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换人生后,绑定cp甩不掉了》 第1章 仇恨、婚约 “嘭!” 爆破的巨响回荡在寂静的山谷,冲天的火光映照出葱郁的山野,血光被烈火吞噬殆尽。 就在火舌即将蔓延整座山庄之际,一抹人影闯入其中。女子急切地在庭院中穿梭,飘飞的裙摆蹭到了好几层的黑灰。 “桂娘,桂娘!——” 楼西月慌忙向四周张望,可眼中所见之处,尽是一片焦黑,灼热的温度向她逼近。不消片刻,她的额上都冒出一层细汗来。 没有,这里也没有。 桂娘不见了。 楼西月即刻扭头。 此地没有,便到别的地方找。 她刚迈出大门,忽而听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一只苍白的手从屏风后伸了出来: “西、西月……” “桂娘!” 楼西月快步跑去,低头时却看到找了许久的桂娘倒在了血泊之中。她的衣衫被鲜血染红,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 “我带你出去。”短暂的惊骇之后,楼西月抹了把眼睛,咸湿的眼泪很快就被四周的热度烘干了。她的声音和双手都在颤抖,可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到:“我绝对不会、不会让你死的。” 但桂娘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是牢牢扼住了楼西月的手腕。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决绝的眼神紧紧盯着前方,像是抓紧了生命中最后一根浮木: “不要报仇,答应我,不要报仇!” 楼西月一眼望到对方宛若漩涡一般的眼睛,顷刻间心惊肉跳。 下一刻,她猛地睁开眼,双唇微启,大口呼吸。 屋子的窗户没有关,昨夜她便是敞着窗户睡着了。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明亮的日光正好照在床沿。同时,那片光影正自上而下的往地面移动。 楼西月关上了窗,腹中传来几声“咕咕”的轻响。迟来的饥饿感包裹了她。她就着前一天剩下的茶水,将没有吃完的烧饼吃了个干净。 随即,楼西月的目光落在桌沿半敞的香囊上。一根细细的穗子从囊中露了出来。 葱白的手指微微一卷,里头的白玉印章就被带了出来。楼西月将印章捏在手心,指腹摩挲着上方刻着的“邱志”字样的纹路。 这印章并非她的所有物。 显扬门被灭门那日,桂娘惨死刀口之下。她回来得晚了一步,一个人都没有救下。 当夜,楼西月在门主庭院中找到了他的尸体,并从他的手中拿到了这个印章。他死不瞑目,连死后都牢牢握着白玉印章不肯松手。 楼西月推测,印章的主人极有可能与显扬门的灭门案有关,甚至有可能是灭门案一案的幕后黑手。 她又想到了桂娘临终前的叮嘱: ——“不要报仇。” 怎么可能不报仇? 她尚在襁褓之时便被家人所弃,若没有桂娘,恐怕她早就死了,如何能活到现在。 桂娘养育她十多年,如今惨死他人之手,此仇焉能不报? 再者,显扬门于她有再造之恩,庄内上上下下上百条人命,她不报仇,则仇怨难消。 楼西月看着手中温润白玉,心道,至于仇人是谁,怕是要从这块白玉印章入手了。 她曾经向篆刻店的老板探问过,关于印章的来历。 据那老板所言,此印乃是出自大宣京城的霜吟巷香茗馆,听上去像个茶馆。 楼西月留意到印章的背面还印刻着茶馆的名字。 此外,老板还告诉她,霜吟巷香茗馆是京城文人墨客最喜欢的地方。 老板说,每回科举,进京赶考的书生就爱扎香茗馆里玩乐。也只有长住京城的文人,才能弄到带有香茗馆字样的印章。 也就是说,楼西月要找凶手,只有北上京城才有机会。 动身之前,她回了一趟显扬山庄。 中途,楼西月给好友回了封信,随后带走了一件常服,又回到了桂娘的坟前看了一眼,告诉她,自己将远去京城,寻找杀人凶手。 “你等着我,我会替你报仇。” 楼西月背上剑袋,随即策马向淮江府而去。 * 淮江府,班宅。 “小姐辛苦了,快喝口茶润润嗓子。”青霜递上一条干净的手帕子,道:“眼下日头正烈,仔细别晒伤了。” 女子语接过沾湿的手帕,仔仔细细地将额头上的汗擦干净了。 额上细汗被拭去,面庞沾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光。许是受了热的缘故,女子面色红润,白里透红,愈发衬得她肤色白皙、细嫩柔滑。 房中燃着浅淡的香,清凉的风从靠墙的木架子上吹了过来。扇子拂来冰块上的冷气,她靠得近了一些,就着这凉风才觉得解了暑。 班惜语没什么兴致地靠在躺椅上,隔着青色纱窗看向庭院当中盛放的花丛发愣。 青霜觑着她的脸色,心想,姑娘大概又是因为那桩婚事而发愁了。 十数年前,班家一族没落。班老爷带着一家老小举家南迁回到淮江府祖宅之时,班惜语身上还带着一桩皇帝钦赐的婚约。 说起这婚约,倒还有几分来历。 当年班惜语的父亲班昭为宣国立下战功,却不幸战死边疆,而班昭的夫人听闻丈夫的死讯后,没过多久也因悲痛过度而离开了人世。 虽说班昭与皇帝的政见不同,但为表抚恤,皇帝还是亲自为尚在襁褓之中的班惜语挑选了未婚夫婿。 皇帝这样做的意思是,要给她一个安稳富贵的后半生,如此也不枉班将军为国牺牲。 但面对这桩婚事,班惜语却是多有不满的。 只因为大宣皇帝的一句话就安排了她的未来,她没有选择未来夫婿的自由,在不知道对方相貌品性的情况下,就不得不与陌生人绑定终生。 虽然当年皇帝赐下婚约之时,并未说明成婚的日期。但班惜语早已及笄,日子越往下过下去,离婚期就越近。 婚期越近,班惜语就越是郁结。 青霜很清楚,这是班惜语的心结,一时是难以消解的。青霜亦不知如何开解她,只好说一些旁的事情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青霜:“方才姑娘还在学堂的时候,老爷、老太太那边的锦玉姐姐来过了,说是老太太有事要与姑娘说,请姑娘下学后就到老太太的院儿里去。” 班惜语微微抬眸,道:“祖母寻我?可有说是什么事?” 青霜摇摇头,道:“未曾。姑娘现在过去么?我服侍姑娘更衣。” 班惜语从软榻上起身:“嗯。” 随后,她换了一身衣裳来到祖母所住的厢房,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立马进屋。她耳朵没有聋,自然听得见屋子里头争吵的声量在逐渐拔高。 班惜语想,祖父祖母身体果然硬朗,吵起架来都中气十足的。 两位长辈吵架,她不应当偷听,正与走开,但屋里祖母忽然叫了她的小名—— “不行,这门婚事说什么都不能成。阿烟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盲婚哑嫁,何来幸福可言?” 班老爷不太乐意听这话:“圣上钦赐婚约,我若能拒绝,早在十七年前就拒绝了,怎会等到现在?宣平王再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我看配咱们阿烟就挺好的,至少后半辈子安稳无忧,富贵荣华。” “哟,那这富贵荣华给你,你要不要啊?”贺老太太冷冷笑了声,道: “你打量着我是深闺妇人,就不知道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虽说宣平王如今富贵已极,但皇帝和宣平王一家早有仇怨,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 贺老太太瞪了班老爷一眼,说:“我就阿烟这一个孙女儿,怎可将她往火坑里推?” “你这叫什么话!”班老爷眼睛都瞪大了:“班家早已不是以前的班家了,咱们还能抗旨不成?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他们刚吵完,房外便忽然响起声音:“姑娘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闻言,贺老太太和班老爷同时慌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空气静默一瞬,硝烟顿时消弭。随后,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 屋外,班惜语面带微笑地看着贴身伺候祖母的丫鬟,说道:“锦玉姐姐,我也才到不久,只因祖母正与祖父在里面说话,不想打扰,故而在外头略等了等。” 锦玉笑起来:“一家人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姑娘快进来。” 班惜语走进屋,看到祖父祖母都笑得局促。 贺老太太不知道刚才的话,班惜语都听见了多少。当着亲孙女的面和丈夫吵架,多多少少有些丢面子。 她说:“怎么姑娘来了也不通传,都该打。” 班惜语忙道:“祖母不要怪罪,是阿烟想等您说完事再进来的。” 班老爷摆摆手,屏退左右:“行了行了,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儿了,先下去。” 锦玉笑了笑,放下东西就把门虚掩上了。 此时,班惜语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贺老太太和班老爷。 贺老太太叹息一声,道:“把你叫来原因,你都明白了吧?” 班惜语依旧温柔和婉:“嗯,孙女知道,是为了孙女与宣平王婚约一事。” 班老爷道:“你去梨苑上学的时候,圣旨刚到。圣上指定的婚期在下个月末,过几日,你便该收拾收拾,北上京城了。” 纵然早有准备,但此刻听闻祖父亲口所言,班惜语心中仍不免为之骇然。 这数年来终日悬在头顶上的剑,终于要落下了。 “孙女明白。”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捏着袖子,“婚礼一事,需要孙女做什么准备?” “你……唉,这些你不用担心,一切有祖父祖母为你办妥。”班老爷叹道:“也是难为你了,这阵子,你便好好在家休息吧。” 贺老太太不怎么高兴地“哼”了一声,说:“你就只会说,倒是拿点行动出来啊——阿烟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开口,祖母一定想办法为你办到。” 说起这事,班惜语心中确实有一个念头。她道: “过几日便是朝灯节,到时,孙女想出府散散心。就当是孙女最后任性一次,而且往后到了京城,也没有机会了,所以……” 班老爷犹豫道:“这——” 贺老太太立马拍板:“这有何难,祖母允了。只要阿烟高兴就好。” 班老爷无奈:“……罢了罢了,拿你们没有办法,我也允了。” 闻言,贺老太太笑着揉揉班惜语的脸。 班惜语喜笑颜开:“多谢祖父祖母!” * 五月的最后一个黄道吉日,正是淮江府每年一次的朝灯节庆。 此时班府内的一处院落当中: “姑娘,我们这样装扮不会被人发现吧?” 青霜扯了扯衣裳,神色有几分尴尬:“纵然我们换上了男装,但终究不是男子,很容易被人看出来的。今日又是朝灯节,人来人往的,若是发生意外……” 她倒不是害怕,只是担心班惜语。 姑娘即将与宣平王成婚,倘若在这时候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班惜语利落地套上了男装的外衣。她将头发竖束起,带上折扇,俊俏得像个玉面小郎君。 她说:“怕什么,府中仆役随行保护,不会有危险。” 说罢,班惜语便带着青霜等人来到班府侧门,这时,黑夜中的焰火在她头顶盛放,初夏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 十七年。 规行矩步十七年,她终于踏上班宅之外的土地了。 班惜语脚步轻快,追寻着苍穹上绚烂美丽的烟火,一路朝着市井繁华而去。 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意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此时此刻,她不必一举一动都守着规矩,端庄稳重。她与这里的百姓一样,是自由自在的,不必警醒着,不必拘束着。 她分外珍惜身处街市的每一刻,纵然这样的自由与这烟花一样短暂。 但紧接着,她感到周围有一道陌生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班惜语敛了笑意,即刻扭过头去。 同时,她浑身一僵。 前方背负剑袋的女子与她有着同样的面孔,从眉眼到嘴角,每一处都相似得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女子梳着单髻,额前缀着一条细细的发辫,窄袖长裙,本该是柔情似水的桃花双眼,却是别样的英气。 她干净利落,又英姿飒爽,精致秀丽的面容满是淡漠孤高。她像是远道而来的俗世中人,却带一身飘然绝尘的清冷气质。 班惜语看呆了眼,喃喃念道:“你是谁?” 第2章 双生之花(上) 离开显扬山庄后,楼西月算好时间,赶在宵禁之前进了淮江府。 但入了城她才得知,今日的淮江府已取消了宵禁。此外,她还发现今次入城的百姓尤其多。 楼西月沿街而走,眼中所见的是琳琅满目的各色花灯。 五彩幽光映出争奇斗艳的花绢彩灯,这些花灯沿着长街绵延而去,宛若一条长龙。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尽头,是一座又一座耸立的灯楼。 流光绚丽的灯楼上空,是月华映照出的苍茫天际。 盛放的火树银花照亮了无数灯彩堆叠而成的登轮、灯树。远方,孔明灯迎风而去,点点荧光闪烁在淮江府上空,楼西月宛若进入了不夜城之中。 她晃神了片刻,只觉城内不仅是热闹,而且好看。 选在这样的闹市碰面,确实像闻寂声的作风。 楼西月向路过的百姓探问一番,这才知道今日正是淮江府的朝灯节,所以市井当中才会这样热闹。 楼西月混入人群当中,行走在灯火繁华的夜市里。她观赏四周景致,心想,淮江府的朝灯节确实很好看,街头巷尾展示的各色彩灯也十分有趣。 忽然,周围的百姓哄闹起来:“宿星湾放烟火了!” 狭窄的街道里人挤着人,楼西月被迫随着人群往最为喧闹的地方走过去。 两侧错落的亭台阁楼往身后退去,眼前豁然开朗。 楼西月微微抬眸,见得漆黑的夜景中,唯有粼粼江面亮着莲花灯的烛火。 她走上拱桥,盛大的烟火绽放在上空,赤金色星火向下坠落。 同一时间,不远处传来女子惊喜的叫声:“小姐你快看,好漂亮的焰火!” 楼西月扭过头去,赫然见得一名身着男装却巧笑嫣然的女子立在桥畔。她眸若星辰,目似桃花,眼中水光潋滟,娇美无方。 楼西月骤然震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五官。这样一张脸,她每天都能在镜子里看到。 这人是谁? * 两人对上目光的一瞬间,时空宛若静止。 楼西月静默地注视着对方,在她晃神的一刻,她曾以为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镜子。而在她端详对方的时候,眼前的女子也在打量着她。 班惜语怔忡了片刻,眼神中不乏讶然。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但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被人挤了一下。 紧接着,尖锐的叫声从远处的长街传了过来:“抓贼,快抓贼啊!——”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人群拥挤的道路上飞奔着一前一后两条人影。人影所过之处,两侧陈列的花灯摊子多被推倒,追在后头的人在大声喊: “莫要让他跑了,那是采花贼!” 话音落下,一众百姓无不骇然。 采花贼? 淮江府内竟有采花贼现身! 今日乃是淮江府三年一次的朝灯节,全城百姓欢庆鼓舞,取消宵禁,城中超过半数的姑娘家都上了街。 采花贼偏偏在这时候出现,那朝灯节上这样多的女子,岂不是要遭殃?此贼居心叵测,可以想见! 想到这里,游街的百姓便同仇敌忾,帮着抓起采花贼来。瞬间,场面一片混乱。 身强体健的壮汉忙着追采花贼,而不明就里的商贩与妇孺只得推搡避让,骂声与追敌声相交织,本就杂乱的街市便在顷刻间变得愈加混乱起来。 同一时间,青霜紧张地扯了扯班惜语的衣袖,道:“小姐,街上有贼,咱们还是尽快回府吧。” “我……”班惜语的注意力被转移,旋即被青霜护着走下桥。她心中似有所感,再回过头,那名飒爽女子已经不见了。 是错觉么? 当班惜语等人下了桥,靠近河岸的长街已经喧闹开来。跟随在侧的护卫为她们隔开人群,但班惜语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今天是她第一次出门,上街不到半个时辰,她还没有玩够。 班惜语往河岸边走了一步:“我们往那边避一避。” 话音落下,身侧便传来一声惊慌的轻呼。班惜语抬眸望去,见得牵着孩童的妇人被人群挤到岸边,只差一脚便要坠到河里去了。 她连忙伸手挡了一下,随即脚下一空,身子不受控制地朝下栽倒而去—— “小姐!——” 青霜站在岸上急得不行,连忙喊道:“小姐,小姐!快救我们小姐!” “青霜姑娘,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兄弟两个都不会水啊!” “去找人帮忙啊!” 就在这时,江对岸忽然飘来一抹轻灵的影子。那影子身手敏捷,宛若一只灵燕,翩然入水,随后竟是将坠落淮江的班惜语给捞了出来! 但那名女子并没有将班惜语送回去,而是怀抱着她,施展轻功朝着远方飞掠而去! 见到班惜语被救,青霜还来不及欢喜,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被一个陌生女子掳走了! 她大惊失色,急忙喊道:“不好了,小姐被贼人掳走了,快回府禀告老爷、老太太,请人将小姐救回来啊!” * 城隍庙。 双脚回到了平地,班惜语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她警惕地朝楼西月望去一眼:“你救了我,却又转头将我带来这里,有何目的?” 楼西月定定地看着她,道:“你不用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关于你我的身份。” 她说得很直白:“十七年前,贵府是否曾遗弃过一个孩子,双生女婴只留下你一个?” 班惜语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班府确实丢过女婴,但并非主动遗弃,而是被仇家掳走的。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在确认你的身份之前,我要先看一看你的凭证。” 听闻“凭证”二字,楼西月下意识地捏紧了系在手腕上的玉坠。 她们无声对视,而后同时偏过了头。 事到如今,其实已经不需要多余的佐证了。班惜语敢肯定,眼前的女子正是失散了多年的孪生姐姐。楼西月亦十分确信,站在她面前的人,与她是一母所出。 纵然两人都心中有数,但还是双双取下了随身佩戴的信物。 楼西月摘下了手腕上的玉坠,班惜语从脖颈上取下缨络。 短暂的珠玉碰撞之声过后,双方各握着一截玉佩。 两人手掌相贴,两块外形相同的淡青色玉佩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块完整的玉环。 班惜语心中震撼,遂将玉佩翻了一面:“这是我自出生时便携带的半块玉环,一面刻有祥云凤凰,一面则刻着我的名字。” 她手中半块玉环的光滑背面上,印刻着一个明显的“语”字。 见状,楼西月心神激荡。她双眼紧紧看着对方那枚玉佩,随后将掌心翻了过来—— 第3章 双生之花(下) 楼西月微微颤抖着将手中玉环翻转一圈:“我并不确定这块玉所代表的寓意,但我想,这应当与我的身世有关,因此随身携带。” 除了凤凰与祥云,她的玉环上印刻的是一个“若”字。 拥有相同容貌的两个人同时抬头,她们眼中倒映着对方的面容,仿佛相识许久,又似久别重逢,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 两人同时笑了笑,一个温柔婉约,一个清冷高洁。 “我是班惜语,家住淮江府班宅,也是班华班老将军的孙女。你也是祖父的孙女。你是惜若,班惜若,我的姐姐。” 班惜语说着,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楼西月的手。她眸光闪动,心情激动不已。 “惜若……”楼西月喃喃念道:“原来我是这个名字……”相比于妹妹,她的模样倒是冷静几分。 见到失散多年的姐姐,班惜语有很多话想问清楚:“这些年祖父派出亲信四处找寻,可总不见你的下落,我们还以为你已经……那几年,你过的可还好?” “不算太差。”楼西月亦有诸多疑问:“当年我是如何走丢的?掳走我的仇敌又是谁?” 班惜语叹息一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十七年前,宣国与荣国为争夺西南边界的一座城池而交战,双方互不相让,当时还是戍边游击将军的班昭被封为戍宁副总兵,跟随总兵傅兰前往边疆抗敌。 但没想到,班昭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朝廷派遣的援军没有及时赶到,致使班昭与傅兰率领的将士被困圭城长达三个月有余。为了脱困,班昭秘密送傅兰及其亲随出城送信。 荣国欲拿下圭城,特派出细作暗访宣国,将班家尚在襁褓中的双生女婴带走,意图以此要挟班昭,令其投降。 “当时祖父及时带兵捉拿荣国奸细,一路追踪。但那奸细得同伙接应,祖父应对不及,受了奸细一剑,只来得及将我救下,却遗失了援救姐姐的最佳时机。”班惜语道: “姐姐被他们掳走之后,祖父便失了姐姐的音讯,多年寻找也未得线索。” 而远在圭城的班昭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被挟持一事,本着一腔忠贞,率三千将士死守圭城。 最后,全城的将士与百姓粮食用尽,最终走到吃树皮、树根的地步。而在弹尽粮绝之时,朝廷的援军终于赶到。 荣国见拿不下圭城,只得撤退。 班惜语神色哀伤:“可援军来得太晚了,纵然父亲守住了圭城,但也气空力尽。加上旧伤复发,没几日便死在了返京途中。母亲得此消息,悲痛过度,没多久也永离人世。” 楼西月皱着眉,问道:“元帅傅兰不是被送出城,请救兵去了么?难道他没有带人回来?” “没有。”班惜语摇摇头,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原来傅兰元帅在离开圭城之后,便在半途被杀手所灭口,连同他的亲随也死无全尸。” 傅兰是长公主膝下唯一的儿子,牺牲之时不过二十来岁。他的妻子当年是难产而亡,唯留下一名男婴。傅兰身死他乡之时,他的孩子才六岁。 长公主痛失爱子,对唯一的孙子十分怜爱,于是要求圣上下旨册封小孙子为亲王。 圣上起初并不答应,但架不住长公主三番两次的闹,加之朝堂言官联名上书,圣上只得下旨,封傅观为宣平王。 而在这之后,圣上又下了一道旨,给宣平王与尚不足一岁的班家女儿指了婚。美其名曰体恤功臣之家,要给同样痛失父母的班家女儿一个安稳的归宿。 楼西月了然点头:“这便是你与宣平王婚约的由来。” 班惜语笑得有些勉强:“嗯。”她转移话题道:“姐姐这些年身在何处?既然你我已经相认,不如与我一同回家,若祖父祖母直到姐姐尚在人间,必然十分欢喜。” 闻言,楼西月摇摇头,拒绝道:“我不能回去。” 这倒是让班惜语讶异了:“为什么?可是有难言的苦衷?” 楼西月:“我要去办一件事,有些危险,若暴露我的身份,便会连累到你和家里人。” 班惜语困惑道:“姐姐要做什么?既是一家人,你有难处,我们自当相帮。” 楼西月直言道:“我要杀一个人,也或许是一伙人,目前尚不清楚。那是我仇家,他杀了养育我多年的养母,血债血偿,我必须报仇。我调查过,那人来历不小,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我不想节外生枝。” 班惜语脸色微变:“仇家?可……” 她还想再闻得清楚些,不料城隍庙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说话声。两人转头望去,见得庙外显出火光: “官爷,大概就是这里了。不过你们要找的人在不在这里,我也不敢保证。我也只是看到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具体长什么模样,我可不清楚。” “我知道。你等着先别走,等我们搜过再说。” “你们几个,仔仔细细地找,务必要将贼人找到。还有,切莫伤了班小姐,知道了么?” “是!” …… 楼西月道:“找你的人来了,我先走一步。”说着,她推开了通往后院的小门。 班惜语追了过去:“姐姐等等,你当真不与我回去?” 楼西月摇摇头:“今日你受惊不小,早些回去休息。等寻到机会,我会再去找你的。” 话音方落,楼西月便趁着月色离开了。 同时,前来寻找班惜语的班家护卫也举着火把闯入了城隍庙:“班小姐,小姐!——” 忽然有人指着前方喊了一声:“快看,那是不是掳走小姐的贼人?” “怎么,带走小姐的是名女子?” “我们先看看小姐,其余人还不快追?!” “等等!——” 众人动作一顿,一转头便见班惜语从庙中缓步走了出来。纵然她身上留了几分落水的狼狈,但却不像是被贼人欺辱过的模样。 班惜语淡淡道:“不用追了,那位姑娘并没有将我怎么样。她只是恰好救了我,但不知道班府在何处,只得暂且将我送到城隍庙里歇息片刻。” 这时,青霜急忙走上前来搂住她:“还好小姐无恙,否则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班惜语微微笑了笑:“劳你担心,一切还好。我累了,先回府吧。” 青霜:“是。快送小姐回府。” 第4章 互换身份(上) 从城隍庙离开之后,楼西月便辗转来到了信中所言的幽兰阁。 作为青楼,幽兰阁地处花街柳巷之内,对比繁华的灯市,是另一番的热闹。 可她一脚刚迈入幽兰阁大门,就被人给拦了下来。来者打扮华丽,虽然有些年纪,但风韵犹存:“诶,你等等!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青楼!你一个姑娘家上这儿来干什么?快出去!” 话音刚落,楼上某间厢房内便传来男子的声音:“戚娘,这位女侠是来找我的,让她进来!” “女侠?”戚娘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楼西月,“果然是江湖人打扮……” 楼西月抬头向上看了一眼,眉梢微挑:“这回让进了么?” “……”戚娘不耐烦地摆摆手:“进进进。” 楼西月越过她,径直上楼,推开留了一条缝的门。 屋中燃着香料,微风拂面之时,带来一缕兰花幽香。 “哟,你来了啊。”桌旁的男子望了过来。他斜斜靠在椅背上,高束的发冠上点缀明亮的朱玉,发带上的流苏落在他的肩上。 见到楼西月,他笑了笑,右侧眼角上的蝴蝶胎记都跟着要飞起来似的,一举一动间神采飞扬,潇洒风流。 “坐啊。” 楼西月在他面前坐下。她什么都没说,仰头饮尽杯中之酒。 烈酒入喉,她的神智被刺激得清醒了些。 楼西月:“每每留宿烟花之地,你也不怕身子虚。” 闻寂声正色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只是来这儿喝喝酒,又不做别的,怎么会身子虚?——行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显扬门已灭,你打算怎么办?” 楼西月:“明知故问。”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报仇雪恨了。 闻寂声分析道:“你可别犯糊涂。那人既然能杀尽显扬山庄之人,必然有些手段,你势单力薄,岂是他的对手。” “那我便只能智取了。”楼西月扭头看他:“我不指望你帮我,但你也别拦着我。” 闻寂声:“我哪儿拦得住你啊……关于凶手,你可有线索?”他单手撑着下巴,道:“我听说疏秘阁被毁了个彻底,是不是仇家寻仇?” 显扬门乃是江湖上你专门搜集各路消息的门派,以贩卖消息为生。疏秘阁便是显扬山庄收藏各家秘密文书之所,如今疏秘阁被毁,门徒被杀,十之八九是忌恨显扬门的仇家所为。 楼西月是显扬门探子,虽然意外躲过一劫,但闻寂声认为,她眼下的处境并不安全。 此时,楼西月摇摇头,道:“关于这点,我也不确定。我从门主的手中得到一枚印章,多番打听后才知,印章出自宣国京城的一家茶馆,名曰香茗馆。我打算到京城一探究竟。” “香茗馆?”闻寂声愣了愣,而后“噗嗤”笑了出来:“这误会可大了,谁告诉你香茗馆是茶馆的?” 楼西月不明就里:“你笑什么?不是茶馆,那又是什么?” 闻寂声晃了晃琉璃酒杯,醇香酒液眨眼入喉:“幽兰阁是什么,香茗馆就是什么。” 楼西月:“……”京城的文人墨客竟然最爱逛青楼?! “虽然我没有立场劝你放下仇恨,不过作为朋友,我也是乐意为你分忧一二的。”闻寂声与她碰了碰杯:“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能用到你的地方,我自然不会跟你客气。”楼西月顿了顿,问他,“话说回来,我放才在街上见到你了。出了什么事,我见你似乎在抓采花贼。” 闻寂声重重叹口气,解释说:“嗐可别说了,贼没抓到,我还差点受伤了。” 原来,半个多月前,有人找到闻寂声,花重金请他帮忙抓住肆虐于江南一带的采花贼。 采花贼眼光颇高,又有几分文采。惯会用下作手段,欺骗良家女子上当。这回,他看上了淮江府班老将军的孙女,班惜语。 闻寂声好不容易逮到他,结果那贼小手段还挺多,趁着城中大乱,脚底抹油溜了。 对此,他心中郁郁不快。 闻寂声道:“算了,还是别说我了——你今日的状态有些……不太正常,莫不是路上遇见了什么喜事儿吧?”要不怎么看上去那么高兴? 楼西月放下酒杯,眼角微弯:“许久未见,你还学了读心术?” 闻寂声笑着说:“用不着读心术,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心甚悦。说吧,让我也跟着高兴高兴。” 楼西月敛了笑意:“算不上是什么好事,不过是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罢了。” 关于她的家世来历,越少人知道越好,还是先瞒一阵罢。 她有心转移话题,便道:“今日你与采花贼交过手,之后他必然心生警惕,你再想捉住他,怕是难了。” 闻寂声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今夜运气实在不好。所幸他的目标是班惜语,只要班惜语在,不怕他不行动,我只需守株待兔便可。” 楼西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说来我还挺好奇的,这班惜语究竟是何等的美人,那贼竟这样觊觎她,行踪败露竟也不愿放弃?” 闻寂声:“这我哪儿知道,不过应当是个绝色。” 楼西月挑眉:“你没见过她?” “我当然没见过——”闻寂声忽然一顿,目光落在楼西月的脸上,随即,他眼睛一亮:“诶,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身边不就有个绝色美人儿么!” 他一拍桌子:“打个商量,不如你来假扮班惜语,引那贼人上钩。反正你有武功傍身,也不用怕吃什么亏。等拿住了他,我讨到赏金便与你四六分账,如何?” 楼西月心头一跳——假扮班惜语? “不怎么样。我不缺钱,不做这等费力气的事儿。”她若无其事地别开头,点点桌子,道:“不过你要动手就尽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闻寂声:“哦?这话怎么说?” 楼西月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不久前我听这里的百姓说,京城那边的圣旨来了,要班惜语即日启程,到京城与宣平王完婚。” 圣旨的事,自然是班惜语告诉她的,只是她不能实话实说。 闻寂声倒吸口气:“嘶,那这可就难办了。我不会还得跟着迎亲队一路跟到京城去吧,真麻烦……” 说着,他话音一转:“啧,班惜语嫁给宣平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楼西月将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这话怎么说?” 闻寂声:“大宣皇帝和宣平王之间有嫌隙,眼下看着是荣华富贵,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楼西月斟了满杯的酒,琉璃杯推到他面前:“哦?竟有这样的事?” 闻寂声:“那可不么!嗐,不过说到底,终究不过是皇位权势的事儿呗。这事儿复杂得很,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宣平王一家与皇帝之间有解不开的仇怨就是了。” 楼西月联想到即将成为宣平王妻子的班惜语。她喃喃道:“既然如此,那班惜语……” 闻寂声说:“夫妻本一体,皇帝不待见宣平王,自然不会怜惜一名小小女子了。” 楼西月因为这句话而心事重重。她没有心情和闻寂声闲聊,找了个借口便另开了间客房暂歇。 洗漱过后,楼西月枕着胳膊倒在床上。这一晚她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心脏还在怦怦跳,完全没有睡意。她没有点灯,一双眼睛望着头顶的幔帐沉思。 原来年幼时她并非被遗弃。在远方的陌生家庭里,还有人在惦记着她。 不过据班惜语所言,当年掳走她的乃是荣国细作,照常理推算,她本该被送到荣国人手中。 但多年以前,桂娘便告诉她,当年她是在某一偏僻乡村的田埂上被桂娘发现,并带回显扬门的。 或许是细作将她带走的途中发生了意外,这才破了荣国的计谋。 楼西月的思绪开始发散。 她想到班惜语柔弱的身板,又是那样温柔似水的性格,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京城内复杂的局势。 ——“打个商量,不如你来假扮班惜语,引那贼人上钩……” 假扮? 这其实是个好主意。 班惜语瞧上去并不是很乐意履行这桩婚约,而她也正好要上京城追查凶手。那凶手在京城“文人馆”留了名,想必也曾混迹官场。 倘若有“宣平王妃”这层身份在,她要查对方的身份也会方便很多。 此外,她有武功傍身,自然能应对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若是皇帝或是其他势力果真对她下手,对班府下手,她也好应对一二。 只是不知道班惜语是怎么个想法。 想到最后,楼西月终究抵不过睡意,沉沉睡过去了。 * 班惜语带着一身的冰凉的湿气回家,早就得到消息的贺老太太连忙来探望她。老太太先是心疼地搂着她关心了一阵,而后又担心她着凉伤寒,即刻命人带她去洗个热乎乎的澡,又命人煮上姜汤暖胃。 等闲暇下来时,时辰已将近半夜了。 班惜语卧在软榻上,身后,青霜小声念叨着给她擦头发:“姑娘为何要放走那名贼人?那人胆大妄为,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将您带走,着实可恶,应当好好教训一顿。” “她救我一命,有恩于我。再说她并无恶意,放她走又有何不可?”班惜语低声道:“好了,莫要再提这事。” “是……” 青霜那几句不轻不重的抱怨并没有影响班惜语的好心情。她有些雀跃地想,自己不再是孤立的一个人,她有姐姐。 虽然过去的十数年里,她们素未谋面,但班惜语对她有一股陌生但熟悉的感觉。 大概是这份亲密的血缘关系,她对楼西月十分信任且亲近。 她很想将楼西月带回来,也想告诉祖父祖母,姐姐尚在人间。但楼西月却藏着很多秘密,她的身份似乎很不寻常,身上还带着血仇。 班惜语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为她守口如瓶。 只是和楼西月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她还没有问清楚所谓的仇家是怎么回事,先前又生活在哪里,怎么会遇上这样危险可怕的事。 倘若祖父祖母知道姐姐深陷危机,必然心焦,而且她也担心姐姐能否应付得过来。 班惜语暗自盘算着,将来必然要寻个机会,劝说楼西月与班家相认,然后一同解决难题。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贺老太太又来探望她。 “祖母深夜过来,是有要事?”班惜语让青霜准备一盏参汤上来,“夜间喝茶伤神,祖母喝碗参汤安神罢。” 因为班惜语“被劫”一事,贺老太太吓得一颗心脏还怦怦跳,哪里还有心情喝参汤? 她只要一想到亲孙女在眼皮子底下都差点遇难,若是跑到京城,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了不得的意外。 山高水远的,倘若班惜语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个老太太也不活了。 “阿烟,要不咱们逃婚吧。”贺老太太紧紧握着班惜语的手:“京城那地方,水深的很。而且你也知道,依照眼下的情况,皇帝迟早会对宣平王动手。你嫁给他之后,将来说不定还要吃牢饭!” 班惜语当然不想嫁。 她年纪轻轻,为何要将一生都赔在深宅大院当中? 班惜语:“可圣旨已下,无法回头了。” 若逃婚一事被官府发现,班家在劫难逃。纵然她想要悔婚,可也没有自私到要牺牲家人的地步。 贺老太太却说:“如今情况不同了,你被人劫过一次,城中不少百姓亲眼目睹。只要再伪装一次,将绑架的罪名扣在今日那贼头上便可。在这之后,你乔装一番,跑到旁人寻不到的地方去,便能瞒天过海。” 这个计划十分大胆,且将近完美。只要不被人发现,便能功成。班惜语心头猛跳。 “这、这能行得通么?太冒险了,宣平王的迎亲队很快便到,我怕……” 贺老太太冷哼一声,说:“不用怕,宣平王不会来的,他被公务绊住了脚,要我们班家送嫁,一路送到平江府。他在信里说,要你在平江与他会合。” 话说一半,贺老太太便顿了一下,没好气地骂道:“婚期在即,宣平王连亲都不愿意来接,我看他是没把这婚约当回事!”拿他们班家当什么了! 接着,她怜爱地揉了揉班惜语的脸:“祖母就是心疼你。宣平王未必将你放在眼中,这样的人岂是良配?” 个中道理,班惜语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逃婚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官府那些人并不是吃素的,假使其中某一环节没有安排妥当,那整个班家都要遭殃。 “此事干系重大,孙女我……还是作罢吧。” 闻言,贺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此举冒险,我又何尝不知?若论稳妥,还是得找个人替嫁才安全。 “只是你容貌如此,谁能替代你?罢了,祖母知道阿烟孝顺又懂事,不想连累家里。我再想想法子说服你爷爷,或许……会有办法的。” 贺老太太又怜惜地安慰她几句,随后便走了。 而在她离开之后,班惜语独自静坐,看着茶碗出神。 起初与双生姐姐重逢的喜悦渐渐淡去,这会儿只剩下满腔的烦闷了。 在祖母提起找人替嫁的那一瞬间,班惜语脑中曾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或许楼西月能够为她替嫁。 但她即刻就因为这个念头而无比憎恶自私的自己。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不知道楼西月经历了什么,才会养成警惕又冷淡的个性,但总归是吃了不少苦的。 比起楼西月,她自小养在班家,受祖父祖母宠爱,已是万分幸福,怎能让亲姐姐代替她去京城受苦? 这本该是她应当承受的,没道理让旁人来受罪。 不管是楼西月还是其他人,都不应该承担本属于她的劫难与苦果。 班惜语惭愧地想,动了这等恶毒念头的自己,若将来在京城被宣平王看轻,受皇家连坐,那也实属活该。 “既然躲不过,便只好迎难而上了。”班惜语喃喃道。 至少担着宣平王妃的身份,她在京中也能活络各处,上下打点起来也比较容易。姐姐既然要报仇,她便借用宣平王之势力,助姐姐报仇。 此外,等到了京城以后,她需得仔细留心京中各路局势,在发生重大变故之前,将祖父祖母送到安全的地方安置,让他们安享晚年。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二老受她、或者是姐姐所连累。 如此,她做这个宣平王妃也不算亏。 不过如今想这些还为时尚早,一切还等她到了京城再从长计议。 第5章 互换身份(下) 圣旨钦定的婚期是下个月末,也是初夏时节的第一个黄道吉日。为了赶上婚期,班家在接旨之后便着手准备起来。 而从那日自朝灯节回来后,班惜语便一直闭门不出,懒懒的躲在屋子里看一些杂书,关于婚事筹备的进度,半分也不曾过问。 二是,负责操办婚事的贺老太太正忙着想法子劝说班老爷,让他请皇帝收回成命。三是,班老爷对这些家务一无所知,以往又做惯了甩手掌柜,因此也只偶尔关心地问一问。 后来据下人们碎嘴闲聊,班惜语才知道在这段期间,祖父祖母又因为婚约的事情吵了起来。他们闹得动静很大,但祖母不让人告诉她知道,所以,当她听闻这事儿之时,府中一切事宜都已准备妥当了。 即将出阁的一天清晨,班惜语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么精致、漂亮,却是个不得自主的人偶。 青霜的双手在她脸上涂脂抹粉,清爽的脸容变得妩媚。她像是进献的祭品一般换上盛装,听着耳旁教习嬷嬷絮絮叨叨说话的声音。 随后,又有小丫鬟进来通传说,一会儿贺老太太便要过来,要与她送别。 班惜语脸上是惯有的温和微笑:“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忙活这样久,时辰尚早,你们先下去歇一歇。我静坐一会儿,等祖母过来。” 为了送嫁,班惜语院子里的丫鬟从寅时便起来忙活,现在不仅困倦,还腹中饥饿。虽然她们中间也有轮休,但到底扛不住,便忙不迭地退下了。 人群散去,厢房便静了下来。班惜语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未阖上的妆奁,继而别开了头。 她的目光从镜面上一扫而过,意外地看到留在屋中的年轻婢女。 “不是让你们都休息去么。”班惜语的口吻有些冷,“这里不用伺候,出去。” “是我。” * 班惜语愠怒的表情在一瞬间转变成惊喜:“你怎么来了?”她上下打量着楼西月,“还是这样的装束。你是特意来与我告别的么?” 楼西月正视她的眼睛,道:“不,我是来与你做交换的。” 班惜语因为这句话而心头一跳:“什么?” 楼西月走近她。身量相仿,面容神似的两人面对面,摇曳的烛光清晰的映照出她们的容颜。 “我来替你出嫁,我来做班惜语,你去做那个自由自在的楼西月。”楼西月坚定的目光落在班惜语脸上,语气难得有几分温柔:“我知道,你不想嫁给他。” 她清楚地记得朝灯节那晚,烟花之下笑得灿烂的班惜语。那是一种不带任何包袱的、全然放松的状态。而那样的班惜语,也只有在灯节上短暂的出现过。 这几日,楼西月时常易容成普通丫鬟混在班家。她从近期观察而来的种种迹象推测出,班惜语并不想乖乖的做一个没有自由、守着规矩的闺阁小姐。 她比任何人都想要逃脱掌控。 所以,互换身份的计划,对她们二人而言,有利无弊。 班惜语一时语塞。她并不像楼西月那般轻松:“我是不想嫁,可你逍遥惯了,怎么能像我一样,关在不得自由的宅院里?” 她宁愿楼西月今日前来,是要回归班家的。 “如果是为了帮我,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班惜语又说: “我都不愿意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共处一室,成为亲密夫妻,更别说是你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她是明白的。 然而楼西月却道:“我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她说: “你知道,我有仇家在京城。那人曾在香茗馆留名,我推测,他的身份地位应当不低。若是有宣平王妃的身份在,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 班惜语明白了:“那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闻言,楼西月笑了笑,说:“答应交换身份,便是你给予我的最大的帮助。而在今日之后,你只管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我……”班惜语眨眨眼睛,眼角的红晕深了些。她没有想到,楼西月竟然会主动提出互换身份。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此时此刻,她觉得楼西月便是上天派来解救她的菩萨。 班惜语按了按湿润的眼角,道:“抱歉,班家小姐才是属于你的位置,现在却要你替我出嫁。去完成本该是我应该完成的事。” 楼西月摇摇头,说:“多余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用不着愧疚,我会这样做也是出于私心。”她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催促道: “时辰不早了,我们换掉身上的衣裳。” * 一道浅青色轻纱屏风映出里外两道人影。 班惜语解开衣带,褪下了一身火红嫁衣;楼西月取下剑袋,将替换的衣衫搭在屏风上。 平滑的镜面中映出两个人。班惜语立在楼西月身后,她执着木梳,将楼西月的三千青丝解开了又重新梳妆。 楼西月为班惜语卸掉面上的胭脂,将自己过去十七年在显扬门的生活平淡道出,班惜语亦是将这些年的生活琐事一一告知。 当天际浮现鱼肚白之时,楼西月换上了那身繁琐的婚服。凤冠霞帔,色如晚霞,锦绣繁花一路绽放,银线金凤翱翔云端。 班惜语穿上楼西月带来的窄袖长裙。她着这身浅蓝色衣衫,显得愈发清丽秀美,端庄大方。与楼西月的飒爽相比,她则多添了几分温柔。 时辰将至,她们没有多少时间耽搁了。 班惜语握着楼西月的手叮嘱道:“你去了京城,务必一切小心。朝堂权势与皇室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到时……” 楼西月微微颔首:“我明白。宣平王与皇帝之间的恩怨,我已有了些许了解。我会留心的。” 随后,她们又交换了随身携带的玉佩。 “还有。”班惜语低下了头,眼神有些不自在:“我知你无意于宣平王,替嫁也是无奈之举。但他若要与你行周公之礼,你一定要想办法避开,别让他占了便宜。” 闻言,楼西月笑了笑,收下了她的关心:“你放心,到时我自然有应对的办法。江湖凶险,你出门在外,需要多加小心。若是遇到什么难题,可以去找这个人——” 她将一幅画轴交给班惜语:“闻寂声是我行走江湖之时遇到的朋友,他为人很仗义,值得信任。这是他的画像。 “他的外貌很好认。你只瞧他眼角处有一块形似蝴蝶的浅红色胎记,那便是了。”楼西月道:“闻寂声这人做事没什么规矩,胆大妄为,没有分寸。他如果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你尽管教训他。” 班惜语郑重道:“好,我记下了。” 虽说班惜语与她长得一模一样,但闻寂声不是傻子,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识破双生姐妹互换身份的骗局。 楼西月知道瞒不了太久,但以她的了解,闻寂声即便看出来了,也不会为难于班惜语。接着,她将一枚灰色哨子交给班惜语。 楼西月道:“只要吹响这个,你就能联系到他。他得了信儿,必定会来寻你。” 班惜语点点头:“我明白。” 言尽于此,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她们抬眸对望,眼神中皆流露出惜别之意 “你……” “我……” 这时,厢房的门骤然被叩响了。贺老太太的声音从房门外传了进来:“阿烟,你可准备妥当了?” 第6章 北上、南下 在贺老太太进门之前,班惜语飞快地躲到了屏风后面。楼西月拉开木格窗,透亮的天光映着她额上华丽的珠翠。 “我只是暂时借用你的身份,等事情一了,我便将身份还你。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想法子与你会合。”楼西月道: “而在这之前,你要顾好自身。闻寂声的信鸽能联系到我,你可随时给我写信。” “好,我会的。”班惜语瞧了眼天色:“快来不及了。我先走了,你珍重。”说着,她取来行囊,弓着身子爬出窗外。 她沿着墙根溜出去,避开侧面走来的数名丫鬟,一路小跑着从圆形拱门离开。 鬼使神差的,班惜语回过了头,潋滟的目光落在远处。长廊的尽头,红色人影静静伫立在半开半合的窗边。 见她停留,女子清冷淡漠的表情最终融化。她抬起手轻轻挥别,随后关上那一扇木格窗。 班惜语不再犹豫,继而轻车熟路地寻到人迹罕至的偏僻小门。她拉开门闩,腿脚一迈,走向了朝阳初升的东方。 班惜语离开之后,楼西月定了定神,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门打开。她模仿着班惜语的举止,脸上带着柔软温和的微笑。 “祖母请进。” 她向来冷静,即便是见到血缘至亲也是面不改色。她问:“祖母可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贺老太太先是看了眼闭合的窗子,随后拉着楼西月的手,牵着她在软榻上坐下。 “祖母来瞧瞧你。”贺老太太虽已年近六十,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现在,这双眼睛正深深凝望着楼西月: “十七年了,你出落得如此标志模样,可是祖母还没有好好的瞧过你,便要送你出嫁,祖母舍不得,很舍不得……” 屋中烛火摇曳,照出贺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楼西月没有应对如此年长的长辈的经验,温和的面具之下藏着几分尴尬与束手无策。 她抬眸望着贺老太太,见到对方的眼中盈满了泪光,刹那间,老人家仿佛骤然变得苍老,不似以往那般精神。 “祖母为何要哭?纵然孙女出嫁,但也不是这辈子不回来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会有再见面的时候,祖母不必伤心。”楼西月轻声安慰道。 这不是假话。 班惜语离开班宅只是一时的。假使事情进展得顺利,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班宅。 “那是当然。惜儿与祖母祖父是血缘至亲,自然能有相聚之时。只是祖母很遗憾,你留在祖母身边的时间太短了。”贺老太太紧紧抓着她的手心,生怕她一不留神,眼前的孙女便会消失了似的: “先前祖母问过你,如今最后再问一次——惜儿是自愿嫁给宣平王的么?祖母说过,一切以你的意愿为重,绝不强迫你。你若是不愿意,祖母拼了这条命也会带着你走!” 楼西月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倘若贺老太太果真为了她一句“不愿”就悔婚,那她与班惜语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她略微思忖,而后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旦班家悔婚,便将面临天子之怒。 “再说,嫁给宣平王也没有什么不好。虽有云,一入侯门深似海,但我听说宣平王乃是一等一的君子,想必并非凉薄之人。得此富贵荣华,孙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闻言,贺老太太有一瞬间的失神:“是么,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她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眼泪无声滚落,不知道在看什么。 楼西月细细观察贺老太太的脸色,心中觉得奇怪。她直觉老太太似乎话中有话,而且她的神情不大对。是她说错了话,还是老人家发现了什么? 倘若老太太已经察觉到眼前的“班惜语”有异状,没道理会隐而不发——谁会容忍有人替代自己的亲孙女高嫁皇室,取而代之? 难道只是她多心了? 未等楼西月琢磨出个究竟来,一众侍婢便来到屋外提醒道:“回老太太、姑娘,吉时已到,姑娘该出阁了。” 贺老太太笑着抹掉眼泪,牵住楼西月的手,道:“走,走罢。” 随后,丫鬟与教习嬷嬷鱼贯而入,前后簇拥着送楼西月出了久居多年的宅院。 出了雅致的院落,楼西月便在他们的指引下来到正厅。 厅堂之内,四方宾客汇聚一堂,低语交谈与欢笑声不绝于耳。当楼西月出现在众人眼前之时,四周静默一瞬。 一边,在场宾客面带喜悦,口中说着祝贺之词;另一边,贺老太太与班老爷面带笑意,却难掩哀愁之色。 楼西月内心平静。她来到近前,与贺老太太、班老爷一一拜别。 “孙女不孝,不能在祖父祖母身边孝敬一二,此去京城,还望祖父祖母多多珍重。” 班老爷将她扶起。他严厉惯了,今日倒是难得温和。 “京城不比家里自在,规矩多,从今往后,你需得谨言慎行,事事留心,好好的相夫教子。祖父祖母没有旁的愿景,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楼西月捏了捏袖子,体态端庄地直起身,又轻声细语地回了个“是”字。 紧接着,嬷嬷上前搀扶,高声喊了句:“新娘上轿!” 班家的送亲队停在正门外,前前后后数十名仆役、护卫把守护送。大红喜轿由四名仆役抬着,而侍女青霜伴在楼西月身侧,率先打起帘子。 楼西月一低头,随即坐上了喜轿。 “起!” 轿子摇晃抬起,送亲队便浩浩荡荡往北方而去。 临别前,楼西月掀起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只见班家上下站在大门外相送。班老爷身姿挺拔,直望着送亲队远去;贺老太太不忍看,别过头去抹了几把眼泪。 楼西月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心中亦有感慨。只是这感慨稍纵即逝,激荡的心绪转眼平复下来。 她觉察到今日的自己有几分失态。 或许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因而情绪浮动;也或许是此番“出嫁”触动情肠,因此怅然若失。 但无论是何种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等她完成目标之后,她和班惜语都会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到时,班惜语会和家人欢喜重逢,她也将回归江湖。 * 班惜语算好了城门开启的时辰,提前背上行囊候在城门口。 过去的这些年里,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府中的梨苑,除去上回在朝灯节装扮成男子外出过,其余时间都恪守本分,久居班宅,大门不出。 班府之内,她无人不知;可一旦出了府,便不会有人认得她。因此,班惜语很有自信,今次她必然能够顺利出城。 但即便如此,在面对开启城门的守卫之时,班惜语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若无其事的走上前去。 而那两名守卫在开了城门后便自行离去,他们甚至没有多看班惜语一眼。 与之错身而过之时,班惜语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当中飞出来。她走得越来越快,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道路两侧的树丛在急速后退,绵绵江水渐渐离她远去,淮江府也最终被她甩在身后。 她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四周仅剩下寂静一片。班惜语停了下来,她喘着气朝前走,纵然手脚有些疲累,可心中却觉无限畅快。 班惜语想擦干净额上的细汗,但盯着手中的手帕看了一会儿,随后将帕子揣回怀中,径直拿袖子抹了把额头。 她想,都离开班府了,还要这劳什子做什么。 班惜语随性的模样实在称不上端庄,但也正因如此,才觉得痛快。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一面细细盘算。班家的送亲队是要北上的,若不想被发现,她唯有南下才能避开。 但这路上路途遥远,她总不能只靠一双腿行动。 应当买匹马来。 心念微动之际,班惜语骤然发现前方传来阵阵人声,抬眸望去,见得不远处正是一所人客稀少的茶肆。 而在茶肆前,一名杂役打扮的青年正在给一匹青棕色的骏马梳毛,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在抱怨什么。 班惜语嘴角一弯,扬起一抹明媚的笑:说马马到,“千里马”不就近在眼前么? 所幸出门前带够了银两,否则班惜语还没有办法从对方手中买下这匹马。 班家自班老太爷起便是武将,乃是将门,班惜语虽然不怎么习武,但驭马之术却是打小便学,驾车驭马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班惜语牵着这匹从茶肆小二手中买来的骏马,扬鞭朝着山峦的半山腰而去。 马匹吃饱喝足,奔跑起来堪比雷电。不过片刻的工夫,班惜语便登上了山头。她立在高山之上,极目远眺,眼中所见的是缩小的淮江府。 一条淮江蜿蜒着穿过山下的城镇,错落山水之间是数不清的炊烟人家。 不知是否是错觉,班惜语恍然听到远方传来的锣鼓之声。喧哗热闹的声响顺着清风传遍了整个淮江府。她垂眸细看,只见一条红色“绸带”蜿蜒着走出城门,一路向北而去。 班惜语知道,那是班家的送亲队。坐在那顶轿子里的,是楼西月。 替嫁加上逃婚,实在是有违孝悌,但班惜语并不后悔。她不想违心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不甘愿受人掌控。 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宠物,不是草木,她的一切都应由她自己做主。 泼天富贵又如何,权势又如何,她不想要就是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事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只是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将她养育到大的祖父祖母。 对此,班惜语只得在心中道一声抱歉。 “孙女并非有意欺瞒,希望祖父祖母不要怪罪。” 她口中喃喃低语,最后看了一眼班府的方向,随即回身牵马。 * 闻寂声在班府之外守了几天,终于在班惜语出阁的前三天里逮到了蠢蠢欲动的采花贼。 楼西月所预料的不错,经过朝灯节那晚的动乱之后,采花贼果真万分警惕。闻寂声试了无数花招,最终不得不找幽兰阁的姑娘假扮了班惜语,才将贼人骗出破绽来。 拿住了采花贼,闻寂声便松了口气。他马不停蹄地将贼人交给雇主处置,领了酬金之后才回到幽兰阁。 可他前脚刚回来,后脚就被戚娘告知,楼西月已经走了。 “她果真走了?这不可能吧,要走也应该和我打声招呼啊。”闻寂声煞是费解。 戚娘朝他甩去一封信:“不信拉倒!喏,这是她留给你的书信,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闻寂声看信的时候,戚娘还在抱怨:“总算是走了,这几天你俩在这儿给我添了多少麻烦?登门的恩客还以为我这幽兰阁不开青楼,改开客栈了呢!怎么样,看完了吧。” 闻寂声叹了口气,说:“看完了。”他丢开信,转头拿上了行李:“啧,她一声不吭办事儿去了,还让我不要插手。得嘞,横竖是我多操心。戚娘——” “干什么,你也要走啊?”戚娘讶异地打量他:“去找你那个朋友?” “我找她干什么,她本事大的很,自己能应付。”闻寂声提上伞,丢下一锭银子便走了。他背对着戚娘挥了挥手:“我走了,来日再见。” 戚娘抓着银两翻了个白眼:“谁和你来日再见。要见也是跟我的银子见!” 闻寂声牵着马出城,却在半途得了信函,新任雇主要他往雀南庄去一趟。无法,他只能中途改道,往东南方向而去。 在淮江府外的茶肆里,在他等小二装酒囊的工夫,见得远处山道上有一匹马疾奔而下。那马跑得迅猛,扬起一阵不小的尘土。 原本闻寂声是不在意这小小马匹的,可当他目光一瞥那马上之人时,忽然噌的一下从椅子上坐直了。 楼西月? 他纳闷地想:她不是到京城追查灭门凶手去了么,怎么还在这儿? 此时,小二走了过来:“客官,你的酒囊装满了,一共是十文钱……” “谢了。”闻寂声拿过酒囊,甩手丢下一串铜板,随即跨上马,朝着方才的马追了过去。 第7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上) 班惜语未曾停留,一口气便赶了大半天的路。她在马上颠来颠去,换作平常早就累得直喘气了,可眼下她不曾休息,水米未进,却觉得一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直到午后时分,日头渐大,她才停下来歇了歇脚。 班惜语找到了摆在路边的一家茶棚,花了点儿银钱吃饭喝水,只等天气转凉一些再上路。这的时候,她听见茶棚内的客人七嘴八舌地说话: “再过半月,雀南庄那边就该来活儿了吧?” “是啊。那儿也就正月里还有六月的时候热闹些,咱们也就指望这几个月赚点银子使了。” “哈,他们什么时候能多办几场瑛娘节,那才好呢!” …… 那几人一面喝茶一面说笑,班惜语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心中好奇。 她问道:“什么是瑛娘节?” 闻言,扯着嗓子说话的男子纷纷扭过头向她看来。见到她,这些男子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姑娘也对瑛娘节有兴趣?” 班惜语点点头:“嗯,可以烦请诸位为我答疑解惑么?” “嗐,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雀南庄的瑛娘节么,可有名了。这个节庆源自当地的一则传说。传说中的瑛娘是他们当地百姓供奉的神明,据说,是能够化解天降洪水之神。” “雀南庄位处南边,那儿的雨水多,年年都闹洪水。相传,瑛娘本是农家女,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水,整个村子的百姓都被困住了。 “瑛娘急中生智,以妙计将村中百姓救出,而后又助村民疏散洪水,帮助当地百姓免除祸患。但也因为这场洪水,瑛娘失去了性命。 “当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便将她供奉起来视为神明。他们每年都在六月份——也就是瑛娘去世的那天——举办瑛娘节,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平安。” “没错没错。瑛娘节也是雀南庄一年里除了年节以外,最热闹的节庆了。我听说,瑛娘节那几天,雀南庄每晚都会燃放盛大的焰火,那场面,相当漂亮!” “不过瑛神娘娘的故事到底只是传说,究竟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呢。” “雀南庄远近闻名,这些年来吸引不少人客前来观赏游玩,其中还不乏荣国富商、游侠、百姓。我们利县与雀南庄常有经商往来,瑛娘节期间,也是咱们利县获利最多的时候。”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了一通,班惜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多谢诸位告知。”雀南庄,瑛神娘娘,这样有趣又生动的故事,是她在深宅大院中不曾听闻的。 班惜语谎称自己是从北边城市而来,要到南边投奔亲戚: “我途经此地,正欲寻一处风水宝地歇一歇脚。此间听闻瑛娘节之趣闻,便想去瞧上两眼,不知节庆何时开始,何时结束?” “是六月初十。节庆前前后后举办七天,姑娘若想凑个热闹,那时间上还十分充裕。” “既然姑娘也要去雀南庄,不如与我们同行?你是姑娘家,孤身一人出门在外,难免多有不便。若有人照应,既安全,又方便,咱们路上也好做个伴儿。如何?” 说着,那几名男子同时向她投来热切的目光。他们的眼睛紧盯着班惜语的脸,又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而班惜语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她拒绝道: “不劳烦了,我还需中途转道去办些私事,怕是与诸位不顺路。”班惜语带上打包好的馒头包子,身子轻盈地上了马:“时间紧迫,我便先告辞了。” “诶诶,等等——” 班惜语没管那些人是个什么反应,毫不犹豫地策马走了。 等远离了那家茶馆,她才觉得憋闷的胸膛畅快了不少。但耽搁了这么一阵,天色渐晚,若不想露宿荒郊野外,她必须尽快找个地方投宿。 班惜语远远望见前方的岔路口,随即拉着缰绳放慢了速度,当她犹豫着应当往左边还是右边走之时,忽然听闻远处有人在喊“救命”。 她即刻下马,随便找了棵树把马拴着,接着便循着声音寻了过去。 深林中草木层层叠叠,班惜语绕了些路,这才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后找到了人。那人腿上压着粗壮的树干,胳膊大腿淌着血,形容狼狈。 那人一见到她,即刻挣扎着支起腰来道:“姑娘、姑娘求你帮帮忙!帮我将这树挪开一些,我的腿都快没有知觉了!” 中年男子面无血色,唇色苍白,像是失血过多造成的虚弱无力。 班惜语低头一看,发现男子伤势严重,再拖下去,别说腿了,恐怕性命也堪忧。她挽起衣袖,说道:“好,你且先等一等。” 压着男子的树是从根部被劈断的,整棵树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腿上。 班惜语一介女流,没有那样大的力气将其挪动。想要救人,得另想办法。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眼,正巧见到不远处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块。 她将那块石头搬了过来,又从一旁的地上取来手臂粗细、六尺长的木头——这木头还是男子砍柴得来的。 面对班惜语的一系列举动,男子不解其意:“姑娘,你这是……” 班惜语将木头的一端垫在树干底下,她的手掌微微压在另一端。而石块就放在木头中央的下方,轻而易举地将木头支了起来。 女子的桃花眼中漾出笑意:“放心,能救你。” 她的声音轻柔,无形之中有安定人心的作用。男子愣了片刻,而后感到腿上的树干微微一动,紧接着,一直压在他腿上的树干就这么被撬起来了。 男子睁大了眼睛:真、真的可以?! 班惜语提醒他:“还能动么?这树太重,我撑不了太久。” “哦哦,好,多谢,多谢!” 男子不敢马虎,更不敢耽搁,咬着牙将近乎没有知觉的双腿给挪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却松了口气。他万分感激地对班惜语说:“姑娘,真是多亏你了,否则我今日恐怕要把命都丢在这里!” 班惜语笑着说:“救人一命,应当的。荒郊野外的,阁下怎么独自在此,还被树压倒?” 男子回答说:“什么阁下不阁下的,叫我名字就成了。我姓张,是前头村子里的樵夫。唉,今日上山是想多砍些柴,但没想到惊扰了林子里的野猪,这才意外被树压倒。喏,我这胳膊大腿的口子还是那野猪给我顶的。” “野、野猪?”班惜语一时语塞。原先她还乐观地打算,若寻不到投宿的地方,便将就在野外混过一晚。现在看来,野外是万万不能呆的了。 她看了看中年男子,诚挚道:“张伯,你伤势严重,又失血过多。帮人帮到底,不如我送你回去?我的马就停在前方,驮着你回去更快些。我还有一些上好的金疮药,你敷上药,伤势很快就能好的。” 张伯原本就因自己的伤势而发愁,这会儿听她这样说,哪儿还有不答应的。他连连点头:“姑娘若是愿意想帮,我自然是很乐意的。只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班惜语微笑道:“助人为乐,哪里会麻烦。你且在此稍候。”她的动作利索,不一会儿便将马给牵来了。 班惜语先简单的帮他处理了伤口,又扶着对方上马,片刻后,两人总算在天黑之际赶回了村庄。 张伯的屋舍立在距离田埂不远的广阔平地上。他们俩刚进门,听到动静的妇人便即刻从屋子里小跑出来。 妇人惊诧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还弄了一身的伤?”说着,她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陌生女子。看到班惜语的模样,妇人惊讶一瞬。但紧接着,她的注意力回到丈夫身上:“算了,快进屋歇着。”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搀扶张伯进屋,班惜语拿出金疮药来,妇人连忙给张伯包扎伤口。 张伯将自己被班惜语救了的事情解释一同,夫妻两个又是好一阵感谢:“姑娘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若有什么需要相帮的地方,我们一定竭尽所能!” 妇人笑了两声,又说:“眼下天色已晚,恩人若有要事要办,不如等明日天亮了再处理?咱们家虽然简陋了些,但是空屋子还是有的。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在咱们家住一宿吧?” 张伯也道:“是啊,夜里不好走路,而且山中还有野兽,不安全,姑娘就留下吧。就是粗茶淡饭,姑娘别嫌弃。” 班惜语等了半天,就等着他们说这番话呢。她没有推辞,笑着答应下来:“那就叨扰了。” 妇人:“哪里哪里,我们的荣幸。” 张伯夫妇俩说是粗茶淡饭真不是谦虚,饭桌上只有一道清炒五花肉,肉是有一点,剩下的全是豆角;至于旁的菜,全是菜叶子,油水也很少。 纵然如此,班惜语也吃得安心。 平民百姓家,能有这样的菜色已经是很好了。 用饭期间,班惜语还见到了张伯夫妇俩的女儿。小姑娘今年才十五,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班惜语留意到张嫣小姑娘似乎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太开心。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模样。 张伯俩夫妻知道这一点,却也没有理会,饭桌上沉默得有些诡异。 这一家子的气氛看上去很不寻常,班惜语心中疑惑,但碍于外人的身份没有多问。 到了晚上,班惜语洗漱过后躺在客房里,听着屋外的蛙鸣渐渐入睡。 深夜,四周万籁俱寂。 班惜语不太舒服地翻了个身,紧接着睁开了眼睛。她翻身坐起,皱着眉侧耳细听片刻。隐隐约约中,不远处传来少女低低的啜泣声。 果然有人在哭。 是张伯的女儿张嫣? 班惜语心下狐疑,即刻披上外衣循声走了出去。 夏日的夜里凉风习习,借着明亮的月光,班惜语在后院的一颗柳树下面找到了哭泣的少女。 她递过去一张素净的手帕:“什么事哭得这样伤心?” “是你?”张嫣惊诧一瞬,随即扭过头,闷闷道:“你帮不了我,问了又有什么用。” 班惜语在她面前蹲下来,自作主张地替她擦掉了眼泪:“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 张嫣咬了下嘴唇,说:“我知道你有胆识又聪明。但你再厉害,还能与老天爷对着干么?说什么帮忙,不过是安慰我罢了。” “就当我是在安慰你吧,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受。或者我猜一猜,唔——”班惜语略作思考,便道:“方才你说,‘和老天对着干’,怎么,还是老天爷要对付你?” 用晚饭时,张伯夫妇便表现得不太对劲。面对亲生女儿的异样,他们除了频繁给女儿夹菜以外,没有关心半句。 或许并非他们不关注女儿,而是即便知道女儿有心事也无可奈何? 张嫣摇摇头,咬着牙说:“不,是当地供奉的山神。” 山神? 班惜语大胆猜测:“难道还能是山神强行要你们献祭不成?” 虽说她长在深宅大院,但也听说了不少有关市井的传说。 在许多民间的故事里,便有不少邪物打着神明的名义,要求百姓以童男童女献祭的。 那些“神明”便是打量着平民百姓好欺负,又没什么家底,这才肆无忌惮。 一旦有比他们更加强势的人物出现,“神明”立刻就成了纸老虎,轻轻一戳就破了。 而张嫣话中又提及“山神”,班惜语思维发散,难免会联想到那些离奇的神话轶闻。 不过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张嫣立刻瞪大了双眼看她。 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瞳写满了震惊:“你、你怎么会知道?” 班惜语也愣住了:“?”还真是? “果真被我料中?”班惜语不可思议道:“究竟发生何事,你且一一说来。” 她在心里想,且不说这世上有没有神,即便是有,受百姓香火供奉的神明也该为苍生谋福祉才对,哪有反过来向百姓讨要祭品的。 即便不是妖魔,那八成是个邪神。 第8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下) 一个月前,张家村内的一座茶山忽然发生了坍塌,山中种植的茶种被毁了八成,村民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纵然村民心头泣血,但茶山坍塌乃是天灾,他们亦无可奈何,只得咽下苦果。 但也因为这件事,有些村民不大安心,时常到土地庙求神拜佛,祈求上苍庇佑来年丰收。可在一天夜里,土地庙上空忽然天降霹雳雷霆,把庙中的树都劈倒了。 “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狂风吹得院里的木墩子都倒了下来。这若是单纯的刮风下雨便罢了,可在第二天清早,却有村民在土地庙中发现了神明留下的警示。”张嫣道: “那警示里说,茶山的坍塌,还有土地庙的雷霆,都是老天降下的惩罚。村子之所以会接连遇到这些怪异之事,全是因为村民触怒了山神。而想要山神息怒,让村子回归和平与宁静,只有向山神进献祭品,才能免除灾劫。” 班惜语眉心微皱:“怎么个献祭法?” 张嫣紧紧抓着袖子,愤慨道:“他要求咱们村向他献祭十名少女,送到山神庙里给他做新娘子。我跟人打听过了,那些女子刚送到庙中就立马失踪,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八成是让坏人害死了。 “呵,山神,他算什么山神?!若非爹娘拦着,我真想将他的山神庙给捣了!” 班惜语惊愕地睁大眼睛:“神明是神明,人是人,人怎可与神明通婚?恐怕这当中并没有所谓的神明,一切的背后,必然是奸恶之人在装神弄鬼!” “我也是这样想的!”张嫣激动道:“但是爹娘却说我不敬神明,不许我胡说。三天后便该轮到我做献祭新娘了,姐姐,我该怎么办?” 班惜语坚定道:“逃跑,然后找官府做主抓人!总之,绝不能交出新娘,让恶人如意。你们献祭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长此以往,张家村将永无宁日。那恶人尝到甜头,只会得寸进尺,他的野心与贪念会越来越大,岂会轻易收手?” 她神色凝重道:“必须把幕后之人揪出来,不能再让村中女子牺牲。” 张嫣面有难色:“可是……” “姑娘慎言!”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班惜语和张嫣同时扭过头,见到张伯夫妇俩一前一后的快步走过来。 他们二人神色惊惶,连忙将张嫣拉起来,就差捂着她的嘴了:“这是我们村子的事,姑娘偶然路过,还是不要插手了。否则触怒山神,连你也要遭殃的!” 妇人苦着张脸,道:“是啊。论理,您对咱们家有恩,我们不责备您。可是山神献祭一事,事关重大,关乎咱们村子的生死存亡,您可别瞎出主意。您不是咱们村子的人,过几天便走了,自然没事。可您走之后,山神可是会迁怒咱们的啊。”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怪班惜语多管闲事了。 “难道你们就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山神的献祭新娘?”班惜语反问道:“为人父母,怎可如此狠心?” 张伯皱着张脸:“我们也不想啊,可那是山神,惹怒了他,全村的百姓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对方究竟是不是神还未可知。”班惜语道:“神明慈悲,如何会祸害百姓?那不是神,而是魔。你们顺应妖魔的条件,便是助长妖魔的气焰,如此下去,你们村子岂得安宁?” 张嫣亦道:“是啊。爹、娘,恩人说得有道理。万一‘山神’背后乃是作奸犯科之人,咱们不就是助纣为虐?谁知道他要将献祭新娘带到哪里去,说不定‘山神’就是逼良为娼的人贩子呢!” 张伯呵斥一句:“不许胡说!” 张嫣不服气:“我——” 班惜语打断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所顾忌。你们村里的人敬畏神明,害怕遭到神明的顾虑,我能理解。这样罢,我可以代替张嫣,成为献祭新娘的十名女子之一。我会查出背后主使,将其捉拿。你们以为如何?” 张伯一家都愣住了,他们既惊愕又不解地看着班惜语。 张伯道:“恩人,你、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再厉害,那也只是一个女儿家,若是……倘若对方来历不小,又或者被山神发现,你有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班惜语浅浅一笑:“放心,我自然有应对的办法。假使我因此遇难,那也是我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 张伯仍是犹豫:“这……你若是遇险,咱们一家担待不起啊!” 班惜语:“这可是保护你们女儿的唯一机会,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女儿跳入火坑,从此骨肉分离?” 闻言,妇人咬了咬牙,立马一口答应下来:“好,我们答应你!恩人想要怎么做?” 张伯看着妻子,脸上满是无奈:“你怎么就答应了——” 班惜语:“不急,还请你们先将‘献祭新娘’的细节一一告诉我,我好拟定出一个详细的计划。” 张伯只得妥协叹息,回答道:“献祭的事儿……” * 三天后。 天光初亮时分,村里的族长派了人到张伯家中,送来了献祭新娘所需要的嫁衣。 那人还说:“你们夫妻俩若是舍不得女儿,不忍心送她走,那就由我来代劳——横竖我已经答应给越叔家、颂伯家的女儿送嫁,也不差你一个——我家老婆子会给你们张嫣妆扮好送上喜轿,你看如何?” 张伯一家要送的新娘子是假的,哪里还敢让旁人代劳。一旦被人发现,他们的计划眨眼间就会泡汤,遂连声拒绝。 张伯:“不用了,我们能够处理,多谢关心。” 那人也不强求,只奇怪地打量张伯一眼,随即摆摆手,扭头离开。 见人走远,确认家中没有外人之后,张伯这才将嫁衣等物送到班惜语房中。 “楼姑娘,族长已经将东西送来了,再过四个时辰,他们便会派人来接,您这边准备得如何?接应您的人靠谱么?” 班惜语拎起衣裳看了两眼。她说:“我这边一切准备妥当。放心,若是发生意外,我的朋友一定会来。” 两日前,她已经吹响哨子联系上了闻寂声。闻寂声的信鸽飞得快,不过两日的工夫,两人便一来一回传了三次信。 虽然他们尚未碰面,但班惜语已经通过信件将村内的情况一一告知,并请对方前来帮忙。她在信中说明了详细计划,就等闻寂声赶来,好将背后阴谋者给抓住。 四个时辰后,夕阳西斜时分,族长指派的送嫁队依约前来。 “张伯,快将你女儿带出来,若是迟了时辰,山神怪罪,你可担待不起!” 张伯在屋里头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催什么,这就来了!” 房中,张嫣为班惜语戴上发钗,忧心忡忡道:“楼姐姐万事小心,我们都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末了,她又补了一句:“要是遇到危险,姐姐就想办法先跑吧,保命要紧。” 班惜语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颇有几分好感,或许是从对方看出了与自己同等的叛逆,所以才格外怜惜。 她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笑着回答说:“我是惜命之人,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事情了结之后,我会再来看你的。” 她只是路遇不平事,顺手帮个忙而已,并不打算为此付出生命。 张嫣重重点头:“嗯嗯!那我等着姐姐!” 张嫂提醒道:“时辰快到了,楼姑娘,咱们该出去了。” 班惜语拿过大红盖头,轻飘飘地遮掩自己的面容:“送我上轿吧。” 张嫂搀扶着她,俩夫妻一同送了班惜语坐上花轿。 班惜语看着脚下的地面,不着边际地想,数日前自己拼了命地躲开花轿,今日倒是自己坐上去了。 唯一的区别是,上回是真成亲,这回却是假新娘。 班惜语弯下腰,一脚踏上轿子,躬身坐在矮凳上。随即,花轿抬起:“起!送新娘入圣殿!” 话音落下,轿夫便抬着花轿晃晃悠悠地向前而走。 张伯夫妇一脸担忧地目送喜轿远去。 “你说,恩人能成功抓到那伙作恶的贼人么?我这心里慌得很,要是失败了,他们再回来将嫣儿带走,我……” 张伯轻声呵斥:“你冷静些,别让旁人看出端倪来——楼姑娘既然势在必得,想必她同伴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我们在这里担惊受怕,根本帮不上忙。未免给楼姑娘添乱子,咱们必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只是一对失去女儿的伤心父母,你明白么!” 张嫂:“这道理我自然知道,只是心里害怕……” “快别说了,咱们先回吧,先将家里头那位藏起来再说。” “成,都听你的。” * 承载献祭新娘的轿子晃晃悠悠地来到村庄西南方的山脚下。 在轿夫稍作停留之时,班惜语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低语,随即扭过头,透过帘子揭起来的细缝打量四周。 接着,她便瞧见从不远处抬着花轿走来的轿夫,在与抬她这顶轿子的人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班惜语无法获悉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 她的目光放远,视野当中,一座神庙掩映在前方的树林之内,飞翘的檐角从疏密有致的枝干树叶当中显露出来。 在这夕阳的余晖里,“神庙”显得有几分阴森。 周围细密的交谈声停了下来,随后,从各处会合而来的十顶花轿便一前一后地被扛着朝山中而去。 觉察到喜轿被放下,已经是三刻钟后的事情了。 班惜语听到四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眸光一瞥,瞧见送嫁的一众轿夫同时丢开了手中家伙: “还不快走,一会儿山神便要来了!” 他们神色惊惶地招呼同伴,连汗都来不及擦,更顾不上休息,马不停蹄地往外跑去。眨眼的工夫,四野内除了这十顶花轿,再无旁人。 深山之中一片寂静,唯有轿中如花一般娇美的姑娘在无声啜泣。她们的啼哭回响在神庙四周,与初夏的蝉鸣成为凄然的绝响。 班惜语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打草惊蛇,惊动背后布局之人。她捏紧袖中哨子,在轿中冷静等待。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渐趋消散之际,山林之内忽然吹起一阵大风。狂风在林间呼啸,同时,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班惜语心脏一提:来了! 她拿出哨子,响亮地吹了一声。 哨声清脆,宛若鸟禽的鸣叫,很快便从密林当中传了出去。紧接着,她便将哨子藏到了鞋子里。 正当她要打开帘子看一看所谓“山神”的真面目之时,神庙中的某一处却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闷响,像是石门或是墙体滑动的声音。 班惜语目光一转,却见数名黑衣男子从大殿内的神像后头快步走了出来。他们眼神凶狠,直冲这十顶轿子而来: “你们几个动作快点,速速将人拿住,莫要耽误了时辰!” 班惜语心道果然,所谓的“山神”根本就不存在,全是这些黑衣人在搞鬼! 就在这伙黑衣人强行将献祭新娘从轿子里拖出来的时候,姑娘们当中传来一声尖叫:“不、不,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们根本就不是山神!快放我们走,否则我们爹娘不会放过你们的!” “报官,我们要报官!” 如花似玉的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她们叫着要逃跑,却被黑衣人赏了几个耳光,一时间哭声四起。 “啧,将人打晕了带走!” 班惜语混在这群女子当中,她警惕地看向四周,却猝不及防被人拉了一把。她顺势往旁边一倒,两眼一闭,立刻“晕死”过去。 没过多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假装晕倒的班惜语听到黑衣人的对话: “清点过没有,是不是十个人?” “头儿放心,不多不少,正好十个。都晕死过去了,安静得很。您瞧,这儿还有一个吓晕的呢。” “嗯……生的倒是绝色,只是这胆子也太小了。” “嘿,胆子小才不敢逃跑么。” “行了,将人带走!” “是!” 第9章 阴谋(1) 班家的女儿出嫁,作为未婚夫婿的宣平王并没有亲自到淮江府来迎亲。倒也不是他不愿意来,只是中途被公务绊住了脚。 楼西月暗暗想道,傅观这人来了,但又没有完全来。 据傅观送到班家的书信中所言,那几件公务尤为棘手,傅观得了圣上之令紧急处理,只得暂放迎亲一事,留在平江府。 说得他好似被逼无奈。班家纵然心头不快,但也没有责怪傅观的理由,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 话虽如此,可谁知道是真有公务,还是根本不想来淮江府走这一趟呢? 宣平王和班惜语的一纸婚约乃是皇帝所赐下,作为未婚新娘的班惜语尚且不愿意受他人掌控,更何况傅观自己。 傅家和皇帝可是有解不开的仇怨,新娘子又是皇帝强行塞过来的,傅观本人能乐意才见鬼了。 所以楼西月有理由怀疑,傅观根本就是在找借口拒绝迎亲。 倘若她推测无误,那傅观确实不是良配——他和皇帝斗法,自然是斗他们的去,与旁人何干,与班惜语何干? 说好的迎亲不来,让班惜语离家前往京城,从头到尾,宣平王府的人一个也没有出现,显然是半点没将班家的脸面放在眼中。 新郎是这样一个不顾及新娘的人,难怪贺老太太多有不满。 楼西月也有些厌恶起傅观来。 她冷漠地想,所幸班惜语溜得快,否则遇上此等寡情之人,必然要吃些苦头。 既然傅观对不住班惜语在先,等到京城以后,她若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利用宣平王的身份与权势办事,那也不算过分。 楼西月低头暗暗思索,这时,车驾之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她是习武之人,又是显扬门探子,听力自然比旁人更敏锐些。她清楚地听到不远处的一片杂声,似乎有人群在闹事,叫嚷着要粮食和衣物。 与此同时,送嫁队伍的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似乎是被前方喧闹的情况所影响了。 楼西月敲两下窗子:“青霜,外头发生何事,为何如此喧哗?” 青霜刚打帘进来便诧异地往外看了一眼,道:“姑娘听见了啊——是附近的流民。也不知他们怎么会在官道上流连,正吵着闹着跟过往的行人要吃的。” “流民?”楼西月道:“我们到哪里了?” 青霜答道:“将近陵县地界了。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咱们便正好能赶在宵禁之前入城。” 楼西月问:“近期陵县可是有了天灾,为何会有流民出现?” “这个……据奴婢所知,最近这段时间,江南这一带都太平的很,既无干旱,也无水患,即便是地动,也撼动不了咱们这儿。”青霜摇摇头,说:“所以关于这流民的来历,奴婢也不清楚。” 楼西月思忖片刻,道:“你让人去搞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没什么要紧,便将他们赶走罢,若是赶不走,便想法子绕开。”总之,不能因为这群流民而耽搁送亲队进城投宿。 “将人赶走?”青霜愣了一下。 楼西月看她一眼,道:“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青霜被她犀利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僵,于是连连摇头,道:“没、没有。奴婢这就去办。” 她心有余悸地退出车驾,登时浑身一松。 “呼——” 青霜长出口气,拍了拍胸口,心想,这些日子以来,小姐似乎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以前的小姐虽然偶然有闹脾气的时候,但本性是温柔可亲的,是柔情似水的。可现在的小姐却是充满了攻击力的。 小姐站在那里,即便不说一句话,清冷的气场便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几日以来,青霜每每面对小姐总是十分紧张。对方那双澄澈的双眸似乎一眼就能将人心看透,纵然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小姐的坏事,可见到这样的小姐,青霜还是忍不住畏惧起来。 但仔细想想,小姐也只有在人少或者独处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疏离淡漠的神情。在有外人的时候,她依然是端庄大方,仪态得体的。 青霜失神地想,莫非是联姻一事,小姐哀伤过度,才会如此? 她想不明白小姐性情改变的缘由,而在另一边,负责送嫁的护卫已经策马跑了回来。 护卫道:“青霜姑娘,我去问清楚了,那些流民是从其他州县流窜而来。据说,他们本是各地的农户,后来田产被征收,加上去年干旱影响,这才成了流民。 “他们辗转各地,又不曾作奸犯科,户籍不受陵县官府所管辖,因此本地的府衙不曾收留。我看他们所求无非是一些粮食和衣物,倒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儿。” 青霜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那就分给他们一些食物和水吧。” 于是,她回到马车,如实向楼西月禀报:“奴婢看那些流民也挺可怜的,就给他们留了一些食物和水,也省得他们挨饿受冻。再有,横竖咱们要经过陵县,不如等入城之后,请知县做主,安置这些流民?” 青霜在心里想,他们家小姐是最仁善的,见流民如此挣扎痛苦,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然而—— “我说过了,不要节外生枝。”楼西月揉了揉太阳穴,道:“既然你已分给他们食物和水,且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就让护卫将他们驱散走罢。”楼西月道:“若再耽搁下去,天黑之前,我们到不了陵县。” “将流民驱散走?”青霜不解道:“小姐,这是不是不太合适?其实咱们已经将食物和水分给他们了,他们很快就会走的。” 楼西月道:“不、他们不会走的。”她透过窗子朝外望了一眼,道: “一旦给出足够的粮食衣物,贪婪与忌恨便会在流民心中放大。饿极了、穷极了的流民,在看到一盘丰盛的肉面前,是不讲求风度、礼仪与道德的。 “巨大的诱惑与利益摆在面前,流民便会变为暴民。他们会肆无忌惮地抢劫我们的送嫁队,夺走所有陪嫁和女人。” 楼西月平静地看着青霜,说:“我这样说,你理解了么。” 青霜没想过这一层。 她天真的以为,受难者是值得怜悯的,是值得被拯救的,她从没想过会有人得到恩惠之后,反而去加害施恩的人。 青霜明白,又不太明白。 她更不明白的是,小姐养在深宅大院,从未接触过外人,更不知道世态之险恶凉薄,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世俗道理的? 楼西月不管她听懂与否,只吩咐道:“算了,实在不行,便让护卫改道罢。” 青霜不敢忤逆,只得答应:“是,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她不敢耽搁,刚把护卫喊过来,前方护送的家仆便神色匆忙地跑了过来:“不好了青霜姑娘,那伙流民冲着咱们这边过来了!” 第10章 阴谋(2) 青霜登时一惊,心想,难不成还真被小姐给说中了? 流民变成暴民了? 她转头一望,果真见得前方大批流民宛若浪潮一般奔涌而来。他们神色疯狂,争先恐后地奔向这里,仿佛前方有无数金银财宝等着他们似的。 这个场景让她想到了年幼时曾听家乡里长辈说过的“蝗灾”。 青霜忙道:“快绕道,别让他们追过来!对了,周扬在哪里?快叫他过来!” 周扬是班老爷亲自下令拔来护送小姐上京城的。他的武艺高强,十几岁时便跟随班昭上战场,这么多年来对班家一直是忠心耿耿,又有主意,班老爷很信任他。 “流民的事情我已知晓。”说人人到。周扬策马从前方而来,言简意赅地指挥道:“这里由我率一众护卫拦住流民,尔等随从速速改道,护送小姐入陵县。” “是,属下遵命。” 随后,班家的护卫留下六成来应付暴动的流民,剩余的家仆与侍女等众,则带着班家的陪嫁,随同楼西月从小路而走。 虽说是小路,但容纳送嫁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不比官道宽阔,因此走得相对慢一些。而且被流民这么一闹,加上绕了远路,黄昏时分是无法抵达陵县了。 青霜有些自责,心想,如果自己早些听小姐的,提前绕开流民,或者将那些人赶走,是不是此刻他们就已经在陵县的驿馆中投宿了呢。 楼西月见她情绪不佳,但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说:“后悔无用,眼下需得尽快找到地方投宿——你让家仆先去探路,最好能找到客栈定下客房。” “我也是这样想的。”青霜打起精神道:“小姐放心,天黑之时,我们一定能有落脚的地方!” 还好他们足够幸运,没过多久,前去探路的家仆便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回禀小姐,前方二十里恰好有间客栈,小的已经定好了客房,就等小姐过去呢!” 楼西月吩咐道:“那你便在前头引路,众人随你过去便是。还有,你们二人速速沿原路回返,告诉周扬等人,让他们到前头客栈与我们会合。” “是,小人这就去办。”几人领命退下,分作两拨人马,各自朝反相向而去。 在楼西月的命令下,班家的送嫁队动作快了不少,约莫半个时辰后,众人便在陵县城外寻到了落脚的客栈。 此地虽然并非陵县县城,但距离陵县也不算远,加上山脚下有条宽阔的河,来往船只停靠渡口,倒也不算冷清,反而渐渐的形成集市,引得不少小商贩与周围村镇百姓汇聚于此。 班家的送嫁队声势颇为浩大,当他们一行人进入庄内之时,引来周围不少百姓的注意。楼西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径直走下车驾。 她下马车时蒙上了面纱,又在青霜护送之下快步走入客栈。 因为事先与客栈老板有过交涉,青霜又补足预付的银钱,包下了整间客栈,这才由店小二带着她与楼西月来到单独的上房。 为保安全,楼西月所在屋子的左右两间客房留了出来,专给班家护卫住宿。假若夜间发生意外,或是遇到贼人,也好有个照应。 至于其他随从,则是三到五人一间,负责看守陪嫁的嫁妆。 等入了夜,周扬等一众护卫终于赶到客栈与众人会合。周扬让青霜代为给楼西月传话,说: “那些流民似乎是有备而来,且专程是来堵咱们的。若非咱们分作两拨人马离开,这会儿已经被流民所困,不得抽身。至于后来……那些流民见班家护卫颇有几分能耐,没做多少纠缠便走了。” 青霜一面说,一面皱紧眉头:“小姐您说,那些流民为什么要堵咱们班家的送亲队?班家也未曾与他们结仇啊……” 楼西月吃着晚膳,低头沉思。 她心想,那官道上的流民的来历怕是不简单,只是不知背后主使是谁。 班家,送亲队,流民,婚约…… 楼西月暗自猜测,莫非是与班家与宣平王之间的联姻有关系?有人想阻拦她上京,毁掉这桩婚约? 她这边一心两用,青霜那边忧心忡忡。 “小姐,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咱们上京并不会如想象一般顺利。先是流民,又是劫匪的,我担心会出意外。”青霜道: “您说这宣平王也真是的,他就没为小姐您的安全考虑,派几名侍卫来保护您么!” 比起宣平王傅观,楼西月更关心另一件事。她放下筷子,问:“劫匪?什么劫匪?” 青霜:“啊,对,劫匪。”她一敲脑袋,连忙解释: “我本来就要和小姐说来着——方才我下楼找小二拿饭菜的时候,听大堂里的客人说,最近陵县在闹匪灾。周围好几个庄子都被劫匪洗劫一空,官府正忙着剿匪呢。” 楼西月:“你是怕劫匪劫到这个庄子上来。”她分析道: “若是一般的劫匪,我想劫匪来这里的可能性不大。一方面,这庄子上多是集市,农户并不常住于此,劫匪即便来了,也搜刮不了多少庄稼; “至于银钱——小商贩收完摊子便回自个儿的住处,并不留在庄上。因此,即便他们来,也抢不了多少银子。劫匪再蠢,也不会做这等白费力气的事。” 除非那伙劫匪不是冲着银钱和庄稼,而是冲着别的东西来的。 想到不久之前遇到的流民,楼西月便留了个心眼。她吩咐青霜:“你一会儿让周扬等一干护卫多留心,今晚加紧巡逻,别让宵小贼子钻了空子。” 青霜亦有此打算,遂点了点头,即刻下去打点。 入夜。 客栈内里里外外皆是一片寂静,楼西月洗漱过后躺上床榻,熄了灯后,青霜守在外间休息。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倏然,客房外的庭院中响起一阵“哒哒”轻响。 楼西月骤然睁开双眼—— 她立马翻身坐起,手摸到枕头底下,短剑即刻上手。她干净利落地搭上中衣,悄然来到窗边,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警惕。与此同时,班家护卫的叫嚷声在庭院中传开: “有贼,有贼!快抓贼啊!——” 第11章 阴谋(3) 夜间惊醒的班家护卫同时出动。他们衣裳都来不及穿好就提着刀剑冲了出去。霎时间,院中各处便传来了打斗之声。 过程中,巨大的声响从外边传来,宿在外间的青霜登时惊醒。她又惊又慌地观望四周,眼前却骤然闪过一道白光。 青霜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小——” “嘘!”楼西月快步上前,食指贴在青霜的唇上。她摇摇头,以眼神示意:别出声。 青霜连忙捂住嘴,但眼中的震惊却久久不散。她听话地没有多说一句,但脑子里却“轰”的一声炸开了: 小姐为什么会拿着剑?这剑从哪儿来的? 为什么小姐看上去那么冷静,好像早就知道今夜会有贼人偷袭一样? 小姐打算做什么?她是千金小姐,怎么能拿剑这么吓人的东西呢! 青霜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的猜想——小姐该不会是被这婚事刺激过头,想不开,想拿剑自尽,结果还没有行动,就被偷袭的贼人打断了吧? 楼西月不知道青霜满脑子里都是荒谬的猜想。她推开木窗的一条缝,打算到外面看看是什么情况。 然而她刚有动作,青霜却猛地抓住她的小臂,眼泪汪汪地盯着她,连连摇头:小姐别想不开啊! 楼西月:??? 两人僵持之际,院中忽然亮起火光。 杂乱声响从各个地方朝上等客房逼近,紧接着是刀剑铿锵的厮杀之声:“这里有我们应付,周扬,你们快去保护小姐!” 同一时间,客房内的木质楼梯传来一阵阵踢踏的脚步声,当中还有男子粗声粗气的叫骂声:“该死的,新娘子在哪儿?” “大哥,那边是上方,班家小姐一定在那儿!” “快搜,别让人跑了!” “跑不了的。不过是弱女子,胆子小得跟老鼠似的,这会儿一定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呢,哪儿还有胆子逃跑。” 贼人得意窃喜,张狂的话语方落,长廊一侧的木窗便骤然被剑光划破! 只听“哐啷”一声,周扬率众破窗而入:“大胆狂徒,撒野竟然撒到班家头上!当班家没人了?!全都给我上,就地格杀!” 护卫们同时抄出家伙:“杀!” 贼人穿着夜行衣,面带黑巾,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班家护卫确实有两下子,我就来会会你们!喝!——” 周扬唯恐伤及楼西月,便有意引导转移战场。片刻之后,两拨人便从客房外的走廊,打到了后院。 而在他们离开之后,另一伙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从破窗潜入。他们动作小心翼翼,从头到尾未曾惊动旁人。 另一边,青霜听见长廊内的贼人被周扬等人引走,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没事了、没事了……”她回过头,对楼西月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 “没事了小姐,有周扬他们在,不会让小姐您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的。不过还真吓人啊,我这一颗心还嘭嘭嘭的跳呢,手心也全是汗……” 她话未说完,门边陡然响起“咔哒”一声——插销掉了。 刹那间,青霜一阵心惊肉跳,她来不及思考,连忙将楼西月往窗边推,同时将屏风拉过来遮挡住:“快逃!” 随即,她自己扯了新娘嫁衣往自己身上套。 电光火石之间,客房被人从外部推开,青霜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分神往窗边瞥了一眼,却见楼西月停在那边没有动作。 青霜心中惊骇,即刻抬脚往外走。她大声说:“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闯入我的房间?” 楼西月不明白青霜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想拦:“青——” “你们若胆敢伤我,我祖父必然要你们的狗命!”青霜呵斥道。 闻言,楼西月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黑衣人冲着“班惜语”而来,青霜为保护她,甘愿做这个替死鬼。 楼西月大感震惊。她心想,班惜语身边的丫鬟当真是忠心,为了护主,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时,闯入客房的黑衣人猛地上前,泛着冷光的长剑架在了青霜的脖子上。 贼人寒声问道:“你便是班家小姐,班惜语?” 青霜:“正是。你们究竟要做什么?若是要金银财宝,我可以给你;但若是别的……班家护卫就在外头,他们已经将你们团团包围,你们逃不掉的。” 黑衣人犀利的目光打量着青霜,似乎在验证她话语的真实性。身边的人点起火折子,小声道:“她身上穿着嫁衣,想必是班惜语错不了。” 黑衣人即刻冷笑一声,对青霜说道:“我们逃不逃得掉,就不劳你费心了。不过你既然是班惜语,那就随我们走一趟吧。” 青霜害怕得往后一退:“我不……” 容不得她抗拒,黑衣人手刀落下,青霜即刻晕倒。 就在青霜倒下的瞬间,楼西月提剑便要杀上去。然而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楼西月下意识便要反击,不料身旁的人无声比划了个口型:“小姐,是我。” 是周扬。 楼西月不动声色地将剑藏于袖中。 周扬视力上佳,自然是一眼便瞄到了那柄透亮的短剑。 双方沉默。 楼西月没想到周扬会悄无声息地藏在这里,更没想到随身携带的短剑会被对方发现。是她大意了,只顾着青霜那边的动向,却轻易让周扬得以近身。 对方发现她是假冒班惜语了么? 在他们无声拉锯之时,远处的高空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鸣。而楼西月回过头,屋中青霜和那伙黑衣人已经不见。 而此时,院中的打斗仍在继续。 隔着数道高墙,楼西月听见那伙黑衣人仍不依不饶地与班家护卫缠斗。 周扬亦是扭头看了一眼,道:“贼人是冲着咱们的送嫁队而来。方才那几名贼人故意将我们引走,就是为了带走小姐,所幸我发现得早,回来及时。 “此地凶险,为保安全,属下护送小姐到安全的地方。” 楼西月道:“我这里不要紧。青霜被他们带走,你去救人。” 周扬:“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小姐的安全。” 意思就是,旁人的安危并不比楼西月的性命重要。他不会去救一名小小的丫鬟。 楼西月面无表情静静的看他片刻,随即后退一步。她攀着窗棱,翻身从屋顶回到房中。她说:“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去。既然周护卫不愿意去救人,那就守在屋外,直到贼人离开。” 话方说完,楼西月便“嘭”的一声关上了门窗。 周扬看了几眼紧闭的门窗,随后便本本分分、安安静静地守在客房四周。 他无意探究班惜语携带佩剑的原因,更不关心她会武还是不会武。他只要知道里头那位是班家唯一的女儿,是班老爷下令要保护的人。 他只需要将人护好便可,旁的无需操心。 然而此刻,他下决心要守护的班家小姐翻出了随身行囊,揪出一套暗色的衣裳就往身上套。 楼西月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对剑,继而以黑色剑袋裹住绑在身上。她看一眼门窗,而后跃上房梁。 下一刻,她手掌一翻,短小精致的匕首握在掌中。内力催动之下,匕首便在屋顶上撬开一个出口。 楼西月飞起一脚踹开木板,借力施展轻功,眨眼间便跃到了隔板之上的空房。她回身瞧一眼下方空荡荡的房屋,旋即奔入长廊,飞跃房檐,寻找黑衣人的踪迹而去。 * 周扬候在客房之外,期间偶然听闻屋中传来一阵异响。他询问了几句,可房中却无人应答。他凝神查看四周,亦未发现有人出入于客房之中。 难道是错觉? 走神之际,客栈上空又传来一声哨鸣。没过多久,前院的打斗声便倏然停下。片刻后,一名护卫前来回报: “周总管,贼人已经走了。我们检查过,陪嫁一件没少,只是弟兄们受了些轻伤。” 周扬眉心紧锁:“他们就这么走了?” “是啊。奇怪的很。方才他们那样不依不饶,损伤过半了也纠缠不休,怎么这会儿忽然就撤退了。让人摸不着头脑。” 周扬同样觉得怪异。他吩咐道:“先带众位兄弟下去疗伤,我去请示小姐。” 他直觉今晚贼人夜袭并不简单,又联想到方才小姐房中传来的异响,心中顿觉不安。顾不上主仆之礼,周扬即刻推开楼西月的房门。 他大步迈入房中,见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 人去楼空,只有房梁上方的隔板被撬出一个大洞,洞口之上则是一间未入住的空房。 周扬很清楚,在他留守期间,并未看到有人出入小姐的客房。也就是说,小姐并非被人掳走,而是自行离开的。 而她离开的原因也能推测出一二——她要去营救被黑衣人带走的侍女青霜。 周扬略作思索,很快便有了对策。 他将上方的洞口粗略补好,接着将屋中翻乱过的痕迹抹除,最后把枕头往被子里塞,营造出楼西月仍在沉睡的假象。 做好这一切之后,周扬将房门一关,叫来护卫:“小姐受惊,如今已经熟睡。只是侍女青霜为了保护小姐,不幸被贼人掳走,小姐特命我将人救回。” 他看向众人,问:“咱们还有多少人可用?” 一名护卫回答说:“伤了十人,还有四十五人可用。” 周扬点点头:“四十五人里,拨二十人随我营救青霜姑娘。其余其余二十三人留守客栈,保护小姐。另外两人即刻选两匹快马,带老爷手令到陵县求助,就说我们遇到山匪,要报官。” “是,小人这就去办!” * 楼西月灵巧轻盈地行走在夜色当中。她登上高处寻找黑衣人的踪迹,片刻后,终于在西边的大道上觑见了策马而驰的几抹人影。 若非今晚月色明亮,否则她还不一定能找到这几个黑衣人。 楼西月脚踏飞叶,即刻施展轻功追上。 没过多久,那几人便驾着马转入深林小径。 楼西月悄悄跟在后方,见得这片掩映的树林之后,竟藏着一座山寨。山寨之内灯火通明,数名精壮男子把守着出口,来回巡逻。 黑衣人来到山寨之外,即刻翻身下马。巡逻的守卫将大门打开,黑衣人便带着昏迷的青霜进入其中。 楼西月目光放远,发现寨中火光所照之处,唯有这大门出口是层层把守的,想要从其他地方混进去,并不困难。 她略作思忖,随即绕开大门,来到了灯火最暗之处。 如她所料,这里的守卫最为松散,只有一名年轻男子坐在墙根儿底下打瞌睡。 楼西月捡起一块石子,原想隔空点住对方穴道,但仔细想了想,还是悄然走上前去,以指法封住对方的知觉,令其沉睡。 接着,她沿着火光明亮处一路寻找。楼西月原想找山寨关押犯人之地,却意外来到议事厅之外。 她透过窗格往里看,见得内中有几名中年男子正在议事。 楼西月对几个男人夜谈没有兴趣,正要离开,却被里头细碎的一声“班惜语”拦住了脚步。 她顿住动作,而后翻身跃到屋顶之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块瓦片。同时,厅中谈话的内容也传了出来: “老三,你今天带回来的女人,果真是班惜语?我看着不像啊,不是说班家的女儿生得绝美,是个绝代佳人么。这一个长得也就那样,勉强算个小美人儿,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绝色。你该不会是抓错人了吧?” “她穿着新娘嫁衣,怎会有错?我看,八成是外头传言有误。倘若班惜语果真生得绝色,皇帝哪儿会将她赐给宣平王,还不自己享用?老三,你说是吧?” 他们口中的“老三”正把玩着手中酒杯:“这班惜语是真是假,重要么?我们谁也没见过她,自然无从分辨。同样的,宣平王也无法肯定她是不是新娘子。 “其实她是不是班惜语,都不要紧。只要她穿上那一身衣服,那她就是班惜语。只要‘班惜语’在咱们手中,大宣王爷又如何,还不是任由摆布?” 闻言,另外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告诉你,别搞幺蛾子。咱们是奉了知府老头的令,才将班惜语掳来这里的。” “就是啊。等时间一到,我们得将她送到臭老头手上,否则另一半的酬金可就拿不到了。” “你们怕什么,现在人质在我们手中,自然是我们说了算。他是平江知府又如何,还不是有求于我?我们大可以狮子开口,以此要挟。倘若他不听话,咱们就将这事儿告诉傅观,到时候老头儿也就完蛋了。” “你把真相告诉傅观,那我们也完蛋了啊!” “大哥、二哥,咱们共同谋事这么久,难道你们还不清楚我的能耐?对付知府老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们信我就是。” “这……” “唉,罢了,我就再信你一回!” “成了成了,别说那么多了。忙活这么久,热乎饭都没吃一口,快叫人准备饭菜,可饿死我了……” “你还有脸说呢,我早放信号让你撤退,你不走;老三都将人带走了,你还要去抢人家的嫁妆,这不是多此一举么。若不是我再三提醒,你这会儿还跟人家打呢。” “那是多此一举么?那是多多益善!那嫁妆里肯定有不少值钱的东西,我顺一两件回来,不是为寨子好?谁知道那些护卫那么厉害,白白让弟兄们受罪,啧。” “行了,都别吵了。不是要吃饭?”老三蹭的一下站起来:“我去叫人准备。” …… 楼西月将瓦片回归原位,心中暗道: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这伙劫匪的目的就是“班惜语”,劫财、劫嫁妆都是顺带。 而这些人之所以这样做,是和平江知府达成了交易,要用她来威胁傅观。 平江知府…… 傅观先前便在平江府处理公务,莫非这些事情,与他处理的公务有关系? 她看到那劫持了青霜的“三当家”从厅中大步而出,一个计划在她脑海中成型…… 第12章 初次会面(上) 虽然班惜语紧闭双眼,但感官却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变化。 她听见一阵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随即自己被人扛到了车板上。她的身体和另一位献祭新娘撞在了一起。没过多久,身侧又挨上来另一名女子。 她们几个姑娘被迫挤在一快儿,由着板车推着往前走。 班惜语的眼睛悄悄睁开了一条缝。在这狭窄的视野中,只见板车将她们推入了神庙之内。暗红色的墙映入眼帘,随即,板车停止移动。 疑惑之际,她听见了一阵异响。是不久前曾出现过的石板滑动的声音。 而同时,眼前的红墙也跟着缓慢移动。 地表短暂地震动过后,墙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扇足有八尺高、四尺宽的石门。 石门之内是黑漆漆的一片,直到那伙人掌了灯,班惜语才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周围。但她所看的景象十分有限,见到的唯有老旧且阴暗潮湿的墙面,以及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押送献祭新娘的黑衣人也不说话,沉默着推着板车往斜坡之下走。 约莫过了有三刻钟,班惜语眼前才豁然开朗起来。 此时,月华之光映照而下,她和其余的献祭新娘也已经离开了神庙,转而来到一处僻静的大道上。黑衣人将板车停在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下。 而道路尽头,早已有人候在哪里。 前来接应的人驾着马车,为首的是名青年。他们交接的时候,班惜语听见他们在说: “这是张家村新的一批十名献祭新娘,全都在这里了。你们赶紧带走,我们还得去杏花村接下一批新娘。” 接应的人给了黑衣人一个钱袋子:“辛苦你们了,这点儿银两就当请你们兄弟几个喝酒。” “嘿,多谢。那就这样,我们走了。” 随后,班惜语等一行人就被转移到了一辆全新的马车。 马车自然是比板车要舒适些的,可这舒适不过也就维持了片刻,没过多久,拉着缰绳的马夫一甩马鞭,策马疾驰。 班惜语没有防备,身子一歪,头便撞到了板子上。 她揉着撞疼的头,心想,暗夜出行,即便撩开帘子,也看不清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何等景象,倒不如仔细想想下一步的计划。 班惜语侧躺着用手心护着头,马车颠簸,她心中亦是一片惊涛骇浪。 从黑衣人与接应者短暂的对话中可以推测出,被要求献祭新娘的村庄,不止张家村一个,其他村落更有不少受害女子。 可以确定的是,所谓的“山神”确实不存在,就连负责将新娘带走的黑衣团伙,也不是背后主使。 献祭新娘被转手多次,又辗转多处,真正的主谋还未真正露面。 也就是说,现在经手的人,极有可能也是受人指使。 但这些人拐骗这么多无辜少女,究竟想做什么?“山神”之说又是怎么被捏造出来的?官府难道就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么? 她颇为惊骇地想,在这些事情背后,或许酝酿着一桩更大的阴谋。 眼下幕后之人尚未显露端倪,此时不宜行动,希望闻寂声能有点眼色,暂时按兵不动。等这些人将她们安置下来后,她再想办法与闻寂声取得联系。 至于现在……班惜语担心转移期间会发生意外变故,便撑着一夜没睡,等到天亮时分,马车行驶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这一晚班惜语没有休息过一刻,已是困极累极。这会儿见马车停了下来,她倒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听闻外头传来马夫的声音:“李哥别睡了,连庄到了。” 被称为“李哥”的男人迷迷糊糊醒来,打哈欠伸懒腰,然后下马车敲响连庄大门。 那人距离马车远了些,班惜语没法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只知道没过多久,马车便从侧门驶入山庄之内。 随后不久,数名丫鬟婆子扶着马车上的女子分别送去了不同的厢房。厢房算不上多么雅致,但还算干净。 班惜语被扶进屋中时,便闻到空气中隐隐浮动的暗香。 这股香似乎有安抚情绪的作用,她轻嗅片刻,便觉神思倦怠,贪懒困倦。不像是寻常的香料,倒像是迷香。可她察觉到异样之时,已是为时已晚。 班惜语拼着最后的意识,将身上的哨子、匕首等物藏到了铺盖底下。随后没过多久,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 意识回笼之际,班惜语猛地惊醒,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哐啷”、“轰隆”的巨响仍在继续,桌椅板凳被打砸的动静直接传到了她的屋子当中。 她看了眼透光的窗户,心想,这一觉是睡到了下午,还是从天亮睡到天黑又天亮? 班惜语打开门,第一眼望到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中有常青的树,未放的桂花,和几丛青绿的草。 正当她要追着声音寻过去之时,守在门外的婆子即刻将她拦下。那婆子板着张刻薄的脸,三角眼冷冷地瞥着她,说道:“上头有令,不准姑娘们私自随意走动,请姑娘回房。” 班惜语不卑不亢地回望过去,张口:“是谁的令?你们可知,诱拐良家女子在大宣是重罪?你们——” 话没有说话,她便顿住了。 为什么她发不出声音? 班惜语神色惊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上咽喉处——不疼,表面也没有异样,可她为什么说不出话了? 婆子将她惊骇的模样收于眼底,讽刺地笑了笑,继而手上用力,将她推入房中:“在姑娘们彻底乖顺服从之前,是说不了话的。姑娘若不想变成哑巴,这几日便乖觉些,好好听话,莫要闹事。” 说罢,她便当着班惜语的面,狠狠将门一关,就差没在外头上把锁了。 班惜语震惊非常,在屋中来回踱步。她不信邪地再度尝试,但仍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正如那婆子所言,这庄子上的人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人无法再开口说话。 她倏地停下脚步,猛地看向房中的香炉。 与来时的情况不同,此刻,昏睡前闻到的暗香已经不存在了。屋子里是木质家具所自有的檀木香气,且像是通过风,空气中隐隐有股花草香。 班惜语想,难道是之前那股异香的作用? 还有方才那阵怪异的动静,光听见有人在打砸物件,却没听见声音,难道是其他姑娘醒来,发现被困地处,还失了声,因此大闹? 她皱紧眉头,愈发觉得这个庄子大有问题。 诸多疑问盘踞在班惜语脑海,她有心要一探究竟,可院子里里外外都有守卫和婆子把守,哪儿也去不了。 她只能等。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班惜语等来婆子给她送饭,也没等来阴谋者的下一步动作,更没有机会去寻找可能的线索。 到深夜临睡前,她心中始终是隐隐焦躁。 无法言语远远没有困在这方寸之地所带来的影响大。那些人就这样晾着她们,看着这些“献祭新娘”无力挣扎,就像是在熬鹰,熬掉她们最后的尊严。 班惜语能够想象得到,那些人是以怎样的一种戏耍之心,笑着看她们拼了命地做无用之功的。而她们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等待悬在头顶上的刀剑落下来。 因为心中情绪翻涌,所以一整晚她都没有休息好,满脑子里都是颠来倒去的梦境。 等到又一次天亮,婆子们终于将院中姑娘们的房门打开。他们呵斥着,要所有女子都排列成长队,一前一后地往西南边的雅致庭院里去。 行走途中,众人需穿过位处中央的花园,然后经过小竹林后才在一道圆形拱门前停下来。 一行女子在门前却步,几名凶神恶煞的婆子便抓着年轻力弱的女子往里推搡。胆小的人无声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往里走!” 入了门后,一行人便被分散开来。有的被送到西厢房,有的被送到东厢房,有的则穿过一侧的回廊,转而进入后院的屋子。 而班惜语和身边的女子就被送到西厢房。 班惜语故作悲伤地掩面抹泪,同时不动声色地观望四周—— 这是一件相当雅致的屋子。高高的墙面上挂着书画,四个角落摆着古董瓷瓶,轻纱幔帐,清香袅袅。 而在这精致的屋舍当中,还存在着一个陌生之人。那人着一身艳丽的衣裙,头戴金钗,白皙的面容更是美貌无双。 所有人都发现了屋中还有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 送她们过来的婆子说道:“从今日起,你们将由恋蝶姑娘亲自调教,从早至晚,每日六个时辰。 “你们若是识相,那就好好学,若是不识相……哼,那就从天黑学到天亮,直到你们学会了讨好男人的本事为止!” 婆子警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又对恋蝶点了点头,随即退离了房间。 她走得轻巧,只留下满目惊骇的被拐女子。 讨好男人的本事? 那不是青楼女子的伎俩么? 人贩子“山神”将她们拐带至此,便是要逼良为娼,让她们沦为风尘中人? 她们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女子,在被要求献祭于“山神”之前,也是爹娘的乖女儿,纵然生活落魄,但也从没想过要流落风尘,走到出卖身体的地步! 一旦一脚踏入泥淖,这辈子就完了。 她们会成为任由他人玩弄的玩物,从此仰人鼻息。她们是摆件,是畜生,是腐朽脏污的残花败柳,唯独不是人。 由人变鬼容易,由鬼变人哪有那样简单? 只要一日是风尘女子,那么一生都难以脱身。 她们岂能如此任人摆布? 班惜语亦是震惊不已。光天化日之下,这伙人竟敢行此下贱勾当! 大宣律例,逼良为娼者,在查清原委真相后,皆按斩首处置,家人一并没为官奴,除非天子大赦,世代不得脱离贱籍。 知法犯法,这些人背后有何靠山,居然敢无视法纪? 班惜语眉心紧皱,攥紧衣袖:如此胆大包天、目无法纪、毫无怜悯之心之人,实该受万箭穿心而死。 若是让她将人揪出来…… 忽然,在场一名女子猛地向着门外冲了出去! 山庄四处都是守卫,她这样不管不顾地闯出去,立马就被外头地守卫给拦下了。守卫拔出泛着冷光的刀,怒斥道:“回去!” 女子奋命挣扎,险些撞在刀口上。班惜语即刻上前,想要将人拉回来——刀剑无眼,那些守卫是助纣为虐的伥鬼,怎么会手下留情?到时吃苦的是她们自己。 而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还得从长计议。 班惜语只恨自己此时说不了话,否则必然将人劝住。然而这时候就算是她想劝也来不及了。 门外的几名守卫见那名女子死活不肯回去,便将她整个人给拖出屋外,中途还推了班惜语一把:“不想死就滚开!” 班惜语救人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女子被两名守卫无情拖走。 房门半掩,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棍棒敲打的动静。一众女子听得心惊胆战,吓得一动不动。负责“调教”她们的恋蝶姑娘饶有兴致地在椅子上坐下,手支着下巴,一副静静看戏的姿态。 又过了会儿,被带走的女子又被拖了回来。 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已是伤痕累累。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伤口,脸上有好几道血痕,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像是完全昏死过去了。 见她遭此惨不忍睹的暴打,房中各个女子皆惧不敢言。她们神色惊惧,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唯有班惜语眼带愠色。 此时,恋蝶才慢悠悠地站起来,道:“都老实了吧,不闹了吧?既然如此,那咱们可以开始了。” 她目光逡巡一圈,忽而嫣然一笑:“其实你们也不必这样害怕。虽然我是青楼女子不假,但连庄交代我来调教你们,并不是要将你们送到烟花之地去。 “瞧你们这样可怜,我也不好隐瞒你们。连庄之所以将你们带到这里,其实是想将你们进献给一位贵人的。 “至于要教你们讨好男人的本事……那自然是要讨好那位贵人了。贵人身份贵重,权势滔天,你们跟了他,自然是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是你们的福气。” 班惜语心想,有这样的福气,怎么不见你去伺候那位贵人呢。 恋蝶又道:“连庄需要你们,即便你们不愿意听话,这里的守卫也不会轻易杀死你们。你们大可放心。” 她的声音犹如婉转黄鹂,笑容娇媚,举止间尽是娇柔:“现在能够冷静下来,好好听我教你们房中术了么?” 第13章 初次会面(下) 班惜语回到屋里时还有些头重脚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所的。 直到房中烛火将尽,烛光明灭摇曳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洗漱更衣。 当她还在班家等待出嫁之时,祖父祖母曾经请了教习嬷嬷来教她男女闺房之事。 当时班惜语听了,只觉得直白露骨,但如今经恋蝶姑娘解说,却发现嬷嬷所言传的内容已是十分含蓄,远远比不上恋蝶姑娘口中描述的那般……不堪入耳。 面对这山庄里里外外的守卫、婆子,班惜语起初只是气愤,如今她更感到无比厌恶与恶心。 在听恋蝶姑娘喋喋不休的时候,她便觉得浑身不适,到现在仍觉得腹中酸胀得几欲作呕,这股怪异感让她毫无睡意。 班惜语熄了烛火,心中想,闻寂声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动作?他人上哪里去了? 或许是今晚月色昏暗的原因,黑暗笼罩而来之时,班惜语心中的不安也渐渐扩大。 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闻寂声并没有依照约定与她会合,也不会来救她,那么她是否会与先前住在这间屋子的“献祭新娘”一样,成为“贵人”的玩物? 班惜语面色平静地平躺着,心中思绪万千。 连庄里外守卫严密,她若想带这些女子离开,唯有启程前往“贵人”府邸时才有脱身之机。 但是她们一行女子,人员众多,未免发生意外,押送她们的护卫必然会像最开始那般,设法令她们陷入昏迷。 想要不丧失行动能力,那么她们必须想法子打消护卫的戒心,让他们以为“献祭新娘”已经没有能力逃走,这样他们才不会多此一举,将人弄晕。 只是应当用什么办法呢? 思索之际,班惜语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数声微弱的鸟鸣。紧接着,是一阵轻轻地“笃笃”声—— 有人在敲她的窗户! 班惜语即刻翻身坐起。她快步走过去正欲开窗,不料想窗户却从外边打开了。 她诧异一瞬,随即见到眼前闪来的一抹黑影。 班惜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随即,黑影翻身进入房中。 来者身手矫健,动作敏捷,骨碌一滚,眨眼间便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班惜语身后。 “呼!”那人长出口气,又将随身携带的金丝伞放在桌上,一副自来熟又旁若无人地说: “放心,我处理得很干净,外头守着的人都昏睡过去了,不会被发现的。” 闻寂声自顾自说话,忽然一顿,又道:“哦,对了。我险些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了嘛,等会儿啊。” 班惜语未搞清楚状况就被塞了一嘴的药丸,对方又在她身上点了两处要穴,她控制不住,便将药给吞了下去。 班惜语:“!!!” 可以确定了,眼前之人便是与她通过信的闻寂声。但是他要喂解药,就不能事先打声招呼?她差点噎着了! “行了,过半个钟药性便会起效,你就能说话了。”闻寂声说道:“这儿也太暗了,我点盏灯。” 班惜语听着他窸窸窣窣一阵动作捣鼓,随即屋中亮起微弱的光来。她不太舒服地揉揉脖子,张口道:“你……咳咳!” 许久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沙哑得连她都快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 闻寂声托着烛台朝她走来,道:“嗓子才好,你还是少说话吧。” 两人隔着烛光对视,刹那间,班惜语觉得自己好像是看花眼了。 如果不是看花眼,那八成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 眼前的人怎么和楼西月给她的画像一点也不一样?认错人了? “你、你等等。” 班惜语抬起手,让他在三步外的距离停下。 闻寂声:“?” 他道:“干什么?” 班惜语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两眼,可无论怎么看,眼前相貌俊逸、神采飞扬脸,和先前在画轴上所看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班惜语:“我、我先去套件衣裳,你等我一会儿。” 她往后退了退,随即快步回到床边。 闻寂声语带困惑:“嗯?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听话地站在原地,甚至背过身去了。 见状,班惜语连忙将藏在床脚的画轴给取了出来。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凝神细瞧。 画卷之上,男子的面容实在说不上好看,甚至有点奇怪。他的面部轮廓有点扭曲,一只眼睛稍微大些,另一只稍微小些。 连鼻子都有点歪。 班惜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又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男子背影。 要说这画像与男子的相同之处,也就只有眼尾上那艳丽的蝴蝶胎记了。 班惜语不信邪的又瞧瞧画:“……” 世界上有人能对着闻寂声的脸画成这样的吗? 楼西月和他有仇吧? 此时,闻寂声喝了口冷茶:“你好了没啊?” 下一刻,班惜语面无表情地将画卷收起来,然后起身披了件衣裳:“好了。” 她朝闻寂声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在男子面前坐下。 她悄然打量对方一眼,随即在心中哀叹一声——姐姐啊,你究竟会不会画画? 她心想,楼西月大概是没有描笔丹青的才能吧……以后不能让她执画笔了,否则怕是要引起一场灾难。 班惜语:“你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晚了一些,是被什么给绊住了么?” 楼西月和闻寂声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可她不是。 万一闻寂声只是表面仗义,一旦知道她的身份,就甩手离去,那她应当如何是好?所以她还是留一个心眼为妙。 因此,未免被发现端倪,班惜语只能装作与对方相熟的模样,让自己的语气动作尽量显得自然些。 闻寂声摇摇头,说道:“哈,那你可想多了。什么事儿能绊住我?我之所以晚到,是为了调查清楚连庄背后的主人。” 他看了眼班惜语,说:“我看你暂时也没什么危险,所以中途走开一会儿。你总不至于怪我没配合你吧?” 班惜语:“……”她面带微笑:“怎么会,你现在来的正好,我怪你做什么。” 闻寂声与她对视:“?” 他怎么觉得怪怪的。楼西月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客气了? 班惜语问他:“那你查到什么没有?” 闻寂声:“哦,这个山庄挂在一名姓陆的员外的名下。数年前,他是雀南庄有名的富商,后来不做买卖了,转而买了好几块地,又花钱捐了个官儿做。如今在雀南庄,也算是当地一霸了。” “雀南庄?”班惜语道:“你是说我们一行人已经被转移到了雀南庄?” 就是那个,每年都会举办“瑛娘节”的雀南庄? “是啊。”闻寂声说:“连庄虽说是挂在陆员外名下,但实际管事儿的却是他的侄子。这几个月里,他侄子时常将一批货物送到麟州,据说,是与麟州的商人有贸易往来。” 他问道:“你这边呢?你在这庄子上呆了也有两三日了,可有什么线索?” 班惜语说:“山庄里外各处皆有人把守,我行动有限,只知道这里的人利用‘山神’之名,将各个村落的少女诱拐而来,又让青楼女子教授一些魅惑男子的本事,要将她们送给一位身份尊贵之人。” 她低头思索,道:“结合你所查到的消息,既然这座庄子是陆员外的侄子在操控这一切,由此可推断,所谓的‘贸易往来’、‘货物’不过是一个幌子,目的是要掩盖他诱拐良家女子的事实。” “照常理推算,是这样没错。不过……”闻寂声道:“我想,这当中也少不了陆员外的手笔。” 班惜语:“亲侄子在他的庄子上做这等龌龊事,他不可能一无所知。陆员外并不阻止,说明他本人亦有所牟利。” 闻寂声敲了敲桌子:“商人重利,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就给旁人送调教好的美人。这几人之间,必然存在着不可告人的交易。” “不管是什么交易,官府一通审问下去也就交代清楚了。”班惜语道:“你去报官。眼下他们没有防备,正是报官擒贼的好时机。” 然而闻寂声却摆了摆手,道:“不行。报官是行不通的。” 班惜语眉心一皱:“为什么?难道官府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闻寂声解释道:“雀南庄隶属云县,云县受渠川府所管辖。而陆员外则是渠川知府的小舅子,云县的现任知县又是受陆员外一手提拔,陆员外一家在雀南庄、云县,甚至是渠川府都是横着走的,你觉得官府能拿下连庄的人么?” 班惜语:“照你这么说,这些人在渠川府是只手遮天了?” “是。”闻寂声道:“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你我。你想要救人,想要陆员外和他侄子认罪伏法,没那么容易。” “不容易也要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女子受害。”班惜语说: “既然知县、知府都拿不住人,那就找一省总督。总督不管,那便上京。总会有人管的。” 闻寂声纳闷道:“奇了奇了,据我所知的楼西月向来是冷酷无情,从来不多管闲事的,怎么如今竟然这样热心起来,连灭门之仇也不管了,跑到雀南庄来行侠仗义?” 他打量班惜语一眼,狐疑:“你可别告诉我,你忽然改了性儿,从此要做个品行高洁的好人了吧?” 班惜语登时心里一个咯噔:“……” 她差点忘了这一茬了。她低头思索,只能想办法糊弄过去: “谁说我不报仇了?只不过我另有打算,并未告诉你罢了。至于‘献祭新娘’一事……我想帮就帮了,这你也要问个究竟么?” “哟,不敢不敢,你想做就做,我可不敢管你。”闻寂声冲她抱了抱拳。 班惜语:“那关于连庄,你——” 闻寂声立马推辞:“诶,没有我,只有你。是你要救人,不是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跟我可没有关系啊。” “?”班惜语道:“你可别说你要见死不救。” 闻言,闻寂声两手一摊,肩背往椅子上一靠,耸耸肩说: “是啊,我就是要见死不救。横竖这些人的生死与我没有什么相干,我犯不着为了毫无干系的人,去得罪朝廷官员吧。” 班惜语彻底沉默了。 她就知道,绝不能对旁人有过多的信任,否则倒霉的只有自己。 现在就轮到她倒霉了。 班惜语深吸口气,心想,这也怨不得旁人,是她自己过于自信,以为能够依靠闻寂声的力量救人。 但他人力量再强,终究比不上自己靠谱。 闻寂声不想得罪人,她也不能强求。说到底,这浑水是她自己要来趟的。 她道:“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想帮忙,我也不强迫你。你若没有旁的事,便先行离开罢,我就不留你了。” 班惜语一面说,一面走到一边将窗户打开。她比出一个“请”的手势:“慢走,不送。” 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但语气始终是冷冷淡淡的。 闻寂声坐在椅子上没动。他惊愕地捏着茶杯,不可思议地看着班惜语,道: “你、你认真的?开玩笑呢吧,我好不容易找过来,你让我走?” 班惜语的耐心渐渐告罄:“你既无意救人,还赖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想在我这儿留宿么?男女授受不亲,恐怕你是不能如愿了。” 闻寂声:“……” 他可以确定,眼前的女子就是生气了。可是他不是太明白—— “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还当真了?”他十分纳闷,还有点委屈:“以前我也常开玩笑啊,怎么那时候没见你生气……”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他俩不动刀剑的切磋一阵便揭过去了,然后计划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做。 怎么,今日楼西月没有切磋的兴致? 还是上上回嘲笑她暗器准头太差,所以介怀至今? 不至于吧,楼西月也不是这么心思细腻的人啊…… 班惜语不想再跟他瞎扯了:“你在开玩笑,可我没有。我累了,请你即刻离开。” 闻寂声连忙站起来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分场合说了胡话,我没有不帮你的意思。我俩这么久的交情了,你有事儿我肯定帮的嘛。 “再说,其实我来雀南庄也有事情要办,好巧不巧,雇主就是要我帮忙,将陆员外和他侄子绳之以法。 “嗐,我就是想着咱俩也很久没有切磋过了,手有点痒,所以就……” 班惜语听明白了:“所以你方才是在讨打是么?” 她总算是知道楼西月说他“不太正经”是个什么意思了。 这人也太轻浮了,活像个泼皮无赖! 而且看上去脑子也有点毛病。 怎么楼西月交的朋友都这样?那也太不挑了。 “……嘿,你这说话怎么还这么不客气呢?”闻寂声忙站起来,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又亲手端茶递过去: “成了成了,是我讨打,是我讨打!姑奶奶,消气了没?” 班惜语抬起双眸,看到他这般嘻皮笑脸,顿时一阵语塞。 她难得有些气结,一面想着“姐姐交的江湖朋友怎么如此不着调”,一面矜持微笑: “我不生气,现在可以谈正事了么?关于揪出连庄的幕后黑手,你有什么计划吗?” 闻寂声:“这个么……顶多有个大致的方向罢。具体如何,我还要到渠川府查一查。这两日你且按兵不动,瞧瞧能否再打探出有用的线索来。等我回来之后,再行定夺。” 班惜语忍不住怀疑他:“你确定你会回来吧?可别半路跑了。” 闻寂声揣上金丝伞:“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对了。”他顿住脚步,忽然丢下几包药粉在桌上: “怕你吃亏,这几包药你带着。” 班惜语低头一看,见得纸包上写着“蒙汗药”、“泻药”等字样。 闻寂声打开窗,离开的时候丢下一句:“别说我藏私,这可是我辛苦搜集来的好东西,现在送你了。算我求你,这回可别显摆你那三脚猫的暗器功夫了,否则我怕你等不到我回来就暴露身份。走了。” 他来无影去无踪,转眼就不见了。 班惜语手中捏着几包药粉,心里想:哦,原来姐姐不仅不会丹青,连暗器也很糟糕。 她脑海中浮现楼西月那副清清冷冷、飒飒爽爽的姿态,不禁笑了笑:还怪可爱的。 第14章 借火烧山(上) 明月高悬,本该是寂静深夜,但藏在深山之内的山匪寨子却是热闹非凡。 此时,西风寨中各处都被一簇簇火堆点亮,光亮明照之处,竟宛若白昼一般。 西风寨各个院中的山匪来来往往,他们将一张张桌子都摆了出来,有人吆喝着:“上酒!先开酒窖!” “厨房里头的菜好了没有?大当家催着要呢!哪有喝酒不吃肉的,快催,快催!” 正是喧闹的时候,忽然,前头议事厅那边传来动静。 随后,一名中等身材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他穿着灰蓝色的袍子,挂着笑脸招呼道: “行了,大伙儿都别忙活了。前头二当家让我来传话,说这几日来,寨中弟兄们都辛苦了,今晚不管是谁,全都有肉吃肉,有酒喝酒,不用当值巡逻了!” 众人讶异又惊喜:“哟,真的啊!” “那看守登龙门的……” 男子道:“哎唷,让几个兄弟轮流守着就是了,不必时刻都这样严密看守。还有,把看管地牢的两位兄弟也叫来,他们也辛苦了——哦,记得让他们锁好门。” “嗨呀那敢情好,我这就去办!” “我话传完了,你们自个儿玩乐罢!” 各家兄弟自是欢喜应下,三五成群地闲话说笑,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中年男子眼中含笑地看了众人一眼,道:“大当家等着我回话,我先走了。” 说罢,他即刻甩手离开。 男子步伐轻快,离了大院后便往前厅的方向去。但行到中途,他忽然拐了一个方向,继而闪入一个黑漆漆的小径当中。 他将脸上的胡须一揭,又拿湿帕子擦干净脸,这才现出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来。夜幕沉沉,唯有那双眼睛炯炯发亮。 楼西月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山寨,冷笑了声,暗道:这会儿锣鼓喧天地庆功,殊不知死路就在后头。 她干净利落地换回自己的夜行衣,又施展轻功避开热闹的大院儿,熟门熟路地向事先踩过点的宅院中奔去。 * 后厨做好的大鱼大肉被端上前厅,三大当家合坐一桌,一面交杯换盏,一面商量着说话。 “老三啊,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在能说明白了吧?”大当家道:“要不我这心里头乱得很。你给大哥说清楚了,咱们也好应对。” “是啊老三,你不给解释解释,回头姓刘的知府派人过来,咱们可怎么说?”二当家道: “还有,你既然要拿新娘子要挟宣平王傅观,但他若是对新娘子对生死不管不顾,那可如何是好?” 三当家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说:“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威胁傅观不可。若是谈得好,我打算与他合作。” “合作?”大当家和二当家对视一眼,困惑道:“怎么个合作法?傅观能答应?” 三当家笑了笑,说:“那臭老头为何要咱们拿下班家的新娘子,你们知道罢?” 大当家:“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就是那姓刘的作恶多端,不仅贪污赈灾粮,还趁天灾大祸之时伙同亲戚,抢占良田,引得百姓众怒。” 二当家道:“光脚不怕穿鞋的,百姓没有好日子过,被惹急了,自然要讨回公道的。 “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听说傅观要经过平江府,便拦下了迎亲队,将刘老头干的那些肮脏事儿全都吐露了个清楚。 “这不,傅观就留在平江府处理知府贪污一案了么。” 大当家点头道:“是啊,要不是傅观多管闲事,刘老头也不至于这么气不过,非要花重金请咱们捉拿新娘子。” 三当家微微摇头,说:“你们以为这只是傅观与刘老头的博弈,那便错了。” 其他两人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他们二人的争端,还能有三方势力不成?” “刘老头在平江府横行霸道多年,这么多年你们可见过有人成功将他的恶行上告给总督?”三当家点点桌面,道: “没有。所有试图告发刘老头的人都被他处置干净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有人能拦下傅观的马车?因为那本不是平江府受难的百姓,而是从京城来的探子。” 大当家和二当家俱是一惊:“京城探子?” “没错。”三当家道:“向傅观告发刘老头的人,是受大宣皇命而来。当今大宣皇帝与傅观有仇,他恨不得将傅家人杀尽,自然不乐意见他平安抵达淮江府。 “大宣皇帝忌惮傅家人,朝堂之上并不给傅观多少权力。如今南下,他却放任傅观自行处理平江知府贪污一案。这是破绽。 “表面上看,皇帝是重视、信任傅观,实则借此引发傅观与刘老头的冲突,继而借老头的手,给傅观一个教训。或者说,最好是在平江府便将傅观给杀了,免除祸患。” 闻言,大当家与二当家瞠目结舌:“好一个借刀杀人!” 二当家眉心紧锁:“老三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消息?” 三当家:“因为京城有我的眼线。” “眼线……”大当家神色凝重:“老三,你想方设法要与傅观合作,究竟想要做什么?” 三当家直面他们审视的目光,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微笑: “我要与傅观做交易,帮他起事,推翻这个大宣王朝。等他做了皇帝之后,咱们……便是立下从龙之功的开国将军!” 或许设想可以更加远大些,将来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如今西风寨的三当家。 酒碗重重砸在桌上,引得其余两人齐齐变色:“老三,你!——” 话音刚落,议事厅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叫声:“不好了,不好了!大当家,山寨走水了,走水了!——” 顿时,三位当家顾不上其他,大当家拍桌而起:“怎么好端端的会走水?快去看看!” 他们抬头往外看,却见不远处的天空燃起了熊熊火光。远远的,寨中各处的弟兄们连连叫喊着,慌慌张张地忙着灭火。 而此时,火势朝四周蔓延,竟有向着议事厅逼近的趋势! 大当家捏紧拳头:“怎么会这样,是谁在放火?!” 同一时间,议事厅的侧边高墙之上,燃火的银镖瞄准了厅中三位山寨当家。 楼西月凌厉的目光紧盯着那三人,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尔等密谋的计划怕是不能成功。 她气息一沉,凝神静气,继而掌下发力,数枚银镖便以迅雷之势直冲议事厅而去! 只听极轻的“咻咻”的数声,火光破窗而入! 厅中三人齐齐扭头,却没想到下一刻,银镖与三位当家擦肩而过,径直打向一侧成排堆放的酒坛! 顷刻间,排列整齐的酒坛应声破碎,同时“哗啦”一阵响声,醇香酒液悉数洒落在地。 就在酒坛一一碎裂的瞬间,燃火的银镖落在酒液之上,顿时,火苗极速窜起!从从烈火不断蔓延,竟瞬息之间爬上四方墙面! 见状,高墙上的楼西月松了口气:还好方才没有瞄准酒坛,否则早就失了准头了。 她暗叹口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苦练暗器这么久,她的准头仍是不大行,从前如何歪,如今依旧歪。 三当家厉声喊道:“外头有人!快追!”他即刻飞奔而出,“大哥二哥去救火,我去抓住那人!” 楼西月在贼首追出之时,便矮身隐匿于黑夜当中。她一面奔走,一面将一身暗色衣衫狠狠抛出。 从三当家的视角看过去,只见得一条黑影骤然窜到半空。他来不及思索便猛地追去:“哪里走!” 他的轻功不差,不过瞬息的工夫便追到一片小树林当中。 三当家动作一顿。他弯下腰,从地上抓起那身夜行衣。 同时,一块石头从夜行衣中滚落下来。男子反手将夜行衣甩在地上,面若寒霜道:“假的,中计!” * 另一边,楼西月见计划得逞,即刻转身朝反方向而去。 在这些山匪喝得不知昏天黑地的时候,她已经将西风寨里里外外都摸透了。 不仅如此,她还在寨中各处都浇了香油和酒水。 楼西月先是乔装成寨中山贼,骗他们放松守卫,疏散各个关卡的人员,接着趁众人不备,又在各处点火,让他们自顾不暇。 只有西风寨自乱阵脚,楼西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青霜从地牢中带走。 此时,被关在地牢内的青霜尚不知外头发生的异状。 她忧心忡忡地靠在墙边,担忧自家小姐的安危。 “青霜姐姐,你说的‘班小姐’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说话的小姑娘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三分天真。 她的神色既惊恐又担忧,一张小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很久没有打理过了。 “如果班小姐带来的人斗不过西风寨,那该怎么办?”她拉着青霜的袖子问。 青霜十分肯定地说:“不会的。我们姑娘最是聪明善良,她知道我被抓走,一定会去报官。不出三天,官府的人一定会来。” “可是……” 小姑娘话还没说完,幽暗的地牢忽然亮起一道光来,紧接着是“哐”的一声轻响。 两人齐齐一愣,继而抬起头循声望去——视野当中,一道暗色身影向她们所在的牢房里快步走来。 一长一短的利剑凌空劈下,青霜甚至来不及尖叫,三道铁链锁便应声断裂! 楼西月挽了个剑花,干净利落地将双剑收到身后去。 她抬腿踢了一脚,踹开大门:“青霜,走了。” 青霜呆愣愣的看着她,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姑娘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家娇娇柔柔的小姐,知书达理、温柔矜持的小姐,怎么可能像天降神兵一样,带着宝剑闯入山贼的老巢,冲入地牢来救她? 这不可能吧! “姑、姑娘?”青霜轻轻唤了一声,“我不是在做梦吧?” 闻言,楼西月短促地笑了笑:“做梦恐怕是不行的。等你睡醒之后,山贼就追过来了。双拳难敌四手,我可没本事将你从重重包围中带走。” 青霜眼中的茫然变为惊喜:“姑娘,果真是你!你怎么会来,还有这剑……” 楼西月:“说来话长,等回去我再跟你解释。时间紧迫,我们先离开这里——” 忽然她话音一转,看向另一边:“她是?” 她探究的目光在牢中陌生的小姑娘身上扫了一眼,随即看向青霜:“你认识她?” 小姑娘有些胆怯:“我……” 青霜道:“刚认识。她也是被山匪抓来的,身世可怜,小姐,咱们带她一起走罢?” 楼西月没什么意见:“嗯。”她带着人往外走:“跟我过来。” 她们一行三人相互牵着胳膊,一路小跑着从小路离开山寨。楼西月表情淡定冷静,丝毫不见惊慌。 青霜跟在她身后,一颗心都紧张得要跳出来了。 而缀在后方的小姑娘则指着远处说:“青霜姐姐,那边着火了!” 青霜自然也看到了彼端升起的熊熊火光,她心中惊疑不定地想,难道这山寨内的火也是小姐弄出来的么? 小姐也太大胆了吧! 但是…… 好厉害啊! 楼西月并没有留意到青霜投在她身上的敬仰的目光。 她眼睛一扫,却见不远处的树林中黑影幢幢,似乎有极不寻常的异动。 她脚步一停:“等等,别动。” 青霜:“怎、怎么了?” 小姑娘惊道:“是不是山贼追过来了?” 话音方落,前方林中小径骤然亮起一簇火把。 楼西月警惕心起,双剑即刻上手——她身边带着青霜和一个小姑娘,行动受限,如果来者不善,那她只能硬拼了。 楼西月高声道:“阁下还不现身么?” 语毕,前方传来一阵簌簌声响,随即,一名身量挺拔的男子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他单膝跪地:“属下营救来迟,小姐可还无恙?” 青霜松了口气,说道:“周护卫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山贼追过来了……” 楼西月神色淡淡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对于周扬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她问:“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周扬回答说:“小姐聪慧,自然不会正大光明从山寨正门离开。而这条山道又尤为隐秘安全,属下推测小姐救了人后必然会从这里离开。” 他绝口不提楼西月偷溜出去的事,似乎早已将那件事情忘了个彻底。 第15章 借火烧山(下) 周扬站起身,眼神沉稳地看向楼西月:“在小姐离开之后,属下已经命人报官,陵县的赵知县已派兵前来,如今正在山下集结。 “小姐若不想被人发现,请速速回返客栈。等天亮之后,我等只知小姐在房中睡了一夜,不曾外出过。” 班家的小姐是大家闺秀,又是未嫁的新娘,不该抛投露面,更加不曾研习武功。所以,楼西月带着武器秘密离开客栈,跑来山寨营救青霜的事情决不能让旁人知晓。 楼西月点点头:“那么他们俩人便交给你了。”她回过头对青霜道:“我们在客栈会合。到时你的疑问我会一一解释。” 纵然青霜心中满腹疑惑,但本着对自家小姐的信任,还是忠诚地点头答应:“我知道,姑娘路上小心。” “嗯。” 楼西月脚步轻快地走向幽暗的森林,眨眼的工夫便不见人影了。 而周扬则带着青霜和那名小姑娘往山下走。他们没有刻意避开大路,直接去与官府的人马会合。 当他们将要抵达山脚之时,陵县知县便已率众赶来了。 官府的人来得浩浩荡荡,先是十数名衙差领在前头,后方跟着近百名官兵,点燃的火炬将山路照的透亮。 赵知县是个颇为肥胖的中年男人,因为跑得太急,这会儿满头是汗。他站在几名衙差身后,一抬头看见周扬,顿时眼前一亮:“你便是班家的护卫周扬吧,可算是找着你了!” 周扬拱手道:“见过赵大人。大人支援及时,眼下西风寨陷入乱局,大人只需率众包围,便可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拿下。” 赵知县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山中隐隐透出的火光。他松了口气,即刻下令手下官兵分散各路,从四面八方围攻西风寨。 他笑了笑,继而看向周扬身后,说:“看来你已经将人救下了,那很好——不过这是班家姑娘还是侍女青霜,怎么还穿着新娘子的衣裳呢?” 周扬解释道:“青霜姑娘为了保护小姐的安全,换上嫁衣骗过了山匪,这才被掳到西风寨。” 这时,赵知县身边的衙差纷纷让开一条道来,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走上前来。 来者道:“如此说来,班小姐并不在西风寨内了?” 周扬眉心一皱:“这位是……” 赵知县一拍脑门,说道:“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他指了指领头的侍卫,说道:“这是宣平王身边的得力侍卫玄逸。宣平王听说班家送亲队为山匪所劫,因此特意派人过来支援。” 闻言,周扬等三人顿感诧异。 周扬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失敬。” “诶客气了。咱们也算是一家的,不必拘礼。”玄逸摆摆手笑着说:“既然班小姐没事,那我等便先拿了山匪,再回到客栈迎接王妃回京。来人,你们先护送周护卫还有青霜姑娘回去。” 周扬没有推辞,遂与众人辞别,返回客栈。 * 楼西月回到客栈之时天还没有亮。客房外有护卫守着,她只得按照原路,从楼上客房的缺口返回房中。 等她换掉夜行衣,又将兵器藏起来之后,才隐隐约约听见客栈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接着又过了片刻,远处天际升起一道暗红的光线,同时,房门被“笃笃”的敲响了。 “姑娘,你睡了么?”青霜在门外小心翼翼道。 楼西月起身将门打开。她仔细看了青霜一眼,确认对方毫无损伤,这才让出一条道来:“进来吧。” 此时青霜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她将新娘嫁衣放了回去,然后倒了杯茶,跪在了楼西月面前。 “奴婢在此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若没有姑娘及时来救,恐怕青霜早已是山匪的刀下亡魂。姑娘的恩德,青霜永世不忘,必将做牛做马来报答姑娘!” 她双手托着杯子,头颅微垂,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 楼西月让她起来:“你是因我之故而被山匪掳走,我救你实属应当。若论恩情,应当是我欠你一份情才对。”她是江湖人,从不讲这些虚礼:“我不需要你报恩,更不需要你做牛做马,往后亦不必行此大礼了。” 青霜即刻道:“奴才护主乃是天经地义,怎可混为一谈。姑娘这样说,实在是折煞我了。” 楼西月感觉自己和她大概是说不通道理的,故而沉默片刻,道:“随你吧。”她又看青霜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青霜欲言又止:“我确实有一事不解,想问一问姑娘……” “你问。”楼西月端正坐下。 “姑娘你、你怎么会带着剑追到西风寨呢?”青霜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可是学会了武功?” 楼西月知道她会有此一问,胸中也早就有了腹案。于是道:“算不上多精通,只不过略知皮毛罢了。你应当记得,在我年幼时,祖父曾经请人教授我驭马之术,我所学之武艺,便是那时学的。” “原来如此。”青霜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她笑了笑,说:“当时姑娘宛若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我吓了好大一跳,险些以为姑娘被人调包了呢。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姑娘似乎与我生疏不少,所以……” 青霜摇摇头,又说:“没什么。事情过去了,只要姑娘没事就好。”说着,她顿了顿,心有余悸道:“但若再有这等危急情况,姑娘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奴婢贱命一条,不值得姑娘如此。 “假使姑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如何与老爷、老太太交代?所以,还请姑娘多多考虑自身,莫要冒险。” 楼西月心想,班惜语的贴身婢女实在是忠心得很,就没见过这么对主子死心塌地的。 她点点头“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但她并不当真。 “还有件事要告知姑娘。”青霜打量着楼西月的脸色,道: “在姑娘离开西风寨后,宣平王的人带兵寻过来了。他们似乎是听闻咱们的送亲队被山匪所劫,所以特来接应。这会儿,他们正捉拿西风寨上下所有劫匪,等公务一了,便来接姑娘回去。” 楼西月没有特别的反应。 西风寨那伙人是奉平江知府的令来抢劫送嫁队,傅观知晓此事,自然不会放任不管。加上昨夜“三当家”曾言,要与傅观做一桩交易,想必,宣平王所派遣的侍卫就是为此而来。 楼西月道:“嗯,我知道了。你也辛苦,先躺下歇会儿再说吧。” 但青霜站着没动:“我不累,而且我另有一事,想请姑娘做主。” 楼西月略微想了想,便道:“你说的是,跟你一块儿被关在西风寨地牢内的那个小姑娘是吧?她怎么了?” 青霜道:“这件事,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还是请她自己来说吧。”接着,她拉开门,小声道:“快进来。” 楼西月转头看去,那位小姑娘就踱着小步走了进来。 “民女采桑,参见王妃娘娘。”采桑咬咬牙,猛地对楼西月磕了个头,哽咽道:“民女有冤,求娘娘为民女做主!” 楼西月只觉一阵别扭:“别喊我王妃娘娘。你有何冤情,直说便是,我若能帮得上忙,自然请赵知县、宣平王为你做主。” “是,民女知道了。”采桑捏着袖口抹了两下眼角,说道:“姑娘容禀,民女本是平江府桓县黎村人,去岁平江府一带突降天灾,仲夏之日接连三月不落雨,各地干旱,百姓叫苦连天。 “就因为这场干旱,咱们百姓是颗粒无收啊!偏偏平江知府刘川扣下了赈灾粮。不仅如此,他还将手中的粮饷转手卖给各家米商,一石米粮竟是抬出了天价! “各县村民苦不堪言,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将家中土地卖给刘川,以换得几口粮食。可刘川拿了田契尤不知足,今年,他又大肆修建祖庙、家宅,骗我们只要签下几张文书,给他做工,就能将田产还给我们。 “可谁知道,那几张文书乃是刘川精心设下的陷阱。一旦签署,黎村村民就全都成了刘川的家奴,世世代代都要受他奴役!” 说到激愤之处,采桑的眼泪就像珠子一样簌簌往下掉:“我阿爹他们不同意,便带着众村民要上告总督。可没等我们走出平江府,西风寨的山匪就杀过来了。我阿爹他们就都……” 父兄惨死那日的惨状历历在目,采桑每每回想,便觉心痛如刀割。 “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西风寨那伙贼人,早就与刘川狗贼串通一气!我们黎村村民,全都是被刘川狗贼所害!” 采桑哭得眼眶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她抓着楼西月的衣角,头都磕出了一块红痕: “民女父兄族人惨死刀下,若是不能给他们鸣冤,民女就是死,也是死不瞑目!求求姑娘,一定要为民女,为死去的黎村村民做主!民女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姑娘恩德!” 青霜亦是动容:“姑娘,采桑实在是可怜,咱们不如……” 楼西月叹了口气,让青霜先将采桑扶起来,又递过去一张手帕。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所幸宣平王的人马已经到了陵县,等天亮后,我们与之会合,必将会将你的冤屈悉数上报给宣平王。” 她又说:“据我所知,宣平王近日便在平江府处理公务。假使我所料不差,他所处置之人,应当就是知府刘川。既然你所报之冤情与刘川所犯之罪息息相关,那么宣平王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一点你可放心。” 闻言,采桑喜上眉梢。她抹掉眼泪,连连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楼西月:“举手之劳罢了,无需挂怀。青霜,你送她下去梳洗一番,再准备些茶点。晚些时候就让她跟随我们到陵县与宣平王的人马会合。” “是。” 青霜点点头,随即领着采桑退下了。 两人一走,客房重新静了下来。楼西月没有睡意,推开窗子吹风醒神。 陵县虽归属平川府所管辖,但两地之间尤有一段距离。但傅观所派遣的人马,却在送嫁队被劫当晚就赶来,说明事发当时,傅观的亲随便在陵县附近了。 傅观的亲随并非是专程跑这一趟,其本意就是冲着西风寨的山匪而来。 或许是在调查刘知府的过程当中查出,西风寨与他有所勾结,也可能是知晓了西风寨三当家提出的合作,所以傅观才特命下属远赴陵县。 而那伙人刚到陵县,就正好碰上送亲队被劫一事,于是率兵剿匪。 楼西月暗自猜测,傅观此举,极有可能是另有盘算。 她紧接着想到宣平王与大宣皇帝之间的权势之争,便猜想平江知府刘川是不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所以才出手阻挠傅观南下? 这两方势力已经开始都起来了么? “造反么……” 恐怕大宣皇帝与傅观之间的这场博弈,还有得打呢。 楼西月静坐片刻,窗外天光渐渐亮起来。客栈里外走动的人群也逐渐多起来,街头巷尾的喧闹声亦向四方传开。 青霜命人准备好了早膳,楼西月用过之后略歇片刻,随后送嫁队清点完毕,一行队伍便入了陵县县城。 赵知县早早得到消息,派了堂官在城门口等着,见了班家送嫁队,即刻领人去驿馆暂歇。 楼西月命周扬去给赵知县传话,要宣平王的亲随到驿馆与她碰上一面。 青霜知道,她这是要将采桑的冤情上报给宣平王,因此特在院中备下茶点,就等傅观的侍卫玄逸前来会面。 然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后。 虽然楼西月并不着急,但也想尽快将采桑的事情处理了,于是又让下人到前头去探问消息。 采桑既紧张又担心:“班小姐,知县大人那边会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还不见有人回报呢?” 楼西月推了盏茶过去,道:“应当不会。你且先等等,稍安勿躁。” 话音落下,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重有序的脚步声。 楼西月抬眸望去,却见圆形拱门之外,一名身量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正昂首阔步地走来。男子锦衣华服,头戴玉冠,通身贵气。在他身后,则跟着数名侍卫打扮的人物。 而赵知县则在一旁引路:“王爷这边请,王妃娘娘便是在此院暂歇。” 第16章 连根拔起(上) 与闻寂声初次会面之后,班惜语就暂时失去了有关闻寂声的消息。 未免暴露,她不敢主动与他通信,这几日一直安分守己,掩藏着自己恢复说话能力的事情。 一方面,她不动声色地跟着恋蝶姑娘学那些东西,另一方面也在寻找时机。 她尽力表现得十分乖巧听话,两三日下来,看守他们的婆子和侍卫也都渐渐放松了警惕。 这一日,班惜语故意出了个差错,在其他姑娘都被送回房之后,只有她一人还留在恋蝶姑娘房中,被一遍又一遍地指导。 见房中仅有她们两人,班惜语即刻将房门反锁,然后找到纸笔,写下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与连庄合作乃是为了钱财,如果你能帮助我离开连庄,我会允诺你一大笔钱。姑娘考虑考虑?” 恋蝶姑娘接过那张纸,看完便笑了:“呵,我说你平常那股聪明劲儿上哪儿去了,原来是打量这个呢—— “我谋财是不假,但我可没想和连庄作对。纵然你有点子银两,还能比连庄出手更大方?我可不想为了这区区几两白银,就被连庄的主事者忌恨上。” 她颇为不屑地扫一眼班惜语,道:“你这点花花肠子,还是好好藏着,别到我跟前现眼了。这回是看在你初犯的份上,我不告发你。但你要还这样不知悔改,那我就只能跟外头的婆子说,让她好好教训你一顿了。” 班惜语不慌不忙,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金钗。 金钗之上点缀着金银饰品,正中央还镶嵌着一枚极为漂亮的明珠。 这是当初离家之时,班惜语担心路上盘缠不够用,特意从嫁妆里拿来的。 金钗放在桌上的一瞬间,她看到恋蝶姑娘的眼睛都睁大了。 恋蝶贪婪地盯着这钗上那颗明亮的珠子,久久移不开眼睛。 班惜语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在纸上落笔:“这些可用作定金。等事成之后,我还有重礼酬谢。这礼只多不少,还请姑娘仔细考虑。” 这两日她暗中观察恋蝶,留心对方的一举一动,终于在昨日黄昏时分寻到了几分端倪。 那时她落后几步,刚要穿过圆形拱门的时候,见到看顾“献祭新娘”的赵婆子步履匆忙地到了恋蝶房门外。 从班惜语的角度看过去,赵婆子和恋蝶的举止都带了几分鬼鬼祟祟。班惜语眼尖,立刻就看到赵婆子将一包银两塞到了恋蝶手里。 恋蝶则抓着那包白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甚至还抓着一锭白银咬了一口。 接着,她与赵婆子又瞧瞧说了几句话,随后才离开连庄。 也就是在目睹这件事后,班惜语才确定了恋蝶是可以合作的人——一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内心防线是最脆弱的。 只要能取得恋蝶的信任,给她想要的一切,那么就能寻到突破口。 这也是今日班惜语故意出错也要留下来的原因。 她又在纸上写道:“我知道恋蝶姑娘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急需钱用,昨天你与赵婆子偷偷碰面,我都看到了。正因如此,我才来找你—— “你需要钱,而我有的是金银财宝。只要你帮我,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双赢的结果。” 闻言,恋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冷冷地看着班惜语,说道:“你威胁我?”接着,她冷哼一声,道: “你凭什么敢威胁我?你不过是被困在连庄的一名小小哑女罢了。再说我想要你的东西,只要我冲外头喊一句,立刻就会有人进来,将你拿下。 “就算你对旁人揭发我盗取连庄库房,可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而你不过是献祭新娘,到时候,你看看他们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班惜语在纸上写道:“你不用这样激动。我没有威胁你,更对你与赵婆子之间的交易不感兴趣。我只是想与你取得合作而已。” 恋蝶并不相信她:“合作?你拿什么与我合作?只有站在平等位置上的双方才有资格谈合作。你认为,你与我是等同的么?” 班惜语放下了手中纸笔,抬起头微笑道:“你我确实不在同一平等位置上——恋蝶姑娘,你若不愿与我合作,恐怕你的小命也不保了。” 恋蝶脸色一变。她盯着班惜语:“你、你能说话?!”不可能的,连庄内的献祭新娘不是都被无声香毒哑了么! 这个女人怎么可能说话? 普通村妇绝没有这种本事,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能瞒着连庄的人,看来这女人有点来历,不能小觑。 还有—— “什么性命不保,你对我做了什么?” 恋蝶顿时花容失色,她心想,这个女人能恢复声音,保不准对她也动了什么手脚! 可恨,她就不应该被那支金钗迷了眼,要是早点喊侍卫进来,眼下这人早就被制服了! 班惜语淡然道:“没什么,一点点小毒而已,不算烈性。我只是丢了一些在屋中点燃的檀香里,这点份量死不了人,顶多是五脏缓慢衰竭,最终不治而死罢了。” “不可能,我一直盯着你,你怎么可能有机会动手!”恋蝶道:“再胡言乱语,我立刻就将人喊来!” 班惜语:“你要不信,可以按按你的太阳穴试试。” 恋蝶依言照做,下一刻,她便因为剧痛而变了脸色:“你!” 班惜语不紧不慢道:“我方才与你周旋,实则一直在等药性发作。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恋蝶惊恐非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眼眸之中几乎冒火:“你敢对我下手,难道就不怕我向连庄的人揭发你?!我告诉你,你敢杀我,我绝不会让你好过!大不了同归于尽!” 班惜语道:“我从没想过杀你。威胁也好,商量也好,总之,你想保住性命,只得与我合作了。” 虽然恋蝶不愿承认,更不愿意就此屈服。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低头。她恶狠狠地盯着班惜语,心想,总会找到机会收拾这个可恶的女人! 这时,班惜语又说:“你不用生气,也无需激动。我可以保证,等事成之后,我还会有重金酬谢。 “而且,比这更贵重的东西,我也能双手奉送。有了这些金银财宝,姑娘想为自己赎身,脱离贱籍,也是易如反掌。就看恋蝶姑娘配不配合了。” 恋蝶深吸口气,只能妥协道:“你想怎么样?凭你的本事,要离开这里易如反掌。我只是个小小女子,在连庄并不能做主。你若想通过我,打垮连庄,那你可就打错算盘了。” 班惜语说:“不用姑娘帮我打垮连庄,我只要知道有关连庄背后的主子的一切讯息,还请姑娘告知。” 恋蝶脸色怪异:“就这?” 班惜语点点头:“目前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这倒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恋蝶略微一想,便将所知道的一一道出。 她们的会谈一直持续到晚膳时间结束。 班惜语从恋蝶房中离开之时,天际早已黑透。她顺着原路返回,可在经过庄内小花园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异响: “废物东西,好好的货物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你给我解释清楚!” 是年轻男子怒斥的声音。 班惜语顿住脚步,随后躲在假山石后方,屏息偷听。 此时,假山后的另一人道:“回主子,属下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实在是渠川知府太难搞了,非说咱们的东西来路不明,强行押走了!” 年轻男子重重“呸”了一声,道:“我就知道,那老东西就仗着是咱们陆家的姑爷,便自以为能够做陆家的主了。 “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空有一腔正直,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却只能做个知府。他也不想想,若非有陆家撑腰,他这渠川知府还做得下去么? “我呸,敢抢我的东西,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道:“过来,明天你就照着我说的做……” 那两人放低了声音,班惜语听得不大清楚。 紧接着没过多久,假山后的两人便一先一后的离开,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班惜语才敢从假山后出来。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即刻返回了屋中。 班惜语关上房门,掌了灯,可心脏还是蹦蹦直跳。 除了逃婚离开班家,今天可谓是她过得最惊险刺激的一天了。 好在她已经成功从恋蝶姑娘那里获得了消息,只要闻寂声那边有进展,或许他们真能将连庄及其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也不知道闻寂声那边情况如何了。 他离开雀南庄已经有些日子,不如是否有查出有用的线索来。 正当她低头思索之时,一侧的木格窗被人轻轻的敲响了。班惜语刚把窗户打开,闻寂声便闪了进来。 班惜语怕人发现,立刻将窗户关严实了。她问道:“你查得怎么样?” 闻寂声没顾上说话,先喝口水:“算是有些眉目了。”他说:“这趟渠川府没有白去,还真让我查出些东西了。” 据他所调查,当年渠川周知府是靠着陆员外的势力发家的。 那时周知府还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是陆家老爷见他可怜将他带了回去,带他读书识字,周知府这才有了中进士的机会。 在这之后,周知府便得了个小官儿,回到雀南庄后便与陆员外的妹妹成了婚。 “虽说周知府能有今天,背后少不了陆家的扶持。但周知府本人也不是废物,这么些年下来,也升任了渠川知府。”闻寂声解释说: “他的个性刚正不阿,为人正直,在他手底下少有冤情,渠川府在他的治理之下,甚是清平。” “清平?”班惜语不太相信,“如果他当真为官清廉,连庄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无辜女子被困?罪魁祸首是陆员外和他侄子陆重,难道他不知道?” 闻寂声说:“我想,这个他应当是不知情的。渠川府衙那边有陆员外的人。他们欺上瞒下,加上还有陆夫人在旁遮掩,所有风言风语都入不了周知府的耳朵。” 闻言,班惜语冷冷笑了声:“他们陆家人还真是神通广大,里应外合,将人瞒了个彻底,在渠川府只手遮天,当真是一点王法也没有了。” “你倒是很为那些女子打抱不平么。”闻寂声打量着班惜语,眼神中藏着几分狐疑。片刻后,他又说: “不过陆重和周知府的关系不太好。我听说不久之前,周知府还扣下了陆重送往麟州部分货物,说那些东西来历不明,要官府一一查验了才能送出城。” “哦,原来如此。难怪陆重当时会说出那番话了。”班惜语若有所思。 闻寂声一挑眉稍,问:“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见过陆重?在哪儿见的?” 班惜语道:“就在方才。我从恋蝶姑娘那边回来的时候,正好在小花园里撞见了他。我藏在假山后面,听到了他和下属说话。” 不过据陆重本人所言,有部分内容与闻寂声口中的颇有几分出入。 闻寂声说:“这个陆重好事不做,坏事做尽。他在雀南庄开设了不少黑心赌场,还有青楼,专门坑骗百姓。 “当初他还要往渠川发展产业,结果被周知府逮住教训一通,两人就此结下梁子。” 班惜语:“照你这么说,周知府似乎是个能够信任的好官?” 闻寂声:“他若不可信任,那整个渠川府就没有能出手帮咱们的了。不管怎么样,总归要试一试,将雀南庄的情况告诉周知府。” 班惜语:“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她低头略一思索,道:“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另辟蹊径。不过这个法子有些冒险,也有点麻烦,还得让恋蝶姑娘帮帮忙。” 闻寂声:“?” 他的表情很复杂,既疑惑不解,又惊奇怪异:“什么另辟蹊径?你还能说动那个青楼女子帮忙?” 那个教献祭新娘房中术的恋蝶姑娘?没记错的话,那是连庄请来的人吧? 班惜语微笑道:“用了点小计策。” 说着,她便将自己诱导、威胁恋蝶姑娘与她合作的事情一一道出。 起初班惜语并不敢一下子就将身上的底牌全部揭露,她怕恋蝶惊慌之下会喊来侍卫。所以她便先以利益引诱。 根据先前查探到的消息可知,恋蝶是个贪财之人。 果不其然,一枚金钗就将她给唬住了,接着再以“毒药”相威胁,恋蝶只能就范。 也多亏闻寂声留下的那一包包药粉、香料,班惜语才能一步步将恋蝶拿捏住。 听完她的话,闻寂声两眼直发愣:“你这……手段可以啊!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不过这样婉转迂回的手法不太像你的作风,怎么的,你最近不修武,改修智谋了?” 班惜语:“……”她真是服了,闻寂声这个人怎么能在说正事的时候也这么不正经的?“这些不重要。总之我有一计,你且听来……” 她“这般这般”的交代了一通,片刻后,闻寂声眼睛一亮,赞道:“妙计啊!” 第17章 连根拔起(下) 恋蝶以为从昨天自己将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知给“楼西月”之后,自己就能安然无恙了。 她甚至乐观地想,等那瘟神达成目的离开连庄之后,她就自由了。到那时,她便寻个由头,让连庄的侍卫将臭女人抓起来,狠狠折磨她。 结果这天的教导刚结束,“楼西月”又借口留了下来! 恋蝶一转头,看见“楼西月”顶着那张漂亮的脸,动作轻柔地将房门关上,立刻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她真是怕了这个女人了。 恋蝶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又来干什么,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快给我解药,否则我真的喊侍卫了!” 班惜语没说什么,直接往桌上丢了个小包裹:“这是我所给的一部分酬金。恋蝶姑娘,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恋蝶不干:“我告诉你,同一件事你不能威胁我两次!我——” 班惜语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包裹,里头全是闻寂声带来的金银财宝,恋蝶的眼睛在顷刻间睁得很大。 她喉咙吞咽一下,目光贪婪。她深吸口气,便道:“什么事,你说。” 班惜语的眼神中有一股势在必得的坚定。 她道:“我要请你在今夜午时三刻的时候,将连庄后院的小门打开。” 恋蝶:“你想干什么?”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总之,你照着我说的做,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班惜语说:“到时候,你就……” * 这日的教导一如往常一般结束,班惜语守着规矩回到屋中,从黄昏一直等到夜幕降临。 万籁俱寂之时,班惜语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咕咕”的鸟叫声。 这是闻寂声特意传来的讯号。 班惜语立刻从床底下翻出闻寂声提前准备好的墨色衣衫,换上之后,她便带着贴身携带的细软出了门。 闻寂声早已事先打点过,园中的侍卫此刻已然陷入昏睡。 因此班惜语顺利地依照计划,偷偷带上火折子溜到了柴房。趁着月黑风高之际,那一团火星子便将柴房内的干柴给点燃了。 星火燎原,没过多久,班惜语便亲眼见证点点火星蔓延成无边的大火。 同时,连庄内的下人也被冲天的火光与灼热的热度给惊醒了。 他们尖叫着跑出来:“快来人,来人啊,走水了,快救火,救火啊!——” 这伙人吵吵嚷嚷的,一下子就沉睡的众人给喊醒了。 班惜语制造完混乱之后,立马就顺着小路,要跑去被恋蝶打开的小门附近。 这个时候,连庄上下都忙着找水救火去了,后院这片僻静的地方根本没人顾上。 因此班惜语才能一路畅通无阻。 也就是在这时,连庄之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响。 班惜语抬眸望去,甚至可以见到高墙之外燃起的簇簇火把。那些火把将连庄团团围住,并且有人在大声喊道: “死囚就藏在这院落之内,速速将其包围起来,不能将死囚放走,务必要在今晚将其捉拿归案!” 此刻,班惜语心若擂鼓,心道:终于来了! * 同样是午时三刻,此时天地间是一片沉闷的黑,空中仅有几颗零散的星星。恋蝶怕被人发现,于是在灯笼上盖了块黑色的布。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她一路磕磕绊绊来到班惜语所说的小门。 恋蝶一面在心里嘀咕,“楼西月”口中的计划究竟能不能奏效,她会不会被陆重的人发现,然后被逮住杀掉? 接着又暗骂“楼西月”不讲信义,厚颜无耻,屡次用金银钱财欺骗她,还拿性命要挟。 要不是看在那些财宝的份上,她怎么可能这么听那女人的话,大半夜的不休息,跑到这里来? 倘若被小心眼的陆重知道,她九条命都不够杀的。 恋蝶小声的骂骂咧咧,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小门—— 然而就在她开门的瞬间,一抹黑影便找急忙慌地闯了进来。那人浑身上下穿得破破烂烂,脸上满是脏污,头发乱糟糟的,当中还夹着几根草。 恋蝶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开数步:“你、你离我远些!” 那人哪里顾得上这些,见了恋蝶便连忙道:“你就是陆员外派来接应我的?少说废话,快带我进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后头的人马上就追过来了!” 男子一面说,一面就往里闯:“对了,你赶紧通知陆员外,就说我过来了。让他赶紧来见我。” 恋蝶:“……” 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还陆员外呢,这连庄哪儿来的陆员外,八成是“楼西月”和她背后之人合伙把这家伙给骗了。 也不知道“楼西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将这个人藏在连庄,就能引来渠川府的官差,就能将连庄还有陆重的势力连根拔起了? 打死她也不信。 陆家在渠川府只手遮天,就算是官差来了,还能拿住官老爷? 恋蝶心中打鼓,暗自后悔帮了“楼西月”。 可就在这时,连庄之外忽然传来一片吵嚷之声,似乎有一大批人马朝着这边赶过来。 与此同时,连庄的另一边忽然燃起一道冲天的火光。那火光宛若吞天之势,竟熊熊朝着四面八方侵略而去! 恋蝶看得一阵心惊肉跳:这是怎么回事?是“楼西月”搞出来的吗? 她这边尚且还惊疑不定,边上的男子就惊慌失措了。 男子连连后退,立刻忙不迭地往宅院中跑去。 恋蝶来不及阻拦,只听到外头有人不断在紧闭的小门上“哐哐”猛砸: “官府查案,速速开门!” 那一瞬间,恋蝶感到头脑一阵晕眩。 还真让那女人算到了?当真就将官府的人引来了? 可这是为什么? 恋蝶脑中一团浆糊,在她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外头的官差便破门而入! 只听“砰”的一声,脆弱的小门被一脚踢开! 同时,十数名官差涌了进来。 恋蝶猛地扭头,定睛一看,却见一众官差之中,有一名中等身材的男子昂首阔步走了过来。他的眼睛锐利如鹰,看着恋蝶便问: “陆重那个逆贼在哪里?!” * 班惜语干净利落地在柴房点了把火之后,立刻就要离开这里。可她途中经过小花园时,却被一只手猛地拉到了假山后面! 她心中警铃大作,正要挣扎,却听对方道:“是我是我,别动手!” 班惜语:“……”她推了闻寂声一把,和他拉开距离,严肃道:“请你放尊重些,别动手动脚。” 闻寂声默默松开了手:“抱歉。” 他心里觉得怪怪的,现在的“楼西月”好像跟他生疏不少。不过他暂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说道: “还真是多亏了你的妙计,否则事情进展得不会这样顺利。” 当时他们两个正商议对付陆重和陆员外的办法,是班惜语提出,要利用周知府刚正不阿的个性,将渠川府的人马引到连庄里来。 她要闻寂声夜探渠川府大牢,借用陆员外的名义,救出里头的死囚,并让死囚一路奔逃到连庄,声称陆员外有办法可以免除他的死罪,前提是要做个交易。 那死囚为了保命,果然上当,立马就朝着连庄跑来了。 而在放出死囚之后,闻寂声又立刻通知渠川府衙,故意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了周知府。 周知府听闻陆员外与朝廷钦犯有勾连,怒不可遏,立马带着人就过来了。 而班惜语则买通恋蝶,成功将死囚引入连庄,坐实了陆重劫狱并且窝藏钦犯的罪名。 不仅如此,她还在连庄放火制造乱局,放松庄园里里外外的警戒,这才让计划得以成功。 在这个过程当中,闻寂声则利用自身敏捷的身法与轻功,极为快速的解开了各位献祭新娘身上的哑毒。 只等周知府一到,陆重所有的计划都会被公之于众,这里的无辜女子也就能成功获救了。 当时闻寂声乍闻这个计划,只觉精妙非常。 这换作以往,他是万万想不到“楼西月”竟然是个善用智谋之人! 以前还真是小瞧楼西月了。 闻寂声以为他们要做的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后续的进展,只需要献祭新娘一一出来作证,周知府便能将陆重捉拿归案,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就完成了。 于是他顿了顿,道: “周知府已经带兵追过来了,我也将庄子里献祭新娘身上的哑毒解开,咱们该离开了。” 班惜语这个献祭新娘是假冒的,而且她还是班家出逃的新娘,若是被官府的人发现,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她不打算露面,但也不打算就这么走。 没有亲眼看到陆重伏法,她不怎么放心:“我们过去看看。” 闻寂声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过去了。 * 这边,周知府满面怒容,带着一干下属将连庄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 片刻之后,他面前跪了一地的人,当中不乏丫鬟婆子和一众连庄侍卫。 而最重要的,是那些胆战心惊、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 他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女子,都是从何处搜罗来的,你们一一给本官解释清楚!” 恋蝶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哭着解释说:“大人饶命,一切与小女无关,小女也是受牵连的啊!这些女子,全是陆重派人从各地村落掳来的,目的是要将她们培养成出色的歌妓舞妓,送去讨好麟州的一位贵人的!” 她转头又将陆重设计“山神献祭”之说告知给周知府。她说各地村庄出现的“神明降怒”之象,全是陆重手下搞的鬼,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山神,跟没有所谓的上天的惩罚。 陆重向陆员外讨要了连庄,用以收留那些献祭新娘。而经过调教之后的那些女子,转头就会被送到麟州去。 恋蝶道:“虽说我是陆重请来教导这些姑娘的,可是我从没有参与陆重的计划。我只是一名弱女子,不得不屈服于陆重的势力啊!” 话音落下,跪满一地的献祭新娘纷纷泪流满面,哀求道:“求大人为我们做主,救我们一命!求大人做主!” 周知府双目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些哭泣的女子们,眉心都紧锁了。 他道:“陆重在哪里?将他拿过来!” 下边的官差即刻从内堂里将浑身捆绑了的陆重押了过来:“犯人在这里!” 被拿住的陆重仍在骂骂咧咧:“好你个周勤,你敢到连庄来闹事,还敢抓我,你不想活了是吧!快放了我,否则我——” 官差在陆重膝弯重重踢了一脚,陆重吃疼,即刻便跪下了:“你!” 恋蝶吓得都忘了哭。她瞪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将班惜语交代她的话全给说了出来: “还有这个死囚犯,也是陆重派出手下,让我接应的。说是有桩生意要与死囚合作,特意将他从牢狱中捞了出来!” 说着,恋蝶重重磕了个头,道:“小女所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小女心知自己助纣为虐,实属有罪。可这一切都是受陆重逼迫,小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求大人明察,饶过我吧!” 一听这话,陆重便是又惊又怒:“臭婊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和死囚犯有合作?有什么时候叫你接应他了?娘的,婊子,你再敢胡说一句,我要你的命!” 恋蝶哭得脸上的妆都要花了:“我没有胡说,死囚就在这里,大人若是心有疑虑,不妨问他!” 这时候,死囚亦道:“周大人,这事儿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原本就在大牢里呆的好好的,结果就是这人的叔叔,陆员外,是他们派人到大牢里把我捞出来,还说能替我赦免死罪,只要我答应帮他们办一件事,我还能拿到一大笔钱隐居山林。” 他立马甩锅说:“我可没想过逃狱啊,都是他们逼我的。大人,我知错了,我愿意回去,您抓我回去吧。看在我主动认罪的份儿上,您大发慈悲,要不就饶我一命,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报答你啊!” 陆重大喊:“你们胡说,胡说!狗东西,敢陷害我,你们等着,我——” 话未说完,周知府愤怒打断:“闭嘴!” 他深吸口气,道:“将他们两个押回去,听候审问!” 周勤又道:“还有这些女子,也都带回去安置了。另外,传令下去,将所有与连庄有所勾连之人全数捉拿归案!至于恋蝶姑娘……你且作为证人留下,等案件查清了再走。” 恋蝶浑身脱力:“是……” * 暗处,闻寂声拉了把班惜语:“事情解决了,我们快走。” “嗯。” 班惜语跟在他后方,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后方那扇隐蔽的小门离开了连庄。 第18章 观月初遇(上) 傅观身量挺拔,仰首阔步的走在前方。他脚步沉稳地朝着楼西月所在的方向走过来,一双打量的眼睛也落在她的身上。 楼西月站了起来。她脸色沉静,不卑不亢,在傅观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端详着对方。 只见男子面貌英俊清秀,眉若刀锋,双眼明亮,身上既有文人的气质,又有豪门权贵的贵气。 而从对方沉稳的步履当中,楼西月隐约觉察出眼前之人似乎有些武人的功底。 “这边是淮江府来的班家王妃娘娘,”赵知县笑得既恭敬又谄媚,他介绍说,“娘娘,这是王爷。” 傅观定定的看了楼西月一眼,随即微笑着拱手道:“听闻姑娘昨日受了惊吓,如今可还安好?” 他嗓音的声线夹在低沉与清亮之间,既不过于轻浮,也不过于沉闷。 倒有几分儒雅温和的意思,确实有点传闻中谦谦君子的味道。 从表面上看,傅观其人似乎与他人口中的模样相差不大。 楼西月同样回以微笑:“劳烦王爷挂心,除了起初有些惊吓以外,没有旁的不适了。” 她冲对方福了福身,略略施礼:“不过王爷怎么亲自过来了?是为了西风寨劫匪的事么,劫匪的事很严重么?” 官场公务,傅观不会细说给妇道人家听,更何况这还是他与楼西月第一次见面。 他说:“称不上棘手,本王只是担忧姑娘碰上意外,有个三长两短,因此过来瞧一瞧。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本王也可放心。” 楼西月微笑应答:“原来如此,多谢王爷关心。” 傅观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她并不在意,这会儿她把人找过来,主要是要处理另一件事。 她道:“西风寨里发生的事相信王爷已经十分清楚了,而我另外还有一要事需上报给王爷,青霜、采桑——” 青霜正要回话,那边傅观便抬手打断道:“民女采桑的事我已有耳闻,此回过来,便是要带她过去审问的。” 傅观给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即刻走上前来。 采桑心中忐忑。 青霜宽慰了采桑几句,让她不要担心。 见状,采桑只得点点头,然后跟随傅观身边的侍卫离开了。 赵知县看看傅观,又瞧瞧楼西月,建议道:“那、横竖王爷也过来了,不如与王妃娘娘好好聊一聊?” 话音刚落,楼西月和傅观便同时说道: “这不方便。” “不必了。” 楼西月:“……” 他们两人同时扭头,楼西月发现傅观也在看她。 楼西月觉得四周的氛围有些怪异。 她解释说:“虽然我目前没有什么大碍,但这一路舟车劳顿,眼下尚有几分困倦,需要休息。所以就不方便招待王爷了。” 傅观也说:“本王公务繁忙,尚有要事在身,亦不便打扰。姑娘且好生在此休息,如有需要,尽管使唤玄逸来报。” 说完,他们两人似有默契似的,相互对视一眼,继而颔首施礼。 傅观道:“那本王便先离开了。” 楼西月恭敬相送:“王爷慢走。” 在傅观转身的瞬间,两人脸上的笑容同时消失了。 楼西月心想,可算是送走了。 儒雅的富贵王孙,宣平王傅观? 儒雅二字大概是大宣朝上下对傅观最大的误解了。 从刚才的短暂交锋中,楼西月清楚地感知到对方身上的压迫感。纵然傅观气质瞧上去十分温和,可眼神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楼西月行走江湖多年,与无数人打过交道。她早已练就一双精准识人、老练独到的眼睛,对面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需瞧上那么几眼,便能估摸出个大概来。 她看得清楚,傅观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不仅是藏着的犀利与警告,眼神背后更掩饰着浓烈的野心。 再细细想想方才傅观行动间的步履,楼西月可以肯定,傅观这人深藏不露。 她从各方获知的信息里,只说傅观温文尔雅,却没说他是习武的。甚至有人惋惜,傅家世代从武,结果到傅观这里却从了文,委实令人唏嘘。 楼西月推测,傅观和皇室之间的博弈必定是日益激烈,否则傅观不会连习武这种事情也瞒着。她有预感,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两股势力就要斗个你死我活。 同时,傅观步履从容地离开这座小院。他打发走了赵知县,此时身边仅有玄逸等几名亲信。 他吩咐说:“玄逸,你一会儿去告诉班惜语,便说本王稍晚些时辰,要与她单独碰面。” “啊?单独碰面?”玄逸愣了一下:“怎么了王爷,王妃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观道:“先去传话,其余的,等本王与她碰过面后再说。” 玄逸虽然心中困惑,但还是领命退下了:“是,属下遵命。” 傅观脚步微顿,随即偏过头,回眸看了眼身后那道圆形拱门,继而转身离开。 * 青霜跟在楼西月身后回了房,主仆两个在屋中暂歇,期间,青霜好奇地问:“姑娘,宣平王好心来看您一次,您为什么不留下王爷,好好谈一谈呢?” 青霜分析道:“依我看,王爷不全然像是无情之人。他得知姑娘被西风寨所劫,这就来看姑娘了。说明他心中是有姑娘的位置的。 “而且姑娘马上便要与王爷成婚,眼下也好趁此机会,与他联络联络感情,岂不正好?” 楼西月十分淡定地洗了把脸,说道:“傅观不是为我而来的,他心里也不可能有我。再说,我与他素未谋面,又不熟,将他留下来做什么?面对面坐着不尴尬么。” 青霜:“可……” 可那到底是姑娘的未婚丈夫,这样将人拒绝,不是太失礼了么。将来到了王府,宣平王因此对姑娘心存偏见了可怎么好。 楼西月道:“没什么可是的,宣平王公务缠身,我们最好不要打扰。婚期在即,还是让他尽快处理掉平江知府要紧。” 宣平王和大宣皇帝之间的复杂恩怨,楼西月自己都没有完全理清楚,这时候还是不要把青霜卷入其中了,省得她担心。 青霜又想了想,道:“姑娘说的也是,那咱们还是不要叨扰王爷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班小姐容禀,咱们王爷特派属下前来,有一事相告。” 青霜将门打开,道:“姑娘,是王爷身边的侍卫,玄逸大人。” 隔着一道门,楼西月抬起微笑的脸,问:“不知王爷命你前来,所为何事?” 玄逸恭敬道:“王爷说,今日晚些时辰,想与班小姐单独见上一面,不知小姐可否方便?” 闻言,楼西月眉心微蹙:单独见面? 傅观打的是什么算盘? 青霜犹豫道:“这是不是不太合适?虽说王爷与姑娘已有婚约,但到底孤男寡女,这……” 楼西月:“无妨,到时你在门外守着就是了。” 主子已经下了决定,青霜也没话说了:“那好吧。” 楼西月看向玄逸,道:“回去告诉你们王爷,班惜语在此等候。” “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玄逸不再多留,行了个礼后便离开了。 青霜疑惑地关上门,纳闷道:“姑娘,您说宣平王为什么要单独约见您呢?他方才不是还说忙得很,没有时间闲话家常么?” 这个问题楼西月也想知道:“等他来了就知道了。” * 用过饭后,楼西月睡了个午觉,等到时辰将近傍晚的时候,宣平王才姗姗来迟。 楼西月命青霜在屋外等候,随后将房门敞开着,与傅观面对面而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王爷特意造访,想必是有要事想与我商谈了。”楼西月顺手给他斟了盏茶,“请王爷有话直说。” 傅观低头看了眼茶盏,见得水碗当中浮着淡青色的茶叶,微微笑道:“班小姐冰雪聪明,温柔知礼,得此婚约,实在是本王之幸。” 楼西月眼中带着敷衍的笑意:“王爷谬赞。” 她心里在想:打什么哑谜,能不能有事说事。跟他说句话还得转好几道心思,真累。 傅观道:“说起来,你我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怜。当年你父亲与我的父亲同在边陲抵抗荣国大军,算是出生入死,却不料想在那一战过后,他们皆身死异地,不得回归故土。” 楼西月表面上不动声色:“命运如此,造化弄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暗自纳罕:傅观旧事重提,究竟想表达什么? 傅观又道:“命运,造化?难道班小姐就没有想过,当年圭城一战,或许是另有内情。” 关于这一点,楼西月很是赞同。 据班惜语所言,那时班昭秘密护送傅兰出城搬救兵,却不料想救兵未到,傅兰就死在半道上了。 就连班昭也身受重伤,不治而死。 楼西月听闻傅兰是个武功高强的高手,离开圭城之时又带了不少随从侍卫,就算是中途发生意外,也不该死得那样轻易。 她怀疑十七年前大宣与荣国的战争当中,还有第三方势力在插手,并杀死了傅兰,继而又害死班昭。 但这终究是她的猜测而已,她手中并没有任何证据。 再说,她也不能确定傅观就是能够信任的人,所以亦不能将心中所想一一告知。 于是楼西月故作惊讶道:“另有内情?王爷何出此言呢?不是说荣国兵力强盛,大宣难以抵抗,因此才落得溃败的下场么。” 傅观:“纵然荣国势强,可大宣实力亦不弱,不会那么简单就战败。班小姐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圭城的真相?” 说着,他抬眸看着楼西月,道:“眼下你我即将结为姻亲,若我们能追寻过去的线索,或许将来能找到圭城败亡的实情。” 闻言,楼西月眉梢一挑,心道:若是她没有理解错误,傅观是想要与她合作? 她暗自思索,继而低垂眼睑,表现出一副伤心难过,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说道: “可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呢?再说,那件事都过去十七年了,当年参与圭城之战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想再寻找有用的线索,那是难上加难。” 楼西月叹了口气,道:“如今班家没落,祖父祖母也仅剩我这一个孙女而已。我没有别的愿望,心中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就满足了。 “我不想做多余的事情,更不想节外生枝。还望王爷理解。” 话音落下,傅观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茶杯,眼中似有冰霜在凝结:“班小姐当真不想追究当年之事?那可是你的父亲。” 楼西月心想,就算她要调查,也不是现在。即便是现在要查,也未必要选傅观作为合作人。 虽然她是给班惜语替嫁的不假,但也不想卷入傅观和皇室的争斗当中。 傅观和大宣皇帝之间的恩怨,他们最终谁是胜利者,谁将大权在握,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傅观在这时候单独见她,一方面是试探,另一方面,不过就是想利用班家在朝中旧势力罢了。 楼西月向来直来直往,纵然与人交往免不了虚以委蛇,但总是厌恶这等心机深沉之人。 她道:“逝者已矣,现在追究又有什么意义?我认为,生者最重要的,是过好当下。” “本王明白了。” 傅观的笑容有些冷:“班小姐的意思,本王已经知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好打扰了,失礼了。这几日请小姐好好休息,三日后我们便启程前往京城。” 说完这话,傅观即刻起身,二话不说就离开了楼西月的小院。 楼西月嘴里说“恭送”,眼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傅观丢下公务专门跑这一趟,却不料想在她这里碰了软钉子,这时候想必心里十分恼火。 他不高兴,楼西月就高兴了。 青霜不解其意,上前道:“姑娘,你笑什么呢?” 楼西月摇摇头,道:“有个高傲的人似乎是恼羞成怒了,你不觉得很好玩儿么。” 青霜满脸疑惑:“嗯?”什么意思? * 另一边,傅观冷着张脸阔步走出驿馆,迎面就碰上了赶来的玄逸。 玄逸一愣,问道:“爷这是怎么了?”他看了眼后方,道:“是王妃娘娘惹您生气了?” 傅观瞥他一眼:“尚未成婚,喊什么王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