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越轨》 第1章 别靠他太近 九月,暑气还未消散。 京市半山裴家老宅,落地窗外的天透着水沉沉的青灰色,蜻蜓飞飞落落。 室内冷气开得足,江乔身上只一层薄薄的连衣裙,轻而易举就被吹了个透。 她在席上只顾坐得笔直,没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垂着眼剥虾。推门踏入庭院,被室外温暖的空气扑了一身,冻僵的手指才感觉到一丝被虾壳划破的刺痒。 手机解锁,页面还停留在二十分钟前她和裴云骁的对话框。 【江乔:怎么出去那么久,是不是酒喝太多不舒服?】 【江乔:需要我来接你吗?】 裴云骁是她的男朋友,爷爷辈定下的娃娃亲。 裴家六代杏林世家,院士辈出,门下桃李遍及海内外医坛,说是名利双收绝不为过。 弄堂姑娘一举飞上这样的高枝,谁听了都说她命好,只有江乔知道,这几年的准少奶奶生活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愉快。 两人从上大学起被长辈属意撮合,正式谈了快两年,节日纪念日的昂贵礼物一样不缺。裴家二少对她不至于冷淡,但也很难说有多钟意,脾气始终让人摸不透。 今天是裴云骁二十二岁的生日宴,来的都是裴家的世交族亲。 老爷子有意给老战友的孙女通门路,赶在订婚之前见见家里长辈。 赴宴前裴云骁开车来学校门口接她,等红绿灯的时候看了看她,试探着开口:“商量个事儿,一会见了人别太热络,他们说什么听着就行,也别跟我挨太近。” “为什么?”江乔没反应过来。 裴云骁读的是金融,临近毕业,借家里的资源牵线创业,忙得大半个月脱不开身。两人一段时间没见面,江乔还以为裴云骁和她一样期待。 “看起来感情越好,老头子催婚越紧,懂吧。” 江乔没点头,一双乌润杏眼眨得很慢。 她是苏城人,皮肤很白,脸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乌亮的黑发简单盘了个低发髻,插一根简单的小蝴蝶白玉簪子,灯光底下发梢和耳廓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江南姑娘特有的水灵,碧水柔风似的熨帖,隐隐一点小动物似的倔劲儿。 裴小少爷什么美女没见过,可从初见时就扛不住她那双眼睛。 裴云骁看着就心软了,伸手想捏她下巴,被江乔微微一偏头躲开,“宝贝儿别乱想,咱俩该怎么谈怎么谈,我就是不想刚毕业就结婚,没别的。” 见她瞥后视镜上挂的手串,隔了几秒又说,“这佛珠是上次妈送的,说是方丈开过光,我都说了不要,非要硬塞……” 江乔平静看他,想起去年过年回老家,特意进山去庙里给两人求了平安符,裴云骁随手扔包里再没拿出来过。 她问起来的时候裴云骁还笑,说她不懂,花一百多万从国外请手工匠人做的车内饰,挂这些小姑娘才戴的东西不伦不类。 周五晚高峰,前面路口又开始堵车。头顶的香灰手串在夕阳下闪着暗光,是最近风靡某种草平台的冰透粉色。 裴云骁今天穿了那身她熟悉的机车皮衣,眉目英俊张扬,体贴地帮她拿毯子盖腿,还时不时问两句她实习的事。 裴云骁问一句,她答一句。 这种热络亲密的氛围,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江乔心里莫名觉得异样,拿出电脑来赶积压的稿子。 七八个打开的文档,一半是实习公司的表格,一半是打零工接的翻译活。 临近毕业,转正的事还没着落,需要用钱的地方却很多。 江玉芬和继父林建国的儿子今年刚上小学,各类辅导班开支很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并不松快。母女二人通电话时,江乔犹豫了好几次,还是开不了口。 有困难跟妈妈说,这句话江玉芬常讲,但真涉及到钱的时候,难免又是一场和现任丈夫之间的争吵。 江乔不舍得让母亲受这个委屈,更不想对男朋友示弱,只能靠自己硬扛。 席上裴云骁果然说到做到,悄悄挪了椅子,坐的离她一臂远。 长辈说起婚约的时候表情淡淡,不怎么接话,江乔看他的时候也从不回头。 江乔记得裴云骁爱吃虾,肌肉记忆上头,忘了事先说好的装作感情不和,满满一小碟虾仁推到他面前,转眼裴云骁就默许侍者当垃圾收走。 裴老爷子身在主位,看不清这些小九九,想着叛逆的小孙子终于收了心,和孙媳妇好事将近,一高兴喝了不少。 裴云骁酒量浅,在主桌陪到后半程明显有些受不住,频频拿起桌上手机看了好几次,硬着头皮打招呼离了席。 一去就没再回来。 几个洗手间都不见人影,没和那群公子哥发小在台球室闲聊,问过管家和几位阿姨,也都说没见过小少爷的行踪。 江乔坐在庭院长椅上发呆,又十分钟过去,手机终于弹出微信消息提示,一连弹了五六条。 第2章 男朋友的哥哥 不是裴云骁。 周老师:【小乔,上次说的那单陪同翻译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京附医那边的团体委托,机会难得,你要是以后想在这行长久发展,这算得上是非常亮眼的履历了。】 【也别有压力,不只是因为咱们熟才推荐的你,我很久没见过你这么有潜力的新人,主要是惜才。】 江乔半年前被同系学姐介绍,在京市的国际医疗展上做德语交替传译,周老师是从第一天开始就和江乔搭档的前辈。 小姑娘一张软绵绵的娃娃脸,但有股好学生特有的认真劲儿,事先准备的翻译稿写得漂亮,嘉宾临场发挥也都能接得住。 周老师对她第一印象好得不得了,会展结束后也陆续给江乔介绍了一些单子,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年底京大附属医院计划组织青年骨干医生赴柏林参加论坛,总共找了三位翻译陪同,周老师的老搭档因为二胎待产去不了,就和江乔商量把这个机会给她。 江乔有点犹豫。 行程本身的高规格自然不用说,还从签证到当地食宿交通全包,哪个新人都要抢破头的机会,就落在她一个小菜鸡手里,江乔当然也心动。 她下不了决心,主要还是因为缺钱。 这次的翻译任务十二月上旬出发,前后下来小半个月。二十四小时待命,没时间接私活,也没法参加到时候的校招面试。 近水解不了远渴,她不比周老师有存款和家人可依靠,主要是被穷怕了。 江乔:【谢谢周老师,我还是想再考虑一下。】 周老师一顿,出言揶揄:【怕没时间和小男友约会?上次裴小少爷来接你开那么贵的车,实在想你了,直接打个飞的过去陪你两天,还不就是洒洒水。】 【不过咱们这行,多少有点吃了上顿没下顿,京市的物价对你们小年轻来说不低,有个高富帅补贴一下家用,刚刚好。】 周老师性格直爽,江乔已经习惯了,回了个捂脸小熊猫的表情包又谢了两句,就把微信窗口退了。 裴云骁抗拒结婚不是一两天的事,江乔无意把他当做规划未来的底气。 秋招刚开始不久,她想做同传的热血已经有些消散。 排在理想前面的是吃饭,现在做翻译普遍难以糊口,她准备投投大公司的秘书和文书工作,实在不行下个月赶紧找份能转正的实习,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普通工作算了。 裴云骁还没回她消息。 江乔在输入框里敲敲删删,料想醉鬼可能也看不清屏幕,准备碰碰运气,在装饰着精致琉璃灯笼的庭院里乱逛。 天色阴阴,似乎是要下雨。 江乔抓着手机慢腾腾地走,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出了很远。 锦鲤池上的回廊尽头竹影婆娑,头顶就是二楼最外侧的圆形大露台,没什么人,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忍不住笑自己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决定回去。可当她一抬起头,嘴边的笑容便凝住了。 就在露台的窗帘后,她看到了裴云骁。 裴云骁斜斜倚靠着栏杆,一膝屈起,倨傲的下巴微收。 年轻女人靠在裴云骁胸口,两人紧密依偎了片刻,女人银色镶钻的细高跟踮起,亲上了裴云骁的嘴角。 裴云骁眉头微皱,但没躲,另只手虚虚护在女人后背,安抚般拍了拍。 江乔愣在原地,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反应,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清冽低沉的男声, “想捉奸?” 湿润的水汽裹着男人身上清淡的苦艾香气袭来,显出几分温和的疏离,莫名的熟悉。 江乔怔怔地抬头。 男人身形优越,比一米八六的裴云骁感觉还要高一些。 越过他清晰的下颌线,江乔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双金丝边眼镜下的狭长黑眸,在认出人的瞬间,心跳猛然加快。 是她男朋友的哥哥, 裴家的大少爷,裴知鹤。 第3章 靠谱的成年男性 男人微凉的手背轻轻推了下江乔的肩膀,带她来到太湖石后的视野盲区,侧身将宴会厅那边的灯光挡去了大半。 裴知鹤身上的香水味和他本人一样,绅士内敛的木调,很温和。 可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苦艾香气和男人的体温铺天盖地,密密实实地紧拥着她,在这个秋雨初停的夜里传来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暧昧得发烫。 江乔没怎么和异性靠得这么近过,几乎是一瞬间,脸就红了个彻底。 光线昏暗,她的视角只瞥得见男人线条利落的侧脸。 全程他都没低头看她一眼,仿佛真的是专程来陪她捉奸的热心长辈。 捉奸,热心长辈,裴知鹤。 三个绝无可能产生联系的词语突然交汇,江乔在他的影子里缩着肩膀,觉得这一刻魔幻得要命,呆呆地开口:“什么?” “捉奸,”裴知鹤修长的手指朝向远处的人影,语调慵懒低缓,“还是走?” 江乔终于回过神来。 她最终还是没再去看那对男女,想了好半天才说:“算了……我们走吧。” 今晚是家宴,来的人都是裴家主家往来密切的亲友,其中不乏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江乔的人。 此时她要是过去大闹一场,消息传到席上,可以预见的结局是裴云骁被打趣几句男孩子爱玩,快订婚了还没收心,徒留她自己变成裴家几位舅妈叔嫂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不想让自己陷入那种窘迫狼狈的境地。 - 裴家小少爷人帅有钱,出手阔绰,身边来示好的莺莺燕燕不在少数。 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偷偷猜疑,盯着裴云骁的朋友圈和微博,找寻对方可能劈腿的蛛丝马迹,最后都只是虚惊一场。 他朋友圈子里年轻女孩不断,但似乎从未做过什么实质上的回应。 二代圈里本来就乱,既然答应了两家长辈认真交往试试,江乔只能说服自己调节心情,对这段关系的道德阈值也一降再降。 她无数次地劝慰自己,歌舞升平只是公子哥圈子的社交生活常态,只要没有实质的肉体接触,她都可以不在乎。 可今晚男朋友与不知哪家千金亲密相拥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觉得刚刚还在发消息关心他身体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裴知鹤已经走出了几步远,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身跟上。 老宅的江南仿古园林占地面积很大,来时是锦鲤池上的廊桥,返程时裴知鹤顾虑到她不愿被人看见,换了条林中的石板小路,回后门。 一路上没什么人,江乔发软的腿深一脚浅一脚,无意识地踩着他的影子。 男人的背影挺拔颀长,三件式的黑色手工西装剪裁合衬,衬得腰身紧窄,一双长腿如梦似幻。 最近校园招聘如火如荼,穿西装的男大生她也看了不少,按理讲早就应该对这东西脱敏了。可裴知鹤那副不属于校园的成熟男性躯体把衣服一衬,她就有点明白了网上盛传的那句话—— 一道菜好不好吃,主要看食材够不够上乘。 男朋友跟人跑了,她还在这对他的神仙哥哥色令智昏,江乔把这种行为定义为一种可贵的积极品质。 苦中作乐,满满正能量。 江乔飘忽的视线扫到对方肩膀,怕人突然回头,不敢再继续看了,垂下头专心走路。 石板路两侧的垂丝茉莉泛着丝绸般的月光,迎着晚风微微摆动。 裴知鹤一双长腿被远处的灯光拉出更长的影子,江乔亦步亦趋,感觉自己好像踏着一条摇晃的天梯。 她一直都有点怕裴知鹤,倒也不是畏惧。 真要论起来,可能更接近于对完美人类的仰视。 裴知鹤比她年长七岁,又从小跳级,社会经验比起江乔完全是大人和小孩。 江乔上高中的时候,裴知鹤在顶级医学刊物连发论文。 江乔在大学里绞尽脑汁编学期小论文的时候,裴知鹤升任京大附属医院建院以来最年轻的特聘副高,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出席各大城市的学术论坛和危重症手术。 从江乔高一转学来江市,七年里和裴知鹤的交集不多,不过就是中学时拜托他讲了两道题,逢年过节再一起吃个饭,其他共处的场合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并不算是太亲近。 跟所有人保持舒服的距离,对她这样的笨蛋也有耐心,温润如玉,周全有礼。 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的完美哥哥,靠谱的成年男性,裴知鹤。 - 回到宴会厅门口,江乔整理了一下呼吸。 刚想进去,裴知鹤回头,微微弯腰直视她的眼睛,“在这等我,我去跟他们说一下。” 江乔眼神迷茫,看起来有点蔫儿。 “我是医生,说你不舒服要提前离开,没有人会怀疑。” 很有道理,无法拒绝。 学生时代就连续五年包揽清大特奖的裴知鹤,能把论文发上世界顶刊,自然也能帮她把谎撒的无懈可击。 第4章 如月光将她侵没 江乔在门外静静地等了一会。 社恐人的脑力巅峰,短短几分钟里,她甚至打了好几篇对话腹稿。 有来有往,举一反三,充分预判对方的预判。 为的是一会再开门,如果迎面撞上老爷子或者裴冉,甚至遇上裴云骁,她都有话可说。 但直到裴知鹤出来,两人沿着锦鲤池边的小路走,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裴知鹤步子迈得很慢,手臂上轻轻搭着江乔的外套和双肩包。 “这边。” 天黑下来,被初秋夜里的冷风一吹,江乔彻彻底底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走在前面的裴知鹤停了下来,面前是一辆黑色的SUv。 除了车头熠熠发亮的双M车标,一切都很低调。 裴知鹤很自然地把江乔的东西放在车后座,看到江乔在车门旁边纠结的模样,不由得轻笑,“学校宿舍门禁几点?” 江乔:“十点。” “那还来得及。” 车座很宽敞,纯黑色皮质内饰,简洁有质感,没有多余的设计。 江乔钻车后座的时候格外小心,细白的小腿绷得很紧,只为了不把太多灰尘蹭在脚下的羊绒地垫上。 裴知鹤只是举手之劳送她一程,她能少添一点麻烦是一些。 京市中轴线附近道路宽阔,除去半山的别墅区外很少有民房,两侧都是长得差不多的路灯和行道树,看了一会就有些腻了。 江乔陷在座椅里,一开始只是不好意思看前面驾驶座的人,后面傍晚发生的事情一帧帧又涌入脑海,疲惫袭来,情不自禁地有些犯困。 空气循环送来秋夜的风,微凉湿润。 车内是如裴知鹤身上一样的苦艾香,很淡,没什么攻击性。 让人很有安全感,很……好睡。 一路上,裴知鹤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紧张和疲惫,没和她搭任何话。 距离京大还剩一个路口,他出声提醒:“快到了。” 江乔慌忙睁眼。 她刚刚睡着了,还睡得很沉,希望没出丑。 新闻电台在重播京市明天的天气预报,音量很小,混合着车轮胎驶过湿润马路的水声。 装作看窗外,她偷偷摸了一下嘴角。 很好。 不幸中的万幸。 没流口水,还能继续在这个星球苟活。 “……刚刚忘和您讲了,我从南门下。” 裴知鹤专心看路,并不回头,“知道。” 她顺着裴知鹤的视线看向前面,很快就明白了他这句“知道”是什么意思——外面就是学校南门的教职工小区。 宵禁前最后一波学生返校潮,去老校区打完球的男生拎着外卖盒子,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走。 她刚刚睡懵了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奇怪。 京大在老城的校区很大,宿舍区分散,校门也多。 裴云骁从小被娇养惯了,受不了和别人挤,申请留学生单间被拒绝后,一直都是司机车接车送走读,对江乔住哪栋楼也没放在心上过。 最近老校区翻新,原来的许多近路不通。 偶尔裴云骁心情好来接她,每次都被电话里她“顺着西北1门那条路绕,过了东南2门再拐”的指挥绕得有些暴躁。 男朋友也不过如此,裴知鹤怎么会知道她住哪里,还一次就能避开所有整修路段? 虽说他的确是京大的教授没错,可他任教的医学院也不在南校区吧…… 江乔不好意思追问,万一真要跟裴云骁有关,还要尴尬。 裴知鹤修长手指放在方向盘上,从后视镜淡淡看了她一眼。 镜片下那双狭长的黑眸透亮,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晕出一道暖灰色的蝴蝶影子。 江乔不小心和他在后视镜里对视,心脏跳得很快,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男朋友哥哥那张太过优越的脸。 裴家兄弟都长得好看,但平心而论,两人的相貌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对比起裴云骁的英俊,对方是一种近乎不近人情的昳丽,白玉般的面庞,漆黑的眼。 职业习惯,视线里温和中带一点犀利,好像无论是人心还是发肤,轻易就能被他看透。 眼前的人她小时候就曾经丢脸地看呆过,几年过去,气势更甚。 裴教授,了不得。 德艺双馨,驻颜有方。 江乔躲开他的视线,解开安全带拿包。 关车门前,江乔小声道过谢谢,裴知鹤抬眸看她睡出浅浅压痕的脸颊,唇角微勾,“举手之劳。” 江乔的宿舍区靠近江大南门,附近是一片空阔的校车停车场,不设路灯。 晚上九点足球场灯光熄灭,晚归的学生只能用手机照明。 她向前慢慢走,不小心踩中一块松动的地砖,泥水溅上鞋面,本能地小声叫了一下,眼前的路突然一片通明。 江乔下意识地转身。 校门外的裴知鹤还没走。 两束远光灯亮起,穿过大门生锈的护栏,如月光般将她侵没。 第5章 她从未敢肖想过的人 裴知鹤远远地向她点头致意,眼里含着一些笑意,疏离而客气。 江乔有种被抓现行的无措,连忙转身。 她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刚刚转学来京市,去寄宿学校报到前,曾在裴家短暂停留两晚。 裴家父母工作忙,各自有事离开,裴云骁在客厅戴着耳机打游戏,懒得应付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镇丫头。 那时候还在读大学的裴知鹤很自然地走过来,接过她掉漆的老旧行李箱拉杆,弯下腰与她局促的视线平齐,温声说欢迎。 光华内敛,神物自晦。 是江乔没见过,也从未敢肖想过的人。 - 江乔的宿舍楼靠近南校区图书馆,路很绕,从大门往宿舍楼慢慢走,路上收到江玉芬的微信。 妈妈:【囡囡,最近学习忙不忙?】 江乔:【不忙,一切都好。】 【我看备忘录上写了,今天是云骁的生日。你们俩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江乔没回,江玉芬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隔了一会又发来一条。 【外婆那边雇的老师傅说,之前定下的那匹订婚用的缎子,做完你的旗袍还剩一些,颜色光泽都好看,你问问云骁那边要不要做个领结。】 江玉芬不习惯拼音打字,一直坚持用手写输入法。 看到这段消息,去年过年江玉芬抱着手机一笔一划给继父家亲戚写拜年消息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江乔抿唇,犹豫了片刻,把刚刚编辑好的话删了。 【好,我问问他。】 江玉芬很快回复:【云骁那种性格肯定还是喜欢主动点的姑娘,你也别老是木木的不解风情,多约云骁出去玩玩。】 【马上就要订婚了,正好是容易出岔子的时候,你好好盯着他,别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怪妈妈没提醒过你。】 岔子和问题已经出了,谁爱盯谁盯吧。 江乔咽下嘴边的话,叹口气,顿了顿,【好。】 很熟悉的对话走向。 轻描淡写问两句她的情况,然后切入重点,软硬兼施地催她抓牢裴家小少爷的心。 金龟婿准姑爷才是真实目的,女儿只是个幌子。 她的微信置顶了三个联系人,本系的论文导师,翻译工作室的周老师,剩下一个就是裴云骁。 退出消息栏时,置顶栏一个红点都没有。江乔收起手机,心中思绪繁杂。 她四岁时父亲意外去世,江玉芬为了养活她,贷款开了家服装店,一心赚钱搞事业。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生意好的时候餐桌上多摆一盘排骨年糕,生意萧条的时候只能吃橄榄菜就白粥敷衍,偶尔还要靠外婆家接济。 江乔曾经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她和江玉芬关系还算亲密,即使再有一个父亲,也未必能待她更周全。 裴家接她来京市读高中那年,江玉芬来探亲,遇见了在大学教书的现任丈夫林建国,两人相识后很快同居领证。等到江乔高一放寒假回家,江玉芬的新大衣已经遮掩不住隆起的肚子。 继父是京市人,有车有房,江玉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再也不用为了吃饭穿衣发愁。 母女俩好几年没说过体己话,江玉芬对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也不怎么了解。 娃娃亲的事像是给了她一个补偿缺憾的由头,积攒几年的所谓关心无处安放,全都压在了江乔的婚事上。 江乔心里别扭,又不忍说重话让她伤心,每次打电话都觉得煎熬。 经历了今晚这样的委屈,也本能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快到门禁时间,除了车棚后几对搂抱着的小情侣,宿舍楼下已经没什么人。 江乔刷卡上楼,宿舍里只有蒋佳宜一个人在擦头发,脚边洗漱筐里的瓶瓶罐罐还滴着水。 “差五分钟阿姨锁门,卡点女王啊乔宝,又是裴少爷送你回来的?” 她不热衷于秀恩爱,裴云骁也是,朋友圈都没怎么发过恋爱相关的照片。正因如此,哪怕金院校草裴云骁的名头响彻全校,也没几个人知道她是这位风云人物的女朋友。 蒋佳宜是她在校内为数不多的亲密朋友之一,江乔无意对她隐瞒,简单说过两句大概的情况。 她摇头,把系着蝴蝶结丝带的纸袋放进衣橱,“不是,搭别人的顺风车。” 蒋佳宜化妆水拍得噼啪作响,长长地“哦”了一声,“今天裴少爷过生日,看他特意开车过来把你接走,还以为把我们乖乖女拐跑,今晚不回了呢。” 镜子里江乔正低头换鞋,暗粉色的连衣裙收紧,细腰柔软,盈盈一握。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蒋佳宜看得入神,直到江乔起身,才想起来自己本来要说的话。 “对了乔宝,你做的蛋糕我放宿舍阿姨值班室冰箱了啊,明天记得拿。” 江乔一怔,反应过来才点头,“……好,谢谢佳宜。” 蛋糕啊…… 要不是蒋佳宜提醒,她甚至都忘了这回事。 从小娇养的小少爷嘴巴刁,乳糖不耐受,植物奶油更是咽不下一口。 为了做这个独一份的生日蛋糕,她特意从打过零工的烘焙店里借了场地,用椰浆代替配方里的牛奶,前后忙活了好几个小时。 本来想今晚人多,顾不上两人说话,和裴云骁约好了第二天中午再单独庆祝一次生日。经过晚上那么一遭,期待的心早就被碾得稀碎。 老校区的宿舍楼翻新做得敷衍,整栋楼就一个公共浴室,热水限时,过时不候。 江乔洗完澡回来,蒋佳宜已经爬上床,小房间昏暗安静,只剩江乔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放在桌上充电的手机屏幕亮着,有消息提示。 【裴云骁:[语音]】 蒋佳宜可能已经睡了,江乔调低了音量,把手机放到耳边。 男朋友的声音传过来,语气很平,拖腔里有种浮躁的酒气。 【宝贝儿我回去了,大哥把你送回宿舍了?】 只有这一条,回的是三小时前的消息。 没有解释,更没有歉意。 裴云骁不爱打字,也很少秒回,两人的聊天界面往上翻,几乎都是江乔在自说自话。 她给裴云骁发路边的漂亮雏菊和宿舍楼下的狸花,裴云骁第二天回一句懒洋洋的京片子,“小野猫儿身上多脏啊”。 给他转网上冲浪看到的有趣段子,一概无视,隔几天发来一条通知式的邀约,说老爷子约去家里吃饭,晚上六点大门外司机来接,别让他等。 裴云骁的微信头像是张头戴滑雪镜的自拍,下颌锋利,眉目英挺,皮肤被雪地折射的太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背后是松林高耸的瑞士雪山,有种从未吃过苦的傲气。 蒋佳宜曾经在看了这张照片之后锐评,江乔多半有点外貌协会而不自知,不然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无论受了多少冷落,看一眼裴家小少爷的帅脸就能复活,元气满满投入新一轮倒贴中去。 同样的话,好友说了许多次,江乔也否定了许多次。 初来京市时人生地不熟,她被欺负了,裴云骁帮她出气。上大学后的军训,为了讨好她,他给整个连队的同学都买了奶茶。 人生前二十年里没人给她的偏爱,由这样一个谁都艳羡的同龄少年亲手送出,江乔很难不感动。 她从小没有恩爱的父母,对爱情没什么具体概念。小说里凑一点狗血电视剧里凑一点,裴云骁对她的好,就很接近她拼拼凑凑想象出来的样子。 对她好,她也有好感,互相尊重和忠诚,再加上长辈属意和祝福,她曾以为两人的关系会走很远。 但亲眼看见今晚那一幕后,江乔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语音泡泡,觉得自己就像个蹩脚的话剧演员,勤恳排练了许多年,上台后却突然被通知换了剧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场戏演下去。 蒋佳宜床帘里传来压得很低的咯咯笑声,似乎是在和男朋友打电话。 她跟江乔提起过,两人都是京市本地人,青梅竹马,计划在毕业后订婚。 靠在桌边,江乔又想起刚刚宴会上,裴云骁听人谈起婚约时皱起的眉。 她似乎应该像往常无数次被忽视时那样,乖乖回复一句“已经到宿舍了,别担心”。 但一阵混合着疲惫的冲动上头,她顿了顿,删掉重新编辑。 【我看到了,你和那个女生,在露台。】 第6章 别跟我闹 裴云骁没立刻回,江乔不再等,抱着电脑上床继续赶翻译稿子。 键盘敲到床头灯快没电,裴云骁终于又发来了一条语音。 【明天我回学校有课,十点半金院一楼,我们谈谈。】 背景声音很吵,电音的鼓点急促,夹着几声年轻女人的娇笑。 裴云骁的声音比之前那条语音清醒了些,语气还是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 江乔后知后觉地自嘲。 不道歉,不解释,被她明示看到劈腿,也不会主动低头求原谅。 语气高高在上,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居然和这样的裴云骁谈了两年。 【好,到时候见。】 - 京大金院与主校区隔着一个路口,玻璃立面通透耀眼,因为有钱校友多,连装潢都和马路对面的老教学楼有着天壤之别。 一楼的咖啡厅特意请了名家设计,顶高极高,墨绿色的台阶上做了精妙的苔藓植物景观,拍照很出片,是某红色软件上新晋的打卡胜地。 江乔到的时候,裴云骁已经和一个男生坐在窗边沙发。 室内很暖和,那人脱了外套,短袖露出张扬的花臂。熟面孔,是经常和裴云骁一起玩的顾飞。 见她朝这边走过来,他给裴云骁使了个眼色,自觉回避,走之前擦着裴云骁耳朵调侃了句。 声音不小,江乔听得分明,“骁哥,你那童养媳来了。” 她听得皱眉,裴云骁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见她坐下,随手递过来一份饮品单,“宝贝儿想喝什么,自己点。一会儿中午我和顾飞他们有个局,顺便把你送回去。” 裴云骁话说得一派坦然,江乔直接被气笑了。 刚刚路上她还因为忘带蛋糕懊恼,现在对方话一出口,她心寒之余唯有庆幸,幸好没回去取。 和她一起庆生的约定,裴云骁怕是忘得连影都没有,现在如果拿出蛋糕,对方惊讶完了也不会有什么愧疚,不痛不痒道几句歉,尴尬的人恐怕只会是她一个。 她不准备再兜圈子,开口道,“昨晚我出去找你,在停车场看到你了。” “所以,”裴云骁眉梢微挑,“现在是什么意思,找我兴师问罪?” 他今天穿了一身印有大lOgO的奢牌飞行员外套,头发仔细地抓过,整个人神采奕奕,看不出一丝宿醉的痕迹。 反倒是江乔几乎一夜没睡,黑眼圈沉沉,还没开始战斗,就在气势上被狠狠碾压一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不让声音出现波动。 “你之前说,创业刚开始人情往来很忙,顾不上理我,还让我配合在长辈面前装作感情不和,推迟订婚,其实全都是为了掩饰你出轨吧。” 裴云骁在裴家三兄妹中排行老二,作为最小的儿子,从小没听过什么重话。 似乎是被“出轨”这个不体面的字眼刺痛,他眉头一皱。 “昨天有几个朋友也来家里吃饭,她喝多了,没打招呼就往我身上扑,我后来也明确拒绝了,你别多想。” 两人声音不大。 但在听八卦这方面人均特种兵,咖啡厅里零星几双眼睛偷偷地往这边瞥,带着满满的探究。 江乔声音平静,“你明明可以推开,不是吗?” “只是逢场作戏的事,”裴云骁有些烦躁,声音压得很低,“将来我们就算是结了婚,我也还是会有很多应酬。这种场合,谁能打包票免得了和异性接触,我还以为你都能理解。” 他嘴上在跟江乔说话,眼睛瞟的却是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学生。 “我们的圈子本来就不一样,我一天要见那么多人,随便谁处理不好就容易变成我创业路上的障碍,如果每个都跟你解释,那我要浪费多少时间?” 裴云骁不习惯在别人面前低头,自己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话说到一半火气就上来了,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些埋怨。 两人过去不怎么吵架,江乔看着他皱着眉气急的样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 “裴云骁,这两年里你一直说你很忙,很少和我见面,我没有生过气,也没有查过一次岗。因为当初既然约定了认真试试,不是开放关系,不是契约,那忠诚就是最基本的东西。” 她皮肤极白,情绪容易上脸,声音听上去还稳得住,可脸颊到耳后全都泛起了红。 顾飞隔着几桌努嘴,笑容戏谑,引得店员也向这边打量。 “你不用拿这种东西出来压我,”裴云骁注意到了顾飞那边的眼神,强忍着火气,“我既然答应了老爷子和你结婚,就会说到做到。可我刚刚都说了已经拒绝她了,你有必要再继续较真?” “你又要忠诚,又要陪伴,那你给我的和我的付出成正比了吗?” 裴云骁话锋转得太快,完全没正面回应她的话,反而有种他才是真正受害者的委屈,江乔不由得怔住了。 他重新翘起二郎腿,下巴微抬,视线扫过江乔脚上穿得有些旧的运动鞋。 “跟着我,你去了多少原本这辈子都摸不到的餐厅,出入各种上流聚会,你那个继父还顶着裴家的关系,从野鸡学校被塞进了京大教课。可你呢?” “你现在脸色甩得这么硬气,可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能给我什么?” “是你那个东拼西凑的家庭能给我什么事业上的助力,还是你能让我像个正常的男朋友一样碰你?” 江乔血气上涌,脑中一片空白。 自己的家境和裴家差距有多大,她不是不清楚。江玉芬隔三差五来一通电话,敲打她既然高嫁就要有自知之明,要懂事温顺,学会讨好。 她无意和母亲多聊感情上的事,每次只是嗯嗯啊啊敷衍过去,但她明白裴云骁不会看轻她。 她性子慢热脸皮薄,接受不了一上来就亲密接触,裴云骁说他可以等。 刚来京市时,江乔听不懂这边的方言,因为分不清前后鼻音,在学校里受了不少嘲笑。裴云骁挨个去警告那些碎嘴的男生,拎着对方后衣领来给江乔道歉。 桌洞里被油性笔写上绰号的课本,也会被悄悄换成新的。 就连之前她写在书页上的笔记,都被仔细复印好。左上角一颗银色的回形针夹住,整整齐齐一叠,上面放一颗她喜欢吃的柠檬糖。 黄绿色的糖纸,透明的,窗外的阳光透过糖纸落下一个小小的光点,明亮得像一颗雨天的星星。 谁都能戳她两下脊梁骨的出身差距,她本来以为裴云骁不在意,可他刚刚的话恰恰是换了种更残忍的方式,把两人之间的一直存在的每一处不对等,最直接地展示在她眼前。 她沉浸在少年时的旧梦里这么久,直到今天才发觉,她所有的付出在裴云骁眼里都是可笑的廉价物品,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她给的裴云骁不需要,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所以他出轨的理由是那么的充分和正当,好像做错事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她。 她想不明白,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快。 裴云骁说完,看江乔低头,又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神色,眼中含着几分势在必得,“宝贝儿,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懂事不计较,如果不是今天你来跟我闹,我们本来可以……” “裴云骁,”江乔抬起泛红的眼睛,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浑身都因为屈辱而止不住的颤抖。 “我们分手。” 第7章 裴知鹤是谁,能看得上她? 她站起身。 “之前你送我的礼物,我回去整理一下,这几天寄到你公寓。你记得清点,看有没有遗漏。” “林国强托你家关系进京大的事,无论你相不相信,都和我没关系。以后他在校内如果出了什么事,请你找他解决,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推到我身上。” 她转身,“我们之间,就这样结束吧。” 裴云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想要上前阻拦,抬头撞上咖啡厅其他人探究的视线,又咬着牙重新坐下。 落地窗外是个大晴天。 江乔穿一身灰色针织长裙,质地柔软贴身,裸露在外的手臂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她的背影转眼汇入下课的学生里,到了路口转过弯,很快消失不见。 裴云骁不习惯这个视角。 他们两个人确认关系后,一直是他借口忙要先走,江乔目送他离开。 毫无准备地面对这样的角色对换,他突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涌上心头。 “骁哥?”顾飞见江乔走了,拿着咖啡杯走到他身边坐下,顺着他视线往窗外看去,“没想到啊,小姑娘脾气还不小,就这么把你给甩了,挺厉害啊。” 他顿了一下,回头看裴云骁面上愠色未消,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女孩儿嘛,说分手也不一定是真要分手,可能就是欲擒故纵,耍小性子想让你多哄哄她……” “我为什么要哄她,”裴云骁咖啡杯里的冰块被捏的哗啦作响,额头青筋狂跳,神色却异常冷漠。 “她们家那个情况,谁都指望着她嫁豪门,这次放过了我这条捷径,去哪能找到更好的男人?” 顾飞若有所思地看他,嘬着吸管,“我说真的,反正你们两家这个娃娃亲也没定人选,你就不怕人江乔转眼找了你哥接盘?” 裴云骁抬起头,直接被他这句话蠢笑了。 他舌尖顶腮,嗤笑一声:“你也不想想裴知鹤是谁,能看得上她?” - 中午饭点,宿管阿姨交班。 江乔脸长得乖,平时进出楼门都会笑着打招呼,回苏城返校时带了新鲜的枇杷杨梅,也会洗干净了分给阿姨几个尝鲜。 小姑娘来取蛋糕时红着眼,几个阿姨像亲女儿受了委屈,忍不住地劝,“过生日就要开开心心的哦,身体健康就好,别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乔谢过阿姨,硬挤出一个笑,提着蛋糕盒子出楼门。 初秋的正午,阳光照在人身上微微发烫。 江乔从金院咖啡厅绕路回来,又走路又收拾东西,忙活了一大会,还是手脚冰凉。 不知是冷气开的太足,还是情绪一下子过于激动之后的后遗症。 盒子是半透材质,透过天窗能看见油画一样的漂亮抹面。 几丛立体云朵点缀在上面,圆滚滚,蓬松有层次。 椰浆的融化温度,比普通牛奶做的奶油更低。 江乔的视线落在蛋糕上,情不自禁想起昨天下午,因为怕奶油化了裱花不好看,一遍遍把手在冰水里浸得通红的自己。 楼下不远就是垃圾桶,时不时会出现被主人丢弃的大号泰迪熊和新鲜的大捧玫瑰。 蒋佳宜之前还经常和她八卦,不知道又是哪位幸运姐妹,脚踢渣男重获新生。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她自己。 江乔沉了口气,被勒出印痕的细白手指勾着蛋糕盒上的缎带,松手,用料扎实的蛋糕落到垃圾桶底。 砰的一声闷响,暂时把裴云骁的脸从脑海中轰了出去。 第8章 清纯天菜,神仙姐姐 临近期中,宿舍里诱惑太多,人人都想来图书馆临时抱佛脚,连带着前台借书的学生也络绎不绝。 江乔从一落座开始,全身心投入做扫码机器人,一直到交班才顾得上喘口气。 微信有蒋佳宜一小时前的留言: 【乔宝,约晚饭吗】 江乔飞快打字:【不好意思刚看到,佳宜吃了没?】 蒋佳宜秒回:【截胡失败了友友,外卖刚取回来。】 【怎么回事,没和裴少爷出去庆祝?】 江乔:【分手了。】 蒋佳宜的一连串问号下雨一样刷了两屏,电话接通,不等江乔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嚯,果然我就知道,金融男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就是至理箴言。” “还记得我说的没,家里院士能坐满一桌,就这背景都不去乖乖学医,是他自己不想吗?必然是从一开始就有自知之明,认识到了自己实在是道德败坏,没脸被夸白衣天使。” 江乔举着手机,人都有点懵,“蒋女士,你就不先问问原因?” “呵,”蒋佳宜夸张地冷哼一声,“姐是搞事业的大女人,从不在没意义的假设上浪费时间。” “我大胆猜测,你被甩了?” “……也不算是,毕竟还是我提的分手。” “好,因为被绿了?” “……” “绿了你之后,又来猛猛PUA?” 江乔沉默了几秒,“倒也不必如此精准。” “天选新闻人罢了。” 蒋佳宜那边外卖塑料袋哗啦啦的响,盒子盖啪嚓一声打开。 “信息采集加直觉分析懂吗,电视台实习了这么久,我都在老娘舅节目组当了大半年调解人了,要是这点东西都看不出来,干脆趁早转行,别吃这碗饭了。” “亏我一开始还被迷惑,”蒋佳宜嗦着汤粉,语气诚恳,“说真的,看之前裴云骁对你那态度,他哪里配得上你。” “我姐妹,名校出身,学习好,性格体贴,国民初恋脸老少通杀,上次帮系里拍个招生宣传视频,发上网随随便便就爆到出圈。” “江乔,清纯天菜神仙姐姐,特长一切。裴云骁,纨绔渣男,只擅长投胎。” “对比太惨烈,好长时间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江乔:“虽然我很受用,但是对我的滤镜可以酌情开小一点。” 蒋佳宜自诩天才新闻人,深度挖掘能手,再难缠的受访者都能轻松套出话。 可江乔这种闷油瓶的性子,被劈腿了也自己憋着,没说几句对方的不是,她忍不住心疼。 粉嗦了几秒,她又忍不住开口,“其实之前系里聚餐也听过几句风言风语……昨天你回来的时候不是他送,我心里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乔宝,你这次可不许心软啊。” 江乔觉得好笑,一半是为自己的恋爱脑形象感到羞耻,一半是因为蒋佳宜这个八卦太久没说憋坏了的语气。 现在回忆起来,蒋佳宜从知道两人关系的那天起,就没怎么看好过。 倒不是给她泼冷水,也不说什么贬低的话。 只是每次江乔一提男朋友,蒋佳宜都会在一旁报复性地狂夸她,彩虹屁慷慨激昂,推陈出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明白裴小少爷配她,并没有像江玉芬说的那样在将就。 手机里传来蒋佳宜小动物似的咀嚼声音,夹着痛骂狗男人的嘀嘀咕咕,听起来比她还气。 她嘴角弯了弯,心里暖洋洋的,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刚刚只顾着生气,两顿饭没吃也没什么感觉。现在气劲儿被好友卸了不少,整个人灵魂归体,才感觉到又累又饿。 七点钟了,学校食堂都关了门,只剩西食堂还在供应烤鱼一类的重口味夜宵。 挂完电话,江乔收拾好包,打算去校门口随便找点清淡的食物垫垫肚子。 白天被裴云骁的事耽误了太多时间,该改的论文初稿还没怎么动笔,吃完了这顿饭,晚上不知道又要熬到几点。 事实证明,想法很美好。 一碗小馄饨刚吃了没几口,江玉芬急急来电,江乔凳子上的包都被震到了地上。 “囡囡,你弟弟摔到头了,你赶紧回趟家,陪弟弟去医院吧。” 江乔放下勺子,“怎么回事?” 江玉芬急得声音都有点抖,“今天嘉平吃了晚饭出去玩,和小区里孩子起了点争执,被人家一把推到花坛栅栏上了,头上划了一道大口子,现在满脸都是血。” “你也知道嘉平从小就身体弱,哪能经得起……” “林叔叔呢?” 江玉芬欲言又止,“他学校里有个科研会要开,我心想他刚进京大,没背景没靠山的,现在就早退请假不好,还没告诉他。妈妈没在京市看过病,不太懂流程,只能来求你了,你快点回来吧。” “我现在回家是浪费时间,”江乔轻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伸手进包里摸自己证件。 “现在赶紧打急救,救护车排不到的话,赶快打车去附近的京附医挂急诊,我一会到。” 第9章 适合制服的漂亮肩背 把母子两人安顿在等候区,江乔捏着手里厚厚一叠收费单据,在自助机器前面排队。 晚上八点钟,京附医急诊楼人满为患,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前面有心急的病患家属推搡着插队,江乔太久没吃东西,被撞了几下差点没站稳。头晕目眩,一小时前刚送急诊时的事浮现心头。 夏天刚结束,周围的建筑工地开始大规模招工赶进度,来看急诊的工伤病人很多。 医院已经多安排了几个大夫过来接应,还是顾不过来。 眼看着后送来的重伤病人不断被医生接走,江玉芬急得火烧火燎,隔几分钟就指使江乔去护士站看看情况。后来索性借来轮椅先让林嘉平坐着,两只胳膊虚虚护着儿子的头,生怕被别人撞了。 林嘉平一晚上看多了血淋淋的大场面,人已经吓傻了,好不容易排到自己处理伤口,从清创就开始嚎,到负责缝合的医生下针的时候,泪已经流满了一脖子。 江玉芬看得直吸凉气,认定了是医生年纪轻,不懂技术乱来,当场就指着人家的脸发作起来。 惨的却是江乔,不仅要劝阻发脾气的大人,还得安抚小孩。 来来回回地给办手续拿药也就算了,江玉芬给年轻小大夫一顿输出,甩完脸色,娘俩扬长而去,江乔还要赶紧赔罪打圆场。 身体累,心更累。 好不容易排到收费队伍最前面,江乔打算赶紧付好钱,给这个疲惫的夜晚收尾。 她拿出林嘉平的身份证,准备扫码。 小护士抬一下眼皮,语速很快,“这个窗口只能刷医保卡。” “请问一下,自费窗口怎么走?” 后面的家属已经挤上来掏单子,小护士把林嘉平的身份证扔回来,“反正我们这一层都没有自费窗口,你出去找个分诊台问问吧。” 公立医院每个医护人员都忙得像陀螺,江乔没得抱怨。 等到终于付完钱,跑去放射科拿林嘉平的Ct片子,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小时。 京附医的急诊楼号称亚洲最大,中间掏空做小花坛和应急处理区域,两侧有长廊连通。 楼内快速通道和电梯遍布,对熟悉地形的医务工作者来说是四通八达,对普通人来说堪比迷宫。 江乔在楼梯上上下下地兜圈子,同一个指示牌看了三次,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挣扎了这么久,实际位移距离为零。 放射科旁边的收费窗口早就关了,走廊昏暗,只有低处的消毒灯发着冷冷的蓝光。 手机地图的室内导航基本没用,也没有合适的人能问路,她很尴尬。 好不容易等来几个住院医生匆匆走过,可江乔不敢拦,万一对方是在抢救病人的路上,她这几秒钟估计要耽误大事。 她往前又走了几步,认命地掏出手机,刚想给江玉芬留言,就看到拐角处自动售卖机前的年轻男医生。 隔了不远,可光线略昏暗了些。 江乔抱着手里的单据和片子,止步在原地,半是猜半是祈祷——那人好像是裴知鹤。 因为他耳边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还有那副似乎适合一切制服的,挺拔漂亮的肩背。 他和身边人在聊天,隔得远,零零碎碎飘过来几个手术上的术语,大概是工作上的话题。 窗外涌风,年轻医生的白大褂被吹开,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刷手服。领口泄出一线骨感分明的锁骨,脖子修长,被走廊的昏暗消毒灯衬得肤冷如月。 人对天才的想象都是抽象的,她从未见过工作状态的裴知鹤,这也是她不敢上前去辨认的原因—— 对方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和在她面前的裴知鹤比起来,气质似乎不太一样。 难以用温和形容,莫名的……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江乔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了半天,久到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失礼了,才决定放弃。 即便是裴知鹤本人,万一对方和同事正好有事,会给他添麻烦。更何况,她既然已经和裴云骁说了分手,就和裴家再也没了关系,三番两次被前男友哥哥搭救,谁听了……都会觉得离谱吧。 她下意识地缓缓举起装Ct片子的袋子挡脸,犹豫着往后退步。 那位同事却注意到了这边,指着她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他转头,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完蛋。 她心脏怦怦跳,有种犯错小孩般的窘迫。 裴知鹤跟对方交代了两句,长腿几步走到她面前,扫一眼她手里试图用来挡脸的袋子,觉得好笑,“小姑娘又迷路了?” 第10章 不必为别人的过错道歉 又迷路了。 她怎么不记得还有哪次在裴知鹤面前迷路,难道是中学时候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也记太久了…… 江乔在原地胡思乱想了几秒,毫无头绪。很不好意思地开口,简单解释了一下林嘉平的情况,请好心的裴医生带她去急诊大厅。 旁边透亮的玻璃门映出她的半个身子,头发早就乱了,脸色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总之是一副……绝对称不上漂亮的萎靡样子。 裴知鹤的影子和她交叠在一块,许久未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江乔心里比脸上更丧了。 又不是网上聊天,说出来的话不能撤回。江乔心里有点慌,抬眸看他,明明还是那张绅士温和的脸,可她隐约有种直觉,裴知鹤现在似乎有些不悦。 “等我一下。” 江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在原地乖乖站着等,看到他折返,很快从自动售卖机回来。 那双她刚刚还在偷窥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她手里的单据,递来牛奶和一袋紫米夹心面包。 充气鼓鼓的,像个小枕头。 触感微温,仿佛还带着他手心的一点热度。 裴知鹤单手插兜,像往常和她说话的时候那样习惯性地弯腰。售卖机窗口的白光打在他清隽的侧脸,黑睫低垂,眸光温润。 江乔小声道谢,不敢仰着头看他,又去瞄旁边的玻璃。 裴医生如同白衣天使,居高临下播撒神圣的光辉,而她……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澈的愚蠢。 裴知鹤:“没吃晚饭?” 江乔秉承着决不能给人再添麻烦的原则,强装开朗,摇头摇得眼前一片漆黑,“吃了,两小时前刚吃过。” 现在八点,两小时前就是六点,正常吃晚饭是这个时间没错吧。 逻辑缜密,没毛病。 她眼睛眨得很快,微翘的睫毛小蝴蝶似的扇动,心虚就差写在了脸上。 裴知鹤也不戳破她拙劣的演技,开口道,“刚有台手术,还没顾上吃,陪陪我?” 他学她飞快地眨眼睛,语气轻快。 饶是江乔这样迟钝的人,也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裴知鹤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他在逗她。 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轻佻,更像是大人对小孩的那种逗。 和他在一起时,两人之间的对话似乎很容易就变成这样。 意外地,她并不讨厌。 有裴知鹤带路,江乔的心安定了许多。但还是怕耽误了那边医生研判,抓着手里的点心准备开跑,刚小步快走到明亮的走廊里,被裴知鹤伸手轻轻拉了一下。 “走廊里刚消过毒,小心摔倒。” 江乔侧过脸仰头看他,对方扫一眼她手里一直没锁屏的手机,出言提醒:“院里系统联网,出了报告在大厅也能打印。现在还没联系你的话,大概率是没什么问题。” “我们不赶时间,你先好好吃完。” 裴知鹤对她那个据说摔到头破血流的弟弟并不太在意。话里行间的意思,倒好像她没吃饭这件小事要重要得多。 很……新奇的体验。 除了老家的外婆,从没有人这么在意她吃饭了没。 蒋佳宜在电视台的实习工作有上镜需求,平生又最讨厌运动,时不时就要来一轮节食减肥。 宿舍里常听到她男友在视频电话里苦口婆心劝吃晚饭,蒋佳宜骂骂咧咧,最后还是会对着镜头泡上一杯面。 前男友不是会耐心哄人的性子,江乔也从未被别人偏爱过。 在这一刻,却从裴知鹤这里体会到了一种代偿般的玄妙感。 即便明知道对方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一种绅士的无差别善意,她还是觉得很受用。 就是,有点罪恶。 裴知鹤离她很近,长腿迈得很慢,白大褂的下摆偶尔擦过江乔的裙角。 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他身上的苦艾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她缓步穿过长长的走廊。 江乔低头小心撕开面包袋。 在医院贩售的代糖面包,夹心软糯,并不太甜,米香在口腔里化开,让人很舒服。 江乔饿了一天,一口接一口沉浸式咀嚼,白软的脸颊鼓鼓的,像一只屯粮准备出逃的仓鼠。 她绞尽脑汁找话题,“我弟其实一直在京市读书,只不过我不太和他来往,也就……不算太熟,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有点怪?” “不会,”裴知鹤语气自若,“我和我弟关系也不好。” 这句是为了给她台阶下,但也不是客套。 关于裴家兄弟的关系,裴云骁醉酒时,江乔从他那里听过一些吐槽。 用“不好”两个字可能还概括不了,因为两人根本就……不像是兄弟。 裴云骁被京圈二代子弟们称为“二少”,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习惯了用俯视的眼光睥睨别人,唯有在他哥面前自动矮一截。 裴父年轻时也学医,但早早就转行,和出身商界豪门的裴母去海外做了生意,在老爷子眼里只是个没什么天分的庸才。 一番对比之下,反倒是对裴知鹤这个长孙给予了厚望,从小带在身边亲自培养。 裴知鹤专业能力强悍,又比裴云骁大了七岁。 小时候父母忙不在家,每次在外面闯了祸,对他批评教育打手心的都是这个哥哥。 上大学后,裴父裴母常年定居瑞士,为了方便查账和管控这个小儿子,裴云骁连信用卡都是直接挂的裴知鹤的副卡。 裴家小少爷不缺钱,但家里的每一分钱都和他无关。过得比寄人篱下还寄人篱下,一整个被大哥捏紧了命运的咽喉。 对裴云骁来说,裴知鹤这个哥当得更像爹,一看到他那张温和的笑脸,裴云骁本能地就开始腿软发抖。 连带着也对江乔嘱咐,别被狐狸的假面迷惑,少跟他哥来往。 谁能想到人心难测,小少爷酒后抱着她再怎么掏心掏肺,在订婚前夕还是劈了腿,而他口中那个坏透了的老狐狸,却三番五次对她绅士搭救。 知道裴知鹤提起弟弟没别的意思,可江乔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把两人分手的事告诉他。 急诊大厅的红色标识就在前方,江乔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开口。 “对不起知鹤哥……昨天那件事,我回去又想了想,还是跟他分手了。” 裴知鹤的脚步停了一瞬,脸转向她,微微挑眉。这个表情里有惊讶,但似乎更多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江乔几乎是一瞬间就后悔了。 一起在停车场捉奸之后,看到她当场懦弱地逃跑,事后却又发表这种硬气言论。 裴知鹤会怎么看她? 会想她不知好歹,还是说虽然表面上对她绅士,实际上也无条件站在亲弟弟一边,觉得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厅前最后一段路,光线昏暗。 裴知鹤半张脸隐没在清淡的月色里,立体的眉骨切割出一片深邃的影子,黑眸在阴翳中微敛,如月下深潭般闪烁。 小姑娘的不安明晃晃写在眼睛里,裴知鹤轻笑出声。 他微凉的手背在她发顶轻轻蹭了一下,“不必为别人的过错道歉。” “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 第11章 选择性洁癖 急诊大厅。 林嘉平头顶包着纱布网,身上盖着从家里刚送过来的摇粒绒毛毯,滚圆的肩膀一抽一抽,脸上还有没干透的泪。 夫妻俩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攥着儿子的胖手。 江玉芬见不得孩子难受,火气蹭蹭的往头顶冒,“你们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吗,孩子撞到头这么大的事,你们随便叫个实习生过来看眼片子就赶人啊!” “有症状好好说,别嚷嚷。” 护士这种家属见多了,一点都不让。 “您儿子的片子刚刚医生看过,颅内没磕没碰的,就是个皮肉伤,缝合完了就能回家静养了,过几天过来拆线就行。” 大厅里人多,江玉芬被当众摆了一道,不占理也非要硬扯。 “我们要是现在走了,万一你们刚刚没好好看误诊了,小孩回家之后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找谁说理去?” 她嗓子尖,穿透力极强,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 林建国在一边沉着脸,这么多人盯着觉得不体面,上前扯开江玉芬,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在这闹也解决不了问题,说什么三长两短的,多晦气。” 江玉芬白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护士转身离开。 林建国睨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大厅门,“我看啊,也别都怪人家医院。” “就是你那个好女儿搞不清流程,还非把嘉平看病这事儿给大包大揽了。要是一开始就上了心,仔细找个靠谱医生先看上,现在早就住进病房了,哪有那么多麻烦事。说多少遍了你还不信,这丫头冷血,她压根儿就没把嘉平当自己弟弟看。” 女儿是她喊来的,跑前跑后一晚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江玉芬在这事上没有发言权,擦着儿子的眼泪不说话。 夫妻俩在这僵持着,护士长小步匆匆过来。 态度比刚刚的护士温和不少,小声问:“请问是裴主任朋友的家属吗?” 一家三口齐齐愣在原地。 别说是江玉芬,就是林建国闯红灯过来看见儿子病恹恹地哭,积攒了一晚上的怨气,也被这一声客客气气的“裴主任”哽在喉间。 医院的关系惹不得,林建国问得小心翼翼,“请问是……哪位裴主任?” 护士长试探着开口,“心外的裴知鹤医生,您认识吧。” 夫妻俩对视一眼,神色俱是一怔。 江玉芬的手从轮椅后面拽一下丈夫的袖子,连忙笑着应声,“认识,都是家里的亲戚。” “裴医生刚刚专门来电话嘱咐,您和孩子跟我来3号诊室。” 林建国推着儿子先走,江玉芬跟在一行人身后拎着东西,恍惚间想起了女儿高考刚结束时候的事。 - 江乔来京市读高中时,上的是寄宿制学校,平时周末很少回家。 过节学校放长假,宿舍不让留人。女儿就背着双肩包自己坐公交回来,有时手里拎一袋水果,有时是小区门口卖的绿豆酥点心。 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做客。 稍微坐一坐,聊聊天,吃个饭也就走了。乘最晚的夜班火车去苏城外婆家,和小老太太待到返校。 母女俩关系尴尬,也没什么话题可聊。 那年六月午后,江乔拖着行李箱来敲门,非年非节的,她是真的吃了一惊。 “今天放假啦?回家怎么不提前和妈妈说一声。” 厨房里炖着玉米排骨汤,香味热腾腾的往外翻滚。 林嘉平正和同学在小卧室里打游戏,门没关,枪声噼噼啪啪,混着小学男生尖叫鸡似的嗓子。 江乔往家里看一眼。 一家人住在东城的老小区,户型不小的三室一厅。 江玉芬曾经承诺过给女儿留一个自己的房间,到头来丈夫的红木书桌成了主角,地上也堆满了林嘉平的玩具车。 角落里的简易折叠床林嘉平玩累了倒头就睡,被子从来不叠,揉成一团摊着。 女儿看起来情绪低落,江玉芬搞不明白缘由,先忙着解释,“你弟弟叫了同学来家里玩,他那房间太乱,妈妈就想着先在你屋里呆一会,等收拾好了再……” 防盗门又开了一些。 江玉芬剩下的话,在仰头看见来人的脸时全部噎在嘴里。 “云骁的哥哥?” 裴知鹤闻言微微颔首致意,上前半步,很自然地遮住江乔的半边身子。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学术论坛回来,西装笔挺,衬衫的温莎领泛着温润的光。 江玉芬做过裁缝,开过服装店,算得上半个行家,从那精致笔直的熨烫线里都闻得到金钱的味道。 裴家大少爷遗传了那位曾被誉为京北明珠的大美人母亲,肤色极白,温雅的金丝边眼镜隐去了容貌里的攻击性,被客厅里的暖光一打,有一种羊脂玉般的不真实质感。 江玉芬见裴家人不多,为数不多吃过的几次饭,裴知鹤都坐在裴老爷子的主位旁边。 裴家年轻的下一任掌门人,高高在上,遥遥如天神。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自己女儿有联系? 他和江玉芬握手,如春风和煦,“叨扰阿姨,今天小乔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后回学校收拾行李,我顺路送她一程。” 高考…… 早上看晨间新闻的时候,还在想江乔今年几年级。 她是真的把女儿今年高考给忘了。 江玉芬怔愣了片刻,双手往围裙上搓,“啊……正好刚刚有点急事在忙,耽误了时间,高考这么大的事,我和她爸爸都记得,本来也想着要去接。” 裴知鹤视线从高处扫过客厅里放着的电视剧,“明白,您估计也是因为急事忙了半天,没赶上接女儿,心里愧疚。” “是……是这样,这不是刚想出去接,小乔就回来了。” 江玉芬尴尬得脸红,求救般地看女儿一眼。 江乔侧过脸去,没应,尖俏的下巴用力绷着。 裴知鹤左手手背轻轻拍江乔肩膀,“看您还有客人要招待,估计不太方便。小乔还是先跟我回裴家,东西也暂存那边。将来您不忙了,随时来取。” 裴知鹤左手接过江乔的行李,后退一步,客气地道别。 世家名门的继承人,即便是再温和,也像一轮过于昂贵的皎洁明月。 只需在生锈的门槛边一站,就照得她这一家子从房子到人都小里小气,登不得台面。 江玉芬心里窘迫,在家门口进也不是,送也不是。 目送着江乔出了单元门,裴知鹤的步子却在一楼慢了下来。 他拿出医用消毒湿巾,如同手术前准备般,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只刚和江玉芬握过的漂亮右手。 从手腕到手心,从指缝到指尖,动作准确而优雅。 半分钟后,三张湿巾被装进带着明黄色标志的密封袋,落入楼下的垃圾桶。 裴知鹤走出楼门,打开车后备箱,把江乔那只轮子滚满砂土的旧箱子放了进去。 第12章 外科医生的戏法 京附医神经外科病房,林嘉平的床位来得无比顺利。 靠窗,明亮,干净的浅蓝色新床单刚刚铺好,国槐树浓绿近黑的枝桠绵延至窗台外,伸手可触。 一阵晚风拂来,蓬松的绿云簌簌作响,她无端想起外婆家院子里的桂花。 江玉芬喘着粗气把儿子扶上床,拉开帘子看见江乔在窗边发呆,皱着眉开口道:“人家裴医生帮这么大忙,你发消息道谢了吧。” 江乔一怔,“怕耽误人家工作,正准备发。” 她没说谎。 裴知鹤和她说刚下手术,估计不是什么客套的虚话。 一刻钟前人还在旁边,转眼就被心外iCU的护士请了回去,留下一同前来的年轻住院医和林建国面面相觑,耐着性子回答不知道第多少遍“孩子这么重的伤,用不用长期住院观察”。 裴知鹤来这一趟,掐头去尾不算进门前,也就是在林嘉平床头前站了三分钟。 心外科年轻英俊的一把刀,声名在外,出现在哪都好像自带追光灯。 偌大的病房里,从医生到病人齐刷刷地朝这边扭头,胆子大的女家属偷偷拽护士袖子,红着脸小声打听这位医生姓谁名谁,能不能拍照。 反倒是裴知鹤自己宾至如归,临走前甚至还悠闲地捏了捏江乔背包上的草莓熊玩偶,只是随行的神经科小医生白高兴一场。 本以为能见识罕见危重病例开开眼,结果跟擦破皮差不多程度的小事,还值得裴老师穿过半个院区过来看。 好不容易摆脱江玉芬的缠问,小医生关门的时候咔哒一声,有种逃命成功的如释重负。 江玉芬坐在床边瞥女儿,从一边床头柜上扯纸巾擦汗,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经过这么一回我也看明白了,云骁这个哥哥性子比他好相处,也更好说话一些。” “不过你可别因为这样就不当回事,这是裴家的大少爷,将来整个家族都是他说了算,一旦失礼了留下个不好的印象,将来进了裴家门有你好受的。” 林嘉平抱着游戏机按得噼里啪啦,闻声从屏幕后探头出来听八卦。 小学生不见得能听懂多少,只是因为看见这个年龄是他两倍还多的姐姐垂着头挨训,脸上浮现起幸灾乐祸的笑。 因为胖,他一笑头上的网纱布就勒得更紧,很像某种菜市场卖的甜瓜。 “你也别笑,伤口撕裂了要留疤变丑,还要妈妈给你涂药膏。” 江玉芬佯做要打,声音里却带笑,闷闷一声,扬起的手落在林嘉平背后垫着的乳胶枕上—— 林建国特意开车回家取来的枕头。 因为江玉芬坚称医院准备的全是细菌,儿子身体弱,怕是要得病。 江乔有些恍惚。 小时候她生病,江玉芬拉着脸带她去诊所输液,缴费单就摊开在她眼前一笔一笔的算。嘴里絮叨着耽误的开店时间,从来都只有不耐烦的神色。 在林嘉平面前的母亲,和她幼时记忆里太不一样。 从未属于她的关切劈头盖脸打过来,像海水涨潮,以一种平缓而沉默的力量把她向外推去。 江乔不想这时候宣布嫁入豪门无望的重磅新闻,借口出去给裴医生发消息,拎着包转身出去,自觉关门。 在走廊里找个长椅坐下,手机屏幕解锁,她开始对着浩瀚的通讯录发愁。 刚刚说要发消息完全是为了离开那间病房,实际上,她对有没有裴知鹤的联系方式,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非亲非故的,以往又没有什么非要联系对方的契机,她凭什么会有这种天之骄子的微信? 医院走廊里顶灯很亮,江乔关了夜间模式,屏幕一瞬间白亮,手指不抱希望地在通讯录里划拉。 社恐叠加强迫症的结果,除了关系亲密的朋友,她会给几乎每个认真加过的新联系人仔仔细细打上备注。姓名称谓,学校里的前后辈会加上年级,做翻译结识的客户会记下对方的公司和职位。 她一向很有自信,自己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很难有漏网之鱼。 也实在是很难从头看到尾。 江乔耐着性子从头往下翻,从【AAA免税店代购萌萌妈】一路看到【会议口译阿姆斯特丹码头华南大客户总代周秘书】,划到N这个字母时已经头晕眼花,决定放过自己。 她戳进那个粉粉的小羊头像,慢腾腾打字。 【冉冉,能把知鹤哥的名片推我一下吗。刚刚陪家里人来医院看病,碰巧遇上他说了两句话,临走前忘了把东西给他了。】 裴家的小女儿裴冉,今年刚读高一,从小学初见时就姐姐长姐姐短,意外的很投缘。刚入暑假时飞去瑞士和父母游山玩水,现在那边还是一大早,不知道起没起床。 她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对面很快就回了。 【[向你推荐了PZH]】 【小乔姐!我刚刚醒,幸好看见了,怎么去医院了!】 江乔回复:【谢谢冉冉关心,弟弟打球摔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裴冉又秒回:【那你先去找大哥,他不理你的话来找我,必须给小乔姐把人喊到。】 小姑娘回复完,又追加了一个敬礼小狗的表情包,江乔莫名地有些惭愧。 裴家人都对她很好,其中以这个妹妹最为热情。 幸好裴冉不在她面前,不然对着高中生那双清澈透明的狐狸眼,她连最开始那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也说不出口。 江乔点击裴知鹤的微信名片。 预想中的添加为联系人选项没看到,明晃晃的“发消息”三个大字弹出来,她一瞬间吓得眼睛都忘了眨。 裴知鹤早就是她的好友了。 比“明明刚才再划一下就能看见这条漏网之鱼”更让她在意的是,他们是什么时候加上的? 她又不是悲情电影女主,动不动来一场精准失忆,怎么凡是和裴知鹤有关系的事情,就总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纯色色块,灰蒙蒙的靛蓝色。 聊天框一片空白,朋友圈也……一片空白,背景图是张很常见的欧洲风景照:夕阳下的小天使喷泉,池水很清澈,倒映着菩提树蔽日的浓荫。 完全没有任何推理的余地。 江乔按了一下输入框,正纠结要发什么开场白的时候,对面连着发来了两条消息。 PZH:【我是裴知鹤。】 PZH:【冉冉说,你有东西忘了给我?】 小姑娘没骗她。 热情小狗,使命必达。 江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尴尬加倍增长。自己胡诌的借口,跪着也要圆上。 可她口头上知鹤哥叫得顺嘴,第一次放到书面上,看来看去都觉得有套近乎的嫌疑。 江乔捏着手机,一句称谓来来回回打了删,删了打,最后自暴自弃: 【裴老师好】 【谢谢裴老师帮忙协调的床位。】 这下……是不套近乎。 反而有些规矩过头,搞的好像她真是裴知鹤带的医学生,明天就要去参加人家科研组会了。 对方回信很快。 一眼看穿她真正想问,但又不敢问的核心: 【没事,神外那边正好有空床位,不算特殊照顾。】 这条弹出,江乔怔了一下。 明明刚还在担心江玉芬一家无理取闹,占用医疗资源给人添麻烦。 现在裴知鹤这么说了,她的愧疚有增无减,仿佛看到对方头顶的人情欠债指数滴滴滴闪着光,不断加一加一。 正要再次客气道谢,对话框又跳出消息。 PZH:【忘了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她就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裴知鹤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被她拙劣的两句绕弯道谢带跑。 她苦思冥想半晌,一点好主意都没有,只能视死如归地扯: 【没什么,就是我……】 【我对裴老师的一点谢意。】 救命…… 这是什么拙劣的调情段子吗。 消息一发出,江乔捂脸无声哀鸣,被自己尬到脚趾抠地。 已经不敢想对方看到这两句的反应了,她下意识地摸布包里的水杯,准备掏出来给自己滚烫的脸降温。 手心里沙沙的触感和裴知鹤的回复几乎同时到达—— 非常简短:【收到。】 没头没尾的。 她输入一个问号。 PZH:【忘了给我的东西,现在收到了。】 【今天辛苦了,吃完糖记得好好刷牙。】 她慢吞吞地从包里拿出手。 两颗黄绿透明的柠檬糖,剔透如琥珀,在她汗津津的软白手心里泛着光。 苏城的老牌子,在京市不怎么好买。和在京北附中念书时,经常出现在她课桌洞里的安慰糖果一模一样。 还没来得及细想前男友哥哥是如何得知的这种恋爱细节,似福至心灵,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包上挂的草莓熊,回头望向林嘉平的病房。 刚刚瞥到裴知鹤捏小熊,她还因为又被对方发现了自己幼稚的一面,尴尬地垂下头不敢看他。 而现在,虽然还是似懂非懂,心底里也坚定地觉得这个推测一定不可能,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乱想—— 他过来,难道是仅仅为了用那双无比精准又灵活的外科医生的手,给她变出两颗糖? 第13章 给江乔小姐 凌晨四点,裴知鹤被裴冉的越洋电话吵醒。 手机一连震了五六次,似乎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裴知鹤耐着性子接通,“冉冉?” 电话那头小姑娘声音难掩焦虑,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叽叽咕咕,“大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哥,我天塌了。 “前几天我就感觉小乔姐那边不对劲,刚去找二哥刺探,这人还阴阳了半天说我是小乔姐指派来的特务,还没等我问明白就把我电话挂了。怎么回事啊这俩人,婚还订不订啊?再搞不清楚,我这几天都没法睡了。” “别担心,”裴知鹤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面无波澜,“已经分了。” 裴冉那头安静了好几秒,听筒里只剩下度假酒店游泳池轻缓的水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啊?” 裴知鹤:“所以能早睡觉了吗?” 裴冉很无语。 她漂亮可爱的二嫂要插翅膀飞了。 当事人无动于衷,在场旁观者裴知鹤又不为所动—— 满脑子只有催青少年早睡觉的冷漠男妈妈,连半点事件详细经过都套不出来。 到头来只剩她一个柔弱女高中生,拼死捍卫垃圾二哥的婚姻,她越想越悲痛。 “为什么啊哥,我就不明白了,小乔姐又好看人又温柔,比起二哥身边那些只知道整容买包的小网红,哪里不是降维打击,他该有多瞎才弃明投暗啊?” “大哥,全世界最好的大哥,你肯定知道内幕,他为什么提分手啊?” 裴知鹤淡声:“他劈腿,被分手了。” 裴冉讪讪:“哦……那的确是,挺过分的。” 她语塞了一会,哗啦哗啦地吸最后一点菠萝汁。 “……要不大哥你发挥你的高智商,帮忙想想办法,我觉得二哥现在就是猪油蒙心,还有重新做人的可能,你总不能对这只迷途的小羊羔见死不救吧?” “不救。” 裴知鹤看一眼表,熟练地推算瑞士时间,“很晚了,快回去睡觉,我先挂了。” 裴冉叹一口气,“别管我了,咱们老裴家即将痛失神仙姐姐,我先哭一会我从此黯淡的青春——” 她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刚落,裴知鹤就挂了电话。 都是挂电话,可裴知鹤终究和她的人渣二哥不一样,即便是在太阳还没出的京市凌晨四点,她那个礼仪周正的完美大哥也会发来消息,回应刚刚过于仓促的通话结尾: AAA提款机母单SOlO裴教授:“哭早了。” 裴冉:“?” 什么啊。 怎么就哭早了,多打两个字会坐牢吗! - 因为某些玄学的原因,江乔对裴知鹤的崇拜又多了一层滤镜。 那两颗柠檬糖像是在她身上施了魔法,不仅给了她面对继父一家的底气,甚至还直接把林嘉平从医院赶了回去—— 京附医神经外科是业界权威,同病房的几乎都是全国各地来的重病患者。 小学生胆子小,隔着床帘偷听了几次临床中年人的开颅手术方案沟通,就开始哭着吵着要回家,唯恐再呆一天自己也要被拉进手术室切开脑壳。 出院手续很快结束,母女俩一起打包给林嘉平带过来的各种杂物,从保温杯到枕头毛毯拖鞋。期间江玉芬有关订婚的絮叨绵延不绝,江乔开启屏蔽状态,全部当做耳旁风。 察觉到女儿的不走心,江玉芬也觉得无趣,很快就没了继续输出的欲望。 很快到了饭点,同病房的陪床家属纷纷外出买饭,一个没见过的小护士推开门,轻轻敲了敲。 “请问江小姐在吗?” 在座的当然不止一个人姓江,但江玉芬本能地站起身,很警惕看过去,“你什么事?” 江乔放下刚拉好拉链的行李包,微微一愣,刚转过身就听见小护士说,“这有一份给江小姐的餐点。” 江玉芬拧着眉,“搞错了吧,我们家没点外卖啊。” 临床一家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京附医门口管控严,不允许社会车辆出入,点外卖只能去特定的大门口接。 食堂倒是能装盒饭外带,但包装简单,绝不像这位护士手里的保温箱一样精致。 看热闹的家属越来越多,人多嘴杂,江乔赶紧上前把袋子接过来。 “谢谢,麻烦您特意跑一趟。” “你点的外卖?”江玉芬一把拉上床帘,隔绝外面好奇的视线。 江乔也一头雾水,“不是我。” 八成真的是送错了,一会估计就会取回去。 临床泡面的香味传来,林嘉平开始可怜兮兮地喊饿。没变声的小男孩嗓子极具穿透力,整个病房都被吵得够呛。 要是现在让江乔去食堂排队,正好是人最多的时候,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玉芬左右环视一圈,一咬牙,在女儿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动作麻利地拆了外卖包装。 小孩子吃饭事大,反正就是几十块钱的事儿,大不了她来赔。 想归想,等她把保温箱里方圆各异的漂亮饭盒拎到桌子上,才发现这份给“江小姐”的餐点绝不是一份普通外卖那么简单。 就连盒子的材质,都是远超普通家用保鲜盒的厚实。 打开盖子,有花胶黄鱼羹,脆皮乳鸽,红糖麻糍,摆盘无一不精美细致。 拆到最后,奶白色的保温盅居然还装着一碗燕窝,用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扎实考究。 盖子一旦打开,就没有再扣回去的道理。 江玉芬也不是没见识的人,讪讪地收回手,“点的东西这么贵啊……” 江乔在一边没吱声。 和江玉芬不同,她现在出神,是因为她看到了饭盒上松荣记的标志—— 京市的老牌苏派私房菜馆,定位高奢,仅对老顾客预约开放。 刚来京市不久时,裴老爷子怕她想家,曾经带她和裴家三兄妹去吃过几顿饭。 第一次她怕失礼,筷子只敢夹自己身边的菜式,老爷子以为她爱吃,之后也都照着这几道点。今天桌子上这些保温盒里,恰恰就和当初的菜式一模一样。 那时在场,又能在医院里拜托护士送餐。 江乔微微一怔,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 林嘉平看着保温盒里的乳鸽犯馋,没有筷子,就伸长了上半身用手去抓。 江玉芬用手虚虚去打,刚想说两句的时候,就看见刚刚的小护士又小跑着回来。 小护士自己进了病房,门口三个同样戴护士帽的年轻小姑娘像一串兴奋的小尾巴,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 不经意和护士们对视的江乔:……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护士眼神晶晶亮,脸色也有点发红,“不好意思啊,饭是心外的裴医生送来我们护士站的,让我们送6号病房的江乔江小姐。都怪我嘴笨,刚刚没说清楚。” 名字出来的一瞬间,江乔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猜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人来的突然,林嘉平偷吃的手还放在桌边没收回去。 小护士看一眼他,又去叮嘱已经傻了眼的江玉芬,“孩子现在长伤口,吃不了发物,您也注意着点。”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江玉芬只好讷讷答应。 在江玉芬母子俩眼皮子底下吃饭,实在是很难有胃口。一家子纠结了半天的外卖,最后以江乔全部打包带回学校做终。 林建国开车来接母子俩回家,江乔提着外卖包装袋慢慢向外走。 电梯旁边的茶水间虚掩着,江乔经过时,里面叽叽喳喳的八卦声里冷不丁蹦出一个裴知鹤的名字。 明知道偷听人家下巴颏不好,她还是下意识停下了继续前行的脚步。 她穿的是运动鞋,脚步声很轻,里面的人显然也是没注意到外面有人,谈话如火如荼。 “这还能有假?不是病人,裴医生又这么仔细地照顾,你们什么时候听心外的人说过?” 做翻译的人听力都敏锐,江乔一听声音就认得出,这就是刚刚来了两趟送餐的小护士。 年长一些的女声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院长给裴医生介绍那么多次相亲,每次都是碰一鼻子灰。” “上回那个你们都听说了吧,肝胆外科姜主任的侄女,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芭蕾舞团首席。” “还有上上次那个,院长自己的亲侄女,刚刚留美回来的女博士,说是来年就要聘清大副教授了!” “我还在想,条件这么好的大美女连看一眼都不看,他再神仙也没必要清高成这样吧。” 旁边小护士咯咯地笑,“懂了吧护士长,类型不对,条件再好也是抓瞎。” 裴知鹤还需要相亲? 而且好像还出现了一个,听起来非常中意的人选? 江乔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沉睡已久的八卦魂觉醒,只恨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能把这场劲爆茶话会直播给裴冉。 护士长叹息一声,“你们今天都看见那丫头了吧,我是真的好奇,什么样的天仙能让裴医生那种高岭之花另眼相看。” 小护士们喝着茶七嘴八舌,形容词一个一个往外冒。 “年纪很小,估计是大学生。” 嗯嗯。 裴知鹤喜欢比他小很多的。 说实话……有点冲击。 “皮肤很白,眼睛圆圆的,像个小桃子。” 甜妹啊,那的确比较好懂,她是女生也喜欢。 “讲话有南方口音,软绵绵的。” 没想到,还有可能是老乡? 说到后面,等丸子头和白色针织外套这样的细节开始出来的时候,江乔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小护士偏偏还要给她致命一击,“你们都没听到裴主任那个语气,’给江乔,江小姐‘,呜呜呜,我代入了一下简直心动到冒烟!” 嗯? 江乔摇摇欲坠的大脑瞬间宕机。 所以她提着外卖盒站这里这么好半天,嗑的是,裴知鹤和她自己的Cp? 第14章 月亮与晚风 工作日,距离晚高峰还有几个小时,地铁上人不多。 江乔一路睡到大学城,直到把外卖热好,坐在黄鱼羹氤氲鲜美的热气里,人还没从医院里听的流言里缓过劲儿来。 医院里八卦的传播速度她早有耳闻,今天神外的护士们互通一下有无,想必不用等到明天,裴知鹤有个大学生女朋友的爆炸新闻就能传遍全院。 当时那个场景,她很难闯入茶水间证明裴医生的清白。 对于这样的无解困局,她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今天以前,她对自己和裴知鹤关系的定义接近于拜佛:她是草丛里窜出来的流浪猫,走了大运遇上心软的神,从天而降半根火腿肠填肚子。 但是在今天,她收到了有史以来最贵的火腿肠,没当面拜两下不说,还满身尘土地被塞进神的怀里,在对方一尘不染的胸前按下了一个脏脏的爪印。 做好人做成裴知鹤那样,还要和自己这样的平平无奇女大学生传绯闻,她真的……把对方害惨了。 中午发给裴知鹤的道谢微信,现在对方还没回。 蒋佳宜进门换鞋,被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吓到,“咋了,过两天有考试?” 说完自己先摇头,“嗐,把你当我了,人形答案小江老师从没有这种世俗的烦恼。” 江乔手里捏着漆光如镜的筷子,无声叹息,“欠人情了。” 蒋佳宜:“正常,但这东西得根据具体情况分析。” 她顿一顿,在江乔殷切期盼的眼神里继续开口,“就帮了你这一次,还是好几次,程度如何,影响多大。” 江乔心里做了一连串加法,神色更加黯淡,“巨大,还不上了。” 蒋佳宜转身滑动椅子,眼神在桌上的松荣记燕窝和舍友蔫答答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斟酌着用词,“又是上次送你回来那个,前男友家的……长腿叔叔?” 未来的王牌记者出手,奇准无比。 已经不是第一次领略蒋佳宜的恐怖直觉,江乔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无视那个有些暧昧的代称,“这都能看出来?” 蒋佳宜撇嘴,“这可是松荣记,我爸公司这几年开股东会,订了三次都没订上位置,也从没听说过有外卖,怎么想都不可能给哪个年轻人开特权。” “排除了学校里那些追你的富二代,那估计就是某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了。” 江乔听完表情复杂,忍不住道,“也……也不是那么老。” 二十九岁……还好吧。 联想一下裴知鹤闪瞎人眼的履历,已经是年轻到天理不容了。 “我明白,”蒋佳宜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点头,“他们那种人,帮你根本就不为了什么回报。” “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还以为对方八成是想泡你。但既然是这种辈分,你总不能为了报答就给人家养老吧?” 这话实在惊悚。 江乔一口燕窝在喉间猛然呛住,咳得眼眶都红了。 蒋佳宜过来给她拍背,“我的错我的错,不该把你和那位叔叔联想到一块儿去。” 椅子又转一圈,一个快递包裹落在她桌上。 “一楼架子上看到的你的快递,顺手帮你拿了。” 裴知鹤的事多想无益,江乔红着兔子眼睛拆快递,强行转移注意力。 意外的,是本装帧精美的儿童绘本。 硬装封面上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毛茸茸的布艺材质,摸起来很舒服。 “我的天!” 封面刚露出来没几秒,蒋佳宜先她一步,晃着她的手欢呼,“出版了乔宝!你笔译比赛得奖的那本书!” 江乔慢半拍地拿近了看。 果然,紧贴着作者名的地方印着一行略小的铅字——“译者:江乔”。 国内儿童文学翻译领域最权威的大赛,这本绘本是上一届赛事的参赛篇目。 半年前她被周老师推荐参赛,以唯一一个在校生的身份爆冷获了新人奖。 当时这家童书出版社和她联系,说想要出版她翻译的版本。 但像她这样没名气的新人译者,稿酬少得可怜不说,出版途中也多有项目终止的风险。她收下转账后并未抱希望,没想到今天真的收到了样书。 刚被呛红的眼睛又开始泛酸。 江乔和蒋佳宜抱在一起,森林小动物似的跳了好几圈,拿起手机给周老师发消息。 【周老师,我之前翻译的绘本出版了!】 仿佛早已经料到她会来,周老师的语音很快发来。 “这家出版社编辑是我老朋友,前几天也给我寄了。都在夸你,说年轻人有灵气。” “小江老师自信一些!我要是二十岁出头就有自己译著,尾巴老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江乔连连道谢。 手里的书像刚出炉的面包,新鲜滚烫,散发甜滋滋的香气。 她打开台灯暖光,拍了几张照,很少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月亮出来了[月亮][星星][星星]】 她高中时沉迷学习,上了大学又每天忙着跑兼职赚生活费,并没有太多亲密朋友。 和同龄人不一样,朋友圈对她来说是个类似树洞的自留地。 屏蔽亲戚和本系老师同学,再排除掉只有金钱往来的客户,最后剩下的除了蒋佳宜,只剩下一个远在苏城弄堂里的外婆。 这种极小范围的,只比自言自语热闹一丁点的分享,让她觉得很安全。 江乔心情很好地打扫了一下午房间,拿出积压已久的论文初稿改了十几页,直到设好闹钟要睡觉,才又想起这条自娱自乐的简陋庆功仪式。 她翻个身。 在点开微信小红点的一瞬间,眸心微缩。 除了小老太太的点赞和蒋佳宜满屏感叹号的祝贺,她的树洞评论区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PZH:恭喜小月亮。】 就像忘记给裴知鹤加备注一样,她也理所应当忘记了给对方分组。 蒋佳宜嘴里揶揄的“长腿叔叔”再次浮现在脑海。 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江乔本能地抬起手臂,遮住自己微微发烫的脸。 - 京大的小语种专业治学严谨,前三学年的课程排得很满,论文和实习的重担全都压在大四。 跟导师聊论文的日子很苦,早九晚九的实习日很累,时间飞快,转眼间又过去了一周。 吃过晚饭,江乔把见缝插针收拾好的前男友礼物装好箱,A4纸手写的清单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最上面,确认一切无误之后,用宽胶带封口。 裴云骁之前送她的东西五花八门,多是网上讨论度很高的大牌当季新品。 有些是裴小少爷亲手给的,大部分是品牌方或者裴家管家,在各个年节代送。 各种型号的包包,隆重得有些夸张的水钻高跟鞋,贵到咋舌的护肤品套盒,全都好好地呆在原本的购物袋里,连小票都未拿出来过。 快递小哥很快到达楼下。 江乔最后核对了一遍收件的裴云骁公寓地址,目送那个承载着自己初恋的纸箱渐行渐远。 事到如今,她最感激的竟然是京市干燥的气候。 如果是像老家那样的潮湿雨城,她的存款恐怕远不够赔偿这些奢侈品的发霉折旧费。 再过两天就是十一,假期氛围渐浓。 南区女生宿舍楼减员显著,就连蒋佳宜这样口口声声说要留校把书读烂的人,也早早回了家。 送走了占地的大纸箱,江乔终于有空间摊开自己的行李,好好收拾准备给外婆带回去的京市特产。 装到一半,江玉芬发来语音消息。 她本能地不想听,直接转文字。 【囡囡,过两天十一回家住吧?你弟弟现在每天躺着养伤,我不让他去你屋里打游戏了,你放心睡就行。】 一想到要挤在林建国父子日常用作杂物间的小屋里,睡那张常年烟味不散的行军床,江乔不寒而栗。 中秋节去继父家吃饭时,她曾经往所谓的“她的房间”看过一眼,与中学记忆里无二的拥挤,甚至还多了满满一橱林嘉平的球鞋。 江乔:【不用麻烦了,我回苏城陪外婆。】 江玉芬顿了顿:【那也好,回去也有点眼力见,看看缺什么,妈妈来买。】 江乔没回,隔了一会,那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 江玉芬将林嘉平明天去医院拆线的安排说了一遍,又道:【我想来想去,医院那边我们也没有熟识的人,唯一有关系的就是裴医生。所以囡囡,你能不能再跟他提一下这件事,帮忙找个医生再给弟弟看看?】 江乔神色一僵,很快委婉拒绝。 对面的消息再发来时,语音转文字转出来大片不知所云的乱码,她不得已外放了声音。 江玉芬的声音很急,但又含着一点隐隐的心虚,说的还是林嘉平这周瞒着他们上了几节体育课,小孩不像大人,身体没长全,万一出了问题她要后悔一辈子这样的碎碎念。 乱码的原因是背后的林建国,时不时地高声插一句:再有钱也是将来的姑爷,都是一家人,这点关系用用怎么了。 江乔被吵的头痛,本来坚定摇头的态度却开始松动。 江玉芬生了儿子后一直在做全职主妇,在继父家里没什么地位。看林建国那个语气,如果她现在一硬到底,等待着江玉芬的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终究还是不忍心母亲受苦,她闭了闭眼:【我帮你去问,但是是最后一次。】 裴知鹤现在还愿意帮她,纯粹是看在她是弟弟前女友这一点薄面。 可前女友毕竟只是前女友。 不用说以后,即便是这一次,也很难说会不会再有回应。 江玉芬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声音里也有了几分笑意:【谢谢好女儿,下次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早死早超生。 江乔放下手机,盯着裴知鹤头像那个靛蓝色的小方块看了好几秒,像写遗书一样视死如归: 【裴老师明天有空吗?】 外科医生忙起来不分昼夜,她本以为要像之前那样等好久,可“正在输入中”几个字瞬间出现,吓得她直接站了起来。 怕对方误会,她急匆匆地打字,手指飞舞出汤姆猫弹琴一样的残影。 【非常不好意思又来麻烦您,我弟弟明天去医院拆线,这几天又进行了一些剧烈活动,想问问您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神外的医生,给他简单看看。】 裴知鹤对她第一个问句的回复几乎同时弹出:【有,怎么了?】 看到她这一长串,一直在闪的输入中消失了一瞬,很快又回了个单字:【嗯。】 江乔简直要给对面跪下,双手捧着手机戳:【那我到时候直接联系对方还……】 她对这种插队加塞的看病流程其实也不是很懂,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话还没敲完,慌乱之中戳了一下屏幕,清冽低沉的男声猝不及防地在无人的小宿舍里响起: “明早七点住院楼查房结束,来找我。” 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 悠淡得像那个充满了挂号单、缴费明细和林嘉平哭声的夜里,拂过槐树枝叶的晚风。 至于刚刚那个“嗯”莫名透出的一点失落。 一定是,她的幻觉吧。 第15章 裴家的少爷,不止一个 清晨的住院部很安静,除了送药小推车的轻响,只剩树深处鸟雀啁啾。 明明之前定好了时间,可江玉芬的电话天没亮就把她震醒。一家子早早空降裴知鹤办公室门口堵人,等林嘉平的特别复诊全部结束,也不过才七点刚过。 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之前缝合的伤口长得很好,本来就是皮肉伤,所谓的剧烈运动也对恢复没什么太大影响。 林嘉平拆完线,两口子神色依然紧张兮兮。 季安把林嘉平的病历装回塑料袋,和远远立于门外的裴知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他和裴知鹤同年回国入院工作,虽然没像那个变态一样火箭速度提拔,阅人无数,但在京附医这种国内首屈一指的神经外科,像眼前这种没事找事的病人家属他也见了不少。 原本不想再浪费口舌,可门口那人若有若无的寡淡视线飘过来,季安又被迫挤出营业微笑,嘱咐了两句废话。 江玉芬掏出随身带的小本一一记下,这才想起来恩人还在外面,连连给丈夫使眼色。 林建国攥着手里的挎包出去,小心打量了好半天裴知鹤的神态,拿手臂挡着塞来一个鼓鼓的红包。 他上前攥住对方雪亮的制服袖子,“裴主任,辛苦您一大早陪我们专程跑一趟,这是我和孩子妈妈的一点心意。” 红包没封口,开口处露出一片新钞特有的鲜粉色,比中年人眼角的皱纹更谄媚。 医院里送红包是心照不宣的惯例。 他很自信,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恩惠上,即便是再清高的名医也难说有多干净,更遑论像裴知鹤这样初入医坛的新手。 可对方神色未动,就像没看见他一样,抽回了那只冷白如玉的手。 人走后,林建国才回过神,和妻子讪讪对望。 裴知鹤最后似乎又跟继父说了些什么,但江乔并未听清,也没看懂继父抛过来的诧异视线。 裴知鹤所在科室的例行晨间查房被打断,又经历了刚刚那样的无声闹剧,她只是单纯地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 江玉芬一家小声嘀咕着离开,说是要再去营养科给林嘉平开点补剂。 江乔借口回校,溜去医院后门外的小吃街买了几样早点,又一路小跑折返心外病房。 她不知道裴知鹤还会在这里呆多久,更不清楚他接下来的行程,只是抱着赌运气的心,给大概率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的裴医生当面说声抱歉。 观景平台空阔无人,江乔平复了一会呼吸,找了个正对走廊门的长椅坐好,开始专心致志地堵人。 约莫半小时后,她循着有节律的脚步声,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的裴知鹤。 任何一个人,哪怕只见过裴知鹤一面,也会认同他很容易找到。 外科医生某种意义上也是体力活,尤其是心外科这种大手术密集的科室。 男医生人均满脸疲态,稀疏的发顶篷乱如鸟窝,制服衣襟因为频繁的穿脱而翻卷发黄。 可裴知鹤不一样。 即便是刚刚完成一场彻夜站立的战役,他也能毫不费力地维持住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得体,如名字一般的鹤立鸡群,洁净得如同雪原云杉。 裴知鹤朝这边瞥了一眼,和江乔还没来及收回的视线直直撞上。 他停下脚步,在手头的病例上快速写下批注,合上封皮,夹好,递给旁边围着的规培生,“病例里还有赘余,今天提问查到的小错我上次提过,明天不要再犯。” 李鲤诚惶诚恐地点头,“谢谢裴老师!我以后一定注意。” 上学时就在论文里频繁引用研究成果的裴神近在眼前,还成了自己实习期间的带教。 几个规培生都很珍惜这份好运,恨不得从裴知鹤的一举一动里品出一些天外玄机。 当然也包括他刚刚转身看的那一眼。 这个点没人出来放风,江乔成了视野中的唯一目标。 一行人目送老师径直走向天台上的年轻女人,一联想从神外护士站那边传出来的神秘小女友情报,八卦雷达哔哔作响。 彼此之间交换了半天纠结的眼神,最终对裴神的敬畏战胜了好奇心。 闭眼转身,龟速排队进电梯下楼。 江乔这边,裴知鹤在她身边落座的动作太过自然,她怔愣了半天,才如梦初醒地拿出准备好的早点。 烧麦,小笼包,冒着热气的甜豆浆,还有被她不小心一起掀出来的简陋三明治。 江乔把三明治偷偷塞回包里,“裴老师还没吃饭吧,我去后街那边买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裴知鹤看出她来意,并不戳穿,余光扫过那个露了一半屁股的塑料袋,“你吃了没?” 江乔诚实回答,“……还没。” “三明治是你自己做的?” 被抓个现行。 江乔尴尬点头,有些局促地把塑料袋整个掏出来,“在宿舍里随便做的。” 她有自己做早饭的习惯,比起营养之类的考量,更重要的是为了省钱。 超市临期打折区买的切片吐司,夹几片黄瓜,涂上沙拉酱,斜切一刀用保鲜膜包好带去学校。 看上去青翠漂亮,但其实只是金玉其外,只需咬上一口,就能被发干的廉价面包噎得四处找水。 少女的耳垂红得像熟透的石榴籽,裴知鹤不再看她,“其实我有职业病,肠胃不好,消化不了太油腻的东西。” 江乔收回被小笼包烘得发红的手指,“那还是……” “吃点清淡的可以,”裴知鹤嘴角微勾,“三明治给我?” 江乔抬头,剔透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是没掩饰好的愕然。 他是认真的吗? 裴知鹤捕捉到她的微表情,蓄意曲解,“这么舍不得?” 她赶紧摇头,犹豫着把塑料袋递过去,很不安地嘱咐,“不是舍不得,你……慢点吃。” 怕对方像她一样被噎到,她插好了豆浆的吸管,偏过头偷偷观察。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实在多余。 从小被仔细教养的大家族继承人,无论吃的东西是什么,都能呈现出轻盈至极的优雅姿态。 江乔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咽下最后一个小笼包,听到旁边的人启唇夸奖,“味道很清新,我很喜欢。” 江乔耳后开始发热。 那个三明治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正因如此,才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体悟到对方滴水不漏的周到。 她有理由相信,如果绅士也分三六九等,那裴知鹤绝对能力压群雄,稳坐世界中心的王座。 这种非日常的气氛奇异地舒缓了江乔的紧张,她试着说出自己的来意。 “今天打断了裴老师工作,我继父还……给你塞红包,真的很抱歉。” “江乔,”裴知鹤叫她名字,“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茫然。 裴知鹤说:“不必为别人的错误道歉,这次也是一样。” 江乔顿了一下,闷闷点头。 循着对方的话头,她终于想起同等重要的另一件事。 她重新攒好足够多的勇气,开口道,“我弟出院前,裴老师送来的外卖被神外的护士们看见了,好像还……传了一些不好的话。” 比如,说裴知鹤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 还,传她是裴知鹤的地下小女友。 裴知鹤侧过头来,她本来就说不出口的解释,在对方温文的视线中更难以启齿。 她快速补上,“这次真的是我的错,如果给您带来很多困扰的话,我可以去当面澄清。” 裴知鹤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没有困扰。” 江乔没听明白。 但裴知鹤不再留思考的时间给她。 他话题一转,似是无意地随口问:“早上听你母亲打电话,他们还不知道你分手的事?” 江乔“嗯”了一声。 林嘉平拆线短短几分钟,江玉芬拍了好几个晒娃视频发朋友圈,转眼间引来关心电话无数。 自从出售厂房,江家的人情往来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好几个许久不联系的舅舅殷勤来电,表面是慰问小孩子的伤口,实际上却是因为听说江乔和裴家少爷马上要订婚,寒暄里十句有九句不离婚礼。 江玉芬听筒声音开得很大,谈笑的声波如细密芒刺,扎满江乔单薄的脊背。 她只好在心里捂住自己的耳朵,徒劳地祈祷裴知鹤不要听见。 不要听见她面上要强,背地里懦弱。 不要听见她不敢说真话,不敢拒绝。纵容一家子继续做攀附豪门的美梦,在不知情的亲戚面前耀武扬威。 可他刚刚说,他听得清清楚楚。 江乔难堪地低下头。 裴知鹤并没有任何指责之意,她拼命地想一个回应。 对方的声音如晨风吹来:“不说也不是不行。” 裴知鹤语气寻常,像在超市里挑选苹果,这只有瘢痕的放下,拿起更光亮鲜红的那个。 他说:“裴家的少爷,不止一个。” 第16章 要不要考虑和我结婚 这句话的信息量过大。 江乔猛然抬头,显得有些呆呆愣愣的,“什么?” 裴知鹤撑起身,长身玉立,站定在江乔长椅正前方的铁艺栏杆前。 他低头看向她,眸光似静谧深湖,“只是换一个人选,可以继续履行原来的娃娃亲,也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解释。” 这句话很长,而江乔只听得懂最后半句。 任何人的范围有多大,她心知肚明。 从她来京市起就期待着这场婚约的母亲,今天打来或没打来电话的所有远亲近邻新旧街坊,时常对她明褒暗讽的继父一家。 以及,远在苏城好久未见的外婆。 江乔在发呆,剔透的茶褐色瞳孔收放,像一只穿梭在黑夜强光里的猫。 裴知鹤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少女的脸上,将话说得更直白:“如果小乔愿意做裴太太,也可以选择我。” 江乔瞠目结舌,已经放大到极致的杏眼睁得更圆。 选择裴知鹤,要怎么选? 是英语测试机考选择题,点击一下进入下一题的那种选,还是……结婚的那种选? “砰”一声,攥在手心的豆浆杯滚了下来,落到地上。 她抓住长椅的扶手,用力捏紧。扶手上凸起的雕花戳到手心,没感觉到疼。 她迫切地需要接触一些真实存在的物体,好让自己相信眼前正发生的一切。 正在疾速驶离常识的一切。 京市初秋七点钟,日光融着半透明的雾气,如淡柔金纱。 穿在身上的白色制服成了天然的反光板,衬得裴知鹤整个人像一场华丽不真实的梦境,在接二连三抛出它甜蜜的诱饵。 毕业前夕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劈腿,对外前途渺茫,对内唯唯诺诺,结果仅仅付出一个三明治的代价,就让前男友的哥哥,承载着整个裴家未来希望的完美长子对她提出了……结婚邀约? 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她真的可以去给蒋佳宜的实习栏目组投稿: 三句话,让钻石王老五拜倒在我裙下。 裴知鹤蹲下身,不疾不徐地收拾好她脚边的一地狼藉。 他保持着仰视她的姿态,再度开口:“裴家那边,你只需要配合说一句,之前都是误会,从小和我……两情相悦。” 她和裴知鹤,两情相悦。 世界被抽成真空,只剩下年上者磁性的话音在耳边打转。 江乔跟着前男友叫了七年哥哥,到了现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对方是异性。 她眼中无法消弭的七岁年龄差,在更广阔的世界眼中,最多只算一句很小的谈资。 裴知鹤当然可以成为她的结婚对象,合理合法,无可指摘。 少女长长的睫毛低垂,抖得很快,似乎在想如何拒绝,或者找一个不那么蹩脚的理由逃离。 裴知鹤双眸漆黑,直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睛。 明明是示弱般的低位,却透出一股从未被她察觉过的强势,“剩下的事情,我来摆平。” 江乔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 几年里她看得清楚,裴知鹤在家族的话语权甚至压过父辈。 他悠淡说出口的这句“摆平”,不是校园恋爱里小男生的中二誓言,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成熟男人的许诺,会在将来某个滴水不漏的时机,被轻轻松松落到实处。 她好像正站在一条大雾中的岔路口,一边是荆棘丛生的原始森林,一边是笔直通往光明的捷径。 裴知鹤站在捷径入口向她温雅伸手,只要她握住,就能轻松地度过眼下所有的困窘。 江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为什么?” 怕对方听不懂,她快速咽了一下口水,追问,“为什么……愿意帮我?” 在医院茶水间听过的碎碎念重新在耳边响起。 裴知鹤这样一块耀眼到不可能在市场上流通的宝石,简直抢手到令人心惊。 这样的人,即便是想今天就结婚,也多的是比她更好的选择。 和她结婚,是图她一无所有,还是图她麻烦? 裴知鹤抬头看她,语气依然温和,“我们很合适。” “你需要履约,而我需要稳住家人。” “明年我就三十岁了,”他唇边露出一个解嘲的轻笑,“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的外科医生,风评会变得……有点奇怪。” 她懵懵地点头,“这倒是。” 连她这个无关人士都听过的都市传言——未婚男医生人均海王,鱼池里全是护士和漂亮药代。 “我的工作很忙,” 江乔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裴知鹤挺拔的上半身微微前倾,继续开口道:“所以,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从零开始了解一个人,也没有耐心帮对方融入我的家族,我需要效率。” 他离少女局促的双膝更近,神色平静,“而你是老爷子早就认定的人。” 意思很明显了,论效率……无人能及她。 江乔垂下眼睛,脑海中思绪翻飞。 一张张人脸跑马灯似的闪过,从江玉芬到裴家那位和蔼可亲的院士老爷子,最后落到露台上和女人接吻的裴云骁。 她的脸上从来都藏不住心事。 裴知鹤在原地看了她几秒,站起身。 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些,流动的晨风终于吹进来,将密密实实缠绕在她身边的苦艾香冲淡了些许。 静谧许久的天台忽然传来男人低沉柔和的声音,几近诱哄:“他那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要复仇?” 裴知鹤望向江乔怔愣的双眸,像是一个过分慷慨的路人,哗啦一声给流浪猫打开一个崭新的罐头,“和我结婚,你可以将你所有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倏地,胸袋里的手机响起,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 裴知鹤接起,低声交代过几句。 路过她时,他在告别前对她耳语:“你难道不想看看,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之后的反应吗?” 江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走廊转角。 承认自己的劣根性,和承认自己的软弱同样艰难。 可耳后滚烫的脉搏如擂鼓,她无法欺骗自己。 她心动了。 - 天台谈话后,江乔再没有主动和裴知鹤联系过。 无论给出何种回应,似乎都显得不妥。遇到难以抉择的难题时,她习惯性地想要逃避,这次也一样。 所幸,那个靛蓝色的头像方块也没有再亮起。 裴知鹤似乎并没有真的在等,这个推论让江乔感到宽慰,可更多的,还是莫名的空虚。 两天过后,终于迎来十一假期。 江乔拖着塞满京市特产点心的行李箱,熟练地在火车站汹涌的旅游人潮里穿梭,熟练地爬上夜班火车上铺。 这趟旅程她走过无数次,做兼职和家教赚的钱攒起来,除了生活费几乎都花在路上。 小长假的车厢喧闹,对面下铺的年轻妈妈外放动画片哄小孩,另一个男孩比林嘉平年纪稍大一些,在中铺仰躺着,眯着眼睛偷看江乔裤脚露出来的白皙小腿。 青春期小男孩,呵。 江乔从包里掏出自己做的吸盘简易床帘,刷的一拉,世界清净。 熄灯后,环境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绿皮车缓慢碾过轨道的顿挫。 车驶出京市,枕头下的手机一震。她抖着手按亮,三条未读微信。 【裴云骁:[图片]】 【裴云骁:?】 【裴云骁:羞辱我呢,我什么时候缺这点钱了?】 照片里是裴云骁中环小公寓的客厅,一整面墙的高达模型前,摊着那个她前几天认真打包好的礼物纸箱。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各色奢牌包装袋被翻得散乱一地,几个形状扭曲的小纸团躺在箱子边的地上——她看了一会才认出,这是她那份手写清单的遗骸。 返回联系人页面。 那个靛蓝色的头像依然安静,江乔呼出憋了很久的呼吸。 前男友的震怒和挑衅穿屏而出,而她意外的没有伤心,也没有一点想回复争论的欲望。 她无法忽视自己刚刚那一刻的期待。 它指向的是,来信人的哥哥。 江乔的抗干扰能力向来一流,又有夜班车老手才懂的小床帘加持,在回老家路上睡眠质量从来都很好。 但今天,她还是因为这则小插曲失眠了。 熬到天亮,绿皮车终于驶入烟雨蒙蒙的江南。 好久疏于运动,新陈代谢极低。 江乔一大早钻进熟悉的弄堂,硕大的黑眼圈还放在脸上。 外婆好一阵心疼碎碎念,江乔一律用学习太累了做借口,趿拉上拖鞋登登登跑进房门,拉完窗帘又抱枕头。 雨中的苏城凉的出乎意料,她有很多话要跟外婆讲,但首先要先补补觉蓄力,再之前要先找件长袖衣服换上。 江乔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我的毛毛睡衣丢掉啦?” 外婆习惯了她一回来就风风火火,“抽屉看看咯,前几天收拾过了。” 江乔高声说一声好。 她跪坐着把衣柜抽屉拉出来,大小色块整整齐齐,甚至还按渐变色排了序。 半年不见,小老太太的收纳已经进化到了如此地步,江乔无语凝噎。 她刚想回头比个大拇指,视线突然捕捉到抽屉最边上的透明防潮袋。 里面装的是一件奶白色的云锦旗袍,视窗里看得见前襟的盘扣和流光溢彩的苏绣,弯如皎月的小桥,取得是她名字的谐音。 即便是很多年过去,也看得出订制这件衣服的人的心意。 她动作停了很久,外婆也扒着门框看过来,“我记得这件旗袍是你高三那年小裴送的吧,毕业典礼我们囡囡还穿着发言了,好有纪念意义的。” 这是她整个学生时代唯一的一件礼服。 她不喜欢拍照发朋友圈,所以外婆当然不知道,不只是高中毕业典礼,还有大学的每一次翻译比赛,活动晚会。 任何需要抛头露面的正式场合,她都穿着它走过。 云锦材质娇贵,江乔一直都小心护惜。 暑假前不小心刮了线,所以才特意送回来找熟悉的老师傅修补。 只是到了今天,她和送衣服的人再也没了关系。 裴云骁送的东西她都还清了,只有这件衣服她想自己留着,就当做是一份青春的留念。 江乔站起来,凑到外婆身边,“依您老人家多年的经验看,这件多少钱拿得下?” 小老太太做了四十几年裁缝,对这些很懂。 “小财迷,当年你倒是没想起来问。” 外婆调侃她迟到快四年的算计,眯着眼睛笑,“这种工艺已经很少有师傅愿意做了,我看啊,最最少也要八千。” 江乔哦一声,跑到客厅倒水。 一口闷完,她拿出手机,翻到昨天半夜搁置的和裴云骁的对话,噼噼啪啪打字。 【旗袍穿过,我就不还了。以后有急事电话联系,钱不够的话短信告诉我。】 【[转账10000]】 大出血,一万块出去,她的勤劳致富账户又光速返贫。 江乔看着自己仅剩两千多的银行卡余额,肉痛得不行。 对方却极为少见地秒回。 裴云骁:【?】 裴云骁:【什么旗袍?】 江乔不再回复,直接拉黑。 第17章 为他头脑发热 外婆家是老洋房一楼中的一户,带一个不大的院子。 旧筒子楼十几年没人维护,十几家的电表在院墙外乌压压排成两排,邻家的院子里也堆满了酱缸和捆扎好的塑料瓶。 唯独外婆的小院常年花团锦簇,像格格不入的伊甸园。 十月,应季的桂花盛放,金灿灿的甜香迎头盖脸,梦幻如碎星垂落。 江乔的小房间正对小院,香风盈满刚晒洗的被窝,睡得昏天暗地。 正午十二点,手机闹钟长鸣。 江乔猛地睁开眼,双手使劲搓脸,努力从刚才的梦境里抽出来。 是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置身于梅雨季的街道,身上穿的却是初中时的校服。 同样身着学生制服的裴云骁来接她放学,最开始只是雾气般的毛毛雨,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后来雨转大,谈话被迫中断,当务之急是找地方栖身。 男朋友说要去便利店买伞,迈开长腿先行一步。 她被雨打得睁不开眼,急匆匆从书包里拿外套遮挡,皱巴巴的校服外套刚拿出来,身边人却已经回到她身边。 她头顶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胡桃木把手漆光温润。 滂沱大雨中,身边少年身形峻拔,握柄的修长手指稳稳倾斜,将她每一寸湿透的格子裙角拥入伞下。 江乔靠近一步去搭对方的手臂,一抬头,少年的脸却变成了裴知鹤。 梦中的裴知鹤似乎更年轻一些,但和现实中一样温和,跟她说不用怕,然后他们漫步在暴雨中的苏城,一直走到了天晴。 或许裴知鹤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想不起来了。 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房间里的桂花香和梦里裴知鹤身上清淡的消毒水味相融,江乔指尖发麻,男人衬衫下小臂肌肉的触感仿佛还在灼烫。 细节真实得过分,又……很离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定是因为,裴知鹤那句玩笑般的复仇计划,影响过于深刻。 她在睁开眼后暗自庆幸,能及时醒过来真的太好了,谁知道这个梦接下来的剧情,有没有……三观尽碎的前男友。 那个刻意被抛之脑后的天台清晨再度复活。 江乔坐起身,双手啪啪拍脸,清脆的声音直接吵醒了外面看电视的外婆。 外婆啧啧称奇,“上初中的时候是嫌自己起晚了少做两套卷子,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打自己,怎么,你们大学生也有作业要写啊?” 江乔鲤鱼打挺下床,“做梦吓醒了。” 外婆哦一声,笑呵呵地逗她,“囡囡梦到怪兽来抓自己啦。” 江乔配合地皱起鼻子,两手比爪嗷呜一声。其实心里却在默念,难讲,裴教授和怪兽比起来到底哪个更让她心悸。 “你没醒的时候我都吃过午饭了,懒得给你好好做了,随便对付两口,晚上咱们吃大餐。” 说是随便对付两口,等江乔洗个脸扎好头发,饭已经端到桌上了。 清清爽爽的阳春面,零星青蒜点缀,煎蛋一圈蓬松的焦边,是她从小喜欢的样子。 “有心事别压着,外婆帮你出出主意,和小裴那边闹矛盾了?” 外婆抱着毛线团坐在对面,边织围巾边观察外孙女。 从小带在身边长大的囡囡,即便是跑去京市上了几年学,变得稍微成熟了些,有个什么情绪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 江乔闷头吃面,苦思冥想应该怎么跟外婆讲。 半年前外婆就兴冲冲地给她量身做订婚礼服,前半程一直亲力亲为,后面身体实在受不住了才移交给外人。 现在裙子的工期到了收尾阶段,外婆更是三天两头地给她微信汇报进度。 取消订婚这件事,江玉芬可以不知道,但外婆这边如果要再瞒下去,她于心不忍。 是现在知道更难受,还是一切就绪之后再道听途说更难受。 江乔憋着一肚子话来回横跳,最后选择了一条中间的小路—— 先只说能说的。 避开爆炸性的结果,拣一些不太重要的经过讲讲。 江乔一边吃着面,一边说了暑假以来和裴云骁没怎么联系的事。 她要实习要写论文,裴云骁也和一群发小公子哥在创业,各自都忙得像陀螺,哪还能想得起对方。 外婆时不时从老花镜片底下瞥来一眼,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点头,只在她含糊说“订婚的事情有些变化”时出声打断了一下。 “听不懂,展开讲讲。” 江乔装高深,“……不太方便说,您也知道,我们年轻人讲究比较多。” 外婆并不放弃,“那你先给我点预告,多大的变化?” 江乔:“绝对能让您’哇‘一声的变化。” 好坏都是哇。 来的路上看新闻说隔壁江市新开了主题乐园,江乔心虚地侧过脸,心里谋划着到时候负荆请罪,带少女心爆棚的小老太太去玩一趟。 外婆手下毛线针不停,半晌才继续说,“我和你妈想的不同,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不用非要按照你爷爷当年定下的婚约走。电视剧里灰姑娘一结婚就过上神仙日子,可现实里嫁豪门这件事风险不小的,少不了要受一些委屈,外婆都明白。” “外婆希望我们囡囡永远漂漂亮亮,开开心心,至于什么时候订婚,和谁订婚,都不重要。” 她说话含糊,外婆回的这些话更含糊。 不仅含糊还特别甜,她都顾不上去想小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已经把她看穿了,就被猝不及防的暖流闷了一个跟头。 外婆把切好的苹果推到她面前,打量了两眼她的红鼻子,笑骂:“至于,一看就是没从小裴那里听过什么好话,被我两句话感动成这样。” 江乔红着眼睛笑,“快毕业了,认真学化妆呢,腮红打多了。” “学不会就别费劲了,”外婆懒得拆穿她,“囡囡天生丽质,化不化妆都好看。” 吃过饭,外婆进屋午睡。 江乔拿出电脑漫无目的地投了一会简历,顺便把之前收到的拒信删了一轮,看见沙发上的老年智能机亮了亮。 外婆的手机没有密码,点击通知栏,硕大的黑体字占满了一屏。 【下个月我回家一趟,陪您去医院复查。】 是江玉芬发来的。 江乔脊背一僵,用自己的手机给母亲发消息: 【外婆最近要去复查?当时做肿瘤切除的医生不是说,半年去一次就可以吗?】 江玉芬回:【外婆跟你说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说是没什么食欲,体重轻了些,准备再去复查看看。】 江乔:【不管怎样,到时候复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江玉芬又输入了一会,【外婆的事你不用操心,把和云骁的事理顺清楚,早点把关系确定下来,比什么都管用。】 江乔心绪起伏。 她想反驳说不是这样的,刚刚外婆还说过她开心最要紧。可毛线筐里躺着刚刚还在织的围巾,翻面后,花纹渐显:大写字母的“P&J”。 老房子的冰箱里常年囤着她喜欢吃的橘子棒冰,江乔拿出一支含在嘴里提神,关冰箱门时,墙上悬挂的日历被风扬起。 上面用红笔画了许多圆圈,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备忘。 “十月六日:小乔礼服绣庄自提。” “十月八日:老年大学摄影课。注:下课问老师,拍年轻女孩适合购买哪款相机。” 与她婚约相关的日程占去大半,有的还用记号笔特意加粗,红笔蓝笔重叠,唯恐忘记。 巨大的负罪感来袭,江乔靠着冰箱缓缓蹲下,仿佛沉入水底。 无法继续原来的关系,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外婆的期待落空。 小老太太自己没说出口的话,从母亲嘴里传过来,更让她歉疚。 窗外雨声淅沥。 江乔忽然想起了梦里的那场雨,那柄似乎可以庇护她所有狼狈的黑伞。 以及那天在心外住院部天台上,裴知鹤用悠淡的语气向她发出的邀请。 心跳声渐渐盖过雨声,震得耳朵的鼓膜发痛。 像是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放任过量的肾上腺素操控自己的手指,按下了那个靛蓝色块的语音通话键。 对方隔了一会才接起。 江乔声音颤抖,“裴老师。” 裴知鹤嗯了一声,呼吸声平缓,耐心等她开口。 江乔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和我结婚吧。” 第18章 小未婚妻 “如果您当时说的还算数的话,” “请和我结婚吧。” 怕对方没听清,她又用更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努力堆积起一丝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上头。 听筒对面安静了几秒,她似乎还听到了一阵略显急促的刹车声。 裴知鹤温润的嗓音终于响起:“好。” 状似无意的,他又问:“你在苏城?” - 江乔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最后问句的含义。 十一小长假,法定假日五天,像她这样的大四学生可以放足十天不止。 但在某些特殊行业里,这五天和平时的工作日并无区别。 白衣天使首当其冲。 特别是像裴知鹤这种级别的主刀医生,请一天假,某些危急重症的大手术就要停摆一天。 裴医生日理万机,答应了她提出来的结婚没错,可如果想要在冬天到来之前顺利换人瞒天过海,只能在一天半之内速战速决。 次日清晨七点,裴知鹤的消息和闹钟一同将她唤醒。 【起床了没?】 江乔迷迷糊糊揉眼睛,在把这四个字读了十遍之后猛然坐起。 她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江乔:【……裴老师已经到苏城了?】 裴知鹤:【嗯,准备先去吃些东西,一会去看外婆。】 江乔瞳孔地震。 苏城今年的旅游行情格外紧俏,小长假期间的高铁票在发售当天几乎就是秒空。 飞机倒是可能会有余票,但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局限。 抱着捡漏的心理,江乔平日里每隔几天就会点开一次购票应用,扫一眼京市到苏城的航班。 正因如此,她心里才十分清楚,如果裴知鹤这个点人在苏城,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早在昨天晚上就已经飞过来了。 江乔:【裴老师搭昨晚的航班过来,一定很辛苦吧。】 裴知鹤回:【不会。】 【太晚了,没抢到机票。】 江乔:【啊?】 裴知鹤:【说有点急事,搭了一下家里的飞机。】 江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 她平日里打出租车都要再三比对各平台优惠,而对方搭专机就像乘公交车一样简单。 只看到白衣天使裴教授平日里兢兢业业上班,忘了人家随时都能隐退继承大地产集团了。 有钱人的世界过于深邃,江乔在门口参观一眼就躬身退出,她把外婆家的详细地址发过去,【我去跟外婆说一下。】 裴知鹤:【好。】 【我大概九点钟左右到。】 七点一刻,外婆在公园跳完交谊舞回家。 江乔换了身白裙子出来迎,慢吞吞开口:“外婆,一会家里有人来做客。” 外婆进门换拖鞋,小羊皮高跟用软布擦去灰尘,整整齐齐摆好:“哦,你朋友?” 江乔心跳怦怦,“我……男朋友。” 外孙女脸上藏不住事,光看眼睛眨动的频率就知道,刚刚保准是一句话藏了半句。 外婆踏进厨房拿碗,回头好笑地打量她一眼,“小裴来就来呗,都是一家人,这么紧张干什么。” 小裴。 真是个好称呼,连改都不需要改。 江乔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您还记得我昨天说,订婚的事有变化,绝对能让您哇一下吗?” “哇什么哇,”外婆把市场买来的早点在餐桌上排开,很不屑地往后摆手,“别小瞧了你外婆,就算是小裴整容了,哪怕是小裴直接换了人,今天也吓不着我。” 小老太太语出惊人。 江乔倒豆花的手顿了一顿,滚热的汤汁差点洒到腿上。 心中默念,但愿外婆真能说到做到。 吃过早饭,外婆打开电视机,照着记在小本上的追剧日历熟练换台。 江乔没心思看电视,在一边摇椅上坐立难安。 有客人来访,又是头一次登门的准外孙女婿,按理说都要彻彻底底好好收拾一番。 可外婆从年轻时起就是邻里街坊里出了名的爱干净,每天六点多起床打扫卫生,雷打不动,看架势简直是随时准备竞选小区样板间。 雨后清晨,老房子窗明几净,地板拖得光可鉴人,连沙发巾都刚刚洗换过,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 江乔引以为傲的家务能力彻底闲置,除了帮着泡茶洗水果,正经事只剩下陪外婆讨论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 终于熬了快一个小时,裴知鹤准时发来消息:【我到了。】 江乔腾得一下站起来,外婆不用她说,放下手里的毛线团去开门。 门外没人。 江乔小跑几步绕出单元门,看见弄堂口人头攒动,人潮中心是一辆她没见过的本地牌照黑色迈巴赫,驾驶座的车门一关,裴知鹤两手提满礼盒向她走过来。 老社区很少见这种级别的豪车,几个中年女人在车头不远处毫不避讳地拍照,吵吵嚷嚷。 裴知鹤抬眼的瞬间,一行人彻底噤声。 不只是因为心虚,更多的是惊艳。 裴知鹤今天换了身款式极为简练的全黑冲锋衣,衣领微微敞开,隐约瞥得见锋利的下颌线和喉结。大片黑色的强烈对比下,愈发衬得男人肤色瓷白,眉目清冷昳丽,如一轮温和的冷月。 雨刚停的苏城,水氤氤的绿,梧桐枝叶蓬松繁茂,此刻全都成了他出场时的背景板。 江乔和阿姨们一起呆住。 她莫名想起在微博上经常刷到的追星彩虹屁:裴知鹤,好伟大的一张脸。 穿制服的时候是医院门面,随手抓件衣服套上也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男人长腿几步移动到她面前,看上去心情不错,“这边可以停车?” 江乔:“应该可以,如果被贴罚单的话,我……我给裴老师报销。” 裴知鹤轻笑。 江乔小心地窥看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头发并没有像她习惯的那样向后抓起,漆黑碎发散落在额前,衬得他像是刚毕业的男大学生,有种清爽的朝气。 裴知鹤注意到她的目光,随口问道:“我今天很奇怪?” “没有没有,”江乔脸热地摇头,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形容词,“很……年轻。”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男人无论是二十或者四十,被夸年轻也许都会笑一笑。 可对方正巧是夹在正中间的三十岁,年轻这个词一出,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暗戳戳说对方老。 裴知鹤微微挑眉,“谢谢夸奖。” 巷口狭窄局促,江乔在前面带路,两人很快回到了外婆家的楼门前。 裴知鹤脚步放缓,一直看向身前少女的狭长黑眸弯了一弯,接上刚刚的话头:“和未婚妻做同龄人的感觉,还不错。” 未婚妻。 什么未婚妻? 裴知鹤平时就是这样跟人说话的吗? 第19章 太太年纪小,怕别人说闲话 温润声音入耳。 江乔颊边火烫,整个人陷入比刚刚偷看时更呆滞的状态。 她急忙忙地转身,视线从气定神闲的裴知鹤,转移到楼道门口张望的小老太太。 暗中观察了好几个来回,恍然大悟般,向裴知鹤抛去一个敬佩的眼神。 不愧是裴教授。 外婆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注意到,差点从一开始就露了馅。 从现在开始,不能再大意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靠近裴知鹤两步。 还没等她犹豫完要不要挽他的胳膊,对方已经躬身过来,以一种在外人看来一定浓情蜜意的姿势对她耳语:“别紧张,配合我就好。” 最后一点用来串口供的宝贵时间,裴知鹤就跟她说这? 怎么配合? 配合什么! 江乔焦虑地心中呐喊,连剧本都没有,逼她即兴发挥吗! - 事实证明。 美色是可以跨越年龄的通杀技能。 这一点在弄堂门口应验了一次,在外婆身上又应验了一次。 裴知鹤走到楼门口的台阶前,笑容如四月春风和煦,温柔吹向倚在门边的小老太太,“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来拜访您,叨扰外婆休息了。” 外婆迷迷糊糊地看着裴知鹤越走越近。 两人之间接近四十公分的身高差,低矮的青石台阶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裴知鹤越往前走,外婆烫着卷卷头发的脑袋就要仰得越高。 等到他完全站定不动了,外婆才推一推老花镜,把眼睛从来人俊美如玉的脸上收回来,很是得意地看一眼远处看热闹的邻居,热情招呼道:“囡囡的男朋友来了啊,都是一家人,回趟家带一堆礼物做什么,怪浪费钱的。” 裴知鹤走上台阶,替外婆撑开单元门,“一点小心意,外婆不用客气。” 外婆一把攥住裴知鹤的手,笑得眼睛都快要看不见了,“不客气,不客气。” 江乔噎住。 匪夷所思,叹为观止。 这个家里,万万没想到她才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江玉芬再嫁后,很少带着丈夫和儿子回来,外婆在鞋柜里放的男款拖鞋一直落灰。 江乔刚准备去拿,就看见外婆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双崭新的,专门给裴知鹤换。 “老早就盼望着见你,看看尺码合不合适。” 裴知鹤弯腰换鞋,动作优雅,起身前还顺便帮江乔整理了一下刚刚脱下来的一脚蹬,外婆全程捧脸围观,时不时发出两句“真好啊”的赞叹。 江乔没眼看,先一步跑去客厅,把电视柜上的迪士尼公主小相框火速翻面。 奇怪的自尊心作祟,她能接受突然和裴知鹤结婚,但不能接受自己小时候豁牙的照片被人类高质量男性逐一品鉴。 厨房里咕嘟咕嘟炖着应季的芡实糖水,裴知鹤被外婆拉着坐在沙发正中间,挨个回应小老太太连珠炮式的问题。 彻底不需要她了,很好。 江乔缓缓拉上嘴巴上的拉链,做一个安静的热心听众。 “小裴啊,刚刚你说第一次来外婆这里,我怎么记得去年……” 江乔心虚地垂下眼睛,恨不得连呼吸都调成静音模式。 男色烟雾弹生效时长有限。 去年来的人和今年完全对不上号,外婆终于反应过来了。 裴家重礼节,自江乔父亲去世后,每年十一都会派人来送大闸蟹和点心看望。 升入大学后江乔和裴家小儿子谈恋爱,更是指派裴小少爷亲自来拜访。 裴云骁最烦这些应酬,一直找理由推拒,去年拗不过老爷子三令五申,来倒是来了,简单寒暄了两句,屁股还没坐热,接了个电话就借口有事跑了。 出了门直言,江南老房子梅雨季里一股潮气,他多呆一会就要起皮疹。 外婆在楼道口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难受归难受,对小辈的婚事不好多嘴,只能长叹一声。 眼前的青年人眉眼间与上次的人有几分相似,可气质更加沉静,对她的态度也好,明显就不是一个人。 可刚刚叫他小裴也答应了,裴家除了那个小少爷,还有别的人给她外孙女挑? 裴知鹤简单自我介绍两句,对满脸怀疑的外婆道:“上次您见的是我弟弟,家里老人觉得年龄相仿最要紧,硬把我弟和小乔凑一块处了两年。” “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小乔脸皮又薄,和我交往之后,也是怕惹老爷子不开心,一直将错就错地和云骁演戏,到现在才说开。” 外婆惊讶地哦一声,瞥一眼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江乔,“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云骁和小乔同龄我知道,你比我们小乔大几岁?” 裴知鹤很坦荡,“七岁,我过了年正好三十。” 外婆很是夸张地捋胸口,“还以为是多少,七岁怎么了,新闻上那个什么国家总统,老婆比他大二十四岁,我看人家日子也过得好好的。” 这回答完全出乎裴知鹤意料,“那是您心态开放,思想比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新潮。” 外婆又叹息,“哎,老一辈人观念比较传统。我们小乔从小就孝顺懂事,最见不到我们这些老家伙着急上火,估计也是怕我接受不了,把我也瞒过去了。” 小老太太拉过身边外孙女的手,语气嗔怪,“你不想想外婆是谁,能因为这点事就怪罪你?” 江乔动作僵硬,脸上硬挤出一个甜笑,“……我的错。” 好……恐怖的一张嘴。 不愧是清大当年的辩论队领队,扯什么瞎话都能面不改色,说得比真的还像真的。 她要是能修炼到这十分之一,怎么可能还会愁找不到工作。 换人的事情说开了,外婆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小裴你这么优秀,之前也有不少人介绍女朋友吧?” 不是自家外孙女不好,而是眼前人实在是完美得不像话。 裴知鹤刚刚自报家门时姿态放得很低,只提了短短两句,并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 可她也听得出来,这回登门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家族长子。 有钱有背景有事业,跟之前的小少爷比起来,方方面面都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种人,从小到大怕不是都要被抢破头,怎么可能甘愿因为一句娃娃亲,就愿意一直等自家小姑娘? “既然认定了小乔,别人再多也没认真考虑过,”裴知鹤双手接过外婆倒的茶,面上仍是温雅的笑,“之前不是没想过公开,但小乔年纪太小,怕别人说闲话。” 他停留在江乔身上的视线浅淡,明明绅士克制,但因为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又隐约透出几分珍重的深情。 江乔当即在内心大呼受不了。 都是演戏,凭什么有的人天赋能高成这样? 身家雄厚的名门继承人对她忠贞不渝,为防止舆论伤到她,不惜同意卑微地下恋,一直当亲弟弟的影子,痴情守候直到她毕业。 人设完美到这个地步,要是她敢不和眼前人结婚,外婆要第一个冲上来拼死抗议。 “也是,还是小裴考虑得周到。” 裴知鹤笑,“都是我应该做的。” 外婆是社交达人,跟旁人闲侃,从没有让哪个话头落在地上过。 聊完了最关心的话题,又开始闲扯家常,甚至还郑重其事地拿出几年里看病体检的文件夹,让裴知鹤把把关,看看本地医生的水平靠不靠谱。 不知不觉聊了大半个小时,外婆看了眼表,趿上拖鞋急急忙忙去看锅。 江乔本能地跟上帮忙,被小老太太一把拉进厨房说悄悄话。 外婆:“之前还以为你傻,结果我们囡囡聪明得很,蛮会选的。” 江乔耳朵被呼得发痒,扭着肩膀躲开半步。 厨房门开一条窄缝,门外裴知鹤端坐在小客厅的旧红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削苹果皮。 看起来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贵公子,可长指微动之间,鲜红的苹果皮打着卷垂下,竟是从头至尾都没断一次。 外婆看得啧啧称奇,手指戳两下江乔肩膀,很是八卦,“刚刚小裴没说几句实话吧,是不是你先追的人家?” 江乔越过外婆的肩膀,偷偷向外面瞄,还没等收回视线,就和男人的狭长双眸直直撞上。 裴知鹤演戏堪称敬业模范,自从今早进了小区门口开始,不管外婆看不看得见,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始终温柔似水,含着几分无论谁看了都觉得炙热的深情。 对方辛辛苦苦编的恋爱史重新浮现在心头。 江乔痛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一个不辜负队友付出的理想合伙人。 她闭了闭眼,视死如归地开腔,“不是,是他暗恋我,从一开始就……暗恋我。” 外婆盛汤的手一停,半是震惊半是佩服:“哦。” 第20章 小蝴蝶 喝过甜汤,外婆执意要给头回上门的准外孙女婿做几道拿手菜。 说多错多,为了确保事情不露馅,江乔赶紧抱着一盆板栗出门洗刷。 外婆家的小房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属于典型的筒子楼。 从外面看是怀旧漂亮的老洋房,油绿的藤蔓爬了一墙,可楼内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嘎作响,小窗采光通风也不好,常年散发一股潮湿的霉味,中看不中用。 最早每层邻居公用一个厨卫,外婆嫌大厨房人挤人做饭不方便,又在屋子里另隔了一间小的出来。大厨房择菜洗菜,拿回小厨房慢慢烧,垃圾不进家门,清爽又讲究。 板栗刚换完水,江乔一转头,看见对门邻居也进来了。 周奶奶一头刚烫过的红发,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菜,“小乔回来了?” 自打出生起就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江乔笑笑问好。 周奶奶笑眯眯地打探:“听说小乔男朋友今天上门来啦?” 江乔:“是,上午刚来。” “刚刚我还没进小区门就听街坊说,你男朋友开了一辆特别贵的车停在门口。” 周奶奶凑近两步,一副拿她当亲孙女嘱咐的担心模样,“我说两句体己话,你可别不爱听。” “年轻小姑娘谈恋爱可不能光看物质条件,你男朋友年纪估计也不小了吧,你现在年轻漂亮能贴上去,过两年新一茬的小美女也能贴上去,你可要拎清。” 江乔尬笑,“倒也不是像您想的那样。” 周奶奶:“我也都是为了你好才说。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趁着还没毕业赶紧早做打算,从男同学里打捞个好的。” “你欣欣姐学习没你好,读的本地大学,可一毕业就和优质理工男结婚了,现在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多安稳。” 又是这一套,江乔连回应都不想回应了。 老邻居爱攀比,小时候比孩子的学习成绩,周奶奶一直被压一头。 这几年孙女火速结婚生了孩子,像是终于找到了扳回一局的主场,没少在她们祖孙二人面前显摆。 得亏外婆是新潮女性,不觉得结婚生孩子是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没怎么放心上。 江乔外婆清高,小丫头也不顺着她的意思说好话,周奶奶心里窝火,刚要说点什么讨回颜面,就看见门外缓步走来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见到她这个长辈,微微颔首致意,嘴边是温雅的笑,但眼神疏冷,莫名地就感觉不好惹。 周奶奶莫名心虚,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卡在喉间,不上不下的。 这人不会就是江乔对象? 街坊们讨论了小半天小区门口的豪车,江乔那有钱男朋友长什么样,谁都等着吃这个瓜。 刚刚匆匆一瞥,压根没怎么看清长相,只记住了人家又年轻又帅,和她之前猜的油腻中年富商根本对不上号。 说不定就是个回家探亲的大学生,不然怎么可能什么好事都轮到那小姑娘头上? 江乔外婆拎着条鱼从男人身后钻出来,把江乔手里的板栗盆往他手里一塞,笑呵呵的,“屋里水开半天了,你俩赶紧把栗子煮上,别耽误我一会发挥。” 男人垂眸说好,等江乔走过去时,还特意侧身帮她扶了一把弹簧门。 周奶奶杵在原地,目瞪口呆。 两人走后,外婆慢悠悠叹气:“小情侣谈恋爱,得给人家制造点二人空间,我可不当电灯泡。” 周奶奶顺着这话打听,“这是小乔男朋友?” 外婆撇撇嘴,“谈了有几年了,准备趁着十一在苏城领证。” 周奶奶语气酸溜溜,“外孙女婿做什么的啊,要是做模特或者网红,这碗饭可吃不了太长。” 看样子最多也就三十上下,这么好看,又有钱,除了出卖色相还能是别的? 外婆手下利落,三两下地给黄花鱼开膛破肚,“也不怪你这么说,我当时第一眼也觉得,男人太好看了肯定靠不住。” “可人家小裴清大毕业,又从海外读了博士,现在在京市的大三甲医院做主刀医生,父母亲地产生意也做得不错。” “冬奥会看了吧,那整个滑雪场都是人家自己的。你这老观念也得改改,不能觉得帅哥都是草包,就劝人家嫁个丑的。” 周奶奶的外孙女嫁了个程序员,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就是个子不高,还显老。 外婆的话句句像刀子似的,专往老邻居痛处上戳,一戳一个准。 人在眼前晃过一圈,外貌上做不得假,又是清大又是冬奥滑雪场的,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俩词的分量。 周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服气地哼了声,“那要真按照你说的,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栽给你们家小乔了?” 外婆收拾好鱼,拿香皂把手洗得香喷喷,“谁知道呢,我们囡囡从小就命好,婚姻大事上也不用我这个老家伙操心。” 周奶奶:…… 江乔命好不好的不清楚,她这个外婆倒是真嘴硬。 男人女婿死得一个比一个早,女儿再婚了也不往她身边凑。 外孙女嫁个有钱人又怎么样,又不是亲孙子,人家还能孝敬你? - 老房子隔音不好。 外婆讲话中气十足,隔着两层木板门传进来,每句话都清清楚楚。 她能听见,那屋里另一个人也能听见。 江乔尴尬得脸红,坐在沙发对面的裴知鹤倒是十分淡定,嘴角全程向上扬起,明显心情不错。 脱掉外套,他身上是一件简单干净的白衬衣,袖口很得体地挽起。 男人优雅地端起茶杯喝茶,镜片后的黑眸泛着饶有兴味的光,仿佛是在品评什么好戏。 外婆夸他的时候,裴知鹤还没什么太多反应,等到“冬奥会”三个字一出,他才微微挑了挑眉,轻笑出声:“外婆还挺懂。” 江乔赶紧解释:“你刚刚介绍完自己,估计外婆顺手拿手机查过了,老人家没坏心,你别介意。” 裴知鹤看向她,语气愉悦而微妙,“外婆这样做,说明对我还算满意,我高兴还来不及。” 江乔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急匆匆挪走视线。 今年梅雨季长,天花板角落透水格外厉害,过年时的一小块霉斑已经发展成一大片,隐约有开裂的兆头。 江乔看着看着就开始皱眉,裴知鹤也跟着抬头,随口问:“房子这样多久了?” 江乔:“从来没好过,外婆她不在意,觉得没必要修。” 裴知鹤点头,很平淡地应了声。 从记事起,江乔就一直和母亲外婆生活在这间小屋里。 母亲出售服装店时,把家里的老红木餐桌椅一起卖了,外婆又去二手市场东拼西凑了一套回来。 小餐厅乍一眼看过去温馨整洁,没什么异常,只是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其中的玄机:每把椅子都不一样高,看上去整齐,是因为外婆挨个给缝了猫猫头椅子套。 江乔从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即便是去年被来做客的前男友甩脸色看,也从未觉得有哪里上不了台面。 可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她之前憧憬崇拜,又即将成为她名义上丈夫的裴知鹤。 那些被亲情和回忆滤镜弱化的瑕疵无限放大,她恨不得亲手挡住裴知鹤的眼睛。 嫌弃是必然的,可只要想象一下对方把这话说出来,她就已经陷入了无措。 要和这种家境出来的女孩结婚,即便这段婚姻注定不会持续太久,他……应该也会后悔吧。 外婆拎着收拾好的鱼回来,裴知鹤起身去迎,视线从厨房隔断帘上扫过。 他开口,语气里是很真挚的欣赏,“门帘是外婆亲手做的?” 外婆有点不好意思,“小乔从小爱吃柠檬糖,我看这种黄绿色的玻璃糖纸蛮可爱的,就穿起来做了帘子。” “外婆真浪漫,”裴知鹤笑了笑,嗓音清润,听起来让人很舒服,“像一群小蝴蝶,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天气好的话一定更漂亮。” 很文气的比喻,是她从未想过的回应。 江乔顿住,乌润的杏眼呆呆地看他,直到外婆笑呵呵的谦让声响起,才回过神来。 裴知鹤跟外婆一道进了厨房,穿过门帘时,漂亮的手指划过被做成弧形的糖纸串,缓慢而温存。 明明碰的是糖纸,可她的脸就像也被抚过一样,不争气地发起烫来。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花大钱找高情商男公关一起回家过年了。 第21章 她耳后的痣 吃过饭。 有了反击周奶奶的痛快做铺垫,外婆只是怔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江乔下午就要去领证的安排。 反正毕业近在眼前,孩子自己决定了好几年的事,早几个月晚几个月领证都没差。 遇到裴知鹤这种条件好到梦幻的准外孙女婿,她私心也希望赶紧定下来,婚礼什么的有空都可以再补。 只是可惜了那套年初定制的礼服,本想着没了订婚仪式,穿着拍拍结婚证也不错,可电话那头老师傅坚决不让步,说紧赶慢赶也要假期快结束时才完工。 外婆没了办法,只能一脸惋惜地看着江乔穿着早上那条白裙子出门,临走前还很是煽情地跟她抱了抱。 江乔提着证件袋,本想像之前那样坐车后座,就看见裴知鹤绕过车头,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江乔站定在原地,“我还是……” “我希望自己在开车的时候,太太坐在我的副驾驶,”裴知鹤微微躬身,绅士浅笑,“先提前适应一下?” 裴知鹤语气悠淡,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仿佛只是在和她商讨一个表演细节,好让两人回京市后也在旁人的审视下无懈可击。 江乔一下子就没了拒绝的理由。 她上车坐好,乖乖系好安全带,把遮光板放下来。 吃瓜迟到了的街坊三三两两,围在车头不远处朝这边看,时不时路过一两个看着江乔长大的老熟人,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邻居闲聊时用的是苏城方言,裴知鹤在京市出生长大,又早早出国工作了近十年,基本听不太懂。 临上车时,旁边几个阿姨话音里飘过一句发音准确的“江家姑爷”,裴知鹤垂眸暗笑,越过车顶向她们招了招手。 裴知鹤坦荡,阿姨们也大大方方和两人道别,徒留江乔缩在副驾驶尴尬不已。 驶离弄堂几十米,江乔抓着随身小包的带子,望着主驾驶上的男人嚅嗫着开口,“……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让您见笑了。” 裴知鹤口吻寻常,“刚刚的阿姨是外婆的熟人?” 江乔点头,“一起跳广场舞的苏姨,说话可能是直了些,但是人很好,应该不会出去乱说。” 邻居们八卦归八卦,大都没有恶意,像周奶奶那样的还是少数。 只是两人临行前,刚出楼门就被几个遛狗回来的老邻居拦住,热聊了好久。 好不容易穿越重重围阻,出来取车,又被苏姨的一群老姐妹热情围观。 来参观江家又帅又有钱外孙女婿的吃瓜群众络绎不绝,她随便代入了一下对方,就觉得无比心累,那他本人呢? 江乔侧过脸去看裴知鹤。 听到她刚刚的话,裴知鹤勾起唇笑了笑,“大家……的确是很热情。” 江乔面上发窘,“裴老师要是不习惯的话,我去和外婆讲。” 裴知鹤顿了下,冷白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扣,不答反问,“和我一起被围观,感觉不舒服?” “当然不会,”江乔赶紧摇头,“我何……和裴老师一起被看热闹,怎么看都是我在占您便宜吧。” 她何德何能,能和这种天之骄子一起被当做新婚夫妇围观。 好险,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裴知鹤笑了一声。 低低的气声,像是轻柔的天鹅绒,在她耳蜗扫了一下。 江乔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没有什么不习惯的,”裴知鹤开口,“毕竟我们之后常住在京市,回来的机会也少,大家今天说两句,过段时间也就忘了。” 江乔懵懵点头,“也是。” 她听懂了这句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能不能持续到过年还说不准,今天这样的麻烦估计也就是一次性的事,无足挂齿。 裴知鹤开车如往常一样平稳,漂亮的手指松松搭在方向盘,白衬衣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转弯时腕心微微凹陷,显露出一种温文绅士的欲。 身边少女看上去还很拘谨,裴知鹤单手点开车载音乐,“想听什么,自己来选。” 江乔看了屏幕几秒,小心翼翼上手滑动,抱着一点点隐晦的想要了解对方的心,越过封面花哨跳跃的系统推荐,从本地曲库里挑了一首大提琴协奏曲。 裴知鹤似乎很喜欢古典音乐。 本地歌单里上下都是古典管弦乐,一行行拉丁字母和作品序号。 江乔只能零星认得出几个像肖邦和李斯特这样的作曲家名字,剩下的整块屏幕密密麻麻,在她眼里都像是天书。 短暂停顿后,环绕式音响传出悠扬的琴声,大提琴特有的深沉婉转,有种情书化为音符的厚重。 裴知鹤单手抬起,轻轻碰了下嘴唇,神色里有种微妙的不自在。 江乔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连忙开口,“您要是不喜欢这首,我就切歌。”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被窥探本地歌单,她是不是无意间踩到雷区了? “不会,”裴知鹤微微偏过头,停顿了一下,“只是太久没听,有些陌生。” 江乔如蒙大赦,“那就好。” 苏城是历史文化名城,求姻缘灵验的古刹庙宇多,连带着对领证地点也有讲究。 江乔对这一切都只是一知半解,而完全是外地人的裴知鹤却很懂,根本不用导航,驾车大半个小时,直接到达目的地。 降下车窗和门卫打过招呼,黑色的迈巴赫稳稳停在城北区民政局的车位。 裴知鹤绕过车头为她开门,秋日午后,淡金色的阳光从他肩头洒落,仿佛自带柔焦。 “我们到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裙摆,努力在踏出第一脚时不顺拐。 民政局紧邻城北区的综合政务大厅,要绕一段路。 她紧紧攥着包里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即便对自己说几百次放轻松,也很难从紧绷状态里出来。 领证,她身边的朋友都还没有这样的经历。 即便是裴知鹤这种亿万里挑一的骨灰级绅士,一想到和对方的关系徒然拉近为夫妇,她的心脏就变成跌进可乐的跳跳糖。 做决定时只考虑了怎么给外婆交代,看到民政局的大门,许多其他的问题才一下子被唤醒。 结婚之后,她要和裴知鹤一起生活吗? 凭空成了人家法定意义上的太太,她的生活会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的那些烦恼,会不会从此消失? 比起她心里的七上八下,裴知鹤显然沉静得多,一路上始终只以两三步的距离走在她身前,偶尔闲聊两句天气,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她有没有好好跟上。 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他大学放暑假回家,开车载她和裴云骁两个高中生去海洋馆郊游。 江乔叹为观止。 领证这种事,即便不是和相恋多年的爱人,他的情绪稳定程度是不是也有点恐怖了? 她决定学对方闲扯,努力转移注意力,“……刚刚车上放的音乐很好听,演奏者是您喜欢的艺术家?” 裴知鹤放慢脚步,眉梢略挑,“不是。” 她下意识追问,“那怎么……” 怎么收藏了这么多,甚至还全部下载到本地。 不喜欢的话,这算什么,忠实黑粉? “演奏者是我,”裴知鹤轻笑着垂下眼眸,朝她看过来,语气里有种无奈的温柔,“我妈怀裴冉的时候想要几盘古典胎教音乐,听信了某个朋友的怂恿,说让至亲来录比较容易让裴冉听见,硬是带我去了录音棚。” 江乔睁大了眼睛。 裴知鹤本人录音的意外程度100%,给妹妹当胎教音乐意外程度1000%。 一种震撼的猜测从心底升起,江乔不可置信地开口,“那录音的时候您才多大?” “十二岁,”裴知鹤耸一下肩,“水平只是勉强能听而已,前两年裴冉因为觉得好玩,在家里每辆车上都存了一份,几乎没人听过。” 江乔赶紧摇头,“可我觉得很好!” 她丝毫没有拍马屁的意思,纯粹是被天才的光环闪瞎。 十二岁…… 她十二岁还只知道和弄堂里的其他孩子疯玩,可对方已经把大提琴拉到了这种地步。 如果告诉她这是国外某交响乐团首席提琴手的成名唱片,她也丝毫不会感觉异样。 眼里写满凡人的不可置信,她又问下去,“您从小就喜欢古典音乐?” 超级精英的成长路径是这样的吧。 完全脱离普通小孩的幼稚趣味,从幼儿园开始一步到位,成为XS尺码的迷你绅士。 裴知鹤摇头轻笑,“完全不喜欢。” 江乔朝他看过去,不明所以然。 “小时候最向往的是和同龄人打篮球,”顿了一下,他又说,“但家里人觉得这种剧烈运动有伤到手的风险,所以,每次发现我出去玩,就会体罚。” 两人身高差有些大。 裴知鹤从上方平静俯视着少女惊讶的脸,直到对方眼睛里的同情要溢出来了,才勾唇补上一句,“好在从不打手,不会太疼。” 江乔张得圆圆的嘴终于合上。 她真该死啊。 直到走到民政局门前,江乔都在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茬。 以前只能远远看着他时,只觉得从小被院士老爷子选为唯一继承人培养很威风,左右手都能精稳操作手术,简直神乎其技。 现在听对方这样一说,才知道全族仰赖的天才少年也不容易,连自由掌控身体的权力都没有,一举一动都活在太多人眼皮底下。 吱嘎一声,裴知鹤单手为她拉开玻璃门,在门边的阳光下长身而立。 看到她愧疚的表情,他又笑了一下。 只是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白衬衣的袖口就被少女轻轻地拉了一下。 “刚刚我不是觉得您很惨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江乔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开这个口,仅仅是凭着一种本能,仰起微微发热的脸,直视着裴知鹤黑沉的眼睛。 “如果是我经历了这样的童年,一定没办法成长成您的样子,裴老师真的很厉害。” 午后的风拂过,裴知鹤看向她,神情专注。 见他不说话,江乔又急忙忙地重新措辞,“就是我……” “我知道。”裴知鹤轻轻按住她快要飞起来的手。 皮肤相触之间,传递过来的除了对方温热的体温,还有熟悉的苦艾香水味。 灰绿色调的植物气息,洁净,雅重,几分极容易被忽视的侵略感。 被触碰的手好像在滋滋作响,江乔在对方白水般无害的注视中拼命深呼吸,才忍住了没有把手抽回来。 马上就要和裴知鹤结婚了,这样的肢体接触人前还会有许多,她总要控制自己的反应。 踏入等候大厅,江乔两三步走到流程指示海报前认真研究,手如同无形的激光笔,下意识地抬起划线。 身后许久无声的男人溢出一声低低的笑音,江乔转过身看他,慌手慌脚地站好。 她头发长度近腰,软而亮,平时垂下时如墨色的缎子。 今天为了拍结婚证,特意用簪子盘了起来,露出一节纤细的脖颈,莹润得像瓷。 在他偏高的视角里,少女泛红的耳垂上一层小桃子似的淡金色绒毛,右耳廓的软骨中间,有一颗雀斑似的小小的痣。 裴知鹤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不是在笑你。” 江乔:“什么?” “我只是有些,”他金丝边镜片下的黑眸闪了闪又垂下,嘴角克制不住地勾起,“手足无措。” 没有别人,没有他的弟弟。 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第22章 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谁? 裴知鹤,手足无措? 四目相对,江乔看着裴知鹤那张与往常无二,即便是天塌了都保持着完美无瑕微笑的如玉面孔,发自内心地迷惑。 这人怎么回事,到底是被她的紧张取悦到了,开始凡尔赛发言。 还是超级精英的大脑本来就和她这种凡人不同,对“手足无措”这四个字的认知有很大偏差? 排在前面的新人像一群叽叽喳喳的灰雀,而她身边的裴教授长身玉立,光是一道挺拔高峻的背影,就已经和海拔低于他一个头的人群划出了结界,气质卓绝。 来这种特殊场合无声炫耀美貌,高调赢下所有雄竞,这就是他说的手足无措? 江乔无言以对。 很快叫到号,裴知鹤回头提醒,“这边。” 江乔小步跟上,跟着他到旁边填写资料,交给业务员之后去拍合照。 领证的号是裴知鹤之前预约的,下午的第9号,大吉大利。 她昨天提前打过电话,问了好几家以修图水平有名的网红照相馆,即便约得上,也没办法做到当天出图。 外婆家小区门口的老人照相馆,技术又堪忧,恐怕还不如她手机拍完自己p。 一番纠结之下,最后决定直接在办证时搞定,至于好不好看,则完全听天由命。 流程比江乔想象的还要快。 闪光灯咔嚓一下,她还没确认自己有没有闭眼,就和裴知鹤一起坐在了业务员面前,看着对方在电脑页面输入资料。 书面文件林林总总一叠,业务员仔细地整理材料,哒哒哒敲章。 在看到职业一行的时候停下动作,“京大附属医院?” 裴知鹤点头:“我是心外科的医生。” 话音刚落,面容严肃的业务员脸上转瞬堆满了笑,推开话筒小声说了一个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带母亲去京附医看过病,是您给动的手术。” 裴知鹤点头,客气地笑一下,“当时肿瘤情况比较凶险,您母亲身体好,我们才有冒险的底气。” 他回答得实在太快,江乔和业务员同时愣住。 业务员又惊又喜,声调陡然升高,“您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嗯,”裴知鹤侧过脸,余光瞥过少女圆溜溜的眼瞳,话音淡淡,“老太太出院前给我们勾了毛线玫瑰花束,现在还在科室里摆着。” 看业务员热络的反应,记忆准确度自不用说。 江乔无声惊叹。 她抿抿唇,突然想起自己在医院工作的远房舅舅,年节吃饭时吐槽过许多次,说自己出了医院最怕遇上患者,被粘一路免费问诊也就算了,直到最后和人家握手道别,都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京附医一天挤进多少患者,完全是小镇医院无法想象的庞大数量级。 可裴知鹤的大脑就像是一座运转精细的档案馆,只需随便随便输入一个关键词,几万张信息卡片中的任何一行就能信手拈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尽管医学生的课表繁重如地狱,连寒暑假也排满了科研任务,可她每次去裴家,都能看到对方在客厅里悠闲煮咖啡。 好像永远有时间接住她的数学问题,再随手用她花哨的小熊中性笔,两下拆解出一张线条漂亮的物理受力分析图。 天才与凡人之间就是有这样的天堑,效率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生活的余裕自然也是。 道过谢,业务员随口寒暄道:“最近换季,裴医生工作忙不忙?” 裴知鹤没有架子,有礼回应对方的探问,也会挑选几个不冒犯的话题抛回对方。 聊过几分钟,两本贴上合照的结婚证新鲜出炉,业务员小心校对位置,分别盖上钢印。 “恭喜裴医生,恭喜江小姐,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业务员站起来递来红本,说话时语含恭敬,连带着对江乔也十分客气。 江乔脸上一热,还没作反应,裴知鹤的手很自然地搂过她的肩膀,微微颌首道了一声谢。 她身上的白裙子是无袖设计,光洁细嫩的肩头猝不及防贴上他的指腹,意外的凉。 夏天还未完全结束,室内空调还开在制冷模式。 是因为空调太冷了吧…… 或者是她脸上的体温太高,已经传导到了全身各处,才显得他的手凉。 江乔看向身边人云淡风轻的脸,想了一番,找到理由驳斥自己一瞬间的不可能猜测。 开玩笑,裴知鹤怎么可能会紧张。 好在对方没有让她纠结太久,只是转个身的时间,那只有如艺术品的手就已经落回身侧,帮她提起随身带的小包。 江乔捧起自己的证,深呼吸一口气翻开。 很平常的红底两寸照,但碍不住两人底子好,连老设备常有的过曝都像是加了一层年代写真滤镜,完全可以拿去做照相馆样片。 托这次拍照的福,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裴知鹤不戴眼镜的样子。 哥哥的长相随母亲更多。 原先以为前男友只是随口一说,结果到了今天她才清楚地明白。 与那位以冷艳著称的京城名媛母亲相似,裴知鹤长得好,但绝不是那种平易近人的好看。 没有了镜片做中和,他过于昳丽的五官完全显露,不笑时压迫感如凛冬,和她一起坐在红色背景布前拍照时,又融化成漫山遍野的明亮春意,连演出来的深情都有了十足的感染力。 太像真的了,连她都差点要相信,裴知鹤是真的像他哄外婆说的那样,一直在等她长大。 江乔看着照片喃喃出声,“真厉害啊……” 裴知鹤挑眉,“什么?” 两人走到室外,微风里淡淡的桂花香气松懈了她紧绷的神经,情不自禁就吐出内心的话,“裴老师如果不学医,去学表演的话,现在估计也能当上影帝了。” 这句夸奖发自肺腑。 在外婆家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骗过了整个小区的街坊邻居。刚刚看手机,小老太太还新发了带一串大拇指表情包的九图朋友圈,乍一看是在展示新做的鲜红美甲,实际却是在指尖捏的东西上较劲,暗搓搓展示外孙女婿削的薄到透光的苹果皮。 完完全全,一整个被彻底拿下。 可裴知鹤动起来的时候会演戏也就算了,连结婚证这么大点地方,他怎么也能在小照片上讲故事? 青梅竹马,暗恋多年,偶像剧里一出现就满屏弹幕喊尬的套路,他怎么随便一演,就能这么清新脱俗有说服力? 江乔扬起脑袋看他,表情复杂。 香槟白的裙子,衬得少女饱满的脸颊像郁金香的花苞。 裴知鹤细长的手指擦过结婚证照片上她的脸,再划过照片上方寓意着恩爱美满的牡丹花纹样,随意道,“艺术来源于生活。” 江乔半是不解半是好奇,“诶?” “我的演技秘籍,”裴知鹤合上手里的结婚证,像小时候那样手背蹭一蹭她柔软的发顶,“不要外传。” 江乔:“……” 这也能算解释? 想要传授经验就真诚一点,说的这么玄,到底是指望谁来听懂? - 今天似乎是农历上宜嫁娶的吉日,来领证的新人络绎不绝,顺带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来摆摊。 两人下台阶时,有位学生脸的女生扛着单反过来招揽生意,“两位要拍照吗?” 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江乔顺着她的指引向花坛边看去。 女生的摊位就一个小推车,除了型号不同的相机,各类拍摄道具也一应俱全,从手捧花到头纱,再到写着我们结婚了英文字样的银色字母气球,满满登登摆了一车。 生意还算热闹,几对刚领证的年轻夫妇肩靠肩,围着搭起来的露营桌板,手握彩笔给新鲜出炉的拍立得画装饰—— 最近这种手绘小照片在社交平台上很红,她以前也代入过,如果她和裴云骁能顺利走到这一天,要画什么样的小图案在领证纪念照上。 可问题就在于,现在这个人换成了裴知鹤。 丹桂细长的枝叶滤下点点碎金,洒落在他清隽的侧脸,穿过鸦羽般的长睫,将镜片后的一双黑眸染成剔透的琥珀色。 淡欲无求,昳丽得惊人,也昂贵得惊人。 江乔看了对方的脸几秒,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想象,裴知鹤这种人能和她一起拍这样的照片。 这样不端庄,不体面,挤挤攘攘吵吵闹闹的幼稚照片。 潜在顾客许久没回应,年轻老板再加一把火,“这种有仪式感的日子,要是没有照片作纪念,将来肯定要后悔的。” 江乔尴尬地眨了眨眼,刚要婉拒,对方却先她一步启唇,“不好意思。” 意料之中的拒绝。 她在心里暗叹一句自己料事如神,再努力地压下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失落。 然后,她听见裴知鹤的声音响起,清冽如林泉,“我们事先约好了朋友来拍。” “也许有些冒昧,”像已经这样做过千百次,他安抚性地揽过江乔的肩,“我能买下您的拍立得和相纸吗?您来定价。” 第23章 一直都很漂亮 摆摊拍照是靠运气吃饭的生意。 好日子碰上休假的几率寥寥可数,大部分时候只是支起摊位空等,一天下来也不一定能有几笔入账。 女生怔愣之后赶忙点头,拿起手机计算器噼噼啪啪一顿按,算出一个高得连她自己都有点心虚的理想营业额,犹豫着给眼前的冤大头帅哥展示,“这个数,可以?” 裴知鹤欣然接受,扫码付款,从对方颤抖的手里接过塞得满满的纸袋。 女生笑容灿烂,弯腰恭送,“再送您一些相纸和彩色笔。” 民政局侧门出来,不远处是一座苏氏园林民宅,粉墙和飞檐层层叠叠,小窗探出几枝浓绿的槭枫。 两人走出一段路,裴知鹤在树下站定,将纸袋递给她。 江乔仓皇地扬眼,本能地摇头,“不用给我……” “裴冉买了很多台放家里,”他嗓音温润,修长漂亮的手指擦过包着拍立得的玻璃纸,发出节日感十足的清脆响声,“过年看她玩感觉很有趣,我一直都想试试,只不过一直没时间,没想到今天正好有机会。” 他轻笑,“先帮我拿一下?” 江乔看着他英俊的脸出神。 她和裴知鹤结婚了,又好像没结婚。 和他的相处模式似乎还是老样子,之前是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哥哥,现在升级为足以感化每一个任性小孩的好脾气长辈。 没有拒绝,没有车轱辘话的大道理,温柔审视一切说出口或者没说出口的渴求,游刃有余地照顾着小朋友脆弱的自尊心。 来自名义上丈夫的这一点善意,她不是看不懂,可偏偏对方的眼中一片诚恳。 这种时候还要坚持拒绝,只会显得她不解风情。 江乔双手接过纸袋,脸颊发热,“那我就先帮你拿一下,一会要用的话,记得跟我要。”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的疑问并未平息。 只是送给她玩,还是真要和她一起拍完涂涂画画? 从对方来了苏城,她对他的认知已经距离最初的样子偏离了太远,远到她已经习惯于在预测事情走向时默默加上一个备选——原本觉得不可能,但现在竟然觉得合理的科幻答案。 裴知鹤唇边的笑意加深, 微微颔首,“多谢。” 五分钟后,民宅的大门被推开,有位白发老人迈过门槛,朝这边热情招手。 两人并行走上台阶,裴知鹤自然上前两步,握手寒暄,“麻烦李老,假期里还愿意为我们跑一趟。” 李师傅气喘吁吁地理一下身前硕大的相机包,“人老了,稍微走走就容易犯累。” 他看向裴知鹤身侧一身白裙的少女,眼里满是感慨,“可我们小乔可是我从小一张一张拍到大的姑娘,今天这种大日子,我怎么着也得来一趟。” 裴知鹤也笑,“小乔外婆也说,李老您的审美好,苏城独一份。” 老艺人讲究多,除了身上背的,还用黑塑料袋带了一大兜东西。 江乔弯下腰准备去提,李师傅像母鸡护崽,急匆匆挥舞着两只胖胳膊,连说不用不用。 裴知鹤站在一旁,伸手很自然地帮忙托一下相机包,两人间气氛熟络,怎么看都不像是初次见面。 江乔有些搞不清状况, “你们认识?” 裴知鹤语气平常,“中午吃饭前和外婆聊过,从礼服到照相馆都推荐了一遍。” 何止是推荐。 外婆自称本地通,前几句还在认真介绍店家特色,很快就藏不住私货,江乔小时候的趣事糗事糖豆似的呼呼往外冒。 从满月到上高中前,外婆每年都领着江乔去李师傅的照相馆里拍张照,本想着只是自家留作纪念,可小姑娘蜜桃似的脸蛋太上镜,回回都被放大加框,贴到橱窗正中招徕生意。 十五张照片,在外婆手机相册里从小到大排排坐,真人版俄罗斯套娃。 江乔眼里的茫然未消,“可是李师傅不是前几年就退休了?照相馆早就交给儿子来开了吧。” 新店长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将橱窗里的儿童写真客照换成了广告位招租。 记得外婆当时还愤愤怒评,好好的艺术家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小商贩儿子。 裴知鹤回:“借了外婆的人情。” 江乔轻轻“啊”了声,语气有点酸,“您跟外婆比我熟。” “外婆人很有趣,”裴知鹤轻笑出声,半打趣半认真,“还是要谢谢裴太太,我才能有幸认识。” 裴太太…… 像是刚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称谓是指自己,江乔无措地别开脸,正好看见李师傅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甚至还比了个大拇指。 她整理一下鬓边的碎发,佯做淡定,“不……不用客气。” 园子不大,胜在精巧,通往内院的拱门青苔浓酽,瓦片凹陷处盛满飘落的桂花。 有只圆润娇憨的橘猫正在打瞌睡,蓬松的尾巴垂下,轻扫着名家题写的石匾。 李师傅提前几小时来踩过点,怎么拍,在哪儿拍都了然于心。 江乔一路走一路感叹,这地方看着……就贵到离谱。 苏城长大的孩子,无论住没住过园林,通过耳濡目染,对这些湖石花木的夸张价格也大概有数。 她小声问李师傅,“您跟宅主人很熟?” “我哪有这种关系,”李师傅笑着摇头,“是你先生的朋友。” 她惊讶地抬头。 裴知鹤垂眸看她,因为对陌生环境有戒备心,从踏进园林大门开始,身边少女表面落落大方,细看之下,杏眼一直下意识地睁得很圆。 被她受惊小猫似的神情逗到,他轻笑解释,“朋友的产业,以前我来苏城出差时,有时会来这边落脚。” 怪不得一进门时,他比提前来了小半天的李师傅还熟。 习惯了裴云骁做什么事都爱讲家里的关系,眼前人认识的平辈朋友就能坐拥这种百年宅院,让她感到陌生……又震惊。 抛开背后的家境不谈,这个男人本身似乎也并不简单。 架反光板,补灯,两人在大概站好,老人蹲地一番倒腾,黑塑料袋里藏了一路的宝贝终于登场。 江乔眼前一亮,惊叹着接过。 是一束手捧花。 和民政局门口那些小夫妻手里的玫瑰芍药都不一样,她手里的这一束,更像是从她怀中倾斜而下的莹白瀑布。 文竹和橄榄枝上承托着层层叠叠的白色蝴蝶兰,几枝贝母质感的铃兰随风垂坠摇摆,轻盈典雅,将她原本单调的白裙子衬得氛围感十足。 江乔赞叹声连连,从未像现在一样,无比认同外婆的眼光。 记忆里,虽然李师傅的拍照手艺是还不错,但店里放的盆栽也都是大红大绿的杜鹃。 退休两年里,人的审美能完成这种程度的升级? 难道说之前都是为了招财的讲究,现在自由搞创作了,才完全释放了潜力? 江乔手里捧着花微微晃动,开心了一阵,又陷入另一阵担忧中—— 花好看归好看,只不过除了几步外的池塘,眼前并没有什么能称得上镜子的东西,能看看她自己的样子。 出门前急匆匆化的淡妆,唇色也涂得极浅,好几个小时过去,她会不会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眼,小心问身边人,“我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 他见过江乔身上的这身裙子。 裴家去年中秋家宴,小姑娘像娇俏的白色文鸟,扑簌着翅膀悬而不停,端着从男朋友那里切来的美心月饼,恭恭敬敬地来问他要不要。 而现在,那只记忆里的小文鸟终于停在他手心,歪着头叽叽喳喳。 有了这束花做衬,普通的白裙子一瞬间像极了婚纱。 裴知鹤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目光如苏城的雨,温柔落在她被太阳晒红的脸,“一直都很漂亮。” 第24章 轻松熊花边的拍立得 话有些暧昧,可裴知鹤声线干净,目光也温和。 认真得像是在做科研,曜黑的眼对准他的实验对象,毫无撩拨的意思。 江乔被鼓励到,脸热地弯了弯嘴角。 老照相馆风格端庄,李师傅的动作指导也保守,两人如银幕上民国电影里的新婚夫妇,并立于湖边或桥上,最亲密的姿势也不过只是拉了拉手。 老爷子“近一点,再近一点”的指挥声不断,江乔向身侧的男人龟速贴近些许,对着镜头挤出先前做展会翻译时练出来的甜笑。 大部分拍的是两人合影,夹着几张即兴创作的江乔单人照。 全程下来笑了大半小时,苹果肌酸得发痛。趁着中间换景的间隙,她单手抱花,腾出一只空手,海獭洗脸似的,左右两边轮流拍拍搓搓。 小时候江玉芬忙生意,没怎么带她出去旅过游,拍照也少。 平时没有需要密集拍摄的场合,也就没觉得有什么。 到了今天才发现,她二十多年下来积攒的摆拍姿势,除了比剪刀手挨在脸边,就只剩下……放下剪刀手,朝各个方向抿嘴微笑。 好傻啊! 她确信,有好几次,她绝对听到了自己头顶上方的轻笑声。 只是两人身高差太可观,裴知鹤的表情到底什么样,有没有笑她……如果不好好地仰起头对视,一概无从得知。 最后一张对视的合影,江乔照旧慢腾腾低着头朝他挪,又听到那声熟悉的笑。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扬起来,撞上他的。 站上道德制高点,刚想问一句他笑什么,裴知鹤已经率先启唇,“怕我?” 江乔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回,“不怕。” 裴知鹤望向她被日光照得通透的粉红耳垂,话音低缓,“那就是后悔了?” “当……当然没有。” 江乔轻轻抿起唇,证都领了,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再说后悔。 她只是紧张。 一直活在传说里的前男友的亲哥哥,转眼就成了眼前的丈夫。 他倒是处处宾至如归,完全没有一点不适应的违和感。 可要是让她一上来就像真正的伴侣那样,去挽裴知鹤的手臂,抱他的腰…… 这样的亲密举动,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江乔挪了好一会,实际移动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裴知鹤似乎是笑了一下,“抬头,好好看着我。” 她沉浸在思绪之中,听见他的声音,才注意到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极近。 她小幅度抬起脸,睫毛扑了两下,最先注意到对方冷白凸起的喉结,白衬衣开了一颗扣子,隐隐露出一线紧实的皮肤,再往上,是棱角分明的下巴。 他今天没把头发向后打理,漆黑的碎发落在眉眼,在阳光下泛起金棕色,有种漫不经心的温柔。 等李师傅过来时,她匆匆忙忙搜过一些情侣拍照攻略,热度高的几个帖子里男生都很帅。 裴知鹤和他们都太不一样。 对面摄影师几百下快门声响起,他从未主动与她有过什么肢体接触,看她时,表情也从未出现过攻略里强调的炙热和夸张。 镜片反光,掩去了大半外显的情绪。 他的眼神像无边的海水,平缓深邃,深情得不费吹灰之力。 江乔双手捧的蝴蝶兰花瓣一荡,视线快速从他脸上移开。 李师傅要一个电影感的近距离对视剪影,为了平衡,裴知鹤的手轻轻搭了一下她的腰。 也仅仅是搭而已。 快门声落下,裴知鹤的指腹离开她薄薄的裙子,还伸手帮她扫落了头发上几瓣飘落的桂花。 光明磊落,仿佛在转瞬前的暧昧氛围里的,只有江乔而已。 她转头向旁边看,平缓着自己被蛊惑到高速跳动的心脏。 李师傅用的是老式胶片相机,送暗房冲洗,要等半个月。 裴知鹤用水笔写下字条,约定到时直接寄到京市。 他有随身带钢笔的习惯,墨水是浓雾般的蓝灰色,字迹遒劲有力。 江乔扫过一眼,留下的地址不是裴家老宅。 小区名称她认识,距离京大不远,似乎是裴知鹤自己住的房子。 之前外院群里有老师发过一个女孩的英语家教需求贴,家长要求离谱,酬劳也高到离谱。 江乔当时看着手机,感叹有钱人的消费观太夸张,被蒋佳宜热心科普小区房价—— 几年前刚开盘就售罄的顶豪楼盘,有钱也买不到,这点补课钱真就只是洒洒水。 家长愿意花高价买学区房,她完全能理解。 只是小区离京附医那么远,裴知鹤住在这里,难不成……只是为了监控他弟弟? 豪门的后代教育太复杂,她不能理解,但尊重。 李师傅把字条对折三下装进相机包,扭过头来看江乔,“给你们复制一份?也能寄到小乔那里,一人一份收藏。” 这个提议实在吓人,江乔瞬间抬头。 寄给她……江玉芬那边首先排除,恐怕只能送到学校。 一旦被舍友发现自己分手不过一周就和别的男人拍了婚纱照…… 江乔不敢细想,只能干笑。 裴知鹤垂眸和她对视一眼,婉拒李师傅的好意:“还是不用麻烦了,一家人住在一起,照片看一份就好,免得浪费。” “也是,”李师傅挠了挠头,也笑起来,“怪我,拍了好半天还没适应过来,总觉得小乔还没到成家的年龄,我家外孙年纪和小乔一样大,还整天晃晃悠悠没个正行。” 老爷子想想又来气,“考大学没考好,认认真真谈个女朋友也行,就不听,每天就知道上他那个破班。” 裴知鹤微微笑,“年轻男孩子,有事业心是好事。” 李师傅不再多扯,记挂着这是老邻居特意拜托的一单,急匆匆地要往回赶。 老艺术家风范,小电驴都特意用漆改过复古色,有种美国公路片的浪子气质。 李师傅单脚跨电驴,胖手并拢潇洒一碰额头,“再会啊,小裴小乔。” 几年不见,老爷子还是像记忆里一样,风风火火,来去如风。 只是他这一走,院前顿时从热闹转为了寂静,身边男人的存在感也重新变得强烈。 日光西行,江乔看着脚下两人交叠的影子,刚刚听到的那句“住在一起”仿佛按下了单句回放按钮,在她的耳蜗深处响个不停。 她双颊发烫,掩饰般地想另外找点事做,手在一直拎的纸袋里摸了摸,除了那个圆滚滚的奶黄色拍立得相机,还摸到了一小叠相纸。 院子里光线暗了些,简单翻了翻,似乎上面都是同一个女孩的身影。 估计是之前客人的失物。 裴知鹤倚在长廊立柱,眼睫微垂,看不清是在看她,还是在赏景。 江乔犹豫了好半天才上前,鼓起勇气开口,“袋子里好像有别的女生的照片,我们要不要去还?” 他站在原地,上睑温雅微抬,“拿出来再看一下?” 看别人的照片好像不太好…… 她心里这样想着,还是听从对方的建议,把照片拿了出来。 刚刚没注意,和摊位上大家涂鸦的普通白边照片不同,她手中的这些有着粉蓝色的可爱花边。年轻店主在运营上花了心思,连卡通相纸都选的是身着蓬蓬婚纱的轻松熊。 看到相纸中央的白裙少女时,她双眸蓦地放大—— 每一张都是,她自己。 第25章 好看到不像她 花边相纸比普通的要厚一些,细数其实并不多,只有四五张。 画面里的她无一例外是侧影,微卷的柔软黑发被阳光镶了一圈软绒绒的金边,有种很安静的甜。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是您……刚刚拍的?” 裴知鹤坦然承认,“李老给你拍单人照的时候,我也想试试。” “大小刚刚够放进钱包,同事问到的话也好介绍,”他语气随意,不忘为她留下余地,“只是个提议,如果你介意的话,现在也可以丢掉。” 江乔怔了一下。 她很难想象,连外婆都习惯了掏手机扫码买菜,居然真的还有人带钱包出门。 只是带着也就算了,还把钱包小照片当做社交窗口,随身展示婚恋状况。 不知是应该先感叹对方作风老派,还是应该佩服他缜密的思维——从外婆家到民政局,对着几十张面孔演戏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而裴知鹤俨然乐在其中,甚至已经在给下一集编剧。 帮裴医生树立已婚好好先生人设,是她答应好的事。 她认真摇头,“没有不喜欢,只要您觉得没什么不好……我都可以。” 只是想到京附医匆匆一瞥的那些冷面医生,还有茶水间里热烈讨论她和裴主任绯闻的护士们……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罢了。 当时神外护士长只不过说了短短两句,但已经直指核心——裴医生之前的相亲对象随便拎出哪一个来,都是人群里万里挑一的大美人。 这样的高岭之花,有朝一日突然传出已婚的爆炸新闻,对象还是这张小照片里脸带稚嫩的女大学生…… 不用说别人,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般配。 下午四五点,园林树影连片,为两人站立的地方扫下一片暖灰色的阴翳。 裴知鹤细长的手指握着拍立得,小幅度转了转,“我们再拍几张?” 她要两只手才捧得过来的相机,在他手里显得幼态而精巧,像个玩具。 江乔抬眼,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底气,“我,我想在照片上看起来成熟一些。” 成熟一些。 被别人问起的时候,更像是裴知鹤真正的太太,而不是某个乱入裴医生钱包的闲杂人等。 她似乎真的十分苦恼,眉心微蹙,饱满如蜜桃的脸颊鼓起,裴知鹤看得想笑。 他余光轻扫过她手里的瀑布花束,“正好补一下光。” 江乔茫然睁大眼睛,“诶?” 什么补光。 这和她刚刚说的事情有关系? 裴知鹤并不回话,微微躬下身,从花束尾端的枝条上摘下一朵白花。 下一刻,耳廓的皮肤划过一瞬间的凉意,有柔软的东西缓慢擦过她绑得松松的黑发,从头皮传来的酥麻感如火花迅速冲向指尖,指甲也在橄榄枝上掐出鲜绿的汁液。 她怔在原地,裴知鹤那只手早已垂下。 那朵未完全绽放的小花,被他装点在了她发髻的一侧,半透明的纤细脉络从花蕊向外伸展开,在少女转头时微微晃动,像蝴蝶欲飞。 他直起身,像端详艺术品般仔细打量她微红的侧脸,“好多了。” “园子里采光不好,一点装饰都没有的话,脸拍出来可能会太暗。” 他的解释意料之外,但依然绅士。 江乔脸上浮现几分愧色。 没有外人在场,裴知鹤自然也没必要再去演一些恋人之间的亲密接触。 只是给两句怎么上镜更好看的建议而已,跟对方的一片好心比起来,她实在是有点反应过激了。 想明白了,江乔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有些紧张地站直,“我们在这里拍还是?” 裴知鹤半是指挥半是提议,“廊桥后有几棵银杏,我们可以去那边看看。” 朋友的宅子,裴知鹤似乎对这里很熟。 银杏树顶越过粉墙,不怎么高。裴知鹤领先她半步带路,路过几扇镶着雕花玻璃的八角窗时,随口讲起几个纹样的细节。 江乔对建筑没有特别的兴趣,也没做过什么了解,但裴知鹤的声音仿佛有引人入胜的魔力。 泉水般清冽,恰到好处的低沉,因为重点分明,并不会让人犯困。 她听得入神,想起专业课上飞速念课件的导师,情不自禁地开始羡慕裴知鹤带的医学院学生。 裴教授讲课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回归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大概只会……更游刃有余吧。 下过雨,银杏落叶铺满地面,松软如地毯。 踏入小门时,她还在想着要怎么操作才能去医学院蹭课,空气里突然有快门声响起。 江乔抬头,看见蓬松的金色树冠下站定的裴知鹤。 他衬衫袖口挽起,朝着她晃两下手中的奶黄色拍立得,“抓拍会比较自然。” 很快,打印声滋滋响起,黑色的一面朝她,显像的一面朝对方。 声音停下的瞬间,江乔不敢看对方的表情,低头先偷偷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张照片,随便想想就知道,一定会很呆。 裴知鹤看就看了,她……就先算了。 黑历史这种东西,没看到就是不存在。 裴知鹤的话像是一句开场白,自从踏入小门,手里的相机一直对着她。除了等照片显像的短暂几秒,基本就没有放下过。 江乔破罐子破摔,直接当照相机不存在。 裴知鹤从取景框里看她,时不时和她讨论两句景色,高处的哪个树杈上有鸟窝,屋檐上的橘猫睡醒了,灌木丛里有小松鼠跑过。 这里的松鼠行动速度似乎格外迅猛,她歪头看了好几遍,连半条松鼠尾巴都没找到。 到后面,第五声快门响起,江乔再怎么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松鼠是不是真的另说,她自己是真的好骗。 她抿了抿唇,别别扭扭地走回裴知鹤身边,刚想说些什么,裴知鹤从照片出口取下最后一张拍立得,在另一只手腕上和刚刚的几张并成整齐一叠,递给她看,“看一下?” 她接过,像看到悬疑片关键镜头,心扑通扑通直跳。 摆在最上面的是刚进门那张,后面还有七八张,有全身有半身,还有侧身逆光的特写。 一张张翻过,江乔的眼睛缓慢眨动。 她之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能这么上镜? 虽然没怎么用过相机,但也不影响她感受到,裴知鹤可能真的学过摄影。 她所理解的拍立得,不过只是女孩子聚会时候涂涂画画的小块画布。 人在中间搞怪或大笑,比起普普通通的手机照,只是加了一层滤镜和白边。 同样的玩具相机,裴知鹤拍出来就好像是电影的截图,画面上的每一帧,她的表情都意外的鲜活。 特别是他喊她去看橘猫的那一张,少女的笑和发间的花瓣相映,甜气四溢,简直明媚得不像她。 手里的照片来回看了好几遍,江乔才抬起头。 裴知鹤平静地等待一句评语,“还可以?” “何止是还可以……简直是人生照片,”江乔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 好看归好看,就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 太稚嫩了。 裴知鹤垂眸看她,像是有读心术,薄唇勾起一个揶揄的笑,“不是非要成熟才好看。” 不成熟的人猝不及防被点名,耳根发热,“……哦。” 临近傍晚,两人踏出园林大门,一路走回民政局停车场。 江乔踏着裴知鹤的影子,突然想起那个快被遗忘的问题,“裴老师之前学过摄影?” “业余爱好,但不怎么拍人像,”他语调随意,“拍你的话,是因为熟能生巧。” 九张照片,怎么就算得上熟了。 江乔都不想再去吐槽天才的计数规则,只当他在凡尔赛。 手里的拍立得还剩最后一张相纸,她记挂着给裴知鹤也拍一张照片,一直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回到停车场,刚刚还鲜亮的夕阳已经沉至天际线下,日幕被渲成沉静的湖。 落日的粉紫色余晖里,裴知鹤很平常地回头,等她跟上。江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手,按下了快门键。 动作太匆忙,滚轮不小心转到了自动模式,一瞬间闪光灯大亮。 没想到好好的偷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始作俑者自己先被闪到闭眼,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对面被偷拍的人情绪稳定得多,并不恼火,甚至还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 裴知鹤单手搭车门,好整以暇地问她,“拍得怎么样?” 江乔:“……” 比起拍得好不好,她更关心有没有拍到。 偷拍开了闪光灯,只是普通级别的社死。 偷拍开了闪光灯把自己闪瞎,但因为手抖拍糊了,才是社死的尽头。 出照片口响起熟悉的滋滋声,穿泡泡婚纱裙的轻松熊缓缓现出全貌。 白亮的闪光灯下,照片里的英俊男人斜靠着黑色的车门,双目微眯,对着她轻笑,点漆的眸光温柔,如星夜下的静谧雪原。 倒是没拍糊,清晰得有些过分了。 这是她给裴知鹤拍的第一张照片,毫无技巧,纯靠模特的顶级美貌混成一张佳作。 裴知鹤之前说过的那句“熟能生巧”重新浮现在脑海,一时间想起的,是与眼前这一刻角色对换的画面—— 去年,前年,读高中以来的每一年。 裴知鹤被喊过来为她和裴云骁拍合照的时候,好像也是现在的这幅神情。 也许更平静,也许更有距离感,同一双狭长的黑眸穿过薄薄的手机屏幕,安静地看着她。 第26章 刚刚好的答案 车开到岔路口,江乔还在刚刚那个自作多情的联想中走神。 文学生似乎都有些胡思乱想的天赋,一句开玩笑的“熟能生巧”,她就能想到完全不相关的几年前的往事。 不过,“裴知鹤难道真的暗恋自己”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只在她脑海中出现了一瞬,下一秒,她又开始敲打自己,怎么能这样曲解他的意思。 人家只是举手之劳帮家里的后辈拍几张合影,都要在好几年之后被人恶意揣测,对弟弟的女朋友心怀不轨。 好可怜的裴医生。 裴知鹤专心开车,金丝边镜片上窗外霓虹流过,并不曾被之前的插曲影响分毫,周身气息一如既往的温和。 江乔瞄他一眼,心中罪恶感更甚。 农夫与蛇,她就是那条小蛇。 红灯亮起,裴知鹤开口,“送你回外婆家?” 江乔抿了抿唇,“您……?” “我明天上午十点钟有手术,今晚就必须赶回去,”他停顿几秒,“对外婆那边可能有些失礼。” 她微愣,很快摇头,“外婆不会在意这些。” 连外孙女订婚前夕突然闪婚其他人这种事都能接受得了,外婆怎么会因为这种琐碎礼节刁难他。 她心里的不安,是因为难以说出口的其他顾虑。 裴知鹤还在等她的回复,江乔慢吞吞地启唇,“我……” 他笑,“怕被问到结婚的事?” 一眼被看穿,江乔点点头,不自在地别了一下头发,“……今天您也看到了,外婆那样的好奇心,只是简单解释两句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返程车票定的是十月七号,剩下的整整五天,她都要和小老太太朝夕相处。 外婆也许不是个合格的审讯高手,但她是恰恰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贼,对口供和编瞎话,一门功课都没出师。 小老太太今天想问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她闭着眼睛就能猜出来: 裴知鹤在家里地位怎么样,财务状况健不健康,弟弟妹妹好不好相处,裴家长辈那边同不同意两人结婚,这么忙的工作有没有时间和她约会,继承了这么多家产能不能给她管钱,两人是怎么互相喜欢的,进展到哪一步了,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准备在哪办婚礼,彩礼按什么标准给…… 言多必失,估计她撑不过两天,就要被问得原形毕露。 裴知鹤弯唇,余光扫过她微蹙的细眉,随意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京市?” 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裴冉偶尔会来蹭饭,为了不让家里人怀疑我和你结婚的真实性,我希望你至少平时周末能搬到我那里住。趁没课,可以收拾一下行李。假期学校里人少,不需要向舍友解释,我想你会自在一些。” 他语速放得很平缓,眼神温和,仿佛句句都在为她考虑。 隐隐有一种直觉在告诉她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但她反复把对方的提议细品了一遍,又觉得很正常。 只是住在同一片屋檐下而已,又不是真正的夫妇……裴知鹤那样的工作性质,平时能不能见上面还难说,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舍友换成裴知鹤,和独自一人面对外婆的连珠炮提问,危险级别孰大孰小,几乎一目了然。 江乔微翘的眼睫低垂,小声回应,“我跟您回去。” 裴知鹤唇边的笑意更深。 她咽了咽口水,谨慎地选择措辞,“您家里……有地方放我的东西吗?” 在京大上了四年学,她的东西比起其他女生,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只是周末暂住,一个背包就绰绰有余。 只是在继父家寄人篱下的经历让她惯于看人眼色,担心自己的到来是累赘,会给对方添麻烦。 裴知鹤余光瞥过少女越来越低的小巧下巴,再看后视镜,只有一个逃避的圆圆头顶。 从发髻里散落的发梢被她顺在耳后,软乎乎的,衬得耳垂愈发圆润洁白。 她的勇气好像只够提问时候的那几秒。 裴知鹤敛目,声调更低柔,状似无意地强调前两个字,“家里有。” - 回到京市的第二天。 手机嗡嗡震动,江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把手机掏出来,眯着眼睛看屏幕提示。 上午十一点整,帮外婆设的民生频道追剧闹钟。 她坐起身, 迷迷糊糊准备下床去给外婆开电视,手怎么也没摸到温润的红木床头,反倒被金属床柱冰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了苏城。 回外婆家收拾行李,在裴知鹤身侧的商务舱座位睡了几小时觉,被等候在机场的裴家司机送回学校宿舍——昨晚最后的几个小时像是被施了瞬移魔法,快到不可置信,但又因为陪伴她的人是裴知鹤,毫无一丝称得上狼狈的匆忙。 全程丝滑到她都要产生误解,苏城和京市到底有多远? 她之前要风尘仆仆赶一天的路,怎么放到对方这里,就好像只是去了趟临市? 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除了窗外的几声鸟鸣,安静得像是被按下静音。 领证,搬到裴知鹤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回国的裴冉面前改头换面,出演一个合格的……大嫂。 任务清单不长,除了已经勾掉的第一条,剩下的每一条都是未知的艰巨任务。 江乔搓一搓脸,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洗漱完,她扎起头发,打开台灯投入工作。 放假两天,除了裴知鹤昨晚发来的晚安,她的消息列表里十分安静。 江玉芬全家去了迪士尼,蒋佳宜忙着和异地男友贴贴,唯一狂闪的小群是实习公司的假期值班小组。 因为日薪高才去的培训机构,上了两个月的班才明白资本家的狡诈。 高薪是高薪,只不过是给两个人的钱,干四个人的活。又要教课,又要做网课销售客服,时不时还要接听几个暴怒的家长投诉,抱怨老师水平太差,小孩考试成绩不升反降。 江乔先顺了一遍今天被催着交的课件大纲,大概设想一下课堂环节,开始输入例句。 同样是赚辛苦钱,代课和做翻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做培训班老师是对着钉死的大纲照本宣科,满腔的创造力全都用来编顺口溜,成就感最强的时候,也不过是学生出成绩后发来感谢微信。 而翻译没有标准答案,翻译书稿像是二次创作,现场口译就更自由,她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专门破译密码的女巫,带领两个彼此陌生的族群互相理解。 对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翻译,结束之后经常累到大脑缺氧,但充满成就感。 课件做到一半,微信弹出周老师的消息。 周老师:【收钱收钱,汽车展宣传册的稿费下来了。】 周老师:【老外那边看到你的译稿都乐傻了,问我是不是原文就这么会吹。】 江乔莞尔,她敲键盘回复,【都是因为周老师改得好。】 点击确认收款。 三千字五百,对于她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已经算是比较公道的价格。 只不过初稿加润色花去了好几天,平均算下来……日薪还是和实习不能比。 周老师发来一个拽姐表情包,【之前说过的那单口译考虑好没,十二月初柏林,半个月包吃包住估计还能包玩,去不去?】 江乔脸上的笑容僵住。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差点忘了。 从未婚变成了已婚,结婚对象还是近乎完美的裴知鹤,那个第一次听就心动到不行的工作机会依然吸引力满满,但她的烦恼并没有减少。 放心啃老公,毫无经济顾虑地勇敢追梦,这是正牌裴太太才有资格选择的路。 她这种临时演员,总还是要认认真真参加秋招,一个人安安分分地为人生做打算。 手搭在键盘上好久,她实在是狠不下心拒绝,【对不起周老师,我还没想好……我节后给您答复行吗?】 对面安静了一会,直接电话拨过来。 江乔手一抖,在屏幕戳偏了两下才接通。 周老师语气明朗,像是在话家常,“最近在忙什么?还是原来那个实习?” 话音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江乔一怔,“……对,还是那个实习。” 周老师是典型的天赋型选手,出道早家境好,借着早些年的外企扩张积累足了客户,生活无忧。两人闲聊时,周老师对她在实习机构受的压榨震惊又愤慨,觉得她纯粹是在浪费才华。 她单刀直入,“转正之后,他们一个月能给你开多少薪水?” 被周老师的问题噎住,江乔的脸红透了。 不是问题本身有多冒犯,只是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面对这样一个各方面都闪闪发光的姐姐,她忍不住地感到羞耻。 她犹豫地说出一个数字,听到对面叹息一声。 周老师滞了一下,难掩恨铁不成钢之意,“啊啊我的小乔,怎么这一点小钱就把你的人生买断了?视线放远一点,柏林这一单要是做好了,你完全有机会在医疗翻译圈里深耕,到时候你的时薪都远不止这个数。” 一点小钱。 江乔握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 周老师换角度刺探,“高富帅小男友怎么说?他也不支持你?” 江乔回:“分手了。” 她声音并没有什么波动,但传到周老师耳朵里,就变成了年轻人失恋后强行伪装的平静。 上头的说教欲瞬间被这击退,她顿了顿,对自己刚刚说的话也有点后悔。 江乔并不曾提起太多自己的事情,但是每次和她一起进同传箱时,穿的都是同一身套装。 衣服洗的很干净,看得出经过主人仔细的熨烫,打理得很得体,就是款式有些过时,配不上女孩那张清丽漂亮的脸。 世界很现实,即使是天才,要出头也不能仅仅靠自己。 周老师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一声:“你先忙你的,我再帮你拖两天。” 结束完短暂的对话,江乔做课件做的心不在焉。刚想换睡衣爬上床逃避一会,书桌上的手机震动几下。 以为是实习小群的新任务,她有些犹豫地点开。 PZH:【吃午饭了没?】 意料之外的消息。 不想给对方添麻烦,她违心回复:【刚刚吃过。】 昨晚分别前裴知鹤说过,今早六点有手术,她没忘。 想到这里,她又补上一句礼尚往来的关心,【手术顺利结束了?】 PZH:【顺利,但没结束。】 江乔懵懵的。 心外科的手术遇上复杂病例,一开胸,打底就是六个小时。 主刀医生这么宝贵的中场休息,他用来给她发微信? 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回,裴知鹤的下一条消息很快弹出。 PZH:【我时间不多,宿舍号发我。】 PZH:【黄鱼馄饨,多放香菜不加葱?】 猝不及防,江乔看着屏幕怔住。 并没有再问她吃什么,也不是ABCD的选择题。 他抛出一个正中红心的答案,只等她说一句好。 第27章 温柔与强势并不矛盾 裴知鹤点的外卖很快送到。 前段时间刚见过的松荣记保温箱,整整齐齐的厚实保鲜盒。黄鱼馄饨,码放精致的紫米凉糕,还有保温杯装好的温热麦茶。 开盖之后,奶白色的汤汁散发浓醇的鲜香。 江乔没什么胃口,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瞳孔瞬间放大。 好喝! 再糟糕的心情都会被点亮的那种好喝。 松荣记的师傅稳定发挥,根本不需要咬到馄饨本身,就能尝到这个季节黄鱼特有的鲜甜。 江乔在惊艳的口感里忍不住恍然。 黄鱼馄饨,多放香菜不加葱。 裴知鹤连她这样的饮食偏好都知道,外婆到底是跟他偷偷聊了多少? 吃过饭,她捧着手机敲字,认真夸赞黄鱼馄饨,不忘附上刚刚拍的照片,。 检查了一下有无错别字,她发送出去。 对面并未再回复,似乎已经重返工作。 江乔点开对方那个靛蓝色的头像小方块,把好友备注里默认的姓名首字母缩写删掉,犹豫了一下,恭恭敬敬打下三个字:【裴先生】。 她打开电脑,带着饱饱的暖洋洋的胃,重新振作起来给课件收尾。 忙到半下午,随手打包做好的材料上交,终于微吁了口气。 从小群里退出来,手机来电提示嗡嗡乱震。 不是10086,是个未知的个人号码。 江乔接起,声音疲惫,“你好。” 听筒那边顿了一下,温声问道:“很累?” 一瞬间,江乔就反应过来了他是谁。 大概是刚从手术室出来,原本清冽的男声变得有些沙哑,传过来的两个字很轻很低,像是情人间的耳语。 这样声线的主人是那个克己复礼的裴知鹤,酥麻和战栗感瞬间升级,原本只停留在耳膜的热一路烧到了脖子。 她滚躺着耳根,开口时磕巴了一下,“还、还好,不算累。” 她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三点。 也就是说,裴知鹤已经在手术室连续站了九个小时。 跟这种变态的工作强度比起来,她的实习根本就是休闲活动,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主动找话题,“您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裴知鹤轻笑,“刚刚的外卖。” 她哦一声。 好蠢的问题,她在心里腹诽自己。才过去几小时的事情,只有金鱼才会忘得这么快吧。 听筒里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持重从容,混着医院电梯的楼层提示音。 裴知鹤问她,“行李收拾好了吗?” 江乔静默一瞬,决定实话实说:“还没。” “需要多久?” “很快就能好,“她随口估一个数,“大概……半小时?” 那端又问:“这几天在学校有事吗?” 她懵懵摇头,“没有。” 裴知鹤温和的嗓音和车门关闭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半个小时后,我去接你。” 江乔大脑短路一下:“……好。” 直到放下电话,她才神色恍惚地明白过来,裴知鹤好像……根本就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漫画安利贴里看过的,形容某个年上男主角的一句描述:【温柔和强势,并不是一对矛盾词。】 - 收纳是江乔的强项,更何况她的东西本来就精简。 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江乔背着双肩包踏出宿舍楼门,刚想打电话问对方去哪个校门外等。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三步外的林荫道边停着熟悉的黑色SUv。 江乔有些意外,可很快又反应过来。 也是,京大医学院的在职教授,开车进入校园是很容易的事。 裴知鹤斜靠着车门,灰蓝色的衬衫,略浅一色号的同色系领带。身段笔直,修长的脖颈皮肤质感如玉一般。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朝这边微抬眼,镜片后的眸光很柔。 江乔小跑过去,熟练地坐上副驾驶,把双肩包放在脚下,扣上安全带。 对方一直在安静等她,可她做完这一切后,车子并未开动。 她抬眼,正好撞进身边人微微上挑的曜黑眼眸,匆匆地把脸转回正面。 刚刚的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在市中心某家装潢华丽的宠物店里,曾经见过的一只波斯猫。慵懒,有洁癖,美得惊人。小孩子闹出多大动静都拒绝营业,只蛰伏在水晶灯下静静看人,从血统到价格都很贵。 裴知鹤转动车钥匙,视线扫过她脚底的双肩包,“这是全部的行李?” 江乔顺着他的目光也向下看一眼,有些尴尬,“对。” 双肩包是黑灰相间的户外款,看不出牌子。 能装是能装,就是不太像这个年龄段女孩子会喜欢的款式。 他收回视线,“家里东西都很全,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再买。” 江乔乖乖点头。 他觉得她的东西少,殊不知这个看起来鼓鼓的双肩包也是虚假繁荣。只要稍稍夹一下膝盖,表面就会凹进一个坑,那是她的枕头。 江乔宿舍里有两个枕头,包里这个是自己买的,能正常睡觉用。 去年过生日时江玉芬送了亲手缝的手工枕,托马斯小火车的枕套,她和林嘉平一人一个。江乔对枕芯里填的荞麦壳过敏,只能严严实实装袋压箱底。 假期结束之后重回宿舍,她还要把她的宝贝枕头带回来。 今天阳光好,热气积累到半下午,像是重新回到了夏天。 江乔是怕热体质,只是在通透的车窗前坐了一会,面上已经有些发红。 裴知鹤余光扫过她的脸颊,打开车里的空调,手背和掌心在右侧的出风口反复贴了几次,确认冷风不会直吹她的腿后,才把右手放回方向盘上。 他带她回的住处是上次写给李师傅的平层公寓,距离京大极近。 离小区还剩一个路口时,信号灯变红。 江乔捱不住,攥着外套的口袋小声开口,“您能不能在前面的路边停一下车?” 裴知鹤看过来,“怎么了?” 江乔解释,“我想……寄封信。” 越过车窗,裴知鹤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 京大周边的马路宽阔,平时只有零星学生出入校园,现在正值假期,各地游学营的小学生填满了路口。 在五颜六色的导游旗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邮筒。 现在寄信的人已经不多了,连邮筒也疏于维护,绿漆锈迹斑斑。 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少女细白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水蓝色,上面有极浅的飞鸟与花草图案,看不清是画的还是印的。 裴知鹤垂眸,目光停留在地址栏几行工整的小字: 京市香山的一处老房子,收信人姓名是H。 江乔无意避讳他,见他似乎有兴趣,兴冲冲地给他介绍,“给我们学院设立个人奖学金的姐姐。大一第一次拿到奖学金,觉得太多了不好意思,照着基金会地址寄了感谢信,没想到姐姐后来回信了,说可以往这个地址寄信给她。” 她抬起头,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意外对上他镜片后潋滟的黑眸。 他眉梢微挑,有一丝玩味,但仍端的是绅士的姿态,“姐姐?” 第28章 单手解衬衫扣子 裴知鹤的重点实在抓的……有些让她意外。 之前跟朋友讲起寄信始末,大家只会和她一起感慨这种神奇的缘分,或者吐槽几句她怎么还活在上世纪。 可裴知鹤关心的是……姐姐? 她眨了眨眼,为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迟滞一秒,“姐姐就是姐姐啊……虽然是猜的,但是我在信里一直这样写,她从来没有纠正过我。” 大一写感谢信时,她对捐赠人的性别年龄职业甚至国籍都一无所知,不仅在称谓上恭恭敬敬写了【尊敬的女士/先生】,甚至还花了一个通宵,把这封信誊抄了一份英文版。写信寄信的时候都很紧张,也没敢报对方能真正看到的期待,结果在新年前夕收到了回信。 窄长的信纸触感绵密,蓝灰色的钢笔墨水,字迹很漂亮,是一种没有性别感的端重。 真正让她觉得对方是姐姐的,是信里的措辞风格。 对方婉拒了她毕业后还钱的心愿,除了对自己的身份仍有保留,对她来信里每一处最细小的迟疑都写了回应。说钱的问题不需要她来烦恼,只要她每年都能考到外院的前三名,这笔奖学金的额度足以让她安心学习和生活。 对方称呼她江乔小姐,落款是【陪你成长的H】。 京大这样的国内顶级院校,愿意捐赠奖学金的富商名流很多,每一个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登报宣传。 H这样从头至尾都拒绝透露任何个人信息的捐赠人,她从来没见过。 可能是她有些刻板印象,低调成这样的菩萨,怎么可能是男人? 她把信封翻过来覆过去转了好几圈,后知后觉地想起要保护收信人的隐私,用袖子把上面的字挡住。 一旁的裴知鹤轻笑,目光停顿在她泛红的耳朵,“这次要和姐姐说什么?” 江乔抿抿唇,“兼职和实习攒了一些钱,想还给她。” “不怕再被拒绝一次?” “不怕,”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指腹擦过那个字母H,“如果不能还钱的话……我想至少请她吃顿饭。” 裴知鹤眉梢微挑,“请她吃饭?” 江乔点了点头,眼神闪烁。 裴知鹤并不了解她的大学生活,两人的塑料关系也绝对算不上亲近,按理讲并不是多合适的分享人。 但他和H同样是社会经验丰富的成熟大人,很多思考逻辑大概率会相似,也许能帮她出出主意。 江乔放下手里的信封,做了会心理建设,强迫自己望向他,“只靠写信联系的话,约饭还是有点难。我这次留了自己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希望姐姐看到之后……可以加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笔奖学金的数额并不寻常,高到令刚进入大学时的她咋舌,不难想象,捐赠者一定在自己的事业上很成功。 这样闪闪发光的前辈,真的会愿意让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 不控诉她骚扰,就已经很好了吧。 不用等裴知鹤评论,江乔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心愿有些离谱,她小小声解嘲,“其实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裴知鹤居高临下,眸光温柔洒落,“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江乔声音闷闷的,“我和姐姐不太熟。” 是的,除了姐姐太完美,她太平庸以外。 真正的致命伤是,她们不熟。 因为不想过度打扰对方,江乔写信的频率始终严格地控制在几个月一次。 姐姐并不爱谈起自己的私事,十几封信里好像只是江乔在一头热的碎碎念,唯一一次她感觉自己触碰到对方的情绪,还是在大三的平安夜。 对于她不知道该给男友送什么新年礼物的提问,蓝灰色的字迹回复了一句抱歉,可能没有很好的答案给她,因为不久前刚刚失恋了。 再怎么不熟,也不影响她对这句话里平淡提起的负心人怒火中烧。 怎么会有人舍得错过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爱人,如果是她,她每天必定鞍前马后,嘘寒问暖。 转念一想,既然姐姐愿意和她说起这样私密的个人新闻,是不是能说明……她还挺喜欢她的? 至少,应该是不讨厌她。 精神胜利法,江乔一边神游,一边鼓励自己,小声默念菩萨保佑她心愿成真。 余光里,绿灯亮起。车缓缓提速,最后停靠在路口的邮筒前。 裴知鹤侧身解开驾驶座的安全带,修长手臂横过江乔,银灰色的真丝领带抚过她的胳膊,凉而滑,江乔完全没反应过来,上身疾疾向后避。 两人离得极近,男人颈侧微热的体温让气氛陡然变得暧昧,绅士的苦艾香气落下,像细密柔软的网,她无处可逃。 噼啪一声。 温暖的空气扑进来,裴知鹤优雅地退回到原本的位置,只是帮忙开了车门。 “放心寄信,她会发来好友申请。” 江乔瞪大眼睛,为自己,也为对方莫名肯定的语气。 “如果非要拜一下谁的话,”他看向她猫一样的圆瞳,唇畔浮出浅笑,“说不定我很灵。” - 高校圈地理位置特殊,很少有新的商业楼盘开发,除了上世纪早就盖好的教职工家属楼,多是些充作机关单位的老四合院。 车沿着单行道向内开了一段,越过几棵有百年历史的国槐树,眼前豁然开朗,赫然出现了几幢玻璃立面的现代感高楼。 裴知鹤的房子就在其中一幢的二十楼,没邻居,占地整整一层。 江乔跟在他身后进门,房子南北通透,光洁如镜的深色人字纹地板一路铺开,从门廊延续到客厅的挑高落地窗。 江乔都不敢多看,弯腰慢吞吞解开运动鞋鞋带,有些无所适从。 她不是没见过好房子。 裴家老宅本身就像一座庄园,前男友租住的公寓也是网红扎堆的贵价小区。 但裴知鹤的家就像对方的人一样,乍看如温雅春风,细看之下每一样家居器物都是精巧昂贵的艺术品,安静传递着疏离感。 裴家引以为傲的完美大少爷,是她刚刚领过证的丈夫。 这句话的真实感从未如此强烈,她突然有些后知后觉的退缩。 裴知鹤把搭在手臂的西装外套挂好,接过江乔的双肩包,打开门廊一边的鞋柜,递给她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试一下,看看尺码合不合适。” 江乔乖乖穿上,鞋码长过脚后跟一点点,大小刚好。 她谢过之后又问:“您特意去买的?” 之前裴知鹤来接她时,是说过“家里东西都很全”。 可他们领证之后就从苏城连夜飞回了京市,第二天凌晨他又赶回医院紧急手术到现在,怎么有时间去采购? 妹妹偶尔来蹭饭是不差,但裴家兄妹都遗传了母亲的一双大长腿,裴冉十几岁时就蹿到了一米八,她这种霍比特人的尺码,裴冉小学的时候就穿不上了吧…… 裴知鹤松了松领带,单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一颗衬衫的扣子,去厨房中岛旁的吧台倒水,“嗯,去苏城前简单置办了一些。” 江乔哦了一声。 这个时间,也就是她给裴知鹤打了那通,近乎于求婚的电话之后。 她小步走过去,一路上不敢乱看,边走边想。 还没等她理清这是怎样高超的时间管理技巧,裴知鹤征询的声音响起,“可以喝冰吗?” 他靠着冰箱门,拿起酒柜里的倒悬的玻璃杯,向她轻轻晃了晃。 江乔点点头,双手接过那只漂浮着晶莹冰块的玻璃杯,她抿了一口。 柠檬水,淡淡的香茅和蜂蜜香气,清新得像一阵明亮的夏风。 裴知鹤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带她到落地窗前的皮质沙发坐下。 玻璃茶几上是一叠装订好的A4纸,最上面是一张黑卡。 他慵懒挽起衬衫袖口,“现在,我们来聊聊正事。” 第29章 乖孩子,做得很好 江乔双手抓着水杯,杏眼睁得很圆,“您说。” “江乔,”裴知鹤很罕见地用她的名字开场,以示郑重,“我休假还剩一天结束,所以希望能尽快把关于你的事办好,最好是明天就能办完所有手续。” 江乔双手交叠放膝盖,坐得笔笔直,“好。” 虽然她也不知道除了结婚证以外还有什么手续,但是乖乖点头总是没错的。 裴知鹤勾了勾嘴角,“你今年大四,在实习?” 江乔点头。 “实习的公司离学校远不远?” 江乔:“还好,在东城商圈那边。” 裴知鹤点头,继续问:“考出驾照了没?” 完全没搞清这和刚刚问的实习有什么关系,江乔茫然摇头, “没学过。” 她握着漂亮的浮雕玻璃杯,“公交和地铁已经足够了,毕竟也没什么开车的机会。” “这是必备的生活技能,”裴知鹤表情柔和,缓声分析,“上下班方便一些,如果加班回家很晚,也会比一个人走夜路安全不少。” 江乔怔然,马上就要毕业,但她从没考虑过这些。 过去二十几年,也没人跟她说过她有资格考虑这些。 毕竟,京市的学车费用很高,买车上牌照的价格更是离谱。 “毕业前这段时间忙,为了尽快拿下驾照,我会帮你约私教课,”裴知鹤看着她,“家里可能会有需要你来开车的特殊情况,需要你来配合一下,可以做到吗?” 江乔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她缓缓点头。 只是学个车而已,压根就算不上什么配合。 有金主负责掏钱,她需要做的只是到点出现在驾校而已,怎么看都是她在赚便宜。 裴知鹤满意地扬唇。 “你毕业之前我们先暂住在这里,离学校近一些,你平时上课比较方便。”他手指点住面前的文件夹,向江乔的方向轻轻一推。 “除了这套房子,我在京市还有几处房产,下午物业管家会上门,协助你办好女主人登记,到时候钥匙记得收好。东城那边的小公寓离你实习公司应该不算远,平时下班之后要是来不及回学校,也可以去那边过夜。” 很长的一段话,又是女主人,又是钥匙的。 A4纸整齐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应该是事先找过专业的机构进行整理,从房产价值到户型图到装修实景清清楚楚。 江乔像被纸上那一长串的零烫到,飞快地收回视线,“我……自己去住吗?” “你当然可以自己去住,”裴知鹤轻笑,“想带朋友过去玩也可以,我刚刚说过,你现在是房子的女主人。” “这是你住在家里期间的生活费,”他将另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顿了一下又道,“如果觉得用新的卡不太方便,也可以改成每月打固定的费用给你。” 江乔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您不用给我钱。” 裴知鹤给的是一张黑卡,应该是刚刚开卡不久,卡面锋利崭新,鎏金暗纹熠熠闪光。 看旁边银行文件上的说明,虽然是挂在裴知鹤主卡下的副卡,但是几乎权限全开,基本上就是随便刷无上限的程度。 裴知鹤道:“你可以把和我之间的婚姻关系看做一份工作,这是你的报酬。” 江乔的脸微微泛红,“但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您刚刚也说,只是我住在……家里时候的生活费,而且我本来吃住也在家里,算下来我占了您好大便宜。如果非给不可的话,您按照我实习上班的工资来算就行了。” 他把住在这叫做“在家里”,她下意识地顺着对方去说。 裴知鹤神色淡定,“但这份工作比你上班要辛苦得多。” 江乔微诧,连忙摇头道,“怎么会,您又不会让我加班,也不会压榨我。” 裴知鹤眉梢微挑,淡笑着看她,“一年打底的时间里,不能谈恋爱,也不能和别的男人关系暧昧,而且工作内容和时间都不固定,如果有特殊场合需要我和太太一起出席应酬,或者年节假日的时候裴冉过来住,你的工作说是24小时待命也不为过。” “整整一年的时间,要照顾好家庭,还要照顾我,这个价格我并不吃亏。” 他敛眸,喝了一口冰水。 江乔忍不住看他握着玻璃杯的手。 裴知鹤腕上很干净,并没有任何饰品。指骨修长明晰,手背冷白,青筋经络分明。 是一双拍下来配个低音炮音乐,发到短视频平台上,分分钟会斩获万赞的让人脸红的手。 江乔盯着看到失神,空气安静了好几秒,才把飞了一半的魂拉回来。 她耳根渐烫,声音也软了下来,“可是……您又不是小孩子,并不怎么需要照顾啊……” “是吗?”裴知鹤歪着头看她,唇边突然勾起一个笑,“我其实还挺难照顾的,你很快就知道了。” 被对方完美的笑晃到眼,江乔慌慌张张地垂眸,干巴巴说好。 单独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让她感觉头皮发麻的,是他漆黑瞳眸里看不透的情绪。表面似乎还是很平静,但好像在这之下还有些什么在黯黯闪烁,让她看不透。 江乔一顿乱想,最后在心底数落自己一句: 裴知鹤这么温柔的人,肯定只是字面意思,她怎么总把人往奇怪的地方想。 卡和房产名录一左一右,裴知鹤黑眸微敛,平静说出最后的条款,“我们先暂时约定一年,一年之后,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或者在我身边觉得不开心,都可以向我提出关系终止。” 江乔愣了一下,很快开口道,“我不会觉得不开心。” 她怎么会不开心,换成随便谁应该都会觉得,和裴知鹤结婚是中了彩票头奖吧。 不说别的,几天以来,她只是看着他的脸就觉得身心愉悦,近视度数飞降。 这种男人能成为她的丈夫,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在虚荣心上也够让人延年益寿了。 裴知鹤莞尔,“我也希望你能一直开心。” “我不希望我在单方面挥霍你的青春,小乔,”他放下手里的水杯,温雅一笑。 “我会认真对待我的太太,相应的,如果一年后我们离婚,你也会得到我一半的财产作为补偿。” 江乔茫然睁大眼睛,视线重新落回到面前的一摞房产材料,呼吸都被吓得变快了一点。 之前翻看这些房子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是个来见世面的游客,敬畏之余,心态还算平静。 但刚刚他说,把这些房子的一半给她…… 江乔看着首页景观图上京市中心华灯璀璨的长街,大脑已经快要没办法思考,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之中。 “那您呢,”她小声地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定定地看着裴知鹤的眼睛,“您对我有什么期待吗?” 她好像……没什么等值的东西能给他。 裴知鹤道:“有。” 江乔不由得坐直,双手虚攥成拳,“您说。” 裴知鹤放下手里的杯子,向后靠了靠,穿西装裤的修长双腿交叠。 世家大族倾尽心血养出来的长子,即便只是在沙发随意一坐,脊背也是一条轻盈的直线,优雅得不费吹灰之力。 裴知鹤居高临下,目光慢条斯理地落在她晶晶亮的杏眼,“首先,不要称呼您。” 江乔下意识蹙眉,“可是,裴老师……” 裴知鹤温声打断她,“也不用叫裴老师,直呼名字就好,去掉姓也可以。” 江乔眨了眨眼,嘴巴张张合合。 好半响,气流才瓮声瓮气地从嘴里挤出来,“裴……裴知鹤。” 声音刚出,江乔先自己忍不住垂下了头。 啊啊啊。 这种对尊敬的长辈直呼其名的背德感是怎么回事啊。 根本不用照镜子,她就能感觉到,自己从脖子到眼角都热得发烫。 裴知鹤倒是似乎很满意,嘴角勾得慵懒,语气却还是内敛绅士的,“乖孩子,做得很好。” 对方嗓音低沉,含着温文的笑意,磁性得让人头皮发麻,像是再不捂住耳朵,魂就会被勾走。 江乔的脸在一瞬间爆红。 这句“乖孩子”,除了像是哄小孩以外,真的好像……教小狗握手哦…… 她飞速低下滚烫的脸,难以表达此刻混乱的心情,只想把自己折叠缩小一百倍,跳进杯子里泡冰水冷静冷静。 裴知鹤一直看着她,像是终于欣赏够了她的窘态,忽然朝她再次开口,“还有一件事。” 江乔坐姿端正,诚惶诚恐抬头,“您……你说。” 裴知鹤慵懒起身,随手收起她喝完的玻璃杯,叫她,“裴太太。” 江乔微翘的睫毛眨得飞快,乖生生地应下,“……嗯?” 第30章 张嘴,让我看看 裴知鹤指了下门廊:“过来,录个指纹。” “哦。”江乔懵懵地应一声,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突然被叫起这种称呼,她还以为对方要说什么…… 趿上拖鞋,啪嗒啪嗒小步跟上。 一分钟后,她站在已经多了几分熟悉感的气派大门前,小心翼翼地试着按下自己的食指:除了男主人以外的,这栋房子的002号指纹。 滴的一声,大门应声开启。 裴知鹤站在三米外的门廊尽头,身形挺拔修长,英俊的侧脸逆着光看她,像是已经等待了她许久。 江乔一瞬间有些失神。 除了那张脸实在过于华丽,让人没什么真实感以外,他真的好像在等妻子下班回家的丈夫哦…… 回过神来,她犹豫着开口,神色有些许的不自在,“……裴知鹤,我指纹设好啦。” 虽然这三个字依然烫嘴,不过她真的在努力了。 男人嘴角轻勾,“欢迎回家。” - 录好指纹,裴知鹤带江乔简单参观了一下房间,闹钟突然响起,是急促有节奏的蜂鸣声。 江乔条件反射,手忙脚乱地摸上衣,完全记不清自己把手机放在哪。 今天她穿的是工装风的牛仔外套,设计上主打一个能装,翻完所有的口袋要好一会。 手刚伸进第三个口袋,看见裴知鹤的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我的。五分钟后线上会诊,大概一个小时,有急事的话可以敲书房门找我。” ……搞半天弄错了,不是她的闹钟。 尴尬地把手垂回身侧,江乔小声开口,“我不会有急事,你先忙。” 裴知鹤大手轻轻揉一下她柔软的发顶,“会诊和手术不一样,可以随时暂停。” 江乔了然点头。 顺便强行忍住自己整理刘海的欲望。 裴知鹤交代完之后就进了书房,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慢慢退回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再拧动钥匙,小心翼翼反锁。 咔哒一声,江乔转身,终于可以好好欣赏这间独属于她的房间。 她自己一个人的房间。 很陌生的词汇,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欣喜。 小时候在外婆家,她要和江玉芬两个人挤一张床睡。母亲再婚后,一直承诺在林家给她留下一间卧室,到头来连床都成了林嘉平晾球鞋的架子。 人生二十二年,搬进裴知鹤家里之前,最自由的空间也不过是在宿舍里窄窄的两平米上床下桌。 可现在,她一下子拥有了比外婆家整间客厅餐厅都要大的敞亮卧室,甚至还有附带的小书房、浴室和衣帽间。 屋子似乎刚刚被人打扫过,洁净得一尘不染。 床品是蓬松如云朵的奶白色,崭新,散发着柔顺剂的淡淡清香。 江乔在卧室里转了好几圈,开心得找不到人分享,扑到床上趴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安静地摆放行李——先拿出电脑,再三犹豫之下,把带来的大双肩包整个放进了衣橱。 她能想到的东西,房间里全部都有。 从牙刷这样的小东西,到书房里的充电线和耳机,连护肤品和睡衣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相应的位置,都是……她听说过但没摸过的贵妇品牌。 江乔把包往衣橱深处又塞了塞,觉得连枕头都特意带过来的自己,实在是有点傻。 关上衣橱,她简单地洗个脸,沉下心来开始自习。 书房的桌子和橱柜是纹理细致的胡桃木,并没有太多多余的装饰,触感光滑温润,连桌椅的高度都恰到好处。 头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江乔的效率高的出奇,毕业论文之前卡了许久的段落都有了思路,很顺畅地就写出来了。 等到她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看时间,登时吓了一跳,已经六点多了。 她打开书房门,厨房那边似乎有声音,很轻微。 手机上正好弹出微信。 一条是一起实习的学妹,问她在不在京市,另一条来自裴知鹤。 【晚饭想吃什么?】 江乔一怔,很快回复:【都可以,我不挑食。】 裴知鹤秒回:【好。】 厨房那边啪嗒一声,是冰箱打开的声音。 她迟迟才反应过来,裴知鹤好像是要……亲自给她做饭。 震惊之余,她又有点羞愧。趿着拖鞋小步跑过去,一路上急匆匆地挽袖子,准备搭把手。 步子刚迈到客厅沙发,厨房里传来男人清冽的声音,“有没有什么忌口?” 江乔的脚步刹停,还没等回话,裴知鹤又补一句,“除了多放香菜不加葱?” “没……没了,”江乔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这一出,脸热的厉害,“要不我帮您吧?” 从来没被人这么服务过,她忍不住地忐忑。 虽然她自己做饭的手艺算不上好,但白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总不好什么都不做还白蹭裴教授亲手做一顿饭。 “我自己来可能效率会高一点,”裴知鹤婉拒了她,“先坐着休息一会,十分钟后开饭。” 好像……被嫌弃了。 江乔摸摸鼻子,听话地坐在客厅沙发,半个身子扭过来看风景——表面是看窗外的落日,实际上偷偷抬眸,看向厨房。 角度关系,她瞥得见一角冰箱,不免有些惊讶。 各色食材都装进了不同尺寸的保鲜盒,整洁有序,简直就像某红书上专门教大家做收纳的专业博主。 忘了看谁曾经说过,了解一个人生活方式最快的捷径,就是打开对方的冰箱门。 江乔默默在心里感叹:她好像,见到活的男妈妈了。 冰箱门关闭,裴知鹤单手拿装满蔬菜的玻璃碗,回到流理台。 男人脱掉了白天去接她时穿的西装,换上了一件杏白色的薄针织衫,袖口随意向上挽起,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优雅。黑色的基本款围裙,细细的带子在腰后打了一个结,愈发显出从肩到腰间徒然收窄的线条,很居家……又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不经意的性感。 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细腰欣赏了半天,江乔才把眼睛移开。 不得了,她在心里修正刚刚的感叹。 男妈妈……真的好辣。 裴知鹤专心切菜,余光似乎从这边瞥过,江乔做贼心虚,主动先找话题:“你……经常自己做饭吗,我记得之前听别人说过,你平时不怎么回家。” 所谓的别人,除了裴云骁还能有谁。 她怕尴尬所以刻意含混过去,不代表裴知鹤就真的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戳穿她就是了。 他单手将鸡蛋磕进玻璃碗,动作利落漂亮,“不太习惯家里有别人,有时间的话都会自己做。” 怕自己刚刚的话有疑义,他温和的黑眸扫过她,又补充道,“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工作会忙一点,过几天我会跟院里反应,为了家里的太太,需要多回家吃饭。”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去了…… 江乔缩起脑袋,刚刚偷看时酝酿的脸红愈演愈烈。 不过说起来,对方的生活节奏和她的预想实在是太不相同。 裴家家大业大,连裴云骁身边都常年围着一大群阿姨司机管家,本来以为大少爷会更加夸张,没想到实际情况却是一切都亲力亲为,意外地接地气。 裴知鹤把沸腾的砂锅转成小火,转身看到江乔出神,随口问,“饿了?” 江乔条件反射般地猛摇头,反应过来又点头。 她犹豫着开口,神色很认真,“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因为从小看人眼色长大,她的性格有些敏感。夸人的时候还好些,说到这种不全是肯定的中立评价,生怕别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明知可能不讨喜,也要缀上一长串解释,“就是,不是说你不好,因为我觉得你平时那么忙,估计没多少时间放在这些生活小事上。” 她听裴云骁说起过很多次,他这个哥哥是工作狂,性格冷淡的要死,对吃喝玩乐女人一概都没兴趣,兄弟俩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 没什么机会接触裴知鹤时,她对这些话深信不疑。如今看来,好像除了最后那个结论,每一句都有很大的出入。 至少她眼前的裴知鹤,非但不冷淡,甚至还完全超越了她以往对结婚对象的一切妄想,让她越来越频繁地生出僭越的心思,觉得如果梦永远不会醒就好了,一直和他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 “没关系,”裴知鹤微微偏头,看到江乔一双乌润清澈的大眼睛,睫毛被柔光滤成淡金色,扑闪扑闪的,眸子一会亮起一会黯淡,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 小朋友藏不住心思,倒也可爱。 他勾了下唇,“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了解我更多。” 说好的十分钟后,饭菜上桌。 江乔想,她说的“都可以”,好像和裴知鹤的理解出了一点偏差。 她以为的“都可以”:家常炒菜,一人一碗米饭,最多再来一碗快手汤。 裴知鹤做的晚餐:滑蛋虾仁,生滚牛肉粥,摆成三角塔型的乌梅小番茄。一碟脆嫩的小黄瓜片,薄到几乎能透光,用柚子醋拌过,几滴麻油激发香气,有清新自然的甜味。 江乔用筷子夹起一口小番茄,嚼第一下的时候就傻眼了。 这个男人……何止是会做饭而已。 这都可以去松荣记踢馆了吧…… 她忍不住小声叹了一口气,扭头看见裴知鹤并没有动筷,修长的手指撑着脸朝她看,金丝边镜片后的黑眸微弯。 江乔不自在地放下筷,抬手给嘴巴拉上拉链,“我懂,食不言寝不语。” 裴知鹤失笑,“想说什么就说,我不管你。” 话是这么说,可是被这张脸这样看着,她怎么可能还说得出话。 江乔沉默地埋头喝粥,瓷勺舀起一勺滑蛋咽下,再来一勺。 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他目光里小小声感叹,“好鲜,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滑蛋虾仁。” 她没有夸张,是真的好吃。 火候恰到好处,嫩得入口即化,更别说还符合她偏甜的口味。 江乔想起裴知鹤在医院天台吃的那个简陋明治,突然觉得,人的教养好到一定程度也挺伤人的。 自己做的菜是这种米其林水平,还要夸她的三明治好吃,真的有些淡淡的侮辱人。 粥里放了陈皮,有橙香,饶是她本来不饿,都被打开了胃口。 江乔喝了一小碗粥,想再舀第二碗的时候,有些心虚地悄悄抬眸。 裴知鹤吃饭时并不怎么发出声响,姿态从容优雅,只是简单的落筷都气质难掩。 温和而矜贵,质感如玉。 江乔讪讪地把手放回腿上,刚想违心说一句自己吃饱了,就见身边人长臂微抬,瓷勺碰出清脆的两声轻响,她的碗很快回到眼前,粥重新装满。 天色渐暗,餐厅开了暖黄的落地灯。 裴知鹤沐在光里侧对她,低低笑了声,“我们裴太太年纪还小,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是要多吃一些。” 江乔尬笑,苹果肌礼貌地上扬一下。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化社死为食欲,低头用勺挖粥。 只是放进嘴里的时候有点急了,没顾上吹,滚烫的米浆直接滑进口腔,疼得她唔了一声。 她拿起旁边的冰水,几大口咽下去,灼痛只是减轻了一点。 裴知鹤蹙眉:“烫得严重吗?” 江乔羞愤欲死,疯狂摇头,“没事没事!前几天上火生的溃疡,不用在意。” 餐厅里响起筷子放下的轻响,但对面男人的脚步声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远离,而是在向她靠近。 她心里一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下巴就被温暖的大手握住。 裴知鹤将她的脸掰了过来,“张嘴,让我看看。” 第31章 在你面前,没有秘密 江乔其实从小最怕的就是看医生。 很难说是因为怕打针,还是怕医院里那种不近人情的消毒水味,或者怕的是江玉芬陪她看病时不耐烦的冷脸。 就像有的小孩从小就怕警察或者老师,自从记事以来,遇上她不肯吃饭或者耍赖不听话的时候,最懂江乔的外婆就会抛出她的杀手锏: “再不吃就叫救护车来把你抓走!” “不穿秋裤我就去找医生阿姨给你穿!” “不老实坐好就让医生用针扎你屁股!” 从小到大,江乔每天都会认真查看第二天的天气预报,及时增减衣物,坚持每天吃苹果喝热水。就是为了竭尽所能,把和医生接触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不过,如果遇上非看医生不可的时候,她也会乖乖配合。 比如现在。 职业习惯作祟,即使裴知鹤的语气完全算不上严肃,问的话还是完全超出他业务范围的口腔领域,但话一出口,医生的气场还是很足。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几乎他刚靠过来,那种熟悉的清淡苦艾香气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让江乔根本无法动弹。 裴知鹤微微蹙眉,手上用了些力,“再张开一些。” 江乔面红耳赤,舌根都要紧张到抽筋,完全不敢吞咽。 前几天在医院里,摔破脑袋的人是林嘉平,她被支使来支使去,但好歹置身事外。除了累以外,也就没什么特别的感悟。 可现在,裴知鹤那双剔亮的黑眸眼中只有自己。 搞不清是因为小时候怕医生的心理复活还是别的,江乔心里倏地一颤,被捏住的下巴仿佛有火在灼烧一般,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轻轻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只能听对方的话,努力张开嘴巴。 对方的手指微凉,触感干燥。江乔仰着脸,眼睛眨得很慢,匆忙躲开的视线被顶灯刺了一下,只好落在平行的……裴知鹤衣领外凸起的喉结。 男人皮肤很白,被喉结顶出的一小块皮肤薄得雪亮,隐隐透出蓝紫色的血管和起伏的青筋。 虽然这个部位也有些暧昧…… 但总好过看他掐着她脸颊的手指,或者是,他多半正凝视着她嘴唇的,认真的双眸。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几秒。 裴知鹤放开手指,直起身下定论,“牙龈内侧和咬合处有一些小伤口,好在不严重。” 江乔如释重负,只为庆祝自己终于能自由呼吸。 再多来这么几次,她腿都要软了。 客厅里的药箱物品很齐全,堪比小型的家庭药房,裴知鹤弯腰拿出口腔溃疡凝胶和棉签,转身问她:“看得到吗,需不需要我帮你上药?” 危险,警报灯再次鸣响。 不等他走过来,江乔先发制人,小狗扑食般飞跑过去,双手接过对方手里的药,“不用不用,真的不用麻烦,我自己对着镜子都能看见。” 说完又觉得自己太不礼貌,原地站好,拘谨地绞着手,“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就是我……” “我知道,”裴知鹤语气温和随意,“自己来也可以,维生素B在药箱里有,记得按时吃。” 怕对方又突然靠近,江乔下意识地向后挪动半步,磕巴着应声:“好、好。” 裴知鹤居高临下,视线从少女红透的脸收回,慵懒随意地看向后方:“那么喜欢的粥,还要不要喝?” 几分钟前刚从砂锅里盛出来的粥,热气依然。 经过他提醒,空气里的鲜香味好像乍一下又浓郁起来,江乔没忍住,动了一下鼻尖。 只是碍于情面,或者又是多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眼光又虚跑到别处,“我已经饱了,您……你可以先去忙,刷碗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裴知鹤并没有应声,只是突然叫她,“小乔。” 江乔攥着药盒,惶然抬眼,“……嗯?” 裴知鹤观察她几秒,温声道,“这也是你的家,你是女主人,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可以放松一些。” “想吃饭的时候就吃,想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什么都不想做也没关系,没有人会因为这些事情说你不好。”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肩膀,纤薄的唇浮起笑意,“如果我在旁边让你觉得放不开的话,明天我有两场连台手术,应该会很晚才回来。整个家都是你的,可以每个房间都转转,好好熟悉一下。” 怎样都没关系。 江乔在心底里默念一遍,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她的记忆里,听过的“不可以”远比“可以”更多。 小时候江玉芬会说,不许顶嘴,考试不能掉出前十名,不可以早恋,进房间的时候不许锁门。 来到京市之后,母亲嘴里的话就变成了,不能冷落了裴云骁,不可以在小少爷面前争风吃醋,每顿饭不能吃到十分饱,一旦变胖变丑,就会失去嫁进裴家的胜算。 人生前二十二年里,她像是在参加一场漫长的躲避球比赛,拼命跑不被击中罚下场就已经耗去了全部的精力,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而裴知鹤却告诉她。 在他身边,她百无禁忌,想做什么都可以。 客厅灯带的柔和光晕中,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海浪般的暖流包裹,世界在安静的潮涌中静音,只剩下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江乔抬起眼,小心翼翼看向对方的黑眸,下意识地确认,“每个房间都可以?” “嗯,”裴知鹤的大手轻轻抚过她落在肩上的发丝,温雅淡笑,“在你面前,我没有秘密。” 第32章 裴医生的少女心 裴知鹤为她准备的睡衣是奶白色的真丝,很简单的长袖长裤。 和床品一样,被阿姨提前洗过一遍,上面有和这个家很协调的雪松清香。略微大一些,穿在身上柔软舒服。 江乔这一觉睡得很香,被闹钟叫醒时,窗外的太阳被遮光窗帘挡的严严实实,只有墙上的小壁灯莹莹发着暖光。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头发去摸手机,莫名地想起了那句话:从此君王不早朝。 实习公司的前辈显然比她醒得更早,在同事群里疯狂艾特她发消息。 消息条数很多,但意思基本一样,大意就是这几天气温变化剧烈,公司线下学校有个老师感冒发烧病倒了,假期这几天需要找个人代课,听说江乔放假没回老家还在京市,希望能赶紧过来救急。 特别注明,因为事出紧急,所以老板特批,课时费给双倍。 前面还有点困,看到最后一行,江乔双眼瞬间睁开,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假期不假期的,在赚钱面前都可以克服。 下午的课,她现在马上出门去地铁站,到了公司赶紧准备材料,应该刚刚好来得及。 她回复一个举手的表情包,飞快地起身洗漱换衣服。 蹑手蹑脚推开门,客厅里很静,茶几上有张便签: 【我去上班了,冰箱里有早饭,微波炉热一下。】 端正大气的钢笔字,落款写了全名,裴知鹤。 纸片翻过去还有一行备注: 【PS:可以出去玩,没有宵禁,记得带钥匙。】 江乔本来还很感动,看到背面又被噎住。 她完全能还原出裴知鹤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很像她是一只旅行青蛙,裴医生浅浅点击一下出去玩,她就背上小书包勇敢远航,一天之后给他寄回一张旅行卡…… 江乔在客厅拿着便签纸站了几秒,无声吐槽两句,双手抱着便当包下楼乘地铁去上班。 一上午忙着熟悉材料和准备教案,中午到了休息的点,正要伸个懒腰喘口气,虞可岚就急匆匆提着外卖盒凑了过来,眼睛亮闪闪的,“学姐吃饭吗,我早饭一口没吃,快要饿死了。” 大一军训时,江乔被人拍照发过京大表白墙,一时间江南小白花的名声响彻全校新生群,外院系花的头衔几乎是无人不知。 低两届入学的虞可岚因为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似,被好几个老师喊过小江乔。 两人就是从这个契机才熟悉起来,关系还算亲近。 对方一直声称是她的粉丝,听说江乔在这家公司实习后,二话不说就投了简历追随过来。 江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比个Ok的手势,起身去茶水间。 公司的就餐区不算大,只有五六张小方桌,只是国庆节来上班的人少,倒显得有几分空旷。 虞可岚把酸辣粉的饭盒咚的一声放下,催她打开便当盒的盖子,“头一回见学姐用这么精致的饭盒,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带来?咱俩换一点尝尝呗,你吃不吃酸辣粉,我分你一半也可以。” 对方说了一大堆话,可江乔现在的注意力和她一样,全都放在裴知鹤写便利贴特意提醒的这份早饭上,根本顾不上回。 便当盒打开,虞可岚的叽叽喳喳自动静音。 双层的窄长盒子,下面一层是水果蔬菜沙拉和厚蛋烧,上面一层摆着虾仁牛油果夹心的三明治,旁边还有一个特意塑形过的花朵形状彩椒煎蛋,上面用番茄酱画了一颗爱心。 一颗十分少女的标志爱心。 中间还写了字:LOVE。 虞可岚伸出去的筷子僵在半空,不敢说话,无声把推出去的酸辣粉再拉回来。 再社交恐怖分子的e人,对着这样一份一看就是在秀恩爱的便当,也得有点眼力见。 江乔的傻眼程度完全不逊于她。 经过昨晚那顿饭的震撼,她设想过无数种裴知鹤可能会端出来的华丽早点组合。 只是没想到,他的剧本不是中国小当家,而是……女仆咖啡厅。 虞可岚率先打破沉默,嘿嘿直笑:“学姐男朋友做的吗?” 江乔轻咳一声,选了一个又模糊又诚实的词作答:“家里人。” 她的……丈夫,应该也算是直系亲属,没错吧。 即便是理解错了,那也比直接宣布自己没毕业就结婚,次日全院议论纷纷要好得多。 江乔掏出手机,找角度对焦拍照,不忘自己解说,“给家里人汇报一下,在好好吃饭了。” 虞可岚半信半疑,长长地“哦”了一声。 江乔继续补细节,“我妈妈这个人虚荣心比较强,给我带便当上班,特别交代了要发照片,私发估计还不够,搞不好我得发朋友圈让大家都来夸夸。” 看着学妹怀疑的表情,江乔陷入了极为矛盾的自我挣扎。 虞可岚八卦消息一贯灵通,而这样的人,往往直觉都敏锐得吓人。她怕学妹会从这一个细节切入,一通分析,最后一点点撬出她身上的整部狗血大剧。 江乔犹豫两秒,点进朋友圈的小相机图标,相册里随手选了两张好看一些的照片,屏蔽家人分组,破釜沉舟点击发送,“快给我点赞。” 虞可岚终于信了,啧啧感叹,掏出手机一顿操作:【阿姨牛的[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江乔平时不怎么更新社交动态,又设了仅三天可见,朋友圈主页常年都是一条直线。 神秘如传说的系花突然发了朋友圈,可惜只是这种岁月静好内容。 大家稀奇归稀奇,兴奋的心情也只能体现在踊跃点赞上,评论区因为不好直接叫妈,显得十分安静。 江乔随手刷新了一下,刷出一条来自裴冉的新评论: 【阿姨做的便当好可爱!!说真的,我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我大哥会愿意给孩子做这种饭带去上学……】 小红点很快又出现,再刷新,还是裴冉: 【不是,我哥他居然还真点赞啊!】 好像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乔手抖了一下,缓慢划动这条朋友圈下面的点赞好友,果不其然,在最后一行看见了那个乍眼的靛蓝色方块。 完了。 江乔张口结舌,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忘了屏蔽本尊了。 几乎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裴知鹤的微信消息应声到达。 她的心吊到嗓子眼,视死如归地点开。 裴先生:【[图片]】 裴先生:【好爱谁?】 图片是她朋友圈的截图,画面中心是那颗晶亮的番茄酱爱心,点赞一百多,评论夸阿姨好手艺的十几条,文案一行大字: 【好爱妈妈[爱心]】 第33章 衬衫下的风景很可观 泰山难改,本性难移。 她能为了瞒过外婆把未婚夫换人,就能为了让学妹信她一句话,公然叫裴知鹤妈。 江乔的筷子尖猛地滑了一下,给原本圆润的小心心戳出一只犄角。 虞可岚还坐在对面嗦粉,她人设不能崩,只好捧着手机硬扯:【一个梗,网络用语那种。】 裴先生:【哦?】 江乔抿抿唇,稳住表情管理:【赞美的意思,说你像妈妈一样温暖温柔有耐心,我就像一个幸福的儿童,沐浴在你的圣光之下。】 男妈妈的解释她没百度过,不过想必也大差不差吧…… 江乔夹住一块厚蛋烧,小口咀嚼。 准备看看对方回什么,再顺水推舟,把话题给圆上。 可裴知鹤依然是裴知鹤。 效率派的高智商精英,永远能在她花里胡哨的混乱上下文里一眼圈出关键信息,穿越重重烟雾弹,稳准狠地拎起她的脖子: 【明白了,你好爱我。】 江乔倏地被鸡蛋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对面的虞可岚赶紧给她倒水,越过桌子拍她后背,“阿姨回什么了,这么激动。” 江乔喝了一大口水,喉咙里的不适还没下去,她扯出一个甜笑,“我妈就是,一直都比较幽默。” - 钱难赚,那啥难吃。 凌晨三点钟,江乔好不容易打到车,回到她还没太熟悉的新家,在门口换鞋时默默感慨。 按时上完今天的课,登记课时费时她还在小小窃喜,然后就被通知了噩耗——之前拜托她代班的那位老师高烧不退,查出肺炎住院了,后面几天全天的课要交给她来负责。 材料和课件通通没有,为了顺利赚到明天上午的钱,她只好加班苦战。 下楼时,她习惯性地和值夜班的保安打招呼,大爷从瞌睡里惊醒,连叹小姑娘讨生活不容易。 客厅的落地窗没拉窗帘,天色是如雾霭一般的灰蓝色,边缘隐隐透出一点白。日出前最后的两小时夜色,凉而湿润。 这个点街上车不多,零星几辆拖着尾灯划过,橙红的光点一闪一闪,像是在发出终于能回家的欢呼。 江乔看得有些失神。 回家这个说法,对她来说还没什么实感,好像一直都只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之前只有宿舍时就睡宿舍,现在有了第二个选择,过了宿舍门禁的时间,就下意识地来到这里。 说到底,都只是能暂时落脚的庇护所而已,那种所谓的归属感,距离她似乎还很遥远。 房子里没开灯,蓝色的空气助长了她疲惫的心情。 江乔越想越孤单,想着裴知鹤再晚下班应该也已经睡了,稍微壮起了胆子,准备去冰箱里看看有没有稍微带点酒精的东西,偷偷喝一点好快点睡觉。 走到厨房,在中岛台后的橱柜里挑了一只杯子,江乔轻手轻脚地打开冰箱门。 “啪嗒——“ 大概是家里太过于安静,平时从未注意过的细小声响都变得很明显。 紧接着,就是主卧的房门被打开。 江乔看见男人的身影从卧室内走出来,刚洗完澡的样子,他只穿了件宽松的灰色居家裤,上身还沾着水珠。走过来时,一手放松垂下,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浴巾擦头发。 她一直都没开灯,日出前的天光昏暗,窗外是一片静谧的雾蓝。 裴知鹤站在中岛台前,被身后主卧的灯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浴巾是灰色的,衬得他的手格外白皙,劲窄的腰腹在他晃动的步伐里时隐时现,甚至连两条人鱼线都清晰可见。 江乔完全愣住,目光却怎么也无法移走。 她知道裴知鹤身材好,早在前男友生日宴那晚重逢时,她就为对方一身黑西装的背影失过神。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脱掉那层疏离得体的白大褂和衬衣,裴知鹤的肌肉并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温柔。 他干净温文,身材却极具攻击力,整个人透出一股矛盾的欲感,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潮涌。 江乔没敢开口,但裴知鹤先看到了在冰箱前站着的她,略微有些诧异。 他看了一眼电子挂钟上的时间,还有江乔身上没来记得换的外衣,“回来这么晚?” 江乔慌慌忙忙地垂下眼,“加班赶材料,宿舍进不去了。” 裴知鹤点点头,很自然地回到房间里,套上白T恤。 穿好上衣后,裴知鹤重新回到厨房,站在她身边倒水,“明天还要不要去公司?”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近,可江乔还是触碰到了对方身上蒸过来的水汽。 很香,温热潮湿的沐浴露味。 带点柑橘调的雪松香,某大牌的家居线产品,主打全家共享的理念,调香没什么刻意的性别倾向。 最重要的是,她昨天睡前刚用过同款。 江乔努力稳住面上的平静,“要去的,估计假期剩下几天,都得去上班。” 裴知鹤喝一口水,靠在中岛台看向她,“嗯,正好我这几天有早班,可以送你。” 她讶然抬眸,怎么都无法相信……是医院的工作强度本就如此,还是对方精力超出常人,连台手术做到三点钟回家,休息几个小时,又要回去值班了? “之前听你说过,实习公司在东城商圈,跟医院正好顺路。”裴知鹤把水杯放下。 “哦……”江乔不自在摸了下额角,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并没再推诿,“我只要在十点前到都行的,出发时间看您……你,我都可以。” 裴知鹤笑笑,将水杯放回洗碗机,“七点半收拾好,先来餐厅吃早餐。” 江乔乖乖点头,想起了那个写着LOVE的爱心煎蛋,又有些心虚。 对方没有跟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应该八成就是,已经忘了吧…… 裴知鹤今天没戴眼镜,浸湿的碎发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垂在额前,发梢滴下水珠,划过下颌线,顺着冷白修长的脖颈滑入衣领内。 江乔情不自禁想起一分钟前惊鸿一瞥的紧实腹肌,视线变得飘忽不定。 他起身,重新看向她,“刚刚你来厨房,是准备喝点什么?” 她准备喝点酒。 虽然已经是成年人,碰点酒精饮料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但莫名地,她就是在裴知鹤面前无法坦诚。像是偷偷逃课去网吧的叛逆少女,翻过学校围墙,却看见自己那个严肃正经的叔叔靠在墙边,只能找借口说是在锻炼身体。 江乔下意识地侧过脸,目光扫过放在高处橱柜里的蜂蜜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我……我本来想喝点蜂蜜,甜甜的,正好助眠。” 裴知鹤“哦”一声转身,单手扬高,随手帮她拿下了那瓶橱柜最顶端的蜂蜜,放在她手边的桌台上。 湿发有些挡眼,裴知鹤用手随便一捋,精致立体的眉眼清晰地露出来,在凌晨的暗光里愈发显得昳丽逼人。 好不公平,江乔在心里暗道。 裴知鹤的三十岁,只是从清大校草到京附医门面的升级版,胶原蛋白流失一点点,反而比初见他时多了一道亚洲人很少见的浅浅眼窝。 让她想起看了无数遍的某部电视剧里的英俊男二号,唇红齿白,清冷如月的阴间使者。 明明厨房里很暗,但江乔还是像被强光晃到一样偏开眼睛。 她抱住那罐蜂蜜,苦思要如何礼貌地和他道晚安,然后迅速退场。 但他先开口了。 “牛奶要不要?”裴知鹤打开江乔身前的冰箱门,修长的手臂抬起,晃一晃高处那个蓝白相间的牛奶盒。 “啊……好。”江乔反应过来,像小螃蟹一样横着挪动两步,让开位置。 人的大脑有时候真的很烦,单词看过一百遍照样忘,但有的东西只需要看一眼,印象就能深刻到像是刻进基因。 冰箱里灯光白亮,裴知鹤随意站在她身侧,肩膀宽阔,挺拔修长。 她明明可以像往常一样坦荡地欣赏,但刚刚的小插曲在她脑海中反复放映,看什么都觉得自己肮脏。 她让一步,裴知鹤也朝她的方向靠近一步。 江乔抬眼,不小心瞄见他T恤领口露出的锁骨,猛地闪开一步。 裴知鹤无辜挑眉,示意高处的碗柜,“要不要勺子?” 江乔:“……” 她无声忏悔。 裴知鹤怎么可能在勾引她,她怎么总是用自己的有色眼镜曲解人家啊! 第34章 粉色樱花中性笔 回房间洗完澡,江乔把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羞耻地抬起手臂猛闻。 她今天特意用清水淋的浴,按理说应该什么味道都没有才对,但可能因为自己心虚,觉得整个房间里都还是那个香气——那瓶明明昨天还觉得很好闻,甚至还特意去某橙色软件搜过图的沐浴露。 雪松柑橘,昨之蜜糖,今之砒霜。 连这张柔软的床好像也不对劲了。 她的五感从未像现在这样彼此连通,从嗅觉到视觉记忆来回拉扯,最后推导出一个有点离谱的等式。 裴知鹤身上是这个味道,裴知鹤家里的睡衣和被单也都是这个味道,那她现在和躺在裴知鹤怀里有什么区别。 好像没有…… 脊椎过电。 江乔一下子坐起来,用力拍了两下自己闷烫的脸颊。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真的要天亮了。 打工人就要有打工人的自觉,要抓紧时间睡觉,准备上工赚钱,下次来的时候自己买瓶沐浴露带回来,不能沉溺在这些胡思乱想里,亵渎裴医生形象。 她太失礼了。 人家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被看到上半身也只是……她回来的时机不妙而已。 江乔拿出手机,准备随便刷刷转移注意力,上滑界面的微信聊天框里,置顶第一个是还没来得及回的周老师,发的是京市医疗器械展的官推宣传片,喊她来看自己。 第二条是新置顶的裴知鹤,定格在中午那条对话。 【明白了,你好爱我。】 江乔如同被这行字烫到,飞速连击锁屏键三下,唯恐自己关慢了。 可以,墨菲定律。 裴知鹤统治宇宙。 江乔一把扯过被子,在羞愤中辗转睡去。果不其然,醒来后照镜子,眼下根本遮不掉的乌青,脸色也有些睡眠不足的苍白。 裴知鹤也许注意到了,但没有刻意去提,两人在一片祥和的安静气氛中吃过早餐,设置好行车导航,送年轻的打工人去公司上班。 下车前,江乔解开安全带。 裴知鹤没开车门控制,偏头看向她:“你公司里有没有别的衣服?” 京市昨天发布了入秋的第一波寒潮预警,但江乔没换衣服,还是那件深灰色的牛仔外套,只在里面换了件长袖的白色打底。 他突然一提,江乔也想起了降温的事。 她不是没看天气预报,只是当时搬过来时太匆忙,带的衣服都还是夏天穿的。 房间的小衣帽间里挂了几件大衣和外套,是她的尺码没错,但是看起来无不透着一股让人望而却步的昂贵,她犹豫之后还是……没敢打开玻璃橱门。 江乔认真想了想,“好像……只有一件防晒衣。” 蒋佳宜送的,黑科技透气款,触感冰凉。 防晒功能超强,但估计是没什么御寒功能。 裴知鹤了然地点头,单手越过靠椅,从后面的皮质储物格里拿出一条羊绒围巾递给她,“今天大风降温,外面比你想的冷,别着凉。” 外面……能有多冷? 裴知鹤的车紧靠在商厦旁边,两步就能走进室内,她连风都吹不了几秒。 可对方一片好意,江乔还是接下,轻声道谢:“又给你添麻烦了,回家的时候再还你。” 手里的围巾虽然触感柔软如云,但并没有什么水洗标和lOgO,应该不是那种特别贵的牌子。 “不麻烦,”裴知鹤视线温和地掠过江乔,她手里抱着他的围巾,笑容乖顺软甜,他缓声开口,“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江乔已经握上车门的手又拿回来,认真放在膝盖上,“你说。” 这么多天里,对方还是第一次有求于她。 江乔好奇之余,隐隐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激动,她上睑兴奋地抬起,杏眼乌润晶亮。 裴知鹤看她:“想跟你借支笔。” 江乔眨眨眼,语气微诧,“……普通的黑笔行吗?” ……就这? “最好是蓝黑色,”他观察了几秒江乔的表情,顿了下又道,“如果没有的话,黑笔也行。” 蓝黑色,江乔了然地哦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医生写病例都在用这种颜色的笔,她在医院看到时本以为只是巧合,但裴知鹤都这么说了,大概是真有这么个规矩。 江乔把围巾放在腿上,打开笔袋哗啦哗啦地狂翻,最后发现,蓝黑色的中性笔有是有,但问题在于笔壳:半透明的浅粉色,上面还点缀着大小深浅不一的樱花花瓣若干。 她有点尴尬地闭了闭眼,拿着这支粉嫩得有点过分的笔伸过去,“我就……只有这一支,你看看能不能用。”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有点蠢。 开什么玩笑,他如果答应的话,总不能真带着这支笔去查房看门诊吧。 她突然觉得自己给对方递过这支笔的行为本身就有够冒犯,赶紧两手抓着把笔拿回来。 “拿回来,”裴知鹤失笑,“不是说好的要帮我忙?” 江乔抿抿唇,手犹犹豫豫地伸出去,“我就是怕你觉得……” 不够端庄,不够专业,配不上裴医生高岭之巅的业务能力。 裴知鹤单手接过,空出来的一只手按下车门控制开关,勾了勾唇,“我觉得挺可爱的。” 第35章 我太太,江乔 早八点,例行查房。 李鲤被二十床的小姑娘牢牢抓住胳膊,根本无法脱身,“都跟你说过了,裴主任对你一点意见都没有,就是正常休假。昨天两台手术做到凌晨三点,人都要累死了,今天肯定不来了,你趁早别等了。” 同为女生,而且小李大夫还天生一张娃娃脸,完全看不出年龄。 初二小女孩完全不把她当外人,手心濡湿,眼神热切:“明天我出院,我妈早上九点来接我回家,你说还有没有希望再见他一面?” 一边的送药护士推着小车经过,凑过来调侃,“干嘛,给我们裴医生写情书了,怕送不出去啊?” 小姑娘脸色爆红,一根食指竖在嘴前面用力嘘了一声,“你干嘛!好多人听着呢,小声点。” “这有什么的,”护士扫一眼她点滴,熟练地换下一瓶,“给我们裴主任写情书的女患者每个月少说都有好几茬,姐姐我早就见多了。别说小姑娘了,上次还有个花臂肌肉男,出院之后半年了,喝多了突然跑过来,哭着喊着要认裴主任当大哥。” 八卦这东西,最要命的就是只说一半,干吊人胃口。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鲤今年春天刚来,直属裴知鹤带的重症二组,和小姑娘一块眨巴着眼睛地仰头,嗷嗷待哺。 听众反应绝佳,小护士得意挑眉,哼哼一笑。 她写好换药记录,拢三个脑袋凑一堆,小声嘀咕:“那花臂男之前跟人斗殴来急救,主动脉夹层破裂,裴主任那台手术做了整整一天,不仅把人救活了,刀口缝得更是绝了。” 怕在场唯一的业余人士听不懂,护士直接上手,在自己身上小幅度比划,“大哥之前胸前那么老大一片龙纹身,出院以后可自卑了,换衣服的时候都不敢睁眼,就怕伤口长好了纹身乱了。结果那天喝多了把这茬给忘了,照镜子一看,别说形状了,鳞片都对得严丝合缝。” 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听得目瞪口呆。 李鲤无声海狗鼓掌,“……不愧是裴神。” 小姑娘攒了一堆问题,从裴医生身高体重星座MBTI,到家世生平前女友数量。 正想趁着遇上明白人,抓紧再问,就看见旁边的小李医生对着病房门弹射起身,火速站好。 刚刚还在话题中心的裴知鹤一身制服,神情自若踏进病房门,微微点头向这边致意。 “裴老师,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李鲤慌慌和旁边护士交换一个眼神,掏出值班表又确认了一遍,今天是蒋主任带他们……白纸黑字的,没错啊。 “正好有空,”裴知鹤语气淡淡,确认过病房里几个患者的手术排期,拿起身后规培生们新写的病例翻看。 今天他没有手术安排,白大褂里并不是往常来查房时穿的深蓝色刷手服,一身干净的白衬衣,温润似清透的玉。 小姑娘被帅到头晕目眩,酝酿了好几天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在裴知鹤的长腿路过自己床头时,顾不上一群医生火热八卦的视线,勇敢开口,“裴医生我……” 裴知鹤平静地比对病例和临床的CT检查结果,并不抬眸,“抱歉,我结婚了。” 整个病房里安安静静,静得所有人倒抽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只有小姑娘没搞清状况,依然不放弃挣扎,“可……可是,您没戴戒指呀。” “我不戴婚戒,是因为有职业要求。”裴知鹤道。 似乎是发现了一处疑点,他摘下挂在胸袋工作证旁的笔,稍作勾画。 有心无意地,做完批注之后,他修长的手指依然将那支笔把玩在手心,动作缓慢惹眼。 全科室视力最好的任斐然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伸手扯李鲤的领子,“笔笔笔……” 李鲤还沉浸在核弹爆炸的余震中,一脸懵地看他,“说人话好吗兄弟,别发电报了。” 任斐然:“我说你看裴主任的笔!” 这句没控制好音量,声音大了点,一时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裴知鹤的手,以及他手心里那片层层叠叠的粉色樱花。 等到所有人都看得差不多了,裴知鹤像才刚刚反应过来,在全场的目光里极为自然地将中性笔挂回胸袋,波澜不惊地抬起上睑,“太太给的,有问题?” 李鲤:“……” 没有问题。 从刚上清大开始,一年听二十次传说的裴知鹤学长英年早婚,而且还是个小学生看了都摇头的显眼包恋爱脑这件事。 一点问题都没有。 - 京北初秋,晴空万里。 明亮温暖的阳光落满办公室,也依旧安抚不了季安宕机的大脑。 裴知鹤、结婚。 一个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一个是被爹妈每天念叨八百次的人生任务,两个明明都快熟悉到发烂的词,组合到一块就变成了烈性炸药,直接把他引以为傲的150智商当场炸到归零。 午休的空档,季安听到消息饭都顾不上吃,一路奔袭到新闻第一线,“不是,真的假的啊你?” 走廊隔壁大办公室人多,闻声凑出几个脑袋,积极吃瓜。 裴知鹤无奈地勾一勾嘴角,朝他招手,“你先进来。” 季安扶门框喘了半天,转身关门,安静的办公室顿时变成菜市场。 “你这人是不是有点荒谬,之前连恋爱都不跟兄弟说一声,现在一上来就直接通知结婚?” “扛不住你家老爷子,跑去相亲了?”他凑近两步,坐在转椅上向他一滑,“不会是闪婚吧?” 裴知鹤靠在窗台,慢条斯理地端起手里的咖啡杯,动作优雅斯文,“算闪婚,但不是相亲。” 季安嗤笑一声,“不相亲你从哪认识的女人,还闪婚,别逗了好吗。” 季家和裴家是世交,背景相当,读的学校也都一样,从小到大最远的距离不过就是隔壁班,对彼此的恋爱状况一清二楚。 裴知鹤那人他清楚,乍一看对谁都温柔有礼貌,其实清高得要死。 从中学到清大,少说拒绝了几十个来示好的女生,其中不乏声名在外的大美人,盘靓条顺我见犹怜。 他好几次都觉得这回总该拿下了,但裴知鹤还是顶着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具脸,微笑回应,一概拒绝,他简直气到头疼脑热。 能把这种人迷到跳过恋爱,直接上头结婚? 什么天仙? “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你车上有出现过你妹以外的女的,”季安越想越觉得离谱,“哦不是,我想起来了,还有那个准弟妹。好哥哥裴老师,前几年净载你弟和弟妹小情侣出去约会是吧。” “弟妹?”裴知鹤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拿咖啡杯的手放下,安静端视着季安,“你认亲戚倒是认得挺快。” “……裴知鹤。”季安一愣,随后重重往靠椅上一靠,双眼猝然瞪大,震惊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靠,你别告诉我你……” 别人可能觉得裴知鹤脾气好,可他太熟悉他这些微表情了,看上去可能还在笑,但容忍度已经快消耗完了。 这样的伪斯文怪物,什么时候对无关紧要的异性这么在意过?除非…… 裴知鹤看着他惊慌的脸,嘴角慵懒地勾一勾,轻轻扔出另一颗炸弹,“嗯,我太太,江乔。” 第36章 没签婚前协议,因为没必要 季安魂都被炸飞了,他嘴巴张了张,想说的话都有点过激。 惊吓之中想起上次陪继父家弟弟来看病时,那小姑娘安静清甜的模样,确实是招人,他由衷地向裴知鹤伸出个拇指,“哥们,论不做人这块我还是得服你,连自己亲弟弟的墙角都要撬。” 裴知鹤优雅地喝一口咖啡,镜片后的黑眸闪了闪,“他们已经分手了。” “问题的重点是这儿吗,”季安大无语。 “可以,前男友的亲哥是吧,这很兄弟盖饭很背德,您真人不露相,潜伏这么多年一把就玩个大的。” 他叹了口气,再次认真询问道:“你真和江乔结婚了?没骗我?” “嗯。” 被吓了两遍,季安抗体都长出来了,他站起身,自己满上一杯咖啡压惊,“那你婚前协议都签好了吧?” 其实这句问的也是废话。 他们这种世家长子,从小就明白结婚离婚意味着什么,怎么可能没签。 他问出这句话,纯粹是为了缓和气氛,给他爆炸的心脏一些意料之内的情报,好让他有一点好兄弟还没完全失智的安全感。 裴知鹤侧着头看窗外,淡然答道:“没签,没这个必要。” 话音刚落,季安被嘴里的咖啡呛住,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裴知鹤,你疯了?” 他这次是彻彻底底的震惊,比刚听到裴知鹤撬弟弟墙角时,还要震惊十倍。 如果只是看小姑娘长得漂亮,玩一玩又动了心,想要给个名分,完全可以拟一份滴水不漏的婚前协议,好让他能随时全身而退。 而这人现在就是纯纯不计后果,克己复礼了三十年,突然开始发疯。 木已成舟,劝已经晚了,季安简直被无语住了,“行,您老境界比较高,就喜欢撒钱给女大学生搞慈善。那裴云骁那边怎么办,那可是你亲弟弟,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女朋友娶进家门了,不得和你翻脸?” 裴知鹤慢条斯理地抬眸,淡淡地纠正,“是前女友。” “行行行,前女友,这话你跟你弟说去,跟我说没用。”季安摆摆手,不愿意陪他玩这种文字游戏。 本来藏了一肚子亡羊补牢的劝退想跟对方说,眉头都拧起来了,话刚要出口,又咽了下去。 他差点忘了,京市杏林圈这一代的公子哥里,裴知鹤的刻板和老派都是出了名的。 可能因为裴老院士从小亲自带大,裴知鹤在他印象里一直不太像是同龄人,少年老成,待人周正,道德标准高得离谱,没有青春期的叛逆,也没有年轻人初踏上人生道路时的迷茫。 从来没有试过错,也没有犯过错。完美到像是假人的裴家继承人,能做出这种决定,说服他的一定不只是短暂热烈的喜欢,而是千百次试图克制后的唯一一次放纵。 办公室里很静,季安一通分析结束,百感交集,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之初的那个打算。 他长腿撑地,将转椅往裴知鹤那边挪了两步,两手搓搓,“咱们一块吃个饭呗,你我,还有我小嫂子。” 震惊归震惊,该好奇还是好奇。 以前见的时候都没仔细看,他这次这次高低得见识一下,能让裴家两兄弟大概率反目成仇的江南小美女到底是是什么来头。 裴知鹤眉梢微挑,像是被他的称呼取悦到,语气都变得有耐心了许多,“估计比较难。” 季安不服气,“为什么啊?你婚都结了,总不能人一辈子都被你关在家里,不让人看吧。” 裴知鹤垂眸,“我们家小姑娘比较内向,你太疯了,可能会吓到她。” 季安:“……” 哥,差不多行了。 人能不能有点最基本的自知之明,真正的疯批是谁啊他请问! - 下午五点半,培训班下课,高中生们像是拆开包装的彩红糖,从玻璃隔间里涌向电梯。 江乔抱着教案和课本回到办公室,顾不得喘一口气,立刻打开电脑,争分夺秒审阅工作小群里的一大堆新课件。 她今天本来只为了来代课,严格意义上来讲,负责的任务早已完成。 旺季公司缺人手,本来在市场部实习的学妹临时转到教研,对手头的工作一窍不通,捣鼓了一天都没什么进展,只好来找她求救。 手把手带教最为费时,她困得要原地睡着,急着下班回去休息,索性直接把对方的电脑拿了过来,手下键盘敲到快要起火。 熬到收工,已经快八点。 婉拒了学妹请吃饭的邀约,江乔低头看手机,好多微信未读消息。 来自熟悉或者不熟的同学和老师,甚至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天,能有什么事? 江乔打开小红点数字最大的班群,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好像在某视频网站红了。 今年的国际医疗展即将开幕,官博里放了去年展会的回顾视频,周老师前两天好像也跟她提过。 按理说,这种专业性极强的展会都不会有什么热度,但她在小舞台翻译的视频被路过的网友特意剪了出来,发布到了短视频平台上。 江乔点进班群里的链接,被夸张的数据吓了一跳:单条播放量六百万,评论更是大爆。 短短三十秒的视频片段里,背景是高科技感十足的医疗器械展台,冷白通明的无影灯,金属材质的微创手术机械手,展台下的各国参展人员,人头攒动。 明丽的少女长发盘起,侧身立于展台一侧,她身穿与展会主题色协调的湖青色旗袍,柔婉的杏眼微敛,手中握笔认真速记,还未开口已是一道风景。 外方主创团队发言结束,她轻缓提起话筒,以温和的问候开场,开始翻译。 剪视频的人显然不是专业人士,只是为了吃一波高颜值学霸美女的流量红利,一个开头之后,视频后半段宿命感音乐渐起,随着动感节奏的律动,几个长焦镜头的半身特写填满画面,肢体舒展,言笑晏晏,少女游刃有余地协助主创和提问观众交流,一双眼眸如琥珀般晶亮通透。 评论区各路网友讨论得热火朝天。 【呜呜呜翻译姐姐真的好美我眼泪从嘴里流出来】 【晕了友友们,小姐姐没开口之前还以为是展会礼仪,我还心想这年头礼仪都这么有气质的吗】 【听说女神还没毕业,谁知道是哪个大学啊,我明年高考是不是还有机会】 【楼上那位难了,可靠消息小姐姐京大外院在读,你看着办吧】 【你们都在看脸,只有我自己在感受智商的碾压,这种语速转头就能翻译真的还是人吗……】 第37章 他最懂江乔,怎么可能会不心疼他 江乔滑动手指看了一会,倒是没多兴奋,更多的是懵。 一直在踏实努力做幕后协助工作的人,突然被推到台前,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一下子还是很难习惯。 关闭某音,看到周老师发来微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乔,我把你那段剪辑转到我微博去了,好多人评论私信问你账号,我被催了几百次,一个没忍住就顺手把你小号圈了。】 下面是整齐的一列小猫磕头表情包。 看到消息后,江乔怔了一下。 她的微博小号知道的人不多,上面发的多是一些平时的生活碎碎念。 前几年因为随手放过一些比赛照片和专业笔记,吸引过一些粉丝,后来一直没怎么认真运营,荒废了好一阵。 应该,没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江乔点开对话框,给周老师回了句没关系,随手登录微博看了一眼,被一行鲜红的999+晃到,直接条件反射,点了退出。 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先逃避一下。 反正,她将来继续做翻译的可能也微乎其微,那这些所谓的喜欢,估计持续不了太久也会离她而去吧。 - 离开大厦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江乔从背包里翻出那条灰色的细羊绒围巾,很软,没有烦人的静电。 比她自己的更为宽大,轻轻松松就埋住了她半张脸。 她脸颊有些泛热,一呼一吸间,好像全都是围巾主人的味道。 香气很淡,存在感却很强,是裴知鹤常用的那瓶香水的后调,和她前几次不小心凑进他怀里时,闻到的一样。 门一开,京市秋夜的凉风迎面扑来,江乔本能地耸肩,又向围巾里缩了缩。 她低着头向车站走,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犹豫着回了头。 裴云骁将那辆改装乍眼的银色轿跑停在路边,抱着一大捧玫瑰朝她走来,黑衬衣黑色牛仔裤,腕上还晃着她熟悉的那圈白金古巴手链,衬得整个人野性不羁,赛车手般的惹眼帅气。 他今天还戴了口罩,路边同样等车的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兴奋议论,小声猜测是不是哪个明星小生。 江乔根本不想理他,转身就走。 身后脚步声急切响了一阵,被裴云骁猛地攥住肩膀拦在原地。 裴云骁移至她身前,止不住地喘,“你走那么快干嘛,躲我?” 江乔晃动手臂,甩开他的手,警惕道,“我现在很忙,你有事就说。” 她声音听起来很冷淡,表情更是。 从一开始到现在,甚至并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 裴云骁单手抱着花站在原地,抬手拉了一下自己特意戴上遮丑的口罩,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有什么事,他的事难道不应该是她江乔最关心的吗? 裴云骁清了清嗓子,强压下心头那一点不适,“我昨天过敏了,挺严重的,还去医院挂了点滴,” 听到过敏这两个字,江乔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年轻男人戴着黑色的口罩,脸颊边缘看得见一片红疹,连眼皮都不再是往常菲薄的样子,明显可见的肿了起来。 如果是往常的她,一定会凑过去踮起脚,心疼地问他怎么回事。 怕对方粗枝大叶忘记吃药,甚至还会把服药医嘱输进手机里,设闹钟专门提醒。 可现在,她心底里剩下的只有漠然,以及本能的排斥。 江乔蹙眉,避开他期待的视线,“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云骁脸色微变,又怕她急着走,赶紧开口自己解释:“哎,就是你买来放在我公寓的洗衣液用完了,新来的阿姨不知道我对香精过敏,笨手笨脚的,换洗了一次床单就搞成这样了。” “小乔,我这段时间好好想过了,我真的离不开你,等毕了业我的公司进入了正轨,我保证马上和你公开行不行。好几天了一直想联系你,但我就是太忙了没顾上,而且你也是好面子,要是你先服个软低个头,咱们怎么会冷战那么久。今天特意来等你,就是想表个态,我之前那件事是办的不太好,以后我注意尽量避免,你监督我,咱俩还是好好过。” 怀里水淋淋的鲜亮颜色一拱,是裴云骁强行塞过来的花。 热烈温暖的黄玫瑰,江乔在花店打过工,知道它的花语是原谅。 本来诚挚的一句恳求,从眼前人手里送出来,讽刺得让她想笑。 裴云骁硬塞完了花就收回了手,双手插兜,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她一定会收下。 江乔推让了两下没还回去,心里已经开始觉得烦躁。 她尽量平和道:“一瓶洗衣液的事,你来我这里纠缠,真不如好好找一个靠谱的保姆。花你也拿回去,你对香精过敏,我对渣男过敏,你和你的东西都离我远点。” 裴云骁被她的话呛了一下。 他认识江乔接近七年,印象里对方一直讲话柔声细语,连被高中班上的男生当面起外号嘲讽,都还在磕磕巴巴地和人讲道理。 纯纯的软柿子性格,还有点天然呆。 这种好欺负的女孩,除了上次气急了和他说分手那次,什么时候说话这么硬气过? 明黄色的花束在少女怀里不上不下的,他佯做无事,给自己找面子,“花你不喜欢就扔了,放办公室里同事们分一分也行,我买都买了,也不可能拿回去。” 两人站的地方离车站就几步,江乔抱着花转身,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她站在原地,拍了两下手上的灰尘,平静地看向他,“花我扔了,你以后别来了。” 车站顶的路灯通明,衬得她一张脸细腻如玉,长睫下的双眼如水般动人。 即使是极为冷淡的表情,也美得让人留恋。 裴云骁本想再说些什么,视线移动间突然落在她脖颈上的围巾,细看了几秒后,脑子里突然嗡的一下。 第38章 哥,我被老男人绿了 款式很简洁,没有品牌标识。 颜色也是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深灰色。 他一开始留神的契机,不过是如此昂贵的细羊绒质地出现在一贯节俭的江乔身上,有些意外而已。 但他眼尖,只是又看了几眼,就发现了织物背面那一行极暗的织花。 瑞士的顶奢定制,直接从纱线开始采买,市售量极少,买主基本都是品牌方多年的大客户挚友。 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正好是他母亲和大哥喜欢的牌子。 少女尖俏的下巴被裹在围巾里,黑发柔顺垂下,隐隐露出圆润洁白的耳垂,很乖。 但这种乖落到裴云骁眼里,就变成了一种心虚。 没了他这个未婚夫,江乔能和裴知鹤有什么关系,围巾当然不可能是从他那里来的。 裴云骁攥紧了拳,面上硬生生挤出一个随意的笑,不甘心地试探她,“你放假不住在学校吧?怎么没回老家?” 之前还觉得拧巴的一切,在这一瞬间仿佛都有了解释。 裴云骁又是错愕又是羞恼,亏他今天来之前又查地址又订花,堵到人的时候还高兴得像个傻子,结果江乔这么快就勾搭上老男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一点快要爆发的火气,“我今天本来去你宿舍找你,听宿管说你回家了。” 江乔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老样子,活在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里。 心烦的时候把她扔一边,好几周都可以不管不顾。有时候感情像一阵风一样又起来了,和顾飞一道在学校到处堵人,不管她还在上课还是考试,打来几十通电话催她出去,美曰其名想她了必须马上见到她。 以前她还觉得这种霸道是一种爱,现在离得远了,才看清这人的傲慢。 她不想跟他纠缠,淡淡道:“住在一个朋友家里。” 裴云骁舌尖顶一下腮,简直就要气笑了,“那你这几天,都在他家里过夜?” “嗯。”她点头。 裴云骁额头青筋狂跳。 他想过她会承认,但没料到江乔会承认得这样理所应当,连一点试图掩饰的停顿都没有。 他一腔火气无处发泄,扭过头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他们分手才几天? 这么点时间就搭上了条件堪比他哥的有钱老头子,把人家的东西戴身上朝他炫耀也就算了,还直接和那男人同居了? 他们俩在一起两年多,亲也不让亲碰也不让碰,他还当是碰上了真清纯玉女,结果搞半天是因为他太年轻在家里没地位,不够有钱? 江乔一脸无动于衷,时不时看一眼公交车路线图上跳动的光点,完全把他当透明人。 裴云骁感觉再呆下去只能自讨没趣,咬着牙转身:“今天的话你就当我没说,我有事先走了。” 他来这一趟前后情绪变化极大,来的时候还是浪子回头的深情,走时步履匆匆,俨然一副受了严重打击的样子。 江乔看得不明所以,不过他早点放弃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又要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裴云骁回到车上,看见车钥匙上挂的蜜蜡佛珠,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束被当众扔进垃圾桶的黄玫瑰,好不容易平息一些的火气又蹭蹭地往上冒。 想找个人倾诉,可这事毕竟还是怪丢人的,跟谁说好像都不太合适。 裴云骁抓着手机纠结了半天,最后气势汹汹打给裴知鹤,电话嘟了半分钟接通,他一张嘴味儿就特冲:“哥,我这次真的他妈看错人了我靠,活了二十多年了,老子居然被不知道哪来的野男人给绿了。” 裴知鹤声音淡淡,“不好好说话我挂了。” “别别别,我错了,真的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哥你听我说完。” 裴知鹤对他是真的没多少耐心,不是在吓唬他。 上次他打架出事害他哥半夜翘班去局子里捞人,足足洗心革面了半年,才从电话黑名单里被放出来。 裴云骁心累得要死,一边生气,一边还得维护住在他哥面前的礼节,勉强从冲到天灵盖的脏话里翻腾出几个能听的词,咬牙切齿地开口:“之前过生日吃饭,我不是跟一女的多说了两句话,被江乔看见了嘛。” “本来想着分了就分了,结果我这两天过敏从家里躺着,又想起她好来了,晚上准备从她公司找她哄哄,把人劝回来。结果倒好,就我他妈在这自作多情,人家早就无缝衔接,搭上有钱老男人了。” 裴知鹤闻言顿了一下,手指从挂断按键收回,“嗯?” 裴云骁手里的蜜蜡佛珠捏的咯咯作响,脑壳被火烧得直冒青烟,“哥你都不知道,真会装啊这南方丫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拉拉手都费劲,亲个脸表情跟上刑一样。” “为了哄她出去过个夜我连海岛五星级酒店都定好了,人家就是说要学习非要天天泡图书馆,现在倒好,认识那男的没几天,直接倒贴被人家睡了。” 裴云骁一口恶气卡在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突然想起刚放假时候的事,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呢,前几天她莫名奇妙给我转钱,说是什么旗袍,然后就把我拉黑了,我问都没地方问。肯定是那老男人给她的东西,妈的!” “那衣服看上去也不新,她肯定早就和那老男人勾搭上了,一直等着我犯点小错好把我甩了!就快毕业订婚了,要是真喜欢我,能舍得因为这点小事和我分了?” 他愤愤回头看一眼,车站已经看不见那道纤细的身影,应该是已经搭车走了。 裴云骁越说越气,狠狠拍了一把方向盘,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引得街边的路人纷纷朝这边看,“我就是气昏头了,不然刚刚就应该追上她那辆车,去看看那老男人是什么来头,敢跟老子抢女人,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裴知鹤手中的文件夹翻过一页,微微挑了挑眉。 正人君子做惯了,被亲弟弟一口一个野男人地叫着……感觉还真是很复杂。 听筒对面发泄完了一通,正在平复着呼吸。 裴知鹤淡声提醒,“你们已经分手了,她愿意住在哪里,甚至是和谁结婚,都是她自己的自由,不需要事先得到你的同意。” “哥你到底站哪边啊,你是我哥,又不是她那个奸夫,”裴云骁当即哀鸣,“现在离婚还要冷静期呢,分手这种气话也能马上算数?” 裴知鹤语气冷得像深冬的湖:“你们不是婚姻关系,就算曾经快要订婚,也是你自己三番两次拼命拖延。” 裴云骁语塞几秒,嚅嗫道:“我……我就是想晚两年,又不是真不愿意。再说了,要不是我这么拖着,能看见那心机女真面目?” “他们一家子吸血鬼,都指望着女儿嫁入豪门鸡犬升天,以前她继父跑到学校里求我,听说叔叔是副院长,死皮赖脸要联系方式就为了走后门进京大,之前我脑子抽了还当和她没关系,小仙女出淤泥而不染,结果人家野心比谁都大。” 裴知鹤蹙眉:“裴云骁。” 第39章 然后呢,你能把他怎么样? 裴云骁正在气头上,自顾自地给絮絮叨叨:“小姑娘没见过世面,不知好歹上赶着被老男人玩,到时候被玩腻了,八成还得哭着回来求我,老子不跟她计较。” “只是这个男的我非找出来不可,不然将来我回回想起这事都觉得膈应。对了哥,我看她脖子上的围巾正好是你和妈喜欢的那个牌子,定制款的,找起来估计也容易,你有空的时候也帮我问问那个SA,京市还有没有他们的长期客户。” 裴知鹤语气玩味:“问出来之后呢,你能把他怎么样?” 小时候被训惯了,裴云骁一听他这个语气就发憷。 可积累了一夜的愤懑和屈辱让他战胜了恐惧,硬着头皮放狠话:“他……他敢做出这种事,我非要把他废了不可!” 京市比裴家更有权势的家族不是没有,但也不多。 裴云骁在心里划了一条线,只要是不像他哥这样表里不一的男人,就都勉强算作好对付。 他在这边高声叫嚣着复仇宣言,听筒对面的裴知鹤却并不领情,“说完了吗,我还有会诊。” 裴云骁被他噎了一下,烦闷得要死,“哥你怎么能这样,真就眼睁睁看着我被绿啊。行行行,你忙你没空帮我找人,不想帮我就算了,这仇我自己报!京市就这么大点地方,我就不信我找不出那个男的。” 裴知鹤声线凉薄,慢悠悠道:“可以啊,你尽管去试。” 裴云骁本来还想说点别的,听了这句之后戛然停住,讪讪道:“……哥,你别生气哥,我想了想觉得我这回还是不求你不行,说白了不就是打个电话的事,你帮我问问呗,这么多年了我也就求你这一回……” 话音未落,裴知鹤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单手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眶。 父母常年在欧洲做地产生意,没时间管这个小儿子。 自从裴知鹤回国之后,一直扔在他身边监管。 裴云骁自小对医学没天赋也没兴趣,大学报的也是商科,打定了主意脱离裴家,一门心思要和朋友创业。 裴知鹤无意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弟弟,裴家是他的责任,不是裴云骁的。 有他这个顺从的哥哥在前,裴云骁还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他给了弟弟自由的圈子,优渥的启动资金和人脉资源,但同时也给了他一种错觉,好像有了钱权就能肆意将别人踩在脚下,所有忤逆自己心意的人或事,无论自己占不占理,第一反应都是把对方摧毁。 考虑片刻,他拨通了管家苏伯的电话:“停掉裴云骁那张黑卡的副卡,生活费从下周起按大学生平均水平给,打到他读高中用的那张储蓄卡上。公寓直接停租,一周内搬回学校宿舍。” 苏伯一愣,话语间有些犹豫,“……这,要是小少爷闹起来怎么办?” 从小看着裴家两兄弟长大,苏伯对两人的性格知根知底,裴知鹤有多稳,裴云骁就有多不安分。 裴知鹤垂眼翻文件,话音淡淡,“那就让他闹。”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对了苏伯,还有另一件事要麻烦您。” “帮我查个人,京大生科院这几个月来的新讲师,林建国。” - 车站偶遇前男友的次日。 下课后没什么活,江乔拎着包正要走,虞可岚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过来,“学姐怎么这就走了,不一起去聚餐吗?” 江乔有点懵,“什么聚餐?” 她印象里最近应该没什么项目庆功,更没有新同事入职,工作群里也没人提过要一起吃饭。 “周平哥说的,这不正过节嘛,咱们几个既没回家又没出去玩的苦逼打工人凑个局吃点好的,他请客,”虞可岚像是比她更惊讶,“学姐你真不知道啊,当时你讲课的时候周哥过来说的,他那么喜欢你,还以为你早就被叫上了。” 周平,他们小语种组的组长,三十岁出头的本地人,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还算是年轻。 江乔被她这句“喜欢”刺得有些不舒服,但只觉得学妹平时性格大大咧咧惯了,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 她抿唇笑笑,“现在知道了,我和你们一起。” 组里几个老教师关系好,已经一起打车先走了,剩下三个实习女生坐在周平的越野车后座,时不时被介绍两句窗外的街景。 聚餐包厢定在一家声名远扬的京菜馆,江乔一行人最后才到,只能跟着周平坐在主位旁边。 周平也是京大外院出身,和在场几个年轻女孩子很有共同话题,酒桌上从校园叙旧聊到公司发展,谈吐风雅,面面俱到,游刃有余地把控着全场气氛。 这种场合,江乔一贯都融不进去。 她在一旁安安静静喝汤,身边的周平却忽然放下酒杯向她搭话:“小江老师最近有条视频蛮火的嘛,今天开会有同事给我看了,的确是厉害。” 江乔意外地放下勺子,抬头微笑道,“只是凑巧被人剪了视频,网上大家就看个热闹,要论专业还是差远了。” 周平另一边的虞可岚凑过来,“我看周哥说的没错,能热闹起来就很厉害了,我们学姐那么好看,说句外语圈国民初恋不为过吧。” 江乔低下头,不是因为害羞,只是因为被已婚的男上司直勾勾地盯着看,难以掩饰的不自在。 包厢里的吊顶是仿古的绢纱灯笼,柔和朦胧。 江乔乌黑的长发用鲨鱼夹松松挽起,从周平的视角看去,正好就是她因为低头而露出的一片玉白细腻的后颈,不多,可就是这样一小块皮肤才够清纯,更加引人遐想。 刚刚说的什么,国民初恋,当然不为过。 察觉到江乔看了过来,周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放下酒杯笑道:“我太太也是江南人,之前面试初次见小江老师,就觉得很亲切。” 虞可岚很自然地接话,“那我们都是老乡,之前看周哥朋友圈背景还是和太太的合影,真的是大美人。” 她只是起了个头,一时间酒桌上恭维声不断,周平侃侃而谈,偶尔谦虚两句,坐实了爱妻好男人的形象。 但江乔对他时不时瞥向自己的眼神很敏感,总觉得黏腻腻的。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没有什么证据,只好装作并不在意。 多听少说,能笑一笑含混过去的就不张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让他的注意力赶紧从自己身上移开。 酒过三巡,江乔的心愿落空了。 周平眯着眼看她那张浅笑的脸,给她全程都空着的高脚杯倒满了白酒,摇摇晃晃举杯:“这个假期我们小江老师辛苦了,为了我们组,为了我出了这么多力,我必须得敬你一杯。” 前半程酒桌上还都是乱哄哄的谈笑声,到了这会儿大家都累了,周平的声音一下子显得突兀,引得其他人都往她这看。 江乔双手握着杯托,火辣的酒精味直直窜入大脑,连胃都变得难受起来。 第40章 温柔是会上瘾的东西 周平笑道:“知道你们女孩在外面不敢喝酒,可转正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在家里喝两口酒一起开心开心,不算为难你吧?” 他一发话,虞可岚也跟着催,好像在场的人只有她不解风情。 有意无意的,周平拿酒杯的手放得很低,为了礼节,她只能举得更低。 两人的手凑得很近,在碰杯的一瞬间,男人带着手汗的厚实掌心飞快地捏了一把她的手背,一触即离。 剧烈的恶心感从手指一直爬升到头皮,但好几个人都往这里看,她只能抖着手举杯抿了抿,刚放下杯子, 就借口肚子不舒服离了席。 推开门,她立刻找服务员问了酒店出口。 周平选的这家店地处京郊,除了京菜馆本身包下的这一块地,并没有什么气派的建筑。 秋夜的冷风涌来,路边的落叶打着旋往她脚边堆,荒凉得可以。 江乔的随身包里就一个杯子和几张A4纸的教案,索性扔在包厢里不要了,跟着导航走了半小时才到地铁站。 下楼梯时正好是个风口,她拢了拢身上的围巾,在清淡绅士的木质香里,忽然想到了裴知鹤。 如果刚刚裴知鹤在她身边的话,她应该就不会这样狼狈了吧。 如果是他的话,即便他们只是一面之缘的同事,也不会就这样看着她被灌酒吧。 她昨晚回了趟学校拿材料,就没再回到他们两人的家。 仅仅是一天不到的时间没见到那张脸,她不知怎么……竟然会感觉心里有点空。 像是烟瘾突然犯了的疲惫流浪汉,她好像也对他的温柔上了瘾,即便见不到面,哪怕只是听听对方的声音,也似乎有着无穷的安定效用和诱惑力。 她缩着肩膀坐在冷冷清清的夜班地铁上,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对面接的很快,清冷低冽的男声混着一点电流音,遥远又温柔,“小乔?” 她张了张嘴:“裴知鹤。” 纯靠情绪上头才拨通的电话,没有提前打好的腹稿,只是喊出对方名字,之后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是她打过去的,却是她自己先无措起来。 裴知鹤轻轻笑了一声,耐心地等她开口,“我在。” 电话里的她呼吸急促,翻涌的情绪根本藏不住。 他顿了下,又心软道:“回宿舍了没,先给自己倒杯热水。” 江乔声音闷闷的:“我……还没回去,本来包里有保温杯,但是刚刚被我丢了。” 那样慌张地跑出来,就没有再回去拿东西的道理。 尽管杯子她很喜欢,是大一的时候攒钱买的,保温性能依然很好。 裴知鹤说:“丢了就丢了,我们下次可以一起买新的。” 江乔莫名地眼眶有些发热:“好。” 她没提起为什么要打过来,裴知鹤也没有主动问起,为她留足了空间。 听筒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她自己的呼吸音,逐渐变得平缓下来。 老地铁门缝里透风,江乔理了下被吹乱的头发,试探着开口:“我,我好像永远都没办法学会酒桌上那一套,开不起玩笑,讲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做不来应酬。” 她自嘲地笑了笑,“……很幼稚吧,我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当然会觉得恶心,恶心到恨不得浑身上下脱层皮,但同时又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和心酸。 害怕的是自己的安危,心酸的……还是更现实的工作。 因为专业和实习经验的限制,她毕业前拿到的面试机会很少。而眼前的这份工作虽然每天都很累,她也算不上喜欢,但好歹工资还可以,距离转正又只差最后一点点。 但这一切,好像被她自己亲手给搅黄了。 连就业咨询会上老师都说,辅导机构老师属于京大学生里最容易最轻松的工作,她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好,也太失败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吞吐,连断续的信号都在帮她掩饰着羞耻心。 连转正都没过的年轻女孩,在公司里能有什么应酬。 裴知鹤大概懂怎么回事了,“有人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江乔有些茫然,“诶?” 听到她无措的声音,他语气又温和了些,“平级也好上司也好,如果有同事在酒桌上冒犯你,让你觉得不被尊重,那应该检讨的人是对方,你非但不用自责,甚至还可以投诉他。” 江乔拿着手机垂下头,过了好一会才小声道,“但我当时已经吓懵了,一点证据都没有,而且他……他也道歉了。” 如果她转身时,对方含着调笑的那一声抱歉也算道歉的话。 她忍不住代入裴知鹤的角度,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那一番话,只觉得懦弱极了,简直令人窝火。 但裴知鹤并没有生气,语气仍然平静理性,“你当然有证据。” “今天聚餐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是你的证人,”裴知鹤耐心地帮她分析,“我并不是会把妻子当做自己所有物的男人,但你收到了这样的伤害,作为你的直系亲属,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你很珍贵,小乔,你收到的伤害和他几句轻飘飘的道歉根本无法等价。对感觉不合理的东西说不,这是你的权利,不想放过的事情,当然也可以不放过。” 江乔怔怔地听着。 裴知鹤好像……真的很关心她。 不是好好先生对身边所有人的关照,也不是演给别人看的那种虚假夫妻情意,他对她的关心来得几乎毫无道理。 为什么? 她心里毫无头绪。 裴知鹤温和的声音继续传来:“今天坐得离你最近的几位同事,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江乔嗯了一声。 “这些,还有你的办公邮箱和密码告诉我,”男人的声音清冽低沉,江乔看着对面的车厢玻璃发呆,仿佛看见了对方温柔的眼睛直视着她,“如果你愿意的话,之后的事情我可以全部帮你搞定,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道,“我们小乔可能从小就不太会说不,但是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学着拒绝,也来得及。” 江乔抿紧了唇,刚走出包厢时还没有的委屈突然涌上来,喉咙口热热的,嗓子都有点沙哑,“我会努力。” “好乖,”裴知鹤笑了笑,“事情解决之后,你可以慢慢考虑清楚再做决定,究竟这里适不适合自己,要不要留下来。” 他语气笃定,并没有眼前的麻烦不能解决的选项。 江乔有些犹豫,她很需要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全职工作,比起在浩瀚的求职网站上广撒网,的确是在现在的公司转正最稳妥。至于一定会有的风言风语,她也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是经过这一遭,另一个压抑了很久的想法又冒出来,她几乎抑制不住。 裴知鹤道:“当然,这都只是我的个人建议,如何选择还是在你。如果你仔细思考之后,觉得还是想更和缓地处理这件事,或者并不想要我介入,当然也可以拒绝我。” 江乔握着手机,声音很轻,“不会拒绝你。” 听筒里的电流声渐强,她怕对面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只要是你,我就不会拒绝。” 似乎是信号卡住,裴知鹤安静那边安静了一瞬,才回答:“好。” 他的声音轻柔地像春日和风,“明天下午,我去接你下班回家?” 第41章 你这是……辞职了? 虽然知道裴知鹤在帮自己处理上司性骚扰的事情,但江乔也没有料到,对周平的处分会来的这么快。 第二天实习,还没踏进公司门,就听见几个前台在讨论周平被强制解雇的消息。 除此之外,她还被人事主管约到了小会议室专门道歉。 主管一头大波浪长发,妆容精致,从她一进门就开始赔笑脸:“抱歉啊小江老师,公司之前的确是不了解情况,我们也是被周平一直以来的形象骗了,经过这次电访才知道,好几个之前的实习生都被他骚扰过,都是我们工作的疏忽。” 主管年初才被猎头从跨国大公司挖过来,颇有些降维打击的傲气,对他们这些实习生一向高高在上,连正眼都没给过几次。 用这种谦卑至极的语气跟她说话还是头一回,江乔甚至都有些诚惶诚恐,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又不是你们的错。” 主管笑了一下,从桌上的手提袋取出两杯奶茶,“小江老师,不瞒你说,其实我这次叫你过来,还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江乔直视着她,“您讲。” 主管观察着她的表情,“之前招你进公司的时候,约定的转正期限是一年,但因为你之前表现一直很好,也算是对这次事情的补偿,总办那边想给你开个先例,下个礼拜就能提前签全职合同。” “而且老板还说了,同意给你加薪。” 不仅能立即转正,还能涨工资。 这句话说给昨天的江乔,她可能还会一口答应。 但是,可能是被裴知鹤昨天的那两句话赋予了勇气。 她笑了笑,缓慢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还是想再仔细考虑一下。” 主管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从未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没事,那我过几天再来问你。” “不过你也知道的,秋招竞争现在一年比一年激烈,应届生想进来都要七八轮面试抢破头,你早决定咱们就早推进流程,也早点安心。” 江乔并没有再犹豫,淡笑一下,“麻烦您了。” 小会议室门没关,她越过主管,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回到自己的工位。 组里聚餐时在场的人多,早上休息的时候三三两两一八卦,早就把周平被解雇的原因传遍了公司。 但不知是中间的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除了隔壁部门几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同事私聊她表达慰问外,江乔在公司的处境变得相当尴尬。 在茶水间被小声议论,本来负责的教案被别人接手,到了中午饭点,原本积极的饭搭子虞可岚也端着盘子去了旁边一桌。 她看过去时,虞可岚戳戳旁边的手机,双手合十朝她拜一拜。 虞可岚:【学姐真的抱歉,我就是被张老师她们喊过来说两句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虞可岚:【然后昨天晚上的事情也对不起,哎我这人还是太怂了,明明都看见了,也没敢帮你说话……】 人情事故复杂,她本来在公司就不算合群,这也算是料到的结果。 江乔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打字回复:【没关系。】 虽然还没想好要不要重新再找工作,但她今天的确是抱着收拾东西的心来的。 没有预想中的社交压力,不需要再跟任何人解释什么,也是一件好事。 实习生几个人错开排班,公用一张桌子,她的个人用品翻遍了抽屉也只有几件文具。 把需要交接的工作整理好文件,打包上传,刚刚好六点钟整。 江乔把东西往包包里一塞,想了想,又把上个月教师节学生送的一大袋子卡片提上,穿过整间办公室几十张仍在奋战的疲惫面孔,全公司第一个准时打卡下班。 明明没做成什么事,被同事孤立了一天,甚至辞职都没能下定决心,但她心情就是莫名地很好。 一半是因为说不清原因的如释重负,另一半是她有点羞于承认的,裴知鹤说好了要来接她回家。 出了大厦,她还在东张西望地找裴知鹤的车,忽然听见江玉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囡囡……?” 她转过身,手里的纸袋子哗啦哗啦一阵响。 江玉芬像是正在路边等出租车,脸上久违多年地画了全妆,嘴唇鲜红欲滴。 见到江乔从旋转门里出来,十分惊喜地迎上来,刚做过美甲的手不由分说拉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妈,”江乔被她看得局促,视线扫过母亲手里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买东西?” 正常这个时间,江玉芬都会陪着林嘉平去上辅导班。 更何况,继父一向对母亲并不大方,并不是能让她随便刷卡买衣服的那种人。 江玉芬满面春风,闻言得意一笑,“哎呀,你林叔叔实验室前段日子出了好几个突破性成果,又拿下了不少基金会项目。就说呢,你当时刚考上京大的时候,我还觉得这学校高不可攀,所以你林叔叔刚进去教书那会,我一直劝他人外有人谦逊低调,没成想,人家现在倒成了学院顶梁柱了。” “下个月说是有学院里的聚会,都带家属去,我想我总得好好捯饬一下,不给他丢面子。” 江乔不想给她浇冷水,只客气地笑笑,“是嘛,那挺好的。” 母女两个都拎了满手的东西,只是江乔手里的要寒碜得多,江玉芬瞥了一眼她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袋子,喜气洋洋的表情都冷了下来,“你这是……辞职了?” 第42章 回家了,小姑娘 江乔不想跟母亲解释前因后果,“发生了一些事,不太想干了。” “你……”江玉芬噎了一下,“马上就要毕业了,到手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你都二十二岁了,怎么还会这么任性。“ 她皱着眉絮叨:“我平时在家忙着看你弟弟,难免顾不上你。这么大的成年人了,总要成熟一些,不要老让家里人担心。” 江乔淡淡道:“这份工作辞了,还可以再找别的。我在这里心情不好,以后也只能更难受。” “难受?”江玉芬从鼻孔里挤出一声笑,“你搞搞清楚,谁上班是去当公主被人供着的?刚刚我还以为怎么了,你一说这话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还能不知道你?就是清高,不会处理人际关系,还不爱学,估计这次也是不懂事说了什么风凉话,被你领导忍不住开了。” 江乔抿了抿嘴,拼命忍住自己顶嘴的欲望。 江玉芬语重心长:“什么时候得罪的人家?要是这几天的事,你现在好声好气地给领导道个歉,无论多大的仇,说两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江乔:“我这次,不太想让它过去。” 以前的她,可能会觉得江玉芬说的话虽然刺耳,但都是对的。 但就像裴知鹤说的,她的人生,其实并不是只有事事点头一条路可走。 不想妥协的东西,那些不舒服不喜欢不合理,她本来就有拒绝的权利。 江玉芬像是听了个笑话:“你这么大我是管不了你了,可订婚就是眼前的事儿了,云骁也由着你胡闹?” 江乔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她:“我和他分手了。” 江玉芬猛地睁圆了眼,劈头盖脸骂道,“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分手你就愿意分,连挽回都不知道挽回,你还有没有脑子?” 江乔的语气冷下来,“他出轨在先,所以是我提的分手。” “你是不是疯了,”江玉芬拔高音量,语气里全是不可置信,“咱们能攀上裴家这种亲家你知不知道有多难?我之前早就和你说过,订婚前最容易出岔子,让你好好盯着他,你没本事让人挖了墙角也就算了,还把这种好男人拱手送人?” 她拍自己胸口顺气:“考上了京大又有什么用,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儿!” 江乔笑了,“现在订婚前需要盯着,将来结婚要怎么办?我是不吃不喝地守在他身边,来一个打一个,还是直接把人锁在家里?” “我看你就是存心想气我,”江玉芬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你现在能跟我抬杠,都是因为你自己没本事留住男人,说了多少遍忍一时风平浪静,你现在咽下这口气把他哄得舒舒服服的,将来等结婚了,这就是你手里的把柄,你想要什么没有,还用得着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赚钱?” 江乔:“所以我喜不喜欢他,开不开心都不重要,对吗?您现在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钱。” 江玉芬语塞,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不成?” 江乔平静地看着她,“不是说您害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您的孩子,林嘉平受点小伤,您能担心得一晚上不合眼,而我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您就能视而不见?” 江玉芬恼怒得眼眶通红,但因为年轻时秀美的底子在,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几分我见犹怜:“囡囡,你忘了小时候妈妈一个人养你有多难了?当时妈妈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让咱们一块过上更好的生活?” “现在是个多好的机会,你只需要委屈这一阵,我们全家都能过得容易很多……” 江乔别开脸:“是您全家,没有我。” 江玉芬语塞,睁大了眼:“江乔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江乔苦笑,“您不用刻意瞒我,裴云骁之前和我说过,林叔叔进京大是他叔叔托人走了绿色通道。” “这么多年了,您一直教我做小伏低,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为了别人一家的容易,过得这么辛苦。” 江玉芬第一次听江乔说这些,又惊又怒道:“一家人互帮互助本来不就是应该的?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极端!” 江乔轻轻地叹一口气:“我不会再帮下去了。” 她转身要走,江玉芬尖声嘲讽:“那你外婆呢,每次过节回去比谁都积极,装得一副那么孝顺的模样,不还是净挑让外婆伤心的事做。” 她横在江乔面前,“因为是我们家不是你家,所以你就故意看着外婆好几个月了眼巴巴地盼着你订婚,最后把她气进医院?” 江乔看着她刻薄的样子,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上次和江玉芬好好聊天是在什么时候。 看她走神,江玉芬好像捏准了江乔的软肋,上前拉住她的手:“你就趁着现在还早,跟云骁服个软……” “外婆那边不用你操心,”江乔甩开她,“你想让我做的事情,不可能。” 她之前叮嘱过外婆,和裴知鹤结婚的事情先不要和江玉芬提,她准备自己去说。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和江玉芬母女一场,即便可能只是一场闹剧般短暂婚姻,她也无意隐瞒什么。 但今天的见面,让她重新认清了她的母亲。 在江玉芬的眼里,她甚至算不自己的孩子,只是一个让自己一家三口跃入上流世界的跳板罢了。 江乔攥紧了手里的纸袋,在江玉芬气急败坏的威胁声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江玉芬立在原地看着江乔的背影,怔愣了很久才记得上车。 她哪里会想到,她只是随口说说的两句重话,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永远都只会软绵绵说话,垂下头妥协的女儿好像变了。 - 转身走过大厦的旋转门,远离江玉芬的视线后,江乔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头一次对母亲的打压和训斥这么直接的犟嘴,架好像是吵赢了,但飙升上来的肾上腺素褪去后,指尖冰凉,抖到停不下来,连带着生理性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早就习惯了江玉芬凡事都摆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三句话不离训斥,永远都在打压她。 也已经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在她订婚这件事上,江玉芬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感受,她在意的只是这背后唾手可得的豪门生活。 明明她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不要再对母亲有任何期待。 但,凭什么她就要被这样对待? 同样是江玉芬的孩子,凭什么林嘉平就能无忧无虑地享受一切,而她只能做那个被利用榨干的姐姐? 江乔鼻子酸酸的,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摸了摸随身的小包,并没有找到纸巾,只能抬起手,用卫衣的袖口抹了一把脸。 回到商厦门口,门口金色的门柱反光,江乔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还在国庆假期,身边进出商场的人群熙熙攘攘,她突兀地站在门口,满脸泪痕。 在几个路人看过来之后,她抬起手背又擦了擦脸,顺着人潮走进商场一楼,在一家蛋糕店内停下,低头装作挑选甜点的样子,好遮掩她的失态。 收银台前站着一位年轻的母亲,一手挎着粉色的公主小书包,一手轻轻握着小女儿的手腕,指着玻璃柜台里的切块慕斯蛋糕跟小姑娘小声商量:“草莓还是巧克力?今天因为表现好,妈妈可以奖励一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很普通的家庭生活瞬间而已。 可江乔还是直勾勾看了很久。 现在的她就好像是流浪猫隔着玻璃看家猫,满眼羡慕。 旁边有脚步声靠近,她低垂的视线看见一双干净的男士皮鞋,以为是挡到了别的顾客挑选,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在向一边挪开步子之前,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冽男声。 “要不要吃蛋糕?” 江乔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仰起头,猝不及防撞进裴知鹤那双温柔如星夜的眼眸。 一滴还没来得及擦掉的泪顺着眼尾滑入额角的碎发,她慌张地抬手,想要擦一下。 裴知鹤穿了身燕麦白的针织衫,在甜品店内的柔光下温暖得不真实,像一个砂糖黄油和小麦烘焙成的梦境。 他单手拿着店内的最大号木质托盘,另一只手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温热的指腹触到她湿凉的眼角,轻柔一下,揩掉还未干的泪痕。 然后,那只漂亮修长的大手握住她的手。 他弯下腰笑,用和小朋友商量的诱哄语气,“要陪我吃吗?” “因为我们小乔今天表现很好,所以奖励几块都可以。” 第43章 在我身边,可以做坏女孩 江乔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忘了呼吸。 她好像,也是不完全在流浪。 被江玉芬推出门外也没关系,她现在有第二个家了。 她……和裴知鹤两个人的家。 不知怎么的,刚刚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泪意又上来了,鼻腔里酸得难受。她难堪得红了脸,本能地想要转过身去。 裴知鹤却没放开她,原本松散握住的手松开了一瞬,重新牢牢地十指相扣。 他的手很大,温暖而干燥,几乎将她的轻松护在掌心。 像是汪洋大海里抛出的锚,沉默而坚定,不让小船上的她被大浪推向旋涡。 江乔慌乱地低着头抹泪,余光里裴知鹤很自然地侧过身来,挡去旁边客人好奇打量的视线,不让她难堪。 他好像还在等她的答案。 “我、我都可以,”她嚅嗫着抬起头,目光闪烁,不怎么敢看裴知鹤那双眼睛,“还有,投诉的事情真的要谢谢你。早上去实习的时候,听说那位上司已经被辞退了,你帮我这么大忙……怎么说都应该是我请你吃才对。” “这次就先算了,”裴知鹤低声笑,“举手之劳而已。要是你真的想请客,以后等你正式工作了,机会还有很多。” 他牵着江乔的手走向放着切块蛋糕的冷柜,燕麦白针织衫的袖口自然垂落,随着他的步伐时不时蹭过她的手腕,轻柔绵密,一些细小的毛扎扎质感,有点痒痒的。 两人在玻璃前站定。 各色甜点琳琅满目,装饰得很精致,江乔的眼睛缓慢地眨动,像误入玩具店的穷人家的孩子,眼神有些躲闪。 被家人带去超市,给一个空购物车随便放这种经历,在别人看来司空见惯,她还从来没有过,所以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裴知鹤注意到离她最近的金箔巧克力:“喜欢巧克力吗?” 他不怎么爱吃甜食,但似乎这种闪闪亮亮的东西,很讨这么大的小姑娘喜欢。 江乔抿抿唇:“我……我不挑的,你选你喜欢的就好。” 裴知鹤收紧了那只握着她的手,扬眸看一眼墙上店家张贴的热销榜,打开玻璃柜扫了两排货,询问店员:“不好意思,请问店里有没有柠檬味的蛋糕?” “柠檬吗?稍等下……”问话的顾客是这种气质型帅哥,连身边的女伴也漂亮得令人过眼难忘,柜台后的年轻女生被两人的颜值晃了一下,火速冲进准备间,又很快折返:“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最后还剩一块肉桂橘子酱慕斯,请问您还需要吗?” 裴知鹤直接转过头问江乔:“橘子行不行?” 江乔才反应过来这是给她的,脸上微微发热:“……当然可以。” 她喜欢柠檬的偏好被他记得很牢。 也许只是做外科医生练出来的好记性,但她还是觉得莫名心动。 所有蛋糕拼成一整只,用纸盒包装好,店员麻溜地收款结账,把扎着香槟色缎带的袋子递给江乔。 柑橘类的水果香气极浓,混合着秋冬感十足的肉桂,江乔拎着袋子跟裴知鹤走去停车场,温暖的甜气四溢。 回家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客厅落地窗外橙红一片,光晕柔和。 裴知鹤泡好了红茶,一点点苦中和了糖霜的甜,配慕斯意外地合适。 江乔拿着小叉子吃了两口,似乎因为在红茶的热气中熏熏然,主动开口道:“刚刚下楼的时候,遇到我妈了。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就被说了几句。” 裴知鹤坐在她对面的沙发,并未打断她,只是专注地看过来。 “虽然以前也会被说,但这次我犟嘴了,”江乔仰头看他,观察着他的表情,“可能以后和妈妈的关系会变得很怪,永远都回不去也说不准。我是个很拧巴的人……吵架的时候话说得很痛快,现在又觉得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 裴知鹤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歪了一下头,“其实对的事情,必须做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多。” “以前小乔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习惯了做乖宝宝,”他轻笑一下,“但是在我身边,我希望小乔可以做坏女孩,可以叛逆起来,偶尔也逃逃课。” 他声音温厚,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安全感。 江乔的呼吸乱了起来,她禁不住冲动地开口:“那如果我说,想做一些一定不正确、没必要,就连生活也完全没保证,很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拼尽全力最后也是一场空的事情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会支持我吗?” “当然,”裴知鹤轻饮一口红茶,平稳地放下茶杯,“更何况,只要你喜欢,它就会有意义,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场空。” “至于生活的问题,有我在,完全不需要你来担心。” 江乔双手握着茶杯,“我就是觉得……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她没敢说出自己真正想的话。 这样的话,和裴知鹤养她有什么区别。 裴知鹤闻言笑了一下,“我是个精明的成年人,不会做让自己吃亏的买卖。” 他目光温柔深邃,像手指划过她的脸。 江乔垂下眼眸,脸有些热。 莫名的,总觉得他这句话里有深意。 裴知鹤补充道:“物质上的担忧完全可以先扔在一边,你现在有这个自由,去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江乔眨了眨眼:“可是……” 她最开始爱上翻译的原因,说起来也简单。 从刚上学开始,别人家的小孩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夸奖,她却只有拼命获得好成绩,才能得到江玉芬不咸不淡的一个眼神。 擅长的外语学科,是她获得母亲认可的捷径。 她很难看到自己的价值,就只能依靠着别人的认可获得慰藉,赖以生存。 裴知鹤一句话,让她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心又热了起来。 她冲动得几乎就要拿出包里的手机,现在就辞职,去找周老师答应十二月的柏林之行。 但想来想去,已经习惯了的自卑又让她冷静下来。 上班,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竞争的稳妥选择。一旦选了冒险,就要和更多人,更多比她优秀得多的前辈竞争。 她很感激裴知鹤接住她的情绪,愿意给予她这样虽然有期限,但依然安妥的依靠。 但同时,也更怕让他失望。 江玉芬多少次推开她,她好像都已经习惯了。但如果这个人换成裴知鹤,她只是想想,就觉得心脏空了一大块。 她一直垂着眸:“可我其实没那么厉害,很可能努力到最后,只能做一个半途而废的三脚猫,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 裴知鹤扬唇笑了笑,“你愿意冲一把,已经在回应我的期待。”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小看自己,也别小看努力。” 第44章 新微信好友H 裴知鹤看向她澄澈透亮的眼睛,几秒之间,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七年前他休假回国,曾经许多次在京大附中的教学楼见过她。 当时裴云骁在学校里和同班同学起了争执,打伤了人,他一大早被班主任叫到学校协商赔偿。 离开时路过那间教室,文科实验班的早读声响亮喧嚣,所有人身上都穿着一样的白色灰条运动服,他却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女孩的脸。 高马尾,最普通的黑色电话圈发绳,白净的脸不施粉黛,眼睫微垂,看着手中翻开的英语课本。笔记密密麻麻,却又说不出的整齐,声音沉静而认真,在一片发泄般的高声复读中轻易地跳脱出来。 很静,很认真。 比起在死记硬背些什么必考题,更像是在轻声细语地讲故事。 裴知鹤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已经毕业这么久的高中走廊里失神。 后来,有意无意地,他又来过附中许多次。 有时候是因为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有时候不是。相同的是,他总会刻意路过一下文科二班的窗前,看看女孩在做什么。 有时候在背书,有的时候在皱着眉刷数学题,有时候是整理笔记。 裴云骁会跟他吐槽这个南方小姑娘做无用功,努力到这种程度不过也只是平均线上下的成绩,白白让别人看笑话,纯粹是热血笨蛋。 当时的裴知鹤面色平静地握着方向盘,任他在车后座聒噪,并不置评价。 就像高考出成绩那天,他无视被江乔的成绩吓呆的弟弟,意料之中的笑。 因为恒久绵长的心动,或者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直觉。 他就是知道,她会到达这里。 她有自己的速度,终会无限耀眼,披荆斩棘。 - 裴知鹤短短两句话,江乔的心里像是燃起了火。 她自己一点点的小价值被看到,像是站在岔路口被稳稳当当地推了一把,等反应过来时,脚步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选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当即点开微信:【周老师,十二月的柏林外科论坛陪同翻译,我做好准备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才给您答复。】 收到消息的周老师秒回,像是十分惊讶:【怎么突然做决定了,我还以为要等到节后。】 江乔坐在书桌前打字:【之前一直有点纠结,今天算是被人推了一把。】 周老师好奇:【谁啊?朋友还是老师,我也真的要谢谢他,让我终于过了个好节。】 江乔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问了家里人,他很支持我,所以我才敢试试。】 家里人。 现在说起这个词时,她已经不再会犹豫。 都说习惯的养成需要至少二十七天,但习惯裴知鹤的存在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确认的是,她在身为丈夫的裴知鹤身上似乎找到了一种莫名的默契和熟悉,就像两人其实认识了更久。 这种安定感让她无意识地卸下了心防,逐渐变得没那么紧绷,松弛和坚定起来。 周老师发来祝贺表情:【可以的宝宝,为你开心!】 大家都是自由译员,流程处理起来比在公司里快得多,周老师很快推来了医院方面的对接人微信,还把她拉进了一个三人小群。 群名很有周老师一贯的恶搞风格,【柏林搞钱梦之队】。 除了她们俩,剩下还有一位老师,头像是一只停在竹枝之上的翠鸟。 一开始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对方改了昵称——蔡云。 这两个字映入眼帘,江乔当即紧张地狂咽口水。 周老师:【热烈欢迎咱们小分队最后一位队员!】 蔡云:【牛啊,这么快?我怎么记得上次问你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替老李去,你还在那推三阻四的。】 蔡云:【欢迎小江~】 江乔感觉自己就像误闯大神窝的小学鸡。 周老师是因为熟悉起来了才不觉得打怵,但这两人都是国内同传圈里首屈一指的大佬,特别是蔡云,签的合同都是以分钟计费,几个发到网上的联合国会议同传范例她来回看了几十遍,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成为的人。 可她现在,居然坐上火箭,一把和偶像成为同事了? 周老师:【干嘛啦,你别管我动作快慢,能找到人就是姐的本事。】 蔡云:【可以可以,还是周老师人脉广。我前几个月问了一圈以前的老同事,一看那本论坛材料就打退堂鼓了,给多少钱都不去。】 周老师:【路子走窄了不是,这种活咱们这种老阿姨都不愿意挑战,还是得找新鲜力量。】 江乔战战兢兢问号:【蔡老师好,周老师好,我是江乔。目前京大外院大四在读,经验还是比较浅,麻烦二位老师多多指教。】 鞠躬表情发出去,她就不敢再说话了。 蔡云:【我之前见过你,去年京圈高校的口译比赛,我去当了评委,给你颁过奖。】 京市排名全国前列的高校很多,林林总总十几支代表队,为了提高给学校争荣誉的胜算,选的基本都是一些口译专业的研究生。 江乔那时候才刚上大三,满打满算才两年的积累,在高手如云的京大作为低年级学生能脱颖而出,又以绝对的优势拿到了全场唯一的个人大奖,这个女孩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 江乔还没来得回应,周老师插嘴:【你那时候还问我小孩多大,能不能签到你工作室,怎么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蔡云:【我还是比较谨慎,想了想觉得小朋友还是先读书要紧,赚钱的事不急。】 周老师乘胜追击:【现在人明年毕业了,你没借口不签了吧。我现在把人直接领到家门口了,这么好的苗子要给其他公司先抢到手,后悔不死你。】 看得出来,周老师是真的有心栽培她。 建群后这么一两分钟的时间,她还在等客户那边的背景材料,周老师这边逮着老朋友狂薅羊毛,连长约合同都快给她薅出来了。 江乔的心突突直跳,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蔡云的回复。 【行啊,就是我这边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还不太清楚怎么弄签约,等我找个律所的朋友问问,去柏林的时候咱们当面弄好。】 蔡云顿了一下,拍了拍全程拱火的周老师,发来一条语音:“哎?怎么就咱俩在这商量,你没强迫人家小江吧?” 江乔看了两遍她前面那段话,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不是幻觉,才唯恐慢了的飞速打字:【谢谢蔡老师!谢谢周老师!我愿意的,非常愿意!】 两人都已经成了家,小孩子年纪相仿,都是刚上幼儿园。蔡云的语音里一片鸡飞狗跳,和她淡定的御姐嗓形成鲜明对比。 她又和周老师回了江乔几句,群里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天大起大落,最后的走向简直像触底反弹。 晚上江乔躺在床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兴奋驱走了所有的睡意,干脆起来把实习公司的所有材料打包发了新组长邮箱,顺便给人事发了消息,说自己以后就不去公司上班了。 折腾到半夜两点才睡,江乔第二天早上连续错过了两个闹钟,醒来时已经到了中午饭点。 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解锁时心跳砰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三人的梦之队小群,然后看蔡云有没有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一切都让人安心,不是她因为太焦虑才在梦境里上演的臆想。 江乔松了一口气,微卷的睫毛垂下,又在点开通讯录那个小红点时,剧烈地颤动起来—— 新的朋友H,头像是雾霾蓝色的简单色块,验证消息也只有简单的一句问候。 【江乔小姐早。】 第45章 其实我不是单身 很熟悉的灰蓝色,有墨水洇开的质感。 江乔无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好抑制住马上就要冲出口的尖叫。 这个世界上,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这样称呼她。 江乔小姐。 这两天发生在她身上的好事实在是太多,让她禁不住有些担心会不会在透支一辈子的好运气。 江乔抖着手点击确认添加,迫不及待地打开输入框。 【姐姐!】 【小狗狂奔.gif】 H并没有立刻回复她,意料之中。 应该和她猜的差不多,事业型女强人,虽然是假期期间,但这个点估计还是在工作或应酬, 江乔犹豫了半晌,要不要这么快就发出约饭的邀请,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怕自己太热情会把对方吓跑。 她从床上坐起身,随手点开H的朋友圈。 背景图和头像一致,看不出什么信息。 动态空空如也。 可她没看见那条不近人情的线,也没有任何小字,足以说明H并没有设置三天可见,更没有屏蔽她。 这种清清冷冷又神秘的社交平台形象,和她对H的想象莫名的一致。 江乔又兴奋又紧张,返回聊天界面时,看着姐姐的头像又发了一会呆,突然看到对面有消息发过来。 H:【看到你信里写最近结婚了。】 H:【也许是有些迟到的祝福,新婚快乐~】 除了外婆以外,这还是她收到的第一句关于结婚的祝福。 她胸腔里涌起一阵暖流,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像是她闹剧般的婚礼突然有了第一位宾客,并为她幼稚的冲动衷心鼓掌。 裴知鹤是很好没错,而H的祝福让这种不曾为他人知晓的好有了见证,她为此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安,连带着昨天遇见江玉芬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江乔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拉开窗帘,嘴笨地打字:【谢谢姐姐。】 在等对方回复的空档里,她飞快地洗了把脸,换上了长袖长裤的家居服。 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兴奋到没什么胃口,准备直接去小书房,开始研究周老师发来的翻译材料。 刚推开书房门,就看见手机屏亮了一下。 H:【要吃午饭哦。】 江乔盯着这条消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H怎么知道她没吃饭,是装监控还是开天眼了…… 姐姐总不能是住同小区对面楼的邻居,拿着望远镜盯了她半天了吧。 江乔好像上课偷玩手机的中学生,被全年级最温柔的人气老师当场抓住,老师那边和声细语,反倒能让她罪恶感加倍爆棚。 明知道H看不见,但她还是慌慌张张地转身,下意识地乖乖听话起来。 她趿上拖鞋,小声溜到客厅,哪曾想再抬眼时,意外看见了开启她这两天一切好运的裴知鹤。 他正坐在餐桌边喝咖啡,白衬衫干净清爽,外面搭一件浅驼色的针织开衫,温暖又柔软。 看到她出来,裴知鹤很自然地起身,为她拉开餐桌对面的椅子,“看你睡得香,早上就没叫你,酒酿汤圆吃不吃?” “吃的!”她脸上一热,硬着头皮解释,“都怪我睡过头了……” 贴心到这种程度,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江乔在他对面坐下,瓷勺舀起一勺汤圆,蜂蜜桂花馅儿,甜酒酿和干桂花做的汤底,清甜中带着一些恰到好处的酒香。 已经凉过一段时间,不烫,江乔一边吃一边猛夸,时不时盯一眼手机屏蹲守消息。 旁边的裴知鹤放下汤匙,看了过来,“今天有事?” 江乔摇头又点头,声音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你还记得上次你接我过来的时候,我寄的那封信吗?没想到那个姐姐就像你说的一样,真的加我微信了!” 裴知鹤挑起眉梢,“加个微信而已,有这么开心?” 江乔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什么叫而已,你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我准备过几天就问问她,下个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柏林这一单客户出手格外阔绰,这个月底应该就能转一半的定金过来。 有这小五位数入账,她就能请得起姐姐正常消费等级的餐厅了。 她嘴唇上被桂花酒酿浸过,柔软湿润,看起来甜津津的。 短短几天的共处,她和裴知鹤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不复最开始的战战兢兢。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其实和依赖无异,像是无意识的撒娇。 裴知鹤垂眸瞥了一眼,慢条斯理道,“加微信容易,吃饭的话,估计会有点难。” 江乔抱着碗看他,闻言也有些泄气,“对吧,你看你也这么觉得。” 她皱着小脸吃下最后几口汤圆,抬头见裴知鹤一张清风朗月的面孔,突然又想起那天在车上他对她说的话。 什么放心去寄信,她会实现她的心愿。 什么如果非要拜神的话可以拜他的…… 当时只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但如今看来,有的人真的有一些玄学天赋也说不准。 江乔放下碗,眼含崇拜地看向他,“裴知鹤,你真的很灵。” 裴知鹤像是很受用,漂亮的手托腮,大大方方收下这个新信徒。 他歪着头淡笑一下,“可以继续拜拜试试看。” “说不定一起吃饭的愿望,也会很快成真。” - 饭后,江乔回到书房,开始啃周老师发过来的翻译材料。 这次的委托方是京市的某大型三甲医院,因为涉及到一些柏林论坛当天才首次发布的突破性学术成果,有严格的保密协议,并没有透露具体的客户信息。 她们三人要陪同哪家医院,甚至哪位医生,都要出发当日才能知道。 这些都是行规,江乔完全能理解。 但,她不能理解的东西比这些都关键得多——这是她第一次以陪同翻译的身份出国参加医学论坛,周老师发来的两百多页图文资料,她能有自信理解对的,乐观估计也就一半。 大量心外科领域的专业名词,又涉及到手术和仪器上的诸多精细步骤。很多东西她在母语里都闻所未闻,放在外语里更是一头雾水。 江乔盘腿坐在书房的转椅上,A4纸上手术方案设计图的注释密密麻麻,她捏着纸茫然地看天花板,感觉头都要大了。 电脑上有消息震动,她点了一下,是三人小群。 周老师:【有没有天理了,上个月我跑郊区猫砂工厂陪的那帮老外,到今天还没给我打钱。】 蔡云:【正常,放宽心,要账这种事就是一个熬。】 周老师:【我要是孤家寡人,随便摆烂随便躺,你是不知道现在小孩的辅导班要价能有多离谱,简直就是抢钱。】 蔡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忘了上次我跟你吐槽的马术学校了?】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从某外企财务走账慢骂到老公不解风情小孩挑食,江乔全程沉默围观,连连感叹原来大神的日常也是这些琐碎,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中场停顿时,周老师突然猛刹车:【……救命,我刚刚都没看见这是小群,还以为是和你私聊,完了我社死了@蔡云】 蔡老师倒是淡定很多:【这有什么的,你就当是给单身小姑娘一些已婚老母亲震撼,劝小孩珍惜自由,功德无量。】 蔡云:【自由小江@江乔,你安慰安慰周老师。】 本来抱着膝盖看戏的江乔突然被CUe,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三个人的小群,两个人在等她说话,又不能装没看见。 江乔:【其实我】 她手在键盘上抖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打下几个字,一不小心敲了一下enter键,手忙脚乱地想撤回。 周老师瞬间把她截胡:【你别听她的,不许说漂亮话哈,我活三十年了这点脸也不是丢不起。】 蔡云:【关我什么事,小江有话你就让人家说。】 江乔抿了抿唇,深呼一口气:【其实我不是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