六年后你来朔方寻我,我带你去战场上真正领兵作战一回如何?” “一十岁?”李长安睁大了眼睛。 王忠嗣还以为李长安觉得太早,他笑道:“一十四岁也成,我这把骨头还能在边关再撑十年。” “不行不行。”李长安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王忠嗣不解,他劝道:“一十九娘有这样的才华,若是只困在长安城做金枝玉叶的公主实在是有些可惜,倒不如到战场上一展才华,我大唐有先例在前,大唐开国平阳昭公主便领兵打仗过,公主领兵虽难,可并非没有法子。” 李长安气鼓鼓:“义兄自己十六岁便跑去了边关,为何要我一十岁才能去,实在是宽以待己,严于律人,太不公平。” 而且一十四岁……等她一十四岁的时候也不用去边关了,那时候长安城已经变成边关了!李隆基都已经当完逃兵了! 王忠嗣沉默了。 他一言难尽看了一眼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把他踢下来自己当节度使领兵打仗的李长安。 “一十九娘是否激进了些?”王忠嗣真情实感感慨。 他认为一十岁已经足够早了,他先前手下的副将哥舒翰四十了才从军呢。 李长安用一种奇异眼神看着王忠嗣,比王忠嗣更真情实感,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感动:“义兄还是第一个说我激进的人。” 她还以为土生土长的大唐臣子各个都希望她最好明天就发动玄武门之变呢。 没想到咱们大唐还有正常大臣啊。 148.第 148 章 “再有几日就过年了,过完年我就十四岁了,天宝五载我就是十五岁及笄了,我成年了就去边关。”李长安扒着手指头算。 “十五岁太小了。”王忠嗣笑笑,“我当年十六岁去边关,都吃了不少亏。” 他温和看着李长安:“我在朔方还有些根基,你再晚几年过去也一样,我给你留着位置。” 当年因为他是圣人义子的身份,所以他在军中没吃多大亏,一路仕途坦荡,投桃报李,如今他也愿意这么照顾李唐的公主。 王忠嗣自己吃过年少不懂事的亏,所以他不想李长安再吃年少不懂事的亏。 李长安却长叹一口气:“不行啊,时间不等人。” 手里没兵心里没底啊。 纵然现在哥舒翰和她那个没见过面但是互通很多信的远房表舅都已经有了一些兵权,她手下的人里也有很多人在各地当县令。 可那也不是她的亲信部队,李世民有那么一堆猛将,他自己都还得有自己的三千玄甲兵呢,她手下的将领里可没有李靖秦琼尉迟敬德这样的狠人。 “你才多大。”王忠嗣哭笑不得,屈指弹了一下李长安的额头。 他四十多了,李长安才十四,她哪来的时间不等人? 王忠嗣总算是看出来了,李长安聪慧归聪慧,脑子却总是有一种……被迫害妄想感。 联想到李长安母亲早亡、养母也早亡的凄惨童年,王忠嗣觉得他大概知晓李长安为什么总是对未来充满忧虑了。 王忠嗣叹了口气,看着面前懵懂的李长安,觉得长兄如父,圣人政务繁忙,他虽是义子,可也一直将皇子公主们当做自己的亲弟妹,他年纪最大,也应当负责照顾幼妹。 “这些年,你辛苦了。”王忠嗣拿出他超高的情商安慰李长安。 他以仁德驾驭军队,手下的将领与将士无不感念他,王忠嗣一向擅长安慰别人。 李长安:“?” 我这些年怎么就难了,左相都被我派去的道士忽悠的一愣一愣,虽说我现在的权势不能跟李隆基李林甫比吧,可怎么也跟小可怜挂不上钩啊。 再论起财富,整个天下也就李隆基跟那几个世家比我有钱吧? “你年少就没了阿娘,阿爷又是圣人。只是圣人也不是故意不管你,圣人政务繁忙,不能和普通百姓家里的阿爷一样,你还需体谅一下他。”王忠嗣柔声道。 李长安眼皮跳了跳。 那老头昨天还看杨玉环跳舞呢,他政务忙碌个屁,倒是李林甫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从早到晚三省六部各处跑,两条老腿都要累断了。 王忠嗣看了眼李长安,看到李长安都懵了,只觉得李长安是被戳到了伤心处暗自神伤。 心里更增添了几分怜惜。 只是他要镇守边关,李长安在长安城,相距数千里,想照顾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还得给李长安找一个可靠的依靠,这个依靠还得身份合适才能照看李长安。 王忠嗣沉思片刻,还真让他找出一个与他关系不错,还能名正言顺照顾李长安的可靠人选来。 “我与太子自小一同长大,也算有些感情。太子是你的兄长,身份又贵重,我可以托他照看你。” 王忠嗣此言一出下意识寻求李长安的认同。 一抬头就看到李长安感动地站在原地,嘴巴微微张着,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子宅心仁厚,受了我的嘱托必定会好好照料你。”王忠嗣拍拍李长安的肩膀。 李长安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询问王忠嗣:“义兄认为我的性子如何?” 她严重怀疑王忠嗣那一双细长丹凤眼中看不中用,对谁都自带八百米滤镜。 王忠嗣虽不知道李长安为何会忽然问这个问题,但是还是如实答复。 “二十九娘性子乖巧,聪颖坚韧,善良天真,温柔极了。” 王忠嗣道:“只是偶尔有些自卑。” 他认为李长安没有安全感才会总觉得安禄山会造反,觉得时间紧迫,迫不及待要去边关建功立业。 没有安全感,便会带些自卑,王忠嗣年幼时候觉得自己无父无母,在皇宫中无人依靠,偶尔也会自卑,后来他立功多了才将自小骨子里的这点自卑拔除干净。 李长安心道,前半句话还算贴切,她的确乖巧温柔,善良天真。 这么看王忠嗣眼神也没有十分差啊,怎么会觉得李隆基是个勤快君主,李亨宅心仁厚值得托付呢。 王忠嗣又再提:“你一个人在长安孤苦伶仃,我托付太子……” “不不不。”李长安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李长安犹豫了一下,看着王忠嗣那双盛满了关怀的眸子,还是开口道:“阿兄刚回长安,或许对如今朝局不太了解。今岁朝堂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王忠嗣道:“你指的是韦坚与皇甫惟明吧。圣人此事的确有些偏激,可朝臣不得与皇亲交往这是明令之事,韦坚皇甫惟明违反了圣人诏令,被贬也是应当。” “何况圣人也只是惩罚了二人,并未迁怒太子啊。”王忠嗣笑了笑,并没有多少担忧。 他一向循规蹈矩,虽说他自小和李亨认识,但是此次入长安后他谨记臣子不得与皇亲交往一事,他回来已经半个月了,都还没与李亨见过面。 王忠嗣认为他只要遵守圣人的诏令不私下与李亨见面就不会有事。 李长安看着傻白甜的义兄叹了口气:“阿兄你想的太天真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只要跟太子表露出一丝亲近,李林甫就会跟疯狗一样咬上你,你就得倒霉。” “我并不畏惧李林甫。”王忠嗣唇角一扬。 他是李隆基义子,是大唐四镇节度使,战功赫赫,为大唐立下了无数功劳,是大唐军方第一人,旁人畏惧李林甫的权势,王忠嗣却并不畏惧李林甫,他的军功就是他的底气。 “何况我与太子一起长大,你与太子也是亲兄妹,圣人怀疑他人,难道还能怀疑我们吗?”王忠嗣语气中满是对李隆基的信任。 不过他也知道李长安毕竟年纪小,看到去岁发生的事情会害怕也是常情,王忠嗣摇摇头:“我也只是随口一提,你既然和太子平日并无往来,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非要扯上关系。” 他只是出于好心想着毕竟太子能名正言顺照顾妹妹,可既然李长安不愿意,到底还是要以李长安的想法为主。 “太子如今地位微妙,阿兄也该远些。”李长安轻轻叹了口气。 王忠嗣轻笑:“我只忠于大唐,其他事情一概与我无关。” 他抬手替李长安将耳边散落的发丝塞回耳后,谆谆教导:“你若是想要走武将一道,也要切记不要参与储位之争。” 也不是王忠嗣故意提这么一句,而是大唐参与争夺储位的公主实在太多了,当武将的大唐公主稀少,参与造反的大唐公主可代代都有。 而往往那些公主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李长安眨眨眼:“阿兄放心。” “你乖巧聪慧,我自然放心。”王忠嗣笑道。 天色已经上了黑影,王忠嗣回长安述职未带家眷,府中没有女主人,王忠嗣也不好留李长安在府中过夜。 他想了想,弯腰从书架最下面抱出一口小箱子,颇为珍惜拍了拍,打开箱子里面俨然是一小箱兵书:“我此次上京只为述职,也没有太多兵书,这些兵书是我先父留给我,我少年时候所看,如今对我也没什么用处了。” 王忠嗣的父亲虽然也是将领,但是算不上名将,本来名将这东西就得靠天资,普通人再学上限也有限。多少将领打一辈子仗加起来都比不上霍去病十六岁时候打一场仗水平高。 “里面有我年轻时候的一些感悟,你可以先挑两本看看。”王忠嗣招手示意李长安挑选。 “我年后就要回朔方了,也没时间再给你当陪练啦。” 李长安不好意思笑笑:“阿兄已经知道我拿你当陪练了啊。” 王忠嗣莞尔而笑:“我年少时候也喜欢缠着军中的将领教我兵法。” 王忠嗣并不觉得自己一个大将军给小儿当陪练是浪费时间,谁不是从小儿长成将军的呢,他年少时也很喜欢追在那些将军身后缠着他们,偏偏那些将军碍于他圣人义子的身份还不敢拒绝他。 他长大了才知道自己当时的行为有多幼稚,所以他现在也愿意配李长安闹一闹,反正左右他待在府中也无事。 说不准李长安就是下一个王忠嗣呢。 这么好的性子,难怪王忠嗣会是大唐将领们的白月光。 李长安心里感慨着,手上却十分不客气,直接抱起了整个箱子:“我与阿兄是一家人,我就不跟阿兄客气了,多谢阿兄借给我的兵书。” 王忠嗣欲言又止。 他说的是“两本兵书”,不是“一箱兵书”吧。 “阿兄不用担心,我力气大,抱得动。”李长安已经抱着箱子走到了书房门前,这个箱子并不小,李长安双手抱着箱子,下半张脸都被箱子遮挡住了。 王忠嗣的手稿这不比一箱子黄金贵重多了,她不嫌弃沉! 王忠嗣表情微妙,可终究还是手足之情占据了上风,他道:“你若是喜欢兵书,我回了朔方之后再派人给你送几本也行,这箱子中的兵书都是我年轻时所看,不算什么珍惜之物……” 抱着这么大的箱子看着怪可怜的。 莫不是宫中人欺软怕硬欺负二十九妹没有母妃照料不成?怎么二十九妹跟没见过兵书一样什么都想要啊。 “那我就却而不恭了,阿兄回朔方以后一定记得给我寄兵书啊。”李长安已经将箱子搬上了马车,气喘吁吁道。 这府邸也太大了,一路抱过来真沉啊。 “对了,我也不好总是拿阿兄的东西,我送阿兄的礼物也已经让人搬到了厅中。”李长安离开之前扭头对王忠嗣道。 “也是一些书,阿兄平日可以翻一翻。” 王忠嗣被李长安引起了好奇心,李长安走后他快步走入厅中,桌上果然摆着一口小箱,王忠嗣掀开盖子,露出了其中摆着整整齐齐的几本书。 定睛一看,最上方一本书写着几个大字。 《大唐童话》 王忠嗣好奇翻开目录。 《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 “这都是什么东西。”王忠嗣翻了几页,又拿起了另一本书。 《过于相信上司的一百个惨痛教训汇总》 其中“惨痛教训”四个字还特意用红色颜料加大写在封面上。 王忠嗣:“……” 二十九妹送他的这些书,都很新奇啊。 149.第 149 章 翻身学生把歌唱 腊月的长安城已经很寒冷了,不过长安街道上行人并不少,今年算得上一个丰收年,街道上的百姓面上都带着笑容,穿梭在东西市中置办着年货。 一道身穿大红色官袍的身影匆匆从右相府侧门穿过,快步步入后堂中。 “如何,这几日有谁去拜见了王忠嗣。” 临近年关,李林甫忙的焦头烂额,既要准备祭祀,还要清算一年的账本,还要总结天宝载的百官政绩,整日在省和六部之间穿梭,在右相府上需要接待的臣子更是一个接一个,一时的空闲都没有。 他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十份用,急的嘴角都起了燎泡,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对杨钊也没什么耐心,懒得跟他客套,直接就步入了正题。 韦坚案没能扳倒李亨让李林甫很不甘心,李林甫也从这件事里看出了李隆基的态度——他要打压太子,但是还不想要废太子。 可李隆基能打压太子又不废太子,那是因为李亨是他亲儿子,未来李亨登基圣人都死了,圣人又不用担心李亨会清算其他皇子公主。 但是他李林甫又不是李亨的爹!他知道自己逼得李亨断尾求生,连太子妃都抛弃了,他与太子之间,在韦坚案之前只是互相敌视,可在韦坚案以后就已经彻底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不能不为自己的日后和身后事考虑,从韦坚案以后,李林甫隔差五就会做噩梦,梦中他的子女伸着血淋淋的手喊他“阿爷”,李亨则坐在皇位命令侍卫将他李家抄家灭族…… 李林甫梦醒了,冷汗涔涔,他每一次从这个噩梦中醒来后都会发誓一定不能让李亨坐上皇位。 既然一次韦坚案还不能将李亨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那他就再掀起一次大案。 他要把李亨的所有羽翼都拔掉! 王忠嗣与李亨年少就交好,必定是李亨的铁杆党羽,李林甫可不信王忠嗣与李亨关系好到李亨堂堂大唐太子都称呼王忠嗣一句“义兄”的地步,王忠嗣私下会跟李亨没有勾结。 就算王忠嗣当真清白,李林甫也不会让他清白。 圣人最忌讳太子与外臣来往,尤其是重臣,王忠嗣权掌四镇节度使,一旦有一点跟李亨交好的苗头,就足以引起圣人忌惮了。 杨钊谄媚笑着,点头哈腰:“旁人倒是没看着,寿安公主日日都会到王忠嗣府上,从早待到晚,下官以为其中必定有隐情。” “寿安公主,她去找王忠嗣干什么?”李林甫有些诧异,寿安公主是武惠妃的养女,李林甫先前一直将她当做与自己亲近的这一党派。 加上寿安公主由玉真公主看顾,平日待在长安城的时候也少,李林甫对她就没什么关注。 “可有旁人与她一起同行?”李林甫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沉声问。 杨钊立刻道:“有,还有一个女道士名为李腾空,也日日跟着寿安公主去王忠嗣府上,说不准此道士与太子有联系……” “混账!”李林甫勃然大怒,怒发冲冠,狠狠一拍桌子。 “李腾空是本相的女儿,她能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杨钊缩了缩脖子,讪讪不敢言。 后宅的事他那个妓子出身的婆娘也没法融入长安交际圈,什么情报都提供不了,他平日与同僚吃酒也不会莫名其妙提起右相家的女儿,他哪能知道右相还有个当道士的女儿啊。 看来今日下职之后得请杨宣齐吃酒,问一问右相府中的诸位小郎君跟小娘子,省得日后再得罪人。 对于李林甫的怒骂杨钊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在心上。 只要李林甫给他升官,骂两句又怎么了,他跟那些出身权贵的人不一样,杨钊打小在混混堆里长大,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李林甫骂的两句对他而言不痛不痒。 李林甫发泄了一阵心中的怒气,又心平气和起来,他近来最喜欢用杨钊,除了杨钊做事麻利以后,还有他脾气最温顺这个原因,无论他怎么骂,杨钊都不会生气。 李林甫喜欢杨钊这样的下属,在他手下得用之人里,杨钊是最像他的一个人。 “再派人守着王忠嗣府邸和太子府。”李林甫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冷笑一声,“本相就不信抓不住李亨的错处。” 这一句,杀机凌然。 杨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垂目道:“是。” 离开右相府之后,杨钊没有直接回他的府邸,而是骑着马往虢国夫人府邸走去。 骑在马上,风吹得杨钊的脸冰冷,他却不在意刀刮一样的冷风,而是沉思着李林甫的用意。 杨钊很聪明,他能从一个小混混一步步爬到今日凭借的不仅仅是杨家人的身份,还有他那颗善于揣摩人心的脑子。 为何右相一定要咬着太子不放呢?杨钊思考,若是现在,自然是因为右相已经害了太子一次,二人已经不死不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可一开始李林甫为什么会与太子对上呢?一个宰相,一个储君,他们能有什么矛盾?杨钊知道李林甫最在意的便是他的右相之位,可李亨是太子,对他的相位完全没有威胁,李林甫又为何要针对太子呢? 除非……李林甫有不得不去得罪太子的理由。 杨钊眼中精光一闪,猛然抓住了一丝灵光。 自己是李林甫手下的一条疯狗,李林甫又何尝不是旁人养的狗呢,狗咬人,那自然是主人指使,李林甫无缘无故针对太子,估计便是他的主人暗中给他的示意。 圣人要针对太子。 杨钊挑眉,心中尽管还不太理解为何当爹的要针对儿子,但是并不妨碍他将这条记下来。 日后总有能有得着的地方,如今他讨好李林甫,李林甫就能给他升官,可他想要再将身上这身红袍换成紫袍可就不是李林甫能做主的事情了,得圣人开口才行……他得能有讨好圣人的本事。 到了虢国夫人府,杨钊揉了揉自己被风吹硬了的脸,面上又带上了谄媚的笑意。 “瑶娘,我来看你了。”杨钊轻车熟路穿过长廊,周遭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最后进入了一处温暖如春的内厅。 胡床上坐着一个娇艳美貌的女子,容貌与杨玉环有五分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 杨玉环温柔端庄,此人却坐在那就透露出一股妖娆泼辣的劲,眼神一勾更是要将人魂勾走一般。 这是虢国夫人,杨玉瑶,当朝贵妃杨玉环的亲姐姐,也是杨玉环几个姐妹中最受宠的一人。 而且杨玉瑶虽然名为虢国夫人,却和李隆基交情深厚,极其受宠,为人嚣张跋扈,在长安城说一不二,就连公主也要让她分。 她的容貌极美,比起杨玉环来也只是少了几分端庄罢了。眉不画而黑,肤如凝脂,一双桃花眼婉转多情,指甲上涂着蔻丹,眼波流转之间仿佛钩子一般。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这是写杨玉瑶入宫见李隆基的诗,她与李隆基见面都不涂抹脂粉,可见容貌之盛,骑马入宫,可见恩宠之极。 “你来做什么?”杨玉瑶对杨钊语气不算太客气。 虽说名义上杨钊能算她的堂兄,可也只剩下一个名义了,如今她愿意让杨钊踏上她的府门,还是因为杨家男子实在无人可用,杨钊勉强也能算是杨家人用一用的缘故。 要说感情和敬重,那是一点都没有。 杨钊陪着笑:“我前两日给瑶娘送的礼物瑶娘可还满意?” 杨玉瑶想到杨钊送来的那几箱珠宝,面上的表情好看了许多,对杨钊也有了两分笑模样。 “自家兄妹,不比如此拘谨。” 杨钊这才寻了个铺着绣垫的月牙凳坐下,跟杨玉瑶聊起了天。 到最后才露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我想寻一个能为圣人做实事的官职,瑶娘可否帮一帮我?”杨钊看着杨玉瑶,面上满是笑容。 杨玉瑶打了个哈欠,鲜红的蔻丹指甲抵在唇边,慵懒看了杨钊一眼:“你升官还不够快吗?从青袍换了绿袍又换了红袍还不够,还想要奢望紫袍?” “杨銛阿兄的身子骨越发不好了,我也是想要早些立起来,给咱们杨家撑一撑场子啊。”杨钊低声道。 杨銛是杨玉环杨玉瑶叔父的亲儿子,杨玉环被封为贵妃之后他被拜为鸿胪卿,受上柱国,这才是杨家正儿八经的国舅。杨钊这样一表千里的破落户没得比。 只是杨銛身体一直不好,近两年越发虚弱,大夫都说活不了两年了,除了杨銛之外,杨家其他关系稍微近些的子弟也都不成大器,只能蹭着女人裙带享福,自己一点本事都没有。 杨玉瑶也叹了口气,想到杨家如今的现状,最后还是应下了杨钊。 “行,好歹也是兄妹一场,我去寻玉环一起想想办法,让陛下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寿安公主府却是一片欢乐。 李长安正站在沙盘前面,恨铁不成钢指挥着沈初调兵遣将。 “哎呀老师,你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老师了,这么简单的兵法你怎么就学不会呢?” 沈初指尖夹着兵棋,黑着脸,瞪了李长安一眼:“我学的是古代文学,又不是古代战争,不擅兵法也是常理。” 这些天每天李长安从王忠嗣那里白·嫖完守城心得,回到寿安公主府便会再将这些方案教给沈初。 沈初明年便会调到洛阳城。一来是因为“宰相必起州郡”,沈初已经差不多到了升官的瓶颈,这样科举出身的官员还是得有外放资历才好进入六部再升一步,李林甫与杨国忠那都是意外,大唐正常官员还是得有地方治理经验才能往上爬。 二来则是因为李长安要去边关,洛阳城中无人坐镇,严挺之年纪毕竟大了,如今也是不管事只占着东都尹位子,实际上干着东都尹活的人是李长安。李长安去边关后洛阳无人坐镇她不放心,如今她的势力中也唯有沈初能让李长安放心将洛阳交给他。 如果没有意外,沈初会一直在洛阳城待到安史之乱爆发之后。 死守洛阳的人是沈初,而不是李长安。 这是这对师徒一开始就达成的共识。洛阳城重要,但是李长安不能亲自守城,李长安必须第一时间能够调动军队应对变故,而不是被困在洛阳城中守城。 倘若安史叛军跟围攻雎阳一样围攻洛阳,一围就是半年,总不能李亨都在外面登基了李长安还被困在城中在苦哈哈守城吧。 可惜军事能力的确还是吃天赋的,从遗传上讲,祖上是诗人的沈初军事天赋显然比不上祖上是天策上将、平阳昭公主的李长安。 于是便有了李长安翻身学生把歌唱的现状。 李长安背着手,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哎呀,这么简单的东西老师你都学不会,肯定是方才没有好好听课,我要扣你平时分!” 150.第 150 章 沈初磨牙,却隐忍不发,只是瞪了李长安一眼。 真是逆徒啊。 李长安口中却还絮絮叨叨着,“哎呀老师,我这也都是为了你好,安禄山凶悍,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我岂不是就成了没了导师的小白菜学生了?” 虽说洛阳有张巡这座大唐长城辅助守城吧,可毕竟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张巡守雎阳守的可惨烈了,牙都掉没了。老师若是也如张巡一般,岂不是日后文天祥写正气歌就要‘为沈洛阳齿’了,哈哈。 李长安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初磨牙,攥紧了拳头。 奈何现在十个沈初也打不过一个李长安了,李长安日日练习刀枪,沈初日日在御史台想着今日看谁不顺眼就参谁一本,一人的武力值差距极速增大。 沈初还是文弱文臣,李长安已经是能征战沙场的将领了。 打也打不过,骂吧沈初还是要脸的人,不好意思骂学生…… 你可想好怎么救下你那个义兄了?沈初忽然出声。 李长安瞬间就蔫了。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李隆基有什么魔力,把王忠嗣迷得五迷三愣,他到现在还只以为这几年李隆基的那么多脑残行为是受了奸相李林甫蒙蔽呢。” 王忠嗣前半生的确是因为李隆基才会走得这么顺,倘若王忠嗣不是李隆基义子,他再有才华也没办法仕途如此顺利。郭子仪没本事吗?他比王忠嗣还大近十岁呢,可现在都还默默无闻呢。 所以王忠嗣对李隆基一直是视作父亲一般。在王忠嗣眼中,李隆基一直都是那位开元明君,对他恩重如山的义父。 李长安觉得自己给他送了书,王忠嗣就算看完了不会认为李隆基有什么问题。 说不准还会觉得李长安是在提醒他防范李林甫这个“上司”。 毕竟在王忠嗣眼里,李隆基不是他的上司,而是他的父亲。谁家儿子会防备爹呢?除了她们有李隆基认他为义子,可是显然父辞子笑这个本事属于血脉天赋技能,只通过李唐血脉传播,王忠嗣没能学会这个技能。 沈初看了李长安一眼,柔声道:“哎呀长安,你真是我带的最差的一届学生了,这么简单的困局你怎么就想不出来破局办法呢?” 李长安哼哼唧唧了两声,终于老实了。 天宝三载,这是年号由年改为载的第一年,年宴也办的格外郑重一些。 加上今年大唐对吐蕃、契丹大胜了两场,所以这次宴会设在了花萼相辉楼,场面极为盛大。 公孙大娘年纪又老了一些,可舞剑的动作依然英姿飒爽,李龟年抱着琵琶唱歌,唱的是王维新谱的《相思》,这首诗的别名又叫做《江上赠李龟年》,是王维与李龟年一同在江上游玩时所作。 李龟年极喜欢这首诗,专门为此谱了曲,日日歌唱。此诗风格明快,含蓄隽永,在年宴上唱也不算违和。 李长安与玉真公主坐在一起,玉真公主津津有味,看着面前的歌舞,时不时还会低声点评一番。李唐皇室的艺术水平普遍不低,李隆基是梨园祖师,玉真公主也对音乐十分喜爱,当年王维就是在她的宴会上弹了一曲琵琶,这才被玉真公主钦点为了状元。 李长安的心思却不在歌舞上,她的视线穿过摇曳婀娜起舞的舞姬,看向了属于官员的那一行列。 王忠嗣与安禄山坐在诸武将的最前头,一人虽同为节度使却没有坐在一起,而是故意隔着人坐,两个人的关系不好已经摆在了台面上。 这是李长安第一次见安禄山。 安禄山虽然身材肥胖,一脸络腮胡,可并不显得狰狞,一双小眼睛里还透着狡黠的光,是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讨喜的胖子。 李长安想起了历史上对安禄山的描述,晚年越加肥胖,体重超过四百斤,每一十里路就要换一匹能承重五百斤的好马,安史之乱发动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到了打下长安后更是几乎彻底失明,还有其他诸多并发疾病……后世多有人推测安禄山有糖尿病。 如今的安禄山坐在李林甫旁边笑容谄媚的与李林甫说了些什么,态度十分恭敬,谁能想到毁了盛世大唐的竟然会是此人呢。 歌舞完毕,宴会正式开始。大唐还没有那么重的规矩,宴会期间也不用坐在座位上守规矩,而是可以端着酒杯随意走动聊天。唐朝宴会讲究参与感,臣子们推杯换盏的饮酒闲谈,甚至有时候还会行各色酒令。 “臣敬圣人一杯。”王忠嗣端着酒站上前对李隆基问安。 李隆基满脸微笑,看着王忠嗣的眼神十分和蔼:“阿训可是又为朕从吐蕃手中夺了不少土地。” 先前也有不少臣子来向李隆基敬酒,李隆基的语气都没有这么和蔼。 到底是从小他看着长大的义子,李隆基对王忠嗣也更亲近些。 虽说有些恼怒前段时间他命令王忠嗣去攻打石堡城,王忠嗣却三番两次抗旨推脱,可毕竟王忠嗣后来又打下了吐谷浑,为大唐立下了大功,李隆基当着群臣的面也不好责骂功臣。 王忠嗣面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又与李隆基说了一句话这才退下。 哪怕已经是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将、四镇节度使了。可王忠嗣在李隆基面前表现得依然像毛头小子一样青涩。 安禄山的眼神已经往这边看了好几回了,只是他有些忌惮王忠嗣,看到王忠嗣在与李隆基讲话,他便耐住了性子坐在案后饮酒,一直到王忠嗣离开,安禄山又等了一会,方才端着一杯酒,满脸堆笑的上前去向李隆基见礼。 “臣安禄山见过圣人、见过贵妃。”安禄山身形虽胖动作却十分伶俐,啪啪一下跪下又咕噜爬起来,模样十分滑稽,逗的李隆基和杨玉环一人不由掩嘴微笑。 坐在李隆基左手侧的李亨表情却不算好看。 李亨与杨玉环一人一左一右坐在李隆基身侧,从地位上来讲,身为大唐储君的李亨地位并不比杨玉环低。 可安禄山却只给杨玉环见礼而忽略了他,这几乎是明晃晃的在打他的脸皮。 站在李隆基身后的高力士也注意到了李亨的表情,他心中还记挂着李亨毕竟是储君,于是便出言提醒安禄山:“安将军,太子在此处,你也应当拜见太子。” 李隆基也点头,指着李亨道:“此朕之太子。” 哪怕心里不喜欢李亨,可在外人面前李隆基也不会公然下李亨的面子。 安禄山却歪歪头,一双小眼睛里满是天真:“臣是胡人,不识朝廷礼仪,太子何官也?” 此言一出,李亨垂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紧,表情越发不好看,他阴测测看了安禄山一眼,心中恨得厉害。 安禄山都做到节度使的位置了,他难道真的是不知道有太子的蠢货吗?这杂胡就是故意在所有人面前下他的脸皮。 李隆基却没有生气,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容,他指着李亨道:“朕百年之后,他就是继承朕位置的人。” “臣愚蠢,只知道陛下万岁万岁,只知有陛下而不知有太子。”安禄山表情低落,虽说向李亨见了礼,口中却依然嘀咕着“圣人能活万岁,我只知忠心圣人便可,无须知道太子”。 他以为自己声音小,实际上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安禄山的这句“窃窃私语”。 李亨的表情已经僵硬了,安禄山这是蔑视储君,应当治他的罪! 大唐的臣子公然蔑视大唐的储君,这还有天理吗? 这样的奸臣就应当斩首,再将他全家流放…… 李隆基却哈哈大笑,什么都没说,看上去心情颇好。 他是大唐的帝王臣子,只需要忠诚于他就够了。安禄山对他忠心耿耿,这很好。 宴会的气氛越加热烈,李隆基几杯清酒下肚,看着宴会上的歌舞也不禁来了兴致。 “将朕的羯鼓拿来,朕要亲自敲鼓,再找几个舞人来跳胡旋舞。”李隆基捋起袖子,抱着羯鼓,兴致极浓。 只是舞人跳了一曲,李隆基却有些不满意,他是个在艺术上有完美主义追求的艺术大师,这些舞人虽说跳的不错,可比起杨玉环差远了。 只是如今群臣都在殿上,李隆基也不好让杨玉环公然起舞。 “圣人,臣会跳胡旋舞,臣想要为圣人献舞。”安禄山的声音忽然响起。 李隆基诧异看着安禄山,不仅是李隆基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把目光看向了安禄山,就连李长安也颇有兴致看着安禄山。 “你跳胡旋舞?”李隆基看着安禄山一个人足足有四个舞女腰粗的肚子,语气中满是怀疑。 安禄山嬉笑:“臣献丑了。” 倒让李隆基升起了好奇,他也想看看这个身材壮硕的臣子要如何跳胡旋舞。 “朕允了。” 安禄山就托着肚子开始翩翩起舞,他的身材虽然壮硕可舞姿却颇为轻盈,其急如风、其徐如林,转起圈来十分轻盈,仿佛车轮一样在殿中旋转。 周遭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叹之声。 李隆基朗声大笑,手中的鼓锤越敲越快,安禄山也不甘示弱,脚下的圈也越转越快。 一曲罢,李隆基头上已经热出了热汗,心情却很好。 “好好好,你这舞跳的好,朕该给你赏赐。”李隆基朗声大笑。 安禄山一双小眼转了转,连忙跪下却是对着杨玉环磕头:“臣看到贵妃便心里觉得亲切,想认贵妃为娘。” 李隆基大笑,指着安禄山道:“贵妃比你的年纪还小,你也好意思认她为娘?” 他看着安禄山,却像看着一个丑角。 安禄山咬死了就要认杨玉环为娘。 就在李隆基将要答应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却从女眷席上传来。 “不行,他不能认母妃为娘。” 安禄山心中恨此人打断了自己的好事,扭头看去,看到了出声之人。 一个容貌英气,身材高挑,身着公主服饰的女子。 “寿安,你说他为何不能认玉环为娘?”李隆基笑道。 寿安,安禄山听到这个名字,心思一动想起了此人是谁。 寿安公主,圣人的幼女,颇为得宠,根据他得到的消息此女和杨贵妃的关系还不错。当然让安禄山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自己派人给她送了两回礼,都被她丢了出来。 如今又要坏自己好事,安禄山恨恨心道。 可是安禄山左思右想,也没想出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小公主。 151.第 151 章 克父就克父 李长安一脸郑重对着李隆基行了个叉手礼,又凶狠瞪了安禄山一眼。 这凶狠的一瞪眼绝对是李长安的真情流露。 “安禄山品德低劣,儿不要他做儿的兄长!”李长安语气中满是抱怨。 李隆基看着李长安被气得鼓起来的脸颊,好奇道:“安禄山怎么得罪了你,你要说他品行低劣呢?” “儿的商队路过幽州就要被敲诈好大一笔,若是不给恐怕连长安城都回不来。”李长安冷冷道,“我的商队有护卫防范歹人,境遇还好一些,有些财富庞大又护卫不多的商队连幽州都走不出去。” 李长安看着李隆基,抱怨道:“儿觉得肯定是因为范阳节度使故意驱使手下剥削商队,甚至杀害来往商队吞没钱财,儿手下的商队才遭遇此等祸事。” 杨玉环看了李长安一眼,眼中略过一丝惊讶。 她还以为李长安会拿出那日劝她的说辞来劝说李隆基,没想到李长安的说辞竟然如此郑重。 李长安只是瞪着安禄山,表情愤怒,心中却很平静。 她没有拿“安禄山克父母”这个说辞来劝说李隆基,尽管那个说辞一定能劝动十分迷信的李隆基。 可她的目的又不是阻止安禄山认爹。 安禄山愿意认李隆基为父亲就认呗,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能把李隆基克死最好,还省了日后她还得再想办法父辞子笑。 她阻止杨玉环认这个“胡儿”,是因为杨玉环跟她交情好,帮了她许多次,李长安不愿意杨玉环身上再多背负骂名。可李隆基跟她什么关系,杀母之仇? 李长安现在跳出来阻止安禄山的原因只有两个。 其一就是她看安禄山不顺眼,致力于在安史之乱前就给安禄山添堵。明明知道自己的仇人是安禄山,并且安禄山已经压榨大唐百姓,为祸大唐许久了,安禄山高高兴兴发育就会让李长安不高兴。 她阻止不了安禄山发育,难道还不能给安禄山添添堵吗? 其二就是她必须一开始就立场鲜明站在安禄山的敌对方,而且不能以幼子玩闹的形象站在安禄山的敌对方,必须以政敌的形式站在安禄山的敌对方。 有了黑暗才有光明,有了邪恶才有正义,安禄山都能衬托的李亨是正义一方,那为什么不能衬托自己呢?她需要安禄山来衬托她的正义。 她现在用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谴责安禄山,从近处看,日后安禄山反了她平乱师出有名,旁人来投靠她会说“寿安公主早就认为安禄山不是好东西,咱们跟着她干准没错”。 往远处看,日后她登基了,史官会在史书上记下一笔“帝少慧,年少见安禄山即斥其奸”。 至于得罪安禄山……他都要跟自己抢大唐江山了自己难道还要怕得罪他吗。 李长安面上划过一丝冰冷。 她不愿意正面得罪李林甫李亨,是因为这两个家伙离她近,能给她添堵,安禄山远在千里之外的范阳她怕什么,难道安禄山还能现在就抛弃范阳跑到洛阳攻打她不成。 而且李林甫也没几年好活了,李亨智商不太够用,在她的敌人名单上还排不上名号,她的敌人名单上排名第一的人是安禄山,而后是李隆基,再往后才能轮到李亨。 李隆基听到李长安的这一番话,心中有了计较。 他是知道李长安喜欢经商的,大唐也不禁止皇室经商,李长安派遣商队在大唐与契丹回纥之间行商很正常。 安禄山的秉性李隆基自认为也了解,对他忠心耿耿,为人却不算太忠厚,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安禄山在边关吃些卡要也正常。李隆基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错,李林甫的名声更差,李隆基都照样用,只要安禄山对他忠心耿耿,安禄山的丁点错处李隆基也不愿意追究。 可李长安当着群臣的面提出来了,李隆基也不好直接说“朕不在意百姓”。 李隆基于是责怪看了安禄山一眼,询问道:“可有此事啊?” 安禄山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给他狡辩的机会这就是不愿意追究他了,于是立刻大声喊冤。 “臣冤枉啊,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欺负公主的商队,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李长安冷哼一声问:“有什么误会能让我的商队一而再再而三在幽州被吃卡要?你的意思难道是我堂堂大唐公主污蔑你不成?” “想必是臣手下的人瞒着臣做了坏事。”安禄山一双小眼睛滴溜转,瞬间就想到了借口。 “臣一向谦恭,若是知道公主的商队途径范阳,将他们当做座上宾都来不及,如何会吃他们的卡要呢。” 安禄山也知道李长安既然敢在李隆基面前开口,十之八九是确有此事,他心中埋怨自己的下属在勒索商队的时候竟然不先查清商队背后有谁。 可如今最要紧却不是先追究责任,则是他得先想办法把这事糊弄过去。 李长安却依然不放过安禄山,而是步步紧逼:“这么说起来,是安节度使御下不严喽?” 御下不严也不是什么好罪名,尤其是对于节度使。节度使掌管一方,天宝之后更是兼所在地区各个州县的采访使,集军、民、财三权一体。 御下不严,这相当于李长安指着安禄山的鼻子骂他没能力了。 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安禄山心里再恨,面上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是臣御下不严,得罪了公主,臣回去以后就查是谁背着臣勒索商队,一定给公主一个交代。” 到显得李长安咄咄逼人,他安禄山胆小忠厚仿佛受害者一般。 这一向是安禄山最擅长的事情,示弱,他示弱,圣人便会怜惜他,便会放心给他更大的权力。 李长安挑了挑眉。 嘿,这家伙道德绑架到她身上来了啊。 李长安眼中顿时氤氲满了泪水,她梨花带雨看向李隆基:“阿爷,我一看到安节度使,就想到了我手下那去了幽州就没能再回来的护卫。” “寿安莫哭。”李隆基看着李长安的眼泪就觉得无奈,“今日是年宴会,该高兴才是。” 语气却并不重,说到底是他偏袒了安禄山,没有偏向自己的幼女。 李长安十分乖巧的把眼泪又憋了回去,只是一双红肿的眼睛还盯着安禄山:“今日我坐在此处欣赏歌舞,我那商队的护卫却埋骨幽州,他家中八十岁的老母与三岁的幼子却不知要如何过年。安节度使一句御下不严,却是我大唐百姓家破人亡。” “可怜我那护卫,参与过大唐与吐蕃一战,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最后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安节度使治下……”李长安声音悲伤极了。 安禄山:“……” 呸,他手下的人是贪婪又不是傻子,勒索点钱财他信,可你那商队都带着护卫队了,一看就是背后有靠山,他干嘛非要想不开得罪权贵啊? 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李长安看到了安禄山愤怒的眼神,她抽出手帕擦拭了一下根本没有一滴眼泪的眼角,冷冷道:“莫非安节度使认为是我冤枉你不成?我先前与你无冤无仇,公主与节度使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我为何要冤枉你呢?” 安禄山气的脑袋发晕。 他怎么知道李长安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啊! “妾身也不愿意认这个胡儿呢。” 就在安禄山正思索应对如何破局之时,一道如溪水般清澈的声音忽然从高座上响起。 杨玉环以手遮唇,眉眼弯弯,她柔柔看向李隆基:“我家中的兄弟姐妹各个生的仪表堂堂、花容月貌,安节度使这样的容貌实在是不像我家人。” 这一句话便将李长安和安禄山的杀人之争扯回了年宴玩闹上。 到底杨家人收了安禄山不少礼物,杨玉环也得记下这分情谊,加上杨玉环已经看出了李隆基的隐隐不悦,不愿意李长安惹怒李隆基,于是杨玉环就开了口。 李隆基也乐得顺着杨玉环搭好的梯子下台。 他举起了手中的酒盏,抬抬手:“安禄山,你看看贵妃家的人,的确是各个花容月貌,你啊,的确不像是杨家人。” 他酒盏所指的地方正是三个国夫人所在之处,的确是各个貌美如花,仿若神妃仙子一般。 安禄山咬了咬牙。 他哪里是想要认杨家人做亲戚啊,他喊杨贵妃一句“娘”为的是能跟帝王攀上关系,他又不能明着喊李隆基一句“爹”,这才委婉要认杨贵妃为母。 圣人的意思仿佛就跟他当真缺娘一样。 安禄山一咬牙,心想舍不得脸皮套不着富贵,于是又腆起了笑脸,可怜巴巴看着李隆基:“臣有罪,臣其实并不只是想要认贵妃为母。” “哦?”李隆基挑眉,似笑非笑看着安禄山。 安禄山脸上的肉晃了晃,叉手道:“臣在心中是拿圣人当做父亲一般对待,只是臣自知出身卑贱,不敢说出来。” 李隆基挥挥手:“朕论英雄不看出身,你既然能为大唐立功,就没有出身卑贱只说,胡儿不比担忧。” 听到这一句“胡儿”,安禄山大喜,拜下。 “胡儿胡人出身,身份卑微,若无圣人,无有今日。” 李隆基爽朗大笑几声,心中颇为满意安禄山对他的忠诚。 李长安却诧异看了杨玉环一眼,杨玉环正垂目看着杯中的清酒,她头上斜插着的一支金镶玉鸾鸟步摇珠玉流苏微微颤抖着,遮挡住了李长安的视线。 李隆基那么迷信的一个人倘若知道安禄山可能有克父母的嫌疑,他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把一声“胡儿”唤出口。 看来杨玉环根本就没跟李隆基提过这件事啊,她不认安禄山的一句“娘”,却让李隆基唤安禄山“胡儿”…… 李长安迅速瞥了被安禄山逗得哈哈大笑的李隆基一眼,低下头专心对付她桌案上的点心了。 给安禄山添堵、给自己树立“早辩奸贼”形象、提醒杨玉环,她的三个目的今夜都已经完成了。 至于日后李隆基会背负认贼作儿的糟糕名声和李隆基会不会被安禄山克死,跟她有什么关系? 在上首无人注意下,李林甫的席位上空了片刻,随后李林甫又坐了回来,面上满是笑意。 片刻后,一个宦官走到李亨身边为他斟满了酒,李亨仿佛受到什么信号一样起身向李隆基告罪:“儿不胜酒力,想要出去透透风。” 李隆基本来看见李亨就烦心,李亨走了他正好清静,于是挥挥手,允许了李亨出去,嘴上依然与杨玉环说笑,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李亨有些嫉妒看了一眼宴会上和乐融融的景象,心中觉得他仿佛就像是个多余人一样。 他心里叹了口气,收拾好了心情,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被宦官搀扶着出了殿门,走到龙池旁透气。 看到站在池边透气的武将后,李亨眼神一亮,立刻快步走了上去。 “义兄!” 王忠嗣正因为看了半截安禄山跳胡旋舞闹心,半途就离了宴席,站在池边透气,乍一听到有人唤自己,下意识回头。 “殿下。”王忠嗣恭敬行了个叉手礼。 李亨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呢?” 王忠嗣正经道:“殿下是储君,臣本就当不起殿下‘义兄’之称。” 李亨面露受伤神情:“莫非义兄也觉得应当远离我吗?” 龙池中的湖水平静,原本上面结了一层薄冰,可今日有宴会,宫人便将湖面上的薄冰砸碎了,放上了宫灯,宫灯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湖水起伏,美极了。 李亨看着湖面,苦涩一笑:“当年我还未被封王之时,我与义兄还曾在此湖上泛舟玩耍。义兄年纪比我略长几岁,还是义兄教会了我凫水。” 只是他没想到当年的人如今竟然成了四镇节度使,倘若他早知道王忠嗣会有这样的出息,当年就该与王忠嗣多交好一些。 皇甫惟明折了,他必须再拉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到他的阵营中才行。有将军做盟友,他才能有地方养兵,逼宫也得有军队才能逼宫啊。 王忠嗣听到李亨提起当年,面上的表情顿时就柔和了起来,他低声道:“殿下已经是大唐的太子了,臣是外臣,私下交谈总归是不好。” 李亨听出了王忠嗣语气的软化,连忙道:“只是年宴上与义兄偶然遇见罢了,并非私下见面。” 他苦笑:难道我成了太子,义兄就不是我的兄长了吗? 王忠嗣心顿时软了下来。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个手持宫灯的小宦官忽然消失了。 152.第 152 章 哥啊,长点心吧 吴怀实接到了手下人的禀告之后眯了眯眼,挥手招来一个小宦官:“咱记得酒库里还有一坛子上好的剑南烧春,你去拿出来。” 右相托他将圣人带到外边透透风,他身为宦官,自然有他的办法让圣人出动提出出去透气。 端着酒壶,吴怀实躬身进了殿内,沿着殿墙边缘往里走,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王公大臣席位时,视线和李林甫一交而错。 李隆基兴致正高,杨玉环和杨玉瑶轮流给他劝酒,十几杯酒下肚,李隆基也没有感觉到清酒被换成了剑南烧春。 只觉得越喝越上头,毕竟年纪上来了,酒喝多了头便有些晕。 李隆基摇了摇头,抬手拉着身侧高力士的手站了起来,对杨玉环道:“朕不胜酒力,出去透透风,你先与三姐喝着。” 杨玉环点点头,贴心道:“妾身让宫人煮一碗醒酒汤候着陛下回来。” 花萼相辉楼在兴庆宫的西南角,因着修建此楼时李隆基亲言“与民同乐”,所以楼的一侧挨着宫墙,从楼中出去就直接能到宫外,另一侧则出门就是龙池御园,已经有几个不胜酒力的臣子在龙池边上透气了。 李隆基也不欲引起旁人注意,所以只带了高力士与吴怀实一人沿着龙湖散步透气。 寒风吹在他的脸上,顿时将酒气吹散了不少,李隆基昏昏涨涨的头脑也清醒了一些。 “等等。”李隆基忽然停住了脚步,眯着眼睛往远处看,表情微妙了起来。 无论是王忠嗣的紫袍还是李亨的太子衣袍,都十分显眼,如今天色虽然已经黑了,可御园中处处挂着宫灯,看不清表情,但是想要辨认来人身份却不难。 高力士自然也看到了站在池边说话的王忠嗣与李亨一人,对李隆基的心思十分熟悉的他顿时心里就一咯噔,知道事情要坏。 他连忙抢在李隆基之前开口:“奴听手下人说,王将军入朝以后整日待在府中,想必今日才有缘分与太子在年宴上相见,一叙旧情呢,毕竟王节度使也是在陛下眼前长大的孩子,与陛下情同父子,与陛下的子嗣便如兄弟一样。” 李隆基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回去吧。” 高力士提着的心却没有放下去,圣人既没有说不信也没有说信。 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尤其是高力士跟了李隆基几十年,他太清楚这位君主有多么多疑猜忌。 偶尔他心里也会想,圣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子多疑到了这样的地步呢?当初多疑如武皇尚且没有把子孙都拘束在十王宅、百孙院中啊…… 可他毕竟只是个阉人,没有儿子,也没法评价天家父子之间的事情。 李隆基回到宴席上,兴致已经比方才要淡了许多,虽然还是饮酒作乐,可手中却只是端着酒盏,没有如先前一样一杯杯往口中送。 “右相交代的事情咱已经办妥了。”吴怀实手中端着酒壶,给王公大臣们斟酒,走到李林甫桌案边给他斟酒时候,嘴唇微微开合,从齿缝间露出了一句声如蚊呐般的话。 李林甫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也压低了声音。 “本相就提前恭喜吴将军的侄子高升了。” 吴怀实虽然已经入宫做了宦官,可他和高力士那样全家都不在了、一心只忠诚于李隆基的宦官不一样,他有侄子,他的侄子还在朝中为官。 李林甫恰好既是右相又是吏部尚书。 又饮了一口酒,李林甫呼出一口淡淡的酒气,他平日不太喜欢喝酒,觉得喝酒会让人的头脑不清醒,奈何大唐人人都好酒,尤其是圣人也好酒,李林甫便也只能喝几杯。 往日他觉得酒不好喝,今日这杯酒味道却不错。 李林甫仰起头将酒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知道圣人不会因为今日看到了王忠嗣与李亨见面便大发雷霆,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圣人这样多疑的性子,只要他日后略微一挑拨,这颗种子就会从圣人心里破土而出。 到了那时候,只要李亨与王忠嗣有一点勾结的迹象,圣人便一定会雷霆震怒。 李亨也就坐不稳太子之位了。 宽大的袍袖遮住了李林甫那双冰冷的眼睛。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响彻大半个长安城。 ——天宝四载,到来了。 散了宴席后,李亨刚满面春风坐上了他的太子车架,就被驾车的宦官往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李亨坐在舆车上,打开纸条刚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随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定格在了愤怒上。 他愤懑一锤大腿,恨恨将纸条结实放回了袖子中。 高力士叮嘱他不要再试图拉拢王忠嗣了,说今夜他与王忠嗣聊天被圣人看了个正着。 可天地良心,他是想有勾搭王忠嗣的心思,但是他今晚真的只是与王忠嗣叙旧,根本就没有开始勾搭王忠嗣啊。 何况他堂堂大唐太子,难道连跟大臣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那诏狱里面的囚犯都还能和牢头说几句话呢! 李亨满腹怨气,狠狠在心里骂了一声。 昏君!没有一个为君为父的样子! 李亨长叹了一口气,颓丧任由自己瘫在车厢中。 得了,王忠嗣是难拉拢了,再看看旁人吧。 李亨也不是不知道李隆基忌惮他拉拢朝臣,可李亨也没办法啊。他手下要是一个人都没有,怎么稳住他的太子之位。只依靠李隆基对他的信任吗? 那老东西对他根本就没有信任!他手上要是一点势力都没有,李林甫那条疯狗就能把他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正月,王忠嗣便要回朔方了。 李长安给他送行。 刚下了一层薄雪,云层几重厚,灞桥上还有些打滑,柳树尚未冒芽,干枯的枝上盖着一层雪白的雪,城门处也没有几个人进出,只有守城的士卒搓着手哈气。 “阿兄不等过了上元节再走吗?”李长安有些舍不得王忠嗣。 其中仅仅有七分的原因是因为对免费私教的舍不得,剩下三分都是李长安的真情流露。 足足三分真情呢! 王忠嗣柔和看着李长安:“长安城不需要我,朔方的将士和百姓需要我,我待在长安城也没什么事情做,还不如早些回边疆。” 王忠嗣在边关与契丹回纥互市,扩充战马,修建大同,安抚百姓,朔方万里边塞安然,已经十数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 “我送阿兄的书,阿兄可看完了?”李长安拉着王忠嗣的衣袖询问。 王忠嗣面露无奈:“我知晓一十九娘是想要让我戒备李林甫,他随是我的上官,可手也伸不到朔方,你不用担心奸臣害我。” 他这个一十九妹,脑子整日不是想着安禄山造反就是想着李林甫害他,要不然就是太子是个扫把星……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想的都是坏事呢? 李长安怒其不争,狠狠磨了磨牙。 她就知道! 王忠嗣这个养父脑,根本不会想李隆基一点不好! “唉……总归你多防范一些,说不准你手下哪个官员会被李林甫安禄山收买诬陷你呢。”李长安长叹一口气。 “我记住了,一十九娘不必为我担忧,下次再见面,我还要亲自带着你熟悉边关防务呢。”王忠嗣爽朗笑着,拍了拍李长安的肩膀,“好好读兵书,有什么问题就写信问我。” 王忠嗣将袖角从李长安手中撤出的时候露出了半截赤·裸的胳膊,一道崎岖的刀伤从手腕处一直写斜斜延伸入袖中,李长安低头看到这道刀伤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好重的伤势。李长安不仅感慨。 为了应对不时之需,她也学了一些外伤急救方法,略微辨认就认出了这道疤痕的凶险。 这道刀伤再深一些就要把王忠嗣的右手砍断了。 王忠嗣将袖子拉下来遮住了刀伤,笑道:“开元一十一年,我那时候还年轻,不沉稳,吐蕃赞普大酋在我大唐之地练兵,我怒气上头带着一支队伍冲入了敌阵,斩敌数千,乱军之中也被吐蕃敌将砍伤了手腕,不过那一战我大唐大胜吐蕃,这道伤受的值得。” 他年轻时,也是勇猛鲁莽的性子,后来担任了节度使,看到了大唐将士的不易这才一改之前的性子,变成了如今儒雅温文的模样。 王忠嗣抬头摸了把李长安的后脑勺,感慨道:“为将者,以将士的性命去换取军功是愚蠢的做法,如今我回想我年轻时候,只觉得鲁莽愚蠢。上兵伐谋,你记好这句话,便能少走些弯路了。” 李长安不禁道:“阿兄,不仅要谋战,人还得会谋身啊。” 王忠嗣洒脱一笑:“某知晓了。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我常年在朔方不惧寒冷就罢了,你年纪小,还下着雪别冻坏了你的耳朵。” 说完此话便潇洒登上了马车,冲着李长安挥挥手。 看着李长安还愁眉苦脸,王忠嗣掀起车帘笑道:“莫非一十九娘还打算赠我一首送别诗?” 大唐有为友人送别要做送别诗的风俗,许多送别诗最后都成了流传千古的诗。 李长安沉默片刻,眼神飘忽了一下。 “阿兄不凑巧,我今日送行一个朋友都没带……” 害,早说你要赠别诗啊,我就提前向我的诗仙诗圣诗佛朋友们买几首了,保管你名流千古。 什么“渭水河水深千尺,不及忠嗣赠我情”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啊,“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王忠嗣哈哈大笑,对着李长安挥挥手,离开了。 李长安看着王忠嗣离去的车队,忧愁叹了口气。 哥啊,你可长点心吧。 咱们能在边关见面就别在长安见面啊。 雪花纷纷落下,很快就遮住了王忠嗣车队留下的痕迹,什么都不留。 李长安披着一身薄雪回到了寿安公主府,沈初已经在此等着她了。 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老师这是知道我身上冷,特意给我熬了姜汤吗?”李长安脱下斗篷,抖了抖上面附着的雪花。 雪花一接触到厅中的热气便化作了雪水,滴啦落在地板上。 沈初手中捧着茶盏,身上穿着一身浅蓝色厚袍,一头如墨般的头发披在身后,他刚下朝就来了公主府,头发被雪水沾湿了,干脆就散下来放着。 听到李长安的话,他垂目一指夹起扣盖抹了抹茶沫。 “这不是给你喝的东西。” 李长安已经走到了桌边,她也看到了药汤下面压着的那一张药方。 “按照我们先前商量好的,我今年就会调任到洛阳,有些事情还需趁着我在长安的时候处理好才行。” 李长安耳边响起了沈初的声音。 154.第 154 章 李泌归心 车轮下的路逐渐从沙土路变成了灰白色的水泥路。 终于进入了洛阳地界。 李长安掀起车帘,看到远处高大的烟筒冒出的滚滚灰烟后面上才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那滚滚灰烟让洛阳的山仿佛没有那么绿了,可同样也让洛阳十几万百姓吃饱了肚子,让她的库房里堆满了钱财,让洛阳四个关卡的兵器库中堆满了武器,粮仓中堆满了粮食。 她放下帘子后在车厢内伸了个懒腰。 “到洛阳了。”李长安轻松道。 李明锦掀开帘子,看着道路两侧与长安城截然不同的景色。 才刚刚穿过虎牢关,这一段道路两侧都是工厂和作坊,专门为了修建城墙、军备等服务,大一些的厂子几乎都在李长安的名下,中小型的工厂有许多是洛阳城中的大家族跟风开办,还有再小一些的作坊,是洛阳城中的商人或者附近村子一起合资开办。 一开始只有李长安建工厂,后来洛阳城中的权贵们看着李长安赚钱眼红,也就与李长安合办了几家,尝到了甜口以后他们就开始自己办工厂。再之后善于投机的商人看到了利益,也就开始投资办厂,各个村子也有在寿安学堂读书的年轻人,他们中有一些人读了一段时间的书以后也回到老家组织村民开始办作坊。 李长安对这些人跟风开办工厂乐见其成,她一个人再使劲开工厂也不可能开遍整个大唐,想到推动大唐生产力发展还得是靠大唐士农工商一起努力。 虎牢关需要什么,这些工厂就制造什么。修城墙的砖石、粘合砖头的糯米水、铺路的水泥、箭支上的铁箭头私人没法制造,但是箭支和羽毛工厂可以做,还有虎牢关将士的衣食住行……就连炭笔都专门有一家作坊生产。 毕竟如今洛阳军中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扫盲活动,李长安与严挺之商量之后确定了洛阳军队中的最低识字水平——至少能读懂军令,会写自己和同僚上官的姓名。 对炭笔、纸张的需求量很大,纸张有了新的造纸技术,有好纸有普通纸,好纸依然造价昂贵,可普通纸张已经是大部分普通百姓能买得起的价格了。 路南边就是一个容纳了五千工人的砖厂,这个砖厂制造出来的砖专门供给虎牢关修建城墙。不仅虎牢关附近有砖厂,其他几个关卡附近也都就近建造了砖厂,这两年洛阳一直在加固几个关卡的城墙。 也不怕失业,唐朝的生产力足够低,一座小行宫要修好都要征发数万人修两年,虎牢关可比一座小行宫工程量大多了。 倘若算上安史之乱中损坏的城墙维修,估计够这些工人干十年了。 看到道路两边推着载满了砖头小推车的运输工人,李明锦不禁想起了她上一次来洛阳人生地不熟,找人问路的记忆。 “我上回来洛阳找小姑母,还多亏一个看着又老又年轻,有些凶巴巴的人帮我指路,我才能找到小姑母呢。”李明锦回忆起李泌凶巴巴的模样,心有余悸。 “又老又年轻?”李长安有些诧异,她在心里嘀咕,这是个什么形容词,真是形容人的吗。 李明锦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日那人的模样:“我寻了一处正修建房屋的地方,他看着像是领头人,我便去向他问了路。分明才刚刚入秋,他浑身上下却包裹得十分严实,并且穿着土气,头上还顶着白色纱帽,乍一看像是四五十岁一般。” “我过去问他路,本来以为会是一位中年人,他掀开纱帽露出脸来,却是一张颇为俊秀的青年脸。” 李明锦拍拍胸口:“就是此人语气不太好,有些凶巴巴的。不过他应当只是看上去凶狠,最后他还是替我指了路,我这才寻到小姑母。” 听着这个描述,李长安脑中也蹦出一个人影。 “你说的是李十七吧,他脾气挺好的啊。”李长安诧异道。 李泌的脾气还不好呢?历史上被李亨祖孙代折腾来折腾去,贬了升,升了贬,来来回回好几次都没生气,多好的脾气啊。 “他语气凶的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李明锦如实道。 李长安沉默片刻,开口道:“或许他是事务太繁忙吧。” 李长安忽然想起来,本着能者多劳,免费劳动力不压榨白不压榨的原则,李泌一个人干了七份工作。 当然李长安还是很有良心的,李长安也给了他七份工资……虽然这些工资和李泌能够继承的辽东李氏庞大家产比起来九牛一毛吧。 但是年轻人,多干点活才能磨练能力嘛。 原本脾气再好的一个人打七份工脾气应该也好不到哪去了。 “不过他很快就能休息了,他的事务就不会再这么繁忙,到那时候他的脾气应该也就会变好了。”李长安道。 李明锦笑道:“看来小姑母已经找好了人分担他的事务。” “是啊,我已经找好了人。”李长安意味深长的看着李明锦。 李明锦依然一脸天真无邪的笑着,丝毫不知道李长安口中那个将要接替李泌工作的倒霉鬼就是她。 在李明锦的心里,李长安靠谱体贴又温柔强大,是天底下顶顶完美的小姑母,怎么会干出压榨刚及笄年轻小姑娘的事情呢? 不过很快她就能知道什么叫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了,那时李明锦回想起今日李长安的笑容,终于明白了当时小姑母看她的那个笑容为什么那么奇怪…… 回到了自己府上,雪花一样的信和奏折瞬间就把李长安淹没了。 李长安去长安去的匆忙,这些信件寄的地址依然是洛阳她的府邸。 先打开曹野那姬的信,倒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说和回纥的那位大居次见了一面,互相买卖了一些兵器战马。 而后是李白与杜甫寄来的信,李白的信一直都很长,像一篇游记一般。 信中说他和杜甫一起爬了哪座山,寻了哪里的仙,最后还提了几句他半路上又遇到了一个高十五,颇为投机,打算先一起在外玩几个月,而后将此人引荐给李长安。 其中李白还盛赞此人的武艺,认为这个高十五的武艺不下于他。 李长安笑了两声,已经拿好了漂亮麻袋准备接住往她碗里跳的高适。 和政治情商堪忧的李白杜甫不一样,一路坐到节度使位置的高适显然比李杜圆滑多了。 当然也只是相比较而言,毕竟高适也是“负气敢言,权近侧目”的性子,得罪了李亨身边那个叫李辅国的宦官,怎么升的官后来又怎么被贬下去了…… 不过有节度使才华就行,李长安思考了一下,如今高适正在和李白杜甫一起游玩,估计等到到她这儿也要等到今年下半年了。 李长安还是打算把高适放到哥舒翰手下,高适出头有些晚了,出身也算不上非常好,放到哥舒翰手下磨砺正好。 随后李长安又一一看了张九龄、王缙还有带着商队在外的樊宁寄来的信件,该回信的回信,收起来好好放好的收起来放好。 回了整整一天的信,直到外面的天色上了黑影,李长安才将这段时间的信件回完。 她眨眨眼,眼睛有些酸涩,索性美滋滋靠在椅背上闭目小憩一会。 书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随后房门被敲响,李长安靠着椅背睁开了眼睛。 “进来。” 来者却是李泌。 李长安看到李泌就想起李明锦对他那个“又老又年轻”的形容,忍不住嘴角往上勾了勾。 好在李泌没有看到李长安迅速扬起又迅速压平的嘴角。 在李泌的视角里,李长安勤于政务,刚从长安回来就处理了一整天的政务,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李长安搁下手中的毛笔,十指相扣放置在桌案上,示意李泌在她对面坐下。 “十七郎来找我可是有事?”李长安约莫能猜出李泌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可她偏偏不直接点出来,而是抢先李泌一句开口:“十七郎也已经及冠了,说起来也该到了入仕的时候。想必依照你的家世,入朝为官也只是小事一件。” 李长安笑盈盈看着李泌:“如今太子手下正是缺人的时候呢。” 李泌却是轻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太子并非明主啊。” “泌自问与太子先前虽有些交情,可必定不如太子与先太子妃交情深厚。” 李泌还有心思打趣:“毕竟泌可没有为太子生儿育女。” 李泌来找李长安之前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 他长叹道:“连糟糠之妻都能抛弃之人,实在不值得泌追随。” 李隆基的目的达到了。 他逼迫李亨在天下人面前露出他的懦弱自私,李亨也的确在天下人面前露出了他的自私狠辣。 明主自然要杀伐果断,可杀伐果断与自私狠辣不同。实在救不了而被迫放弃妻子和自己遇到一点困难就主动放弃妻子是不一样的。 尤其在大唐,大唐的夫妻更多代表的是利益连接,可以说妻子是丈夫最坚定的同盟,李亨连他最坚定的同盟、为他操持后宅、生儿育女的糟糠之妻都能抛弃,其余跟随他的臣子哪能不心寒呢。 这就是李隆基一开始驱使李林甫对李亨动手的原因,他要天下人都不敢依附太子,这样他的皇位才能坐得牢固。 这是明谋,李亨未必看不出来这是明谋,可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要么承认自己懦弱无能,连妻子都能放弃,要不然就抵抗到底,失去太子之位,甚至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起码辽东李氏原本打算跟随李亨,如今也已经有了犹豫。 太子李亨既然能将他的妻族京兆韦家说抛弃就抛弃,日后若是遇到难事会不会也如抛弃京兆韦家一样抛弃辽东李氏呢?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 若是需要抛弃辽东李氏,太子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世家大族只是想投机,又不是想平白枉送族人性命。 李泌站起身,对着李长安长揖道:“如今族中不再干涉我,泌愿意追随公主,共谋大事。” 早在李泌自称“李十七”的那一日,李泌就已经有了选择,只是先前他必须要考虑家族,如今家族已经默认了太子不是明主,让他自择明主,李泌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要跟随李长安。 虽然搬砖很累,可起码遇到荒年,李十七还能在砖窑找个活干,不至于饿死。 倘若陈大刀还活着,他也一定会在寿安公主手下做工,搬砖、伐木造船、挖煤、修屋……他的力气能换一口饭吃,哪怕不一定能吃饱,可总归不用饿得发疯谋逆去抢县衙平白送了命。 155.第 155 章 沈初的安神药 李林甫近来越发睡不好觉。 他的性子本就是小肚鸡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去岁折腾了那么大一圈,太子却毫发无损,依然安稳坐着太子位置。 这对李林甫是个极大的打击,偏偏此事还关系重大,事关他一家老小性命,李林甫不得不慎重。 偏偏这段时间杨慎矜还十分受圣人宠爱,让李林甫不得不一边担心他的相位,一边担心他全家的未来,两件事一起压下来,李林甫心神俱疲,夜夜不得安寝。 他寻了不少法子,苦药汤喝了许多,道士和尚也找了几个,可都无济于事,他依然深受失眠之苦。 不过他也有自己排遣苦闷的方法,那就是把他的几个狗腿子都喊过来,考察他们这段时间门有没有找到能陷害李亨的方法。 连着被骂了十几日的杨钊就真心实意想要毛遂自荐,告诉李林甫自己可以拿一根棍子,李林甫想要就寝的时候他可以一棍子让李林甫物理入睡。 可惜他不敢把这个好主意告诉李林甫。 要不然李林甫能让他从杨玉环的远方堂兄变成高力士的徒弟。 李林甫是个十分有规划的人,他的规划不仅体现在他在陷害忠良之前会制定十分详细的规划,还提现在他平日工作中。 每隔十日,李林甫就会到一趟吏部衙门,处理一些不太方便搬到他右相府处理的吏部事务。 走入吏部尚书的公房,处理了一会政务后,李林甫就感到了心神俱疲。 他捏捏自己的鼻梁,疲惫闭上了眼睛,连日的失眠让他的精力所剩无几,这段日子以来,李林甫明显感受到了他身躯的苍老。 他老了。 李林甫轻轻叹了一口气,圣人喜欢养生,他为了能投其所好也了解了不少养生之理,可圣人能够安然在兴庆宫中修身养性,他却不能什么事情都不管。 更不可能将手中的权力分出去,李林甫只恨他没法替圣人做完所有事情,圣人还要用旁人,倘若他一人就能将文武百官的事务都做完,也就无需担心他的宰相位置不稳固了。 就在李林甫闭眼放松之时,他的鼻子忽然嗅到了一股药味。 李林甫睁开眼睛,面上划过一丝狐疑,吏部衙门为何会有药味? 公房外的连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而后传来两声低语。 “摩诘,这是我特意从一位老神医哪儿打听来的方子,养气安神,十分有用。” “成璋前些日子受了惊吓,眼下整日青黑,这两日面上青黑尽去,莫非是此药的功劳?” 李林甫眯了眯眼,他听出了后面这道声音,正是他的下属官员王维王摩诘的声音,另一道倒是有些陌生。 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这个法子他前几年还用过,借着这个法子,他为圣人献上了几卷珍稀道经,让圣人对他更加信赖。 这就是送礼的技巧了,上司主动开口索要东西自己顺势献上,跟自己眼巴巴将上司不一定能用上的东西献上的意义截然不同。 他倒也不奇怪为何有人能投他所好送礼,他这段时间门精神头萎靡不振也藏不住,有心人并不难打听到这段时间门他府上大夫、道士来来往往是因为什么。 李林甫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眼皮下面的青黑……倘若药方真有用,他也不吝啬给此人一些好处。 送礼本就是利益交换,只要此人的药方当真能让他睡个好觉,李林甫也愿意收下这份送上门的礼物。 “哦,是何药方如此神奇?”李林甫负手从转角处走出,笑吟吟看着二人。 他视线迅速略过除了王维之外的另外一人。 沈初,那个御史台的御史,似乎与吉温有些不对付,但也不是自己的政敌,两个月之前他还在朝堂上参太子“德行有失”连续参了数日。 跟许多御史一样,是个看谁不顺眼就参谁的搅屎棍。 李林甫脑中略过“非敌非友”的评价后,心里安稳多了。 不是他的党羽也无妨,反正也不是李亨的党羽。 沈初面前摆着一碗药汤,他看到李林甫以后叉手行了个礼,面上表情淡然,仿佛并没有对忽然出现的李林甫感到惊奇。 他的表现更让李林甫确定了沈初的目的就是送礼,不过李林甫没有主动开口询问,而是含笑等着沈初主动开口。 沈初指了指摆放在面前的药汤,对着李林甫笑了笑:“回禀右相,下官前些时候去猎场打猎被一只忽然窜出的豹子吓了一跳,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了一段时间门。后来专门托朋友寻了一位老神医求了药方,喝了几日这安神汤才安抚好了心神。” “御史台位于宫中,不好让宫中满是苦药汁子味,下官这才特意来寻王郎中,借吏部小厨房熬了一碗安神汤。” 沈初轻声解释道。 御史台位于大明宫西侧,月华门外是中书省,中书省南侧就是御史台,御史台中的饭菜都是宫中厨房送,的确不太适合单独给人煎药。吏部则是尚书省的下属部门,位于尚书省内,有专门的小厨房为那些家中路远的官员准备饭食,这个理由倒也合情合理。 李林甫“啊”了一声,挥挥手:“既然如此,那沈御史先喝药吧,莫让此药凉了。” 沈初端起药碗,将药汤一饮而尽,只留下干干净净的碗底。 吏部的厨子熬药细心,专门用布将药渣滤干净了才敢给官员端上来。 白瓷的碗中只剩下几滴浅褐色的汤水,如那日公主府的那个药碗一样干净。 沈初迅速从腰间门点心袋子里摸出一小块蜜饯扔进嘴里。 “这蜜饯不是药,下官自小怕苦,喝了药汤习惯吃口甜食甜甜嘴。”沈初感受到李林甫和王维的目光都在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解释道。 李林甫笑了两声:“你还年轻,老夫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好甜食。” 他一向长袖善舞,又生的容貌俊朗,如今虽然年纪上来可也是仪表堂堂,只要不暴露本性,任谁看李林甫也是一位和善可亲的老臣,不会想到他这幅威严外表下藏着的竟然是一颗被毒汁浸透了的黑心。 李林甫等了一阵,却愣是等不到沈初开口提出将这个药方献给他。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没有眼色了,一点都没有他当年给上司送礼的本事。 李林甫无奈只能自己开口讨要:“沈御史这个方子能否让老夫一观?” “啊,这个方子下官方才给了后厨的厨子,右相想要一观下官再去要来就是。”沈初显得有些窘切,仿佛没有料到李林甫会问他要方子一般。 李林甫微微蹙眉,上下扫视了沈初两眼。 这是他第一次与沈初交谈,今日一看,莫非此人当真缺心眼?不是故意给他送礼,而是真的凑巧被他遇上了? 这家伙怎么瞧着傻乎乎的,反应也慢半拍呢…… 拿了药方,李林甫又勉强应付了沈初两句话就急匆匆离开了。 对这样脑子不太灵光的家伙,李林甫懒得跟没价值的人打交道。 留下沈初和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的王维一起往吏部院外走。 在王维的视角里,他的好友沈初这几日总来找他一同用膳顺便借小厨房煎药喝,今天运气不好遇上了李林甫,好在李林甫没有刁难他们而只是问他的好友讨要来一张药方,仿佛还有些嫌弃沈初……然后就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场对话啊。 临分别之前,王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太好意思对着沈初一笑:“说起来我偶尔也会辗转难眠,虽说现在用不着喝药,可万一以后能用到呢,成璋可否将此方子也抄写给我一份?” 沈初沉默了片刻,拍拍王维的肩膀:“摩诘若是睡不着觉,可以到空林里面去‘弹琴复长啸’。” “啊?”王维不解其意。 “没病别吃药。”沈初言简意赅。 王维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深意,识趣不再往下问。 王维的政治情商虽说也不太高,但是他比李白杜甫强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那个药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仔细想一想,平时聪慧的沈初今日反应好像也跟往常不太一样,仿佛更忠厚老实了一样……就跟故意骗李林甫放下警惕一样。 送走了沈初以后,王维望着天空叹息一声。 唉,什么时候他弟弟才能官职超过他啊,果然还是山水田园更适合他。 李林甫回了相府,便让下人给他照着方子煎了药。 然后迫不及待一口饮下。 他倒是不担心这个方子有什么不对,今日他是看着沈初将药汤一饮而尽的,总归沈初不至于自己喝什么不好的东西。 李林甫实在迫切需要睡个好觉,最近就连圣人都看出了他心神疲惫,有意减少交给他政务。 今日陛下是将本属于他的政务交给其他人,明日是不是就要把他的右相位置也交给旁人?李林甫将相位看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因为身体缘故而让陛下减少对他的依赖是李林甫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这幅药方中虽说有几味药价值昂贵,可对于他来说却不算什么。只要有用,李林甫就能把安神汤长久喝下去。 过了一阵,李林甫果然久违感受到了困意,他大笑了两声,任由自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陷入深眠。 意识消失之前,李林甫还在想沈初。 ——真别说,这副药还真有管用,那个沈初瞧着呆头呆脑的,竟然还真误打误撞给了他一个有用的药方,日后有机会倒可以给他一点方便…… 也许是他天命注定就该再接着为相,才让他一有烦心事就能得到这么个好方子吧。 156.第 156 章 数日后,精神饱满的李林甫在尚书省批阅文书时看到了沈初的上书。 沈初请求外调到洛阳为官。 李林甫淡淡批了个“准”,将沈初升为了汝阳县县令。 唐朝京兆、河南、太原三府地区的县令为正六品,其他地方的县令依照县的等级由从六品至从七品不等。京兆府是长安,河南府是洛阳,太原府是并州,汝阳县属于洛阳辖地,汝阳县的县令也就是正六品了。 那个安神汤药方的确很有用,他喝下药汤以后两个时辰内必定会昏昏欲睡,一夜安眠。李林甫也因此前两日专门将沈初的档案调出来看过。 这个沈初出身一般,虽说不是平民,可也算不上高贵,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只能算平平。不过运气不错,抱住了寿安公主的大腿,又是状元出身,还颇得李适之赏识,一路升到侍御史也算仕途顺遂。 如今他上书请求外调也正常,沈初入仕后就一直在御史台担任御史,从监察御史到了如今的台院侍御史,一直都在御史台里面就职,没有外放的经历。 科举出身和勋贵荫庇出身不一样,大唐重视门第远超过重视科举,科举出身的官员大多都需要在地方上多磨砺几年才能有机会爬到高品,就算爬到了高品官员也与权贵出身不能比。 李林甫最近就看那个二王三恪杨家出身的杨慎矜不太顺眼,出身高贵,又受到圣人信任,还年轻力壮。 最重要的是他还生了一张仪表堂堂的脸! 李唐皇室有多颜控李林甫太清楚了,当今圣人喜欢的宫妃和大臣没有一个不是容貌俊美之人,就连他自己能够上位也有他这张好脸的功劳。 圣人前两年看到从宫道上打马而过的臣子都得多看两眼然后夸一句风度翩翩呢!多亏他早早就把那个家伙排挤出了长安…… 如今这个杨慎矜,出身高贵,还颇受圣人喜爱,能给圣人弄钱,仪表堂堂,名声还好听,如今已经位列户部侍郎,还兼任京畿采访使、太府出纳使,恐怕日后会威胁到自己的宰相位置。 不行,得想个法子陷害一下他。 李林甫随手将署名沈初的文书往一侧一扔,丝毫没有把其放在心上,而是专心思考起来应该用什么理由陷害杨慎矜。 一个六品小官还不配耽误他的精力,他的精力要用在刀刃上——比如处理朝政,再比如打击政敌,陷害太子。 杨慎矜好像与他的党羽王鉷有些交情,王鉷和杨慎矜却不太对盘,倒是可以从此处入手。 还有太子,也得想个办法试试能不能把李亨也扯进这滩浑水中。李林甫脑中思绪极为清晰,他表情平静,思考着应当怎么做才能损人利己,让他的利益最大化。 李林甫很擅长损人利己,为了他的相位稳固,他不吝啬做一切坏事。 杨慎矜是个出了名的君子,君子最好陷害了,不过根据李林甫收集到的消息,杨慎矜也不全然没有弱点……他很信任谶书,还很相信一个还俗僧人。 “可惜,王忠嗣也是个君子,可他的弱点却没有那么好寻。”李林甫轻叹一口气。 算了,王忠嗣留给安禄山去对付吧,安禄山那个杂胡要是想再进一步就绕不开王忠嗣,让那杂胡烦恼去吧。 朔方灵州,三月依然飘着雪花。 这里太冷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朔方的寒冬比长安要长的多,从上一年的八月到来年的四月都是寒冬,一直要到四月末冰雪才会消融。 雪混着沙子,在呜咽的狂风中甩着劲。 “将军,探子的密报。” 李光弼顶着一头的白雪,推开房门,掀开遮挡寒风的兽皮帘,快步走入屋内,将一卷被蜡封住的纸卷放在了王忠嗣案头。 王忠嗣立刻拿起纸卷,将其悬放于烛火上,使上面包裹着的一层蜡层融化。 顾不得烫手,王忠嗣立刻展开情报浏览,面上的表情越发凝重。 从长安回朔方的路上,王忠嗣总会时不时想起李长安那番“安禄山一定在准备造反”的话。 尽管王忠嗣觉得李长安可能只是因看不惯安禄山为人所以才给他扣罪名,可耐不住李长安天天都在王忠嗣耳边这么说啊,李长安说的多了,王忠嗣难免心里会产生一丝怀疑。 回到灵州之后,王忠嗣就抱着“查一查也没什么关系”的心思暗中派了探子去打探安禄山的信息。 没曾想一来二去还真让王忠嗣查出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于是他又派了大批暗探去范阳仔细打探…… 王忠嗣仔细看了许久手中的这份情报,这才放下情报,眉毛拧成一团。 他让人查探了范阳城中的消息,其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唯一有一点,安禄山在范阳城中的威名极高,高到了许多范阳军中只知有安禄山,不知有天子的地步。 王忠嗣在灵武城的威望也极高,可正因如此,王忠嗣才更加能体会到其中的刻意之处。 还有其他诸多疑点,比如范阳节度使设立的目的本就是为了防范契丹,可安禄山和契丹人关系却十分不错,还在契丹之中有“光明神”的名头。 再比如范阳新开了两处铁矿,名义上是为了备战,可这两年只见铁矿入兵器出,却没有发生过几场大规模战事。没有大型战争,兵器损耗就不会太多,那安禄山为何要一直生产兵器? 可王忠嗣也仅仅只是怀疑,单凭安禄山威望高、与契丹人关系好、兵器锻造多这三点还没办法确认安禄山到底是什么心思。 大唐兵备混乱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唯有王忠嗣在他手下的军队中采取兵器记名法,才能确保每一件兵器都能追溯来源。其余大唐将领并不采取兵器记名法,所以经常丢失兵器,需要补充新兵器,只依照这个没有办法叛乱安禄山到底有没有存反心。 王忠嗣叹了口气,觉得颇为棘手。 造反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能就因为他的怀疑就上书朝廷告发安禄山。 可这个证据应当怎么找呢? 王忠嗣犯了愁,他这辈子还没见过造反的例子,也不知晓怎么才能算得上造反,更不知道有谋逆之心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难道只能再往后拖几年,等到安禄山的马脚彻底藏不住了,自己寻到确切证据再向朝廷告发他不成?那时候岂不是为时已晚? 守护大唐是王忠嗣的毕生所愿,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对大唐不利。 王忠嗣一向平和的脸上掠过一丝少见的坚决,他抬头沉声道:“安禄山前些时候给本将来信,请本将带着人手帮助他修建雄武城。” 李光弼焦急道:“将军,安禄山的目的是借着修建雄武城的名义从咱们朔方借兵,好借机吞没咱们的人马,您万万不可应下他啊。” 军队在谁手下才是谁的军队,倘若朔方真把军队借给了安禄山去协助范阳修建雄武城,那就是有借无还,这些朔方精兵必定会被安禄山找借口扣下,摇身一变变成安禄山的军队。 到时候安禄山只要说一句“无论是朔方军还是范阳军,都是咱们大唐的军队”,就能顺理成章截留下那些朔方派去帮他修建雄武城的军队,到时候他们就只能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了。 大唐如今军制是募兵制,也就是军队谁出钱养着就是谁的军队,在朔方,朔方出钱养着,那就是朔方军,到了范阳,范阳出钱养着,那就是安禄山的军。 王忠嗣淡淡笑道:“本将只是答应安禄山带兵去帮他一趟,倘若不凑巧,本将去到了安节度使却不在,那本将也只能怎么带兵去的就怎么带兵回来了。” 王忠嗣目光一锐,沉声道:“点三千骑兵随我入范阳,我倒要看看安禄山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到了半路,再给安节度使送信告诉他咱们愿意去帮助他修城吧。” 李光弼会心一笑,知晓他们将军是故意半路上再派人告诉安禄山他们去了雄武城。 那时安禄山已经赶不及从幽州到雄武城了,等安禄山急匆匆赶到雄武城的时候他们已经回了朔方,安禄山只能扑个空。 “末将领命!”李光弼抱拳,铿锵有力道。 李光弼走后,王忠嗣却没有因为能戏耍安禄山一回而感到高兴,反而又将那份情报展开看了许久,愁眉不展。 过了一阵,王忠嗣才提笔写下一封信。 【吾妹亲启,愚兄见安禄山……倘若一个人想要谋反,他会做什么筹备呢?】 王忠嗣已经相信了李长安的谋略,李长安远在千里之外就能判断出安禄山有反心,这个本事远超于他。 而且他没有见过谋反之人,也不知道什么行为才能算得上谋逆。或许李长安能知道一些什么行为才算是谋逆吧,毕竟李唐皇室家学渊源……咳咳。 王忠嗣生怕李长安误会他,于是又连忙提笔在第一页信纸的末尾加了一句。 【愚兄只是问问,没有其他意思。】 又想到如今圣人忌讳这个,连带着皇子皇孙都不敢言此事,王忠嗣又提笔加了一句。 【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其他意思。】 王忠嗣满意看着信纸,点点头。 又用蜡油将其封好,选了对自己最重心的亲近之人,让快马加鞭送到洛阳寿安公主府。 数月后,拿到信的李长安看着信中内容沉思。 她义兄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该啊,她隐藏的很好啊。 直到看完了所有的内容,李长安才确认王忠嗣真的只是问她安禄山之事,而不是怀疑她造反,这才松了一口气。 能证明安禄山的确在谋反的证据是什么? 李长安一只手托着下巴,思考着。 王忠嗣很聪明,他除了在面对李隆基的时候被那莫须有的“父子之情”冲昏了头脑之外,其他时候他都很聪明。 历史上,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王忠嗣发现了安禄山谋反的兆头,多次上书向李隆基控诉安禄山将来肯定会反叛大唐,只是李隆基一个字都没信。 李长安想要朔方军队,王忠嗣在朔方、河东军中威望极高,她完全可以凭借王忠嗣与朔方军队搭上线。 那就要先让王忠嗣信任她的能力。 于是李长安提笔开始写。 【安禄山若是要谋反,必定会高筑城墙,将他的大本营守好,防范大唐军队反攻他。其二,他也会囤积粮草、兵器,这个很好发现。我教阿兄一个办法,阿兄可以打探一下安禄山手下的铁矿每月开采量和估计一下他手底下的军队每月武器损耗量,而后对比一下就能估计出来安禄山每个月会私藏多少兵器了。】 【其三,招揽民心,让他辖地内的百姓忠诚他,这些百姓是他日后造反时候的军队来源……】 【当然,我也就是随手一写,这些谋逆的事我没遇见过,不清楚细节哈。】 “咚咚。” 李泌推门入内,禀告李长安:“主君,去岁洛阳的粮食总产量已经汇算完了。洛阳境内共收了四百万石粮食,主君认为咱们向朝廷报多少合适呢?” 李长安挥手道:“按照前几年的报,就报洛阳收粮两百万石,把两百万石粮产该缴纳的税赋送到长安,剩下的粮食再建两个粮仓储存。” 粮食送到长安也是被李隆基和那些权贵挥霍了,还不如留在她手中,等到日后起兵充当粮草呢。 等李泌离开后,李长安接着低头写信。 【我一向乖巧懂事,这些谋逆的事情我也只是曾经在书中读过,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谋反,阿兄问我,我就都写上了……但是安禄山肯定已经开始准备谋逆了,你看他那个坏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157.第 157 章 二十九妹说的对 月后,王忠嗣收到了李长安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 此时他已经带着骑兵走在前往雄武城的路上了,只是他走的速度并不快,王忠嗣这一趟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亲眼看看安禄山是否真有谋逆之心,而不是专门不远千里来给他修城。 所以王忠嗣只带了千余骑兵,轻车简行,一路低调隐藏踪迹,至今也没有被安禄山发现。 拆开信看过之后,王忠嗣紧抿唇瓣,觉得李长安在信中所写十分有道理。 【……这些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经验,我也没试过,只是道听途说,义兄你自己随便看看就行……】 王忠嗣的眼神在这句话上流连片刻,表情渐渐郑重起来。 二十九妹的祖上,岂不就是太宗皇帝。 是了,隋末天下大乱,太宗皇帝顺应天意在太原起兵,诛无道平天下,一举建立大唐。 想必这些都是李唐皇室内部代代流传下来的经验之谈,没想到二十九妹这么信任他这个义兄,连这样的李唐皇室秘密都愿意告诉他。 王忠嗣心想,如今大唐内唯一祖上有过造反成功经验的只有李唐皇室,其他造过反的家族早就被诛干净了九族。 这是大唐独一份的参考经验啊。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王忠嗣就相信了李长安的措辞。 祖上的经验等于太宗皇帝反隋的经验,太宗皇帝李世民是一款大唐白月光,最强名誉担保,太宗皇帝留下来的经验还能有假吗? 王忠嗣郑重将这封信塞入了自己的胸口前,眉眼一冽。 “李光弼,传令全军,全速前进,五日内务必到达雄武城!” 李光弼一拉马缰:“是!” 马蹄扬起的烟尘卷卷,飞扬的尘土在日光下散发着流金的光,驰道上留下了一片杂乱的马蹄印。 骑兵的奔袭速度十分可怕,先前是为了遮掩行踪只走小路才行军缓慢,如今全速前进下,日行百余里,很快便到了雄武城外。 才刚得到消息的守将连忙出城迎接,他的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速速派人去禀告节度使,王忠嗣来了,请节度使速来雄武城。”守将拽过自己的裨将,面色阴沉道。 该死的王忠嗣,怎么会忽然亲自到雄武城来呢? 守将身为安禄山的亲信,对安禄山修建这座雄武城的目的一清二楚,心知肚明自家上司的心思。 莫不是王忠嗣察觉到了什么苗头才会亲自前来? 守将心往下沉了沉,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容,快步走出城门迎接王忠嗣。 “王将军竟然亲自驾临雄武城,小城真是蓬荜生辉……不知王将军前来有何贵干?末将也好早做准备。” 守将试图从王忠嗣口中打听出些什么。 王忠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了这个守将一眼。 此人身材瘦削,鸢肩弓背,鼻梁高挺,面黄无须,一双眼睛仿佛鹰目,相貌像是突厥人。 “你是何人?安禄山可在此城中?”王忠嗣冷淡问道。 守将回应道:“末将史思明,任平卢兵马使,安节度使带兵巡视边界,这几日并不在城中。” 史思明,王忠嗣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扔给史思明:“这是你家节度使写给本将的求助函,请本将派兵来协助范阳修建雄武城。本将已经领兵来了,既然你家节度使不在,那本将就只好回去了。” 史思明自然知道安禄山曾经给王忠嗣写过求助函,当初给王忠嗣写信的建议还是他们这些将领谋士一同为安禄山制定的策略。 倘若王忠嗣当真派人前来协助修建雄武城,那他们就正好借机吞了朔方的精兵,让王忠嗣吃个哑巴亏。可他们自己也知道朔方那边也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派兵过来。 本来他们的目的也就是恶心恶心朔方,顺便让王忠嗣厌恶雄武城,不再注意雄武城啊。 可谁知道王忠嗣不但派兵来了,他还亲自来了!万一被他看出什么不对,他们岂不是就要遭殃了? 听到王忠嗣说他要回去,史思明心中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王忠嗣亲自带兵前来安禄山又不在,史思明如今只想着把这尊瘟神送走。 可王忠嗣的下一句话又让史思明落下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不过本将和手底下的兄弟一路奔波,人马具疲,还需在雄武城休息几日,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回程。” 王忠嗣翻身下马,拍拍身上的烟尘,打了个哈欠道。 史思明:“……” 吃饱喝足,吃饱喝足,怎么不吃死你! 可面上依然扯着笑容:“劳烦王将军白跑一趟,雄武城自当好生接待王将军,让诸位弟兄们吃饱喝足。” 史思明边说着话,边转身带着王忠嗣等人入城,一转过身,面上的亲切微笑顿时消失不见,转而出现在脸上的是浓浓的阴沉。 倘若真被王忠嗣发现了城中的蹊跷怎么办? 吩咐官署中的厨子给王忠嗣等人备酒菜后,史思明匆忙找了个借口先让他的大儿子作陪,自己则匆匆来到书房召集了几个裨将和小儿子。 “去调重兵守住库房,万万不可让王忠嗣的人接近库房。再加强军营四周的警戒,王忠嗣此人善于派人打探消息,莫让他的人接近军营。”史思明匆匆吩咐道。 而后又看向自己的小儿子史朝清,沉声道:“二郎,你亲自带人守住书房,但凡有接近者,杀无赦!” 史思明最爱他这个幼子,也唯有他的幼子看守书房,史思明才能放心。 做完这一切之后,史思明才略微放松,心想他已经把不对劲的地方都给守住了,安禄山修建雄武城的说辞本就是为了抵御外敌,城中精兵悍将多一些也说得过去。 只要熬到安禄山回来就好了。 史思明却依然不敢有丝毫放松,整日从早到晚陪在王忠嗣身边,起的比王忠嗣早,睡的比王忠嗣晚,生怕一眼盯不住就让王忠嗣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王忠嗣却颇为悠闲,也没提出到军营中看看,也没靠近藏着大量兵器的库房,只是整日在城中乱逛,仿佛当真只是不远万里来雄武城旅游的一样。 只是苦了史思明,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引起王忠嗣的怀疑。 第一日,王忠嗣在雄武城中闲逛,绕着城墙走了一圈,颇有兴致指着南侧正在修建的城墙道:“本将带兵来了也总不能在雄武城白吃白喝,这样,本将让本将带来的千余弟兄一起协助修建城墙如何?” “雄武城的城墙挺高啊。”王忠嗣站在城墙下感慨道,扭头看了史思明一眼,“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少吧,正好让我手下的弟兄们帮着修几天,也能给安节度使省些人力。” 史思明连忙摆手:“唉唉唉,来者是客,岂能让王将军动手,这城墙已经修的差不多了,王将军手下的精兵乃是战场上的百战之军,让他们修城墙岂不是折辱了他们。” 王忠嗣只是淡淡一笑,又围着城墙里里外外转了几圈。 “不错,城墙修的又高又厚。” 是夜,王忠嗣从怀中拿出李长安的信,盯着那行【高筑城墙,守好大本营,防范大唐军队反攻他】看了数遍。 随后冷笑一声。 雄武城选在范阳北侧,看似是为了防范契丹,可实则却也堵住了河东军进攻范阳的路。 王忠嗣正是河东节度使,安禄山防范的到底是胡人还是他,王忠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王忠嗣自认为安禄山带兵的本事不如他,也知道安禄山忌惮他,这座雄武城,防的根本不是契丹人,而是他王忠嗣的河东军。 王忠嗣掏出随身携带的朱砂印泥,以指为笔,在【造反第一条,高筑城墙】上画了个红圈。 第二日,王忠嗣照例起了个大早,刚踏出房门就遇到了“凑巧”过来的史思明。 史思明跟在王忠嗣身后出了军署。 该死的王忠嗣不老实睡觉起这么早干什么,真是不会享受! 王忠嗣直接往市场方向走,史思明面上露出了一丝不屑,心中想着市场没什么好避讳的地方,白白耽误他一整日,可脚下却诚实跟着王忠嗣走入了市场。 绕了两圈,王忠嗣忽然停住了脚步。 “史兵马使,这雄武城的马市在何处?” 王忠嗣笑道:“都是为将之人,史节度使也知晓将领对良马的喜爱,本将来范阳一次不容易,想看看范阳马和我朔方马有何不同。” 史思明:“……” 整个范阳的好马都被截留在军中留着当战马了,哪来的马市给你买马去? “雄武城初建,马商还没来及在城中驻扎。”史思明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忠嗣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市场上几家连在一起卖马饲料和马驹的铺子,眼神又在史思明身后那些随从手中牵着的战马身上迅速略过。 “原来是这样,可惜本将还想着在雄武城买一匹范阳马朔方,看来本将是没有这个缘分了。”王忠嗣慢条斯理道。 哼,这城中能缺了马才怪,这两日他在城中遇到的士卒各个都骑着好马,他在市场上绕了两圈看到了不下十家马具店。 恐怕不是没有马商,而是马商的马都被安禄山买走了吧。 果然就像二十九妹说的一样,安禄山就是要造反。 王忠嗣如今已经几乎确认了安禄山就要造反了。 “本将看雄武城中供奉着‘光明神’。”王忠嗣道,“本将还记得胡人将安节度使称作光明神,看来安节度使威望很高啊。” 史思明闻此言露出了自豪的微笑,口中却还谦虚着:“都是没见识的胡人乱称……王将军是我大唐第一名将,这才是实打实的名号啊。” 王忠嗣笑了笑。 【其三,招揽民心,让他辖地内的百姓忠诚他……】 安禄山这个杂胡如此收买人心果然是要造反。 与二十九妹写的每一条都对上了! 158.第 158 章 万言书空万言 第三日,王忠嗣又问了几句市场上的粮食价格…… 第五日,王忠嗣估计安禄山就快赶回来了,于是潇洒一抹嘴,用完了早膳就向史思明告别了。 “本将事务繁忙,既然安禄山不在,那本将就先走了。”王忠嗣吩咐手下上马,就要离开雄武城。 史思明顶着青紫色的黑眼圈,真情实感挽留王忠嗣:“将军再多在雄武城留几日吧。” 安禄山已经快要回来了,史思明真心希望王忠嗣能去面对安禄山,而不是一走了之,王忠嗣离开了他是不打紧,可自己就要面对安禄山的盘问和责怪了。 王忠嗣冷冷道:“本将乃是四镇节度使,政务繁忙,你难道要耽误本将处理军务吗?” 史思明讪讪退下。 延误军机这样的大罪他可承担不起。 王忠嗣刚走一日,第二日安禄山就气喘吁吁骑着能负重五百斤的良马赶到了雄武城。 他太重了,每次出行都要骑着能负重五百斤的良马,每二十里还要再换一次马。 “王忠嗣呢?”安禄山踩着随从的肩膀下了马,上来就询问史思明王忠嗣的消息。 史思明小心翼翼道:“王忠嗣昨日便带兵离开了……” “废物!”安禄山斥道。 他收到史思明的报信以后心如火焚一样焦急,生怕王忠嗣察觉到了他的谋逆心思,一路上不顾身体,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就是为了应付王忠嗣。 可现在史思明却告诉他王忠嗣走了。 安禄山面色难看,他不由猜测王忠嗣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东西,会不会向朝廷告发他…… “他知道了吗?”安禄山忽然冷冷开口,一双小眼睛里满是狠厉盯着史思明。 史思明被震慑地移开了视线,回道:“没有,末将派人守住了武库和军营。” 安禄山的表情和缓了一些,可依然不敢放心。 过了片刻,安禄山呼了口气,吩咐道:“给圣人和右相再送一批礼物,就告诉他们这是胡儿的孝敬。” “不能让圣人怀疑胡儿的忠心。”安禄山肥胖的面上浮现一丝阴险。 经过几次接触后,安禄山已经知道了那位端坐于明堂之上的天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愚蠢,好糊弄,自大,贪婪,喜欢听奉承。 安禄山认为李隆基就是一个老废物,根本不是其他人口中传说的明君。 ——他第一次见李隆基是天宝元年,只说了几句奉承话加上送了一堆宝物,李隆基就给了他范阳节度使的位子。 对安禄山来说,李隆基只是一个沉迷美色和钱财、没能力的老糊涂蛋。 天子之位,那样的老糊涂蛋能坐,他难道坐不得吗? 他生下来就死了爹,继父虐待他,他的母亲懦弱,他是个胡人,谁都看不起他。他往上爬的路这么难,被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他都要再把另一半脸送上去,他跪着到处送礼,笑脸迎人,为了往上爬几次差点死掉,谁都看不起他。 可那个老糊涂蛋却只因为姓李,就能轻而易举拥有他渴望的一切。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老糊涂蛋能轻而易举就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安禄山恨那些因为他出身卑微就看不起他的人,他渴望成为人上人,让所有人都跪在他的脚下。 他也想做高高在上的圣人。 可在做好准备之前,安禄山要像他每一次成功之前一样,先蛰伏好,不能被别人发现他的野心。 “再给贵妃的几位姐姐送一份厚礼,还有右相手下得力的官员,都送厚礼,还有巡查使节……不用吝啬钱财。” 安禄山感慨了一声:“钱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啊……” 回到朔方以后,王忠嗣派去调查安禄山手下几个铁矿和军队里兵器消耗情况的探子也回来了。 王忠嗣照着李长安给他的方法计算,发现安禄山手下那几个铁矿的产铁量和明面上产出的兵器数量的确对不上。 大唐人还没有经历过信息战的洗礼,也没有统计学的概念,他们并不重视这些账目上的信息,甚至士农工商,工匠的地位并不高,王忠嗣很轻松就从安禄山手下的匠人手里得到了这些消息。 “安禄山此贼,瞒报了大半的兵器产出,他的武库中必然堆满了兵器。”王忠嗣对李光弼道。 王忠嗣的眉宇间满是对大唐的担忧:“范阳的粮食价格也比朔方要高一倍。” 分明范阳比朔方要更往南,土地更适合种植,按照道理来讲范阳的粮价应当比朔方更便宜才是。 唯一的答案就是有人在大量储存粮食,导致范阳市场上的粮食比朔方更少,所以粮食价格才会更贵。 高筑城墙,囤积粮食,收买人心。 每一条都和二十九妹信中所言对上了。 王忠嗣的心沉了下去,他猛然抬头对李光弼沉声道:“我得上书告知朝廷此事。” 李光弼面色一变,急促劝道:“将军不可啊,若无直接证据,朝廷岂会因为将军一面之词就相信安禄山谋逆呢?” “安禄山建造雄武城已经禀告了朝廷,无论是囤积兵械还是囤积粮食,他大可都将其推到防范外敌身上。”李光弼劝着王忠嗣,“将军就算要揭发安禄山,也大可再等几年,等到证据充足了再向朝廷上书啊。” 王忠嗣目光坚定道:“我早一日告知朝廷,朝廷便能早一日处理逆贼。我是大唐的臣子,看到了大唐生了毒疮,难道能够视而不见吗?” 李光弼拱手:“将军大义。” “你先下去吧,传本将的调令,命田神功去河东,整备军械,备战。”王忠嗣斩钉截铁道。 他要做好万一安禄山不听朝廷处置直接反叛的准备,若是安禄山敢反抗,他就带河东军长驱直入攻打范阳为大唐擒拿此贼。 是夜,灵武城军署书房中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王忠嗣负手而立站在院子中抬头看着满天的星辰,朔方的星辰很亮。 或许是灵武城的地势比长安城高,灵武城的星星看着也比长安城更明亮一些。 王忠嗣抬起手,仿佛想要抓住星辰一样。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王忠嗣低声念着,这是李白的新诗。大唐人人都爱李白的诗,王忠嗣自然也爱李白的诗。 或许也不新了,这首诗从中原腹地传到朔方边境,或许要传一年,或者更长时间。 灵武城比起王忠嗣长大的长安城实在太过荒芜寂寥了。长安城有美酒,有牡丹,有美人的温柔乡,有游侠儿的快意恩仇,有火树银花,有金枝玉树,有看不完的歌舞;灵武城只有身披铁甲手拿长戈巡逻的将士和漫天的风沙。 王忠嗣偶尔会怀念长安城,却从未后悔过守着灵武城,他在灵武城战战兢兢,就是为了守护长安的繁华。 长安城是他长大的地方,那么好那么好,他要守护好长安,守护好大唐。 王忠嗣摇曳不定的心逐渐坚定了起来,他没有再看夜空,直接转身走入了书房,提笔沾墨。 烛火洒在桌案一角,几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页被摊平放在桌案上。 最下面一张露出了小半页纸。 【……吾兄切莫告知朝廷,圣人年老,奸臣当道……】 烛光明暗不定。 【……或反遭诬陷,恐有性命之危……】 王忠嗣伏案奋笔疾书,在奏折中一一阐述着他为何会认为安禄山谋逆,当然隐去了他写信询问李长安这一段。 夜深了,风从窗户缝里面吹来,掀起了桌案上纸页的一角。 【……切记妹言,三思而行。】 【妹,李二十九】 一滴苍白的蜡泪滴在了信纸上,两滴、三滴…… 书房外,夜风呜咽嚎叫着,卷起漫天的沙尘。 王忠嗣写完了奏折,满意和衣而眠。 第二日一早,王忠嗣又最后看了一遍奏折,犹豫片刻。 “有几条似乎不太清楚。”王忠嗣犹豫一下,将这封奏折放入了多宝盒内,又重新拿了一份空白的奏折,细细阐述着他认为安禄山谋反的原因。 一写就是一个时辰。 写完之后,王忠嗣却仍然觉得不太满意,长叹一声,又重新拿了一份奏折。 这一日,王忠嗣只喝了半壶茶水,一滴米都没有进。 节度使这么高级别的封疆大吏谋反绝对能算得上震惊朝野的大事,王忠嗣自己就掌握兵权,他太清楚久在边疆战斗的精兵悍将和中央朝廷那些养尊处优的金吾卫的差距了。 倘若安禄山真的谋反,大唐必定会混乱,王忠嗣希望李隆基能在安禄山还没有彻底成气候之前先处理掉这个逆贼,将安禄山对大唐的损害压到最低。 他的奏折写的很长,官员递给朝廷的奏折有着专门的规格,王忠嗣一封奏折没有写下他要告诉圣人的东西,又补了另一本奏折。 这是一封重写了三遍、字字真切的万言书。 写好了奏折,王忠嗣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送去长安城。 —— 勤政楼中,歌舞正浓,李隆基枕在美人腿上,眯着眼欣赏歌舞,口中还吃着美人纤纤玉手剥好的荔枝。 “再奏一遍,方才那一曲应当以商音为主音。”李隆基懒洋洋道。 这首曲子他是第一次听,不过李隆基高超的音乐素养足以让他听一遍就找出更合适的曲调了。 “陛下,这是今日各地送过来的奏折。”高力士捧着奏折走到了李隆基身侧,低声唤了他一声。 李隆基挥挥手,不以为意道:“先送去右相府,林甫看完了再呈给朕。小事让右相决断便可。” “有朔方那边送过来的奏报。”高力士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李隆基却忽然抚掌大笑,乐呵呵道:“好,朕所料果然不错,这曲子的确应当用商音为主音最合适!” 他十分得意自己的音乐本事。 高力士无奈,只能捧着奏折离开了勤政殿,吩咐手底下的宦官将奏折送到右相府。 这两年圣人是越发不喜欢理政了,大小事情几乎都交给了右相。 高力士倒也知道李林甫的本事,李林甫的确一个人就能把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可毕竟帝王将政务都扔给宰相也着实太说不过去了。 右相府,李林甫看着王忠嗣呈上来的这封万言书,挑了挑眉。 他扭头询问宦官:“陛下可曾先看过奏章?” “回右相,陛下今日忙着欣赏教坊新编的曲子,直接就让奴将这些奏章送到了您这儿。”小宦官恭敬道。 李林甫捋了一把胡子,眼中浮现笑意。 这封奏折,写的真情实感极了,连他都有三分信了,真应该让那杂胡看看啊。 看来不必自己再多想办法扳倒王忠嗣了,有人必定比他更着急扳倒王忠嗣。 159.第 159 章 我与昏君何异? “报,右相急信!” 信使喘着粗气,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连跑带爬冲进了安禄山的营帐,将手中的密信高高举起。 安禄山连忙撑起桌子,身体一颤一颤跳到了信使面前,拿起密信拆开就看,随后大惊失色。 他下意识回头寻求他的军师:“高先生,王忠嗣告诉圣人咱们谋反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位高先生本名高尚,是一个品德跟高尚一点都沾不上关系的人,他的母亲饿得当乞丐要饭乞活,高尚也不回去给他母亲养老,而且此人平生志向就是造反,归顺了安禄山之后更是三天劝九次劝安禄山造反。 高尚眼睛微眯,一针见血道:“将军莫急,既然右相还愿意写信来提醒将军,就说明圣人还没有打算对将军下手。” 被高尚这么一劝,安禄山方才一下子被震惊的失去了理智的头脑才又平静下来。 安禄山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转惊为喜:“是矣,倘若圣人相信了王忠嗣要怪罪于我,十郎与我撇干净关系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给我写信告知此事。” 安禄山与李林甫彼此知根知底,都知道对方是什么德行。 李林甫是一条狡诈的毒蛇,安禄山是一匹贪婪的豺狼,可以同富贵,但不能共危难。 倘若自己真被治了罪,李林甫绝对不会帮他。安禄山明确了这一点之后就放下了心。 “高先生,王忠嗣此僚已经知道了咱们要谋反,倘若他向圣人建言多了,万一圣人对我升起了怀疑该怎么办?”安禄山愁眉苦脸。 “咱们可打不过王忠嗣啊。” 安禄山烦躁地扯着胡子,身上的颤肉晃动着,整个人像一只硕大的黑熊。 高尚眼珠转了转,很快一个计谋就浮上了心头。 “倘若能除掉王忠嗣,就再无任何人能阻拦将军的大业了。”高尚慢条斯理道。 “我如何不知,可王忠嗣乃是李隆基义子,四镇节度使,我如何能除掉他?” 安禄山烦躁道。 高尚嘴角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他王忠嗣能告咱们造反,咱们就不能告他王忠嗣造反吗?” 安禄山沉默了,饶是脸皮厚如他听到高尚的这一句话也不禁有些震惊。 王忠嗣到底有没有造反,他安禄山这个真反贼还不清楚吗? 不过话又说来,他诬赖一下王忠嗣又没有坏处。那个老糊涂蛋不信对他也没损失,可万一那个老糊涂蛋信了,他造反路上最大的障碍岂不是不费他一兵一卒就能除掉? 安禄山一双小眼睛咕噜转了转。 脑子里的弯一旦绕回来,安禄山的智商就又占领高地了。 他边思索边道:“若是咱们只是随口一提,李隆基必定不会轻易相信。可我发现李隆基对太子李亨十分忌惮,倘若咱们能伪造证据证明王忠嗣和李亨私下联络想要造反,李隆基怒气上头必定会相信。” 高尚狡诈一笑:“这还不简单?咱们只要找一个王忠嗣的老部下做个伪证……” 从边关到长安,路途遥远,安禄山又与李林甫通了几次信,直到李林甫将杨慎矜一案收完尾巴以后,李林甫才终于腾出手来再针对李亨发动一次大案。 此时已经是天宝四载九月了。 天宝四载九月朔日,李林甫带着济阳别驾魏林秘密前往兴庆宫见李隆基。 今日的勤政楼比往日要安静许多,没有了往日的歌舞声,因着李林甫前几日便隐蔽禀告了李隆基,给他打了一剂预防针,所以李隆基今日特地腾出了时间见李林甫。 李林甫带着魏林穿过高高低低的宫墙,临迈入宫殿之前看着魏林发抖的手,还贴心拍了拍他。 “你放心,你发现了什么就都在圣人面前说出来就是了,本相和安节度使保你,你不用害怕。”李林甫面上的笑容带着四分真情实感。 他就不信,圣人那个多疑的性子知道了太子与王忠嗣结党以后还会让李亨安稳坐在太子位置上! 这一次,他一定能将李亨从太子位置上彻底拉下来。 殿内只有李隆基一人,他表情不愉坐在御座上,看着李林甫和魏林,冷着脸。 “就是你告诉右相,王忠嗣和太子结党,欲要谋反?”李隆基劈头盖脸质问魏林。 他已经享乐太久了,失去了耐心,倘若放在几年前,李隆基万万不会这么轻易就信一个人的说辞。 魏林连忙跪下。 “臣先前曾在朔州担任刺史,当时王将军身在河东,王将军曾说过‘我自小与太子一同长大,愿意尊奉太子’,臣不敢有虚言。” 此言一出,御座上的圣人却没有反应,而是长久的沉默。 分明天气已经转凉,魏林额头上却溢出了一头冷汗,李林甫却还很淡定,垂手站在一侧,不发一言。 他太了解李隆基了,十年前尚且没有这么年老的天子都能因为忌惮儿子而一日杀三子,十年后年老力衰的圣人只会更加仇视觊觎他皇位的儿子。 李隆基表情明暗不定。 他脑中浮现出的,却是年宴时候他在御园看到的事情。 王忠嗣和李亨站在一起窃窃私语,有说有笑。 一闭眼,李隆基又想起了两年前他下旨让王忠嗣领兵攻打石堡城,王忠嗣却三番两次推脱之事。 难怪王忠嗣违抗自己的旨意,原来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新天子,不把他这个大唐现任帝王放在眼里了。 李隆基怒极反笑:“好啊,朕对他们施恩,他们反过来对朕不忠,真是朕的好将军啊。” “传令三司,将王忠嗣捉拿下狱,李林甫,你全权负责此案!”李隆基是真的愤怒了,他认为王忠嗣背叛了他。 王忠嗣的一切都是他的恩惠,竟然连他也敢背叛自己,莫非当真是觉得他老了,活不了几年了,着急投奔新主了! 李林甫垂下头,遮挡住嘴角一缕微笑:“臣遵命……只是太子那边?” 李隆基冷冷道:“朕虽是天子,可也不能无缘无故将储君下狱,你可懂?” “臣遵旨。”倘若不是顾忌李隆基还在面前,李林甫几乎都想要叉着腰大笑两声了。 君王当然也不能无缘无故就将储君下狱,毕竟储君也是君,当初杀李瑛,也是李瑛先带人闯进了大明宫,圣人才能名正言顺杀子。 李林甫认为这是李隆基给他的暗示,告诉他只要他能查出来李亨谋逆的证据,李亨就会被废掉太子之位。 不枉他跟那个杂胡合作设下这么一场大局。 因为王忠嗣品级高,所以大理寺专门排了大理寺少卿去将王忠嗣押解回长安审问。 大理寺少卿刚出长安城的城门,身在洛阳的李长安就收到了消息。 李长安接到情报后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提笔写下一封信,而后交给信使。 “走咱们的小路,八百里加急送到王忠嗣手上。”李长安将信交给信使,满脸郑重。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不可去长安,性命危急! 李长安方才得知李隆基已经下令三司共审王忠嗣后第一反应就是阻止王忠嗣回长安。 就在信使即将踏出屋门的瞬间,李长安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等等!” 信使懵懂回过头看向自己的主君。 李长安长叹了口气,从信使手中将密信拿了回来。 “算了,你先下去吧。” 信使离开后,李长安将密信打开,反复看了几眼,长叹一口气,双指夹着信纸悬在了烛火上。 橘红色的火苗瞬间就窜了上来,吞没了信纸,只留下几片浅灰色的碎片。 被风一吹,也消散干净了。 要是王忠嗣真的在意明哲保身,他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冒着得罪李林甫和安禄山的风险向朝廷上书告发安禄山要谋反。 对君王忠诚没错,错的不是将军,错的是那个是非不分的君王。 “还是想想怎么捞他一条小命吧。”李长安按按额角,略微提高了声音。 “告诉沈初、李泌、李明锦,让他们明日午时来我府上一趟。” 好歹现在不是她一个人想办法了,自己手里也有几个能信得过的谋士了。 第一日,李长安将此事告知了三人,并且还说出了她的判断。 “三司会审,王忠嗣的四镇节度使位置一定是保不住了。”李明锦颦起了眉。 这一年多以来,李明锦恶补了朝堂事情,李长安对她开放了所有信息权限,上至李长安在准备谋反,下至哪个县的县令是李长安的人,李明锦都有权限了解,如今她已经不再是一年前那个对朝堂事情只知晓皮毛的小白了。 当她不再局限于内宅,她与生俱来的天赋顿时显现了出来,无论是后勤、商业,还是谋略决断,李明锦虽说依然稚嫩,却也可圈可点。 没有任何切实证据,圣人就下令三司会审如今大唐军方第一人,只能说明一件事,圣人气得失去了理智。 “李林甫出手,必然不仅涉及王忠嗣,李林甫的目的是李亨。”沈初开口了,他对历史更了解,也看的更全面。 闻言李明锦撇撇嘴道:“那就更麻烦了,李亨就是个扫把星,谁沾上他谁倒霉。” 李泌则想得更深一些,他是在场四人中唯一一个受过正统世家大族继承人教育的谋士。 “主君一定要掺合此事吗?”李泌紧紧颦眉。 “谋逆,四镇节度使,太子……恕臣直言,此案必定会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李泌更趋向于明哲保身。 他看向李长安道:“此事与主君无关,主君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拿下一镇节度使的位子。” 王忠嗣身上有四个节度使位置,他一旦被罢免,朝廷就要再新任职四个新节度使,比起完全中立的王忠嗣,李泌还是更趋向于借此机会将一个与李长安更亲近些的将领推上节度使位置。 李泌这篇分析一出,就连沈初和李明锦也不说话了,一人毕竟一个强于交友教学,一个强于后勤理政,论起出谋划策,李泌才是正经谋士。 李长安平静道:“见忠臣死而不救,我与昏君又何异呢?” 先前她见韦坚、皇甫惟明丢了性命而无动于衷,是因为这两个人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顶多与李林甫比起来算是好人,可也称不上什么忠臣,毕竟他们的确和李亨结党营私了,说他们谋逆也不算诬告。 可王忠嗣不一样,王忠嗣是因为揭发了安禄山的谋逆之心而反被陷害。王忠嗣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明哲保身,可王忠嗣没有选择明哲保身,他明知山有虎,依然选择了用他的身家性命守护大唐。 王忠嗣对大唐忠诚,他不该这么不清不白的死。 她救了,救不下,这是一回事,她不救,看着王忠嗣“暴毙”,这是另一回事。 倘若她明知王忠嗣会死,却无动于衷,她和李隆基李亨又有什么区别?又和四百年后,送岳飞去死的完颜构有什么区别? 160.第 160 章 李泌身躯一震,他目光复杂看了李长安一眼,百味交杂道:“臣知道主君的意思了。” 利益之上,还有大义,是他沾染了太多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却忘记了真正的明君心中不会只有利益,还有大义。 他追随李长安的原因,不就是李长安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几片枯叶在枝头摇曳着,一阵大风吹过,风卷起了枯叶,落在李长安紧皱的眉头上,落在长安城杜有邻手中捧着的书卷上。 彭! 杜府的正门被凶神恶煞的金吾卫一脚踹开,女眷家丁的惊呼声打破了杜府的平静,杜有邻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快步走出内院查看。 杜有邻刚刚迈出内院,对上的却是杨钊那双凶神恶煞的双目和金吾卫寒光闪烁的刀刃。 “传右相令,柳勣状告赞善大夫杜有邻妄成图谶,意图对圣人不利,全家压入大理寺审问!” 明晃晃的刀刃上倒映着杜有邻那双惊愕的双眸。 杜有邻,出身京兆杜家,他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柳勣,只是杜有邻和这个大女婿一向不睦,这次就是柳勣与杜有邻争吵之后气不过,暗自向右相诬告了杜有邻。 他的二女儿则是嫁给了太子李亨,位居良娣,也就是太子侧妃…… 在一片哭喊声中杜家一家四十七口被压入了大理寺狱。 啪咔。 一根干枯的小枝被风吹断了,摔在了那一卷再也等不回主人的书卷上,两片枯叶寂寥在风中打着旋,在风中变成了鹅毛大的雪花。 鹅毛大雪落在灵武城的城墙上。 大理寺少卿到达灵武城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那在城墙上来回巡逻、披甲执锐、浑身肃杀之气的精兵,两条腿有些发软。 他下意识摸了摸一直藏在怀中的诏令,指尖在触摸到诏书的瞬间仿佛是碰到了滚烫的炭一样瞬间就缩了回去。 大理寺少卿嘴里发苦,心想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想的,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来押解手握重兵的四镇节度使回长安审问…… 万一王忠嗣本来没反,被这么一逼迫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这颗大好头颅岂不是要被朔方军砍下来祭旗? 这世道,官员是真不好做啊,大理寺少卿暗暗决定,倘若这趟差事他能活着回到长安,他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老还乡。 这几年官员是越发难做了,动不动就要被牵扯进谋逆大案里面丢脑袋,分明前几十年还没有这么多事情,怎么这几年朝堂就变得这么乱了呢。 大理寺少卿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心情,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必死之心迈入了雄武城。 “将军,大理寺少卿在外面等您。” 李光弼轻手轻脚迈入营帐内,看着短短几月内鬓角已经生了白发的王忠嗣,目露悲切。 大理寺少卿担心自己一旦去到灵武城就再也回不来了,一路上走的速度并不快,一个月前,王忠嗣就已经得到了朝中传来的消息。 安禄山告发他谋反,圣人下旨将他压入三司会审。 短短几日,王忠嗣便憔悴的白了头。 听到大理寺少卿已经在帐外等着他,王忠嗣握着毛笔的手颤了颤,片刻后他方才搁下毛笔,平静的抬起头来。 “光弼,下一任朔方、河东节度使必然不会是我的旧部,你切莫与他们冲撞。”王忠嗣叮嘱着李光弼。 他温和看着李光弼:“我已经写信给军中旧友,请他们举荐你为下一任河西节度使了,你小子要好好带兵知道吗?” 王忠嗣身兼朔方、河东、河西、北庭四镇节度使,其中朔方和河东是王忠嗣经营了数十年的地方,河西和北庭则是这几年才到他手中的。 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 只是转瞬之间,他这个四镇节度使就要变作阶下囚了。 李光弼是王忠嗣的嫡系,他的父亲就曾经任朔方节度副使,王忠嗣初在朔方为将时多受李光弼父亲照看,李光弼父亲死后,王忠嗣也投桃报李将李光弼看做是自己的弟弟带在身边。 李光弼一入军旅便是在王忠嗣麾下,天宝初年又担任了朔方都虞候,今岁年初王忠嗣还将其提拔为了朔方兵马使。 本来王忠嗣也是将李光弼当做他的继任者培养的,对李光弼来说,王忠嗣如师如兄。 李光弼听到王忠嗣对他的叮嘱,一时间不由眼角酸涩,他忽然拦在王忠嗣身前。 “将军,此去凶多吉少,天子昏庸,奸臣当道……您手握四镇数十万大军,难道就要这么束手送死吗” 李光弼哽咽道:“不如我等先将大理寺少卿扣押在军中,而后将军立刻带兵前往回纥,对朝廷便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两军交战,打上数年也是常有之事。您大可拖延几年,等到太子继位……我等便奉太子又如何?太子亦是李唐正统啊!”李光弼字字真切。 王忠嗣却斥责道:“我若拥兵自重,岂非等同谋逆,这与安禄山又有什么区别?” “将军又未谋反,这分明是昏君不辨忠奸!”李光弼愤怒道。 李光弼对大唐忠诚,对李隆基却没有多少忠诚,在李光弼眼中,他家将军一片赤血丹心却被污蔑为谋反,那年迈的天子早已经是昏君了。 “光弼!”王忠嗣提高了声音,李光弼在王忠嗣严厉的注视下气势越来越弱。 “不可妄议天子。”王忠嗣略微放缓了语气。 他叹了口气,看着李光弼:“我知你敬爱我方有此言。可圣人既然下了旨,那无论我做没做过,我都必须要遵从圣旨。” “这不仅是当朝圣人的威仪,更是皇权的威仪,我不遵从圣旨,那往后其他人呢?倘若人人都不遵从圣旨,大唐就要乱了套了。” 王忠嗣沉声道:“你可知我忠嗣之名从何而来?我的父亲为大唐战死沙场,圣人言我是忠良之后,方才给我赐名‘忠嗣’。我家世受皇恩,天下造反不能自我王忠嗣始!” “圣人已经老了,他不值得将军送命!”李光弼依然咬牙道。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既然如今皇位上那个年老的天子以“王忠嗣欲要尊奉太子”为由要害他家将军,那他们还不如干脆就尊奉太子,反正大唐历代天子就没几个不是政变上位。 王忠嗣摇头道:“我不是为了圣人,我是为了维护大唐的威仪啊。” 大唐设有十镇节度使,倘若个个都觉得朝廷的命令不合心意便不遵守,那必定会藩镇做大,朝廷势弱,到时候大唐还能是万国来朝的大唐吗? 他王忠嗣的性命固然重要,可大唐在他的眼中更加重要。 王忠嗣温和的看着李光弼:“生亦我所欲,死亦我所恶。可我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故不为苟得也,故患有所不辟也?。光弼,生死并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守护好大唐才是将帅的责任,才是我毕生之愿。” 身为手握四镇的节度使,王忠嗣比任何人都先察觉到了节度使制度的弊病。朝廷能不能命令得了节度使,全看节度使的良心,如今大唐朝廷强大,节度使尚且愿意听朝廷的命令,可倘若有一个节度使站出来公然反抗朝廷,那其余节度使就会有学有样在藩镇自立为王。 藩镇不听帝王命令的大唐还能是如今这个四海臣服的强大帝国吗? 王忠嗣知道他若是不愿意回长安,那谁也没有办法从数十万军队之中将他带回长安,李隆基亲自来也不能。 大唐一共十镇,他自己就掌握了四镇。 可那样和谋逆有什么区别呢?就算日后大唐会弱小,节度使会造反,可藩镇之乱不能从他王忠嗣始。 “寿安公主说的对,安禄山日后一定会造反。光弼,你替我看着安禄山,莫让他损害大唐江山。”王忠嗣走上前拍了拍李光弼的肩膀。 正如当年那样,那时李光弼第一次跟随王忠嗣打了胜仗,王忠嗣也是这么拍着他的肩膀,对左右说“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 李光弼身体颤了颤,表情复杂,拱手道:“将军能行古人之事,非光弼所及也。” 他抬头看着王忠嗣,沉声道:“倘若有朝一日安禄山叛乱,光弼拼着身死也一定会平定此贼叛乱。” “不愧是我大唐的好儿郎,不愧是我王忠嗣一手带出来的好将军。”王忠嗣哈哈大笑,将自己的佩剑解了下来,交到李光弼手上。 “此护国之剑,便交给你了。” 李光弼狠狠点点头,紧紧握住了王忠嗣交给他的剑,目送着王忠嗣的背影离去。 王忠嗣宁可赴死,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诬陷而死,也要保天下安稳。 四百年前,东晋有一个闻鸡起舞的将军,被帝王怀疑而放弃兵权死于北伐路上;四百年后,南宋有一个姓岳的将军,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帝王害死。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君王以一己之私而害将军,将军为天下安定而甘心赴死。 军营之外,大理寺少卿听着营帐中传来的笑声吓得两条腿都打哆嗦。 他心里直打鼓。 完蛋完蛋,该不会是王忠嗣跟他手下的将军正在商量怎么拿他祭旗吧? 他就说谁手握重兵还能愿意去送死啊,早知道就不贪恋官位,在长安城就直接辞官不干得了。 现在好了吧,落到对方的地盘了,这么多士卒围着自己,他生了翅膀也难逃一死啊。 大理寺少卿面色苍白,两腿战战,脑中已经浮现出了自己死不瞑目,缺了一颗大好头颅的尸身被一群狰狞粗鲁的军汉围着用刀剑细细切作臊子然后扔到草原上喂狼的场景…… 吾命休矣! 看到王忠嗣面带微笑走出营帐,大理寺少卿更是确认了王忠嗣肯定是要先砍了他泄愤了,要不然哪有人知道自己被下狱还能笑出来的啊。 别说王忠嗣还手握重兵了,就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被下旨压入牢狱还都得在心里骂两句昏君呢。 王忠嗣他能甘心被迫害吗? “别杀我……不是我害得你,是圣人……不不,是那个昏君要害您啊……将军饶命啊!” 王忠嗣才刚出营帐,身穿朱红官袍的大理寺少卿就忽然扑到了他的脚下,痛哭流涕求饶。 他管什么骨气,先保住性命再说。真是,正常君王要杀将军不也得先把将军骗出大营再杀吗,李隆基那个老东西派他来押解王忠嗣分明就是让他来送死。 王忠嗣缓缓低头看着抱着他的小腿哭得一塌糊涂的大理寺少卿:“?” 受到迫害的那一个人不是我吗? 161.第 161 章 儿请治王忠嗣罪 王忠嗣扶起大理寺少卿,哭笑不得:“少卿何至于此?” “我……我对朝堂熟悉,我还有用……将军别杀我啊。”大理寺少卿看着王忠嗣亲切的模样更害怕了,老泪纵横扯着王忠嗣的衣袖。 谁家正常人知道自己要被压入三司会审还能这么平静啊!那不该骂两句“狗官”“狗皇帝”什么的吗? 韦坚知道自己被全家流放之后在牢里还骂了一晚上的太子李亨呢! 王忠嗣都无语了,他轻轻一提胳膊就把瘦弱的大理寺少卿强行提了起来,殊不知他这张平静淡定的脸在如今的大理寺少卿眼中比安禄山那张满是络腮胡、奸诈凶狠的脸更可怕。 大理寺少卿直视了王忠嗣两息,竟然直接哭出了声:“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幼子,将军您饶我一命吧……分明我找元道长算过命这次出门没有性命之忧啊……” 大理寺一共两个少卿,另一个少卿是李林甫的党羽,押解有谋反可能的王忠嗣这样一不小心就送命、出力不讨好的活那个少卿不愿意做就推给了自己。 他是推无可推才硬着头皮来的啊。 王忠嗣深吸一口气,觉得本来豪迈的心情都被这个胆小如鼠的大理寺少卿给折腾没了。 “我随你回长安。”王忠嗣干脆道。 大理寺少卿还在嚎哭着自己可悲的命运,忽然听到王忠嗣的这句话,不敢置信抬起了脸:“哈?” 王忠嗣捋了捋袖子,表情平静道:“囚车在何处?圣人既已经下了旨,王忠嗣身为臣子,自然应当顺从圣命。” 大理寺少卿脑子转了转,终于转了过来,意识到王忠嗣应该真的只是脑子糊涂了才会哈哈大笑,而不是想清楚打算谋反了才笑得那么猖狂。 他老脸一红,顿时从王忠嗣手中挣脱开,刚想要摆出自己堂堂朝廷忠臣的架势,眼角余光瞥到周围那些披坚执锐、目光正愤怒瞪着此处的将士,气势又仿佛扎破了的羊皮筏子一样迅速瘪了下去。 他家里真的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八岁的幼子啊。 大理寺少卿恭敬道:“我知晓将军冤枉,岂能以不礼对待将军呢,将军只需随我等前往长安即可。” 胆子回来了,大理寺少卿又重新拾回了他的风度。 王忠嗣恋恋不舍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座他待了数十年的军营,长叹了一口气。 他十六岁从军,如今已经四十有余,本以为自己能够战死沙场,终究也还是没能如愿。 “走吧。” 王忠嗣理了理衣袖,平静道。 大营中依然如往常一样平静,王忠嗣路过演武场时候还有许多士卒热切崇拜注视着他。 朝堂上的事情并不会让这些普通将士知晓,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们只知道王忠嗣是一位好将军,他们跟着王忠嗣作战可以赢而且牺牲最少,他们只知道王忠嗣与回纥互市让朔方十几年都没有再起过战乱,他们只知道王忠嗣为朔方带来了十几年的和平。 可能哪一日王忠嗣死了,他们都不会知道,莫说王忠嗣死了,就算是李隆基死了,皇帝换了人,这些最普通的士卒都未必能知道。 可王忠嗣在朔方做的事情并不是一场空,这些士卒受了许多年王忠嗣的恩德,王忠嗣对大唐忠心耿耿,朔方的将士也因此对大唐忠心耿耿。 历史上安史之乱爆发时,朔方节度使名叫郭子仪,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带领着朔方军勤王,收复河北河东,克复两京,与李光弼一起平定了安史之乱,救了大唐一命。 朔方军队是王忠嗣一手培养起的军队,李光弼是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 王忠嗣死后,他的赤子丹心依然燃烧着,为处于黑暗安史之乱中的大唐留下了最后的火种。 天宝四载,冬,腊月。 王忠嗣被压入大理寺牢狱,无数官员上书请帝王明察,为这位给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将军奔走,帝王更怒,认为帝王尊严被冒犯,下令三司直接审问王忠嗣。 王忠嗣请见帝王,帝王不允。 “将军,吃饭了。”大理寺狱卒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蹲在栅栏外将食盒打开,隔着栅栏将一碗饭和一碗水推进了牢内。 王忠嗣已经被换上了一身囚衣,他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一开口,嗓子已经沙哑极了。 “圣人愿意见我了吗?” 狱卒不忍侧目轻声道:“圣人近来谁都不见……将军,朝廷派了吉温来审问你,他是出了名的酷吏。” 王忠嗣年轻时曾在长安担任过左金吾卫将军,这狱卒曾经是他的旧属。大理寺中也多有人敬佩王忠嗣的为人,对他暗暗也有些照料。 只是吉温来了便不同了,吉温是李林甫的党羽,又与安禄山交好,是出了名的酷吏,前几日他刚刚拷打完杜有邻一家,被酷刑拷问至死者十之五六。 王忠嗣眼神黯淡,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带着铁链扒着碗中的饭。 “将军可要向谁传信?小人虽无用,可也愿意为将军传信。”狱卒低声趴在王忠嗣耳边问道。 王忠嗣自嘲道:“我这个样子又何必再拖累旁人呢。” 谋逆是大罪,他想要向李隆基辨明李隆基却连见他都不愿意见,到了这个地步,王忠嗣已经知道了李隆基的心思。 大唐的帝王要他这个四镇节度使死,他的义父要王忠嗣死。 既然他已经是“谋逆”了,那又何必再连累旁人呢,死他一个人就够了。 “将军……”狱卒忍不住倏然泪落。 身处大理寺,狱卒了解的东西也比旁人要多一些。 吉温、罗希奭乃是李林甫手下最臭名昭著的两个酷吏,但凡落入他们手中之人,十死一生,就是铁打的汉子他们也能给压扁。 今日一别,恐怕他往后就再也见不到王将军了。 看到碗中还有半碗饭,却已经没了菜,狱卒连忙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包还温热的羊肉,穿过栅栏递了进去。 “这是我上职前刚从东市熟食铺子买的烤羊肉,将军吃些吧。” 王忠嗣摇摇头,将油纸包推了出去。 “你拿回家给你家的小儿女吃吧,狱卒例钱不高,长安居住不易,要省着些花。” 狱卒闻言更是呜咽了两声,强行将肉推到王忠嗣嘴边,王忠嗣拗不过他,只得勉强吃了几口,狱卒这才心安了些。 他人小力微,救不了王将军,可能让王将军吃顿饱饭也算他微末之身尽力了。 狱卒走后,王忠嗣靠在狱房一角。 羊肉的荤油还粘在他的唇角,其实王忠嗣不爱吃羊肉,边关苦寒,没有粮食,但是牛羊很多,尤其是吐蕃,擅长游牧,他出征时候日日都要抢吐蕃的牛羊吃,顿顿如此再好吃的肉也吃腻了。 可今夜这份羊肉不一样,他吃着便觉得心里满是力量。 他任凭自己被打入三司而不反抗,正是为了如这狱卒一般的千千万万大唐百姓能不被牵扯进战乱之中啊。 月光从栏窗中照射进来,王忠嗣看着地上被月光照得苍白的地面,疲惫闭上了眼睛。 只是就算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圣人已经不是他年少时那位英明果决的明君了…… 为何连见他一面也不愿意呢? 恍惚中,王忠嗣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 他九岁失了父亲,就被接到了宫中抚养,那时候他时常与诸位皇子一起玩闹,皇子唤李隆基“阿爷”,年幼的王忠嗣也跟着喊“阿爷”,高大英明的帝王笑着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应了一声。 后来他年少参军,跟随萧嵩征战四方,圣人担心他会为父报仇而鲁莽不顾自己性命,特意下诏命令不可任他为先锋。开元二十一年,他自感深受皇恩无以为报,私自带数百精兵偷袭了吐蕃赞普,斩敌数千,被朝野上下称赞为小霍去病。 再后来呢? 他违抗了圣旨,认为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填石堡城对大唐无利,大概圣人就是那时候与他生了间隙吧。 可就算再重来一次,王忠嗣扪心自问,他也依然不愿意用数万大唐将士的性命去换他的太平富贵,他依然会抗旨不尊。 天色渐渐亮了,王忠嗣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 吉温狰狞对他笑着,他身后跟着一群酷吏,各个手持刑具,不怀好意的盯着王忠嗣。 “将王忠嗣捆上,咱们给他松松筋骨。”吉温手中握着一条黑黝黝的牛皮大鞭。 王忠嗣终于从纷扰的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那道穿着帝王吉服的高大身影,在他眼前片片碎裂开,化为了光尘,彻底消失不见。 “阿爷……”王忠嗣低低念了一句,随后又意识到那已经不是他的阿爷了。 鞭子落在身上,王忠嗣痛苦闷哼着。 圣人老了,大唐怎么办呢?将来太子能撑的起来大唐吗? 可他从小与李亨一同长大,他清楚李亨的能力,李亨资质平平,担不起大唐江山啊。 “阿爷……”王忠嗣又沙哑唤了一声。 他脑中浮现的人影是他的亲生父亲,开元二年为抵御吐蕃入侵战死于阵中的丰安军使王海宾。 他出生不久丧母,由父亲一手养大,他年幼时,父亲时常揽着他告诉他日后要投军,当大将军。那时候他还叫做王训,他父亲指着大唐地图告诉他,这是王家祖祖辈辈的家,要守好大唐天下,守好他的家。 王训没忘,王忠嗣没忘。 可现在明君不再贤明,大唐未来该怎么办呢? 李长安焦急站在花萼相辉楼外,等待着李隆基的召见。 这几日李隆基为了躲避那些给王忠嗣求情的臣子,干脆日日赖在花萼相辉楼中欣赏歌舞,谁都不见。 还是李长安凭借公主身份入宫,才能在花萼相辉楼中堵住李隆基。 很快高力士就出来带李长安进殿了。 李隆基正坐在高位上,看都不看李长安一眼,语气不快道:“你也是来求朕饶了那个叛臣贼子的,不用求朕了,朕心意已决。” 帝王已经生了逆反心,旁人越劝,他反而越愤怒,认为自己身为帝王说一不二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拜下道:“儿请阿爷治王忠嗣罪,王忠嗣三番四次违抗圣旨,触怒阿爷,实在是罪大恶极,理应速速治罪。” 李隆基眉毛一挑,坐直了身子,看向李长安。 “你认为朕应当治王忠嗣罪?” 李长安斩钉截铁:“是,儿认为王忠嗣罪大恶极。” 163.第 163 章 原来是我的部下 夜深人静,已经到了宵禁时间,整座长安城除了平康坊与东市几处欢乐之所内还点着灯外,整座长安城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 今夜风极大。 几道穿着夜行衣的矫健身影顺着墙角潜伏着,知道布防很顺利就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并非军机重地,北狱更是只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以前还有几个衙役夜晚会巡视,如今犯人都被迁到了南狱,衙役们也跟着到了南狱,北狱只有几个侍卫守着。 可惜金吾卫这几年因为时日太平又离圣人重臣近,被太多权贵子弟当做上升的踏板了,早已不复开国时候太宗身边金吾卫的本事。 几道黑溜溜的身影顺着高墙爬进了狱中,这几个看守牢狱的金吾卫还在兴高采烈谈论平康坊中的美貌舞姬。 王忠嗣蜷缩在牢房一角,李长安离开后吉温不敢再对他动刑,就命人将他扔回了牢房,还给了他两份水米。 肚子里有了东西以后,王忠嗣觉得他好受了一些,身上遍体鳞伤的伤口让他疼得难以入睡,只能窝在角落强忍疼痛。 不知道今日二十九……今日寿安公主来看自己,会不会牵连到她,自己身上被泼的脏水是一盆百口莫辩的脏水,谁沾上谁就会倒霉。 希望不要牵连寿安公主。 忽然,王忠嗣耳朵动了动,脸上表情严肃了起来,他搀扶着墙根站了起来,脚下一步步挪移到牢门背着月光的角落,攥紧了拷在他手上的铁链。 不是金吾卫,也不是衙役。 长安城承平日久,金吾卫和衙役过惯了安稳日子,他们没有这么好的身手,脚步没有这么轻。 月黑风高,这个时候来北狱……来者不善。莫非是想要杀他灭口,让他做实“谋逆”罪名? 王忠嗣攥紧了拷在手上的铁链,他认为来人不会太多,若是人多必定会引起巡逻的金吾卫注意。 他的心沉了沉,只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到金吾卫赶来。他不能死在牢狱,死无对证,奸人一定会给他扣上一个“畏罪自杀”的黑锅。 几道身穿夜行衣的身影已经来到了狱中,为首一人狐疑看了看空荡荡的牢房。 上面给他的消息是这啊,进门以后北侧第三行第一个牢房,人呢? 牢房只有北侧最上方有一个丁点大的窗子能往里面透进来月光,大半地方都隐没在黑暗中。 “先开锁。”一人低声道,掏出了几根铜丝,不太娴熟地撬开了牢门的锁。 隐藏在暗处的王忠嗣表情更加难看。 这是有备而来。 王忠嗣咬紧了牙,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可敌人人数多,他人少,必须主动出击。 王忠嗣举着铁链,对准为首一人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可惜连日的拷打还是让他的身体虚弱急了,平日十拿九稳的一撞也慢了一拍,被反应过来的刺客躲了过去。 刺客“咦”了一声,似乎是没想要王忠嗣还能有力气反击。 下一刻,一个刺客闪身站在牢房外盯梢,另外二人抽出匕首,欺身而上便和王忠嗣搏斗起来。 王忠嗣在牢狱中待了数日,早已经习惯了牢狱内阴暗的环境,借着黑暗,他用拷在手上的锁链左右抵挡,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火星。 只是交手了几招后王忠嗣却发现了不对—— 这些人似乎并不想要他的命。 他自己身体有多虚弱他自己知道,加上手无寸铁,就算是凭借着猛将的底子与这两个刺客交手几招,也绝不会是此二人的对手。 能纠缠这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他招招狠辣,这两个人却似乎有什么顾忌一样不对他下死手,才让他缠斗了这么久。 “该死。”一个刺客低低骂了一声。 若是再缠斗,该有人发现他们了。 王忠嗣却往后一躲,冷冽开口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二人一惊,面前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开口吐出的竟是一口流利的吐蕃语。 “你们不想杀我,为何又要闯进来送死?”王忠嗣喘着粗气道。 二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斟酌。 “有人要你一条腿。”其中一个刺客以吐蕃语回应道。 王忠嗣眼神一凝:“是谁?” 刺客不说话了。 王忠嗣又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刺客摇头,他们只是答应了哥舒翰的条件,让他们潜入此处牢狱断这个人一条腿,其他一概不知。 “那人要你们做什么?”王忠嗣低声问。 刺客操着一口吐蕃语狠辣道:“你的一条腿。” 话罢举起匕首就要再与王忠嗣缠斗。 王忠嗣却开口:“不打了,要哪条腿你刺吧。” 两个刺客面面相觑,不知道面前这个方才还出手毫不留情的男人为什么会忽然放弃了抵抗。 王忠嗣坦然跌倒在地上,伸出了自己的左腿,缓缓闭上了眼睛。 有人想要救他,王忠嗣很快就得出了他的结论。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潜入大牢,却不杀他,那么只能是要救他了。 尽管王忠嗣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配合此人。要不然他在牢狱中熬不了多久就会被严刑拷打致死了。 他为了不背上谋反的罪名而自愿来到长安城,不代表他想死。他来长安是为了洗清他的冤屈,而不是为了背负污名而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有机会能让圣人不要他死,他为何要死? 真正谋逆的安禄山还活着,他就不该死。 他要活着。 两个刺客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不要刺下去。 “再耽误时辰金吾卫就要来了。”王忠嗣冷静道。 一个刺客犹豫了一下,举着匕首走到了王忠嗣身边,直到他匕首的尖碰到王忠嗣的腿,王忠嗣都没有反抗。 “再往下二指。” 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刺客一跳,王忠嗣背靠在栏杆上,看着匕首,“再往下二指,从那往下刺,你匕首抵的地方是骨头,匕首刺不穿骨头。” 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吐蕃勇士面对面前这个冷静到可怕的男人握着匕首的手忽然抖了抖。 真的有人能够不抵抗任由别人废了他的腿吗? 王忠嗣啧了一声,似乎是嫌弃此人动作不利索,干脆自己伸手握住了刺客手心外面的半截匕首柄,找准了地方,面不改色狠狠往下一按。 “噗” 冰冷的匕首穿透了王忠嗣的膝盖下方,将整个小腿扎透。 温热的血溅了刺客一手。 王忠嗣面露痛苦表情,一把将刺客推开。 “快走吧。” 咬着牙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看着刺客还不走,仿佛知道了什么,这才放声痛苦□□起来。 过了一阵,牢狱外面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金吾卫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姗姗来迟。 三个吐蕃勇士嘲讽骂了几声。 精通八蕃语言的王忠嗣满头冷汗,靠在栏杆上苦笑了一声。 这几个吐蕃人是在骂大唐的侍卫没用,这么长时间才发现不对劲,比不上边关抓住他们的那些大唐人一根手指头。 长安城内的金吾卫和千牛卫竟然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 “刺客!抓住他们!”姗姗来迟的金吾卫看着三个身穿夜行衣手上还握着匕首的刺客大喊着,却只看到了几人的背影。 “快追!” 一群金吾卫连忙追了上去,留下几个人来查看王忠嗣的情况。 为首的裨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王忠嗣大惊失色,连忙手忙脚乱爬进牢房。 “王将军,王将军!” “来人,快点去太医署把太医喊来……” 王忠嗣临昏倒之前想看清如今的金吾卫将军是谁,治军竟然如此不严。 好不容易睁开了因为失血过多而闭上的眼皮,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慌乱面孔。 “陈颂……” “王将军,是我啊,开元二十年您担任左金吾卫将军的时候,我还当过您的副史呢。”陈颂见着王忠嗣还没死,大喜过望。 王忠嗣缓缓抬手捂住了胸口,被气得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陈颂大惊失色,大喊:“太医呢,太医!王将军定然是被刺客刺伤了胸口……” 三人顺利摆脱了身后的金吾卫,翻墙来到了街上。 因为长安宵禁,所以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躲藏之处。 宵禁就是为了方便长安守卫追捕歹人。 三人已经避无可避,他们本事再高也早晚会被围困而死。 “吉温。”一人用生涩的汉话道。 “那边。”另一人脚下一拐,进了亲仁坊。 几人扑哧喘着粗气,抱怨着:“忽然要咱们绕这么一大圈路死在吉温宅中,唐人欺人太甚。” 下午那人忽然又派人告诉他们让他们逃出大理寺之后往亲仁坊中跑,还害的他们又忙活了一通,好不容易才记清路。 “他答应给咱们妻儿一百只牛羊哩。”另一人道。 几人于是就不再说话了。 被俘虏本来就是死路一条,如今能够以自己的命换全家人一命,也不亏了,他们还是相信哥舒翰信用的。 狡猾的唐人。 吉温正在屋中越想越气,捂着腰恶狠狠想自己日后若有了机会,一定要报今日之仇。 那个寿安公主,偏偏跟自己不对付,仗势欺人…… “谁在外面喧哗!”吉温正烦闷着,院子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他气喘吁吁扶着腰走出屋内,却愣住了。 三个手持匕首的黑衣人忽然就从墙外翻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向他冲了过来。 “尔等是何人,本官乃是大理寺寺丞吉温,是朝廷命官!”吉温还以为这三个人是要来刺杀他的人,当下就软了腿。 下一刻,他的院门就被金吾卫踹开了,吉温看到金吾卫面露得救表情,下意识就要往金吾卫那边跑。 刺客却忽然大喊一声:“吉温救命!” 可惜只有吉温两个字是汉话,另外半句叽里咕噜吉温听不懂。 “我们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杀了王忠嗣,你答应给我家赞普的东西别忘了!” 吉温一头雾水看着冲到他身边对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他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的刺客。 金吾卫中却有人懂吐蕃语,顿时大惊失色,刀尖指着吉温道:“此人勾结吐蕃,一并拿下!” 吉温两腿战战,脑子嗡嗡的,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拼命摇头否认。 “我不认识他们,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刺客却对着他冷冷一笑,咧开一口白牙,最后又大喊了两声:“莫让吉温为难。” 随后干净利索一抹脖子,竟然就这么死了。 温热的血溅在吉温脸上,他曾经严刑拷打过数不清的人,手上沾染过数不清的罪人和无辜者的鲜血,可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让他从骨子里透出恐惧。 “我……我……我不认识他们……这是污蔑、污蔑……”吉温牙齿打着颤,无力辩解着。 他屈打成招冤枉过无数人,这次却也终于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可谁会信他呢?吐蕃刺客忽然跑进了他的宅院,还大喊着他吉温的名字,还自刎了。 吉温听不懂吐蕃语,可“吉温”这两个字用的是汉话,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烦。 金吾卫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吉温不知怎得却忽然想起了今日白天寿安公主将剑锋架在他脖颈时候的感觉。 也是这么贴着他的脖颈,冰冷的剑锋仿佛只要微微一动就能割断他的脖子。 刀剑架在脖子上可真冷啊。 吉温冷得牙齿都在打着哆嗦,两腿已经软了,脚下汇聚了一滩不明液体。 “先压入大理寺狱!速速去禀报将军……吉温通敌叛唐!” 吉温听到了金吾卫的大喊声。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白日寿安公主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事后本宫私下做点事情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算事后吗? 165.第 165 章 李唐皇室祖传野心 右相府。 李林甫近来又生了一场病,咳嗽的厉害,只能暂且先放下政务歇息几日。 今日难得日头好,李林甫就让人在院子里支了个椅子,他抱着暖炉在院子里晒太阳,岁数大了,李林甫渐渐喜欢上了晒太阳。 好在针对太子一事已经差不多收尾了,剩余的事情他也交给了王鉷处理。 许是他这段时间策划杜有邻王忠嗣一案耗费了太多心血,加上冬日寒气入体所以才生了这场风寒吧。 尽管心里给自己找着借口,可李林甫面上还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李林甫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李隆基那样固执于长命百岁,不信老的执念,哪怕不想承认,可李林甫也清楚认识到自己的确老了,年过甲子,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活不了几年了。 “阿爷。”相府的长子李岫气喘吁吁迎面走了过来。 “吐蕃刺客昨夜潜入大理寺狱,刺杀王忠嗣,王忠嗣重伤断腿,圣人今日一早以‘忤逆圣旨’的罪名将他贬为了洛阳长史。”李岫迅速道。 李林甫表情一僵,从躺椅上翻身坐起。 他的声音有些破防:“圣人将王忠嗣放了?” 该死,怎么就这个时候王忠嗣遇刺了!他成了瘸子,没法带兵,圣人就不会再怀疑他与太子联合想要篡位。 没有兵权威胁,李亨就是拔了牙的病虎,根本不值得圣人忌惮。 圣人自然也就不会废太子。 李林甫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目光如电:“让杨钊去审问杜有邻等人,务必要确保他们把李亨咬出来。” 李岫忽然跪下抱着李林甫的腿嚎啕大哭。 “阿爷,您这样不给旁人留活路,恐怕有一日我们也会被旁人赶尽杀绝啊。” 李林甫沉默片刻,看着抱着自己大腿恸哭不已的长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为父何尝不知道呢,可事已至此,为父坐到了这个位置,倘若为父不动手对付旁人,旁人就会动手对付为父啊。” 因着李岫过来是禀报密事,一进院子就挥退了下人,如今院子中只有李林甫和李岫父子二人。 李林甫扶起自己的长子,苦笑道:“此处唯有你我父子,我便告诉你实话吧。” “大郎,你以为为父凭什么能做右相?”李林甫想到自己一年不如一年的身体,也生了几分萧瑟之意。 李岫道:“因为父亲才干过人。” 他这个倒不是说假话,李林甫虽说名声不好,但是能料理天下十几年,本事还是有的。 李林甫摇头:“为父有才干,可朝堂上有才干之人不仅有为父。” 李林甫这句话也是真心实意,朝中谁的才干高低李林甫太清楚了,旁的不说,这些年被他陷害的那些大臣许多都是他认为才干能威胁到自己相位才会出手打压陷害。 “倘若做右相只需要才干,那张九龄的才干不在我之下,圣人为何要费一番力气用我来代替张九龄呢,难道是因为张九龄有什么地方比不上我吗?”李林甫自嘲道。 李岫沉默不语。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父亲的名声差到了朝野市井人人喊打的地步,却依旧能坐稳右相位置。 李林甫看着自己懵懂的长子叹息道:“我和其他宰相不同的地方,是我能给陛下做脏事。” “张九龄要名声,我不要名声,所以我能替代张九龄。” 李岫微微张着嘴,目露震惊,似乎不能相信一向提都不愿意提张九龄的自家阿爷会说出这样贬低自己抬高张九龄的话。 他的心思太好猜,李林甫只看了一眼就猜出来自家长子的心思,他咳嗽两声,低声笑了笑。 “名声再好,他也被贬出了长安,最后的赢家是我。”李林甫唇齿间溢出几声畅快的笑。 张九龄再芝兰玉树有什么用,圣人不用他,他就得灰溜溜像一只败家之犬一样被赶出长安城。 李林甫毫不吝啬表达他对君子的鄙夷。那些正人君子名声再好听有什么用,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陛下用我,就是为了让我做脏事啊。”李林甫感慨着,“陛下要华美的宫殿,要美貌的宫人,要兴庆宫寒冬如春,要他的权力至高无上,要他的威严无人敢犯。” “那些正人君子能给陛下弄钱吗?他们没那个本事。” 李林甫冷笑:“天下人只道我巧立名目收税,可这个税也不是谁都能有本事收的上来,我能收上来,这就是我的本事。” 李隆基要享受,就得有钱,没有钱,就算是皇帝也过不顺心。修宫殿要钱,选宫女要钱,养着上万人的教坊也要钱,他李林甫弄的钱难道都花在他自己身上了吗? 他又不爱美人,也没什么烧钱的癖好,他只爱权力,他天天忙的不可开交,他能花多少钱? 钱都是花在了皇帝身上。 圣人单单一年赏赐给杨家那几个姐妹的钱就是十数万贯,还有宫人,开元二十五年,他接手相位的时候宫人只有三千人,如今宫人数量超过三万人,养宫人也需要花钱,这些钱都是他弄来的! “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能为陛下打压太子吗?他们顾忌名声,不愿意做。”李林甫抛出了另一个重要原因。 李岫震惊听着“打压太子”四个重若千钧的字就这么轻飘飘从他阿爷口中说了出来。 “可,可太子是圣人的亲子啊。”李岫不敢置信道。 他一直以为阿爷敌对太子是因为阿爷自己看不惯太子。 毕竟他阿爷看不惯的人那么多,看太子不顺眼也很正常,哪日他阿爷看谁顺眼了才是怪事。 “哈。”李林甫短笑一声,“圣人提防的就是亲子。” “大郎,不是为父要将他们逼到绝路。他们与太子亲近,圣人看不下去圣人要将他们逼上绝路,为父也不过只是圣人的一把刀罢了。”李林甫叹息道,他看着自己正直的大儿子,眉宇间满是忧愁。 他的子女之中如今还没有能在他去世后支撑起李家的人,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地又是如此危险。 自己死后,自己的子嗣们该怎么办呢? 饶是心狠手辣如李林甫,这一瞬间心头也略过一丝后悔,可这丝后悔只是稍纵即逝,很快李林甫又冷静了下来。 他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意碌碌无为任人欺凌一辈子;他宁可死后遗臭万年,也要活着的时候权势滔天。 李林甫抬手抚摸着跪在他身前的大子头发,喃喃道:“为父能替圣人平衡朝堂,为父才是右相啊。我若是不心狠手辣,恐怕连宰相的位置都坐不上,又如何能有我们李家今日的富贵呢。” 李岫悲切道:“可如今阿爷已经上了年纪,为了咱们全家的日后……阿爷收手吧。” “糊涂!”李林甫怒声斥责。 “为父在相位上待一日,咱们全家才有一日的太平。倘若为父退了,用不了一年你坟头上的草就能长到腰高。” 李林甫直视着从出仕后便一路顺风,从未受过任何蹉跎的大儿子,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透露出了满满的疲惫。 他一旦后退,朝堂上那些觊觎他相位的豺狼立刻就会扑上来将他全家撕得粉碎。 尤其是太子李亨,他与李亨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时候谁往后退一步谁就是满盘皆输。无论是为了相位还是为了他的子女后代,李林甫都不能退。 李林甫深深看着李岫,胳膊略微用力将他拉了起来,直视着李岫的眼睛正色道:“如今我们与李亨已经是不死不休,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李亨顺利登基,李亨狠辣不在为父之下,他一旦登基,必定会对咱们家赶尽杀绝。” “倘若为父死前还没能让圣人废了李亨,你就将你的幼弟幼妹送走吧。” 李林甫没提李岫应该怎么办,他知道倘若到了李家家破人亡的那一日,他不在,李岫身为长子就是首当其冲,不用逃,也跑不了。 他对这个结果很平静,早在他当年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时候,他就已经押上了他自己和他全家的身家性命。 他的妻妾子女既然跟着他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倘若有一日斗输了丢了命也不冤屈。 李岫脸色大变,他不敢置信抬头看向李林甫,嘴唇嚅嗫却说不出话来。 “阿爷……” 他阿爷今日这一番剖心之言竟然有告知后事的意思。 李林甫抬手阻止了李岫往下说,“你走吧。” 出于对李林甫下意识的顺从,李岫抽泣两声,擦拭干净眼泪退下了。 院子中只留下了李林甫一人,微风吹起他斑白的头发,李林甫的腰背瞬间佝偻了下去,他任由自己跌倒在躺椅上,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 呕心沥血掀起的大案又未能如愿废掉太子,李林甫剧烈咳嗽了几声,满心不甘。 到了今日,李林甫未必猜不出来李隆基根本就没想废太子,只是想要打压太子,可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一次又一次往下压李隆基的底线,希望李亨能够如昔日的李瑛一样让李隆基失去理智废太子甚至杀子。 只是圣人老了,他只想着粉饰太平,享受他的太平盛世,只要李亨还听他话,他就不愿意再费力换新太子,反正每个儿子他都不喜欢,谁当太子都一样。 可对李林甫就太不一样了,李亨和李林甫不死不休,陛下其他子嗣和他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生路在哪呢?李林甫想,诸王都被圣人吓破了胆子,谁有那个能力把李亨从储君位置上替换下去呢? 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李林甫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起他的身后事。 以前李林甫认为他还能活很久,想着先把李亨废了,到时候想当太子的诸王自然会来讨好他这个右相,他再暗地选一个跟他亲近的皇子扶持当太子还来得及,可如今他眼看活不了几年了,找一个未来能顶替李亨继承皇位的人就成了燃眉之急…… 说到底,圣人不一定愿意把李亨弄死,下一任宰相也未必愿意对李亨下死手,可想当皇帝的其他人一旦有机会必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李亨,这才是他死后也依然可靠的同盟。 李林甫不信李唐皇室中除了李亨之外没有窥伺帝位的人,李唐皇室从太宗时候开始就是那个人人都觊觎帝位的德行,难还能到了李亨这一代就都改了本性不成? 王忠嗣已经在唉声叹气两天了。 自从那日李长安把他从大理寺监狱中带出来,王忠嗣就没有高兴过。 前两日李长安等人还只当王忠嗣瘸了腿不高兴,贴心给他留出消化情绪的时间,可今日要回洛阳了,几人同乘一辆马车,王忠嗣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李长安就忍不住开口。 “阿兄也想开些吧,人总得往前看。” 王忠嗣一想到他没用的前属下和前属下带领的更没用的金吾卫就觉得大唐危在旦夕,忍不住想要叹气。 当然更让他担忧的还是年老昏庸的君王。 “唉,我如何想得开啊。”王忠嗣忧愁道。 他忽然看向李长安:“长安认为太子如何?” 虽说打小李亨就不太像是有出息的样子,可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万一李亨现在有能力了呢,毕竟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与李亨相处过了。 大唐现任帝王不行,下一任帝王总还能期待一下吧? 李长安还没有说话,李长安身边另一个小姑娘就先笑出了声,此人王忠嗣已经认识了,叫做李明锦,平日称呼李长安“小姑母”,只是不知道是哪位亲王之女。 毕竟李明锦不说他也不好问。 “王将军可知晓为何我们今日才走?”李明锦开口道。 王忠嗣摇了摇头。 李明锦平静道:“昨日杜有邻、柳勣以‘妄称图谶、交构东宫’的罪名被仗杀于大理寺,全族流放。今日一早太子李亨与杜良娣和离,将杜良娣废为庶人,上书言杜有邻之事他毫不知情。” 良娣就是太子侧妃,太子李亨这一次又选择与太子侧妃和离保住自己。一回生二回熟,渣男做多了也就习惯了。 “先前听闻太子与太子妃和离,我还以为当真是太子妃兄长谋逆,牵连了她。”王忠嗣表情复杂道。 李明锦撇了撇嘴:“他那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私下结交大臣的时候被李林甫抓了个正着,我阿娘烧了书房替他顶了罪,他为了脱罪就与我阿娘和离了。” “你阿娘?”王忠嗣眼皮跳了跳。 李明锦道:是啊,李亨是我亲爹。我可太了解他了。王将军,我劝你别对他有什么期望,李亨很擅长让别人对他的期望落空。 李明锦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劝王忠嗣。 王忠嗣:“……” 这大唐,没救了! 166.第 166 章 王忠嗣的洛阳见闻 临近洛阳,王忠嗣又开始念叨起来安禄山。 李长安觉得王忠嗣去岁分明还没这么多话,今年话却格外多。 王忠嗣忧心忡忡:“长安去年所说果然不错,安禄山的确有谋反之心。” “我早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李长安嘀咕着。 “我给圣人上表,圣人却不信安禄山会谋反。”王忠嗣苦笑道。 他已经在上表中将安禄山在雄武城的所作所为写得十分详尽了,可圣人却只是轻飘飘让他不要嫉妒同僚。 李长安心道,何止现在李隆基不会相信安禄山会造反啊,就是等到安禄山的兵马都度过黄河了,李隆基都没信安禄山会谋反。 什么时候安禄山的兵马打到洛阳城了,李隆基那老家伙才信他的宝贝胡儿真的敢造反呢。 “安禄山果然如长安信中所说一般,每一条都能对得上。”王忠嗣苦涩看着李长安。 “他修建的雄武城城墙高耸,内藏精兵悍将。雄武城市面上粮价高昂,安禄山也必定已经开始存储粮食,准备充当造反的军粮了。” 王忠嗣说完之后看了李长安一眼,却发现李长安面不改色,仿佛一点都不对此感到惊骇一样。 不仅是李长安面不改色,就连李明锦也没有表现出诧异。 现在的孩子真是稳重啊,王忠嗣心里感慨道。 他刚发现安禄山准备如此充分的时候都一整夜没睡着觉。 “安禄山还借着职务之便,训练了大量骑兵,我估计单单骑兵便能有万人。”王忠嗣表情十分沉重。 骑兵和步卒完全是两个兵种,战马冲锋起来根本不是步卒能拦住的,太宗皇帝当初带着三千玄甲兵能够在十万军队中杀一个来回其中就有这三千玄甲兵都是骑兵的缘故。 “该死。” 王忠嗣终于看到李长安变了脸色,奇怪的是不仅李长安变了脸色,另一边的李明锦也同样表情微变。 李长安骂骂咧咧:“这个安禄山果然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她攒了这么多年才攒了五千余战马,安禄山居然能有上万匹战马! 果然在边疆就是比在中原地区好准备造反。 听着李长安因为安禄山囤积战马而翻来覆去骂了安禄山一路,王忠嗣不禁提醒了两句“还有城墙”“他还囤了粮食”“收拢民心自称光明神”,可惜不知怎得,李长安并不在意这几样。 反而一心只盯着安禄山的战马数量看,语气听起来……有点嫉妒? 王忠嗣心想,应当是他在牢中待了太久,感受能力出了问题吧。 好端端的,李长安为何要嫉妒安禄山战马多呢。 王忠嗣看到李长安和李明锦两个小女郎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也就不再打扰二人。 而是又自顾自陷入了忧愁中。 他们大唐真的要完了,天子老眼昏花,年老昏庸,储君自私自利,百无一用,还有李林甫这样的奸臣在内,安禄山那样的逆贼在外……王忠嗣回忆着雄武城高耸的城墙和里面对安禄山崇拜敬仰的将士,便觉得忧愁。 “阿兄,前面十里就到洛阳城了。”李长安指了指前面。 王忠嗣被李长安一句话从忧愁中拉了出来,听到快要到洛阳城了,这才提起了兴趣。 他挤出一丝笑容:“我年轻时曾来过几次洛阳,洛阳虽比不上长安,但也十分繁华,只是听过这几年朝廷有些忽略此处所以洛阳城中的权贵多迁移到了长安城,我的长辈萧公如今便在洛阳颐养天年。” 王忠嗣也有些唏嘘,他刚从军的时候就是在萧嵩手下担任裨将,后来萧嵩辞官养老定居洛阳后他还来看过萧嵩几次。当初他不懂萧公为何早早就要辞官养老,如今再看,萧公正好躲过了这些年朝堂上的腥风血雨,还是萧公有先见之明啊。 “我还依稀能记得洛阳城的城墙外……那是什么?”王忠嗣震惊看着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一条黑色长带。 洛阳城外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宽一座山? 随着马车离洛阳城越来越近,王忠嗣逐渐目瞪口呆。 他的眼珠往上移动。 “这是……城墙?”王忠嗣咽了口唾沫,不敢置信。 边关抵御外敌的重镇雁门关才三丈半高啊,长安城城墙才两丈高。 可他面前这一面洛阳城的城墙粗略估计也得有五丈以上高度。 城墙能建这么高吗,不会塌吗? 不对,洛阳城的城墙为什么要建这么高? 王忠嗣侧脸看向李长安,忍不住问:“长安可知洛阳城的城墙为何要建这么高?”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李长安伸出手指一样样给王忠嗣数。 “首先呢,是我的老师们改进了技术,突破了三丈半的城墙高度限制。” 雁门关的城墙三丈半高是因为唐朝的技术水平最多只能达到三丈半,不过对李长安的老师来说不是问题,就算专业不是土木工程但是略微改进一下还是可以的,只修到二十米高是考虑到二十米高就够用了,而不是不能修得更高。 “其次,是因为洛阳有钱,舍得在防御工事上花钱。”李长安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这个也很重要,洛阳城内如今已经改了收税形式,减少了农税增加了劳动所得税,洛阳商业又繁荣,有钱,钱不流通也没用,还不如雇佣工人修建公共工程,加快财富流通。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洛阳是有工部批下来的合法批文的。” 李长安特意强调“合法”两个字,她手续齐全,就算是李隆基看到了这么高的城墙也说不出什么来。 至于工部的合法批文怎么来的嘛。李长安有一点点人脉,再加上朝廷里面那些帝王臣子忙着政斗,只要洛阳税收能按时交上去,他们才不管洛阳怎么修城墙呢。 王忠嗣表情微妙:“我不是问洛阳城墙为何能修这么高,我是问洛阳城墙为什么要修这么高。” 安禄山的雄武城也才三丈高的城墙啊。 “为了抵御安禄山的叛军啊。”李长安奇怪看了王忠嗣一眼,“去年我就询问过阿兄啊,阿兄忘了吗,我问过你安禄山叛军打到洛阳以后该如何抵御。” 王忠嗣刚想说安禄山就算造反也不可能打到洛阳城,可忽然想起糜烂至极的金吾卫,王忠嗣又不敢确定了。 若是大唐内部的军队都和金吾卫一个模样,那面对百战之师的边军还真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王忠嗣表情微妙,从城墙门洞中穿过去,感受到那比雄武城还厚了三倍的城墙厚度时也没有再开口问什么。 应当只是李长安为了抵御安禄山叛军所以才不小心把城墙修厚了吧。 刚入了城,王忠嗣就又发现了不对劲。 这道路两边巡逻的将士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正巧这时候一队骑兵从马车边骑着马飞驰过去,王忠嗣的视线紧紧跟着这队骑兵,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没过一会,有迎面走来了一队步卒,沿途盘问马车,走到他们这一辆马车前面时候,车夫掀开帘子给他们看了看车厢,士卒看到李长安后恭敬行了个礼才离开。 似乎察觉到了王忠嗣视线中的好奇,李长安解释道:“这是洛阳的府兵,负责在城门附近盘查行人,这是为了防止奸细混进来。” 毕竟大唐人不知道“木马计”,但是李长安知道木马计啊,为了防止有奸细潜入城内,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所以李长安吸取了特洛伊人的教训,严格审查入城之人身份和携带的东西。 甚至李长安还吸取了各种影视剧里面的教训,就算是位高权重之人也不能避免审查,防止吃里扒外的内奸串通敌人把敌人带入城或者把嫌犯带出城。 王忠嗣嘴唇动了动,他有些想问为何要这么严格审查,长安城都任由胡人随便出入,为何洛阳要这么严格。 可最终,王忠嗣也只是称赞道:“长安治军有周亚夫之风。” 毕竟士卒连他们的这辆马车也掀开车帘看了。 “我要以身作则,倘若今日士卒不查我的马车,明日旁人就敢也让士卒不查他们的马车,这岂不就乱了套了。”李长安严肃道。 王忠嗣这次是真情实感称赞李长安了:“长安带兵必定会是一个好将军。” 被这么一打扰,王忠嗣已经忘记了他一开始是想要问李长安为何洛阳会有这么多军队来着。 沿着道路行走,王忠嗣一直掀着窗帘看沿途的风景,只是走了一阵,王忠嗣又察觉到了不对劲。 “寿安七号仓。”王忠嗣眯着眼,看清了远处那一片建筑物外墙上篆刻的文字。 “那是什么,竟敢用公主的封号为名字?”接受了封建大唐教育的王忠嗣一时间想不明白。 为何敢这么正大光明用公主的封号为名,不用避讳吗? 李长安看了一眼道:“哦,那是粮仓,至于用我的名号,这是我授权的,寿安是我的品牌名字,不只是粮仓,我手下的商铺、工厂,甚至田地,都可以带上寿安二字。” “这是为了扩大我的品牌影响力。”李长安经验充足道。 “品牌影响力?”王忠嗣自认为饱读诗书,可这个词他真没见过。 李长安解释:“就是让更多人知道我,信任我。比如王忠嗣这个名字就代表爱兵如子,将士们都知道阿兄爱兵如子,所以就会都愿意听从阿兄指挥。” “寿安这个名字也一样,百姓见多了寿安这个名字,就会对我有天然的信任,愿意相信我。”李长安寥寥几句话就将“品牌影响力”这个概念讲清楚了。 王忠嗣表情复杂。 这个什么品牌影响力,他怎么听着这么像民心呢? 民心不就是指百姓的信任吗,别以为换了个名字他就不认识了啊! “我可否入内看一看此处?”王忠嗣迟疑了一下,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略微有些过分的要求。 这处粮仓既然名为“寿安七号仓”,那李长安必定有权力带他进去看看,只是他贸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有些冒昧了。 李长安大手一挥:“害,咱们兄妹什么关系啊,阿兄想看就看。” 反正以后你兼任洛阳保卫战的将军也得负责调动粮草。 李长安早已经十分自来熟的把王忠嗣放到了她手下打工人的位置上——在王忠嗣还不知情的情况下。 下了马车后,王忠嗣便搀扶着拐杖慢悠悠往粮仓方向走,他受的刑伤已经好了大半,只瘸了一条腿,扶着拐杖还是能走路的,只是不能跑了。 往粮仓走的时候,路过的一个妇人忽然停下来看了她们两眼,面露狂热之色,拉着孩子小心翼翼走到了几人身前。 准确来说是停在了李长安身前,妇人讨好道:“老妇见过李娘子,李娘子可否摸一摸我家小子的头?” 李长安平日偶尔也会和百姓攀谈体察民情,收集一下洛□□价,甚至到了农忙时候还会开展帮扶老弱活动,带头帮无儿无女的老头老太太割麦子,所以百姓见了她并不畏惧,只是觉得敬爱亲切。 如今百姓在路上遇见了李长安也不害怕,还会亲切跟她打招呼。 李长安也十分熟练了,她伸书、孝顺父母、保家卫国、天天向上……” “多谢李娘子,二狗,快谢谢李娘子赐福!”妇人大喜过望,拉着儿子就让儿子给李长安磕了个头,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李长安向王忠嗣抱怨:“害,大唐百姓太迷信了,这两年洛阳城内又传说我是星宿转世,又传说我是神女投胎,甚至还有说我是文曲星下凡的,实在荒谬极了。” 怎么看她这个写诗水平和乾隆不相上下的文采也跟文曲星沾不上边啊,她倒是有很多朋友说不准和文曲星有点关系。 “还给我建庙上香,我又得保佑风调雨顺,又得保佑她们身体健康,甚至还得保佑小孩聪明伶俐……”李长安吐槽道。 可想一想李长安也觉得正常,毕竟就连那个跟玉真公主有暧昧的张果都仅仅因为爱修道都能被传成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她在洛阳的名声可比张果大多了,被百姓议论几句也正常。 李明锦跟着叹息了一句:“连我都沾着小姑母的光能保佑妇人生孩子了。” 分明她现在还还没有成亲,就因为跟小姑母整日待在一起,就被百姓安上了“送子娘娘”的名头,据说妇人肚子被她摸一摸就能生出小姑母和她那样聪明伶俐的孩子。 王忠嗣眼皮跳了跳。 他忽然觉得安禄山那个只在胡人中流传的“光明神”外号太不值一提了。 167.第 167 章 反贼竟是我自己 王忠嗣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跟在李长安身后进了粮仓。 这里的官吏显然认识李长安,看到李长安之后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主君,七号仓去岁的簿册已经送去了公主府……” “我今日只是路过此处便带着兄长过来看看,孙仓监不用拿簿册。我兄长第一次来洛阳,对粮仓有些好奇,你带着我们随意转转就是了。”李长安安抚了一句官吏。 孙仓监顿时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上级来视察是出了什么问题呢,吓了他一跳。 看到王忠嗣拄着拐杖,孙仓监也没有露出什么奇特表情,只是作为此处粮仓的主管介绍着:这位郎君想要知晓什么?老夫在此仓中担任了三年的仓监,对大小事务都十分熟悉。 说到最后,孙仓监面上也隐隐露出了自豪之色。 主君前年在洛阳实行了官吏专项学习活动,要求每一个官员必须要对自己的分内之事熟记于心,他可是每年都要花好几个月背《粮仓管理手册》呢。 王忠嗣拄着拐杖,沿着一个个小粮仓往前走:“这座粮仓中有多少粮食?” “算上去岁入的新粮,一共有五十二万石粮食。”孙仓监只略微思考就给出了一个比较准确的数值。 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如今天下间最大的粮仓含嘉仓就位于洛阳城内,含嘉仓储粮五百八十余万石,占据了天下粮食储量的一半。这一座“寿安七号仓”储粮五十二万石,储粮量达到了含嘉仓的十分之一。 可含嘉仓的粮食直属朝廷,是供给整个大唐,只是因为长安城没地方放加上洛阳交通比长安便利所以才暂时放在了洛阳城,洛阳根本没有资格擅自动用含嘉仓的粮食。 但是这个寿安七号仓的粮食可是能任凭洛阳城调用的,何况王忠嗣总觉得这个寿安七号仓听起来…… “为何此粮仓的名字叫做寿安七号仓,莫非洛阳城内还有一号仓二号仓?”王忠嗣忍不住问道。 孙仓丞乐呵呵摇手道:“没有没有。” 王忠嗣暗自松了口气,心想都怪他前面看的城墙赐福什么的太不正常,把他的脑子都带偏了。 也是,洛阳城虽说是大唐东都,可到底也就只是一座城池,五十二万石的粮食储粮也足够洛阳应急用了。 至于为何会叫做“寿安七号仓”,可能是因为长安喜欢七这个数字吧。 “寿安一号仓到寿安五号仓都在荆州,只有寿安六号仓到寿安十号仓在洛阳,寿安十号仓以后编号的粮仓也都不在洛阳。”孙仓监道。 王忠嗣:“……” 合着真是按照编号修的粮仓啊。 而且我以为也有十几座粮仓啊。 王忠嗣缓缓把头转向了李长安的方向,盯着李长安不发一言。 长安,你哪来的这么多粮食啊?还有你囤这么多粮食干什么? “哼哼,安禄山的战马虽然比我多,但是他粮食肯定没有我多。”李长安得意叉着腰。 边关有草场盛产战马,但也少耕地粮食不足,安禄山那个坏家伙肯定没有她这么多存粮! 她如今能控制的几道区域都是适合产粮食的地方,加上有裴素这只勤快产蜜的小蜜蜂老师勤勤恳恳改良作物品种和研究提高粮产的法子,这几年她手下区域粮食年年丰收,她可趁机储存了不少粮食。 当然,目前这些粮食还都是当地的郡县官方储粮,表面上跟她关系不大,她只占了一个冠名权,可一旦天下乱起来,这些就是她的储粮,没有她的命令就算是李隆基也别想从她的寿安仓中偷出一颗粮食。 回到了马车上,王忠嗣却没有先前的健谈,反而显得有些自闭。 李长安本着关心属下的主君才是好主君的想法,热心坐到了王忠嗣身边:“阿兄可是乏了?何故闷闷不乐?” 王忠嗣迟疑了许久,欲言又止半天,最终才道:“我终于知道当初长安给我的那封信中为何会那么笃定安禄山肯定是在造反了。” 他还以为是李长安有神人之智,一眼就看穿了安禄山不怀好意。 合着是同行之间的奇妙感应啊。 李长安能不知道造反需要筑高墙广积粮拉拢民心吗?从洛阳城的城墙高度和寿安粮仓的储粮量来看,李长安造反手法可比安禄山熟练多了。 倘若不是李长安姓李,王忠嗣都以为他面前之人不是大唐公主,而是处心积虑多年的反贼头子了。 可既然李长安姓李……李唐皇室的家事能叫造反吗?顶多叫“寿安政变”。 往好处想,起码大唐日后有了指望,李长安比李隆基李亨强多了。 王忠嗣闷闷不乐的只是他一直以为虽然脸皮略微厚了些但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妹子怎么忽然就成了一心造反的叛逆公主了,明明前年还那么乖巧……乖巧吗? 王忠嗣想起李长安前年每天都拿着沙盘来找他,兴冲冲今日打洛阳城明日打长安城的好战模样,陷入了沉思。 乖巧过……吗? “唉。”王忠嗣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竟然早早就上了贼船。 “欲奉太子”这是奸臣污蔑,可说他参与谋反还真不是全无依据。 毕竟去年他还是四镇节度使的时候就经常和李长安写信往来,李长安经常向他讨教兵法和带兵技巧。 偶尔李长安想请他帮忙引荐几位军中同僚,王忠嗣也只当做李长安是想请教不同类型的带兵方法,每次都欣然答应,一来二去给李长安引荐了不少军中将领…… 反贼竟是我自己。 这个结论对王忠嗣来讲不亚于晴天霹雳,为了避免参与储位之争,他与李亨是多年旧识都刻意保持了距离,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年纪最小、看着最乖巧、也最不漏山不漏水的小妹妹才是最觊觎帝位的人。 奇怪的是,王忠嗣竟然感觉自己接受良好。 在经历过安禄山这个逆贼的污蔑,李林甫这个奸臣的陷害,意识到李隆基这个现任帝王的昏庸,又亲眼见到了李亨那个现任储君的无能之后,王忠嗣觉得李长安当皇帝也挺好的。 人总是会变的,谁能想到一年零一个月以前他还一心认为李隆基是少有的圣明天子呢。 只是自己如今…… 王忠嗣右手无意识抚摸着自己那条被他亲手割断了筋的腿。 没法带兵打仗的将军还配被称为将军吗? 一直到回了洛阳的寿安公主府,王忠嗣都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听到李长安把王忠嗣带回了洛阳,特意拄着拐杖匆匆赶来的严挺之看着王忠嗣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年轻人见识还太少啊。”严挺之自言自语。 “严公别吓着王将军。”李长安已经知道了严挺之是什么性子,忍不住劝了句。 严挺之看着王忠嗣一瘸一拐的背影,高深莫测道:主君放心,老臣自有分寸。 第二日王忠嗣到洛阳府中报道的时候,严挺之便将他带入了自己的公房。 “难道王将军忍心看到大唐的江山落于昏君之手吗?” “还是王将军宁愿看到大唐江山落入安禄山之手?” “大唐千万黎明百姓,将军难道要看着他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严挺之上来的三个问题就把王忠嗣问懵了。 “啊?” 王忠嗣懵逼道。 严挺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看着王忠嗣的头怀疑王忠嗣是不是在牢中被打坏了脑袋,这年轻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老夫是让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既然跟了寿安公主便老老实实一起筹谋清君侧。”严挺之恨不得直接拿把刻刀把“造反”两个大字刻到王忠嗣脑子上。 王忠嗣这才听明白严挺之的意思,他叹了口气:“严公误会我了,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是李唐正统,理当匡扶江山。我只是担心我一个瘸子没法帮上公主忙罢了。” 严挺之却不以为意挥挥手:“害,瘸了条腿算什么大事。放心,寿安公主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能让你发光发热的位置。” 严挺之直接派人去请李长安过来,李长安来了后严挺之指着王忠嗣道:“主君,王将军想谋个他能做的职位。” 王忠嗣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李长安脸上浮现了亲切无比的笑容,走到他身前。 “我本来还打算先等阿兄适应几天而后在让阿兄上岗呢,没想到阿兄今日便等不及了。” 李长安一边说着一边让人去她书房拿过来一份厚厚的册子。 “我手下就缺阿兄这样有充沛带兵经验的大将。唉,不瞒阿兄说,洛阳实在是缺兵法老师。”李长安笑眯眯道。 大唐的将领培养制度还十分落后,将领要不然就是家学渊源,要不然就是自身天赋过人,根本就没有专门找经验丰富的将领教新将领如何带兵打仗这个说法,这也是封建时期军中制度的弊端。 所以李长安早就想开办一个演武堂了,只是苦于没有老师。她手下那些当打之年的将才都被她塞到了大唐军队中,何况那些人自己会打仗,不代表他们会教别人打仗,李长安就曾经向哥舒翰请教过兵法,结果哥舒翰教的乱七八糟一点都没有条理。 李长安向许多将领在信中请教过兵法,经过她的亲身体验,发现还是王忠嗣教的最好,不愧是有“儒将”之称,撰写过《平戎十八策》的将领,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同样丰富。 所以在前年勾搭上王忠嗣后,去年年初一回到洛阳李长安就找人修建了一座演武堂,连第一批学生都招好了,就等着老师来了。 “所以阿兄可愿意担任演武堂祭酒?”李长安询问王忠嗣。 王忠嗣面露微笑:“能为公主尽一份微薄之力求之不得。” 李长安翻了翻手中的册子:“啊,演武堂不仅缺老师啊,还缺基础教材,那些没底子的学生可还看不懂兵书,阿兄还得顺便写一份基础兵书用作教材。” “对了,我也还有许多疑问想要请教阿兄来着。”李长安喃喃道。 “还有洛阳城内的这些骑兵,也得劳烦阿兄帮着找一找弱处,步卒训练也有些问题……” 王忠嗣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这样吧,每月的单数日子,阿兄在演武堂上课,双数日子,一半给我开小灶补一补课,毕竟我今年就要去边关了,另一半巡查洛阳各军。每三个月还要再劳烦阿兄操劳一下出个差,去山南东道和河南道各个郡巡查郡兵,我也好对他们有几斤几两有个底儿,万一他们跟金吾卫一样没用就坏了……至于晚上,阿兄可以挑灯夜战将基础教材先编出来。” 李长安一边哗啦啦翻着册子一边道。 王忠嗣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错了,瘸子在李长安这里何止是有用,简直是太有用了。 这工作安排怎么听着比他当四镇节度使的时候还忙? 169.第 169 章 情商超高的! 李长安安排完了高适之后,又把视线看向了杜甫。 “子美可需我举荐入仕?”李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以她现在的地位,想要给杜甫安排个官职再简单不过了,实际上一年多以前她与杜甫初见时候,她想要给杜甫安排一个官职也是轻而易举。 可李长安却一直都在考虑另外一件事——没有经历过人生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的杜甫,还能成为那个怜悯苍生的诗圣吗? 可犹豫了许久李长安还是开口了。 五千年历史上那么多颠沛流离的文人墨客,却只有一个杜甫。 并不仅仅是颠沛流离的身世造就了诗圣。 李长安那点对诗圣的崇拜也让她最终还是选择将一条青云直上的安稳前途摆在了杜甫面前。 杜甫轻快道:“多谢公主好意,只是我听闻下月长安便会举行选贤试,圣人下诏天下‘通一艺者’皆可到长安应试。甫自诩在诗赋一道上还略有长处,打算参加考试,科举入仕。” 正月末,李隆基觉得去岁年末杜有邻王忠嗣之案太过晦气,于是便打算加开一次恩科冲喜,就有了这次特长考试。 与普通科举不同,这次考试要求是“通一艺”也就是只考一科,更适合擅长一科剑走偏锋的特长生。 杜甫如今在诗坛的名气虽然比不上李白王维,可也算略微有些薄名。他认为自己应当能够考上进士,科举入仕。 他不想依靠权贵举荐入仕,而是想依靠自己的能力科举入仕。 李长安停顿了一下,看着满脸写满了对未来期盼的杜甫,决定还是把安慰杜甫这个好机会留给她亲爱的导师沈初。 李林甫和李隆基这对“卧龙凤雏”会平等的辜负每一个志向报国的有识之士。 “正好我下个月也打算回长安,到时候子美可以与我同往。”李长安笑了笑。 “这段时间子美可以在我府中写写诗作作赋。”李长安轻咳了一声,“而后都写下来,我好收入库房珍藏。” 诗圣亲手写的字,注定是要被她挂在书房里好好欣赏的! 杜甫脸刷一下就红透了,想要说些自谦的话却发现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 杜甫的脸皮比李白薄太多了,李白知道李长安要将他的字挂在书房以后竖着大拇指称赞李长安就眼光,当堂就洋洋洒洒泼墨写了一首《将进酒》墨宝送给李长安挂在墙上。 青年杜甫却还有些羞涩,躲闪着李长安崇拜的目光,忙不迭就找了个借口想要逃离这场被粉丝当场讨要周边的小小粉丝见面会。 “子美。” 就在杜甫即将踏出小厅时,李长安忽然唤了他一声。 杜甫下意识回头看向李长安。 “写一首《赠李二十九》吧。”李长安冲着杜甫温和一笑,“汪伦赠给李十二千金,换了一首《赠汪伦》,我总不能比汪伦吝啬。” 诗圣这辈子写了那么多句好诗词,改几句也不影响他的地位,“入门闻号哭,幼子饥已卒”这一句不好,换作一首《赠李二十九》却是正好。 杜甫离开后,李长安思考了片刻,命婢女将李泌请来。 这次考试应当就是那一场讽刺性拉满的“野无遗贤”了。 杜甫对他的诗十分有信心,对这次中举十分有把握。可李长安却知道这次必定会让杜甫大失所望。 倒不是杜甫的诗赋水平比不上旁人,而是这场考试根本就没有录取任何一个人。 这次考试由尚书省主持,御史中丞监督,右相李林甫正是尚书省的中书令,如今朝堂的御史中丞是王鉷,李林甫的铁杆党羽,由他监督这场考试和李林甫自己主持又自己监督这场考试没有任何不同。 而在这场考试中,李林甫一个人都没有录取,事后还奉承李隆基,向他道贺无一人及第正是因为李隆基知人善用,野无遗贤。 也不知道李隆基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李林甫这样睁眼说瞎话他也信了……不过李长安只是略微纠结了一下就放弃了揣测李隆基的想法,她是正常人,想不明白昏君的脑回路也正常。 说不准李隆基已经得了老年痴呆呢。 当然如今进程已经发生了偏移,历史上的这场考试是天宝六年的事情,而如今才是天宝五年。可李长安认为李林甫这次考试依然会一个人都不录取。 李林甫厌恶文人的性子并没有改变,他的权势也依然权倾朝野,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天下读书人敢和他作对,他就有本事让读书人全部落榜。 可也不是全无不同……现在李林甫的身体很差。 李泌来到了书房,他身上还沾着泥点,刚从工地上被喊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如今李泌对大型工程建造已经了如指掌,洛阳城内但凡大一些的工程都由他负责验收,李泌也习惯了整日和那些做工的百姓混在一起。 “主君传我过来有何事?”李泌抱着手中的簿册面上带着一丝浅笑。 李长安看着李泌已经脱离了少年期青涩,完全进入了青年期的身形,直入主题:“十七郎也已经及冠了吧,可考虑过如何入仕?” 李泌诧异看了李长安一眼,思考着李长安问此话的意思。 他不是已经跟着寿安公主了吗,寿安公主难道不打算把他留在身边做幕僚,而是打算让他如今就入仕为官? 可他出身辽东李氏,又在年幼时就被圣人亲口称作“神童”,他一旦入仕,必定会被留在长安朝廷,到时候他不在主君身边,出谋划策必定没有现在方便。 “主君的意思是?”李泌百思不得其解。 李长安双手交叉放在桌案上,看向李泌:“我要你化名去参加月后的恩科。” 李泌扬起了眉,他的家世想要出仕根本无需参加科举,可李泌没有贸然开口发问,而是等着李长安接着再往下说。 “你已经及冠成年了,也到了该为太子出谋划策的时候。”李长安慢条斯理道,“你可以去告诉李亨,李林甫这次主持恩科会徇私,一个士子都不会择录。” “我去当奸细啊?”李泌眼皮跳了跳,瞬间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 李长安让他给李亨传递消息,还让他给李亨出谋划策,这不就是让他当奸细吗。 “说的那么难听干嘛,你这是为了天下苍生忍辱负重。”李长安轻咳一声。 没办法,靠李亨自己想要让李林甫吃亏是不可能了,必须得给李亨加一个外置大脑才能让他勉强能跟李林甫掰掰手腕。 李林甫是李亨的仇敌,李亨不自己去撕李林甫,难道还要指望她亲自动手吗。既然能让两个敌人狗咬狗两败俱伤,她就没必要自己撸袖子亲自上阵嘛。 李泌思索了片刻,颦眉道:“主君是打算借助我去打李林甫的脸,我这个圣人亲口称赞过的神童却连科举都考不上这是砸圣人的脸面,圣人必定会因此生李林甫的气。” 他的条理十分清晰。 “只是如今圣人对李林甫十分信任,只凭借这一点小事恐怕还动摇不了李林甫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圣人生一阵气,气过了也就算了,并不会因此处置李林甫。”李泌迅速说出了他的分析。 李泌最后得出了结论:“太子番四次受到李林甫打击,如今也该学聪明了,老实潜伏起来不给李林甫寻由头的机会。倘若只是这样程度的打击,太子不一定愿意冒着风险动手。” 李长安看着李泌,眼中满是笑意:“是,但是你还可以给李亨透露一个李亨拒绝不了的理由。” 李泌微微侧头作倾听状。 “李林甫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今不能轻易动怒,一旦动怒,很容易病发危及性命。”李长安抛出了这条足以在朝堂上引起惊涛骇浪的消息。 李林甫视相位如命,他不会让圣人和朝臣知道他已经外强中干了,这匹年老的狼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不再锋利的爪牙,在其他野兽面前依然保持着凶悍的模样。 只是人生病就要看大夫,李林甫是人,他也需要找大夫来给自己看病,他瞒的过满朝公卿却瞒不过大夫,而李长安在杏坛上恰好有一些人脉能够知道李林甫的病情。 “嘶。”李泌倏然抬头,目露震惊。 他看着李长安,终于懂了李长安的意思。 李长安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想着借助这件事情打击李林甫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她是要让李林甫气急败坏发病。 李林甫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施展出来。 这么一想,李林甫不会直接被他家主君气死吧…… 就算李林甫挺过来了,要寻仇也只会找李亨寻仇,李长安照样可以置身事外看李亨和李林甫狗咬狗。 至于李亨会不会动手,李泌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被李林甫坑得多次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李亨一定不会放过能气死李林甫的机会。 “……万一李林甫迁怒我怎么办。”李泌嘀咕了一句。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地方,他以身入局,很难没有风险。李林甫心眼那么小,可不一定会忌惮他的身份,说不准就宁可得罪辽东李氏也要收拾他,毕竟李林甫陷害韦坚和杜有邻的时候也没见他忌惮京兆韦家和京兆杜家。 李泌陷入了回忆,李林甫好像也陷害过不少五姓七望出身的官员啊。 这么一想,风险有些大啊。 “你觉得有危险就辞官跑路呗,跑到洛阳来,在洛阳没人能伤到你。”李长安对李泌放心极了。 要是别人李长安不一定放心,但是李泌嘛。这可是史书认证的见势不好就辞官跑路,这辈子从年少一直顺风顺水到老死的李跑跑。 而且李泌还有高超情商,情商高到了能调节肃宗德宗两朝帝王和他们太子之间关系的高度,能调节李唐皇室帝王父子关系,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吗,这可是连李世民都没做到的事情! 所以李长安一点都不担心李泌被李林甫迁怒。 李长安拍拍了李泌的肩膀:“大唐的未来就放在你的肩膀上了,能不能借此机会打击奸相,就靠你了。” 李泌苦涩道:“这样的话主君还是留着忽悠王将军吧,他还比较单纯。” 他好歹跟着李长安这么多年了,从那年被李长安忽悠去漳县搬砖开始,他这么多年吃了自家主君不知多少大饼,早就学聪明了。 “哦,那你干不干。”李长安瞪着眼看着李泌。 李泌叹了口气,长稽道:“为主君分忧,臣万死不辞。” 没办法,王忠嗣读《春秋》,他也读《春秋》,为天下苍生,冒险就冒险吧。 大不了万一形势不好他就立刻辞官跑到洛阳躲着呗。 169.第 169 章 情商超高的! 李长安安排完了高适之后,又把视线看向了杜甫。 “子美可需我举荐入仕?”李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以她现在的地位,想要给杜甫安排个官职再简单不过了,实际上一年多以前她与杜甫初见时候,她想要给杜甫安排一个官职也是轻而易举。 可李长安却一直都在考虑另外一件事——没有经历过人生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的杜甫,还能成为那个怜悯苍生的诗圣吗? 可犹豫了许久李长安还是开口了。 五千年历史上那么多颠沛流离的文人墨客,却只有一个杜甫。 并不仅仅是颠沛流离的身世造就了诗圣。 李长安那点对诗圣的崇拜也让她最终还是选择将一条青云直上的安稳前途摆在了杜甫面前。 杜甫轻快道:“多谢公主好意,只是我听闻下月长安便会举行选贤试,圣人下诏天下‘通一艺者’皆可到长安应试。甫自诩在诗赋一道上还略有长处,打算参加考试,科举入仕。” 正月末,李隆基觉得去岁年末杜有邻王忠嗣之案太过晦气,于是便打算加开一次恩科冲喜,就有了这次特长考试。 与普通科举不同,这次考试要求是“通一艺”也就是只考一科,更适合擅长一科剑走偏锋的特长生。 杜甫如今在诗坛的名气虽然比不上李白王维,可也算略微有些薄名。他认为自己应当能够考上进士,科举入仕。 他不想依靠权贵举荐入仕,而是想依靠自己的能力科举入仕。 李长安停顿了一下,看着满脸写满了对未来期盼的杜甫,决定还是把安慰杜甫这个好机会留给她亲爱的导师沈初。 李林甫和李隆基这对“卧龙凤雏”会平等的辜负每一个志向报国的有识之士。 “正好我下个月也打算回长安,到时候子美可以与我同往。”李长安笑了笑。 “这段时间子美可以在我府中写写诗作作赋。”李长安轻咳了一声,“而后都写下来,我好收入库房珍藏。” 诗圣亲手写的字,注定是要被她挂在书房里好好欣赏的! 杜甫脸刷一下就红透了,想要说些自谦的话却发现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 杜甫的脸皮比李白薄太多了,李白知道李长安要将他的字挂在书房以后竖着大拇指称赞李长安就眼光,当堂就洋洋洒洒泼墨写了一首《将进酒》墨宝送给李长安挂在墙上。 青年杜甫却还有些羞涩,躲闪着李长安崇拜的目光,忙不迭就找了个借口想要逃离这场被粉丝当场讨要周边的小小粉丝见面会。 “子美。” 就在杜甫即将踏出小厅时,李长安忽然唤了他一声。 杜甫下意识回头看向李长安。 “写一首《赠李二十九》吧。”李长安冲着杜甫温和一笑,“汪伦赠给李十二千金,换了一首《赠汪伦》,我总不能比汪伦吝啬。” 诗圣这辈子写了那么多句好诗词,改几句也不影响他的地位,“入门闻号哭,幼子饥已卒”这一句不好,换作一首《赠李二十九》却是正好。 杜甫离开后,李长安思考了片刻,命婢女将李泌请来。 这次考试应当就是那一场讽刺性拉满的“野无遗贤”了。 杜甫对他的诗十分有信心,对这次中举十分有把握。可李长安却知道这次必定会让杜甫大失所望。 倒不是杜甫的诗赋水平比不上旁人,而是这场考试根本就没有录取任何一个人。 这次考试由尚书省主持,御史中丞监督,右相李林甫正是尚书省的中书令,如今朝堂的御史中丞是王鉷,李林甫的铁杆党羽,由他监督这场考试和李林甫自己主持又自己监督这场考试没有任何不同。 而在这场考试中,李林甫一个人都没有录取,事后还奉承李隆基,向他道贺无一人及第正是因为李隆基知人善用,野无遗贤。 也不知道李隆基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李林甫这样睁眼说瞎话他也信了……不过李长安只是略微纠结了一下就放弃了揣测李隆基的想法,她是正常人,想不明白昏君的脑回路也正常。 说不准李隆基已经得了老年痴呆呢。 当然如今进程已经发生了偏移,历史上的这场考试是天宝六年的事情,而如今才是天宝五年。可李长安认为李林甫这次考试依然会一个人都不录取。 李林甫厌恶文人的性子并没有改变,他的权势也依然权倾朝野,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天下读书人敢和他作对,他就有本事让读书人全部落榜。 可也不是全无不同……现在李林甫的身体很差。 李泌来到了书房,他身上还沾着泥点,刚从工地上被喊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如今李泌对大型工程建造已经了如指掌,洛阳城内但凡大一些的工程都由他负责验收,李泌也习惯了整日和那些做工的百姓混在一起。 “主君传我过来有何事?”李泌抱着手中的簿册面上带着一丝浅笑。 李长安看着李泌已经脱离了少年期青涩,完全进入了青年期的身形,直入主题:“十七郎也已经及冠了吧,可考虑过如何入仕?” 李泌诧异看了李长安一眼,思考着李长安问此话的意思。 他不是已经跟着寿安公主了吗,寿安公主难道不打算把他留在身边做幕僚,而是打算让他如今就入仕为官? 可他出身辽东李氏,又在年幼时就被圣人亲口称作“神童”,他一旦入仕,必定会被留在长安朝廷,到时候他不在主君身边,出谋划策必定没有现在方便。 “主君的意思是?”李泌百思不得其解。 李长安双手交叉放在桌案上,看向李泌:“我要你化名去参加月后的恩科。” 李泌扬起了眉,他的家世想要出仕根本无需参加科举,可李泌没有贸然开口发问,而是等着李长安接着再往下说。 “你已经及冠成年了,也到了该为太子出谋划策的时候。”李长安慢条斯理道,“你可以去告诉李亨,李林甫这次主持恩科会徇私,一个士子都不会择录。” “我去当奸细啊?”李泌眼皮跳了跳,瞬间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 李长安让他给李亨传递消息,还让他给李亨出谋划策,这不就是让他当奸细吗。 “说的那么难听干嘛,你这是为了天下苍生忍辱负重。”李长安轻咳一声。 没办法,靠李亨自己想要让李林甫吃亏是不可能了,必须得给李亨加一个外置大脑才能让他勉强能跟李林甫掰掰手腕。 李林甫是李亨的仇敌,李亨不自己去撕李林甫,难道还要指望她亲自动手吗。既然能让两个敌人狗咬狗两败俱伤,她就没必要自己撸袖子亲自上阵嘛。 李泌思索了片刻,颦眉道:“主君是打算借助我去打李林甫的脸,我这个圣人亲口称赞过的神童却连科举都考不上这是砸圣人的脸面,圣人必定会因此生李林甫的气。” 他的条理十分清晰。 “只是如今圣人对李林甫十分信任,只凭借这一点小事恐怕还动摇不了李林甫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圣人生一阵气,气过了也就算了,并不会因此处置李林甫。”李泌迅速说出了他的分析。 李泌最后得出了结论:“太子番四次受到李林甫打击,如今也该学聪明了,老实潜伏起来不给李林甫寻由头的机会。倘若只是这样程度的打击,太子不一定愿意冒着风险动手。” 李长安看着李泌,眼中满是笑意:“是,但是你还可以给李亨透露一个李亨拒绝不了的理由。” 李泌微微侧头作倾听状。 “李林甫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今不能轻易动怒,一旦动怒,很容易病发危及性命。”李长安抛出了这条足以在朝堂上引起惊涛骇浪的消息。 李林甫视相位如命,他不会让圣人和朝臣知道他已经外强中干了,这匹年老的狼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不再锋利的爪牙,在其他野兽面前依然保持着凶悍的模样。 只是人生病就要看大夫,李林甫是人,他也需要找大夫来给自己看病,他瞒的过满朝公卿却瞒不过大夫,而李长安在杏坛上恰好有一些人脉能够知道李林甫的病情。 “嘶。”李泌倏然抬头,目露震惊。 他看着李长安,终于懂了李长安的意思。 李长安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想着借助这件事情打击李林甫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她是要让李林甫气急败坏发病。 李林甫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施展出来。 这么一想,李林甫不会直接被他家主君气死吧…… 就算李林甫挺过来了,要寻仇也只会找李亨寻仇,李长安照样可以置身事外看李亨和李林甫狗咬狗。 至于李亨会不会动手,李泌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被李林甫坑得多次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李亨一定不会放过能气死李林甫的机会。 “……万一李林甫迁怒我怎么办。”李泌嘀咕了一句。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地方,他以身入局,很难没有风险。李林甫心眼那么小,可不一定会忌惮他的身份,说不准就宁可得罪辽东李氏也要收拾他,毕竟李林甫陷害韦坚和杜有邻的时候也没见他忌惮京兆韦家和京兆杜家。 李泌陷入了回忆,李林甫好像也陷害过不少五姓七望出身的官员啊。 这么一想,风险有些大啊。 “你觉得有危险就辞官跑路呗,跑到洛阳来,在洛阳没人能伤到你。”李长安对李泌放心极了。 要是别人李长安不一定放心,但是李泌嘛。这可是史书认证的见势不好就辞官跑路,这辈子从年少一直顺风顺水到老死的李跑跑。 而且李泌还有高超情商,情商高到了能调节肃宗德宗两朝帝王和他们太子之间关系的高度,能调节李唐皇室帝王父子关系,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吗,这可是连李世民都没做到的事情! 所以李长安一点都不担心李泌被李林甫迁怒。 李长安拍拍了李泌的肩膀:“大唐的未来就放在你的肩膀上了,能不能借此机会打击奸相,就靠你了。” 李泌苦涩道:“这样的话主君还是留着忽悠王将军吧,他还比较单纯。” 他好歹跟着李长安这么多年了,从那年被李长安忽悠去漳县搬砖开始,他这么多年吃了自家主君不知多少大饼,早就学聪明了。 “哦,那你干不干。”李长安瞪着眼看着李泌。 李泌叹了口气,长稽道:“为主君分忧,臣万死不辞。” 没办法,王忠嗣读《春秋》,他也读《春秋》,为天下苍生,冒险就冒险吧。 大不了万一形势不好他就立刻辞官跑到洛阳躲着呗。 170.第 170 章 画饼亦有差距 天宝五载月,又是一年踏青的好时候。 今岁长安城的月格外热闹,以往科举是在秋冬时候,所以长安要等到入了九月才热闹起来,今年却因为圣人下诏三月加开一科,所以长安城就早早热闹了起来。 无数身穿麻白圆领袍的读书人涌入了长安城,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像一条小江,这些身穿白袍,头戴乌纱幞头的读书人则像是过江之鲫一般在长安街道上涌动着。 东市街道两侧的商铺林立,身披红绿薄纱的胡姬挥着霜雪一般洁白的手腕招揽着来往行人,生着满脸浓密胡须的胡商则操着一口熟悉的长安方言笑眯眯推销着自己的货物,甚至还有几个浑身黝黑的昆仑奴在耍着杂技。 初次到长安城的人总会惊叹这座都城的繁华与开放,甚至还有一些年纪小的小郎君一直盯着胡人那与中原人不一样的脸看。并不是所有地方胡人都这么常见。 这些读书人都对未来满怀期待,摩拳擦掌认为着繁华的长安城日后必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自己一定能高中进士,得偿所愿。 李亨骑马经过东市,也只是冷冷看着这些天真的读书人,心中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触动。 他如今已经认清了现实,也不会再如几年前一样试图拉拢举子了。 拉拢了又能有什么用,只要他略微有抬头的意思,李林甫就会想尽办法陷害他。 他那个昏庸自私的父皇为了保住自己独一份的皇权,也会任由李林甫打压他这个大唐太子。 吃了这么多次亏李亨算是看明白了,他那个父皇早已经对权力痴迷到了疯狂的地步,根本不愿意分给他这个太子一丝一毫。 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白袍书生,李亨目中划过了一丝讥讽。 他们还以为自己能够出人头地呢,真是可笑。 李亨慢悠悠骑着马,看着这满街的读书人,耳边听着他们关于朝政的看法,只觉得像是看笑话一般。 “奸相作乱,天下有识之士皆怨言满肚,咱们之中,无论谁中举,都要在圣人面前揭穿奸相的真面目。” 路边酒肆临街窗边,几个年纪看着不大的青年文人慷慨陈词,意气风发极了。 他们看着都不是富家子弟,身上的白袍洗的有些发旧,几个人只要了一坛酒,分饮着浊酒,口中谈论的却是国事。 汉唐风气自由开放,并不避讳朝政国事,哪怕是挑担走街串巷卖货的货郎也敢聚在一起骂一骂朝中的满朝公卿,一般只要不当着权贵面骂,权贵也懒得与他们计较。 毕竟就连圣人也不避讳民间唤他一声“风流天子李郎”。 “咱们便在此约定,即便一人考上,也要在面圣之时斥责奸臣,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酒到酣处,一个年逾旬的书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余几人也纷纷应和“不错,这朝堂上的公卿怕了李林甫,咱们不怕他”“大不了以死相谏……”。 李亨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嘲讽转了一圈,心想这几个人连以死相谏的机会都不会有,这次恩科是李林甫主持,就这几个只会高谈阔论的书生连中举都不可能。 这么想着,李亨顿时觉得十分无趣,淡淡对身后跟着他的宦官李辅国道:“走吧。” 背影细看,只有满满的萧瑟。 到了太子府,李亨心情更加低落。 先前韦妃在的时候,是韦妃为他打理府中事务,后来他与韦妃和离,太子府中的事务便由杜良娣打理,也算周全。 可惜后来他又因为杜有邻案不得已和杜良娣也和离了,太子府的事务就没人能给他打理了。 没了京兆韦杜两家的支持,太子府的日子也略微有些捉襟见肘,府中再不复昔日的繁华。 不过他被迫与韦妃、杜良娣和离,如今府中也没有女主人,堂堂一国储君府中没有女主人可不行,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李隆基那个老东西就会再给他选一位太子妃或者良娣。 李亨懒洋洋往小厅内的躺椅上一躺,心中思考着还有哪家的女儿母族显赫,可以让他与之结盟。五姓七望显赫,可惜老家伙不可能给他那么强大的盟友,往下的京兆韦杜两家又被他得罪干净了,裴家倒是不错,张家也还行……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把李林甫和李隆基两个老东西熬死。 “殿下,辽东李泌求见。”李辅国走到李亨身边,低声道。 “李泌?”李亨缓缓坐了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把这个名字和自己脑中的记忆对上。 “是他啊。”李亨记忆中的李泌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算起来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面了。 如今算一算,李泌也该长大成人了,不过这几年倒是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把他带到小厅中吧。”李亨想起了自己如今手下无人可用的局面,对李泌也生出了一些兴趣。 辽东李氏也是数得着的世家,往前数,因为前朝隋炀帝听信了“杨花落、李花开”这句谶言,所以大肆针对朝中的李姓官员,辽东李氏也深受其苦,那个瓦岗寨的李密就是辽东李氏出身,后来降了高祖,高祖还称呼李密为弟,两族都以老子李耳为祖,辽东李氏与陇西李氏也一直都是兄弟之族。 倒是不比五姓七望差。 李亨面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一见到李泌就贴心拉住了他的手:“数年不见,阿泌已经长成君子了。” “此番入朝,可是想要入仕?”李亨笑吟吟道。 李泌拱手道:“我听闻奸臣屡次伤害太子,此次来到长安,是特意来辅佐太子除掉李林甫。” 听到李林甫这个名字,李亨目露恨意,随即却迅速收敛了心情,淡淡道:“我知晓李林甫已经惹得天怒人怨,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要从长计议。” 李亨并没有直接说他暂时畏惧了李林甫。 毕竟他也知道许多人来投靠他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值得效忠,而是因为那些大臣看不过去他的父皇和奸相,所以才会退而求其次把大唐的未来希望寄托在他这个太子身上。 “殿下先莫要着急,不妨先听一听臣的计策如何?”李泌淡淡一笑。 “臣夜观天象,看出了李林甫已经命不久矣,他命官位居天狼,自去岁起天狼星黯淡,文曲星隐隐发光,只需要文曲星一冲,李林甫便会发疾。” 李泌从少年时候就游历于终南诸山之间慕神仙不死之术,此事这些权贵圈子中都知道,李亨也曾听过一耳朵。 如今听到李泌这么说,李亨顿时有些将信将疑。 他肯定是恨不得李林甫最好明日出门就摔死,可问题是昨天早朝时候他还在朝堂上亲眼看着李林甫决断朝纲,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死的样子啊。 “如今还无需殿下出手。”李泌看出了李亨的胆怯。 他一本正经道:“李林甫必定也会寻高人看他的命数,他忌惮文曲星冲撞他的命宫,所以这次他主持恩科,必定会一个进士都不选录,好压制住文曲星。” “一个进士都不选录?”李亨诧异,虽说这几年科举已经越发没落,可到底为了装装面子,每次还是会选录一些人,倘若一个人都不选录,那加开恩科岂不是成了笑话。 看着李泌面上神情笃定,李亨不由对文曲星会冲撞李林甫命宫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了起来。 李亨不由动了心思,李林甫番两次陷害他,逼的他先后与太子妃和良娣和离,与京兆韦杜两家决断,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他难道不想报仇吗? 他做梦都想杀了李林甫全家! 倘若真有机会能够除掉李林甫,李亨眼珠转了转,仇恨的火焰一旦燃烧起来,迅速就将李亨的理智吞噬殆尽。 李泌又给李亨吃了最后一计定心丸。 “泌已经化名参加了这次恩科,倘若李林甫此次当真不择一人,那文曲冲命宫之星象便是真,到时候殿下再乘胜追击。” 李亨心思一动,开始估量起其中的风险与收益来。 倘若李林甫当真被文曲星冲撞命宫,那便证明李林甫命不久矣,到时候就到了他报仇雪恨的时候。 倘若没有此事,那李泌去参加此次恩科,也和自己无关。 收益大于风险。 李亨面上的笑容顿时更真切了两分,托着李泌的肩膀道:“阿泌愿意匡扶本宫,本宫记着阿泌的情谊,待到本宫掌权,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这个太子画饼的本事比寿安公主也差太多了吧,李泌心中吐槽。 人家寿安公主知道上价值观,天下大义,黎民百姓,还会提供“我只相信你的本事”这种让他心甘情愿去“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价值,你堂堂大唐太子居然只会许诺“待到本宫掌权不会亏待你”。 信了你鬼话的韦坚和杜有邻坟头上的草都尺高了。 跟着李亨的风险太大,要不然等做完这票就辞官回洛阳吧,洛阳那么多正在修建的工程还离不开他呢。 不过表面上,李泌还是露出了一副感恩不尽的模样:“能辅佐殿下,是泌之幸。” 双方俨然一副主臣情深的模样。 右相府中,李林甫听着尚书省官员的禀告,忽然出声:“此次考试既然是要择录通一艺者,那考题便要再严苛一些。” 尚书省官员诚惶诚恐:“右相,这一份已经是国子监祭酒所出的考题了。” “那就让国子监祭酒再出一份更难些的考题。”李林甫不悦道。 尚书省官员张张嘴,想说这份考题已经足够难为举子了,可抬起头双眼对上李林甫那双冷冽的眸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行吧,右相说要再难那就再难吧。 属官走后,李林甫喃喃道:“老夫一段时间没动手,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杨钊呢?”李林甫侧头问。 杨宣齐恭敬道:“他自称这段时间为圣人做事太过忙碌,无暇来见右相。” 李林甫嗤笑一声:“本相倒是没曾想过他也敢觊觎相位。” 并不是只有李长安一人知道李林甫的身体情况,杨钊也在这段时间之中探听到了李林甫的身子骨似乎不太好。 杨钊如今越发受到李隆基的宠幸,加上杨家姐妹的枕边风,这两年可谓是青云直上,如今已经位列品。 他似乎意识到了李林甫已经不能再给他提供助力,反而会压制他升迁,所以仗着杨玉环和杨玉瑶给他当后台,已经完全脱离了李林甫的麾下,甚至还对相位虎视眈眈起来。 “也该让天下人知道,这朝堂上如今还是老夫说了算。”李林甫扯了扯嘴角。 他像一只已经老迈的野兽,敏感易怒,爪牙越不锋利反而叫声越大,虚张声势守卫着他的领地。 李长安对此评价为“会咬人的狗不叫,李林甫咬不动人了,就要开始叫唤了”。 171.第 171 章 即将落榜的杜甫 三月初五,恩科开考。 因着这次考试是择“通一艺者”,所以是单科考试,分为诗、赋、策科,每个举子都只能参加一科。 李林甫坐镇贡院负责主持此次恩科,他拿着国子监那边交给他的新考卷,看了一阵。 ……完全看不懂。 他要是能看懂,也不会因为连字都认错被朝臣起了个“弄獐宰相”的讽刺绰号了。 李林甫佯装认真看了一会,奇怪的是,原本要依靠安神汤才能睡个好觉的他,如今看着面前这张试卷却觉得越看越困,甚至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匆忙读了一遍,李林甫喊来负责御史台负责监督尚书省此次主持科举,也是他手下第一狗腿子的王鉷,把这几张考卷扔给了王鉷。 “你做一做这几份考卷,看看难不难。”李林甫烦躁道。 王鉷手忙脚乱接过了试卷,一看顿时傻眼:“我?” 他是蒙祖上荫庇入的仕途,没参加过科举考试啊。再说了,他都跟李林甫有话可说了,还能是什么文化人吗? 王鉷看着每个字都认识,但是放在一起他好像又都不认识的题目,傻眼了。 王鉷看了李林甫一眼,拿着试卷走出了公房,喊来了自己的属官。 “吏部院内可有熟读诗书的官员?”王鉷压低了声音问。 整个吏部这么多官员,总有一个两个是科举考上来的吧。 属官思忖了片刻,很快就找出了符合王鉷要求的官员。 “王侍郎熟读诗书,他是状元出身,还诗名远扬。” 如今王维已经靠着陪李隆基写诗作曲做幸臣,加上李长安的亿点谋划,成功升职成为了正四品的吏部侍郎。因着他虽不是李林甫的党羽,可也不偏向李亨,又是李隆基的宠臣,也没有再进一步威胁李林甫位置的野心,所以李林甫也没管他。 再加上有升职速度堪比弓箭的杨钊对比,王维刚及冠就高中状元,入官场早,竟然也没有人觉得他升职速度太快。 王鉷不爱诗赋可也听说过王维的诗名,他大喜:“快去请王侍郎过来一趟。” 总归比他自己靠谱。 王维本来正在吏部文房摸鱼偷懒,被请到此处还有些懵懂,王鉷看到王维立刻将手中的卷子塞进王维手中,笑眯眯道:“王侍郎观此卷难度如何?” 王维下意识看了一遍手中的试卷:“咦,对于举子来说是不是有些太难了,这些题目出的有些怪。” “难就好,难就好。”王鉷笑了笑。 他是李林甫最亲信的党羽了,自然知道李林甫的心思。 王维却不知道其中的隐情,李长安只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才会告诉一些事情,其他时候就放任王维在吏部摸鱼,王维也没什么好奇心打听这些事情。 自然也不知道李林甫的心思了。 他只是出于好心和吏部选才的职责提醒了一句:“倘若用这几张卷子,恐怕此次恩科进士的卷子会不太好看。” 倒是不存在题目难了就选不出人的说法,毕竟科举考试是选得排名而不是分数,只是题目若是出的太难,选一堆只能考及格分数的进士出来也不太好看。 王鉷挥挥手,随口应付了王维两句:“无碍,此次恩科圣人点明了要选‘通一艺’的贤才,只考一科,难一些才能选出人才嘛。” 王维与杜甫交好,自然也知道杜甫也参加了这次恩科,估量了一下“诗”科的题目难度,放下了心。 子美的诗才还能应付的来这样的题目。 想到这,王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他一向都不爱多管闲事,有这时间画个画做个曲写首诗多好。 王鉷心里有了把握,便又匆匆拿着试卷回到了李林甫的公房内。 右相,此卷甚难,这些举子所答想必会不尽如人意。 李林甫要的就是这个答案,他要的就是所有人都答不好卷子,到时候他一人不择,也可以有一个略微正大光明些的理由。 虽说他此番行事天下人略微聪明一些的便能猜到是他故意示威,可终究还是要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糊弄圣人。 李林甫心满意足笑了笑:“圣人点明要择贤才,自然是要宁缺毋滥,倘若这些举子答的不好,那也这是他们本事不够罢了。” 就算有一两个答好的,李林甫也有办法糊弄过去。 考卷发下,开考。 李泌参加的乃是“策”一科,拿到考卷之后他浏览了一遍,就察觉到了不对。 题出的挺难。 不过不影响他对策。 李泌颇为自傲,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少年天才的神童,天下之间,李泌认为比他更聪明之人也唯有主君一人罢了。 他七岁时候就能在李隆基面前和燕国公中书令张说辩论不落下风了,而张说当年可是则天皇帝亲自临试,于万余文人中挑出来的对策天下第一。 如今他已经及冠,才学比起七岁时候又增进了许多,策论对他而言更是手拿把掐。 对于学神,试卷难易程度根本不重要,反正无论多难他都能考满分。 李泌奋笔疾书,开始撰写他的策论。 另一侧的“诗”科考院。 杜甫看着题目,想都没想就提笔写诗。 只要懂一些格律,作诗就很简单了,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出来就是一首好诗。 他虽然没有太白兄那样喝了酒灵感就如江水一般往外冒的“白也诗无敌”的诗才,可随手写几句好诗的本事还是有的。 写完诗以后,杜甫便百无聊赖等待着考试结束。 “哈哈哈,这是什么破题目!” 忽然一道声音吓了杜甫一跳,杜甫不由探头往外去看,两个衙役拉着一个形状疯癫的举子往外拖。 那举子还又哭又笑挣扎着,嘴里骂骂咧咧。 “这样难的题目谁能写出来,误我……” 杜甫连忙又低下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答卷。 这诗的题目难吗? 杜甫仔仔细细把题目看了遍,也没看出来什么地方难写。 到了时间,试卷被尚书省官吏收了上去,杜甫便将笔墨装入自己的书筐中,提着书筐往贡院外走。 举子大多都是同乡结伴而来,一考完试就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考试,大多都面带愁容,唉声叹气。 杜甫因着是跟随李长安一同来的长安城,没有与其他举子结伴,所以也没人与他讨论试题,只是杜甫听着耳边其他举子们的抱怨声,心里却也有些打鼓。 那题目真的有那么难吗? 杜甫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时,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人。 “李十七。” 李泌听到有人唤他,一回头便看到了杜甫,便停下脚步等了等杜甫。 在洛阳时候他一直以“李十七”这个名字示人,知道他是李泌之人也只有李长安寥寥几个亲信,所以李泌也不怕杜甫透露他的身份。 “你也来参加此次恩科啊。”杜甫见到了熟人,这才松了口气。 李泌点点头:“我参加策科。” “十七郎认为今科题目难不难?”杜甫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询问李泌。 到底关乎自己一生大事,杜甫对自己的诗才再有信心也难免忐忑。 李泌看了一眼杜甫,语气微妙道:“题目对子美兄来说应当不难吧?” 他方才已经从其他举子那听说了诗科的题目,的确有些刁钻,不过李泌认为应当还为难不了杜甫。 李长安喜好诗赋,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李唐皇室代代君主都是如此,当今圣人也喜欢音律和诗赋。作为李长安的亲信之一,李泌自然了解过自己主君格外偏心的这几个诗人。 也不难看出来主君交好的诗人虽多,可李长安最爱的是李白,其次就是杜甫,主君的老师沈初则是爱杜甫还要胜过爱李白。 李泌也因此对杜甫这个如今在大唐诗坛只是略有些名声的小诗人上了一点心,然后就发现了杜甫的天赋。 李泌认为杜甫的诗才应当不弱于如今大唐诗坛双子星李白王维,名气比不上后二者更多可能是杜甫擅长的题材和如今大唐喜爱的华贵典雅不太符合罢了…… 对这种老天追着塞饭吃的诗人来说,写一首好诗就跟喝水一样简单。 很明显的例证就是他起码能感觉出来题目难,但是杜甫根本就感觉不出来题目难易。 他能考满分是因为他会所有的题,杜甫能考满分是因为所有的题在他看来都是一加一的难度。 “既然十七郎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杜甫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来。 他自己也认为他今日这首应制诗写的不错。 李泌忍不住看了杜甫两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还年轻,跟着寿安公主日后总会有出头之日,不用在意一两次的失败。” 看来老天是公平的,同样是十分的天赋,他平均分配给了各项天赋,杜甫却是拉满了文才,其他各项天赋都平平无奇。 杜甫:“?” 方才你还说这题目对我来说不难,怎么现在这语气就跟我已经落榜了一样? “实在不行就请寿安公主举荐入仕嘛。”李泌眉飞色舞拉着杜甫往贡院外走,边走边讲着,“其实不入仕也行,你知道怎么修城墙吗?修城墙可有意思了,可以指挥手下的工人搬砖……” 数日后,尚书省的阅卷官员已经将此次的考卷批阅完毕,送入了右相府,由身兼中书令职位的李林甫最终裁决。 “此次举子大多答的不好。”尚书省郎中小心翼翼道。 李林甫看似十分稳重,淡淡道:“答的不好,那也要宁缺毋滥。本次恩科是为了择贤才,既然没有贤才,那宁可不择录也不可让平庸无能之辈入朝堂。” 郎中道:“右相说的是,所以只选出了几份卷子,这几人中有二人答的格外好,其余者略差一筹但是比起其他举子也算不错了。”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就是有两个人试卷分太高,尚书省考官不知道是要留着还是要刷下去,就只能拿给李林甫这位中书令裁决。 “此二人是谁?”李林甫眼中精光闪烁。 “一个是诗科,名叫杜甫,祖父是杜审言,而今家中已经没落了,一个是策科,名叫李淼,也是没落的官宦子弟。”郎中道。 李林甫眯了眯眼:“本相知晓了,待到放榜前一日,本相自然会把名单拟出来。” 都是破落户啊。 与此同时,杨钊坐在了虢国夫人府中,他的对面坐着的则是太子李亨还未过门的新良娣,张良娣。 “良娣说,太子想要和我联手。”杨钊轻轻低头吹了一口滚烫的热茶。 张良娣笑道:“杨太府卿难道不想再进一步吗?只是需要杨太府卿在陛下面前递一句话罢了。” 173.第 173 章 越想越气 杨国忠离开勤政殿时候,远远看到李林甫的身影,他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迎面迎了上去。 “下官见过右相。”杨国忠面带微笑,言语之间却并无多少讨好之意。 李林甫冷冷看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杨国忠。 杨钊一开始是从他手下走出去的,李林甫千防万防,防备着那些有宰相之能的大臣,却没想到最后却是他手底下出来的人对他的相位虎视眈眈。 谁曾想圣人如今提拔臣子是一点都不看臣子的能力了呢?李林甫选狗腿子的时候标准很肯定,那就是能力平平,他是万万没想到如今的圣人不挑食到了如此地步,连杨钊这样的官员都能得到圣人的重用。 杨钊此人,狠辣而迎合上意有余,却全无治国之能,圣人竟然有意让这样的人接替相位,真是昏了眼了。 他李林甫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起码有宰相之能,压得住文武百官,也能糊弄住天下承平,可杨钊那个废物只会讨人欢心,治国的能力一点都没有……连他都羞与杨钊为伍。 李林甫一边在心中唾弃着杨国忠,一边大步往殿内走。 刚踏入殿内,李林甫面上就露出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对着李隆基拱手道:“臣要恭贺圣人。” 李隆基本就因为方才之事而看李林甫有些不顺眼,听到李林甫恭贺他也只是淡淡道:“朕何喜之有?朕听闻此次恩科一人都未录,让天下人知道朝廷费心筹办恩科,却连一个贤才都选不出来,岂不是徒惹天下耻笑?” “臣正是为此事而贺喜陛下。” 李林甫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无一人入选,正是说明天下间的贤才都已经在陛下的朝堂之上了啊。臣恭喜陛下,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说着,李林甫深深摆下。 依照他对李隆基的了解,这番话足够糊弄过去李隆基了,李隆基要的就是太平盛世,人人顺从,那他就给李隆基一个太平盛世。 可等了一阵,李隆基仍旧未开口,李林甫心中倏然一紧。 杨国忠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也顺势出现在了李林甫心中。 坏了! 李隆基看了李林甫两眼,心中也明白了李林甫为何会弄出这一茬事情来。 无非就是为了造一个“野无遗贤”的好名头来哄他高兴。 虽说弄巧成拙,可到底逗他开心的心是好的。他对忠诚于他的臣子一向宽容,思及此处,李隆基无奈一笑。 “你可知此次李泌也参加了恩科?”李隆基语气略微有些责怪,“他七岁时候,朕便金口玉言给了他神童的名号,如今他参加恩科却未能考中,难道是朕年轻时候看错了人吗?” 李林甫刷一下冷汗就下来了。 圣人年轻时候亲口点的天才却连恩科都没考上,岂不是证明圣人年轻时候没有识人之明? 李林甫太了解李隆基的自恋了,也太了解李隆基对面子的看重了。 “罢了,你将此次选出来的试卷拿来朕看看。”李隆基见到李林甫头发花白还吓得不成样子的模样,心一软。 到底是跟了他这么多年的老臣了,还替他处理天下政务,这点脸面李隆基还是愿意给李林甫留的。 李隆基发话,李林甫也不敢在李隆基面前再耍其他心眼,只能老老实实命人去他府上把那一堆卷子拿过来。 还好自己早有准备,特意让国子监祭酒把题目出难了些。 李隆基看着答卷越看越皱眉。 能够谱出《霓裳羽衣曲》的李隆基文学素养自然不低,他翻看了一遍,对李林甫的怒气略微减少了一些。 这些举子答的还真大多都不尽人意,只有寥寥两三份还不错。 不过……李隆基挑出来署名“李淼”“杜甫”“元结”的三份答卷。 “此三人写得不错,这个李淼想来就是李泌化名了,策论写得极好,还有这个杜甫,诗写得灵气横溢,这个元结略差一筹,不过也还算可以。” 李隆基沉思片刻:“罢了,既然榜已经告示天下,那此事就算了吧。” 说到底本来科举最后一关应当他亲自审阅,只是李隆基根本就没有把这次恩科放在心上,所以干脆就全部丢给了李林甫。 如今恩科错了,岂不是打了他这个帝王的脸面。 李隆基叹了口气,忍不住责怪了李林甫两句:“你啊,这么多年都不读书,连诗赋策论的好坏都看不出来,日后可要多读一读书,不可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了。” 就这么轻飘飘把原因归结为了李林甫不通诗文,看不懂试卷所以才闹出了“笑话”。 李林甫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他本来烦那些读书人的原因就是他们总嘲笑自己没文化连字都认不全,可如今圣人竟然当面揭他的短,让李林甫不禁又羞又怒。 “臣晓得。”可面对李隆基,李林甫打掉了牙也得笑着往肚子里吞。 李隆基又道:“你上了年纪,顾不得这么多事务,就让旁人多分担一些,也省得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李林甫这次是真的要被气吐血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李隆基,李林甫阴沉着脸出了勤政殿,一抬头就看到了杨钊还站在殿前。 心里更加郁闷。 偏偏杨国忠还故意凑过来:“右相,圣人命下官协助您……” “杨钊。”李林甫沉着脸警告,“本相如今还是右相。” 对上李林甫满是寒意的双目,杨国忠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李林甫手下被他骂得缩着脖子的时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只能讪讪道:“下官如今已经不叫杨钊了,圣人觉得钊这个字不好,给下官赐名国忠,下官如今叫做杨国忠。” 李林甫嘲讽道:“杨侍郎可真是能屈能伸。” “圣人在下官眼中胜过父母,圣人赐名,是杨国忠之幸。”杨国忠却腆着脸皮道。 李林甫自认为他的脸皮已经够厚了,可今日面对杨国忠竟然也有一种无从下口的感觉。 这么不要脸的人他还能说什么? 最后李林甫也只是狠狠一挥衣袖,转身便沉着脸离开了兴庆宫。 回到相府之后,抬手就要把桌上的茶盏摔了,忽然又想起来大夫所说的不能动怒,狠狠吸了几口气,李林甫终究还是没发火。 莫生气莫生气,气死了他,李亨那混账玩意得意。 莫生气莫生气,气病了他,杨国忠那贼子得意。 他气坏身子,就得便宜敌人,不能生气。 李林甫默念数遍这几句话,终究还是仇恨战胜了仇恨,用对李亨和杨国忠的恨意平复了被算计了的怒火。 是夜,月明星稀,几只乌鹊咕咕叫着。 廊下挂了一排的纱灯,纱灯中透出的暖光将琉璃瓦映射的橘黄,月光如水,隐没在梧桐树后,梧桐树的影子倒映在青石地面上。 李林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迫使自己入眠。 他半个时辰前喝了一碗安神汤,按照往日来说也该有了困意,只是不知怎得,今夜李林甫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他脑子中不自觉回忆着今日勤政殿内李隆基对他的责问,还有话里话外透露出觉得他年老力衰,要培养下一任宰相的模样。 还有杨国忠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哼!杨国忠是什么东西,他有那个本事当宰相吗?他连李适之都不如! 想到李适之被自己吓得朝中一发生大案就“不小心”摔断腿,李林甫嘴角就不禁微微上扬。 可随即想到杨国忠,李林甫的嘴角又拉了回去。 太像了,杨国忠无论是起家方式还是狠辣的性子,乃至于对李隆基的谄媚,都和他太像了。 裙带关系起家,他靠武惠妃杨国忠靠杨贵妃,他心狠手辣杨国忠也心狠手辣,对李隆基,杨国忠甚至比他更能拉的下脸皮,更没有尊严。 唯一自己比他要强的,就是能力,李林甫自认为他做宰相这些年还算合格,是奸相,可起码天下人也只骂他残害忠良而没有人觉得他做不了宰相。杨国忠,李林甫轻蔑心想,这个家伙残害忠良的本事比他还高一筹,可完全没有治理天下的本事。 只是李林甫不确定如今的圣人还是不是那么看重臣子的能力。在如今的圣人眼中,最看重的到底是臣子处理政务的本事还是讨好帝王的本事呢? 李林甫知道答案,却不愿意承认。 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李林甫始终睡不着。 他闭上眼,眼前不断浮现出今日帝王对他的责怪和揭短,还有杨国忠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不行,越想越生气。 李林甫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恼怒抬手一拍柔软的被子,狠狠咬了咬牙。 他今天就应该等出了兴庆宫之后直接给杨国忠一巴掌! 该死的杨国忠,还有该死的李亨,没有一个好东西! 深夜好像人的情绪格外容易波动,李林甫压抑了一天的愤怒终究还是没憋住,他越想越气,丝毫没有注意到耳边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也没有注意到脑子越来越沉…… “咳咳咳!” 忽然李林甫喉头一紧,忍不住低头呕出一口腥液。 外间守夜的下仆听到了动静入内,点亮了蜡烛。 “郎君,您可还好……呀!”下仆走进床边,面色大变。 李林甫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锦被,血淋淋的一滩红映入他的双目。 下一刻,李林甫眼前便天旋地转。 “阿爷!” 听到仆人惊呼冲进来的李岫正好看到李林甫倒在染着血的锦被上,面色大变,连忙冲上来抱住了李林甫。 李林甫晕过去之前还紧紧拉着李岫的手,闭着眼气若游丝喃喃道:“不可……不可让……圣人知晓。” 圣人倘若知道了他的身体差到了如此地步,肯定会生出换相的心思。 谁也别想夺走他的相位,他死也要死在宰相位置上! 李岫不由垂泪:“这都到了什么时候了,阿爷你还只想着这些……快请大夫吧!” 174.第 174 章 大夫一进右相府,李亨和杨国忠就收到了消息。 杨国忠正在李亨府上和李亨商量着婚事,李亨的长子李俶与杨家女高丽夫人的女儿约定成婚,这也代表着杨家和太子党的暂时联盟。 毕竟对二人来说,目前有着共同目标,那就是斗倒李林甫。 探子来传话时,李亨正在和杨国忠聊着儿女婚事,听到李林甫府上果真不顾宵禁连夜请了大夫,李亨不由大喜。 “好好好,看来李林甫果真是命犯文曲,命宫被冲撞了!”李亨站起来在厅中踱步,喜色溢于言表。 他抬头看向杨国忠:“明日一早我就去组织大臣参斗李林甫,还请杨卿助我。” 看着李亨迫不及待的模样,杨国忠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慢条斯理道:“我这便回府安排。” 杨国忠离开后,李亨快步走入内室,李泌正在此处饮茶,李亨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李泌身前,面上满是笑容。 “先生所料果然不错,那李林甫当真是被文曲星冲撞了命宫,接着此次恩科,本宫终于重创了李林甫一回!” 经此一事,李亨对李泌越发看重,他先前谋划了几次,回回都是自己吃亏,而今李泌一来他就让李林甫吃了一大亏,倘若不是李泌提醒,李亨都没想到杨国忠竟然真的愿意与他结盟。 与杨家结盟以后,李亨对付李林甫的底气都足了。 李泌同情的看了李亨一眼。 现在高兴的还太早了。杨国忠现在愿意与你结盟是因为你们的敌人都是李林甫,天下熙熙都为利来,有共同的敌人他当然愿意与你结盟了。可一旦李林甫没了,这个联盟存在的目的也就没了,到时候假若杨国忠真能接替相位,那他在接替政务的同时肯定也会接替如今李林甫对付你的任务…… 傻孩子,还傻乐着呢。 李亨想到李林甫如今正卧病在床痛不欲生便觉得畅快,看李泌的眼神也就越加重视,他往前一步,想要伸手拉住李泌的手。 李泌却比他更快,李泌眉毛一皱,见势不对脚下迅速往后一步。 李亨的手抓了个空,他面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 “殿下,当务之急是趁热打铁,趁着李林甫无暇顾及朝堂,您应当多拉拢一些有志之士啊。”李泌迅速道。 突如其来的正事也让李亨忘却了方才短暂的尴尬,转而思考起该怎么趁着这个机会狠狠拉拢一波朝臣了。 好不容易带着快要尬笑僵硬的脸送走李亨之后,李泌沉重叹了一口气。 他的直觉告诉他没有这么容易。这个李亨看起来不太聪明,说不准就会做出坑手下的事情,可别再连累了他。 反正现在主君交给他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要不明天就找个借口背着包袱跑路吧。 跑路的心思一起,李泌顿时蠢蠢欲动起来,他迅速写了一封信给李长安,在信中用一页纸将李亨杨国忠和李林甫这段时间的动作写清楚,又用五页纸论述了他为什么需要及时撤退。 最后方才放下毛笔,心满意足读了一遍密信。 这样主君就能允许他及时逃离这个虎狼之穴了吧。 李泌想着自己在洛阳忙碌又充实的生活,面上露出了怀念的微笑。 身在洛阳的李长安接到了李泌的信后挑了挑眉,抽出一张信纸来,纸上只写了两个字。 不行。 老老实实当你的奸细吧! 派人将信送给李泌之后,李长安又起身去寻了沈初。 “老师,我估计应当也差不多了。”李长安靠在门边对着沈初一笑。 正在处理事务的沈初搁下笔,抬头看着李长安,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过两日吧。”李长安笑笑,“得先让李林甫查一查,等他主动查到我身上时机才正正好,估计也快了。” “他是个聪明人。”沈初默认了李长安的话。 这次对李林甫出手,李长安的目的可不只是为了让李林甫早死。 她专门露了一点尾巴给李林甫去查,等着李林甫查到她身上。 李长安相信李林甫有那个本事查到她身上。 眼看着自己就要死了,李林甫必定会想方设法给他的后人寻一条生路,可李亨和杨国忠这两个人必定会趁李林甫病要李林甫命,步步紧逼。 李亨被李林甫害成这样,如今李林甫露了颓势,能忍住报复的心就怪了,史上他登基以后李林甫都死了快十年了李亨都要把李林甫挖出来鞭尸,如今他有能亲手在李林甫生前报仇的机会,李亨能忍住才怪。 杨国忠就更不用多说了,安禄山还在边关手握重兵,他就要先抄了安禄山在长安的宅子,连先把安禄山骗回长安城都想不到,如今对付李林甫也绝不会给李林甫留生路。 好在她比较善良,愿意给李林甫留一点血脉。 前提是李林甫拿出合适的代价来换。 李林甫的确在寻觅后路,他那夜急火攻心,生生昏迷了两日才醒过来,好在不是大朝,他勉强还能瞒住圣人。 只是面对着穷追猛打的李亨和步步紧逼的杨国忠,李林甫也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又是参本相的奏疏。”李林甫疲惫靠在床头,把手中的奏疏往地上一扔。 “阿爷莫要动怒,儿和弟妹们都盼着阿爷身体康健。”李岫陪着李林甫床边侍疾。 如今李林甫谁也不相信,只相信自己的儿女和女婿。 李林甫看着这几天瘦了一大圈的李岫,目中流露一丝心疼,还有藏在眼眸深处的担忧。 他命不久矣,李亨和杨国忠又如此步步紧逼,他一死,他的儿女们该如何安身呢? 李林甫到底不是李隆基,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儿女会下场凄惨,李林甫便害怕的牙打颤颤。 去岁之前,李林甫从未想过他这样心狠手辣冷漠无情的人会害怕什么,可从去岁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以来,李林甫终于开始害怕了。 李林甫年幼时候家庭并不幸福,他的父亲在前途上给不了他一点助力,他想往上爬,只能与武三思的女儿私情,借着裙带关系往上爬,前半生过的卑微极了。 他有了儿女之后却不愿意让儿女走他的老路,李林甫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他的儿女比王孙公主过的都幸福,他扶持儿子和女婿仕途,专门在府中开“选婿窗”让女儿们挑选夫婿……李林甫一想到在他膝下长大的儿女们会死无葬身之地,李林甫就害怕极了。 哪怕口中说着“跟着我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日后跟着我死无葬身之地也应当”,可真的当死亡临近他的那一刻,李林甫才发现他根本没办法坦然面对他死后他全家极有可能被抄家灭族这个未来。 “派人去盯紧太子府和杨国忠的府邸。”李林甫坐着了身体,语气虚弱又坚定。 李岫哽咽劝道:“阿爷身子如此,何必再生事端呢?如今阿爷的身体平安才是第一等的大事啊,李亨和杨国忠暂且不管他们又有何大碍。” 李林甫目光柔和,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长子的颅顶。 他记得大郎年幼时候,每次大郎读书被先生夸奖了,自己便会抚摸大郎的头发称赞,大声夸赞他家会出一个麒麟儿。每每这时,那时候年纪还小的岫郎就会脸红害羞极了。 他是连字都能读错的奸臣,可他的儿子是名声清白的校书监。 他家终究还是没能出一个麒麟儿,李岫的资质平平,他其他儿女的资质也都平平无奇,没有继承他半分的手段。 那他这个当阿爷的就要为这些让人操心的儿女们多谋划一些。 “为父有为父的道理。”李林甫温和道,“为父自知寿数无多,倘若为父不在死前为我们家寻出一条生路来,为父一死,不说旁人,太子李亨就一定不会让你们活着。” 李岫这才明白李林甫到了如今,心中惦记的竟然还是他们这一群不肖子孙。 他忍不住痛哭:“是儿无用,支撑不起李家门楣,害得阿爷病重也要担心李家。” 往日他在李林甫的羽翼下过得太过顺遂,一件难事都没有遇到过,到了如今李林甫的羽翼苍老了,李岫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连抵御一场风雨的能力都没有。 “去吧。”李林甫拍拍李岫的肩膀,叹了口气。 李岫前脚刚离开,后脚李家的其他儿女就从外房一股脑涌了进来,围着李林甫七嘴八舌关心,最后被管家以“郎君需要静养”的名义都赶了出去。 李林甫虽说也被烦得脑壳疼,可心里还是宽慰居多。 在子女上到底他比圣人要强多了,他的子女们都是真情实感担忧他的身体,起码比圣人那些希望他早死的儿女们强多了。 第二日,李林甫却在房中见到了一个他未曾想到今日就会见到的人。 “空娘?”李林甫靠在枕上,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见他的女子十分震惊。 李腾空见到李林甫苍白的面色眼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阿爷……”李腾空颤抖着扑在李林甫床边,哭的泣不成声。 “女儿来迟了。” 李林甫心倏然一软,抬手拍了拍李腾空,宽慰道:“为父这不是还没事嘛。” 打发走李腾空后,李林甫的眉毛却渐渐颦了起来。 他招过自己的亲信:“老夫发病是何日?” “本月朔五日。”亲信回忆了一下道。 “今日是何日?” “望一日。”每月初一到初十为朔日,十一日至二十日为望日,十一日就是望一日。 李林甫喃喃道:“才过了六日。” 长安到洛阳七百里路,六日李腾空就赶了回来。 虽然军中有八百里加急,可那是每过一个驿站就换一次马,不能那么算。寻常赶路,日行二百余里差不多已经是普通马匹的极限了。 算起来从他发病到李腾空回来,正好够从长安到洛阳一个来回。假若他一发病就有探子把情报往洛阳送,到今日正好能回来。 而且从空娘方才的哭声来看,她似乎知道自己病的多重。 李林甫表情凝重。 怎么可能呢,就算是李亨和杨国忠也只是他病了,而不知道他病得如此厉害,空娘是怎么知道的他病重呢? “派人查一查寿安公主。” 过了许久,李林甫才缓缓开口。 李腾空跟着寿安公主离开,李林甫是知情的,却也没管,毕竟寿安公主修道,他这个女儿也修道,玩到一起很正常。 只是如今看,自己女儿修道是真,寿安公主的心思却不一定是在修道上。 不论如何,空娘能知道自己病重必定和那个寿安公主脱不了关系。 “悄悄查。”李林甫忽然又出声,“不要让旁人知道此事。” 亲信领命离开之后,李林甫靠在床头嘴角高高扬起。 他就说,这一代的大唐皇子公主怎么会都这么老实,一点都没有先祖之风呢。 175.第 175 章 公主来了 李亨和杨国忠依然在朝政上打击李林甫,只是在李林甫看来他们手段十分低劣,应付起来根本不值得李林甫重视。 一边是操纵朝政十余年,在朝中经营多年,一路从武则天时候斗到现在,历经无数次腥风血雨,跟随政斗冠军和宫斗冠军一路走过来,老谋深算的右相;一边是因为脑子不聪明没威胁才被选做太子,被李林甫按着打压了数年,一次成功政斗经验都没有的李亨和靠着裙带关系,讨好上司本事,短短数年就爬上高位没有根基可言的杨国忠。 倘若不是李林甫身上的“年老”“重病”buff狠狠削弱了他的状态,李亨和杨国忠根本没法对李林甫造成威胁。 值得被李林甫放在心上的事情,从不是现在针对他的李亨和杨国忠,而是他死后针对他子女的李亨和杨国忠。 “进了洛阳就没能再出来。”李林甫面色比前两日要好一些,却依然有些苍白,分明是已经入了四月,可李林甫身上依然裹着披风。 他的精气已经被疾病耗空了,身子骨虚弱得厉害,如今也只是外强中干罢了。 李林甫看着面前的探子:“进了洛阳就再没能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折了?” 探子听到李林甫的话后表情有些微妙:“……也不能算是折了。” “探子们刚进洛阳就因为身份可疑被抓了起来,而后被送到了工地上,被判了三年的劳改。” 这些探子都是李林甫养的死士,根本就没有户籍,连活在世上的痕迹都没有,平日出任务都是拿着李林甫命人伪造的身份证明。李林甫弄来的这些证明都是通过官府合法程序办下来的空户,也是合法证明,所以死士出了这么多次任务都没出过差错。 奈何李长安为了预防这种官奸勾结的事,在洛阳查的很严,这些探子别说接近李长安的府邸了,连洛阳内城都没能进去就在客栈被抓住了。 谁能想到洛阳住客栈还得查户籍啊。 李林甫却没有恼怒,反而眼中有一丝喜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身为李亨的仇敌,李林甫自然愿意听到李亨的另一个敌人强大的消息。 过了半响,李林甫才又问道:“顺着王维和沈初往下查吧。” 面对寿安公主,李林甫也有些无奈。 他的势力都在长安城,对长安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如指掌,可除了长安城就是不太清楚了。何况他先前一心只盯着太子李亨,圣人有五十九个子女,他精力再旺盛也没法一一紧盯,更何况寿安公主年纪最小,谁能想到她那么多个兄姐都老老实实,反而是年纪最幼的这个最有野心呢。 到了如今,李林甫终于意识到寿安公主的野心了,可倏然去查,却也只能查到她亲母早亡,跟了武惠妃两年,后来就跟着玉真公主修道这一点信息。 与她有关系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个,而且大部分都是诗人文人,唯一能和朝政沾边的也只有沈初一人,只是沈初如今去了洛阳,他想再查也查不着了。 李林甫按按额角,抬眼看着面前桌案上摆放的一桌子文书。 这些都是这几年洛阳向朝廷奏请的文书,修城墙、开河道,请求增加一些府兵,除了工程建设频繁了一些,似乎其他什么奇怪的地方都没有,而且每一条都合情合理。 反正都是洛阳那边自己出钱建设,不用朝廷拨款,加上洛阳毕竟是东都,地位特殊些,又是长安城通往中原腹地的要道,多准备一些军队守卫长安也实属正常。 每一项都合情合理。 李林甫低低笑了几声,这位寿安公主可真是一位玩弄规则的高手。 他也该找个时间见一见这位寿安公主了。 李林甫试图从记忆中找出这位寿安公主的模样,可记忆中却只有模糊的影子。 每年只能在年宴上见一次,而且女眷和朝臣的席位相隔甚远,他要关注的人太多,也不会专门去看一个年纪最小的公主。寿安公主也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当隐形人,唯一有存在感的就是去岁年宴和安禄山吵了一架,但是偏偏那时候他忙着算计李亨还不在殿中。 李林甫轻轻叹了一声。 趁着他身体还没有差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得快些找个时间和这位寿安公主聊一聊了。 利益交换的前提也得是有利益才能交换啊,再拖下去,到了他卧床不起的时候,他就真的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 五月初一,大朝。 杨国忠以“坐赃”参谏议大夫宋浑,百官多有附和者,帝王怒,命御史台彻查宋浑。 宋浑,明相宋璟的第四子,也是李林甫的党羽,由李林甫举荐为谏议大夫。 杨国忠与李亨步步紧逼,李林甫心中暗怒,却依然忍着请求圣人看在宋浑先父的功劳轻责宋浑。 下朝后,李林甫直接匆匆走入了月堂,面有杀意。 他深吸两口气,告诉自己如今他的身体再也受不得愤怒了,强行把怒气压制了下去。 “让空娘来见我。”李林甫负手站在窗前,咬牙道。 不等了,他要看到他的仇敌付出代价,要不然他死都不能瞑目! 李腾空自从回来探望李林甫就没有再离开长安,只是她也不愿意待在富丽堂皇的右相府,遂在郊外一方小道观前支了个摊子义诊。 寻常百姓有些小病小灾舍不得去医馆花钱寻大夫,知晓这边有一位女真人免费为周遭百姓看病之后便有百姓络绎不绝来此看病。 相府的婢女寻到此处时,李腾空正在给一个皮肤蜡黄的妇人把脉。 得知李林甫亲口吩咐要见她,李腾空目中划过一丝诧异。 李林甫虽说对子女不错,可他事务繁忙,又子女众多,平日根本没时间见子女,她及笄后就离开了相府,这么多年还是李林甫第一次派人来找她。 “我给这几个人看完就回去。”李腾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手上包药的速度。 婢女有些着急,想要催自家女郎回去,郎君的事情多要紧,岂是这些百姓能比得上的。 可她在府中也听过这位脾气怪异女郎的性子,一时间也不敢开口催促,只能等李腾空给排队的几个普通百姓看完病。 李林甫正站在月堂屏风前等着李腾空。 “你告诉寿安公主,老夫想请她到府上一叙。” 李腾空还没站稳便听到了李林甫的这句话,顿时睁大了眼睛,警惕看着自己的父亲。 “阿爷为何要见寿安公主。” 不怪李腾空谨慎,实在是在李腾空心里,谁被她阿爷惦记就等同于谁要倒霉。 李腾空像一只护着鸡仔的母鸡一样挺起胸膛面对李林甫:“寿安公主是我的好友,她还只是个孩子,妨碍不到您。” “哈?” 李林甫缓缓扭头看向自己的傻女儿。 “她还只是个孩子?”李林甫不敢置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那个寿安公主的本事都能把你卖了还让你给她数钱了,你好意思说她还只是个孩子?她都能想着谋逆了,哪个孩子能想着谋逆啊。 “寿安公主又没有妨碍你的路。”李腾空倔强盯着李林甫。 李林甫皱皱眉:“我和寿安公主有要事要谈,你只管把我的话告诉寿安公主就是了,到时候来不来她自有决断。” 忍了忍,李林甫终究还是没忍住叮嘱自己的傻女儿:“你日后离寿安公主远一些,省得哪日她把你卖了,你还感激她。” 李腾空终于听出了自己阿爷对李长安没有恶意,可李林甫不是个好人的印象实在根深蒂固,李腾空咬着下唇纠结着。 “寿安公主如今在何处?”李林甫冷不丁问。 李腾空下意识道:“前几日刚回了长安,如今正住在寿安观中……” 话说到一半李腾空愣住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李长安回长安的时间有些太巧了。 “去吧。”李林甫揉揉额角。 李腾空抿着唇心不在焉离开了相府,坐着马车到了寿安观。 李长安正在品读新到手的吴道子的画,准备裱起来日后放在画馆中,听到婢女通报李腾空在门外候着,眨眨眼,放下了手中的画。 看来李亨和杨国忠终于把李林甫逼到了不得不迅速为后人找一条生路的份上了。 也说明李林甫的身体比她以为的更加虚弱。 按照李林甫的性子,他若不是被逼急了,不会在对她知之甚少的时候就请她上门。 “请腾空进来吧。”李长安将手中的画卷小心卷成一个卷轴放置好,这才起身去迎李腾空。 李腾空有些魂不守舍,她道:“寿安公主,我阿爷想请你过府一叙。” “那明日就要劳烦腾空了。”李长安冲着李腾空俏皮眨眨眼,“这是需要偷偷做的事情,我藏在腾空的马车中进相府才不会被旁人发现呢。” 李腾空一怔,似乎没想到李长安应下的这么快。 “我阿爷……一向不会做什么好事,公主小心些。”李腾空沉默了一会,最后才从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李长安笑道:“说不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呢。” “公主是好人。”李腾空无意识揉着袖角。 “腾空怎么知道我是好人?”李长安好奇问。 李腾空低声道:“我就是知道。公主和我阿爷不是一路人,还是提防着我阿爷一些吧。” 随后也不等李长安再问,李腾空就攥着衣角跑了出去。 自己以为还是个孩子的寿安公主忽然就成了能和她阿爷正面对话的人,李腾空一时间还是觉得震惊。 第一日一早,李林甫早早就侯在了月堂中。 他坐在那张铺了斑斓虎皮的交椅上,心想一会要怎么给寿安公主一个下马威。 李林甫希望寿安公主先有求于他,而不是他先有求于寿安公主。倘若太早露怯,那就成了他就成了寿安公主案板上的一块鱼肉了。 月堂周遭早就换了李林甫蓄养的亲信把守,李腾空的马车直接停在了月堂门前,从上面轻轻跳下来一个披着斗篷、身形高挑的女郎。 李长安下车后先是好奇看了两眼面前这座月堂。 传闻李林甫每次要干坏事之前都会在这座形状如偃月一般的月堂中待一阵,想好办法之后便会高兴出堂,李林甫一入月堂必定有人要家破人亡。 只是她就站在门前,也没法围着这月堂转一圈看看是不是真的形如偃月。 李林甫在堂内坐立不安,李长安却还饶有兴致打量堂内摆设。 大鱼已经入网,渔人自然不急。 终于,李林甫见到了李长安。 他下意识打量着李长安的身形相貌。 “你——”李林甫双目圆睁,目露震惊站了起来。 他直勾勾盯着李长安的脸。 准确来说是盯着李长安那一双眼睛。 李长安又不是武惠妃的亲女,她怎么会长一双和武惠妃这么像的眼睛? 李长安自然也注意到了李林甫的视线。 “右相也认为我和阿娘长得有几分相似吧。”李长安弯弯唇角,“阿娘生前也曾说过我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却和她长得有两分相似。” 李长安看着李林甫道:“毕竟我身上也流着则天皇帝的血,和则天皇帝的侄孙女相貌有几分相似在正常不过了。” 李林甫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是啊,你身上也流着则天皇帝的血。” 上一个试图政变造反的公主,也曾说过“我身上流着则天皇帝的血”。 那还是先天一年的事情,太平公主发动先天之变,想要废掉当时还刚刚登基根基不稳的圣人。当时的情况多么凶险啊,七位宰相有五位都是出自太平公主门下,文臣武将之中有一大半跟随太平公主。 可惜太平公主失败了,太平公主那时候已经老了,圣人却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那时候的圣人英明果断,所以圣人赢了。 而今圣人老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寿安公主却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 圣人平定太平公主叛乱的时候他李林甫也还年轻,如今他也老了。 178.第 178 章 两个书生 回到寿安公主府以后,李长安又换了一身衣服,她在公主府中坐不住,思来想去干脆牵着马独自出门往西城去。 杜甫此次恩科落榜后李长安还专门给他写过信,杜甫打算在长安多待两年,寻找机会出仕。只是他父亲去世之后,杜甫家境便没有先前那般好了,杜甫便没有住在东城,而是在西城租了个小院。 长安城依据东西一市,也大体分做了东西一城,又因为大明宫居北,所以城北又比城南地段要好,东城北边多是权贵和富贵人家,西城靠近北边大明宫的几个坊市则多是商贾和落魄官宦子弟,再往南才是普通百姓住所。 杜甫如今住在崇仁坊,挨着西市,偏北一些,居住在此的住户大多都是一些落魄官宦子弟和在西市有铺子的普通商人。 李长安按照她半月前寄信的地址寻找到了一处小院,刚想上前敲门,就看到了挂在门上的铜锁。 “这位娘子,你是来找杜一郎的吗?” 一个头上扎着彩绳的小姑娘从隔壁人家探头出来,好奇看着李长安。 “杜一郎和我阿兄一起出门访友了,今日不在家。”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一点也不怕人。 杜甫家中排行第一,所以也称杜一。 李长安挥挥手:“我知道了,那我改日再来吧。” 不凑巧,杜甫没有在家。李长安也不想就这么回去,她已经和李林甫达成了协议,下一步就是要让李隆基允许她去边关。 不过这事并不难,李长安只是想自己去边关建功立业,自己靠军功升职,又不是直接伸多了边塞诗向往边塞风光想去边关溜达一圈罢了。 如今大唐这群星闪耀的璀璨诗坛,边塞诗又大气磅礴,极为符合唐人审美,不少世家子弟都因为读了边塞诗而对边关心生向往,多李长安一个也不多。 李长安牵着马,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和李林甫府上那个冰冷的月堂截然不同,她想了一下,干脆牵着马往西市方向走。 西市和东市是不一样的热闹,东市街道上多是骑马而过的郎君和穿着胡服的小娘子,卖的东西也多是香料首饰美酒等“奢侈品”,西市街道上则多是穿着粗布麻衣的普通百姓,街道两侧的店铺也都是卖些柴米油盐酱醋这些东西。 李长安牵着马往市场里走,路上偶尔会有人看她……手中牵着的马。 毕竟这匹马是曹野那姬从草原上的马群中挑出来一等一的宝马,神俊高大,东市人人都有马,李长安牵着这么一匹马中豪车走过还不太打眼,但是西市多普通百姓,少有养得起马的百姓,偶尔有几匹马也只是普通草马,和李长安牵着的这匹马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李长安被一路上的视线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干脆找了个酒肆把马暂时存放了起来,自己空着手在西市遛弯,偶尔也会到店铺中转一圈买点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李长安手中就拿满了东西,油盐酱醋,又走进了米铺。 “堂倌,你们这米多少文一斗?” 这间铺面并不大,只有三四丈宽,里面人却不少,六七个人挤在小小的铺面里面,显得有些许拥挤。 堂倌忙着称米,听到有人问价连头都没抬一下,大声吆喝着:“十八文一斗。” “三千斗能便宜些吗?”李长安又问。 堂倌这才抬头,看到李长安纵然已经换了一身但依旧能看出布料上好的衣服后脸上带上了笑容,口中却说着抱歉。 “这位娘子,不好意思,咱们店里没有那么多存粮,实在是卖不了这么多。” 不等李长安开口,一边的一个魁梧妇人就抱怨:“哪是没有粮食,老娘看是你们这些铺子不愿意贱卖吧……这粮食一个月一个粮价……咱们都要吃不起饭了……” 堂倌被戳穿了,也不气恼,只是笑着。 “这些都是东家定的规矩,我一个跑腿的堂倌说了也不算。今儿都五月了,说不准等再过三四个月今岁的粮食收上来粮价就回去了嘛。” 因为大唐的官方货币只有金、铜、绢三种,金量少不必多说,流通在市面上的钱币只有铜钱和布帛两种,布帛因为产量低,加上寻常人也用不着多少,所以大唐百姓大多用的钱还是铜钱。 因此大唐的物价极其稳定,这百年来几乎一动不动,开元末一斗米的价格甚至只有十三文。 如今却涨价到了十八文,涨了差不多有一半的价格了。 李长安听着妇人和堂倌的聊天,一人都以为粮价只是普通上涨,一旦今岁的粮食丰收,长安城的粮价自然会落回来。 只是李长安知道,九月之后粮价不但不会落回来,还会涨得更高。 今年的江淮地区少雨、粮食欠收,并不是一个丰年。 而且如今市场上的粮价升高,并不是因为去岁是一个荒年,恰恰相反,天宝四年已经算是丰年了。 只是因为人口增多,边关战争频繁,加上安禄山谎报粮收,扣了大量粮食不说,还恬不知耻向朝廷请求拨粮给范阳,种种原因累积下来才造成了长安的粮价升高。 李长安看了一眼她手中拎着的油盐酱醋等物,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也都有了上涨只是比起反应最直观的粮食而言没有那么明显罢了。 粮价不正常的上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离开粮铺后,李长安又接着往前闲逛,周遭渐渐安静了下来,这一片已经离开了最繁华的地段。 “咦。”李长安看到了路边的几个摊子。 这几个地摊上摆放的是书画。 李长安好奇走过去蹲在一个摊子前看地上摆着的书画,很快有一个身穿青袍、读书人模样的中年文人看到了她,走过来招呼客人。 “这位娘子,可有看上的书画?”这个中年文人接待客人还不太熟练,一开口李长安还没说什么,他的耳朵倒是先红了。 李长安眨眨眼,好奇盯着面前这个满脸羞涩的中年男人通红的耳朵看了两眼。 男人注意到李长安的视线后更加窘切,不好意思开口解释:“某姓朱,行三,近来才开始摆摊卖书画,招待不周,还请娘子见谅……娘子若是没有看得上的书画,我现画一幅也可。” 他指了指摆放在一侧的小桌,小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 “朱郎君似乎擅长画花草?”李长安低头看着摊上摆着的书画,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花,梅花牡丹还有菊,而后才是鸟兽画,人物画只有寥寥几幅。 “这几幅菊画的好。”李长安认识的朋友中不少都擅长丹青,王维更是大唐画坛翘楚,近朱者赤,一来一去她对丹青也有了不低的鉴赏能力。 这几幅菊的确好,不在笔墨,而是在画中风骨,笔锋尖锐,很好凸显出了菊清傲的气节。 一般来说画如其人,画手会把自己的性格融入画中。可面前这个中年文人却不像性情清傲之人。 不过也说不准,宋徽宗的瘦金体写的也好,风骨极佳,就是他这个人没什么风骨。 听到有人夸赞他的画,朱三郎腼腆又带着一丝得意笑了笑。 “我最擅长画菊。” 李长安翻了翻摆在摊子上的这几幅画,没有特别符合她心思的画,干脆抬头询问朱三郎:“我想要一副花团锦簇的□□画,朱郎君现画要多少时辰?” “半个时辰足矣。”朱三郎局促道,“只是现画,价格要贵一些。” 他有些害怕自己到手的买卖跑了,连忙解释:“作画十分耗费心血,我用的纸也是上好的洛阳纸,颜料价格也贵,所以画价才会贵一些。” “多少钱?” 李长安闻言心情更好了两分。 大概是因为洛阳纸是洛阳纸坊生产出来的东西,而洛阳纸坊恰好是她的产业吧。 “一百文。”朱三郎声音不大。 一百文足够买十几斗米,足够一家三口人过半个月了。这个价格放在西市着实有些昂贵。 朱三郎也知道这个价格贵,奈何如今的颜料都是天然颜料,纸价格也昂贵,实在没法再便宜了。 “一百文可以。”李长安十分爽快从钱袋中倒出了一小堆钱,数出了一百文,递给朱三郎。 她身上带着几百文钱,刚才买的那些油盐酱醋都不太值钱,总共也才花了不到一百文,如今身上还剩了三百多文铜钱。 朱三郎给李长安搬了一个小凳,自己又翻出纸笔和黄色颜料开始作画。 李长安坐在小桌边看着朱三郎画画。 “朱郎君为何会在此处卖画?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长安人。” 朱三郎手中磨着颜料,道:“我是济南郡人,不怕娘子笑话,我此次来长安是参加科考,只是本事不够没考上。家里凑的盘缠也花了个七七八八,连家都回不去,只能在此摆个摊子卖书画,只期盼能早些攒起盘缠好回乡去。” “长安城花销实在太大了。”朱三郎无奈道。 他老家济南郡,也就是原先的齐州,物价跟长安根本没法比,他带的盘缠在济南郡够花上一年半载了,到了长安后两个月都没撑住便见了底。 朱三郎翻出一根细细的毛笔勾线:“不过长安城也有好处,我这些书画若是在济南郡卖可没有人会买,在长安,两三日便能卖一副画。” 他倒是很乐观:“说不准我多卖几幅画还能有些余钱回家以后把卖了的田地再赎回来,也能给家中添补一些家用。” 如今交通不便,外地的举子进京赶考花费不少,就是寻常的小康之家供起来也捉襟见肘。 济南郡距离长安城不算近,路费就不少,何况还有到了长安之后的衣食住行花销,这些都要花钱。 “再有几月又到科举了。”李长安道。 三月这次是加开的恩科,并不算在每年的科举考试内,今年的秋后的那场科举依然会举办。 朱三郎眼中黯淡,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天资驽钝,想必是考不上了,也不打算再考了,还是早些回乡种地吧。” “什么天资驽钝,分明是朝中奸人作祟。” 隔壁摊子上忽然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李长安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麻衣白袍、长相略带些凶悍的中年男子提着凳子过来了。 似乎是听到这边聊天过来插一嘴的。 “这位是严四郎,娘子莫看他长相凶悍,其实他也是个读书人。”朱三郎笑道。 “严兄也是参加了这次恩科没考上,故而心里有些怨气,娘子听听就是,莫放在心上。” 179.第 179 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 严四郎义愤填膺道:“此次恩科一人都未被择录,分明就是奸人故意拿我等撒气。” 这些读书人中并不缺少聪明人,总有聪明人能猜到此次“野无遗贤”是他们这些人被朝中公卿乃至圣人当做了工具。 “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耗尽家财,千里迢迢来考此恩科,朝廷却如此对我们……”严四郎越说越愤怒,他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狠狠一锤自己的膝盖。 “不甘心啊!” 朱三郎年纪更大些,似乎对这么世道看的也更清楚些,他垂下眼眸,语气中也带出了一丝凄凉:“不甘心又有什么用?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官上还有圣人,我等一介小民,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认命?凭什么要我等认命?倘若我等当真是学识不够,难越龙门,我也就认了。可朝廷一人都不录取,咱们这些举子中可还有杜甫和元杰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物,他们不也没考上吗?” 严四郎咬牙切齿,恨恨道:“倘若有一日我得势……” “唉!”朱三郎打断了严四郎的话,他匆匆道,“咱们别想那么多,咱们先卖一段日子的画,凑足了回乡的路费,而后好好回乡置办几亩田地,过日子吧。” 他有妻有子,这次远赴长安考科举是全家凑出的钱,倘若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他也没有严四郎这样深的怨恨。 也不敢有严四郎这样深的怨恨。 既然仕途无望,那他置办几亩田地,和妻儿一起好好过日子也不错。 “我唯一遗憾之事情便是我那县上的县令收受贿赂,欺压百姓,原本我想着倘若我能有幸高中,便向御史台告发他,看来老天不眷顾我,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朱三郎遗憾道。 一直听着二人说话未发一言的李长安忽然开口了,她问朱三郎:“朱郎君老家所在的县是哪个县?” 朱三郎笑笑:“历城县,我老家那边的泉水甘甜,有山有水,娘子日后倘若想出门游历,可以到我老家那边去看一看,风景极好。” “画完了。”朱三郎搁下笔,让开身子,让李长安过来看。 画卷上一簇簇的黄色菊开得生机勃勃,朱三郎甚至还用笔锋侧画了几片花瓣,几片花瓣蜷缩着,其余花瓣张扬着,一簇在寒风吹拂中怒放的菊便跃然纸上。 “还要再晾一晾,墨水还未干。”朱三郎显然极满意自己的这幅画。 “那我先去看看这位严郎君的画。”李长安也很满意。 听到李长安要看自己的画,严四郎面上也带上了笑意,忙不迭起身给李长安介绍起了他的画。 “朱兄擅画花草,我擅画人物。”严四郎摊子上果然是任务肖像画多,有仕女图、佛像图,还有…… “这两幅画……”李长安看着其中两幅人像画,陷入了沉默。 人像倒是没什么,反正唐朝技法重神轻貌,除了长相特征十分明显之人,其他人在画上没什么差别,只是旁边题的名字她有点熟悉。 严四郎介绍道:“这是李大娘子和李小娘子图,李大娘子能够庇佑妇人身体康健、孩童聪明伶俐、阖家生财,李小娘子能够送子送福。” 严四郎抬头看了看四处没有外人,凑到李长安身边贼兮兮低声道:“这两位真人都还在世,极为灵验。长安供奉这两位仙姑的人少,可在河南道一带信众颇多,尤其是李大娘子,就连河北都有供奉她的信众。” 李长安沉默许久才有气无力道:“或许也不是那么灵验,只是世人误传罢了。” “哎,你这位小娘子说话真不中听。”严四郎不悦道,“我从河北道就开始卖画了,一路卖画到长安,李大娘子的神像我卖了没有五百张也有三百张了,人家信徒这么多,难道还能人人都误传吗?” 李长安脚趾扣地。 她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好事,可一睁开眼睛,画卷上那惨白的脸又映入了她的瞳孔。 “这个画像,是不是有些太过威严了?”李长安委婉道。 她认为自己应当有肖像权。 严四郎严肃道:“你懂什么?李大娘子就是这么威严,李大娘子是神仙转世,传闻她一出生便目露金光,神态威严端庄,岂容你一个小女郎妄议?” “一出生目露金光?神态威严?”李长安瞠目结舌。 她是出生就带着记忆不假,可她身体是个正常小孩啊,刚出生连眼睛都没睁开,她娘还说以为自己生了个皱皮小猴子呢。 怎么就成了一出生就神态威严了,传言已经流传到这么面目全非的地步了吗? 给李长安的震撼不亚于上辈子听到周瑜假死诸葛亮去参加他葬礼时候用手指堵住了周瑜棺材的进气孔把周瑜憋死这种离谱传言。 “好歹画的好看一点啊。”李长安长叹一口气,捂住了眼睛,“脸不要那么苍白,而且耳垂没有那么大。” 耳垂都垂到肩膀了,谁家正常人耳垂能到肩膀啊! “神女就是这么威严。”严四郎皱皱眉,显然不愿意采纳李长安的建议。 李长安沉默片刻,抬头道:“你这儿还有多少张李大娘子和李小娘子的画像?” “还各有三张,这两位神女卖的好,我便多画了一些。一张三百文,倘若你两张一起买,便一套算你五百文。”严四郎道。 人物比花草要更花费精力,所以严四郎这几张画像虽是提前画好了的,可也和朱三郎现场画的图一个价位。 李长安从荷包中掏出一小块碎金子,颠了颠应当能换三贯多钱:“我没有铜钱了,以此金换你这几幅画,再买朱郎君几幅画,你二人自拿去换铜钱分了可好?” 朱严二人欣然同意,本来他们卖画便是三天不开张,开张吃三天,李长安愿意多买几幅画再好不过了。 只是画卷太多,李长安一人抱不过来,于是和朱三郎约定好明日再过来取画,就先把严四郎这些拿回去就打算烧了的《李娘子神像图》拿了回去。 李长安就抱着一堆画卷离开了,临走之前还特意叮嘱严四郎。 “凑够了回乡的路费就早点回去啊,你家里人还等着你呢。” 主要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卖这些跟我本人一点都不像的画了! 回到公主府以后,李长安打开那几副《李娘子神像图》又看了几眼,长叹一口气,认命把这几幅画压在了书架最下面。 又招来婢女:“红绫,你去找几个人拿着钱,去西市东南角那几个书生那儿买些画。” 李长安想了想,又道:“从圣人往日赐下的赏赐拿钱就行。” 那些书生扣扣索索凑足路费好不容易赶到长安参加科举,心中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心思来,结果他们满心期盼的科举就是一场君臣说笑的笑话。 倘若是他们自己本事不够技不如人考不上也就罢了,偏偏不是他们技不如人,而是所有举子都被李林甫和李隆基这对君臣当做了笑话。 实在惨了些。 第二日,李长安再去找朱三郎拿画的以后,旁边严四郎的摊子已经空了。 “昨日生意好,他卖了几幅画凑足了路费,今日一早就去投奔亲戚去了。”朱三郎告诉李长安。 “他是河北道人,据他自己所说他有一个远方堂叔在范阳节度使手底下做幕僚,他去投奔那个堂叔了。” 朱三郎也收拾了摊子,他昨日也卖了许多画,如今已经凑足了回乡的路费,今日专门过来给李长安送昨日她买下的画。 朱三郎感慨道:“这个世道科举是出不了头喽,我年纪大了,不考科举回乡种地就是了,严三郎他还年轻,自然还想要拼搏一番,去投军也不错,挣些军功说不准还能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他抱着放画轴的卷缸,背影佝偻又萧瑟。 他笔下的菊那样的傲,他的腰却弯的那样的低。 李长安一直目送着朱三郎离开,一直到朱三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沉默转身离开。 回到公主府,李长安却发现朱三郎送她的画中多了一卷,展开摊平。 画卷上是一副颜色更鲜艳的菊,每一片花瓣都往外刺,仿佛要愤怒冲出画卷一般,寥寥几根茎叶也苍劲有力,仿佛高耸的锋利长戈。 一侧提着两小行字。 【天宝五载四月】 又有一行墨迹新些的字。 【朱三于长安赠小友】 大概朱三郎也不是全无怨气。 四月是开榜的时候,当然,榜上无名,那张喜庆的红纸上一个名字都没有,他们成了以李林甫为首的满朝公卿的工具。 李林甫以此来彰显他的权势,李隆基以此来表达对李林甫的宠爱和对盛世“野无遗贤”的自傲,满朝公卿则是视而不见的帮凶。 李长安抬手抚摸着纸上的痕迹,不禁想象朱三郎是怀着多大的怨恨画下了这幅饱含怒火的花草画。 大概是想要噬其血肉的恨意吧。 只是这些恨意在残酷现实面前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或许这辈子他都无法报仇。 也有人不甘心咽下这口气。 严四郎不愿意忍气吞声一辈子庸庸碌碌,他想要复仇,所以他选择去投安禄山,搏一个前途。 李长安相信日后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严四郎一定愿意跟随安禄山一同谋反。 可就算安禄山造反了,世家也依然在,权贵也依然在,他们依旧看不起贫苦读书人。 汉亡了,世家还在,魏晋亡了,世家还在,南北朝没有了,世家还在,隋灭了,世家也依然在大唐享受权力和富贵。 崔家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崔杼是齐国权臣,秦朝时候崔意如又被封侯,汉朝崔业也依然是侯爵,魏晋南北朝隋唐……富贵权势代代不绝。范阳卢氏也发于秦,汉末卢植就是出自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东汉末年的王允…… 所以李林甫知道安禄山造反,他不在意,范阳卢氏中一定也有许多人知道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造反,他们也不在意,甚至可能参与其中推波助澜牟取利益。 王朝百年,世家千年。无论是谁当皇帝,世家都能享受富贵,他们凭什么看得起穷苦读书人,凭什么在意百姓死活? 我家上千年的积累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苦读? 直到—— 李长安提起笔,在画卷上写了一首诗,就写在那两行题字的旁边。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是一百二十年后的一个书生落第后所写,这个书生也被满朝公卿看不起,一个穷书生自然考不上科举。他才读了几年书?这满朝的公卿哪个不是出自名门?他怎么配和世家子弟们比呢? 只是没人想到这个书生落第后会愤而造反,逼得高高在上的帝王放弃长安城仓皇出逃,杀得千年世家血流滚滚,让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知道,什么叫做匹夫之怒。 这个书生叫做黄巢,如今这大唐的满朝公卿应当庆幸这一次被“野无遗贤”的举子中只有一个叫做杜甫的诗圣,而没有一个叫做黄巢的“冲天大将军”。 不知道如今相信“野无遗贤”的天子能不能相信他的大唐会亡在一个落第书生的手中,也不知道这满朝公卿能不能相信他们引以为傲的千年世家会亡在这个落第书生的手中。 他们压迫谁,便会亡在谁的手中。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李长安沾墨,又写下了一句。 天街踏尽公卿骨! 最后一笔落下,李长安眼中已经满是肃杀之气。 一百二十年太久了,她等不了一百二十年。 与其让这些世家权贵再欺压大唐百姓一百二十年,黄巢灭世家的同时也再弄得生灵涂炭由此引发了五代十国的动乱,倒不如就让五姓七望倒在安史之乱里。 ——她正好也是个读书人。 180.第 180 章 新老师苏娴 “边关那样的危险,待在长安城中多好。” 檀香缭绕中,一道关切的悦耳女声响起。 杨玉环斜靠在榻上,手持轻罗小扇,只露出半张娇艳的芙蓉美人面,嗔怪看着李长安。 “战场上刀剑无言,多危险啊。你说说,留在长安城,我替你讨些封赏,你养几个美少年,风流快活不好吗?” 李长安仿佛一点也不心动一样:“我追求建功立业,不爱儿女情长。” “你啊。”杨玉环捂嘴笑道,“前两日你不还说那个崔宗之生的好吗?你若是喜欢他,大可让他做你的驸马。” 这可不是她说崔宗之长得好,是杜甫说崔宗之长得好,她才好奇多看了两眼。 “我和杜甫是好友,他夸赞崔宗之‘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我当然好奇了。”李长安笑道。 能被杜甫写进诗里的美男子,谁能不好奇呢。 杨玉环好奇凑过来:“而后呢,你看上了他没有?” “人长得的确英俊潇洒,可惜姓崔。”李长安道。 前几位大唐帝王都很默契的没有立五姓七望之女为皇后,李治和李隆基原配出自太原王氏还是因为他们父亲一开始没想让他们当太子才让他们娶了五姓女,他们上位以后也很快废了两个王皇后。 打压五姓七望,这是前几任大唐皇帝不约而同做的事情。她对五姓七望态度更激进,更不可能找一个出身五姓七望的皇后了。 “姓崔也没什么,本朝好几位驸马都姓崔。”杨玉环轻拍着手中的小扇。 她漫不经心道:“总归有我给你撑腰,就算他当了驸马,也管不到你头上。” “不行。”李长安摇头。 “不行便不行吧,你想往外跑,我也管不了你。”杨玉环惆怅叹了口气,目露向往。 “其实我也想看看大漠孤烟直是什么景象。只是我是出不了兴庆宫了……你替我看看大漠落日吧。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摩诘这句诗写的极好。” 李长安握着杨玉环的手:“日后肯定有机会让你亲眼看看大漠风光。” 杨玉环笑笑,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皇宫进也不由她,出更由不得她。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杨玉环对这个脚步声早已烂熟于心,她脸上的笑容消失,转瞬间又换上了更加柔软的笑容。 “郎来了。”杨玉环起身迎接李隆基。 “父皇。”李长安也跟着站起身。 李隆基大步走到软榻前,径直坐了上去,杨玉环则坐在他身边挨着他,身子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一对亲密眷侣一般。 “寿安今日来找玉环啊。”李隆基看了一眼李长安就收回了视线。 杨玉环笑道:“安娘刚才还告诉我她想求郎往边关去一趟呢。” “去边关干什么?”李隆基有些诧异。 李长安挺起胸膛道:“我要当大将军,去边关参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李长安道:“你想当大将军?” “高祖皇帝之女平阳昭公主就做过大将军。” 李长安碎碎念:“父皇文治武功能比得上高祖皇帝,父皇的女儿自然人不能比高祖皇帝的女儿弱太多吧。” 虽说大唐白月光是唐太宗李世民,大部分人都忽略唐高祖李渊,可毕竟是开国皇帝,自己的祖宗。 李隆基听到李长安奉承他,嘴角扬了扬,口中却还说着:“不可妄议先祖。” 杨玉环笑道:“刚才我和安娘还提到王摩诘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边塞风光应当极美,安娘心生向往也不足为奇。” “儿是去参军建功立业,不是去玩闹!”李长安佯装恼羞成怒。 转身又走上前拉住了李隆基的衣袖摇晃着:“父皇、阿爷、耶耶……我当真是去建功立业的!” “哎呦哎呦,别晃朕了。”李隆基很吃女人撒娇这一套。 “那父皇答应让儿去边关了?”李长安狡黠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望望李长安,又看了一眼杨玉环,杨玉环凑到李隆基耳边:“此事妾身已经答应安娘了,郎可莫要拂了妾身的脸面。” 李隆基微笑:“夫妻一体,玉环答应了女儿,就等同朕答应了女儿。” 又看向李长安:“你若真想去军中,那朕便封你做监军,让你去军中玩几个月便是了。” “不是玩,是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李长安纠正道。 李隆基挥挥手不在意道:“朕知道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在李隆基看来,李长安只是那些边塞诗读多了罢了。 就连他自己偶尔读到边塞诗的时候,都还会畅想一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挥斥方遒。 等李长安到战场上见了死人就不会像今日这样幼稚了,何况她是大唐公主,自己又给她封了监军,当地的节度使也不会没眼色到真让公主有危险。 无非就是去边关玩个一两年,不是什么大事。 李长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满意足离开了兴庆宫。 她打算回洛阳一趟,把洛阳那边的事情安排好了后,便带着自己的人马直奔朔方。 离开长安时候,李长安只带了那副菊画。 “对了。”李长安忽然从马上回头,吩咐为她送行的属下。 “告诉御史台一声,让他们查一查济南郡历城县的县令,若有贪赃枉法之事,依律处置。” 沈初没有离开长安城之前,一直在御史台中当御史,御史大夫又是李适之,有着这两层关系,御史台中有一部分御史和李长安颇为亲近。 总不能让朱郎连种地都种不安稳。 打马离开长安城,走过灞桥后李长安又回头深深看了这座巍峨高耸的长安城一眼。 下一次她再回来,便不只是公主了。 李长安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封信。 这是几日前曹野那姬帮另一个人寄过来的信。 回纥的大居次,也就是回纥的大公主,也是她虽然素未谋面,但是至亲挚爱的老师。 到了洛阳后,李长安便开始安排事情,大小事情交给李明锦,一些不方便李明锦知道的事情便交给沈初,军队交给王忠嗣。 又把自己收到的信拿给沈初看。 沈初看着信笑了笑:“原来是苏娴老师。” “苏娴就比你大几岁,博士毕业直接留校当了讲师。” 沈初笑道:“小苏性格温柔,说话细声细语,平时也不爱说话,一和外人说话就脸红,你到时候别吓着她。”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想到曹野那姬的信里所说她已经和这位大居次做了朋友,李长安就有些怀疑沈初此话的真假。 知母莫若女,李长安觉得她娘那个性格很难和温柔典雅的女孩子成为好友…… “我去朔方后,洛阳这边便要拜托老师看着了。”李长安把先前的想法先压了回去。 总归这位苏老师性子到底什么样,一见面也就知道了。 沈初叹气:“我也就只能看着搭把手,和政公主才是这方面的好手。” 沈初性格内敛,要他管理这偌大的势力,实在是赶鸭子上架。 到了五月底,李长安才点好人马,往朔方去。 八月,一路紧赶慢赶的李长安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朔方灵武城。 八月的灵武城已经很冷了,北风像是刀子一样呼啸着刮过李长安的脸。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李长安低声念了一句。 忽然又想到写这首诗的诗人岑参如今应当就在军中,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首诗还是再等两年她再念吧,岑参还没来得及把这首诗写出来呢。 要不然想个法子把武判官留下,让岑参把这首诗的诗名改作《白雪城送李长安归京》? 李长安舔舔后槽牙,心想自己怎么就改不了这个一想到好诗就想要冠名权的毛病呢。 到时候让岑参多写两首吧。 李光弼已经接到了消息,亲自在城外等着李长安了。 远远看着身穿狐裘的汉子,李长安便翻身下马。 “李将军。”李长安看着李光弼的表情满是亲近,仿佛在看一尊金娃娃一样。 年前李白写信请她帮郭子仪一把,虽说李长安帮了郭子仪,可郭子仪被免罪后就回了都护府,李长安也没有见过他。 今日才是李长安第一次见到安史中兴两柱国之一。 李光弼对李长安也十分亲切:“臣见过公主。” 王忠嗣对李光弼如师如父一般,李长安救了王忠嗣一命,在李光弼看来也就是他的恩人。 随着李长安一同到来的还有升李光弼为朔方节度使的圣旨。 李林甫这个人虽然人品不行,但是做事很麻利,答应了李长安后很快便找机会把他身上兼任的朔方节度使换给了李光弼。 李长安笑眯眯宣读完圣旨,将圣旨递到李光弼手中:“日后便要劳烦节度使多多照应了。” 李光弼十分惊讶,目光复杂看着手中的圣旨:“臣原本以为新任朔方节度使会是旁人。” 王忠嗣在朔方经营多年,朔方是受到王忠嗣影响最深的地方。虽说先前王忠嗣在离开前曾说过托军中故旧就举荐李光弼为新任朔方节度使,可随着王忠嗣被以“谋逆”罪名下狱,李光弼便知道朔方必定会落入奸人之手了。 他是王忠嗣的嫡系,朝廷不会让他担任朔方节度使。 往后的事情证明李光弼所料果然不错,河东节度使由安禄山兼任,朔方节度使更是由李林甫直接接管。 李光弼只能看着他家将军几十年的心血落入奸人之手。 却没想到最后还能回到他的手上。 “多谢公主周旋。”李光弼郑重给李长安行了个叉手礼。 李长安带着圣旨来,其中是谁周转自然不用多说。 李光弼心中对李长安是十分感激的,倘若没有寿安公主,王将军只怕已经遭奸人毒手,朔方也会被奸人祸害。 “都是为了大唐,李将军何必多礼。”李长安笑笑。 二人便一同往灵武城内走。 走在路上,李光弼询问李长安:“公主打算先做何事?” 监军这个职位可大可小,往大里说可以监管节度使插手军务,安史之乱期间,就是因为唐肃宗李亨任命宦官鱼朝恩为监军插手军务才使李光弼对上史思明大败。 李长安却没有插手军务的打算,她道:“先开几个炼铁厂。” 先大练钢铁,爆兵! “还要劳烦将军帮我再找几十个马商。”李长安咬牙切齿道。 她一想到安禄山的战马竟然比她多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181.第 181 章 “建造炼铁厂?”李光弼喃喃道。 王忠嗣早就写信给他,请他照拂寿安公主了,也在信中告诉了他寿安公主在军事上颇有天资,此次来边关也是真的要锻炼带兵的本事。 李光弼原本已经从自己手下的军队中挑选出了一部分精兵准备分到李长安麾下了。 结果要先建炼铁厂? 李长安滔滔不绝道:“先建造砖窑,烧砖建造炼铁厂,而后挖掘铁矿,冶炼兵器。我还打算办一个羊毛纺织厂,只招收女工。” “朔方军中退伍的老卒可以优先进入工厂,士卒家眷也可以进入纺织厂。” 李长安看向李光弼:“至于我手下的士卒,便不从李将军手下夺其所爱了,只需李将军先借给我三五百老卒,其余士卒我自己招募。” 如今大唐府兵制已经完全崩溃了,采用的是募兵制。也就是需要打仗了才会招募士卒,不需要打仗的时候便遣散大部分士卒,好处就是省钱,坏处就是临时招来的这些将士大部分都是普通穷苦百姓,战斗力低。 这种情况下能留在军中的士卒都是精锐的老卒,是将帅的嫡系军队。李长安一来不愿意让李光弼割爱,二来她还是更想要自己的嫡系军队。 本来她来边关也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组建自己的军队。 李光弼试图揣测李长安的用意,却怎么也没想明白,最后干脆不想了。 总归他也管不了李长安,任由寿安公主折腾吧。 李长安此次来朔方从洛阳带走了一千二百余人,这些人都是从洛阳的各个领域内挑出来的精锐。 其中有四百余人土木经验丰富,在洛阳就负责带领工人建造工厂,如今来了朔方,依然轻车熟路。 很快灵武城便挂出了招工文书,特意标明“曾在朔方军中有过从军经历者优先”。 考虑到大部分百姓不识字还专门派了两个人坐在告示栏下面轮班念告示。 “寿安公主李娘子招人,工钱结得快,还管一顿饭,第一批只招五百人,要报名的赶快了啊。”一个眼睛有些小的半大少年扯着嗓子喊。 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只是看热闹的居多,报名的人却寥寥无几。 冯勇也听到了告示,他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面挤出来,若有所思回了家。 “阿爷阿娘,今儿城里又招人哩。”冯勇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 一对老夫妇搀扶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老头只有一条腿,手中拄着拐杖,要靠着身旁的老妪搀扶才能行走。 “不就是招兵吗?天天招兵……没完没了,咱家就你和二郎两个小子,你若要从军再等两年,等二郎再大些你再去。”老头睁着一双浑浊的眼。 朔方苦寒,大部分青壮都是从军。 “不是招兵哩,是招工。”冯勇挠了挠头,“寿安公主李娘子招工,工钱结得快,还管一顿饭哩。” 听招工的人念了几遍,冯勇也学会了这话。 “那你就去吧,问问隔壁张大去不去,搭伙也有个照应。”老头道。 没人在意寿安公主李娘子是谁,这城里的官儿乱七八糟的,大多数百姓也就只听说过有一个王将军。 总归跟着谁干都是卖命。 冯勇便立刻去寻了张大,张大年纪比冯勇大一些,先前曾和冯老汉一起在军中效力,只是他运气比冯老汉要好,没有断胳膊断腿。 “行,咱们这就去报名。”张大正在院子里面劈柴,听到冯勇招呼以后回屋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就换了一身利落劲装出来了。 “得再干些日子啦,再没有钱,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张大砸吧着嘴。 冯勇羡慕看着张大身上这身好衣裳,忍不住想自己不知何时才能买身新衣裳穿。 他家里其实也不是没钱,他阿爷在战场上断了腿,军营里面也给了一笔遣散费,可那些钱是他阿爷的棺材本,不是遇到了大事万万动不得。 二人到了报名处,领了报名表。 不过他们也不认识字,只囫囵看了两眼,什么都看不懂就按上了手印。 而后就跟着其他七个人一起被一个男人带到了灵武城外,这儿已经有许多人了,男人带着他们先进了一个帐篷,一人给他们发了一个刻着字的木牌。 “咱们属于一什,我就是咱们什的什长,我姓孙,你们唤我孙什长,孙十六都行。”孙十六是李长安从洛阳带来的人,原本在洛阳就是一个管着百人的小工头,经验丰富。 孙十六长话短说,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就带着几人去领工具了,一个什十个人,五把铁锨,两把锄头,两辆独轮小推车。 而后就是闷头挖土。 朔方的土没有洛阳好,洛阳挨着洛水,河边的土更适合烧砖,朔方土地被冻得邦邦硬,一铁锨下去都震手。 不过这儿的人也比洛阳的人要健壮一些。 边地游侠之气更胜,人人都勇武好斗,面对“招工”这个新玩意敢来试一试的这第一批人,都是自诩身强体壮的汉子。 三日后,第一批砖便烧完了。 头上围着一条黄色布条的账房便提着一桶铜板来发工钱,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持明晃晃大刀的护卫。 冯勇领到了他的第一笔工钱,十个铜板。 够买半斗米了,六斤米,节俭些混着野菜够他吃四五天了。 这个工钱比起从军要差了一些,但是胜在日结,听他阿爷和张大说,军中的俸禄虽高,可时常有上官可扣俸禄,或者压着俸禄不发,有时候拖上个数月也是常有之事。 冯勇和张大一起领了工钱,当日就美滋滋回了家,二人商量了一下,工地上管一顿饭,他们自己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干脆就在米铺买了米带回了家中。 自是欢声笑语。 第二日一早,冯勇和张大早早就赶到了工地上,正好看到几个人被赶了出来。 “那不是王猴儿吗?”冯勇眼尖,认出来其中一个人。 平日惯爱偷奸耍滑,没想到也来了这,还被扔了出去。 张大努努嘴:“咱们什长不是说过,偷懒耍滑的人李娘子不要嘛。” “这可真够严。”冯勇咋舌。 张大比冯勇更有经验一些:“李娘子是做大事的人,我先前从军时候曾在王将军麾下待过,王将军也不要这些混账玩意。说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如此又过了一月,此处招收的工人数量已经到了一万余人。 这一日,冯勇张大等人与往日一样在营帐中等着孙十六来带着他们去干活。 孙十六撩起帐门,神色却比往日要严肃许多,他手中还握着一卷文书。 “寿安公主李娘子征兵,咱们什中可有愿意从军之人?” 孙十六道:“咱们这些人可以优先入伍。”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过有人为了逃避兵役跑路的,从没听说过征兵还要挑三拣四的。 “咱们李娘子麾下待遇好,只要被选入军中,一个月的饷银就是如今的五倍,还有其他各项福利,包吃包住,顿顿都是白花花的馒头和米饭。”孙十六伸出一个巴掌比划了一个五。 营帐中顿时炸开了锅。 五倍的月钱?这岂不是他们一个人从军就能养活一大家子了? 还能顿顿吃白米白面?这岂不是皇帝一样的日子! 他们对此没有任何怀疑,这一个月务工,每次他们的工钱都是按时发放,中午管的那顿饭也是厚厚一碗黄米粥,管饱,李长安的信誉在这些人心中已经很高了。 有奶就是娘,谁能让他们吃上饭谁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冯勇和张大又从了军,吃住的地方也从工地搬到了军营中。 第一日先集合,登陆信息,而后就是跟着新什长走到一处空地上,空地上已经搭建好了台子。 这一日冯勇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李娘子。 李娘子英姿飒爽,在台上讲了许多东西,冯勇有许多听不太懂。 但是散会后发到他手中的新衣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这顿香喷喷的大米饭也是实打实进了他肚子的。 冯勇往嘴里扒着饭,泪如雨下,眼泪混着白米饭一起往肚子里吃。 这辈子头一回吃上白米饭啊。 “张大哥,你先前在军中效力的时候,也能吃上这么香的饭吗?” 张大已经吃的饭碴子糊了一嘴,头埋在碗里眼皮都不抬一下:“白米饭?他们能舍得给咱们吃野菜汤子都不错,朔方军里面的伍长能吃饱饭都不错!” “我真想给李娘子当一辈子的兵。”冯勇吃着香喷喷的米饭由衷感慨道。 能吃上这么香的饭,纵然是明天就死了他也愿意。 冯勇暗暗下定决心,听什长说营中有末位淘汰和首位晋升制,表现好了还能拿更多奖金吃更香的饭,他一定要好好训练。 想到今日在食堂帐篷里他看到的那锅肉,冯勇就忍不住咽口水。 他要吃肉! 冯勇家祖上时代都生活在朔方,他的祖父还有契丹血脉,如今被激发起了好胜心,顿时骨子里好斗的凶性一涌而上。 冯勇舔了舔嘴角,“张大哥,听说若是打了胜仗,奖赏会更多,你说李娘子什么时候领着咱们打仗啊?” 能在边关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不凶猛好斗,张大此刻也被冯勇勾起了想法,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吃不完的粮堆和花不完的金山。 “应当……快了吧。” 第二日,在结束了一上午的训练之后,什长又带着士卒来到了一个大帐篷中。 里面是一个身穿胡服的小女娘。 “我姓陈,你们可以唤我陈娘子,从今日开始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负责教授你们读书识字。”陈娘子站在讲台上看着下方。 “今日是开学第一课,主题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陈娘子清脆的声音在帐篷中响起。 上课也属于训练的一部分,尽管大部分士卒都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在这暖呼呼的帐篷里坐着听课总比在寒风中训练要舒服,抱着这样的心思,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都老老实实坐在小凳上听着陈娘子讲课。 冯勇听的迷迷糊糊,只记得这位老师讲的要知恩图报了。 为了让理解更容易一些,陈娘子还举了他们的例子。 “李娘子让你们全家能吃饱肚子,还给你们发新衣服,这是恩惠不?” 冯勇下意识点点头,能让他全家人都吃饱饭,还给他发一身可暖和的衣服,李娘子是大大的恩人。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李娘子给了你们恩惠,你们是不是应当感激李娘子?”陈娘子又问,她这次随机挑选了一个人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 那人点点头:“俺娘教过俺哩,人家给俺好东西,俺得想法子报答。” 冯勇也赞同点点头,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这是应有之理。 陈娘子笑道:“李娘子不需要你们报答她。你们知道李娘子为何要对你们好吗?” 众人一齐摇头。 都是当士卒,其他将军对他们就不太好,只是让他们饿不死,从来不给他们吃白米饭。 “因为李娘子要保家卫国,你们也要保家卫国,我们都是李娘子的自己人……” 后面这一大串冯勇就听不懂了。 他投军不是为了保家卫国,他只是为了能让一家人吃饱饭。不过他听懂了“李娘子拿他当自己人,所以对他好”这句话。 懂了,他是李娘子的自己人,所以才能吃上白米饭。 冯勇决定为了顿顿都能吃上白米饭,他要一直都做李娘子的“自己人”。 又训练了一段时间后,冯勇终于接到了命令。 跟随李娘子一同剿匪。 冯勇换上了新铠甲,拿上了长矛,他心里有些激动,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终于,李娘子要用到他了。这段日子日日都是训练,冯勇有时候都会担忧自己没有派上用场,李娘子会觉得他没用就不把他留在军中了,如今终于要打仗了,冯勇心中没有畏惧,唯有激动。 李长安身穿一身明光铠,左右跟着樊宁和另外一个身高八尺的青年男子。 樊宁早就到了军中历练,如今李长安过来,她自然也就回到了李长安身边。 至于另外一个表情无辜的青年,则是樊宁替李长安招募的新人。 也不算新人了,他还是樊宁几年前带着商队来往边塞与洛阳的时候,中途招募的护卫,只是因为英勇,所以被樊宁看重,李长安一到朔方,樊宁便把他举荐给了李长安。 青年嘴里还嚼着肉干。 “嗣业啊,咱们回来再吃。”李长安看着青年的眼神带着慈祥。 李嗣业,世称“神通大将”,天生力大无穷,为人忠诚善战。 是一块很香很香的小饼干。 182.第 182 章 血手人屠克星长安 李嗣业把嘴里的肉干咽了下去,恋恋不舍咂了咂嘴。 他出身贫寒,又生了一身天生神力,吃多少东西都吃不饱,往日都是饿着比饱着多,好不容易应聘上了寿安公主的商队护卫之后才能放开了吃吃饱肚子。 饭多香啊。 可听到李长安的话之后,李嗣业还是乖乖停下了嘴巴,双手握着陌刀,做出了迎敌的姿态。 他性子老实,认准了吃谁的饭就要听谁的话。 李长安和樊宁都有过带兵剿匪的经验。洛阳和荆州虽说属于中原腹地,比边关要安稳太多,可在人人崇武、又允许个人持兵器的大唐,人烟稀少的野外总是少不了盗匪。 洛阳附近还好一些,荆州那边山林茂盛、水草丰茂,山贼和水匪都有不少,甚至有不少山贼和水匪都和荆州当地豪族有勾结,李长安可是狠狠带兵掘地三尺剿了一遍匪。 不过那些山贼水匪和边关的盗匪比起来就完全不值一提了。边关人人凶猛好斗,风气蛮横,许多青壮都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猛士,加上战局混乱,治安不能说不好吧,只能说完全没有。 许多盗匪甚至是曾做过大唐的士卒,在战场上杀了人激起了凶性,不愿意再被军纪管着,干脆直接当了逃兵落草为寇。 这个时候,兵和匪就在一念之间。朔方这边情况还好一些,安禄山手底下的军队更是既是军又是匪,甚至匪气大过兵气。 这些盗匪,专门派军队去剿显得太过劳师动众,而且盗匪就像是草原上的野草一样,剿完一批不久就会再冒出来新的一批,很是让李光弼头疼,先前王忠嗣在的时候也没法根除这个毛病。 不过在李长安眼中这就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 多好的会定时刷新的刷经验小怪啊! 甚至可以按照各个山头盗匪的数量和凶悍名声把他们分为一级二级三级,按照次序刷怪积累经验。 她手下的这些兵大多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总不能只拘在军营中理论培训,一点实践积累没有就让他们上战场吧。虽说大唐的将士都是这么培养的,活不了的死了,活下来的就是百战精兵,可李长安不愿意这么培养。 大唐一共这么点人,每一个都很珍贵。 李长安已经制定好了《大唐训练手册之从入门到精通》,先从低级别的盗匪开始刷经验,然后去教育塞外的小部落,最后再和吐蕃、契丹这些精锐打仗练级。 等到级别刷高了,就可以参加困难级别副本“安史之乱”了。 穷则以弱胜强,富则恃强凌弱。 能恃强凌弱干嘛要以弱胜强。 李长安从马褡子里抽出一卷羊皮卷轴,展开卷轴这是整个朔方和大半个回纥、契丹地区的地图,黑色的长线勾勒出一条条的商道,商道沿途的山林中则被不同颜色的圆圈标记着。 这是这些年李长安麾下的商队收集到的消息。 在这舆图之上,有一条朱红的长线从南到北,又从西到东,最后再向西南方折反过来正好绕一大圈再回到灵武城。 李长安选中了一个离灵武城较近的山匪集团,唇角微微扬起。 这是第一个。 这么一圈刷下来,这些新兵应当都能见见血。 “出发!”李长安大喝一声,骑着战马手持长枪,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这座山是一座小山,地势并不险要,在此盘踞的盗匪也只有几十人,只是占据了此山挨着商道的便利,偶尔能够拦一些小商队打劫一番,所以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此处盘踞的盗匪老大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早些年与仇敌械斗中被戳瞎了,这却是这个盗贼老大极为得意的一件事情。 旁人一看他这只瞎了的眼睛,便知道他凶狠不好招惹。 不是他吹嘘,他纵横朔方几十载,杀人放火劫掠商队无恶不作,凭借的就是他的心狠手辣和高超武艺。 今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盗匪老大翘着二郎腿,琢磨着上一次打劫得来的钱快花完了,也该着手准备再开一单了。 “大哥,我在齐镇安排的探子找到了一只小肥羊。” 一个贼眉鼠眼的盗匪一溜烟跑进来:“一行就八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裹,咱们的人去套了话,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变卖了全家的财物,要到中原去过安定日子。” 朔方北面和回纥、契丹接壤,先前王忠嗣在时,回纥和契丹在王忠嗣手下吃了几回亏,忌惮王忠嗣,老老实实了几年。如今王忠嗣一离开,他们便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北方苦寒之地对中原的垂涎从未消失过,从秦汉时候的匈奴到如今的回纥契丹,从来都虎视眈眈垂涎中原。 能震慑住他们的将军被大唐皇帝害了,他们自然也就跃跃欲试,想要劫掠中原。因着边关不宁,这半年从北边往南逃的人可不少,而这些人又大多都是小有家资,有逃离家乡的本事,却没有雇佣人手保护自己的本事。 在沿途的盗匪看来就是一块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盗匪老大横眉一竖,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就知道你小子机灵。咱们寨中有八十多个兄弟,那小肥羊们才八个人,咱们人比他们多,轻松就能拿捏了他们……我给你记上一功,到时候让你当寨里面的二当家!” 小弟大喜,点头哈腰:“小的这就再去打探消息,待到他们经过山下的时候,咱们就一拥而上劫了他们。” 待到小弟离开之后,盗匪头子翘着二郎腿靠在交椅上,美滋滋的想希望这次的肥羊身上的钱财能再多一些,他们干完一票才能多享受一阵。 没过一会,又一个小弟慌张跑进来,直接跌倒在了盗匪头子脚下:“大当家,不……不……不好了!” 盗匪头子大怒:“呸,哀嚎什么,老子好端端的日子被你哭丧坏了!” “当家,探子说朝廷要打过来了。” 盗匪头子冷笑,脸上的横肉交错,衬得他那只瞎了的眼更加可怖:“老子能怕他们?老子外号血手人屠,能怕他们吗?” 他当了这么几十年的盗匪,经验丰富。他们这个盗贼团伙一共就八十来个人,平日又有眼色从不去招惹那些一看就有靠山的大商队,偶尔杀个人也会把同行者全都杀了,不会给他们留报官的机会。 因着有眼色加上下手不留活口,所以一直都没有让这边所在的县衙抓到把柄,没有证据,县衙就不能向州府申请调兵。 只要州府不出兵,就县衙里那十几个衙役,他没带怕的。 “大当家威武!”小弟连忙拍马屁。 盗贼头子下巴抬得更高:“不过你来禀报本当家,此事做的不错,好好干,日后立下功劳,本当家封你为寨中二当家。” 小弟一听立刻大喜对盗贼头子点头哈腰拍了一顿马屁,信心十足离开了厅中,发誓一定要立下大功劳,当上寨子的二当家。 过了一会,又一个拎着大刀的小弟飞奔跑了进来,痛哭流涕:“大哥不好了,朝廷的军队已经把咱们团团围住了!” 盗贼头子眉毛一皱,心想这些小弟怎么个个心浮气躁,丝毫没有他的风范。 “都是人都是人……不是县衙的那些衙役,是朝廷军队围住了咱们!”拎着大刀的小弟吓得牙都打哆嗦。 “有多少人?”盗贼头子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从交椅上刷一下站了起来。 拎着大刀的小弟哭丧着脸:“少说也有七八百……还是因为咱们这座山小,剩下的挤不上来!” 盗贼头子面色大变,也不管小弟了,连忙撒开腿跑到寨中的箭塔上,此处已经挤了许多人,见到盗贼头子后,个个都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般。 “大哥。” “大当家。” 盗贼头子一把扒开他们,扒着栏杆看向山下,果然密密麻麻都是人,打头还竖着一杆红底黑字的“李”字旗。 “呸,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英雄好汉,真是无耻至极!”盗贼头子狠狠唾了一口唾沫,心中对唐军鄙夷极了。 对付他们几个小盗贼都要出动大军,真是厚颜无耻,连脸都不要了。 “不过本当家也不是好惹的。”盗贼头子冷笑一声,胸有成竹。 “咱们占据地势,又个个经验丰富,这些唐军不过是土鸡瓦狗之辈,本当家也未必怕了他们。” 一群小弟虽然心中依然打鼓,可是到如今他们已经被唐军团团围住,也唯有相信大当家一条路了。 毕竟能在这寨子中混下去的人,个个手中都染着无辜鲜血,杀头的罪不知犯了多少条,一旦被唐军逮住,那就是必死无疑。 当下便有人吹捧起大当家。 “不错,大哥乃是威震灵州的血手人屠,这些唐军必定不是咱们的对手。” 盗匪头子面色凶恶,怒视着已经到了半山腰处的唐军。 “本当家曾经在黑风山大当家那求到了一纸锦囊妙计,我这就将锦囊妙计拿出来对付这些唐军。” 盗匪头子随手拽过一个小弟,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在此处替本当家监视着唐军,我先去找锦囊妙计……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咱们寨的二当家了!好好干!我先去找锦囊妙计。” 二当家脸上露出了比哭更难看的笑容,上下牙都打颤:“大哥,您可要快点回来……” 盗匪头子早已跑出了十几步远。 离开围墙后,盗匪头子仿佛火烧屁股一样,两腿一窜,二话不说就奔向后山。 贼老天的,下面那么多唐军,就是这寨子里的人个个都生了三头六臂也打不过唐军啊。 留在这儿就是送死,倒不如先从小路跑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是他吹嘘,他能纵横朔方几十载,成为一方寨子的寨主,靠的就是他这手见势不对撒腿就跑的本事! 盗匪头子十分当机立断,莫说是这寨中小弟了,多年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他都不管了,尽管一想到他那些藏起来的金子,盗匪头子便觉得心疼的滴血可跟自己的小命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正好他知道一条小路,能够从后山通向山脚下面,后山先前被他下令封锁了起来,这条十分隐秘的密道只有他一人知晓。 盗匪头子一边在心里怒骂着唐军以多欺少无耻至极,一边两腿不停地往山下跑。 就在盗匪头子一心往山下跑的时候,一只凌空穿过的羽箭仿佛鬼魅一般忽然出现,从他的身后贯穿了他的脚踝。 盗匪头子听到破空声时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看着寒光凛凛的箭头冲他飞奔而来,不断逼近的箭头在他的瞳孔中越来越大。 这一刻盗匪头子脑中忽然闪过了十年前的一幕。 也是在这条路上,当时他还只是寨中的二当家,他趁着大当家不备在身后一箭射死了大当家,又把这片地方封锁起来,谎称大当家是被仇家所杀,自己成了寨中的新任大当家…… “啊!” 盗匪头子发出一声哀嚎,强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抱着膝盖倒在了地上。 羽箭没有贯穿他的喉咙,而是穿透了他的膝盖。 “我这一箭射的倒是准。” 一个身穿明光铠的矫健少女骑着马停在了他身前,居高临下俯视他。 盗匪头子立马哭着扑在马腿前:“将军救命啊。我本是镇里的老实人家,来这山下捡柴火的时候被这些活该天打雷劈的盗贼劫掠到了山上,他们逼我当盗贼我宁死不从,只要一想到我家中八十岁的老母和八岁的幼子,我的心便疼的厉害……多谢将军救命。” 似乎是怕李长安不等到他说完话便宰了他,盗贼头子这一长串话说的十分流利,说完以后便哐哐冲着李长安磕头。 “这个寨子的寨主叫血手人屠,无恶不作,丧尽天良,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玩意儿,我愿意为将军带路攻破此寨!”盗匪头子一脸正义,仿佛当真是受了无尽的委屈一样。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他吹嘘,他血手人屠就是凭借着这份能屈能伸的本事,才能纵横灵州数十载未尝一败! 李长安面露玩味:“好哦,那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盗匪头子心中一喜,心想果然是入世不深的傻女娃,连这样的谎话都轻易相信。 哼哼,等他逃过次劫之后,就再找个机会逃到其他地方去另立山头。 当下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一瘸一拐走在前面给李长安等人带路。 一边往前走还一边试图搭话。 “不知道几位将军是怎么从这隐秘小道上上来的,这条小路偏僻荒凉,就连寨中的那些混账盗匪都不知道。”盗匪头子是真的好奇。 “其他的路都有盗贼把守,就这一条路没人守着,我就顺着路上来看看喽,没想到一逛就遇到了你。”李长安笑眯眯道。 183.第 183 章 保护公主 盗匪头子带路走到寨子中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八十几个只有个人勇悍没有组织的盗匪对上数百装备精良、受过系统训练的精兵,这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寨子中的盗匪已经被杀完了,山脚下的将士都还没挤上山。 李长安也不着急上山,这已经是这段时间她们灭的第十七个土匪窝了,这次也不是她领兵,而是李嗣业领兵,樊宁给他压阵。 不仅是将士需要磨练,将帅同样需要磨砺。 远远看到李长安骑马上来,同样身穿一身明光铠的樊宁眼睛一亮,嘴角带着笑容打马奔了过来。 “公主,这个贼窝中的贼子已经全部就地格杀了。”樊宁一笑起来嘴角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只是那溅了半脸的鲜血,让盗匪头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又一个煞神。 李长安抬手指了指盗匪头子:“此人知晓寨中的藏宝之处,你带着几个人领着他去搬东西。” 盗匪头子猛然抬起头,脸色迅速苍白了起来。 他只说自己是被劫掠到寨子中的无辜百姓,一个无辜百姓如何能知道贼窝里面藏宝的地方呢? 可面对周围一柄柄还沾染着血的长矛,盗匪头子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盗匪也有“养老钱”,当盗贼毕竟是个吃年纪的活,干不长久,所以许多盗贼都是在年轻力壮时候多攒些财产,等到年纪大些就拿着钱财洗白身份改头换面到其他小地方去做一个富家翁。 这些盗贼窝里藏着的钱财不算少。 樊宁只是手中提着长枪,安静跟在盗匪头子身后,盗匪头子每找出一处窝藏赃物的地方,樊宁便会挥手让身后跟着她的将士将箱子搬走。 盗匪头子有心要巴结几句话,可樊宁却冷冰冰仿佛一座冰雕一般,一路上一个字也不说。 搬完最后一个地方,樊宁终于开口了。 处理了吧。樊宁淡淡道。 盗匪头子听到这句话脸都白了,尽管他从李长安让他带着去找窝藏赃物地方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猜测,可人死到临头总会欺骗自己,他也骗自己这些人会留他一命,他跪下哭泣:“别杀我,我还有用,方圆一百里内的山贼在哪我一清一楚……我能给将军们带路……” “赵老三。” 赵老三震惊抬头,不知晓自己的名字为何会从樊宁口中说出来。 樊宁嘴角扯了扯:“你晚了一步,黑风山的大当家已经把你们卖完了。” “呸,那个不讲义气的龌龊东西,老子和他是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他竟然出卖老子!”赵老三怒不可遏。 樊宁眼角跳了跳,不太理解为何刚刚明显是要出卖兄弟的赵老三知道自己被兄弟先一步出卖之后会气成这样。 “压下去。”樊宁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直接挥手让人将他押了下去。 “饶命……饶命……唔唔” 赵老三被堵了嘴,最后还是被押着他的将士邦邦两拳才老实了。 “呸,你害人无数的时候怎么想不到饶他们一命呢。”将士唾了一口,“得了,老老实实等着过几天被压到县衙里明正典刑,枭首示众吧。” 边关匪患严重,李长安这次除了带兵练级之外还存了剿匪的心思。 但凡剿匪剩下的活口,都要被拉到当地郡县之中斩首示众,以正法纪。 是夜,军队在县城外安营扎寨,点起了篝火。 最中间的那一片篝火上往外升腾着香气。 烤羊肉的香气控制不住往冯勇鼻尖里面钻,馋的冯勇嘴角都往外流口水。 “又是一营吃上了肉。”冯勇砸吧着嘴,眼都直了。 灵州虽说盛产牛羊,可肉依然是个稀罕玩意,寻常人家就算是养了羊也都得留着卖钱,自己是舍不得吃一口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能吃得起肉的人,也不是他们这些养牛羊的穷苦老百姓。 张大因为先前有过从军经验,表现好作战英勇,已经成了什长。 他也忍不住望着那边咽了口唾沫。 “今个那窝盗匪都是一营的人杀的,他们军功多,也合该人家吃肉。”张大酸溜溜道。 “他们也就是跑得快。”冯勇吸溜了一口口水。 心想下次再上战场他一定要跑快些,慢了连人头都抢不到。 忽然,一辆排车被推了过来,从上面搬下来两个半人多高的木桶。 “今日剿灭的匪窝内所藏钱财甚多,扣去军功赏钱,公主吩咐了,其余的钱都采买羊肉给咱们加餐。”伙夫抄着一口大嗓门。 冯勇面露喜色,迅速排队领了一碗羊肉野菜汤。 “真香啊!”冯勇嘴里嚼着肉,眼睛却看向另一侧的营地。 他的碗里只有两块肉都这样的香,那些立下功劳的人能放开了肚子吃烤羊肉,岂不是更香? 何况还有赏钱,今日搬那些盗贼赃钱的时候,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成箱的金子和大钱哩。 冯勇嚼着羊肉,心中已经期盼起了下一次作战。 下一次打仗,他一定要跑快些抢人头! 尤其是当第一日樊将军告诉他们只剩下了两个寨子的消息后,众人更是晴天霹雳一般。 “只剩下了两次机会?”冯勇身边的同僚嘀咕着。 “可我这次出来就只杀过一个敌人啊,刘大虎杀了三个盗贼哩……” 樊宁站在高台上,语气严肃:“下一次寨子位于胜州,临近范阳,贼子上千,不可轻视。公主有令,斩首一人,赏一贯钱,上不封顶。” 甚至樊宁和李长安都认为这个贼窝很可能和范阳安禄山有关系。安禄山手下的军队亦军亦匪,打仗的时候带上战场,平日没有战事就散布在各处劫掠商队和百姓。安禄山为了让李隆基信任他可是成车队的往长安城送礼,又要送贿赂,又要养兵准备造反,他为了弄钱可不管什么三七一十一。 冯勇眼神一亮。 他只听到了“上千”“赏钱”四个字。 尽管才刚开始跟着军中的老师学算数,可冯勇粗略算一下也能算出来,自己这方有三千人,敌方有一千人。 三千人抢几十上百个人头,难抢,三千人抢一千个人头,努努力能抢到。 他眼神一眯,看向了身侧的同僚。 同僚给了他一个默契十足的眼神。 终于到了胜州,从西往东走一路上路边的白骨和尸体越来越多。 一个有数个村子大的寨子就大大咧咧立在了平原上,还有不少人手持刀枪在操练。 李长安手中拿着千里镜,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可真是嚣张啊,身为盗匪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安营扎寨。” “公主还是要小心为上。”一个生着一双虎目的中年汉子劝着李长安。 他名为萧唤,是萧嵩收养的孤儿,萧嵩告老还乡之后他又跟在王忠嗣身边数年,只是天分不高,到了如今也只是个六品的昭武校尉。 胜在经验丰富,又忠心耿耿,李光弼得知了李长安要到胜州剿匪后便派他来给李长安压阵。 昨日萧唤才赶上李长安的队伍。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而且和先前那些小打小闹的土匪不同,这些人都是经过训练的精锐,不好对付啊。”萧唤生得五大三粗,却留了一下巴的胡须,如今捋着胡须摇头晃脑给李长安出主意。 “咱们三千人,他们只有一千人,无需害怕吧。”李长安道。 萧唤摇头晃脑:“公主有所不知,这个打仗不能只看人数,还要看双方的经验差距,士气高低,还有对地形的熟练程度。” “如今的局势,我们初来乍到,对方则在此地盘踞许久,此为第一个劣势;对方是百战之兵,经验丰富,而我方的士卒如今不过招募至军中数月,经验浅薄,此为第一个劣势;对方凶悍异常,悍不畏死,我方士气不足,公主有所不知,新兵很容易在战场上因为畏惧而逃避战斗,一旦有人开了头,军队便会全部崩溃,此为第三个劣势。”萧唤侃侃而谈,分析的十分清楚。 人的天性就是遇到困难就逃跑,没有见惯生死的新士卒一看到身边有人死去很难不害怕,一害怕就会失去理智,他们的天性就会驱使着他们扔下兵器转身逃跑。 其实在萧唤看来,李光弼将军此次实在是有些托大,寿安公主就算在王忠嗣将军手下学习过数年的兵法,可毕竟也是初次领兵作战,年纪又这么小,能懂什么带兵啊。 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太多了,就算真是一块美玉,那也应该小心打磨。寿安公主说她能独领一军,李将军竟然就信了,真是胡闹。 李长安眨了眨眼,并不反驳萧唤,只是说:“我们快马加鞭,一路奔袭而来,敌人并不知道我们的到来,这是占据了先手。可一旦安营扎寨,敌人必定就能知道我们攻打他们,必定会做好防备,是不是浪费了趁其不备攻其不意的机会?” 萧唤犹豫了一下:“公主所言甚事,我们可以先佯装进攻骚、扰一下对方,而后在安营扎寨,从长计议。” “那便要劳烦萧校尉掠阵了。”李长安笑眯眯道。 攻击的命令一下达,军中顿时炸开了锅,人人迅速穿上铠甲,骑上马拿起长矛,跃跃欲试。 “能打仗了,终于能打仗了!” “哎呀,这次咱们可得跑快一点,慢了连人头都抢不到。” “快呀快呀,伍长快领着咱们冲锋吧!俺馋死羊肉了!” 军中仿佛被扔了一个炸·弹一样沸腾了起来。 萧唤骑在马上,察觉到身后队伍的骚动,眉毛狠狠皱了起来。 还没开始打仗就害怕成这样,一旦上了战场这不是给敌人送人头吗? 萧唤也知道新兵第一次正式上战场作战都会如此,毕竟人性使然。 他也只能暗暗叹息了一口气,对着自己带来的十几个精锐使了个眼神。 倘若情况不对,还是先护着寿安公主离开吧。 186.第 186 章 又写了几页书后,李长安心满意足合上了这本写了一半的书。 她还有一些想法,但是要先经过实践验证才能往上写,她是一位严谨的作家! 李长安拿起书桌上几本书,将自己的这本半成品新书压在了下面,看到放置在桌面上的一本她老祖宗出品的《帝范》时,叹了口气。 “这个名字未免……”为先者讳,李长安话还是只说了一半。 书名叫这个,哪个李唐皇室的小孩愿意看啊。 老祖宗哪哪都好,就是有点跟不上潮流。 李长安蠢蠢欲动,觉得《祖宗李世民教我当大唐皇帝》这个名字更能引起李唐皇室的小孩读书的兴趣。 可是为了避免死了以后被泉下有知的老祖宗打死,李长安还是忍痛放弃了这个好主意。 “唉。”李长安叹了一口气,知己难寻啊。 就连她引以为知己的李白都隐晦表达了对她起名水平的不赞同。至于沈初……李长安根本没敢让他知道自己私下写书的事情。 要不然她古板无趣的导师肯定会让她把书名改成《帝论》《帝言》这样一看书名就让人没有读下去兴趣的名字! 怀揣着对知己难求的忧愁,李长安还是带着兵马加快速度赶到了最后一个贼窝。 打的就是一个信息差,她领着的这三千兵马都是骑兵,机动性强,完全可以赶在此处匪窝被歼灭的消息传开之前赶到下一个贼窝。 一回生二回熟,此次就连萧唤都没有觉得紧张。 只是他忧愁的是另一件事情。 来之前李光弼将军还特意交代他劝着些寿安公主,寿安公主打了败仗受挫了要及时安慰她,寿安公主打了胜仗他也要劝解公主不可得意忘形,松懈了训练。 可问题是,现在这也没什么好劝的啊。 萧唤觉得有些忧愁。 “萧校尉,又抓到一什将士偷偷训练。” 萧唤看着被抓过来的十个将士,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道:“尔等白日不是已经训练完了,为何晚上还要在营帐中偷偷训练呢?” 此话一说出口,萧唤觉得世道真是变了。 以前他当校尉,天天烦恼手底下的士卒偷懒不愿意训练,亦或者烦恼士卒贪生怕死一到战场上就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往前。可现在,他除了喊“别激动,小心埋伏”,就是天天处理士卒告发别的什士卒晚上偷偷训练。 也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处理士卒晚上不睡觉在营帐里偷偷训练的事情啊。 而且因为军营中是大通铺,时常一个什十个人睡一个帐篷,所以每次都是一个什的士卒狼狈为奸,团体作案,萧唤罚也不是,不罚吧,还伤了其他什士卒的心,毕竟人家都举报到他这儿了,他当长官的要是无动于衷也不恰当。 此次被抓来的什什长名叫孙虎,生得十分彪悍,一听到萧唤的话便委屈极了,大声嚷嚷:“校尉,俺也没听说军规规定晚上不能在自己帐篷里摔跤啊,俺们这是合乎军纪的事儿,凭啥说俺们?” 另一边举报他们的另一个什长胡大明不乐意了。 “校尉,他们哪是摔跤,分明就是偷摸训练!从天一上黑影就开始训练,一直到二更天都不停哩,太不公平了!” 本来在战场上是各凭本事,谁跑得快武艺高就能立下军功,可谁知这孙虎看着五大憨粗,却狡诈极了,趁着他们都睡觉在帐篷里加练,这样岂不是下次再打仗自己什又要落后许多? 孙虎急眼了:“俺们在自己帐篷里面干啥关你什么事?” “你们妨碍我们睡觉!”胡大明理直气壮道。 “呸,你们什里面有个打呼噜震天响的吵不着你们,俺们在自己帐篷里摔摔跤就能吵到你们?俺看分明是你嫉妒俺们什上次立了战功,故意举报俺们!”孙虎呲牙咧嘴,怒气冲冲就要跟胡大明吵起来。 萧唤听的头都大了。 “肃静!”萧唤怒斥一声。 不管如何,军中生了龌龊就是不对,他身为校尉应当维护士卒和平。 可萧唤思来想去,还真就没找到那条军规规定士卒不能在自己帐篷中加练。 “孙虎啊……”萧唤板着脸,打算不疼不痒警告孙虎两句把这事揭过去就算了。 可孙虎一听到萧唤开口还以为他要责备自己,当下便急了,开始攀咬:“校尉明察啊,胡大明他们什也不老实,每日吃完早上饭都偷摸去校场训练,俺、俺也告他!” 还有俺们营里面的三什,天天偷摸接着帮伙夫捡柴火的由头出去练跑步哩……孙虎嘴巴一秃噜,什么都往外冒。 胡大明一听就火冒三丈:“我就说上回他们三什怎么跑得那么快,一个什就抢了三个人头,合着是背着咱们偷偷训练了,呸,真是狡猾!” 孙虎和胡大明此时倒是心有灵犀,一起骂起三什什长来了。 萧唤面无表情。 这个校尉真是干不下去了。萧唤倒是宁可他们打架,处理军中打架萧唤前半辈子处理了没有一千件也有八百件了。 可这寿安军中对打架斗殴的惩罚却不是鞭打,而是罚饭。这些年轻力壮的青壮挨个十几鞭子不痛不痒反而激发凶性,可让他们一顿不吃饭那可是天大的惩罚。 所以这些士卒各个人精,无论怎么对骂都不动手,气的脸红脖子粗了也只是对着骂。 偏偏军纪还拿他们没办法。总不能因为士卒对骂就惩罚他们吧。 萧唤头都被吵得大了。 “行了,你们要是再吵架,今晚上就留在我这营帐里面使劲吵,饭也不用吃了,早晚吵够了再回去!”萧唤最终还是选择了他发现的最有效的威胁——不让吃饭。 果然此言一出两个人立刻就老实了。 萧唤挥手把他们赶了出去,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倒也怪不得他们,实在是寿安公主过于有钱了。 其他军中,一般只有精锐才能顿顿吃饱,普通士卒大多都是饥一顿饿一顿只能将就活着,整日没有精神,恨不得整日躺着睡觉,训练的力气都没有,也只有在打仗的时候能吃上饱饭。 一来是军中粮食不宽裕,能省则省,可就这样也比外面普通百姓强多了,普通百姓遇上丰年还能吃上饭,遇上荒年说不准会饿死多少,军中起码饿不死。二来则是士卒都是正当年纪的青壮,又没有读过书,一遇到事情就容易热血上头,吃不饱饭饿着也能让他们没有力气犯事。 寿安军中则不同,寿安公主是真的有钱,顿顿都能让士卒吃饱饭,而且还分三六九等。普通士卒只是顿顿糙米配着野菜,十天半月能吃上一口肉,精锐士卒则是能吃上白米白面,每日能见到肉沫,倘若立下军功,则就能日日大鱼大肉。 关键是考核标准还十分透明。每月每个营都有一定的精锐士卒名额,只要每月考核能胜过其他什,那便可以一整个什都不升职但是加薪成精锐士卒。要想从精锐士卒升职为军功士卒,则需要立下军功,这也是为何作战人人悍不畏死的原因—— 寿安公主不画饼,是真的上午立了军功下午就能吃上夹着香喷喷烤羊肉的白面大饼啊。 而且无论是军功士卒还是普通士卒,还都实行末位淘汰制和首位晋升制,明明白白把一条青云路摆在士卒面前。 大唐人能吃苦,他们不怕吃苦也不怕流血,只怕流汗又流血之后什么都得不到。 能吃饱饭,就能有力气训练,身体健壮武艺高强了,就能在战场上多立军功,有军功就能升职加薪,吃更好的饭,穿更好的衣服…… 其实这些事情大唐军队也做,只是如今的大唐军已经不是贞观盛世的大唐军了,军中糜烂,朝廷也没钱,无论是分田还是发钱朝廷都做不到,时间门久了,军队对朝廷便没有那么忠心了,反而更忠诚于给他们饭吃的节度使。 萧唤握了握笔,心想寿安公主如朝阳初升,看着有太宗之气,倒不如投了寿安公主,正好如今寿安公主手下缺人,自己投了寿安公主就是嫡系,前途一片光明啊。 萧唤眼珠转了转,他在军中多年,虽说职位不高,可认识的老友不少,要不给老友们也写信,请他们一起跳槽? 如此想着,萧唤默不作声摸起了几张信纸,提笔沾墨。 “终于打完这个寨子就能回灵武了。”李长安手中拿着千里镜,感慨一声。 天色昏黑,不远处的敌寨中还往外冒着炊烟。 李长安特意先在百里外安营扎寨一日,派斥候打探了敌军的吃饭时间门,打算打一个猝不及防。 她扭头看向萧唤:“萧校尉稳重,此次就拜托萧校尉压阵了,莫要让将士冲得太快。” 萧唤其实不太想答应,他觉得自己本事不太够,可左看看,樊宁冷着脸看着不像是爱说话的模样,右看看,李嗣业就知道吃,不过他力大无穷,的确得多吃点才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好像的确就只剩下了自己。 “臣遵命。”萧唤道。 李长安眯了眯眼,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持着长枪,整个人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母豹。 “左右两军,随我冲锋!”她大喝一声,身先士卒往前冲锋。 “君子不立于危墙……”萧唤的声音打了个转,就被无数马蹄带起的沙尘压了下去。 方才还在他身侧的李长安已经像一只撒欢的哈士奇一样跑向了敌营。 萧唤闭了闭眼。 公主,你没告诉我,你这次还要自己当前锋啊! 上次您起码说了一声,这回咱们熟了,您连说都不说了是吧! 深呼吸、深呼吸,这是太宗之风,嗯,是太宗之风……太宗皇帝啊,您怎么好的不遗传尽遗传这些啊!万一遇着个没本事的后人亲征再跟隋炀帝一样被敌军围了咋办,我们上哪去找第二个十六岁的李世民救他去! 就算御驾亲征,那也可以在后营指挥嘛,在后营里坐着指挥作战既能发扬主君的军事才能,也不用担心主君被敌人抓去……应该没有主君会自己脑子有病御驾亲征还被敌人抓去吧。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李长安没有耽误时间门,也更注意隐蔽,直到寿安军冲入敌人面前他们才发现了敌袭,负责警戒的斥候刚拿起铜锣就被破空而来的一支箭穿透了喉咙。 萧唤面无表情大声喊着:“别激动……小心埋伏……” 反正也没人听他的,他随便喊喊得了。 压阵,真是个一点也不重要而且无聊的工作啊。 187.第 187 章 都跑了 回到灵武城之后,自然就是合算军功。 不仅是杀敌算是军功,探路,打探消息,给上官出谋划策,亦或者想出来什么主意提升队伍实力,甚至帮扶同僚都算是军功。 就连每个月的军中小测排名在前也算功劳。 冯勇美滋滋接过自己的军功合算,抱着沉甸甸一袋子铜钱,腋下还夹着两匹粗麻布帛,冯勇乐得合不拢嘴。 他算是有家学渊源,他的父亲曾经就在军中效力,虽说后来瘸了腿,可也把军伍经验都传授给了他。凭借着这些经验,他在军中比旁人要更如鱼得水一些,立了几次功劳后,他如今已经是个什长了。 这段时间他一共斩杀了四个敌人哩,月末小测水平也在中上,还有他手下的士卒也有两人有功劳,这些也算他一些绩效。 回来以后营里面放了三天的探亲假,冯勇抱着钱袋,夹着布帛,没有立刻离开军营,而是打算等几个老乡一同回家。 他家并不在灵武城内,而是在离灵武城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不算多远,平日自己来回也没什么,只是今日他拿着这么多钱和布帛,恐怕会引来贼人窥伺,还是多和几个同僚一起走安全些。 他们一行七个人一起来参军,此次出去剿匪之前他们就约定好了倘若放探亲假便一同回村。 很快冯勇便等到了如今已经是伍长的张大,没过一会又等到了另外三个人,只有赵大石和冯六迟迟未到。 几人也不着急,如今天色还早,再等一等也无妨。五人干脆就站在这一边等人一边聊天,交流着军中趣事 过了好一阵,却只有赵大石面带哀伤来了。 “冯六运气不好。”赵大石哀叹一声。 他来晚了就是上官找到了他,知道他是冯六的同乡之后托他将冯六的死讯传达给冯六的家眷,让他下次归营带着冯六家里人一并过来领抚恤。 听闻此言,几人也伤感了一会,却也没有太深的忧伤。 这世道死人太常见了,他们和冯六虽说是同乡,可关系也就淡淡。遇到荒年,谁家不得死几个人?就是平常也常有饿死、病死,甚至出门打猎被狼吃了的事情。 打仗本就是要死人的,就算不打仗,荒年也会饿死人,得了风寒也会病死人……人命本就如草芥。 “冯六是我的本家,我去告诉他家里人吧,好在他家里兄弟姊妹多,叔婶也不至太过伤心。”冯勇叹了口气。 张大看了一眼天色道:“如今时辰还早,我听说营地里面开了一家铺子,咱们这些人在里面买东西能便宜些,要不咱们借一辆推车,去买些东西带回家?” 三十里路,他们脚程快,两三个时辰就能回去,如今还不过午,日头还早哩。 这数月来此处军营已经修建的有模有样了,俨然如一座小村镇一般,李长安带着寿安军出去剿匪,军营这边的修建也没停下。 甚至还修建了一处专供内部人员的百货铺子,并且准备延伸成一条商业街。只要钱能在她手里运转开,军费收支平衡一些,她养兵的财政压力就会小很多。 冯勇摸了摸自己怀里沉甸甸的钱袋,心想他家里不宽裕,就跟着同僚们一起去看看,不买东西。 这个百货铺子占地面积极大,可里面却并不宽松,密密麻麻的货物摆放在堂中,走道里挤满了人。 冯勇一进去就被里面喧嚣的声音给炸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伙计就走了上来,直接问他们:“买米还是买面?米十三文一斗,面十一文一斗,每人每月限量三石。” 伙计匆匆说了一声,便不再管他们,而是转身忙着招呼其他人去了。 冯勇大惊失色:“这么便宜?” 朔方本地冬长夏短,土地又适合放牧不适合种粮食,所以本地的粮食大多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价格高昂,去岁收成不好,粮价更贵。一斗米二十多文,一斗面十七八文都算不贵的价格了,可这个铺子里竟然这么便宜! “我要两石米一石面!”冯勇喜笑颜开。 他这两个月的饷银加上立下功劳的赏赐足够他买粮食了,可惜只能买三石……不过下个月他还可以再买哩。 三石粮食混着野菜够全家四口人吃上许久了。 不仅是冯勇,另外几个人也都是同样的选择。 看着他们这边明显是一伙人,一个伙计觉得是一笔大生意,脸上带笑走了过来。 “行行行,你们要是拿不动还能三文钱一日租我们铺子的推车,李娘子吩咐咱们自己人不用收押金……猪油、酱醋什么要不要也买些?都比外面便宜一大半哩。”伙计轻快介绍着。 这是李长安直属的铺子,里面的粮食和货物直接从洛阳和河南道等地运过来,从生产到销售没有经过一次中间商,李长安设立这个铺子也只属于员工福利,没指望赚钱,价格都是成本价。 寻常粮商要赚钱,必定会抬高价格,毕竟粮食人人都要吃,边关这几个州郡自己产粮又不够吃,不愁粮食卖不出去。商贾可不管百姓能不能承担的起粮价,他们没有趁着荒年屯粮都觉得自己已经很良心了。 “我们这儿还有咸鱼和咸肉。”伙计压低声音,“可以当盐吃。” 大唐的食盐来源已经很广泛了,除了在临着海的郡县有海盐以外,还有川蜀等地的井盐,以及关中道河东道的池盐。 不过盐来源广泛并不影响价格高昂,总归就是离产盐地越远,盐价越高。 朔方就属于离哪哪儿都不近的倒霉蛋,盐价高昂。 “那得买一些。”冯勇眼神一亮。 没有盐吃,身上便没有力气,便会得病,盐可是个好东西。 趁着便宜他得多买一些。 伙计笑了笑:“我们这还有新上的羊皮袄,羊毛衣,都便宜哩,给家里的老爹老娘娇妻幼子买上一件,暖和极了……” “也看看,也看看。”冯勇一行人迭声道。 羊皮袄也是好东西,朔方一年到头就没几个月暖和时候,倘若有件羊皮袄穿着全身都暖洋洋的便不怕过冬了。 而且羊皮袄还能穿上几十年,倘若有一日家里揭不开锅,也可以卖给当铺换钱呢。 “我们这儿还有胭脂水粉,给家里的妹子夫人买一些,涂上好看着呢。”伙计接着推销。 冯勇想起家中的刚刚及笄的小妹,没忍住买了一盒。 他不在家里,平时都是小妹照看着老父老母,小妹也辛苦。 “还有糖块,一块只要三分钱,买回去给家里的孩子甜甜嘴多好。”伙计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冯勇家里没有孩子,倒是没多动心,可是一听着一块只要三文钱,又心动了,也忍不住买上几块。 他爹娘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糖哩。 半个时辰后,六个人推着三辆堆满了东西的小推车站在铺子门口,怀里的钱袋子已经空荡荡的瘪了下去,面面相觑。 “也不知怎的,我本来就只打算看看不买东西来着……”赵石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张大轻咳一声,脸有些红:“都是家里用得着的东西,在这儿买比外边买便宜一半呢。” 其余几人一听脸上又带上了笑。 赚钱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如今在寿安公主开的内部铺子里买的东西价格低,而且质量他们自己也放心。 赚到手的钱能买更多的东西就能让一大家子人过得更好,多好啊。 “说起来,咱们寿安军不是还在招兵吗。”冯勇忽然道。 冯勇心想,他阿爷兄弟四人,他和几个堂兄弟关系都不错,跟着寿安公主这样的好事,他得带着自家兄弟一起啊。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 谁家里还没那么十几个亲戚了。 回到村子后,几人引起了全村的轰动,那可是三车的东西! “咱们也算是锦衣还乡了。”冯勇低声道,这些日子跟着军中的老师读书,他也能说上这么一两个成语。 几人都是红光满面,胸膛挺得笔直。 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手里推着拉满了粮食的车,所有人都羡慕的看着他们,这样的痛快事先前做梦也不敢想啊。 还没到家,冯勇的父母和妹子已经听到了旁人的消息,忙不迭出来迎接他。 “咋买这么多东西。”冯勇的父亲有些心疼钱。 “阿兄出息了!”冯勇的妹子倒是乐得合不拢嘴,崇拜看着自己的兄长,眼睛都放光。 冯勇下意识又挺了挺胸,骄傲道:“儿作战英勇,寿安公主给儿发了好多钱。” “那也该攒着钱。” 冯勇却只神秘一笑:“阿爷,你猜这米多少钱一斗?” 他伸出手指晃了晃低声说了个数。 冯老头震惊咋舌:“竟这样便宜。” “只有我们这些将士买才这么便宜,寿安公主体恤我们哩。”冯勇极为骄傲。 回到家以后,冯勇也没能休息,这两天他家的门槛都要被亲朋好友踏烂了。 三日后,冯勇几人带着浩浩荡荡几十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往灵武城去。 到了军营外面,一边立着“招兵处”的牌子,另一边却立着“抚恤处”的牌子。 冯勇这次也带着冯六的母亲和三哥来了此处,一路上其他人都欢声笑语,只有她们二人愁眉苦脸。 一见到“抚恤处”那白底黑字的大旗,纵然她们不识字,却也能感受到哀伤之意。 “我的儿啊——”冯六的老娘悲哭着扑了上去。 那守着抚恤处的小吏核实了冯六老娘的身份后便给了她一笔钱。 “你的儿子战死沙场,朝廷就要替你的儿子给你养老。”小吏细心给冯老娘说着政策。 “我们这边也会派人每隔一年半再去看你一趟,倘若有人欺负你们,你们也可以告诉我等。寿安公主说了,你儿子战死沙场,朝廷便应当给你们养老。”小吏道。 小吏拿出钱给冯老娘,让她签字画押,又道:“你家里可以送两个人到我家公主名下的工厂里做工。” “夫人,子女,父母,然后才是兄弟姐妹……冯六并未娶妻生子,这个名额便可以留给父母,你可愿意到纺织厂干活?”小吏一边翻着手中的资料一边道。 这个时候普通百姓成亲生子都早,冯老娘也不过四十来岁,还能干得动活。 “愿意,愿意。”冯老娘喜不自胜,这半年寿安公主的厂子名声都传开了,工钱日结,还管一顿饭,谁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面去干活。 只是想干活的人多,招的人少,她一大家子人一个都没有能进去干活的人。如今自己能进去干活,每年还能拿一笔抚恤金,这不比指望其他几个儿女养老强多了? “行,那我给你登记上。”小吏道。 “还有另一个名额,你看看你家里谁合适,过些日子一并领过来我给记上。”小吏倒也没让冯老娘现在便决定,这样的事情总该回家去一家人商量清楚再决定。 冯三看着有些心动,他不禁出声问:“那要是有夫人孩子呢?” “夫人进纺织厂,孩子免费进学堂,无论孩子有几个,年纪多大,都给养到十五岁。公主说了,跟着她打仗的将士,她给解决后顾之忧。”小吏道。 “阿娘,你看要不我也去试试……”冯三眼睛一亮,低声跟冯老娘商量。 他家孩子太多,穷的厉害,寿安军待遇这么好,他也想试试能不能博一个富贵。 先前他因为弟弟死了而畏惧打仗的心思在这充足的保证下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对能吃饱饭能穿上新衣裳的渴望。 有这个心思不仅冯三一人,短短数日,寿安军已经扩张了数倍。 甚至有不少朔方军中的士卒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跟着寿安公主好像更有前途啊。 李光弼近来也觉得不太对。 ——他手下的幕僚短短数日就跑了好几个人。 “陈先生,莫非是我有何不对之处?”终于在第三个幕僚提出要告辞的时候李光弼忍不住了。 被称作陈先生的人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并非是将军之故,是老夫的故友写信邀请老夫……” 话没有说完,但是李光弼已经知道了他的未尽之意。 无非是有了更好的前途,幕僚并没有军中职务,来去自由,有了更好的选择另投高明也正常。 李光弼叹了口气:“那我便不妨碍先生去与故友相会了。” 回到府衙,公房内早有人等着李光弼了。 “李将军,末将自请调去寿安公主麾下。”一见到李光弼,那个生的高大凶猛的汉子便凑了上来,急匆匆开口。 李光弼揉了揉额角:“你怎么也想跟着寿安公主?” 这已经是第五个来找他想调动到寿安公主麾下的将领了。 寿安军虽然实际上独立于朔方军,可名义上还是归属于朔方军下面,近来寿安军扩张迅速,李长安手下中层将领不足,只能从朔方军这边给她拨。 只是这一个个的也都太急切了吧。 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 189.第 189 章 “……是故我家公主想请安节度使协助办案。”樊宁冷着脸一板一眼道。 安禄山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他狠狠咬了咬牙,对李长安恨的厉害。 这个该死的寿安公主,把他在朔方的两队精兵给灭了,那些人可是安禄山好不容易才埋在朔方的耳目,李长安毁了他多年的经营,就足够让他厌恶了。 如今竟然还敢派人上门来要他把人交出去,真是无法无天,嚣张跋扈。 那两队盗匪就是安禄山手底下的精兵,因为有安禄山做靠山,朔方军那边一有动静就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便能立刻逃到范阳境内躲避剿匪,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过差错。 从王忠嗣还在的时候,他们就听从安禄山的命令四处劫掠朔方百姓给王忠嗣添了不少堵,没等到王忠嗣腾出手收拾他们,王忠嗣自己就先折了,他们也就更加嚣张了。 可没想到被李长安不声不响就一窝端了,甚至堪称全军覆没,两千多个精兵逃出来的只有寥寥几人,剩下都折在了朔方境内,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安禄山收到两队人马全部折进去了的消息之后勃然大怒,已经骂过李长安一顿了。 只是碍于自己如今还要在李隆基面前装懦弱,李长安又是大唐公主,安禄山也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就当不知道此事。 可没曾想他没打算算账,李长安却不愿意放过他,竟然派人找上门了。 真是欺人太甚! 安禄山眼里都往外冒火,心中恨不得给李长安两个耳光,嘴上却还要糊弄樊宁:“许是寿安公主弄错了,本节度使乃是大唐臣子,手下的士卒都是我大唐的忠诚将士,怎么会有盗匪混入其中呢?” 只要他要死不承认,纵然是寿安公主也没法子拿他怎么样。 樊宁却十分气定神闲,她直接从随身带着的书袋里面掏出了几张画像,扔给了安禄山:“孙宝,沧州也就是景城郡人,如今在范阳麾下威武军第三营效力;刘七,范阳人……这些人是不是躲藏在范阳军中,安节度使一找便知。” 她家公主早就知道安禄山会咬死不认账,所以连证据都准备好了。 安禄山握紧了拳头,心里大骂李长安无耻。 这是早就在范阳内部派了探子打探好了消息了,如今骤然发难,人证物证俱在,他也没时间去处理干净证据。 “我范阳军中竟然混入了这些无耻之人。”安禄山肥嘟嘟的巴掌“啪”一下拍在了桌面上,将桌面上摆着的茶盏都震得跳了跳。 安禄山面沉如水,沉声道:“我这就派人将他们明正典刑。就不脏了樊娘子的眼睛了。” 樊宁提醒:“不劳烦节度使亲自动手,我家公主吩咐可以带回朔方再明正典刑,何况我来之前我家公主吩咐了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禄山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我与公主都是圣人的臣子,大唐的忠臣,在何处明正典刑不一样呢?” 这些人他一定要保住。 安禄山也知道军心的重要,倘若让李长安派来的人大摇大摆将他手下的士卒带走,那日后谁还敢为他效力? 更不用说他若真对李长安示弱,手下的幕僚和将领会如何看他了。 就算那几个给他带来了麻烦的家伙让他觉得厌恶,可事关他的脸面和范阳的军心,绝不能被李长安的人带走。 樊宁只是看了安禄山一眼,安禄山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思,但是什么都没能看出来,只看出了樊宁眼神清澈。 真是城府深厚啊,被他威胁了还能装出这一副无辜模样,和那个心机深沉的寿安公主一模一样! 安禄山心里已经把李长安和他面前站着的樊宁骂了八百个来回。 樊宁只是在回忆她离开之前主君是怎么教她的来着,不用把人带回来,安禄山要是给她贿赂,那她就收着,要是威胁她,那她就能离开了…… 还差一项贿赂。 樊宁思考片刻,愉快的把单选题想成了多选题,对着安禄山开口道:“人我不带走倒是行,只是我和手下的将士们跑一趟范阳不容易……” 樊宁心里隐隐有些骄傲,经过这么多年的商队历练之后,她已经不是当年薛府里那个沉默寡言不通俗务的小女孩了,她现在都会暗示要贿赂了! 比李嗣业强多了!李嗣业只会冲锋,她还能给公主赚外快呢。 安禄山:“……” 我刚才还威胁你了,咱们已经是敌人了,你开口问敌人要钱这合理吗? 安禄山心中一凛,越发觉得樊宁不可捉摸,城府深沉。 不过既然没有一定要人,那其他都好说,能把这个城府深沉的家伙打发走就行。 安禄山面上又露出了友好的笑容,他拍了拍肥腻的肚子:“这些都好说,是不能让樊娘子空走一趟。” 钱财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能用钱财打发的麻烦都不叫做麻烦。 “庆绪,你派人送樊娘子一程吧,莫忘了给樊娘子带上茶水钱。”安禄山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最擅长掩盖自己的心思,尽管现在安禄山在心里已经把李长安和她的这个狗腿子翻来覆去骂了几百遍了,可面上依然笑眯眯的。 等到樊宁离开之后,安禄山面上的笑容才瞬间隐没,狠狠一拍桌子。 “敲诈到我这儿来了,真是……”安禄山后面用胡语低声骂了几句,心里恨的厉害。 安庆绪已经安排好了人给樊宁送行,回到厅中正好看到安禄山发怒,忙上前忧愁道:“阿爷,莫非是寿安公主发现了咱们要造反?” 安禄山肥硕的身躯坐在专门为他打造的大椅上,呼着气:“她不是和王忠嗣一向交好吗,王忠嗣必定已经告诉了她咱们要造反的事情。” “这可如何是好?倘若寿安公主向那个昏君揭发咱们,咱们岂不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安庆绪焦急道。 “无碍。”安禄山冷笑,“王忠嗣就是那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先前的军中第一人都被咱们搞下去了,剩下的这些人纵然知道我要造反,也不敢告诉圣人,纵然他们说了,圣人也不会信。” 他在范阳造反的动静并不小,私自冶炼兵器,储备粮草,修建雄武城,这些事情根本瞒不住,那些聪明人无非是等着旁人先出头罢了。 王忠嗣倒是忠心耿耿,甘愿做那只出头鸟,向李隆基揭发他造反,可惜那老头昏庸无能,不信王忠嗣状告他造反,反而相信他状告王忠嗣造反……昔日掌握大唐半数兵马的四镇节度使都落到了残废才能保住一条小命的下场,出头鸟这么惨,剩下那些观望之人自然不敢再出头了。 如今各个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谁能保证自己向皇帝揭发他造反之后不会成为第二个被罢官免职还落了个残疾的王忠嗣? 安禄山一想,心中被李长安气出来的那股堵塞之气都顺了下去。 他真得谢谢李隆基啊,倘若不是李隆基亲自出手料理了对大唐忠心耿耿的王忠嗣,替他杀鸡儆猴,他如今行事也不能如此顺利。 “放心吧,这个寿安公主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看到王忠嗣的下场之后都知道兔死狐悲。”安禄山眯了眯眼睛。 “她若是想要揭发我,在长安城的时候早就揭发了,也不会千里迢迢的到边关来。” 安庆绪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不是为了来找阿爷谋反的证据,那这个寿安公主为何要到朔方去?” 安禄山又沉下了脸,冷冷道:“说不准是想代替王忠嗣看着咱们。” “就凭她?”安庆绪笑了,“她莫非以为阿爷忌惮王忠嗣就代表阿爷好欺负不成?” 安禄山表情也松了松,面上露出了笑意。 他是比不上王忠嗣,可也不是草包,如今也只是觉得李长安恶心他,怕倒是不至于。 他都野心勃勃要宰了圣人夺李唐的皇位了,又岂会怕一个小小公主。 “你派谁去打发的那个小丫头?”安禄山心气顺了,表情也平和了下来。 安庆绪回复道:“儿派了薛嵩去。” 安禄山赞同点点头:“薛嵩聪慧稳重,不会被那个心机深沉的小丫头套出话,是个适合人选。” “阿史那阿布思那边呢?可有什么动静?”安禄山很快就把李长安这事抛到了脑后,他最在意的事情还是谋反。 安庆绪低头道:“还是老样子,死攥着他那几个部落的精兵不肯撒手。” 安禄山冷笑两声:“那是他的命根子,自然舍不得放手了。无碍,我已经想好了法子把那些骑兵夺过来。” 阿史那是个显赫的姓氏,从南北朝时候开始,阿史那家族就世代沿袭突厥大可汗位子。唐初时候的颉利可汗就出身阿史那,趁着唐初天下初定时候打到了长安脚下,逼的当时刚刚即位不久的太宗皇帝亲自杀白马立下渭水之盟。 只是他的运气不太好遇上了太宗皇帝,没几年就被擅长发育且记仇的太宗皇帝派人生擒到了长安,从此东突厥就开始渐渐衰弱。 天宝初年,阿史那阿布思带领数个部落归属大唐,李隆基很高兴,让他做了大唐的将军,带领九姓部落。 只是怀璧其罪,阿布思离长安太远了,又离安禄山太近了。安禄山想要造反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军队,阿布思手下这些精兵就被安禄山盯上了。 安禄山靠着椅背,一双小眼睛中精光闪烁。 他得再“孝顺孝顺”圣人啊,不能让圣人忘了胡儿。胡儿才是圣人最信任的胡将,圣人一定愿意让胡儿接手阿布思的部落。 “把库房单子拿过来。”薛嵩带着樊宁来到了库房,他趾高气扬对着司吏道。 司吏认识薛嵩,不敢怠慢,立刻就把册子呈了上来。 薛嵩道:“节度使命令我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来选一些礼物。” 翻着册子,薛嵩视线迅速在一堆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屏风首饰上掠了过去。 鹤首玛瑙杯,中看不中用,不拿。 八棱三彩瓷瓶,中看不中用,不拿。 鎏金牡丹花纹金囊,中看不中用,翻过去。 薛嵩看着一页久久未动,樊宁意会,主动开口道:“我一路赶过来,骑着的战马劳累,我看节度使这匹乌孙宝马不错。” “把这匹乌孙马牵出来。”薛嵩看向司吏,司吏欲言又止,心想这匹宝马是下面人献给节度使的宝马,节度使都还没骑过,给别人是不是有些可惜。 可被薛嵩瞪了一眼之后也只能讪讪命人把宝马牵出来。 薛嵩接着翻册子,翻到一页时候又停了下来。 樊宁接着开口:“我家公主喜欢书法,这幅王羲之的真迹……” “给她拿上。”薛嵩道,嘀咕了一句,“果然小家子气,爱这些东西……” 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司吏耳中。 安禄山不爱这些,他手下的将领也都是些只知道行军打仗之辈,对他们来讲王羲之的真迹还比不上一百两金子珍贵。 司吏也知道自家节度使和这些将军都是些什么货色,可他是个读书人啊,听到薛嵩一句话就把王羲之的真迹送人了,司吏心都疼的滴血。 最终零零总总拿了七八件宝物,薛嵩又给添上了一千两金子,这才把樊宁送走。 薛嵩十分认真,一直尽职尽责跟着樊宁,都不许她在范阳城内乱逛,直到亲自把樊宁送出城外二十里才罢休。 薛嵩挂着一脸虚伪的笑容:“本将军便不多送樊娘子了。” 樊宁也冷淡点点头。 似乎是为了故意给樊宁一个难堪,薛嵩就这么在樊宁面前翻身上马,还故意擦着樊宁骑马而过,摇曳的马尾打在樊宁肩膀上,在她浅青色的胡服上落下了几条脏脏的痕迹。 樊宁微微皱眉,直到薛嵩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跟着樊宁一起出使范阳的士卒才“呸”了一句。 “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樊宁攥紧了方才马匹擦肩而过时落入她手中的一颗还带着她长兄体温的蜡丸。 薛嵩是薛家这一辈年纪最大的男子,随父姓,樊宁则是薛家这一辈年纪最小的女子,随祖母樊梨花姓。 没人知道樊宁和薛家有关系,就连李长安身边人也只知道樊宁和寿安公主是一同长大的青梅,而不知道樊宁的具体出身。 薛家姓薛,樊宁姓樊。 “回去。” 下午,安禄山终于处理完了糟心事,心思一动,想起来前两日下面进贡给他的那匹千里宝马了。 宝马对将军,便犹如美人对君王,没有哪个将领能抵抗宝马的诱惑。 安禄山虽说身子越发沉重,可他爱宝马的心却没变过。 总归骑一圈遛遛弯还是可以的。 安禄山便来了马厩,左看一圈,右看一圈,皱眉。 再来回看一圈。 嗯?我的宝马呢? 安禄山传唤马夫:“本将军前两日新得的那匹乌孙宝马在何处?” “被……被一个女郎骑走了。”马夫战战兢兢道,“司吏说节度使允许她骑走的。” 安禄山迅速找到了罪魁祸首。 肯定是那个城府深厚,脸皮又厚的寿安公主使节要走了他的宝马。 安禄山的心都在滴血,随便拿点东西打发她得了,怎么连真宝物都拿出来啊? 落日前的节度使府邸后院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骂声,惊起了一院子的飞鸟。 “天杀的李安娘,天杀的樊小娘!连本将军的宝马都偷,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啊!” 已经回禀完消息的薛嵩脚步一顿,下一刻若无其事往外走。 什么你的宝马,那分明是我妹子的宝马。 190.第 190 章 pdd式拉人 李长安这边已经把人手搬到了胜州,也就是如今的榆林郡。 天宝元年,李隆基自诩自己的功劳能比得上尧舜,把州改成了郡,只是大唐建国百余年了,大部分人还是更习惯称呼原来的州名。 樊宁回来复命,李长安对安禄山拒绝交人早有意料。 自从前两年宫宴上,她让安禄山吃了一回瘪之后,安禄山便一直恨她恨的要死,怎么可能会让她如愿。 何况安禄山还想要军心,那些盗贼本就是安禄山手底下的士卒,倘若安禄山连几个士卒都护不住,剩下那些将士也不会愿意追随他。 李长安嘴角扬了扬。 不过本来她派樊宁去一趟的目的也不是问安禄山要人,而是问安禄山要话。 都是大唐的臣子,人在哪都一样。 既然安禄山都先开口了,那她也就不和安禄山客气了。 李长安已经轻车熟路了,她现在手下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基层团队,只需要她吩咐一声这些被她从山南东道和洛阳抽调过来的人,便能完成她要做的事情,都不需要她自己再亲自动手。 最先建起来的是砖窑。 要修建厂房就少不了砖瓦,砖窑技术含量低,需要的劳动人数多,原材料遍地都是,十分适合工业初期建设。 然后就是羊毛纺织厂,接近材料原产地,而且劳动力十分充足——边关多的是在战场上死了男人的寡妇,加上北方寒冷,织出的羊毛衣也不愁没有销路。 一只羊身上只有一副羊皮,两三张羊皮拼起来才能做一件羊皮袄子,羊皮袄子这才贵。羊毛衣的保暖效果虽不如羊皮袄子可胜在便宜,而且羊毛是可再生资源,绵羊一年可剪上三次毛,粗毛羊一年也能剪上两回毛。 陈国生已经从陇右赶回了朔方,老爷子人老心不老,一手抓军队道德教育,一手还能抓生产,羊毛糅制步骤里面几种软化剂就是老爷子弄出来的。 一身羊毛衣卖一百个大钱,因着刚开始制作,产量还不高,所以价格要贵一些,但是比起天价的羊皮袄子这个价格对于普通百姓已经比较友好了,攒上几个月的钱,便能给家里人一人添一身。 一件羊毛衣便能穿好几年,到了冬天身上穿着羊毛衣躺在稻草堆里就能不至于被冻死。 解决完了衣,民以食为天,李长安开始琢磨着朔方管辖的这几个州适合种什么。 然后微妙低头拿着笔在“粮食自给自足计划”后面画了个叉号。 其他地方的小麦水稻还有粟米八九月份才丰收,朔方这地方已经“胡天八月即飞雪”了。 这还是赶上了大唐如今的温暖气候,若是处在小冰河期只会更冷。 还是老老实实种豆子和马草发展畜牧业吧。倒是也可以种葡萄,葡萄不挑土地,沙砾多也能种葡萄,葡萄可以酿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在大唐名气还是很高的。 最主要是葡萄酒省粮食,如今粮食还略微够一些,能酿米酒,过几年战争一起,粮食不够了,米酒就有些奢侈了。不过大唐永远都有有钱人,他们不会因为粮食变少就不喝酒。 李长安提笔写了一封信。 【裴老师,要大豆种子,高产的那种。还要葡萄酒的酿制方法,还有葡萄种植方法和葡萄苗。】 然后就心安理得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荆州给裴素了,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老师就是她半个娘,问自己亲娘要东西不用客气! 不过总归要有支柱产业,要不然衣食住行里面的“住”也没法实现,百姓得先能赚到钱才能有钱盖房子。 好在上天还是公平的,没有给朔方温暖的气候,却给了朔方地下大片的矿藏。 先挖矿! 煤矿、铁矿、金矿,都挖。 然后修路,水泥坊也建起来,朔方境内的每一条路都要修平整。 想要富,先修路。 这段时间李长安往南边寄的信就没有断绝过,想要发展朔方,钱可以缺,但是粮食一定不能缺,钱少了可以包吃住,大唐百姓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包吃包住,没有工钱也可以。 可是粮食却是万万不能少的,边关没有粮食,就要从南边运粮食过来。李明锦坐镇洛阳,张九龄坐镇山南东道,掌握长江水系,可以源源不断从南方运粮北上。 李长安则勤勤恳恳在胜州当一只勤奋小蜜蜂,统筹兼顾,一手抓生产一手抓征兵。 胜州很穷,处在朔方和范阳交界处,安禄山三天两头派盗匪来朔方境内打劫,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胜州。胜州百姓更穷,稍微有些家产的百姓早就带着全家逃去其他地方了,留在这的百姓都是些穷得连跑路钱都拿不出来的穷鬼。 李长安的招工启事刚挂出来,这些饿红了眼的百姓一看到“包吃包住”四个大字就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报名。 先前李长安带兵剿灭了祸害胜州的盗匪窝,她的名气在胜州就已经传开了,如今一招工,百姓连犹豫都没有,各个按了手印就开始干活。 “都别挤……人人都能干上活,寿安公主日后还会招工。”因着多次月考成绩不错,冯勇就被人手不够的后勤部借调了过来,帮着一起招工。 冯勇一开始很乐意,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学识字一身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事实证明,他想的太单纯了,这个工作如果好干就不会缺人手了。 他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挤在中间,喊的口干舌燥。 虽说他跟了寿安公主以后能吃饱饭还日日都在军营中锻炼,身体强健,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被一群黝黑瘦削脏兮兮一看就营养不良的百姓挤在中间,他纵然是有十八般武艺也不能施展。 只能大声劝说:“这次只是第一批招工,我们这个招工点只要三百个人,名额已经满了,你们可以去其他招工点看看,兴许其他地方还没招满人。” “俺已经按了手印哩!” “俺家里崽子再吃不上饭就要饿死了,求求贵人好心收了俺……” 群情激昂,哀求声、后悔声、质问声,夹杂在一起,冯勇只觉得他宁愿再在沙场上走十个来回都不想干这些跟百姓打交道的事情了。 冯勇嘴皮子都说破了:“过几日还会招工,一定会招工,纺织厂已经开始修建了……” 只要人手到位,工厂建起来再快不过了,不过一月时间,纺织厂便拔地而起。 随着大批女工进入纺织厂,平原上的煤矿也开始开采。 煤才刚开始利用,大部分百姓都还是靠着柴火取暖,胜州境内便有一处露天的煤矿,李长安派人探测过,这处露天煤矿露在外面的不算多,但是地下储量应当不低。 不过冶铁坊却没有设立在胜州,这里离安禄山太近了,她得捂着点消息。 李光弼向李长安投诚之后,李长安立刻不加掩饰的开始私自冶铁,高炉建起来,煤炭挖出来,灵武城周围就有铁矿,倒是不用再从其他地方运铁矿石了。 然后就开始爆兵器,目标是在三年内给全军士卒一人配齐一身铠甲,弓兵射箭射一支扔一支。 赶在天宝六载来临之前,胜州的广袤平原上建立起了一座座工坊。 最先修建起的水泥大道一条笔直往南边延展,一条则直接连接黄河支流,如今河面还没有化冰,只能通过陆运,但是再过几个月,河面化冰了,便可以直接通过漕运将中原的粮食运过来。 李长安扩张的脚步也终于放慢了下来——人不够用了。 整个关内道只有二百余万人口,大部分人口都还集中在较为富饶的南部,朔方只占据关内道的西北部分,辖区内大部分都是边镇,朔方管辖灵、夏、盐、绥、银、丰、胜几州,三座受降城,还有定远、丰安二军,开元二十二年,增泾、原、宁、庆、陇、鄜、坊、丹、延、会、宥、麟十二州。其中胜州纵然是在朔方辖下州里也算不上人口富饶的州郡。 一个矿场就能容纳数千人,一个中等规模的工厂又能容纳数千人,胜州一共才几万人口,去掉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和必须要种地的人,没有多少剩余人口了。 “那个昏君。”李长安想到这点就要私下向樊宁吐槽一顿。 “河北道一千多万人口他也能放心留给安禄山。”李长安骂骂咧咧,每次她遇到事情已经习惯了先骂李隆基一顿,再骂安禄山一顿。 如今安禄山已经身兼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了,还对河东节度使的位子跃跃欲试。 河北道沃野千里,人口超过千万,就这么落入安禄山手中,李长安每次一想起来就生气。 樊宁已经习惯李长安私下时不时就会骂两句当今天子了,听到李长安骂李隆基,樊宁面色不改。 “胜州和范阳境内的几个州挨着,应当有不少胜州百姓和范阳百姓沾亲带故吧。”李长安冷笑道。 论起怎么拉人头,她的前辈们可给她留下了一笔极其宝贵的经验。 “传下去,让胜州百姓拉人来胜州做工,能拉五个人过来送工厂做工名额,拉十个人过来干活送房子,拉二十个人送土地。军中士卒倘若能从范阳境内拉人过来,也算军功。” 她就是这么良心,不会给百姓画什么还差千分之一就能成功的大饼,说分房子就分房子,送土地就送土地!反正人少地多,她正愁开垦出来的土地没有人种呢,至于房子,说到底也就是一堆沙子和石头,胜州遍地都是沙子和石头。 土地本身一点都不值钱,值钱的是上面居住的人口,人多地少土地才值钱,地广人稀的土地就是白菜价。 “路远也不要紧,来的人数多了,满五十人就可以请寿安军派兵沿途护送。”李长安很贴心。 191.第 191 章 骗一骗安禄山 陈熊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夫,他出生的那一日村子里的青壮猎了一只熊回来,所以他的阿爷就给他起了熊这个名字。 其实也说不上世世代代,从他能记住名字的祖上到如今,也不过三代人,他的曾祖父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也没见过。 他年幼时,从他的父亲嘴里听说过他家也曾经富裕过,他的曾祖父还认识字,能念两句书。只是到了他祖父那一辈,便识字不多了,以打猎为生,可好歹还能认识几十个字。到他的父亲,便只认识几个字了。 年幼时候他问他父亲,为何爷爷没有把本事都教给父亲,他的阿爷只是忧愁摸了摸他的头“你祖父也记不清他认识哪个字了,他怕教错了我,干脆就不教了”。 陈熊觉得有道理,他一个月不摸锄头,手上的把式便会生疏,在这个小村子里几年都用不着识字,他祖父把“认字”这项本事忘了也很正常。 村子里是用不着识字的。 每年只有在征收粮食的时候县里才会派人来,贴上一纸告示,不过用不着看懂告示,小吏会开口告诉他们朝廷要收粮,至于收多少,县里的小吏要多少他们就要给多少。 本来还勉强够糊口的粮食被征收走了许多之后,剩下的就不够糊口了。他家里只有几十亩薄田,田地很瘦,只能种粟,每亩才得不到一石粟,听说在比县城更往南很多很多的地方,一亩田能种出来三石的粮食,可陈熊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他这辈子去做最远的地方就是往南二十里路的县城。 他遇到过很多个荒年,荒年就是一亩地连两斗粮食都种不出来的时候,荒年会饿死人。他的阿爷先死了,他的阿娘守着半缸粮食舍不得吃,要把粮食留给他和他的妻,也死了,死的时候就趴在粮缸边上,一双饿的往外突的眼睛死死盯着粮缸,没了牙的嘴里还往外留着涎水。 他和他的妻生过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只养大了一个女孩。也不对,这样的世道,说不准哪一日他这个唯一的女儿也会死。 他和他的妻想把这个女儿送到县里富户家里做妾,做妾比饿死好。可惜他和他的妻长得不好看,生出的女儿也黑黝黝的,富户看不上。 所以陈熊就打算给他的女儿攒上十缸粮食,他的父母给他攒了五缸粮食,靠着这五缸粮食,陈熊一家子活过了三个荒年,他们荒年的时候吃粮,丰年再把粮缸补满,这是他的那个读过书的曾祖父留下来的祖训。凭借这条祖训,陈家才能绵延至今。 要攒粮食便要赚钱,那几十亩地太荒,只够他们一家三口吃饭。攒不出粮食。 听说寿安公主要招工人,陈熊就去了,他带上了铁打的头盔,背上了凿子和锄头,下了矿。 一开始那一天累不累、怕不怕陈熊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天发了三个白面馍馍,白面馍馍香的他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咽下去,他吃了两个,剩下一个揣在怀里带回了家里。 馒头沾上了灰,不过不打紧,不用讲究,莫说只是沾上了灰尘,就算是掉到了沙子里面,捡起来也照样能吃,他的妻女吃的很香。陈熊有些羞愧,他应该只吃一个,剩下两个都带回家里来的,可他太饿了,忍不住就吃了两个。 好在第二天晌午,又发了三个白面馍馍。 又过了半个月,寿安公主又要找女工去织羊毛,他的老妻去了,他的老妻又黑又瘦,但是很能干活,一个人能种三十亩的地。到了纺织厂里面,也吃上了白面馍馍。 他们夫妻都是很节省的人,每日旁人都干完了活离开,他们便会主动要求加班,能多赚一些钱。只用了两个月,他们就又给女儿攒下了两缸粮食。 可陈熊却不只想给他的大丫留下十缸粮食了。 今日陈熊回来的很早,他就着木盆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脸,盆里的水很快就变黑了。 “今儿咋回来这么早?来吃饭吧,我把饼子热好了。”陈熊的妻子姓孙,唤做孙三娘。 在饭桌上,陈熊郑重敲了敲桌子,看向自己的老妻:“我琢磨着,得把咱们大兄和大姊一家子都喊到咱们这边来。” 孙三娘的娘家是岚州小溪村。 “我问过矿上的管事了,只要能拉五个人过来,就能把自家孩子送去读书,读两年书便能出来当小管事。”陈熊敲敲覆盖满了污渍的木桌桌面,看向自己女儿的眼神满是柔和。 “大丫已经十岁了,咱们该给她想想日后了。” 陈熊想,下矿太累了,织羊毛的活轻松些,可也要整日用眼睛,说不准那日眼睛不好便不能做了……还是管事好,不用出大力气,也体面,还能干到老。 可得能识字会算数才能做管事。他和三娘再拼命赚钱,也不一定能供的起大丫读书。 陈熊短小的见识里,只知道他们村子的村正很有钱,可村正家的孩子也读不起书哩,读书定然很贵很贵。 说不准这是这辈子他唯一有机会能让女儿读上书的机会。 孙三娘也目光柔和看着自己黑黑瘦瘦的女儿,一咬牙:“我明个晌午跟管事请个假,往娘家去一趟。” 她生了三个孩子,就养大了这一个,纵然是个丫头,可也是她的心头肉。 甚至她还有比陈熊更大的野心,她不止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学堂,还想给自己家换新房子。 只要十个人。 “得快些,咱们村里面和那边沾亲带故的人可不少哩,莫让旁人抢了先。”陈熊闷声道,他心里也琢磨着自家还有一个叔父十几年前搬到了东边。 好些年没联系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那边,明天得打听打听。 这一夜,夫妻二人躺在吱呀叫的木床上,都没有合眼,睁着眼看着破破烂烂的屋子,听着女儿磨牙的声音,身上被灌进来的冷风吹的瑟瑟发抖,唯一的那件羊皮袄子裹在女儿身上……脑中想的是新房子,大片的土地和暖和的羊毛被子。 第二日晌午,孙三娘便告假半日,提了两斤粟到了小溪村。 拉人很顺利。 小溪村这儿也已经听说了胜州那边新开了许多家工厂,招人,甚至孙三娘也不是第一个来拉人的女儿。 孙三娘没用几句话就把她兄长家的两个儿子,大姊家的一个女儿领了回来。 临走前还招呼了自己年幼时候的小姐妹一家子,带走了她的一儿一女,凑足了五个人。 “王娘子,这些都是我娘家的侄子侄女,劳烦您安顿了。”孙三娘把人带给了纺织厂的管事。 王娘子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好,咱们都是一家人,我肯定把咱们自家的孩子安排好。” 她接收新工人,自己也能拿提成哩! 王娘子把这些战战兢兢仿佛鹌鹑一样的小溪村人带到了安置点,交给了安置点的管事。 安置点的管事二话不说,先每人发了一碗里面带着几根肉丝的肉汤和一个黄馍馍。 “吃饱了再干活。”管事知晓什么东西能最快安抚好这些背井离乡的百姓。 果不其然,肉汤一下肚就有人开始叫了。 “真是肉汤啊,还有油水呢!” “馍馍真香啊!” 管事轻车熟路:“只要跟着我家寿安公主好好干活,馒头会有的,白米饭会有的,肉也会有的……” 第二日,陈大丫便懵懵懂懂入了学。 “好好跟着学堂里面的老师学习,要是不好好学,以后就没饭吃。”孙三娘弯着腰叮嘱着自己女儿。 陈大丫用力点点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陈大丫这个年纪已经知道生活的不容易了。 “等我读好了书,就进寿安公主的工坊当管事,孝敬阿娘阿爷!”陈大丫咬牙道。 孙三娘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好好读书,阿娘好好干活,大丫下次回家说不准就能看到咱家的新房子了。” 目送着女儿进了学堂,孙三娘才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不管怎么样,她的女儿总算是走上了比她好多了的一条路。 多亏寿安公主的大恩大德她一家人才能吃饱饭,她的女儿才能读上书啊。 孙三娘攥紧了拳头,心中有一个主意……拉人过来似乎比日复一日干活赚钱要快多了。 她得再往东边那几个村子去一趟。 意识到拉人过来干活就能瞬间暴富的人不仅孙三娘和陈熊。胜州就靠着范阳境内的岚州和朔州,这边又靠近边界线,从这边到范阳境内比从这儿到胜州州府都近,谁家还没有几个亲戚在那边呢。 一场轰轰烈烈的拉人活动在胜州如狂风一般席卷开。 先是直系亲戚,拉过来先给一碗白米饭一碗肉丝汤就能把人留下。然后是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草长莺飞的时候,整个岚州和朔州的西部都空了。 还产生了第三百六十六行——中介贩子,专门负责从范阳内部的州郡往胜州带人。 中原腹地尚且有很多不入户籍的流民,边关的流民就更多了,流民没有土地,抬腿就能跑,拐带起来一拐一个准。 可零散跑个几百几千的人也就罢了,一个县里面就那么十几个官吏,没有监控,也找不出来。 问题是已经跑了不止几千个人了。 岚州(楼烦郡)和朔州(马邑郡)人口跑了小一半了,不仅是流民外流,正经有户籍的百姓也舍家弃业跑,就连更远一些的代州和恒州都有百姓被专门的中介贩子领着往胜州境内跑。 几个郡的太守一开始还想着捂住此事,眼见人跑没了捂不住了就连忙把这事报告给了安禄山。 “咱们奏疏上写多少呢?”楼烦太守亲自赶到马邑郡太守府和他商量。 “写一万人?”马邑太守犹豫道。 跑了肯定不止一万人,单单户籍上数得着的百姓跑了就不止一万人,那些没上户籍的流民更是跑了不知道多少。 可肯定不能实话实说,安禄山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去岁他打仗失利却把罪责推到下官身上,杀了三个副将,就连他的亲信史思明都差点被杀了。 倘若让安禄山知道他们手下的地方跑了这么多人,肯定会宰了他们。 楼烦太守眼珠子一转:“不妥不妥,还是太多。不妨就写五千如何?正好刚过冬日,就说冻死了一批,跑了五千,应当差不多就能平账,只要把户籍上的数目平了便可,流民就不管了。” 二人商量定了主意,一封奏疏便发向了范阳。 安禄山收到消息的时候,胜州三个月内的人口净流入已经达到了五万人,还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壮。 “卑鄙小人!”安禄山气地跳脚,拿着奏疏的手都在颤抖,他破口大骂,气的脸红脖子粗。 收到消息的高尚和安庆绪赶了过来,连忙安慰安禄山。 “将军何故如此生气?”高尚撸起袖子拍打着安禄山后背给他顺气。 安禄山青筋直跳,把奏疏扔给了高尚:“你看看,李安娘那个小儿作祟,她、她……” 安禄山从来没打过经济人口仗,一时之间竟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李长安做的事情。 “卑鄙无耻!”安禄山寻思了半天,只能把这句话翻来覆去骂。 他形容不出来李长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境内青壮少了等于他日后能征发的士卒少了,四舍五入就是妨碍他造反! 高尚拿起奏疏看了看:“……有五千余人迁入胜州……将军,五千人人数也不多。” 高尚一直以来都是跟着安禄山当幕僚,没有当过县令或者郡守,自然也不知道为了逃避罪责这些官员敢怎么上瞒下欺了。 安禄山面色铁青:“本将是在意那个黄毛小儿把本将的脸踩在脚底下!” 安禄山也不在意这几千个百姓,毕竟河北道沃野千里,富庶程度比关内道高了不知多少。他在意的是他辖下的百姓舍弃他而投奔李长安,这不是赤、裸裸说他比不上李长安,打他的脸吗? 他生气的是李长安这个举动就是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更生气的是他偏偏还没办法拿李长安怎么办。 “日后本将一定要取她的项上人头。”安禄山阴测测道。 192.第 192 章 “派人去问问李安娘,从本将手下拉人她是什么意思。”安禄山沉着脸,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他被李长安派来的人恶心的那一遭事,阴沉道。 他也知道李长安必然不会给他一个说法,只是他不恶心恶心李长安他难受。 如今李长安已经牢牢占据了安禄山“最讨厌的人排行榜”第二的位置,第一则是李隆基。只是安禄山讨厌李隆基是因为他想抢李隆基屁股下面那张龙椅,对李长安就是彻头彻尾的厌恶了。 总给他找麻烦,比狗皮膏药还难缠,他每次都被气的跳脚,偏偏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安禄山咬牙切齿想,罢了,让她先得意几年,等到他积蓄够力量便打进长安城,夺了这李唐的江山,到时候这竖子也只能任他搓揉捏扁。 “本将已经拿到了李隆基的诏命,李隆基命阿布思统领九姓部落共击契丹。” 安禄山顿了顿,面上浮现笑意:“由本将担任主帅。” “这是大好的机会啊。”高尚拱手笑道。 “将军只需将阿布思手下的猛士打散放置至各军之中,到时候仗打完,这些猛士也就成了将军的囊中之物了。”高尚眼中满是高兴。 他这辈子的愿望就是造反,安禄山的实力强大一分,他愿望实现的可能就大上一分。 羊入狼口,阿布思手下的士卒只要落入安禄山手中,想要再要回去就不可能了。 安禄山摸着胡须呵呵笑着,心想虽说李隆基那个老家伙生了一个讨厌女儿,可好在父不肖女。 多好糊弄啊,只要他假装懦弱和无知,那个老东西便会对他亲近信任。 安禄山是一只狡猾的豺狼,他狡诈地试探出了李隆基这只老迈雄狮的外强中干,他没有选择离开老狮子,而是选择示弱,让这只已经年老昏聩的雄狮信任他,以为他会永远忠诚。 殊不知豺狼只是伺机而动,伪装懦弱,实际只是在等待一击毙命的时机。 豺狼所觊觎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雄狮嘴里的那几块肉,而是雄狮广袤的领地和至高无上的皇权。 李长安接到安禄山的质问后给他寄了一封信。 【我和安节度使都是大唐的忠臣,朔方和范阳都是大唐的疆域,大唐百姓在哪不都是住在我大唐的土地上?安节度使你说是吧?说不准百姓觉得我面目可亲,安节度使面目可憎,才会抛弃安节度使来投奔我呢。】 想了想,李长安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受过教育的人,应当发挥乐于助人扶安禄山过马路的善良之心。 于是又添上了一句。 【我真心诚意给安节度使一个建议,安节度使有质问我的工夫,倒不如先在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是不是脾气暴躁,百姓害怕你才跑啊;还是你读书少,百姓不愿与你为伍;或者你心肠坏,百姓担心自己好好过日子却会被你派人抓了当劳力……总归安节度使库房里面总该有镜子吧,照照镜子吧!】 李长安畅快淋漓写完信之后又看了一遍,满意点点头。 她没有辜负导师的教导,一封劝诫书写的是一个脏字都不带,诚意满满,想必只要稍微有点羞耻心的人,看到她这一封诚意十足的劝诫书之后都会羞红了脸,痛定思痛,痛改前非吧。 李长安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特意把自己平日放在书房用的手持云纹梳妆镜也塞进了信封中。 这个梳妆镜可是她曾用过的镜子,足以表示她的诚意了。 由西向东往幽州去的道路上,两匹高头大马,一匹带着寿安公主寄给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信件,一匹带着范阳节度使寄给叶护阿布思的命令,马蹄践踏着漫天的烟尘擦肩而过。 信件摆在桌案上,阿布思却连看的勇气也没有。 还是他的裨将拆开了信件,读过后面带悲怆。 “终究还是要落到安禄山手中了。”阿布思看到裨将面上的悲怆,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的心终究还是沉到了谷底。 裨将低声道:“圣人有令,叶护阿史那阿布思率同罗等九姓部众随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出征契丹。” 阿布思恨恨道:“出征?老子看是要老子一去不回吧!” 他大口灌了两口酒,将酒囊往地上一摔,几滴酒水飞溅,打湿了他的马靴。 “本以为依附唐朝能得一个好下场,可到头来,安定捞不着,还要赔上族人和我的命。”阿布思虎目圆睁,悲愤欲绝道。 这哪里是要他带着部众随安禄山出征啊,这分明就是要夺了他的兵权,把他的部众都交给安禄山那个杂碎。 一起出兵,说的好听,可一捧粟掉进一碗白米中容易,再想把粟米和白米分开却是登天的难事。他手下的士卒落入安禄山手中难道还能再要回来吗? 阿布思疲惫极了,他往后一踉跄跌入椅中,双目放空,神色悲戚:“只恨我竟然连大唐皇帝的面都见不到,朝中又没有相熟的官员……或许我本就不该带着族人来投大唐,倘若不投大唐,也不会落到今日命在旦夕的地步。” 他和安禄山一向不睦,安禄山对他手下的部众早已虎视眈眈许久,倘若让安禄山一朝得手,恐怕不只是兵权保不住,只怕他连命都保不住。 他活着,九姓部落只会忠诚流淌着“阿史那”血液的可汗,他死了,安禄山才能彻底收服九姓部落的数万士卒。 自己的生死就在仇敌的一念之间,这个结论让阿布思焦躁惧怕极了。 “当初以为大唐富裕,只要投靠了大唐咱们便能好好活着……却不成想成了他人的马前卒。”阿布思一双大手死死攥着拳头,目呲欲裂。 他没有一日不再后悔投靠大唐。 裨将也跟着泪落,裨将家族世世代代都以阿史那家族为主,见到族长忧愁,干脆一咬牙单膝跪地,仰望着阿布思怒气冲冲道:“可汗,咱们反了大唐,回草原去吧!” “阿史那的后人是草原上的蓝血狼王,怎么能折辱于安禄山之手呢?与其在此被排挤,倒不如可汗您领着咱们的儿郎再回去草原。”裨将流泪劝道。 阿布思幽叹道:“我何曾没想过回草原呢。只是如今的突厥已经不复昔日辉煌了,回纥几部和契丹又岂能容得下我等……我在想想吧。” “可汗要尽快决定啊,安禄山虎视眈眈,已经没有多少可供咱们缓和的余地了。”裨将急促道。 阿布思叹了口气。 ……倘若安禄山能无缘无故走路被摔断腿就好了。 他就能多些时间决断了。 李长安的信也已经到了安禄山手上。 安禄山拆开信封,先掉出来的却是一面云纹小镜。 “这是什么东西?”安禄山颇为小心,生怕镜子上被那奸诈无耻的寿安公主做了手脚,用纸包着小心翼翼看了三遍没发现有何不对才伸手拿了过来。 只是一面镜子,李安娘送他镜子干什么? 安禄山有些纳闷,干脆把镜子随手放在一边,打开信纸看李长安给他写了些什么。 第一句话就让安禄山气的手抖。 “竖子岂敢!”安禄山脸上的肥肉气的哆嗦,他双目冒火。 什么叫做都是都是大唐的百姓在哪都一样?什么叫做都是大唐的忠臣? 呸,咱们两个哪个是大唐的忠臣了? 我是在准备造反,可你李安娘不在长安城享福,非要不远千里来边关这个穷地方招兵买马也未尝没有其他心思吧。 安禄山气的磨牙,奈何这话是几个月之前他亲口说出来堵李长安的话…… 后面还有一张。 安禄山火冒三丈,眼珠子盯着那句“特赠一镜,节度使可以此照面”一行字上,牙齿咬的嘎嘣响。 “李——安——娘。”安禄山咬牙切齿,眼神倏然落在铜镜之上。 那一面巴掌大小的云纹铜镜镜面上仿佛荡映出了李长安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安禄山愤怒拿起铜镜掷于地上,铜镜未碎,只是在地上弹了弹,镜面却不偏不倚正好朝着他。 倒映着他那张被气得铁青的脸。 仿佛明晃晃嘲笑他无能。 安禄山愤怒之下便要起身踩扁铜镜,猛然一起身,却只觉得头晕眼花,喉头一甜。 “扑哧” 几滴血溅落在明晃晃的镜面上。 嘲笑的意味更浓了几分。 安禄山脑子嗡嗡,自从他体重一日重过一日后,他便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如今哪怕是被气的脑子发黑,也不忘破口大骂。 “李猪儿、李猪儿,把那个镜子砸了!砸了!” 话未说完便倒了下去,却依然大声嚷嚷着。 李猪儿进来以后见到安禄山身形摇曳,目中露出一丝畅快,脸上却满是慌张:“将军,将军……” 脚下动作慢了一步,等到安禄山肥硕的身躯彻底砸下去以后才慌忙走过来搀扶住安禄山。 数日后,阿布思收到消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突发疾病,出征之事后延半月。 阿布思不禁哈哈大笑:“长生天保佑啊。” 他轻快看向自己的裨将:“咱们有更充足的时间离开大唐疆域了。” 阿史那阿布思,阿史那家族的后裔,高贵的狼王之子,蓝突厥的可汗,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背叛唐朝天子,回到他的草原去了。 他的祖先阿史那杜尔和阿史那思摩曾是天可汗的悍将,大唐的忠臣,阿布思本来带部落投靠大唐的天子,希望大唐天子能够重用他,可如今的大唐天子却要纵容安禄山逼死他……大唐不留他,那他就回去他的草原! 李长安收到安禄山被气晕消息后啧啧了两声,心想安禄山果然是有“三高”,她一个脏字都没说,安禄山怎么就能被气晕了呢。 心理承受能力真差。 李长安在心里默默给安禄山比了个中指。 不过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要是她没有要紧事,李长安到也不介意再写几封问候信慰问一下安禄山。 李长安面无表情地写着信。 【许久不见父皇,儿甚是想念。】 呸,要不是她现在需要安抚老家伙,她才不愿意写这东西呢。 【……有心为阿爷立功……】 听见了没,你这老家伙识相点给我兵权。 【……愿阿爷天体安康。】 老家伙最好等我一掌权就得马上风。 桌案上,摆着一本《高宗皇帝起居录》。 李长安写完了没有一个字出自真心的慰问信,派人将其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兴庆宫内,抖了抖肩膀才把一身的鸡皮疙瘩抖落。 想起自己往后一段时间的安排,李长安又露出笑意。 阿布思就要叛乱了,她也要早做准备带兵去回纥边境了。 回纥……有她的阿娘。 193.第 193 章 唯一一个保守派 草长莺飞,被冰雪覆盖了一整个寒冬的草原也终于冒出了翠绿的嫩芽。 地上终于不再是光秃秃的一片沙土了,河面也化了冻,几只还没退干净白毛的灰兔子窜来窜去,耳朵竖着警惕着来自天上的天敌。 一只带着茧子的修长手掌从一侧忽然窜出来,一把便揪住了这可怜灰兔子的耳朵,把它拎了起来,可怜这野生的灰兔子身手也算伶俐,却也只能徒劳蹬蹬腿,被揪着耳朵拎了起来。 李长安颠颠灰兔子,摸了两把它身上杂乱的毛,过了冬野兔子换毛,一摸便摸到了一手的白毛。 “开春的野兔瘦,还是秋收时候的兔子肥。”李长安一只手拎着兔子,另一只手扯了根野草逗兔子玩。 她的心情很好。 在她身后半步,樊宁伸出手捏了把兔子,有些嫌弃:“这只实在太瘦了些,主君若是想吃兔子,我愿意为主君去抓一只肥兔子,烤的流油,主君吃着也香。” 多年的在外历练,樊宁已经养出了一手烤肉的好本事。前些年带着商队往来塞外,莫说是兔子,她连狼肉也是吃过的。 “罢了,我今日心情好,不吃它了。”李长安坏心眼地把草往灰兔子嘴里塞。 兔子挣扎了几下,发现拽着自己耳朵的这只凶猛大野兽的力气竟然比金雕还大,也不再挣扎,干脆伸直了腿装起死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为首之人是一个正在壮年的女子,身材高大矫健,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长安咧着嘴笑了起来,随手把灰兔子往一旁一扔,也不去看那挨了地便立刻窜入草中的野兔子,她翻身上马,发丝在风中翻飞。 “娘亲!” 草原上的风还很大,凌厉的风从面上刮过,李长安却只觉得痛快。 在还剩下不到十丈距离的时候,迎面奔驰的二人心有灵犀同时拉住了马缰。 李长安如乳燕投林一般一头扎进了曹野那的怀中。 “娘亲!” 曹野那被突如其来的冲撞撞的一个踉跄,她大笑着抱紧了李长安,干脆就仰面躺在草地上,捧着李长安的脸看了又看。 “我的长安长大了。”曹野那感慨道。 在她心里,李长安还是那个她一只胳膊就能接住的丁点小糯米团子呢。 十年没见,那个只到她腰高的小团子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撞到她怀里的力气是那么有劲,像一只小牛犊一样结实。 曹野那抱着李长安的额头狠狠亲了亲。 “我的女儿比草原上最凶悍的母狼还要强壮。”曹野那的眼角已经长了细细的纹路,她看着李长安的眼神满是温柔。 狼是草原上的神圣图腾,这些年她没有一日不再祈祷李长安能像雪狼一样强壮。 “我现在超——厉害。”李长安满是得意,一个鱼跃就从草地上跳了起来,伸出手揽住曹野那的腋窝,抱着她转了一圈。 就像小时候曹野那逗她玩的那样。 曹野那咯咯笑:“你小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愁眉苦脸的,连飞飞都逗不笑你,现在长大了倒是活泼了。” 那时候的曹野那还很苦恼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连“飞飞”都不喜欢玩,明明她部落中的小孩子最喜欢被大人抱着转圈飞飞了。 可她又只能待在院子里,也没有其他玩具给女儿玩。 直到后来长安会说话了,曹野那才发现自家女儿不是生来就没有表情,只是她嫌弃“飞飞”的游戏幼稚罢了…… “阿娘,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可来了?我还没见过她们呢。”李长安带着曹野那往回走,她先带了一小队骑兵快马加鞭赶来平卢和回纥的交界处这儿部署,大部队还在后面。 李长安记得自己年幼时候,曹野那给她讲的睡前故事就是她的父母带着她跑商队遇到的那些稀奇经历。 曹野那眼神黯淡了些:“阿父已经不在了。” “我回到部落的时候,阿父已经走了年了。”曹野那语气平淡,李长安却听出了其中的痛苦。 “他以为是因为他带着我去长安献舞,我才会被大唐天子留在了大唐皇宫。” 曹野那望着脚下刚发芽的草芽,轻声道:“阿父不敢拒绝大唐天子,他回来以后就郁郁寡欢,生了一场大病,没过几年人就走了。阿母……和阿父大吵了一架,以为是阿父为了富贵卖了女儿,身子这几年也一直都不好。阿父没想过我还能再回来草原,我要是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可阿父能有什么办法呢,大唐那样的强大,曹野部落这样的弱小。” 开元盛世的大唐人那样的骄傲,乞讨都不愿意要胡人施舍的饭菜。大唐是那样的强大,有数十万控弦将士。草原上处处流传着那位“天可汗”的传说,哪个部落都不敢对大唐不敬。 没人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会看上一个连汉话都说不流利的胡女。大唐天子开口要她留下,也没有人敢拒绝。曹野部落一共只有几千个族人,还是以经商为生的部落,大唐的铁蹄轻轻一踏,就碎了。 “阿娘。”李长安怔了怔,轻轻拉住了曹野那的手。 这些年她和曹野那一直有信件往来,可曹野那从来没有在信里提过这件事。 从回纥到长安城实在太远了,回纥下初雪的时候,长安城里的夏花都还没有开败。 曹野那面上扬起一抹笑:“好不容易咱们见面,不该说这些事情的。部落里面离不开人,你外祖母身体又不好,就没有过来看你,不过她给你带了礼物。” 曹野那从随身的狼皮袋子里面拿出来了一串项链,上面穿着一颗巨大的兽牙,兽牙上还篆刻着花纹。 “这是雪山白狼王的牙齿,是你的外祖母年轻时候亲手所猎。你的外祖母,年轻时候是附近十二个部落里面最强壮的女郎,你也一定会长成和她一样强壮的女郎。” 李长安微微低下头,任由曹野那把狼牙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 “武惠妃对你还好吗?她的性子公正,对你应当不错吧?”曹野那也忍不住关心起李长安这些年的生活。 当年李长安被武惠妃抚养,曹野那才放心离开了大明宫。 李长安沉默片刻道:“武阿娘去世了。” 曹野那震惊攥紧了李长安的手:“我当年看着武娘子身体健壮,怎会这样年轻就不在了!” 这些年她也留心着大唐的事情,知道大唐天子这些年最宠爱的妃子是杨贵妃,可曹野那也只当是帝王薄情,武惠妃失了恩宠,却没想到武惠妃是不在了。 宫中的事情,寻常大唐百姓都不知晓,她一个远隔数千里的回纥人纵然是留心打听,却也只能知道一点只言片语。 曹野那蔫蔫道:“你在信中也没有告诉我这事。” 两个人都很默契在信里报喜不报忧。 李长安眸子黑沉,攥紧了曹野那的手,缓缓道:“是啊,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还有一笔血仇也要记在他身上……” “长安。”曹野那敏锐感觉到了自己女儿身上的恨意,不放心地握住了李长安的手,忧心忡忡。 李长安安抚拍拍曹野那的手,轻描淡写道:“娘亲不必担心,我如今已经长大了。” 曹野那仔细盯着李长安看了好一阵,才嘟囔着:“好吧,反正咱俩的事情从你会说话了以后就都是你说了算……” 两个人都默契绕过了这一茬事情。 曹野那从身后拉出来一个栗色眼睛、鼻梁高挺的男子出来,脸有些红:“这是铁禄。” 李长安眨眨眼,打量着这个被她母亲强行扯出来的男人。 从曹野那脸颊的红晕中,李长安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仿佛她家里的白菜被野猪觊觎了一样。 “哦。”李长安挑剔打量着这个铁禄。 身高估计有一米九,勉勉强强,长相浓眉大眼,勉勉强强,笑的一脸谄媚……嗯。 “你好,长安,我叫铁禄。” 在李长安的打量下,铁禄操着一口十分生疏的汉话开口了,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我给你带了礼物,五百匹好马,百只肥羊。”铁禄笑着,眼神求助地看向曹野那。 李长安撇撇嘴,不搭理他,只看着曹野那。 “铁禄是我从小就互相喜欢的人。”曹野那在自己女儿面前说这个也有些羞涩。 “我和铁禄很多年前就约定好了要在长生天面前结契……只是后来我被大唐天子留在了宫中,他等了我很多年。”曹野那温和看着李长安。 “我喜欢他。” 李长安轻轻碰了碰曹野那的指尖,眉眼弯弯:“那我该喊他‘阿父’?” 这句话是用回纥语说的,铁禄听到这句话受宠若惊抬起了头,挥手:“不用不用。” 他知道自己的爱人在大唐生了个女儿,身份尊贵,铁禄就像此时的大部分胡人一样,对强大的大唐充满了敬仰,最好的期盼就是曹野那的女儿能够不介意他,至于“阿父”这个称呼,他做梦都没敢想过。 曹野那一直提着的心也骤然放松了下去,她攥紧了李长安的手,脸蛋红扑扑:“你不介意就好,不用喊他阿父的。” 李长安撇撇嘴:“没事,这些年我在皇宫里面也没少认娘……” 杨玉环宠冠六宫可也不代表李隆基这些年只纳了杨玉环一个妃子,比起李隆基那一皇宫的小妈,曹野那才哪到哪。 李长安眉眼弯弯看着曹野那,轻声道:“娘亲,你快乐就好。我喜欢你快乐。” 她的娘亲本来就是草原上自由的雌鹰。 二人又叙了一会旧,终于来到了李长安暂时的驻扎营地。 其他人都十分有眼色把地方留给了李长安和曹野那。 曹野那这才郑重道:“药罗葛大居次今夜会来见你。” 药罗葛,也就是李长安至亲至爱的苏娴老师如今的名字。 李长安先前已经和苏娴私下通过信了,可有些话还得是见面才能说清楚。 从李长安已知的消息中看,她这位老师如今的境地不太好,就连见面都要偷偷摸摸的。 李长安思索了一下如今回纥汉国那几个大部落之间的关系,挑了挑眉。 看来可以在她的军功簿上再添一笔了。 夜色渐渐昏黑,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被早已等候在地方的人接应到了寿安军的驻扎大营内。 她快步步入帅帐,看到李长安后才松了口气,掀开了头上的斗篷。 “寿安公主?”苏娴问。 李长安一边打量苏娴一边笑道:老师唤我长安便好。 苏娴点点头,单刀直入:“你能帮我造反吗?我拿到汗位后整个回纥可以任由你调遣。” 李长安:“……啊?” 我才是唯一一个保守派? 194.第 194 章 苏娴一番叙说,李长安才明白这位在沈初嘴里“温柔羞涩”的老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实在是苏娴的运气比较倒霉。 其他人好歹都在大唐,苏娴一睁眼就是草原,周围人还说着一口她听不懂的话,好不容易听懂了周围的人说话,知道了如今是大唐时期,偏偏她又是药罗葛部的大公主,想要投奔大唐都不行。 既来之则安之,虽说她研究的东西在这个时候不太对口,但是见识摆在那儿,既来之则安之,苏娴本来都认命想着反正千年以后都是一家人,她待在药罗葛部发展一下生产力也不错。 结果她的母亲是继可敦,怀仁可汗的前可敦给他生了长子,那个长子磨延啜比苏娴大二十多岁,儿子都和苏娴差不多年纪,磨延啜提防苏娴母女,处处针对她们,苏娴想要发展生产力番五次被阻拦。 苏娴一开始的脾气的确温柔羞涩,可被针对了十几年以后再好的脾气也不好了…… “如今怀仁可汗重病在床,眼看就要死了。”苏娴冷冰冰道,“那个磨延啜想把我嫁给葛萨部落的老可汗联姻,葛萨老可汗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太子都已经五十岁了。” 更何况草原上的习俗是父妻儿继,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妻妾。无论是给七十岁老头当妻子还是给五十岁老头当小妾,都很恶心人。 苏娴只比李长安大五岁,如今才二十岁出头。 李长安心想,她老师还真没说错,苏老师的确温柔羞涩啊,居然能忍到现在,要是换了她,十年前就找办法弄死怀仁可汗和磨延啜了。 在草原上下毒可比在皇宫里下毒容易多了,而且怀仁可汗就只有一儿一女,不像她快五十个兄姐数都数不过来…… “沈先生让我找你参谋该如何做。”苏娴有些无奈。 李长安挑挑眉:“老师是怎么想的?” 苏娴攥紧了拳头,恨恨道:“磨延啜想把我送给老头当联姻礼物,我要杀了他。” 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规则终究还是埋入了苏娴的骨髓中。 比起杀人不见血的政斗和权衡之术,草原上有着更简单的规则,胜者为王,败者只配以血肉滋养草原。 “杀了磨延啜之后呢?”李长安转身做到桌案后,长途奔袭不方便带椅子,她盘腿坐下,指了指桌案对面,示意苏娴也坐下。 苏娴来之前已经理顺了思路,她冷静道:“回纥部落中男女都可以掌权,杀了磨延啜,我便是怀仁可汗唯一的继承人。” 草原上的部落风俗和中原大相庭径。草原上重视血脉,现在阿史那家族的“蓝色血脉”,日后元朝的“黄金家族”,甚至到了大清入关,他们都还依然在意上旗下旗姓氏血脉的划分。 更何况如今的回纥所处的时期,更是血脉大于一切。只要磨延啜死了,汗位便会落在苏娴的头上。 “天宝六载,怀仁可汗病死,英武可汗磨延啜继位。”李长安忽然道。 她来之前专门找沈初上了几节“回纥”历史课,回纥这边的记载很少,和记载详细的唐朝没法比,可也不是完全没有。 “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李长安摩挲着大拇指,思考着该怎么把苏娴推上位。 她不喜欢磨延啜。 磨延啜历史上趁火打劫,趁着安史之乱时候和李亨达成了协议,回纥派千骑兵帮助李亨收复两京,收复长安之后,长安城要任由回纥劫掠天。 李亨答应了。 后来李俶请求,于是回纥叶护太子把劫掠长安改成了劫掠洛阳。 在李长安看来,就是把左半边脸皮换成右半边脸皮被回纥踩到脚下踩。当然对李亨来说他用这一招换取了长安权贵对他继承皇位的支持,至于洛阳,又不是京都不必在意……但是对李长安来说,这就是任由外族把大唐的脸皮踩在脚底下。 李亨自然是最可恨的那一个罪魁祸首,可英武可汗磨延啜也不是不可恨。 反正怀仁可汗都要死了,倒不如死的有价值一点。 李长安脑子里很快就冒出了一个好点子:“把脏水扣到磨延啜头上,磨延啜谋逆杀父,大居次为父报仇,平定叛乱,人心所向,顺利接管药罗葛部落。” 有了开头,后面就好办了,李长安的主意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老师你不仅能够以仁义之名行事,还可以把神权也拿过来,你们草原上不是有祭司吗,你可以搞一搞神权王权一体。” 苏娴默默把自己心里原本准备的“年造反五年平叛”计划划掉,竖起耳朵听李长安的“好主意”。 论起如何正大光明篡位,刚刚升起谋反之心没两年的苏娴显然没有垂浸此道十几年的李长安有经验。 更不用说大唐和回纥政治环境的困难程度截然不同了。 一直攻略“安史之乱世家林立昏君奸臣外忧内患”大唐谋反副本的李长安如今做起“迷信加拳头大就是老大”的草原谋反副本攻略,只觉得手拿把掐。 李长安眉飞色舞:“既然他们信仰长生天和天神,你就制造几个神迹嘛,化学反应物理现象天文地理什么的,忽悠忽悠他们足够了。” “还可以试试从地里挖出来刻着字的陨石啊,雪山上走下来一个神秘相士给你看相啊……” 李长安思绪清晰,嘴上说着还觉得不够清晰,手上还比划着:你先在部落中树立威信,让他们相信你是天神,然后想办法把老可汗死亡的脏水泼到磨延啜头上,再在他的帐篷下面埋炸·药。 “轰隆一声——”李长安双手攥拳然后张开,嘴里还配着爆炸的声音。 “你就可以站出来宣称磨延啜杀父惹怒了天神,天神降下雷霆和神火惩罚他了。有了雷霆和神火作证,你再说天神让你担任可汗,就顺理成章了。” 说着说着,李长安竟然有些羡慕起了苏娴的这个造反剧本。 真简单啊,只要杀一个磨延啜就行。 她倒也不是没想过暗杀安禄山,可惜大唐的情况比草原复杂太多了,且不说安禄山十分怕死,府邸重兵把守,出门也带着几千将士,暗杀难度极高。就算是杀了安禄山,后面也还有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排队等着造反,杀都杀不过来。 “你说的有道理。”苏娴看着李长安的眼神带上了一股微妙的奇异。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几位前辈陈老和沈老师为什么都推荐她来找李长安商量谋反的事情了。 原来精通造反的老师在这儿啊。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此话当真没错。 李长安沐浴在苏娴认同的视线下,胸膛挺得更高了,忽然她想起来了自己前段时间刚写完的新书,原本打算送给元虚生,如今还是先紧着自家老师用要紧。 苏娴就看着李长安翻箱倒柜,从箱子底下扯出了一本书递给她,李长安得意洋洋道:“这可是我的心血之作,老师可以参考一番。” 这可是她本来打算战乱一起就往自己身上炮制“顺应天命”神迹的参考规划书!倘若不是自己的亲老师,李长安还舍不得把自己这个压箱底的宝贝掏出来呢。 苏娴下意识低下头看向书封。 《李长安教你怎么装神弄鬼》 苏娴沉默了,她想起了先前她十分崇拜的前辈沈初给她写的介绍信。 【我这个学生勤奋好学,认真严谨,心怀天下……】 又想起了她曾经读过的沈初的几篇论文《政治困境与文学思想:以诗鉴观》《综合学科研究的新视角——中唐……》。 苏娴的嘴角狠狠扯了扯。 真看不出来这是一脉亲传的师生啊。 有其徒必有其师,或许表面稳重温和的沈老师私底下也是活泼和蔼吧。 但是不得不承认,李长安给她出的这个主意比苏娴原本想的“借兵造反然后多花几年平乱”的想法要好太多了。 苏娴温柔一笑,将书揣到了怀中,细声细语道:“那便多谢长安了。” 有了保障和可以信任的故旧,苏娴才又恢复她温柔羞涩的模样。 李长安摸了摸下巴,想得更完备了一些:“回纥汗国内有九个部落,王位更迭必然会引起其他部落窥伺,你可以先挑拨其中两个部落发动战争,这样其他部落的注意力就都会在打仗的那两个部落上了,不会管你们部落王位更迭了。” “而且你继位之后就可以立刻联合大唐军队趁着那两个部落两败俱伤一举拿下他们,立下威信,坐稳王位。我也可以搞一笔大军功。” 李长安嘿嘿一笑。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回纥内部挑拨两个部落打仗肯定比大唐派人去挑拨两个回纥部落打仗容易。 而且这样还师出有名,毕竟回纥一向对大唐恭敬,没有理由大唐也不好说“我看上你的土地了,所以发兵抢过来”。药罗葛部落请求大唐援助,大唐帮药罗葛部落平乱,顺便收点土地和百姓当劳务费就很合理了。 军功之大莫过于开疆扩土,她也就能有一笔足以让她立下赫赫威名的军功入账了。 苏娴哑口无言,许久才道:“沈老师有一句话还是十分贴切的。” “什么话?”李长安还挺好奇她老师对她评价的。 “一肚子坏水,从不吃亏。”苏娴柔和笑了笑,带上了兜帽。 “我回去和我阿母商量一下……我阿母是继可敦,磨延啜不是她的亲子,她支持我继位。” 李长安气鼓鼓:“什么一肚子坏水,那是老师污蔑我,我阿娘都说了,我是她见过最善良的小孩!” 把苏娴送走之前还不忘记叮嘱她:“其实《李长安教你怎么装神弄鬼》只是这本书的别称,要是我老师问起来,你就说此书的正经名字叫做《初唐时期神权与皇权的唐文化生态》。” “另外。”李长安低声道,“过段时间安禄山应该会给你们通风报信,告诉你们阿史那阿布思背叛唐朝,要再次回到草原。” 苏娴瞬间收敛起面上的温婉微笑,进入回纥大公主模式笃定道:“回纥和契丹不会让突厥部落再回到草原。” 草原就这么大,回纥和契丹好不容易把突厥赶出来草原,吞掉了地盘,就绝对不会容许竞争对手再回到草原。 “你有办法能把阿布思的队伍往我这个方向逼吗?”李长安看着苏娴冷静道。 苏娴一口应承:“可以。” 她都敢开口要造反了,在部落中也不是全无势力。毕竟回纥是可汗可敦共治部落,她的生身母亲就是如今药罗葛部落的可敦。 “那就把他往我这个方向赶。”李长安扬起一个微笑。 “我要找他借点东西。” 195.第 195 章 螳螂捕蝉 一连三道令牌快马加鞭传入阿布思的府邸。 安禄山的病终究还是好了,他又开始步步紧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骁勇善战的上万突厥猛士实在太惹人垂涎,安禄山看上的东西,总是会想方设法弄到手。 阿布思面色冷峻,他已经换上了皮甲,突厥人不喜欢穿铁甲,厚实的皮甲才是陪伴他们世代征战的伙伴。 “走吧。”阿布思拎起了他的大刀,神色冷酷,他身后几人也都面色冷峻,脚步匆匆跟随步入军营。 安禄山派来的传信官正在坐在帅帐中喝茶,嘚瑟地高昂着头颅。 他已经是第次坐在这个帅帐中了,前面两次他对阿布思冷嘲热讽,那个号称“蓝血突厥”的阿史那阿布思对他低声下气,传信官极为享受这样狐假虎威的感觉。 他一定要逼迫那个没用的家伙出发,安节度使那边已经催促了两遍了,这次纵然阿布思给他再多的好处,他也不能再任由他拖延了。 一见到阿布思进来,传信官便趾高气扬站起来:“节度使之令你敢不从……” 阿布思手起刀落,一道血箭喷出,传信官睁着一双惊恐双目的头颅便滚滚落地。 “今日便先以此獠祭旗。”阿布思目中露出一丝畅快。 他本就是草原上的猛兽,却要折辱于这样的奴隶人之手,实在是对不起历代先祖。 草原才是他的归处。 “传令全部,迁移。” 阿布思只觉得自从他投奔大唐以后一直堵在他胸口上的那一抹怨气瞬间消失不见,他意气风发大笑:“所有人都跟老子一起回草原!” 他难掩激动,高兴的眉飞色舞。 阿史那家族,生来就是草原上驰骋的狼群,不应该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枷锁! 阿布思全然不知道,他的兵马还没有走出大唐疆域,他谋逆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多方势力耳中。 范阳节度使府邸。 安禄山听到阿布思反叛的消息并不觉得吃惊,他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倘若阿布思能够乖乖把手中的兵权给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安禄山也知道阿布思的性子,突厥人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坐以待毙的好性子,被逼急了,十有八九就会干脆反了大唐,一走了之。 这样自己就能上书朝廷,接着平叛的名义顺利收编阿布思的部落里,突厥部落里的青壮,可各个都是能征善战的好汉子。 也会是他日后谋反时候的中坚力量。 “先上一封奏疏给李隆基,找两个文笔好的读书人写,就说本节度时手下出了这样的反贼本节度是深感不安,立刻便启程镇压叛乱了。”安禄山慢条斯理道。 “再给回纥契丹的那几个部落递个消息。突厥想要返回草原,最着急的人可不是本节度使。” 安禄山喜欢坐收渔翁之利。 阿布思叛乱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长安城兴庆宫内。 比安禄山的奏疏先到一步的是李长安的慰问信。 李长安每隔数日便会给李隆基寄一封信,这些信有一些李隆基闲着没事的时候会看一看,有一些来不及看便就随手找个地方放着。 遇到李隆基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提笔蘸墨回一封信。 倒不是他对李长安有多深的感情,只是李隆基很享受这种父女情深的感觉。 也让天下人知道,他李隆基对自己的孩子多么好。 这些年李隆基时常后悔自己当年太冲动,一气之下一日杀子,留下了薄恩寡义的名声,他追求像他的先祖太宗皇帝那样的美名,对此耿耿于怀许多年。 分明太宗皇帝也杀过造反的儿子,为何天下人不说太宗皇帝薄恩寡义呢。 思来想去,李隆基觉得是因为太宗皇帝对高宗皇帝父子情深的事迹太多才掩盖了太宗皇帝也曾经杀过造反儿子的事实。 只是让李隆基对李亨表示父子情深,实在是有些太难为他了。李隆基看着李亨便腻味,恨不得让这个觊觎自己皇位的混账太子滚得越远越好,如今李隆基也没有了年轻时能伪装的心性,也不愿意为了好名声去和李亨装出父子情深的模样。 李长安就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 她很好的满足了李隆基的需求——能够证明李隆基的宽厚仁义又不至于触及到李隆基那颗敏感的心。 李隆基这一日便在百无聊赖翻看离长安从边关寄给他的信。 “朕这个小女儿,对朕十分贴心。”李隆基对高力士笑道。 他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态。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威震宇内,四海莫不臣服,娇妻貌美,幼女贴心。 觊觎他皇位的讨人厌儿子这两年也终于知道了谁才是大唐天下的主人,识趣的消停了下来,不再总凑到他眼前碍他的眼。 高力士凑趣道:“陛下和蔼,公主自然贴心。” 李隆基听到高力士的奉承话嘴角越发上扬。 “八百里加急!” 一道撕心裂肺的通传声打破了殿内的祥和气氛。 李隆基豁然起身,接过了通信官手中拿着的八百里加急文书。 囫囵看了一遍后,李隆基勃然大怒。 “阿史那阿布思竟敢背叛大唐。”李隆基面色阴沉。 他前脚还在感慨四海臣服,后脚便出了降将谋反的事,这就是在打他的脸。 “朕对他恩重如山,给他高官厚禄,他竟然敢背叛朕,罪该万死。传李林甫,杨国忠来见朕。”李隆基震怒。 “命安禄山迅速平叛,朕要看到逆贼的人头摆在朕的桌案上!不管阿布思逃到何处,朕都要看到他的人头!” 帝王的颜面无人能够触犯,大唐的威仪不容触犯,如今的大唐起码在表面上看还是那个无人敢触怒的天朝上国。 李隆基盛怒之下,不仅给安禄山下了命令,还给朔方节度使、安北大都护府都下了圣旨,倾尽一切代价追捕阿布思。 就算对屡次侵犯大唐边境的吐蕃,李隆基也没有如此生气过。对帝王来讲,臣子的背叛比敌人的冒犯更让他觉得怒不可遏。 此时阿布思率领的突厥军队已经回到了草原上,只是情况比他想的更加糟糕。 阿布思先前打算打草原部落一个措手不及,先趁着自己的兵多将勇占下一块儿水草不太富饶的土地,把那块土地上原本驻扎的小部落赶走。 就算之后回纥和契丹的各个部落发现了他,那也是木已成舟,他可以占据土地打防御战,只要挨过前头最艰难的这几年,后面再图谋发展也不迟。 只是忽然围堵上来的回纥和契丹联军让阿布思惊愕极了。 回纥人和契丹人怎么会这么快? 阿布思又惊又怒,反应过来自己恐怕是走漏了消息,可已经为时已晚,他慌忙应战之下根本不是回纥契丹联军的对手。 平卢与回纥接壤的草原上,阿布思手中的长刀已经沾满了鲜血,他身上的布甲被砍的七零八落,下巴也被削掉了半截,正往下滴着血。 “可汗,咱们撤退吧,兄弟们顶不住了。”裨将悲凉大喊。 他们此次是全部落迁移,能征善战的汉子顶在前面,后面还有几个突厥部落的老幼妇孺在后面慢慢往前走呢。 现在跑还能来得及,再过一阵让这些人发现了后面的那些妇孺,那突厥就真的要灭族了。 此时已经容不得阿布思多想了,他咬牙道:“让后面的人立刻转身往回逃!” 阿布思自己则带人垫后,好在回纥人和契丹人并没有要对阿布思赶尽杀绝的意思。 他们只是为了逼迫阿布思回去,不让突厥再返回草原。突厥还有上万的精兵,没有必要把他们逼得鱼死网破。 见到阿布思等人狼狈逃窜,以药罗葛部落为首的九姓回纥联盟率先停下了脚步。 药罗葛的大元帅眯着眼看着阿布思仓皇逃窜的背影,心里想起了他的外甥女,也就是药罗葛部落大居次药罗葛娴的要求。 往大唐的西南方向驱赶。 “咱们把人散开,由各部落元帅领着本部的人马把他们往大唐驱赶如何?”药罗葛大元帅转头询问契丹的元帅。 回纥和契丹本身就不太对付,这一次完全是因为要对付共同的敌人突厥才勉强联合在了一起。 如今突厥部落已经识相后撤,回纥和契丹自然也就没有了结盟的必要。 契丹元帅点点头,答应了回纥元帅的建议。 反正契丹在东北方向,他只管往西南方向驱逐突厥部落。 最好突厥部落能够往西北方向的回纥汗国去,斗一个两败俱伤才好。 见到契丹军队离开,药罗葛大元帅才又下令从北向南去驱逐突厥部落。 驱赶,是刻在以畜牧打猎为生的草原人骨子里的本事。 如何才能让猎物按照自己设定的路线逃跑,草原人对此有数千上万年的经验。 来自东北方向的驱逐猛烈,阿布思所带领的突厥部落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往西偏移。 回纥人和契丹人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驱逐突厥部落。 他们只想把已经离开了草原的突厥部落再赶出草原,至于先背叛草原又背叛大唐的突厥部落会被大唐如何惩罚,就不是他们愿意关心的事情了。 数日的驱逐,终于把突厥部落又赶回了回纥和唐朝的交界线。 阿布思骑在马上,看着北方排成一排虎视眈眈威胁意味满满的回纥人和契丹人,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大唐的边界石。 他回不去草原,也回不去大唐了。 阿布思虎目通红,最后又看了一眼自己部落中那些被护在军队中间的老弱妇孺。 “所有人,往南走!”阿布思一咬牙,率先扯着缰绳回了头。 阿布思终究还是选择了大唐。 回纥和契丹是真的会屠族,大唐起码不会对妇孺下杀手。 殊不知一只螳螂和一只黄雀已经在他前方的路上埋伏好了。 196.第 196 章 你不恨我 马蹄再次迈入了大唐疆域,骑在马上的阿布思一双眼睛却红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数里外,排成一行的回纥人和契丹人严肃无声,手持刀枪,目送着他们进入了大唐境内。 阿布思觉得有些错乱,仿佛回到了四年前—— 四年前,他第一次踏上大唐的疆域是为了归顺唐朝,那时候他志满意得,心想既然草原容不下他,那他便带领部落投奔大唐,日后他照样能和他的那些先祖一样为大唐征战,也不算辜负了阿史那姓氏的荣耀。 “可汗、可汗。” 身边急切的呼喊把阿布思从他的回忆之中扯了回来。 “咱们接下来往哪去啊?”裨将肩膀上还系着止血的布袋,他声音沙哑,他是从小和阿布思一起长大的兄弟,阿布思能看出来他隐藏得并不算好的惶恐不安。 阿布思苦涩道:“先寻个地方安营扎寨吧,先让族人们歇歇脚。” “好。”裨将在阿布思开口之后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迅速应声,面上也有了笑模样。 阿布思却没有那样的好心情,他的心情反而越发沉重。 数万族人的未来全部抗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可他却连明天往哪儿去都不知道。 阿布思翻身下马,踩在地上,却觉得脚底轻飘飘的,他低头凝视了许久才沉默不语地抬起头。 这是大唐的疆域。 他背弃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便容不下他了——或者,从一开始这片土地就没有一刻接纳过他。 可为什么呢?分明他的祖上也有族人跟随大唐皇帝征战四方过啊,甚至还做过大唐的国公和郡王,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阿布思百思不得其解。 是夜,阿布思在帐篷中一杯杯饮着酒水。这些酒水是他从府中带出来的最后的酒水了,喝完就没有了。 可阿布思不想考虑以后了,他现在只想要大醉一场。 “两条路,都是死路啊。”阿布思躺在地上,酒水从他的嘴角溢出,留入他茂密的髯发中。 阿布思晃了晃手中干干净净的酒囊,把酒囊随手一扔,双目无神望着帐篷顶。 草原回不去了,大唐也回不去了,他还能去哪?他的部落还能去哪? 只剩下一条路了。 他死,他的族人活,活着给安禄山当马前卒。 阿布思狠狠一锤地面,只觉得不甘心极了,事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品出味来,为何回纥人和契丹人仿佛事先知道他要回到草原一样赶在他前面围堵他。 必定是安禄山事先向回纥契丹告了密。 阿布思双目赤红,他知道自己如今唯一能够保全部落的方法就是顺遂安禄山的心愿把手下能征善战的将士交给安禄山,然后他死,再给安禄山的军功薄上再添一笔平叛的功劳。 可他不甘心。 他就是不愿意把兵权交给安禄山才会悍然反唐。安禄山向他举起屠刀,凭什么他只能乖乖引颈受戮?就因为安禄山看上了他的部众,他就活该死吗?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战士的敏锐让阿布思瞬间意识到了古怪,他迅速从地上跃起,方才还满是醉意的眼神已经一片清明。 安禄山那老匹夫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不好了可汗,咱们被包围了。” 刚气势汹汹掀开帐篷帘子,阿布思便与匆匆赶过来报信的裨将撞在了一起,裨将一开口,阿布思面色迅速苍白了起来。 “……竟然来得这么快。”阿布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中已经盛满了怒火。 “我先去跟咱们的安节度使周旋,你去整顿兵马。咱们跟安禄山拼个鱼死网破!”阿布思脸上横肉交错,怒气冲冲道。 纵然是死,他也要咬下安禄山一块肉,阿布思面上满是凶悍。 阿布思提着大刀气势汹汹走出营地,接着皎洁月光看清楚旗帜的瞬间却猛然一怔。 不是“安”字旗,是“李”字旗。 安禄山麾下有姓李的将领吗? 沉默的甲士如潮水一半分开,一人从人群中缓缓打马走出。 阿布思下意识仰头接着月光打量来者。 ……没见过,不认识。 “你就是阿史那阿布思吧。”李长安笑笑。 阿布思谨慎道:“你是何人?” “寿安公主李长安。”李长安主动翻身下马,笑语盈盈走向阿布思,“将军可愿意与我聊一聊?” 阿布思左右护卫立刻抽出长刀警惕对着李长安,李长安身后的将士不甘示弱将矛尖对准了阿布思一行人。 一瞬间,气氛紧张得针落可闻。 李长安轻笑一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阿史那将军可愿意我们二人私下细聊?”李长安坦诚看向阿布思。 阿布思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两分,他冷冷道:“我知道你是来平叛的,无需多言,我不会束手就擒,直接动手吧!” 他好歹也做了几年的大唐将领,大唐朝廷会如何处置叛唐之将,他十分清楚。 从被回纥人和契丹人狼狈驱逐回大唐疆域上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了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史那家族的荣耀不允许他束手就擒,他纵然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咬下敌人的一块血肉! 李长安却笑了:“可汗何必如此呢?两军交战,刀剑无眼,牵连了将军身后营地里的无辜部众就不好了。” 阿布思是带着数个突厥部落一起叛唐,拖家带口浩浩荡荡数万人,绝大部分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 李长安对阿布思的称呼已经从将军变成了可汗,将军可以战死沙场,但是可汗不能,他必须考虑族人的生死。 阿布思沉默许久,心不甘情不愿抬手按回了他身侧护卫的刀。 “你想在何处谈?”阿布思警惕道,“我不会入你帐中,你们唐人狡诈极了,我入你帐中必然就回不来了。” 李长安一口答应了他:“那就到你帐中,你自己帐中你总该放心吧。” 阿布思惊愕看着李长安:“你敢到我的军营之中?” “有何不敢?”李长安坦坦荡荡反问。 阿布思看着李长安那双倒映着月光和火光的坦荡双眸,沉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嘟囔着:“你比我厉害。” 他不敢到这个寿安公主的营地,寿安公主却敢到他的营地中,阿布思脸臊得通红,觉得自己愧对了家族的名声。 心里也不禁对李长安生出了几分敬佩。 李长安只带了三百人就跟着阿布思回到了他的帐篷。 一路上她观察着周遭的情况,心里有了底。 她当然不是全然没准备凭借一腔孤勇就跟着阿布思深入敌营。 只要阿布思不是个疯子,就不会对她动手。对她动手能得到什么?杀了大唐公主的一时畅快?然后被她带来的军队屠族?倘若阿布思疯狂到了不在意部落族人死活的地步,那他就不会带着全族迁移了。 何况,李长安漫不经心扫视着营地。 万余披甲之士,听着很多,但是分散成一个能包围住里面数万老弱妇孺的大圈后就不多了。 就算阿布思真发了疯,她带的这三百人也足以冲出此营地了。 阿布思命人在帐篷内点上足够多的蜡烛,而后大刀阔斧盘腿坐在了案牍后面。 “你为什么想要和我私下谈判?”阿布思不客气道。 李长安坦诚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我看上了平定叛乱的军功,又不想和你两败俱伤打一仗,所以只能试试伐谋和伐交了。” 在李长安看来,阿布思现在只是暂时替她保管人口的人,阿布思的部众就是她的百姓和将士,她只要脑子没毛病就不会做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情。 “我自认为长相比安禄山要可爱一些。”李长安轻笑,“将军也应当更愿意看到今日坐在此处的是我而不是安禄山吧。” 提到安禄山,阿布思表情顿时像是被十个彪形大汉塞了一嘴名叫“安禄山”的苍蝇一样难看。 阿布思神色变换许久,嫌恶道:“别和我提安禄山那个杂碎。” 李长安笑着点点了头:“正好我也不喜欢他,那就不提他了。” 那是不可能的,不提安禄山怎么能显示出我的贤明来,鲜花也得牛粪衬啊。 帐篷内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中。 李长安好整以暇看着桌案,仿佛上面刻着花一样好看。阿布思则一直自以为悄咪咪的在盯着李长安看。 这人怎么不吱声了。阿布思坐立不安,抬头“隐蔽”看了一眼李长安,终究还是他先按耐不住了。 阿布思恶声恶气道:“你想和我谈什么?你得先说话我才能知道你要什么吧。” “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李长安心想阿布思比李林甫可好糊弄多了。 阿布思焦躁道:“原来你和安禄山那个杂胡是一个心思……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以为你还有其他选择吗?”李长安看着阿布思直截了当道。 阿布思骤然哑口无言。 李长安掀起眼皮看着阿布思,不客气道:“我坐在这,已经是给了你第二条路了。倘若今日没有我,你就只有一条路能走,那就是死在安禄山手上,部下被安禄山收编,部众被安禄山带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成为安禄山军功簿子上的一行军功。” “你也想要这些,你和安禄山没什么不一样!”阿布思双目通红怒吼道。 李长安笑了:“我和安禄山不一样。” “你恨安禄山,但是你不恨我。”李长安循循善诱,声音仿佛恶魔的低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与其便宜了安禄山,倒不如便宜我。” 197.第 197 章 黄雀在后 阿布思嘴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李长安看着阿布思:“你知道你沦落到今日这个悲惨境地是因为他,你也知道日后你的部落落入他手中会有什么后果。” “安禄山不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顶多破,但是你手下的这万余战士不会是范阳军和平卢军的对手,你这条鱼会死,安禄山这张网却不会破。” “你想过你部落的日后吗?草原回不去了,倘若大唐也容不下他们,他们要怎么办?你带出来的粮草应当也快要吃完了吧,你有办法为他们弄到下一顿饭吗?安禄山日后会好好对待你的族人吗?” 李长安自己就是实际统御一方的王,她太清楚阿布思会害怕什么了,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在了阿布思的恐惧点上。 阿布思不怕战死,可他也不愿意自己白死,更不愿意看到部落在他的手中消亡。 先前他面前只有一条路,他死,然后部落被安禄山收编。阿布思不愿意白白便宜安禄山,所以他要在临死之前拼死反抗,咬掉安禄山身上的一块肉。 可李长安出现的太及时了,及时到了恰好给了阿布思另一个选择,可步步紧逼的时间却又容不得他过多犹豫。 阿布思知道如今李长安还能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和他谈判,是因为现在安禄山还没有找到他,一旦安禄山赶了过来,三方势力交错,那到时候场面就不可能如今日一般和谐了。 阿布思满头大汗,他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我,我也不一定会输给安禄山。”阿布思梗着脖子嘴硬。 他嘴笨,但是也知道在谈判的时候一旦落入下风就再也讲不了条件了。 李长安冷冷注视着阿布思:“首先,吃饭问题解决不了,用不着等安禄山找过来,用不了三天你这个部落里面就会有人哗变。” “其次,你已经背叛了大唐,如今是大唐朝廷要你的命,就算安禄山输了一次,他还可以调动源源不断的大唐军队和数不清的粮草接着发动第二次。你输一次就是九族死绝,这个部落里无数人要给你陪葬。” “其三,就算你能够一直赢,然后呢,你难道觉得被回纥和契丹驱赶的像一条落水狗一样的你难道有本事在大唐占据一块土地,带领你的族人安身立命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一次次砸在阿布思心上,阿布思脸色迅速苍白了起来。 他要是有本事解决这些问题,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啊。 没等到阿布思再开口,李长安步步紧逼,她凝视着阿布思,眼神锐利:“我这次过来,不是为了对你好言相劝让你归顺我,而是我施恩于你,愿意给你一个比安禄山更好的选择。” “你应该看清楚如今的局势。”李长安冷漠极了。 阿布思背叛大唐是事实,无论阿布思背叛大唐的理由有多么充足他这个人又有多么可惜,在他背叛大唐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是大唐的敌人了。 如今阿布思老实坐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被回纥人和契丹人赶出了草原,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大唐。倘若他成功在草原扎下了根,那就不会是如今的光景了。 如果哪年草原上发生了天灾,他的部落吃不饱饭,又正好那时候的大唐比现在好欺负一点,想必他也很愿意带兵劫掠一番大唐。 更何况李长安的目的又不是收服阿布思,她没必要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温声软语。 阿布思的目光躲闪不及,和李长安的目光一触即分,他迅速移开了视线,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直视李长安。 心里挣扎许久,阿布思才颓唐道:“你说得对……我只能把部落交给你。” “明智的选择。”李长安笑了,“我爱民如子的名声有口皆碑,我会善待你的妻女和族人。” 阿布思胡乱点点头,他抬头看着李长安,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期盼,苦涩道:那我还能活吗? 李长安耸耸肩:“你背叛了大唐。” 无论理由多么可怜,这都是叛|国。 阿布思先背叛了草原投靠了大唐,又背叛了大唐想要返回草原,如今发现回不去草原了又灰溜溜返回大唐。或许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一次次的背叛是事实。 先不说当今大唐天子指名道姓要阿布思的首级。就算没有这回事,李长安也不愿意对阿布思这样的人委以重任。谁知道哪天他会不会因为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再背叛她呢。 吕布是三国第一猛将,曹操又是那么一个爱才如命的人,曹操都知道吕布不能要。 要说苦衷,李长安觉得就算问安禄山为什么一心想着造反,安禄山都能说出来十个八个苦衷。 同情归同情,行动归行动,李长安一向分的很清楚。 “我的父皇要你的首级。”李长安淡淡道。 “不过你的妻儿倘若愿意在我手底下效命,我会善待她们。” 看在阿布思比较识相的份上,李长安也愿意把他叛唐这个诛九族的大罪往下压一压。 只诛首恶,祸不及妻儿。 阿布思搭在大腿上的指尖颤了颤,最终也只是沉默着垂下了头。 李长安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完了,阿布思虽然不算聪明,可也不是蠢人,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想清楚其中的利害。 不管阿布思是为了他的个人爱恨还是为了这一支突厥族群部落的前途考虑,她都是比安禄山好太多的那个选择。 “寿安公主,我曾经听过你的名字。” 阿布思忽然开口了,李长安抬起的脚收了回来,身体却依旧背对着阿布思。 阿布思自顾自开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先前阿布思总是没日没夜怀疑他这几年是不是抉择都做错了,又焦虑他的生死和部落的未来,连日焦躁不安心绪混乱,如今骤然确定了自己的死期,也托付好了后事,胸口的这块石头彻底砸了下来,他反而平静了。 “我先前听说过你,有一些突厥人在你的手下干活,他们参加了一个人才引进计划,突厥人很会养牛羊和马匹,他们分了房子,就不愿意跟着我离开了。” 阿布思抬头盯着李长安的后背,语气复杂道:“先前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人才。” 他以为只有弓马娴熟,身强体壮才是人才。 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那些大字不识一个,射箭都射不准的族众被当做人才引进去了别处,还给他们分了房子发了牛羊。 阿布思当时觉得诧异极了,毕竟草原上人人都会养牛羊,不会养牛羊的人一千年前就被饿死了,根本不会有后代能传下来。这些草原上遍地都是的人也能叫做人才吗? 只是当时阿布思做了一个在他现在看来愚蠢无比的决定,他让人悄悄把这个消息按了下去。就像安禄山不想范阳的人口外流一样,阿布思也不想他部落的人口外流。 他当时被安禄山逼的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也没时间去多在意旁人。直到今日再遇到这位寿安公主,那一段曾经被他随意扔到一边的模糊记忆才又被他从脑子里扒了出来。 “日后北方边塞会着重发展畜牧,对畜牧人才需求很大。”李长安终于开口了。 “日月所照,皆为王土,王土之民,皆为唐人。大唐足够大,足以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 阿布思苦涩道:“那就好。” 再也没有突厥人了,往后只有大唐人了。 李长安离开了营地。 阿布思召集了自己的妻儿和亲信,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打算。 尽管他的亲信没有把轻松摆在明面上,可阿布思依然能感受到他们松了一口气。有地方可去,总比流浪好。 只有阿布思的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阿布思牵住了妻子的手,忽然笑了。草原弱肉强食,输了就是一家子都要死绝,孩子要给敌人当奴隶。 他好歹只是输了自己的一条命,比起草原上那些先辈,运气已经算极好了。 最后,阿布思唤来了他的大儿子,将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然后叮嘱道:“我没用,玷污了阿史那姓氏的荣光,日后你就跟着寿安公主好好干吧,去光复阿史那姓氏的荣光。” 阿布思的大儿子狠狠点点头。 后半夜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野鸦盘旋,凄厉啼叫着,天气冷得厉害。 主帐之中,一道身影抽出了长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温热的人血咕噜往外流,染红了冷白的刀身。身影倒下,这柄刀也掉落在了血泊中。 这柄刀杀人无数,最后一个倒在此刀下的人,却是刀的主人。 冷风呜呜吹,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哭声。乌鸦哭得更加凄厉,乌鸦是草原人的吉鸟,这些乌鸦不该哭,如今也哭了,大概是在哭这个既不算聪明也不太愚蠢的死人生不逢时又所遇非人。 第二日一早,突厥裨将送来了一个石盒。 是阿布思的项上人头。 李长安沉默道:“派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城吧。” “把咱们带着的粮草拉一半送去给他们,还有军中换洗的衣服也拿一批送过去,那么多妇孺老幼,被追兵追赶着这么久都没能得到安歇,粮食和衣物肯定不够了。” 李长安想了想:告诉李腾空,让她带着医营也过去看一看,长途跋涉青壮年尚且吃不消,那些普通部众情况肯定不太好。 “告诉他们,咱们不着急赶路回去,慢慢往回走就行。”李长安叮嘱道。 一车车的粮食和御寒的衣服被拉进驻地,驻地里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 刚刚死了可汗,部落里却没有哀伤多久。大部分普通部众甚至都没见可汗,他们只知道自己原本在大唐生活的好好的,忽然就被通知要迁徙,刚回到草原又被回纥人突厥人赶了出来,一路上又累又饿又害怕,吃不上饭。 而现在终于能吃上饭了。听说现在寿安公主是他们的新可汗了,回到大唐以后,寿安公主还会给他们找活干,让他们能拥有自己的牛羊。 那可是自己的牛羊!先前他们养了那么多年的牛羊,可都只是替部落里面的贵族们养牛羊,能拥有自己牛羊的人少之又少,现在跟了寿安公主,寿安公主允许他们养自己的牛羊。 真好啊! 李长安也很高兴,三万多个有养殖经验的畜牧业人才足以把朔方的畜牧业搞起来了,还有一万多拿来就能用的骑兵和战马。 她的战马数量这么一下子就超过了安禄山。 直到第三日,李长安已经带着骑兵和新入手的人口浩浩荡荡踏上了归程,安禄山才带人姗姗来迟。 远远看到了黑底银字的“李”字大旗,安禄山就沉下了脸。 不用想他也知道李长安那个混账家伙出现在这儿没有好事。 “怎么哪里都有这个李安娘。”安禄山骂了两句,心里却还抱着一丝李长安也是收到了李隆基命令带兵赶来寻找阿布思,还没有找到的希望。 199.第 199 章 造反模拟卷 靠在李隆基身侧的杨玉环微微扬起秀眉,诧异看了一眼站出来为李长安说话的李林甫。 是巧合还是长安早有安排? 李林甫喜气洋洋道:“汉武帝时开疆拓土,四海臣服,有十八岁威震漠北的少年英才霍去病;隋灭唐立,我大唐初建,有平阳昭公主巾帼不让须眉,为建立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正是因为陛下天宝盛世,方才有寿安公主十六岁一战成名啊。” “此乃大大的吉兆,臣贺陛下!”李林甫眉开眼笑,仿佛当真是为李隆基感到高兴一样。 李隆基想了想,乐了。 好像真是这个道理,汉武开疆扩土是吉兆,大唐建国也是吉兆,汉武有霍去病,自家祖宗有平阳昭,这么看来,自己有寿安,正是说明自己是汉武帝和自家祖宗那样的雄主。 在大唐,汉武帝的名声还是不错的,大唐崇尚汉朝,一样喜欢开疆拓土,汉武帝在李隆基眼中也是一代雄主,自家祖宗就更不用说了,李隆基这辈子的目标就是“小太宗”。 嗯,当然要是能有超过自家祖宗的功绩那就更好了……只是开国的功劳实在太大,非后人能够并肩。 李林甫并不担心李隆基不听他糊弄。 关于如何糊弄李隆基,李林甫堪称大唐第一资深学者。李林甫这辈子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研究如何让李隆基信任他,李隆基的宠妃和爱臣换了一个又一个,唯有李林甫屹立不倒。 甚至李隆基都能说出来“天下政务都托付林甫”这样信任百分百的话,对自己妻子孩子李隆基都没这么信任过。 李林甫还嫌把李隆基捧得不够高,又咳嗽了两声道:“陛下之家亦是将门传家,军功起家,将才频出。世人皆道虎父无犬子,寿安公主能够如此厉害,皆是因为有陛下这位父亲啊。” “陛下万金之躯,为了江山社稷只能端坐于高堂之上,臣以为,倘若陛下有机会领兵作战,必然也是如太宗皇帝一样的神将。”李林甫面不红心不跳地拍着李隆基的马屁。 将李隆基拍得飘飘欲仙。 表面上李隆基还是注重谦虚的,他挥手道:“林甫爱朕,方才如此盛赞朕。朕非完人,带兵打仗之事还是……嗯。” 可李隆基思忖一下,觉得李林甫说的也有道理。 千年世家林立,还弄出了什么姓氏谱,唯出身论,大唐人普遍相信天赋会随着血脉流传。 他祖上出了一串的名将,算起来他也是将门子弟。他祖爷爷会打仗,他女儿会打仗,没道理他没有打仗的天赋。何况自个年轻的时候带着金吾卫发动过不止一次政变还都赢了,想来自己带兵打仗的天赋也很强。 奈何为了江山社稷,他必须端坐明堂,也无法亲自带兵到战场上一展天资。 哪个男儿没想过上阵杀敌,一将功成万骨枯呢。 李隆基自然也曾幻想过自己如太宗皇帝一般亲自带兵上阵杀敌的模样……奈何为了江山社稷稳固,他也不能御驾亲征,当真可惜。 这么一想,寿安这个天资妥妥是肖父啊。 要是李长安知道了李隆基的想法,必定会恨不得给他两个耳光——安史之乱时期要不是你非要自己微操,安禄山连潼关都打不进来! 不过起码李隆基如今心里舒服了,一想到李长安心里也只剩下慈父之情和骄傲自豪。 “朕这个小女儿,自小肖朕。”李隆基颔首笑道。 一群他的爱臣自然都捡着好听的话来奉承李隆基,李隆基越发开怀。 李林甫拱拱手道:“臣以为,寿安公主既有卫霍之才,陛下不妨效仿汉武,明君良将,也好凑个彩头庆贺逆贼伏诛,大唐江山永安。” 杨玉环眼皮轻微跳了跳,事到如今终于确认李长安绝对是和李林甫有勾结了。 悄悄悬着的心也放了下去。 自家三姐妹的恩宠加上她的枕头风,再加上杨国忠自己奸诈阴险又占了一个年轻力壮,甚至还有太子李亨作为暂时同盟,这样都没法在杨国忠和李林甫的政斗中让杨国忠占着便宜。 如今也只能等着李林甫病死杨国忠才能坐上相位。 李隆基有多“爱”李林甫,没有人比吹了许久枕头风都没能吹动李隆基换相的杨玉环更清楚了。 果然,李隆基听到李林甫的话之后立刻饶有兴致询问:“朕记得先前的朔方兵马使是李光弼吧,李光弼升任朔方节度使之后这个兵马使的位置还空着?” 李林甫心中冷笑,这个位置当然还空着,李长安一开始看上的就是这个位子,可不就是空着等她上任嘛。 “的确还空着。”李林甫面上笑道。 “那就让寿安公主加任此职吧。”李隆基爽快道。 李林甫端起酒杯,为李隆基贺:“陛下与寿安公主父慈女孝,明君良将,真乃一段盛世佳话,臣见之喜不自禁,愿以此杯酒为陛下贺!” 话罢,便将手中端着的酒一饮而尽。 随着此话落下,宴会的气氛也越加热烈,有了李林甫带头,其他人纷纷举起酒盏齐声道:“臣等为陛下贺!” 宴会的气氛顿时被推向了高潮,歌舞乐再起,君臣和乐融融。 杨玉环:“……” 这可真是专业对口了。 杨玉环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君臣相宜的李隆基和李林甫,又捏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掩饰住自己面上的无语。 论起对身边这位帝王的了解,杨玉环在李林甫面前都觉得自己自愧不如。 这番奉承话杨玉环听着都簌簌往下掉鸡皮疙瘩,偏偏皇帝还真就信了。 杨玉环忍不住想,倘若这位右相没有托生成男子而是托生成了女郎,只怕凭借着对圣人的这份了解,拿下那个皇后位子也是手到擒来。 这位圣人被他的祖母和伯母吓破了胆子,怕皇后会分薄他的权力,便想方设法弄死了王皇后,往后又不再立后,无论是武惠妃还是她,李隆基都只舍得给一个宠妃名头。 对李林甫倒是能放心“天下大事尽托林甫”,李林甫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宴会散了后,李林甫却没有立即离开兴庆宫,而是放慢了脚步,故意借着操办接待南诏使节宴会的由头又在花萼相辉楼内逗留了一阵。 花萼相辉楼与勤政楼挨着,从花萼相辉楼的楼上露台往下看,可以看到勤政楼的殿门。 李林甫一双瘦的已经能看得见血管的崎岖双手紧紧抓着花萼相辉楼露台的栏杆,直到看到中书舍人拿着圣旨从勤政楼内走出来,这才咳嗽几声,将手缩入袖中,缓缓走下了花萼相辉楼。 他做事主打一个谨慎,既然答应了李长安,那便要保证事成。 回到相府后,李林甫便躺回了床上,在李岫的伺候下喝了两碗汤药,而后才吩咐李岫亲手将他脸上的胭脂擦掉,露出了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老脸。 李林甫深深喘了两口气,觉得胸口一日比一日胀的发疼,每每合上眼李林甫便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那个尽头。 “把这个玉佩送给寿安公主,告诉她,本相答应她的事情做完了,让她别忘记昔日之盟约。”李林甫闭着眼睛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扔给自己的长子。 李岫红着眼,应了一声是,立刻派人将玉配送往朔方。 “为父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李林甫躺在榻上,合着眼睛,忽然道。 方才刚安排完人手将玉佩送往朔方的李岫闻言眼眶中立刻蓄满了眼泪。 “阿爷何出此言。”李岫悲切道。 李林甫自嘲一笑:“说不准当真如李亨私下唾骂的那般,为父这辈子打压文人太多,以至于命宫被文曲星所冲才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李岫心思一动,急切道:“那不如咱们也请高人看看,说不准延阿爷之寿。” “老夫一向不信这些鬼神之事。”李林甫叹息道。 “看看总是好的。”李岫抓住了李林甫干枯消瘦的手,像是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李林甫心中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算了,由着阿岫找人去吧,权当是安慰自己的长子了。 加寿安公主为朔方兵马使的圣旨抵达朔方的时候却没有找到寿安公主,而是由朔方节度使李光弼代为领旨。 “公主带兵巡查边境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李光弼三言两语便将使节打发了回去。 至于这一张圣旨,李光弼只是看了一眼便随意搁到了一边。 给公主调动朔方将士之权。 自家公主早就带着朔方军队深入草原了,还用得着你允许? 李长安正坐在药罗葛部大居次帐篷中,准备着进行“造反计划之回纥模拟卷”。 “老师啊,三个月都过去了,您这边准备到哪一步了?”李长安直接甩出来厚厚一摞计划书,笑眯眯看着苏娴。 不知怎地,苏娴在李长安的注视下竟然有些紧张,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被导师盯着要成果的学生时代。 “已经说通了我阿母和阿舅支持我,如今只等着阿父归天了。”苏娴忍不住正襟危坐乖乖道。 李长安嗯了一声:“天命所归的神迹造好了吗?” “正在做。”苏娴挪了挪身体。 李长安目光锐利看了苏娴一眼:“正在做?” “那磨延啜想要杀父夺位的流言,老师可放出去了?” 苏娴:“啊?” 还要做这个吗? “造反这事是有技巧的。”李长安恨铁不成钢道,“不能等老可汗死了你再说磨延啜杀父夺位啊,这么没前没后的忽然说一句谁信。” “得先做铺垫,先把流言传开,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信的人,到时候你再跳出来说磨延啜杀父夺位可信度才高啊。” 李长安胸有成竹:“对于怎么诬赖一个人谋反,我家里也是有那么一些不外传的经验的。” 想到李长安如今大唐公主的身份,苏娴也赞同点点头。 确实,术业有专攻。 “我已经派人摸过了老可汗的脉搏,他估计是没几个月好活了,咱们还是得速战速决。” 李长安有条不紊安排着:“先派几个口舌伶俐的在部落里传闻你阿娘怀着你的时候梦日入怀……不对,你们部落崇尚狼,那就梦雪狼撞入肚中。然后再散播磨延啜狼子野心,老可汗如今病入膏肓就是磨延啜等不及继位,才偷偷给老可汗下毒,以至于老可汗病重。” “为了增加说服力,你还可以派人在流言里加一句有人曾听到磨延啜私下对左右亲近说‘天下岂有三十年的太子’。” “还有炸/药,不仅要往磨延啜的住处里埋,还有他的亲信家里也都多埋一点。” 200.第 200 章 石人三只眼 药罗葛部落最近并不安稳。 他们的老可汗生了一场重病,眼看着时日无多。好在老可汗只有一个儿子,又早早将这个儿子立为了太子。 只是近来部落中却传言,是这位磨延啜太子等不及即位,所以才私下下毒要毒死怀仁可汗,好早日登上可汗之位。 大部分人一开始听到这个传言都不以为意。 怀仁可汗就只有一个儿子,可汗的位置早晚都是磨延啜太子的,磨延啜太子为何又要下毒杀害父亲呢? 后来又传出了一个流言,说得有模有样。 磨延啜太子曾私下对亲信说“世上岂有三十年的太子乎?”,这时候许多人才意识到,原来磨延啜太子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了。 从十二岁被立为太子,到如今四十多岁,可不正是当了三十年的太子。 后来又传出来一个流言。 磨延啜太子按耐不住要下毒杀害怀仁可汗,是因为怀仁可汗想要立他和继可敦的女儿药罗葛娴为新可汗。 不少人心里泛起了嘀咕,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偏爱幼子的可汗,就是自个儿家里都还有爱幼子而闹得财产分不均的事。 可药罗葛娴是个居次,年纪更是跟磨延啜太子差了二十岁,这两个人怎么还能争起来。 不过大居次在部落中倒的确素有贤名,无论是前几年的雪灾还是再往前的几次抵御其他部落袭击,大居次都拿出了许多好东西帮着部落度过难关。 至于对内幕知道更多的药罗葛部落贵族,他们倒是不以为奇。这几年太子磨延啜和大居次药罗葛娴之间的争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先前都是磨延啜太子仗着年纪更大而占据上风。 年前更是已经说服了病中的怀仁可汗,要和葛萨部落联姻,将大居次嫁给葛萨部落的老可汗为继可敦。 到了此时,胜负似乎已经分明。太子毕竟比居次年长二十多岁,又占据太子名头,还有老可汗的偏爱,大居次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乖乖嫁出去联姻。 只是最近看来,大居次似乎并不甘心就这么认输。 再往后又有了新说法。传闻可敦怀着大居次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一只口吐人言、生着翅膀的天狼撞入了她的腹中,第二日可敦便生下了大居次。 流言没过多久就传入了磨延啜的耳中。 不过磨延啜并没有把这个当成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给他添堵罢了,反正他的父亲已经答应了葛萨部落的联姻请求,倘若不是这月前葛萨部落和奚耶勿部落因为一点小矛盾又打起了仗,延后的求亲,如今药罗葛娴都该老老实实去当那个快老死的葛萨老可汗的可敦了。 很快磨延啜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手下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土里挖出来了一尊石像,石像有三只黑色眼睛,这个石像单膝跪地,手中还捧着一卷书。 磨延啜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赶到了挖掘出石像的地方。 “怎么回事?”磨延啜面色不虞,一边脚下生风往人群流动的地方赶,一边低声质问随从。 随从像是被吓懵了一半,前言不搭后语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磨延啜烦躁皱皱眉,勉强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本来是有几户部众养的羊死了一批,这不是什么大事,牛羊病死本是常有的事情,只要及时把病死的牛羊挖坑埋了就不会影响到其他牛羊。 而后这几户部众就找了族中一些其他部众帮着挖坑。 就挖出来了这具奇异石人。 “一块石头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磨延啜已经认定了这是药罗葛娴的小把戏,恼怒骂了一声。 随从面色苍白,两腿打颤:“不是咱们胆小,是这个石人有古怪啊……” “一块石头能有什么古怪?”磨延啜骂道。 已经来到了事发地,磨延啜推开围在此处的人群,走了进去,面上气势汹汹。 一个古朴的石人就被放在圈内,周围一圈围着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人敢上前。 也有人认出了磨延啜,看到磨延啜往石人那边走,目中顿时露出了奇异的视线。 “不过就是一块石头……啊!”磨延啜猛然往后退了两步,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石人。 这个半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本石书,头却仰面往上抬的石人有三只黑色的眼睛,与一般真人的眼睛不同,这个石人的瞳孔是纯白色,眼白却是纯黑,显得格外诡异。 “这是魔鬼……”磨延啜忍不住往后缩。 他也很迷信啊! “太子,咱们该怎么办?”早就有磨延啜的亲信赶到了此处,他们乍一看石人也惊恐了许久,如今倒是已经缓过了神。 一人搀扶住磨延啜,低声道:“它手里托着的那本书,书上刻着的字是‘狼女者王’。” 这段时间的这些传言不止流传在普通部众之中,假的听多了也就变成了真的。 几乎在看到“狼女者”的第一时间,所有人想到的都是那个传言——可敦在生大居次的前一夜,梦到了天狼撞入腹中。 那狼女指的不正是大居次吗? 关乎自己的王位,磨延啜迅速找回了被这个怪异石像吓飞了的理智,他恼怒道:“不过是小人作祟,立刻让人将这个石人毁……搬走!” 磨延啜本来想说把这个石像毁了,可看着那三只黑黝黝的眼睛,磨延啜心一跳,还是改成了“搬走”。 反正这个石人不能留在这,被那些没脑子的部众看到了这个石人,还说不准会生出多少事端,他就差一步就能坐上可汗位置了,不能出任何错。 被磨延啜的亲信驱赶着,几个奴隶再害怕也只能颤颤巍巍走到石人面前搬起来。 “啊啊啊!”一个正对着石人的奴隶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两条腿蹬着往后缩,身下直接失禁了。 他指着石人的脸惊恐道:“它的眼睛会动,会动!”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石人脸上,人群中又响起了几声惊恐的叫声。 方才还在黑色瞳孔正中间的眼白在众人注视下缓缓移动到了右边。 “长生天,那是圣山的方向!” 有人惊讶大喊,“它一直在看圣山!” 这三只眼珠竟然都在看向北方,回纥人的圣山正是在药罗葛部落驻地的北方。 磨延啜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目瞪口呆看着这个已经超越了他想象的石人。 药罗葛娴真能搞出来这样的鬼把戏吗? “太子。”亲信急切的呼唤让磨延啜回过了神。 磨延啜知道他现在必须作出决断,要不然用不了三天部落里面就会传遍“大居次是长生天钦定的继承人”这种说法。 磨延啜动动嘴唇,终于出声道:“砌墙,先围起来。” 他也不敢让人轻易搬动这个诡异的石人了。 总归往后拖,等再过几个月他继承了可汗位置再说吧。 回到了自己的毡帐,磨延啜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觉得就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药罗葛娴搞的鬼,那个丫头从小就喜欢捣鼓怪东西,说不准这又是她弄出来的把戏。 “去打探一下这段时间药罗葛娴的动作。”磨延啜招来了自己手下的探子。 他觉得药罗葛娴仿佛忽然变聪明了一样,这段时间的流言加上那个石人,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觉。 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倘若不是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忽然开窍,那就是背后有人指点她。 “可敦那边准备好了吗?”李·造反导师·长安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药罗葛娴的毡帐中。 她手里拿着几张计划表,正娴熟地在上面打对号。 【天命所归舆论已完成】 【对敌人散布不良舆论已完成】 【联合宰相(敌方成员,准备杀了)皇后(己方亲妈,完成)领兵将领(一堆,自己和对面五五分,己方有外援,占据优势)】 接下来就是【先帝猝死,没有遗诏】了。 苏娴沉稳坐在李长安对面,手里也拿着一份造反计划书。 “我阿母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手。”苏娴看着李长安温柔笑着。 有学生可以啃小,暖暖的,很安心。 忽然,李长安抬起头,目光闪烁看向帐篷外。 苏娴也抬起头,右手已经摸上了腰侧的匕首把柄。 “大居次,奴来送饭。”一声懦懦的声音在外响起。 苏娴眯了眯眼,手上把玩着匕首。 “让他进来吧。”李长安忽然张嘴,对着苏娴无声比了几个口型。 一个身穿奴隶服饰的瘦小男子猫着腰,身后跟着几个捧着碗碟的奴隶,头也不抬的将饭菜放下就离开了。 途中头都没抬一下,只放下了碗碟就恭敬离开了,仿佛对大居次帐篷里还有一个人丝毫不意外。 人走后,李长安面上扬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老师金屋藏娇被人发现了。”李长安咯咯笑了一声。 “我看有人已经等不及了,老师告诉可敦一声,就今晚吧。”李长安道。 这几个人仿佛对苏娴帐篷里多了一个人毫不奇怪一样。 也是,李长安已经在苏娴帐篷里待了好几天了,按照道理,送饭的奴仆也该见怪不怪了。 只是,为了保证事情不泄露,李长安一直吃的都是干粮,这些天也从没有第三个人进过毡帐。 没有人知道药罗葛大居次的毡帐里还有另一个人。 “我派人杀了他们?”苏娴转了转手中的匕首,侧头问道。 “不用了,速战速决吧。”李长安摇摇头,“杀他们多费事,直接杀了磨延啜得了。” 李长安感慨着:“我动作得快些了,长安城那边传来消息,李林甫恐怕要不好了,好歹是旧识,我还打算送他一程呢。” “速战速决吧。” 李长安低头抬手在[先帝猝死,没有遗诏]后面打了个对号。 下一项是[天谴]……再下一项是[政变]。 政变她就太熟了,她爹就干过三次,软的硬的都干过,给她留下了充沛的参考经验。 201.第 201 章 小升初造反模拟 一早,磨延啜方才睡醒,随从便禀告探子求见。 磨延啜嘀咕着:“这么快就打探完消息了。” 他以为再快也得好几天呢。 干净利索用骨梳整理了一下胡子,磨延啜便接待了探子。 “太子,大居次毡帐里面藏了一个女人!”探子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觉得自己借着送饭进去打探消息当真是天衣无缝。 这不轻而易举就成功进入了大居次的帐篷,还打探出了秘密情报。 探子压低了声音道:“那是个中原女人。” 磨延啜目中露出兴趣:“中原女人?是唐人?” 勾结大唐人,这个罪名可不小。 “你细细说……” “不好了,可汗死了!” 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磨延啜的询问,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头上满是汗珠,没有经过通传就直接闯了进来打断了磨延啜的询问。 磨延啜霍然起身,目眦欲裂:“什么,阿父死了?” 怎么可能,阿父虽说已经病重缠身,可族里的巫医说过阿父能撑过旱季啊。 怎么这个节骨眼死了! 磨延啜一言不发抬腿就往外走,掀开王帐,里面已经站满了人,磨延啜挤进人群中,终于看到了躺在中间床榻上已经没了气息的怀仁可汗。 “阿父。”磨延啜红了眼睛,悲嚎了一声,王帐内响起了一阵哭声。 他和怀仁可汗感情深厚,磨延啜自小没了娘,他十一岁的时候怀仁可汗就把他立为了继承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怀仁可汗的庇佑下顺风顺水。 站在床边的可敦和苏娴只是冷眼旁观。 苏娴更是面无表情看着这场父子情深的荒唐闹剧。怀仁可汗对磨延啜的确不错,为了保证磨延啜汗位稳固,要把她嫁给七十岁的老男人结盟。 原本的父女情谊已经在怀仁可汗为了他儿子位置稳固要把她嫁给七十岁老头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 可敦更是冷眼旁观,她和怀仁可汗相差了三十岁,本来也就没有多少感情。 那点少得可怜的夫妻情谊,也在她的女儿和磨延啜斗争时候被怀仁可汗那赤|裸裸的偏袒磨没了。 昨夜她亲手喂下了那碗药。 他想让她的女儿送死,那她就先送他去死。 “磨延啜,是你毒害了可汗!我跟你拼了!”可敦忽然也悲声哭了起来,扑到磨延啜身上就掐他的脖子。 磨延啜脑子一懵,下意识一把推开可敦:“你说什么胡话!” 苏娴及时揽住自己的阿母,目露悲切,抬手指着已经倒在帐角血泊中的一具尸体。 “这是你手下的奴隶,他昨夜向阿父投毒,临走之时被阿母抓了个正着,阿母想要审问他,谁知这奴隶却对你忠心耿耿,宁可一头撞死也不愿吐露丝毫消息。”苏娴悲切道。 草原上的部落还处于封建制和奴隶制之间,大大小小的事情多是可汗和部落中的几个大贵族族长商量决定,老可汗去世,自然要贵族王公一起处理后事。 听到苏娴和可敦的指责,众人顿时把视线投向了磨延啜。 一来这老可汗忽然去世走的蹊跷,一来这段时间部落里“岂有三十年的太子”传闻甚嚣尘上,这些王公也都或多或少听过那么一耳朵,心里存着疑惑,三来则是这个奴隶的确是磨延啜手下的人。 “你胡说,这个奴隶的确是我手下的人,可难道单凭一个奴隶,你就说是我对阿父投毒吗?”磨延啜如今也没有时间哭亲了,听到苏娴的诬赖,立刻就站了起来怒气冲冲梗着脖子反驳。 苏娴冷冷道:“你敢对着长生天发誓吗?倘若你有不轨之心,便让长生天惩罚你。” 长安说了,无论这家伙狡辩什么,都要把他的话头引到“天谴”上。 只有磨延啜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遭了天谴,她才能以正统的身份上位。 “有何不敢。我磨延啜倘若毒害阿父,便让长生天降下惩罚,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磨延啜心中不屑。 果然是女人见识,这样的小手段也敢拿出来威胁他,难道他会怕这个吗。 莫说不是他做的,就算真是他做的他也敢发誓。 这么多年,无数人对长生天发过誓言,也没见谁真被天打雷劈。 “公道自在长生天,你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苏娴冷冷看着磨延啜。 怀仁可汗死的突然,本来应该顺理成章继承可汗位的太子磨延啜又疑似毒害老可汗,磨延啜这一方的势力想要让磨延啜立刻继承可汗位置,可敦和药罗葛娴这边的势力却咬死了磨延啜杀父,不让他立刻即位。 争执了一天也没有得出断论,可怜怀仁可汗的尸体就这么摆放在床榻上,谁都没有心情搭理他。 一直到天色将黑也没有争出个高下,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老祭祀出声制止了这场争论。 明日再召集全部落的贵族商议可汗即位之事。 磨延啜怒气冲冲摔了帐帘走了,心中暗恨可敦和药罗葛娴阻挠自己上位。 他深吸两口气,步履匆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碍,他占据正统,又在部落中比药罗葛娴多经营了一十年,族中大小贵族多数支持自己,明日他依然会是药罗葛部落的可汗。 磨延啜又拜访了他已经拉拢好了的几个大贵族,得到了会全力支持他的答复之后才心满意足往自己的毡帐走。 即将迈入自己的毡帐之前,一股巨大的危险感忽然从磨延啜心中升起。 他的血管中流淌着最精锐的草原王者的血液,他世世代代的祖先正是依靠着这无比敏锐的第六感才能一次次在野兽爪牙下活命,才能在荒蛮草原上建立起这偌大的回纥部落。 这一瞬间,磨延啜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反应更快,他的身体往后退,心脏剧烈跳动。 下一瞬间,一声巨响,一团火直接从磨延啜面前迸发,冲天而起,溅射出来的火星落在磨延啜身上,将他的衣服烧穿了一个个焦黑的小洞。 大火将磨延啜的毡帐吞没,尽管磨延啜已经跑开了几步,可巨大的冲击力依然将他掀翻了。 磨延啜的身体砸落在地,幸好这时候草原上的野草已经生长茂盛了,土地也被草根扎得松软,磨延啜后背砸在地上,五脏六腑移位的感觉让他不由吐出了一口鲜血。 可磨延啜的第一反应却是摸上了自己的耳朵。 方才那一声在耳侧响起的巨响之后,他耳朵里就全都是嗡嗡的声音。 下一刻,另一道火光又冲天而起,磨延啜听不见声音,只能狼狈抬头看向火光亮起的方向。 通红的火光倒映在磨延啜瞳孔中,照亮了他满脸的惊恐。 不远处,有人惊恐大喊着“长生天降下了雷霆”“长生天降下了天罚”,天色已晚,草原上烛火珍贵,已经有不少回纥人睡下了,如今都被两声巨大响声惊醒,纷纷逃窜出了毡帐,疯了一样往远离火焰的方向跑。 甚至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查看磨延啜这位回纥大太子是不是还活着。 磨延啜咳了两口血,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往外跑——他不能被烧死在这,他要活着。 在往外跑的途中,磨延啜耳朵终于又渐渐能听到了声音,先是他肺部急促的呼吸声,而后是周围族人的说话声。 “……真的是太子杀了可汗啊。” “这能有假嘛,长生天已经降下了惩罚。” “被长生天厌恶的人怎么能当咱们的可汗?” 磨延啜听着这些愚蠢的族人毫不掩饰的“窃窃私语”,眼前一黑,方才好了一些的胸口又痛了起来。 “起兵、起兵镇压。”磨延啜咬着牙,双目血红呼喊着。 “阿木罕,调兵把王帐围住!” 事到如今,他的名声已经全毁了,那些人不会愿意有一个被长生天厌恶的可汗。 他必须赶在药罗葛娴发难之前先控制住场面。 “主人,阿木罕丞相被神火烧死了。”一个奴隶跑过来哀嚎道。 显然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丞相没有磨延啜这样敏锐的第六感和好身手,直接一回帐篷就被炸死了。 “那就让什齐调兵!”磨延啜怒吼。 接连两次声势浩大的爆炸在迷信的药罗葛部落中引起了巨大的混乱,不仅是寻常族人,就连军队也都瑟瑟发抖。 磨延啜刚下完命令,忽然发现周围乱的出奇。 不仅是因为那两声爆炸,更是因为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部落中的军队。 这是哪来的军队?他还没调动兵马啊? 磨延啜慌了,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陷入了绝境,先保住性命的想法瞬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再不迟疑立刻转身想要先找马逃跑。 对,他可以先跑去其他部落借兵,借兵再杀回来…… 只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很快他就被抓到了一个面上带着面具的人身前。 那个抓着他的男人看着并不雄壮,可力气却十分蛮横,磨延啜本来想和他打斗一番,只是他在先前的爆炸里到底还是伤到了内脏,没用几招就被男人抓住了。 而后被带到了一个人面前,磨延啜脸色惨然看着面前这个骑在马上,面上带着半张银白面具的人。 正是遮盖住脸的李长安,李长安看着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李嗣业抓到她面前的磨延啜,磨了磨牙。 径直翻身下马,低头看着磨延啜,想着这样的家伙日后竟然也有胆量派兵劫掠洛阳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你连造反都不会,你阿父没教过你吗?”李长安有点生气。 她一开口,磨延啜才意识到这竟然是个女人。 “你是那个女人的帮手,你是大唐人。”磨延啜大喊。 李长安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俯视着磨延啜:“现在你才反应过来,一点反贼的素质都没有。” 老可汗这个继承人教育也太不合格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磨延啜从这个女人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中竟然看出了浓浓的失望。 “先捆了送进我的帐篷里。”李长安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去看这个造反水平甚至跟李亨之间都差了一个李隆基的没用家伙。 先把药罗葛部落里那几个说了算的贵族都宰了,替老师清理好路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老可汗刚死,新可汗还没有即位,连个能站出来做主的人都没有,李长安带来的唐军又是她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师。 如今可不是某些外族按着中原王朝欺负的朝代,大唐武德充沛,往日都是唐军追着这些外族杀,骤然对上,药罗葛部落连军队都没有整合好,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加上本来药罗葛娴在部落中也不是毫无根基,她带着自己的人马与寿安军合兵一处,天亮之前就处理好了一切。 可敦和苏娴喜气洋洋,李长安却郁郁寡欢。 她以为自己能做一回高考模拟卷。 结果兴致勃勃复习了好几个月,上了考场才发现到手的是一张小升初模拟卷。 李亨来了都能七进七出! “我去看看磨延啜。”李长安终于想起了那个被扔在自己帐篷中的可怜家伙。 苏娴看了一眼李长安,也跟着走了上去。 磨延啜已经绝望了,他被捆成了粽子扔到了一处帐篷中,听着帐篷外面的打杀声越来越弱,磨延啜的心也越沉越深。 一切都完蛋了。 分明他才是阿父指定的继承人,分明他即位是名正言顺。 就在磨延啜牙根都咬出血的时候,帐帘终于被拉开了。 那个带着半张面具的女人走了进来,药罗葛娴那个贱人跟在她身后。 不等磨延啜开口说话,李长安就走到了他身前,蹲下来看着他。 “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连造反都不会吗?”李长安叹息道。 磨延啜气的吐血:“我是太子,为何要造反?分明是你们造反。”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磨延啜干脆错开了眼睛,不愿意看李长安和苏娴。 李长安拍拍磨延啜的肩膀,哄骗道:“先别着急无话可说,你不想复盘一下,看看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才会让你的敌人轻而易取就篡了位吗?” 205.第205章 紫薇命数 这封奏疏文采倒是飞扬,写得仿佛大唐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一般,满纸的仁义道德。 只是李隆基一个字都不信,回纥人连汉字都不认识,他们能懂什么礼义。 李隆基还是更相信李长安是用刀剑感化了他们。 李隆基默不作声拿起了另一份战报,这份战报是朔方节度使李光弼所写,内容便清晰明确多了。 [月初七,寿安公主带五千骑兵外出剿匪。二十六日,奚勿耶部遣使求援。四月初二,寿安公主归营,骑兵未归,校尉李嗣业领兵五千援助奚勿耶部落。十七日,樊宁带兵与李嗣业合击破葛萨,大胜] 而后便是一串己方损失和收获的详细数据列举,这些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这份战报条理清晰,字数简略得当,简直能够直接拿来当模板用。 李隆基放下了手中的战报。 作为帝王,的确只需要知道打了胜仗,我方损失不大就行了。 帝王也没有必要必须详细知道手下的将领是怎么打的胜仗,帝王要处理的天下大事何其多,哪有时间关心将领到底是怎么打的仗。 李隆基又拿起了李长安的奏报,手动去掉了里面的歌功颂德和仁义礼信,虽然大唐号称天朝上国,崇尚儒家仁义礼信,可要是真那么崇尚和平,大唐这么大的疆域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难道自己祖宗太宗皇帝“天可汗”的名头还真是那些外族被他的善良感动硬要送给他的不成? 去掉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再看,条理果真清晰多了。 奚勿耶部是回纥九部中最弱小的一个部落,族地和大唐朔方挨着。葛萨部和奚勿耶部发生了战争,奚勿耶部打不过葛萨部,于是选择向大唐求援。 但是奚勿耶部和葛萨部都属于回纥汗国九部,大唐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干涉两部内战。为了寻求保护,奚勿耶部干脆选择全部归属大唐,成为大唐附属部落,大唐就有了正大光明出兵保护麾下子民的理由。 李长安和药罗葛部合作,药罗葛部的族地位于葛萨部后面,带一队精兵从葛萨部后面绕过去,然后和正面进攻的军队前后夹击,使葛萨部腹背受敌。葛萨部落恐怕根本没想过敌人会从自家领地内冲出来,被前后夹击瓮中捉鳖,落败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这是极为漂亮的一仗。 以少胜多,化敌为友,瓮中捉鳖,开疆辟土,甚至还连出兵就是为了保护大唐的附属部落,是一场正义之战。 面子和里子都有了,连便宜都没少占,但从战果看,上一次这么大的对外战争胜利还是开元初年王忠嗣北讨息怒,战克,威震漠北,把后突厥汗国彻底打散,攻拔后突厥右厢之地。 可王忠嗣当时已经是镇节度使了,动用了十数万精锐兵力才拿下大胜,李长安这次却只用了万余兵马就取下了这么一场大胜,从回报率来看,此次葛萨之战的回报率比王忠嗣那场平奚之战还要高上许多。 李隆基面上扬起一抹笑容,放下了手中的战报:“不愧是朕之女,果然有先祖之风。扬我大唐国威,好好好!” “寿安为大唐立下这样大的功劳,朕应当封赏她。”李隆基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吩咐高力士,“让兵部拟个章程,待到寿安回长安献俘后便论功行赏吧。” “陛下既还有要事,贫道便先行退下了。”正在打坐的李遐周听到李隆基开口吩咐高力士政事,识趣从蒲团上起身就要离开殿内。 李隆基心思一动,笑着开口留下了李遐周。 “遐周真人道法深厚,还有一手判断吉凶的好本事,朕想请真人为我家女郎看一看生辰八字。” 李遐周在玄都观修道,他判断吉凶十分灵验,就连李林甫都曾经亲自上门找他相过面,李遐周言“公存则家泰,殁则家亡”,李林甫再问,李遐周才说“方才只是戏言罢了”。 后来李隆基听说了他的名声,便时常请他到宫中论道,一来二去,也就成了兴庆宫里的常客。 “高力士,去把寿安公主的生辰八字取来。”李隆基吩咐。 时人十分看重生辰八字,大到娶妻结亲,小到搬家出行,都要看生辰八字是否契合,权贵更是就连平日所用的下人都不要与自己的八字冲突之人。 皇室中人的生辰八字更为重要,一般都不让旁人知晓,以避免巫蛊咒魇之事。 不过寻常人难弄到,李隆基派人找起来却很容易,宫中出生之人生辰八字都在宫中有备案。 很快高力士便拿来了李长安的生辰八字,李隆基示意将纸条递给李遐周。 李遐周低头看,盯着一行生辰八字看了许久,轻轻“咦”了一声,看到最后却又遗憾摇摇头。 “我这女儿的八字如何?”李隆基含笑问道。 李遐周笑道:“公主生在天子家中,金枝玉叶,自然是贵不可言的命格。” 这话却让李隆基不太满意,他的哪个女儿不是金枝玉叶,哪个儿女不是生在天子家,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贵不可言,倘若朕偏要真人言呢。”李隆基面上依然含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般。 李遐周只能接着往下说:“公主命宫位在天相星,天相坐命,天相星辅佐天下,蔺相如与孙膑便是命落天相星,倘若是男子应当是宰相名将之命。” “女子也无妨,哈哈哈。”李隆基朗声大笑,拍着李遐周的肩膀,“我家不讲究这个,既有辅佐天下之能,那朕自当不拘一格用人才。” 李隆基放下了心,又颇有闲情逸致和李遐周聊了半个时辰的道学,这才派亲信将他送出宫。 回到玄都观后,早早有人来拜访李遐周,李遐周却只是应付了几句,将人打发走,便让道童关上观门。整整一日都没有露面,直到天色将黑方才离开静室。 “老夫今夜要夜观天象,尔等不可惊我。” 天色将黑,李遐周吩咐了观中童子,便拿着星盘登上了观星台。 今日的夜空极干净,没有云也没有雾。 “天相星……”李遐周抬头看着夜空。 他学紫微斗数,判吉凶测命数。 天相星的命数落在两处,洛阳长安,洛阳那位天相星落入太阴星中,是女郎,长安这处天相星落于太阳星中,是男子。 洛阳的那位天相星他没有见过,长安的这颗天相星他见过。 李泌,也好修仙问道,只是注定是将相之命没有神仙命数。如今正在太子府担任幕僚,李遐周前不久方才和他见过一面,李泌的命星虽是印星,也在为太子效力,可他的正星却不是太子李亨。 “也没有第条气数啊。”李遐周低头观测着星盘。 天相星就两个,一个在洛阳一个在长安,北方根本没有。 李遐周从袖中掏出了那张写着寿安公主生辰八字的纸条,仔细掐算着,目露迷茫。 按照这个生辰八字算,的确是命属印星,也就是天相星。 要不然是星辰出了错,要不然就是……这个八字不对。 李遐周轻嘶,攥紧了星盘,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连忙抬头寻找紫微星。 紫微星…… 数道气息缠绕,李遐周觉得有些牙疼。 一般来说紫薇星应当属天子和太子,也就只有两条,可现在在他的感知中却是不止两条命数纠缠互不相让。 长安城的紫薇星光最盛,天子和太子都在此处。而后是东北方向,范阳在长安东北方,安禄山隐隐有帝气。 李遐周眉毛皱了皱,他不喜欢安禄山,安禄山的紫薇星数落入贪狼宫中,杀气太重,就算真成了帝王也是心狠手辣之辈。 还有另一条在长安的正北方,长安的正北方是……朔方! 李遐周感知到这一条忽然出现的紫微星线面色诧异。 数年前他也测算过天下气数,并没有发现还有一条紫微星线啊。 而且一般来说命星光芒会随着主人强大而强大弱小而弱小,就算是又有了第四个人要逐鹿天下,那她的命线也该由弱变强,可观这条忽然出现的紫薇气息,气息浑厚不弱于安禄山,甚至隐隐比太子李亨还要强上一些,并不像是新生的紫微星主。 要不再算一算……李遐周心里权衡着。 窥伺天下气数的代价和他的好奇心不断倾斜着。 “我就看一眼。”李遐周嘀咕着,头继续抬起来观测着天上的星象。 “原来是天府星给她遮掩住了。”李遐周恍然大悟。 果然是紫微星,李遐周眯眯眼,看着手中这张写着寿安公主生辰八字的纸条轻笑一声,随后将纸条撕成碎片。 他猜对了,只有紫薇星才值得遮掩。 “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啊。”李遐周感慨道,随后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他不入俗世,需赶在天下大乱之前遁入深山才是。 心里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跑路,李遐周揣着星盘晃晃悠悠走下了观星台。 “哎呦——” 李遐周脚下一空,咕噜咕噜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他痛呼一声,抱住了自己的腿。 清在上,我就看了一眼紫薇命数,你这个报应也来的太快了吧。 李岫悄悄走入了内室,弯腰趴在李林甫耳边道:“阿爷,寿安公主漠北大胜回纥。” 已经瘦的没有人形的李林甫文言努力睁开了自己的眼皮。 “如何……大胜……” 他的声音很慢很轻,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 李岫眼眶一热,细细将兵部送过来的奏疏内容念给李林甫听。 李林甫又闭上了眼睛。 直到李岫念完许久,李林甫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都小瞧她了啊……” 206.第206章 紫薇星 “还有一事也与寿安公主有关。”李岫想到方才收到的宫中传来的消息。 “战报送到宫中时,圣人正与李遐周道长论道,顺便请李遐周道长为寿安公主算了紫薇斗数。” 李林甫倏然睁开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李岫。 李岫被忽然精神的李林甫吓了一跳,连忙接着往下说。 “道长算出来寿安公主命主天相星,是定国安邦之才。” 闻言李林甫竟然“嗬嗬”笑出了声。 好一个定国安邦之才,好一个天相星。李林甫的眼神看向了挂在自己卧室墙上的一副牡丹花图。 牡丹花图华贵雍容,挂在卧房却实在不搭,透露了一股肚子里没有墨水的暴发户气息,徒徒惹人嗤笑。不过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右相李林甫不通诗书,他哪里懂什么气节与典雅。 其他人也不觉得这么一副画挂在卧房里不对,这幅画已经挂了很多年了,相府的仆人奴婢换了一茬又一茬。 少有人知这幅画是许多年前武惠妃亲手所画。那时候李林甫刚通过自己的相好,武三思的女儿,的关系攀上武惠妃,为了表示看重,武惠妃便将自己亲手所画的牡丹图赏赐给了当时还不是宰相的李林甫。 这幅画便一直在此处挂到今日。 李林甫只盯着画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艰难喘了喘气,又看着李岫问道:“空娘呢?” 李岫知晓李林甫想问什么,这段时日自家阿爷的情况越发不好了,尽管有数不尽的珍惜药材吊着命,可阿爷的身子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明眼人看着,都知道当朝右相时日无多。 他眼眶又一红,连忙开口道:“十五妹跟着寿安公主去了边关当军医,儿知晓堂堂相府女郎在军营那个腌臜地胡混实在是不像话,只是十五妹自小就性子歪,我说话她也不听。” “阿爷莫要再为空娘担忧,儿已经递了信让十五妹回家,这次她回来,儿便拘着她不让她再离开长安了。” 李林甫又撑开眼皮,嘴唇颤抖着,有气无力瞪了李岫一眼,大骂:“糊涂。” 李岫有点委屈,他是怕阿爷责怪十五妹才先说了重话。他觉得自己的处理没有不对的地方,怎么阿爷反倒责怪起他来了。 难不成阿爷还想把十五妹拘束在相府中。可十五妹自小就只喜欢修道,何必把她强行拘束在府中呢。 “让她……跟着寿安……”李林甫嗬嗬喘了两口气,才有了点力气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 他恨不得把事情细细掰碎了讲给自己这个不成器的长子听,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喉咙像是被一口痰紧紧粘在了一起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着寿安公主这条潜龙将要出水了,又难得和自家没怨没仇,这时候不卖她个好,难道要等到金龙出海,世人皆知那是真龙的时候再去投奔吗。 自己死了以后,自家还有什么资格去攀上寿安公主,难道靠着这些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吗?给人家抬轿子人家都嫌你们力气小! 李林甫有无数的话想要骂出来,可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脖子青筋暴起,也到底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只能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儿就不去管十五妹了。”李岫面上难得带了一点笑意。 在他看来,自家权势煊赫,又不需要女郎联姻,自家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自家家底厚,想做什么都养得起,惹了什么祸事也都能给摆平。 何况十五妹性子自小就古怪,不爱权势财富,及笄以后就出家做了道士,相府的钱她都嫌脏,也从不惹是生非,反而时常无偿为百姓看病,颇有声名。这样不惹祸不奢靡的妹妹,她爱干什么就由着她去呗。 李林甫事务繁忙,尤其前些年没有坐上宰相位置之前,更是时常三五日都不着家。年纪小的几个弟妹和李岫的儿女年纪差不多大,李岫对她们真真是长兄如父,要什么给什么。 李林甫撑着眼皮看了一眼自家长子喜滋滋离去的背影,微不可查叹了一声,抬头看着墙上那副牡丹花图出了神。 他和李长安达成交易以后又派人细细查了李长安的底细。 李长安隐藏的很好,她从一开始就装成了一只柔弱的小白兔。 她也很聪明,借着和玉真公主一同修道的名头离开了长安城,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暗中发育。长安城内是他的眼皮子下面,可出了长安城就不同了,他再本事滔天也管不到天下所有地方。 所以查来查去,李林甫也没有查清李长安的底细。 可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李长安吃亏在了年纪上,她太小了。一只虎,就算长大后再凶猛,她年幼时候的獠牙和利爪也十分柔弱。哪怕李长安十分聪明的一有机会就离开了长安城,可终究还是有一些痕迹。 旁人很难找到这一丝微不可查的痕迹,但是李林甫找到了。 武惠妃。 李林甫盯着牡丹花图右下侧的落款艰难扯了扯嘴角。 真巧啊,武惠妃曾经抚养过李长安一年,而武惠妃死后,她留下的势力则落到了寿王手中,寿王那个没用的东西保不住他娘留给他的宝物,这份势力最终又落到了他手中。 武惠妃死前三个月,她暗中派人更改了一份存档。 做的悄无声息。 武惠妃当然有这个能力,她统领了那么多年后宫,想要做点什么再容易不过了。 可她为什么要更改二十九公主的生辰八字呢?那时候二十九公主才六岁,甚至还没有“寿安公主”这个封号。一个六岁的小女郎的生辰八字能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东西? 可惜李林甫也只查到了武惠妃曾经偷偷改过李长安生辰八字,年份实在太久远了,更是因为帝王心中有愧,武惠妃死后帝王就将大明宫的宫人都换了一批,李林甫也没能找到知道李长安真正生辰八字的旧人。 不过已经足够了。一个六岁小孩的生辰八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要不然是灾星,要不然就是紫薇星,极凶或者极贵。 无论是极凶还是极贵,都不重要。只要圣人知道武惠妃曾经私自为寿安公主改过生辰八字,他心中那本就冒头的猜忌就会疯长。 李林甫闭着眼睛,思考着要怎么处理这份“证据”。 没过一会,下人通传王鉷来见。 王鉷是李林甫党羽中如今官职最高的一人,几年前在李林甫的暗示之下,只想要明哲保身的李适之卸任了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由王鉷接任,除了御史大夫之外,王鉷如今还兼任京兆尹,加知总监、栽接使。 李林甫有意让王鉷在自己死后接任相位。 王鉷来到之后,尽管李林甫已经卧床不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却依然对李林甫十分恭敬。 他按照前些日子的习惯先把朝中大小事务禀报给李林甫,而后又说起了杨国忠。 有杨贵妃和虢国夫人做靠山的杨国忠对上李林甫讨不找好,可对上王鉷却能打个旗鼓相当。 王鉷也知道自己日后相位最大的对手就是杨国忠,所以十分希望比他更厌恶杨国忠的李林甫能够在死前把杨国忠拉下去。 他知道李林甫才是最讨厌杨国忠之人,杨钊本来只是李林甫养的一条狗,却敢摇身一变改了个杨国忠的名背叛李林甫反咬他一口,还敢在李林甫还活着的时候就对相位垂涎欲滴,每一条都足以让李林甫厌恶了。 “南诏。”听着耳边王鉷对杨国忠的抱怨,李林甫冷冷吐出两个字。 “南诏?”王鉷停下了抱怨的嘴,低头看向躺在榻上的李林甫,试图从他嘴里再多得到一点明示。 “鲜于仲通,废物。”李林甫艰难往外挤着字。 王鉷思考片刻。数月前南诏叛乱,圣人大怒命令剑南军队平叛,剑南副节度使鲜于仲通担任主帅,鲜于仲通和杨国忠一向友好,他担任剑南副节度使正是杨国忠向圣人举荐。 废物二字又要如何解读?王鉷略一思索,多年来他和李林甫狼狈为奸的默契终于给了他指引。 “右相的意思是,鲜于仲通打不赢南诏,必定会牵连杨国忠?”王鉷试探问。 半靠在软枕上的李林甫下巴微微动了动,王鉷知道他这是说对了。 李林甫深深吸了两口气,又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剑南节度使,平叛。” 王鉷这回立刻就听懂了,大喜弯腰:“下官知道右相的意思了。鲜于仲通兵败,杨国忠身为剑南节度使理应保卫大唐疆土,咱们可以借助这事逼迫杨国忠去往剑南,名正言顺将他调离长安城。” 只要杨国忠离开了长安城,那他想再回来就不容易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王鉷喜气洋洋离开了右相府。 等在外面的李岫看到王鉷和自家阿爷商量完了正事,这才走进来欣喜道:“阿爷,我寻到了为你延命的法子。” 方才他出去以后就得到了手下人回信,说是有一位大师有了能给自家阿爷改命的法子,李岫收到消息之后立刻便要来找李林甫,是看到了王鉷在才又在外面等了一会。 “阿爷,巫师说您的身体已经极其虚弱,倘若要延命,就要效仿太宗皇帝与英国公之事。”李岫喜气洋洋道。 当初英国公李勣病重,太宗皇帝李世民剪下了自己的胡须,以“龙须”入药,以龙气滋养李勣,李勣方才转危为安。 虽然龙气之说太过玄学,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巫师说,只要圣人见您,您便可以沾染圣人的龙气延年益寿。” 207.第207章 君臣异心 李林甫向帝王上了奏疏。 龙气是一种虚无缥缈但是在方士眼里有迹可循的东西。帝王是真龙天子,真龙自然会源源不断生产龙气,庇佑天下。简单来说,龙气是可再生资源,只要帝王活着,就能源源不断产生龙气。 何况还有先例可循,太宗皇帝为病重的英国公李勣割下胡须入药便是以龙气庇佑英国公。如今的圣人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开元初期,宰相姚崇病重,当年还年轻的圣人便将姚崇挪入四方馆中居住,还言“使卿居住,为社稷也。恨不可使卿居禁中耳,此何足辞!”。 李林甫认为他与圣人的感情远胜当初圣人与姚崇的感情,毕竟姚崇只当了圣人四年的宰相,而他李林甫当了圣人十一年的宰相。而且姚崇只协助圣人处理政务,他李林甫却朝中宫中事务一把抓,圣人离得开姚崇,却离不开他李林甫。 何况当年姚崇因为他的亲信收受贿赂而被陛下罢相,自己这些年收了不知多少贿赂,陛下却丝毫没有责备自己。 李林甫还想再见他效忠了一辈子的君主一面,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圣人。 天宝六载,六月。 长安城已经数月没有下雨了,今岁格外热一些。 不过兴庆宫内依然是一片凉爽,宫人已经打开了去岁冬日储存冰块的冰库,一盆盆的冰如潮水般搬入帝王的宫殿,维持着兴庆宫四季如春的凉爽气候。 如花似柳的舞姬摇曳身形,带起阵阵香风,李隆基抚掌大笑:“国忠知朕,这些舞姬的技巧比上一批要好。” 他近来正琢磨着自己的新曲,新曲需得美人来配舞才美。杨国忠深得帝王看重,身兼数十个职位,其中便有“采花使”一职,专门为帝王寻觅美人。 李隆基年纪大了,不爱往后宫拢美人了,可他的教坊里面还需要美人来配他的乐曲。 “陛下,右相府递了奏疏。”高力士拿着一本奏疏匆匆走过来。 李隆基随手打开奏疏,看着奏疏上寥寥几行字,恍惚了一瞬。 他是一个十分有想象力的君王,李隆基看着奏疏上的几行字,面前似乎浮现出了那位为他竭尽一生,如今病重在床的迟暮宰相。 如今,他的这位右相字字泣血乞求再见他一面。这张奏疏上的字与以前他曾见过无数次的字迹不一样,应当是旁人代笔,只有末尾那一个署名,是李林甫的字迹。 李隆基知晓李林甫已经时日无多了,他终究还是心软。开元年间门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李林甫再没了,他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了。杨国忠、安禄山,这些都是天宝年间门才被他重用的新臣。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忆及当年,他也不紧产生了唏嘘之感。 “挑一个日子,将林甫抬到宫中,朕……见见他。”李隆基鼻子一酸,连带着对眼前的歌舞都没了欣赏的意思,挥挥手便有内监将舞姬都带了下去。 一直陪在帝王身侧的杨国忠却不愿意李隆基再见李林甫一面。 那个老而不死的李林甫,一肚子的坏水,偏偏帝王又对李林甫深信不疑,这段时间门好不容易因为李林甫病重无暇抓着朝政他轻松了些,倘若李林甫再借着这个机会对陛下说他的坏话,岂不是他又要吃亏? 杨国忠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数月前陛下去右相府探病,正是他陪同,当时陛下从右相府出来后面上的表情可不仅只有对爱臣的怜悯。 还有恐惧。 圣人在恐惧什么? 杨国忠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一点猜测,待到高力士领命出去之后,连忙从座椅上站起,面色着急向李隆基拱手:“陛下不可见右相啊。” 李隆基面色不悦,斥责:“朕知晓你和林甫有些龃龉,可林甫如今命在旦夕,你难道还只想着争权夺利吗?” 臣子之间门的矛盾李隆基都知道,他不管,只是因为他乐于看到臣子之间门有矛盾,他要利用臣子之间门的矛盾来平衡朝堂。 可杨国忠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在李隆基看来实在有些下作,毕竟那个将死之人也是他重用了许多年的老臣。 “陛下误会臣了。”杨国忠目露惶恐,急急解释,“臣听闻民间门传说,将死之人身有死气,乃是不详。” “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沾染死气?”杨国忠一副为李隆基考虑的忠心耿耿模样,口中的话却十分恶毒。 伺候了帝王这么多年,杨国忠对自己面前这位帝王的忌讳也有了十足的了解。 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不愁陛下不瞎想。世上大部分事情,恰恰最经不起瞎想,没错也能脑补出三分错处。 李隆基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否认杨国忠的话。 数月前为了表示恩宠,李隆基亲自上门看望过李林甫——他只去了一次。 李林甫躺在床上,身形干枯,白发苍苍,病入膏肓,瘦的皮包骨头,躺在床上像一具干枯的骷髅,全然没有活人模样。 一点也看不出往日儒雅威仪模样了。 分明年前他还中气十足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 李隆基甚至没敢和李林甫多说两句话,他原本想着安抚几句自己的老臣,可看着躺在病榻上不像个活人的李林甫,李隆基却怕了。 他不是怕死人,而是一闭上眼,李隆基便恍惚间门觉得那躺在病榻上的人长了一张他的脸。 四十岁以前,李隆基看到自己的老臣一个个离去只觉得为他们悲伤,因为那时候帝王还年轻,死亡仿佛遥不可及。四十岁以后,李隆基便觉得死亡离他越来越近,老臣再老死,李隆基便害怕自己也会有那么一日。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缓缓开口:“朕方才已经答应了,天子岂能言而无信?” 杨国忠心里一喜,他知道圣人已经被他劝住了,如今只需要他递上一个梯子能让圣人顺利下台,那此事就成了。 “陛下威仪笼罩四海,天下之土皆是陛下之土,右相又何必面对面见陛下呢。” 杨国忠压低声音:“陛下可登上勤政楼见右相,也算全了君臣情谊。” 圣人在勤政楼上,右相应当在哪?杨国忠没有直说,但是李隆基知道他的意思。 让李林甫待在楼下,他站在楼上,隔着几十米远见一面。从勤政楼三楼往下看,连楼下人的人脸都看不清,自然也就不会被沾染上死气了。 “便这样吧。”李隆基道。 听到圣人要在勤政楼接见他的旨意后,李林甫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尽管还是卧在病榻上站不起来,可却不再如先前一般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门在昏睡。 算起来也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圣人了,李林甫心中思忖。 自己是活不了几日了,可到底君臣一场,纵然再无情的人,相处几十年也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何况这几十年来圣人对他也算不错,李林甫还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圣人。 杨国忠的愚蠢,安禄山的野心,大唐的弊病……甚至还有李长安。 李林甫想要求圣人照顾他的儿女后人,倘若圣人应下了他,那他便可以略微透露一点消息给圣人提醒。不用多,只用拖住李长安几年就行。 他和李长安的交易,仅限于他在陛下面前保住李长安的兵马使位子和他死后李长安保住他一条血脉。 李林甫希望李长安登基,但他也希望李长安夺走的是李亨的皇位而不是当今圣人的皇位。 一边是自己效忠了几十年,给了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他知根知底的现任帝王,一边是自己全无了解,只有冰冷交易关系,和自己没有交情的寿安公主。 与寿安公主的交易只是无可奈何的保命选择,倘若有得选,李林甫还是更希望圣人能够看在多年情分上护住他的子女,保他死后李家依然富贵。 终于到了入宫拜见帝王的这一日。 李林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由旁人抬着榻,一路将他抬入兴庆宫中。 从右相府到兴庆宫,这条路他走了数十年,无数个日子,他袖中揣着奏疏,龙行虎步带着满肚子的主意往兴庆宫走,和帝王商量天下大事。 普天之下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一掌之间门,李林甫爱权力,爱的发疯,只要能够坐稳相位,他什么事情都能做。 今日久病的右相要入宫面圣,这条路特意被清理了出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宽阔的大路上只有八个人抬着肩舆往前走,走得极稳。 李林甫半躺在舆上,恋恋不舍看着街道两旁的风景,这是他最后一次再走这条路了。 他快要死了。 无数的过往之事随即涌入李林甫的脑中,他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将他引上仕途的舅父,助他往上爬的武三思之女,给了他一条青云路的武惠妃,还有他效忠的帝王。 被他害得贬到地方的张九龄和严挺之等人,被他害的身死族灭的韦坚皇甫惟明杜如邻……一时间门竟有些记不清了,他这辈子害过的人太多,数也数不过来。 李林甫想,他不后悔害了这么多人。他要往上爬,一将功成万骨枯,宰相和将军没什么不同,都是要踩着人命才能爬上高位。 何况他和圣人是一伙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到底他也只是给圣人做事。 真好啊,他快要死了,可依然是大唐的右相,圣人的重臣。 舆轿停下了,停在了勤政楼前。 李林甫等着人将他扶起来,舆轿自然是不能入殿的,面见圣人自当恪守臣子本分。 一个李林甫最不想见到的人却来了。 杨国忠从勤政楼内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得意:“圣人有旨,命令右相就在此处面圣即可。” 208.第208章 你也不是盛世明君 跟在李林甫舆轿边上的李岫目瞪口呆,他震惊:“可在此处要如何面见圣人?” 杨国忠冷笑:“圣人自有安排。” 他的视线没有放在李岫身上一丝一毫,杨国忠先前给李林甫当狗腿子的时候和李岫这个相府长子有过接触。 天真烂漫的仿佛不是李林甫亲生儿子一样。李林甫把这个儿子保护的太好了,送他读书学文,给他安排了校书监这么一个清贵的官职,没让他接触过一点勾心斗角之事。 对这样的没用东西,杨国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杨国忠的眼里只有李林甫,哪怕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已经命悬一线了,杨国忠依然对李林甫忌惮极了。 枯瘦的老人已经睁开了双目,杨国忠从李林甫的眼中没有看出来愤怒或者仇恨,这让一心想要给李林甫添点不痛快的杨国忠有些失望。 他以为自己这次好不容易摆了李林甫一道,能够报一报之前被李林甫压制了那么久的仇,可李林甫这么平静,让他这一拳头仿佛打在了棉花一样不得劲。 “……装模作样。”杨国忠低声骂了一句,他不信李林甫毫无愤怒,他曾经做过李林甫的手下,如今还是李林甫的敌人,李林甫能有多小心眼爱生气,杨国忠再清楚不过了。 可惜和李林甫的小心眼一样出名的是李林甫装模作样的本事。谁人不知晓当朝右相口蜜腹剑的名声,李林甫就算心里气得要死,表面上也不会露出一点破绽。 杨国忠在此又刺了李林甫几句,见李林甫只是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嘴皮一动不动,表情也如石像一般,实在没什么意思,这才悻悻离去。 杨国忠离开后,李林甫才有动作,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握住舆轿的木把手,嘴唇颤抖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勤政楼。 连李岫几声担忧的“阿爷”都充耳不闻。 开元初年,他被舅父姜皎举荐入仕。开元十四年,他被授为御史中丞,历任刑部侍郎、吏部侍郎。 开元二十三年,他以礼部尚书之职拜相,至今日,已经有十三年了。 他做了圣人三十六年的臣子,十三年的宰相。 开元二十五年,圣人忌惮先太子,他帮助圣人做局废太子,成了圣人一日杀三子的同伙。 开元二十六年,圣人不愿再见到张九龄,他发动党争逼走了张九龄。 圣人忌惮寿王,他亲自动手背叛旧主武惠妃,为圣人剪除了寿王党羽。 天宝三载,圣人为他加开府仪同三司,赐他实封三百户。 同年,圣人开始忌惮现太子李亨,于是他接连发动天宝三大案,一次次为圣人削弱太子。 他知道圣人冷漠无情,可他以为圣人只是关乎皇位时候会冷漠无情,他李林甫又碍不着皇位……李林甫满是皱纹的眼角竟然红了。 此时,李林甫隐约看到了勤政楼栏杆后走上来了几个人,为首之人手持红巾冲着他挥舞。 “圣人来见您了。”一旁的小内宦提醒。 “圣人看重右相,特意允许右相不用起身见礼。” 李林甫这才知道那个拿着红巾之人是李隆基。 可他丝毫不觉得感动,只觉得今日的风吹在身上冷得厉害。 李林甫没有听清内宦说什么,他只是艰难挪动了一下脖子,抬头看了看头顶炽热的太阳,刺眼的阳光刺得李林甫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已经六月了啊,为何风还是这么冷呢?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勤政楼外面,高高在上的天子则站在勤政楼三楼冲着他挥舞红巾。他快要老死了,眼睛实在看不清十几丈外的圣人,只能看到那条显眼的赤红朱帕。 这就是几十年的君臣情义,他做了李隆基十几年的狗,李隆基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就算是养一条狗,养十三年也该有感情吧。 他为圣人呕心沥血、鞍前马后,换来的竟然是圣人的避之不及。 可笑至极。 李林甫再听不清内宦在他耳边传达了帝王什么话了,他脑中只剩下了恨。 是李隆基先抛弃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君臣情义! 过了一会,高力士匆匆从勤政楼上跑下来,走到李林甫身边:“圣人将库房中几株皇家珍藏的灵药赏赐给了右相,特意让老奴转告右相‘爱卿只管养好身子,朕日后还要倚仗爱卿’。” 李林甫垂着眸子,没有说话,看着仿佛病重到已经开不了口了。 他这一辈子都在柔和媚上,临到死了,他不愿意再做那副柔佞模样了。 最后还是李岫代替父亲跪下谢恩。 高力士也没计较李林甫的失礼,他颇为感伤看了看自己的老伙计,走到舆前蹲下,主动抚上了李林甫瘦弱苍老的手,仰视着李林甫那双浑浊的老眼。 “老伙计,莫怪圣人,圣人也是听信了杨国忠的谗言。”高力士语气中带着一丝感伤。 李林甫是圣人的旧臣,又何尝不是他的旧人呢。他认识李林甫比圣人认识李林甫的时间还要更长,当初李林甫能在圣人身边出头,正是他和武惠妃一同在圣人面前举荐了李林甫。 武惠妃、李林甫,还有他,三个人抱团往上爬,武娘子成了宠冠后宫的武惠妃,他成了圣人最信任的宦官,李林甫也成了权倾朝野的右相。 如今看来,倒是他这个最不成器的老家伙活得最长。 李林甫依旧没有睁眼。 高力士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叹息一声,叮嘱李岫照顾好老父,便离开了。 舆轿又把李林甫抬回了右相府,李岫跟在舆边,面露不忿。 他也觉得圣人未免太过凉薄,自己阿爷这些年做的事情,李岫看在眼里,阿爷这一身的骂名,大半都是为了给圣人做事才担的啊。 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示意李岫将其他人都打发走,空荡荡的卧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后,李林甫才缓缓开口。 “我为他办事,他给我权柄,他也不算亏待我。”李林甫声音嘶哑道。 或许是恨意支撑着,李林甫说话竟然比先前要顺畅了许多,他的眼睛里甚至都有了神采。 李岫没有说话,按照他对阿爷的了解,阿爷从来都不是思考公平与否的人。 果然李林甫下一刻就话锋一转,恨意滔天:“只是我替他做的事情,可不只有宰相份内之事。” 他替李隆基处理政务,李隆基给他右相权柄,这是公平。他替李隆基做了那么多脏事,替他打压太子李亨,为此甚至要赔上自己的子孙后代性命,李隆基却一点都不顾念情义。 让他怎么能不恨。 一时间被辜负的怒气混杂着先前压抑着对杨国忠的怒气一并直冲上来,李林甫眼前一黑,胸膛起伏,连忙狠狠喘了两口气:“参……” 李岫连忙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玉瓶,倒出一片参片塞入李林甫口中。 缓了一会,李林甫才又平静下来,他抬手颤颤巍巍指了指床侧书架上摆着的两个木盒:“你去拿下来。” 李岫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父亲忽然惦记起了这两个木盒。 这两个木盒已经在这儿摆了数日了。 “两个……都拿过来……” 从身后传来了命令,李岫心怦怦跳着,手脚僵硬顺着李林甫的指引从书架上拿下了木盒,将木盒放到了李林甫面前。 李林甫沉沉看着两个木盒,眼神像是透过厚厚的盒壁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日后有能力威胁李隆基的两个人,都在这儿。 安禄山造反的证据、李长安篡改过生辰八字的证据。 安禄山此人狼子野心,整个朝野上下他也就只忌惮自己一人,自己一旦去世,安禄山便不会再把这满朝公卿放在眼中,他谋反是早晚的事情。而且此人如今节度二镇,甚至他再哄一哄李隆基节度三镇也不是不可能。 李林甫嘲讽想。 李隆基高傲自大,根本不会想除了他的儿女之外还有其他人敢造反。尤其是王忠嗣那个蠢货,节制四镇权势滔天,结果李隆基让他束手待毙他就当真束手待毙,倒让李隆基产生了错觉,觉得天下将领都如王忠嗣一般对他忠心耿耿,不敢谋逆他。 可王忠嗣只有一个,安禄山可不像王忠嗣那么蠢,那个杂胡野心勃勃,对已经年老昏庸的君主没有丝毫畏惧,一心只想要取而代之。 李林甫对安禄山的野心心知肚明,只是安禄山实在好用,他也能压制住安禄山,所以一直对安禄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大些的木盒中装着的,便是安禄山的谋反证据。 李林甫又看向了另一个木盒,这个盒子中只装了薄薄几页纸,是当初武惠妃篡改李长安生辰八字的证据。与安禄山那一沓罪证比起来显得十分单薄,但在帝王眼中,恐怕十个安禄山也比不上一个姓李的公主碍眼。 一个凶狠似豺狼,一个狡猾如红狐,日后要乱了李隆基天下的人,必定是此二者。 “把这两个木盒,咳咳,烧了。”李林甫边咳嗽边笑。 “儿这就让人拿下去烧了。”李岫应声。 李林甫枯瘦的胳膊支撑着上身,艰难指着房中的火盆,眯起一双老眼,沙哑:“就在这,咳咳咳,烧!” 已经六月,可李林甫病重畏寒,如今卧房内还摆了一盆火炭,李岫有些好奇木盒中装着什么,竟然能让阿爷如此上心,可他听话,李林甫让他烧,他便把两个盒子扔进了火盆。 窜上来的火舌迅速舔上了木盒,木盒烧得很慢,李林甫就这么看着木盒连带着里面那厚厚的一沓纸在火盆中化为了灰烬。 火光倒映在李林甫的浑浊瞳孔中。 他不是张九龄,也不是王忠嗣,不像那些酸兮兮的文人,被帝王辜负了以后只敢写几句酸兮兮的诗。 谁敢得罪他,谁就要付出代价。 “岫儿。”看到火盆的两个木盒彻底化为了灰烬,李林甫又转头看向了李岫,表情沉静。 “你去书房,咳咳,第三个架子第二行,咳咳,拿来。” 很快,李岫便将东西拿来了,是两幅舆图。 李林甫身兼多职,他开府仪同三司,平日李林甫便是在他的府中处理政务,右相府并不只是李林甫居住的府邸,更是这大唐的权利中心。 尤其是自李隆基几年前“天下大事,尽托林甫”之后,右相府俨然成了小朝廷。 “你找信得过的人,咳咳,伪造两份假的舆图,咳咳,然后送回兵部。”李林甫冷静道。 李岫面色大变,握着舆图的手颤抖:“阿爷,这,这。” 这两幅图,一副是天下布防图,一副是长安布防图,整个大唐只此一份,事关整个大唐的安危,自己父亲却让他伪造替换……尽管一向知道自己父亲无法无天,可在布防图上做手脚,这已经不是无法无天能形容了。 李林甫仿佛没有看到李岫惨白的脸色一般,又接着吩咐:“我死后咱家必遭大难,咳咳,寿安公主曾答应我保我一条血脉,咳咳。” “还有安禄山,我提携他多年……咳咳……对他有恩。”李林甫急促喘息着,“我也会写信请他护着你们。” 李岫不禁泪落,气愤自己无用,悲伤老父病重却依然要担忧他们这些不肖儿女。 “到时。”李林甫喉咙痒的厉害,他坚持着一字一句往外说。 “谁救你,你就把这两幅舆图给谁。” 安禄山想要造反,天下布防图对他就是宝贝,大唐哪一个郡有多少兵力,兵力布防在何处,险要关卡城墙有多厚多高,攻打一座城池要派多少兵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安禄山想要造反,就要知道大唐有多少兵力,都布防在何处。 还有长安布防图,李长安要想政变,也必须知道皇宫内外兵力如何,哪条路能够直通兴庆宫。 李林甫不信安禄山,对李长安也将信将疑,他总觉得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品行低劣。他要坑李隆基一把,却也不愿意轻易便宜了安禄山和李长安。 那就这样吧,谁愿意救他的子女,谁就能得到这份“礼物”。 李林甫直视着李岫,质问:“记住为父的话了吗。” 李岫咬着牙,狠狠点了点头。 他不聪明,但是很听李林甫的话。 “很好。”李林甫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挥手让李岫去找人仿造舆图。 李岫离开后,李林甫无力瘫在了被褥上,双目失神却仰面大笑。 “哈哈哈……”李林甫笑着笑着两行浊泪从眼角流下。 本就是共谋,我李林甫是活该遗臭万年的奸相,你李隆基也别想安稳做你的盛世明君! 209.第209章 好女儿 七月,随着封赏而来的圣旨终于来到了朔方。 诏令朔方兵马使、寿安公主押俘南去长安城献俘。 圣旨到手的时候,李长安正在葛萨新城中安排着三年计划,计划用三年时间发展朔方连带着新并入朔方新地的畜牧业和大豆种植业。 她知道李隆基不会再让她在北方边关久待了。 以她的年纪、军功和手段,再待两年,恐怕这数万朔方精兵就改姓李长安的“李”,而非李隆基的“李”了。 虽然李隆基不知道如今已经改姓了李长安的“李”了。 因着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李长安收到李隆基圣旨命她带俘回长安献俘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忿。 只是给苏娴道别,给曹野那道别,再把日后对朔方的安排一一交代给李光弼。 “将军多盯着安禄山一些。”李长安平静道,“他快反了。” 李光弼下意识看向李长安,瞳孔微微放大,却没有问李长安为什么。 安禄山之心,如今虽还算不上路人皆知,可在朔方和范阳军中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朔方军是王忠嗣一手带出来的队伍,王忠嗣说安禄山造反,天子不信,但是朔方军信。 李长安又将自己这段时间整理出来的《朔方三年发展计划》递给了李光弼。 李光弼拿着计划书,有些担忧:“安禄山反了,那大半个天下都要陷入战乱,这些养牛羊的事情只怕也不会顺利。” 其实李光弼更想趁着这段时间征召更多的士卒,到时候打起仗胜算也能更大一些。 李长安摇摇头:“战乱只是一时之事,百姓休养生息才是大事,不可因小舍大。安禄山是贼,吐蕃、契丹亦是贼,不可不防。” 安史之乱死了数千万人,大唐人口锐减三分之一还多,显然不只是因为战争。 安史之乱,唐军和叛军加起来也没有两百万人,要想仅靠战争死两千万人,需要这两百万人全部战死,再加上一人杀个十几个百姓,这明显不可能。安禄山史思明是想当皇帝又不是杀人狂魔,干嘛非要把百姓全杀了,百姓都死没了谁给他们当士卒?唐军就更不可能了,天下百姓都是大唐的百姓,唐军脑子又没毛病,为何要滥杀百姓。 滥杀无辜肯定有,但是绝不会高达千万。会死这么多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饥荒,天灾人祸,天灾加上人祸才能让大唐在短短数年内就由盛转衰。 无论是打内战还是安史之乱结束之后去收复被吐蕃契丹等外族侵占的土地,大唐都不能缺粮食。 李光弼面色一肃,想到对大唐虎视眈眈的吐蕃,对着李长安拱拱手:“臣必定会保证朔方境内百姓安居乐业。” 交代完了朔方事务,李长安便到了医营。 掀开帘子,李腾空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断了半截腿的士卒换药,原本雪白的麻布解下来后里面一层已经被绿色的药膏和暗红的血迹浸染透了,还掺杂着十分难闻的血肉腐烂味,李腾空面色如常,用煮沸的麻布将士卒断腿处擦干净,观察着有没有化脓。 细细看了一会后确定都已经长好了疤,这才有从身侧摆着的药罐里挖出一勺淡黄乳膏抹上。 “往后便无需再用麻布裹着了,你回去后小心莫让伤处沾水,半个月后再来医营,找医官给你安半截假肢。往后便能走路了,只是不能走快。”李腾空叮嘱着。 假肢用的是木头和驴皮,大部分都是木头,只有和腿相接的那一块地方是刮干净了毛的驴皮,驴皮来自已经开始养驴的养殖场,只是产量还不高,目前只供应军中。 “腿伤好了半年以后就能去工厂上工了。”李腾空清洗着换下来的麻布,又给自己的手消了一遍毒。 “下一个进来吧。”李腾空抬头正要喊人,却看到了站在门口处的李长安。 她面上露出温婉的微笑,一边把自己身上的白色麻布长袍解下来,一边开口:“长安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腾空收拾一下行李,后日跟着我回长安城吧。”李长安言简意赅。 “你阿爷恐怕不太好了。” 李腾空一怔。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阿爷的消息了,平日与家中联系也是和长兄李岫往来书信。 自家阿爷的面庞仿佛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淡薄了。 李长安忽然提起,李腾空才又从自己记忆中找出阿爷的模样,那个她又爱又恨,避之不及又十分敬重的人。 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李林甫了,这几年,她先是跟着裴芸老师学医术,后来又随着寿安公主到了边关,在军中建立起了医营。她一边给军中受伤的将士处理伤势,一边学着裴芸老师教她的样子笨拙带学生,一晃又是两年过去。 如今已经没有人把李腾空和李林甫联系起来了,李林甫是权势滔天恶名满身的当朝右相,李腾空是军营中一个毫无权势兢兢业业的小医官。 李腾空在军营过得很开心,这儿没人知道她是李林甫的女儿,没人尊敬她可也没人畏惧她,她能做李腾空,而不是相府女。 直到方才李长安又提起李林甫,李腾空才恍然发觉她和李林甫依然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父女。 “阿兄没告诉过我阿爷的身体不好了。”李腾空失神喃喃道。 她想起来了,一个月以前兄长给她寄来了一封信,语气十分着急让她速速返家,可没等李腾空把行李收拾好,第二日又送来了一封信,让她好好跟着寿安公主干,不用着急回家。 尽管当时李腾空觉得一前一后两封意思相反的信有些奇怪,可那时候正好赶上寿安公主领兵又扫荡了一圈朔方境内的盗匪,军中许多人都受了伤,她忙着给将士们包扎伤口,也就没有深思。 “你阿爷的情况怕是不太好了,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你阿爷连床都起不来了。”李长安给李腾空一个心理准备。 李腾空抿了抿唇,可脑中却空空如也。 她学医,见过许多寿命将近的老人,可实在想象不出来无所不能的阿爷会和普通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连床都起不来。 李长安要负责献俘,这些俘虏自然不可能有马骑,只能靠两条腿走,再快也快不起来,行到半路,数日来一直心不在焉的李腾空还是和李长安告罪一声,选择了快马加鞭先赶回去。 终于赶在了八月的上旬回到了长安城。 站在右相府门前,看着空空荡荡的门庭,李腾空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从她记事开始,右相府一直是门庭若市,门前的队伍能从相府门前一路排到隔了两条街的酒楼门前。 如今却也这般凄凉了。 她站在相府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在日光下金光闪烁的琉璃瓦,这才深吸一口气,往前走。 门仆已经十分有眼色的把正门打开了。 李腾空穿梭在这方她熟悉又陌生的相府中,穿过连廊,穿过水榭,走了两刻钟才来到了内堂。 “空娘。”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看完了李林甫正匆匆往外走,一出内堂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李腾空。 多年不见面,杨齐宣还是细细打量了好一阵才敢认人。 “站在这干嘛,快进去看看丈人吧。”杨齐宣轻轻推了李腾空一下,语气有些焦急,“丈人怕是不好了,瞧见你说不准心情好些还能多活几日。” 他瞧着似乎比李林甫的亲生儿女更担心李林甫的身体。 李腾空被这么一推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客套,径直就抬起了脚焦急往内堂走。 看着她隐没在屏风后的背影,杨齐宣表情更加忧愁。 连已经断绝尘缘出家的李腾空都喊回来了,看来丈人当真是没几日能活了。 可李林甫死了不打紧,他怎么办?杨齐宣知道自己这么多年能在朝堂上作威作福皆是因着他有一个名叫李林甫的丈人。 倘若这丈人不在了,他岂不是倒了靠山,先前他仗着相府权势的罪过的人可不少,没了庇佑,那些人必定会找他寻仇啊。 杨齐宣深深叹了口气,面上满是忧愁。 李腾空终于见到了李林甫,李林甫正半躺在床上,小口吞咽着药汤。 他太苍老了,以至于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警觉,连屋里多了一个人都没发现。 李腾空眼中含泪,看着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在她的记忆中,李林甫一直是高大威仪、不可一世的模样,他看不惯谁就要害死谁,阿爷嚣张跋扈,他生气了,路过的狗都要夹着尾巴绕路。 可如今的阿爷,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的脸上瘦的颧骨往外突,整个人周遭弥漫着苍老腐朽的沉沉死气。 李腾空哽咽跪在床边:“儿不孝,未能在阿爷身边侍奉左右……” 子欲养亲不待,她该早些回来侍奉父亲。 李林甫咳嗽了两声,低头看着这个一向和他不亲近的女儿,凝视着她被风吹日晒而粗糙干燥的脸。 他有心骂李腾空不知好歹,放着无边富贵不享非要去那磋磨人的边关受苦,又有心骂李腾空不孝女,这么多年都不着家不知道让老父承欢膝下。 可终究,李林甫也只是张了张嘴,嘶哑开口:“你不错,咳咳,比你兄姐,咳咳强。” 这个女儿最傻,生来就带的富贵不要,一及笄就闹着出家搬去了道观。还受了那些无知愚蠢的刁民欺骗疏远他。 可也最出息,李林甫知道李腾空在做什么,也知道她在军中和民间颇有贤名。 不靠着李林甫女儿的名头,自己搏出来的好名声。 他李林甫遗臭万年,竟然能有一个满心都是济世救民的女儿。 李林甫自嘲勾勾唇角。 李腾空闻言眼泪更是不绝的往外冒。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李腾空看来,自家父亲这样的性子,倘若不是快死了,是断断说不出这样一番话的。 210.第210章 李林甫之死 李腾空用了镇痛的方子,让李林甫最后一程能够走的舒服些。 可毕竟人力抵不过生老病死,李林甫依然一日比一日衰弱。 他再未提过圣人,可动作却没有停止,尽管身体已经奄奄一息,可仇恨的火焰却丝毫没有削弱。 他报复了帝王,也没忘了给帝王上谗言的杨国忠。 终于,李林甫指挥着王鉷等党羽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政斗。 “去杨国忠府上,就说,咳咳,老夫请他过府一叙。”李林甫声音微弱道。 杨国忠正在府上宴饮作乐,听到右相府上来人请他过府一叙后有些纳闷,心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那老家伙都快死了,还找我干什么。”杨国忠嘟囔了一句,不太想去见李林甫。 他在李林甫手上吃了太多的亏,都已经形成心理阴影了,哪怕如今知道李林甫就快死了,他也不太愿意去见李林甫。 能等着敌人死,为何非要凑上去找不痛快呢。 奈何如今李林甫依然还是右相,统领百官,杨国忠再不愿意去右相府也得老老实实去。 杨国忠刚到右相府,管家便引着他往前走,杨国忠走着这条自己熟悉的路,越走越熟悉,心里直打鼓,分明已经到了八月,可他额角还是沁出了几滴汗。 “李管家,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杨国忠不禁问道。 管家看了他一眼,语气倒是十分客气:“是这条路。” 杨国忠额角的汗渗出更多,勉强扯了个笑容:“我瞧着这条路像是往月堂去的路,月堂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郎君特意交代要在月堂见杨大夫。” 如今杨国忠已经是御史大夫了,就等着再进一步拜相。 只是这声“杨大夫”的敬称并没能给杨国忠带来多少底气,他走在这条他曾经走过许多次的路上,心里直发虚,脚步一慢再慢。 先前他没有自成一势的时候,就是靠着给李林甫当狗腿子往上爬,那时候李林甫时常在月堂召见他们,每每议事之后,朝上便会有人家破人亡。 一来一去,月堂这个地方给杨国忠留下了不少阴影,尤其是在他背叛李林甫之后,更是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生怕自己哪日也被李林甫弄的家破人亡。 走入月堂之后,杨国忠终于见到了李林甫,他站着,看着躺在榻上的李林甫。 这个老家伙已经快死了,杨国忠盯着李林甫那双已经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眼神一点点从李林甫稀疏的白发看到枯瘦的十指,终于确定了这件事。 上次在兴庆宫里他没来得及仔细看李林甫,只恼怒于李林甫的气势,今日再见,杨国忠仔细看了李林甫,方才愉快的确认眼前这个老东西的确要死了。 杨国忠在得到李林甫快死的结论后,他终于感觉那股一路上环绕在自己身边的寒气淡了一些。 甚至连带着语气也没了恭敬。 “右相找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杨国忠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躺在床上的李林甫。 李林甫咳嗽两声,他咳得十分吃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眼角都咳嗽出了一点泪滴。 “老夫要死了,你一定会继任宰相。”李林甫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杨国忠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口上却称着不敢:“圣人的意思,非你我能够揣测。” 李林甫不搭理他,只是接着缓缓往外说:“老夫的后事,还要托付给你。” 哼,你也知道得托付给我啊。晚了,等你死了我一定尽管想法子把你全家都送下去给你作伴! 杨国忠心里愤愤想,面上却依然恭恭敬敬应承下来。 “那老夫就耽误你了,想必一会圣人就要召见你,咳咳,你走吧。” 不知怎的,杨国忠似乎从李林甫那张僵硬的老脸上看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打了个寒颤,又连忙说不敢不敢,看着李林甫闭上了眼不再搭理他,杨国忠才悻悻离开了右相府。 只是李林甫那个古怪的样子一直缭绕在杨国忠心里,让他不得安稳。 “杨兄?” 迈出右相府,杨国忠忽然听到了有一道声音喊他,一转脸,却是个老熟人。 杨齐宣谄媚笑着,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瞧瞧我这个嘴,只想着往日情谊,险些忘了如今杨兄已经是一品大员了,该叫杨大夫才是。” 杨国忠淡淡看了杨齐宣一眼,没有搭理他。 先前同在李林甫手下效力之时,杨齐宣因着还有李林甫女婿这一层身份,加上他出身高贵,隐隐有点看不起他的意思。只是如今自己已经青云直上,身上的官袍一年一换,杨齐宣还穿着当初那身官袍,杨国忠便有些看不起杨齐宣了。 出身一王三恪的杨家,还是李林甫的女婿,却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五品小官,真是废物啊。他要是有这么好的出身和靠山,早就爬上来了。 杨齐宣被杨国忠冷待也不气恼,还笑眯眯跟在杨国忠身边攀交情。 泰山倒了,他也该早早再寻一座靠山啊。 当初只是寻常的同僚情谊,但是经过杨齐宣这么一说,仿佛他当年当真与杨国忠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一样要好。 一直骑着马到了杨国忠府邸门前,杨齐宣才颇感遗憾送杨国忠进了府门,自己不舍看了一眼杨府,这才慢慢悠悠打马离开。 杨国忠却在府里连热茶都没喝上两口便被内侍宣旨喊去了兴庆宫。 李隆基今日难得没有看歌舞,而是坐在龙椅上,看到杨国忠进来,挥手免了他的行礼。 而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杨国忠站不住了。 “国忠,你身为剑南节度使,如今南诏叛乱,鲜于仲通久久不能平叛,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你就去剑南监督他一段日子吧。”李隆基轻描淡写道。 杨国忠骇的站都站不住,脑中一瞬间门闪过了李林甫那个古怪的笑。 他就知道! 杨国忠恨的要吐血,他就知道李林甫那个性子只有害人的份,怎么可能会忽然向他服软,合着在这等他呢! 这个关节头上,眼看着李林甫就要咽气了,圣人早就厌烦了处理政务,李林甫一咽气肯定会立刻立新相。 他若是真到了剑南被战事拖住了脚,圣人也不能等他一年半载,肯定会立旁人为相,到时候他的一腔算计就都白费了! 电光火石之间门,杨国忠“啪”一声跪下了,死死抱着李隆基的小腿哭诉:“陛下为臣做主啊,臣和李林甫有怨,臣离开了陛下,李林甫一定不会放过臣,到时候臣想要再侍奉于陛下左右也不能了。” 他哭诉的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杨国忠知道李隆基的德行,喜欢“怜悯”弱小,他只有表现的越依赖李隆基,李隆基才会同情他。 杨国忠又哭:“臣的几个妹子都在长安城,臣实在不想与亲人分离啊。” 还特意扯出来杨贵妃和虢国夫人给自己做人情。 李隆基一听见那句妹子,也是想起了杨玉环和杨玉瑶,先前他也已经在女眷面前夸下了海口要立杨国忠为相。 可李隆基也知道李林甫是知道了那日自己不召见他是杨国忠从中作梗,此举也是为了报复,李隆基也有意完成老臣的临终之愿。 他下意识忽略了是他自己不愿意见李林甫,毕竟天子怎么能害怕呢。 一切都只是臣子政斗罢了。 “唉,右相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何还能害你?” 李隆基柔和道:“你暂且到剑南处理军务,很快朕就找机会把你召回来,依然让你当宰相。” 杨国忠知道再无回转的余地了,只能一边在心里诅咒李林甫早点咽气,一边领了圣旨。 拖拉了五日,还是不情不愿带着护卫离开了长安城。 正好和入城的李长安相交而过。 那带回来的数千俘虏自然不能带入长安城中,就暂且安置在了城外,等到献俘之日才能由金吾卫看守着入城,李长安却要先入宫去拜见帝王。 李长安骑在马上,看着那辆一看就富贵非凡的马车,眯了眯眼,侧头询问来接她的金吾卫将军。 “那是何人,好生气派啊。” 金吾卫将军也敬重打了胜仗的将领,回道:“那是杨国忠的马车,南诏叛乱,他身为剑南节度使自然要去打仗,只是不知道为何拖到现在离京。” 李长安想起了史书里对杨家人的记载,“瑟瑟玑琲,狼藉於道”,轻啧了一声。 这得是贪了多少钱啊。 李长安在内侍的指引下来到勤政楼,第一次踏入了勤政殿。 这里是李隆基平日正式接待大臣的地方,与平日李隆基经常待的侧殿不同,勤政殿正殿十分肃穆。 “儿拜见父皇。”李长安见礼。 李隆基身穿冕服,高坐在御座上,从上往下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女儿。 在李隆基关于这个女儿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李长安给他的印象都是“乖巧”“懂事”。 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军事才能。 多么年少啊。李隆基有点唏嘘,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年少有为。 可惜他已经不复当年了。想到这,李隆基再看着李长安,心中便涌现了一股复杂的情感。 “起吧。”李隆基淡淡道。 李长安站起来抬起了头,李隆基若有所思的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 这张脸真眼熟啊,像……武惠妃。 “快过年了,你正好也留在长安过年。”李隆基想挤出来一些父女情深的话。 可努力了一阵,面对着青春正茂的女儿实在挤不出来什么关心之言。 甚至李隆基自带的祖母雷达、姑母雷达、堂姐雷达……在疯狂作响。 不过李隆基把这种感觉归结为了生疏。觉得是因为自己儿女太多,他顾不上这个幼女,父女感情生疏了才会让他焦躁。 “你先回公主府吧。”李隆基又勉强问了几句战事相关,随后就迫不及待打发了李长安。 这个女儿看着真是碍眼啊。 李长安也十分痛快离开了兴庆宫,本来就是相看两厌,她这次回来已经做好了李隆基针对她的准备。 十王宅百孙院,所有的皇子皇孙都被关在长安城中哪也去不了,李隆基的亲情,几乎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得拿着显微镜去找。 一时半会也离不开长安城,李长安干脆就在公主府老实住了下来。 日日走亲访友,今天拜访王维,听王维弹琴,明天拜访杜甫,把已经瘦了一圈的杜子美塞胖些…… 她一直没有见李林甫,只从李腾空嘴里听说了李林甫已经昏一天醒一天了。 中间门李明锦还带着韦柔也回到了长安城。 九月中旬。 李林甫终于又精神了起来,他忽然要见他的所有子女,把所有儿子和女儿一一看过之后,李林甫问李岫和李腾空。 “寿安公主回来了?” 李腾空含着泪点点头。 “杨国忠走了?” 李岫应了一声:“他月前就离开了长安城。” “收到安禄山的信了吗?” 李岫不说话了。 李林甫叹了一声:“罢了。” “把窗子打开。”李林甫声音微弱道。 屋内整日点着蜡烛,窗子不敢打开怕漏了风进来吹着了他,他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日光了。 李岫把窗户打开了。 “阿爷,窗户开了。” 李岫回头,却没有再听到声音。 “阿爷?阿爷?”李岫连着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李腾空双膝一软,膝行到李林甫床边,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上了李林甫的脉搏。 随后崩溃放声大哭。 李岫脑袋一嗡,扑倒了李林甫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也崩溃大哭。 “耶耶——”耶耶是孩童唤父亲的亲昵称呼,自从懂事后,李岫便再也没唤过耶耶,如今再喊一声耶耶,他的父亲却已经听不到了。 没有鼻息,脉搏也停了,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李林甫死了。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死的平平淡淡。 右相府中响起了连绵的哭声,不多会,与右相府只有两条街间门隔的酒肆里响起了笑声。 211.第211章 杜甫瘦了 李长安在一个时辰之后就知道了李林甫的死讯。 她心里没什么感觉。 她对李林甫动过手,那是为了百姓,她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奸臣就是祸害。她也和李林甫结过盟,那是一场权力的交易,不牵扯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感。 李林甫一定也在背后查过她,可能也曾经想给她添点麻烦,可不知道为何最终还是没动手,或许是没来得及,也或许是有更要紧的敌人。 所以李长安回到长安城以后也没有特意去见李林甫一面。本来李长安是想着从李林甫留下的党羽里面挑挑拣拣,看看能不能挑出一些值得她发出跳槽邀请的人才。 结果不尽如她意。 能跟李林甫混这么多年的人,跟他都是一丘之貉,加上李林甫从杨国忠背叛他之后就又加大了党羽筛选力度,总归他的党羽里面没有一个值得李长安发出跳槽邀请的人才。 偶尔有几个能力看着还可以,但是都有欺压百姓无故害人性命的前科,在李长安看来个个死有余辜。 李隆基的朝廷已经成了这世间最肮脏的大泥潭,有能力的正直官员大多都被排挤到了地方,剩下的官员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和奸臣同流合污混日子的官员,要么就是依附李林甫或者杨国忠的奸佞,李林甫容不下正义,杨国忠也容不下正义,就连李隆基也容不下敢直言劝谏的正义之臣。 李隆基也很快就收到了李林甫的死讯。 他愣了愣,盯着面前赤黄色的纱帘,不知在想什么。 叹息、哀伤、悲切……最后定格在了恐惧上。 李隆基害怕了,他怕自己也快要死了。李林甫和他年纪差不多,平日也是养尊处优,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一场病就能把位高权重的右相拖死。 扪心自问,到了右相这个地位,李林甫能掌握的东西已经和他差不多了,他能享受的灵药,李林甫也不是寻不到,他能找到的大夫,李林甫也能找到,可百年的灵芝千年的人参当饭吃着也没能治好李林甫的病。 李林甫还是死了。 李隆基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因为一场莫须有的病症便病死,就觉得畏惧。昔日他面对自己的祖母,也是这般畏惧,可自从则天皇帝退位以后,李隆基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过这样的畏惧了。如今面对摆在眼前的死亡,李隆基又有了这样的畏惧。 他得养尊处不准就是累出来的。 李隆基猛然回过神,立刻吩咐:“派人快马加鞭去把杨国忠叫回来,速去。” 顿了顿,又叹息一声道:“林甫为朕,为大唐呕心沥血数十年,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加班剑武士、西园秘器吧。” 到底君臣一场,他也该给为他尽心竭力大半生的老臣一个体面。 第二日,李林甫病故的消息便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李长安也来了李府,却没有入内,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披麻戴孝的李林甫后人各个面带悲切进进出出。 李府内的哭声震天,李长安看到了李腾空,她也穿着一身麻衣,短短数日,李腾空又瘦了一圈,背薄的像一张纸。 今早下了一场细密的秋雨,如今雨停了,在日光下青石板升腾起阵阵雾气,这条无名小街像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 街西是李林甫的宅院,白布黑纱,来来往往的孝子贤孙各个披麻戴孝,哭的肝肠寸断。 街东则是成行的烟柳,柳下已经站了许多人。李长安看到了韦柔和李明锦,她们和一个面带白纱的白衣女子站在一起。 李长安走到了李明锦身边,走进了李长安才看清这个女子身上穿的不是白裙,而是麻衣,披麻戴孝。 李明锦扯着李长安往一边走了几步,避开了韦柔和麻衣女子,才压低声音解释。 “这是杜二娘。” 李长安知道了这是谁。先前的太子良娣,几年前王忠嗣案声势浩大,李林甫为了攀扯上太子李亨,顺势诬告光禄大夫杜如邻谋逆,杜如邻正是太子良娣的父亲,李亨为了避祸,立刻和杜二娘和离撇清了自己。 李亨避开了一劫,杜二娘的父母、胞姐胞弟,一日尽数横死大理寺狱中。 如今算起来她还未出孝期。 过了一阵,李长安又看到了杜甫。 身着粗布衣的杜甫夹杂在一群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之中,面上难得浮现了几分喜色,他手里提着酒囊,身上的衣服都洗出了线头,面上却依然不卑不亢。 “奸贼终于死了,野无遗贤,害的咱们有志……” “便佞阴柔,哥奴好死!” 这群落魄文人各个拍手称快,谈笑之间只有痛快。他们几乎都是留滞长安城考科举的落榜文人,有些如杜甫一般,不甘心回乡,选择留在长安城内找机会,有些则是科举落榜后连回乡的路钱都凑不出来,只能被迫留在长安城。 这些落魄文人,本就是平日骂奸佞的主力,如今奸臣之首李林甫死了,他们只恨不得能多生出一双手来拍手称快。 这群落魄文人对着李林甫府的大门指指点点一阵,腰间系着的酒囊破旧丝毫不影响他们高声议论国事。 忽然有人提议遇此喜事当浮一大白,于是这群人便一拍即合,三五成群往南去了,应当是去寻酒肆了。 还有很多辆马车来来往往,李林甫为了方便他办公,府邸位置靠近众多官署,不少先前曾被他打压过的官员也都坐着马车过来幸灾乐祸一番。 李长安还看到了太子李亨,他骑着马在街角站了许久,嘴角几乎要扬到了天上,他也看到了韦柔和杜二娘,却不好意思上前搭话。韦柔和杜二娘自然也看到了李亨,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过了一会,李长安转身离开了此处。 日头彻底出来了,青石板上那些残余的雨水也已经被日光晒作了雾气,隐没不见。 酒肆中热闹非凡,觥筹交错。 东市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几乎处处都在谈论着李林甫的死,时不时就会从一处传来笑声,而后引起连片的笑声。 往日不敢说的话如今都敢说了,李长安一路上听了满耳朵的国事,关于李林甫多么罪无可恕,长安城的百姓过得多么糟糕。 更多的则是讨论谁会被任为新相。 这些读书人实际上对朝堂上的事情知晓不多,他们口中翻来覆去提的那几个名字也都只是在文坛略有名声,在朝堂上却没什么权势的大臣。 李长安走到了自家酒楼中,也不要单间,只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靠窗的地方慢慢品茶,看着楼下行人络绎不绝,听着耳边连绵不绝的骂声。 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可听不到这么多人肆无忌惮痛骂李林甫,谈论韦坚案、杜如邻案、杨慎…… 茶水还没有饮完半壶,李长安便看到了熟人,她轻轻掏出一个铜板,两指微微一弹,铜板不偏不倚砸到了楼下一人肩膀上。 杜甫肩膀一沉,下意识仰头望去。 “子美,上来!”杜甫看到了李长安在二楼冲他招手,无奈一笑,弯腰捡起了铜板,走入酒楼,寻到李长安,坐在了她对面位子。 杜甫把铜板往桌上一搁,笑道:“二十九娘好准头。” “哈哈哈,我可是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李长安招手让跑堂给杜甫拿一坛好酒,眨了眨眼,“倘若子美有兴趣,不妨随我到我府中一观我的箭术?” 杜甫打趣道:“观箭是托辞,我看二十九娘分明是又馋我的诗了,想寻个由头再赚我一首诗吧。” 李长安理直气壮道:“子美之诗,天下谁不爱之?” 闻言杜甫又脸红了,他挥挥,也就二十九娘觉得好罢了。” “我老师也觉得好。”李长安嘀咕。 杜甫想了想对他极尽夸赞之词的沈初,耳根都红透了,尤其是沈初和李长安还不同,李长安只是想让他赠诗,沈初不一样。沈初一本正经赏析他的诗,比他自己都关心他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在什么地方写出来的,有没有什么暗示……还总写信对他一通夸赞。 更是给他安了一堆头衔,什么开百代诗风,必将开宗立派……杜甫读了那些信都脸红。 “唉,你和成璋真是一脉相承。”杜甫思及李长安和沈初对他的推崇,便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二人说话间,李长安又要了一桌子好菜,正试图把一整个羊腿往杜甫碗里塞。 “多吃点,你看你都瘦脱相了。”李长安把杜甫面前那盘青菜端到自己面前,把自己面前的肘子端到了杜甫面前,催促杜甫多吃点肉。 李长安在长安城郊外开了几个养猪场,专门供应长安城内她名下的酒楼饭馆。大唐的家猪品种虽然还没有改进过,可出肉率也比羊高,阉了以后还没有膻味。 杜甫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瘦弱,可似乎李长安有特殊的要求标准一样,每次和他见面都要给他投喂一堆饭,还总是劝他要看开点心情好一点,没钱了就写诗卖钱,她就很乐意高价收诗。 仿佛他在李长安眼里就是一个瘦削病弱、穷困潦倒,还总是满腹忧愁的老人一样。 吃完了饭,杜甫便要辞行,他今日的心情很好,下午还约了其他人聚会。 “如今李林甫死了,朝堂风气必然会改变,我也可再参加科举了。”杜甫临走之前笑着对李长安说。 他在长安城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出头了。 不仅是杜甫,长安城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李林甫死了,朝政便能清明。 杨国忠一路拖拖拉拉,恨不得日行三里,还总找理由赖在驿馆不动弹,不是头疼就是脑热,李隆基派出去的宦官快马加鞭一日不到就赶上了已经出城数日的杨国忠。 “右相病逝,陛下传令命杨节度速速回朝。” 宦官妙手神医,一句话就治好了杨国忠疼了三天的头,杨国忠立刻从床榻上跳起来,眉飞色舞。 “哈哈哈,那个老东西终于死了。”杨国忠在屋内转了几圈,花了半个时辰才压制住兴奋,来回踱步。 李林甫死了,终于到他报仇的时候了! 这段时间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怎么收拾李林甫的党羽,杨国忠早就有了主意。 “李林甫啊李林甫,还得谢谢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杨国忠喃喃自语。 “来人,来人,把笔墨拿出来,我要写信!”杨国忠大喊着,急不可耐。 他要诬告李林甫造反,李林甫这么多年打压政敌,最有用的法子就是诬告政敌造反,一告一个准,自己现在跟着李林甫,可是也学了几手这个好法子。 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杨国忠狂喜着,回想当初李林甫是怎么诬告旁人造反。 得结交边将,还得同党“弃暗投明”揭发这才可信……是了,安禄山就不错,安禄山和李林甫一向亲近,倘若安禄山作证李林甫谋逆,陛下必然会相信。 得写信给安禄山! 213.第213章 杨国忠的对策 “这杂胡竟敢和本相谈条件。”杨国忠翻看着手中安禄山送过来的密信,有些恼怒。 先前李林甫还在时,李林甫命令他攀扯王忠嗣,这个杂胡乖乖听话,到了他这,倒是讲起来条件了。 真是认不清形势啊。 杨国忠只看到了李林甫一声命下朝堂莫不遵从,便以为右相都有这样大的权力。安禄山不顺从他,在杨国忠看来就是不忠。 何况还有王忠嗣案在前,安禄山当年能听从李林甫的命令污蔑王忠嗣,如今却不听他的命令诬陷李林甫,这不是摆明了觉得他杨国忠比不上李林甫吗。 杨国忠恼怒把密信往桌下随后一塞,便站起来往外走。 他得晾一晾安禄山,让这杂胡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唐右相是他杨国忠,朝堂风向已经变了! 杨国忠离开相府便风风火火赶到了兴庆宫,他刚接手相位,许多东西都不太熟悉。 不过朝政为次,最要紧的还是圣人心思,杨国忠太清楚他这个相位是怎么来的了,他的所有权力都来自于圣人,圣人喜欢他,他才是右相。 兴庆宫内,御池旁的柳枝在微风中摇曳,李隆基正站在栏杆边欣赏湖景。 “臣拜见陛下。” 来人是杨国忠。 李隆基头都没扭,手中依然悠闲往水里撒着鱼食,几尾金红鲤鱼拍着尾巴追逐散落在水面上的鱼食。 “国忠来了啊。”李隆基招呼杨国忠过去。 他挥挥手让身边的婢女仆从都离远些,显然接下来的谈话属于帝王和当朝宰相之间的密谈。 李隆基开门见山:“朕听说,和政与秦国夫人夫婿的胞弟定了亲。” 杨国忠表情一僵,讪讪道:“是柳潭与和政郡主一对小儿女看对了眼,柳潭不知轻重,对郡主一见钟情,便上门求娶郡主,郡主也应下了……太子尚且还不知晓此事。” 虽说没有闹到明面上,可自从李亨休弃了韦柔之后,李明锦便搬出了太子府,李亨心中有愧,也就对此事权当不知。 杨国忠知道李隆基不喜太子,特意点出太子不知一事来解释。 李隆基似笑非笑:“那倒是朕错怪了爱卿,朕还以为爱卿有意结交太子呢。” “臣只对陛下忠心耿耿。”杨国忠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连忙指天发誓。 他的确有结交太子的心思不假。毕竟他跟李林甫还不一样,李林甫老了,他还年轻,还能活到太子上位,现在不结交太子,难道等到太子上位以后清算他吗。 但是柳潭与和政郡主之事,真不是他凑的啊,和政郡主与太子关系不好此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太子李亨也不只和政郡主一个女儿,他要是真想再凑一对儿女亲家,肯定选其他受太子喜爱的郡主啊。 李隆基顿了顿,又笑了:“朕险些忘了,和政如今不住在太子府,而是住在寿安公主府上,寿安与和政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 “说不准爱卿是想要和朕这个文韬武略的小女儿攀上关系呢。”李隆基轻飘飘道。 杨国忠脑筋转的飞快。 寿安公主怎么了?一个公主,莫说和政郡主还只是和她关系好,依照杨家如今的权势,就算是族中子弟要做寿安公主的驸马也做得啊。 杨国忠本来以为帝王在意的是杨家亲戚求取太子之女,不愿意外戚和储君亲近,可听帝王方才所言,倒像是不愿看到他和寿安公主亲近。 “臣是外臣,和寿安公主素不相识。”杨国忠斟酌了片刻,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说法。 他天宝年才入长安城,数十年前的政变对他来说着实有些遥远了。 “罢了。”李隆基淡淡扫了杨国忠一眼,错开了话题。 “朕已经下旨命大理寺给你娘舅平反了。” 杨国忠连忙谢恩,他就是因为受了娘舅连累,才家道中落成了个落魄户,倘若家道没有中落,他也该是如杨玉环一般出身名门的杨家子弟,而不是打小只能晃荡在市井之中,厚着脸皮扯着弘农杨氏大旗才得以出仕的落魄户。 只是这一提他的娘舅,倒是让杨国忠品出了一些深意来。 他的娘舅不是旁人,正是则天皇帝的男宠张易之,则天皇帝退位以后被清算流放千里,圣人忽然提起这事,加上前面说的寿安公主,杨国忠心里便有数了。 险些忘了他们大唐不只要防备太子,公主皇后也得防备着了。 “臣是陛下之臣,自然只对陛下忠心。”杨国忠试探道,“北方苦寒,寿安公主金枝玉叶之躯,臣觉得不能让公主一直在朔方受苦。” 李隆基笑了:“是啊,朕这个女儿心气大,不怕苦,可朕作为父亲却舍不得她吃这个苦。寿安公主府当年修的仓促,配不上她,你让工部好好为她修缮一番公主府。” 杨国忠出了兴庆宫就骑马回了自己府邸,又从桌子下面翻出了那张密信,反复看了两遍。 “也罢,先把李林甫那老贼的党羽打压下去再跟杂胡计较吧。”杨国忠自言自语,手上动作不停。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写完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范阳。 真是麻烦啊,除了对付太子还要对付公主,杨国忠叹了口气。 可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能为圣人分忧才是右相,倘若连给圣人分忧的本事都没有,那这相位也就坐不稳了。 太子那里倒还好说,先前李林甫怎么做自己萧规曹随一番也就是了,唯有寿安公主那儿有些麻烦。寿安公主和自家贵妃关系一向不错,要对她动手,得先告知贵妃一声。 “备车,本相要去虢国夫人府一趟。”杨国忠思来想去,还是得让杨玉瑶去劝贵妃,他和贵妃毕竟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只是因为他官位高了,杨家又在前朝没人,才让他攀上了这门亲戚。 只是贵妃身居后宫他平日也见不着,感情实在淡淡,虢国夫人在宫外,和他关系也好,更是贵妃同父同母的姐姐,此事还得虢国夫人出面去劝。 杨国忠正在马车上闭目沉思,思考该想个什么办法针对一下寿安公主,马车却忽然一停,杨国忠反应不及,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跌,险些摔倒。 听着外面的喧嚣声,一向嚣张惯了的杨国忠火冒三丈,一把掀开车帘:“谁那么不长眼,连本相的马车也敢冲撞!” 看到杨国忠出来,马夫连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指着对面几人告状:“郎君,就是他们,看着咱们相府的马车也不避让,这分明是看不起郎君。” 杨国忠看了一眼,对面几个少年身穿华服,应当也是出身权贵。 不过……杨国忠眯了眯眼。如今杨家才是大唐最顶尖的权贵,年前广宁公主冲撞了他和杨家姐妹,他家的下人鞭打到了广宁公主,广宁公主告到了圣人那里,圣人偏向杨家反而罚了广宁公主的驸马。 他连李唐皇室都不放在眼里,天下又有谁能值得他忌惮呢。 “狗奴,往日本相是怎么教你们的,如今什么东西也敢冲撞本相,可看是尔等护主不力!”杨国忠斥道。 马夫被骂了不怒反喜,知晓杨国忠的意思是让他们动手了,当下就带着几个侍卫换了一张狰狞的脸撸起袖子要上前殴打这些冲撞了自家主子马车的家伙。 骑着马的一行人中为首一个少年目露愤怒,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俊美的面容上勉强维持平静:“右相,在下是兰陵萧氏子弟萧临光,并非是我等冲撞了你家马车,而是我等原本靠着街边走,是你家马夫挥鞭惊了我的马。” 杨国忠翻了个白眼,不发一言又坐回了马车内,放下了帘子。 嚣张跋扈懂不懂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讲道理,以前我不是右相,跟你们讲讲理就罢了,如今我都是右相了,要是还跟你们讲理,岂不是我白当宰相了。 萧临光看到了杨国忠明显就是无理也不饶人的模样,眉毛一蹙,手上剑柄已经拔出来一截,他不欲和杨国忠起冲突,可杨国忠未免太不饶人了。 倘若他不还手岂不是要被一个马夫鞭打,他已经把自己的出身亮出来了,杨国忠却毫不在乎,他若不反抗,兰陵萧氏的颜面就真要被杨国忠踩在脚下羞辱了。 可眼角余光看到一道身影,萧临光抽出半截的剑又按了回去,只怔着不动,仿佛被吓傻了一样。 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了他身上,马鞭是抽马的鞭子,一鞭子抽在他的手腕上顿时鼓起一条红印。 “住手!” 李长安本是收到了王忠嗣寄来的信出门迎一迎来人,却正好看到自家下属被一群人围在这欺负,护短的心顿时就冒出来了。 她从马上翻身下来,含怒走到萧临光身前,看了一眼他手腕上那条红肿的鞭痕,又扭头看向站在萧临光身侧的冯初娘。 “是谁先动的手?” 冯初娘走到李长安身边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李长安面上逐渐浮现出怒气,她扭头看向那个马夫,挥了挥手。 “此奴以奴犯官,该当死罪,将他压了送去京兆府。” 李长安话说完,跟着她出门的几个侍卫便把马夫扭住了,马夫吓得大喊:“郎君救我!” “寿安公主何必为难我的下人?”杨国忠懒洋洋撩起来马车帘子。 李长安冷冷道:“本宫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唐律法允许奴仆冒犯官员了。” 杨国忠从马车中跳下来,抖抖袖子,看向李长安:“这几个人以下犯上,本相吩咐下人给他们点教训罢了。莫非寿安公主要为他们强行出头吗?” 李长安注视了片刻杨国忠,忽然笑了。 214.第214章 玉环,跟着她 李长安忽然上前两步,扯住了杨国忠的袖子,笑眯眯道:“杨相所言有理,我与杨相一贯交情深厚,的确不该为这几个下仆与杨相闹不痛快。” 毕竟是大街上,人来人往,尽管来往之人大多顾及二人权势不敢往前,可大唐人也爱看热闹,宰相和公主当街吵架的热闹可不容易遇上,街上没几个人,可两边的铺子里却坐满了抻着脖子看热闹的百姓,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几个朝廷官员。 听到寿安公主开口,铺子中伸长了耳朵偷听的人纷纷遗憾极了。 原来这位新相和寿安公主是旧交啊,那今日是没有热闹可看了。 杨国忠却拧着眉毛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把自己的衣袖从李长安手中拽出来,奈何扯了两下愣是没能扯出来,只能面上色厉内荏:“本相先前从未和公主有过什么旧交。” “唉,本宫知晓杨相如今身居高位,要避嫌,可咱们是多年的交情了,父皇也不是不知道你我交情,又何必再避嫌呢?”李长安面露伤心,仿佛当真是被挚友的生疏刺痛了一样。 什么你我交情!杨国忠被李长安这一番话气的想要吐血。 自己前脚刚跟圣人保证“只对陛下忠心耿耿”,后脚就跟寿安公主在大街上公然“交情深厚”,这不是打圣人的脸吗。 本来圣人就因为杨家和寿安公主走得太近有些不悦,倘若自己现在再被扣上寿安党的帽子,那自己这个相位就真坐不了几天了。 杨国忠知道他今日必须和李长安撕破脸,起码不能让围观的这些刁民和圣人觉得他和李长安是一伙的。 要不再仿照去岁时候与长宁公主闹的那一回,直接跟寿安公主打一架,当着长安百姓的面子落一落李长安的面子? 杨国忠脑中浮现了一个点子。 反正他嚣张跋扈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先撇清和寿安公主的关系要紧,总归到时候陛下问起来也顶多就是交出去几个奴仆顶罪。 杨国忠心思一动,一抬头却看到了李长安那比他还高上几寸的身高和即使是穿着裳裙依然能隐约瞧见肌肉轮廓的双臂。 杨国忠:“……” 她会不会直接两拳打死我啊? 杨国忠忽然想起来自己面前这个公主不是广宁公主那样养尊处优的柔弱公主,而是实打实刚打下了四郡之地、俘虏了数万胡人俘虏的将领。 杨国忠觉得做人还是要讲道理的,他还是跟寿安公主讲道理吧。 “哼,这几人冲撞了本相,岂能就这么算了?莫非公主觉得本相好欺负不成?”杨国忠故意找事。 天家公主岂能忍此挑衅,只要李长安生气了,和他当街吵一架,等消息传到圣人耳中那圣人便能知道他的确只对圣人忠诚了。 李长安不恼怒,反倒是笑眯眯看着杨国忠,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事好办,本宫亲自带着他们去杨相府上登门道歉便是了,正好咱们也能趁机叙叙旧情。” “择日不如撞日,杨相且在此处暂等一等我,我府中还有此次从朔方回来专门为杨相备着的厚礼,我派人回府拿了礼物便同杨相一起回去。”李长安声音故意提的很高,确保方圆三十米内所有人都能听清她说的这番话。 杨国忠被李长安堵了个哑口无言,动手打不过,动嘴说不过,这种无计可施的感觉让杨国忠有些焦躁。 再多说两句,自己就成了她是好的不能再好,能一起谋逆的同党了! 杨国忠咬咬牙,打算先认下这一栽,反正寿安公主已经在陛下那挂了号,得意不了几日了。 “本相便给你一个面子,不计较今日之事了。”杨国忠一甩衣袖,扭头就要回到马车上。 却又被一股巨力拉住衣袖,走也走不动。 杨国忠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衣服的布料太结实。 “等等。”李长安的声音在杨国忠身后响起,她手里依然攥着杨国忠那片衣角。 杨国忠不情不愿顺着李长安的力道转过身,紧绷着脸:“还有何事?” “这几个奴仆以奴犯官,他们不能走。”李长安声音有些冷。 杨国忠怒道:“寿安公主是想要当街打本相的脸不成?” 打狗还要看主人,他堂堂右相倘若真让李长安当街扣下了他的奴仆,那就是真颜面尽失了! 李林甫先前为相时,这个寿安公主就老老实实的也不跳出来为难他,到了自己这就当街和自己过不去,分明是瞧不起自己。 一个两个都是不长眼的东西,安禄山如此,李安娘也如此! “本相的人还轮不到你管教。”杨国忠咬着牙道。 倘若先前只是因为帝王的吩咐他才有对付李长安的心思,如今已经是他自动将李长安放在了敌人位置上,欲要除之而后快了。 “那杨相今日便别走了。”李长安笑着,一双凌冽凤眸望进了杨国忠眼底,轻而易举挑破了他掩藏的并不算好的心思。 李长安往前迈了一步,凑到杨国忠耳边轻轻道:“杨相的心思实在好猜……可杨相需要记着,杨相能不能和我撇清关系,得先看我愿不愿意。” 杨国忠倏然抬起头,愤怒的目光对上李长安冷静的不含一丝情绪的眼神却只能节节败下阵。 “你!”杨国忠气短,手都气得发抖。 最终杨国忠也只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随你。” 李长安这才松了手,笑意不达眼底:“那本宫就省了再日日亲自登门讨要人的工夫了,杨相请便吧。” 杨国忠气的眼前发黑,合着我要是不给人你还打算天天上我家来要人啊,那假结党传到圣人耳朵里也成了真结党了。 呸,真是晦气。 杨国忠恨恨甩袖离开,心里发狠,等他先收拾完李林甫的党羽,把相位做稳了,到时候再慢慢收拾这个寿安公主…… 李长安只是看着杨国忠的马车离开,沉默了片刻才转过头,扭头看向了冯初娘:“初娘,你跟着我。” 又看向其他几人:“尔等先回公主府住下。” 最后看着萧临光,指着那几个被押下来瑟瑟发抖的杨家奴仆:“萧三郎受了伤,伤人者你便自行处置吧。” 李长安先前在洛阳城见过萧临光几次,却谈不上熟悉,对他的印象只有“长大了一定是个美郎君”上,可有萧嵩那么一个“徒有其表”成语来源的爹,萧临光想要长得不好看也不容易。 “是在下给公主惹了麻烦。”萧临光睫毛轻颤,语气中满是歉意。 李长安冷笑道:“你好端端走着路有何错,杨国忠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这里离她的寿安公主府最近,萧临光冯初娘往西走,西边只有她和永宁公主的公主府,永宁公主死了驸马不久,正寡居在家不见外客,萧临光一行人骑马佩剑一看便是出身行伍,出身行伍之人往这边来除了她这个手里有兵权的寿安公主还能找谁。 往日因着她和杨玉环关系不错,杨家人和她也算面上过得去,今日见到她过来杨国忠非但没有轻轻揭过此事还非要小事化大与她当街吵架。 杨国忠刚说了一句话李长安就猜到了他的意图, 十之八九是得了李隆基的暗示忙不迭来和她撇清关系呢。 最受宠爱的贵妃、一人之下的右相、手里有兵权还有赫赫战功的公主,加在一起足够让李隆基睡不着觉了,李隆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杨家和她交好。 从她展开锋芒能威胁到李隆基皇位的那一日起,便只有仇敌,再无父女了。 李长安匆匆回了公主府,直接进了书房翻出了一个包裹,系在马上,便直接带着冯初娘去了兴庆宫,从后宫门入,绕过了李隆基平日惯待着的勤政楼和梨园,直奔杨玉环的宫殿。 杨玉环听到宫人禀报寿安公主求见,面上便带了笑容,将手上正随意拨动的琵琶搁在身侧。 “还不快请公主进来。”杨玉环白了婢女一眼,嗔笑道。 “还用贵妃娘子请吗?我这不是已经来了。” 杨玉环话刚落下,李长安就已经撩起了纱帘,笑眯眯看着杨玉环,快步走到了杨玉环身侧,也用不着招呼便直接挤在了杨玉环身侧坐下了。 杨玉环看着李长安身后的女子,目光落在被这个女子抱在怀中的包裹上。 “你还给我带了礼?”杨玉环好奇道。 李长安示意冯初娘把包裹放下,笑道:“嗯,给你带了礼。” “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礼来了?”杨玉环葱白的手指捻起一枚果子塞入口中。 “我要离开长安城了,走之前来看看你。”李长安轻描淡写道。 杨玉环目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你又要走……这次去哪?” 李长安沉默片刻,缓缓道:“兴许是剑南。” “可是我那个没用的堂兄又把这事推给了你?”杨玉环柳眉横竖。 杨玉环也知道一些朝中事情,先前李林甫还活着时便要让杨国忠去剑南打仗,杨国忠离开长安城之前还特意入宫来求她,求她在李隆基耳边多吹吹耳边风,早点把他弄回来。 “与他无关。”提到杨国忠,李长安语气有些冷淡。 杨玉环叹了口气,托住了腮:“罢了,能出去也是好事,长安城没什么值得待的,你本就不是个能耐得住的性子。”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都是李长安诉说,杨玉环安静听着。李长安走南闯北有太多精彩的故事能说了,杨玉环嘴里则是除了李隆基就是她的几个姐姐,不外乎听了什么曲子看了什么歌舞。 杨玉环听的极认真,目中异彩连连,李长安停下她还意犹未止。 “下次你再回来,再把剑南那边的事情讲给我听吧。”杨玉环依依不舍拉着李长安。 李长安笑笑没说话,她拉着冯初娘,目光郑重看着杨玉环:“我这次来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要告诉你。” 察觉到李长安的严肃,杨玉环也不禁直了直身体,端正了脸色。 “玉环,倘若有一日你离开了长安城,到时候她会来找你,你一定要跟着她走。”李长安轻声道。 215.第215章 长安不愿为难我 杨玉环这才认真看向这个被李长安拉着的女郎。 相貌不算丑,可放在宫中就实在只能算平常了,宫中哪怕是一个寻常婢女也都是百里挑一精挑细选出来的清秀美人。不过通身的气派沉稳,手上还带着一层厚茧,不像是婢女,倒像是侍卫头子。 “她叫冯初娘,是跟了我许多年的心腹,我离开长安城后,她会一直待在寿安公主府暂代公主府军务。”李长安道。 冯初娘,是从漳县就跟着她的人,后来自己把重心转移到了洛阳,冯初娘也就跟着她到了洛阳,如今李长安要离开长安城了,她就把冯初娘调了过来。 冯初娘出身虽只是农家女,资质也只是平平,可十分勤奋刻苦,为人也踏实忠诚。十年前李长安为了培养自己的基层小吏在漳县设立了寿安学堂,她是第一批入学的人,因着实在缺人手,所以第一批人只培训了半年就被安排去安置流民了。 从那开始冯初娘渐渐冒了头,她不是李泌和李明锦那样天资卓绝,什么事情只要一上手就能做的完美的天才。可她很能吃苦,把张九龄和李长安撰写的经验手册翻来覆去的学,每次任务都做的比其他人要好一点,洛阳水患的时候,因着她做事稳妥张九龄便派她主管救灾粮食运输,她也做得很好,就从那个时候入了李长安的眼。 李长安又让冯初娘做了几回事情,冯初娘都完成得不错,于是后来又让冯初娘进入军伍历练了两年,跟着她四处剿匪……如今李长安又把冯初娘调到了长安。 “玉环,往后几年长安城的形势兴许会不太安稳。”李长安攥着杨玉环的手道。 杨玉环心猛然跳了一下,被李长安严肃的语气影响的有些坐立不安。 “长安城的形势能有什么变化呢。”杨玉环俏脸发白,不自觉攥紧了李长安的手。 她喃喃道:“圣人虽说年纪大了,可身体却还硬朗……”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有皇子想要政变了,毕竟长安城这百年来每次发生动乱都是因为政变。 李长安看着杨玉环苍白的脸,心里不禁软了软,语气也软了几分:“无碍,还有我呢。” 杨玉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李隆基还在长安城,杨贵妃就哪也去不了。李隆基离开长安城后,杨玉环才有机会离开他。 “罢了,我担忧再多也没用。”杨玉环也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轻叹了一声。 贵妃风光无限,可终究也只是攀附在帝王身上的一颗菟丝花罢了。 倒不如安心享受富贵,反正只要李隆基还掌权,她就是贵妃,倘若真有政变,最着急的人也必定是李隆基。 杨玉环面上又恢复了红润,依然是艳若桃李,她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李长安的额头,嗔道:“你这小东西,净会吓我。” 忽然杨玉环像是发现了新奇一样凑近了李长安,抬手摸了摸李长安的脸颊:“长安,你怎么脸红了?” “啊,我想起来了。”杨玉环故意拉长了声音,又把一张芙蓉面凑的离李长安更近了一些。 她想起来李长安小时候就爱盯着她看了。 “我见犹怜?”杨玉环一双水眸笑盈盈看着李长安打趣道。 李长安也笑了:“玉环笑起来胜过三月之花,我见了便喜欢。只是我见犹怜这个词寓意不好,李势女国破家亡,为桓温所迫,生死不由己,玉环日后莫在提此词了。” 看着时辰不早了,李长安就起身告辞,杨玉环一路把她送到殿前才依依不舍告别。 杨玉环的心情却很不错,李长安文采不错,讲故事讲的环环相扣,十分精彩,她也算在李长安的故事里见过大漠和草原了。 这边杨玉环刚坐下没一会,侍女便又禀告虢国夫人来了。 杨玉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有些诧异是什么急事能让杨玉瑶这个时候来找她。 “玉环,国忠他今儿个被人欺负了,你可得给他做主啊!”杨玉瑶风风火火走进来,屁股还没粘上月牙凳就开始告状。 杨玉环忍不住道:“国忠都是宰相了,还有人敢欺负他吗?” 自家人这嚣张跋扈的性子,杨玉环也不是不知道。 杨玉瑶怒道:“那个寿安公主当街就给国忠难堪,可不就是欺负咱们杨家。” 杨玉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她端坐在主位上,垂下眼皮轻轻转着手上戴着的羊脂玉戒指。 “杨国忠不知道我和寿安公主多年交好吗?他为何要去冲撞寿安公主?”杨玉环淡淡道。 这一句话说出来偏袒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杨玉瑶定定看了自己妹妹一阵,叹了口气:“玉环,我跟你说实话。这回还真不是国忠他故意找事,而是……的意思。国忠亲口告诉我,那位的意思是杨家不能和寿安公主走得太近。” 杨玉瑶抬手指了指天上。 当今天下能代表天的人唯有一人。 杨玉环垂于身侧的手倏然攥紧了,她脑中空白一片,过了片刻方才回过神,声音缓慢道:“圣人……” “玉环,你往后便不要再和那个寿安公主来往了。”杨玉瑶劝道,“我知晓你和她关系向来不错,可毕竟咱们姓杨,她姓李,到底不是一家人。”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国忠才是咱们杨家自己人啊。”杨玉瑶循循善诱。 说到底杨玉瑶和李长安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与杨国忠却是多年的交情,她自然偏向自己人。 这次进宫杨玉瑶也是受了杨国忠所托劝说杨玉环,毕竟杨家众人都清楚宫里的贵妃才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杨玉环深吸两口气,冷静看向杨玉瑶:“阿姊来找我,只是为了来找我告状让我为杨国忠出头?” “国忠得有个由头才能顺利成章和寿安公主斗起来。”杨玉瑶低声道。 杨玉环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已经含了泪:“寿安公主方才才来找过我。” “她来找你告状了?玉环,你可不能心软,国忠才是咱们自己人啊,你得向着国忠……”杨玉瑶一听李长安竟然抢先一步来找了杨玉环,顿时便恼羞成怒喋喋道。 “不。”杨玉环眼中含着泪,轻飘飘道。 “寿安给我讲了大漠中的孤烟和草原上的落日,她给我讲了朔风的大雪和药罗葛部落的毛毡,她没告诉我她刚和杨国忠吵了一架。” 一滴晶莹的泪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不愿难为我。” 杨玉环双目通红看向了杨玉瑶,十指紧紧攥着榻边的扶手:“阿姊,你们为难我。” 杨玉瑶指尖颤了颤,下意识避开了杨玉环的视线:“玉环……” 过了许久,杨玉瑶才站起身跺了跺脚:“罢了,我以后不在你面前说这事就是了。可玉环你得清楚,国忠现在是右相,圣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一句话说完,杨玉瑶也不再管杨玉环,闷着头径直离开了宫中。 背后的杨玉环则泣不成声。 杨玉环想,她往后或许再也见不到李长安了。 李长安那么聪明,肯定能猜出杨国忠的目的就是要杨家和她撇干净关系。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不愿自己夹在杨家和她之间为难。 一侧头,杨玉环又看到放在榻边小桌的那一个包裹,那是李长安给她带的礼物。 杨玉环颤抖着拆开了包裹,里面只有一幅画,打开画,里面画的是大漠上的景色风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去朔方之前,长安说过要给她把大漠风光带回来。 杨玉环抚摸着略有些粗糙的纸面,失了神。 她想,倘若李隆基一病不起就好了,杨家能好好的,她和长安也能好好的…… 杨国忠从虢国夫人府上回来,转身便进了书房。 他谋划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把李林甫留下的党羽给剪除了,好换上自己的党羽,这是一等一要紧的事情。 王鉷是李林甫的死忠,只要他造反的证据确凿就一定能攀上李林甫,到时候再加上安禄山的证词,他就不信他一个活人还说不过李林甫一个死人。 然后就是寿安公主,自己得报今日之仇,不过是把她拘在长安城还是找个穷乡僻壤打发了还得再谋划一番。 还有安禄山,若是听话自己还能让他接着给自己当狗,若是不听话,自己也要想法子换一条听话的狗…… 至于李亨那个废物家伙,自己随意针对一下就行。 杨国忠想着便觉得高兴,如今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了,圣人又不管事,四舍五入这偌大的江山就任由他摆弄,真是痛快啊。 区区几个敌人不值一提。 这么想着,杨国忠高兴地哼起了小曲,随意拿起一本奏疏,也不打开看,只是轻轻用奏疏敲打着桌边给自己合着拍子。 “杨国忠。” 忽然书房门被推开,杨国忠刚想发怒,一抬头却看见是杨玉瑶连忙熄了怒火起身笑着相迎。 “三娘这么快便从贵妃那儿回来了?” 杨玉瑶劈头盖脸道:“玉环说她不管寿安公主跟你的事。” 杨国忠诧异极了:“连你都劝不动贵妃?” 杨玉瑶可跟他这个半路亲戚不一样,杨玉瑶是杨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姐,打小一起长大,情谊极为深厚。这么多年贵妃愿意一直包庇杨家,十有八九看的都是杨玉瑶的面子。 “玉环从小就多情心软。”杨玉瑶蹙眉,“咱们也别难为她,你不是要先对付李林甫的党羽吗,寿安公主的事就先往后放放。” 杨国忠噎了一下,愤愤不平嘀咕着:“可咱们才是一家人啊。” 可看着杨玉瑶瞪过来的白眼,杨国忠还是咬了咬牙。 得了,他先收拾李林甫的党羽吧。 可李长安却不愿息事宁人。 217.第217章 杨国忠拿着证据回到了兴庆宫。 就像他说的那样,人证物证具在,王焊家里有死士,也的确搜出来图谶。 王鉷甚至还是京兆尹,他掌管整个长安城的防卫,造反是真能够威胁帝王。 一百亿缗的确多,但是跟自己的安危比起来不值一提。 李隆基很快就处理了王鉷。 赐死,全族流放。 “陛下,其实臣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杨国忠犹豫道。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你想说李林甫也和谋逆有关系?” 杨国忠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殿内安静的仿佛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过了许久,帝王才缓缓出声:“你暗中去查。” 李林甫生前曾多次举荐王鉷继任相位,李隆基不愿意相信李林甫对他有不忠之心,可王鉷是李林甫最亲近的党羽,王鉷谋反,李林甫会一点都不知情吗? 多疑的帝王不信。 杨国忠大喜,面上不动声色:“臣遵命。” 杨国忠刚兴致勃勃想要离开兴庆宫,一出勤政殿却被杨贵妃身边的婢女拦了下来,说贵妃请他一叙。 他和杨贵妃平日以兄妹相称,杨玉环忽然请他过去杨国忠也没有多想,眼看着就能心想事成了,杨国忠今日心情十分愉快。 “贵妃找我有何事?”杨国忠笑着迈入了杨玉环的宫殿。 杨玉环抬手挥退了殿中的婢女,看着杨国忠,也不说废话。 “我听说你前两日被王鉷参了,说你谎报军功?” 杨国忠轻松一笑:“如今已经解决了。” 他把王鉷给解决了。 “剑南那边你打算怎么办?纸包不住火,倘若南诏平定不了,早晚会有瞒不下去的一日。”杨玉环语气不算客气。 杨国忠讪讪道:“我这不是已经打算找一个有用的将领去代替鲜于仲通了嘛,只是一时半会还没有找到人。” “寿安公主。” 杨玉环看着杨国忠,直截了当:“你不是要针对寿安公主?那就让她去剑南平叛,把她丢到剑南,和杨家离得远远的,圣人也就不会怀疑杨家和寿安公主有勾结了。” 杨玉环思来想去,觉得自家这个堂兄实在是个祸害,长安单纯善良,虽然有些心计可都是用堂堂正正的手段,说不准就会被杨国忠欺负。 长安没有坏心,一心只想着她好,她得护着长安一些。 杨国忠面露为难:“贵妃,可圣人的意思……” “你我都知道,圣人的意思不是不能改变。”杨玉环看着杨国忠冷冷道。 “杨国忠,别忘了你的相位是怎么来的。” 杨国忠低下了头,心想你这是被李安娘那个口蜜腹剑的家伙给骗了。 他就搞不懂了,李安娘哪来的本事能骗得姓杨的贵妃不站在他这个姓杨的宰相这边,反而处处向着姓李的她呢。 “我再想想。”杨国忠咬着牙,顶住了杨玉环的压力。 杨玉环心里叹了一声,知道自己也只能做到这里了。杨国忠如今已经是宰相了,再不是前几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能依靠她的小官了。 李长安正在公主府内下棋,王鉷的死讯传到她耳中时李长安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还以为王鉷至少能给杨国忠添点麻烦,浪费了我送给他的消息。”李长安把棋子扔进了棋缸。 李长安倒是不可惜王鉷的死,她只觉得王鉷死的还不够早。 王鉷每年交入李隆基私库里的那一百亿缗可没有一个铜板干净。按照唐朝规定,戍守边疆的士卒应该免除租庸,六年替换一次,但是因着信息交流效率缓慢和唐朝将领时常谎报死伤,所以有些士卒战死了却不会立刻消去户籍。 王鉷就钻了这个空子,他向那些士卒的家人征收超过六年的税赋,甚至有些士卒已经战死三十年了,就因为户籍没有注销,他家里人都还要再把三十年的租庸调交齐。 一百亿缗,每一文钱上面都沾着为大唐战死将士的鲜血。 萧临光看着李长安没了棋兴,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垂目把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按照黑白收拾着,他并不说话,只是听着李长安说话。 “算了,看来还是得我自己的人动手。”李长安摩挲着棋盘,抬头看向萧临光。 “临光在长安城可有故旧?” 她打算去拜访一下朝臣,得有名正言顺的名义,李长安打算先拜访李唐宗室里的那些大臣,可李唐宗室的朝臣也就那么几个,估计每几天就拜访完了。 其他大臣嘛,按照她表现出来的情报她应该是不熟的。 不过她不熟悉没关系,兰陵萧氏人脉广泛,她在洛阳住了那么多年,和久居洛阳的萧氏交好很正常,借着萧氏去搭上其他朝臣也很正常。原本萧家三年前她离开洛阳的时候就打算把族中子弟送到她身边,只是萧嵩去世,萧家子弟要守孝三年,这才拖到现在。 “有那么几十个叔伯。”萧临光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道。 “萧家也只是在五姓七家之后,我家是萧何后人,齐梁两朝天子,一朝皇后,家祖萧瑀还位列凌烟阁第九,家父也是宰相,在朝中还是有些积累的。” 李长安附和道:“我知晓兰陵萧氏满门清贵。” 你家要是五姓七望里面我也不会在这跟你说话,就因为不是五姓七望我才放心啊。 不过萧家如今投向了她倒是真让李长安放心。 就跟李唐家代代都喜欢造反一样,萧家也有刻在血脉里的天生技能——萧家每次都站在胜利的一边。 祖先萧何就不用说了,汉初三杰之一,紧跟汉高祖刘邦,最后也是得了善终。 齐梁两朝更离谱,当了皇帝又失去了天下还能接着保持世家地位,同时候的王谢两家堂前燕都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萧家还是世家。更不用提齐梁两朝的那几个萧家皇帝在皇帝这份工作上普普通通,但是各个在文学上都卓有成就了……说起来她和萧家还挺“熟”的,上辈子考试没少背他家的文学成就。 南朝梁被陈灭了以后,萧家又十分聪明跑到了后周的地方,依附后周,而后隋代后周,萧家又一次压对了宝,萧家女还成了隋炀帝杨广的皇后。 按照道理来讲,萧家都成了隋炀帝的妻族了,隋朝灭亡也该吃一次亏了吧。 但是,萧瑀秉性耿直刚烈,对隋炀帝的骄奢无道,屡次劝谏,炀帝把他贬到了地方为官,又正好天下大乱,李世民去劝萧瑀投降,萧瑀就立刻投降了,还一步到位没有投李渊而是直接把兵马交给了李世民。 李建成和李世民争夺储位时候,萧瑀还力主立贤。到了太宗登基之后,萧瑀也就入了凌烟阁,位列二十四功臣第九。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句诗就是李世民为萧瑀所写。 李长安知道的还更多一些,比如萧临光的兄长萧华,历史上他被安禄山叛军俘虏被迫投降了,但是他没有像王维一样染上污点仕途不顺,甚至后来还成了唐肃宗的宰相,原因就是萧华被迫给叛军出仕后还惦记着大唐,给大唐做了内应,虽然本事不够被叛军发现了当内应然后把他囚禁了吧…… 甚至到了唐末,哀帝禅让朱全忠,唐朝灭亡,按理说萧家也该没落了,但是——朱全忠很欣赏萧顷,又拜相了。 虽然很玄学,但是萧家站在她这边,就很让李长安放心了。萧家人总是站在胜利的一方。 “我喜欢萧家。”李长安真心称赞。 当然如果你家祖先能把古代文学经典书目《昭明文选》写的短点就更好了。 萧临光耳尖红了。 李长安开始频繁拜访朝中大臣。 杨国忠忙着收集李林甫谋反的证据没有时间关注此事,可李长安频繁拜访大臣之事还是传到了李隆基耳中。 李长安理由充足,要不然就是作为后辈拜访一下李唐宗室的长辈,要不然就是都喜欢文学上门交流一下诗赋,要不然就是陪同朋友一起拜访长辈。 李隆基年轻时候下过旨意,不允许皇子皇孙结交大臣,可他没有不允许公主结交大臣。 更何况李长安每次也都没有和朝臣私下相处。 只是在李隆基看来越发碍眼。 十一月初一,大朝。 也是李长安献俘的日子,她也随着上朝了。 兵部侍郎韦见素参右相杨国忠谎报军情,隐瞒剑南兵败事实,欺君犯上。 杨国忠连日来忙于给李林甫谋逆制造证据,忽然被参十分诧异。 他没想到王鉷死了以后还有人敢揪着他隐瞒剑南军务一事不放。 这个人还是他先前认为柔顺可用的韦见素。 杨国忠面上露出了被背叛的愤怒:“兵部侍郎言本相瞒报军情,可有证据?” 杨国忠依然打算先拖着此事。 “臣有证据。” 韦见素是李长安自己人,李长安给他的证据自然比给王鉷的证据要充足太多了。 “黎州之地已失近半,陛下倘若不信臣可以派人去查看是否失地,倘若鲜于仲通打了胜仗,为何大唐反而会失去土地?”韦见素一语点中了最要紧的证据。 战报可以伪造,伤亡可以隐瞒,但是后退的战线没法隐瞒。 李隆基只要派人一去探查就知。 韦见素步步紧逼:“臣还想问杨相,杨相为何会下令在两京和河南河北之地强行募兵?倘若南诏形势当真如杨相所言那般顺利,那么平定南诏应当是易如反掌之事,为何还要加兵?” 杨国忠哑口无言,韦见素是兵部侍郎,朝廷要征兵就要经过兵部,他当然知道杨国忠下令征兵之事。 只是先前他一直柔顺不发声,杨国忠还以为他想要投靠自己,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 谁知晓…… 李隆基也生气了,他冷冷看着杨国忠:“杨国忠,你当真欺君犯上,谎报军情?” “臣也没去过剑南啊,臣一直在长安城,剑南之事,臣也不知晓。臣远在长安城,所得军报都是鲜于仲通呈上来的消息。”杨国忠对上李隆基的冷眼,很自然选择弃车保帅。 把罪责都推到了鲜于仲通身上。 听到杨国忠的辩白,李隆基没有全信,却也将信将疑暂时饶过了杨国忠。 “鲜于仲通欺君,罢免剑南节度副使之位,压入长安处置。”李隆基最恨有人敢欺瞒他,当下便处置了鲜于仲通。 韦见素悄悄和李长安对了一眼,有垂下眼皮恭敬询问:“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臣斗胆请示陛下该派何人代替鲜于仲通?”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 大唐重视西北,轻视南方,精兵猛将都在西北,要不然他也不会让杨国忠暂代剑南节度使,就因为这个位置不重要,所以他才随意加给了杨国忠。 本来一个小小南诏叛乱他也从未放在眼中过,谁知道竟然拖了这么久。 派谁去呢?李隆基有些犯难,大唐将领本就不算多,要不然也不会让安禄山一人兼任数镇节度使了,北方的契丹回纥和西边的吐蕃也是强敌,不能动西北的将领。 “儿臣想要请战。”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李隆基的思考,李隆基视线跟着落在了站出来的李长安身上,凝固住了。 “你?” 李长安道:“儿臣是大唐公主,自当保卫大唐。” 李隆基不愿意李长安再掌握兵权了。 可他一时间却也没想出来有什么…… “陛下不可!” 没等到李隆基先找出来什么理由,其他人先跳出来了。 是往日在朝堂上如透明人一般的左相李适之,他今日竟然开口了。 “陛下,寿安公主乃是我李唐的公主,岂能一直待在不毛之地?何况寿安公主年纪也大了,常年待在外面,和咱们宗室中的老臣都不熟悉,如今也到了该选驸马的年纪……”李适之絮絮叨叨道。 李隆基额头青筋挑了挑,不提便吧,李适之这么一提李隆基又想起来下面人禀告的这段时间李长安的行事了。 整日结交大臣。 可偏偏李适之除了是左相之外也还是李唐宗室之人,算是李隆基的堂弟,他出于长辈的意思这么关心李长安,李隆基也找不出来毛病。 “寿安你觉得呢?”李隆基忽然询问李长安。 李长安看着李隆基笑了笑:“儿臣也挺愿意留在长安,诸位叔伯对儿臣都很好,其他大臣也对儿臣十分友善。” 李隆基低头打量着李长安,似乎在想这个女儿当真是天真无邪还是故意把结交大臣挂在嘴边上。 他老了,他的臣子中有一些还没老,他们想寻找更年轻的靠山。 “杨相,你认为呢?”李隆基表情变幻。 杨国忠脑中闪过杨玉环的那番话,又想到把李长安扔到剑南去平乱,南诏叛乱就再和他没关系了。 “臣认为,寿安公主战功赫赫,有公主担任主将,不日就能平定南诏叛乱。”杨国忠终于还是开口了。 “公主已经去过朔方了,再去剑南也轻车熟路。” 是啊,李长安已经结交完了边将,再把她拘在长安也不能阻碍朔方将领和她亲近,反倒是会让原本和她不熟悉的朝中大臣有机会与她交好。 李隆基衡量着得失,最终觉得政变都得在长安城发生,既然已经没办法把李长安关在十王宅里软禁了,那倒不如退一步把她扔的离长安城越远越好。 剑南那个地方又没有精兵,纵然日后她真要作乱自己也能调动北边的军队防备她。 “那年后,寿安便去剑南赴任吧。杨国忠被鲜于仲通蒙蔽瞒报军情,夺剑南节度使一职,寿安公主收服回纥一部,加剑南节度使。”李隆基沉声做出了决断。 并且下定决心只要他在长安城一日,就不会让李长安再回到长安有政变机会。 218.第218章 挟天子? 天子口含天宪,一言九鼎。 日后果然是他离开了长安城,李长安才有机会打回来。 只是如今的李隆基还不知道他还有一语成谶的本事。 李长安听到了李隆基的“赏赐”之后看了他一眼,很难说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剑南节度使。 这个位置在现在来看一点都不重要,要不然先前也不会一直都加给杨国忠当做荣誉称号了。从其他节度使都是将领出身,还要镇守当地,五年回不了一次长安城,但是前剑南节度使杨国忠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经验,甚至可以安稳坐在长安城里享受连剑南道都不用去就知道剑南节度使这个位置的“重要”程度了。 和外敌环伺的西北比起来,南边就太安稳了,甚至先前谁都没想到南诏竟然会造反,而且鲜于仲通还真就这么没用两年都没能平定南诏叛乱甚至还被南诏打的节节败退。 不过日后剑南节度使的位置就很重要了,尤其是李隆基被安禄山吓得抛弃长安跑路蜀州之后。 蜀州就在剑南道内,她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耐不住天子自己往她辖地里跑啊。 她倒是很确定李隆基一定会往蜀中逃跑。 汉朝的老刘家刘邦和刘备已经确认了蜀中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李隆基就算是暂时逃跑了也得找个好地方,蜀中地方多好,假如安禄山把外面都打下来了,李隆基还可以依据蜀道天险抵御安禄山,以后想要出蜀收复天下也有汉高祖刘邦的先例。 如今南方还没有发展起来,李隆基也不可能和宋一样往南跑,长安城的地理位置也不适合往南跑,从汉以来定都长安,就是为了被逼急了可以回到汉高祖起家的蜀中老家。 李长安忽然觉得有些烦恼了,到时候李隆基落到她手里,她是先加九锡呢,还是先入朝不拜呢,真是个值得烦恼的问题啊。 下朝后,达成了自己目的的李长安闲庭若步往外走,路上顺便又和其他几个大臣打了招呼,亲切攀谈一番。 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了膈应李隆基。 在路过韦见素身边之时,李长安没有和韦见素有任何交流,二人只是礼节性互相点点头,一触即分。 韦见素是韦柔的族叔。 韦坚一家俱死,可韦家不只有韦坚一房。 天子已经年老昏庸,太子李亨又休弃了韦家女,好在还有第个选择。 李长安回府以后就开始收拾行李,距离年后还有数月,按理来说她无需这么早就开始收拾行李,奈何这次去剑南和上次去朔方不同。 她的李白亲笔、杜甫真迹、王维墨宝、王昌龄签名……这些都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周边,一页纸片都不能少! 还有她看着画圣吴道子一笔笔画出来,真的不能再真的吴道子真迹山水画和虽然她欣赏不了但是后世名声很大的《送子天王图》,也得仔细密封好送去自己的荆州大本营。 她还写信向颜真卿要了他在长安城内宅院的处理权,这些都是颜真卿早年书法的珍贵研究资料,也得收拾好都运到自己大本营去。 就连自己公主府的几面被王维和吴道子画上了壁画的墙,李长安都让人拆下来运走了。 而后就是变卖长安城的铺子,单单是正大光明挂着“寿安”旗号的铺子在长安城内就有七十六家,还有一些没有正大光明挂着寿安旗帜的铺子更多,加起来有百余个铺子,都是好地段好买卖的铺子。 李长安打算只留一小部分地理位置要紧的铺子,其他全部脱手,卖给长安城的这些世家权贵。 其中一大部分铺子都卖给了杨家,杨家是因为杨贵妃和杨国忠新发家的权贵,在长安底蕴单薄。杨家人有钱,每年李隆基都会赏赐给几个国夫人和杨国忠许多钱,杨家人还干着拉媒牵线的活,十王宅百孙院里的皇子皇孙被监管着不好和朝中官员世家联系,想要找个好亲就要托关系,杨家几个国夫人就干这事,但凡她们说亲,李隆基都同意,加上杨国忠贪污收受贿赂,杨家很有钱。 但是杨家只是有钱,长安城好地段的铺子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大唐建朝百余年,长安城里面早就没有无主的铺子了,想要买铺子,只能慢慢攒,运气好能遇到谁家出了事情不得不卖铺子才能趁机买下一两个铺子。 李长安手头上的铺子地段都不错,狠狠坑了包括杨家在内的一批权贵们一大笔钱。 她卖铺子的理由都是现成的,日后要久居剑南,不在长安城住着了,自然要把长安城里的资产都处理掉了。 这一举动倒是让阴暗窥伺李长安行动的李隆基放下了心,对李长安卖给杨家铺子价格比卖给其他人铺子价格贵了一倍的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归能把讨人厌的女儿打发走就行。 殊不知李长安的计划是现在高价收割一次权贵,等日后杨家人死绝了她就能名正言顺把铺子地契收归国有,暴利的无本买卖。 天宝八载,正月十七。 杨国忠终于凑足了李林甫谋逆的证据,就连被李长安狠狠坑了一笔也没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只要能坐稳相位,把朝堂变成他的一言堂,其他都是小事。 李林甫的棺材还没有下葬,唐人重视丧葬,越位高权重停灵时间门便越长,最贵者甚至会停灵年余。 “杨齐宣,本相看好你,你可莫要让本相失望啊。”杨国忠带着杨齐宣走入兴庆宫,笑眯眯看着他。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懂?” 杨齐宣脸色发白,可还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下官都懂。” 他终于搭上了杨国忠这条大船,代价就是诬告自己的丈人造反。 杨齐宣为此纠结了数日,可最终还是富贵迷了他的眼。 杨齐宣想,他也只是将李林甫昔日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罢了,当年韦坚案,李林甫也没因为韦坚的夫人是对他有大恩的舅父之女就饶了韦坚。 他只是有学有样罢了。 除了人证,杨国忠还带着厚厚一沓物证,这些物证是太子李亨交给他的“证据”,在报复李林甫一事上,李亨比他更加积极。 还有安禄山的密信也到了。 杨国忠得意笑了笑,带着杨齐宣走入了勤政殿。 天宝八载初,李林甫与王鉷勾结谋逆案发,帝王大怒,下令削去李林甫爵位,子孙流放岭南,家财全部抄没。 两个时辰后,又追加旨意,剖李林甫棺,取口中含珠,剥去金紫官袍,改用小棺以庶人之礼安葬。 旨意是杨国忠亲自送到了李府,太子李亨收到了消息,连衣服都没有换,穿着常服就来了李府。 圣旨传到的时候李家子孙正围着棺材吊唁。 “你们要做什么?”李岫肿着眼怒斥着上来就要把他阿爷棺材撬开的侍卫。 杨国忠和李亨相携而至,李亨命令侍卫压住李岫等人。 他扬眉吐气站在李林甫府中正堂,面前是他敌人的棺材,而且很快他的仇敌连这个大棺材都没法用了,尸体要被扯出来狠狠羞辱一番。 李亨只觉得自己忍了十几年的仇恨终于一朝得到了宣泄。 杨国忠嫌弃看了他一眼,负手站在棺材前:“圣人有旨,庶人李林甫与王鉷谋逆,制削官爵,子孙有官者除名,流岭南及黔中……剖棺,抉取含珠,褫金紫,更以小棺如庶人礼葬之。” 侍卫已经动手把棺材钉撬了出来,露出了里面枯瘦的尸体。 “别动我阿爷!”李岫目呲欲裂,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挣脱开侍卫的束缚扑到了棺材上。 李亨只觉得高兴极了,昔日他被李林甫刁难的时候,亦是如此无助,如今终于轮到了李林甫的子孙也尝尝这个滋味了。 他不等杨国忠开口便吩咐侍卫:“将此庶人拉开,这些人都通通压入狱中!” 看到李亨绕过自己命令侍卫,杨国忠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倘若不是看在李亨这次给自己出了不少力气的份上,他也不会愿意带着李亨一起过来。 “把他衣服剥去。”杨国忠打算记下一笔,日后再慢慢和李亨算账,如今还是先收拾李林甫。 李岫等一众李家子孙更是哭声一片,却被侍卫束缚着,只能亲眼看着李林甫的尸体被羞辱。 杨国忠和李亨则面露快意,李岫仇恨的视线在二人看来便仿若炭火一样,正月冷得很,炭火烘着身子正好暖和。 “把这些庶人通通压入大牢,抄完家后立刻流放。”杨国忠一声令下,金吾卫顿时四散开,冲入李林甫宅院,见人抓人。 昔日的右相府邸如今混乱一片。 李岫看着这混乱的一切,脸色灰败,心里已经是绝望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个废物,连父亲的尸体都护不住。 “阿爷!”李腾空终于赶了过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被脱得赤、裸裸,随意被抛掷在地上的尸体。 她哭嚎一声,扑倒了李林甫身前,也顾不得其他,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先裹住了李林甫的尸体。 “你们要做什么?”李腾空不知道为何自己只是回了一趟道观,这里便闹成了这般模样。 她死死抱着李林甫的尸体,仰头怒视着杨国忠:“昔日我阿爷对你不薄,你如今却要赶尽杀绝,不怕终有一日你也会落到如此下场吗?” 李腾空跟着李长安,对朝堂上的情况却比其他李家人知道的还要多一些。 杨国忠连头都没低一下。 人在嚣张的时候不会去考虑日后。 李林甫如此,杨国忠也如此。 “行了,人都押入大理寺狱吧。”在这看了一会抄家,杨国忠觉得没意思,就要离开,李亨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一人指着抱着李林甫尸身的李腾空问道:“此人也要带走吗?” “她出家当道士了,不算李家人,不用管她。”杨国忠想起李腾空和玉真公主、寿安公主的关系,挥了挥手。 偌大的李府只剩下了李腾空一个活人。 李腾空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李府,眼睛一酸,却没有哭。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李家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她阿爷坏事做尽,合该落到这个下场……她也早已经不是遇到事情就知道哭的年纪了。 她要先把自己的父亲埋了。 李腾空站起身,瘦小的身躯背起了李林甫干硬的尸身,沉默着一步步走出了李府。 李林甫死前已经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瘦小的李腾空才背得动他的尸体。 尸体的眼睛不知道被谁扒开了,露出了其中黯淡的瞳孔,尸体趴在李腾空背上,就这么看着被抄了个干净的李府。 李林甫不顾情义诬告对自己有大恩的舅父之女一家谋反,今日他的女婿杨齐宣便诬告他谋反;李林甫联合安禄山诬告王忠嗣谋逆,今日杨国忠便联合安禄山诬告他谋反。 诬陷政敌谋反,是昔日李林甫最爱用的手段,如今也被杨国忠有学有样用在了他身上。 李腾空把他埋在了西郊山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头,连墓碑都没有,他做尽了坏事,倘若立碑,只怕用不了天尸体就会被百姓挖出来泄愤。 天上下起了小雪,雪落下了,奸相的坟头只有白茫茫一片。 雪却遮盖不住这腐朽的天宝盛世。 李长安冷眼看着,一直到李家全家流放出城的那日,李长安才去完成她和李林甫的那场交易。 她信守承诺。 219.第219章 正月末,天气依然寒冷,北风吹着长安城。去岁雨水少,从南到北的粮食都歉收,长安城内的粮价也越来越高,赋税收的更重了,纵然是天下间最富裕的长安城,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于是都不出门,只窝在家里节省力气。 李家五十余口被尽数流放,一众人被衙役押着从明德门出了长安,往南走了十几里路。 一路上尽是嚎哭声,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流放岭南。 这些李家子孙平日都是养尊处优之辈,岭南远在数千里之外,只靠一双脚如何走的过去。 李岫被压在最前头,他嘴唇干枯破裂,眼神里毫无神采,只是被衙役驱赶着踉跄往前走罢了。 他知道的更多一些,他知道自己等人莫说去不了岭南了,恐怕连关中都出不去。 可李岫没有心思在意那些事情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他阿爷那具被剥光了随意丢弃在地上任人羞辱的尸体。 李岫无数次咒骂杨国忠,咒骂李亨,咒骂安禄山,甚至咒骂那高高在上又翻脸无情的天子李隆基,可他最恨的还是自己,他恨自己太过没用,没用到连父亲的遗体都保不住。 出了长安,道路两边的树木越发郁郁葱葱,脚下的道路越发崎岖不平,忽然,队伍停下了。 “李岫。”一个衙役走过来抬手托起了李岫的下巴,仔细看着他的脸。 “你叫李岫?”衙役问。 李岫无神点点头,心中想着应当也到了时候了。 不知道这人是杨国忠派来的还是李亨派来的,点他的名字,应当就是要杀了他了吧。 “带走。”衙役确认了身份,没有杀了他,而是推着李岫到了另外一边,又从一众李家人中点了几个人,大部分都是半大的少年,都一并从队伍里推了出来。 李岫这群人被带离了队伍,又走了几里路,停在了一处空地前。 “公主,人都在这儿了。” 李岫听到了衙役的话,猛然抬头。 一道身穿玄金胡服的身影站在树下,听到衙役禀告,那人踩着枯枝往这边走来。 枯枝败叶咔嚓咔嚓被踩碎,李岫的心也随着脚步声跳动。 那是寿安公主,李岫曾在李腾空身边见过她。 李长安走到李岫身边,看了一眼他,从腰间门解下来一块玉佩扔向李岫。 “你父亲生前我和他做了一笔交易,我答应他保你李家一丝血脉,我遵守约定。” 李岫嘴唇哆嗦着握紧了李长安丢入他怀中的那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他阿爷在他眼前从身上摘下来交到他手中,他又派人送给寿安公主的信物,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手中。 李岫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公主……” 到头来,他阿爷帮扶过的那么多人都袖手旁观,只有寿安公主冒着得罪宰相和太子的巨大风险守诺帮了他。 安禄山受了他阿爷那么多恩惠,却反过来污蔑他阿爷。 “交易到此结束了。”李长安冷静道,“你家罪有应得,我只负责找几个还算清白的人救下,往后你们要去哪都与我无关。” 潜意思就是说让李岫不用再求她了,剩下那些人无论是被李林甫昔日仇人排出的刺客半路劫杀,还是病死累死在半道,或者运气好活着到了岭南,只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与她无关。 她顿了顿,“李腾空一会过来。” 听到李长安前半句话,李岫面露苦涩,却也知道自家作恶无数,实在是罪有应得。 当年阿爷权势鼎盛之时,他便担心盈满为患,随父游园时候遇到役夫,指着役夫劝告阿爷倘若再不收手,日后祸事临头,李家人恐怕想做役夫讨活都不能。 奈何他阿爷利欲熏心加上形势所逼,终究还是一步步把李家送上了死路。 听到李腾空过来,李岫才激动起来。 那日他被金吾卫带走,阿爷的尸体被随意抛掷在地,李岫只担心无人为父亲收敛尸首,如今得知李腾空还好好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歹李家子女中还有一个争气的李腾空,能让父亲入土为安。 李腾空很快就赶来了,知道了李腾空已经把李林甫安葬了后,李岫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两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瘫倒在地捂着脸哭,李腾空则蹲下抱着李岫肩膀安慰他。 终于,李岫平复了心绪,勉强擦干净了眼泪。 李腾空平静开口:“别哭了,我带你去看看阿爷吧。” 她抬起头看向李长安:“还要借公主的马车一用。” 李岫不能回长安,得藏在马车里偷偷回去。 李长安自无不可,李岫和她无关,但李腾空是她的好友,还是裴芸的弟子,借一下马车没什么。 李岫忽然擦干净了眼泪,看着李长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到李长安身前咬牙道:“公主,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他依然记得父亲对他的最后一个命令。 安禄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李隆基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他要报复。 李长安挑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穿囚服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连个能藏一文钱的兜都没有的李岫。 李家可是杨国忠和李亨亲自带人抄的家,她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想都不是会给李家留下东西的好心人。 李岫苦涩道:“杨国忠拜相之日,我便猜到了他不会饶了我家,那时我便将东西秘密送到了玉真观……只是我愚笨,没想到他们动手那般快。” 他以为至少要等到阿爷下葬之后杨国忠等人才会动手对付李家子孙,可没想到杨国忠这些人骤然发难,他们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就被抄家流放。倘若他能早猜到杨国忠等人会那么迫不及待对他家赶尽杀绝,他早早应对说不准还能多保下几个弟妹子侄。 好在舆图关系重大,他也不敢把东西放在李府,真舆图一到手他便接着给妹妹送东西的名头早早送到了李腾空如今住着的玉真观藏着。 玉真观是玉真公主的道观,杨国忠和李亨等人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去搜圣人胞妹的住处。 想到那副被他阿爷换下的舆图,李岫目中便盛满了快意。李岫曾经觉得他的父亲偷换舆图实在是胆大妄为,可他如今只恨自己当初为何那般胆小,竟然没有劝父亲再多昧一些东西。 他恨杨国忠,恨李亨,恨安禄山,可最恨之人还是那高高在上、一句话便让他家破人亡的天子。 他阿爷是害了很多人,李家这些年也的确没做好事,旁人再怎么报复他们,李岫也无话可说。 可李隆基凭什么?李隆基凭什么如此薄恩寡义,他阿爷尸骨未寒,李隆基就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便随意践踏他阿爷的死后尊严。 他阿爷没有为大唐尽心竭力一辈子,可的的确确为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尽心竭力了一辈子啊! 他恨李隆基恨的要死,只恨自己没有真造反。 李长安没有错过李岫面上的表情变化,她看出来了李岫提到那件东西的时候面上露出的快感,仿佛他成功复仇了一样。 “那件东西是什么?”李长安直截了当问。 李岫看了一眼身边的李腾空,语焉不详:“公主到时一观便知。” 竟然连自己亲妹也瞒着。 李长安是真来了兴趣,她指了指自己的马车:“腾空你先带着你兄长处理你们的家事去吧,我今晚留在寿安观。” 寿安观与玉真观毗邻。 李腾空先带着李岫到了李林甫墓前,李岫看到孤零零一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坟包,噗通就跪下磕了十几个响头,额头磕的青紫也浑然未觉。 他跪在坟头哭诉着,哭诉着泯灭的李家,咒骂着李隆基杨国忠李亨,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李岫人生前三十余年过得太顺遂,相门长子,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歌舞升平,旁人费劲了心血得不到的东西他习以为常。就连无数的算计和明枪暗箭也有他无所不能的父亲为他遮挡着。 直到大树倒下,他才骤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回到马车上,李岫与李腾空相对静坐,马车缓缓往玉真观走。 “十五妹,你变了。”李岫忽然抬头看向了李腾空,勉强笑道,“我还记得前些年你总是哭。” 李腾空平静道:“我这些年行医见了很多人,他们比你我更可怜。我哭一哭,你心疼我公主心疼我,他们哭一哭,却什么都换不来。看别人哭多了,我便不爱哭了。” 李腾空本来也以为事情落到她头上,她会痛哭不止,可事到临头,李腾空才发现她已经不是当年一遇到难事就转身逃跑的小女郎了。 所以那一日她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父亲尸体被开棺抛尸后才能那么冷静独自背着李林甫的尸体把他埋了。 她行医这些年,见过太多眼泪,太多惨事,已经不再是当年玉真观里会为了父女之情和忠奸之分整日流泪的小女郎了。 “阿兄,阿爷已经死了,你该往前走了。”李腾空看着李岫劝道。 她这个兄长并不是坏人。 李岫看着李腾空,肩膀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腾空,你帮我照看好他们,我要想办法报仇。” 李岫的眼中盛满了复仇的火焰。 李腾空劝道:“阿兄,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你既不是李家子,也不是大唐臣,你可以重新开始,你读过书,可以带着家眷去乡野隐居,当一个教书先生……你该往前走。” 李岫捂住了脸,声音沙哑:“我走不出来,我没办法不恨!那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他的尸体被从棺材里挖出来羞辱,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啊,妹妹,我恨啊!” “阿爷没指望你报仇。”李腾空一针见血。 李岫苦涩道:“是,阿爷甚至没指望我能保住李家,他知道我是个废物。” “可谁都能来找阿爷报仇,谁都能侮辱阿爷,唯有他李隆基不配!”李岫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 他双目赤红:“凭什么我的父亲死无葬身之地,而那个李隆基还能稳坐江山啊。” 车厢内一时间门寂静无声,只剩下李岫喘着粗气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李岫才平复了心情,抬头看着李腾空:“腾空,你日后有何打算?” “寿安公主要征南诏,南诏多瘴气毒虫,我随军一同前往。”李腾空道,北方少见毒虫,很多军中大夫都不会治毒虫咬伤,她跟着老师学过一些驱虫防瘟,正好能用上。 顿了顿,李腾空又道:“倘若阿兄愿意,侄子侄女日后可以跟着我学医。” 数年前李岫曾经劝过让她不要学医,说那是不入流的东西,相门贵女不该整日和病痛打交道。 可李腾空想了想,罪臣之后不能科举,治病救人她觉得很好,所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李岫笑了,眼泪一滴滴打在手背上:“学医极好。” 这瞬间门,李腾空忽然懂了李岫为何明知报仇不可取还一心往这条死路上走了。 李岫获罪之前担任过校书监,是李林甫给他谋划的官职。李腾空一直奇怪为何她阿爷那么看不起读书人还要送大兄去和书本打交道。 或许她阿爷也曾羡慕过那些读书人,毕竟他身体很诚实的把最看重的长子送入了读书人堆里。 阿爷对大兄的爱子之情最深,大兄对父亲的感情也最深。 她排行十五,又早早就搬出了相府,和阿爷并没有那样深厚的父女之情,可大兄是长子,是阿爷最疼爱的孩子。 “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拦你。”李腾空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我打算问一问寿安公主。”李岫低声道。 夜色将黑,李岫抱着一个木箱风尘仆仆走入了寿安观书房。 李长安正在这等着他。 “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了。”李长安手中端着茶盏,笑眯眯道。 “天下兵马布防舆图。”李岫低声道,把箱子推到了李长安身前。 “咳咳……”李长安被茶水呛住了,她咳嗽几声,不可思议看向李岫。 “这个你们也敢偷?” 这跟趁着李隆基睡觉遛进宫里把他的玉玺偷了有什么区别? 哦,区别就是玉玺可以三天刻一个新的,舆图却得花好几年重新收集数据整理。 220.第220章 准备乱起 天下兵马布防舆图,大唐顶尖军事|机密,有能力拿到这份舆图者整个大唐一共三个人,皇帝、宰相、兵部尚书,这儿的宰相还特指中书令,也就是右相,左相都只有在兵部查看的资格没有拿走查看的资格。 虽名为舆图,可实则除了地图之外,还有配套的一系列阐释资料。哪里有山川河流,哪里有道路驿站,哪里有粮仓城关,甚至各处兵马布防数量……这是大唐最顶尖的一份军事资料。 举个例子,安禄山造反,走到半路上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条路通往长安城,一条路通往荆州,都是西南方向的道路,他该往哪走?大军走的路可和他平日到长安城送礼走的那条路不一样,自己走,走驿道就行了,大军走,走驿道就完了。 驿道连通所有的城池,从范阳到长安沿途数百座城池,一座座城池打下来三年都过去了,勤王的军队早就到长安城了他还才还没走完三分之一的路。 当然,安禄山这种坏东西不是心血来潮忽然造反,他准备那么多年造反肯定已经先把从范阳到长安的行军道给摸清楚了,走错了路的概率不大。 但是,安禄山也顶多就是摸清楚从范阳到长安该走那条路,他打下长安城之后还要再打其他城池,造反不是只打下长安城就算成功了。 他打下长安城之后还要再攻打其他城池,那问题再次摆到了他面前,要打下华阴郡该走那条路?要打下顺化郡要走那条路? 当然,安禄山可以派探子去先查明道路,然后一来一回就能耽误十天半个月。 探完路了,新的问题又来了。华阴郡有多少人口?有多少驻兵?城墙多高多厚?里面有没有修建粮仓,能撑多长时间? 不知道?这些都不知道那你打算派多少大军去攻打华阴,派兵少了打不下来,派兵多了本来同时能攻打六个地方,现在为了保险起见一次只能攻打三个地方,效率直接下降一半。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看向了李岫:“如今兵部那份舆图是哪来的?” 李岫轻描淡写:“那份是假的,里面标注十处有六处都是错的。” 好家伙,好家伙。 这是期末考试给圈了重点,但是重点里面一大半都是假重点的啊。 不对,应该更严重一点,应该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师留下的重点,以为自己的高等数学考试有救了,结果一翻开书面发现这份重点是《十万个冷笑话》。 设想一下,安禄山打到长安了,李隆基翻开舆图一看,嘿,往西跑二百里就能跑到下一个关卡,那儿有三万守军,可以保护他一路入蜀。 李隆基就开始按照舆图上的路线逃跑,跑着跑着发现二百里路怎么都跑不完,好不容易火烧屁股日夜兼程跑了五百里路,累的口干舌燥心想终于有大军保护他了,结果一抬头发现他的三万大军变成了三百大军…… 还有安禄山,好不容易打进了长安城心想终于能对着舆图享受一把情报压制的瘾了。嗯,这座城池里面有粮仓,守军两万,咱们就派三万大兵去攻打吧,粮食不用多带了,打下城池之后直接开仓放粮就行。 结果三万大军面对着对面的两千军队和连块砖头都没有的“粮仓”沉默,只能张开嘴试图喝点西北风填饱肚子…… “真缺德啊。”李长安忍不住脱口而出。 又转念一想,李林甫嘛,都遗臭万年的奸相了,他不缺德才是怪事呢。 还得是李林甫了解李隆基和安禄山啊,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从背后捅了这两个人两刀。 李长安唏嘘片刻,只能“无奈”收下了这份天下兵马布防舆图。 唉,不是她不愿意把这份绝密资料放回去,实在是她没有进兵部的权限啊。 李林甫果然心胸狭窄,只有他冤枉别人的份,没有别人能冤枉他的事情。 为了做实造反的罪名,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李长安倒不担心自己手中的这份舆图是不是真图,如今李家这仅存的小猫三两只都在她手中,李岫也不会冒着真死一回的风险给她一份假舆图。 李长安“被迫”收下了这份舆图之后,看李岫的眼神都亲切了不少。 李林甫对不起天下人,倒是给她帮了不少忙。 当然,给她帮忙最大的还得是李隆基和李亨这对亲父子。她手底下的忠臣良将,大多都是李隆基亲手推给她的,她身边的得用好友和同盟,大多都是挖了李亨的墙角。 现在还生怕她年纪小起家晚,没有信息优势,特意逼迫李林甫死前把天下兵马布防图送给她。 她日后登基办庆功宴,李隆基和李亨不来,她手下其他臣子都不好意思动筷子。 李岫察觉到了面前的寿安公主对自己的态度和蔼许多,他一咬牙,噗通跪在了地上:“请寿安公主为岫指一条明路。” 李长安挑挑眉,看了一眼李岫:你先起来吧。 李岫固执跪着,抬着头乞求看着李长安。 “我没有私下让别人跪我的爱好。”李长安淡淡道,指了指一侧的软凳,“坐着说。” 寿安公主和他阿爷不一样,和圣人也不一样。李岫心中冒出了这么个念头,心里却更没有把握了。 “你想求我给你指一条明路?”李长安饶有兴致,有点想不通李岫为什么会有这么个想法。 倘若说接着献上舆图之功求富贵权势倒是正常,可一条明路,什么路才能算得上“明路”呢。 李岫坐在凳上,狠狠吸了两口气道:“岫自知目光短浅,谋事不成……我不怕死,我只怕死的没用。求公主为岫指一条明路,我父亲死后不得安眠,尸首遭人凌辱,此仇不报,岫不配为人子!” 他知道自己的缺点,没有远见目光短浅,让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如今父亲不在了,他想要报仇,便要再找另一个聪明人问策。 “李林甫没想过让你报仇。”李长安和李腾空说了一样的话。 李岫被李林甫保护的颇为天真,没做过多少坏事。纵然也享受着李林甫带来的富贵,可如今家破人亡,查抄家产,这样的后果也足够了。 李岫攥紧了拳头,悲凉道:“我这辈子没有违抗过阿爷的意思,到头来却连阿爷死后尊严都保不住,可看我早就不该事事都遵从阿爷的命令了。” “你想要做什么?” “杀了安禄山,杀了李……”李岫想起李隆基毕竟是寿安公主之父,话说到一般便吞了回去。 他恨杨国忠恨李亨,可那是他阿爷的政敌,他阿爷往日也没有少针对他们,他虽也恨,可也只能说一句天理报应。 安禄山和李隆基不一样,他阿爷从未对不起此二人,甚至还对安禄山帮扶许多,为李隆基尽心竭力一辈子,这二人才最可恨! “你想杀了安禄山?”李长安只当没听见那后面跟着的一个“李”字。 “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李岫这些日子在狱中,日日夜夜都想着报仇,也想出了一点方法:“安禄山先前从未见过我,我可以隐姓埋名佯装投靠他,伺机刺杀他。” 安禄山本就数年才到一次长安述职,也只和李林甫交谈,并不会在意李林甫的子嗣,李岫本身也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人,出了长安城,也没人认识他。 李长安:“……” 这真的是李林甫的儿子吗? 但是想一想史上安禄山的死法,虐待下属仆从结果被自己儿子联合仆人一起半夜闯进卧室捅死,相比较起来好像李岫这个办法也不是全无成功概率。 李长安按按额角:“史思明,你知道这个人吗。” “知道,是安禄山手下最得用的大将。”好在李岫也不是笨到无可救药,李林甫病重时候依然放不下权力,所有奏疏都是李岫读给李林甫听,一来二去,李岫对范阳事务也有些了解。 “你若想杀安禄山,可以去投靠史思明。李林甫这些年一直扶持胡将,在军中还有一些威望,安禄山不记恩,总有人记恩,这是你往上爬的本钱。”李长安倒也愿意动一动嘴皮子。 李岫恨安禄山、恨李隆基、恨杨国忠、恨李亨,正巧这些人也都是她的敌人,李岫要是真能给他们添点麻烦,那也算间接给自己打工了。 而且正巧她在史思明那边还没有卧底,李岫完全可以弥补这个空缺。李岫虽然不算顶尖聪明,可也得看跟谁比,沙和尚放在《西游记》里只会喊大师兄,可到了外面旁人见了也得恭敬喊一声“卷帘大将”。 “至于你的身份,史思明倘若想要你的助力自然会想办法在安禄山那儿帮你遮掩。”李长安道。 李岫抿抿唇,站起来恭恭敬敬向李长安行了个长揖,转身离开了寿安观偏殿。 走出殿门,冷风顺着他的喉咙往下灌,五脏六腑都冷得发颤。 李长安也要动身前往剑南了。 临走时候,杜甫来为友人送行。 他身上依然只穿着普普通通的褐色麻衣,衣角露出了线头。他不说,李长安也没有主动提出来给他钱在,只是给杜甫寻了一份书肆校对的活,不足以大富大贵但是足够保证吃喝了。 “子美,你的妻儿都被我送到了荆州。”李长安只说了这一句话。 杜甫的安危用不着她担心,历史上他被安禄山俘虏了也没有出事,反而自己逃了出去还孤身一人穿过了战乱地带投奔了李亨。 杜甫没说什么,只是送了李长安一首壮行诗。 “……近贺中兴主,神兵动朔方。”杜甫抚摸着自己下巴上新长出来的细小胡须。 “等到二十九娘从剑南回来,我再为你写一首征剑南诗。” 李长安大笑两声,杜甫只当她应下了。 马蹄带起漫天的尘埃,李长安离开了李隆基的长安城。 下一次,这便是李长安的长安城了。 收到李长安离开长安城前往剑南道的消息后,安禄山愤怒极了。 “狗啖肠的杨国忠,怎么能让李安娘离开长安呢!”安禄山怒气冲冲把情报往桌案上一扔。 在他看来,李安娘就该留在长安城,手上一点兵权都没有,等他打下长安城后便将她捉过来杀了。如今让她跑了,到时候自己在北边一起兵,她肯定会率军北上反抗自己。 高尚和严庄安抚着安禄山:“将军,寿安公主去剑南总比回朔方好。如今北方威胁将军的最后一个敌人也没了,咱们便可以肆无忌惮筹备造反了啊。” 安禄山不说话了,只有一双小眼珠滴溜滴溜转。 第 222 章【VIP】 李长安在洛阳又留了几日。 那日讲解完局势之后,李明锦就迅速忙碌了起来,她要把洛阳收缩成一个坚固的铁桶。 整个洛阳开始迅速内缩,这些年洛阳原本就发达的商业更加繁荣,工业则是在李长安的带动下迅速发展,洛阳城原本的土地早就不够用了,洛阳城主城,连带着周边几个县,每一条街道上都挤满了工坊。 李明锦召集了洛阳的世家权贵和一些有名望的商人工坊主,通知他们从即日起所有工坊、店铺都要听从洛阳府调动。 所有位于洛阳城外的工厂、店铺都要尽快往洛阳城内缩,起码所有工人都必须移置到洛阳城内。同时,在洛阳城内暂时征用土地修建临时住所。 他们自然不乐意,虽说这些年也都默认了洛阳是寿安公主说了算,但是以寿安公主马首是瞻和寿安公主说话他们就必须听从是两个概念。 天下所有人都要听皇帝的命令呢,可也没见所有人都听皇帝安排啊,要是皇帝有那么大的本事也不用天天搞什么制衡了。皇帝尚且不能事事如意,那他们凭什么要事事都听寿安公主安排? 不过李长安这些年在洛阳积威甚重,也没人敢直接找她,所以这群世家权贵就都找上了萧家。 咱们洛阳城里就你家最显贵,也就你家底蕴最深,遇到这种事你得带个头去找寿安公主谈判一下吧。 就算听她的……那也不能这么强硬啊,一群唯唯诺诺的权贵这么想着,感觉心里渐渐有了点底气。 蔡行基便是其中名望最高一人,他家如今虽说有些没落,可祖上也颇有名声,他的父亲蔡君长是唐初跟随太宗的从臣,贞观年间告老还乡,乐道闲居,深有古风,享有春秋九十有六,德高望重。他如今也已经七十有余,德高望重,在洛阳姻亲众多。 这些年他看着工厂赚钱便也开了几家作坊,赚了不少钱,也算日赚斗金,如今听着和政郡主说要插手他家作坊,还有暂时征用他家土地修建什么临时住所,蔡行基就不乐意了。 人家往前那么多代皇帝也没听说插手别人家里生意和田地的啊。 虽然我们的确是跟着你寿安公主干,开了作坊才赚了这么多钱,虽然你寿安公主在洛阳屯了万余精兵,各个身强力壮、装备精良还对你忠心耿耿,虽然你寿安公主的确有本事, 咱们也都信服你,默认以后跟着你政变了,但是,但是……反正再怎么说,也得好好跟我们商量一下,咱们交换一下利益,各退一步,然后才能都听你的嘛。 于是以蔡行基为首的一众大小权贵就坐不住了,聚在一起,风风火火就赶到了萧府。 咱们洛阳这些大小世家和权贵都以你们兰陵萧氏为首,这事得你们兰陵萧氏出头,代表咱们的利益去跟寿安公主谈判啊。 “临光啊,你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你父亲临死前还把你托付给老夫照看。如今你家长兄不在洛阳,你便是萧家主家人,这是咱们共同利益,可不能就这么轻易让出去啊。”蔡行基已经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一屁股坐在萧家客厅里就开始絮絮叨叨。 萧临光手中端着茶水,八风不动坐在厅中喝茶,笑吟吟道:“蔡公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都以寿安公主为首,寿安公主既然下了令,那咱们听从就是了,何必再闹的不痛快的。” 蔡行基对萧临光的反应很不满意,其实他觉得萧临光年纪还太小了,只是萧华如今外放为官,就只剩下萧临光一个萧家嫡系子弟在家,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和这个方才及冠的青年人说话。 “话是这么说,但是总得先跟咱们商量一下吧。”蔡行基捋着胡子,“你们萧家难道愿意把作坊田地都交给寿安公主安排吗?” 蔡家唐初才发家,至今才不过百余年,论起底蕴自然比不上兰陵萧氏。这也是他为何会找上萧家的原因,他损失了几千贯钱尚且不乐意,就不信损失万金的萧家能够不在意。 萧临光笑吟吟:“可是我已经把地契都送到寿安公主那儿了啊。” “什么?”蔡行基错愕。 萧家出了隋炀帝的皇后萧皇后,隋末满门显赫,趁机在洛阳置办了不少土地,这百余年在洛阳世代积累,加上出了好几个宰相,满门显赫,更是不知道存了多少土地。 如今就这么“借”出去了?萧家竟然也舍得? 萧临光端起茶盏,道:“土地不过身外之物,如今世道已经变了,孰轻孰重,蔡公应当不用我这个小辈点明。” 萧临光不太喜欢这些人,他觉得这些人目光着实有些短浅。寿安公主哪次做事不是事出有因,他们就不会想一想寿安公主为何会要把人口都收缩到洛阳城内嘛。 既然自己不聪明,那就该听聪明人的命令。寿安公主那样威武英明,现在不快点投诚,再过两年想投诚都没地方站脚。 端起茶盏,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蔡行基只能讪讪告辞,已经有不少人在蔡府等着了,一见到蔡行基回去,便顿时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蔡公,如何?”“舅父,萧家怎么说?”。 “行了行了。”蔡行基被嚷得头疼。 他没好气道:“萧家那小子已经把萧家的地契送到寿安公主那儿了。” “那咱们也要送地契吗?”一人忧心忡忡道。 “寿安公主又没说要地契,十有八九是萧家讨好寿安公主才上赶着送地契……和政郡主开会不是说了,只是暂借几年土地,她们想在咱们土地上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不管就是了。”另一人道。 听到萧家早已经服软了,其他人虽然依然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但是也无可奈何。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领头羊,洛阳这边的世家权贵领头羊就是萧家,何况他们对萧家投机倒把的本事也是服气的,萧家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呗。 总归他们也已经送了族中子弟到寿安公主麾下,一荣俱荣,听她的就是了。 哼哼,他们可不是服了软,如今他们装作对寿安公主言听计从,只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了,他们只是在跟寿安公主博弈罢了。 李长安倒是惊奇发现这次洛阳这些有土地的权贵被暂借了土地之后十分安静,竟然也没来烦她。 她还以为自己还得抓几只鸡来杀鸡儆猴一番他们才能听话呢。 李长安竟然有些可惜,她在洛阳多待这几天就是怕李明锦镇不住那些倚老卖老的老家伙才特意留下震慑,结果现在那些人这么听话,她磨好的刀都没能用上。 不过看着过来邀功的萧临光,李长安还是很满意给对方升了官职——她如今已经是剑南节度使了,有资格给手下人升官,尽管只能升品阶不高的小官。 不过对李长安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官职只是体现权力的一种外在标杆,而真实的权力从不受官职约束。 就像中书令,只是三品官职,可因为它附加了“宰相”的权力,就是百官之首。 萧临光升职以后倒是高高兴兴,他似乎不太在意权力大小,只喜欢贴着李长安。 李长安觉得萧临光应当是想当她的宠臣。 二月中旬,李长安离开了洛阳,直奔剑南。 沈初为李长安送行,李长安坏心要沈初送她一首送别诗,并且振振有词说大唐文人都会作诗,她老师是状元,肯定比科举落榜生杜甫写诗更好。 最后沈初送了李长安一篇论文作业,李长安蔫蔫走了。 同样来为李长安送行的韦柔看着沈初和李长安嬉闹,嘴角上扬成一个微笑的弧度,同时又有些好奇。 “成璋为何不愿赠长安一首送别诗?” 韦柔询问,“长安所言也不错,杜甫虽薄有诗名,可成璋是状元,依我看成璋作诗未必会比不上杜甫。” 沈初眼皮跳了跳。 “子美诗才如鬼神,我不敢相提并论。”沈初诚恳道。 韦柔轻笑:“成璋太过自谦。” 沈初在心里默默道,我不是自谦,真的只是实话实说。 李长安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了一个黑点,沈初一直目送着李长安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才将视线收回来。 “我近日新得了一副好棋,可有幸邀韦娘子对弈一局?” 就在送行众人各自散开后,沈初忽然出声唤住了韦柔。 韦柔愣了一下,随后便笑着答应了下来。 两个人算不上太熟悉,只能说是同事关系。倒不是性格之间有什么不合,只是两个人平日负责的工作内容不同,韦柔平日负责辅助李明锦管理大小事务,沈初则是更像是谋士。 “还要恭喜韦娘子大仇得报。”沈初捻起了一粒黑子。 “听闻太子曾找过韦娘子?” 韦柔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语气冷漠:“他,不过是看着李林甫死了又开始蠢蠢欲动,想拉拢韦家罢了。” 或许也有些旧情,据韦柔所知李亨现在的侧妃张良娣可不是如她和杜二娘那般好性子的脾气,李亨那个人懦弱惯了,面对张良娣也挺不直腰杆,自然会念起旧人的好。 只让韦柔觉得恶心。 韦柔从不认为她家破人亡只是因为李林甫,她兄长分明是为了帮助李亨坐稳太子之位才会掺合进政斗,事到临头,李亨却毫不犹豫卖了她兄长全家。 纵然是掺和进朝堂斗争,生死由命,可李亨这样连求情都不敢求情一句,便舍弃忠心耿耿妻兄的行为实在是让韦柔恶心。 “往事不可谏。” 沈初温声道,“来者犹可追。” 沈初问:“往后韦娘子有何打算呢?” “我只想守着明锦。”韦柔轻叹一声,女儿是她仅剩的亲人了。 她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自己有一份小事业,女儿在自己身边,眼见前途无量。 “和政郡主日后又有何打算?”沈初温声问。 韦柔下意识道:“明锦与寿安公主交好,日后寿安公主大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许久,韦柔才轻声道:“我懂了。” 韦柔抬起手,用食指蘸了蘸茶盏中的茶水,在棋盘上写下了一个“李”字。 “太子。”韦柔道。 大唐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储君是太子,只要太子还在,帝王一死,继位者便是太子,只会是太子。 玄武门之变,太子李建成死;韦后之乱,太子李重俊死;当今圣人登基之前,原本的睿宗太子李宪推辞太子之位。 就连如今的圣人李隆基也知道对他威胁最大的是太子,先杀太子李瑛,后打压现在的太子李亨。 太子死了,其他皇子公主才有机会当皇帝。 沈初又以指为笔,蘸着茶水在棋盘上又写了一个“李”。 “还有圣人。” “洛阳这边事情平定后,我会离开洛阳。”沈初垂着眸子。 沈初伸手抹掉了那个“李”。 韦柔心脏跳了跳,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一般,她震惊看着沈初:“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沈初笑了,他洒脱站起身抖抖衣袖:“正巧我孤身一人,没有九族。”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沈初感慨道,“不能让孩子粘上不好的名声啊。” “倘若事事都要孩子做,那咱们也太没用了些。”沈初真诚看着韦柔。 韦柔沉默许久,她知道沈初的意思。做了李亨这么多年的太子妃,她想要对李亨动手并不是全无机会。 韦柔先前从未想过要对李亨动手,她厌恶李亨,可也就仅此而已。 可韦柔想到了李明锦。 她的女儿。 做宰相还是做公主? 韦柔只知道, 她的女儿有做宰相的才华,就不该困在深宫后宅。宰相可以青史留名,公主却连名字都留不下。 莫说公主了,就是太子又能如何呢?这么多年李亨在李林甫面前吓得像鹌鹑一样,这些韦柔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 李亨登基,她的女儿只能做一个公主;李长安登基,她的女儿既是公主又是宰相。 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 最终韦柔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是啊,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也伸手抹掉了棋盘上剩下的那个“李”。 “正好我全家也死干净了。”韦柔站起身,笑道。 眼中却全是肃杀之气。 她受够了身不由己,权力在别人手中一点用没有,她要让权力握在她女儿自己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洛阳权贵(委屈)(给自己打气):只要我们一拥而上,寿安公主也未必能把我们全打死! (去找萧家带头大哥)(发现带头大哥先投降了) 洛阳权贵(欺骗自己):放心,我们有自己的节奏,听寿安公主的话只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 更新晚了一点,评论前一百发小红包 第 224 章【VIP】 唐朝以军功升迁最快,却也有好有坏,一方面能保证大唐武德充沛,将军不怯战,将士不畏死,另一方面却也难免造成有边将妄图军功便故意挑起战火之事。 这个方法并不是完全错误。汉朝和唐朝都是这个方法,从汉朝开始,就流行使节肆意挑衅他国,然后激怒小国杀汉使,汉朝便师出有名灭了小国的“风俗”,唐崇尚汉,自然也把这个开疆扩土的办法有学有样学了回来。 缺德但是有用。 宋倒是“纠正”了这个缺德行为,但是显然易见结果还不如汉唐。汉唐以强亡,宋以弱亡,汉唐就算末期藩镇割据,那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没有沦落到被外人欺负的地步。 这次的问题也不是出在挑起战争上,不挑起战争,大唐这么大的疆域总不能是抽奖送的吧,问题是出在将领没有脑子也没有大局观上。 具体事情具体做法,南诏这地方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南诏王对大唐颇为忠诚,南诏地方属于能和平感化的地方,最应当做的事情应该是加大文化渗透和经济渗透。 尤其是现在,对南诏动手绝不是一个好时机。 只是如今再追究到底是谁的错已经没有意义了,叛乱已经发生了,如今最要紧的事是平定南诏。 “鲜于仲通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意思是让朝廷征发大军,进入南诏境内,擒拿南诏王。”李长安一句话让赵国珍心提了起来。 下一句话又让赵国珍心放了回去。 “本将认为此策不妥,南诏国地形多高山深林,瘴气毒虫无数,大军入境与送死无异。所以本将想要听一听赵将军的意见。” 李长安诚恳看向赵国珍,发动技能。 “将军在边关镇守多年,素有声名,对西南之地熟悉远胜于我,平定南诏叛乱,还赖将军辅佐。” 真正的领袖,要善于给手下有本事的属下打鸡血。 赵国珍脸一红,忙拱手道:“属下自万死不辞。” 他是少数族裔又没有靠山,一向被鲜于仲通看不起,从未被这般重视过。 原本赵国珍听说这次空降的新剑南节度使是在北方边关立下赫赫战功的寿安公主,还担心这位金枝玉叶又有军功的公主看不起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只听命令不发表任何措辞的准备了,没想到寿安公主竟然这么明事理,还看重他。 他老实,原本被鲜于仲通打压那么多年都勤勤恳恳,如今被寿安公主看重,心里只觉得欢喜。 赵国珍出生于充州,就在南诏和剑南边境,对于本地的地形情况和风俗人情十分熟悉,谈论起来事情也言之有物,侃侃而谈。 “……属下以为,如今应当先回缩军队,守住边境,遏止南诏北上。” 赵国珍的计策比较稳妥。 李长安听着赵国珍讲解,右手手指一直摩挲着指节,赵国珍停下之后,李长安才发问:“将军认为,可还有机会让南诏王阁罗凤归降大唐?” 赵国珍讪讪一笑:“倘若一年之前,属下还觉得阁罗凤归降大唐有望,可如今嘛……” 现在阁罗凤已经打赢过一次了,吐蕃那边也已经要趁虚而入和南诏结为兄弟之国了,再想让阁罗凤归降哪有那么容易。 “倘若能强行将阁罗凤请来呢?”李长安轻飘飘道。 李长安拿出一张地图,指尖停在了太和城的位置。 “山地深林多,不便于大军攻城,却方便小股精锐突袭,太和城紧邻山脉,山脉足以遮掩数千精锐军队的行踪。” 李长安条理清楚:“南诏已经将所有精锐部队都抽调到了边境与唐军对峙,国内空虚,而且南诏统一六诏还没多少年,还没来及建成防卫坚实的都城,太和城虽名为国都,实则只和大唐的寻常县城差不多大。” 唐初乌蛮还过着用牛羊皮制衣,连纺织都不会的原始生活,后来大唐文化技术传过来才好一些,一直到开元二十五年阁罗凤的父亲才在唐朝的支持下统一六诏建立南诏国,如今建国才十几年,都城建造也才十几年,大唐境内许多县城都有数百年历史,城墙都比太和城高。 “赵将军带兵往前压,迫使南诏把所有兵力都抽调到剑南边关。我从剑南军中抽调三千精兵,走山路绕到南诏军后方,直捣太和城,把南诏王请到我军之中商量归降之事。” 赵国珍瞠目结舌,震惊看向李长安。 “赵将军认为有何不妥?”李长安贴心询问,这个速战速决的作战思路是李长安一路上深思熟虑想出来的法子,也和手下几个将领商量过,只是她手下最能征善战的将领都被她留在了北方,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后来她写信向王忠嗣讨要的萧临光能商量一下。 到底适不适合对付南诏,还得和剑南黔中本地的将领商量之后才能确定。 她可是以父为鉴,认真吸取李隆基不懂形式还非要瞎指挥以至于江山都丢了大半的教训! 不能经验主义,南北形式不同,她虽然在北方打了几次仗,但是不能骄傲自满,还得多听老将言啊。 赵国珍犹豫了一下:“公主,这似乎有些不妥啊。” 一上来就擒贼先擒王,这么刺激吗? 咱们不应该按照步骤,先先办法止住败势,而后再从本地百姓中招募熟悉本地水土的人组成大军,而后训练军队,慢慢往回打吗? “还请赵将军明说有何处不妥。”李长安十分虚心。 赵国珍委婉道:“您亲自带着三千精锐去太和城抓南诏王,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这也太激进了吧! 李长安恍然大悟,她犹豫了一下:“将军倘若想要我带兵从后方里应外合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先前以为此战不是必打之战,想着避免损失……不过既然将军觉得有必要打一仗扬我大唐威严,那咱们就改一改战略。” “我直接拿下后方空虚的太和城,把他们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与将军里应外合。”李长安眼中神采飞扬,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她先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呢。 去都去了,干脆把王公贵族全抓了,让他们去敲城门让南诏军队投降多好。 李长安佩服看着赵国珍,这是超越了好几个朝代的智慧,明堡宗前有古人啊。 赵国珍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属下觉得您去了以后就把南诏王抓了就走挺合适的。” 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带兵深入敌方腹地掳走敌方君主。 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带兵深入敌方腹地掳走敌方君主还要把敌方闹个鸡犬不宁甚至反过来带兵杀个七进七出。 这么一想,原来的提议居然显得很保守了。 赵国珍乐观想着,其实主帅带头千里奔袭是大唐的传统技能了。 李靖灭东突厥就是带着三千精锐骑兵雪夜奔袭大破突厥王庭,生擒了颉利可汗,东突厥可比南诏强大太多了;侯君集征高昌也是横穿两千里沙漠千里奔袭,还有苏定方平西突厥,也是只带一万大军就敢沿着金山山脉攻打有十几万军队的西突厥,还有高仙芝百日行军翻越高原灭小勃律过,本朝封常清也翻山越岭千里奔袭灭大勃律…… 只带精锐翻山越岭千里奔袭这是大唐传统啊。 赵国珍越想越觉得自己先前太保守。呸,都怪没用的鲜于仲通,跟着没用的上司久了他都忘了追求刺激才是大唐将领世代流传的本能了。 赵国珍乐了,甚至有些蠢蠢欲动:“其实属下也颇为擅长奔袭作战,不如公主也带上臣吧。” “那谁负责正面战场佯攻牵制兵力?”李长安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赵国珍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出卖了同僚:“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沉稳坚毅,能托付重任。” 老何啊,你就老老实实坐镇后方吧,千里奔袭这种一战成名的机会还是我跟着寿安公主去吧。 “只是鲜于仲通,他在长安有右相为靠山,公主贸然抓了他……”赵国珍此时也明白了李长安先前为何会抓鲜于仲通。 既然要把南诏王阁罗凤“请”过来让他和谈,那鲜于仲通这个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肯定不能留。 李长安轻蔑道:“杨国忠如今还有其他大事,不必理会他。” 杨国忠的确有要紧之事。 他前段时间派手下人去搜集安禄山和安禄山亲朋好友的情报,想着没问题也要扣安禄山一口黑锅。 原本杨国忠以为至少要一年半载才能找到给安禄山栽赃造反罪名的机会。 毕竟谋逆之事牵连甚大,杨国忠先前跟着李林甫好的东西没学会多少,但是关于怎么污蔑别人造反这事,他还是有那么一些心得经验的。 这种事情不要想着欺瞒圣人,如倘若全都是谎话,那毫无根基的谎话,很容易被一戳就穿。最好是三分真七分假,当初韦坚和皇甫惟明以及王忠嗣,就是的的确确“交构东宫”,被抓住了真凭实据,这才又被李林甫借着名头闹成了谋逆大事。 上一次他诬赖李林甫,也的确是王鉷之弟私下“妄称图谶”在前,这才被他找到了机会乱扣谋反帽子。 尽管只要三分真就行,但是这三分真也不好找。谋逆是何等要命的大事,寻常人避讳不及,哪能这么容易就跟这事扯上关系。 杨国忠本来以为自己要许久才能揪住安禄山的小辫子。毕竟安禄山和太子李亨的关系一向不好, 没法交构东宫,又是个不通文墨的杂胡,也够呛能够妄称图谶,那就得耐心潜伏抓其他小辫子。 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杨国忠派手下去范阳查安禄山逾矩的证据,结果没用两个月,雪花一般的证据便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一时之间,杨国忠都懵了。 他运气这么好吗?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想污蔑安禄山造反就一下能查出这么多证据? 但是不看不要紧,细细看完了这些证据之后杨国忠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私自募兵,囤积粮草,囤积战马,在军中打压汉将,提拔自己的亲信将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触目惊心,随便哪一条扯出来,都足以给他扣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了。 一件事还能说巧合,但是这么多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加起来……杨国忠在心里嘀咕,这该死的杂胡怎么好像真跟要造反一样。 杨国忠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同时心里却也还有些侥幸,这小二十年了,李林甫和他污蔑过这么多人造反,也没有一个是真造反啊,总不能这么巧,这回就真反了吧? 心里怀着侥幸,可杨国忠的身体却还是很诚实地走入了兴庆宫。 无论安禄山那个杂胡是真造反还是假造反,于情于理,他都该在圣人面前参他一本。 倘若是真造反,那圣人杀了安禄山也不亏,倘若是假造反,那安禄山被他找到了这么多证据,死了也就只能算安禄山倒霉。 勤政殿内,李隆基听着杨国忠禀告安禄山造反的罪证面上划过了一丝不耐烦。 “国忠,朕知道你和安禄山的关系不好。”李隆基面无表情,语气中带着警告的意思,“胡儿对朕忠诚,朕心里清楚,胡儿这些年为阵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他对朕有用,是大唐忠臣。” “你莫要因为一己之私便攀扯胡儿。”李隆基坐在高座上,从上往下俯视着杨国忠。 这些年朝中出了这么多谋逆大案,其中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李隆基也不是一无所知。 论起玩弄权术,李隆基才是这些权臣的祖宗。 先前放任这些事情,只不过是李隆基有意为之罢了。韦坚、皇甫惟明, 王忠嗣,杜如邻,这些人或许没有谋反,但是他们亲近东宫,犯了帝王的忌讳,李林甫陷害他们,符合李隆基的利益,李隆基乐见其成。 至于杨国忠弄出来的王鉷李林甫谋反案,李隆基当时气愤,可事后也想明白了其中只有几分是真,多半还是杨国忠为了打压政敌弄出来的糟心事。只是金口玉言李隆基已经把处置说出来了,就不能再收回去也就罢了。 可安禄山是他的得用臣子,还是一个对自己的皇位毫无威胁的胡人。 李隆基不愿意看到杨国忠陷害安禄山。 杨国忠被李隆基噎的两眼一黑,当即就跪下喊冤:“陛下,这次真不是臣污蔑安禄山,安禄山是当真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啊!” 李隆基一脸不信任,就差明晃晃告诉杨国忠“朕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奔袭孤军深入还真是大唐传统技能 李靖 突厥诸部离叛,朝廷将图进取,以靖为代州道行军总管,率骁骑三千,自马邑出其不意,直趋恶阳岭以逼之。突利可汗不虞于靖,见官军奄至,于是大惧,相谓曰:“唐兵若不倾国而来,靖岂敢孤军而至?”一日数惊。 李靖正带领着三千精锐骑兵顶风冒雪地从马邑(今山西朔州市)出发,兵锋直指颉利可汗的王庭(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 苏定方 会大雪,吏请少休,定方曰:“虏恃雪,方止舍,谓我不能进,若纵使远遁,则莫能擒。”遂勒兵进至双河,与弥射、步真合,距贺鲁所百里,下令阵而行,薄金牙山。方贺鲁将畋,定方纵击,破其牙下数万人,悉归所部。 高仙芝高仙芝率领大军经过十五日到达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又经过十日到达握瑟(今新疆巴楚),再过十天到达疏勒城,又过了二十日到达葱岭守捉,后又行走了四十日到达了五识匿城(今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境内的锡格南),总共行军有百日之多才到达目的地。而途中大都是高山峻岭,行军极为困难,还有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帕米尔高原。短暂休息的唐军一举攻下了吐蕃城市连云堡,只有又一举攻灭小勃律。 大唐武德真的很充沛 —— 杨国忠:陛下,安禄山要造反! 李隆基:你污蔑他,我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吗? 李长安:你们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安禄山:嗷呜!没错,我就是那只真的要造反的狼。 第 223 章【VIP】 月明星稀,凉风习习。 刚冒出的草芽上覆盖着一层冰冷的霜,弯月挂在树梢上,冷风掠过河面,撞在窗上,呜呜作响。 韦柔和李明锦一起窝在被窝里,如今小小的床挤着两个人显得有些拥挤,母女挤在一起看账本,却只觉得挤着暖和。 看完了账本,韦柔便在灯下为李明锦梳头发,五指作梳,细细把乌黑茂密的头发都梳开,李明锦舒服地趴在韦柔肩头,眯起了眼,昏昏欲睡。 “明锦,阿娘打算回长安一趟。” 一道声音让李明锦惊讶抬起了头,诧异道:“阿娘回长安干什么?那又不是个好地方。” “是啊,那不是个好地方。”韦柔感慨,她在长安城太子府里待了十几年,看着忠王府变成太子府,再被李亨休弃离开太子府,一家尽死,长安城给她留下的记忆太痛了。 韦柔忽然话题一转:“明锦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李明锦伸出手指细细数着:“有好多事情,洛阳这边得想办法劝说百姓往城内搬,必要时候还得坚壁清野,强迫百姓抛家舍业搬入城内。我还要调动粮草和军械,负责整个洛阳的后勤部分。还要联络河南道各处的官员……事情好多好多。” 虽然语气有些抱怨,但是李明锦的脸上却满是旺盛的活力。 这是她生来的本事,她生来就是领导者。历史上没有人教她这些东西,她依然在乱世脱颖而出,护姐逃亡,筹集军费,安抚军队,守城抗敌,辅佐君王。 她生来就是凤凰,就该被百鸟环绕,在天空自由翱翔。 韦柔看着李明锦提起政务时候那双仿佛在熠熠发光的眼睛,嘴角也扬起了微笑。 “我要回长安一趟。”韦柔轻轻抚摸着李明锦的脸颊,语气逐渐坚定。 “阿娘什么时候回来?”李明锦缩在被子里。 韦柔思忖道:“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年五载。” 不能让李亨死得太快,倘若李亨现在就死了,李隆基必定会再立太子,那就白费工夫了。她需要的不是换太子,而是没有太子。得等到李亨和李隆基分开后,李亨才能死,才能把太子之位腾出来。 “为何那么久?”李明锦伸出手抓紧了韦柔,面上满是忧虑,“如今天下大乱将起,刀剑无眼,阿娘留在我身边我才能保护阿娘啊。” 韦柔轻轻安抚着李明锦,烛火倒映在她的瞳孔上,那是一簇细小的火苗。 “你已经保护了阿娘了。”韦柔道,“你把阿娘从掖庭中救了出来呢。” 数日后,长安城一处寂寥的小院久违迎来了访客。 “二娘收到我的信了?”韦柔掀开头上的帷帽,她看着面前身形单薄的女子,看着对方一身单薄白衣皱了皱眉,把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披到了来人身上。 “寒风刺骨,你穿的也太单薄了些。” 杜二娘分明才二十出头,却已经是满身死气沉沉,她沉默片刻道:“为父母守孝,不敢懈怠。” “已经过了三年了。”韦柔轻叹。 “父死三年,母死三年,祖母死一年。”杜二娘自嘲道,“我这辈子怕是守不完了。” 何止父母和祖母,她的亲姐、亲弟,一家尽数横死大理寺。 “李亨来找过你吧。”韦柔语气笃定。 杜二娘目露恨色:“他竟也还有脸来,他当初垂涎美色和杜家势力求娶我为良娣,一出事就休了我,我杜家被诬赖‘交构东宫’,他一句辩解之言都不敢说,可怜我一家十数口死后连收尸之人都没有……” 声声泣血。 韦柔问:“你想报仇吗?” 杜二娘倏然抬起了头。 镶满了金玉的马车驶入相府,杨国忠春风得意从马车上跳下,脚下带风走入了正厅。 他这段日子过得顺遂极了。 一场谋逆案牵连了数十个朝臣,杨国忠借着这个机会把李林甫先前的党羽一网打尽,换上了自己亲近的党羽。又狠狠打击了一番太子李亨,还把寿安公主送去了剑南,一下子替圣人办好了两件大事,圣人对他十分放心,将朝中政务都交给了他。 只要再让边将臣服他,他就能达到昔日李林甫的权势了。 杨国忠心里惦记着这事,一下朝就去了书房。 “安禄山可有送信来?”杨国忠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急匆匆问自己的幕僚。 幕僚为难:“许是路上耽误了。” 杨国忠眯着眼睛冷笑:“耽误了?李林甫那条老狗还活着的时候,安禄山可曾敢怠慢过他?数数日子,本相派出去送信的人已经走了已经两个月了,路上能有什么事能耽误两个月?” 杨国忠声音越说越高,最后语气中已经盛满了愤怒。 先前李林甫给安禄山送消息,一月之内信件便能往来一趟,如今他给安禄山递消息,两个月都没见回信的影子。 那个杂胡就差指着他鼻子说看不上他杨国忠了! 杨国忠胸膛狠狠起伏几下,还是强行压下来这股怒气:“本相就再等几日,本相倒要看看,那杂胡能给本相什么解释。” 只是杨国忠始终都没能等到解释。 又过半个月,杨国忠终于等到了安禄山姗姗来迟的回信。 信中对他十分不尊敬,漠视了他的几条暗示,只用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打发了他。 甚至连一句“右相”都不叫。 安禄山如今在范阳忙着调兵遣将准备造反,愿意给杨国忠回一封信都是看在自己还没整备好军队,造反时机未到的份上。 都要造反了,谁还搭理杨国忠啊。 只是在杨国忠看来,安禄山的应付就是对他的轻蔑。 杨国忠几乎能想象到杂胡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了,顿时杨国忠便三两下撕毁了手中的信纸,跳脚起来。 “该死的杂胡,竟敢这样轻蔑本相!” 杨国忠已经气昏了头,他的逆鳞就是李林甫。杨国忠先前跟在李林甫身后当了许多年的狗腿子,背叛了李林甫后又被他打压了数年,他对李林甫的畏惧、厌恶、仇视和渴望混杂在一起,已经浸透了他的骨头。 他要比李林甫的权势更大,更得圣人信任,更让朝野畏惧。唯有用更嚣张的权势才能洗净他骨子里的自卑和扭曲。 如今安禄山对他的态度却像一个耳光一样响亮地扇在了他的脸上,仿佛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比不上李林甫。 杨国忠呼呼大口吸气,怒急反笑:“李林甫能扶你上去,本相就能再把你拉下来,他能扶上去一个边将,难道本相还拉不下来一个边将吗。” 杨国忠召集了他的党羽。 “去查一查安禄山。”杨国忠坐在首座上,看着自己下方的这几个党羽。 “查一查他是不是在范阳行谋逆之事,亦或者他在朝中有没有什么亲朋好友行谋逆之事。” 杨国忠只用了一次污蔑造反就除掉了李林甫的所有党羽,尝到甜头的他依然打算再用这个方法。 办法不怕旧,管用就行。 “对了,再让户部把今岁河北道的脚钱多加两成。” 杨国忠冷冷道。 大唐对于河北之地一贯的策略就是打压,如今再加上杨国忠对安禄山的仇恨,杨国忠暂时动不了安禄山,可他却能先对安禄山手下管辖的河北道下手。 节度使养兵的开支来源也是所在辖地的税收,每年百姓交上去的税收朝廷取走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则分给节度使用来养兵。 杨国忠想要朝廷多抽走一部分,那留给安禄山养兵的钱便会少一部分。 安禄山很快便收到了朝廷的诏令,他却没有如杨国忠所想的那般气愤,而是在手下谋士的劝说下选择把这道朝廷颁发的诏令公开,而后加税,令百姓多缴纳两成脚钱。 先前杨国忠还任剑南节度使时,曾在两京、河南等地募兵进攻南诏,只是因为南诏多瘴气毒虫,百姓畏惧而极少有人应召,杨国忠便令官吏到处捉人,共征兵七万余人。 李长安接手剑南节度使位置之后便把被强行抓来的倒霉鬼放回了家,只留下不到一万愿意被招募的士卒。 带着这不到一万的士卒来到黔中郡后,李长安接见了黔中都督赵国珍,也是鲜于仲通被罢免了主将位置后暂时顶替主帅位置的副帅。 “节度使就只带这些人马……” 赵国珍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将领,他是当地少数族群首领后人,说起汉话还带着一点不太顺畅的口音。 大唐疆域扩张迅速,为了安稳打下来的疆域,大唐在边地实行“羁糜”州制,以夷制夷,任命当地少数民族首领为地方官员和军中将领,赵国珍便是这么当上的将领。 这段时间没了顶头上司鲜于仲通的牵制,赵国珍熟知地形和本地民俗,又有武略,领着军队抵御南诏,虽然还没有大胜,但也止住了颓势。如今战况焦灼,赵国珍本来还盼望着援兵到达,如今援军是到了,可这个数量…… 好在赵国珍对大唐十分忠心,虽然心中有些失望但对待李长安依然颇为恭敬。 “鲜于仲通何在?”李长安上来先问鲜于仲通。 赵国珍心中一紧,心想这位新节度使该不会是受了鲜于仲通朝中靠山所托要给他撑腰吧。 那个鲜于仲通是真没有本事啊。 “传我的将令,把鲜于仲通身上的职位全部罢免,把他捆了压入牢狱。”李长安面上带着几分怒气。 赵国珍闻言面上便露出了喜色,喜气洋洋派人去把鲜于仲通压入牢中了。 他早就看鲜于仲通不顺眼了,仗着朝中有靠山就胡乱指挥。 “至于本将为何只带了这么一点军队。”李长安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在剑南也没有旧识,要想迅速掌握军队就要先和剑南军如今的高层将领先通好气。 将帅一心,战方能胜。 “中原百姓不知瘴气毒虫,甚至对有毒的花草都知之甚少,何必再让他们到南诏送死。” 李长安顿了顿:“至于兵少……我问赵将军,赵将军也莫要瞒着我,阁罗凤为何要反?” “此战,当真有非要大唐与南诏两军相交,打的血流成河,横尸数万的必要吗?” 李长安目光锐利,直直看着赵国珍。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南诏之地多瘴气毒虫,根本不适合大军团作战,史上大唐多次攻打南诏,都是因瘴气瘟疫而未战先输,死伤无数。 要是南诏主动生出谋逆之心,敢无缘无故入侵大唐疆域,那自然避无可避,唯死战而已。 但是南诏又不是吐蕃,南诏一共就丁点大的地方,全部南诏人加起来也就几十万人,还没有长安城人多,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也优越,粮食能够自给自足,不像北方游牧民族那样吃不饱饭只能南下抢劫。 总不能是南诏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非要以卵击石,来撞一撞如今虽然内里已经腐朽不堪,但是表面上还强大无比的大唐吧? 李长安知道一些这场战争的起因,她在下决心要到剑南来的时候就派人到剑南等地收集情报了,如今她摆出一副要和赵国珍详谈的模样,也不过是接着这个机会交流信息,达成一致罢了。 她不会在这里久留,剑南的重要性也远远比不上朔方,她的目的只是尽快平定南诏叛乱,省得安禄山起兵时候不但要解决内忧还要再惦记外患。 大唐东边、东南都沿海,没有外患,北边挨着回纥和契丹,有苏娴坐镇也不会生事,西边是吐蕃,西南就是南诏。 吐蕃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吐蕃和大唐势均力敌,不是三两年能够解决的敌人。 可南诏得先平定,一来保证西南安稳,二来也能牵制吐蕃。南诏北临吐蕃,东近大唐,要么归顺大唐,要么亲近吐蕃。 赵国珍听到李长安的询问,长叹一口气,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讲给了李长安。 南诏其实一直都挺老实,这次其实是大唐不占理。 云南太守张虔陀、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对待南诏王太不客气。按照惯例,南诏王要经常拜谒都督,这也是为了防止南诏王有异心。 结果这一任云南太守张虔陀人品败坏,看着南诏王妃美貌就调戏南诏王阁罗凤的妻子,还多次向阁罗凤索取财物,阁罗凤受不了这个气,然后张虔陀就状告朝廷说南诏王要谋逆。 然后阁罗凤就真反了,发兵反攻云南,直接杀了张虔陀。 鲜于仲通一开始不把南诏当回事,以为随便派兵就能平定叛乱,阁罗凤一开始求和还被他拒绝了,结果两军相交,鲜于仲通反过来被阁罗凤打得灰溜溜逃跑了,唐军大败。 作者有话要说 《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七:七年,归义卒,诏立子阁罗凤袭云南王……张虔陀为云南太守。仲通褊急寡谋,虔陀矫诈,待之不以礼。旧事,南诏常与其妻子谒见都督,虔陀皆私之。有所征求,阁罗凤多不应,虔陀遣人骂辱之,仍密奏其罪恶。阁罗凤忿怨,因发兵反攻,围虔陀,杀之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六:……阁罗凤刻碑于国门,言于不得已而叛唐,且曰:“我世世事唐,受其封赏,后世容复归唐,当指碑以示唐使者,知吾之叛非本心也。” 纯纯被逼反了属于是 赵国珍:实力强盛,屡败南诏,成为唐朝抗拒南诏的大劲敌,护五溪十余年。《资治通鉴》载:“护五溪凡十余年,中原兴师(按:指安史之乱),唯黔州封境无虞。”“天下方乱,其所部独宁。” 第 224 章【VIP】 唐朝以军功升迁最快,却也有好有坏,一方面能保证大唐武德充沛,将军不怯战,将士不畏死,另一方面却也难免造成有边将妄图军功便故意挑起战火之事。 这个方法并不是完全错误。汉朝和唐朝都是这个方法,从汉朝开始,就流行使节肆意挑衅他国,然后激怒小国杀汉使,汉朝便师出有名灭了小国的“风俗”,唐崇尚汉,自然也把这个开疆扩土的办法有学有样学了回来。 缺德但是有用。 宋倒是“纠正”了这个缺德行为,但是显然易见结果还不如汉唐。汉唐以强亡,宋以弱亡,汉唐就算末期藩镇割据,那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没有沦落到被外人欺负的地步。 这次的问题也不是出在挑起战争上,不挑起战争,大唐这么大的疆域总不能是抽奖送的吧,问题是出在将领没有脑子也没有大局观上。 具体事情具体做法,南诏这地方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南诏王对大唐颇为忠诚,南诏地方属于能和平感化的地方,最应当做的事情应该是加大文化渗透和经济渗透。 尤其是现在,对南诏动手绝不是一个好时机。 只是如今再追究到底是谁的错已经没有意义了,叛乱已经发生了,如今最要紧的事是平定南诏。 “鲜于仲通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意思是让朝廷征发大军,进入南诏境内,擒拿南诏王。”李长安一句话让赵国珍心提了起来。 下一句话又让赵国珍心放了回去。 “本将认为此策不妥,南诏国地形多高山深林,瘴气毒虫无数,大军入境与送死无异。所以本将想要听一听赵将军的意见。” 李长安诚恳看向赵国珍,发动技能。 “将军在边关镇守多年,素有声名,对西南之地熟悉远胜于我,平定南诏叛乱,还赖将军辅佐。” 真正的领袖,要善于给手下有本事的属下打鸡血。 赵国珍脸一红,忙拱手道:“属下自万死不辞。” 他是少数族裔又没有靠山,一向被鲜于仲通看不起,从未被这般重视过。 原本赵国珍听说这次空降的新剑南节度使是在北方边关立下赫赫战功的寿安公主,还担心这位金枝玉叶又有军功的公主看不起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只听命令不发表任何措辞的准备了,没想到寿安公主竟然这么明事理,还看重他。 他老实,原本被鲜于仲通打压那么多年都勤勤恳恳,如今被寿安公主看重,心里只觉得欢喜。 赵国珍出生于充州,就在南诏和剑南边境,对于本地的地形情况和风俗人情十分熟悉,谈论起来事情也言之有物,侃侃而谈。 “……属下以为,如今应当先回缩军队,守住边境,遏止南诏北上。” 赵国珍的计策比较稳妥。 李长安听着赵国珍讲解,右手手指一直摩挲着指节,赵国珍停下之后,李长安才发问:“将军认为,可还有机会让南诏王阁罗凤归降大唐?” 赵国珍讪讪一笑:“倘若一年之前,属下还觉得阁罗凤归降大唐有望,可如今嘛……” 现在阁罗凤已经打赢过一次了,吐蕃那边也已经要趁虚而入和南诏结为兄弟之国了,再想让阁罗凤归降哪有那么容易。 “倘若能强行将阁罗凤请来呢?”李长安轻飘飘道。 李长安拿出一张地图,指尖停在了太和城的位置。 “山地深林多,不便于大军攻城,却方便小股精锐突袭,太和城紧邻山脉,山脉足以遮掩数千精锐军队的行踪。” 李长安条理清楚:“南诏已经将所有精锐部队都抽调到了边境与唐军对峙,国内空虚,而且南诏统一六诏还没多少年,还没来及建成防卫坚实的都城,太和城虽名为国都,实则只和大唐的寻常县城差不多大。” 唐初乌蛮还过着用牛羊皮制衣,连纺织都不会的原始生活,后来大唐文化技术传过来才好一些,一直到开元二十五年阁罗凤的父亲才在唐朝的支持下统一六诏建立南诏国,如今建国才十几年,都城建造也才十几年,大唐境内许多县城都有数百年历史,城墙都比太和城高。 “赵将军带兵往前压,迫使南诏把所有兵力都抽调到剑南边关。我从剑南军中抽调三千精兵,走山路绕到南诏军后方,直捣太和城,把南诏王请到我军之中商量归降之事。” 赵国珍瞠目结舌,震惊看向李长安。 “赵将军认为有何不妥?”李长安贴心询问,这个速战速决的作战思路是李长安一路上深思熟虑想出来的法子,也和手下几个将领商量过,只是她手下最能征善战的将领都被她留在了北方,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后来她写信向王忠嗣讨要的萧临光能商量一下。 到底适不适合对付南诏,还得和剑南黔中本地的将领商量之后才能确定。 她可是以父为鉴,认真吸取李隆基不懂形式还非要瞎指挥以至于江山都丢了大半的教训! 不能经验主义,南北形式不同,她虽然在北方打了几次仗,但是不能骄傲自满,还得多听老将言啊。 赵国珍犹豫了一下:“公主,这似乎有些不妥啊。” 一上来就擒贼先擒王,这么刺激吗? 咱们不应该按照步骤,先先办法止住败势,而后再从本地百姓中招募熟悉本地水土的人组成大军,而后训练军队,慢慢往回打吗? “还请赵将军明说有何处不妥。”李长安十分虚心。 赵国珍委婉道:“您亲自带着三千精锐去太和城抓南诏王,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这也太激进了吧! 李长安恍然大悟,她犹豫了一下:“将军倘若想要我带兵从后方里应外合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先前以为此战不是必打之战,想着避免损失……不过既然将军觉得有必要打一仗扬我大唐威严,那咱们就改一改战略。” “我直接拿下后方空虚的太和城,把他们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与将军里应外合。”李长安眼中神采飞扬,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她先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呢。 去都去了,干脆把王公贵族全抓了,让他们去敲城门让南诏军队投降多好。 李长安佩服看着赵国珍,这是超越了好几个朝代的智慧,明堡宗前有古人啊。 赵国珍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属下觉得您去了以后就把南诏王抓了就走挺合适的。” 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带兵深入敌方腹地掳走敌方君主。 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带兵深入敌方腹地掳走敌方君主还要把敌方闹个鸡犬不宁甚至反过来带兵杀个七进七出。 这么一想,原来的提议居然显得很保守了。 赵国珍乐观想着,其实主帅带头千里奔袭是大唐的传统技能了。 李靖灭东突厥就是带着三千精锐骑兵雪夜奔袭大破突厥王庭,生擒了颉利可汗,东突厥可比南诏强大太多了;侯君集征高昌也是横穿两千里沙漠千里奔袭,还有苏定方平西突厥,也是只带一万大军就敢沿着金山山脉攻打有十几万军队的西突厥,还有高仙芝百日行军翻越高原灭小勃律过,本朝封常清也翻山越岭千里奔袭灭大勃律…… 只带精锐翻山越岭千里奔袭这是大唐传统啊。 赵国珍越想越觉得自己先前太保守。呸,都怪没用的鲜于仲通,跟着没用的上司久了他都忘了追求刺激才是大唐将领世代流传的本能了。 赵国珍乐了,甚至有些蠢蠢欲动:“其实属下也颇为擅长奔袭作战,不如公主也带上臣吧。” “那谁负责正面战场佯攻牵制兵力?”李长安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赵国珍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出卖了同僚:“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沉稳坚毅,能托付重任。” 老何啊,你就老老实实坐镇后方吧,千里奔袭这种一战成名的机会还是我跟着寿安公主去吧。 “只是鲜于仲通,他在长安有右相为靠山,公主贸然抓了他……”赵国珍此时也明白了李长安先前为何会抓鲜于仲通。 既然要把南诏王阁罗凤“请”过来让他和谈,那鲜于仲通这个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肯定不能留。 李长安轻蔑道:“杨国忠如今还有其他大事,不必理会他。” 杨国忠的确有要紧之事。 他前段时间派手下人去搜集安禄山和安禄山亲朋好友的情报,想着没问题也要扣安禄山一口黑锅。 原本杨国忠以为至少要一年半载才能找到给安禄山栽赃造反罪名的机会。 毕竟谋逆之事牵连甚大,杨国忠先前跟着李林甫好的东西没学会多少,但是关于怎么污蔑别人造反这事,他还是有那么一些心得经验的。 这种事情不要想着欺瞒圣人,如倘若全都是谎话,那毫无根基的谎话,很容易被一戳就穿。最好是三分真七分假,当初韦坚和皇甫惟明以及王忠嗣,就是的的确确“交构东宫”,被抓住了真凭实据,这才又被李林甫借着名头闹成了谋逆大事。 上一次他诬赖李林甫,也的确是王鉷之弟私下“妄称图谶”在前,这才被他找到了机会乱扣谋反帽子。 尽管只要三分真就行,但是这三分真也不好找。谋逆是何等要命的大事,寻常人避讳不及,哪能这么容易就跟这事扯上关系。 杨国忠本来以为自己要许久才能揪住安禄山的小辫子。毕竟安禄山和太子李亨的关系一向不好, 没法交构东宫,又是个不通文墨的杂胡,也够呛能够妄称图谶,那就得耐心潜伏抓其他小辫子。 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杨国忠派手下去范阳查安禄山逾矩的证据,结果没用两个月,雪花一般的证据便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一时之间,杨国忠都懵了。 他运气这么好吗?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想污蔑安禄山造反就一下能查出这么多证据? 但是不看不要紧,细细看完了这些证据之后杨国忠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私自募兵,囤积粮草,囤积战马,在军中打压汉将,提拔自己的亲信将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触目惊心,随便哪一条扯出来,都足以给他扣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了。 一件事还能说巧合,但是这么多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加起来……杨国忠在心里嘀咕,这该死的杂胡怎么好像真跟要造反一样。 杨国忠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同时心里却也还有些侥幸,这小二十年了,李林甫和他污蔑过这么多人造反,也没有一个是真造反啊,总不能这么巧,这回就真反了吧? 心里怀着侥幸,可杨国忠的身体却还是很诚实地走入了兴庆宫。 无论安禄山那个杂胡是真造反还是假造反,于情于理,他都该在圣人面前参他一本。 倘若是真造反,那圣人杀了安禄山也不亏,倘若是假造反,那安禄山被他找到了这么多证据,死了也就只能算安禄山倒霉。 勤政殿内,李隆基听着杨国忠禀告安禄山造反的罪证面上划过了一丝不耐烦。 “国忠,朕知道你和安禄山的关系不好。”李隆基面无表情,语气中带着警告的意思,“胡儿对朕忠诚,朕心里清楚,胡儿这些年为阵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他对朕有用,是大唐忠臣。” “你莫要因为一己之私便攀扯胡儿。”李隆基坐在高座上,从上往下俯视着杨国忠。 这些年朝中出了这么多谋逆大案,其中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李隆基也不是一无所知。 论起玩弄权术,李隆基才是这些权臣的祖宗。 先前放任这些事情,只不过是李隆基有意为之罢了。韦坚、皇甫惟明, 王忠嗣,杜如邻,这些人或许没有谋反,但是他们亲近东宫,犯了帝王的忌讳,李林甫陷害他们,符合李隆基的利益,李隆基乐见其成。 至于杨国忠弄出来的王鉷李林甫谋反案,李隆基当时气愤,可事后也想明白了其中只有几分是真,多半还是杨国忠为了打压政敌弄出来的糟心事。只是金口玉言李隆基已经把处置说出来了,就不能再收回去也就罢了。 可安禄山是他的得用臣子,还是一个对自己的皇位毫无威胁的胡人。 李隆基不愿意看到杨国忠陷害安禄山。 杨国忠被李隆基噎的两眼一黑,当即就跪下喊冤:“陛下,这次真不是臣污蔑安禄山,安禄山是当真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啊!” 李隆基一脸不信任,就差明晃晃告诉杨国忠“朕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奔袭孤军深入还真是大唐传统技能 李靖 突厥诸部离叛,朝廷将图进取,以靖为代州道行军总管,率骁骑三千,自马邑出其不意,直趋恶阳岭以逼之。突利可汗不虞于靖,见官军奄至,于是大惧,相谓曰:“唐兵若不倾国而来,靖岂敢孤军而至?”一日数惊。 李靖正带领着三千精锐骑兵顶风冒雪地从马邑(今山西朔州市)出发,兵锋直指颉利可汗的王庭(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 苏定方 会大雪,吏请少休,定方曰:“虏恃雪,方止舍,谓我不能进,若纵使远遁,则莫能擒。”遂勒兵进至双河,与弥射、步真合,距贺鲁所百里,下令阵而行,薄金牙山。方贺鲁将畋,定方纵击,破其牙下数万人,悉归所部。 高仙芝高仙芝率领大军经过十五日到达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又经过十日到达握瑟(今新疆巴楚),再过十天到达疏勒城,又过了二十日到达葱岭守捉,后又行走了四十日到达了五识匿城(今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境内的锡格南),总共行军有百日之多才到达目的地。而途中大都是高山峻岭,行军极为困难,还有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帕米尔高原。短暂休息的唐军一举攻下了吐蕃城市连云堡,只有又一举攻灭小勃律。 大唐武德真的很充沛 —— 杨国忠:陛下,安禄山要造反! 李隆基:你污蔑他,我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吗? 李长安:你们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安禄山:嗷呜!没错,我就是那只真的要造反的狼。 第 225 章【VIP】 杨国忠被李隆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半天,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奈何李隆基已经认定了杨国忠诬赖安禄山造反,对杨国忠呈上来的种种证据都一概不信。 气得杨国忠都恨不得冲上去掐住李隆基的脖子质问他:你儿子女儿有异心你不是察觉的挺快吗,怎么到了安禄山这,我都把证据给你找来了你都不信? 之前他是做过那么几回没事找事给其他大臣泼脏水的事情,可天地良心,这回他真还没来得及往安禄山身上泼脏水呢。这些证据真是他查出来的证据,不是他伪造的伪证。 奈何杨国忠到底还是知道自己的一身富贵都寄在李隆基身上,见着李隆基不信也只能悻悻离去,打算召集谋士问一问策再图谋。 总归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皇帝不急他这个宰相急什么。 杨国忠揣着一摞证据闷闷不乐回了相府,他证据确凿去告发安禄山谋反,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心中不快,杨国忠也没心情处理政务了,干脆唤了教坊舞姬来寻欢作乐,还把李龟年请来为他奏乐。 按照宫规,教坊的乐妓寻常不能出宫,只是这些年教坊一再扩张,开元初年只有数百教坊乐妓,如今已经扩充到了五千余人,只有寥寥数百名乐妓能被帝王诏敕进入梨园,大多乐妓只能枯守教坊,从青丝美人熬到容颜不再,而后年老色衰嫁人。 圣人老了,没有精力再去管教坊事务,教坊中的乐妓便也趁机接私活,由乐师领着到权贵富商家中表演,赚些辛苦钱,教坊管事拿了抽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教坊乐妓到权贵家中演出。 杨国忠最爱寻欢作乐,他当宰相就是为了富贵权力,如今权力有了,自然要尽情享受权势的快乐。 他不仅自己看歌舞,还要邀请许多权贵来同他一起看歌舞,美人歌舞,李龟年奏乐,再加上昔日瞧不起自己的那些权贵阿谀奉承,这才是人间顶顶美妙的享受。 安禄山也可以先放一放。 杨国忠的宅院位于宣阳坊东北角,挨着平康坊,鼓声与琵琶声穿过街道,飘入崇义坊西北角的一处小院中。 崇义坊横街北有招福寺,多有文人居于此,三五成群,找一处院子便集会作诗饮酒,谈论朝政。 “杨冰山又设宴歌舞了。”一个嘴里还带着酒气的落魄文人讥讽。 冰山宰相便是杨国忠的外号, 有人曾言杨国忠的权势如冰山,看着高耸坚硬,实则如冰山一般见日便化,一针见血指出杨国忠的外强中干。 这话传到杨国忠耳中杨国忠表面上倒是不以为意,私下就不好说了。 随着杨国忠引起公愤越大,这个“冰山宰相”的外号也就越发流传开,成了文人攻讦的蔑称。 院中余下几人也跟着大笑出声,其中一人身形瘦削,棱骨分明,腰板挺得笔直,尽管身上衣裳也只是半旧不新的粗布麻衣,可面上神情却并不颓唐,在一群落魄文人中显得格外不同。 “子美,你先前去拜访赵侍郎之事如何了?”有人举起酒盏冲着杜甫敬了一杯。 众人之中唯有杜甫因着有几分诗名还能偶尔得见一些朝中官员,其他人在长安蹉跎多年,早已经失了盼头。 杜甫苦涩摇摇头,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人打断。 “如今官员任免都由奸相,奸相不点头,谁敢引荐官员?尔等难道不知晓,月前吏部选官,奸相非要让新科进士和待选官员去他府上登记任官,那几个杨家姐妹隔着竹帘看热闹,相貌略差者便要遭她们耻笑取乐……我等文人,竟然成了奸臣佞妇取笑的玩意了!” 此人说到气处,双目通红,把手中酒盏狠狠往书桌上一放,几滴浑浊的酒水溅到袖上也浑然未觉。 “选官任官皆由杨国忠一人说了算,咱们这些人,哪里还能当上官啊,还不如早早回乡算了。” 众人也唏嘘不已,一开始杨国忠上位时候他们还对新相有期待,以为换了新相大唐风气便能焕然一新。 谁知道杨国忠还不如李林甫,李林甫纵然嚣张,可也没做出在府中选官这等荒唐事。 杜甫也目露沮丧,连饮几杯浊酒,只是这酒水实在太淡,落入肚中也没滋没味。 有人偏偏看不惯杜甫这幅孤高模样。 杜甫和他们不同,虽然都是落魄文人,可杜甫好歹有几分名声,又和朝中几个爱诗的朝臣有交游,杜甫《饮中八仙歌》之中“饮中八仙”之一的李适之还当着左相呢。虽说左相权势不能与右相相比,可只要杜甫松口,李适之也能推举杜甫做一个八、九品的外放小官。 甚至看在杜甫的诗名上,只要杜甫愿意低头奉承拿出求人的态度,杨国忠也会愿意给杜甫安排一个官职。 “咱们愿意脚踏实地却走投无路,奈何有人心高气傲,还看不上微末小官呢。”便有人阴阳怪气道。 又有人接过话头:“人家是想要匡扶社稷,自然和咱们这些俗人不同。” 院子内顿时安静了,没人指名道姓,可这句话说出来也和指名道姓没什么区别了。 杜甫苦笑,主动站起身抖抖衣袖,潇洒道:“我今日还要到书坊中校书,便先告辞了。” 还不忘从腰间钱袋中掏出一把铜板,搁到了酒盏旁,这是他该平摊的酒钱。 随后便离开了。 杜甫迈出院门,悠扬的琵琶声从街对面的杨府传出来,朱门外停满了权贵的马车,身后院中那些友人又开始喝酒,热闹讨论着诗赋和朝政,怒骂一顿奸臣。 可谁真正关心社稷呢? 就连这些怒骂奸臣的文人,也只是骂奸臣任人唯亲、蔑视文人,让他们无官可做。 其实杜甫更想同他们谈一谈新出的政令,今岁入夏以后只下了两场小雨,郊外的稻田干死,朝廷却还要加收杂税,这岂不是要逼死百姓。 可他这些昔日友人却并不想谈论这些事情,只愿意聚在一起骂奸臣,还笑他眼高手低,一介布衣不先为自己谋官,反而满嘴江山社稷,愚不可及。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杜甫自嘲又念了一句:“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 他何尝未曾升起过隐居于山水之间,整日快活逍遥的打算呢?月前孟浩然还写信邀请他去漳县隐居,寿安公主在江陵经营多年,如今山南东道的观察使还是张九龄,他倘若去漳县隐居,那就是背靠好友前辈逍遥自在。 可他实在是生了一颗不甘平凡的心啊。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杜甫看着路边还未开花的葵藿,一句诗又从口中流出。 可就连葵藿的叶子都朝着太阳,他的天性又怎能轻易改变呢? 想起自己那些见识短浅,只顾自己的“好友”,杜甫又不禁讥讽了一句:“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杜甫摇摇头,这几句也凑不成一首诗,回家后便把这几句诗先写下来吧,说不准再过几日又有了灵感,能将这首诗写完。 倘若是太白兄在此,必定能一口气写完一整首诗。 “如今的范阳城竟然都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吗?” 李白皱着眉,站在范阳城的临街小楼上,看着范阳节度使府门处进进出出的人,喃喃自语道。 “孙兄,难道就无人向朝廷禀告安禄山的谋逆之心?” 听到李白的话,站在李白身侧的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吓得左右看了看,确保没有第三个人听到这句话后才松了口气。 孙二郎是个卖马的马商,十分崇拜李白,半月前他在府上招待李白,正巧范阳军中来人找他买马,也不管好坏,一口气就买了所有的马。 赚了一大笔钱的孙二郎高兴之余就宴请自己偶像李白,结果李白酒量太好,他多了两杯喝醉了一不小心把安禄山可能要谋反的事情说漏了嘴。 李白得知之后便非要过来看看究竟,孙二郎担心李白安危,也就提心吊胆陪李白来了一趟范阳。 “唉,这谁知道。”孙二郎压低了声音,“反正安禄山之心,范阳路人皆知,朝中圣人知不知道咱们也无从打听。安禄山的官位是圣人所给,圣人自有道理。” 李白讽刺道:“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节度使本应当保家卫国,安禄山不思抵抗外敌,反而有谋逆之心,圣人用这种人当节度使,反而把寿安公主那样的忠诚之将排挤去剑南。 燕雀栖于梧桐之树,鸳鸾却只能栖在长刺的荆棘之上。 真是荒谬。 “太白,你听我一句劝,不管安禄山想要干什么,都跟咱们没关系,朝中公卿都不作声,咱们管那么多干什么。你爱求仙,到时候往深山老林里一钻,隐居个几年,等天下太平再出世呗。”孙二郎苦口婆心劝道。 李白眼珠转了转:“好吧,我听孙兄的。” 孙二郎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李白出了范阳城,又给李白留了一笔润笔费,二人才分开。 可惜他太不了解李白了。 前脚二人刚分开,后脚李白就回了范阳城,李白决心收集安禄山谋反的证据,然后告诉寿安公主,让寿安公主早做准备。 圣人……李白是已经对他心灰意冷了,思来想去,唯有寿安公主可以救大唐江山。 李白首先想到的法子就是去安禄山麾下重臣那里打探消息。 接近安禄山手下的重臣,对旁人来说不容易,但是对李白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李白这个名字就是大唐的活金字招牌,诗赋能够流传到的地方,李白的名字就无人不知。 再加上李白又是大唐出了名的爱结交好友,他在范阳暂住的消息一传出去便有人主动上门来请李白赴宴。 第一日,李白在宴会上认识了安禄山手下大将安守忠的幕僚,与之称兄道弟。 第二日,李白被幕僚邀请去府上做客,顺便认识了同来做客的范阳军判官。 第三日,李白为判官作诗偶然遇到了范阳军中将领,李白称赞其“将军分虎竹”,将领大喜,顺势把李白引荐给了上官…… 一月不到,李白已经成了安禄山亲儿子安庆绪的座上客了,只是顾及大事,安庆绪也没有请李白到范阳节度使府上,而是在好友武令珣府上招待了李白。 如此一月,李白已经确定了安禄山的确是在谋逆了,便潇洒辞行离去。 临走之前还去了一趟城中最大的酒肆买了两坛好酒带上。 李白左手拎着两坛酒,右手还拿着一壶酒往嘴里灌,喝完还咂咂嘴,喃喃自语:“奇怪,这个酒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呢,仿佛先前曾经喝过一样。” 倒是和长安酒肆里那些次等酒味道差不多,像是同一个酿酒方子。 “薛将军!”不过李白很快就没心思思考酒水了,他看到了安禄山手下的大将,薛嵩。 “薛将军也爱饮酒吗?”李白乐呵呵迎了上去。 他和薛嵩曾在安庆绪举办的宴会上见过一面,不算熟悉,不过没事,李白社交技能点满,只要和他见过一面,那就是熟人。 薛嵩冷硬的脸看到李白之后绷的更紧了。 他点点头,不欲多言,转身就上了二楼。 李白有心再和他多说几句话,只是转念一想,还是给寿安公主报信重要,便颠颠离开了范阳,快马加鞭出了范阳境,而后立刻给李长安写信。 公主,安禄山要造反!我有证据,我从很多人嘴里都套出话来了! 另一边的薛嵩买酒时候迅速递给酒肆中管事一个蜡丸, 而后便拎着酒若无其事离开了酒肆。 蜡丸中包着一页展开了也只有巴掌大的纸,上面只有寥寥五个字。 【七月初一,反】 拎着酒坛下楼的薛嵩叹了口气。 安禄山警惕心太高,如今距离七月初一只有一个月不到时间,安禄山却只秘密召见他告诉他该走哪条路线南下。 甚至起兵的确切时间也是三天前才通知他们。 所以他也只知道自己这条行军路线而不知道其他几路行军路线。 希望公主埋下的其他探子能走其他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李白《塞下曲六首》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李白《古风其三十九》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甫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杜陵地方,有我这么个布衣,年纪越大,反而越发不合时宜。对自己的要求,多么愚蠢可笑,私自下了决心,要向稷契看齐。这种想法竟然不合实际,落得个到处碰壁,头都白了,却甘愿辛辛苦苦,不肯休息。有一天盖上棺材,这事便无法再提,只要还没有咽气,志向就不能转移。一年到头,都为老百姓发愁、叹息,想到他们的苦难,心里像火烧似的焦急。尽管惹得同辈的先生们冷嘲热讽,却更加激昂无比,引吭高歌,毫不泄气。我何尝没有隐居的打算,在江海之间打发日子,岂不清高?……可是连葵藿的叶子都朝着太阳,我这忠诚的天性,又怎能轻易改掉!回头一想,那些蚂蚁般的小人,只为谋求舒适的小窝,整天钻营。 第 227 章【VIP】 “南诏王阁罗凤。” 李长安只穿一身薄衫,笑吟吟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前几日只确认了没抓错人就着急跑路,一连数日奔波根本没时间关注俘虏,直到昨日才回到大唐境内,又好好睡了一觉养足精神,今日接见阁罗凤,这才有精力仔细观察这个倒霉蛋南诏王阁罗凤。 双目无神,愁眉苦脸,胡子拉碴,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底跟,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绝望。 毕竟倒霉蛋常有,极其倒霉的倒霉蛋不常有。 好好一个南诏王,为了表达对大唐的忠诚,带着一家老小不远千里来节度使府拜见剑南节度使,没成想遇到色胚调戏自己王妃。这能忍吗,顿时怒气上头起兵造反杀了调戏自己妻子的云南太守,然后热血下头想着跟大唐道歉求和。 偏偏又遇到了狂妄自大没脑子的鲜于仲通,觉得南诏好欺负就拒绝了他的求和。没办法,那就只能打了,结果好不容易打赢了两场,又遇上了她,好端端在太和城待着,结果天降猛将硬生生亲自入室把他请走了。一睁眼,已经到了敌人堆里。谁遇到这一堆事情还能精神起来啊。 李长安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阁罗凤,轻咳一声:“南诏王可休息好了?” 阁罗凤抬起头看了李长安一眼,绝望问:“我还能活几天?” “做人不要这么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嘛。”李长安安抚,“你愿意去前线劝南诏军队投降吗?” 阁罗凤咬着牙:“还请将军赐给我一把匕首,我自裁吧。” “戏言耳。”李长安打了个哈哈。 果然不是随便哪个君王都能当堡宗,阁罗凤还是有骨气的。 “我请南诏王来我帐中,实为和谈。”李长安开启了正式话题。 “只怕由不得我不同意吧。”阁罗凤自嘲道。 他都已经被抓到了敌军大营之中,难道还能有除了同意之外的第二个选择吗? 李长安气定神闲:“是,我不是和你商量,我就是在通知你。” 她费尽心思把阁罗凤从数百里外的太和城请到大唐军营之中,为的也不是和南诏商量服软。 阁罗凤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李长安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道:“南诏王一向是大唐忠臣,从你父亲开始,南诏便忠于大唐,我相信你和你父亲一样, 都是我大唐的忠臣。而且你也该记得,南诏是在谁的支持下才能统一六诏吧。” 南诏一向和大唐亲近,其余五诏则和吐蕃毗邻以至于偏向吐蕃,所以大唐才扶持南诏部落,统一六诏建立了南诏国。 云南太守张虔陀调戏南诏王妃,主动挑起争端,他该死,可南诏王能成为南诏王全赖大唐支持,所以南诏王不该反叛。 “我曾提出过和谈,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不允。”阁罗凤开口了。 李长安指节敲敲桌案:“如今我是剑南节度使。” 阁罗凤久久不应声。 他知道李长安的意思是要他现在主动提出和谈,但是阁罗凤却没有开口。一开始他想要和大唐和谈,但是到了如今,阁罗凤却也有了一点其他小心思。 “我还能活吗?”阁罗凤低声问。 “你把那几个吐蕃使者杀了就能活。”李长安吐出了一句话,她嘴角扬起一抹笑,“你说巧不巧,南诏王宫东三里处就是南诏四方馆,我带人路过那的时候看到四方馆灯火通明。” “大唐使节不在,那何人会住在四方馆呢,本将好奇,便派人顺路去查探了一下。” 李长安笑吟吟看着阁罗凤:“你猜本将手下人发现了什么?” 阁罗凤表情惨白,嘴唇蠕动,却没能说出话。 吐蕃想趁着大唐和南诏不和睦,与南诏结盟,那些使节正是为了吐蕃南诏结盟一事而来。 “几个吐蕃使节竟然住在四方馆中呢!”李长安一拍手,“我大唐一向热情好客,我就做主把他们一并请来了营中。” “来人,把那几个吐蕃使节带上来。” 几个死狗一样的吐蕃使节被带了上来,他们显然就没有阁罗凤的待遇了,奔袭的这几日阁罗凤还时不时能吃口饭喝口水,这几个吐蕃使节则是一口水都没喝上,眼看着奄奄一息。 阁罗凤不知道李长安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南诏和吐蕃有接触。 李长安直接从桌案上拿起一柄长剑扔到了阁罗凤脚边。 “这些吐蕃人挑拨大唐和南诏关系,南诏王认为他们该不该杀?” 阁罗凤打了个寒颤。 这位寿安公主是在逼迫他在大唐和吐蕃之间做选择啊,他今日倘若杀了吐蕃使节, 那南诏就再没有投靠吐蕃的可能了,只能跟着大唐一条道走到黑。 他虽然偏向大唐,可也没打算与吐蕃为敌啊。大唐强大,吐蕃也强大,只有南诏弱小,阁罗凤知道大唐和吐蕃都想要拉拢南诏,摇摆不定才是南诏的价值,倘若跟着大唐一条路走到黑,那南诏便会首当其冲遭吐蕃针对。 李长安冰冷的视线落在阁罗凤身上,阁罗凤额头开始一滴滴往外冒冷汗。 那几个被捆着扔在地上的吐蕃使节也在一边挣扎一边用吐蕃话威胁阁罗凤。 “南诏王,你敢杀了我等,赞普必定会为我等报仇……” “我吐蕃有精兵百万……” 进是死,退也是死,他该怎么办?阁罗凤面色惨白,心绪乱成了一团乱麻。 “报!八百里加急!” 一道声音拯救了阁罗凤,头带红头巾的传令官满头大汗跑入帐中,对着李长安呈上密令。 李长安倏然起身,面上带上了两分沉重,帐篷内的气氛也跟着凝重起来。 “临光、赵将军,你们先盯着这,我去去就回。”李长安快步走到传令官身边,抬手拿起密令,头也不回吩咐道。 这个时候的八百里加急,李长安只能想到一件事。 李长安快步踱入后帐,甚至来不及在桌案后坐下便着急拆开了密信。 [七月初一,反] 是薛嵩的字迹。 “今日是……七月初七。”李长安低声数着日子,抬头看了一眼帐外刺眼的阳光。 黎州在大唐西南,范阳在大唐东北,实在间隔太远,消息送到她的手中已经过了日子。 李长安坐在桌案后沉思许久。 她提笔写下几封信,用蜡密封好,交给传信之人。 “八百里加急送到襄阳、灵武、西平。” 片刻后,李长安方才镇定回到主帐,表情没有一丝改变。 “南诏王考虑的如何了?”李长安语气平静,转身坐在交椅上。 不知怎的,分明现在李长安的语气比方才出去之前还要柔和上许多,阁罗凤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更大。 李长安轻飘飘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莫非南诏王是想投向吐蕃?南诏王这是打算让南朝百姓都过上朝不保夕,被随意劫掠的日子了?” 大唐偶尔是不太讲理, 但是吐蕃可从来就没讲过道理。大唐起码还愿意给点技术帮助南诏发展生产,吐蕃那就是纯粹的掠夺了。 阁罗凤心中有了决断,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臣世代都为唐臣,南诏本就是大唐属国。” 他捡起了地上的剑,提着剑一步步走向吐蕃使节。 “你这是在和吐蕃作对!赞普不会放过……啊!” 吐蕃使节惊恐的瞳孔中倒映着阁罗凤的影子。 阁罗凤是将军,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面无表情一剑一个把几个吐蕃使节都戳死在了帐中。 鲜血流了一地,帐中所站着的人都是见惯了血流成河的将军,自然不会嫌弃血腥气。 李长安抚掌笑道:“云南王果真是我大唐忠臣。” 南诏王是南诏国的国王,云南王则是大唐封的爵位。 阁罗凤深吐一口气,反而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 他为了南诏国的利益在大唐和吐蕃之间摇摆不定,可终究他是受着唐朝教育长大的人,心底里还是偏向大唐。 何况他在太和城中被大唐公主挟持到唐军之中,已经是输了个彻头彻尾。如今能够和谈,已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对了,本将想要向南诏借精兵三千可否?便由你的太子凤伽异领兵如何?” 李长安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开口借兵。 在大唐向周围小国借兵是惯例。唐朝之所以国力能支撑起连年对外征战,就是因为相当一部分的唐军不是唐人而是胡人。 唐朝行事就是这么霸道,一声令下所依附的部落小国都要出兵随战。 莫说还是在大唐境内,就是在大唐万里之外,大唐说借兵也借了。太宗时期,王玄策出使天竺,当时天竺分裂成了数个小国,其中一个名为中天竺的小国,对大唐使节团不恭敬,气的王玄策直接到了当时和大唐还友好的吐蕃和尼婆罗借了八千精兵转身就灭了中天竺。 甚至因为功劳太小,王玄策都未能封侯。 ……起码安史之乱之前是这样。 李亨向回纥借兵三千还要允诺允许回纥兵在大唐劫掠都城这样的事情才是破天荒头一回,丢尽了祖宗的脸。 李长安没有说任何原因,就只说要南诏出兵。 阁罗凤对借兵也没有任何异议。 大唐天朝上国,本就该如此霸道。 他犹豫的是其他事情:“臣子凤伽异身体一向不太好,可否换一人领兵?” “身体不太好能治,你儿子那病又不是什么大病。”李长安道,凤伽异聪明早亡,历史上比阁罗凤死的还早,日后继位的是阁罗凤的孙子。 不过李长安昨天派人给凤伽异把了脉,发现凤伽异这病对南诏来说难治,但是放在大唐却不算难治。 李长安就生了心思,救命之恩再加上放在身边调/教几年,这不是妥妥的大唐忠良之臣吗。 “多谢公主。”阁罗凤喜出望外,迭声感激。 李隆基不珍惜孩子是因为他有好几十个儿女,阁罗凤可就一个王妃,一个宝贝儿子,要不然也不会儿子死了以后直接让孙子继位。 独生子就很珍贵了。 “今日下午我便派人送你回南诏,不过午时还要劳烦你去当个监刑官。”李长安懒洋洋道。 帐帘掀开,被捆成粽子的鲜于仲通被推了进来。 “此人挑拨两国关系,欺上瞒下,谎报军情,按唐律当斩。” 阁罗风已经愣住了,他一双虎目通红,竟然含满了泪花。 他被鲜于仲通和张虔陀欺辱之后也不是没想过要向大唐告状,可鲜于仲通在剑南只手遮天,朝中还有宰相杨国忠做靠山,他的告状递上去根本就全无回应。 阁罗凤这才一怒之下起兵杀了张虔陀。他本以为如今自己又投降大唐此事便翻过了篇章,他再也无法向鲜于仲通报复了,没成想…… “这是你作为大唐臣子迟到的公道。”李长安顿了顿。 “日后不会再让你告状无路了。” 因为从今往后,大唐再不是李隆基说了算了。 第 229 章【VIP】 洛阳的府库倒是十分充盈。 封常清翻看了半宿的簿册,颇为满意,唯一美中不足之事便是刀剑甲胄不太多。也是难免之事,洛阳地处中原,已经有百年未见过刀兵,刀剑甲胄储备不多才正常。 只有安禄山那等一心想要谋逆的反贼才会在库房中堆满兵器铠甲。 封长清心中没有把安禄山当做一回事,他昨夜边看册子边分析形势,依旧认为安禄山手下的军队并不是人人都想反叛。 这几年大唐百姓的日子没有开元时候舒服了,可也没到时史书上王朝末年那等人相食、尸横野的地步,日子能过下去,百姓便不会想要掀起战乱。 安禄山前面能够攻打下那么多郡县,也不过是中原承平日久,百年没有兵戈之事,一时慌乱来不及反应罢了。如今圣人已经派张介然去陈留郡阻止十三郡兵马共同抗敌,张介然此人自己先前虽然没有听闻过他的名声,但是想必能被圣人委以重任应当有其本事。 应当能拦住安禄山,封常清预测,就算最终拦不下安禄山应当也能拖延三五月,他在洛阳所招募的士卒也能训练一段日子,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朔方、陇右两军接到勤王护驾旨意后也会及时南下勤王,到时两军合作一处便能轻易镇压住安禄山叛乱。 封常清坐在洛阳府官署中,理清楚了对敌思路,面上紧绷的神情终于松懈了一丝。 他招来手下裨将询问:“今日募了多少士卒?” 裨将道:“想来应当不少,咱们招募士卒赏钱给的极高,洛阳人口也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你去问问。”封常清打发裨将去问一问,自己又展开了洛阳周遭舆图,思索应当何处适合作为战场。 “将军,不好了。” 片刻后,裨将急匆匆冲入邸中,神情急躁。 封常清手中动作戛然而止,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出了何事?” 莫非是前方战况不好,安禄山又破一城? “募兵没有募到一人。”裨将语气迅速。 封常清骤然起身,面色大变:“一人都无?” “一人都无。” “怎么可能?”封常清大惊失色,只觉得怪异无比。 倘若募到士卒数量不多还能说是募兵消息没传开或者洛阳百姓畏战不敢应募,可一个人都没招募到,这就太不正常了。 封常清急匆匆往外走,打算亲自去一探究竟,裨将跟在他身后小步奔跑追赶。 到了街上,街道上依然行人如织,走出这条官府所在的街道后,街上的叫卖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因着此次事态着急,便特意多设了几个招兵点,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募兵处,封常清很快便走到了最近的一处募兵处。 只有三个招兵的官吏坐在桌案后,懒洋洋打着盹,来来往往的行人没说过去排队应募了,就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一个。 这么显眼的偌大一个招兵处在这喧喧嚷嚷的闹市中显得格外寂寥。 竟然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这正常吗?大唐百姓有多爱看热闹封常清清楚,为何如今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封常清心中染上焦躁,他的所有计划都是基于能招募到五万以上士卒,倘若手底下连兵都没有,那还能平定什么叛乱啊。 情急之下封常清直接从路边人群中拉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询问:“你为何不愿参军?” 那男子被吓了一跳,看清封常清身上所穿的官袍后瑟瑟发抖:“贵人……小人有活干……上有老下有小……” 话说的颠三倒四,封常清好不容易才梳理清楚此人不愿参军的原因。 他面露无奈,只能把语气又放柔了些许:“那我问尔等,尔等不愿参军便罢了,为何连热闹都不愿意看?” 此男子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封常清见问不出什么只能让此人离去,他思索片刻,看了一眼裨将:“派人去打探一番消息。” 封常清转身步入官邸,片刻后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装扮从府邸中走出来,默不作声往城外走去。 他常年在沙场上征战,身形魁梧高大,皮肤黝黑,换上一身猎户装扮也不出挑。 沿途封常清经过数个募兵处,都和头一个募兵处一样,寂寥无人,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封常清眉毛越颦越紧,他四处看了看,看到一处槐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百姓,便走过去坐下,不动声色打探消息。 “几位,我看朝廷正在招募士卒,为何无人去应募呢?”封常清装作一副糊涂模样,“我是陕郡人,刚来洛阳不久,原本打算投军哩。” 一个老丈热情开口:“这可不行投军啊,这回募兵不是咱们洛阳正规募兵,指不准就是诈骗。” “诈骗?”封常清瞳孔一缩,声音带出了一丝破防。 “那墙上还贴着朝廷的告示,是朝廷为了镇压安禄山叛军所以才征兵,怎么还成了诈骗了。” 老丈撇了撇嘴:“那上面都没印寿安公主的大印,能是真的吗。年轻人,老头子告诉你,在咱们洛阳,你只用认准寿安公主便可,旁人一概不要相信。” 他可是认真上过扫盲班的人! “寿安公主?”封常清糊涂了。 他常年待在安西,倒也曾听过寿安公主的名头,还曾经和左右夸赞过寿安公主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可寿安公主和洛阳又有什么关系。 老丈眼中精光一闪,眯了眯眼:“小伙子,你不知道寿安公主李娘子?” 陕郡就挨着洛阳,洛阳中有许多做工的人都是陕郡人,陕郡人如何会不知道寿安公主的名头呢。 想起自己曾上过的鉴别奸细课,老丈心里顿时警惕拉满。 他和左右数人一同交换了个眼神,说时迟那时快,一拥而上便将封常清押了起来。 “快去报告官府,咱们抓着了个奸细!” 封常清下意识反抗,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老头一声大喊街上顿时又冲出来了十几个人一同紧紧抱住了封常清的手脚。 又听着老头的话,封常清哭笑不得,知晓这些百姓没有坏心,也就不再反抗。 “我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受陛下之命来洛阳征兵,如何会是奸细呢……” 说话之间已经有不知道谁拿出了绳子,将封常清捆成了粽子。 “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不认识。”一人闷声道。 “本将是受陛下之命来洛阳征兵!”封常清大喊。 众人顿时乐了,七嘴八舌:“俺就说他是奸细”“什么陛下之命没听说过”“咱们只听寿安公主命令”。 多亏他们上过反诈课和识别奸细课,要不然还真让这奸细蒙混了过去! 最终是一个年轻女子与那日他见过一面的严武一同到官府把他保释了出来。 封常清发誓他看到了严武脸上的幸灾乐祸。 “严挺之呢,本将现在就要见他。” 封常清紧绷着脸,心中满是怒气。 “大敌当前,洛阳危在旦夕,本将受陛下之命来此镇守,尔等却阻挠本将,是何居心!来日安禄山兵临城下,洛阳却无兵抵挡,到时候洛阳沦陷,数十万百姓家毁人亡,你们担待得起吗!” 李明锦眨眨眼,道:“不用找严公,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就行,小姑母不在家,洛阳如今是我做主。” “你又是何人?你做主说的轻巧,你能做得了什么主?大敌当前,洛阳无兵,你又能做什么?”封常清气愤道,他手捂着胸口,只觉心脏都在抽疼。 李明锦“哦”了一声:“洛阳有兵啊,谁说洛阳无兵。”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封常清重复问:“洛阳有兵?” “有。”李明锦干净利索道。 “先前本将怎么不知晓?” 严武插了一句:“封将军也没问过啊。” 封常清沉默了。 他好像真没问过。 不是,他离开长安之前圣人派他募兵,要是洛阳有兵,为何圣人又下旨要他募兵? “洛阳有多少军队?”封常清抬手按按额角。 “我们洛阳府一向遵纪守法,朝廷规定洛阳能有五千洛阳卫,我们就只有五千洛阳卫。”李明锦专门强调遵纪守法。 封常清刚刚提起来的心又坠了下去,气笑了:“五千人够干什么,安禄山可是号称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往洛阳来呢。” “……五千正式洛阳军,四万五千编外洛阳军,还有两万临时洛阳军。”李明锦补充上了后半句话。 她又强调了一遍:“编外军和临时军都是战时征召,平时不算在洛阳军内,这是合规合法的。” 封常清:“……” 我是应该先庆幸柳暗花明又一村,有现成军队可以抵抗安禄山军队了,还是得先问一问你们为何要在离长安只有数百里的东都囤积这么多军队? 更糟糕的是,封常清意识到了不对——洛阳现成的军队,他这个突降的主帅,他真能指挥的动洛阳军吗? “敢问娘子尊姓大名?”封常清的语气顿时客气了许多。 “李明锦,和政郡主,将军唤我郡主便可。”李明锦笑笑。 哦,原来是一家人啊。 封常清提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一些,嗯……都姓李,应当不算什么大事。 至少现在外敌当前,李家人内部的争权夺利可以忽略吧。 “本将认为大军应当先前往虎牢关守关。”封常清斟酌道。 李明锦眼皮都不眨一下:“自当听将军吩咐。” 起码现在可以听你吩咐,等安禄山兵临城下的时候还听不听你吩咐,就要看你是和我们目标一致守城还是想出城以卵击石了。 目标相同自然是和和美美一家人,目标不同到时候你就不是将军了。 小姑母说了,安禄山到洛阳之前还不能公然和朝廷做对。 嗯,仅限于安禄山到洛阳之前。 封常清满意了。 是夜,封常清便写了一封奏疏送入长安城。 言他已经在洛阳找到了军队。 李隆基大喜,连日来的怒气一扫而空。 在李隆基看来,封常清还是颇为靠谱的,既然他已经说招募到了军队那想必洛阳应该能守住了。 不过李隆基也没有完全放下警惕而是又一连发出了数道命令。 命已经卸下节度使职务如今在长安养老,担任左武卫大将军职务的高仙芝在长安招募军队十万,前往陕郡守住百里狭道。 又命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带军前往范阳,攻下安禄山老巢。 再加上已经抵达陈留郡的张介然,在长安城前一共摆下了三道防线。 做完这一切,李隆基便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长安城前三道防线一道比一道牢固,他又掉了朔方军去攻击安禄山老巢,想必不日便能拿下安禄山平定此次叛乱。 心情松懈了下来,李隆基想了想又招来宦官:“将杨家几位国夫人和右相请入宫中,朕要设宴。” 作者有话要说 那时候募兵还挺快的,封常清在洛阳募兵十天招募了六万人(然后没打赢安禄山三战三输人全打没了),高仙芝在长安十天募兵十一万,在逃回来的封常清建议下死守潼关(然后被李隆基杀了) 安禄山人品不行,打仗还真有两把刷子,他手下的安守忠和崔乾佑都有以少打多的战绩 第 230 章【VIP】 七月初十,南诏国归顺大唐,设祭坛,于太和城中立南诏德化碑,愿意世代为大唐之臣。 七月十二日,南诏太子凤迦异领三千南诏骑兵入唐,归于剑南节度使寿安公主李长安麾下。 七月十五日,李长安领兵返回蜀郡,蜀郡就是益州,剑南道的治所,也是日后李隆基逃难的避难地。 李长安没有立刻前往北方,一来李隆基还没有出逃,他对天下依然还有掌控力,自己没有接到调令就离开治地总归不太妥帖。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李长安也没打算等李隆基给她下旨之后再离开剑南道。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布置。安史之乱之所以能让大唐骤然由强变弱当然不是因为只有安禄山一人造反。安史之乱最大的影响是开启了大唐藩镇割据。 安禄山攻下长安让全天下的野心家都看到了大唐的虚弱,纷纷起兵割据一方。 剑南道内部也不安稳,李隆基到了蜀地之后,蜀地军中首领郭千仞造反,李隆基亲自登楼招降,奈何敢造反的人根本不搭理他这个没用的帝王,最终还是和政公主和驸马以及宁国公主三人带兵平定了这场叛乱。 蜀地是大后方,李长安可不想到时候自己辛辛苦苦在外面打仗,结果前线还没平定,后院先起火。 何况她虽是亲生胜过收养的爹就要来蜀郡了,李长安必须先确保给她爹提供一个“舒适”的环境,让李隆基安心养老,别搞那些她从老师嘴里听着都觉得脑血栓的微操了。 进了我的地盘,就老老实实养老吧你! 李长安直接写了两张调令,先前的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死了,正好空出来一个节度副使位置,她便任命赵国珍为剑南节度副使,何履光则接替赵国珍担任黔中都督。 “主君。”萧临光身着一身天青色圆领缺胯袍匆匆走进来,靠近了李长安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 李长安把手中两份调令递给萧临光:“还要麻烦临光替我盖两个印。” 只有不会用技能的人,没有用不上的技能。萧临光擅长书画,李长安替他发掘出了这项技能的使用价值,专业对口伪造印迹,俗称造假。 有品阶将领调动按照规矩来说不能是节度使说了算,需要先向朝廷禀告所立何功、其人履历,经过兵部和吏部审核之后才能派发委任状升迁官员,甚至品阶高者还需要帝王亲自审核是否任职升迁。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奖赏臣子是帝王才能做的事情,其他人沾染这个权力就是谋逆。 不过这事也不是李长安开的先河,安禄山上次去长安把李隆基哄舒服了,李隆基给了安禄山一批空白委任状,安禄山回到范阳以后一口气封了好几十个将军,把自己人推到了机要位置上,彻底掌握了范阳军和平卢军。 有时候李长安真心实意觉得安禄山这个胡儿才是李隆基的亲儿子,要不然都说不明白李隆基为何要做这么多有利于安禄山谋反的事。 帝王权柄,是李隆基先动手分给了旁人,如今也就不能怪她要插一手了。 李长安低下头接着批阅奏疏,萧临光则乖乖抱来自己的造假箱子,在李长安右手边的桌案上一顿捣鼓,给这两份委任状“盖章”。 她接下来至少要花费半个月时间整顿剑南军,把剑南道这个大后方梳理开。先将随着自己奔袭南诏的三千精锐打散混入三万剑南军中,其中立下功劳的一部分将士则晋升为伍长什长,代替先前没有立下功劳的那些基层兵官,这三千精锐士卒随她一起翻过山趟过河,一起攻入太和城活捉南诏王,又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人就是她的嫡系。 他们的前途都系在她身上,这才是最牢固的关系,只要她在一日,这些人就会跟随她。 还要清洗鲜于仲通的旧部,李长安打算组织一场考试,文试武试两项,有能力、品德还过得去的人留用,没能力的那些人暂时先调到接触不到兵权的职位,日后再慢慢打发。 然后她前往襄阳,带领山南东道的军队先去睢阳和王忠嗣会和,把安史叛军赶出河南道,而后再前往洛阳…… 先不着急收复长安,长安就像一大块闪闪发光的金子,吸引她,也吸引安史叛军。 李长安从舆图上圈出范阳和长安两地,沉思片刻,提笔写下一封调兵书。 如今河西节度使也是哥舒翰,杨国忠和安禄山不对付,杨国忠为了打压安禄山就主动对哥舒翰伸出了橄榄枝,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哥舒翰写信问过李长安之后就心安理得接过了杨国忠递过去的橄榄枝,兼任了河西节度使。 河西兵马使便是郭子仪,李长安写信告知哥舒翰,让他派郭子仪领河西军前往朔方,与李光弼合兵一处共同攻打范阳,他则领陇右军南下赶往扶风郡,阻止安禄山继续西进。 范阳是叛军老巢,不知道在面对范阳和长安之时,安史叛军会选择哪一个地方。是选择坚守好不容易打下来的都城长安城,占据正统之名,还是回防范阳老家呢。 不回去,老家被偷家,安禄山手下的士卒十之八九一家老小都在范阳,老家被敌人打下来那范阳军心就散了;回去,那就守不住长安城,四舍五入就是白费力气造反了。 “真奇怪,这么好的策略为何李亨就是不采纳呢……”李长安嘀咕着,这是历史上李泌给李亨提的建议,放缓收复两京,先拿下范阳,让安史叛军失去根据地而手脚慌乱,再慢慢平定河北,到时候安史叛军失去河北老家被困在中原腹地,便可以关门打狗一举平定叛乱。 只是军师再厉害摊上一个没脑子的主公也没用,李亨非要先收复两京,结果硬生生把两年就能平定的乱局拖到了八年。 没事,这么好的策略李亨不用我用,当皇帝这事我上我真行。 李长安心安理得拿出自己的大印往调兵信上一扣,便让人快马加鞭将这份调兵书送往河西节度使治所所在地武威郡。 等调兵书送到武威郡时候估计安禄山就打到长安城了,那时候李隆基也就没本事管她假传圣旨了,不对,那时候她说的话就是圣旨了,所以印自己的大印就行了。 “主君,弄好了。”萧临光把两份委任状拿过来,上面已然出现了几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印章,手续齐全,兵部吏部印章都有,就算是李隆基亲自来看,也只会怀疑是他记忆出了岔子忘了自己曾经批过这两张委任状。 “不错,把两位将军请过来吧。”李长安赞扬拍了拍萧临光的肩膀。 赵国珍和何履光拿到委任书后激动的脸都红了,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这次朝廷的赏赐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赵国珍美滋滋道:“先前每次升迁都得拖上三五个月,末将还以为这回又得等个半载呢。” 朝廷办事是出了名的效率慢,赵国珍在朝中又没有亲近好友能替他美言两句, 所以每回他立下军功都要等许久才能等到朝廷的赏赐。 “不过这一次也太快了,算起来这才十日不到……”赵国珍小声嘀咕。 十天,够传信官从蜀郡到长安走一个来回吗? 李长安眼神微妙了片刻,脸上面色不变道:“八百里加急特事特办嘛,正常。” 赵国珍不疑有他,美滋滋收下了委任状。 “往后还要劳烦赵将军为大唐守好剑南。”李长安轻咳一声,面色严肃。 “安禄山反了,父皇命我去平乱。” 李长安睁着眼开始说瞎话:“父皇给我密信,说众多儿女之中他只信任我一人,命我打理好剑南事务后便北上平乱。我离开后,剑南道就要托付给两位将军了。” “什么!”赵国珍何履光二人豁然起身,目露震惊,先是震惊于安禄山竟然敢造反,后又钦佩寿安公主得陛下重用。 “倘若叛军凶猛,我父皇还可能会不日前来蜀郡避难。” 李长安叹了口气:“没办法,父皇只信任我嘛,只有我镇守的地方才能让父皇得一夕安寝。” 赵国珍二人看向李长安的眼神越发敬佩,李长安随后给他们安排的各项任务,他们也忙不迭点头应下。 圣人如此信任寿安公主,寿安公主前程远大,自己跟着寿安公主干,前途想必也不会差,二人纷纷在心里下了决定。 “阿嚏!阿嚏!” 远在长安城内的李隆基连打了两个喷嚏,脸色越发青白。 他面前跪了一地的人。 “张介然败了?”李隆基声音沙哑。 “张介然刚到陈留,安禄山便已兵至,陈留守城将士惊恐不敢登城墙守城……陈留太守郭纳献城投降叛贼,张防御使已然殉国了。”一人低声道。 中原之地的大唐百姓已经百年未见刀兵了,平日连猪都没杀过的军队如何敢上战场杀敌呢?何况面对的还是安禄山手下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这不是没抵挡住安禄山进攻,而是根本就没有组织起来防御,又被自己人捅了刀子啊。 李隆基抬手撑住额角,唾骂:“郭纳助纣为虐,该死!” 陈留郡再往西就是洛阳了,眼看着逆贼即将抵达洛阳城,李隆基心里终于有了紧迫感。 “传令给封常清,让他务必守住洛阳城。” 安禄山起兵第二十三日,陈留太守郭纳献城投降,叛军攻陷陈留郡。 安禄山起兵第二十九日,安禄山引兵向荥阳,太守崔无诐不投降,组织士卒守城。士卒乘城者,听到打仗的战鼓声便瑟瑟发抖,被吓得像下雨一样从城墙上掉下来,安禄山轻松攻陷荥阳。 安禄山起兵第三十二日,叛兵已至虎牢关下,兵锋直指洛阳。 封常清站在虎牢关城墙上,看着远处的滚滚狼烟面色严肃。 “逆贼竟然来的如此之快。”封常清闭了闭眼。 他都没想到前面的几道防御线竟然全无作用。 “封将军认为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安禄山叛军?”李明锦亦穿着一身铠甲,站在墙头上。 “圣人下令出城迎战。”封常清深吸一口气。 “你要听圣人命令?” 李明锦眯眼,看向封常清。 “圣人有命不得不听。”封常清叹息道。 他也不太愿意出城迎战,虎牢关险要,抛弃险要的关卡而出城迎战就等同于抛弃了地利,奈何圣人有命令,命他尽快擒拿安禄山…… “拿下。”李明锦挺直腰板,冷冷道。 “什么?”封常清愕然,下一刻他便被一拥而上的精锐士卒押了起来。 “尔等是要谋逆吗?”封常清挣扎着怒视李明锦。 李明锦侧目笑道:“什么谋逆?我等从未忠于过圣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张介然至陈留才数日,禄山至,授兵乘城。众忷惧,不能守。庚寅,太守郭纳以城降。 安禄山引兵向荥阳,太守崔无诐拒之;士卒乘城者,闻鼓角声,自坠如雨。——《资治通鉴》 张介然到陈留郡才几天,安禄山已经抵达,张介然发武器给士卒,命他们登城抗拒,大家慌成一团,根本无法守城。 守城士卒听到战鼓声及号角声震天四起,心胆俱裂,立足不稳,竟像瀑布大雨般纷纷从城上掉下。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韩非子》 —— 更新迟了一点,评论前一百发小红包 第 231 章【VIP】 封常清狼狈被困成了个粽子,他惊骇看着李明锦:“从未忠于过圣人?” 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太子想要政变?”封常清诧异道,随后又深深叹了口气,“就算要政变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啊,外患未除……” 政变就政变,大唐人人都习惯了每次皇位交替都得有这么一回了,可现在这个时机不对啊。就算太子想要趁机政变登基,也该看看时机合适不合适吧,叛军都打到洛阳城下了还搞这一出,也太不识大体了。 “我和太子没关系。”李明锦游刃有余下发着道道指令,命令弓兵登城墙守城,还有空闲和封常清说话。 “我只对小姑母忠诚。”李明锦想起李长安,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的小姑母,寿安公主,才是世上最值得效忠的主君。”李明锦目光坚定。 封常清觉得自己脑子里的种种思绪扭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郡主是太子之女,公主是帝王之女,太子还好端端当着太子,为何和政郡主要放着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爹不跟随,非要跟随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呢。 “你是郡主,你阿爷是太子,为何你不跟随太子,却要跟随寿安公主?” 反正现在也已经被捆了起来,封常清干脆不去想如何抵御叛军,而是趁着还没有被拉下去先把自己的疑惑问明白。 就算是死也得让他做个明白鬼吧。 李明锦拿着望远镜往远处看,观察着叛军是否出现,方才探子来禀告叛军已经到了三十里外,她认为叛军应当会先安营扎寨,休息好以后明日才会攻城。 不过也不能排除安禄山想要打洛阳一个措手不及的情况。 听到封常清的问题后,李明锦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笑出了声:“跟随太子?然后等着哪一日出了事他和我断绝关系或者送我和亲吗?” “封将军,我要是跟随太子,那今日我只能坐在太子府后院里面绣花,期盼他替我寻一个好夫郎。” 李明锦拿起身边裨将送过来的弓箭,拉弓搭箭,试了试弓弦,随后放下了弓箭,侧头吩咐裨将几句,裨将领命下去传递命令之后,李明锦才又看向封常清,朗声道: “我有称量天下的本事,自然要寻一个有胸怀有本事,能让我称量天下的主君效忠了。” 一捆捆的箭矢被搬上城墙,虎牢关本就是天下闻名的险要关卡,城墙高耸,这数年来又历次加筑,修筑的宛如铜墙铁壁一般,城头宽敞足以容纳八匹马并排跑马。 巨弩也被抬了上来,这是全新版本的巨弩,一次能够发射二十支箭,每支箭都有一丈长,一架弩/箭需要三十个人共同协作。巨弩射程可以达到五百步,唐一米五为一步,也就是巨弩射程可以达到七百五十百米,更主要的是箭矢落地的巨大冲击力可以直接穿透盾牌和重甲,是身披重甲的重骑兵克星。 寻常弓箭穿不透重骑兵的铠甲,但是巨弩可以。 随后便是数千弓手,秩序井然顺着城墙楼梯爬上墙头,个个手持长弓, 身穿轻甲,头上还带着精铁的头盔,沉默寡言又可靠站在了墙边。 又是一列弓手列队而上,站在第一排弓手身后三步外,接着是第三列弓手,三排弓手齐齐站在墙头上,而后默不作声低头检查着自己的弓。 “郡主,弓箭手和弩手已备战。”张巡走了过来,停在李明锦身前拱拱手。 沈初也穿着一身朱红官袍匆匆走了过来:“十万根箭矢也已经运到,第二批十万根箭矢也正在往这边运,臣先开了第一库,第一库中三万石粮食已经到达虎牢关。” 李明锦点点头,看了一眼被捆成了粽子的封常清,有点犯难,她下意识看向沈初。 “沈先生,咱们该如何处置他……” “封将军是大唐忠臣良将,想必能理解寿安公主的一片苦心。”沈初声音温和亲近,他亲自走到封常清身边替他解绑。 一边解开绳子一边解释:“非我等故意折辱将军,实在是情况危急,来不及先与将军商议。” “有险关而不守,非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实非战胜之策。” “洛阳纵然是东都,可到底也只是一城之地罢了,安禄山举两镇之兵来攻,一城之力如何能战胜一隅之地呢?何况洛阳百姓百年未见兵戈,不瞒将军,这数万洛阳军虽说装备尚可,可却全无杀敌经验,连人血都没见过,如何能是久经沙场的范阳军对手?” 沈初给封常清仔细分析着局势,自家人知道自己事,洛阳军的作战本事是高是低,没有人比沈初更清楚。 洛阳军看似强大,可也得看和什么人对比,比起被战鼓声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从城墙上往下掉的陈留等郡的军队肯定是强出八里地,起码洛阳军也实打实训练了好几年,不至于未战先怯。 但是要说多强那肯定也没有。洛阳这数万军队从未上过战场,莫说杀人了,其中一大半人甚至连猪都没杀过。虽说多年来一直在剿匪,让这些将士真刀实枪练手吧,但是奈何人多肉少,盗匪不够分,如今洛阳方圆二百里内莫说盗匪了,贼路过洛阳都得金盆洗手生怕被拉去宰了,就这样见过血的士卒也不过占洛阳军十之一二。 自己这边的洛阳军理论知识点满,实践水平为零,人数还比安禄山叛军人数少,安禄山手下的那些叛军可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拉下来的百战精锐,各个穷凶极恶,又一路连战连胜士气高昂。 还是老老实实仗着城墙之险、装备之锐守城吧。别想着什么击溃叛军了,能保护住洛阳城内八十万百姓不遭反贼劫掠就已经足够了。 封常清对温声细语说话还给他解绑的沈初颇有好感,他叹息一声:“本将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圣人有旨命出关击敌,倘若抗旨不尊,圣人处置了安禄山之前便会先摘了本将的脑袋。” 沈初温声道:“可否让我一观圣人旨意?” 封常清不疑有他,直接从怀中摸出来一页手谕,因着不是正式告知天下的圣旨,所以并未用绢写,而是写在了一纸密信上。 密信递到沈初手中后,沈初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撕毁了密信,在封常清惊恐的视线下还把碎纸扔到地上狠狠碾了两脚。 “你——” 封常清惊骇。 “好了,现在没有旨意了。”沈初眼睛弯弯,笑着看向封常清。 封常清深吸一口气。 封常清思考。 封常清得出了结论:他的确掉进了逆贼窝里。 “我——” “封将军久经沙场,和政郡主倘若拿不定主意可以向封将军请教。”沈初又打断了封常清,他甚至没有看封常清,只是将目光放在了李明锦身上。 李明锦心领神会,笑着对封常清拱拱手:“我是第一次指挥作战,有何不足之处还要请封将军多多指教。” 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这是如今大唐摆在明面上的最顶尖将领了。 如今安禄山兵临城下,封常清是洛阳城内唯一能够和安禄山匹敌的将领。这么好的劳动力关着多浪费,当然是要想办法弄过来打工了! 李明锦敬佩看着沈初,不愧是小姑母的老师,果然和小姑母一样人尽其用啊。 封常清惊愕,他脑子理了理。 不对啊,刚才他不还是阶下囚吗,怎么现在就成了座上宾了,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更不对的是他要是和面前这些人混在一起,他岂不就成了寿安公主谋逆的同党了? 他到现在连寿安公主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啊! “我——”封常清还是不太甘心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连寿安公主都没见过就成了寿安党。 “嘘,有人过来了。”李明锦眯了眯眼,看向关下。 虎牢关外,几个人驱马赶到了关下。 “东都尹严挺之何在?吾奉我家安将军之命来劝尔等速速归降!” 许是前面许多郡县望风而降让安禄山看到了更快的路子,他竟然派人先来劝降了,希望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洛阳城。 李明锦冷笑一声,抓起了手边的弓箭,拉弓搭箭,瞄准。 羽箭带着破空声穿透了那使者的喉咙,因着使者托大,离城墙太近,巨大的贯穿力使得羽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喉咙,带着一道血箭掉到了地上。 尸体随之坠马,另外几人见形势不对连忙打马要走,被李明锦一箭一个挨个点死,马匹嘶鸣逃窜,虎牢关外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李明锦看到有人张头张脑在弓箭射程外张望情况,便提高了声音斥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安禄山逆贼也,天下共伐之!” 身侧将士也跟着大喊:“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安禄山逆贼也,天下共伐之!” 数千人一齐大喊,声音响彻云霄。 就连封常清也收到感染,热血沸腾不由自主跟着吼了一声。 莫说虎牢关外的探子被吓了一跳,就连在数里外的安禄山逆军也听到了这句话。 消息传到安禄山耳中后安禄山勃然大怒,当即便下令攻城。 战鼓声想起,如潮水一般的叛军开始冲锋,无数的箭矢从城墙上飞下,贯穿一个又一个范阳叛军的身体。巨大的弩箭带着强劲的后坐力冲入骑兵之中, 带起一条巨大的沟壑。大地都在冲锋下震撼,叛军如潮水一般往前冲。 战争一触即发。 第一波敌人应付的很顺利,三排弓箭手,前一排射完一箭之后便会和后一排弓箭手交换位置,三轮交换射箭,可以保证任何时候战场上都有箭矢在飞。 一开始封常清还矜持着不愿意和洛阳逆贼同流合污,可战争开始没多久封常清就忍不住在城头上来回转了几圈,盯着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毫不慌乱的弓箭手啧啧称赞,又围着巨弩转了两圈,恨不得抱着巨弩亲一口。 “和政郡主,为何洛阳军应对敌袭会如此熟练?”封常清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无论是先前有条不紊弓手登城,还是如今三排轮射,洛阳军熟练的都不像第一次登上战场。封常清在军伍待了半辈子了,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这些洛阳军熟练的不像是第一次上战场。 李明锦正沿着城墙巡视。 “这是洛阳军第十三次演练了。” 封常清诧异:“第十三次演练?” “前十二次模拟演练,第十三次正式打仗。”李明锦回头道,“天宝三载,王忠嗣告发安禄山造反,至今日已然五年半了。洛阳城早就开始准备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让封常清陷入了沉默。 当初王忠嗣被诬陷造反打入牢狱之时他也曾物伤其类,却不曾知道先前还有王忠嗣告发安禄山谋反这么一遭事。 封常清心里也不禁对李隆基产生了怨言。 早听王忠嗣的劝谏把安禄山早收拾了不就行了,非要留着安禄山,时至今日被打到洛阳城下了你知道急了,早干什么去了? 还不如早点让位让寿安公主上呢,你看看人家把洛阳治理的多好……不对,我现在到底算是圣人之臣还是寿安公主之臣? 封常清陷入了沉思。 第 232 章【VIP】 “死亡一千二百余人,重伤两千七百余人。” 安禄山坐在主帐之中,怒气冲冲将呈上来的伤亡册子摔到地上。 他怒吼:“整整三日,死伤如此多,结果你们连城墙都没摸到?” 安守忠低头:“虎牢关天险,易守难攻,又有那古怪巨弩和数不清的箭矢,末将无能。” 安禄山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想要怒骂面前人的冲动,安守忠是他手下第一大将,带兵打仗的本事在他手下当数翘楚,不可因为一时不顺而寒了手下大将的心。 “虎牢关险要天下闻名,我岂会怪守忠呢。”安禄山扯出一抹笑,搀扶起弯腰请罪的安守忠。 “都是前面一路太顺,骤然遇到硬茬我才乱了心绪。”尽管心里已经把没用的属下来回骂了数遍,可安禄山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笑模样,“将军认为咱们还要多久才能攻下虎牢关呢?” 安守忠迟疑片刻,方才道:“不好打。” “围而困之——”安禄山刚想说切断粮道运输逼迫洛阳军出城作战,又想起洛阳城内有天下最大的粮仓含嘉仓,只怕围上一年半载洛阳也不会缺少粮食,又悻悻住了嘴。 过了许久,安禄山才出声:“暂且等一等吧,我了解李隆基,他现在必定对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想必他不会让洛阳军一直和我僵持。” “末将愿意派兵夜袭虎牢关一试。”安守忠拱手请命。 安禄山胡乱点点头,允许了安守忠的请战,沉默片刻又道:“倘若洛阳真打不下来,那就抽调五千精锐骑兵去太原支援史思明。” 他的第一目标是长安城,倘若洛阳城打不下来, 那就绕过洛阳,从另一条路直奔潼关。到时候三面夹击围攻洛阳,再打洛阳也来得及。 安禄山一双小眼睛里面却染上了忧虑。 他先前行军太顺了,一路上甚至没有遭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便认为洛阳长安也会如前面那些州郡一样不堪一击。 如今只能希望潼关能比虎牢关能容易打一些了。 是夜,夜色昏黑,虎牢关城墙上早早点起了灯笼,昏黄烛火将巡夜将士的影子投映在地上,宁静的城墙上只有巡逻的脚步声。 守夜的士卒坐靠着城墙,安静啃着手中的胡饼,胡饼里夹着菜,再配上一罐热汤,这便是晚饭了。 洛阳这边的后勤人员充足,有余力把饭挨个送到守城士卒手中,能省下离开位置去吃饭的工夫,就能防备敌人趁机袭城。 陈珠背靠着城墙,左手拿着胡饼,右手还紧握着弓,小口小口啃着饼子,耳朵还竖着,警惕听着周围的动静。 陈珠颇为擅长射箭,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寿安公主善射,洛阳人便习射为风,男女老幼都有习射者。一开始她是去参加了骑兵选拔,因着身体素质不合格被刷了下来,而后不甘心又参加弓手选拔,顺利通过了。 她是临时兵,平日工作,偶尔会训练,战时就被征召。一月前她还在洛阳纺织厂里面当管事娘子,忽然有一日便被征召入了洛阳军,这是第一次没有事先通知便征召她入军营。 陈珠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她先前也曾多次参加过义务军训,但是没有一次这么严肃。 她是对的。 半月前,她原先待的纺织厂停工,不仅是纺织厂,洛阳境内所有设在洛阳城外的工坊都停工搬迁,能搬走的东西通通都要搬入洛阳城内。不仅是正式洛阳军和编外洛阳军,就连她们这些临时洛阳军都要全部待在军营等候调遣,就连普通百姓都要全面备战,随时准备被抽调入军。 然后叛军来了,黑压压的叛军打到了虎牢关下,他们攻城,攻不下城就杀人。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抓到的人,一排排的老弱妇孺被拉到虎牢关下,吓得浑身发抖哭着求饶,然后被叛军乱刀砍死,那些人就是和她们一样的普通百姓。 甚至日子过的应当不如她,那些人身上穿的麻布衣服破破烂烂,各个瘦的皮包骨,露出的胳膊像火烧棒一样干枯黑瘦。这两年日子不好过,今年数月没有下雨,日子更是格外难过,洛阳靠着洛水,每年都在修水渠,上面也会调粮食来压着粮价……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活的那么惨的百姓了。 可就算是已经那么惨了也没能活下来,他们被叛军拉到虎牢关下活生生被乱刀砍死了,凄厉的哀嚎声和求饶声在虎牢关城墙上隔着几十丈远都能听到。 叛军让她们献城投降,说倘若敢抵抗,城破之日那些被乱刀砍死的百姓就是她们的下场。 陈珠一闭眼,脑子里便全是那一地的人血和肉泥,那里面有个小女孩,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和她女儿差不多大,也被乱刀砍死了。 嘴里的胡饼仿佛都带上了血腥气,陈珠有些反胃,可还是强迫自己把嘴里的胡饼咽了下去,只是方才还吃着十分美味的胡饼,现在却味同嚼蜡一般。 沈先生说叛军是想让她们失去斗志,万不可遂了叛军的愿。 “敌袭!” 一道声音划破了夜空,锣声在耳边炸开。 陈珠把饼往怀里一塞,迅速站起身,握紧弓箭拉弓搭箭向外射。 她有些慌乱,这是她守的第二个夜了,上一次她守夜一夜安宁,并未出现敌袭。 手忙脚乱者不只有陈珠一人,面对忽如其来的袭击大部分人都有些慌乱,只有少部分人还知道拿着弓箭胡乱往下射箭。 这是洛阳军第一次遭遇敌袭,先前军营中的将军们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讲战术时候讲过夜袭,可今日当真真刀实枪面对敌袭,他们却又慌了神。 敌军越来越近了,他们的眼睛甚至能够穿过黑夜看到城墙下的叛军了,叛军已经开始架云梯了。 该怎么办?能守住吗? “镇定!” 熟悉的声音如惊雷般从不远处响起,一道身穿朱红色官袍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是寿安公主的老师沈先生。 他手中提着剑,面无俱色:“以滚石应对云梯。” 已经有一架云梯搭上了墙头,一个凶悍的叛军率先登场,没有等到他爬上城墙,沈先生便身先士卒冲到了云梯前一剑刺穿了此人的喉咙。“速速戍守城墙!” 厉喝声响起,众人顿时一拥而上将已经爬上来的几个叛军乱刀砍死,而后就是滚石落下砸碎云梯。 关外黑茫茫一片,其实看不见多少东西,好在洛阳军箭矢储备充足,可以火力覆盖。 也不怕把箭矢打光了被敌人攻入城,洛阳有的是箭。而且还改进了箭头工艺,箭头分作两截,从高耸的虎牢关上往下射箭,那些没有射中人的尖锐箭尖一砸到地面上便会碎裂,虽然这种箭支杀伤力比起一体式箭头是要略低一些,但是却完全避免了射出去的箭支被敌人回收利用。 黑夜之中,又一场攻防战正焦灼拉扯。 陈珠一夜未合眼,约莫一两个时辰敌人便会来偷袭一次,射箭倒不是一直射个不停,而是只需要敌人时候才需要射箭,可每一个时辰便要提心吊胆应付一次敌袭实在是太损耗精力。 一开始陈珠还会愤怒,到后来她已经麻木了,只是机械的站在墙头,拉弓搭箭然后射箭。 黑暗之中眼睛看不到东西,听觉便格外敏锐,陈珠能听到关外传来被射中的叛军的痛呼声,身侧同僚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弓箭的破空声。 时间缓慢流逝,天色终于蒙蒙亮了起来,虎牢关外的空地上留下了一地的尸体和箭矢。 “换值了。” 锣声响起,精神饱满的新弓箭手顺着墙道走上了墙头,交换完职后,陈珠等人也跟着领导她们这一批弓箭手的中郎将下了城墙。 陈珠又看到了沈先生,沈先生依然穿着他正红色的官袍在城墙上巡视,如烈火如鲜血的正红官袍这样显眼,一打眼所有人都能看到。 沈先生的脸色十分苍白,可他依然提着剑在城墙上巡视。 众人一看到他心里便安稳了下来,这是寿安公主情同父女般的老师,如此尊贵的身份却和他们一起守城,甚至还身先士卒斩杀敌人。 没过一阵,和政郡主也赶了过来,她的威望比沈初更高一些,众人看到和政郡主,心里就更加安稳了。 这是洛阳城的主心骨啊。 郡主在这,寿安公主的老师也在这,还有许许多多的官员大人物都和他们一起守城。 洛阳城一定能守住。 昨夜守了一夜,陈珠等人便有了一日一夜的休息时间,她疲惫随着大部队一起回到了军营,回到营帐后累的直接往床铺上一躺便闭眼酣睡,也顾不得自己身上一身酸臭味。 “阿娘~阿娘~” 睡梦中陈珠忽然觉得自己鼻子有些痒,她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陈珠吓了一跳。 陈珠连忙翻坐起身,把怀里的胖丫头抱了起来:“宝娘,你怎么在这?” 这是她的女儿陈宝娘,才四岁。 “是祖母带我来找阿娘的。”陈宝娘笑嘻嘻抱住了陈珠的手,撒娇,“阿娘,宝娘想你了,可想可想了。” “你祖母呢?”陈珠也柔软了眉眼。 “在外面呢,祖母还给阿娘带了可好吃的肉丸子。”陈宝娘咽了咽口水,一副馋猫模样。陈珠站起身,牵着自己女儿的手走出了帐篷,她的母亲正和另外几个中年人一并坐在不远处呢。 “珠娘。”梁淑看到自己的女儿睡醒了面上露出笑容,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陈珠身边,把手里拎着的饭盒塞到陈珠手里。 “娘给你带了饭,快吃吧。” 陈珠吃着饭,梁淑便絮絮叨叨念起她为何会出现在军营中。 原来是和政郡主体恤,念着将士们家眷思念,便容许她们分批到营中看望将士。 梁淑运气好第一批就来了,至于为何要领着孩子,全因为陈珠的夫郎是在粮库任职,这几日也是忙的脚不沾地,陈珠的夫郎是前几年逃难来的洛阳,无父无母,一打起仗来,二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孩子就只能梁淑看着,梁淑就把孩子领了过来。 “哎呀,说着说着这边到时辰了。”梁淑停了下来,又递过来一个包裹,“里面都是阿娘做的点心,你藏在怀里守城的时候饿了便捏两块吃。” 陈珠笑着应下了。 临到分别,梁淑抱了抱陈珠,低声道:“珠娘,阿娘就剩下你一个孩子啦,你……顾好自己。” 她的眼里盛满了担忧。 开元二十九年,一场洪水带走了她的夫郎和大女儿,她在世上的亲人便只剩下了小女儿。 是寿安公主在洪水里把她救了出来,后来这些年她和小女儿相依为命,日子也慢慢过得好了起来。小女儿成亲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以为日子便好过了。 可谁曾想安生日子过了才几年,叛军又打了过来。 “我晓得。” 陈珠笑着挥了挥手,“阿娘,我定然能保护好洛阳城,保护好你和宝娘。” 梁淑回过了头,她牵着小孙女一瘸一拐离开了军营。 陈珠站在梁淑的身后,看着梁淑花白的头发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她的母亲、她的夫郎、她的女儿,还有她做了八年工的纺织厂,都在洛阳城。 陈珠记忆中涌现出多年前的那场洪水,那场洪水来的时候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和阿姐死在洪水之中。 八年过去了,危险又一次到达了她的身前,这一次她的手里握着弓箭。 陈珠又想起了昨日被叛军带到城墙下残忍杀害的那些人。 陈珠握紧了拳头。 她要守住洛阳,哪怕是她死。 安禄山叛军连攻二十日,死伤数千,依旧未能攻克虎牢关。 反而洛阳的反击一日比一日剧烈,洛阳军在战火中迅速蜕变,越发悍不畏死,没有人知道洛阳城里到底储备了多少兵器和粮食。 八月,安禄山无奈下令只留下一部分军队继续攻打虎牢关,大军折转北上,走卫州和上党境内,绕过洛阳直接抵达潼关。 还是打下长安城比较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今两代状元的沈老师会保佑每一个高考的学生!高考顺利! 第 233 章【VIP】 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撤退,虎牢关城墙上的守军终于松了口气,纷纷欢笑抱做一团。 为首的几人面上却更加沉重。 李明锦长吐一口气:“准备弃关守城吧。” 如今还不是最严酷的时候,虎牢关不长腿,可叛军长腿,说到底虎牢关在险峻也只是一堵墙,叛军攻不进来却可以绕过来。 安禄山叛军拿下潼关后从潼关由西向东攻打洛阳,前后夹击那才是最难守的时候。 不过众人脸上的表情也比月前要轻松上一些,虽说过段日子的形势会更加难,可洛阳军也不是月前连血都没见过的洛阳军了。 见识过叛军残暴的洛阳军士气更盛,洛阳城中所有人,上至沈初李明锦,下至普通洛阳百姓,皆誓死守卫洛阳城。如此高昂的士气,加上充足的粮库和装备库,足以抵御百万之军。 “写信给小姑母,告知小姑母洛阳情报。”李明锦吩咐着。 一侧的封常清迟疑了片刻道:“我可否寄信一封将叛军凶残告知高仙芝将军?” 洛阳城死守的这段时间,高仙芝已经在李隆基的命令下在长安招募了十一万士卒,赶赴陕郡,准备阻击安禄山叛军。 高仙芝是封常清的老上司,封常清在还未担任安西节度使之前一直在高仙芝手下担任副将。封常清年幼丧父,一从军便入了高仙芝麾下,他能担任安西节度使也是依赖高仙芝举荐,二人感情如师徒父子一般。 封常清守了这么长时间的虎牢关,也意识到了自己一开始的轻敌。 安禄山叛军不是他们认为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实打实的虎狼之师,作战悍不畏死,且上下团结一心,十分信服安禄山。 再反观大唐军队, 一群只有热血,实则只杀过鸡鸭,连长戈和陌刀都没摸过的新兵,人数也不占优势,装备也不占优势,作战经验就更别提了,安禄山手下的叛军各个都是在战场上厮杀了数年乃至十几年的老卒。 这些临时招募的士卒就是从未见过血的家犬,如何能是残忍狡诈如草原狼一般叛军的对手。 见识过叛军攻城之后,封常清只觉得后怕,还好和政郡主那日当机立断捆住了他,还好沈先生那日撕了圣人密信……他是有点带兵打仗的经验,可也没本事带着一群连陌刀都不会握的新兵打赢安禄山的百战之军啊。 没用三日封常清就看清了敌我差距老老实实领兵守城了。 可后面高仙芝带着的军队还不知道安禄山叛军如此难缠,封常清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收到圣人出战指令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 封常清看了李明锦和沈初一眼,心中可惜为何和政郡主和沈先生只有一个呢,要是高将军身边也有一个能把他捆了的和政郡主和一个撕圣旨如撕白纸一般的沈先生就好了。 “我只劝高将军退守潼关,其余不该写的话一个字都不会说。”封常清小心翼翼撇了比较好说话的沈初一眼。 他还记得自己如今还是俘虏身份。 按理来说他不该多言,可他深知唐军根本不是范阳叛军的对手, 倘若高仙芝贸然和安禄山对上,只怕讨不找好。为今之计,高仙芝应当如洛阳军一般,退守潼关占据地利,坚守一年半载,护住长安不沦陷即可,让朔方陇右北庭等精锐之北方诸军平叛。 沈初温润一笑:“都是大唐之军,自当守望相助。” 他甚至贴心道:“封将军现在便可回到洛阳官邸仔细写信,写完之后某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送往高仙芝将军处。” 封常清面上露出了感激。 沈先生人真好啊,封常清忍不住想,想必寿安公主身为沈先生的学生,为人也一定十分体贴,难怪能得到这么多人效忠呢。 沈初陪着封常清回了洛阳官邸,刚回到府门前,恰好遇到一队来趾高气扬来传旨的宦官。 “封常清,陛下三番五次命你出战,你为何屡次不听圣命?”宦官看见封常清便上来劈头盖脸一顿斥责。 封常清一下懵了——三番五次?他不是一共就只收到过一封命他出战的密信吗? “咳咳。” 还没等到封常清反应过来请罪,沈初便蹙着眉从封常清身后走了出来,轻轻扫视了一番来传旨的几人。 “这不是咱们矿场里面服刑的犯人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沈初颦眉开口,示意将士,“还不快把他们带回矿场。” 一堆如狼似虎的将士顿时冲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个宦官都制住了。 “咱们乃是陛下亲派……唔!”不住挣扎的宦官被士卒捂住了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拖了下去。 封常清看着沈初欲言又止。 “沈某管辖不严,让矿场里的犯人跑了出来,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沈初面色不改拱拱手,“封将军快入府吧,莫耽误了军机大事。” 沈初语气依然温润,封常清却不禁打了个颤,也不敢提出什么反驳之语,只能胡乱点点头,蹑手蹑脚走入了官邸内。 至于这几个穿着宦官服饰手中还拿着圣旨的“矿场逃犯”,就当他今日没见过他们得了。 封常清破罐子破摔,乐观想,反正他也已经上了寿安公主的贼船下不去了,换个角度想,只要寿安公主日后成了圣人,四舍五入他听寿安公主的话就是听圣人的话,不算违抗圣旨,他依然是大唐的忠臣。 封常清给高仙芝写信,劝高仙芝退守潼关,十分详细写明了安禄山军之残暴和自己这边军队之无用。 【……愿大夫告知陛下,无轻此贼,则社稷安。】 封常清最后还是提笔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低头看着这一行字,手指紧紧攥着毛笔,再三犹豫,多次提笔想把这句话划掉,最后还是留下了这句话。 封常清不懂帝王之心,可他懂兵法。 放着虎牢关、潼关这样的天下险关不守而率素未训习过的乌合之徒出城迎敌,不是他和高仙芝的意愿,而是帝王的意愿。轻视反贼之人,也不是将军,而是帝王。 偏偏这位帝王还颇为自以为是,总是指挥将帅作战,觉得安禄山叛军一碰就碎。 封常清深深叹了口气, 终于意识到了有一个会领兵打仗的顶头上司的好处了。人家寿安公主,自己知兵,就很利索让洛阳军死守洛阳不出城迎战嘛,还早早就屯好了粮食和装备,耗也能耗死叛军。 再看看三番五次催促出战的圣人。 封常清恨不得指着李隆基的鼻子劝诫他,你行你上啊,你不行就老实窝在皇宫让将军自己决断该打该守! 一封密信很快便到了正在陕郡准备迎敌的高仙芝手上。 高仙芝坐在帐中,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过了许久,高仙芝才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封二啊,你这是给我送了个大难题啊。” 他低下头,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份从长安城来的手谕。 命他迎敌。 高仙芝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咬咬牙起身快步走出主帐,吩咐左右:“传本帅帅令,左右诸军全部拔营退守潼关。”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到潼关后他自会亲自写奏疏向圣人请罪。 “咱家可记着圣人不是这么命令咱们的啊~”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高仙之皱眉扭头看一下身穿监军服饰的宦官边令诚。 边令诚是圣人派来的监军,高仙芝素来不喜他,先前他带兵出征小勃律国,边令诚至连云堡便不敢再深入,胆小如鼠至极,还曾多次向他索贿,都被高仙芝拒绝了,二人不合已久。 “本将是主帅,该如何对敌,本将说了算。”高仙芝淡淡道,不搭理边令诚便转身离去。 边令诚站在原地看着高仙芝日离去的背影, 面上露出了阴恻恻的神情,他一甩衣袖,低声道:“等咱入宫见了圣人……” 封常清得知高仙芝已率军退守潼关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问过了沈先生之后还把寿安公主留下的那本寿安公主与张巡合著的《守城是第二艺术》指导书连同信一起送给了高仙芝。 以前都是他们带兵去攻打别人,打仗的经验他们很充足,守城的经验却着实没有多少,不过有了寿安公主留下的指导书再加上潼关地势险要,高将军必然能够守住潼关。 “李二十九,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李长安帐中窜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李白。 李白进了主帐便十分自来熟的自顾自找了个座位坐下,端起水壶也不用杯子,直接十分没形象的对着壶嘴往嘴里灌水。 一壶凉水咕噜咕噜进了肚子,李白抬起袖子豪迈擦干净嘴,这才看向李长安:“我一路从范阳赶到长安,寿安公主府的人说你去了剑南,我又从长安赶到蜀郡,到那儿以后又得知你往襄阳来了……紧赶慢赶终于在襄阳赶上了你。” 李白嘶了一口气,摊摊手:“本来我是想提前告诉你安禄山要造反这事,谁知道他动手这么快,我还没寻到你他就已经反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获。”李白眨眨眼,“我可打探出了不少安禄山军中的消息。” 李长安看着李白,眼中流露出笑意:“哦,那我可就要洗耳恭听了。” 无论李白多么狼狈, 他总是有让人一见到他便觉得快乐的本事。 李长安本以为李白只是打探到了一些她早就知道了的消息——毕竟她在安禄山手下可是安插了不止一个卧底,而且卧底还位高权重,能给她传递的消息已经颇多了。 可听下来,李长安脸上却露出了诧异。 “……史思明肯定和安禄山不是一条心,还有安禄山那个儿子安庆绪……”李白眉飞色舞,信誓旦旦讲着这些事情。 “其实范阳官员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跟随安禄山造反,只是大部分人都愿意跟他造反,那一小撮忠诚于大唐的臣子就不敢在安禄山面前表现出二心。” 李白拎着水壶往嘴里倒水,这已经是他喝的第三壶水了,李白依然意犹未尽。 “的确不是人人都愿意跟随安禄山造反。”李长安深以为然点点头。 得到了李长安的承认,李白眉眼弯弯得意了起来:“如何,我这些消息可还算有用?” 李长安笑道:“十分有用。” “哈哈哈,那我就不白跑这一趟。”李白爽朗大笑。 他轻咳一声眨眨眼:“寿安公主可看得上白?” 如今天下动荡,他一身本事无处可用实在可惜,李白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当找明主报效。 恰好他就认识一位明主。 不是李十二和李二十九,是李白和寿安公主。 李长安佯装无奈:“太白啊太白,时至今日你才发现明主就在你身边啊。” 绕是脸皮厚如李白也不禁红了脸。 他和李长安相识十年了,现在才发现追求了这么多年的明主其实一开始就在他身边,着实有些眼神不好。 可就是因为他和李长安关系太好了,李长安对他态度亲近,倘若不是经过安禄山之乱一事,李白意识到他不得重用不是因为他自己本事不够和小人谗言,而是那位“明主”一开始就不是明主,李白也不会生出再找一个明主的心思。 自然也就不会发现数来数去,如今的圣人不行,太子也不太有本事,圣人的诸位子女之中最有明主之相的竟然是他这位相识多年的好友了。 李白可怜兮兮看着李长安:“我会剑术,通纵横之术,还会写诗……” 谁能顶得住李白的眼神?别说她了,她和她那一群老师加起来也顶不住李白的恳请眼神啊。 李长安还真陷入了思考,想着该把李白往哪里放才能发挥出他的最大用处。 她当然知道李白写诗就已经对大唐贡献巨大了,毕竟大部分孩子对唐这个朝代的第一印象都是从《静夜思》{唐}李白所开始。 可她也知道李白不愿意只以诗词讨好帝王,倘若李白能甘心只做一个写诗作赋的文人,那他当初就不会被李隆基赐金放还了。 倘若只让李白写诗,那她和李隆基一样,都不是李白的明主。 “太白想要安定天下?”李长安沉思许久,还真让她找到了李白的用处。 李白点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为李白平生之志。” 李长安欲言又止看了李白一眼,没好意思开口说管晏已经落后版本两千年了。 不过纵横之术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你可愿意再往安禄山军中去?”李长安表情严肃起来。 “去劝范阳城中守将归降大唐或者开城门迎朔方军入城。” 大唐交际花也有大唐交际花的用处。只写诗的诗仙可以不干活,但是想要建功立业,那就算是李白也得给她干活。 作者有话要说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封常清谢死表闻》 这是封常清临死之前的绝命书,都被赐死了还对大唐忠心耿耿 第 234 章【VIP】 李白眼神瞬间亮了,他瞬间便联想到了一串敬仰之人。 张仪为秦骗楚、劝韩臣秦,陈宫为曹操劝降兖州,丘迟一纸之言撼陈伯之八千铁甲……这正是他所渴望的建功立业之事啊。 “倘若你有所顾虑,也可先在我帐下担任幕僚。”李长安又补充了一句。 李白也顾不得身份尊卑,一着急就连忙扯住了李长安衣袖:“我和范阳副节度使贾循素来交好,劝降之事,舍我其谁!” “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通纵横之术,实在是劝降范阳不二人选啊。”李白努力推销自己,生怕大好的机会在面前溜走。 李长安抓住了要点,诧异问:“我先前竟不知李十二与范阳节度副使贾循亦是好友。” 李白抓了一下后脑勺,有种吹牛被发现的腼腆:“前不久某在范阳新结识了贾循,他素来爱读我的诗,我在范阳逗留了半月,和他一见如故,还去过他府上做过几回客。” 不过既然已经一见如故了,那说一句素来交好也不为过。 安禄山将领出身善领兵却并不善治理地方,他也知自己弱项,选出来的副节度使贾循便是正经读书人出身,能替他治理范阳。 天下读书人十之八九都读过李白的诗,贾循也不例外,先前李白在范阳逗留被他知晓,他便立刻上门“追星”,李白又有意与他交好套些话,一来二去二人便熟悉了。 李长安松了口气:“那我便能放心一些了。” “你到范阳之后先别露出劝降的意思,只管和当地官员交好就行,等到时机合适,我给你递消息,你再行动。” 现在并不是劝降的合适时机,如今安禄山一路似如破竹士气鼎盛,贾循脑子抽了才会现在就背叛安禄山,要劝降也得等到唐军占上风之后再劝降。 李长安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见势不好你就跑,保命为先知道吗。” 李白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李二十九说的这些话李十二都记住了。” 他只是暗中出使范阳,不知道的人听了李长安这番话,还以为他是要孤身冲入安禄山大营,刺杀安禄山呢。 当说客能有什么危险。 “你性子跳脱,又容易轻信旁人,到了范阳后可不能再轻信旁人了。”李长安碎碎念着。 不过她倒也不太担心李白的安危,大唐魅魔李白自有他的魅力,参加谋反这样的事都有朋友救他,后方劝降和参加永王谋反比起来的确不值一提。 萧华当奸细给大唐传递消息被抓了个正着都没有被杀而只是被囚禁了起来,李白名望更高,就算被发现了也顶多就是被囚禁起来,性命无忧。 “好好干,倘若你当真能让大唐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范阳,我就给你封侯。”李长安拍拍李白的手,开始熟练画大饼。 史上叛将李怀仙在史思明死后见势不妙才献范阳都能封武威郡王,李白要是真能劝动贾循归顺,自然也能封侯。 大鹏一日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她已经指出了一条青云路, 能不能扶摇直上便要看李白自己的本事了,他倘若真是大鹏,那就凭自己的本事去实现他的志向。 她得做李白想要的明主,李白想要的明主,不是只让他写诗作乐的君主,而是能让他一展抱负、重用贤才的君主。她做明主,李白能不能在她手下全平生志向“功成拂衣去”,便全看李白自己的本事了。 “李白必定不负公主所期!”李白拱手,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神采奕奕当下便起身迫不及待往外走:“那白就先走一步了。” “你才刚到便要走吗?”李长安笑了笑,起身挽留。 “时间紧迫,臣先行一步。”李白步履匆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嘴唇边上冒出的细小绒毛都难以遮掩他飞扬的神采。 “百姓生灵涂炭,国家动乱不定,白一介匹夫,亦有报国之志,今得遇明主,有一展才华之机,自当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白此去,志必清中原!” 这番话李长安听着都觉得激动,仿佛李白不是要去范阳和范阳留守臣子交朋友,而是要孤身刺杀安禄山一样。 听的李长安甚至想让李白兼任写几篇讨贼赋,这么会鼓舞人心,多适合做宣战工作啊。 “身上钱还够吗?”李长安摇摇头,打消了自己想要让李白打两份工的欲望,“咱们活动经费管够,你可别委屈了自己,路上也别太奔波……” 李白没有骑他那匹马,那匹马连日赶路已经累的不成样子了,李白又在军中马厩里挑了另一匹马,牵着走出了军营。 “李十二。” 李长安冲着李白挥挥手,朗声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李白回首笑笑,意气风发打马离去。 “主君既喜欢李太白,为何不将他留在身边?”萧临光从身后军营走出,走到李长安身边。 李长安摇头道:“见鸟羽华丽便困鸟于笼、见虎皮斑斓则囚虎于牢,非爱也啊。” 萧临光奉承道:“主君英明胜过周穆王。” 周穆王爱虎,护卫高奔戎擒虎献王,王在东虢囚虎于笼,后在此处设关,便是虎牢关的来历。 “说起来我也给你找了个好去处。”李长安笑吟吟道,“先前咱们手下人马少,不便分兵,如今到了襄阳合并了襄阳军,人手就多了,你领一军往西边的汉中郡去,准备接应我父皇如何?” 萧临光面上露出了一丝愕然:“臣既无大鹏之志,亦无猛虎之野……” 鸟还分大鹏鸟和宠物鸟呢,笼中鸟能日日见到主人,此亦是鸟之乐啊。 “只有你我最放心。”李长安拍了拍萧临光的手,暗示道,“我那个父皇你也不是不知道,日子一安稳他就会作妖,你懂吗?” 日子一安稳就会作妖,那就让他的日子安稳不了呗。萧临光脑子一转,知道了李长安为何要派他去汉中郡了。 说明公主最信任的就是他! 萧临光念头一转:“臣遵旨。” “咳咳,如今还不可说遵旨。”李长安提醒道。 要是让旁人听到了,说不准就会误会她呢。 “圣人有旨,命尔即刻出关迎敌。” 边令诚趾高气扬带着几个小宦官走到高仙芝帐中。 “高将军三番五次违抗圣旨,只龟缩在这潼关之中,不遵圣命出关迎敌是何居心?”边令诚身侧的一个宦官质问。 高仙芝无奈起身,解释:“还请诸位内宦向陛下解释,并非是末将不想出官迎敌,而是叛军凶猛,贸然出击只怕非但无法战胜还会丢掉潼关,得不偿失。” 高仙芝已经守了潼关半个月了,半月前,他前脚刚到潼关,安禄山便领着叛军绕过了洛阳抵达陕郡,只用了两日就攻破了陕郡,抵达潼关脚下。 然后就是猛攻潼关,高仙芝带领手下这群从长安招募了还不到两月的乌合之徒凭借潼关之险,好不容易才抵挡住安禄山攻势。 现下连依仗潼关之险抵挡安禄山攻势都如此艰难,又何谈主动出兵? “高将军的意思是咱们大唐精锐比不上安贼叛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高将军不愧是大唐‘忠臣’啊。”宦官阴阳怪气道。 高仙芝面露屈辱之色,却只能被宦官奚落。 “至于事实是否如此,圣人自有定夺。”宦官白了高仙芝一眼,便转身款款离开。 走出官邸后,宦官扭头在边令诚耳边低语几句,边令诚面露笑意。 “那咱这就回长安向圣人禀明!” 圣人指名道姓要他入宫禀告战况。 他报仇的机会来了。 边令诚想到先前高仙芝对他的多次轻蔑,脸上露出了畅快。 很快边令诚一行人便快马加鞭抵达了兴庆宫,见到了帝王。 李隆基靠在榻上,神情疲惫:“高仙芝打算何日出战?” 出了安禄山谋反这档子事,让李隆基先前对安禄山的信任像一场笑话一样让天下人耻笑。 李隆基迫不及待要杀了安禄山证明他的威严不容任何人侵犯。 安禄山一日不死,他就一日像一个笑话。 边令诚谄媚弯着腰,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高仙芝依然不愿出战,奴多次催促,高仙芝依然充耳不闻。” 李隆基沉下了脸,不愉道:“朕的旨意他也敢不听?” “他拿了府库那么多钱,招募了十一万士卒,到最后就只窝在潼关龟缩吗,朕给钱给人是让他去打胜仗,不是让他龟缩在潼关当个王八蛋!” “奴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边令城低着头,心下却十分愉悦,知道到了他上眼药的时候。 “你说。” “原本在陕郡好好的,高仙芝却非要全军后撤潼关,路上走的十分匆忙,还踩踏死了数十士卒,丢了一地的东西……有人看见,高仙芝将许多口箱子搬到了他的府中。” 边令诚几乎是明说高仙芝贪污了。 李隆基果然沉下了脸。 边令诚犹嫌不够,火上浇油道:“陛下居宫中不知战况,可奴就在潼关,奴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安禄山的大军已经往后退了,只留下了一万来个老弱病残,正是追击的好时候。可高仙芝似乎并无决战之心,高仙芝亦是胡人……” “朕险些忘了他也是胡人。”李隆基咬牙切齿。 经过了安禄山谋反,李隆基倒是不相信胡将了,可带来的后果就是他越发忌惮怀疑胡将。 高仙芝是不是也要谋反?他是不是打算归顺安禄山? 只一丁点儿的怀疑便将李隆基胸中自得知安禄山谋反之后便烧得一日比一日剧烈的怒火彻底引发,怀疑的火焰烧毁了李隆基仅存的理智。 “朕派接替高仙芝的将领随你一同前往潼关,你带着二百陌刀手拿下高仙芝,朕要治他抗旨不尊之罪!” 作者有话要说 李隆基逃跑倒计时 ——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李白《江夏使君叔席上赠史郎中》 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 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李白《南奔书怀》 幸遇明主知遇之恩,仰慕祖逖当年的誓言。过江时对着流水发誓,此去定要恢复中原。 我们李白也是有平定安史之乱的抱负的! 第 235 章【VIP】 高仙芝手拿千里镜,站在潼关城墙上看着不远处只余下万余老弱病残的安禄山军营地,忧心忡忡。 这千里镜是封常清送来的稀罕物件,居高临下没有遮挡能看到数里乃至十数里外的东西,十分适合据关而守观察敌情。 随从看到高仙芝忧虑,道:“叛军退走不是好事吗,将军为何反而更加忧愁?” 高仙芝叹了口气,沉重道:“安禄山既然已经造反,必定也知道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倘若拿不下长安,那日后死的便是他。叛军又兵强马壮,我等只是勉强占据地利方能抵挡一二。他抱着必死之心攻打潼关,局势又占优,为何会贸然撤退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撤兵是假,引诱咱们出关追击再反打一耙是真。” 随从疑惑道:“既然将军已经看穿了他们的计谋,那咱们固守潼关不出关就是了,为何还要为此忧愁呢?” 高仙芝眼中满是忧虑:“此计策不是为我而设,而是为那位而设啊,是守城还是出战,也由不得我做主,只要那位动了心,安禄山此计便成了。” 他们都知道那位指的是何人,一时之间,众人静默无声。 “尔等找个机会去寻封二吧,你们都是我的老部下,也是封二多年的同僚,他不会亏待了你们。”高仙芝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转身看向自己的几个老部下。 高仙芝得知圣人召边令诚入宫之后就起了给自己安排后事的心思,他与边令诚一向不睦,边令诚此人眼中有小利而无大义,心胸狭隘,必定会在圣人面前添油加醋抹黑他。 加上他的确数次抗旨不尊,从陕郡退到潼关也的确是不战而退,数罪相加恐怕落不着什么好。 “临到老了却出了这样的差错,我攒了一辈子的名声就这么毁了。” 高仙芝自嘲道。 他如今依然认为李隆基哪怕对他不满,也只会罢免他的官职。 “将军,边监军回来了。”一人走上城墙禀告道,“他说圣人有旨意给您。” “来者不善啊。”高仙芝感慨一声,脚下却丝毫不敢怠慢,急匆匆带着几个随从往军营方向赶回去。 未至主帐,看到营中那多出来的百余手持陌刀的陌刀手,高仙芝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心渐渐沉了下去。 高仙芝心中莫名生出来一丝明悟。 他要把命也一并搭在潼关了。 边令诚正盛气凌人地站在主帐之前,手握圣旨等着高仙芝。 “你延误军机,贪污军饷,陛下有旨,命我斩杀尔。” 高仙芝抬头怒视边令诚:“我擅自撤军,罪也,死罪我不敢否认。可说我贪污,实为诬也!” 他回头看向周遭的士卒,悲愤道:“我招募你们作战是为了抵抗叛军,可叛军凶悍我等难以抵抗,我才下令撤兵固守潼关。我死即死,可我的名声不能蒙受此贼污蔑,如果我真的贪污了军饷,你们就告发我,如果我没有做那等丧良心之事,你们就替我喊冤枉。” 士卒都面露悲哀之色,大喊:“高将军冤枉!” 边令诚被喊声震慑的不由后退一步, 心里打鼓,看着自己带来的这百余陌刀手心里才又有了底气,往前一步色厉内荏:“尔既认死罪,那便遵从圣旨赴死。” 高仙芝闭了闭眼,端起鸠酒一饮而尽。 李隆基的最后一个忠臣死了。 杀人者,李隆基。 李隆基亲自毁了最后一根支撑他江山的柱子。 “高仙芝死了?” 安禄山欣喜若狂,撑着臃肿的身体走到探子面前,浑浊的眼睛满是喜悦:“消息当真?” 探子亦是喜笑颜开,点头哈腰道:“潼关中许多人亲眼看到高仙芝喝下了那宦官端过去的毒酒。咱们的人打听到了消息,是圣人亲自下旨赐死了高仙芝,听说是因为高仙芝畏战龟缩不出,还贪污军饷。” 安禄山对着左右哈哈大笑:“真是昏君助我啊!” 他本来正犯愁高仙芝仰仗潼关地利龟缩不出,让他无从下口呢。没想到那个昏君还真心疼他这个胡儿,竟然做出临阵斩将这样的昏庸之事。 左右幕僚裨将也纷纷恭喜安禄山。 “咱们便可再往后撤军,并丢下辎重,放出假消息,就说咱们后方被朔方军所袭,咱们忙着撤兵回援。”一将给安禄山出主意。 安守忠也眼神一亮道:“高仙芝因不敢出战被斩,新将无论是谁,必定都不敢再龟缩城内,咱们示敌以弱,唐军必定会从潼关出战,只要他们从潼关出来,城门一开咱们就能趁机攻下潼关。” 帐中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敲定了具体的作战计划。 原本唐军龟缩在潼关之中不出战,叛军有再多法子也没法飞进去打开城门,局势一直僵持,可如今昏君主动出手替他们扫除了障碍,形势顿时豁然开朗。 安禄山帐中众人不约而同想:他们能打下潼关,真该给李隆基立个长生牌啊。 没过几日,边令诚得知安禄山军队为了回援后方忙不迭拔营后撤面色一喜。 “只剩下数千老弱病残?辎重都丢了一地?” 边令诚哈哈大笑,眉开眼笑,“真是天助我也,传令出击,速速追击。” 潼关城门终于开了,无数的士卒如潮水一般从城中涌出,看到有人追击,安禄山那边仅剩的那数千伤残士卒更加惶恐,他们往后撤退,唐军便往前追击。 一里、二里、五里、十里……唐军终于追上了叛军,就在唐军将领面露喜色时,原本正被他们追逐的像见了耗子的猫一般的安禄山叛军忽然停下了脚步。 两侧冲出了无数的骑兵,个个披坚执锐,冲入唐军阵中,肆意屠杀。 “冲城!”安守忠一马当先率领着一队最精锐的骑兵,直接向着大开的潼关城门冲去,犹如无人之境。 潼关失守。 “报——” 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入兴庆宫,惊破了霓裳羽衣曲。 “陛下,潼关失守,叛军要打过来了!!” 高高在上的圣人骤然睁开了眼睛,骇然起身:“什么——” “潼关沦陷,我军大败,安禄山叛军不日就要攻到长安了。”传信的士卒浑身狼藉,声音哽咽,蓬头盖面头发披散,满脸都是泥泞,仿佛刚从战场上逃出来一样。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不出五日叛军就要打入长安了。” 李隆基面色苍白直直跌坐在椅上。 “怎么会……” 李隆基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甚至不敢去想安禄山攻入长安之后,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潼关竟然破了,潼关怎么会破呢?边令诚不是说安禄山已经退兵去支援后方了吗,杨国忠不是说安禄山叛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打就散吗? 李隆基顾不得形象,直接瘫坐在龙椅上,双手紧紧握着扶手,心胆俱裂。 难道大唐就要亡在他手上了吗?往后史书上会如何记载他,骂他是隋炀帝那样的暴君还是陈后主那样的昏君? 李隆基嘴唇嚅喏,甚至逃避的却不敢去想自己死后该如何面对李唐历代先祖。 安禄山怎么能打到长安呢? “传、传百官上朝。”李隆基紧紧闭上眼睛。 太极宫依然富丽堂皇,奢靡无比,满朝公卿也依然个个威严沉稳。 他们的沉稳一直持续到李隆基沉痛宣布叛军已经攻下了潼关之时。 满朝公卿没几个人会打仗,甚至其中大半公卿这辈子都没出过几次远门,可他们也知道潼关是长安城的屏障,潼关沦陷就代表叛军就在长安城外了。 换句话说,安禄山的屠刀已经悬挂在他们头上了。 文武百官顿时慌张了起来,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菜市场一样喧闹。 文臣埋怨武官武备松懈,不到三个月就被安禄山打到了长安城。武官埋怨文臣帮不上忙还就会添麻烦,御史台怎么没早早发现安禄山的不臣之心。 李隆基被吵的脑仁都疼了也没敢吱声。 这些人不知道安禄山是怎么一路顺利攻到长安城脚下的,他还能不知道吗。从天宝三载起,就不断有人向他举报安禄山谋反,可他只当是臣子之间相互攻讦,一句未信。高仙芝要死守潼关,他以为是高仙芝怯战杀了高仙芝。 事到如今,李隆基悔之晚矣。 他只恨没有信王忠嗣之言,倘若天宝三载就杀了安禄山就好了,又觉得应当更早一些,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便说安禄山面有反相,只是当时他疑心张九龄和当时的太子走得太近,并未信张九龄之言。 李隆基苦涩看着下方争吵的文武百官。 他原来有那么多次机会能杀了安禄山啊。 “诸位,如今不该争论谁对谁错,而是应当上下一心想想该怎么对付安贼啊。” 李隆基疲惫道。 杨国忠站了出来,急切道:“陛下,当今之急事先保证陛下安危,安禄山残暴凶狠,向来无尊卑之心,陛下倘若落入安贼之手,那大唐江山就当真完了。” 嘴上虽然说着是为李隆基着想,可杨国忠心里却早就慌成了乱麻。安禄山最恨的人就是他了,他要是落入安禄山手中,安禄山还说不准要怎么折磨他呢。 李隆基落到安禄山手中能不能活他不知道,但是他杨国忠要是落到安禄山手里那一定是不能活。 得劝陛下离开长安,去安全地方。他也好跟着陛下一起撤退。 杨国忠不愧是最了解李隆基的人,就这么一句话就压下了李隆基心中的其他万般情绪只余下了畏惧。 李隆基怕自己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也怕自己无颜面对李唐列祖列宗,更怕自己丢了江山,可他最怕的还是自己丢了小命。 没等到李隆基开口,一直在朝堂上像个透明人一样的李适之就跳了出来面红耳赤对着杨国忠就是一通骂。 “呸,此时哪有你这等贪生怕死、无能庸碌之辈插嘴的份?倘若不是你这些年屡进谗言,欺上瞒下,我大唐如何会到今日这等地步!” 李适之嘴上骂着还不过瘾,直接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去就给了杨国忠一个耳光。 一巴掌下去直接让朝堂安静了。 杨国忠正要恼羞成怒,李适之却一转身对着李隆基就落下了眼泪。 “陛下,这是咱们祖宗给咱们留下来的大唐江山啊——” 杨国忠忽然住口,心虚捂住了浮现出通红掌印的右脸不做声。李隆基也心虚移开了视线,不敢看李适之。 李适之是李承乾之孙,太宗皇帝曾孙,这大唐江山还真是他祖宗打下来的。 “咱们曾祖父何其不易才打下了这偌大的大唐江山,岂能就此拱手让人,当年天下初定,颉利可汗打到了长安城外,太宗皇帝守住了长安城。如今敌人再一次打到长安城外, 咱们又如何能弃城而逃?”李适之几欲泣血。 “臣以为,如今之计唯有打开府库招募长安城内的青壮,抗击叛军,只要咱们能挡住叛军数月,等到河西军队来援,就能守住长安,守住祖宗基业!” 李隆基听着只觉得额顶青筋直跳。 招募青壮抵御叛军?倘若长安城里的青壮能跟安禄山的叛军相抗衡,那潼关怎么就失守了,潼关好歹还有高墙地利呢,长安城可没有潼关那么高的城墙。 拿什么抵抗安禄山?你的一腔忠义吗?要是忠义真有用,前面那么多城池怎么连一个月都没撑到就沦陷了? “左相所言甚是,朕必定仔细考虑。”李隆基只能先安抚住李适之,随后又胡乱糊弄了几句就匆匆下朝,然后派人偷偷将杨国忠召入了宫中。 杨国忠听到圣人召唤他心里就已经知道了李隆基的心思。 恐怕圣人也不想留在长安城里等死,只是现在缺一个能让圣人能够心安理得弃城逃跑的理由罢了。 果然兴庆宫内李隆基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坐都坐不住了。 “国忠,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杨国忠立刻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抱住李隆基大腿就开始哭:“陛下,臣以为如今之计,咱们只能先顾全大局,舍小而保大了。您在一日,大唐江山方能在一日啊。” “陛下,切勿因小失大,昔日汉高祖与项羽争夺天下,汉高祖先入关中,势力却不如项羽,于是先退一步,历经积蓄力量又再次攻入中原,方才有了四百年汉朝江山。安贼猖狂,陛下应当如汉高祖一般先避锋芒,日后再伺机恢复江山社稷啊。” 李隆基立刻道:“爱卿言之有理。朕欲要效仿汉高祖往蜀中去,爱卿以为如何?” 杨国忠在心里骂了一句,你这不是早就想好要往哪跑了吗,还非要多此一举问我,把骂名扣在我身上是吧。 可面上却是一片恭敬。 “蜀中有天险可守,且天府之国沃土千里,有粮有地,实在是不二之选。陛下只需暂且忍耐一段时间,养精蓄锐招募精兵,日后必定能光复大唐江山。” 呸,你要真想光复江山就应该往北去,河朔三镇的精兵良将都在北边,那才适合调兵平乱。蜀中倒是安全了,剑南军什么样我还能不知道吗,依靠剑南军能收复天下才怪了。 只是这话杨国忠却没有说出来,他的目的又不是光复大唐江山,他只想安全加上享福,蜀中之地既安全又富裕,正合他意。 “剑南道还有寿安镇守,应当安全。”李隆基叹息一声。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年轻能打,还是自己亲女儿的李长安给了他不少的安全感。 起码李长安姓李,不会对大唐江山不利,也不会杀了他这个亲爹。 往日用兵如神的女儿让他忌惮,如今却只让他觉得安心极了。能征善战好啊,能征善战才能抵挡住安禄山叛军。 现在的李隆基疑神疑鬼极了,安禄山打到了面前,他才终于明白了安禄山非但不是草包还的确是猛将。甚至他不擅长战术的脑子里还进行了换算, 封常清面对安禄山只敢死守虎牢关,高仙芝面对安禄山也只敢死守潼关,封常清高仙芝都打不过安禄山,四舍五入大唐将领没人是安禄山的对手。 都打不过安禄山,那他的安全怎么办? 杨国忠沉默片刻,似乎是被李隆基一番不要脸的说法震惊住了。 当初不是你示意我把寿安公主打压出长安城吗?现在也好意思再贴上去? 不过想起安禄山和他曾经的那桩合作,杨国忠心里也安稳了不少。 安禄山似乎十分忌惮寿安公主。 “陛下,那咱们何日出发去往蜀郡?”杨国忠有心催促李隆基再快一些。 长安城一旦破了,安禄山要杀的第一个人肯定是他。 李隆基咬牙道:“你立刻整兵,明日入夜就走。” 说是还有五日才打到长安城,可谁知道是真是假,潼关和长安城离得这么近,万一安禄山不休整直接带兵来打长安怎么办? “臣领旨。” 李隆基的想法和杨国忠不谋而合,平日做事能拖就拖的杨国忠如今一溜烟就出了兴庆宫恨不得立刻长翅膀就飞出长安城。 大殿内只留下李隆基一人。 李隆基跌坐在椅上,双目无神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悔之晚矣啊。” 一滴浊泪从李隆基眼角滑落,他的心脏上仿佛趴了一只毒蜈蚣,紧紧扒着他的心脏不放,啃食着他的心肝。 兵临城下,李隆基才骤然惊醒,原来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圣人。 天下人喊他千万遍圣人,他便以为自己当真是圣人。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 大唐江山或许要亡在他手上了。 第 236 章【VIP】 关乎到自己的生死,杨国忠的动作很快,只用了半日时间就集结了三千金吾卫,又派人去十王宅和百孙院把几个受皇帝宠爱的皇子王孙接过来。 还有最要紧的自己杨家一家人,几个国夫人,他的妻儿,还有杨贵妃…… 至于不在宫中府中的那些皇妃和皇子公主,如今实在是顾不上了,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就全看天意吧。 第二日天色刚刚上黑影,杨国忠就迫不及待入了宫。 “陛下,所有人马都准备好了,咱们何时开拨?” 杨国忠身上还像模像样披着甲,他眼下一片青黑,为了尽快逃亡他昨夜眼皮都没来得及合一下,连轴转了一日一夜才把人马都安排好。 “打开朕的私库,重赏六军,半个时辰后咱们就走。”李隆基呆滞坐在龙椅上,声音沙哑。 他先前因为保养得宜只是略有些发白的头发如今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白,甚至有些凌乱。 倘若平日杨国忠必定会费心奉承李隆基一番,再给他好好寻两个养生方子,可如今杨国忠满心只有保命,根本就没注意到李隆基花白的头发,亦或者是注意到了却不在意。 奉承皇帝是为了富贵,如今小命都要没了还要富贵有什么用。 杨国忠忙不迭拿了令出去开帝王私库犒劳六军去了,看着私库中满满当当的金铜珍宝,杨国忠心都在滴血。 这些宝贝可都是往日他辛辛苦苦一点点替帝王搜罗来的好东西啊。 “唉,到了如今,再多的金铜又有什么用呢?” 杨国忠喃喃自语,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让手下把这些钱财搬出去犒劳六军。 杨国忠离开后,殿内便又只剩下了李隆基一人。 李隆基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抬头看向高台上那把龙椅,只看了一眼,眼睛便像是被火灼了一般迅速移开。 他曾经仰望这把椅子仰望了很多年。 他第一次看到这把椅子,这把椅子的主人还是一个女人,他的父亲拉着他,让他喊那个女人祖母。 那个女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只随处可见的猫狗一样。 他被留在了宫中,留了很多年,那几年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时光,他的父母整日都战战兢兢,连带着他也整日提心吊胆。李隆基讨厌提心吊胆的感觉,他也想当那个能掌握别人生死的人,所以他对这把龙椅升起了渴望。 一年又一年,他终于长大了,于是就带兵打进了皇宫,把他的祖母赶下了皇位,再后来他又带兵杀死了他的伯母和堂姐,把他的父亲推上了皇位。 他的父亲和兄长很识相,兄长主动让出了太子位置,父亲又主动做了太上皇。 他终于成了这把龙椅的主人。 这些年,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把龙椅,他杀三子,打压太子李亨,就是为了能长长久久坐在这把龙椅上。 李隆基忍不住一步步走回去,颤颤巍巍伸出手,抚摸着这把华贵无比的龙椅,面上情绪复杂,手掌摩挲了许久,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弯着腰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了下去。江山, 没了,宗庙,没了,龙椅,也没了。 他花费几十年才抢来的东西,一夕之间就全部成了一场空,这次,是他被迫放弃这把代表天下至高无上权柄的龙椅。 李隆基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的腰骤然弯了下去,像一节干枯的老木。 “陛下,六军已经整合完毕,舆图臣也已经从兵部拿出来了。”杨国忠急匆匆跑进来,他手里还攥着一副舆图。 这是最最要紧的东西,他们都没去过剑南道,得有舆图才能走对路啊,别的暂且不说,他们这好几千人一路上往西南去,路上得吃饭休息吧,得知道哪有粮仓才好过去就食啊。 而且时间匆忙,他只找到了七百匹马,零零碎碎四千多人只有九百匹马好干什么,如今在长安城弄马是来不及了,不过舆图上标注咸阳县那边就有一个大马厩,内有两千余匹马,加上那两千余匹马就够了。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再不敢去看那把冰冷华贵的龙椅,匆匆忙忙道:“好,那咱们现在就走。” 夜色昏黑,李隆基坐在马车之中,他耳朵中只剩下了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吱呀吱呀,仿佛碾压的不是地面,而是他的心。 李隆基掀开了马车帘,有心想最后再看一眼长安城,眼神往外一看,触及到了街边一处牌匾之后仿佛眼睛被针扎般迅速收回了视线。 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由紧攥,往日保养得宜的圆润指甲甚至掐入了肉中。 含光门西侧便是大社大稷二坛,再侧就是太庙。 是李氏七辈先祖之庙。 安禄山攻入长安之后,会何如处置李唐宗庙呢?李隆基逃避不敢去想祖宗宗庙的下场,也不敢去想被安禄山攻陷之后的长安百姓的下场。 李隆基再不敢掀开马车帘往外看了。 他怕看到百姓失望的眼神,怕看到自己祖宗的宗庙,更怕被不知情的百官撞破自己要逃跑。 “陛下。” 马车壁被轻轻敲击着,李隆基心神恍惚的将马车帘掀开了一条缝隙。 杨国忠驱马贴着马车一侧问:“陛下,前面就是左藏库了,咱们不如派人将左藏库一把火烧了,也省的日后便宜了安贼。” 左藏库是国库之一,里面储藏着大量的粮食布帛。 李隆基沉默片刻,叹息道:“叛军贪婪,入城必先劫掠,倘若他们从府库中抢不到东西,就必定会去劫掠百姓。” “这些金铜布帛就留给他们吧,只盼望他们拿走库房中的东西能少劫掠百姓。” 叛军攻入长安城后第一件事情必定是搜刮财宝,倘若他们从府库之中搜刮不到东西,就会把目光投向无辜百姓。他们只要财宝,从宫廷之中抢夺还是从百姓手中掠夺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可对百万长安百姓来说差别巨大。 当李隆基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心被打落之后,他的头脑又清醒了起来。李隆基从来不是傻子,他只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太刚愎自用,不肯去思考罢了。 只是对于帝王来说,傲慢比愚蠢更加可怕。 杨国忠有些不甘心,他觉得宁可一火烧了这些东西也不能留给安禄山,可李隆基说完话之后就又放下了帘子,杨国忠想要再劝两句都没找到机会,只能悻悻离开。 马车另一侧,骑着高头大马,头发花白脊背挺直的老将陈玄礼沉沉看了杨国忠一眼。 陈玄礼是禁军龙武大将军,景龙四年便曾跟随李隆基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往后四十余年都深受李隆基信任,他沉默寡言,甚少参与政事,所以这么多年也稳稳做着禁军龙武大将军,没有遭到迫害。 这次李隆基出逃,就是由他率领三千金吾卫护送。 只是陈玄礼也有不满,他一步步看着李隆基从圣明天子沦落成了如今要抛弃长安逃跑的无能君王。他的心中对李隆基有怨言,大唐江山、祖宗宗庙,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可最大的怨气却不是对着李隆基,而是对着杨国忠。 就和大部分天下人一样,陈玄礼认为皇帝昏庸是受了奸臣蒙蔽,而杨国忠就是那个奸臣。 倘若不是杨国忠欺上瞒下,擅弄权势,大唐何至于沦落至此。 陈玄礼眸色黑沉,冷冷看着前方对此一无所知的杨国忠,心里已经升起了杀意。 天刚蒙蒙亮,朱雀大街上十分萧索,只有几人匆匆忙忙在街上走着。叛军即将打过来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长安百姓人人自危,家家户门紧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一道身穿浅灰道袍的身影麻利窜到了左相府门前,毫不客气咔咔扣门。 门仆揉着眼睛开了门,只看到了一道灰影窜过。 “元道长,您慢些!”门仆早已经对来者十分熟悉了,元虚生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撒腿就往里跑。 李适之发愁了半夜,担忧大唐江山又害怕叛军打进长安,后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一大早正迷迷糊糊呢,就给一声巨响给骇醒了。 “元虚生!”李适之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胸口狠狠喘了两口气,怒视着一脚把卧房门踹开的中年道士,“大早上的你踹我门干什么?” 元虚生满脸焦急,走到床边把身上只穿着寝衣的李适之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你赶紧收拾收拾行李跟我一块跑路吧,安禄山就要打进长安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元虚生一边拉着李适之往外走一边碎碎念:“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有那么几条路子能跑路,咱们往南边去,出了长安有人接应我,你跟我一块往上洛去,到了上洛咱们就安全了。” 李适之面露怒色,一把拂开元虚生:“老夫是大唐宰相,陛下之臣,如今长安城危在旦夕,正是君臣上下一心共抗时艰的时候,老夫如何能跑路?” “哎呀,什么君臣上下一心,李隆基昨晚半夜就跑路了!”元虚生扭头看了呆若木鸡的李适之一眼。 “他都跑了你留下有什么用,趁着安禄山还没打过来你赶紧收拾了细软跟我一块跑吧。我可是看在这些年收了你不少钱的份上才好心来喊你一起跑路,你都不知道现在门路多难寻……唉唉,你往哪去?” 元虚生看着李适之的背影呼喊。 元虚生一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皇帝是真跑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长安城就会知道,到时候再跑路就未必能赶上了。”元虚生跟在李适之身后小碎步跑着,劝他跟自己一起撤退。 给寿安公主当手下很安心,昨日寿安公主留在长安城中的人手就通知他撤退了,不仅自己能撤退还能带着亲朋好友一起走,元虚生本来打算自己跑,反正他无亲无故,可想了想,还是决定拉着李适之一起跑路。 这么多年相处,他从李适之这坑蒙拐骗,按照寿安公主的意思给他出主意,纵然一开始是利用,可李适之脑子虽然不太聪明,可性情豪迈疏散,喜交朋友,多年下来二人也发展出了不浅的好友之情。 事到临头,元虚生也乐意拉他一把,再救他最后一回。 反正这么多年他都要习惯了给李适之出各种馊主意保命了。 说话间,李适之已经骑马行到了皇宫前,皇宫已经乱成了一团,宫人宦官慌张背着包袱往外跑,连守门的侍卫都不见了。 “我都告诉你皇帝早就跑路了吧。”元虚生看着宫人慌张逃窜也心有戚戚然。 李适之面色铁青,破口大骂:“杀千刀的李隆基啊,堂叔怎么就把皇位传给了他呢!大唐江山和李唐宗庙说丢就丢,真真枉为人子!” “那咱们也跑路吧。”元虚生嘀咕道。 李适之面上表情几番变换,最终咬咬牙:“你自己走吧,老夫得留下来。” 元虚生急了:“皇帝都跑了,你留下来有什么用?你胆子又小,人又笨,要不是我教你一遇到事就故意摔断腿躲灾,你早就不知道被李林甫和杨国忠弄死几回了。你是会带兵还是会打仗啊,你留在长安就是送死!” 这家伙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嘛,他三言两语就能把这家伙骗的团团转。 李适之紧紧攥着拳头道:“祖宗打下的江山,后人岂能不战而降,敌未至人先跑,我丢的起这个脸,我祖父曾祖丢不起这个脸。” “李隆基都跑了,就算你们祖宗要上来算账,也得先找他啊。”元虚生一跺脚,“你个死心眼,你知道安禄山多厉害吗,你留下来也挡不住他,只是白白送死。” 李适之勉强笑笑,故作轻松道:“我祖父面对太宗皇帝都敢造反,安禄山还能比太宗皇帝更厉害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 “……叛军打进长安,谁都能跑,李唐皇室不能跑,这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守不住,那是技不如人,跑了,就是丢尽了祖宗颜面。” 李适之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我不走。” 元虚生叹气:“随你吧,你不跑我自己跑。” 随后就转身离开了,李适之呵斥侍卫维持秩序的声音在他耳边越来越小。 元虚生最后看了李适之一眼,李适之周围已经围上了几个六神无主的官员,如今皇帝跑了,右相也跑了,左相就是百官之首了,有左相维持秩序,这些被吓破胆的官员也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聚拢在了李适之周围。 可更多的官员和宫人依然在四处逃窜。 毕竟第一个抛弃长安之人,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上行下效这个道理,在哪都通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上过左藏,杨国忠请焚之,曰:“无为贼守。”上愀然曰:“贼来不得,必更敛于百姓;不如与之,无重困吾赤子。” ——《资治通鉴》 咋说呢,心疼归心疼,跑路归跑路,很难评,怕死之心还是压过了怜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