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为妻》 第 1 章 夜深人静。 檀木雕花的四方拔步床外侧,沈兰宜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身子。 许是晌午那杯酽茶走了困,又或许是有心事,今晚不甚好睡。她调整着自己的动作,以期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 只不过翻身带起锦褥摩挲的响动,在夜里还是有些明显。 她刚侧卧过去,就听见身后低沉的男声。 “怎么了?” 他问。 沈兰宜懊恼,低低地回他话:“对不住,三郎。我把你吵醒了。” 生疏而客气,不像夫妻,像同床共枕的陌路人。 几个支离的音节从男人的喉头溢出,半梦半醒的他开口,带着发号施令的意味:“睡。” 沈兰宜还是睡不着,她仰面躺在软枕上,一双手攥紧了被面。 她鼓足勇气,咽了咽口水,还是冲着身侧的男人开了口:“我睡不着。” 身边的男人终于半睁开眼。 “不过是醉后与同僚信口胡诌几句,你误听便罢,还要记到几时?” 她的丈夫谭清让眉心微蹙,睡眼惺忪,说话时也懒得看偏头去看身边的妻子。 手心攥得紧到发疼。沈兰宜的眼睫微颤了颤,旋即,她松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戏言?那这一次,郎君要赎花楼里的姑娘回府,也是戏言吗?” 这次的话,谭清让没有反驳。 他沉默不过半晌,随后终于提起了几分认真,说道:“我说过,我与雪蚕是君子之交、以文相会,不过惜她孤弱,才打算纳她到府中照拂一二,宜娘为何不信?” 他的丈夫,说与青楼女子是君子之交,要纳她……也不过是因为“怜贫惜弱”? 沈兰宜极轻地笑了一声,只可惜在阒寂的夜里,这声低笑还是很突兀。 家里是有几房妾室的,不过沈兰宜不在乎,也没有资格在乎。 她膝下无子,而谭清让修身自省,并不重欲,几房妾室皆为诞育子嗣所纳。 可是这次不同。 从不耽于女色的谭清让流连青楼数月,更是与一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要赎她入府。 沈兰宜想生气,可惜她自缚太久,即使生气了语调也依旧平淡,“三郎是觉得我有何处做得不好,所以才要这般打我脸面,让我成为满都城的笑话?” 这世道,没有人会真的去怪罪一个男人。即使执意要纳烟花之地的女子的人是谭清让,可到头来,会落得骂名和嘲讽的,还会是她。 沈兰宜简直可以想象,一旦那女子进府,婆母会如何怨怼她规劝不了丈夫、其他的夫人贵女又会怎样戳穿她苦心维持的薄薄的体面,讥讽她连个青楼女子都比不上。 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对枕边人升起过期待了,可此时此刻,沈兰宜还是无比希望,她的丈夫能给她一个安心的答复,能够告诉她,那些都是误会。 可是万籁俱寂,无人应声。 不算短的沉默过后,谭清让翻身侧了过去,只留给她一个倦怠的背影。 这便是答案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紧阖双目。 不应该计较这些的,她告诫自己。 她如今没有可靠的娘家做靠山,又是多年无子,没必要惹谭清让不愉。 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情,她与他对着干,没有任何的好处。 道理沈兰宜都明白,可理智之外,她的心尖还是蓦地一颤。 三日前她撞见的那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曲水流觞、对弈竹下。 ——谭清让设宴,邀昔年好友来府内小酌,好不风雅。 不过再风雅的文士,二两黄汤下肚,也就是没个囫囵人形的醉鬼。 快到宵禁的时辰,沈兰宜想问一问是否需要为来客准备客房,还未走近便闻见酒气,她下意识皱了皱鼻尖。正要屏息继续向前时,醉鬼们的嬉笑,被无比清晰地送至了她耳廓。 “女子还是要懂雅趣为妙,文墨不通,只知管家理账,那和娶个管事嬷嬷有何分别?” 男人们哄笑成一团。 “也不必太懂,但诗文辞句还是要会一些,否则带出去都是跌份的。” “谭兄啊,莫见怪,要我说,你那妻子身份不显、又无才名,实是与你不太般配。” 沈兰宜脚步一顿,没有再往前。 可谭清让的声音,还是伴着薰风,体贴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吾妻虽贤,却实在是个木头疙瘩,忍她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轻慢的话音里到底有几分醉意,沈兰宜无从分辨。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谭清让对她单薄的评语—— 木头疙瘩。 而他“仁至义尽”。 这么多年,因为沈家与谭家这桩“不般配”的婚约,沈兰宜受过的委屈不少。 沈兰宜不是没有怨尤,但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将一切身为女子的委屈吞下。 在谭家碌碌十数载,她操持中馈、打理家宅……婆母抱病,衣不解带地前后伺候;妾室所出,她亦当做亲子亲女来对待;之于自己的丈夫,她更是悉心事之,让他得以毫无顾虑地去奔他的前程……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她却偏偏被这一句话刺中了。 这么久了,她就像一截烧两头的蜡烛,结果到头来,滚烫的火苗冷结成无趣的蜡泪,竟是活该看自己的丈夫去迎更有趣的女子吗? 不甘心啊。 沈兰宜不甘心。 那么多委屈都吞下了,唯独这有趣与无趣的对比,成了一根棘刺,深深扎进了肉做的心里,直叫她血肉模糊,连呼吸都无法平复。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挣扎着破土而出。沈兰宜身心皆恸,她睁着眼睛,凝视着黑沉沉的床帐,再也无法入眠。 她不知该如何厘清自己的这种情绪,只能把它归结为一种不甘。 这股不甘促使着她升起一种迫切的欲望,她想见一见那位雪蚕姑娘,她想看一看,所谓有趣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沈兰宜的内心波澜起伏,而她身边的男人吐息均匀平稳,一夜好眠。 直到夜阑已尽、天光破晓,沉闷的男人醒来。他起身,穿衣着履,直到对镜正冠的时候,看到镜中人影只他一个,才发觉出些不对劲来。 沈兰宜没来伺候他。 婚后这么些年,无论多早,只要他们歇在一处,翌日她都会起来,服侍他更衣梳头。 谭清让没想起昨夜睡前那几句闲篇,他皱了皱眉,不算和煦的目光扫向床榻。 床沿边的被褥上已经看不出有人躺过的痕迹了。 谭清让清了清嗓子,喊小厮进来,问:“夫人呢?她这么早起来了?” 小厮答:“夫人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刚才似乎是出府了。” 谭清让只是问一句,并不太关心,转头理好衣襟,见小厮还在门边踟蹰不去、欲言又止,随口又问道:“怎么了?” 小厮喏喏,答:“夫人她……大人,我方才听见她同那车夫说,似乎是……要去那南巷的馥香楼。” 谭清让理着衣袖的手顿住了。 馥香楼,正是他那心仪的雪蚕姑娘的栖身之地。 “备马,”谭清让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他说:“去南巷。” —— 颠簸的马车里,沈兰宜的心怦怦乱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了。 她褪去外裙,改换了一身男装,重新盘了高髻、戴好头巾,鼓起勇气叫了车马去往馥香楼。 宵禁刚解,这座散发着不怀好意气息的花楼里鱼龙混杂,皆是寻欢作乐之人,无人在意动作滞涩的沈兰宜。 但迷乱的氛围和香气已让她十分不适。 她努力定下心神,粗着嗓子拦下路过的龟公,问他雪蚕姑娘如今在何处,可见得一面。 龟公眯缝着眼,收了银子便慢悠悠地解答道:“算你小子走运,再晚两日,雪蚕姑娘的恩客,可就要赎她出去咯。” 沈兰宜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道:“既已经有人赎她,她还能见旁人?” “在馥香楼一天,她就是一天的婊子、就得接客。见不得人?没那么矜贵!”黑瘦的龟公驮着背,啐了一口。 “我说你小子话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两日了还想着救风尘?” 听着这些和龟公唾沫星子一样腥臭又残忍的话,沈兰宜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跟在龟公身后上到顶楼,又穿过十数间厢房,直到走廊最深处门口。 龟公又收了她一道钱,喏了一声,咬了一口银锭子就走了。 一切比预想中来得顺利,反叫沈兰宜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与堂前喧闹的氛围大相径庭。 隔着门扇,沈兰宜隐约能瞧见一抹人影。她上前两步,手放在门页上,微微颤抖。 她来这一趟,不作它念,只是想见一见这位雪蚕姑娘。 沈兰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但她现在有点怕。 她不怕这位雪蚕姑娘纤腰袅娜、明眸善睐。 但她怕这间厢房内有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害怕她灵动、鲜活,像采莲女的棹歌拂过柳梢头,而她沈兰宜却暮气沉沉,像被木浆拍到岸上的烂泥。 她无趣,而她有趣。 沈兰宜长睫轻颤,心尖忽然泛起些毛毛的感触。 无端地,走廊间拂过一阵污浊的微风,门扇上投映着的女子身影岿然不动,只有衣角轻轻飘摇。 不对……哪里不对…… 这个影子……不对劲! 她心下警铃大作,再顾不得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猛地推开眼前这扇门。 销金炉、沉水香,半开的雕花窗栏间吹来软风,一座精工细作的拔步床赫然印入眼帘。 层层叠叠的纱幔如烟浮起,又轻轻落下,看清那抹倩影所在的刹那,沈兰宜的心跳瞬间跌入谷底。 ——一个纤瘦的女子,挽着高而繁复的发髻,勾着脚尖踢开圆凳,就这么吊死在房梁上。 上吊是一种很快、很不体面的死法。纵然她生前再美丽动人,如今也只剩一具死相极为难看的僵硬躯体,颜面青紫,唇口发黑。 沈兰宜愣在原地,瞳仁颤动。 她立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悬梁自尽的女子,怕就是她要找的那位雪蚕姑娘了。 怎么会……怎会如此……明明谭清让已经看中了她,就要迎她入府,即使迎来送往的日子再恶心难捱,也终归熬出了头,不是吗? 沈兰宜的脑内嗡嗡作响,瞳孔剧烈地震颤着,视线顺着冷风的来迹缓缓下移,定格在了正巧从梁上女子袖间落下的一张纸上。 鬼使神差的,沈兰宜上前几步,在纸笺飘坠在地之前,用颤抖的手拾起了它。 这是一封毫无文采可言的遗信。 却是一字一泪,如泣如诉,不忍卒读。 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半生缓缓铺陈,潮水般的情绪向沈兰宜涌来,她的脑内嗡嗡作响,竟是对一个陌生的名字起了共鸣。 方雪蚕…… ——她出身姑苏方氏,家中男丁以文著称。连带着她这个受宠的女儿,也有一段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经历。 在那里,她与一个来求学的谭姓少年相识。门当户对,两家默许了他们的相交。 只可惜好景不长,方家卷入政斗顷刻覆灭,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未出嫁的女儿们,也全被充作了官奴。 几经转手,多年后,方姑娘流落到馥香楼,重新遇见了那个姓谭的男人。 他热泪盈眶、他感激涕零,他捧着她的手说,要救她出囹圄,要纳她做他的第四房小妾。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忽然想起在书院时,满堂同龄的男儿都没她有文才会读书。连眼前这位如今已官拜太子少詹事的谭大人,昔年策论,都不如她所得大儒之首肯多。 遗信的末尾处,字迹已经无法辨清了,但沈兰宜知道,她一定是在诉说自己的不甘。 人都是想活着的,做妓-女也好,随便做谁的奴宠也罢,可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从前一起读书的竹马,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要来纳她。 手中的遗信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攥出了褶皱,沈兰宜仍未出神,她着了魔一般,也在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一句话。 凭什么呢。 沈兰宜垂下眼帘,轻轻抚平遗信上的皱褶。 而后,她艰难地踩上凳子,把方雪蚕的尸身从梁上抱了下来,安置回床上,覆手合上了她未瞑的双目。 浑浑噩噩地做完这一切,冥冥之中,撑着沈兰宜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 有人选择用死亡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而更多的人,选择在囚笼中继续勉强的活。 昔年待字闺中时,沈兰宜也曾是个性子活泛跳脱的女孩。 沈家人觉得这样不妥,为了磨女儿家的性子,把她关进绣楼三年,只留了一个老嬷嬷伺候,不许任何人同她说话,只许她做针线上的活计消磨时间,硬生生把她逼成如今驯顺的性格。 想到那段只拥有无边孤寂的少年时光,沈兰宜不由有点恍惚。 只是现如今囚住她的,早不只是一座绣楼。 沈兰宜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馥香楼,即将会发生什么。 死亡是轻飘飘的,死亡的后果却需要人来承担。 从出谭府到来馥香楼,多得是眼睛看到了她。很快,或是楼里的龟公老鸨、或是谭家来人,就会发现这场人命官司。 瓜田李下,纵有遗信一封,可谁见此情状,都会觉得是她打上门来,活活逼死了勾引她丈夫的“狐媚子”。 谭清让为人自专,本就瞧不上她这个妻子,她又了无子息,如今再背上一个善妒逼死他旧青梅的罪名,即使不被休弃,估计也会被关进祠堂或别院了此余生。 可沈兰宜却没有逃的打算。 走出这间厢房,走出馥香楼,而后跪在夫家的脚边,哭陈自己的无辜,埋怨一个陌生女子死得不是时候,然后洗清自己,求他不要休弃自己? 这样就能逃出去吗? 囚笼里的日子好没意思,沈兰宜想。 冷风依旧在吹,这一次,却吹得她浑身都是畅快的。 沈兰宜跽坐在凭肘前,望了床上仿似在好梦中的方姑娘一眼,朝她笑笑,扭头捻起那封遗信,任它融进暖炉燃起的青烟里。 她解开头巾,用质朴的铜簪重新盘作少女的发髻,复又端正凭肘、理顺衣摆,高昂起头,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正襟危坐。 她就在这儿,等那姓谭的来。 第 2 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难耐的酷暑只剩一个尾巴。天边的夕阳将落未落,傍晚的风已经染了凉意。 京郊,官驿。 风越发紧了,园子里半黄不绿的竹叶被吹得窸窣作响。 毫无雅趣,只吵得人脑仁生疼。 “夫人,该起身了。晌午后您一直躺着,小心走了困晚上睡不着。” 丫鬟珊瑚隔着帘帐,温声提醒着屋内的人。 “知道了。” 沈兰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闷闷的,像是仍旧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珊瑚又在外候了一会儿,本想再唤自家夫人起床,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 她家姑爷青年才俊,却外放到那流放的地界做了好几年官,今年擢选,好不容易有了新任命,得以重新回到京城。夫人也跟着他连赶了数月的路回京,风尘仆仆,如今正是累的时候,多休息休息也无妨。 屋内,沈兰宜的状况却不太妙。 她双目紧阖,浑身上下都是紧绷的,背脊因抵御疼痛而过度用力,蜷得有点像个虾米。 风吹竹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像火苗在熊熊燃烧;枯弱的竹杆被风刮倒怦然作响,像被火烧断的房梁,不断爆裂砸到地上。 实在太像馥香楼的那场火了。 沈兰宜拿被子蒙住头,竭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想自己置身火海的那一日。 可无孔不入的风声还是钻进了她的耳廓,带动火燎过四肢百骸的痛,染透她的全身。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好在听清丫鬟珊瑚过于稚气的声音之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沈兰宜,重生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像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对自己的重获新生感到欣喜若狂。 她眼前仍旧是满天的火,浑浑噩噩的,只觉世事仿若大梦一场,一幕又一幕。 而先前一幕正如沈兰宜所料。 没在馥香楼恭候太久,她的丈夫、方雪蚕的恩客,带人径直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支离的惨状,当即就要抬手给她一耳光。 沈兰宜没有躲,她只是在巴掌落下之前,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你不想听听,方姑娘的遗言是什么吗?” 谭清让果然是在乎的。 “遗言”二字似乎牵动了他的情肠。男人动作一顿,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马上理会。 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痛心疾首的目光却在触碰到方雪蚕发紫的面颊时有了回避。 这些神情里细碎的变化,沈兰宜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迎上他投射下来的目光,只觉嘲讽。 他有多么喜欢方姑娘吗?她看不出来。 幼时她曾在院中偷偷豢养过一只狸猫,白爪黑尾,可爱又粘人,后来,长辈发现她偷偷养这不讲究的活物,叫下人将它打死了。 小狸没气儿的那天夜里,她掉的眼泪,可能都比这个男人眼下肤浅的悲伤要多得多。 瞧,他的眼中,怒火都能轻易盖过失去“爱人”的伤痛。 他对方姑娘的感情,充其量算是一种上位者调剂的情愫。 谭清让似乎终于冷静了一丁点。 他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斜睨向自己的发妻,说话的声音冷得像铁:“你为何要如此?后院里的妾,有哪一个曾越过你分毫。” “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否则……沈家承担不起你胡闹的后果。” 官场历练多年,谭清让正色开口之时无需动怒,便已经足够有威压了。 然而,沈兰宜只是轻哂一声,道:“心里既经有了定夺,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谭清让闭眼未语,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睁眼,对沈兰宜道:“沈氏,你以为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对你有好处?” 直到此时此刻,他也仍旧以为是她这个正房妻子在闹,仅此而已。 就像豢养的狸奴打架。只不过这次闹得太狠,出了猫命,主人这才生气了。 看清了这些以后,沈兰宜出离愤怒。 辩解?她无话可说。 愤怒到极点后,人反而会平静下来。沈兰宜唇角微抬,甚至轻笑了一声。 “楼里人多口杂,想来谭大人不会希望方姑娘的遗言落入闲杂人等耳中。”她一字一顿地道:“有的话,还是要单独说。” 谭清让的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还是转身,命门口随侍的长随,散去如今在馥香楼里的众人。 纷乱的脚步声渐次远去,谭清让的耐心似乎逼近了极点。 沈兰宜却一点也不紧张,她起身,越过凭肘,缓步走到谭清让身后,带上了门闩。 “咔”的一声,门锁上了。 做这档子事的地方,私密性确实不错。沈兰宜转过身,望着谭清让的背影,手若无其事地抚过妆台上梳头用的发油。 “方姑娘留下了一封遗信,”沈兰宜的话音淡淡的,目光落在房内已然合眼的第三个人身上,“她说……” 少时青梅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一切都定格在最后的美好中。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在意,谭清让亦不能免俗。 他打断了沈兰宜的话,上前直扼住她的手腕,“说——若有一字隐瞒……” 力气再大一点,她的腕骨似乎都能被捏碎。 沈兰宜却仿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情却更薄情的眼睛。 她竟然与这样一双眼睛相对了十数年。 “只想知道她说什么。那我呢,你的妻子要说什么,你还想听吗?” 谭清让冷峻的眼神没有半点变化,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现在,何尝不是在听你的疯言疯语。” 沈兰宜收回目光,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何也无法平复。 她从未在丈夫身上奢求过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专情也好,宠爱也罢,她都可以不要。 可到头来,他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和体面都不肯给她。 她微仰起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轻声道:“给我一纸休书,至于离开以后,是扭送官府、抑或是杀是剐,我都认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谭清让没有松手。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只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似乎已经忍无可忍。 “沈兰宜,若这就是你的小小花招,我劝你大可不必。” 男人的声音漠然,不带半点人情,“从你进了谭家的门起,你生是谭家的人,死也是谭家的鬼。” “也不必再用那两句似是而非的遗言吊着我,我会带雪蚕回去,葬入谭家故林。而你……不论事实到底如何,我不会对你动手,回去以后,你就留在祠堂好好为谭家祈福。” 沈兰宜认真听着,任凭细碎的泪洇湿眼尾。 多可笑啊,她最好的光阴全在为眼前这个男人打理家业、操持里外。 还不到三十,鬓边就已经生了华发。可换来的是什么?是连死都要继续在这里做鬼。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然间,沈兰宜忽然有点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她从未走出过那座困锁她一生的绣楼。 谭清让话音还未落,久在深宅的少妇人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尖锐的力量。她突兀地推开压制着她的男人。而谭清让从未遭受过她如此的反抗,一时收力不及,推搡之间竟直接被她掼倒在地。 文人端庄的袍袖立刻被地上倒落的砚台染污,一旁的妆奁上还咕噜咕噜地滚下来两罐桂花油,往他身上溅了大半。 谭清让春风得意了好些年,已经是很久都没这么狼狈过了。他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清理污迹,眼前的光影摇曳,突然就闪花了他的眼睛。 “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 沈兰宜一边念着这句话,一边举着繁复错落的烛台,带着火光,一点点朝潭清让走近。 橘黄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燃烧,沈兰宜高昂起头,眼角有泪痕闪过。 “那就做鬼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也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烛火被用力掷在了木质的楼板上,桂花香气的火星迸射开来,谭清让瞳孔微缩,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房间,似乎过于明亮了。 明明是白天,四角的烛台却早都燃起了。 沈兰宜一点也没有躲的意思,她站在愈演愈烈的火光中间,目光游移在这个四角的囚笼里—— 原本被扣在门外、防止妓-女逃跑的铁锁,被她扣在了门内。 为了防止妓-女自戕,窗户被人钉得死死的,房内连烛台和发簪都是圆钝的,找不到一件锐器。 可是,一个人若是不想活了,总有很多的办法。 譬如,用足够多的结实衣料连成绳索,倾洒积攒的头油浸透木板再引燃火星…… 蚂蚁搬家似的预备了很多种死法,方雪蚕留下的东西,倒叫她都用上了。 烛火渐次倾倒,浸了油的地板衣料触火即燃,火焰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留给人反应的时间连几息都不到。 看清眼下形势后,谭清让不再挣扎,他屏住呼吸,盘坐原地,似乎是在等渺茫的、被人察觉救下的机会。 不会有机会的,沈兰宜想。 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慰。 死从来不凄美、不决绝。 它是痛苦的断头路,无可回头。 沈兰宜闭上了眼,任烟气钻入她的肺腑,任火舌舔舐她的全身。 意识剥离的瞬间,她无比坚定地想,若有来生,她绝不再做谁的妻子。 —— 秋意寒凉,寅夜星子闪烁,照无眠。 沈兰宜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消化了重生这一事实。 老天爷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分明死前发下宏愿,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不想再做谁的妻子,谁料时间倒转,沧海桑田,她竟又回到了为人妻子的从前。 她默不作声地听全了珊瑚的嘀咕,弄清楚了眼下是什么时候。 谭清让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他和她从岭南一路向北,刚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抵达京畿。明日天一亮,便能进京城了。 那时的她,天真的以为就要苦尽甘来了,结果…… 沈兰宜眸色一黯,就在这时,小厅外忽然有丫鬟快步前来通传:“夫人,宁禄那边传话来,说大人马上就要回来,让您这边准备着。” 宁禄是谭清让身边的长随。 沈兰宜眉心突地一跳。 她全然没有做好再见到本该死去的人的打算,更是不想这就再见到谭清让此人。 于是这晚,她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上了床躺进被子里去。 拖字诀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沈兰宜心知肚明,要想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唯今之计,唯有和离。 只是和离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沈家能攀上谭家这桩姻亲关系已是意外之喜,是绝对不会支持她的。 要考虑琢磨的事情还有很多,沈兰宜的精神和身体上本就乏累,没想太久,她便侧卧着合上了眼。 “她歇下了?” “是,”珊瑚的声音不免紧张,“今日夫人身子不适,所以没能等您……” 脚步声渐次靠近,犹在梦中的沈兰宜骤然惊醒。 第 3 章 时下之人多在意风水玄学,出行皆要择选吉日,就连抵达之日也不例外。谭清让一行今晨便到了京畿,但按历学来算,今日正巧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一行人便留在官驿歇这一宿,明日再正式进京。 驿馆的床榻自然算不上柔软舒适,连门页也老旧,轻轻一推就会发出响动。 合页发出吱呀一声,是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沈兰宜本就神经紧张,连浅眠都算不上,尖锐的声音这么一刮她的耳膜,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谭清让回来了。 她与他的关系没有亲厚到日日都要同床共枕的地步,他总有他的事情要忙,她习惯了囿于内宅,每旬最多也就能有那么一两回歇在一处。 碍于馆驿今日空房不多,两人才共这一间。 沈兰宜面朝内侧,紧裹着被子,只把背影留给才进门的男人,生怕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 背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和男人放低了的脚步声,他压根没太注意床上的她如何,沈兰宜宽心之余,心下却难免酸涩。 人死了一回之后,再回望昔日那些身处其中的遭遇,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实在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与谭清让的这桩婚事,起初就是不合适的,连兰因絮果都算不上。 沈家与谭家在父辈算是有些交情,早早定下了儿女姻亲。可惜沈兰宜的父亲做官做不出名堂,谭家却是搭上了几波春风越窜越高,这纸婚约就慢慢成了沈家的期冀、谭家的心病。 多年来两家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过这桩颇有些尴尬的旧日盟约。 两家只是在等一个契机,届时谭家供些补偿,沈家便会识趣地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都是读书的体面人,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之于谭清让,沈兰宜少时就听过他的名字,然而对于这位自小聪颖、声名在外的麒麟子,她无甚感触。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里最不重要的就是她的想法,嫁与不嫁,既说了不算,她便也只能无所谓。 谭清让下场考试前,两家私下互通了消息,琢磨着等他有了功名,再用些八字风水之类的话让沈家这边开口解约。 可惜世事难料。 谭清让实在是太出息了,从乡试到殿试一路顺风顺水,进士及第,直取探花。 更有小道消息传言,原本圣人是要点他做状元的,是如今的康麓公主、圣人最疼爱的女儿吹的风,说谭清让生得最俊朗,才点的探花郎。 而康麓公主,正是适婚的年纪。 尚了主做驸马,便从此远离仕途,最多领个闲职,谭家自然不愿。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与沈家的婚约。 一纸早年间的婚约罢了,叫声未婚妻都算勉强。而康麓公主是实打实地看上了谭清让,这点阻碍还不足以让她打消念头,于是谭家许以不小的利头,让沈家加码演了一场戏。 准确的说,是让沈兰宜去演。 她要演得对谭清让情深似海、非他不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取消婚约就撞墙自戕。 如今圣人还算公允,天家自然也爱惜羽毛,康麓公主不愿意背上强行夺婿逼死良家女子的恶名,这才偃旗息鼓。 沈家不必解除婚约,得以继续攀附谭家,而谭家解决了一桩事端,谭清让不必委屈尚主,似乎皆大欢喜。 唯有沈兰宜要吃下这委屈。 她名声不显,性子也平淡,眼下背上了这样坏的名声不说,更是连面都没见就得罪了炙手可热的康麓公主。 婚后,沈兰宜也没有因为自污名声之举得到谭家多少垂怜。 妯娌间风言风语不断,说沈家跌份,拿自家女儿名声作筏子,还在这种时候吆喝卖高价,活脱脱就是趁人之危。 高嫁本就不可能不委屈,何况这一切,沈兰宜无从辩驳。 她的丈夫,大概本来也不太瞧得上她,对她总是淡淡的。刚进门那会儿或许还有些怜惜,没多久便也只会例行公事般对她了。 跨过生死之后,从前能咽下去的委屈,沈兰宜如今再也嚼不动了。 好马尚不吃回头草,如果重生只是为了再走一遭回头路,那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细微的眼泪蹭在了枕巾上,沈兰宜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暗自发誓—— 和离、她一定要和离。 谭清让本就瞧不上她,嫌弃她不通文墨、又无才气,嫌弃她市侩、难登大雅之堂,待日后他飞黄腾达,想来她提出和离,他不会拒绝更不会强留。 可和离之后,总要有一个容身之地。 再嫁是不可能再嫁的,那无异于跳入另一个陌生的火坑,可是娘家也不会容忍一个和离的女儿回去。 沈兰宜很清楚,沈家上下,不会有一个人支持她离开谭家的。 她的父亲沈时安,为人圆滑却又不够圆滑,时常两面得罪人。前世,就在这一年,他还卷入政斗,若非有个好女婿出手相助,早就没了官做。 这一辈的儿郎里,那就更没什么有出息的。 谭家就是他们唯一能攀上的高枝。 莫说谭清让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好儿郎,就是他真的如何穷凶极恶,沈家怕也只会劝她好好过日子。 倒真应了前世谭清让那句“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了。 沈兰宜很想苦笑,最后却还是艰难忍住。 不必还未到来的将来忧心,至少她已经经历了很多足以点醒她的事情。 回京以后,她有的是时间好好经营。不过,她得手上有积蓄,就是到时候真和离了,也不至于在外头流离失所。 想到这儿,沈兰宜不免又振奋了起来。 和离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吊在她的眼前,就像拉磨的驴前面挂着的草饼,吃不吃得到另说,至少她现在确实是好受了许多。 只是这样片刻的松弛也没持续太久,深夜归来的谭清让换好了寝衣,直接上了床。 他身上还夹带着屋外的寒气,沈兰宜后颈蓦地一凉,紧接着,便听见身后的他开口了。 “睡了?”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她还没睡。 沈兰宜下意识揪紧了被角,小声答:“睡不着。” 出乎意外的,这三个字说出口,沈兰宜发现自己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前世,她其实一直是敬畏自己的丈夫的。或许是敬畏他的才学,他的长袖善舞,又或许妻子敬畏丈夫,本就是世俗设下的“规矩”。 而她又是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一个人。 可是到底已经活过一回了,她见识到了谭清让卑劣、世俗,与世间所有男儿都别无二致的一面。 看清他的卑劣之后,她忽然就没那么怕这个男人了。 “不是说累了?”谭清让当然不晓得沈兰宜内心起伏,不经意地随口又问了一句。知她未眠,便挑亮了床头的烛火,摸来本册子凑在灯下翻阅。 沈兰宜不太乐意同他说话,只是,她不敢低估谭清让的敏锐程度。 害怕被他察觉出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琢磨着那年今日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对他,斟酌了一小会儿,才缓缓道:“是累了,身上没劲,午后歇过了,这会儿睡不着。” 谭清让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房间内只剩下翻书的声音,蜡烛的质量不好,间或还夹杂两声烛火爆开的响动。 待到最后两页翻完,谭清让稍闭目养神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搁了书册,垂眼,却见身边的沈兰宜依旧没睡。她睁着个圆眼睛望着床板内侧,背也绷得死紧,一床被子被她睡出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谭清让把她的敬而远之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沈兰宜这边正琢磨着怎么把嫁妆里那两间冰冷的铺子盘起来,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波澜不惊地道:“纳妾的事情,母亲的人和你说过了?” 第 4 章 纳妾。 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沈兰宜终于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过了神来。 也终于想起,前世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了。 陪谭清让外放至韶州府的这三年里,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婆母怪罪她这么久还未诞下子息,回京城谭家的当日,招呼都没打,就往谭清让这边塞了两个通房。 她闷着头和他一起回到谭家,连府门朝哪开都还不知道,院子里就多了两个“好姊妹”。 谭清让极少耽于女色,妾室也没得到他多少宠爱。沈兰宜便一直以为,那都是家人的安排,他也和她一样,事先并不知情。 可沈兰宜再不会信什么不好女色的鬼话了。 谭清让说他与那位方姑娘是君子之交,可若不好女色不出入青楼,他又是在哪里遇见的她? 这纳妾之事,想必他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方才,他大抵是把她对他的抗拒和抵触理解成了醋意,才有了与前世不同的这么一问。 沈兰宜抿了抿唇,撑着自己坐直身来。 烛火摇曳,她瞧了谭清让一眼。 昏暗的光影倒衬得他骨相更为英朗,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相,否则也不会取录探花,更不会被康麓公主看中。 在这宁静的归家前夕,他的神情显得格外平和,和那日身处火海中的表情也别无二致。 谭清让一贯是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神色。 沈兰宜下意识垂眸,回避着他的目光,只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在韶州的时候,书信中都催得那么紧,如今回来了,想也想得到……” 谭清让侧过脸,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妻子。 舟车劳顿,她脸颊瘦了些,垂下的长睫投射出一小片密实的阴影,叫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他顿了顿,道:“不必介怀,只是两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你只当是后院多添了两个玩意儿。” 潭清让就这么坦然地和她讨论着纳妾的事情,仿佛并不觉得应该有什么避讳和抱歉。 没打算商议,也没打算留一丁点余地。 即使沈兰宜早对眼前这个男人没什么多余的情愫了,听了这样的话,还是觉得窝火。 上一世的她不敢生气,因为她想活得体面,就只能如菟丝子一般,去缠绕讨好自己所依赖的丈夫。 可眼下不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连以后和离了要去哪条巷子置办房产的梦都做好了。左右她根本不打算在谭家过一辈子,就是惹他不痛快了又如何? 她实打实陪谭清让在岭南地界呆了三年,这三年来,连他的衣食小事都从未假过他人之手,里外应酬更皆是她一手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谭家重规矩、要脸面,轻易不会做这个恶人。 况且……那位康麓公主出嫁,还要在两年后呢。 想清楚利弊之后,沈兰宜窝着的火其实已消了大半,但她仍佯撑着怒意,道: “我气的不是这个。只是三郎,我未曾点头,人就已经进府了,往后在家中,两房的妯娌会如何看我?事情若传出去了,京城的其他人家,又该怎么看我们谭家?” 沈兰宜身为官家女眷,又多活了那十几年,诸如此类的辞令话术自然是会说的,只不过前世一来不曾知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在谭家人面前总觉得自己低了一头,故而行事总是不如现在来得自如。 谭清让静静听完她这一长段话,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今日你的话,倒比平时要多许多。” 沈兰宜僵了一僵。 她总不好说是因为她如今想要与他和离,不打算伺候了吧。 好在谭清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何况这事确确实实是打了沈兰宜的脸,一时气愤多话些也不足为奇。 不等沈兰宜再描补,谭清让便转而道:“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母亲这几年接连病了许久,也是越来越听不得劝了。” 言外之意,便是父母之命,他也没有办法。 沈兰宜当然知道她的婆母许氏有多难缠。因为往后数年,许氏抱病的这些日子,几个儿媳里,数她伺候得最多。 她咬了咬下唇,没再说话,扭身抱起自己的枕头,趿拉起鞋子便要下床。 谭清让皱眉,拉住她露在寝衣外的一节腕子,道:“要做什么?” 又是手腕。沈兰宜一个激灵,被雷劈了似的猛甩开他的钳制。 她像是也被自己吓到了,迅速趿好鞋子站起身,垂着眼帘道:“床榻狭小,我就不挤三郎了,去找珍珠和珊瑚她们凑活一宿。” 前脚说的还是妾,后面见她确实抵触,便改口说是通房。可见此事并非毫无转圜余地。 然而前世做了他十多年的正妻都没有孩子,今生大概也是一样的,虽然沈兰宜此时甚至有点为这件事而庆幸,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莺莺燕燕进门也将是阻挠不了的事情。 所以,她既不想拦,也不想白吃这个亏。 小孩儿过家家都知道以物换物,她就是要让谭清让知道,她受了这个委屈,才有从他这里图点什么的机会。 “赌什么气?”谭清让话音无奈,“谭家规矩分明,再多女人也越不过你这个正妻去,别担心。” 此时的他与沈兰宜成婚也不过三四载,珍珠未被全然蹉跎成鱼目,两人之间还没有那么多隔阂,他也就愿意哄上两句。 沈兰宜收到了他的态度,却还是没停步,她站在几步开外,欲言又止地看了谭清让一眼。 她没管谭清让有些复杂的眼神,转过身,哒哒地走了。 —— 大半夜里,珍珠和珊瑚被自家少夫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个够呛。 不过不必和谭清让同床共枕,沈兰宜的心情倒是自在了许多。 从馆驿到城门还有一段不近的路要赶。翌日一早,卯时不到,一行人便动身了。 谭清让带去外任的这些人里,大半是谭家的家生子,阔别家乡和家人许久,越到这个时候,便越是归心似箭,马车轱辘都恨不得不着地了。 今早,潭清让倒是给足了姿态,又是主动来迎沈兰宜,又是搀她先上马车。虽说只是在外人面前做戏抬轿,但总归不是坏事。 试探到了他的态度,沈兰宜心里渐渐便有了盘算。 无论如何,此时他对她这个妻子的态度还是满意的,权衡之上,也乐于往她这边添加筹码。 她能把握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就连这一点微妙的态度都不能放过。 马车行过北山,又颠簸半里进了城门,穿过五六条长巷,赫然便是一片连绵的府宅。 京城地价高昂,居大不易,这边的府宅却都占地宽广,连门口一对对的石狮子都俨然更有威严。 谭府自然也不例外,门楣高挑,漆金的牌匾据说还是前朝某位大家赠与那时谭家家主的物件。 大敞的楠木门边,有两个小厮正垂手侍立在主人家身侧,神色恭谨。 吱呀——顺着石板路上的车辙印,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技术很好,车厢并没有剧烈地摇晃,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跳漏了一拍。 她就这么,回到了多年前的谭府。 潭清让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紧张,轻笑了笑,安抚性地拍拍她搁在膝头的手背。 沈兰宜尽量没有瑟缩,她沉下肩、昂起头,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前后脚下了马车。 一抬眼,她便见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孔。 打头的是谭清让的堂兄、二房的长子谭清成,同他的妻子陆思慧。旁边的另一对,则是谭清让的亲弟弟、大房的谭清文同他的妻子金嘉儿。 论起来,陆氏和金氏,一个是沈兰宜的大嫂,一个是她的弟妹。 谭清成在这一辈子侄里最年长,是以先一步迎上前来,用那副老好人的面孔来同谭清让寒暄。 沈兰宜跟在一旁,朝谭家几位虚虚一礼,便再没言语,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大礼还在后头。 小辈归家,没有长辈亲自出来喝着冷风迎接的道理,此时,谭清让的母亲,大概正端坐前厅,和那两个她挑出来的“好生养”的女子,等着他们呢。 不过,倒是有人比沈兰宜更按捺不住了。 “哎哟,这‘共患难’了一回,果然不同了,瞧着是登对了许多呢。” 大嫂陆思慧拿着帕子、掩唇笑了,揶揄的眼神止不住地在谭清让与沈兰宜之间游移。 脸尖些的另一位女子也开了口,“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从前三哥三嫂他们就不登对了吗?” 她笑眼弯弯,主动上前来搭沈兰宜的手,“三嫂嫂如此标致,是嘉儿没福分,这么久了才有缘得见。” 重来一世,沈兰宜还是招架不住这位过于热切的亲密寒暄。 她稍退了半步,眼神中适时露出一点迷茫。 ——她当然认得这位便是她的四弟妹、金嘉儿。然而她在她后头一年进府,那时她已去了韶州,现在还不该认识才对。 “呀,都忘了和嫂嫂介绍了,”金嘉儿笑眯眯的,叫人生不出恶感,“我姓金,三嫂嫂把我当小妹就好了。” 沈兰宜微微一笑,朝她和陆思慧又行了一个周正的礼。 陆思慧摆摆手,眼神中怎么看都有点儿鄙夷,就是不知道是冲着谁来的。 她只道:“不必多礼,你自己小心些吧,省得等会儿笑不出来。” 没来由的夹枪带棒夹到了明面上,这回,连她的丈夫谭清成都没忍住,做作地轻咳了一声,而后笑着同谭清让打哈哈道:“走吧,伯母今日起得很早,已经等你多时了。” 女人家的闲言碎语,谭清让并不在乎,他朝谭清成微微颔首,道:“好,有劳兄长。” 跟在一旁的金嘉儿觑着沈兰宜的神色,却没在她脸上瞧出来什么被冒犯的气恼或失落。 沈兰宜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前世,陆思慧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心有惴惴,也不知谭府里有什么在等着她,自然把那句话理解成了嫂嫂给她的下马威。 可现在…… 沈兰宜望着走在前头的陆思慧,看着谭清成胳膊肘不住地拐她,似乎是在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心里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沈兰宜想,其实这位大嫂,是在提醒她? 进深再深的宅院,从前门到正厅也不会太远。没多少步路,几人便到了,沈兰宜没了深想下去的功夫,只跟在他们的身后,规规矩矩地向主座上的端庄妇人行礼问安。 “咳……都起来罢,起来。” 许氏如今只到中年,头发却白了很多,她身体不好,常年抱病,连维持眼下正襟危坐的姿势都有些费力了,才开口就咳出了声。 其余人起身,谭清让则上前,自觉地开始母慈子孝的桥段。 沈兰宜在一旁,垂着眼,预备着随时可能的刁难。 脾性再好的人,缠绵病榻久了,性子都容易变得古怪,何况她的婆母许氏,大房的女主人,听说年轻时就是个雷厉风行、极有性格的。 这边母子还没热络多久,许氏便又咳了起来。谭清让接过温水递上,她将将凑到盏边啜了一口,还没把气顺下去,忽然,吊梢的眉峰一挑,冷冽的目光猝不及防扫过了沈兰宜。 许氏给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拍了拍掌,紧接着,屏风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两个身量匀称的女子,缓步步出了屏风外。 一时间,众人的眼神齐刷刷落到了沈兰宜身上。 她适时抬头,正对上许氏凝视的目光。 “来,”许氏扭脸,命令那两个女子道:“见过你们的主母。” 第 5 章 偌大的厅堂里,落针可闻。 屏风后走出的两位女子原还有点儿面面相觑,可被许氏的眼刀扫过以后,她们立时便绞紧了神经,硬着头皮朝沈兰宜走来。 然而此时此刻,堂前的谭家人、侍候着的丫鬟婆子,却没有一个在看她们的。 所有人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沈兰宜身上。 沈兰宜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些如有实质的目光里,有打量,有好奇,有幸灾乐祸,却独独没有意外。 所有人都知道了,只她一个被蒙在鼓里。 满堂怕是都凑不出一双瞧得上她的眼睛,而前世,她竟还为这一大家子操了不少心、劳了不少力。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按捺住下意识想逃避的冲动,朝谭清让那边投去了一眼。 他仍端着那盏温茶站在许氏的身侧,身形挺拔,面无表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女人间的事情,他向来不挂心,即使这场戏里的一个主角,是他的母亲。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按捺住下意识想逃避的冲动,在袖底捏紧了拳头。 不行,不能躲。 退了一步就有无数步,吃了一次亏还会有无数亏,就像前世那样。 如果已经知道未来的路是一条无波无澜的死路,又有什么都好怕的? 沈兰宜想,不能指望谭清让没错,可是她偏不想叫他如愿了。 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更是他的后院,袖手其上算什么本事,敢情骂名都叫他母亲担了,亏都叫他妻子吃了,左右他的后院进不进人,都影响不了这些人是要伺候他的,是吗? 沈兰宜表情局促,又一直没有动作,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个哑巴亏兼下马威她吃定了的时候,她却忽然侧过身去,裙裾微挪,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二女所行之礼。 “都不知二位妹妹是何方人士,出身哪里,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又哪敢受这个礼?” 沈兰宜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听见“小门小户”的时候,谭清让的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一拧。 他总觉得这是沈兰宜在点他。 昨夜,他才用这四个字来宽慰她,不过那时是用在旁人身上。 许氏同样皱了皱眉。 沈兰宜的话虽然软绵绵的,抗拒的态度却再明显不过,和她印象里三年前那个逆来顺受的形象有着不小的差别。 然而她是长辈,说话带着天然的优势,不用考虑太多。 “何方人士,出身哪里,都不重要。身子骨如何,能不能绵延子嗣,才是打紧的事情,你说对吗,沈氏?” 许氏不紧不慢地开口,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定格在沈兰宜平坦的小腹之上。 “纳妾之事,本该你这个正室来张罗。可看你在韶州三年,一点儿也不替宣本着急。想来你们沈家门楣没教过这些规矩,也就只能让我这个当母亲的来操心了。” 宣本便是谭清让的字了。 “母亲说的是,儿媳受教。” 沈兰宜口上应是,一双水杏似的眼睛却没看许氏,只一直盯着谭清让,“道理儿媳都懂,只是儿媳愚笨,如今也不敢越俎代庖,这种事情,总要让三郎自己拿主意,挑他喜欢的才是。” 许氏说的话,没一句是她能反驳的,是以沈兰宜干脆不反驳了,只把话头丢出去。 许氏没料到沈兰宜会如此作答,她驳斥道:“当时宣本去外任,原本都要留你在京城,替他在长辈跟前尽孝。没留,一是不忍你们新婚夫妻分离,二就是要你早日为谭家传宗接代……” 话还没说完,咳嗽便又窜到了喉咙顶上。 谭清让递上茶,眼神示意一旁的婆子来给许氏拍背。 趁着这个时候,他终于悠悠开口:“宜娘胆小,行事不周全,有赖母亲多多教诲。” “只是也不急于一时,她到底还年轻,很多主意不敢拿,事事都要我点头才肯。” 虽然不是什么动听的好话,也没什么回护之意,但他的话一出口,到底还是把纳妾之事暂时挡了下来。 沈兰宜分得清事情好赖,闻言,她指尖微动,望向潭清让的眼神中有了一丝诧异。 “都道妻贤夫祸少,她自个儿都立不起来,往后该如何酬佐你?” 许氏责怪的意思依然很是明显,看起来是非要下沈兰宜这个脸面,也非要把这两房妾室塞进来了。 沈兰宜听得出许氏的弦外之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竟上前几步,赶在许氏说出更直接塞人的话之前,反握住了如今正尴尬着的、不知该如何自处的那两个姑娘的手。 这两个姑娘都吓了一跳,可沈兰宜温热的掌心不由分说地扣在她们的手上,她们一时也挣脱不得。 沈兰宜望着她们,笑眯眯地问道:“既来之,则安之。二位妹妹若是不嫌弃,可以先到我那边小住一会儿。” “沈家虽不富裕,可我当年的嫁妆里也还有间京城的小院,二位妹妹可先住着,郎君有意,到时正了八经再进府也不迟,我一定喝你们的茶。” 过了她眼、经由她首肯再进门,和丈夫袖手旁观、婆母强行安排的意味,可是大不相同。 沈兰宜的话音诚恳,听着没有半点客套的意思,说着说着,竟扭头又同身后的丫鬟珊瑚吩咐道:“雅客要来,你等会儿记着,去把院子收拾好。” 二房的陆思慧看了半天戏,没忍住啧了一声。 她低声同一旁的金嘉儿咕哝:“真大方假大方啊,也不晓得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金嘉儿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两声,心里却暗骂了一声陆思慧故意刺她。 ——她的丈夫谭清文是个花花公子,成婚才不过一年,便收了好几个通房。这种话,她有心情接茬就怪了。 而许氏全然没料到闷葫芦给她憋了个大的。 说拒绝吧,沈兰宜话又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以后若是她不让这两位进府,那就是自打嘴巴;说答应吧,人她都能大度地接到自己的嫁妆院子,就是不肯让她们今日顺利地谭府门。 里里外外,竟是让许氏都没话说了。 若再执着这个话题,倒显得她这个做婆婆的是恶人。 吃了个闷亏,许氏心里不痛快,连带着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只是今天到底是谭清让回京的第一日,她落谁面子也不会落自己最出息的大儿子的面子,这个话题便只能恹恹作罢。 女人家的机锋谭清让当然看得懂,然而多数时候,他是懒得去懂的。此刻事端平息,他倒也不在乎结果如何,只深深地看了沈兰宜一眼。 谭家其他人上一次见沈兰宜还是三年前,对她的性格只算有一个朦胧的印象,是以没人觉得奇怪。 可他却与她朝夕相对,知她性子内敛,收的比放的多。 今天沈兰宜能有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母慈子孝的戏码继续上演,事情勉强算翻篇了,沈兰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昨夜为这事儿苦思冥想了整晚,就为了琢磨这个对策出来。 倒不是她重生一回还把脑子给重没了,开始心甘情愿给丈夫塞女人。 只是沈兰宜很清楚,她无子,后院早晚是要进其他女人的,拦得了这一次,也拦不了一辈子。 但怎么进、进什么人,作为正室,若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主,日后骑在她头上的事情只会更多。 在她还没有办法与谭清让和离、离开谭家的时候,她还需要这样无用的体面。 况且…… 方才让那两个女子住进她嫁妆的院子,也不全是为了挡这件事情。 —— 前厅的热闹没有持续太久,许氏身体不好,也就是儿子回来到底高兴,才有力气说那许多话。 谭清让自去述职、拜访师长故交,没空多逗留,沈兰宜则带着仆妇们一起整理院子。 谭清让的祖父谭振年膝下有两个嫡子,长子谭远纶出仕、次子谭远意经商,便是如今的大房和二房。此外还有一女名叫华茹,远嫁去了湖广,如今已是少有联系。 这一辈子侄里,二房的一儿一女出世得早,谭清让这个大房的长子序齿下来已经是行三了,而后的四郎谭清文、五郎谭清甫,都是许氏所出、谭清让的亲弟弟。 谭家人口不算多,但也着实不少。谭清让祖父已故、祖母穆氏尚在,而二房的陆思慧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小郎君,如今算起来,谭家也是四代同堂了。 谭清让是小辈,他们的这片院房着实称不上大。午时都未到,沈兰宜就已经带着下人一起,把住人的地方都拾掇出来了。 忙完这边,又见珊瑚急匆匆地来回话。 “夫人,奴婢去是去了,可是那边店里头的管事的换了,他不认我,拿了您给的那玉佩也不管用。” 珊瑚跑得急,额角汗都滴下来两滴。 沈兰宜倒是不急,她捏着帕子,笑眯眯地给珊瑚擦汗,一边道:“哦?我的嫁妆铺子不认我了,那他们认谁呢?” “我……奴婢……奴婢说了,您别生气,”珊瑚吞吞吐吐了一阵,才道:“那管事的说,他是谭家的人,只认谭家之前和他接洽的那陈家的婆子。” 许氏身边有几个精干的嬷嬷,都是跟她掌家数十年的,其中那陈家的,正负责管置谭家在外头的一些店面产业。 陪谭请让外放韶州之前,许氏便把她嫁妆里的铺子要了过去,说是帮她代管。 沈兰宜那时想着,自己远在他乡,确实鞭长莫及,而谭家也确实不是贪图媳妇嫁妆的人家,她便照做了。 只是这铺子交出去容易要回来难。沈家对沈兰宜不算苛刻,但也绝称不上宠爱,嫁妆里除了不好变卖的死物,银钱并不多,唯一能生钱的就是那两家店面。 前世,她替谭家经营了很多产业,做了不少生意,可属于她的那两间铺子,却始终没有要回来。 现在的沈兰宜倒是想通了,谭家不贪图这点便宜没错,可许氏呢?难道没存以此拿捏她的打算吗? 跟前的珊瑚越说越生气:“最可恶的还不是这个,你知道吗,夫人,最可恶的是那管事的不仅狗仗人势,还压根不好好做生意,把好好一个店面都给荒废了!” “我在街边蹲了好一会儿,整条街上,就属咱的店面生意最差。” 沈兰宜失笑。 经历过的事情再经历一遍,她倒是不怎么恼了,她安抚性地戳戳珊瑚的手背,又亲自给她倒了杯茶,给自己也添了半杯。 “好珊瑚,别气了,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那铺子是我傍身的底气,既然回来了,一定是会想办法拿回来的。” 珊瑚有点不好意思喝夫人给倒的茶,她抱着杯子,浅浅沾了沾唇,便道:“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沈兰宜心里也没十成的把握,只是她知道,她是没有退路的人,就是没有把握也得支棱起来。 她再不认可许氏,也不得不承认,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自个儿都立不起来,又有什么用? 沈兰宜笑笑,而后坚定地道:“放心吧。” 不知为何,珊瑚看呆了一瞬,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感染到了,她猛点了点头,又道:“夫人,那我先去将那两个……两个姑娘的地方腾出来。我刚刚问过珍珠了,罩房还有空,我一定看好她们,不教她们有机会去勾搭姑爷。” 今晨,沈兰宜在前厅所说的嫁妆里的院子,说的就是她的两间铺面。 前头做生意,后面住人,街上的屋子大多属于此类。 现在铺面不给进,人也就没法往那院儿里安置了。 沈兰宜唇边的笑有点儿微妙,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目送珊瑚忙去了。 到了晚上,谭府关起门来在自家设宴,为谭请让接风。 谭请让的父亲谭远纶早上早早去了官衙,还是到这时候才见儿子一面。 庶支的谭姓人也来了许多,这次也是趁机聚一聚。 席间热闹非常,男人和女眷分了桌,沈兰宜的心思不在宴席上,视线频频越过屏风,去瞄另一边的谭请让。 金嘉儿把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揶揄道:“到底是情分不一样呀,这一时半刻都舍不得分开。”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被调侃的羞涩,也没有否定她的话,只是平静地道:“叫四弟妹见笑了。” 金嘉儿又贴近了些,道:“嫂嫂好生客气,若是不嫌弃,以后和我家中长辈一样,叫我嘉娘就好了。” 她的声音确实很甜,人也如是。 沈兰宜前世与金嘉儿关系不过了了,今生却不知为何,她总是喜欢把注意力分到她身上,叫她有些招架不住。 同桌的陆思慧抬手按着自己的眼尾,往上提了提,也不知是头痛了,还是在控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这场宴席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关起门来的家宴,也不必担心宵禁,到最后,男人那边就都有些醉醺醺的。 女人们都去搀自家丈夫,沈兰宜也不例外。 月色下,她精准捕捉到了谭请让的身影——他穿着件月白的团领袍,腰佩革带香臭,清隽的身形几乎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他看起来没喝什么酒,见沈兰宜款步走来,也没有多言,只朝她点了点头。 月影朦胧,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院子的小径上。 宴席快散的时候,沈兰宜提前吩咐了人回去煮醒酒汤。 虽然没用上,但是到了院子里,瞥见炉子上坐着的药茶的时候,谭请让微微颔首,还是道了句“有心”。 若是从前,沈兰宜没准会为他这句随口的肯定而欣喜,不过现在,她满心满眼都记挂着另一件要紧的事,谭请让的这句话,只叫她理解成了温和的号角—— 他现在心情不错,铺子的事情,此时提正合适。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谭请让安静地听完,眼神忽而又飘到了炉子上那端沸着的醒酒汤上。 他轻笑了下,垂着眼,神色莫名。 沈兰宜见状,说一点不慌是假的,然而还没等她再描补,谭请让抬起头,幽深的眼瞳直视着她,径直发问了。 “宜娘,今日你所为,是不想我纳妾,还是只想要回你的嫁妆?” 第 6 章 沈兰宜没想到谭请让会问出这种问题。 细碎的冷风吹过,她呼吸一滞。 待回过神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好笑。 男人都是这样吗?既希望女人能宽容大度,替他打理好成群的莺莺燕燕,又不乐意她这样做,是因为心里没他。 沈兰宜压抑住把这些话宣之于口的冲动,她长睫轻垂,回避着谭请让的目光。 “三郎这么说,是在怪罪我了?” 她的声音泫然欲泣,“是,是我巴不得往自己夫君的后院添人,是我巴不得她们现在就进府,才让人把嫁妆里的铺子占了去。” “这么说,三郎可满意了?” 谭清让看得出来,沈兰宜的委屈不是装的。 只是他不知道,沈兰宜是在替前世的自己感到不值,而不是因为什么丈夫要纳妾。 ——现在来要求她把冷透了的心捧出来,实在是太迟了。 见把妻子的眼泪都逼了出来,谭清让默然,许久后才道:“你想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就在这时,沈兰宜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里氤氲着薄泪,眼角微红,神情倔强。 “那三郎想我怎么做呢?” 泠泠的月色之下,两道心思各异的目光短暂交汇,这一次,却是谭清让先回避了。 他稍稍偏移过自己的视线,顿了顿,思绪却莫名其妙地飘回了三年前的新婚之夜。 一个令人窝火的时候,一场不得不演的戏。 新郎官的心头盘踞着一团邪火,这股邪火,在他喝了些酒、夜半终于来到婚房之时,烧得更旺了。 铺天盖地的红里,端坐着一个蒙着盖头的陌生女子。她身着喜服,姿态拘束,一看便是是个再平平无奇的姑娘。 他连喜秤都懒得去拿,直接撩起红色的一角,粗鲁地将它抛到了地上。 在这本该迁怒的瞬间,他看清了新妇的面孔。 喜烛汩汩燃烧,暖红的光晕在沈兰宜杏仁般的脸颊化开,气质柔和而纯粹,世俗意义上来说,她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顺着光的方向往上,他看到了她眼尾晶莹的水光。 谭清让很少忆起旧事,三年后的今日,却没来由地回想起了那一滴眼泪。 沈兰宜确实是该委屈的,不论是往日还是今朝。 这件事里,嫁妆铺子本也该是她的东西,让旁人攥着也不合适。 谭清让的喉结滚了滚,随后才道:“不必你做什么,我会处理好,毋需多想。” 沈兰宜没太明白他会处理好什么,旋即又回过神来,谭清让所言,大抵就是她方才所说的嫁妆之事。 比想象中来得轻易许多。她抿了抿嘴,似乎还有些怯于接受这个结果。 谭清让的耐心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时候不早了,歇下吧。” 触及到他有点儿直白的眼神,沈兰宜身子一僵。 今日在席间,酒后的男人又都是自家人,难免拿谭清让无子来调侃两句。 若不敦伦,孩子自然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沈兰宜听得明白谭清让的话,也看得懂他的眼神,只是她内心实在抗拒,踟蹰之下,她咬了咬下唇,道:“我……我小日子来了。” 闻言,谭清让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夜深了,沈兰宜只脱了外衫便上了床。同床共枕的时分,她只觉自己的呼吸都是刻意的。 谭清让倒是呼吸均匀,一夜好眠。 翌日晨起,两人一起去许氏的凝晖堂给她请安。这依旧是母子叙衷肠的场景,没几句话,得了谭清让的示意,沈兰宜便先走了。 堂前,许氏和谭清让之间的氛围也未见得多么热切,只是公事公办的关心和被关心着。 许氏膝下有三个儿子,自然是有厚薄之分的。谭清让身为她的长子,自小被寄予厚望、严加管束,自然也没有多少和母亲培养孺慕之情的机会。同时,相比起顽劣的二子谭清文,许氏更疼爱的,是她的小儿子谭清甫。 聊过了几句后,谭清让便收了戏份,转而直接问道:“母亲,沈氏的嫁妆,如今都是谁在打理?” “沈家空有外表,内里空空,她的嫁妆里没什么东西,都是陈管事家的那婆子在管,”许氏立时听懂了儿子的意思,不无阴阳之意地道:“感情是刚回来,就撺掇着要东要西呢。” 谭清让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又轻声唤了一句:“母亲。” 不知为什么,许氏忽然被这句“母亲”哽住了。 她的清甫就不会这么生疏地叫她,从来都是喊娘的。 “得,我老婆子也没什么心好操,你都开口了,就这样吧。” 许氏摆了摆手,又道:“此番回京不易,可别绕着女人打转。别忘了,你的官身,都是你父亲抛了二品大员的位置保下来的。” 谭清让静静应是,一个字也不曾反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许氏所言非虚。 谭家世代为官,几辈人的深耕之下,虽没出过多大的权臣,可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到谭清让的父亲谭远纶这一辈,风头日盛,甚至坐到了吏部尚书之位。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人之常情,不外如是。当今皇帝已届中年,却迟迟没有立储,几个皇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吏部风口浪尖之地,谭家自然很难不能不趟浑水。 谭远纶却偏偏谁的示好也不接受,只是他如此的态度,落在刻意纵容如此局面的皇帝眼中,反而成了谭家打算两面下注、谁也不讨好的证据。 然而制衡之道下,皇帝大抵觉着谭家有他存在的意义,打算打压,却没打算直接给他碾成泥。 所谓探花、康麓公主,都是皇帝的试探罢了,明晃晃地拿谭家最出息的小辈来要挟。 什么婚约什么情深不许,只是一场拙劣却不得不进行的表演。 谭家不愿尚主,皇帝自然不悦。好在谭家聪明,知道不能再触怒龙颜,谭清让一退到底,竟是甘愿以探花之身,去偏远地界做一小小通判;而谭远纶在半年后也因丁忧回乡,直到二十七月满,才再领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闲职。 父亲连正二品的官儿都能舍弃,就为了保他不去做驸马,留住以后出仕的机会。 如此大的压力,若换旁人早招架不住了,而谭清让此刻听母亲旧事重提,却也只是低头,淡淡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母亲。” —— 沈兰宜不知道谭清让是如何同许氏开口的,只是她这边回来没多久,陈家的那婆子便敲响了她的院门。 这陈家的拿了一只玉牙牌来,阴阳怪气地倚在门边开口,“哎呀,也不知这院子里有什么迷魂汤,一来就鼓动得三少爷亲自去找大夫人。还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只是个背阴巷子里的破落铺子啊!” 她越嚣张,越是说明事情已经成了。沈兰宜眼睛蓦然一亮,而后笑眯眯的,给了一旁的珊瑚一个眼神。 珊瑚会意,劈手就把玉牌夺了过来。 沈兰宜则不紧不慢地道:“陈婆这段时间帮忙照应铺子辛苦了,如今我回来了,嫁妆里的这点薄产,也不敢再劳您大驾,我自己摸索着来就好。” 事已至此,陈家的也就是来耍耍嘴皮子,她没再继续说什么,又阴阳了几句便走了。 沈兰宜心道,她果然想对了。 妾是奴仆,所谓正妻主母,也不过是高级一些的奴隶罢了。 后宅的权柄皆为附属,真正主掌这一切的,永远是袖手在外的男人。 瞧,即使许氏是母亲是长辈,很多事情,也只需要谭清让一句话的功夫。 若是她这边想磨动许氏,那可不是一句话能搞定的了。 玉牌到手,沈兰宜连晌午饭都没顾上吃,便带着珊瑚珍珠两个丫头出了门。 谭家规矩森严,女眷轻易不得出府,若有事也需得婆母长辈的首肯。 然而沈兰宜实在迫切地想去亲眼看看她切身的依傍,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家早就不在京城经营,沈兰宜嫁妆里的这两个铺子都是临时添的。 好铺子不是想买就能买到,当然,即便能,沈家大概也不舍得把这个银钱花在泼出去的水上。 所以她的这两间铺子,都在三教九流汇集的地界。 说难听点,都是在穷巷里。 马车驶到目的地后,沈兰宜便命令车夫停在路边,随即戴上幕篱,开始沿街细细观察这一片的铺面。 瞧不过半刻钟,沈兰宜便回了马车。 她发出一声长叹,“能生意好就怪了——” “南面那家,门口过人虽多,可过的都是过路人,附近并无民居,在这里开茶馆有什么用?都是手停口停的人,谁有空进去品茗喝茶?” 珊瑚如今很爱听她说话,凑近了点追问道:“那夫人,东边儿那家店又怎么说?” “卖绸缎衣裳的成衣铺,”沈兰宜都有些无言以对了,她越说越气:“在这没达官显贵的地方卖丝绸衣服,我看他卖寿衣都比卖成衣强。” 珊瑚和珍珠被她逗得憋不住笑了,马车里气氛欢快,沈兰宜却有点笑不出来,她苦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道:“卖点什么好呢……” 正在此时,马车却忽然动了起来,沈兰宜神色微讶,她并没有命令车夫启行,正要问呢,马车便又停了下来,车夫钻了个脑袋进帘子,同主仆三人解释了一番。 “前方有人开路,想必是有贵人要经过,咱得让让路。” 这不奇怪,京城地界随便捡块石头往人群里一丢,都能砸中几个贵人。 只不过,能这样堂而皇之开路的却也不多。 沈兰宜好奇来者的身份,她掀起车帘一角,往窗外望去—— 一声咴鸣正巧传来,紧接着,便是几道极为嚣张的马蹄声。 不远处的街口,一小队人骑着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砖,直直飞奔而来。 这几匹马的马背都快要两人高了,一看就是军马,不是寻常人家能够豢养的起的。 路边有人小声的议论,“看见没,打头的那个,就是永宁王了。” “永宁王不是在北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嗐……据说是他的姨姥姥、太后娘娘病了,主动来京侍疾呢。” 闻言,沈兰宜微微睁大了眼睛。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队军马已然从她面前疾驰而过。 透过摇曳 的珠帘,她瞧见了为首那位永宁王冷峻的背影。 周遭的百姓似乎都有点儿怕他,纷纷四散开来。 怕不怕的另说,沈兰宜此刻看到这位,心情却着实有点微妙。 世上之人的命运大不相同,起落也从不分地位高低。而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贵人……她的命运,也将在几年后,划上一个非常不体面的句点。 第 7 章 “走罢,出府很久了,回去还有的是挂落吃。” 围观的人潮渐次散去,沈兰宜吩咐车夫回程。 马车缓缓开动,丫鬟珍珠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既知道回去会被数落,为什么还要出来这一趟呢?” 沈兰宜放下车帘,淡淡一笑。可闭上眼,脑子里没来由的,还是萦绕着方才那位永宁王打马而过的身姿。 “会被数落的事情多了去了,管他呢。” 相比旁人的命运几何,如今,还是掌控自己的命运更重要。 她刻意接着珍珠的话茬往下说,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往其他地方发散,“自己的东西,不亲眼看到,总不安心。” 而且,那不只是两个铺子,更是她以后和离的底气。 珊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插嘴,“是啊,就像山大王一样,每夜都要枕在抢来的金银上才睡得着!” 沈兰宜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珍珠也笑了,只是她一边笑一边还去拧珊瑚的胳膊肘,道:“哪有你这样说嘴自家夫人的!” 打打闹闹的,沈兰宜见状,笑得更不矜持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开心过了。 前世,她被困锁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外头的人拿着锁匙,告诉她,只要她顺着盒子的形状生长,就会把锁匙给她,她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她已经用一辈子来试过错了,制定规则的人永远不会把锁打开,她想要自由,想要自由地笑,那就得自己把盒子砸开。 笑过以后,沈兰宜还是有点眼热,她一边揽一个,把珍珠和珊瑚全揽住了,发自真心地道:“有你们在可真好。” 前世她过得不顺意,这两个小丫头又能好到哪去呢?许氏为了拿捏她,就拿她身边人的婚事来作践。 珊瑚和珍珠都被潦草地配给了府上或庄里的管事,好或者不好,沈兰宜自己都是麻木的,她只知道,到后来,她和她们都越来越沉默了。 感受着现下她们的鲜活,沈兰宜暗自庆幸着。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珍珠眉宇间却渐渐浮上些忧色,她说:“夫人,我们才回京,就惹得大夫人不悦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沈兰宜腹诽,她巴不得许氏不喜欢她。 前世许氏就是太“喜欢”她了,回京不到一个月,就把府上的中馈交给了她。 听起来是掌家的好事,真正干了,才知道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儿。 许氏身体不好,人却要强,她只把那些磨人又繁琐的庶务交给沈兰宜,真正涉及到钱权的事情,一直还是牢牢攥在她或者她自己人的手里。 重来一世,沈兰宜也想明白了,前世她以为的看重,不过是觉得她任劳任怨好欺负罢了。 今生她不愿再打这个白工,左右付出再多,到头来也只落得个那么不体面的下场。 许氏觉得她不听话、不好拿捏,不敢把这些事情交给她的话,那正合她意。 只是这些话不能直言,于是,沈兰宜慢悠悠地反问道:“你们觉得,大夫人喜欢我吗?” 珍珠没说话。 都不是傻子,要是喜欢,就不会做出昨日那般直接下沈兰宜脸的事儿了。 “都这样了,还管她作甚?”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摆,道:“等着吧,回府以后,她叫我过去再说。” 果不其然,这边沈兰宜三人才回到谭府,气儿都没喘匀,许氏身边的掌事嬷嬷长青就来了。 据说这位是跟着许氏出嫁一路到现在的老人,一直没有婚嫁,旁人敬重她,平时都尊她一句“长青姑姑”。 沈兰宜早想好了该怎么应付,才见到这掌事嬷嬷,还不待她开口,就先唤了一声:“长青姑姑,可是有什么事?” “哦?”微微有点儿吊梢眼的精干妇人挑了挑眉,“上一面是在三年前,三少夫人竟还记得老奴?” “姑姑行事利落,自然记得,”沈兰宜大大方方地迎接她的审视,“可是凝晖堂找我?今早我本想去给母亲请安,但凝晖堂的丫头说,母亲早上身子不舒服,要晚些起来,我这边又有事,就先走了一步。” 长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侧身引路道:“确是大夫人找,请吧,三少夫人。” 凝晖堂里,许氏还是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她侧坐在矮脚几上,膝上盖着张厚重的裘毯,脸色不太好看,也不知是因为病势如此,还是酝酿着火要发。 沈兰宜猜,大概是因为后者。 前脚,她巧言令色,把婆母塞的妾顶回去半截;后脚,又撺掇丈夫来要回铺子,方才更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了府。她如今在许氏眼里,恐怕已经是“罪恶滔天”。 果然,许氏斜睨了她一眼,随即便将手中的主人杯往托盘上重重一拍。 “沈氏,你来得可不早。”开口时,许氏的声音却意外地没多少怒气,只是眼睛仍旧落在沈兰宜的头顶上。 沈兰宜缓步走上前:“母亲。” 许氏却未言,一旁的长青则悠悠开口道:“大夫人想要喝茶,还请少夫人来点。” 说罢,侍候着的两个丫鬟端上了成套的茶具,从茶炉、茶碾,到茶筅、茶瓯,不一而足。 这一套,前世许氏也时常用。 像市井人家里那种明面上的刁难,谭家自然不会有。但是其他磨人的水磨功夫却只多不少。 比如现在,美其名曰教导儿媳烹茶点水,实际上却撤了本该在茶案前的坐席,点茶人只能勾着腰站在低矮的茶案前,极不顺手,点出来的茶自然也有的是刺可以挑。 “少夫人,请——” 沈兰宜知道这一遭是跑不掉的,说破天去婆母教导儿媳都占理,是以,她的神色波澜不惊,一句也不曾多言,只专心致志地点茶。 她到底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心性了,这一套下来前世更是不知做了多少次,熟练得很。 袅袅娜娜的茶气芬芳馥郁,许氏接了不过三盏,就再说不出挑刺沈兰宜重来的言辞了。 这个儿媳的表现,实在和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她心底微微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搁了茶盏,淡淡道:“沈氏,你不会以为,今日我叫你来,只是为了煮茶吧?” 沈兰宜垂着眼,道:“听凭母亲教诲。” “谭家乃是书香门第,最重家风,尤其是女眷,务必修身自省,”许氏诘问:“旁的事且先不论,我问你,今日你擅自出府,是去了什么地方?” 果然。 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作出一点伤怀的情绪。 她环视了一圈堂前众人,见凝晖堂规矩森严,丫鬟仆妇都一副聋子哑巴般的模样,才终于咬了咬嘴唇,缓缓开口。 “我……儿媳成婚以来,一直未有孕息,在韶州也吃过些药调理,只是总不见效。我想着京城的郎中总比韶州的要厉害,今早便是出去找郎中开方了。” 前世今生说起来很遥远,实际上,于沈兰宜而言,那一把火和在谭家的憋屈日子,也不过几日前罢了。 先前在马车里跟珊瑚她们说得大气,但眼下直面许氏的刁难,沈兰宜还是有点儿发怵。 不过好就好在她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对会发生什么心里是有底的。她也自知自己不会一夜之间变得多出息,所以每件事情都提前做了预备。 这个理由一出口,许氏果然脸色稍霁,她扶了扶额,似乎是身上没劲,就这么把头托在自己的手心上。 “传宗接代,确实是你该操心的本分。我们谭家不是那种不分大小的人家,妾室通房总归是妾室通房……”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沈兰宜的肚子上,“外头的郎中总归不靠谱,长青,去递帖子,看刘太医什么时候得空,请他来一趟。” 长青应下。 趁着许氏还没计较其他事,沈兰宜立马把出府的锅全往自己身上揽,否则等她回过神来,还是要再找她麻烦。 “今日之事,是儿媳之过,以后定不再犯。” 许氏鼻子出气,冷笑了一声,随即道:“一码归一码,别以为就饶过了你。” “这个月,祠堂晨起那三炷香,都由你来敬。” 天气冷了,敬香要起得极早,自然不是什么美妙的差事。 然而这个结果已经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好许多,况且现在刚接回两个铺子,有的是账本要算,有的是人事要烦心,早起些也好。 沈兰宜乖巧应声,又道:“儿媳遵命。一定好好供奉祖先,聆听教诲。” 这个态度落到许氏眼里,总算没那么扎眼了,她草草放过,沈兰宜立马溜之大吉。 —— 这么一折腾,待沈兰宜回院子,天已经擦黑,到晚饭的时候了。 谭家各房平日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饭,初一十五、过年过节,才会聚在一起。 今夜也不例外。 在凝晖堂站了半日,沈兰宜早饿了,正打算叫珊瑚把菜摆上,忽然想起来谭清让还没回府。 从前在韶州,她从来都是会等他的。若等到饭菜热过两遍,他还没有回来,她就会差人把吃食送去官衙,自己才再用饭。 可现在想想,热了又热的饭菜实在没滋味。就算等来谭清让,奉行食不言准则的他也不会在饭桌上和她多说两句话。 好没意思,也不知道从前是在执着什么。 沈兰宜心念一转,吩咐珊瑚:“去帮我把药煎上。” “放心吧夫人,珍珠回来就惦记着这事儿呢,”珊瑚道:“这两个月在路上,您调理的药都断了没吃,现在总算是可以接上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沈兰宜便道:“好,那我们先开饭吧。” 珊瑚应是,旋即愣了一愣,问道:“那您不等谭大人了?”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把他的份拨出来,再把汤坐炉子上就是了。我这个药要饭后服,误了点不好,你说是不是,珊瑚?” 眼下,沈兰宜根本不想为谭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却不妨碍她如今她用这些来作筏子。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再巴巴地上赶着伺候谭清让。 可沈兰宜心里很清楚,在这两日她和谭家人锋利的矛盾之间,谭清让之所以会对她稍有偏向,全仰赖于她之前的形象太好,以至于他不觉得她的举动之下有什么私心。 所以,面子上的事情该做还是得做,她还需要维持这样的形象。 就像那晚的醒酒茶,就像是她动嘴皮子吩咐下去的、多添的一碗山药排骨汤。 珊瑚人机灵,她眨巴眨巴眼,没问就懂了是什么意思。 她说:“夫人可真贴心,奴婢这就去做。” 主仆三人就这么用了一顿关起门来的晚饭。搁下碗后,沈兰宜抬头望向窗棂上的月亮,一时有些恍惚。 残云蔽月,昏暗的光景并不好看。她只是有些感慨,原来不用等候谭清让回来的夜晚,竟可以如此之长。 长到她可以做很多自己的事。 饭菜撤下之后,沈兰宜挑亮了灯火,拿出了从铺子里收回来的账本,开始对这些年的帐。 她管了多年的中馈,操持产业不少,只是自己没落得好罢了,算账什么的却是小菜一碟。 如今看自己的东西,沈兰宜兴致只高不低。 谭家确实不至于在铺子的出利上贪图儿媳妇的,只是两家铺子都没有好好经营,这三年间,账上都有亏空。 沈兰宜算累了,便重新铺陈白纸,依据今日实地所见,把两家铺子和附近街巷的店铺种类都画了下来。 “绸缎生意肯定是不能做的……要不就卖寿材吧?不行不行,这个要门路的。” “卖吃食的不多,地方也不小,不如就改卖汤饼……” “茶馆……茶馆好办,不必雇那么些人,直接支摊出去,卖大碗茶水,赚多少算多少。” 沈兰宜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她想入了神,全然没注意身侧来了人。 直到灯油漫溢,就要被淹没的火光晃了一晃,她猛然回过神来,正要拿笔杆子去挑烛火,一回身,才察觉谭清让就站在一旁。 他神情淡淡的,目光却饶有兴致地盯着桌面上那乌漆墨黑的一大团。 “三郎……”沈兰宜唤他:“你何时回来的。” “就刚刚。”谭清让走上前两步,把一个木质的托盘放下。 托盘上是一个巴掌大的瓷碗,里头盛有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药汁。 这便是沈兰宜一贯服的药。 她伸出手,在就要碰到药碗时,削葱似的指尖却忽然顿住了。 第 8 章 沈兰宜不想喝这个药。 这药她喝过太多次,如今光闻到这个味儿,舌尖就开始泛苦发麻。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药自然伤身子。沈兰宜打定了主意要和离,如今怎么可能还愿意吃这个苦头,提吃药的事不过是做个幌子,她只是需要一个不等谭清让回来吃饭的理由罢了。 她原本打算,在丫鬟把药端来之后,就悄悄倒进墙角龟背竹的花盆里头。谁料正巧赶上谭清让回府,他稍带手把药送了进来。 现在,她怎么也不可能当着谭清让的面,说自己压根不想有他的孩子,再反手把药倒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兰宜也就不犹豫了。她端起药碗,仰脖一饮而尽,只留底下一点药渣。 她被苦得眉头紧皱,却只拿茶水简单清了清口。见状,谭清让随口道:“你的丫鬟太不懂事,也不知备些蜜饯果子。” 沈兰宜下意识反驳:“我不爱吃那些腻歪东西。” 才说完,她微微一怔,不免稀奇地看了一眼谭清让。 奇怪,他也不是第一回见着她喝药了,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嘴苦不苦、丫鬟懂不懂事来? 谭清让自己亦是有些惊奇。 他很少注意到与沈兰宜有关的细枝末节。 可此番回京后,他对妻子的关注多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她近日总给他不一样的感觉。 但沈兰宜分明没有什么变化,谭清让没办法解释这样细微的、异样的情绪,只把原因归结为近日来仕途顺利、心情不错。 ——一个小小的韶州通判,有什么职好进京来述?他此番回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京城的风向变了。 到底也是个探花郎,无论是为官还是为政,自然有自己的追求,不会甘心在边缘地界待一辈子。 然而这些生硬的理由,还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他此刻的心绪。 谭清让不喜欢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感觉,他刻意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没有再接沈兰宜的话,和她保持了距离。 沈兰宜察觉到了。 她不明就里,却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默契地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 “三郎还未用饭吧,我去吩咐灶上的人热热。” “不必,”谭清让淡淡道:“在外用了些点心,还不饿。” 沈兰宜坚持道:“只点心哪够,我叫人炖了山药排骨汤,现在火候应该刚好。” 谭清让没有阻拦,看着她的背影出去了。 书房瞬间安静得有点诡异。 谭清让深呼了几吸,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胸腔中的浊气吐露干净。 月影摇晃,他的目光落在了沈兰宜方才的“大作”上。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沈家没有教女儿读太多书。 她大概只在小时候和家里的兄弟一起浑上了两年课,认得了字,会读些女四书罢了。 是以,眼前的字迹实在称不上好看,更谈不上有什么笔锋。 谭清让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这样粗鄙的笔墨太扎眼,大手一挥,将这些纸张叠进了账本里,一齐压在了算盘底下。 不多时,沈兰宜便端着汤回来了,她左脚刚迈过门槛,一句“三郎”还没出口,便见他已在桌前正襟危坐,正读着一封刚拆了火封的信。 桌边一角,她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那楠木的算盘压制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毛边。 太多的事情都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说不上此刻该是什么心情,沈兰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搁下热汤,撤掉了自己的东西,沉默着又退出了书房。 —— 谭清让有很多要事要忙,到了晚间,直接宿在了书房。 第二天早上,鸡都还没叫过两遍,沈兰宜就起来了——许氏命她去点祠堂早上的三根香,她没懒可躲。 出来院子时,她正巧见谭清让身边的长随宁禄出来,他打着哈欠,正关着书房的门。 她有些讶异,拦住了宁禄问道:“你们大人已经起身出去了?这才什么时辰。” 见少夫人叫他,宁禄勉强把哈欠吞了回去,他呵呵一笑,答道:“被大爷那边叫过去了,有事要相商呢。” 谭家没分家,大爷说的是谭清让的父亲、谭远纶。 沈兰宜微微咋舌,随即想起来这一年发生了点什么,又觉得谭家父子如此忙碌倒也不奇怪。 最近的京城,可是格外热闹呢…… 先是皇帝在早朝时突然惊厥,虽然经太医诊治,说是没有大碍,第二日早朝照旧进行;后有太后急病,据说是中了毒,皇帝勃然大怒,宫闱里外查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指向谁的证据。 太后并非皇帝生母,皇帝之所以如此动怒,倒不是因为有多么重孝,只是那日他正好在太后宫中请安,若非端茶的宫人拿错了手,中毒的就该是他了。 只不过,王侯将相纵横捭阖,对如今的沈兰宜来说还是太遥远。她现在挂心的,只有眼前的一日三餐,和那两间偏僻铺子。 她安安心心去祠堂敬了香,又跪在神龛前,诵了半卷经文才起身。 说来也奇怪,在重生以前,沈兰宜不说笃信神佛,清香供奉却也从未少过;可这一世逆转生死后,明明更该敬畏神佛才对,她却是全然没了那种对未知的恐惧。 她抬起头,注视着面前与她毫无血脉牵系的列祖列宗,焚香敬叩。 待把全套做完,天才蒙蒙亮了。 沈兰宜稳步走出祠堂,接过珊瑚递来的红豆糕,囫囵吃了两口,便又要去凝晖堂给许氏请安。 她同珊瑚道:“等回院子里记得提醒我,我要给家里去封信。” 约莫三个月后,官场又发生了一波大动荡。如今几个皇子里风头最盛的弘王,突然被皇帝加上蓄谋不轨的罪名,她的父亲沈时安因为出现在弘王收受贿赂的名单中,倒了大霉。 前世,是她哭求谭清让出手相助,她的父亲才幸免于难。 不过,谭家这时才刚刚起复,谭清让也还未如后来那般官至太子少詹事,这个忙帮得并不轻易。也正因如此,沈兰宜自觉亏欠他们良多,愈发瞧不上自己,愈发把心肝都快献出去了。 现在想想,她父亲的性格,说难听点就是扶不起的,留在官场以后麻烦更大。 特别是在她未来同谭清让和离,失去这桩姻亲关系后。 所以这一次,沈兰宜只打算先寄信回家提醒父亲谨言慎行,若是能避祸最好,若是不能…… 她也绝不会把自己搭进去了。 珊瑚应下,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出了祠堂就往凝晖堂去。 晨昏定省是逃不了的功课,沈兰宜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触,时候还早,她甚至还有心情听假山旁、树丛间不知名的雀鸟啁啾。 只是没走两步,雀鸟的鸣叫惊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低声的斥骂。 “天杀的老太婆,非要把人这么早揪起来,十日有五日都起不来身,还要日日如此。”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沈兰宜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她在骂谁,一时有点儿尴尬,和身边的珊瑚相觑了一眼。 “咳,”沈兰宜也压低了声音,“快些走,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珊瑚连连点头,只是她们没想到的是,对面的人也加快了脚步。绕过假山的下一个路口,沈兰宜同金嘉儿迎面撞上了。 气氛微妙,金嘉儿讪讪地笑道:“嫂嫂。” 沈兰宜亦是有些沉默,她点点头,道:“四弟妹也是去和母亲请安吧,正巧一起过去。” 凝晖堂倒是早早就敞开了门,两个洒扫的丫头正在门里打扫。 许氏也起来了,瞧着像是没怎么睡好。丫鬟端来刚煎好的药茶,许氏却眼皮都没抬,道:“你们忙你们的去,我两个儿媳妇都在这里,轮得到你们伺候?” 丫鬟福了福,退开几步。 金嘉儿在家做惯了娇客,嫁来这半年也没习惯干伺候人的活,她向沈兰宜投去求助的眼神,试图让她先动作。 瞎子都要接中她抛来的媚眼了,沈兰宜自然有所察觉。 前世这位弟妹便是这副做派,嘴上花花,哄人哄得天花乱坠,但做起事来却是千躲万躲。 沈兰宜那时自觉自己更年长,是她嫂子,时常主动担下,不在她和另一个弟妹进门后和她们争抢推脱。 只不过,现在的她是不会再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若伺候婆母是儿媳的责任,那也不该是她一人的。 许氏坐在上头,把底下的眉眼官司瞧得一清二楚,不由冷哼一声。 她是不喜欢沈兰宜没错,觉得沈家过于贪婪、而沈兰宜又是个撑不起来的面团性子,但这不代表,她就喜欢这个姓金的媳妇了。 算起来,金嘉儿的出身更低些,家里是做生意的,有钱后才找门路捐了个芝麻官。 金嘉儿全身上下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偏偏许氏这个二儿子是个好色的,宴席上瞧见金嘉儿一眼,回来便撒泼打滚,非她不娶。 谭远纶和许氏对谭清文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无法,想着反正这个儿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以后轮不到他顶门楣,就任他去了。 论起来,许氏讨厌这个儿媳还多过沈兰宜。 “金氏,来。”许氏点了名,她半靠在引枕上,幽幽地继续道:“把药端来。” 金嘉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她从丫鬟手里接过碗和汤匙,半蹲在许氏跟前,姿态别扭地舀了药吹凉,再送到她嘴边。 沈兰宜倒也不躲懒,她环视一周,主动接了正在点炉子的丫鬟的活儿。 其实哪缺伺候的人呢?沈兰宜早就想明白了,这后宅的女人手中的权柄实在不多,想要立威严,就只能踩在其他女人的头上。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都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这样人踩人的事情,放在后宅这乏味的一亩三分地里,就显得有点好笑了。 许氏吃着药,余光却也没忘往沈兰宜这边扫一眼。她点好炉子,在铜盆里濯净了手,又去装模作样地看早饭好了没有,给端了进来。 当着金嘉儿的面做这些的时候,沈兰宜其实有点儿想笑。 ——这些都是她前世最爱干的。看着很忙,实际上根本没做什么,那些磨人的、不讨巧的活都留给旁人干去了。 金嘉儿一边端着滚烫的药碗喂着药,一边分神看沈兰宜这边的动作,还没来得及目瞪口呆,手下一个不留心,汤匙一哆嗦,不小心磕到了许氏的牙。 金嘉儿被唬了一跳,手下意识一松,瓷质的汤匙啪地掉到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褐色的药汁溅了出来,许氏皱了皱眉,厉声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家中是如何教养你的!” 久病的人难有好脾气,伺候吃药的这个人是最容易被迁怒的。 沈兰宜从前在这上面吃了很多亏。她确实尽心尽力地侍奉了,但这不影响许氏后来看到苦药汁子就会想到她,想到她这个也不讨巧的儿媳。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沈兰宜适时开口,打断了许氏还未出口的斥骂,又提高声量,叫了外头洒扫的丫鬟进来清理。 许氏火气好歹下来一些。 金嘉儿偷觑一眼沈兰宜,暗骂了一声自己的丈夫假传情报。 不是说好的沈氏沉闷又老实吗?那眼前的这位究竟是谁! 心里怎么腹诽不论,金嘉儿再开口时倒是可怜巴巴的,“母亲,是儿媳不好,粗手笨脚的,也干不来活儿……” 许氏睨她一眼,道:“干不来活儿,那便不干了罢。” 金嘉儿还来不及高兴,紧接着,就听见许氏话锋一转。 “我身子不好,料理不动府上这么多事,想着找个人来接我的班,金氏,你既干不了,那便……”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抬起头,正对上许氏的眼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金嘉儿忽然热切地开口,截断了话茬。 “母亲,儿媳虽然驽钝,可愿意跟着您学!” 第 9 章 沈兰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太精彩。她一言不发,只垂着眼睫,听金嘉儿在旁尽情发挥。 要说的话,其实金嘉儿确实也是个人才。 光这切换表情的流畅程度,就远非一般人可以匹敌。 她似乎也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撒娇卖痴浑然天成。 许氏明显被金嘉儿架得烦了,怠懒理她,只重重咳了一声,眼神依旧停在沈兰宜身上。 “你四弟妹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可愿意学?” 沈兰宜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是一个进退维谷的陷阱。 答得好,许氏觉得她圆滑;答得不好,怕是又觉得她木讷。 既如此,她倒不纠结了,脱口而出道:“母亲,儿媳想学,却怕自己有心无力。儿媳本就才回京,对家中事务一概不熟悉,担心闹出笑话来。” 许氏眯了眯眼,把手中的暖炉揣得更紧了些,“长幼有序,你是我大房的长媳,怎么能跳过你,把事情交给后头的?” 沈兰宜静立着,没有多言。前世同婆母相处的时间比和丈夫要多得多,她实在太了解许氏的说话风格了。 这样的反问之后,一定跟着的是转折。 就是不知道这转的会是好话还是恶言。沈兰宜没有犹豫,她抬起沉静的目光,顺着许氏的话往下继续道:“若要论资排辈,那应该是大嫂来才是。” 二房的谭清成年纪最大,成婚也最早,陆思慧比她们大房的儿媳妇要大上七八岁。 闻言,许氏冷笑一声,她单手搁下暖炉,另一只手则抓紧了靠椅扶手,不无怒气地道:“他们二房也配!” 金嘉儿扫了一眼沈兰宜过于冷静的眼神,立马就附和起许氏来:“母亲说得对,二房离了我们谭家,充其量是个商贾罢了,掌家之责怎么能轮到他们来?” 上一辈自然也是有些恩怨在的,许氏没在两个儿媳妇跟前再露出太多的情绪,她只是冷冷地睨了沈兰宜一眼,而后道: “长幼有序是不假,可有时候,也要看是否有心。” 沈兰宜却连眉梢也没动,她平静地回道:“母亲教诲的是。” 只听这一句,沈兰宜便知道了,许氏估计在叫她们来之前就有了盘算。 她没想错,许氏确实早拿好了主意。 她选人只看好不好拿捏,而沈兰宜回京这短短几日,表现得实在沉稳。 面对中馈之权,沈兰宜似乎也无动于衷,这让许氏内心更是不满。 思来想去,才考虑起金嘉儿来。 左右她原也是个商户女,基本的算数理帐没有不会的,再加上方才她的表现实在是小聪明远胜大智慧,比较起来,许氏如今对她更“放心”一点。 “今日午后,金氏,你再来凝晖堂一趟。” 许氏此话一出,便是拍了板了。 金嘉儿闻言,眼珠子都亮了起来。沈兰宜更不用说。一时间,堂前各怀心思的三人,竟是都松了一口气。 金嘉儿的声音有如银铃曳地,清脆极了,“多谢母亲抬举!我一定好好伺候您,跟着您好好学!” 有好处就笑没好处就哭,许氏瞧不上她这个做派,眼神还是落在沈兰宜身上,“教不教你倒是小事,只怕有的人话多,就爱把自己芝麻大的委屈往郎君耳朵里倒,沈氏,你说是不是?” 沈兰宜听明白了。 这是因铺子的事,在这儿敲打她回去别和谭清让吹枕头风呢。 旁人的金山银山,沈兰宜都不惦记,她只在乎自己手上能拿住的东西。 “三郎是要成大事的人,儿媳都明白的,”沈兰宜故作出一副羞怯的模样,道:“不过,如今我也不想太多,只想趁着回京了好好调养身子……” “母亲挑的两个姑娘,我也都给她们安置下来了,又翻了万年历,重新选好了吉日。那时院里的屋子也整饬好了,她们一来,就能正儿八经安顿好。到时院里添丁,总归是喜事一桩。” 在这方面,她确实做得无可指摘,不捻酸不吃醋。许氏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转头又催起金嘉儿来。 “你进门也快一年了,这肚子怎么也没个半点动静?” 子嗣永远是后宅女子的命门,霎时间,金嘉儿的气焰落下去了大半,她喏喏解释了两句。 闲篇翻过,时候不早,两个儿媳伺候完婆母用好了早饭。金嘉儿被许氏留下了,沈兰宜无事可留,得了吩咐先走一步。 回去之后,沈兰宜的心口还有点劫后余生般的感受。 还好,许氏并没有把事情落在她头上。否则那可难办了,她若装憨摆烂把事情搞砸,一方面是自污名声,落人话柄,一方面又会彻底惹恼了许氏甚至谭家其他人,得不偿失。 可若和前世一样,真的事无巨细地去做,那她就不剩多少气力,用来经营自己了。 回到院子后,听完了全程的珊瑚似乎还有点替沈兰宜鸣不平,她拄着个竹丝帚,绘声绘色地和珍珠描绘着早上的情景。 沈兰宜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有点想笑,她朝珊瑚道:“喂,光顾着说这些,珊瑚,你忘了什么?” 珊瑚一顿,旋即把扫帚一丢,大拍脑门,“哎呀,我来给夫人磨墨,该给家去信了!” 沈父如今在归德做官,家里其他人也都跟着在那边,路远得很,寄信过去要不短的时日。 危机已经近在咫尺,沈兰宜不敢再拖,早寄出去早安心。 她打定了主意,此番劝罢,便不再顾虑那个对她不过了了的家了。 前世午夜梦回的时候,沈兰宜也不是没有想过从娘家汲取依靠,只是一概没有得到回应。 可等她的弟弟沈赐到适婚年纪的时候,她的母亲温静云却能千里迢迢带他一起来京城,指望女儿手眼通天,能给他娶个又漂亮又乖巧的高门贵女。 沈兰宜那时气急,几乎指着弟弟的鼻子道:“我去哪给你找个瞎了眼的贵女来!” 母子碰了壁便回去了,后来,沈兰宜在那段时间伺候过他俩的仆妇嘴里听到,听说那段时间,母亲闲话的时候感慨,恨自己没多一个未嫁的女儿。 若多一个就好了,温氏漫不经心地和儿子说,若他再多一个姐妹,可以让她也嫁到谭府来,反正他这个姐姐生不了,又帮衬不到家里,一点也不中用。 沈兰宜遍体生寒,那时便彻底冷了心。 这一次,听不听劝都是她父亲和沈家的命,她是不会再插手了。 左右沈家不过棋盘上的小卒子,丢了官也不至于丢命,又多少有些身家在,不会过得多么困顿。 信中不好直言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沈兰宜只旁敲侧击地提了几句,说京城小道消息,弘王如何如何,皇帝如何如何,叫他们小心。 盖好火封,珊瑚便捧着装信的木匣子出门了。 沈兰宜也没闲下来,开始安排改装两个铺子的事宜—— 茶馆改成茶水铺,就跟隔壁街那间一样卖大碗茶,一文钱一碗,愿意坐就能续。铺子里请两个说书先生,顺带卖些便宜糕饼。 茶馆的改动不大,那成衣铺却是要彻底拆建。附近都是卖吃食的,卖衣裳物件难免熏蒸了气味上去,干脆也改成吃食店,卖个汤饼正合适。 沈兰宜手底下没有擅长此道之人,于是她吩咐了珍珠,让她在府里打听打听,看看有谁家认识手艺好的,不拘男女。 珍珠应下,又提醒道:“夫人,今早那两位姑娘,原本是要安排她们去成衣铺后面的院子暂住——那里宽敞、正合适。可她们却没动身,说是……要先给您请了安道了谢,才肯走呢。”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沈兰宜眉梢一挑,道:“正好,那叫她们现在过来吧。” 那日在正厅人多眼杂,这两个被许氏当刀使的姑娘难免又怯又怕,都没太敢抬头,沈兰宜也就没细看两位故人年轻时的模样。 ——前世没有风波、更无插曲,她俩都入了谭清让的后院做通房。 不过一会儿,珍珠便领着两人重新进来了。 “见过夫人。” 沈兰宜循声从账本堆里拔出个脑袋,她目光上移,可看清其中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她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前世在馥香楼的那一幕瞬间浮现在沈兰宜的眼前,她瞳孔微颤,好悬没直接站起身。 打头的这个姑娘姓吴,名唤语秾,前世进府没多久,便有了身孕,更是被谭清让从通房提作了侧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兰宜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是几个女人里最得谭清让宠爱的那一个了。 她的眉眼,分明与那位雪蚕姑娘,有几分相像。 第 10 章 沈兰宜只匆匆见过方雪蚕一面。 那时的她已是面颊乌青,眼唇肿胀。 而吴语秾的颌骨偏瘦削,这种皮相确实青春靓丽,只是年纪稍长就容易挂不住肉显得松弛。 谭清让后来有三个庶子两个庶女,其中二儿一女都是她所育。 生育带来的损伤让吴语秾年华逝去得更快,所以沈兰宜先前压根没把两张面孔放在一处想过。 可等她再见到年轻时的吴语秾时,这眉眼处细微的相像,便已经是到了她无法忽略的地步了。 珍珠瞧见了沈兰宜不太自然的表情,以为她即使在外表现得如何如何,其实心底终归还是介意的,于是替她出言道: “你们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还不快向夫人报上名来?” 沈兰宜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总算缓过神来。 吴语秾先出声自报家门,等她说完了,另一个姑娘开口,气势明显要弱许多。 “我姓傅……家中不比吴姑娘有读书人,只是市井卖豆腐的。我、我也没有名字,在家行二,家人都唤我二娘。” 这些,沈兰宜前世便都是清楚的。等走完这个过场之后,她的眼神扫了二女一眼,而后道: “待了这几日,府中什么情况,你们应该知道。我们是正经人家,即使是做小也没有没名没分委屈你们的道理。你们就当是我娘家的亲戚了,到时会再正经迎你们入府。” “不过……”她话锋一转,突然道:“这里没有旁人,我关起门来问你们——只问这一次。” “来谭府做小,可是你们自己愿意的?若有不得已的缘由,兴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吴语秾闻言,神色中流露出一点微妙的鄙夷。 果然,她就说,这正房夫人哪能没有什么私心呢?原来扣下她们,还是等着想办法打发她们走呢! 她很聪明的没有开口说话,只等旁边的傅二娘先出头。 谁料这傅二娘听了沈兰宜这话,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她似乎有话想说,可是却没鼓起勇气立马说出口,这一犹豫就又张不开嘴了。 沈兰宜瞧出来了,于是她主动问道:“傅妹妹,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 傅二娘的下唇都快被她自己咬出血了,吴语秾见状,在袖底悄悄掐了她一下,低声道:“有什么快说啊。” 一面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另一面,吴语秾又觉着,如果能少一个人和她一起进府也是好的。 傅二娘确实胆小,踟蹰了许久,她怯怯抬起眼帘,便见沈兰宜只柔和地看着她,并不催促。 她似乎终于鼓起了一点胆量,小声道:“我母亲生了重病,上头的哥哥不管,妹妹又小,我不得已……” 说到这儿,傅二娘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一张明净的脸瞬间煞白,她急忙道:“不,我没有被逼迫!我是自愿的……” 吴语秾胆子确实大很多,她看起来有点瞧不上傅二,张嘴却还是有点替她说话的味道:“夫人当然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了银钱不错,但不算是谭家逼的你。” “少夫人,二娘她的母亲是个寡妇,丈夫早死了,拉扯大的儿子又是个白眼狼,攀了富户家的女儿,再不管家里。” 沈兰宜微微一讶。 她原只知吴语秾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傅二娘是个闷葫芦性子,两人家中境况一般,却不了解这么多底细。 沈兰宜搁下杯盏,下意识转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问:“你母亲治病,需要多少银钱?” 傅二娘颤颤地报出一个数字,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是沈兰宜愿意替她出这个钱。 吴语秾简直忍无可忍,她翻了个白眼,拿胳膊肘拐了拐傅二娘,又用堂上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悄悄”提点她,“快点,快点谢过夫人啊。” 傅二娘终于回过神来,她慌忙了一瞬,随即啪嗒跪倒在地,脑门也实打实磕了上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可是……可是无功不受禄,我、我不能白拿夫人的银子。” 沈兰宜给了珍珠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很快,便拿帕子包了些银子上来。 傅二娘没有接,沈兰宜见状,轻声道:“不算你白拿我的,我要在外开铺子卖吃食,正缺人手帮忙,你家原是做豆腐的,倒也对路。就当提前支给你的工钱,如何?” 傅二娘磕头的动作一顿,她怔怔抬起头,露出脑门上一抹灰,吴语秾瞧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收到一旁珍珠的眼刀,这才敛色正容,低下头劝死脑筋的傅二道:“拿着吧,你若真到深宅大院里做小,你娘病着妹妹又年幼,有钱也照顾不着她们。” 沈兰宜有些讶异地抬眸看过去,撞上吴语秾正好抬起的目光。 她不无谄媚地笑了笑。 地上,傅二娘听完吴语秾的话,终于接了那帕子过去,珍珠刚想收手,却被她拉住了。 “不必这么多的……”她执拗地点着数,把多出来的放回珍珠手心:“只要这些……大夫人纳小给的钱,我用来给娘治病了,钱够还回去就成……” 前世,一个毫无存在感、也毫无宠爱的通房,沈兰宜同她交集甚少,只有面上的请安与偶尔的家宴,眼下窥得这一幕,难免有些感慨。 傅二娘坚持如此,沈兰宜便也正色道:“好,那等会儿我会叫人跟你商量好月钱的金额。丑话说前头,在你还完账之前,我只管你的吃住,月钱是一分也不会给你的。” 说完,沈兰宜的目光再度移向了吴语秾,“你呢?你可有旁的打算?” “夫人,我没有她那么多苦大仇深的理由,”吴语秾嘻嘻笑笑的,并不认真,“只要日后夫人容得下我,那这里就会是我的好去处。” 沈兰宜唇角微抬,未置可否。她没再追问,只是吩咐珍珠带她们出去。 回来以后,珍珠看着波澜不惊地拨着算盘的沈兰宜,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却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夫人,咱账上的活钱并不多,今日怎么还……” 按理说妻妾就算不是冤家,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沈兰宜笑笑,没回答,过了好久,久到珍珠都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却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有人能问我一句,愿不愿意,那该有多好。” 珍珠一愣。 沈兰宜保持着淡淡的笑意,道:“都过去了。” 珍珠没办法从这笑里读出苦涩之外的意味,她别开脸,不去看她的眼神,转开话题道:“今日把傅氏打发走,夫人不怕没法和郎君交代吗?” “他先前说过,这一次的事情交给我处理,”沈兰宜道:“别担心,后院里的事情,他没兴趣。” 而且,像他昔年青梅的那位,她不是还是留下了了吗? 沈兰宜轻哂一声,而后又状似不经意地道:“说起来,珍珠,你可知道京城这边,哪里有靠谱的镖局?” “奴婢不太清楚,回头去给您打听打听,”珍珠答:“夫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镖局是江湖行当,离她们这些深宅女子实在太远。 沈兰宜有合适的理由:“日后生意做起来,肯定不拘这两个铺子了,进货卖货,总得有人护卫吧。” 当然,这只是其一。 沈兰宜记得清清楚楚,弘王的倒台只是一个微妙的号角,在随后的几年里,京城风波不断,甚至一度起过叛乱。两年后的花朝节,宫墙内外火光连绵,不少商铺人家都被乱贼趁势洗劫一空。 她得预备着,如果那时已经顺利和离、离开谭家,她得好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而且……她还想委托镖局去找一个人。 一个姓方的姑娘。 第 11 章 虽说谭清让不太关心后院之事,但知会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只是这几日,谭清让都回来的极晚,稍作盥洗便歇在书房,翌日又在沈兰宜敬香请安之前就离开了,愣是没让她找到一点插话的机会。 沈兰宜不清楚他们谭家父子运作官职到哪一步了,一时间也不打算凑上前去讨这个嫌。 好在,约莫一旬后,在沈兰宜正为汤饼铺顺利开张而雀跃的时候,谭家上下,也洋溢起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谭远纶重回吏部,而谭清让这个一甲进士,也终于顺利归入了翰林。 祭拜过祖先,晚间又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家宴小庆。回去之后,沈兰宜与谭清让同行,便想把先前吴语秾同傅二的事情和他说了。 果不其然,谭清让连眼皮都懒得抬,他截断话茬,道:“你是正室,这些事由你操持就好。” 沈兰宜坚持要说。 直到等她把话说完,谭清让才终于看了她一眼。 “母亲……虽未强逼,但那女子家中危难,这时以银为诱,难免落人话柄,自害自身,”他稍加思索,而后不无赞许地道:“你做得不错,是该放出去,我不缺女人。” 原来是担心污了自己的官声…… 沈兰宜顿了顿,又道:“我不如郎君思虑得周全。三郎,那何日迎剩下的那个吴氏进府?三日后便是吉日,不知可方便。” 与他仕途无关的事情,谭清让明显就要敷衍很多,他随口道:“你安排就是。” 沈兰宜应下,心里却默默记下了他此刻的表情,心道,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呢? 三日后,一顶红色的小轿进了谭府。 通房而已,不需要操办什么,丫鬟们提前把她那一间屋子拾掇出来,铺了新褥子,往窗上贴了点红纸便了事。 沈兰宜端坐庭上,喝了吴语秾这杯茶,没有刁难,没有寒暄,只是道:“三郎今日事忙,不过晚间会回来。” 她瞥了一眼吴语秾脸上足以遮蔽掉她好颜色的脂粉,提醒了一句,“晚上不必画成这样。” 有这样像的眉眼,已经够了。 许是正式入府做了小,今日的吴语秾看起来远没有先前那回松弛,她低着头,道:“多谢夫人提点。” 沈兰宜摆摆手,让丫头带吴语秾去她的住处了。 吴语秾走后,沈兰宜还是有点心烦意乱,却不是因为多了其他的女人,而是又想起了馥香楼的那一眼。 想起了方雪蚕,想起了她自己。 把女儿关进绣楼禁闭,用无边的寂寞逼她“磨性子”,这是时下很多家里惯用的伎俩,但基本上关个个把月,女儿妥协了,就会被放出来。 像沈兰宜这种,被连续关了三年的,几乎没有。 她太犟了,如何都不肯就范。身为女儿已经比哥哥弟弟少那么多自由了,她不想要连保有自己脾性的自由都没有。 她绝食、砸烂绣楼里所有的东西、攀上高处的窗户夜半高唱…… 沈家不会纵容女儿的野性子,但也不舍得养这么大的女儿就平白折了。沈兰宜抗争来去,换来的是绑在椅子上强行喂食,撤掉所有的桌椅板凳只留一张床,木条封死所有的门窗阁楼。 等到她再也受不了漫长的孤寂,开始服软,沈家犹觉得这个女儿还是需要教养,硬生生多关了两年。 出绣楼以后,沈兰宜终于开始学会按着世俗的规训,一点点摸索着能让她活下去的路径。 求生欲战胜了所有的一切,她麻木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少些痛苦。 如果不是方雪蚕的死点醒了她,沈兰宜想,她连那一把火也等不到,怕只会在另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浑浑噩噩地死去。 这一世……就像她能给傅二娘另一条路一样,她或许有机会循着火光找到她。 “夫人……夫人!”珍珠喊了好几声,沈兰宜才堪堪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开来。 她摇了摇头,把杂念都甩了出去,而后问珍珠道:“先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 珍珠答:“正打算回禀夫人呢。京城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都有自己的家丁护院,既不太需要镖局这一行当,也不太信得过外人。镖局虽有,但大多名不见经传。得在商运发达的地方才多些。” 珍珠又零零碎碎说了几个镖局的名号,沈兰宜认真听着,心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拿主意。 谭家自然有家生的健仆、雇佣的护院,只是这些人不会听她号令,与她而言毫无用处。 她其实不止有心雇镖局做事这么简单,她更希望的,是这个镖局能跟她姓沈。 不然日后局势一乱,手底下无人,金山银山也守不住。 不过,眼下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把这几个镖局的位置都记给我一份,”沈兰宜吩咐道:“冬至要去寺院礼佛,到时候我看能不能趁机去转一转。” 珊瑚的性子要活泛许多,珍珠则更内敛,故而沈兰宜是让她去做。 譬如现在,珍珠不懂她为什么如此执着此事,但只安心做事,没有多问一句。 - 到了晚间,沈兰宜这边都要歇下了,往院内一望,却见吴语秾的那个房间还点着灯。 她幽幽叹道:“再过半刻钟,人若还没回来,你就去劝她睡了吧。” 珊瑚还来不及应声,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已是踏了进来。 谭清让终于回来了。 沈兰宜就是怕这个,才早早歇下。 谭清让若是来,她该怎么演?又不能演大度毫不在意惹他怀疑不悦,又不想演拈酸吃醋恶心自己。 果然,见卧房熄了灯火,而另一边却还亮着,属于男人的脚步声只停顿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朝吴语秾那边去了。 沈兰宜没忍住,啧了一声。 没办法亲眼看到谭清让精彩的表情,她还是有点遗憾。 那面的灯火直到很晚才熄灭,沈兰宜一直没睡着,心情复杂。 这个男人,可真是龌龊啊。 或许这件事情,落在旁人嘴里还要赞他一句深情,可是沈兰宜偏觉得他龌龊。 如若真的有心,往后那么多年,他就没有一点办法找到自己昔年的青梅吗? 如若干脆就无心,前世后院里几个女人,他偏宠着一个和方雪蚕长得相像的,又是想恶心谁? 沈兰宜被膈应得一宿都没怎么睡好。 翌日晨,吴语秾早早就在堂前等着来请安。 沈兰宜才从凝晖堂那边回来——今日外头落了雪,行路有点艰难,天气愈发冷了,许氏咳喘得更厉害,没力气折腾她和金嘉儿进去。 室内烧了炭盆,暖和多了,沈兰宜边往里走,边摘自己肩上披着的斗篷。吴语秾见她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沈兰宜叫她坐下,吩咐人给她倒了热茶,随口道:“你来得倒是早。” “给夫人请安,可是头等大事,”吴语秾今日也穿得圆润,毛茸茸的领子拢在脖子上,衬得下巴更尖了,“只有我等夫人,没有夫人等我的道理。” 沈兰宜并不意外,前世她便是这样的性格,在其他几个侍妾通房里,时常掐尖、别苗头,但是到她面前,却比对谭清让还要恭敬。 正下着雪,倒不好直接赶人走,沈兰宜随意聊了两句,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件事儿。 她问吴语秾:“傅二娘不是京城人士,但她的家乡也就在京郊二十来里外,不算太远。那你呢,你们吴家离京城这么远,怎么就搬来了?” 吴语秾哂笑一声,道:“我爹自命不凡,觉着自己是就差一道龙门的鲤鱼呗,觉得那乡下小地方耽误他了,要来京中找机遇。散尽家财,找了镖局一路送我们来了京城。嗐,在京城混得出来什么,一个穷秀才。” 沈兰宜眉梢微动。 她问道:“前两年年景不好,山匪横生,能平安抵京,看来接活的镖局还是有些本事的。这镖局叫什么,是你们乡里的吗?” “已经是前年的事儿了,叫……好像叫什么,四方镖局。”吴语秾答:“我记着好像就是京里的,原还有些名气,只是后来败落了许多。” “夫人可是要做什么买卖?若是要行商,只怕这镖局已经破落了,不管事了。” 沈兰宜没有深问下去,只顺着吴语秾的话同她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没准就是想开镖局呢?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雇三两好汉,行商为侠。” 吴语秾很会捧场,她附和着笑道:“夫人雄心壮志,倒是我把话说小了。” 谁料,屋外突然传来一道男声,截断了两人的笑声。 “折腾什么?”男声顿了顿,话里分不清是薄怒还是轻蔑:“上不了台面的行当。” 是谭清让的声音。 不知他何时来的,不知他听了多少。 闻言,沈兰宜脸上的笑瞬间冷了下去。 第 12 章 沈兰宜的情绪顷刻即散,在长随打起毡帘引男人进来之前,她已然冷静了下来。 不对,方才她并没有说什么大不韪的话,不过玩笑说句要开镖局,谭清让就算不喜,不喜的也是她们嬉笑没规矩,而不是蠢到把玩笑话都当真。 那便是外头有什么事儿发生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仿佛没听到方才那句话一样,自如地迎了上去,赶在宁禄之前,替谭清让摘了粘雪的斗篷。 他的声音低沉,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厉色,神情淡淡的,眼神只短暂地在自己的发妻身上停留了片刻,旋即便若有似无地、扫向了一旁的吴语秾。 吴语秾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对夫妻的秉性与相性如何,只低着头装透明人,没察觉这异样的眼神。 沈兰宜倒是看得清楚,她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不显,只道:“任书已下,三郎今日怎有空这个时候回来?” 谭清让坐定,端起瓷杯浅酌了一口。 茶气氤氲阻隔视线,他终于舍得不再用眼珠子戳着对面了。 “方才和父亲聊了些事,又再去看了一眼母亲。最近她病势不好,宜娘,你多照应着。” 沈兰宜“嗳”了一声,都要以为方才没进门前那一句奚落是她听错语气了,忽而又听得谭清让道:“近日你的铺子,算是开张了?” 不仅开张了,生意还不错,估计这个月就能有进项。 前世,沈兰宜大大小小的产业操持过不少,两间芝麻大点的铺子,地段又不差,怎么都能给她张罗起来。 沈兰宜点点头,恍然间,终于明白谭清让是在嫌弃什么了。 挣钱归挣钱,但这两笔生意,怎么看都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 一个卖粗糙的大碗茶、一个卖着汤饼,也就是面条。 京中女眷开个胭脂铺首饰店的多,乐意经营这些的估计就她一个。 同他解释什么铺子地段、能不能挣钱?那更不合时宜了,只怕说了他更觉着铜臭味浓,要来干涉。 沈兰宜脑子从未转得如此快过,她灵光一闪,放缓了语气,做出一点雀跃又赧然的模样,道:“三郎知道了?先前你事忙,我开心都不知该与谁说。” 嘶……珊瑚缩在沈兰宜背后,想笑又不敢。 夫人,你哪里不知道了,她和珍珠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噢?”谭清让似笑非笑地睨了沈兰宜一眼,问道:“开心什么?可是赚了不少银两?” 沈兰宜唇角依旧勾着,她道:“钱不钱的有什么好在乎,难道三郎还会少了我的吃穿不成?我只是因为自己有用而高兴。” “以前在韶州的时候,饮食不合口味,灶上的人又不得用。我日日在灶间忙活,可想到三郎能吃上我做的吃食,心里却开心极了。” “现在回京了,府上供着的厨子都好几个,三郎你又忙得脚不沾地,我都许多日没有下厨了。不找些女人家的事做,总觉着自己没用……” 说白了就是打感情牌。 沈兰宜大抵能猜到,估计是今早许氏和他说嘴了什么汤饼铺的事情,嫌她做的生意不够体面。 她不能顺着他们的思路去反驳,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焦点,把赚钱的生意模糊成女人家的闲事。 谭清让微微扬眉,他搁下茶杯,道:“何时说过你无用?” 你现在尚且没有,可以后等你再升官发财,就会觉得囿于家事、对政局毫无见地的妻子无用了。 沈兰宜腹诽心也谤,张口却只道:“三郎……” 说完,她抿着嘴,努力压下心里那股恶心劲。 来之前,谭清让确实从许氏那听了些话来。 许氏说,“如今的沈氏心越发大了,别怪母亲多嘴,还是需要些手段拿捏她的。” 不过,他到底不屑于用拿捏妻子嫁妆这种手段。最后,谭清让话音浅淡,一锤定音:“两家也够忙了,就这样罢。” 他可以容忍这样“上不了台面”的生意,但是,到此为止。 明明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沈兰宜心底却还是发寒。 谭清让敲打的意味太明显了。 不,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绝不会“到此为止”,以后总会有别的法子。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神态自如地道:“三郎体恤,我也会珍重自身的。还是家中的事更要紧。” 谭清让道:“如今多添了人,你是该多费心。该去点卯了,我先走一步罢。” 沈兰宜站起,目光似有不舍:“那三郎今晚可回来用饭?天气寒凉,厨房进了羊肉,不若我亲手下厨,做一碗羊汤面?” 谭清让未置可否。 无论沈兰宜在说什么,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吴语秾的脸上。 这种毛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以至于一直低垂眼帘的吴语秾本人都感受到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是有何处不妥,而谭清让这时却转了脸,看向了沈兰宜。 他的目光幽深莫明:“多照看些她。” 吴语秾心里咯噔一下,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话,她生怕因此得罪了正房娘子,可一抬起眼,却见沈兰宜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沈兰宜平静地应下,回道:“三郎放心。” 目送谭清让离去后,吴语秾幽幽叹道:“很多话,只要是个女人就能听出来是假话。” 沈兰宜笑笑,道:“只是他们听不出来,也不需要听出来。” 反正需要委身人下、曲意讨好的不是他们。 “你既听出了不是真话,怎么没见同他说一句呢?”沈兰宜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吩咐珊瑚给吴语秾把冷茶换掉。 这就是还要聊两句的意思了,吴语秾会意。她倒没有任何隐瞒之意,直率地道:“少夫人,我不是傻子。我没有那么多的打算,只是想过得好些。其他的东西,不该想也不会想。” 沈兰宜但笑不语,而吴语秾却像是还有话要说。 她抬起做惯了针线活、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眼尾,而后发问道:“有一件事,还请夫人解惑。” 沈兰宜对上她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第 13 章 吴语秾走后,一股强烈的疲倦感蓦然席卷沈兰宜的周身。她呼出一口白气,整个人就像被泄了一股劲,直接软倒在圈椅上。 珊瑚见状,来搀沈兰宜,却被她趁势倚了个脑袋上来。 “让我靠一靠,”她说:“好没劲,做什么都要看人脸色。” 她想要和离,想要一点和离后的活路,怎么就没有一步是不难的? 每一步都要算了又算,可是谭清让想阻止她,却只要一句话的功夫。 沈兰宜前世给谭家算了那么多年账,她清楚得很,像什么金楼银楼高级的酒楼,在京城若无人背书,都是开不下去的。她势单力薄,单打独斗,原本这些贵人们看不到的生意,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想及这一摞丧气的事情,沈兰宜用微凉的掌心搓了搓脸,强自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行,不行,”她自顾自喃喃道:“就是因为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才要支棱起来的,别想了别想了。沈兰宜,你别想了。” 就在这会儿,外面有人通传,说许氏把那刘太医请来了,叫各院女眷再去前厅一趟。 前世也曾有这么一遭,只不过这一次,沈兰宜倒无别的感触,就是觉着有点儿对不起大夫。 毕竟不论开的什么灵丹妙药,她最后都要喂给那龟背竹去。 刘太医是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太医,同谭家关系不错。这回,他给沈兰宜把完脉后,得出的结论果然和上一世是一样的。 ——身子并无大碍,无非就是有些女子常有的宫寒体虚的毛病。 只不过有无孕相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夫妻二人都没问题的情况下始终不育,也不是罕有的事情。 调理的方子到手,沈兰宜对这位老太医自是千恩万谢。 不过,转头回院子里,她就把药方塞给了珊瑚,嘱咐珊瑚,正好借着出府配药的机会,去铺子里多转两圈。 谭家管教严格,女眷平素无要紧事很少能出门,未婚的丫鬟们因着要做事,总归好些,但也不能随意出府。 珊瑚察觉了这段时间来沈兰宜细微的变化,她微张了张唇,终于还是把话问出了口。 “夫人……”她的语气有点儿小心翼翼,“奴婢怎么觉着,最近您是越来越不着急……了。” 不止是有无身孕这一件事。 沈兰宜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笑笑,反问珊瑚:“不被牵绊住,难道不是好事吗?” 她不可能回回都用小日子来了推拒,若是真的不孕,何尝不是一种好事。 见珊瑚一脸懵懂,沈兰宜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温声道:“没关系,这个问题,你还有机会不去考虑。” —— 日子一日快过一日。 天冷了,贵人们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底层百姓手停口停,依旧要顶着寒风上工做活。不过再赚钱辛苦,经过冒着热气的汤饼店,也总有愿意停下来躲会儿风雪,买碗扯面的。 沈兰宜的两间铺子定价不高,口味也不错,生意自然好——傅二娘自小就是跟母亲一起做活长大的,除了磨豆腐滤豆浆,还做得一手好饭。如今她扮作新寡,正在汤饼店掌勺。她感念沈兰宜的恩情,恨不得把自己人都揉面里去。 “马上冬至了,面多备些,其余的白菜、鸡蛋……”沈兰宜拨着算盘,一样一样吩咐珍珠记下。 冬至吃娇耳,食材要提前备下。当然,这里的面不是白面,也没有什么肉馅好准备。吃个热乎劲和意头最重要,放多了好东西贵了反而卖不出去。 沈兰宜补充道:“叫厨房包的时候往里放些铜板,吃到的客人,可以免一碗的钱。” 珍珠有点儿忧心地抬起头,道:“这样的话,会不会有没吃到铜板的,到时自己拿铜板出来,说是吃到了要免钱?” 沈兰宜神秘兮兮地笑了,她拨着算盘珠子,道:“一碗也要不了几个钱的成本,若是有人这样做,就当一文钱卖给他了一碗,他也在冬至这天给我们捧了人场,不亏。” 珍珠愣了一瞬,而后连眨了好几下眼,才道:“夫人,你可真厉害。” 然而,一碗饺子还不足以成为冬至那日的重头戏。 难得有光明正大的出门机会,沈兰宜自然不会错过。 许氏吃了刘太医两幅药,身体渐渐好转,却还是吹不得风。冬至去灵谷寺上香却是谭家女眷这么多年来的习俗,许氏出不了门,这次,是由二夫人赵氏、二房陆思慧的亲婆母带着一行人出来。 赵氏不太管事,平素他们那房的庶务基本上都是陆思慧在管,这次成行也不例外。 沈兰宜觉着,这简直是天助她也。 她们会在早间启行,抵达灵谷寺后上香、祭扫,用过素面后,诸位女眷便可在山上自行安排,到傍晚再一道回去。 许氏没来,而二房的人本身和大房就比较疏远,想来不会在意她在或者不在。到时她可以悄悄下山一趟,去先前了解的那几个小镖局转转。 转眼便到了冬至这天,沈兰宜穿了身藏青的短袄,配同色偏深些的下裙,未敷粉黛、也未戴珠钗,讲求的就是一个混到人群里最不起眼的装扮。 上马车之前,陆思慧瞥见沈兰宜这一身青,不无稀奇地问道:“怎么穿得这么老成?” 说着,她还努努嘴,示意沈兰宜去看旁边一身赤橙的金嘉儿。 说是上香,但于女眷而言其实是难得的放风游玩的机会,年轻的夫人们总是会穿得鲜嫩些。 沈兰宜便道:“要出门上山,我想着穿这身方便行动。” 陆思慧不过随口问问,寒暄罢了,闻言,也没再说什么,她略点点头,扶自己的婆母赵氏上车去了。 空旷静谧的灵谷寺在这天却称得上宾客盈门,多得是各家女眷前来探访。山势不高,小轿也能抬到半山腰,但礼佛讲究一个心诚,是以除非真的腿脚不便、或者年纪很大了,没人坐轿上来。 沈兰宜心不在焉地跟在人群中,心中记挂着一会儿的事情。山间钟磬响起,空灵的声音在山林间回响,仿佛泉水叮咚,可以涤净人的身心。 沈兰宜脚步微顿。 在这佛门清净地,她心里念着的却全是阿堵物,没来由地有点儿心虚。 到了山顶,赵氏领谭家女众向接引的沙弥见礼,随后的安排,便和沈兰宜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上完香后,她借口坐久了马车头晕脑胀,找小沙弥要了一间禅房小憩。 昔年谭家鼎盛之时,给灵谷寺纳了不少供奉。这一点小要求,沙弥自然无有不应。 一切进行得比沈兰宜想象中还要顺利,她留下珍珠应付这边,只带着珊瑚悄悄下了山。 山脚下,僻静处,提前叫好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车里已经坐着两个人,是一对夫妻,男的姓安,女的姓陈,在茶水铺做事。虽然没签死契,但算是沈兰宜当时嫁到谭家来带的人。 还算是信得过,今日沈兰宜叫上他们一起撑场面、壮壮胆,以免到了镖局,人看她年轻面嫩,又不晓得这些事,诓了她她都不晓得。 老安在外沉默赶着车,他的妻子陈氏和主家一起坐在车内,还有点紧张。 珊瑚挑起车帘,和驾车的老安再确定了一遍路线。 灵谷寺地处京城西北,沈兰宜早在这趟出发之前,就提前算好了先去哪后去哪。 她没时间在路上徘徊,为免露馅,还是要尽早赶回去。 这行当讲究一个家族传承,不像铺子一样好买卖,不过,就算没办法让镖局跟着她姓沈,能建立起长期稳妥的雇佣关系,也是不错的。 沈兰宜心里有盘算,也就没有心思闲话。 缩坐在角落的陈氏见状,也熄了奉承寒暄的心思,只侧着脸,看车窗外的光景。 “咦哟,这是有人结婚呐?” 离了灵谷寺不久,陈氏忽然感叹。 ——不远处有人抬着顶红色的小轿经过,前后都有人吹吹打打,一看便是送亲的车队。 珊瑚闻言,也放眼望向车窗外,她嘶了一声,而后不解地道:“怎么会有人在冬至成婚,还在这个时候?” 按理来说,四立四至的前一日和当天都有忌讳才对。 沈兰宜被她们的话吸引了兴趣,才往外扫了一眼,便猛然一惊。 ——送嫁的这些人不止怎地停住了,而喜轿剧烈地摇晃着,紧接着,忽然有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轿子里窜了出来。 她越跑越快,一面跑,一面扯掉盖头、又去扯身上赘余的喜服。 廉价的红色衣料被风鼓动,猎猎作响,像一只蝴蝶。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珊瑚瞠目结舌,她缓缓转脸看向沈兰宜,不可置信地道:“夫人,她好像是朝我们这边来的……” —— 西风浩浩、黄沙漫卷,大冷的天儿,郊外野山看不见什么人。 远山尽处,几骑轻骑飒沓而来。 “王爷,天色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宫去了?”裨将模样的男人跟在侧面,开口问道。 被簇拥在前方的,正是前段时日才回京侍疾的永宁王裴疏玉。 昏黄的日光斜映之下,衬得这位过于年轻的王爷鼻骨挺拔、英气勃发。 裴疏玉淡淡道:“回去罢,太后娘娘要的药材已经找到了,毋需多逗留。” 一开口,声音倒比这张脸要文气许多。 “又要回那宫里去了,”随行的军士嘟囔:“来京城这么久了,连只兔子都没打过,刀都锈了。” 另一人嘲笑道:“锈不锈的有什么打紧?反正你进宫就摸不着了。” 裴疏玉听着他们闲聊,并未出声。 在不到百年前,乱世之中,一袁一裴两兄弟相识战场,而后一起打下了这天下。 到最后,裴氏不愿天下再起纷争,也不愿见兄弟阋墙,自退一步,将唾手可得的位置拱手相让。 这才有如今的袁氏江山。 袁氏感念,封裴氏为唯一的外姓王,便有了如今的永宁王。 即使到现在,无论是多高贵的近臣,进宫都带不得兵器,唯独永宁王有带刃进宫的特权。 当然,裴疏玉并没有如此招摇过,进宫之时,最多配上一把没开刃的文剑,昭示身份。 “嘘。”裴疏玉忽然出声,叫停了两个属下的闲话,“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都是行伍出身,哪有不敏锐的。闻言,这俩裨将的耳朵也都竖了起来。 “脚步声很乱,但不会多于十五人。有车马,像是在追赶什么。” 另一位兴奋地吐了口唾沫,而后搓着手道:“这皇城地界、天子脚下,也有人敢劫道?” 觉着京城无趣的,可不只是他俩。 裴疏玉朗声大笑,凌空一甩马鞭,趁势调转马头。 “走——去看看怎么回事,剿几个匪徒的脑袋润润刀!” 第 14 章 事发得太突然,沈兰宜来不及反应,那个一身火红的新嫁娘已然朝她奔来。 她生得不算美丽,轮廓有些男相,穿着个火红的套子大跨步飞奔,怎么看怎么别扭。 沈兰宜呆了一呆,往后一望,便见那队送亲的人也丢下行头追了过来,唢呐锣跌了一地。 “嗳!怎么回事啊!”陈氏目瞪口呆。 “救救我!这位女侠,救我!”新娘子顶着风,脚下步履狂奔,朝她们这边大喊道:“他们是坏人,我是被绑上花轿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自己右手的手腕。 手腕上还挂着几圈没被割掉的麻绳,指掌间满是红痕。 她穿着繁复而累赘的喜服,脚上的鞋看起来也不合脚,而后面追着她的几个男人看起来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看就要追上了。 四下茫茫,举目皆是旷野。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沈兰宜当机立断,大声朝车外道:“老安,把车朝前驾,等我喊再回头。” 珊瑚一惊:“夫人,你这是……” 马车发动带起猎猎风声,沈兰宜没有说话了,她猫着腰起身,撩起车帘,径直跨到了车辕之上。 似乎感受到了这辆马车真的在朝她靠近,新娘子眼睛乍然一亮,可紧接着她却发现,马车并未停下,疾驰的马车掠过她的身侧,竟是直接朝追他的人冲了过去。 从新娘子挣脱绳索起,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然超出了那几个莽汉的预料。沈兰宜她们的马车飞驰而来,直接将他们冲散了,有两个人躲闪不及,大概还吃了马几蹄子。 “回头去接人——” 沈兰宜话音未落,老安已经勒紧缰绳,做好了调转马头的准备。 车舆剧烈地摇晃着,好悬没有侧翻,而那个新嫁娘反应快极了,在沈兰宜这边冲出去之后,立马就反应过来她们是打算做什么,等到车舆再经过她身边时,不待沈兰宜伸出手,她已经飞快地搭住了车辕,整个人快要飞起来。 沈兰宜慌忙攀扯住她,身后,珊瑚和陈氏也出来了,三个人六只手,艰难地把人拖拽上了行进的马车。 还来不及稍松一口气,一直专心驾车、沉默着的老安忽然开口,“夫人,他们要追来了。” 陈氏没见过这世面,回头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天杀的,他们也去骑马来了。” 沈兰宜亦是回头,相比陈氏,她还发觉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若也是普通车马,我们拉开有这么些路,他们不一定追得上,”沈兰宜语速越来越快,她侧过身,伸手按住那正在喘着粗气、明显还惊魂未定的落跑新娘子,问道:“你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那马看起来不是一般的马,寻常人家送嫁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马?而且……” 沈兰宜顿了顿,而后,珊瑚和陈氏齐齐回头,看向她所望去的方向。 ——他们还挎了刀。 好在,这新娘子虽然喘得急,脑子却还没跑丢,她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说道:“我们这是走镖的马,当然不一般了。” 走镖?沈兰宜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一紧。 “我们是四方镖局的,我叫齐知恩。我爹死了,我叔父想要霸占镖局,给我下了迷药,又把我捆了,要嫁出去。” “松松手,我绳子还没解开。” 她说话倒是条理清楚,只是脑子里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信息,沈兰宜还是懵了一瞬。 齐知恩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手上残留的麻绳,随即恭恭敬敬地朝沈兰宜拱手低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有来日,我定会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珊瑚没懂,“什么叫若是有来日啊?” 沈兰宜蹙着眉,道:“你和你父亲先前都没有防备吗?” 即使是这种时候,这个叫齐知恩的姑娘依旧大大咧咧的,她撇撇嘴,道:“我爹就我一个女儿,原本打算把镖局留给我,谁知道我这叔父平日不声不响……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放心,”她又补充道:“跑不掉了,我也绝对不连累你们。” 沈兰宜的眉头越扣越死,然而她的理智却让她无法说出宽慰的话,她只是道:“先别多想,能跑多远是多远。”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后面的人已然追上了,高头大马上跳下两个提长刀的汉子,直接绕到了沈兰宜她们马车的前头。 ——她们原打算往有山的地方绕一绕,以期拖延时间,谁料坳口反倒将所有人都困住了。 打头的男人把刀尖往地上一插,马蹄惊起的漫天灰尘里,他指着车舆幽幽开口:“这是我们镖局自己个儿的事,外人就莫管了。” 齐知恩从车窗里钻出个头,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声,而后叫骂道:“齐满山!你生孩子没□□!” “我爹临死前怎么托付你的,你又是怎么跪在床头好好答应他的?” “若不是去年走镖遇伏,我爹替你这个弟弟挡了一刀,他那牛样的身体能一病不起吗?我死他前头他都不会死!” 沈兰宜极其难得听到这样狂野的言语,何况还是从一个女子嘴里窜出来的。她不合时宜地升起一点尴尬,而齐知恩却很快把脑袋缩了回来,一脸严肃地小声嘱咐:“快点,我下车招架他们,你们往南面冲。” 老安却道:“不行了,马受了惊,现在能拉住已经不容易,这样跑出去惊了马翻车也要命。” 进退维谷间,齐知恩再不犹豫,她抄起车厢里的长凳,径直跳下了车。 齐满山被骂了也不恼,他抚着和他气质并不匹配的山羊须,对自己的侄女道:“我四方镖局两百多年的牌子,怎能倒在你一个小女子手里?兄长不懂事,我却不能。” 齐知恩恶狠狠地盯着他,响亮地又呸了一声:“逗鬼呢!镖局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早要倒了,没我接手也迟早关门大吉!” 正说着,齐满山扬了扬手,两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提着刀,从旁一点点靠近齐知恩。 场面一点也不好看。 齐知恩身上的嫁衣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穿着的粗褐短打,和她迷药劲还未过的步伐和招式一样乱七八糟,再加上被抡起的长凳,显得滑稽极了。 从车窗窥见如此状况,珊瑚急了,她摇着沈兰宜的胳膊,道:“夫人,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对老安道:“马现在能动吗?我们走。” 她们手无寸铁,她还带着珊瑚和老安他们夫妻,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做蠢事。 或许只有搭一程的缘分。 沈兰宜闭了闭眼,而马车就要发动时,后头突然传出齐满山的笑声。 “我那些老兄弟最在乎孝义名声了,若让他们知道我对真真下手,这镖局我也管不了了。” “来——”男人的声音蓦然变得危险起来,“去把她们也拦下。” 活了两世,沈兰宜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瞳孔微缩,下意识拉住了珊瑚和陈氏的手。刚驶出的马车被围上的壮汉惊动,车舆果然翻了,四人几乎被甩了出去。 沈兰宜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还不待她反应,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侧手翻到车舆顶部,就要直接朝她来了。 沈兰宜明知力量差距悬殊,却任没打算放弃抵抗,她故技重施,反朝那壮汉身侧跑去,直钻入侧倒的车底,在长刀反刺进来之前,她一骨碌滚到了另一头。 壮汉恼羞成怒,这一回,他竟是直接提刀劈裂了碍事的车辕。刀光将至,这一次,沈兰宜终于有一点认命了,她把拔下的簪子紧握在手心,妄图做最后的抵抗。 心几乎要跃出喉咙的瞬间,周遭的风却好像都停了。 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下了。 沈兰宜缓缓睁开眼。 一柄染血的玉剑横在了她面前。 哒、哒哒……未开刃的剑尖上,正淌着血。 她的视线,顺着剑尖缓缓上移—— 握在剑柄上骨节分明的手,遒劲有力的臂膀,还有…… 沈兰宜抬起头,正对上裴疏玉淡漠的侧脸。 ……还有脖颈上平缓的、看不出喉结存在的弧度。 第 15 章 裴疏玉当然分不清哪边是善哪边是恶,但人都有着最朴素的判断能力——壮汉的刀尖都对准手无寸铁的妇人了,该出手帮谁想来并不难考虑。 有她加入,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倏尔明朗起来。 镖师虽然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行当,但是相比真正经历过战场的军士,还是逊色许多。 空有虬结肌肉的几个大汉不多时便在攻势下节节败退。齐满山见势不妙,他眼光一扫,见来者虽训练有素,但看起来与这几个女人并不熟稔,大概只是路遇。 他眼珠一转,朝裴疏玉大声道:“这位兄台——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你所见皆是家事,我……” 裴疏玉没那么好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她勾了勾唇,轻笑着道:“仇怨?不好意思了,我出剑,就是要见血的。” 无锋的剑在空中翻了个花,被凌空抛起又被稳稳接住,裴疏玉勾指一弹剑身,眼神骤然凝下,就像被冰冻在滚开瞬间的沸水,冰与火的锐意交融贯通,只瞬间便直取了齐满山的咽喉。 才捡了条命回来,沈兰宜气都没捋顺就去寻珊瑚在哪,她惊魂未定,还没找见珊瑚在哪,忽然感到足踝之下洇来一股温热的湿意。 ——喷涌而出的鲜血,几乎漫过了她的鞋面与裙裾。 沈兰宜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实在不是她的承受能力太低,着实是这小半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太超出她的认知。 再睁眼时,沈兰宜依旧有点儿恍惚,她拖着沉重的上身,下意识要将自己支起,还没起来,左边一只手右边一只手不约而同扶起了她。 珊瑚急得眼圈都红了,“夫人,你可算醒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要说的话,也是有的。久居深宅、无事连门都出不得的妇人哪架得住方才那场面,到现在手脚都是酸痛的。 但是想到那一地的血,还有可疑的、人体倒地的声音,好像这些酸痛又都不算什么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还是道:“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正说着,身后靠着的东西晃了一晃,沈兰宜抬眼,这才发觉自己正在马车里。 “我们这是在哪?”她骤然提起警觉。 另一边的齐知恩答道:“在马车上,喏,先前救了我们的大侠,正在前面驾车。” 说着话的时候,齐知恩的神情还有点复杂。毕竟前一刻,她才看见自己的亲叔父死在面前。尽管这个叔父要捆她去嫁人夺她镖局,但如此突然,还是不免让她心下惴惴。 沈兰宜愣住了。 不是,谁在驾车? 永宁王? 那个女扮男装,直到若干年后造反失败,被人卸了脑袋的永宁王? 珊瑚不知沈兰宜心中所想,只把刚刚她晕倒后发生的事情简单解释了一遍。 先前街上那回,珊瑚也曾瞥过才回京的裴疏玉一眼。这人身姿太过优越,只一眼就足够让人记住,“永宁王殿下路过搭救,把那伙歹人都除去了。他把手下留在那里善后、处理尸首,现在他是要带我们去更衣。老安叔和陈婶刚刚已经路过了住处,先下车了。” “更衣?”沈兰宜目光下移,看见了自己被血洇得颜色愈发深的藏青色裙摆,差点又晕了过去。 她扭头,不去看干涸的血块,忍着恶心道:“她……贵人事忙,搭救便罢,怎还会考虑这许多?” 沈兰宜前世并未与裴疏玉相交,但她知道这位永宁王殿下,可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相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反而让沈兰宜对她更多了一份畏惧。 珊瑚便道:“夫人,我们要是这样回灵谷寺的话,肯定要倒大霉,所以奴婢大着胆子,去求这位殿下,至少带我们去换一身干净衣物。” 沈兰宜挑眉,“她答应了。” 齐知恩在旁边插嘴,“许是心情好呢?我看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讲的,大侠做了好事,都会好心情地去茶馆喝一盅茶。” “大侠?” 习武之人的耳力绝佳,斜坐在车辕上的裴疏玉忽然笑了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大侠。” “捎你们回来,一是顺带,二是善后。你们这位夫人想必是某位的妻子,这一身是血的回去,不定生出多少风波,以至牵连到今日的我。” “我最讨厌麻烦的事情,送佛送到西,城北有我名下的铺子,我会送你们去那里更换衣物,到时要回哪去,你们自同铺内的管事知会一声。只一点,今日之事与我无干。” 待裴疏玉说完,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殿下,若非殿下搭救,我们恐怕都难逃此劫。” 说实话,无论是面对谭清让,还是面对方才凶神恶煞的齐满山,她都没有如此胆战心惊。 她害怕自己沦入深宅重复前世的人生,也害怕冷铁砍她砍到卷刃,但她怕的,是生死,是绝望,而并不是这些人。因为他们卑劣,不过无耻之徒,没有什么值得她好怕的。 但沈兰宜却是真的有点怕前面这位。 前世,朝野乱局中,谁都没有想到是永宁王杀了出来。 裴疏玉甚至一度割据了北方四府,隐隐有称侯节度之意。假以时日,就是真的让这片江山改姓裴也未可知。 可惜的是,在战局焦灼的时候,她的养子意图夺权,揭穿了她的女子身份,狠狠来了一记背刺。 军心因此大乱,而裴氏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张,彼竭我盈,朝廷趁势反攻,生擒裴疏玉的那一日,还发诏褫夺了她的王位与姓名。 “不必,手痒杀几个人而已。” 裴疏玉的话音打断了沈兰宜越飘越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膝上的布料已经被她自己无意识地攥皱了。 沈兰宜总觉得这样不够,毕竟是救命之恩,只轻飘飘一句谢总觉得于心有愧。 可是…… 她没来得及再想下去,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急刹,前方飘来一声“吁——”,紧接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声蓦然响起。 “实在抱歉,是下官莽撞,马惊了殿下的车。” 巷道狭窄,温润有礼的青衣文士翻身下马,他勒紧缰绳,朝裴疏玉拱手一礼:“殿下可有被冲撞?这边有医馆……” 不止是沈兰宜,珊瑚也到吸一口凉气。 很好。 沈兰宜掐了掐掌心,确定耳畔飘来的声音不是她的幻觉。 真是冤孽,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偶遇了谭清让。 第 16 章 沈兰宜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他。 虽然身处在车舆内,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沈兰宜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巧?现在还没到他下值的时辰,而这条路,刚好能去往灵谷寺,他不会是要去山上寻谭家人吧? 正想着,马车外又有声音传来,裴疏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其中有多少情绪。 “你是谁?”她顿了顿,似乎多打量了面前的文官一眼,而后道:“哦,本王想起来了,你是哪年的探花郎来着?” 京城的风向变得很快,纵然昔年打马游街簪花佩玉,离开三年了,再回来也只是个修撰,自是没有多少人还认得。 谭清让的声音温和有礼,“中平十四年。殿下记得晚生,晚生却不小心惊马冲撞了殿下,实在是太失礼了。” 说罢,他又是一揖。 裴疏玉没理由和他多攀扯废话,但坏就坏在,她的耳力太好了,以至于沈兰宜与珊瑚的耳语和忐忑,都叫她听了个七七八八去。 想到沈兰宜的妇人发髻,裴疏玉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裴疏玉在边关长大,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加之在京城数月实在憋得慌,她忽然就生起了点玩心,故意没有甩脸就走,而是饶有兴味地松了缰绳,又多看了谭清让一眼。 “会记得你,也是有原因的,”裴疏玉似笑非笑地道:“最近在太后宫中侍疾,康麓公主也时常来请安。” 谭清让端正持重的笑容一僵,“康麓公主……还会提起在下吗?” 马车里,沈兰宜听到了这个名号,皱起了眉。 那位曾经榜下择婿挑中了谭清让的公主? 裴疏玉咋了咋舌,把玩着手上的马鞭,道:“哎,这等私事,本王就不好提及了。” 旁人难看的脸色似乎就是她的乐趣,裴疏玉哈哈大笑,驱马向前几步,凑到谭清让身侧,用盘起的马鞭调侃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玩笑罢了,谭修撰莫要当真。” 车舆内,沈兰宜几乎可以想象,谭清让的脸色会是什么样的。 康麓公主和她背后的皇权就是谭清让的命门。毕竟只差一点,他就彻底无法入仕,满身学识也都白废了。 相比真正能定人生死的上位者,其他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只是,沈兰宜的唇角还没来得及弯起,马车缓缓驶动,似乎正好经过谭清让的身边。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几乎拂过她的耳廓,“殿下的车马,似乎并不符合形制。而且……” 他稍作停顿,声音离得愈发近了,“里面有血腥味。” 沈兰宜只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低头,想要用手去掩凝结了血迹的裙裾。 即使知道谭清让不会冒犯亲王、生闯车驾,此时,她的心还是跳得厉害。 沈兰宜她们过来时的马车早散了架,这辆还是齐满山给侄女准备的喜轿,不过把红绸都卸了。 裴疏玉斜坐在车辕上,似笑非笑地睨了谭清让一眼,道:“出门打猎玩儿,要什么亲王阵仗?谭修撰是想顶了言官还是礼官的岗,来参本王两句?” 谭清让自是道不敢,裴疏玉没再搭腔,转眼间便离开了。 只要她不愿聊,自然想走就能走。 果然,方才是她有意与谭清让聊几句。 给沈兰宜两个脑子,她也想不到这是源自裴疏玉的恶趣味。但她隐隐能感到,这位永宁王殿下,对京城诸方势力极为熟悉,估计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想到这儿,沈兰宜有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颈。 可千万不能说漏了嘴,让裴疏玉知道她清楚她是女扮男装。不然……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多时,裴疏玉便催马来到了一处稍显僻静的巷子,相比主街,这里人气稍逊,但铺子也不少。 她们的马车停在了一家绸缎庄前,见裴疏玉亲自带着辆马车来,来迎客的管事眼珠子都惊得要掉下来了。 “这……这这这……” “给她们安排房间,换身一样的干净衣服,”裴疏玉连马都懒得下,她长鞭一甩,直接卷起了半边车帘,道:“走吧,是等人请呢,还是腿软了走不动道?” 看到里面是三个姑娘,且其中一位还梳着妇人发髻、衣衫蓬乱,管事的差点没晕过去。 而沈兰宜不知该怎么接腔。 这样的话之于外男和妇人之间,还是太轻浮了。 她低着头,散落的鬓发遮住了表情,提着裙摆快速迈进了店门,以免被人有心无心地记住长相。 裴疏玉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自己也从自己的话里咂摸出点微妙的意味。管事已经把车舆解下,她就要驱马离开之时,女子坚定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 形容狼狈的沈兰宜恭恭敬敬地朝裴疏玉行了大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必当相报。” 她没琢磨出裴疏玉乐不乐意在这里表露出亲王身份,于是没有称她为殿下。 另外两个女子跟着她一同行了礼。裴疏玉玩味地笑笑,道:“行吧,那我记下了,走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马蹄扬起的烟尘里,她似乎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染上血污。 在贵人手底下做事,嘴严是第一要务。这布庄的管事既不问沈兰宜她们的身份,也不打探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引她们往内间走。 “几位贵客稍事休息一会儿,我会叫人送热水来,你们可以先擦洗,再换掉外袍。” 他眼神一扫,目光落在沈兰宜的裙摆上,“你们的衣裳都好找,就是这位夫人……裙子怕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绣纹的。” 沈兰宜点头致谢,随即又温声道:“劳烦掌柜的了,世上本也没有完全一致的绣品。” 永宁王确实对得起她那句送佛送到西,连她若是换了不一样的衣衫回去不好交代都想到了。 这么想来,沈兰宜又觉得很是不同。果然,只有女子才会想到这些,若换个男人来,是绝对做不到这一层,或者说,他压根想不到她会有怎样的困境。 沈兰宜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家布庄的位置,打算回去后送一份谢礼来这儿,托掌柜的转交。 不管掌柜的会不会转交,不管裴疏玉需不需要她微薄的谢意,她都得送。 心里惦记着事情,沈兰宜换衣服的动作却没慢,天黑得早,恐怕谭家一行人不多时就要一起回灵谷寺了,她若还不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珊瑚也很清楚这一点,不必吩咐,她草草盘了自己的头发,就来给沈兰宜挽发。 一旁,齐知恩也拾掇好了,她朝沈兰宜道:“姐姐,今日多谢你了。不然……” 看她面色愁容依旧,沈兰宜眨眨眼,道:“你还想说什么?方才,我们不是已经互通过名姓了吗?” 齐知恩挠挠后脑勺,道:“我……我不知该怎么回去。” 沈兰宜明白,她说的不是该怎么走回四方镖局。 于心不忍,沈兰宜还是道:“你们走镖的行当,想必家中都是沾亲带故的比较多吧?除了你那叔叔,镖局里应该也有不少姓齐的人。” 齐知恩点头,而后道:“嗯,我娘死得早,爹没有续娶,所以就我一个,但其他人不是,走镖又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行当,所以每辈孩子都多,亲戚也多。” 她还没听明白,沈兰宜赶时间,也就不再委婉,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你叔叔做的这些事情,恐怕其他姓齐的多少都知道。他们没有出面管,要么是觉得麻烦,要么就是也想赶走你,分得一杯羹。” 齐知恩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未想到这一层上,一时只觉后背都是冷的,比方才与血亲刀剑相向还冷。 “那我……我还回得去吗?” 沈兰宜平静地道:“回,当然要回,那是你爹留给你的地方,你不想要吗?” “大大方方地回去,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好,如今你叔叔死了,无人阻拦,你自然可以继承镖局。” “若不是呢……”齐知恩弱弱地问。 她擅长舞枪弄棒,这些人心算计,实在不是她的长项。 沈兰宜笑笑,道:“今日,是你成功回去,而你的叔叔却再不会露面了。你只要什么都不说,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会揣度,凭什么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回得去,是不是背后、或者你爹,还给你留了什么势力撑腰。” 齐知恩终于明白了,“我懂了,就是狐假虎威。” 点到这儿了,沈兰宜没再继续。 这个姑娘实在是一眼就看得透的人,其实若是她想,就是利用她,把四方镖局拐到手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四方镖局虽然经营不善,如今已然式微,可到底已经两百多年了,人脉、积淀都在,还是很诱人的。 但沈兰宜并没有这么做,最后,离开之前,她只是给齐知恩留了一句她那汤饼店的地址,说,若是日后有需要,可以再联络。 布庄管事早备好了车马,三人自此分道扬镳。 上了马车后,珊瑚频频望着车窗外越来越沉的天色,手心都快攥出汗来了。 沈兰宜自然也急,只是她压抑自己的性子压抑惯了,这下也没有表现出来。 好在,在太阳刚坠过半山腰时,两人终于到了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 蜿蜒的山间小路上,已然可见有三三两两的贵女正在下山。 沈兰宜和珊瑚赶到的时候,谭家这边已经在找她们了。 “嫂嫂架子见长呀,”金嘉儿一开口,就是熟悉的阴阳怪气,“也不晓得是哪里的风景这么好看,耽误嫂嫂这么久。” 话都递嘴边了,这下沈兰宜连理由都不必想,顺着就道:“叫弟妹见笑了。平素甚少出门,觉得新鲜就往深山里走了走,结果有些迷路。有劳各位久候,宜娘在这里赔个不是。” 不是什么大事,风一吹就过去了。陆思慧倒是多看了沈兰宜的裙摆两眼,没说话。 下山之后,要上马车的时候,陆思慧却突然出现,拦在了沈兰宜面前。 她难得眉眼弯弯,露出这样不刻薄的表情,道:“我来时的马车坏了,弟妹不介意,与我挤一挤吧?” 第 17 章 灵谷寺到谭家的路不近,马车吱呀呀的,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 谭府的牌匾映入眼帘,珊瑚给沈兰宜搭着手扶她下车,眼睛却忍不住往另一边下车的陆思慧身上瞄。 回到院子里后,珊瑚终于没忍住,她开口问道:“大少夫人方才同您聊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沈兰宜神色自若,道:“早晨起来,大嫂就留意到了我的裙边。方才只一眼,就瞧出我换过衣裳了。” 珊瑚愕然,旋即着急道:“这可怎么办?” “无妨,”沈兰宜淡淡道:“若她是存了揭穿我的心思,就不必私底下来找我,特地来说一趟,无非是要卖个好,告诉我,事儿是她替我瞒下的。” “而且……她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沈兰宜道:“下晌的时候,姓谭的来过灵谷寺。” 听沈兰宜说完,珊瑚的神色愈发不解了,“二房为什么要向您卖好,是想图谋些什么吗?郎君怎地又悄默声地跑一趟,还瞒着家里?” 沈兰宜摆摆手,道:“谁知道呢,今日之事总归没有败漏。” 至于谭清让……沈兰宜猜测,最近朝中局势莫测,也许他已经感知到了什么。 灵谷寺地处偏远,主峰之外的其他侧峰十分僻静,加之有拜佛求签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在,是以经常成为达官显贵密谋谈话的地方。 说到这儿,珊瑚眉毛一耷,压着声音沮丧地道:“可您想去的镖局还是没去成……” “但今日认识了很有趣的人,”劫后余生,沈兰宜的心情却意外地轻快,尽管那时的刀尖里她不过寸余,“对了,记得择空给老安和陈婶送些钱去,今日跟着我们受惊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沈兰宜知道自己当时的决定有多么冲动,若不是永宁王恰好出现又伸出援手,她们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无论是救还是不救,都不能说是一个不会后悔的好决定。 重活一世,倒叫沈兰宜变得没那么小心谨慎了,她也不再自我批判——哪怕是前世那个步步退让、日渐怯懦的沈兰宜,当时做的所有选择,也都囿于那时的处境和见识。 人可以向前走,却不能瞧不起过去的自己。 珊瑚其实还有些惊魂未定,刀光仍在她脑海中闪烁。她咬了咬唇,故作开朗地道:“今日那齐姑娘真是有胆色,和奴婢一般大的年纪,扛着板凳都敢去迎人家的白刃。” 沈兰宜点头,“帮我留心汤饼铺那边,也许这位姑娘会传信过来。” 主仆二人又闲话一阵,稍事休息,便要到前院里去赴家宴了。 这满堂的人,和她既没有血脉相连,亦没有感情牵系。沈兰宜不喜欢这样喧嚣热闹的场合。 好在这一世,这大大小小的家宴已经不需要她来操持了。金嘉儿还在兴头儿上,许氏把掌权的饵钓在前头,多累她也还能咬牙顶住。 只是更磨人的还在后头。 沈兰宜眉梢不动,眼神静静流转在许氏和身后站着的给她布菜的金嘉儿身上。 经历过,才晓得在婆母手下执掌中馈并不是什么好事。然而许氏却会觉着,能被她选中分担庶务是天大的好处。在某种意义上,她也很“公平”,谁拿了她的好处,谁就要多伺候她。 前世,这个倒霉蛋子是她,这一世…… 金嘉儿的脾气没她这么好磋磨,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拿不到什么好处之后,且有得闹呢。 就是不知她是打算拖人下水,还是想办法争取更多匹配的权力。 沈兰宜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陆思慧却难得没留神那边的好戏,她正低着头,耐心地舀着蛋羹,一勺一勺喂给旁边已经五岁多的儿子。 倒不是她过于宽纵,只因她这个儿子先天不良、发育迟缓,如今也就会喊声爹娘,话都说不全乎。 也就冬至是大节,否则她也不会带儿子出来。 沈兰宜扭过脸,见小孩儿的眼睛追着自己的耳坠子,都不看母亲手里的勺儿了,于是拔了这边的耳坠,伸手拿着摇啊摇,逗他把视线挪回去。 “瑞哥儿瞧着个头儿见长,”她笑道:“这小拳头,瞧,要跟我抢小宝石呢。” 面对自己的亲子,陆思慧脸上一点刻薄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她目光柔和,连高耸的颧骨都显得温柔下来,“见长就是好事了,也不求他有什么出息,总归娘在,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难长大的,是以也没敢给他序齿进族谱,怕老天知道了反而把他收了去,家里只给他取了个小名,阿瑞。 沈兰宜托腮,摇着耳坠子逗小孩儿,有心宽慰,却无法开口。 前世,谭清成和陆思慧这对夫妇遍访名医,竟真的叫他们找方子治好了阿瑞。只不过那时他已经十岁上了,这不足之症怎么也难以弥补。 其实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了。谭清让这个大哥性子呆板,唯一的爱好就是莳弄花草,而陆思慧精明干练,才是二房真正拿事的人。 谭清让不喜这对兄嫂,大概是觉得他们粗鄙,一个胸中毫无韬略,一个眼里只有银钱。 因为他的缘故,前世沈兰宜一直和陆思慧很疏远,可她现在想来,自己从前过得那么憋屈,但却从未真的在这个精明的大嫂手上吃过亏,反倒是理应离她更近的大房几位,在她不断烧尽自己的路上,添了不少柴火。 这一辈子,没有必要依丈夫的喜恶来选择。 沈兰宜心里暗自有了打算,一面逗着阿瑞,一面试探性地同陆思慧道:“大嫂,京城的医师总不对路,或许该去其他地方找找,天底下这么多大夫,说不准哪就有能治的呢?” “不敢抱有希望,”陆思慧难得地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平静的:“省的日后失望更多。” 沈兰宜还记得大夫姓甚名谁,却无法说得更直接。 ——他们找了那么多良医都不见效,若她随嘴一说就有用,恐怕惹人生疑。 她暗自道,或许可以想办法,替陆思慧把方子或者人找来。 一来,可以早些治好阿瑞的病,二来……沈兰宜悄悄瞅了陆思慧一眼。 二来,她也确实存了笼络人心的心思。 这位大嫂不掺和谭家的烂摊子,自己的小日子却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还记得前世时,有一回她替谭清让张罗太后生辰时要送的礼,花大力气弄来一尊玉佛,到后来才知道,她找的那玉器铺子,背后的老板,就是陆思慧。 她花了无数心血经营不属于自己的生意与人际关系,到头来还要看人脸色。倒不如像陆思慧多取取经,学一学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 晚间,谭清让回来得挺早。 算起来已经有好几日没打过照面,沈兰宜微微一惊,她放下手中的绣绷,起身道:“三郎没多喝几杯吗?回来得这么早。” 女眷们不饮酒,许氏身体不适走后,其他女眷陆陆续续也离席了,男人们却是有话要再说。 年关将至,这一次就连一直在外跑生意的二爷、谭清让的二叔谭远意都回京了,沈兰宜原以为他们会多聊几句。 ——他回来得越晚越好,她已经越来越不愿应付他了。 沈兰宜的情绪并不明显,谭清让未有感知,只是在旁坐下,道:“明日还要点卯,饮酒误事。许久不见你绣花,你这是在绣什么?” “打发时间罢了,”沈兰宜动作一顿,把绣绷翻了个面掩住,她笑着转过话茬,道:“三郎如今在翰林院辛苦,今日难得有空,不若早点歇下?” “微末小官,谈何辛苦。” 话虽不假,他如今不过翰林院一修撰,然而宰相门房七品官,这皇城根下,天子近前……翰林院的微末小官和先前韶州的微末小官,意义是全然不同的。 谭清让的话音浅淡,然而沈兰宜却捕捉到他的眼神,在她提到“早点歇下”之时微妙地闪了闪。 她心道不妙,方才只顾着转移话题,不让他瞧见她在绣什么,一时嘴快,倒有些“催促”他的意味了。 然而话已出口,无可再改。谭清让也没有留插话的气口,深深望了她一眼,便道:“歇下吧。” 沈兰宜心情复杂,她悬着一颗心磨蹭许久,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在他已经卧下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今日他似乎没有看书的兴趣,或许在外打机锋累了,此时已经闭上了眼。 昏黄的烛火扑朔,衬得他的眼睫愈发晦暗迷离。 沈兰宜背对他,在外侧躺下,还没来得及闭眼,便听见身后他说:“形势有变,传急信回沈家,叫他们莫要与弘王再有牵连、撇清干系。” 这倒不是谭清让有多么牵挂岳家,只是姻亲关系在,若沈家有难也难免牵累到他。 他的消息果然灵敏,沈兰宜心下有了揣摩。她如前世一般应下,只是心知这是无用的。 这时寄出的信,根本来不及到千里之外的沈家。 因为最上头那位的发难,远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弘王袁佑常乃宫女所出,中宫无子,他由皇后抚养长大。这弘王身份如此,品性才干都不出众,皇帝对他不过了了。 然而,这弘王有个非常出息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皇长孙,极得皇帝喜欢。 朝中甚至一度有过传言,说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是有意将这个位置留给长孙。 所以,无论弘王如何嚣张跋扈、如何外强中干,在旁人眼中,只要皇长孙在一日,皇帝再多的训斥也只不过是毛毛雨,不会降下真正的雷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年除夕宴上,弘王酒醉误事,他竟在本该离宫时闯入宫闱,睡了他爹这半年最喜欢的小老婆。 大年初三,谭家。 谭清让的脸色铁青,他甩下一张文牒,上面赫然有一串名单。 沈兰宜站在他面前,沉静地拾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纸页。 “沈时安,”谭清让念出其中一个名字,“你的父亲。” 第 18 章 沈兰宜的目光平静得仿若死水无波,心底却大逆不道地骂了自己亲爹一句。 这一次,她分明已在祸事来临之前先行预警,借口京中传言,把弘王或许要出事的风声透了回去。 说实话,得亏这封信没有寄错、途中没有被旁人打开看过,否则消息走漏出去,还不知要生多少事端。 结果沈家根本没听进去半个字。 沈时安在任上做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官多年,论功无寸进,论背景比不过地头蛇,故而想着走巴结弘王的路子,送了不少礼。 他这人有意思,送礼还不忘拉扯自己的兄弟故交,几人一起送、一起通门路。 这样做有没有用且不论,弘王先倒了台,收受贿赂的事情被连根拔起,顺藤摸瓜,皇帝如今正在气头上,被牵系的人谁也跑不掉。 儿子睡得哪是爹的小老婆?分明是在打爹的脸。皇帝若是不勃然大怒,都对不起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沈兰宜心知这回沈时安是要倒大霉,她不会再像前世那般,央求谭家出手相助,想来她爹这次,起码官职是要被一撸到底的。 “父亲如此,我做女儿的不好评价,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兰宜看着谭清让,一脸为难,道:“我一介小女子,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谭清让没料到她会如此言语,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感慨她太过“天真”。他沉默了,紧接着便看见沈兰宜表情骤然冷凝下来,瞧着竟有些大义凛然的意味。 “沈家的事……可会牵连三郎?”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若如此,不若……不若三郎与我和离吧……” 谭清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什么胡话?若如你所说,我谭家成什么门第了?” 沈兰宜当然想和离,哪怕现在手上金银不多,也无有靠山,出了谭家门怕是就要去当垆卖酒……啊不,当垆卖汤饼。 但她心知谭清让不会应允,所言不过做戏。正如他所说,若只是因为这点波折就急着与姻亲撇清关系、休弃女眷,有损的只有谭家自己的颜面。 当然,如果沈家真是犯了什么叛国谋逆的罪名,那就另当别论了。 沈兰宜心下想笑,面上却不显。她仿佛很感动一般,去牵谭清让的袍袖。 谭清让不习惯与人有亲昵的举动,下意识想甩开她,但想到她方才举动,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娘家,而是是否会牵连到他,甩手的动作突然就顿住了。 “不必多想,”他轻咳了一声,声音倒不如之前那般冷厉,“既做了谭家妇,守好你的本分,外面的事,我会处置。” 沈兰宜温声道好,而后便目送谭清让离开。 当今皇帝子嗣众多,有竞争力的,却只有弘王袁佑常、安王袁佑旭、肃王袁佑渊三人。 弘王由皇后抚养长大,而安王和肃王都是已故淑妃的儿子。淑妃过世时安王已经进学几年了,皇帝自己照看着,没找妃子抚养。肃王那时还小,便是由如今的德妃一手带大。 肃王的年纪在三王中最小,比起两个哥哥来根基尚浅。而谭家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倒向了他。谭清让长袖善舞,又有真才实学,不费多少力气,就与年纪相仿的肃王建立了感情,成了他信重的谋臣。 沈兰宜这边不着急,可出事的消息一传开,珊瑚和珍珠却都急得不行。 “夫人,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挂心呢?”珍珠愁眉苦脸,“无论如何,沈家都是您的靠山,若靠山坍了台,这天底下的势利眼,都要来挤兑您了。” 前世,沈兰宜正是信奉这一点,才觉得天塌了她也得保住沈家。 然而现在…… “靠山?”她嗤笑一声,“从他们把我关进绣楼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能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从前,沈兰宜总能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父母疼爱她的方式,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毕竟,无论是女戒女德、还是婚嫁生育,似乎都是女子不得不选择的路,他们也只是希望她过得好些。 可后来,方雪蚕的遗信却让她知晓了世上还有另一种可能。一个古板的学究之家,竟然都愿意默许女儿女扮男装,去读她想读的书。 爱人是人的本能,若真的疼惜女儿,就不会罔顾她的意愿。 沈兰宜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强硬,珍珠愕然,道:“自是以夫人自己的想法为重,只是……” 沈兰宜低着头,伸着指甲劈线,“没有迁怒你的意思,我们就当躲懒几天,这几日,无事不要出院子了。早上去凝晖堂请安,我也自个儿过去就好。” 喜欢拜高踩低的人太多,珍珠心知沈兰宜这么说,是为了少让她和珊瑚一起去听一肚子闲气来,她抿了抿唇,“夫人……” 沈兰宜没再接话,她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绣着手上的活计。 她是擅长女红的,被锁在绣楼里的时光太漫长,手里只这一件事情,就是傻子也该学会了。她又大抵是有些天赋的,寻常绣娘都没她会的针法多。 然而她并不喜欢刺绣本身,每每拿起针线,都会让她想起痛苦的过去。可技艺本身是好东西,她如今想通了,便也不打算抛下。 这幅绣品是预备给裴疏玉的谢礼,沈兰宜很看重。珍珠见状,没再出言搅扰,悄悄退下了。 翌日,沈兰宜再次出现在谭家众人的视线中时,阴阳怪气的不少,怜悯同情的也有。 ——正如她所料,有谭家这门姻亲在中周旋,即使这一次她没有使出浑身解数一哭二闹三上吊,沈家的罪名也没有继续发酵,只停在了贿赂这一项。沈时安和沈家的另外两个子弟都丢了官,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沈兰宜心下波澜不惊,并不把许氏和妯娌间的刁难放在心里。 无论什么谭家沈家,左右她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里了。 小本生意给了她足够的惊喜,不过三月,原本亏空的两家铺子都扭亏为盈,开一天门就能赚一天钱,加之铺子改换用途,先前那些不合时宜的好家俱,沈兰宜也没浪费,统统找当铺置换掉了,如今,她手头上银子盘起来,是一日多过一日。 年前,齐知恩那边也悄悄传了信来求助,言道四方镖局经营不善,债务亏空,票号就要上门收走镖局的产业。手头宽裕,加之本就有想法,沈兰宜果断下注,以加股的形式,出手替齐家偿还了一部分欠账。 签订契约要约中人在场,只是还没出正月,沈兰宜这边也不好出去,但死生之际的经历,让她还是信得过齐知恩这点人品,先出了钱,只等年后立契。 是月,变故横生。 沈家突然传来急信,言道沈时安重病加身,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挂心不下她这个远在京城的女儿,想她家去看一眼。 谭清让把信交予了沈兰宜,道:“先前,我们终归是有不近人情之处,三年多了,你也未有省亲,回去一趟也无妨。” 这封信言辞恳切,也确是她那个弟弟沈赐的字迹。沈时安极为在乎自己的官身,一把年纪丢了官,起复大抵无望,想不开突发恶疾,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沈兰宜的右眼皮却剧烈地跳着。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 19 章 朔风扑面,尘烟砾砾。往东南的方向,几个裹着头脸抵挡风沙、装扮和寻常路人无异的人在官道上缓缓行进着,他们马车后拉着几车货,瞧着像是行脚的商人。 “风沙太大了……”打头的车驾上,一个面容英挺的中年男子感叹着,他略摘下些面巾,把刮进嘴里的沙子呸了出去。 “源叔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裴疏玉斜坐在车辕上,她今日穿着身灰突突的短打,外面披了件翻羊皮的褂子,头上未配玉冠、只戴了网巾,瞧不出多少富贵气息,打眼一看,倒比平日看起来更吊儿郎当了。 “是啊,虽然道路难行,但是……”凌源感叹了一声,随即放眼四际,“但是为防风沙,人人都蒙得跟个鬼似的,也没人认得出是我们。” 凌源是前任永宁王最信重的亲信,除了一个带大王府几代人的老嬷嬷,唯他知晓裴疏玉女扮男装的秘密。 “认得出也不打紧,”裴疏玉慢悠悠地道:“都杀了就没人认得出了。” 凌源呵呵一声,干干巴巴地道:“殿……您可真会玩笑。” 裴疏玉没再接腔,她唇角勾起一点玩味的笑,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 如果可以用杀解决所有的麻烦,那倒好了。 此番她假托为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置办贺礼,实则是为了找一个人。 一个孩子。 有无子嗣,之于皇室贵族而言,向来是头等大事。 以裴疏玉自己为例,她是先王的遗腹子,先王故去,母妃也悲痛欲绝,产下她后便去世了。 权位、封号……这些没有人会留给一个女人。为保住永宁王的封地爵位,王府的老嬷嬷亲自接生,隐去了这个遗腹子的性别,对外只称诞下了一个小世子。 女扮男装二十来年,如今的裴疏玉,面临着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孩子。 正如当年的永宁王府一样,她需要一个孩子。 而她是女儿身,不可能纳妃,更不可能自己生一个出来。 裴疏玉如今已不止两轮了,寻常男子这个年纪,腿上抱一串孩子的都不少。有关她的传言很多,有的说她不行,所以没有子嗣,更有甚者,因她后院空空,传她其实是个好男色的断袖。 风言风语裴疏玉不在乎,然而跟着她打仗卖命的手下,谁还没点野心了?大家为的都是以后能给子孙挣下基业,若她这个永宁王没有后嗣,一切就都是短暂的泡影,即使现在还能追随她,往后却难说,她需要一个孩子来稳定军心。 但这件事,如若走漏风声,是比绝嗣更大的惊雷。裴疏玉信任的人不多,凌源算是一个,只交给了他来办。 “属下提前都查好了,”凌源觑了一眼裴疏玉,道:“那孩子,年纪虽小,但五官看起来,正巧与您颇有些相像,不会让人疑虑。” “他的母亲是当地小官家的庶女,当年受一个外地来的纨绔子弟蒙骗,与他无媒苟合还有了身孕。” “小官家嫌丢脸,把她赶到乡下庄子里去住,后来她产下一对双胎,一儿一女,自己在庄上带了几年,积劳成疾死了。现在那俩孩子还胡乱住在庄子上,无人管束。” 裴疏玉随口答应问:“知道事情的人多吗?” 凌源道:“不是光彩的事情,那小官家的人本就讳莫如深。” 他压低了点声音,道:“我查到那个纨绔子弟的身份,把他也给……” 裴疏玉“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死了个渣滓而已,她连眼皮都懒得抬。该灭口的灭口,凌源会处置好的,无需她挂心。 她此行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黑锅给顶了,再把孩子认下。 少不经事时有这么桩风流债,于一个亲王而言,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世人都以为她是男子,谁会觉得一个男子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子认便宜儿子?他们以己度人,会认同这桩风流债的真实性的。 正说着,风声忽然又大了些。猎猎的响动由远及近,似乎还夹杂着几声铃铛的响声。 听到铃声,凌源忽然想起一茬,道:“说起来,云锦坊前两天着人送了些东西来,除却去岁的收益、一些难得的好料子,还有个妙宗。” 路上无聊,裴疏玉也就愿意听听,她闭着眼睛,显然没当回事儿,“什么妙宗?” “一只滚灯。掌柜说是年前殿下那回送去更衣的小妇人,送去的谢礼。那滚灯做得精巧,寻常这种都是竹丝掐的,再糊细绢,才好轻盈不翻。” “但她那只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十六个面上都绣了不同的吉祥纹样,点了灯,往地上一滚,还能映出十几种寿字。“ 裴疏玉几乎快把救人的事儿给忘了,闻言,她终于掀了掀眼皮,起了点兴趣,道:“何时送来的?” 凌源答:“就出发前两日。她要是送点别的,掌柜的估计不会往您跟前递,但那滚灯确实有点新鲜劲,就还是送到府上了。” 裴疏玉不常在京城,但京城自然有永宁王府的壳子,平素这边也都是由凌源打理,东西是要走他眼前过一遭。 凌源也是王府的老人,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能得他一句夸赞,说明那滚灯确实讨巧。 他一边控着马,一边还继续道:“说起来,太后娘娘的寿辰将近,她老人家一贯喜欢新鲜玩意儿……” 听到这儿,裴疏玉忽然扬眉笑了笑。 凌源不解,问道:“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太巧了。”她很快敛了笑意,道:“走罢,此去饶州路远,还是小心为妙。” —— “怪事,往年年后哪有这么大的风。” 风大,齐知恩也坐不住马车,她站在马镫上,像个猴子似的伸头到处乱看,还一边感慨,也不怕沙子灌了一嘴巴。 沈兰宜就没有这么好的本事了,缩在马车里,车帘拉得密密实实的,不让一点风钻进来。 她不是不喜欢出门,只是此行赶得急,几乎只准备了必要的东西就上了路,比之之前和谭清让从韶州一起回京的路都不如。 孝字压下来,比天还大,况且谭清让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要她回去一趟,以免日后落人口实。 夫家如此,她该感恩戴德才是,沈兰宜没有拒绝的理由,干脆也不多想了,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借此机会,说自己孤身启行害怕,和谭清让提出不放心只带几个家里的仆从护卫,想去外面再请些人。 谭清让当然不可能拨冗陪她回去,这样无伤大雅的小要求自然允准了,还差宁禄给她支了银子来。 沈兰宜没有给自己立牌坊的打算,该收的一文不落,安安心心地悉数笑纳。 “这么大的风,你怎么还站着?小心摔了——”珊瑚一贯地爱多管闲事,她探出个头去,劝着齐知恩道:“这是在路上,要是着了风病了,可找不到郎中看。” 齐知恩笑得爽朗,她满不在乎地道:“担心什么?我和你们娇小姐不一样,从小就是跟着我爹喝他妈的西北风长大的。” 她嘴上没个把门,说话也粗俗,珊瑚无奈,也就不想再讨嫌去去劝,缩回了车舆内。 珊瑚忍不住同沈兰宜道:“夫人,左右有家仆护卫,为什么非得请镖局的人来?” 沈兰宜道:“我且信得过她,却信不过镖局其他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当我给他们下了一单,叫我看看他们是怎么运作的,日后心里才有底。” 她出了资占了股,然而她一介深宅妇人,镖局生意又不比卖个汤饼茶水那么简单,可以时时照看。她若只管出钱不管其他,永远无法真正参与到其中,还会被骗得团团转。 沈兰宜也看得出来,哪怕是齐知恩,感念的也是看她当日搭救的情分,之于这些走镖吃饭的本事上,并没有多么瞧得起、或者说信得过她。 不过,事情最忌讳一个外行教内行,平心而论,她确实不懂,所以沈兰宜暂时也没有旁的打算。 但她不能永远不懂。 沈兰宜心下有盘算,珊瑚没有,她只觉得委屈:“夫人,明明当日是你出手救了她,怎么瞧她的样子,倒傲得很呢。” 沈兰宜眉目不惊,她只淡淡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一码归一码,在商言商。况且那日,也算不得我救了她,若无……” 她顿了顿,“若没有那位殿下出手相助,也只是送死罢了。” 珊瑚却不这么觉得,她说道:“可命数谁算得准,若是没有夫人你帮忙,她也轮不着再被谁救。没夫人你出银子,他们镖局也整个要卖给别人了,那时哪还留得下这块牌子。” 沈兰宜晓得珊瑚是提自己鸣不平,笑眯眯地刮了刮她的鼻尖,道:“急什么,时日还长呢,我可不做赔本买卖。拿钱砸人,那是冤大头,以德服人,才是长久之道。” 珊瑚点点头,神色仍有点恹恹的。 坐久了马车憋闷,沈兰宜没说话了,而是挑起车帘的一角,放眼往外望。 黄沙漫漫,远山模糊可见一丁点轮廓,马蹄间的扬尘在官道上弥漫,沈兰宜微眯着眼,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遭行过的陌生车马。 叮铃铃——好像还有牵骆驼的商队,沈兰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正欲收回目光时,视线却被旁边的另一驾车马吸引了。 看清车马上的人是谁之后,她缓缓眨了眨眼。 顷刻间,对面那人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视线,在那人转过头来之前,沈兰宜下意识屏住呼吸,猛地放下帘子把头缩了回来。 收得太猛,后脑勺还砰的一声,磕到了未铺软皮的车壁上。 珊瑚惊了,她忙去搀沈兰宜,“夫人,你这是瞧见什么了?怎么慌了?” 沈兰宜的胸膛起伏着,极为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她把声音放低,低到几乎要淹没在车辙的响动里,“永宁王,旁边是永宁王的车驾。” 珊瑚一脑门子糊涂账,“是他就是他呗,夫人慌什么?” 沈兰宜捏了捏自己的掌心,努力冷静下来,道:“他们天潢贵胄的秘辛,知道了是要倒大霉的。她乔装打扮,一定是有秘事要做。你说,如果她方才看到我发现了她,会如何?” 珊瑚微微咋舌,“有道理……可是奴婢又觉得,会不会是夫人小心过头了?只是一眼,说不准谁也没看清谁……” 珊瑚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便被急刹打断了。 沈兰宜未及反应,一柄轻薄的剑锋裹挟着杀气,已然轻轻挑开了车帘。 四目相对间,是车外那人先笑了。 她说:“巧遇啊,谭夫人。” 第 20 章 “夫人,前头怎么了?车怎么停了?” 黄沙漫漫,视野模糊,相隔十步就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沈兰宜的马车在第一辆,后面,谭家的家仆见状,想要近前来察看。 “没什么,路途颠簸,我有些不舒服,先靠边休息,一会儿再走。” 几个家仆和镖师都没在意,得了夫人的话,便都依言将车停下。 他们若仔细点,会发现沈兰宜的声音其实打着颤。 车外,原本驾着马的齐知恩也被打包捆了进来,她面露惊恐,眼神不住地在车舆内的几人间转来转去。 不算宽敞的车舆内瞬间显得拥挤了起来,凌源叉着手,靠在车厢外,扭脸斜了齐知恩一眼,笑道:“小丫头片子,佩那么长的刀。功夫不错,差点火候,再练二十年吧!” 齐知恩仍在状况外,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动嘴皮子,“你你你……你放屁!不对,你!这位公子,不对,这位救命恩人,您怎么在这儿?” 沈兰宜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想深吸一口气,可是裴疏玉的剑仍横在她的颈项前,叫她一动也不敢动。 裴疏玉倒是慢条斯理地先开了口,“哦?她的谋划没告诉你?” 齐知恩的脑子像是被打了死结,“什么?什么谋划?不是护送夫人回饶州吗?” 沈兰宜瞧见裴疏玉的脸色又沉了些,心道不妙,不会真的巧到……这位也要去那里吧? 赶在裴疏玉发难前,沈兰宜急忙解释道:“我父亲急病,他先前在饶州任职,故而我要去那里探望他,啊——” 话没说完,冰冷的剑锋紧贴了上来。 沈兰宜不敢动,可裴疏玉敢,她漫不经心地调整着剑锋的角度,顷刻间,轻薄的杀意已经割破了沈兰宜的衣领,带出一道血痕。 沈兰宜立马闭了嘴,心道完蛋。 这几次的事情实在太巧,巧到裴疏玉疑心从最开始时,便是她有意设计了她的行踪。 “郊外偶遇、结缘生死,再赠滚灯、攀附太后,直至今日……”裴疏玉没有收力,细微的血珠顺着剑刃的弧度往下坠。 珊瑚见状,想要扑过来,被沈兰宜的眼神遏止了。 至于身后的那位镖局大小姐,沈兰宜鞭长莫及,实在管不到了。 见这边情形不对劲,齐知恩瞳孔圆瞪,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好汉!大侠!何事非得刀兵相见不可?上次……上次还是你救的我们……” 这车舆里,只她一人全然不知了。 挟剑的虎口染上殷红的血色,裴疏玉不以为意,慢慢悠悠地开口。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更不是什么大侠。” “救你们不过一时兴起,取乐罢了。没准那天心情差点,刀刃就反过来帮你那叔父对着你们。” 沈兰宜十分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在她前世记忆里的永宁王,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她杀伐果断,手段狠厉,偏偏有一手治军的好本事,前世几个皇子斗得乌眼鸡似时,个个都既想杀她又想用她,若非被揭穿了女子身份,只怕最后摘了桃子的就是她。 “听殿下的意思,先前就已经查过那日的事情。”脖子上的伤口又痒又痛,然而正是这股疼,促使沈兰宜极快冷静了下来,“而且,并没有查出什么蓄谋已久的痕迹。” 是感受到了裴疏玉的杀意没错,可她毕竟还没下死手,不是么? 裴疏玉挑了挑眉,“谭夫人,你很会察言观色,捕捉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她斜睨了齐知恩一眼,道:“若真有点什么……这个好杀,但谭夫人身处后宅,我倒也没那么容易动手。” 面对上位者,虚与委蛇是没有用的,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殿下,我确有算计。” 眼前的女子比她想象中沉着太多,裴疏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却没收剑,“哦?说说看。” “殿下救我性命,我感激涕零。可原本备的谢礼,其实并不是那一只滚灯。” 剑锋仍旧横在眼前,却没有再迫近的意味了,沈兰宜微微低下头,从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摸出了一枚剑穗。 一直看戏似的把守在前头的凌源见状,啧了一声,道:“这手艺,可没那滚灯万分之一奇巧啊。”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道:“是。我原本只打算送这只剑穗去布庄,至于东西能不能到殿下眼前,又是否有违……有违风物……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着我该送这一份礼。” 收不收是一回事,谢不谢是另一回事。 凌源觑着裴疏玉的神色,替她开口追问:“那怎么后来,送来的不是这个?” 须臾间,沈兰宜有些沉默,稍过了一会儿,她才答道:“因我确实有攀附之心,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做那滚灯的手艺,来自前世。 那本就是她琢磨了太后的喜好,又熬了不知多少个大夜才制作出来的礼物。 前世,谭清让将那滚灯献给肃王。肃王送出后,果然也讨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皇帝大悦,大赞了肃王的孝心。 这一世,沈兰宜当然不会再给旁人做嫁衣裳。虎口逃生的惊险之余,回府之后,她心里升起了许多百转千回的念头。 她觉得自己有些卑劣——明明是人家救了她,结果她送去的谢礼却都不纯粹,都琢磨着该怎么利用起来,给自己牵线搭桥。 眼下,又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沈兰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永宁王久在波谲云诡之中,她实在低估了她的警惕性。 沈兰宜垂下眼帘,看着剑刃上折射出的自己的倒影:“算计殿下,妄图借殿下之手讨好太后是我的错,殿下愠怒,究我一人之罪就好了。” 她抬起头,对上裴疏玉灼然的目光,继续道:“可之于今日之偶遇,千真万确,确实只是巧合。” 裴疏玉唇角微弯,望向沈兰宜的打量目光愈发意味深长,“谭夫人,你不必担心,就算不是巧合,你丈夫再怎么说也是个翰林院修撰,本王还有那个包天的狗胆,敢戕害朝廷命官家里的女眷不成?” 沈兰宜腹诽:怎么?她脖子上的伤是假的? 裴疏玉继续道:“说这么多,不如和本王讲一讲,这里面,他扮演了什么角色,肃王又想做什么,他们想通过你的手,完成什么?” 尽管有心理准备,沈兰宜还是被眼前这人过于灵通的消息骇住了。 谭家态度微妙,这一次得以回京重新进入众人的视野中,表面上,是皇帝听闻了谭清让的父亲、谭远纶服丧期间作的一首悼亡诗,感其真情切切。正逢吏部这边办差不力,惹毛了皇帝好几回,他想起了谭远纶任职时的好,把人又提溜了回来做侍郎。 当然,背后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无人知晓。有人猜测谭家搭上了皇长孙,也有人说他们讨好了皇帝的新宠。 这个时候,没人猜到谭家其实把注押给了肃王袁佑渊。莫说外人,就连谭清让的亲弟弟怕是都还蒙在鼓里。 若非重活一遭,沈兰宜亦无从得知。但眼前这位,竟在此时就清楚了肃王和谭家私下的交往。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送去那只滚灯的行为实在太过冒进。 她不该仗着一点重生的先机就托大的,这位永宁王殿下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捉摸不透。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兰宜此刻,也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与谭清让并不和睦,此次行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谭家,都不知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疏玉的执着很叫人招架不住,何况现在小命还叫人捏在手里,沈兰宜不得已继续自剖伤疤,道:“我想要和离,然而了无靠山,怕之后日子不好过。” “说来说去……”裴疏玉故意顿了顿,紧接着忽然话锋一转,直切要害道:“其实你想攀附的不是太后,而是我。” 一只滚灯带不来什么荣华富贵,太后那边无非也就是能撂下两句夸赞、若干赏赐,只有裴疏玉知道滚灯是出自她之手,她是想借此机会,让自己进入她的视线。 闻言,一旁的珊瑚倒吸一口凉气,她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沈兰宜,又看了一眼眼前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裴疏玉,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话已至此,沈兰宜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点点头,几乎是破罐子破摔般悉数认下。 “是,若无这次的巧遇,殿下不会疑心至此,接下来的事情,没准就如我所料。” “有点可惜。” 裴疏玉竟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只是这样的语气,叫人听不出她到底信是不信。 “不错,挺好玩儿。” 撂下这句评价后,她终于还剑入鞘,还拿剑鞘拍了拍沈兰宜的肩,补充道:“谭家的家仆,不行。” “跟着一串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一个人觉察出不对。真要是匪徒来杀你,恐怕尸体都冷透了。” 被捆巴捆巴撂在地上的齐知恩挣扎着抬起点头,道:“谁说没用,我们……” 裴疏玉笑了,用剑鞘挑开了她手腕上的束缚,“忘了说,你们那几个镖师,也不行。” 说罢,她和凌源再没回头,直接闪身出去了。 车舆陡然空了下来,几乎是同时,沈兰宜整个人像泄了气一般,直接软倒在地。 她不知道这是否算逃过一劫。 裴疏玉的话语轻飘飘的,摸不出重点。 ……或许她已经放过了她们,又或者她是觉得在这里动手太过明显,打算从后再议。 珊瑚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方才没敢掉的眼泪先掉了下来,然而却还记得来先给沈兰宜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这位置倒是好遮。”沈兰宜也想开开玩笑,缓和气氛,然而她自己确确实实还紧张着,一张嘴,语气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珊瑚还没来得及接腔,忽然听到笃笃两声,有人敲响了她们的车壁。 沈兰宜转过头,见裴疏玉去而复返,站在车窗前朝她伸手。 “我的剑穗,”裴疏玉神色坦然,“给我——” 第 21 章 待裴疏玉杀完回马枪,当真拿上剑穗转身离开之后,珊瑚犹豫着,还是开了口,“京中传言这位殿下行事不羁,如今看来,确实有些太孟浪了。” 珊瑚并不知晓裴疏玉实为女子,这些举动落在她的眼里,不显得轻浮才奇怪。 沈兰宜的指尖还停留着方才无意间触碰到的粗糙掌心的质感—— 裴疏玉面孔白净,边境的风沙眷顾,未损她颜面分毫。然而掌根处密实的茧,确是实打实彰示着她的武人身份。 是与深宅妇人截然不同的可能。 沈兰宜有一瞬出神,她缓了一会儿才道:“不送那剑穗,原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金银外物,堂堂永宁王自然不缺;书画古董,沈兰宜无缘鉴赏更求之不得;而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作之物,却会被赋予另一种暧昧不清的意味。 她是“外男”,她是有夫之妇,送什么东西都不恰当。 仿佛她只有作为某个男子的妻子身份时,当她剥离掉所有只属于沈兰宜的、女子的情感,她才配送出这样的一份谢礼。 沈兰宜压下心头的晦涩不表,只道:“现在看来,倒是弄巧成拙了。不知她如何打算,现如今,我们也只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方才,我们谁也没见,知道吗?” 珊瑚点了点头,“奴婢知道。” 她点过头,想起来后面还有一个人。 沈兰宜的目光也转了过去。 齐知恩正活动着被扎红了的手腕,一边抖手一边抖脚,非常的好笑。感受到注视的目光,她仿似状况外一般懵然抬头:“知道知道——等等,知道什么?”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啊!方才你们一句他们一句的,什么这个王那个王,什么好人坏人勾搭来勾搭去,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 不得不说,她虽然状况外,概括得却一塌糊涂又精准。 沈兰宜认得裴疏玉,珊瑚先前也在街上遥遥见过一次,好像这里真的就只剩齐知恩不清楚她身份了。 珊瑚与沈兰宜对视一眼,不无怀疑地道:“夫人,她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是想扮……扮什么来着?” 沈兰宜补充,“扮猪吃虎。” 齐知恩怒了:“你们说谁是猪!方才是我毫无防备,才被那男的架住了,若他不偷袭不占先手,我和他堂堂正正地干一架,未必会输!” 沈兰宜敷衍地“嗯嗯”两声。 之于拳脚功夫,她是一窍不通,也完全不懂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斤两什么路数,这生猛过了头的小姑娘又是否在吹牛。 她只是冷静地按住她就要在车舆里打一套拳的手,道:“不论如何,你只记得,今日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好吗?” 齐知恩下意识想反驳,可压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却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老老实实坐下了。 齐知恩抬头,只见沈兰宜面容平和,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兰宜的样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她长了张微方的小圆脸,眼睛也是杏眼,嘴唇微凸,脸颊丰润得刚刚好,怎么瞧都是副温柔的面孔。 此刻她也并没有沉下脸来,可齐知恩忽然就打了个哆嗦。 习武之人本能地慕强,正如就算都是救命之恩,齐知恩见过裴疏玉那日的身手之后,也难免心里更崇敬她,而不是看起来和软的沈兰宜。 可方才,她却能在她和那小丫鬟都怕得不行的时候,直起身板,架住了来自剑锋的威压,更是条分缕析,和裴疏玉对峙得有来有回。 齐知恩好像才注意到,沈兰宜的身量其实并不瘦小,她个头不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此刻坐直了看着她,没来由地给她一种摄人的压迫感。 齐知恩吸了吸气,扭头不去看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蠢货。” 你最好不是。沈兰宜心道。 她正欲松手,却被齐知恩反捏了过去。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不止这些,方才听到的话,我也都不会说去的。沈姐姐,你当真打算和夫君和离?” 事不密则废,沈兰宜并不想把自己的打算宣之于口,同珊瑚和珍珠她们都没有细说过。 然而方才,她不得不取信于裴疏玉,情急之下才把那些话都抖落出口了。 珊瑚偷觑着沈兰宜的脸色,没想好怎么开口,索性没有说话。 她一直不提,不是她耳朵聋了,没听到方才沈兰宜所言。 只是朝夕相处,她对自家夫人的最近的表现心里有底。 她想和离,早有征兆。所以此刻,珊瑚意外、却又不太意外。 齐知恩也不管沈兰宜接不接话,她自顾自地道:“我家里,有个堂嫂,我那堂哥是个混球,对她很坏,时常动手。她想走,可一来和离艰难,二来割舍不下孩子,最后,叫那混球酒后打死了。” 她不是刻意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来,然而齐知恩的语气一贯如此轻飘飘的,衬得她所提及的堂嫂命运更加单薄。 沈兰宜的神情有一瞬怔忪。 珊瑚觉着这事儿会是她的痛点,正要转开话题,没成想,沈兰宜却接着这个话继续说了下去。 “说起来,我好像没有那么命薄。” 她的神情静静的,话音也静静的,“我想和离,想摆脱这样的生活,倒显得是我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了。” 论家世地位,是沈家高攀了谭家,是她捡了便宜;论夫妻生活,谭清让对她也从未苛待,进能主动帮岳家洗脱罪名,退至内宅,即使她无子,也不曾宠妾灭妻。 他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多好的夫婿啊,哪怕他纳妾,对她不假辞色,不关心她的付出,可这对于男人而言,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世人若知她竟还不知好歹地想摆脱这一切,怕是会觉得她昏了头。 齐知恩不懂沈兰宜在感慨什么,她歪了歪头,然后继续道:“和离这么难,我看这成婚就不是好事。” “不过我也不打算成婚,以后最多招个赘婿来。齐家那几个老头都盯着呢,生怕我把镖局变成外姓的。” 闻言,过于热心肠的珊瑚又升起了隐忧,“可我听说,上门入赘的男子,自己高不成低不就不说,许多还打着吃绝户的主意呢,你可千万要小心。” 齐知恩满不在乎,她呜哩哇啦又闲扯了一大堆,珊瑚听得认真,沈兰宜却完全没细听真切。 她只胡乱发着呆。 脖子上的伤痕细细一条,大概裴疏玉真的只是吓吓她,此时缓过劲来也已经不痛了。 真奇怪,这位永宁王分明才把剑架在她脖子上,可是她却对她生不出恶感。 沈兰宜抚摸着这条细细的血痕,心下百转千回。 今日之事,未必是一件坏事。 她决心再赌一把。 —— 饶州地界,多山多水。由北往南,急行赶路至此,山水间已经隐隐可见春色。 和风吹拂,裴疏玉站在绵绵细雨中,接过凌源从另一边抛来的伞,撑开。 她随口问道:“都盯紧了?” 凌源颔首:“一路都盯着,大概,真的只是巧合。” 裴疏玉没作评价,只道:“马上进城,不好在明,点三两暗卫,如有异动……” 她龇了龇牙,露出一点凶神恶煞的表情。 凌源没忍住笑了,旋即却又正色走来,递上一只布袋。 “什么东西?”裴疏玉挑着眉接过,正要打开,却被凌源叫住了。 凌源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道:“字条吧。是那谭夫人托我转交给您的,要您进城了再看。” 他的眼神不无同情,“殿…额,公子,会不会有点撩拨过了,毕竟谭夫人她……又不知道你是……” 他这殿下风流名声在外,何尝没有她自己的缘故啊。瞧那绿了吧唧的剑穗,还真给配上了。 裴疏玉掂了掂这朴素的布囊,眉宇中也有意外,“想哪里去了?不过……” 她顿了顿,神色陡然认真了起来,“也许真的有惊喜。” 无人看管的君子契约,倒被遵守得很彻底。直到潜入城中,四下无人,裴疏玉才在背阴的巷尾中,打开了布袋中的字条。 第 22 章 另一边,与裴疏玉等分道扬镳之后,珊瑚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头,刚想和沈兰宜闲话两句,却发现她的神情不但没有松懈,瞧着反而愈发如临大敌了起来。 “夫人怎地这幅表情?”珊瑚不解,“难道是挂念沈大人的病?” 珊瑚和珍珠都是沈兰宜从家里带着出嫁的,对于沈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沈兰宜行三,上有兄姐,下有小弟,夹在中间的本就难做,加上她从小就是个倔强脾气,不会讨长辈的喜欢,与家中关系不过了了。 儿时,沈兰宜唯一亲近些的,就只有她的二姐姐沈晓霜,然而她们年纪相差不小,只不过比其他家人亲近一点罢了,这个二姐姐也是更喜欢小弟沈赐的。 沈兰宜知道珊瑚的疑惑从何而来——她和沈时安这个父亲,平日除却请安都甚少见面。 说句难听的,这点父女亲缘比她和谭清让的夫妻情分还要单薄。 她垂下眼帘,捏着自己腰间系的络子发了一会儿呆,而后才道:“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担心。” 沈家为什么要急吼吼地把她叫回来省亲?这一家人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齐知恩在旁边听着,忽然打了个呼哨,将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回趟家而已,也不是龙潭虎穴,别怕,有我在。就是真有人把你卖了,我也把你抢回来。” 珊瑚露出一副被酸倒了牙的表情,嘶了一声,忍不住阴阳她:“我说齐大小姐,你若真那么有本事,先前怎么还上你叔叔的套了?” 齐知恩满不在乎,道:“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叫我真真就好,我爹娘都这么叫。” 她一边驾着马车,一边继续闲话:“他再厉害不也下地府了?我们走镖的,本来干的就不该是匪徒那一套。他又是哄我去给爹烧纸,又是在旁边点迷香,我本来就哭了半宿,这他爷爷的谁顶得住?” “我们走镖,除了拳脚功夫,更讲究的是道义!活该他死。这镖啊分为三种,一是威武镖、二是仁义镖……” 齐知恩绘声绘色地讲起她从前的经历、讲她吃饭的本事。沈兰宜端坐在车舆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听着,原本紧绷的神经,倒是一点点松了下来。 饶州并不大,进城后往内行不到几里路,即可见一片四方的齐整街巷。这里的房屋高矮错落不同,但总归是比前头那些破屋烂壁瞧着气派许多。 饶州的官商宅邸,大多在此。 沈家也不例外。 齐知恩放慢了速度,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侧过身,从怀里摸了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往车里丢。 “给你,留着防身用。” 沈兰宜微微一讶,她低头,拾起在车板上滚了几圈的铁疙瘩,拍了拍上头的灰,道:“匕首?” “不算匕首,就是把小刀,”齐知恩道:“比匕首好用,我教你,你用虎口反握、刀刃朝外,谁想要过来你就——欻、欻!” 她手舞足蹈,演得很认真。沈兰宜哑然失笑,正打算把小刀放到荷包里,伸手往自己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它被自己用来装字条,拿去给裴疏玉了。 齐知恩正巧回头瞅了一眼,急道:“别!别这么放,你就捆袜子里,又好用又不会掉。” 沈兰宜非常听劝,卷起裙摆,将小刀绑在了袜子的系带里。 见她这么听话,珊瑚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酸溜溜的,“才说不是龙潭虎穴呢。夫人,再怎么说,家里也不至于动刀吧。” 齐知恩幽幽冷笑:“呵。” 珊瑚还想辩驳两句她们这是文人家庭,不比齐家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江湖行当。可是话到嘴边,珊瑚又有些怕一语成谶,把话囫囵咽下去了。 离沈家越近,沈兰宜反没了路上的紧张,她只微微一笑,拍拍自己的脚踝,道:“有备无患,我也是觉得新奇。多谢你了,真真。” 几言几语的功夫,沈兰宜便已经得见沈家的门匾越来越近,她理正衣饰,长长地吸一口气。 自沈时安丢了官后,沈家门前可谓是门可罗雀,乌鸦见了都绕道飞,这一小串看起来还算气派的车马来到门口,很是吸引人的注意。 沈兰宜才走下车,身后便已经传来了近邻的议论。 “这是哪位啊?瞧着怪面善的……” “咦哟,我想着了,是他们家三姑娘,嫁去谭家的那位。” “啊,听说京城最近变动大,吏部尤甚……” 珊瑚听得清清楚楚。 特别是那些“女儿嫁出去,胳膊往外拐没用了”之类的。 紧阖的朱漆大门始终无人回应,门口连个门房都没留。 闲话倒是灌了一耳朵。 珊瑚捏紧拳头,几欲冲出去和那些人辩驳。 “做什么?”沈兰宜神色如常,一个眼刀制住了珊瑚。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檐外的乌云,道:“快下雨了,叫他们把东西都搬到檐下先,免得淋湿了。” 回家一趟,按礼数带的东西不少,因为沈时安的“病”,还带了不少京城的好药材来,见不得水。 珊瑚气得跳脚,“我们来时一路上都有给他们回信,明知道夫人您要回来,现在连门都不开,给谁撂脸子呢!” 齐知恩打了个哈欠,道:“不开门还不好办?砸,弟兄们,给我……” 两个活祖宗。沈兰宜无奈,她站在门闩前,赶在砸门撬锁撂挑子的动静之前,再度叩响了铜环。 这一次,门终于开了。 开门的是大嫂徐含巧,见到来人是谁之后,她露出一点夸张的惊喜之态,上来就拉沈兰宜的手。 “娘!嘉茂——”徐含巧一面拉着沈兰宜的手往里走,一面大声呼喊自己的婆母和丈夫,“你们看谁回来了?” 沈兰宜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方才的闭门羹,她不信是意外。 她叩门叩出了敲登闻鼓的架势,人都在家里,除非聋了才听不见。 沈兰宜与这大嫂不算熟稔,被强拉着手的感触叫她很不舒服,想抽走,却被徐含巧握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温静云和她的大儿子沈嘉茂、小儿子沈赐从里屋走了出来。 暌违已久的沈兰宜站在照壁旁,一家子就这么笑语盈盈地聚头了。 沈兰宜心下提防,面上也只能融入进去,无谓的寒暄过后,她主动提起了沈时安的病,问温静云道:“母亲,父亲现下如何,我可要先进去探望他?” “此番出京,我带了些上好的人参,都是足年的,还有旁的一些东西,尽管看看有什么能用上的。” 温静云的眼睛老早就盯着那两车物件了,闻言,反倒收回了目光,假惺惺地提起帕子抹了抹眼角,道:“唉……你父亲是心病,他劳碌一辈子,这闲下来……” 沈兰宜不想深究此话何意,并未接茬。 温静云见她不接话,噎了一噎,而后才道:“嗐,为娘说什么呢,你回来一趟不容易,路上辛苦,先落下脚休息吧。” 沈兰宜柔声道好,跟着沈家人的脚步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 感受到弟弟沈赐总是若有似无地朝她投来目光,沈兰宜略掀了掀眼皮,平静地回望过去。 她自觉并没有“目露凶光”,而沈赐却像是被刺中了一般,下意识别过头去,不再看她这个姐姐。 “你弟弟快到成婚的年纪,把你先前的院子腾出来了,”说这话时,温静云的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宜娘,委屈你这两天在这边厢房住一住。” 如若是本就在家受宠的姑娘,知道自己旧时的院子被占了去,或许心下还会有些波澜,然而沈兰宜早在前世就知道自己是没家的,此刻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她点点头,只道:“母亲安排便是。” 不过……这暂住的厢房,有一点不好。 沈兰宜微微仰起脸,瞧见了那一小栋四角见方、不见天日的绣楼。 这间厢房,就笼罩在它的阴影里。 温静云见女儿似乎还如出嫁前一般听话乖顺,心下稍安。 天边,细密的雨丝落下,热络过了头的寒暄提前结束。沈兰宜这边稍作休憩,她大嫂、还有母亲倒是又都再来过两回,言语间不乏亲昵之意,几乎要把她心底的疑云都打消了。 只是到了傍晚,家宴一开席,看起来确实病了一场、面色枯黄的沈时安一落座,戏就开唱了。 温静云得了丈夫的眼色,终于袒露了把沈兰宜千里迢迢叫回来的真实用意。 ——沈家的意思是,风头未过,罢官之事已无可转圜。可别的东西,未必不能图一图。 说来说去,都是当年沈家是如何在谭家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一次,他们没有拉拔亲家本就理亏,不若借此机会,多要挟些实在的。 譬如……比沈兰宜没小两岁的沈赐,如今正到了适婚的年纪。谭家父子风头正盛,未必没有想攀附关系的…… 沈兰宜平静地听完,心底反而有一种石头终于沉沉落地的踏实感。 这些话无法在书信中言说,内宅女眷的信,总是要过外面男人的手眼。 她没说话,只是在父亲动筷之前,先拿起竹箸扒了两口饭。 这口饭咽下去之后,沈兰宜搁下筷子,一字一顿地道:“谭家不欠你们的,我更不欠。三年了,这是我收到你们的唯一一封信,也是我吃的唯一一口沈家的饭。” 席间,没人想到沈兰宜的态度会如此强硬。 温静云最先反应过来,她拍案而起,道:“生你养你,就为了你今日忘恩吗?” 生恩?养恩? 不,再多的恩情,她前世早已经还完了。 馥香楼的大火仿佛仍在眼前,沈兰宜闭了闭眼,道:“你们想我这么做,是叫我送脸去让人踩。我决计不答应。”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没有一个人料到,她的态度竟然还能更强硬。 旁边的徐含巧,不住地拿手去攀扯沈兰宜,示意她噤声,“三妹妹,别闹了。” 然而沈兰宜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即使她心里有一万个理智的念头,再不停的劝她别说了。 ——沈家既然敢叫她来,一定有旁的、自信能控制住她的手段。她应该做的,是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等她回京以后,就算不按他们所言去做,他们不也鞭长莫及吗? 可是沈兰宜做不到。 前世逼她走到绝路的,何止一个谭家、一个谭清让? 她的胸腔到喉咙,一路都在灼痛。前世绵延至今的怨与怒,终于还是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她平静地注视着在场的所有沈家人,一字一顿地道:“出嫁从夫,你们不早将我卖了出去吗?既如此,你沈家兴旺发达,与我何干?” “你!”如从前一般不置一辞、袖手旁观的沈时安,脸色青白,直指着沈兰宜的鼻子,道:“不孝不悌的东西!给我好好管教!” 最后一句,是说给温静云听的。 得了丈夫的眼色,温静云立马沉下脸来,她扬手一挥,道:“来人,把三姑娘带出去,好好去去晦气。” 此言一出,沈兰宜便知,他们早做好了软的不行来硬的准备。 只是家宴,随行的武仆和镖师都歇在外院,距离甚远。屏风外也有响动,却是在那儿等候的珊瑚被制住了。 沈兰宜没有挣扎,只不过依旧被打晕了。 再睁眼时,已至夜深。 眼前是一片没有止境的黑。 没错,沈兰宜想,他们确实知道该怎么拿捏她。 这座狭小的、逼仄的绣楼,确实是足以横贯她前世今生的一场噩梦。 她在害怕,她想要站起来,可手脚却都是作软的,动弹不得。 少时所有的阴霾扑面而来,她蜷起腿,紧紧抱住自己正在发抖的膝盖,轻而又缓地呼吸着。 不。 她不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她的心跳、她的脉搏,她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被困在这里。 第 23 章 小时候,沈兰宜是怕鬼的。 她不服家人管教,被丢进绣楼,门窗紧锁。偷摸看过的那些志怪传奇在幽深的夜里有了报应。 最开始的时候,她害怕这乌漆漆的夜,是因为害怕夜的角落里有不为人知的鬼精蛇怪,会悄悄吃掉她的眼珠子。 可到后来,漫无边际的夜怎么也找不到尽头,每日的饭食都是仆妇丢在窗口就走,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快要被逼疯的时候,沈兰宜又想,如果世上真有神鬼就好了,她愿意被它们吃掉眼珠子,只要它们肯来陪她说说话。 可惜世上没有鬼怪,只有伦理纲常。不知数过多少日子,她又变着花样折腾过多少回,沈家长辈见她终于消停了,转而改换路数,找了女先生——一个得了贞节牌坊、以管教姑娘出了名的寡妇来,日日在绣楼窗口外念诵女经。 从卑弱、敬顺,到事父母、事舅姑……没有一个字是沈兰宜想听的,可她太久没有听过旁人说话了,即使她缩在楼里,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女先生一遍又一遍反复的念诵,还是无孔不入地钻入了她的天灵盖。 出世起所见的所有人和事,罗织成一张大网朝她扑来。她本能地想要逃开,可她越是抵抗,这张网就缩得越紧,紧到她无法呼吸、就要死去。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活生生的人。 沈兰宜不再挣扎,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拿起了绣楼里唯一可用作消遣的针线。细密的针脚扎下,直到十指血肉模糊,直到痂壳褪去生出新肉,沈家才终于相信自家女儿转了性。 只是她前科在先,他们仍旧不肯放她出来,只请了绣花的女师傅来教导,依旧让她住在绣楼,寸步不离。 如是三年,再倔强的骨刺也被磨平了。 此时此刻,前世今生封存的所有胆怯、畏惧,连同不甘、愤怒,一并卷土重来。 沈兰宜睁圆了眼睛,直视着眼前这座黑洞洞的绣楼。 沈家打算关她多久?十天、半个月,又或者见她这个女儿不中用了,恼羞成怒,索性叫她暴毙? 反正讨不到好处,是死是活有何区别? 反正身后也不会有人为她伸冤,谭家难道还会为她依依不舍地掬一捧泪? 又或者…… 沈兰宜想到了另外的可能。 到她手中的书信,本就是由谭清让转交的。 也许两家早就达成了一致,沈家提供省亲这一借口,帮他解决掉多年无子又不伶俐的媳妇,不损他清名又让他得以续娶,而谭家只需要再支付最后一点好处,就可以彻底甩脱这样一桩包袱似的姻亲。 正如出嫁前夕,她坐在闺房里安静地绣着嫁衣,而她的父母亲人,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毫无顾忌地商讨谭家到底有多着急,他们又能索取到多少金银,来为沈家儿郎日后疏通关系所用。 可无论真假,想到这儿,沈兰宜的心里却依旧没有波澜。 不重要。 她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 她信不过谭家的家仆,请了齐知恩和几个镖师随行。至多两日,再迟钝他们也会反应过来不对劲。 沈家如今落魄,连门房都由原本洒扫的老头兼任,她不信还能大张旗鼓地找来多少人,来真刀真枪地对付他们眼中依旧柔顺又听话的女儿。 可是,她要面对的却不止这些。 沈兰宜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眼前的黑暗与孤独,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都没能杀得了她,现在,她也绝不会让它们占了上风。 —— 清晨,细微的风声依旧,担着馄饨的小贩从巷口敲着梆子路过,薄雾似的热汽氤氲半空,暖意融融。 “劳驾,来两碗。” 听到有人叫住他,小贩变戏法似的从担子上掏出两只杌扎,热情端上两大碗馄饨,送到两个客人的跟前。 小贩甩着布巾,寒暄道:“客官瞧着不似本地人士,是由哪边行脚至此?” 凌源接过碗,没打算泄漏行迹,正要敷衍过去,一旁的裴疏玉却忽然开口,道:“北面。怎么瞧出来的?” 小贩摸着明显多过两碗馄饨的银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做小生意的,谁能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呢?二位慢用,慢用。” 在战场餐风饮露的多了,裴疏玉身上也没多少亲王架子,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一套。 蹲坐在旁的凌源却神色复杂,拿着汤匙舀了又放,仿佛吃不下似的。裴疏玉手里那碗都去了一半了,他终于是没忍住开了腔。 “公子……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哪里觉着不稳妥、要重新打算?您给属下透个底,我才好再做其他安排。” 他们风尘仆仆来至饶州,为的就是认下那孩子,以解无子之名,安定人心。 结果一夕之间,裴疏玉却变了主意。 她从不是朝令夕改之人,所以凌源现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裴疏玉撇掉馄饨汤上的葱花,淡淡道:“我做了一个梦。” 凌源不依不饶,“梦?您昨儿梦到什么了?” 裴疏玉没回答,她神色如常,吃完后,把空碗撂回小贩担上,彬彬有礼道:“有劳。” 见她要走,凌源搁下没吃两口的馄饨,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可是那谭夫人与您说了什么?” 他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这才想起沈兰宜托他转交给裴疏玉的那字囊。 裴疏玉没搭理,只是越走越快了。 虽说侍奉多年,主仆的界限没有那么明晰,但是裴疏玉态度如此,凌源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殿下,”他好不容易追上人,压低了声音道:“那现在,我们是回京去吗?” 裴疏玉言简意赅地道:“等人聚头。” 回到他们暂时落脚的客栈,稍坐片刻,先前派出去盯梢沈兰宜那边的两个暗卫便回来了。 “怎么了,可有异动?”凌源随口问道。 其实依他所见,那不过是个妇人,并不需要如此提防。 她难道还敢见人就说,自己在何时何地巧遇某位位高权重的“外男”不成? 两个暗卫行礼后起身,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启禀殿下,沈家并无异动,那位谭夫人一路行程无异,不曾向任何人吐露您的行迹。” 裴疏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先前那只装过纸条的字囊又被她捏在手里把玩了。 她伸出指尖,吊着绳带把它抛到了暗卫手上,道:“去查一查,这上面可有致幻的香料。” 凌源越听越一头雾水,“殿下,您到底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如此如临大敌?” 竟到了疑心是被下药的程度。 裴疏玉冷淡地睨他一眼,道:“凌源,你今日格外聒噪。” 凌源立马收声,拱手、闭嘴,一气呵成。另一边,接了荷包的暗卫犹豫片刻,却还是开了口。 “那位谭夫人,似乎遇到了点麻烦事。” 闻言,裴疏玉眉梢微挑,追问道:“哦?怎么了?” 那暗卫便把沈兰宜如今的情形,拣着重点说了一说,然后又道:“殿下给我们的命令是盯梢,而非护卫,我们不敢擅作主张,故来回禀。” “知道了,下去吧。” 两个暗卫干脆利落地退下,裴疏玉侧过脸,忽又看向在旁发愣的凌源,道:“源叔,替我去做一件事情。” 凌源满口应下,“殿下不必说,我懂的,我这去把那小夫人救出来。” 裴疏玉微微一讶,竟是道:“为何要救?” 她轻笑一声,眼神玩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底下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个个都要去救,本王救得过来吗?” 凌源眨了两下眼,眼尾的皱纹似乎都在跟着瞳孔震动,“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她既言有心攀附,我要看看,她是否值得。” 裴疏玉话只至此,似乎兴致缺缺,很快便转过了话题,与凌源布置起要他去做的要紧事。 谈正事时,凌源全然没了方才那般傻呵呵的劲。他认真记下,走前,多嘴问了一句,“殿下何时开拔?可要属下再找人接应?” “不必了,”裴疏玉道:“至多两日,我自会启程。” —— 饶州地接山水,风景秀丽,不是个好勇斗狠的地界。 城防松散,宵禁也管得不严。守夜人敲着梆子打过不知几道,巡街的武侯也没有出动的意思,大概嫌天气未转暖夜里寒凉,还缩在哪里偷闲。 裴疏玉孤身一人,轻而易举地翻过街巷,在房檐屋顶之上趟着月光,旁若无人地行走。 她方位感极好,不过耳听了一句沈府大概的方向,这一路寻来,连一步回头路都没走过。 有些脱落掉漆的“沈”字牌匾已经近在眼前,裴疏玉的脚步却是一顿。 清泠泠的月光映射下,寒夜的微风有了波光粼粼的形状。 数尺见方的四角小楼,房檐顶上,有一个纤弱的影子。 ——她正坐在绣楼的屋顶,轻摇着伸出飞檐外的裙摆,一边仰脸看月亮,一边如释重负般哼唱着什么。 裴疏玉听不真切,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块松动的瓦片被踩得嘎吱了一声。 哼唱声戛然而止。 沈兰宜缓缓抬眼,目光惊讶。 她的肩上蒙着一层月染的轻纱,长发半挽,好似古画中的仕女。 然而她的手里,却攥着一把刀。 一把染血的刀。 24-30 第24章 沈兰宜放下刀,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了眼前人不是见血后?出现的幻觉。 她似乎想笑,只是吹久了夜风的脸有些僵硬,牵扯出的表情实在不?好看。 声音也很轻:“巧遇?” 裴疏玉未作回?答,只松开了搭在剑柄上的手,站在另一边的屋脊上,遥遥与她对视:“刻意为之。看来,我来得不早。” 她像是已经料理完这些事情了。 沈兰宜神?情有些怔怔的,卸下沉重的包袱之后?,也不?知魂灵飘去?了哪里。 她攀上绣楼的屋顶看着月亮,只觉得月亮好大,而?被她踩在脚下的这座绣楼,是那么的渺小。 可她却被它困了这么久。 见沈兰宜大概没听清她说的话,裴疏玉扬了扬眉,问道:“可要替你?处理首尾?” 闻言,沈兰宜瞪大了眼?睛。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了一眼?沾血的刀,哑然失笑,道:“殿下,你?把我想成是什么人了?” 裴疏玉抱着臂,神?情冷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用这把短刀杀人的。” 沈兰宜摇摇头,“没有。” 她拾起那把齐知恩给她防身用的刀,凝视着上面的血迹,淡淡道:“我不?会杀人。我只是捅了我父亲一刀,上面是他?的血。” “他?们还以为能像从前那般对待我,先关一夜,让我害怕了,到第二天,再在绣楼之外怀柔。” “她们苦口婆心地来劝,说娘家?才是我的靠山,说我的兄弟们起来了,我才有依傍。只要我伏低做小,继续好好伺候夫家?,这点小小的要求,谭家?不?会不?允的。” 她的话很碎,被风一刮就散了,裴疏玉半懂不?懂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 沈兰宜喃喃道:“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说,父亲读书多,我要听他?来和我解释。” “他?从来不?管女儿们的教养,好人坏人都?让我母亲来做,那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绣楼,闻到这里阴暗的气息,就开始皱眉了。” 裴疏玉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之前那么生硬:“然后?呢?你?为什么捅了他?。” 沈兰宜低着头,松开攥着刀柄的右手,复又合拢了指掌,将锐器重新握紧。 “他?要我跪下,我不?肯。” “就这么简单?”裴疏玉挑眉。 “对,”沈兰宜回?答得干脆,“他?不?配。” “听起来很痛快,但他?们不?会轻易揭过。” 沈兰宜抬起头,她看着眼?前抱臂而?立的身影,露出一点狡猾的笑:“当然啊,可是他?们不?敢。” 不?必解释,裴疏玉便已了然。 ——沈时安不?会说出去?的,他?有一个如此不?孝不?悌的女儿,有损的是沈家?的名声?,影响的是他?儿子的前途。 “我带的人也赶来了,他?们没有机会再对我动?手。”沈兰宜的话音一点点变实,就像飘在空中的纸鸢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现在,这家?人连郎中都?不?敢深夜去?叫,大概还在想,能编个什么理由?遮掩吧。” 裴疏玉垂下眼?帘,见沈家?的主屋果然还亮着灯。她耳力极好,能听到里面强自压低的惊惶之声?。 “明日,待我启程回?京,他?们还得来送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就是个物件,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了。” 说到这儿,沈兰宜脸上的笑意变得有点嘲讽。 她在楼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伦不?类地朝裴疏玉行?了个谢礼。 “谢我做什么?”裴疏玉不?解,“我没有帮你?。” 沈兰宜道:“殿下听我闲话许久,自然当谢。” 听她说自己?捅了父亲一刀都?没有震惊的裴疏玉,此刻却有些愕然。 沉默良久后?,她露出一点戏谑的表情,指了指仍旧亮着灯的主屋,征求意见道:“既领你?一句谢,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比如说……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如何?” 沈兰宜敢火烧馥香楼,是因为那里本就是腌臜地方,当时楼里其他?人也都?被遣散了出去?。可这里却是民居,连片住着普通的百姓。 见她摇头,裴疏玉又道:“那放点迷烟,找人把这些姓沈的抓起来全都?打一顿,如何?” 沈兰宜琢磨不?清这位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不?敢随意应承。然而?脑海里却诚实地没忍住,浮现出沈家?兄弟猪头般的脸。 见沈兰宜终于笑了,裴疏玉像得了什么乐子似的,也勾了勾唇角。 她抱着臂,朝通明的月亮吹了声?口哨,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却又忽然转身,认真地留下一句话。 “一件事,你?记着。” 裴疏玉很快就收敛了表情,仿佛方才的轻浮、玩世不?恭,都?是沈兰宜的错觉。 沈兰宜想起先前留书那茬,眉心一跳,正要追问,裴疏玉却已经踏着房檐砾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兰宜只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长出一口气,活动?着酸麻的腿脚,从阁楼返回?了绣楼。 绣楼只有两层,阁楼只不?过是延出去?的一小间,用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 在她曾被锁在绣楼中不?得进?出的时候,连上阁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是奢望——栏杆被封死了,直到如今。 可是昨夜,沈兰宜突然发现,原来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脆弱。老旧的木质栏杆朽到空心、满是灰尘,一刀就能砍断。 前世她敬畏的、看到都?会浑身战栗的人,其实是卑劣、是怕死的;前世她害怕的囚笼,也只不?过比纸糊的好上一点,只要她握紧手中的力量,统统都?可以砸碎。 连同归于尽的勇气都?有,难道还要害怕以人的身份活下去?吗? 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只不?过,现在情势调转,害怕的另有其人。 看着从绣楼里稳步走出的沈兰宜,正巧端着炉子路过的徐含巧吃了一吓,手上一松劲,炉子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撒了一地炭灰。 徐含巧下意识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结结巴巴地道:“三、三三妹妹妹……” 那把刀仍旧被沈兰宜别在自己?的腰间,她的神?色倒是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嫂。” 徐含巧炉子都?不?要了,逃也似的溜之大吉。 沈家?会有什么动?静,沈兰宜已经不?在乎了。昨夜在屋顶上,她还有点儿想看他?们今天精彩的表情,今日一来,却觉得了无趣味。 出绣楼后?,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不?必火烧,腐朽的东西也终将沦为灰烬。 她不?会再回?来了。 —— 回?京路上,沈兰宜心情松快许多。没了来时的惴惴,此刻的她,瞧起来都?要意气风发不?少。 珊瑚知道这趟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这种变化,狐疑道:“夫人,你?若是难过,没必要强撑的,奴婢一直都?在。” 沈兰宜轻笑一声?,道:“在你?跟前我还撑什么?甩掉了一个包袱,难道我不?该高兴吗?” “来,帮我把这个还给齐姑娘。”沈兰宜解下已经擦拭干净的短刀,放到珊瑚手心里。 珊瑚应声?,刚打起车帘,正在前头一边啃着半截生胡萝卜,一边拉拽着缰绳的齐知恩猛摇头,道:“留着吧,别还我了。” 沈兰宜歪头,问她:“不?是借我的?” 这短刀虽然看着不?精致,但鞣制好的牛皮剑鞘,细细缠裹布条的刀柄,一看便是精心手制的。她怀疑是齐知恩的惯用物,所以打算归还。 “不?是,”齐知恩道:“这是小时候我爹给我做的,那时候刚习武,用不?了大家?伙,如今你?用也合适,送你?了。” 她的话语随性很多,不?无这几日经历的缘故。 走南闯北的人,确实比看家?护院的家?仆要机警很多。快要两日未得信也未见人,齐知恩发觉不?对,她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带着自己?手底下几个镖师冲了进?来。 这一回?,沈兰宜与她可谓是配合默契。 珊瑚又有点担心,她问道:“夫人,那回?去?之后?怎么说?到底不?是光彩事。” 齐知恩不?插嘴就不?舒服,“杀个把爹而?已,算什么?自古成王败寇,且看龙椅之上……” 珊瑚骇了一跳,她下意识抻长脖子环顾四周,见官道上其他?马车都?离得远远的,才舒了一口气,“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沈兰宜也有些哭笑不?得。 可她忽然又想起了裴疏玉。 啊……好像他?们天潢贵胄确实是这样的,怪不?得那夜听到她说捅了自己?父亲都?波澜不?惊呢。 珊瑚忧心忡忡地拉着沈兰宜的手:“希望谭家?那边没有听到风声?,如若不?行?……” 沈兰宜反手捏捏她的脸,稍微用力,道:“珍珠看家?,你?跟着,你?就要把她那份一块唠叨回?来不?成?” “放心吧,谭家?来的家?仆住在外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多奇怪怎么忽然闹得不?欢而?散。” 齐知恩突然道:“好没意思啊,沈姐姐,回?去?了我们岂不?是又难以见面,你?又难得出门了?不?如这样吧,我现在一鞭子下去?,我们直接纵马离开,不?回?京城那个鬼地方了。” 沈兰宜也不?喜欢京城。或者说,她不?是不?喜欢京城,而?是不?喜欢京城那个困住她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天地之大,这样片刻的自由?听起来很诱人,实际上却是穿肠毒药。 她冷静地拒绝:“没有身份、没有户籍、没有路引。我也不?如齐姑娘你?有拳脚功夫,没有安身立命的底气,只会沦落到更可怕的地步。” 她只能堂堂正正地攀出去?,拿到她的自由?。 “好吧。” 齐知恩没想这许多,她一贯率性而?为。 闻言,珊瑚倒是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沈兰宜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低下头,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细白的手。 毕竟似乎多荒唐的事,这双手如今都?敢做一做。 沈兰宜不?知珊瑚心里在想什么,她在与齐知恩继续商量旁的事情。 “……那个郎中似乎姓贺,是个游医,”她说:“旁人一贯叫她贺娘子,她极擅医治妇幼,说话有些南音,常在北直隶往东一带行?医。” 沈兰宜要找的郎中,正是前世治好了陆思慧儿子不?足之症的那位。 齐知恩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写画画,追问:“贺娘子?一定是姓贺吗?会不?会是名字里带‘鹤’之类的?” 沈兰宜若有所思:“确有可能,我不?知是如何写的,只听别人这么称呼她。她常年做寡妇装扮,医术高明,游医时身上会带两个虎撑。” 齐知恩应下,又道:“还有呢?先前不?是说,还有个姑娘想托镖局寻找?”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这位……可能难找些。” “她姓方,姑苏人士,模样……”对于方雪蚕的长相,沈兰宜如今记得不?是太清楚,她甚至是回?想着吴语秾的相貌在脑海里补足的。 齐知恩听完,点点头,附和道:“确实难找许多,前面那是个游医,总是要出来抛头露面的,街巷上会有她的名声?。可这位,听沈姐姐的意思,就是个姑娘而?已。” 珊瑚听到这儿,神?色忽然怪异起来,她望着沈兰宜,不?解地道:“姓方的姑娘,还是这个年纪……夫人,你?要找的不?会是姑苏方氏的女儿吧?” 当年方氏的案子,闹出来的动?静不?小,珊瑚知道也不?奇怪。 当今太后?姓秦,是上一位永宁王妃的亲姑姑,裴疏玉的姨姥姥。 秦家?是开朝元勋,秦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膝下嫡子早早被封作了太子。只可惜故太子命浅福薄,虽有经纬之才,却是早早病逝。否则当今的皇位,也轮不?到今上来坐。 这些本来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可谁料前几年,齐王密谋宫变、意图谋逆,竟又牵扯出这段旧事来。 齐王生母是当年先帝的娴妃,除却故太子,便数他?最年长。故太子的“病逝”,正是他?指使人下毒所致,只可惜,先帝最后?也没有传位于他?。他?不?肯甘心,在儿孙绕膝的年纪,再度起兵叛逆。 当今皇帝登基多年,根基稳固,轻而?易举地扑灭了这场兄弟阋墙的祸事,将齐王打入大牢,更是在搜查中,发现了当年他?给故太子下毒的证据。 而?受齐王指使下毒之人,正是当年的太子太傅,方存。 可怜方老太傅致仕多载,一把山羊胡都?白完了,却还是不?得善终,亲眼?目睹了这场抄家?灭族的惨剧。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已然如此。 “是,”沈兰宜点点头:“我要找的这位方姑娘,就是老太傅方存的亲孙女。” 齐知恩挠了挠头,她虽然年纪不?大,连二十都?不?满,但是四方镖局地处京城,走镖这一行?当也讲究个消息灵通,这桩旧案,她自是听过的。 “那就难办了……”她的面容难得严肃正经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姑苏的方姑娘是出了名的才女,之前还有文人委托镖局,去?姑苏一带时捎上她最新的文集。” “可是这么出名的姑娘,怎么会一下子销声?匿迹呢?方家?的姑娘要么沦落为奴,要么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她的才名在这种时候是坏事,若真的落到……那种地方,那我们哪还用找?恐怕早就艳名远播了。” 齐知恩的话点醒了沈兰宜一直没深想过的关窍。 她皱了皱眉,仅仅只是耳闻得这些话,心里就已经隐隐不?适起来。 可不?论?如何,她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她。 沈兰宜又问道:“我久在深宅,经验不?丰。真真,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毫无音讯?” “死了呗,”齐知恩回?答得斩钉截铁:“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人藏起来了。总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沈兰宜心下暗忖,方雪蚕后?来辗转至馥香楼,甚至再遇谭清让,说明她并没有在抄家?灭族的时候寻死。 又或者……求死不?能。 “我相信她没有死,”沈兰宜捏紧了拳头,“此事棘手,要有劳你?们四方镖局了。按照你?们的规矩,这两项事宜 应该给你?们下多少银子?” “嗐,小事一桩,提什么钱啊。”齐知恩呼哨一声?,引着马儿绕开一侧颠簸的路面,“沈姐姐,老实说,先前我对你?多有看轻,抱歉。” 沈兰宜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的私事,找镖局干活,自然不?能不?给钱。” 齐知恩爽朗地笑了,“哪有事儿还没做好就收钱的?等我把人找到了,再议也不?迟。” 珊瑚不?无奇怪地对沈兰宜道:“夫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认识这位方姑娘,还与她很熟悉。” 不?应当呀,沈时安在饶州做了十年官,此前也未去?过姑苏。不?管怎么算,沈兰宜应该都?没有见过这位姑苏生长的方姑娘才对。 沈兰宜微微一笑,眉宇间有些莫明的颜色:“世上之人,未必要见了面才熟识。” 她甚至没有见过活着的方雪蚕一面,可她依旧很感?念她。 她燃尽生命最后?一节的火光,点醒了从前素未谋面的她。 “听着怪酸的,搞不?懂你?们。”齐知恩捂着腮帮子说:“不?过既答应了下来,我就一定会把人给你?找到。” 沈兰宜再次谢过了她。 回?京的路上,少了那两车的礼要拉,一行?人的速度快了不?少。 按理说,沈家?也要给亲家?回?礼的,然而?一切发生得突然,沈兰宜也没兴致与他?们再耽搁,打算着是快到京城时,再随便采买些东西充数。 面子上过一过便罢了,谭家?人也不?是不?知道这姓沈的亲家?是怎么一回?事儿。 眼?看路途不?剩几日,沈兰宜正和珊瑚商量着该买些什么东西,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找。 珊瑚打起车帘,见是随行?的两个谭家?家?仆。 其中一个道:“见过少夫人。少夫人,快回?去?了,我们弟兄俩想着先快马回?京,与家?里主子知会一声?,提前通禀准备。” 很正常的安排,即使他?们不?主动?提,沈兰宜也会吩咐人先回?去?。 她点点头,没多问:“有劳二位。” —— 京城,谭府。 年后?风波未平,朝野中又起了一波大变动?。 正院书房里,谭清让与父亲谭远纶正在谈话。 “弘王垮台之后?,都?以为皇长孙会受他?父亲牵累,许多人疏远了他?,”谭清让道:“没想到这一次,陛下居然还是派他?去?督办水利。” 这两年,运河多支流段垮塌,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整改,沿途的乌纱帽撸了一大堆,结果今年春讯一来,该出事依旧出事,该死人依旧死人。 这个位置太敏感?,朝中都?琢磨着皇帝会派谁去?督查。 没想到最后?竟落在皇长孙袁平初的头上。 “儿子以为,此事未必是好事。虽说被皇上选去?督查之人,皆有信重之意,然而?此事棘手,其中利害关系繁杂,要想厘清,恐怕要远离京城这个权利漩涡多时了。” 谭远纶点点头,看着长子的目光不?乏赞许:“现在众人的想法,大抵两面都?有。然我觉得,皇帝此举,其实意在保护。处置弘王,却又没将他?真的摁死,细细想来,不?无将长孙与他?父亲切割开来之意啊。” 谭清让稍加思索,而?后?道:“父亲所言极是。” 谭远纶叮嘱:“心里有数就好,在翰林院当差,接触的都?是关窍,多学多思,你?的长进?还在后?头。” 说罢,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已经开春了,太后?的寿辰将至。虽然今年不?是整寿,但皇上有大办一办、去?去?晦气的想法。礼不?可轻。” 谭清让应是,道:“之于太后?的寿礼,儿子早做了准备。” 长子做事一贯是让谭远纶放心的,他?抚了抚须,没有再深究细节:“你?操持就好,此乃大事,不?要让女人插手。晚些我会着人把各家?勋贵大致的礼品单子拿给你?,你?对照来办。” 他?格外强调:“永宁王府的礼单你?仔细看看,他?一贯与太后?一脉亲厚,地位又高,皇帝轻易都?不?会找这个异姓王府的麻烦,莫要撞上了。” 送礼的讲究很多,有时候,太出彩比不?出彩还错。 譬如说,同样是翡翠珊瑚,若一出手,比亲王甚至皇帝送的品质还高,那真是自找麻烦。 谭清让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正值午间,他?顺路转去?许氏屋里请安。 许氏满口所言不?是子嗣子嗣子嗣,就是暗示他?后?院可以再填两个人。事多如麻,谭清让听着有些心烦,敷衍两句,杯中茶水还滚着,就告了退。 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他?的弟弟、谭清甫。 兄弟间感?情不?过了了,谭清让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后?便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还没进?书房,谭清让便看见了一个人影候在外头。 是前面刚回?京时纳的那个吴氏。 见谭清让回?身,吴语秾急切地迎了上来。 “郎君——”她的嗓音本就娇滴滴的,此时刻意婉转起来,宛若黄鹂,“妾身可算等到您了。” 谭清让眉心一皱,道:“又怎么了?” 吴语秾含羞带怯地往他?身边凑,而?后?反手把夹在胳肢窝下的账本掏了出来。 “郎君,这几日的账,我算不?明白。” 虽说律令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外经商,然而?谁家?还没点忠仆挂名,谁手底下没点产业了? 公中有公中的产业,谭清让这一房亦有些自己?的经营。 只是沈兰宜回?饶州省亲,这些事情无人料理,谭清让不?愿将这点事再拿到父母长辈那边去?要人来管,就暂且交给了吴语秾。 那时想着这吴氏到底父亲是个秀才,多少会识文断字。怎料事情一到她手上,成天不?是这里不?会便是那里不?懂,见缝插针地逮着谭清让不?多的回?来休息的时候来问。 见谭清让的神?色不?耐,吴语秾心底啐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柔顺,“郎君且看一看嘛,妾给您揉揉肩、沏壶茶?” 她心里非常清楚,管事管出了错可是要背锅倒霉的,这里又没她一角银,她才不?乐意担这个责。 是以,只要有一点拿不?准的就来询问,讨嫌就讨嫌,她请示过了可就怪不?了她了。 厚厚的账本在面前摊开,谭清让眉宇间的颜色愈发复杂。 他?从不?觉得家?中能有多少事务。开府成家?之后?,这些事情一向是沈兰宜在管,她也从未拿这些琐事送到他?跟前过。 他?压下性子,随意翻了两页,道:“清明烧的纸钱也看不?懂了?” 吴语秾委屈巴巴:“纸钱也有很多门道啊,要提前采买,要放丫鬟小厮出去?祭扫,要轮值排班,资历不?同要贴补的也不?同……妾以前在家?只会给妾的爷爷叠元宝,哪晓得这些。” 谭清让想说点什么,抬头,又见吴语秾这张与旧青梅几分?肖似的面孔、和截然不?同的做派,喉头一哽。 “罢了。”谭清让扬了扬手,示意她出去?。 吴语秾眼?睛一亮,她搁下提篮里的甜汤,忙不?迭就往外退,“那郎君,妾就不?打搅了,您先看着、看着……” 书房清净了下来,谭清让埋首案牍,再抬头时,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这些闲事,起码费了他?一个多时辰。 他?闭上眼?,有些困扰地支肘揉捏着自己?的眉心,一面忍不?住想,如果沈兰宜在呢? 她从来没让他?为这些事烦心过,以至于他?几乎以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谭清让忽然有点怀念沈兰宜还在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的眉心毫无征兆地一跳。 不?对,什么叫她还在的时候? 她只是回?娘家?省亲,一直是他?的妻子,谈何在与不?在? 正想着,宁禄在外叩了两下门,道:“大人,全大和全二两兄弟回?来了。” 全家?两兄弟是谭家?的家?生子,此番一起跟沈兰宜去?的饶州。 他?们回?来了,也就是说……沈兰宜也要回?来了。 无端的,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谭清让心头的杂念瞬间被平息不?少,他?端起梨汤润了润嗓子,开口道:“让他?们进?来。” 全家?俩兄弟推开门,和谭清让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经过。 都?是些不?甚要紧的事,谭清让现在只想知道沈兰宜还有几天能回?来。然而?俩兄弟还没汇报到后?半段,这时开口,他?总觉得显得他?太着急。 谭清让咳了一声?。 他?拿起中途正院里拆人送来的各家?府上的礼单,一面闲闲翻看,一面听他?们禀报。 “不?欢而?散?”听到这儿,谭清让捏着纸页的手顿住了,“沈家?如何?” 全大答:“我们这些人是外男,进?不?了内院。大概知道一些,估摸着是沈家?要夫人干些什么,夫人不?愿,故而?吵了起来,没待两日就走了。” 沈兰宜的性子,谭清让自问还是了解些的,他?挑了挑眉,道:“居然能惹得她吵起来,想来确实过分?。” 这话,底下人就不?好接了。全家?两兄弟对视一眼?,讪讪笑了。 全大又道:“三少爷,还有个事儿,我俩不?知该不?该和您说。” 谭清让眼?皮都?懒得掀,“别卖关子。” “去?时的路上,夫人好似与一个外男……有接触。” 闻言,谭清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确实不?该说,到此为止吧,”他?的神?情淡漠不?改,“不?要让我在其他?地方听到这句话。” 全大一哆嗦,连连应是。 谭清让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想问的问题:“夫人大概还要多久回?来?” “我们的马脚程快,算下来,至多三日后?,夫人他?们便能抵京。” 回?禀完后?,二人便退下了,谭清让屈指敲着楠木桌面,心里并没把方才那句话当真。 倒也不?是他?多么信任自己?的妻子,若真的十分?信任,便也不?会着人留心她了。 他?只是觉得行?路途中,无论?是护卫还是过路人大都?是男子,就是偶尔说两句话也不?奇怪。全大所言,实乃小题大做。 得了准确的时间后?,谭清让放下念头,继续翻看手中各家?的礼单。 眼?前这一页,正是永宁王府要送的礼。 据说,前段时日永宁王裴疏玉为给太后?置办礼物,亲自出京,跑了不?少地方搜罗好东西。 现在看来,礼单确实长得看不?到头。 美玉珠宝,一应俱全,恐怕京城不?少金银铺子都?凑不?了这么齐。 能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些,这永宁王倒好,财大气粗地一下子把其他?人送礼的路都?堵死了。 谭清让心里对照盘算着,还好,至少款式样式上和谭家?备的礼并不?冲撞。 再往下,便是琐碎小玩意儿了。 太后?人老了反而?童心更甚,相比金银玉石,她更喜欢新奇古怪的摆件、玩具。 谭清让琢磨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些,他?扫了一眼?,正打算再看看其他?家?的东西时,视线却忽然在翻页之时被定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只滚灯。 滚灯没什么稀奇的,能工巧匠做烂了的东西。 上面的绣样倒是有点新意。 只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细微的疑惑如涟漪般泛起,谭清让心中莫名有些毛躁。 说不?上来的毛躁。 ——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短短三日,一晃眼?便过去?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谭清让今日不?当值,公衙点过卯便回?了府。 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路上,声?声?清脆,一列不?太起眼?的车马从街巷的另一端缓缓驶来,正是省亲归来的沈兰宜一行?。 她戴着幕篱,略弯下腰,在珊瑚的搀扶下步下马车。 谭府的门楣近在眼?前,沈兰宜撩开幕篱,心下还来不?及感?慨,忽然就看见了正站在影壁前的谭清让。 她没想到他?会在,微微有些吃惊。 只是,吃惊的不?止是她。 谭清让亦然。 一别不?过三月,再见时,他?竟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 就像蒙尘的夜明珠,被人扫去?了灰土,正在黑暗里,散发出柔润的光华。 眉眼?分?明没有变化,衣装也依旧是一贯的清雅配色,从头到脚,找不?到一点出格的地方。 可当她裙裾微移,缓步他?面前,如从前一般叫了一声?,三郎—— 咯噔一下。 他?的心跳,竟然跳漏了一拍。 第25章 还没跨过门槛,就被谭清让直勾勾地盯住了,沈兰宜身形一僵,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 “可?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说捅了亲爹一刀就容光焕发,听?起来实?在荒唐。但不得不说,在彻底卸下来自所谓亲人的包袱,丢掉最后一丝期望之?后,沈兰宜这一阵,确实?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相由心生?,七情上面。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举手投足间,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懦弱犹疑的印迹,变得自如许多。 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之?后,谭清让沉默一瞬,既而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 他厌恶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出现在自己?身上,既而迁怒了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人。 若是?前世,丈夫突然的冷脸,会?叫沈兰宜感到惶恐不安,生?怕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然而此时此刻,沈兰宜却只觉得莫名其?妙,全然没有反省自身、揣摩他心意的打算。 一旁的仆妇小厮们都低着脸,没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谭清让一贯是?冷清的性格,今日得知夫人回府,在此等候已?经让他们感到意外了,没人觉着他骤然的转身是?在甩脸。 沈兰宜跟在他身后进了府。区区三月,谭家陈设自然一如往昔,她?的心境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人都是?需要鼓励的,而这个鼓励,未必是?需要旁人来给。这次的路途之?中,虽然几番惊险,颈项上那道细细的刀痕都用高领遮了许久才褪去,可?成也好败也好,至少这一趟,所有有关生?死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 她?有了一种真切掌握自己?人生?的实?感。 那夜与裴疏玉在檐顶之?上的闲谈,也并不是?她?犯癔症产生?了幻觉。误打误撞间……好像这位永宁王殿下,确实?记得有她?这么号人了。 就是?不知,那日她?递给她?的字条,她?有没有当真,又有没有把那个最后背刺她?的男孩带回来记在名下…… 要找个机会?打听?打听?。 沈兰宜边走边思考,没留心谭清让在与她?说话。 一直没得到回应的谭清让皱着眉,回头?,却发现沈兰宜正?低着头?,若有所思。 微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和暖却不炽烈的阳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谭清让恍然发觉,他的妻子,竟是?生?得极美的。 她?的美,一点也不惊心动魄,只是?一个没留神,就悄悄溜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宜娘……”他喉咙哽了一哽,声音有点哑,“在想什么?” 沈兰宜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已?经叫了她?许多声。 她?稍微有点心虚,移开眼神,道:“坐久了马车,现下有些不舒服。想着回去小坐一会?儿,再喝口茶。” 谭清让还未出口的话堵住了。沈兰宜既回来了,他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和她?说清楚,让吴语秾把家里的事?情就交还给她?。 但她?才说自己?不舒服,这会?儿就张口确实?不太好,谭清让顿了顿,道:“好好休息,晚上再去母亲那里请安也不迟。” 他都这么说了,沈兰宜也不客套,左右她?也并不惦记许氏或者谭家这一大家子人。 “好,那等到了晚间,我再和三郎一起去给母亲请安。” 谭清让便道:“这两日,我便不去了,你自己?去就是?。” 这几天许氏见他总要提子嗣和纳妾的事?情,他听?了心烦,索性躲一躲。 估计他们母子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回去问一问珍珠就好。 沈兰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夫妻间的气氛沉闷下来,谭清让忽然发觉,数月未见,沈兰宜好像并没有什么想问的,也没有什么话和他好说。 明?明?从前和他相处的时候,沈兰宜总是?会?小心谨慎地、顺着他的脾气主动起话茬,从前他嫌她?聒噪,话讲不到点上,如今…… 是?哪里变了? 谭清让骤然间觉得,有点不习惯。 两人沉默无语,并肩回了院中。沈兰宜心里揣着事?,心思不全在脚下的路上,渐渐比身边的男人快了一个身位。 刚要跨过小院的门槛时,身后,谭清让叫住了她?。 沈兰宜回眸。 拂晓的阳光下,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柏树的阴影之?中,神情晦暗不明?。摇晃的树影里,他薄而锋利的唇轻启。 “……三日后,是?太后的寿宴。这几天好好休息,届时,你随我一起。” 沈兰宜有一瞬晃神。 他的模样周正?英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点了探花郎,说实?话,她?刚嫁进来那会?儿,未尝没被这幅皮囊迷惑过。 只是?眼下,她?只觉得奇怪。 她?总觉得,谭清让是?有其?他想说的话没出口,才说了这句。 这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然拂袖而去。沈兰宜自觉越来越摸不透这位的脾气,索性不想了。 嫁来谭家三年,其?实?在这处名义上该是?她?家的院子里待得并不多,是?以,沈兰宜此刻也没有多少倦鸟归巢般的感触。 唯独让她?有些挂念的,就是?留在这儿帮她?把守事?务的珍珠。 珊瑚外放,珍珠内敛,此番要留一个人在院中,沈兰宜没太纠结,留了珍珠。 此时再见面,主仆俩倒都想得很,拉着彼此的手有不少话要说。珊瑚在旁边眼热得很,一面给两个人倒茶一面说酸话。 “还没回来时夫人就念得不行,这一回来果?然不得了。” 珍珠白她?一眼,拿话顶回去:“你还在这儿酸言酸语呢,下次我替你出去,你在家看?大门吧!” 笑?笑?闹闹的,沈兰宜身上的疲惫缓释不少,珍珠见状,拿着这段时间两家铺子的帐,在旁边打着算盘算给她?听?。 “多少都有进项,茶水铺上限就在这里,一文钱一碗的茶,赚不了太多。汤饼铺倒是?不错,仰赖傅二娘的好手艺,斜对那家的小吃店让了价都干不过我们。” 沈兰宜一边呷着微苦的茶水,一边啃着块白糖糕,好不惬意。她?刚想开口,门外忽然有一阵银铃般的女子声音传来—— “夫人、夫人——听?说您回来了,妾身来给您请安啦。” 珍珠瞬间绷直了背。 沈兰宜瞧见,不无疑惑地道:“听?见吴氏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紧张?” 珍珠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夫人,奴婢听?到她?的声音就头?痛。” 接着,她?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个清楚。 吴语秾的“好学多问”,当然不只是?针对谭清让的。谭清让回府的次数不多,更多的时候,她?管事?遇到不懂的地方,都来缠着珍珠这个大丫头?来问。 沈兰宜脑筋一转,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所在之?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珍珠臊眉搭眼地攮了沈兰宜一下,俏生?生?的小脸都皱了,“夫人,你还笑?话我!” 沈兰宜忙不迭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笑?话你。我是?在……” 她?是?在笑?话谭清让罢了。 怪道方才迎她?回府,几番欲言又止。他以为自己?的纳的是?白月光的替身,结果?还没来得及替呢,这“白月光”就走下了神坛,叭叭地要他教算账。 光是?想想谭清让可?能的表情,沈兰宜现在简直都要笑?破肚皮了。 她?前世怎么没发现,这吴语秾是?这么个妙人? 沈兰宜咳了一声,顶着珍珠哀怨的视线,跟按住水缸里浮起的水瓢似的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然后才道:“叫吴氏进来吧。” 吴语秾一来,先是?柔声请安,然后反手掏出整叠账本,一边笑?得温柔小意,一边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沈兰宜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吴语秾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 珍珠小声同她?耳语,“小心,她?马上就要开始哭惨。” 吴语秾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没听?见旁人讲话:“妾出身市井,这深宅大院里的庶务真是?叫妾一个头?两个大……” 珍珠:“马上,她?就要抹泪、擦眼,蹭到你身边来。” 沈兰宜:…… 很好,人已?经贴过来了。 吴语秾确实?是?个妙人,只是?这妙处是?一种无差别的伤害。 沈兰宜随手翻了翻她?递上的账本和记簿,随意看?了看?,本没报什么希望,结果?打眼看?过去,竟没什么错漏的地方。 “从前在家里,你也管过家吗?”沈兰宜问。 吴语秾讪讪道:“吴家叫我爹喝酒败得鸡都没两只。” 沈兰宜邻着账本扫了几眼,揪着两三个重点的地方和吴语秾说清楚了,吴语秾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急急摆手道:“夫人,我没有要和您分?权的意思!今日来,也是?想把这些东西交还与你。” 沈兰宜略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我且问你,这些产业,姓谭还是?姓沈?” 吴语秾嗫嚅着,没说出口。 “既姓谭,那何来分?不分?权呢?”沈兰宜轻声道:“我管不管,我都是?正?头?娘子,底下人都不好拿捏我怎样。你却是?妾侍,手上有没有东西,差得可?就远了。” 见吴语秾的眼神闪了闪,沈兰宜也没再趁热打铁,她?合上账本,道:“好了,这些你先拿回去。三日后我要进宫赴太后寿宴,且没空看?,你之?后再拿还我不迟。” 吴语秾还有些犹豫,然而她?抬头?一看?,沈兰宜已?经是?闭门谢客的姿态了。 她?咬了咬唇,拿上东西福身退下了。 待她?走后,珊瑚忽然感叹:“夫人如今做事?,奴婢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沈兰宜奇道:“这有哪里看?不懂?我只是?花言巧语诓她?做事?罢了。我们的全副精力若都叫这府里的事?占去,哪还有空活自己?的?” 珍珠若有所思地道:“夫人嘴上说是?诓她?,实?则她?若真能帮忙管家,底下人也都总高看?她?一些,对她?也是?好事?。” 沈兰宜耸耸肩,道:“那便是?她?自己?的事?情。” 说完闲话,天边日头?已?经到了正?当空,主仆三人正?打算去厨房拿午饭来,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搬东西。 果?不其?然,谭清让身边的宁禄来了,他行过礼,指了指身后的木箱,道:“夫人,这是?三少爷差我送给您的,都是?些京中时兴的好料子。他说,三日时间,叫绣娘赶身新衣裳也还来得及。” 沈兰宜低头?,不觉得自己?身上这身有哪里不对。她?点点头?,含笑?应下,“好,替我多谢他。” 宁禄挠挠头?,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客套的。然而他二十多了还没成家,压根听?不出一点话外音,拱拱手就退下了。 珊瑚上前打开木箱,里头?除却几匹布,还放着几支金钗,见状,她?不由道:“夫人,奴婢觉着,回来以后,郎君似乎对您……变好了许多。又是?亲自来迎,又是?送料子。” 沈兰宜亦上前几步,她?摸了摸这料子,笑?道:“管家婆也是?要拿薪俸的,好不好的……谁知道呢?” 当今皇帝性喜铺张,常在宫中宴请百官,她?前世也不是?没有作为谭清让的眷属进过宫,可?他却没有哪回像今日这般特地叮嘱过什么。 沈兰宜忽又想起前世里,谭清让同友人对她?轻慢的评价。 说她?无趣,乏味,嫌她?不通文墨,像个管事?嬷嬷。 她?不甘,是?因为天底下谁都可?以这么嫌弃她?,唯独谭清让,她?的丈夫不可?以。 他不能一边享受着“管事?嬷嬷”的好处,一边又嫌弃“管事?嬷嬷”不够知情知趣。 当然,之?于男人而言,即使他们真的娶到了知情知趣又通文墨的美人,也免不了得陇望蜀。 哪怕没有变故发生?,谭沈两家解除婚约,他娶了自己?心仪的方姑娘,保不齐多年以后,同样嫌弃她?恃才傲物、嫌弃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收到屋里去,”沈兰宜淡淡地道:“按他说的,找人赶两身衣裳出来。” 东西她?可?以笑?纳,至于那些不知是?好是?坏的“怜惜”、“体恤”,她?敬谢不敏。 —— 太后寿宴,皇帝有意大办,宫内流水席几乎要排到宫墙外,宫外,太后寿康宫里的几个掌事?姑姑,也都各自去了护国寺等处,搭棚施粥接济百姓。 夜宴要等太阳落山才开席,然而进宫流程繁琐,这回往来者众,各家更是?清早就起来准备。 前一日,宫里的司礼太监已?经照礼单纳了礼走,否则今日会?更手忙脚乱。 前世今生?,沈兰宜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因此,她?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忐忑。 皇帝也好,太后也罢,都有各自的命运与结局,在生?与死之?间,谁也没有比谁多一个脑袋。 更何况,以谭清让如今的官身,再加上她?平平无奇的身份,宫里的那些倾轧压根就到不了她?头?上。 想到这儿,沈兰宜心宽得很,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糖糕。 她?家夫人最近酷爱吃这些,珊瑚忧心地道:“夫人,马上要进宫了,还吃吗?” 沈兰宜咽下糕点,答:“正?是?要进宫了,赶快填填肚子,宫宴就不是?奔着让人吃饱去的。” 珊瑚性子躁些,珍珠更沉稳,今日这种场合,她?便让珍珠跟着。珊瑚倒是?没有半点异议,她?听?说书的讲故事?讲多了,总觉得宫里头?十分?危险,也并不想去。 沈兰宜哄着明?显紧张的珍珠也多吃了点东西垫巴,正?说着话,谭清让那边来人了,催她?快些。 到了前院里,谭远纶和许氏、谭清让,这一家三口已?经聚在一起了,沈兰宜姗姗来迟,先屈膝赔了不是?。 谭远纶对于这个儿媳没什么印象,只淡淡嗯了一声。许氏瞧着似乎有话要讲,觑着父子俩神似的神情,最后只睨了沈兰宜一眼,没说话。 沈兰宜走到谭清让身边,小声地叫了句:“三郎。” 谭清让侧过脸,瞧见自己?前日里送的金钗,如今正?被她?好好别在发髻上,指尖一热。 老少两对夫妻各自乘了一辆马车,吱呀呀地往宫里去。沉默的石板砖路上,只有往来不断的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响。 沈兰宜垂着眼帘,摸自己?的指甲打发时间,谭清让把她?的举动误以为是?一种局促,蹙了蹙眉,道:“别胡思乱想,你只管跟在我身后。” 他的语气不甚动听?,沈兰宜眨眨眼,只哦了一声。 都说一入宫城深似海,不说旁的,只这望不见底的宫墙就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从进宫起,沈兰宜从善如流,只管跟在谭清让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规行矩步,一言不发。 第二道宫墙的入口处,守门的侍卫正?在查验各家的身份,一一放行。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突兀的骏马咴鸣。 众人皆是?咋舌。宫内不许纵马,进了第一道墙口之?后,任你多尊贵都要步行入宫,竟有人将马骑到了这里? 再一抬头?,见正?翻身下马的是?人尽皆知的那位异姓王,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心下也不觉得奇怪了。 这位确实?是?有些特权的。皇帝有时候也乐于永宁王展示给他的这种特权,说直白点,不怕他年轻气盛,就怕他老谋深算。 今日寿宴,裴疏玉身着亲王常服,头?佩玉冠、腰束革带,往那一立,端的便是?个浊世佳公子。 她?长腿一跨就下了马,将马缰凌空一抛,头?也不回,身后自有宫门卫替她?去牵马。 “宫有宫规,本王也不会?犯禁。”裴疏玉大剌剌地走到所有人之?前,站在守门的侍卫跟前,双手一摊,“喏,查查本王可?有不妥之?处?” 侍卫哪敢查她?,只眼神还是?讪讪地、落在了她?腰间的剑上。 裴疏玉的手随之?落下,长指缓缓握在剑柄上。 众人的视线和心似乎都跟着她?的动作悬起来一截,好在,里面只是?一把无锋的文剑。 在她?来时,众人自觉都退开了些,谭清让也不例外。 他心下正?感慨于这永宁王的做派不羁,稍侧过脸去,却见自己?身后的沈兰宜,正?怔怔地盯着前方。 “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 离得太紧了,以至于沈兰宜甚至能看?出,裴疏玉今日所佩文剑,正?是?那日救她?染血的那一把。 “没……没什么。” 她?别开了目光。 侍卫的搜查本就是?走个过场,见裴疏玉如此,立马谄媚笑?道:“文剑而已?,而已?。殿下,这边请——” 裴疏玉刚要迈步,脚步却忽然顿住了。她?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往人群中扫了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位谭夫人和她?的丈夫走在一起。 不太配得上她?。 与谭清让擦身而过的瞬间,裴疏玉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见状,谭清让还以为是?说他的妻子哪里不妥,下意识回头?。 而沈兰宜动作一顿。 ……裴疏玉的意思似乎是?,她?的丈夫,不行。 第26章 “怎么魂不守舍的?” 裴疏玉匆匆走过之后,沈兰宜的神情仍有些不自然,谭清让见状,心底对这个妻子薄有不满:“走了,等会儿还?有的是世面要见。” 沈兰宜垂下眼帘,掩去瞳孔中的神色。 她?只是有些讶异。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裴疏玉是独自一人前来?的?。 前?世,裴疏玉正是借着这次太?后寿宴的?机会,带着孩子来?给太?后请安,顺带向京中众人挑明了这个“儿子”的?身份。 她?那?时了解的?不多?,只在后来?永宁王实为女子之事暴露以后,偶然间听闻,那?个叫裴哲安的?小郡王,曾经就是饶州人士。 因?自己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所以有点?印象。 所以在省亲的?路上撞见乔装出行?的?裴疏玉时,沈兰宜隐隐就对她?此去的?目的?有了猜测。故而在离开之前?,给裴疏玉留书一封,讲了两个故事。 从东郭先生,到侯景之乱,意在提醒她?小心,以免引狼入室。 沈兰宜只想委婉地让裴疏玉多?考虑一下,没打?算把之于重生之类的?神鬼之谈都袒露出来?,更不会暴露自己知道她?女扮男装继承王府的?真相。 讲故事的?说法,进可攻退可守,即使裴疏玉疑心她?知道的?太?多?,沈兰宜也可以辩称说自己的?意思是,她?不会做没好下场的?白眼狼。 这回进宫,却没见到那?个孩子…… 是裴疏玉改变了主?意,另寻其他人呢,还?是说她?只是没和他一起进宫? 沈兰宜压下心底的?疑惑。 左右是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到了太?后的?寿宴之上就能明了。 席间,命妇们?没有分桌,各家夫人都跟着自己丈夫一起入座。谭家的?坐席意外地靠前?,谭清让神色微霁。 不过再前?,前?面也还?坐着些超品的?国公、累世的?勋爵、以及秦太?后自己的?娘家人。 席案上摆着各色瓜果、糕点?,然而一眼就知道是样子货,看着色彩鲜艳、花型美?丽,实则不用尝就知道味道不会好。 沈兰宜无比庆幸自己来?前?吃过东西。 谭清让甫一入席,便开始和附近的?同袍酬酢,沈兰宜与他们?家的?女眷遥遥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没有动身替他多?周全几分的?意思。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他既然都嫌她?没见过世面,她?还?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席间的?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一个身形窈窕的?淑女,在宫人的?指引下步入席中。 她?身着八宝石榴裙,腰系织罗,手挽臂钏,顶着一脑袋金光闪闪的?红宝石头面,趾高气昂地走过。 沈兰宜先是注意到她?单薄的?裙子,心道,早春时节,这位贵女可真不怕冷,再一抬头,看清她?的?面孔之后,便觉得不奇怪了。 这位,便是那?名声在外的?康麓公主?。 论起来?,她?不是皇帝年纪最小的?女儿,生母只是个贵嫔而已,可偏偏今上最喜爱她?这张扬恣意的?性格,几乎要宠到天上去。 “今日人可真多?。太?后不喜杂乱的?香气,杜若,一会儿你回我宫里去,把那?掐丝的?银绣球拿来?,做袖中香清清鼻子是最好不过……” 康麓公主?走过时,沈兰宜恰好听见了她?与身边侍女的?低语。 这样周全的?礼数和惦记,难怪太?后也喜欢她?。 一直婀娜往前?的?裙裾,在她?面前?停住了。 沈兰宜指尖微动,她?缓缓抬头,见这位康麓公主?确实是停步了,只不过不是停在她?跟前?。 康麓公主?抬着头,站定在谭清让身前?,“今日,谭大人也来?了?” 心眼子多?的?人耳目自然灵敏,谭清让早听见了康麓公主?来?的?动静,此时,听她?开口寒暄,他回身、拱手,道:“参见殿下。” 四个字,没一个字挑得出错处。康麓公主?听了,却把嘴一撇,视线绕开他,直戳向了一旁的?沈兰宜。 她?虽看着沈兰宜,话却是对谭清让说的?:“之前?你走得急,还?未来?得及贺你新婚呢?这位……便是你夫人了?” 新婚和夫人两个词被她?咬得极重,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谭清让自小就是在规矩体统里熏染长?大的?,对于行?为举止时常出格的?康麓公主?没有好感。 然而,公主?虽不见得比朝廷命官地位高,可规矩却都是皇权定的?,因?而他再不舒服,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应承:“是,正是下官的?夫人、沈氏。” 沈兰宜坦坦荡荡与康麓公主?对视,见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康麓公主?的?眼神上下扫了她?好几圈,简直是要把她?穿什么颜色里衣都瞧出来?才肯罢休。 “充其量不过相敬如宾罢了,”她?狐疑地道:“哼,我是瞧不出来?,她?对你有多?情深似海,深到要和我抢男人吊颈子的?地步。” 闻言,沈兰宜与谭清让俱是神情一僵。 好在此时,有侍女低声提醒:“公主?,其他两位公主?,还?有永宁王都已经到寿康宫里坐下了,咱得快些过去。” “啊,他这就到了?那?我得快些去才是。”康麓公主?啊呀一声,眼珠子在这对夫妇间转了两圈,没再找茬,急匆匆地就走了。 沈兰宜很明显地感觉到,谭清让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康麓公主?方才的?话,席上,他一直对她?施放着过于刻意的?好。 沈兰宜干笑着拒绝了他倒的?第二杯茶水,道:“三郎,要开席了。” 他拿着瓷盏的?手一顿,想到康麓方才的?话,心弦一紧。 两人没再多?话。 所有人都到齐了,帝后亲自搀扶着太?后,从主?座之后稳步走了出来?。 好和睦的?一家三口,全然看不出皇帝并非太?后亲生。 皇后脸上也无不虞之色,也看不出她?抚养长?大的?弘王,如今还?被皇帝圈禁在王府中、等候发落。 礼官起头,众人齐齐行?礼。皇帝的?脸色倒是温煦,他叫了起,又道:“今日实乃家宴,众爱卿莫要拘束,开怀所至,才能讨得我们?寿星翁欢喜啊!” 笑声应声而起,席间好戏开场,第一回 合就是献礼。 ——小太?监扛着勋贵豪门?所赠寿礼,流水般依次摆到太?后前?面献宝。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都有机会过这么一遭。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模样温柔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纪,皱纹更是放大了她?和蔼的?气质。 送上来?的?东西,她?都极给面子点?头夸赞,只不过到底有几分送到了她?心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太?监在底下唱道:“永宁亲王府,礼单呈上——” 秦太?后终于提起了点?兴致,她?“哦”了一声,道:“快些呈上来?,叫我看看,我这小外孙送了什么好东西。” 裴疏玉站起身,朝太?后满饮一杯,道:“孙儿手头空空,没得什么好东西,先自罚一杯赔罪了。” 皇帝在旁,跟着太?后揶揄她?:“你小子就爱故弄玄虚,京中谁人不知,早半年前?你就开始搜罗给太?后的?寿礼了?” 众人皆笑。小太?监此时也打?开了木箱,一件件开始高唱。 尽管这些礼物各家早就通过气、心里有数,然而此时亲眼得见,还?是免不了被裴疏玉的?财大气粗震撼到。 小太?监把最后一匣物件搬来?了后,秦太?后的?眼睛倒比先前?要亮些,核雕佛塔、玉摩罗……她?一件件看过,兴起时还?叫小太?监送到她?手上,亲自把玩。 虽说送礼的?人是谁,比礼是什么更要紧,谭清让却还?是仔细揣度着上首三人的?反应,琢磨着他们?的?喜好与态度。 小太?监唱到末尾时,不知为何,席间的?谭清让,心跳蓦然快了起来?,仿若擂鼓。 太?后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噢——这小玩意儿,也有点?意思。” 天已经黑了一半,昏黄日光照不透漫长?的?席面,宫人们?正在掌灯,而礼单也进到了最后一项—— 太?后案前?,一只玲珑的?灯球在地上扑朔滚动,细细的?夜风拂过,烛火翻动不灭。喜上梅梢、太?平有象……摇曳的?火光恰到好处,各色吉祥纹样皆被点?亮,光的?背面、四周映下的?烛影,竟是一串连绵的?寿字。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宫里人,此刻,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只滚灯。 沈兰宜面上没有得色,她?低下头,浅啜了一口酽茶。 前?世,肃王送太?后都喜欢,这回是亲侄孙所赠,不开颜才奇怪。 “宜娘。” 忽然间,好像是谭清让在唤她?。 沈兰宜应声抬头。 他不知何时收回了视线,正静静端详着自己的?妻子。 “你觉得这只滚灯,可还?精巧?” 第27章 热闹喧嚣落在他的背后,衬得他的脸色愈发冰冷。 他像是一堵墙,矗立在冷与暖的分界线上。 沈兰宜眉心一跳。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这只滚灯上的绣样是她点灯熬油所绣,然而这制灯的技术,却是前世的谭清让搜罗的,这辈子她凭借记忆复原出来,和前世那?只别无二致。 难道说他看出来了什么?沈兰宜心道,不?应该呀,只在最开始打样的时候,有一回谭清让进来没声儿,叫他看见?了一眼。 那?时的绣绷上,连个囫囵的形儿都?没有,男人又都?看不?上这些女人家的把戏,哪懂什么针法绣技,她不?信他能瞧出来滚灯上的纹样是她的手笔。 那?……他是疑心什么了,才这样开口刺她? 沈兰宜放平心情,斟酌着开了口:“宫里头?的把戏,确实精彩。三郎不?觉得吗?” 谭清让深深望她一眼,袖底的指掌用力?攥紧,却又缓慢松开。 ——他无法言说,他正在疑心妻子?与旁的男子?私交甚笃。 谭清让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才淡淡道:“市井之道,不?过?尔尔。” 今日情绪似乎总在起伏,他偏转过?身,不?再把目光抛向她。 他的目光移开后,沈兰宜反倒皱起了眉。 不?对劲。 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回去之后,还是要想办法与他虚与委蛇才是…… 言语间,席上贵人们献礼贺寿的环节已经告一段落。皇帝动?了筷子?,算正式开了席。 乐坊的舞姬们鱼贯而入,顶着倒春寒的凉风翩翩起舞。舞乐如?水歌如?诗,席间气氛不?错,沈兰宜没吃什么东西,光看美人的细腰就已经饱了。 认亲的戏码,仍旧没有上演。她心下正揣摩着此事,舞乐声忽然停了。 裴疏玉上前,朝主位三人、尤其是太后,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又道:“今日之机难得,孙儿还有一件喜事,要向太后娘娘禀报。” 她似乎生性总比旁人少些规则尺度,这样规整的礼节对她来说很难得。 秦太后不?无诧异地抬眉,道:“哦?什么喜事?” 裴疏玉扬了扬小臂,身侧随从应声而下,很快,便从外?头?带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儿,肩上披着件能盖过?脚踝的毛绒绒的斗篷。 这个小孩儿出现的瞬间,宴席间骤然静了下来。 什么意思? 沈兰宜亦是一惊。 她离得远,那?小孩儿的半边身子?又都?叫裴疏玉的身影挡住了,只能瞧见?半个圆乎乎的脑袋,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那?个男孩儿。 明明这位永宁王将来的死活与她不?甚相干,可此时此刻,沈兰宜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孙儿昔年在南边时,曾经欠下过?一场姻缘债……” 裴疏玉生得一副好皮相,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眉眼又生得极好,认真看人时,墨色的眼睛简直就像一汪泉水,叫人直想坠进去。 提前编好的故事,由她此刻娓娓道来,都?显得有几分情真意切。 不?乏有未婚的小娘子?发出小小的惊呼,连前头?的几位公主都?不?例外?,面面相觑着交换眼神。 永宁王一直未娶王妃,府上也无通房侍妾,京中?爱慕她的少女,可不?在少数。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沈兰宜失笑。 莫说其他人了,就是主位上的帝后和秦太后,此时都?是目瞪口呆的。 其中?皇帝尤甚,他狭长的眼睛反复打量着下首立着的裴疏玉,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眼来。 “……只可惜斯人已逝,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裴疏玉话?音刚落,她身前的小身影应声而动?,朝上首的长辈叩首、行大礼。 秦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或者说,皇帝皇后一直在等?她开口。 “我?的乖乖——阿玉啊,你怎么……怎能行事如?此荒唐?就是有看上的姑娘,带回王府便是了,谁又会苛责你,何苦叫血脉流落在外?呢?” 裴疏玉低头?,道:“是孙儿之错,您教训的是。” 秦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孩子?,而裴疏玉的母亲、当年难产而逝的永宁王妃,又是她曾经格外?疼爱的外?甥女。 她本?就担心裴疏玉二十大几还未有家室,口头?上的教训都?没多来几句,目光就已经转向地上趴着的毛绒绒的小身影了。 “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叫我?看看,是小囡囡还是小儿郎?” 小不?点一骨碌爬了起来,站起,回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裴疏玉,得了她肯定的眼神以后,才迈着双短腿儿,哒哒地往上头?跑。 寻常勋贵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然而这个孩子?出身乡野,上面坐着的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只当是陌生的大人,没有特?别的畏惧。 秦太后微弯下腰,张开臂膀把这小孩儿搂住,不?顾宫人劝阻、亲自抱到自己膝上。 “哎哟,不?怕我?呢,和我?的阿玉小时候性子?可真像,胆大包天。”太后伸出手,替小孩儿摘下斗帽,毛领子?的簇拥之下,露着一张俏生生的粉嫩脸蛋。 秦太后没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是个小姑娘。”一旁的皇后故作夸张地惊喜开口。 席间响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沈兰宜亦是微微一惊。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垂手立于前方的裴疏玉忽然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一眼。 裴疏玉自然看到了她的留书。 ……似是而非的几个故事,像是指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世上,配让她去揣摩的事情不?多,裴疏玉起初不?以为意,只觉得是沈兰宜又在故弄玄虚。 可是,在启程去找那?孩子?的前一晚,一贯好眠的她,却做了一个梦。 一个真实到不?像梦的梦。 在梦中?,她仍旧是她,风光堂皇的永宁亲王,连那?点隐秘的、还未曾宣之于口的野心,都?被梦境中?的现实点破了。 风霜刀剑,纵横捭阖,她这个叛逆之辈,趁边境局势动?荡,割据为王,不?纳税贡、不?剿兵粮,周旋于几番势力?之间,妄图夺取最后的胜果?。 只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那?一年盛夏,田野间起了旱蝗,过?境的蝗虫就像延绵的雪一般看不?到尽头?,直到严冬来临,腹背受敌,她遭受了最后一击。 ——她亲自取名“哲安”的那?个孩子?,投向乱局之中?,成了其他人的棋子?,向天下人正告,逆灾并非无因,祸根实在阴阳颠倒、扑朔迷离。 局势一朝倒转,就连她的裴氏同族,都?在浪潮般的讨伐中?保持了沉默。 “驽钝之辈。”被绑缚押往京城之前,她见?到了那?些拿她做投诚利器的族中?兄弟,“你们只知我?是女子?,不?甘被女子?骑在头?上,可你们却忘了,我?也姓裴。” 便是到了阎王面前,她也要看看,她该下的地狱,会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再加一层。 她梦到他们的嗤笑,她梦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到自己连名字都?被褫夺,被枭首示众前,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梦醒之时,记忆逐渐朦胧,梦中?的感受却越来越真实,裴疏玉几乎要分不?清楚,何谓现实。 不?。 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的脊背连同后颈一片冰凉,眼神却愈发坚定。 如?果?梦是真实的,那?这一次,就让她拿回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天命注定,裴疏玉还是遇到了上辈子?的那?两个孩子?。 ——那?个被纨绔抛下的小官家庶女,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前世,她带走了那?个与她长相相似的男孩儿,将女孩儿送予他人抚养。 这一次,裴疏玉没有主动?去寻他们,却路遇他们在才开冻的河边捉鱼。 既是同胞兄妹,两个孩子?的长相都?是像的。 鬼使神差的,裴疏玉带走了这个女孩儿。 她需要子?嗣来证明自己后继有人,仅此而已。 回程路上,再咂摸起沈兰宜留给她的那?封书信,裴疏玉终于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引狼入室……好一个引狼入室。 世间缘法大都?奇妙,裴疏玉没有深究自己的那?场梦的来由,自然也没有去追问沈兰宜的打算。 此刻,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裴疏玉也只是低眉淡淡一笑,随即便收回了视线,朝太后正色道:“确是个小女公子?。只是她在乡野生活多年,只有个‘阿罗’的小名,还请您赐名。” 秦太后爱怜地摸了摸小阿罗的丫髻,道:“女孩子?闺名不?打紧,不?过?这封号,要好好考虑考虑。” 皇后在旁给太后递话?,“永宁王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天底下还有谁,比您更合适给她起这个封号呢?”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宫里才思敏捷的一号人物,她望着阿罗眨啊眨的眼睛,皱纹里都?满是笑意。 “石韫玉而山辉。这孩子?的封号,便取作灵韫吧。” 先任永宁王妃,闺名中?似乎就有一个灵字。皇帝瞳孔微闪,既而顺着秦太后的话?道:“灵韫……确实是好封号,传朕旨意,着,封永宁王之女,为灵韫郡主。” 女眷的那?点食邑不?过?是个好看的添头?,是郡主还是县主都?差不?了太多,今日是太后寿辰,皇帝乐得表现自己的孝亲之名,开口就封了个郡主。 前日还是山野间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灵韫郡主。小孩儿年幼尚不?懂得,底下席间却已有了窃窃私语。 “陛下他……对永宁王是不?是纵容过?甚了?就连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女儿都?……” “或是有旁的考量……” 今日把人带来,就是为了过?个明路。封不?封郡主的,裴疏玉并不?在乎,她只当没听见?这些碎语,谢恩后便领灵韫回席间入座。 宫人已经极有眼力?见?的,在长案旁边加了一张小几,引灵韫坐在裴疏玉身旁。 舞乐声再起,貌美的歌舞伎流水般翩翩而入,灵韫不?怯场,也只是对孩子?而言,而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 她紧张极了,埋着脑袋,下意识看向裴疏玉。 可裴疏玉并没有多关照她的意思,灵韫只好把脑袋埋回去,伸手扒拉面前的核桃糕,一点点往嘴里塞,缓释自己的紧张与局促。 “小郡主……奴婢帮您切小块一些,好吗?”伺候的宫娥见?状,在旁温声问道。 突然有人和她说话?,灵韫的背脊倏尔绷得更紧,她放下糕点,想要摇手拒绝,可嘴里那?口还没咽下去。 宫娥有些疑惑,歪着脑袋问:“小郡主?” 糕粉已经化在了咽喉,但核桃仁没有,灵韫急着回答,可她越急越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待宫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啊……小郡主!小郡主卡到了!”宫娥大惊,呼叫出声。 上首,太后原本?在于皇后和两个掌事姑姑商议,该给灵韫郡主赐些什么东西,闻声,立马惊道:“太医!速速传太医!” 静好的席间立马变得鸡飞狗跳,裴疏玉跨到灵韫的身边,一面生疏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皱眉道:“不?必去太医院,太远了,问问可有谁的奶嬷嬷在这边……” 孩子?的气道短,呛到咽喉不?过?几息的功夫都?可能要命。不?远处,沈兰宜的眉头?绞得死紧,她本?强捺着自己站出去的冲动?,可看到灵韫渐泛起青紫的面孔,她到底没忍住,提起裙摆,直接跨过?面前的长案,径直飞奔了过?去。 “我?来。” 沈兰宜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片嘈杂声中?,直接把灵韫箍在了怀里。 她让灵韫背朝着她,又将她小小的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肚子?,膝盖顶在她的背后,摁着她的双手猛地向后一提—— 事发突然,她几乎是把灵韫从裴疏玉手中?“抢”到了自己怀里,待到其他人反应过?来之时,灵韫已经在她粗暴的动?作之下猛地一咳,将卡住喉咙的罪魁祸首、那?颗小小的核桃仁呛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还是皇后先回过?神,她拍了两下桌案,道:“去,把所有的核桃糕都?撤下去!” 沈兰宜没有抬头?,她半蹲在女孩身边,小声地安抚着。 方才的动?作有些激烈,鬓边落下些碎发,沈兰宜抬起手,刚要把发丝拢上去,一抬头?,忽然看见?秦太后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她身前。 沈兰宜下意识要行礼,却被秦太后亲手扶住了。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一直压抑着的自持在此时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后怕。 老人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沈兰宜和灵韫之间转了两个来回,真切地道:“好孩子?,多亏有你了,你是哪家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有些冲动?了。 席间这么多人,纵使这些贵妇没有亲自带过?孩子?,那?这些跟她们一起来的丫鬟婆子?呢?她们中?,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儿呛咳的情况? 肯定是有的,然而这种时候,明哲保身的念头?总是会占上风,救好了或许有功,可是犹豫间也许错过?了最佳的时候,救不?好就是大错。 然而沈兰宜到底是不?同,她好不?容易得见?到裴疏玉的命运偏离前世的轨迹,终归不?忍心看到无常之手将这一切颠覆。 她恭谨回答太后的问题:“妾身姓沈,翰林院谭修撰,正是妾的夫君。” 不?远处,康麓公主忽然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开口了:“听说谭夫人尚还无子?,今日一看,倒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呛她无子?,呛她已是妇人容颜逝去。沈兰宜压根不?在乎这两点,她朝康麓福了福身,而后不?卑不?亢地道:“妾虽福薄,但幸好从前从一位医女的口中?,听过?这个救治的法子?。” 秦太后没有调停口舌之争的意思,听完沈兰宜说话?,她眼神中?赞许反倒更深一层,“哦?是何处来的医女所授?” 沈兰宜答:“是一位姓贺的女游医。” 前世,这位贺娘子?来到谭府,给陆思慧的孩子?医病,有一回那?孩子?呛住了,沈兰宜正好在旁,见?到了她是如?何动?作的。 秦太后又亲自俯下身察看灵韫的情况,见?孩子?无恙了,就是脸还有些涨红,太医也急匆匆赶来了,心下稍安。 秦太后喜欢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此时,对沈兰宜亦是有些爱屋及乌,“救下郡主有功,当赏。” 沈兰宜以为是在说该赏贺娘子?,忙解释道:“这位贺女医是游医,如?今我?并不?知她在何处。” 赏都?不?知先往自己身上揽,秦太后失笑,而后拉上沈兰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她要赏,你更该赏。说吧,好孩子?,你想要哀家赏你些什么?” 太后的手很热,沈兰宜很少与年长者如?此亲近,不?知说什么才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于太后与她亦然。拒赏不?会显得清高,可要说想要什么,沈兰宜一时也拿捏不?好分寸。 踌躇之间,身后,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了。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还和你客套不?成?”裴疏玉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想要什么……吗? 沈兰宜低下头?,含羞带怯般回头?望了一眼席上的谭清让。 想要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第28章 “话都叫你这孩子说去了。” 秦太后没好气地白了裴疏玉一眼,然而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她的话里只?有宠溺的意味,并无半点愠怒。 这位永宁王殿下,昔年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没了双亲,一度是由太后接到宫里、亲自抚育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说罢,秦太后转过头,对上沈兰宜缓缓抬起的眼神,不由笑?道:“你这孩子,我瞧着挺合眼缘的,说吧,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当我是你祖母就好了。” 她的笑?容越温煦,越是让沈兰宜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冲动。 她想开口,请旨和离。 可惜冲动只?能是冲动,沈兰宜很清楚,她不过恰巧救下了小郡主,要钱要物都好说,而想与丈夫和离这种?事情,却不适合在此时开口。 此时提出和离,一来太后不会应允,二来即使允了,也不啻于大?庭广众下打谭家的脸。如今她的依傍不过两家铺子和一点碎银,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沈兰宜露出一点弯弯的笑?眼,开口道:“长者赐,不可辞。可妾身能得太后娘娘您一句这样的夸赞,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话其实不假。 上?位者的喜好和话语,足以改变底下人的风向,今日得太后赞许,明日,她再被京城众人所?提起时,就会从那个“为?保住与探花郎婚约又哭又闹”的谭夫人,变成“勇救小郡主得太后青眼”的沈氏了。 只?要马屁好听,没几个真正清高的人不喜欢。秦太后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她拍拍沈兰宜的肩头,道:“话虽如此……你先?下去吧,该你的赏赐,不会少了你的。” 沈兰宜乖巧福身,适时退下。 回到席间之后,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和打量分毫不少,沈兰宜恍若未觉。 才坐定下来,身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就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除了谭清让,还能是谁? 沈兰宜动作一滞,没有把手抽开。她下颌微收,低垂眼帘,目光顺着他盖在她手背上?的左手缓缓上?移。 谭清让却并没有看她,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应付旁边席案的人试探性的问好。 无人在意,广袖之下,他的手正攀上?了妻子的手腕,如蛇一般、越收越紧。 沈兰宜收敛神情,不经?意地用另一只?空置的手去端案前的杯盏——方才说了不少话,现在口渴了,理应润润嗓子。 “啊呀——” 单手没有拿稳瓷杯,盏中微烫的茶水翻覆,撒到了她的裙门上?。沈兰宜下意识抽出另一只?手,接了珊瑚在旁递来的帕子,洇去裙上?的水渍。 手心蓦然一空。谭清让察觉了什么,他抬起手,虚空一握,忽然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很好。 “小心些。”他温声叮嘱,甚至还自然地拿过那张帕子,低头替她擦拭。 他俯身靠近时,不知为?何,沈兰宜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麻。 就像是旷野中逃避弓箭的野鹿,一个转身,又撞入兽夹。 “多……多谢三郎。”她小声答。 谭清让的眼神幽深,却只?轻触她一瞬就转过头去,正襟危坐道:“你我本是夫妻,何需如此客套?” 沈兰宜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前世今生?,她也未尝真的走近过这个男人。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之事,不论?到底因何而起,回去之后,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一带而过了。 后悔今日冲动而为?吗?沈兰宜在心里问自己。 不是不后悔。 如此冲动地进入旁人的视线中,又引得谭清让疑心,这绝非此时的上?上?之计。 可是,若再来一次,也许她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 前世循规蹈矩那么多年,落得什么不冲动的好下场了吗? 馥香楼升起的熊熊大?火,路遇新嫁娘逃跑时冒险急转的车头……左右这辈子冲动的决定已经?做了这么多,世上?之事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既有收获,回去之后,就算谭清让诘难,也是她主动选择的后果。 宾主尽欢的寿宴很快到了底,秦太后年纪大?了,年前还中过一场毒,精力不足以支撑太久。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先?行?离席之后,帝后也都先?后离去了,只?剩席间各家,在宦官的引领下一个个出宫。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出宫的路上?,沈兰宜竟又遇上?了裴疏玉。 这一回,裴疏玉没有再主动与谁出声,她只?叉手立在一旁,看着小宫女半蹲着身子、给小郡主系着斗篷,神色不明。 擦肩而过的瞬间,无人言语。 让沈兰宜意外的是,回程的车马上?,谭清让竟没有开口,也不曾如之前那般对?她失态。 他双目紧阖,抱臂靠在车舆内的软羊皮垫上?小憩。 沈兰宜稍稍有些放下心来。 或许是她想多了,谭清让会有那样的举动,没准也只?是讶异自己平素低调的妻子突然的表现。 耳边只?剩下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吱呀声。清早起来折腾了一天,沈兰宜也累了,见谭清让没有说话的意思,她闭上?眼,倚靠在车舆的角落休息。 她没有察觉,有人久久凝视了她一整路。 —— 好容易回到谭府后,今日还没有结束。 身为?儿?子儿?媳,他们理应先?送长辈回屋。许氏久病在身,没力气折腾了,在长青的服侍下进了寝屋。而谭远纶却有话要同儿?子说,把谭清让留了下来。 沈兰宜正要退下回避,怎料谭远纶这个公爹却忽然朝她开口,眼神闪烁,道:“沈氏,你也留下听一听。” 既而,他又同自己的儿?子道:“她既是你的妻子,朝野之间的利害关系,有的时候,该让她知道一些。” 这对?父子都是谜语人,叫人很难拿捏他们的真实想法。沈兰宜只?管低声应是,退至旁边,用耳朵听,并不说话。 短暂的会谈结束后,沈兰宜如习惯的那般,低头,亦步亦趋地走在谭清让的身后。 刚出正院的门槛,她的脑门撞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人的胸口。 沈兰宜止步,她蓦然抬头,正撞进谭清让的眼中。 不知何时,他已经?停步,正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的瞳孔比背后的寅夜还要幽深,像冷铁做的刀,不把她内心包裹着的所?有念头都剖出来检视到血肉模糊,誓不罢休。 沈兰宜扭过脸,躲开他的直视,“三郎……” 她的害怕和闪躲太过明显。 谭清让低笑?了一声,攫住了妻子的手腕,却是一言不发,直拽着她向前走。 他走得太快,甚至足以带起风声。腕骨几乎都要被他捏碎了,沈兰宜趔趔趄趄地跟在他身后,喊了他许多句,喊到最?后甚至是直呼他的名姓,可他就像耳朵被塞住了一般,平静到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中,直到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出去,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与沈兰宜两人。 沈兰宜手腕一松,她还来不及去揉被扼到发麻的痛处,身前的男人毫无征兆地迫近,直将?她抵在了床尾。 呼吸相触的瞬间,他低下头,俯视着自己的妻子,抬起指节,在黑暗中轻轻刮过她的侧脸,“你怎么能疏远我呢,宜娘?” 被触碰的只?有侧脸,可沈兰宜的头皮却都在发麻。 她竭力冷静地道:“三郎事忙,我自是不敢时时常去打扰于你。” “是吗?”谭清让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可我怎么觉得,回京以后,你变了许多。变得……很排斥我。” 沈兰宜扭过头,眼睛看着地面,与他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我介意。” “介意什么?” 她努力揣摩着醋意该是什么语气,“我做不来贤妻,我介意三郎会有我之外的女人。” “这就是你疏远我的原因?”谭清让轻笑?着反问。 沈兰宜忙里偷闲,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当然啊,你连青楼都敢去,脏男人。 离得太近了,他的鼻息几乎都打在她的脸上?。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我本不想想这些。可是那日我见你看那吴氏的眼神,分明不同。”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要把话拿回来。 她要提他不愿意被她知道的事情,她要反将?一军。 果然此言一出,原本,饶有兴味地释放着他的占有欲、欣赏着她的局促不安的男人,抚过她脸颊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继续开口时,她的话音里似乎都带上?了鼻音,“三郎要我怎样?我还要骗自己吗?” 危险的气氛夹杂上?不一样的意味,谭清让梗了一梗。 他无法言说,他是在睹人思人,派遣求而不得的相思与寂寞。 好在,他是丈夫,他是这后宅中一切关系的主导者,他可以避而不谈她提及的任何问题。 沈兰宜还没来得及反应,属于谭清让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裹向了她。他趁势将?她带倒在榻上?,眼神微妙地缓缓下移—— “不必担心,宜娘。”谭清让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我还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你所?出的孩子。” 第29章 翌日一早,秦太后的赏赐就从宫里头来了。 领赏自然要谢恩,谭家上下得了消息,清早便开始等候。 沈兰宜也不例外。 昨夜闹得太晚,现下起来得又早,她悄悄转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呵欠。 珊瑚在旁,小声嘀咕道:“夫人,昨晚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兰宜眉目不动,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发疯。” 她低了低头,还有?话想对珊瑚说,然而此时正厅堂前,谭家人都都在这里,犹豫片刻便作罢了。 ——孩子之?于女人,是怀胎十月,之?于男人,却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个结果。 沈兰宜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子女缘薄。她既已打定了离开的主意,没?有?牵绊是好事。 虽然这些年看了许多郎中,都说她身体无恙,然而为求保险,沈兰宜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开一剂避子的方子。 时下常有?贵妇在私底下,寻问可?以?让她们免受产褥之?苦的避子方剂。 可?这样的药方,寻常郎中是不肯开的,一个是怕把握不好药量、伤身又无效,另一个是,怕惹了妇人的丈夫来找麻烦。 都说多子多福,可?世人避而不谈的背后?,是子多母苦。 但是,那?位人称贺娘子的女医不同。 她孑然一身、四方游医,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地施医问药,不乏有?世家大族请她到府上诊治,她会去,但不会久留,得到的诊金会再用?于医治贫苦的妇孺。 最重要的是,她医治女疾,从来只问女子自?己的意思,不过问其他。 正因如此,前世,陆思慧就?曾问这位贺娘子开过一剂避子方剂。 ——陆思慧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天生不足的儿子身上,她甚至害怕自?己再有?其他孩子,会不如现在关照得到他。 也不知四方镖局那?边何时会有?消息…… 沈兰宜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影靠近。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谭清让自?然地走近,发问。 沈兰宜抬起头,便见?谭清让不知何时结束了与他父亲的谈话,回到了她身边。 她敷衍地笑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想太后?娘娘会落下什么赏赐。” 她仍是谭家妇,按常理说,这赏赐会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给?谭家,一部分则是属于她的。 果然,她还是那?个小家子气的脾性。 谭清让心下稍安。 昨夜过后?,他的心防倒是松懈许多,以?至于今日晨起,自?己都有?些不理解昨日猛然的情绪是从何而起了。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异姓王,手?握十万兵权,朝野之?上,那?几个亲王见?了他都不敢冒犯;一个不过是深宅里的妇人,连门都甚少出,学识见?地皆是寻常,唯独长相出众些…… 想来……是他最近压力太大,开始杞人忧天了。 闲话不过两句,传旨的宦官已然在门外开始高唱。太后?赐赏,不可?怠慢,谭家人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来。 繁冗的赞词过后?,果然和沈兰宜料想得大差不差。 先是给?谭家的赏赐,褒扬他们治家有?道,子辈出众云云。这部分她没?细听,都是些金银礼器,宫中赐下不可?变卖,又都是要纳入公中的,与她无甚关系。 直到宦官拈了拈他光洁的下巴,又道:“三少夫人、沈氏,是哪位呀?出来领赏罢。” 酸溜溜的目光简直要把她淹了,沈兰宜不必抬头,就?知道是金嘉儿在看她。 金嘉儿的丈夫是个纨绔,没?有?官身,昨夜太后?寿宴没?她的份儿。依她视角所见?,大抵是沈兰宜这个妯娌莫名其妙赴宴一趟,回来竟就?得了太后?青眼?,叫她如何不嫉妒。 然而这是太后?给?的体面,再如何泛酸也不敢在此时冒犯。是以?沈兰宜并不在乎,她有?条不紊地行?至前方,眉目间始终波澜不惊。 前世过得再如何不堪,终归也多活了那?么些年,不至于碰到这样的场面就?胆怯。 宦官照着礼单再次开唱,沈兰宜垂首听着,心下有?了盘算。 不比赐给?谭家的多是礼器,太后?赏给?她的,大多都是实用?的物件,其中甚至有?两只金饼子,并一间东巷的铺面。 沈兰宜微微一惊,而那?宦官已经收起了卷轴,一甩手?中拂尘,道:“行?了,今日就?到这儿了,东西?已经搁在了前院,咱家就?不帮着你们清点了哈,还要回宫中复命呢。” 宰相门房七品的官,没?谁会看轻贵人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谭远纶连声道不敢劳烦,往宦官袖底塞了东西?,转头又眼?神示意谭清让,叫他着沈兰宜去送一送。 由?他们父子送到门外,未免显得太过逢迎,叫沈兰宜这个事主去送刚刚好,既显得看重,又不会过于谄媚。 沈兰宜一路跟出去几步。几句场面话后?,这年轻宦官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抬起闪着精光的眼?珠子看了一眼?她,卖着关子道:“谭少夫人,你觉得,今日这一遭里,最实在的赏赐是什么?” 沈兰宜没?说套话,她坦然答道:“那?间东巷的铺面。” 东巷是达官显贵常常往来之?所,京城最有?名的茶楼酒肆、乐坊商行?,几乎都在那?儿。就?算不开店经营,仅仅只是把它赁出去,都会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和她嫁妆里那?两间单薄的铺子,不可?同日而语。 “和少夫人打个底吧,”身边无人耳目,宦官便道:“这铺子,是永宁王殿下感念你救下他失而复得的女儿,着意给?你添的。” 闻言,沈兰宜确实吃了一惊。 裴疏玉身份地位不同寻常,一间铺子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记着。 沈兰宜忽然又想到,独给?她的赏赐里,似乎也是实用?的东西?更多。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话转到嘴边,只剩下由?衷的一句:“多谢殿下。还请公公替我传达谢意。” 说着,她摸出袖中的荷包,想要塞给?传旨的这位,可?他竟摆手?拒绝了,又道:“行?啦,谭少夫人,送到这儿吧,咱家要回宫复命了。” 沈兰宜目送宫中的车马消失,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前院里。 她虽抱着攀附之?心而来,可?当真的拿到了投机的好处,又有?些手?足无措了。 男人们都散去了,许氏和金嘉儿还在院中,正在安排人按赏赐单子收检入库。 许氏如今看沈兰宜的眼?光,倒不似之?前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远香近臭,许氏并不能时时见?到这个儿媳,而沈兰宜在家的时候,晨昏定省又无可?挑剔,这一回更是替谭家长了脸。 ——对于许氏朴素的价值观念来说,她是谭家妇,她长脸就?是她儿子长脸,她儿子长脸就?是谭家长脸…… 至于什么肃王、永宁王,帝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并不在她的了解和考虑范畴内。 “去,把太后?赏你的东西?,抬你院子去。”许氏道。 沈兰宜“嗳”了一声,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事务杂乱,我来同娘和弟妹一道理一理吧。” 世间事就?是这样,懒汉做了一日活人皆道他变勤快了,勤快人偷闲片刻却会被指责躲懒。 见?沈兰宜主动留下,许氏的神情好看了一瞬,紧接着,却又朝着金嘉儿道:“你瞧瞧你,叫你做点事儿跟登天似的!” 金嘉儿不服,她开口道:“大嫂方才也走了。” 许氏便道:“陆氏的儿子受风寒病了,且她本也不是大房之?人。你呢?你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还没?投胎,沈兰宜腹诽。 金嘉儿脸白了一白。 最近庶务繁多,又是小弟谭清甫要娶新?妇、又是年关节礼一堆一堆,她忙的都不凑手?,没?了之?前那?么多讨好夫君的心思。 一时不察,谭清文又纳了两个通房。夫妻甚少同床共枕,何提子嗣的事情了。 一旁,沈兰宜并不参与她们的争执,既留下就?不偷闲,她照着单子,跟着院中的丫鬟一道,清点归类着玲琅满目的赏赐。 这些后?宅的功夫她只觉得无趣,左右做多做少都是给?外面的男人做事。 瞧瞧,都是谭家的赏,那?谭家的男人去哪里了? 谭远纶和谭清让这对父子,尚且可?以?说是在外当官事忙,可?以?说一句男主外女主内。那?剩下的呢?谭清文纨绔子弟,谭清甫尚未考学,却都理所当然的让女人们做事,自?己袖手?不管。 她叹口气,终于还是出言打断,朝许氏面前递上一张单据:“母亲,这些都是内造的东西?,要您开小库的门。” 许氏接过,话音稍顿。可?惜的是金嘉儿全然没?意识到这是沈兰宜在当和事佬,她望了一眼?,转而竟把矛头对准了沈兰宜。 “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金嘉儿掐着嗓子道:“太后?赐下的东西?金贵,是不是……都该由?公中保管呢?” 沈兰宜觉得她好蠢。 又蠢又聒噪。 许氏向来行?事又还算公允,她的难缠从来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金嘉儿就?是撺掇着把她的东西?拿走又如何?打了这个样,不是给?同为儿媳的自?己未来使绊子吗?对她有?什么好处? 人心都有?偏向,沈兰宜站在那?里不说话,愈发显得像有?委屈笼在身上,许氏叹口气,朝金嘉儿道:“蠢货,连人家在给?你下台阶都不知道,我谭家怎么就?迎了你这样的货色进?门?” 谭家经济并未不景气,许氏没?有?连儿媳的赏赐都贪的意思。 金嘉儿没?有?前世的她那?么能忍,眼?看还有?的是争执与弹压,沈兰宜朝许氏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 转眼?便过去了三月有?余。 官道上的风沙、绣楼阁楼外的月亮,渐渐都消磨在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平平淡淡的数下一日又一日,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朦胧的好梦。 沈兰宜倒是一日未曾有?闲。从旧铺子到新?铺子,她忙得不亦乐乎。 裴疏玉可?以?说是好人做到了底,那?东巷的铺面不仅是个铺面,甚至把原本里头的人的死契活契都一块交给?了她。 有?时候,沈兰宜又有?些恍惚。 恍惚什么呢?她不太明白。 这难道不是她抓住机会、冒险靠近裴疏玉这等人物想要的结果吗? 天潢贵胄的结局如何,本也与她无干。她小小的提醒她一遭,换来一些金银俗物,已然够了。 毕竟,她也从未想过能凭借重生之?利,去掺和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她唯独想做的,就?是攒些底气、和离,然后?过自?己的小日子。 那?日宫宴之?后?,谭清让疯子般的行?径也没?有?再出现过,她与他回到了相敬如冰的状态。 这很好,她无需应付什么,只是每日调养身子的药依旧被她倒进?了龟背竹的盆里。 小半年下来,它的叶片都开始卷曲泛黄,沈兰宜有?点内疚。 盛夏的蝉鸣声中,谭府也迎来了即将添丁的好消息。 吴语秾有?了身孕。她诚惶诚恐地来到沈兰宜跟前,几乎是投诚般邀她来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好神奇。 分明掌心之?下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着一条生命的迹象,沈兰宜还是觉得很神奇。 沈兰宜收回手?,目光平静,“不必担心,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吴语秾一怔,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夫人不打算……抱到膝下来养吗?”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傍晚,谭清让回来,沈兰宜将吴语秾有?孕之?事同他说了。 让她很意外的是,谭清让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高兴。 他随口说了几句对吴语秾类似“奖励”的安排,沈兰宜悉数应下,可?紧接着,她却发现,谭清让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沈兰宜不解问道,“可?是有?何处还要再打点清楚?” 谭清让好似深吸了一口气,他瞳孔幽深,背对着沈兰宜躺下,道:“不必,歇下吧。” 沈兰宜吹熄了火烛,也躺下了,未再言语。 黑暗中,她望着床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谭清让提起了要再纳妾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只字未提。 —— 次日一早,谭清让早早离开了,沈兰宜起来后?,听珍珠的意思,说是他起身后?就?去吴语秾那?里转了转。 沈兰宜心下稍安。 这日下晌,角门外有?人递消息进?来。 是齐知恩。 她给?沈兰宜带来了两条好消息。 一是,那?位女游医贺娘子已经找到,如今正在来京的路上; 二来,她寻到了方雪蚕的音讯。 第30章 这?几个月里,沈兰宜与齐知恩虽未见面,但是时?常书信往来。 南巷里那间铺面,不知是裴疏玉有心,还是她手底下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特地挑的间糕点铺子。 世上多得是赚钱的生意?,茶叶、水烟、酒……抑或是商行、当铺。不过?,这?些?生意?背后既需要产业托底,也离不开有权位之人背书,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这?两样,沈兰宜如今自然都是没有的。 最好?入门的生意?,无非都是和人这?张嘴挂钩。吃的这?生意?谁都能做,便是沈兰宜自?己嫁妆那两间,如?今也是还卖茶水和吃食。 在稳妥之余,沈兰宜也想办法添了点新意?,花了大价钱招了好?师傅,据说这?师傅有胡人血统,从扎糖到酥山,总能做出?点和不一样的滋味,一手樱桃毕罗更是全京城都无出?其右。 不少食材都要从京外运来,好?在四?方镖局已经周转起来了,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面关照镖局生意?,一面又有进货的便利,免得再去和其他商行镖局切磋。 齐知恩不擅经营,而?沈兰宜也只管常务,不插手镖局自?己的接单运作?,加之四?方镖局原本就有名?气?,如?此一来二去,已然有了摆脱先前颓势的架势。 “合招新镖师三人,裁去一人……” 沈兰宜读着信,信上大概不是齐知恩自?己的字迹,她比文盲好?不了太多,只会看不会写,写信的应该是她最近找来的一个草头军师,负责些?琐碎文事。 “先前所述游方女医已有音讯,正在河间府行医,已延请她入京,约需半月余。” 齐知恩这?边的动作?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快许多,她微微一讶,还来不及高兴,下意?识继续往下的视线却读到了更紧要的东西。 “另,姑苏的秦楼楚馆,无有那位女郎的音讯。”或是因着人代笔,她没有在信中直接提起方雪蚕的名?字,只用“女郎”指代,“官营织造之所,亦无人得见。” ——苏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没入官府的女奴,除却容色特别出?挑、抑或被贵人点名?要走的,都会被充入织造所绩麻织布。 沈兰宜蹙了蹙眉。 以方雪蚕的才名?相貌,即使是去绩麻织布,只要有人见过?她,就不可能不记得。 难道说……真的和齐知恩之前所猜测得一般,是被人藏匿起来了不成? 越往下读,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昔年她家女眷,两年间均已过?世,独她未有音讯。” “然,上月前姑苏有一案,书画店似有人倒卖当年才女之字画,买家购入后发现笔触新鲜、墨迹不似几年前所留,以造伪为由报官……” 读罢信后,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合上信,刚打算收起又觉着不妥,拿了火折子来,就在窗台上把信烧了。 沈兰宜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阖府的下人,除却珍珠与珊瑚,都是谭家的人,没有谭清让进不了去不成的地方,被他发现就是横生枝节。 微风拂过?,沈兰宜盯着化作?烟尘的纸灰,不由出?了神?。 她原以为方雪蚕是被买卖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在这?之后的若干年出?现在馥香楼。 她还打算着,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把人给赎出?来。 可沈兰宜现在想来,方雪蚕中间的这?一段故事,却全是空白。 是啊,她才名?颇显,容色更佳,若是早沦入那样的去处,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以至于谭清让在后来才在青楼中见到她呢。 眉心像针扎了似的一跳,直觉告诉沈兰宜,背后或许没她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把一个罪臣之女藏起来,图什么?方雪蚕已是官奴身份,若是贪图她的美色,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还有字画……她虽有名?气?,可离名?家还远得很,不至于身后还有人造伪的地步。 细碎的讯息有如?珠链散逸,可却缺了点什么,叫沈兰宜无法顺利地它们串起来。 声声聒噪蝉鸣响在耳际,她合上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正想着,有脚步声靠近,沈兰宜睁开眼,见是 珍珠,勉强朝她笑笑,问?道:“有何事?” 珍珠道:“吴氏害喜害得厉害,今日都起不来身了。我?方才去问?她,可要替她和您说一声,接她的娘家人来照顾,她说不要。” 沈兰宜没有怀过?身子,但她见过?太多这?府宅里的女人生产,知道孕期不易。“她娘家虽不太远,但不争气?得很,来了也是白来。” 吴语秾有孕的消息是给吴家递了的,前世,她家没有来人,她那酒鬼秀才爹回的信里,话里话外都是伸手要钱。 沈兰宜想了想,上一世,是谁看顾她看顾得多呢? 她嘶了一声,想起来了。 许氏当时?拉拔来两个女子,一个吴语秾一个傅二娘,前世,这?两位私底下交情?甚笃,好?像吴氏几次三番有孕,傅二娘都在旁帮了不少力。 只这?一次,因着傅二娘不是自?愿入府做小,是为了救生病的亲娘才卖身。沈兰宜给了她银钱,雇她到铺子里做工,她便没入府了,在外专心致志地做事、照顾亲娘和小妹。 细细想来,倒断了她俩这?段情?分? 沈兰宜正琢磨着,珍珠又道:“夫人,方才角门那边的婆子说,傅二娘来了,想求见您一面。” 莫不是铺子里有什么急事?沈兰宜点了点头,道:“叫她进来吧。” 许久未见,乔作?一身寡妇装扮的傅二娘看着要精神?许多。 靠自?己的手吃饭,确实要比看人脸色要有底气?。她在婆子的引路下走来,细长的眉眼中没有了先前的许多惧色。 见到沈兰宜,傅二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面不多,但沈兰宜了解她的脾性?,知她守礼到几乎呆板的地步,便任她做完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礼节。 傅二娘觑了一眼沈兰宜的脸色,开始与她说起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事情?。 没什么油盐,沈兰宜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发问?:“今日特地进府一趟,只为了说这?些??” 傅二娘咬了咬唇,再做了做心理建设,方道:“我?……夫人,我?、我?听说她有身孕的消息了。” 沈兰宜稍作?反应,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吴语秾。 “确有此事,怎么了?”她不解。 傅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掏出?一根银簪。 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她却很宝贝似的反复摩挲着,一边道:“夫人对我?很好?,当时?让我?出?府,还借钱让我?治母亲的病。吴……她见我?要走,悄悄拔了这?根簪子贴给我?。” “我?当掉了。现在挣了钱,打了支一样的想亲手还给她。” “她有身孕,我?……我?想来和您告假,来照顾她一段时?日。” 莫说沈兰宜,就是一旁的珍珠听了,都吃了一惊,道:“真看不出?来,当时?吴氏唇枪舌剑的,明明像是看不惯你在,怎么还给你塞东西了。她可不宽裕,吴家几乎是让她白身进来的。” 傅二娘瘪了瘪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她是看不惯,看不惯我?的性?子,觉得没出?息。可……所以我?想着,这?个时?候来报答她……” 沈兰宜沉默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道:“铺子里的事先放一放吧,上个月,白案上招了人,不差你这?一会儿的活计。” 闻言,傅二娘蒙着雾气?的眼珠子蓦然一亮,她急切地道:“多谢夫人!多谢您……我?教会我?小妹帮工了,她……” 沈兰宜莞尔一笑,而?后轻拍了拍傅二娘的背,道:“别担心,你能照顾好?她,也是在替我?分忧。” 确实如?此。后院都是她份内的事情?,这?话倒不止是为了安慰人的好?听话。 傅二娘欢天喜地地过?去了,沈兰宜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只篮子,里面是一只已经处理好?的鸡,并?七八个鸡蛋。 “府里哪里就饿着人了呢?”珍珠在旁笑道,有意?替沈兰宜分散有些?郁结的心绪,“她们再聚,倒叫老母鸡的全家也聚一起了。” 沈兰宜会意?地笑笑,紧接着,吴语秾的屋子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 “出?去了还回来做甚!” 傅二娘大概也回了句什么,但她没人家中气?足,声音传不过?来。 “我?要你伺候什么?我?又没死。你那病歪歪的老娘呢?” 沈兰宜有点恍惚,不禁回想起今生,她问?她们是否愿意?的场景…… 她连妻子都不愿意?做,又有几人是真的心甘情?愿做人偏房? 当日已经放走了傅二娘一个,吴语秾愿意?留下,是觉着自?己在外还不如?傅二有个娘和妹妹的家,还是觉得,她再大度也不会两个都放? 想到这?儿,沈兰宜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抬手,拂去窗台上的纸灰,朝珍珠道:“晚间,等姓谭的回来了,记得提醒我?,该给吴氏要些?东西。”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男人变抠门了,这?一世,自?吴语秾有孕后,他竟提也未提将她提作?良妾之事。 —— 垂柳依依,流水潺潺,盛夏的薰风拂得人昏昏欲睡。 园中假山耸立,间有曲水蜿蜒、亭台小榭,在这?正午时?分,竟也不显得燥热。 触目所及,没有金雕玉砌,却是比堆金砌玉更糜费的景致。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庭中,她背影萧然、长发半挽,若叫醉酒的雅客瞧见了,恐怕要以为是古画中的仕女走出?了卷轴。 “在看什么?” 男子的声音悄然靠近,尾音散佚在澹澹的水声之中,飘渺仿若云端雾。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可方雪蚕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男子却感受不到她的抗拒一般,自?来熟地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替她拢起散落在肩头的乌发。 “真可惜,叫我?发现了。” 方雪蚕身子一僵,她强笑着开口道:“殿下发现什么了?” “你的诡计。”男子眼眸乌深,闪烁着诡异的亮色,“不愧是女中诸葛,差一点就让你把消息传出?去了。” “故意?引诱下人,叫他们知道你的字画很值钱,勾得他们把你的笔墨拿出?去卖……说真的,若我?反应再慢一点,这?画可真收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男子伸出?背着的右手,将袖中画轴甩落在地。 方雪蚕瞳孔微颤,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确实是我?闲时?所作?,可是,殿下所说,什么传递消息,我?一个字也没明白。” 男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在方雪蚕的退步中越逼越近,他伸出?手,抚摸过?方雪蚕的耳后。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黥印。 被触碰到这?里的瞬间,方雪蚕浑身一软,她下意?识扶住身后的亭柱,才不至于继续倒下。 男人的声音冷漠极了,“即使传信出?去又如?何?没用的。你不会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你方家的门生,会帮你逃出?去吧?” “您既已允诺替方家洗冤,我?又为何要逃?”方雪蚕抬起眼眸,惧怕之意?全然掩盖不住她未曾灰败的瞳孔,她的眼中笑意?森然,“永宁王……殿下?” 30-40 第31章 京城,永宁王府。 所谓王府只是一座华丽的空壳,裴疏玉不常住在这里。 或者说,历任永宁王都不曾在此久居。他们的封地、属于裴氏的北境,才是?他们的天下。 这半年来,待在这座空壳里的时间,倒比往前十几年都多?。 难得闲暇,身后没了催命似的战鼓,也没人天天站在中军帐外打来打去?,裴疏玉起了闲兴,在院中操了把重剑练着玩儿。 凌源匆匆从院外赶回来,肩膀上还?站着他的宝贝信鸢。见裴疏玉将比小孩儿腰还?粗的一柄重剑耍得虎虎生风,他一面咋舌后退,一面高?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来报。” 裴疏玉耳目灵敏,早听见他脚步声了,否则这一时半会的,重剑还?不好收势。 “怎么了,老岑那里又说什么了?” 她把几十斤的重剑随手掷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 凌源眉心一颤,心道,真是?个天生猛人,好在王府没有奢靡到连院子都铺石砖。 他抱了抱拳,从鸢腿上卸下小小的纸筒交予裴疏玉,道:“岑校尉传信,裴翎川确有异动,近日与京中书信愈发频繁,军中……” 裴疏玉闲闲听着,眉目不动。 朝中暗流涌动,北境的裴氏也从不是?铁板一张。 从她十五岁领封亲王诰命起,这些相向的刀剑就没少?过。 攘外必先安内,太多?的阴谋潜藏在暗处可不成。此?番进京,正是?因为她想?将这些挑到明面上来。 “我这叔父好大?喜功,却怯懦太过。我若一直不离开北境,皇帝不敢动作,啧,也给不了他下定决心的机会。”裴疏玉掸了掸微有些充血的手掌,道:“夷人那边呢?” 凌源道:“还?是?老样子,今夏水草丰茂,会不会南下来犯,要等秋天再看?。” 裴疏玉“嗯”了一声,凌源又拣着军中其他要务说了一通。 永宁王之所以受人忌惮,无非就是?因这兵权。昔年袁裴分治天下的故事仍在传说,袁家人纵然想?收兵权,可这北境的十万大?军被人家牢牢握了几十年,早已?与私军无异。别说收回了,每回起战事,朝中派去?的监军都说不上什么话,俨然就是?裴氏的一言堂。 裴疏玉动作闲散,实际却听得仔细,她有安排正要同凌源细说,眼?睛一斜,忽看?得院墙外探了半个小脑袋出来。 小孩儿脚步轻,以至于她方?才听得入神,都没发现。 倒不至于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提防,裴疏玉朝她随意招了招手,跟叫小猫似的,道:“过来。” 说实话,裴疏玉有些忘记自己?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了。那日宫宴后,她便将人甩给了底下人去?带,偌大?的王府里,面都没再见过几回。 灵韫没有犹豫,欢快地跳了过来,不知?是?谁教的,开口就是?一句清脆的“父王”。 凌源在旁听了,一口口水好悬没把自己?呛死。 裴疏玉好不到哪去?。她生来丧母失怙,既没受过父母教养,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去?做别人的“父母”。 她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被这样贴近,“为什么来找我?” 硬邦邦的语气。 乡野长大?的小姑娘缩缩脖子,献宝似的从袖底掏出一只狗尾巴草编的花环,“我……我呆腻了王府,想?、想?叫姐姐带我出去?玩儿,她说,没有殿下的命令,我暂时不能出去?。” 小孩儿似乎很?擅长察言观色,见裴疏玉神色冷然,父王是?断不敢再叫了的。 原是?为了这个,裴疏玉接过草环,道:“再等等,过了这两日,会有人人正经带着你。” 听说自己?带大?的小世子有了血脉,昔年王府的那个奶嬷嬷、本?已?归乡荣养的孙婆婆,正在马不停蹄赶来京城的路上。不过她一把年纪了,路上难免多?费些时间。 灵韫张圆了嘴,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裴疏玉却已?将侍婢叫了过来,让她领人下去?。 离开的时候,小姑娘明显地沮丧了许多?,耷拉着脑袋。 家中三个小子、没一个女儿的凌源眼?热得很?,见状,没忍住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裴疏玉以为他要接着方?才的继续回报,低头把玩着草环,随口道:“说。” “呃……”凌源也缩了缩脖子,既而正色道:“您让我杀了这孩子的同胞哥哥,我没有动手,还?请殿下降罪。” 裴疏玉挑了挑眉,只问:“哦?为什么。” “我不知?殿下意欲何为,不敢轻率动手。” “怎么说?” 凌源望了一眼?灵韫踩着小靴子离开的方?向,那里花树葳蕤,是?个小花园。 四下无人,他垂首道:“若殿下只打算用这孩子应付眼?下的局势,以后有了亲子亲女再议,她那哥哥,杀了便杀了。可若不然……他日小郡主若知?道您杀了她的亲兄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您养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雠寇。” 裴疏玉从不心慈手软,既在梦中预知?了将来给她致命一击的人,将火苗摁杀在摇篮里才是?她的作风。 之于这一世的他是?否无辜、对孩童下手是?否道德,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内。 缘由不好与他人言说,然而凌源的理由又确实入情入理,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道:“我不会有亲生的子息。之于灵韫,我有自己?的考量。” 那个梦里,她似乎没有做回女子的打算,一直用着男子的身份,直到被褫夺姓名,然而这一世,裴疏玉却多?了些别的考量。 已?然乌云密布的天,炸开惊雷是?早晚的事。 男装扮不了一辈子,正如凌源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如此?,怎么炸、什么时候炸,都该早做准备。 而这一世的灵韫,就是?她选来投石问路的那个“石”。 “没杀成便算了吧,留着他的命,我以后有用。”裴疏玉轻描淡写地道:“找两个身手好的女子来府里,再把我当年入门时的剑找出来。今日见灵韫如此?,想?来时闲呆着无趣了,叫她学点东西。” 见裴疏玉没计较他自作主张之事,凌源松了口气,挠挠头道:“好。不对,殿下,小郡主现在才几岁,又是?女娃娃,正经习武会不会太苛刻了?” 他很?清楚裴疏玉的性格,既开口,就不可能是?让灵韫随便学学。 裴疏玉乜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我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 ——前任永宁王身故后留下了些中用的人,然而除了孙婆婆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糙人。丧母失怙的“小世子”,自小就是?在北境的风沙里、在马背上摔摔打打长大?的。 到她十岁时,裴氏内斗得厉害,新皇登基,秦太后索性一道懿旨将人接入宫中,直到十五那年,才再领封亲王诰命回了北境。 凌源一噎,刚想?说那不一样。可不知?为何,他本?能地觉得裴疏玉不会喜欢这句话,囫囵又吞下去?了。 他低头,拱手应是?,未再多?言。 —— 晚间,沈兰宜命人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一桌好茶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不至于汗流浃背,但总归有些燥热,便将饭摆在了院子里。 “温一点酒,”她吩咐珊瑚:“果子露就行,意思意思。” 珊瑚应下,又道:“夫人,只一壶就够了吗?” “我没打算喝几口,到时候哄他做气氛罢了。”沈兰宜漫不经心地道:“兰芝坊的账还?没算明白,你替我合在那一页,别叫风吹乱了,我一会儿还?要接着看?。” 兰芝坊是?南巷那点心铺的名字。 珊瑚嗳了一声,只是?酒还?没温来,谭清让就先回来了。 沈兰宜眼?睛一亮,惊讶地道:“三郎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比她料想?得要早些。 最近他大?抵是?要升迁了,回来得越发晚。 沈兰宜甚少?向他表现出如此?这般热切的态度,谭清让脚步微顿,他缓缓抬起视线,正对上她的黑曜石般的一双眼?睛。 她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目光,笑道:“没用的话,先稍坐下,酒一会儿就来。” 谭清让没说话,只依言坐下。 桌上都是?好菜,即使沈兰宜并不想?和眼?前这位同餐,倒也还?吃得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她要起身为谭清让斟酒,壶嘴还?未碰到他的杯口,他忽然伸出筷子,钳住了酒壶往下的动作。 “今日,宜娘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既问了,沈兰宜也就不婉转了,她放下酒壶,给自己?斟了一个杯底,道:“吴氏既有孕,是?不是?该提她作良妾了?” 时下律法,对官商人家能纳的妾侍数量有要求,正经良妾也要去?官府造册登记的。 像金嘉儿丈夫那一院子莺莺燕燕,显然就超出了律法所束,所以那些都只是?通房,连正经妾侍都不算。 “可以。”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格外惜字如金,他悠悠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喝过才继续道:“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沈兰宜动作一顿,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觉得她既有孕,总做着通房不好。对了,三郎,其余的赏赐,你可有什么打算?” “去?找宁禄拿钥匙,你看?着办。”谭清让道。 目的达成,沈兰宜放下心来。 她注定会离开的,而谭清让一定会续娶,届时新妇进门,还?不知?会如何。 孩子、身份、钱,都有了,希望那时吴语秾的日子过得好些。 沈兰宜不说话了,谭清让反倒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盘算什么呢?” 沈兰宜心尖一揪,还?以为他修了读心的本?事,瞧出她在想?什么了,好在紧接着便听见他继续道:“放心,她肚子里的孩子,若生出来是?个儿郎,只会养在你膝下。” 沈兰宜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这样“体贴”的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好贴心,好……轻描淡写。女人的肚皮好似天生就该归他管束。 她勉强笑了两声,道:“我听旁人说,这养了的孩子,也是?要算在子女宫里的。我……我还?年轻,我不愿意养别人的孩子,怕耽误了自己?的亲缘。” “哦?”谭清让没想?到她竟不是?为了这个打算,才开口替吴语秾跟他要东西,他眉稍挂着几分讶色,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沈兰宜打着哈哈带过这句话,又道:“说起这个,郎君,府上如今女子多?,有孕的都不少?,我先前听闻有一个游方?女医医术高?明,想?请她到家里来看?看?。” 大?房不止吴语秾有孕,今年年初才成婚的小弟谭清甫,才娶进门不久的梁家姑娘前两日诊出来已?经有了身子,谭清文的院子里,也有通房怀了。 “女医的医术大?差不差,盛名之下恐怕难副,”谭清让道:“不过,你愿意请,请来便是?。” 沈兰宜心里啐了一声,道才不是?。 那位贺娘子的本?事,她前世是?见识过的,无论大?疾小痛,她统统都能治。那些女子间难言的病症,更是?治得得心应手。 然而他不阻拦就好,沈兰宜目的达成,懒得同他分辩。 或许是?要擢升了心情不错,用过饭后又小喝了两杯,谭清让还?有同她开玩笑的心情。 “今日,宜娘开了这么多?次口,不知?我这口该不该开?” 他的眼?光在妻子身上来回逡巡,竟有些难以描述的欣赏意味。 沈兰宜扯扯嘴角,尬笑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谭清让开口,夹杂着微微的酒气:“尚有公事要做,不若……宜娘替我磨墨。” 原来是?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然而只是?磨墨,沈兰宜倒也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谭清让在她的面前,是?越来越不避讳提起朝野中的事情了。 前世,她越谨小慎微,周遭人反倒越对她不满,嫌她温吞、嫌她过于贤惠,越是?做什么都不对。 可这一世,没了顾虑的她,行事愈发丢开了拘谨的影子,再抬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人,即使是?许氏和谭清让,对她也没了前世那种苛刻的态度。 他们不是?要贤妻吗?可若以贤的标准来看?,她分明没有前世“贤”了。 微妙的感触让沈兰宜既痛快,又不痛快。 墨香染在指尖,沈兰宜磨着墨,心绪全然不在书房里。 谭清让不急着动笔,耐心等着她。 他似乎在读一封信。 字斟句酌地反复读过几回,才终于提起狼毫,饱蘸墨色,落笔回信。 而沈兰宜发着呆,眼?神飘忽。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滑落,直至落在了那封信上。 这信上的字迹确实有些功底,遒劲有力,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笔墨间文辞并不繁冗,以至于尽管沈兰宜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一眼?,依然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她的目光停住了。 好在,谭清让端坐案前悬臂提笔,并瞧不见她急转直下的神色。 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方?雪蚕的名字? 沈兰宜攥着拳头,近乎无声地长吸一口气。 她提起胆气,正打算再确认一眼?,谭清让却已?顺手将信收起,压在了镇纸之下。 第32章 砚台上?的墨汁隐隐有要凝结的迹象,磨墨之人却没?留心添水,谭清让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身边的妻子。 沈兰宜察觉到他的目光,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她垂下眼帘,盖过复杂的神色,道:“跑了会儿神。” “近来?事多,吴氏又有孕,辛苦你了。”谭清让随口说?着,没?注意到沈兰宜正盯着那镇纸下的信笺,“既辛苦,便先歇着去。” 在沈兰宜面前,他一贯是有底气自负的,这封信不算密信,方雪蚕这个名字更不是什么密辛,他的这个?妻子也不该知?道她当年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和她的丈夫有旧,故而根本没?设防。 “陪着三郎,不辛苦。”若是平常,能走沈兰宜早就走了,可这会儿,她却还是强忍着喉口翻涌着的恶心之感站在这里。 只凭江湖行当四处搜罗消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不能走,她要想办法看到这封信。 谭清让也没?拒绝,他低着头,书罢回信后又开始忙别的公?务。沈兰宜满腹心神都?在那?封信上?,却只在落款处瞧到了一个?“渊”字。 渊……沈兰宜眉心一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谭家选的边儿、谭清让如今效忠的,正是肃王、袁佑渊。 可只这一个?字的话?,她什么也猜不出来?。 月上?中天,谭清让终于?放下了笔,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一抬头,见沈兰宜仍旧在旁,面前茶水依然温热,不免喟叹:“难为宜娘如此用心。” 她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只为陪着他。 沈兰宜压下心头焦躁的火气,笑道:“应该的。三郎忙完了吗?先前吩咐了热水,直接去盥洗就好,这里我着人收拾。” 这书房几乎是谭清让一人在用,她的东西被收起来?过那?一回后,沈兰宜再算账也只再支个?小桌子。 放在书房面上?的都?不是紧要东西,然而香炉后有一小间密室,要钥匙才能打开,机要的文字大概都?在那?里。 沈兰宜悬着颗心,祈祷谭清让不要把那?封信放去密室、抑或随身带走。若如此,她再想看到就麻烦了。 好在,他没?有。 大概那?封信确实不甚紧要,谭清让把它?夹在公?文册中,随手搁下,朝沈兰宜点了点头,道:“不必,宁禄——” 他只一放声?,屋外,那?长随便巴巴地来?收拾了。 沈兰宜没?有纠缠,她和谭清让一道出了书房。 跨过门槛前,她几不可察地稍扭过脸,记下了宁禄将方才的公?文收到了哪里。 翌日晨,沈兰宜从凝晖堂给许氏请安回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平时廊下洒扫的丫头都?被珍珠叫去整理库房了。 天光耀耀,做这窃人文书的事情沈兰宜也毫不心虚。 谭清让从未真正把自己的妻子看到眼里,因而对她过于?放心、吝啬防备。 倒成全了现下她的所为。 跃动的阳光越过窗棂,跳得欢实。沈兰宜无暇去感受初夏的灵动与鲜活,她屏着一口气,动作极快的找到昨夜记下的位置,轻车熟路地翻开手册,找出了那?封信。 落款有且只有一个?“渊”字,原来?不是她少?看了。 沈兰宜一面记下信的折处,一面飞速翻开。 果然,正是谭清让与肃王袁佑渊往来?的书信。肃王近日似乎不在京中,然而他的触角却没?有离开。 前面两页,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政务往来?,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翻过,直到视线触及到那?个?名字,执册的手才终于?顿住。 信上?文字只有寥寥两行与方雪蚕有关。 ——她仍未放下戒备,不愿开口,威逼利诱皆不见效。 直到阖上?信,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离开书房,沈兰宜仍旧没?缓过劲来?。 她站在廊檐边上?,怔怔久立,直到日头偏移、阳光渐渐变得刺眼,她才终于?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可以确定了。 方雪蚕在方家败亡之后,是落到了这位肃王的手中。 方家这桩案子,本就疑云扑朔。方雪蚕的祖父方存曾任太子太傅,更是亲自教导故太子袁承允多年。故太子出身高?贵,有经?纬之才,有名士之风,昔年先帝也对这个?嫡长子极为看重,若非变故横生,帝位上?如今坐着的就该是他。 像方存这样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待到他日太子继位自有荣华富贵,何必去帮齐王下毒谋害自己的主上?? 议论声?甚至蔓延到了民间,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是,至少?,当今皇帝很介意故太子之事,多年来?,皇帝表面上?敬重早逝的长兄,实际上?却在一点一点铲除他留下的势力。 然而方老太傅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更是在形势不妙时急流勇退,回乡教书去了,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方家一直安然无恙,可谁知?到头来?,皇帝却还是…… 沈兰宜叹了一口气,然而肺腑间的阻滞感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上?位者?的威压,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谁都?知?道这个?罪名有多荒谬,可是谁又能奈何得了龙椅上?的那?位? 旁的恩仇暂且不论。人,她是一定要想法子去救的。 可是天大地大,即便知?道方雪蚕被谁关起来?了,又该去何处寻? 得从他们的动机出发…… 沈兰宜沉吟片刻,从乱麻般的思?绪中找到了一点头绪。 信中说?,方氏女不愿开口,也就是说?,他们有想从方雪蚕嘴里知?道的东西。 方老太傅对这个?孙女的疼爱,便是沈兰宜也从旁人闲语里听到过一些。也许肃王之流,便是觉得以这份宠爱,或许方雪蚕会从祖父口中,听到过什么秘辛。 或许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 齐知?恩那?边,得先暂时叫镖局的人不要再去查了,沈兰宜总觉得,再这么草率地查下去,会很危险。 要想些其他的办法。 确认了方雪蚕还好好活着,她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半刻不会出事之后,沈兰宜稍微松了松紧皱的心,可是紧接着,她想起这封书信的主人、想起谭清让来?,心底又油然升起了之前那?种恶心的感受。 她原以为,谭清让只是没?有主动去寻昔年落难的青梅,谭家也只不过明哲保身罢了。这听起来?很无情,但在这翻云覆雨之间,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可现在看来?……恶心之余,沈兰宜愈发毛骨悚然。 谭清让明明清楚地知?道,书院里的旧青梅是被谁折去的。 不仅如此,肃王在书信中的语气,甚至是在与自己的幕僚商议。 商议该如何处理她,如何撬开她的嘴巴。 这个?男人,一面在做着这些事情,一面还饶有兴味地面汁源由。扣抠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对着后院里那?张与青梅肖似的面孔。 沈兰宜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甚至无法确定,后来?馥香楼的那?场“偶遇”,到底是不是偶然。 如果说?,原本沈兰宜还有和这个?曾经?夫妻十余载的男人虚与委蛇的力气,那?么现在,和离的欲望就像闪电过后的阴天,骤然间炸开了惊雷。 在这个?男人身边,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沈兰宜花了很久,才将胸口愤懑的火平复下去。她冷静下来?,叫来?两个?小丫鬟,去书房洒扫拖地,又喊来?珍珠,打算给齐知?恩去一封信。 信里还是那?两件事,一个?是问一问那?位贺娘子如今到哪了——沈兰宜急于?见到她,才好继续后面的谋划,另一个?,就是叫他们不要再去找方雪蚕的下落了。 信刚刚写就,珍珠还没?拿去呢,角门那?的门房忽然来?找。 那?仆妇站在院门外,绘声?绘色地描述:“好家伙,那?女人有这——么高?,比我高?一头多,在小门外邦邦邦地敲门,那?哪是敲啊,简直就是砸!” 能看门的仆妇本就已经?是健壮的了,珍珠咋舌,道:“比你还高?那?许多?怪吓人的。对了,那?找我们来?做什么?” 仆妇答:“她就是来?找你们的啊,说?是三少?夫人请她来?的。好像是个?游医?我看着她的虎撑和药箱了。” 早听到仆妇说?有很高?的女子来?找时,沈兰宜便知?道是谁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开口道:“珍珠,走,随我去接贺娘子进来?。” 珍珠疑惑地“嗳”了一声?,跟着沈兰宜往角门去。 角门外,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裹着青灰色高?领布袍,身畔还有个?十岁左右小女孩,大概是药童。 两人各自背着一大一小的药箱,满身风尘。 珍珠见状,上?前迎道:“这位,便是贺女医吧?请随我们少?夫人来?——喔,还有个?小女郎,贺娘子是你的娘亲?” 一身寡妇装扮带个?小姑娘,确实很容易被误会。 小女孩摇摇头,还没?说?话?,她身边的高?个?子女游医、那?位传说?中的贺娘子已然冷淡开口,“捡的。” 声?音有点哑,听着比珍珠的嗓音粗许多。 “我叫小榕,是在榕树下被娘子捡回来?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补充。 阔别一世,这位贺娘子还是她记忆中那?般惜字如金的作风。沈兰宜也不见怪,只笑道:“贺娘子来?得仓促,怎地不叫齐姑娘先来?知?会一声??我好派人接您进京。” 贺娘子没?有回答,眼神直视着前方,这谭府里的富贵景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沈兰宜先领这位回了院子。好在空屋子还是早就备了的,她引这一大一小先过去,结果还未坐定,这位贺娘子便问道:“病人,在何处?” 沈兰宜眨眨眼,“娘子先稍事休息,哪有远道而来?,茶都?未喝一盏就忙活的道理?” “娘子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小榕一边回答,一边摘了自己的药箱,又去摘贺娘子的,“我们在京中还有旁的病患要诊治,需得尽快。” 珍珠爱怜地摸摸小孩儿脑袋,“你可真伶俐。” 见贺娘子执着如此,沈兰宜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先领着她去了吴语秾的屋子里。 ——虽然她的目的,是想让这位替陆思?慧医治她那?先天不足的儿子。然而大房都?没?看就先去了二房,实在有点儿过于?刻意了。 沈兰宜不想落人话?柄,故而没?有这么去做。 吴语秾依旧在屋子里起不来?身,她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几乎就靠傅二娘每日给她熬点米油过活。 见沈兰宜带着医女来?,她也恹恹的,没?什么力气回话?。 也不是没?看过郎中,然而郎中摸过她的脉象,知?道她腹中孩儿无恙之后,基本就随便开点不痛不痒的药吃吃。 都?说?害喜呕吐是孕期常有的,没?人拿她吐得天昏地暗当回事儿。 吴语秾原以为这位也会如此。她垂着手腕,便见眼前的医女,用她那?相较寻常女子要粗大一些的指节托住了她的,又从怀中掏出温热了的脉枕,开始替她诊脉。 她如此郑重,倒叫沈兰宜有些担心,“贺娘子,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贺娘子没?说?话?,许久之后,她才松了手,拿了纸笔仔仔细细地写药方。 吴语秾见她神情严肃,下意识揣起自己的小腹,道:“是有哪里不对,怎么药方这么长?” 贺娘子开口,依旧是一字一顿的语气:“孕吐是病,要治。” 小榕歪着脑袋看药方,然后道:“药药好好吃,会好的。我家娘子治过很多孕吐的毛病,药到病除。” 吴语秾的眼眶忽然有些热了。 她擅长拿乔做戏,情绪向来?外放,此刻的眼泪却是安静的。 “多谢你……只有你拿我当人治,拿我的不舒服当病……” 沈兰宜亦有些感慨,然而这位贺娘子,却像是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一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转身就起来?了。 多半日的功夫,这院子里所有的女人,从丫鬟到仆妇,从吴语秾到沈兰宜,全被贺娘子抓着手诊了个?遍。 有小厮见此情形,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也要贺娘子给他诊脉,“女郎中哪方人士啊?瞧着怪高?的,眉眼也怪俊的,就是少?了点柔美。” 贺娘子没?说?话?,小榕却把他的手打一边去了。 小榕振振有词地道:“我家娘子只医妇孺,闲杂人等免谈。” 小厮不满,嘿了一声?,又道:“医者?仁心,你这人怎么这样?” 贺娘子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啊,等医完天下女子,我再来?找你。” 珍珠打着哈哈,把小厮使唤走了。沈兰宜上?前道:“抱歉,没?管束好下人,冒犯了娘子。” 说?话?时她抬起头,对上?贺娘子黑漆漆的眼睛,不知?怎的,竟下意识把目光移开了。 贺娘子垂眉敛目,只道了一声?无妨。 天见黑了,她这边终于?歇下。沈兰宜回到屋里,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谭清让这两日似乎又忙起来?了,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孤枕孤衾,沈兰宜欢喜得很。 既然延了女医来?,许氏又病着,肯定是要请贺娘子去凝晖堂走一趟,除此以外,大房……再是陆思?慧那?边……还好这位贺娘子她不怕忙,反倒是怕自己不忙,否则如此辛苦,定是要恼了。 然后,明日还请了牙行里的经?纪来?,太后赏赐的那?间铺面收益很好,她现在手中有了不少?余钱,要趁热打铁,看一看新的铺子…… 沈兰宜眼皮坠坠的,或许是因为贺娘子新配的安神香,尽管心里压着很多事,今夜,还是难得的好眠。 —— 清早去给许氏请过安后,沈兰宜就回来?了。 珍珠有些不安,她搓着袖子,道:“夫人,我总觉着不好。贺娘子到底远道而来?,我们就这样让人家连轴转……” 沈兰宜其实也不好意思?,然而有的人天生脾性如此,于?是,她只道:“贺娘子是要春满杏林的大圣人,闲不住的,我们拦她反倒耽误她的事儿。回头,咱把礼封得厚厚的,也算尽一点谢意了。” 珍珠偷觑着沈兰宜的神色,问出了真正想问的事情:“那?……您的身子,贺娘子怎么说??” 沈兰宜垂了垂眼,忽然就笑了。 其实还是和前世别无二致的诊断,身子无恙,孕息要靠缘分。 只是这一回,她开口朝这位女医要了避子的药。 这会儿人多耳杂,沈兰宜没?说?这个?,只道了句“老样子”,便匆匆结束了话?题。 快到午间,贺娘子并那?收养的小小药童也没?回来?,沈兰宜让珍珠着人去打听她们人在哪儿,是在凝晖堂还是去别的房里了,看要不要送些吃食过去。 正安排着,先前找的牙行的人也来?了。因着主顾是女子,为方便行走,派来?的经?纪是个?妇人。 这妇人也是寡妇打扮,一看便是个?泼辣的把式。 沈兰宜早和牙行说?过自己是要置铺,聊过一轮之后,她心里有了大致的打算。 “我晓得了,”沈兰宜的声?音轻快,“现下……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女经?纪受宠若惊地摆摆手,道:“小人哪敢当夫人一句请教,您说?便是。” 沈兰宜指了指这四方的庭院,状似心血来?潮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要析府另居的话?,在京城里置办一个?和这儿差不多大的宅院,上?下大致要多少?钱?” 第33章 “这要看夫人想在何地置产了。” 女经纪开口,没?有因为沈兰宜的发问起疑。 京城的贵妇人,想要买地置宅皆是寻常。女经纪熟门熟路,就着面前的纸笔开始边说边写?写?画画。 沈兰宜听了一小会儿,出言打断了她?,道:“这些地方都太繁华了,有没?有僻静些的所在?最好……离这里远一点。” 女经纪一副了然的样子,她?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是想置办婆家不知道的私产,对?吧?放心,我?们牙行这边很?熟的。” 京城居不易啊,在女经纪的话音中,沈兰宜悄悄叹了口气。 她?盘算着手?底下不丰的资产,算来算去,还是太后赏的那两块金饼子值钱。 她?那两间嫁妆铺子,只是在成果上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收益摆在大家族里简直不够看。 四方镖局那边她?虽然出资入股,然而镖局行当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意,赚得也就是个辛苦钱,原本又有亏空,这边一时也指望不上回头。 当然,沈兰宜看上镖局,打得也不是挣钱的主意,而是防备后面局势乱了手?底无人相护。 真正算稳定挣钱的还是兰芝坊的糕点生意。 但那里的收益没?落袋多久,而京城繁荣多年,无论是宅院还是铺面都?很?稳定了,除非有人遇上抄家灭族的祸事?,否则核心地带很?少有需要置换产业的需求,好地方都?是有价无市,她?就是有钱也很?难置办这样的铺子。 可偏偏先前谭清让发过?话,明里暗里都?是嫌弃她?那茶水铺汤饼铺上不了台面,再?叫他们知道她?还在扩张这“上不了台面”的生意,恐怕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现下还未离开谭家,不得不低他这一个头。 可若不做平民生意,和?离之后无有背景,恐怕也守不住…… 听女经纪说得差不多了,沈兰宜便先把这些念头丢一边去。 再?急也不能乱做打算。 见她?一身寡妇装扮,她?想到了贺娘子,不由笑道:“有时我?我?也挺羡慕你们的,有在外行走的自由。” “嗐,也不是家家都?供得起一座贞节牌坊啊!”女经纪叹道:“总是要吃饭的,家里又挂着两个拖油瓶,改嫁也没?人要两个小的,只能出来混口饭吃。” 她?见沈兰宜好说话,主动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夫人,我?姓秦,您叫我?秦四娘或者秦经纪都?好。今日说的这些铺子宅子,您随时考虑好了,随时来牙行找我?。” 说起来,倒和?秦太后一个姓。然而一个只是市井经纪,一个却是当朝太后,族中连宰辅都?出过?两位。 沈兰宜点点头,应道:“置产是大事?,秦经纪,你放心,待我?思虑周全?,再?去牙行一定找你。” 她?命珊瑚送了秦四娘出去,自己则在案前望着方才的记录发呆。 手?头能动的钱不算多,再?开铺的话,赁比买合适,然后就是和?离后的住处……银钱不多,或许该去京外找找。 沈兰宜转念一想,又觉得豁然开朗起来。 何苦要留在京城呢? 不在京城最好,和?离成了,又住得远远的,她?就再?也不会见到谭清让了。管他是好是坏他日又是否炙手?可热、位极人臣,这些个危险的人物,就叫他们自去波谲云诡里搅弄吧! 她?只想要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行走,仅此而已。 正想着,珍珠回来了,她?一面火急火燎地往院子里跑,一面大声道:“不好了夫人,快去二房看看吧!” 沈兰宜本就在想何时去陆思慧那儿一趟。 ——如果她?有时间,或许可以一点点试错,慢慢琢磨这个生意下一步该怎么做。可现在她?只是想到谭清让这个名?字都?觉得恶心,能早一日离开都?是好的,已经没?了徐徐图之的耐性。 这个大嫂经营自己的生意很?有一手?,沈兰宜想向她?请教?。 可是……现下是怎么一回事?? 沈兰宜皱了皱鼻尖,拦下珍珠,问道:“别急,不是叫你去找贺娘子吗?二房那边又怎么了?” 珍珠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后立马道:“就是因为她?呢!大少夫人和?她?吵得针尖对?麦芒的。” 怎会如此?前世虽与这位贺娘子接触不多,但也还算清楚她?的作风——话少、冷淡、至多在旁人眼中又点儿倨傲,不是个会与人争辩的性子。 沈兰宜蹙着眉,一面马不停蹄地动身,一面继续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先同我?说一说。贺娘子不是多话的人,大嫂……大嫂平时也是讲理的。” 大概……吧。 珍珠道:“贺娘子确实?话不多,我?听了两耳朵,主要是她?那个小跟班当喇叭,在替她?和?大少夫人吵呢。” 沈兰宜听不明白,索性加快了步伐,赶到了很?少踏足的二房。 二房里果然鸡飞狗跳。院前的丫鬟打水的打水,拧巾帕的拧巾帕,而花圃前的春凳上,陆思慧正抱着瑞哥儿哭天抢地。 她?怀里的孩子,口鼻间糊着鲜血,囟门后还插着针。 乍然见到这样的场面,沈兰宜也是被?唬了一跳,好在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旁的没?修炼出来,遇事?冷静下来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 她?上前几步,再?定睛一看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还好,阿瑞鼻子下面的鲜红一看便是鼻血,只是瞅着吓人了点。 沈兰宜再?一抬头,就见贺娘子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而她?身畔的小榕像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嘴仍叭叭的。 “……哪有你们这样的……娘子施针的时候要闯进来……信不过?就直说,天底下哪……” 年纪虽小,嘴却利得很?。沈兰宜心下其实?有点想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陆思慧见她?来,腾的一下就抱着瑞哥儿站起了身。 “三弟妹,我?也是信得过?你,才敢叫这位你请来的游医给阿瑞诊治,可你瞧瞧给治成什么样了?” 陆思慧的颧骨生得高,本来就有些刻薄,眼下她?这般声泪俱下,沈兰宜实?在发怵。 然而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瑞哥儿怎么了?我?瞧他像是流鼻血了,啊,怎么还蹭了一脸灰。” 陆思慧心疼地抬起手?背去擦,连帕子都?顾不上拿一张,一转头,又瞪上了一大一小那两位。 “施针便施针,阿瑞都?流鼻血了,还拿锅底的灰去抹他鼻子,若非我?撞见……” 若事?实?真如陆思慧所说,沈兰宜也不明白贺娘子是想干什么了。 然而前世这位风评是确确实?实?的好,也确确实?实?治好了阿瑞,她?也就没?急着顺陆思慧的话说下去,只是转头看向贺娘子,歪歪头,问道:“锅底灰?” 贺娘子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繁杂吵闹的场面,她?皱着眉,扭过?头去,解释的声音很?轻,却并非没?有底气。 “气滞血热,发散而出。百草霜止血、清虚。” 一旁的小榕又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补充道:“旁边的丫鬟正好在烧水,锅底灰气是百草凝结成霜,入药止血是最好不过?的。” 听到这儿,沈兰宜其实?已经信了,然而陆思慧关心则乱,仍是将信将疑,“我?怎知你是不是拿话搪塞?若不是我?方才过?来,他还不知要流多少血。” 沈兰宜面露无奈。 她?忽然知道问题在哪了。 这一世,她?提早把贺娘子找来,是想早些治好阿瑞没?错,可这两年贺娘子在外的名?气还没?后来那么大,人也不是陆思慧自己寻来的,平素她?将儿子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恐怕没?那么容易信得过?。 沈兰宜心里懊恼了一阵自己弄巧成拙,只顾着想牵线搭桥同陆思慧套近乎找门路,却想得不够周全?。 她?不无歉意地看向贺娘子,对?方却没?有接收她?目光的意思,眼睛依旧看着陆思慧怀里小小的病人。 贺娘子道:“还有两针,半途而废是忌讳,不利血脉通行。让我?治完今日。” 陆思慧几乎是愤愤然地又瞪了她?一眼,不肯松手?,却到底没?有再?拒绝。 贺娘子也不纠结把人接过?来,她?屈下膝盖,几乎是半跪在春凳前给阿瑞扎针,神情专注,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沈兰宜悄悄往后,伸出手?,摁住还想说什么的小榕。 从二房离开之后,沈兰宜和?贺娘子并肩而行。她?心里是愧疚的,几番酝酿之后,满怀歉意地开口:“实?在对?不住,我?这小侄子久病在身,大嫂对?他格外疼惜,方才多有冒犯,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这样的事?情,贺娘子见过?不少,往往话到这儿就作罢了。 医者身份不高,至多算个中九流,像她?这般只医女疾的女游医更是地位低下,在达官显贵眼中,恐怕和?奴仆也差不多,能说两句软和?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没?成想,沈兰宜却真的停下脚步,向她?欠身一礼,诚恳地道:“日后……我?再?想办法?吧。” 她?虽有意借助先机为自己谋利,可事?已如此,她?也不会再?强要贺娘子去医治谁。 刚刚她?已经听小榕说了,陆思慧情急之下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沈兰宜设身处地地去想,若换了是她?,她?也决计不会再?热脸贴人冷屁股了。 贺娘子没?说话,她?这一以贯之的沉默,叫沈兰宜分不清楚她?是生气了,还是只是懒得回答。 好一会儿,贺娘子才终于开口:“有什么办法??” 沈兰宜没?懂,她?“啊”了一声,仰头看身边的人:“什么什么办法??” 贺娘子平静地道:“继续医治那孩子的办法?。” 沈兰宜着实?吃了一惊。 她?惊讶到顾不上收回目光,就这么有些冒犯地直视着人家的脸,说道:“贺娘子竟还打算继续医治阿瑞?” “为什么不?”贺娘子垂眸,微微偏过?脸去,和?沈兰宜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那个孩子的病,我?可以治。” 第34章 贺娘子的语气实?在太?理所?应当,以至于沈兰宜对自己的疑惑都开始感到自惭形秽。 有病人可以治好,为什么不去治? 沈兰宜心生敬意,感慨道:“和娘子比起来,我实在是个太不纯粹的人了。” 贺娘子垂着眼帘,似乎在盯着自己漫过鞋面的裙裾,“没有。” 和她说话总要多费些力气,好在旁边有个小传话筒。 小榕解释道:“贺娘子的意思是,夫人过?誉了,她没有。” 沈兰宜刚想反驳,可?忽然又?觉着不对。 眼前这位的纯粹似乎也是有条件的——只?医妇孺。 若说医者仁心,眼中只?有病患的话,好像有一部分人天生被她排弃在外了。 沈兰宜不免生起了一点好奇。 世上之人大都有自己的私心,如?眼前这位贺娘子……她的私心是什么呢?她的过?去,又?经历了什么? 寥寥数面,她们还未熟到交心交底的地步。沈兰宜没有问出口,只?不过?她这边没话,贺娘子却望了她一眼。 “方?才,多谢。” 这位游医的话总是一个字一个词地往外冒,但又?听不出口吃的意味。 沈兰宜这回听懂了,大概是在谢她刚刚的回护与信任。 然而她心道:贺娘子,我信的是前世你的功德,你应该谢你自己。 沈兰宜不想冒领这份谢意,别开话题,抿唇一笑:“我该多谢贺娘子才是。这两日劳心劳力,午前我着人煨了汤。听娘子口音,大概不是北方?人士?我特地请了南边的厨子到家里来,一会儿娘子赏光多用些,我心里才过?意的去。” 沈兰宜言笑晏晏地陪她继续往回走,她其实?不是很擅长做这种客套笼络的事情,好在不论她说什么,贺娘子似乎都不会给出太?积极的反应,倒也任她随意发挥了。 有那叫小榕的丫头在,气氛不算沉闷。聒噪的小喇叭仰着脸,和沈兰宜汇报今日在其他房里诊治的情况。 和沈兰宜料想中大差不差,无论长幼,妇人家身上多少?都有些不好,夫人们平日也都吃着各自的方?子,在见识过?贺娘子的本领之前,对她的诊断兴趣不大。 “不知道是为什么,”小榕又?把话拐回来了,她说:“五少?夫人那边,似乎对娘子也很排斥。” 年?初的时候,许氏的小儿子、谭清让的弟弟谭清甫成?婚,娶了中书侍郎梁家的嫡幼女、梁秋澜。 低娶高嫁,在谭家这一辈的儿媳妇里,粱秋澜算是出身最高的了。不过?梁家子嗣丰茂,一个女儿而已,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沈兰宜两世都与这位存在感不高的五弟妹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性子文气,人也文弱,她那丈夫谭清甫,样?貌虽堂堂,按理说比谭清让那个叫谭清文的弟弟争气许多,但人总是有些阴恻恻的,沈兰宜也不喜欢与他接触。 “此话怎讲?”她提起一点警惕,生怕再听到是起了什么争执。 小榕答道:“也没有,就是听见娘子是三少?夫人您请来的,就说些什么‘可?真是个好人’、‘谁说不讨人喜欢了’之类的怪话,” 沈兰宜有一瞬茫然。 啊?她何时得罪过?这位弟妹吗? 脑子里转过?几圈,沈兰宜也想不出来。梁秋澜进门都没几个月,性子喜静不爱出门,而她也没如?前世那般掌中馈当管家婆,压根就没有交集,这是怎么起的龃龉? 沈兰宜满腹疑惑压下不表,随口接道:“她在孕中,心情起伏也是有的,没冒犯贺娘子便?好。” 她转过?话题,主动同?贺娘子道:“待明日,待明日大嫂她冷静些,我带着娘子开的药方?去找她,再请其他郎中看一看,大嫂知道没问题的话,想来不会再刁难,或许会愿意试一试。” 贺娘子点了点头,小榕在旁边嘟囔:“真是的,是给她儿子看病,还要上赶着求她。其他地界想请娘子看病的人多了去了,也就天子脚下怪事多。” 沈兰宜失笑,却不恼怒。 小榕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如?此旗帜鲜明地袒护贺娘子,只?能?说明这个在榕树下将她捡回来的女医,对她很好。 贺娘子拍了拍小孩儿的肩头,叫她不要再说了。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大房的地界,才路过?凝晖堂时,正好撞上谭清甫从门口出来,大概是才给许氏请过?安。 沈兰宜没太?在意,只?稍作颔首,侧过?身算作招呼。 谁料谭清甫却突然停步了。 他的眼睛和谭清让的生得很像,眼窝都比寻常人要深一些,打?眼一看,叫人觉得不自在。 “嫂嫂。”他开口,连声音都是与他那个哥哥有些像的,“这是带着人从哪儿回来?” 不论老的小的、公爹还是兄弟,只?要姓谭,沈兰宜一视同?仁地烦。她随意敷衍了两句,便?先告辞了。 她倒不怕旁人觉得她甩脸子,夫唱妇随么,反正谭清让也是与这个弟弟不甚和睦的。 之于原因,沈兰宜上辈子也清楚一点。 谭清甫是嫉妒,嫉妒谭清让这个兄长。 他是许氏最疼爱的小儿子没错,然而嫡长有序,兄长无论是年?岁还是才干,都是他怎么较劲都赶不上的。 在谭家这样?的家里头,父母之爱同?样?有隐晦的条件。尽管谭清让不如?他是许氏一手带大亲自教养,可?到了读书进学的年?纪,所?有人都晓得谭清让将来会是有出息的那个之后,原本最疼爱他的母亲,都开始有意识地将关怀补足给这个长子了。 说嫉妒吧,大概又?有一点不够准确。沈兰宜前世也感受到过?谭清甫对她的鄙夷,大概一面又?觉得她配不上他的兄长,一面又?暗戳戳地想在亲事上面压兄长一头。 这不,婚事拖了许久,磨到许氏舍下老脸,去替他求到了梁家的姑娘。 沈兰宜无意掺和他们兄弟间的暗潮汹涌,转身就走。走开几步后,身旁的贺娘子忽然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角。 “他还在盯着你。”轻缓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松了手。 沈兰宜讶然,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人……鬼气森森的。”沈兰宜啧了一声,点评道。 回到院中后,她很快把这横生的枝节抛之脑后。 贺娘子还未迈过?门槛,就被院里叽叽喳喳的丫头们围住了。 “娘子娘子,你可?算回来了!昨儿下晌你给我开的方?子,我才吃了两回,就没再淋漓不尽了。” “贺娘子,不,贺大家!你瞧瞧我,今日我月事来了,这药可?要先停一停?” “哎哟,我娘一把年?纪了,你们让让、让让——” 怎么还有丫鬟把自己外院做事的老娘都叫来了? 沈兰宜无奈笑了,正想把人支开些好先进门,结果就见贺娘子一点不耐烦的模样?都没有,甚至直接跨坐在了门槛之上,就这么草草开始迎接络绎不绝的人潮。 沈兰宜眨眨眼,没敢吱声了,悄悄退走。 珊瑚也在旁边,她拉住沈兰宜,道:“夫人,你还别说,您请来的这位女医,确实?很有本事。” “我小日子一来就头疼,夫人你晓得的,”珊瑚压低了声音,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昨日,昨日贺娘子给我扎了两针,我今早起来……竟都没感觉了。” 沈兰宜了然。 这世上,不是没有能?看女疾的郎中,然而三教九流中皆有成?见,明明大家都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当,但却还是有很多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能?传得家学的郎中几乎都是男子,囿于男女大防,哪怕是有身份地位的贵妇们,能?不能?让他们诊治,还要看丈夫愿不愿意。 像贺娘子这种专医女疾的,医术又?高明的,实?在不多。 就是有,也轮不到底下这些人。 也难怪这些小丫头今日都这么雀跃。 珊瑚嘴甜,没忘了拍马屁,“人是夫人请来的,这底下的人呐,我可?得叫她们记您的好。” 说到这儿,沈兰宜笑笑,她想起来点什么,“常备的药材,先叫人去外头医馆买好了回来,多买些,省得一趟一趟跑,方?便?贺娘子抓药看诊。” 有耳尖的小丫头听到她说了什么,自告奋勇地要跑这一趟。 珊瑚笑眯眯的,找了对牌拿给她。 被欢腾的女人们簇拥着,贺娘子的神情却始终平静,像一尊精致的玉菩萨。 沈兰宜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待忙过?之后,亲自端了一盏茶来,问道:“贺娘子不开心吗?” 贺娘子似乎在犹豫接不接这盏茶。 沈兰宜又?往她跟前凑了凑,“这么多人围着你,都是真心认可?你的。” 贺娘子终于接过?,颀长的手指扣在杯柄上,紧到有些发白,“很多人,生着病。” 渐渐的,沈兰宜也听得懂她惜字如?金的规律了。 ——还有很多人生着病,所?以她没有那么开心。 似乎是怕她误会,贺娘子难得主动又?开了口,找补道:“我没有自诩清高。” 沈兰宜弯了弯唇角,真心道:“娘子仁心一片,我知道的。” 院子里很热闹,正好可?以掩盖她们说话的声音,贺娘子有些听不真切沈兰宜在说什么,微微靠近了一点。 这位谭家的少?夫人声音更低了,“不知避子的药丸……娘子这边,几时能?给我?” 她轻垂眼睫,忽闪的阴影像一把长长的鸦羽扇,足够掩去瞳孔中所?有的颜色。 “明日,”贺娘子低下头,不问缘由,只?喝了一口茶,“至多明日。” —— 沈兰宜着人煨的那碗汤,熬到就剩个汤底了,贺娘子那边也没顾上喝。 再叫人去问时,她已经睡下了。 总不能?把人叫起来喝汤,沈兰宜正要作罢,忽听到有人回来的声音。 是谭清让。 沈兰宜眼睛一亮,她朝珊瑚努努嘴,道:“去,多添点水,就当是专门给他煲的了。” 珊瑚挤了挤眼,“骨头渣都熬糊了,当真要给谭大人吃?” “我还嫌便?宜他了呢,”沈兰宜撇嘴,“不给他吃给你吃?” 珊瑚忙不迭摆手,“不了不了,我刚刚闻过?了,一股苦味。” 说着,她转脸就往灶上走,背影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是有什么喜事?”正说着,谭清让的声音传来,“夫人难得笑得如?此开心。” 且憋着笑呢,沈兰宜一转身,见谭清让来,方?才和女孩子玩闹的心情立马没了,她捂嘴轻咳了一声,道:“三郎。没什么,方?才珊瑚逗我玩儿呢。” 男人行色匆匆,身上有一股脂粉和饭菜的气味。闻到这股味道,沈兰宜就知道,他是在外应酬回来。 谭清让不过?随口一问,没深究,他只?道:“去厨房叫点清粥来,我过?一过?口。” 这便?是向上应酬了,陪客自然吃得不好。沈兰宜了然,她随口吩咐人依言照做,自己则悄悄退开了两步。 她很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味道。 正巧珊瑚端着汤来,沈兰宜挑了挑眉,道:“正好炖了汤,炖了一整日呢,三郎尝一尝。” 她可?没说一个字谎话。 也许是吃了点酒,见状,谭清让有些感慨:“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怪乎说,要先成?家、再立业。” 这是觉着有管家婆好了?沈兰宜心底冷笑一声,奉上兑水残汤,“我先用过?了,三郎吃罢。” 天气热了,用饭是在竹纱帐后的石桌上,谭清让坐下,掸开差点拂到菜里的纱帘,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宜娘似乎……许久未与我同?餐了。” 沈兰宜呵呵一笑,柔声道:“三郎事忙,怕等不到你呢。晚些我给三郎磨墨赔罪,如?何?” ——只?知方?雪蚕在肃王手中,远远不够。有一就有二,她得想办法?,从谭清让这里探听到更多的线索。 食不言寝不语,谭清让未再多言,然而从他的表情来看,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他的心思。 只?要伏低做小的那个不是他,他自然都乐得享受。 谁不喜欢小意温柔呢? 书房很快挑起了灯火,填过?肚子的谭清让俯首案牍,面前窗牖宁静,身畔红袖添香。 沈兰宜很有耐心。 为着那一个渺茫的可?能?,她愿意在枯寂中等候。 只?是,在如?山的案牍间捕捉到方?雪蚕的音讯之前,沈兰宜发现了其他可?疑的字句。 “后日弭山围猎,马与弓弩皆已备好。” “备”这一字上,笔墨尤其浓重。 弭山地处京郊,山脚下是皇家的围场。年?节、祭祀、抑或只?是皇室兴起,皆会在那儿围猎游戏。 夏至将近,天朗气清,围猎聚会并?不奇怪。 可?沈兰宜却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 前世,在这围猎之夜,康麓公主误入深林遭遇狼群,永宁王率人去救,却被叛贼埋伏,中了当胸一箭。 第35章 已至寅夜,永宁王府之内却是灯火通明,有客来访。 “我已经说的如此直白了,殿下却还?是不信我?” 密室里烛火憧憧,摇曳的光影晕开在女子露在兜帽外的半张脸上,端的是一位富贵娇娘。 正是康麓公主?。 “公主?还?未成?亲开府,深夜出宫……可不容易。”裴疏玉一身月白常服,抱臂站在兰锜边上,端详着上头的若干锋刃,并未分多少目光给一旁的公主?,“只是男未婚女未嫁,如此行事,小王未免感觉唐突。” 明明说的是正事,却还?开这种?玩笑,康麓公主?气得跺脚,心里骂道,怪不得一身风流债,在外孩子都有了! 她把兜帽摘了,恶狠狠瞪了裴疏玉一眼,道:“我呸!你?爱信不信,左右我已经知会过你?了,有人要拿我当刀使,要你?的命!” “你?要是没了命,可怨不到?本宫头上!” 裴疏玉闲闲坐下,给自己和康麓公主?都斟了一杯茶,声音懒散,“原来公主?殿下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被当刀使?” 闻言,康麓公主?的神情里的愤愤然立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堪称凄凉的神色。 她吸了一口气,一开口却不见悲戚神色,只剩喋喋不休的一张嘴。 “是殿下不知还?是我不自知?父皇宠爱我,宠爱我这恣睢的性子,不就是觉得我好用么??像榜下择婿攀折谭家这种?事,早不知做过多?少次了。” “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传出去都是女儿家恃宠而骄,天家公主?胡闹。” “殿下,我实话?和你?说吧,这一次,父皇他想对你?动手,收回?北境兵权,让我故意引诱你?入深林。可我觉得你?太危险了,我可得罪不起。你?要是没被摁死……扒我父皇的皮难,扒了我的皮可太容易了。” 裴疏玉轻笑一声,挑了挑眉,道:“多?谢公主?抬爱,不过要让你?失望了,小王暂时还?没有扒皮的嗜好。” 她顿了顿,朝屏风外道:“凌源,送公主?从秘道离开。” 康麓公主?深深望了裴疏玉一眼,没再多?言。正如这位永宁王所说,她可没出嫁没辟公主?府,瞒着所有目光从宫里头偷跑一趟,确实不容易,得赶快回?去了。 送她走后,凌源回?了密室。而裴疏玉抓起面前的长?枪,拿在手中掂了掂。 凌源自觉后退两步,以免被枪头怼上,“只是围猎,不是上战场杀敌,带这把长?枪的话?,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裴疏玉未置可否,又把长?枪抛了回?去,转头去摸另一柄剑,“遭人惦记倒无?妨,怕只怕,吓得他们不敢动手。” “殿下全然信任康麓公主?的……投诚?示好?”凌源面露犹豫,劝道:“要属下说的话?,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人物,那都是一丘之貉。” 裴疏玉睨了他一眼,道:“你?这么?骂,可是把太后一起骂进去了。” 凌源立马闭嘴收声,只是面上仍有些不服。 骂进去就骂进去了呗。 当年殿下还?只是那点点大?的小世子时,也没见秦太后给了多?少关照。还?不是待她崭露头角之后,开始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所以才趁裴氏起了内斗,将人养宫里养了几年,一是施恩、二为制衡。 愿意放当时十?来啷铛岁的世子封王回?去,也无?非是觉得她年轻资历浅,是她上位,总比她那些老谋深算的叔叔伯伯上位好控制。 只不过,这个初出茅庐的永宁王,比他们所有人料想得更出息。 裴疏玉心知这一切,好在她并不在乎。 她其实很少把自己当成?男人或是女人,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感受过权势的妙处之后,人都很难对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正动心,譬如说男女之情、譬如说亲缘之爱。 凌源见裴疏玉面色坦然,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轻信、莽撞,都不是她惯有的作风,谨慎、多?思,才是她的底色。早年跟随她,或许只是出于?对上任永宁王的恩义,但现在,眼前这位已经是他认可的主?上。 凌源道:“宫里头的暗桩,被肃王的人排查、拔掉了两个。大?概他们真的想干一点大?事了。只是这康麓公主?不来倒好,来了,属下反倒怀疑是故布疑阵。” “肃王算什么?东西,”裴疏玉轻嗤一声,“比康麓更是他爹的狗。想动手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凌源面色沉重,“昨日岑校尉那边传来急报。裴翎川趁您不在北境,已经开始悄悄调兵了。岑校尉假装被策反多?时,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 “戏台都搭好了,开唱便罢。”裴疏玉低着头,拿着剑帕细细拭过手中剑锋,“对了,这次围猎,多?叫两个女官随行……” 话?未说完,密室墙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凌源瞬间推剑出鞘,朝声音的方向大?喝一声:“谁!谁在那!” 裴疏玉亦是有些惊讶,不过她的惊讶只在一瞬。 京城的这座王府她极少呆,平素她不在的时候管理松散,这间密室隐秘却又不太隐秘,只潦草地藏在书房后头,有心人想要发现也不难。 只是…… 裴疏玉眉心一跳,摁住了凌源越来越往前的剑,径直向前走了几步。 “灵韫。”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阴影后,堆叠的书画如山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爬了出来。 “小郡主?!”凌源目瞪口呆,“小郡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小孩儿就不稀奇了。 孩子的呼吸和脉搏都浅,又有前面的故纸堆阻隔,难怪他们都没听见声儿。 见灵韫怯怯地站定,不敢再往前,裴疏玉半蹲在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朝她缓声道:“过来。” 声音越缓,威压越甚,灵韫不敢不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我错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灵韫低着头,缩着手,恨不得把脑袋当葱栽到?地里去。 裴疏玉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顶。 她顺手摸了一把,却不问灵韫是怎么?闯入这里,也不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只道:“灵韫,你?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要点女官随行吗?” 灵韫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 她本想撒谎说,自己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可是一抬头,触及到?裴疏玉澄明的眼神,这个谎就撒不下去了。 灵韫嗫嚅片刻,才勉强开口:“阿罗……阿罗不知道……” 大?概她是真的怕了,又下意识用起了小时候亲娘给她取的名字自称。 一旁的凌源挠挠头,一会儿看看大?的一会儿看看小的,实在没懂自家殿下是想做什么?。 吓唬小孩玩儿? 嘿,凌源腹诽道,以他家殿下时隐时现的恶趣味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裴疏玉却松开了摸在灵韫发顶上的手掌,认真地道:“因为,本王打?算带你?一起去。” 温水煮青蛙,等?到?世人已经接受了有女世子、女继承者的存在,有朝一日她这个永宁王的身份被揭露,想来也不足以掀起前世那般轩然大?波。 所以,灵韫就是她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儿。 只不过裴疏玉恍然惊觉,她似乎没有问过,这颗石子儿本身的意愿。 当然,会有如此惊觉倒不是因为裴疏玉仁慈,她只是觉得,这条路注定是难走的路,无?论是之于?她还?是她身边的人,若灵韫自己胆怯不愿,到?头来不止是烂泥扶不上墙,更会如前世一般,走向反目成?仇的命运。 灵韫把裴疏玉这句“带你?一起去”,和方才偷听到?的那些不懂的词汇,在小小的脑子里努力拼拼凑凑,拼出了一个让她惊喜的答案。 “我愿意!”她抬起头,大?声道:“围猎,我……我想和您一起去。” 裴疏玉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的顾虑实在是太多?余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怎样才能?懂那些刀光剑影的意味。 不过,话?已至此,问还?是要问一下的,“你?方才都听见了,会有很多?危险。没准……” 讲什么?政治斗争、纵横捭阖,小孩儿也听不明白,裴疏玉索性换了一个方式来威胁,“山中有狼,有老虎,你?怕不怕。” 灵韫眨眨眼,露出一抹澄澈的笑,“您不怕,我就也不怕。” 有点意思。裴疏玉伸手,指尖碰了碰灵韫的脸颊,朗声笑道:“好,那带你?去见见这个世面。” 凌源在旁围观了一场不伦不类的“父女”、“母女”情深,心下悄悄给灵韫默哀了一秒。 这位小郡主?还?不知道,她的这个“父王”有多?严格。 先前找人教她习武开蒙,都还?只是小打?小闹,现下,既然开金口说要带她一起去围猎,只怕就要亲自来教了。 果然,他没有猜错,很快,裴疏玉便沉下脸来,正色道:“明日鸡鸣前,灵韫,我要看到?你?在门前等?我。” —— 围猎之期将近,沈兰宜明知以自己的处境,没有资格去担心旁人,心却还?是被揪的一簇一簇的。 世间事皆由世间人起,同?一条路重新再走,不见得会回?到?原来的轨迹。所以,沈兰宜明知前世裴疏玉没有折戟弭山,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担心自己的重生,改变了既定的进程。 然而身在后宅,连在外行走都缺乏自由,沈兰宜担心,却也只能?担心。 好在,这一次围猎,谭清让是要去的。 围猎听起来只和刀枪剑戟有关,实际上却有着繁重的礼仪,与祭祀都差不多?了。 谭清让身在翰林,又素有文名,自然和其他同?僚一样,要紧随这次盛会,记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篇。 而围猎场上达官显贵云集,可若只有达官显贵,就没有人依次托底下去衬托他们的地位,所以皇帝有令,随侍的官员,可以带家中女眷随行。 前世,或许是谭清让看不上自己的妻子,又或许是沈兰宜自己也畏惧这样的场面,她是没有去的。 这一回?却不同?,谭清让没问沈兰宜的意思,就和礼官报上了她的名字。 启行前一日,沈兰宜仍有些疑惑,她偏头问道:“三郎怎地想着带上我了?” 谭清让没太在意,随口答道:“这几日你?操持辛苦,请的那女医,母亲和我说确实有些本领,如今她夜里咳得少了。这次权当奖励你?,出去散散心。” 奖励。 沈兰宜心底哑然失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在担心谭清让对她起疑了,这和前世不一般的安排就是试探。 是她想多?了。 就像家里养的狸奴,人看“她”上蹿下跳,带倒花瓶踩出脚印,只会嫌恶“她”顽皮多?事,却不会觉得一只猫要窃走人的机密。 谭清让如何能?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的妻子,会有这样的异心呢? 心下百感交集,即使启行之日是个艳阳天,沈兰宜也依旧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她心底挂念着裴疏玉的事情,尽管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莫明的感应从何而来,她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 ——她左右不了太多?,若是围猎场外有机会遇到?这位永宁王殿下,不说旁的,至少道一句“小心”。 弭山之上,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晴如碧玺,不愧是司天监卜算过的好天。 沈兰宜立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她看到?帝后并辔而行,看到?众人皆知斗到?你?死我活的肃王那几位紧随其后,彼此间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场面,看到?督办完水利回?京的皇长?孙摆脱了父亲弘王的阴影,如今也走在第一梯队。 在他们之后,若干公主?也骑着马走过,大?多?数公主?与康麓公主?这种?性格张扬的不同?,她们与其说是骑马,不如说只是坐在马背上,由侍从稳稳地牵引向前。 堆叠的粉云间,却出现了一抹突兀的亮色—— 面如冠玉的永宁王殿下,慢悠悠地骑着马,混迹在脂粉丛中。 今日的裴疏玉格外张扬,居然穿了件绿色的圆领袍,腰佩绣金革带,连挎着的剑都是银闪闪的,嚣张得很。 等?她的马再往前些,沈兰宜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骑得这么?慢了。 那才被认回?来的小郡主?,正骑着一匹小马,跟在裴疏玉身边呢! 围猎的首日,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只有两场祭祀。谭清让有事要忙,沈兰宜没心思去和其他夫人应酬,她在外走了两圈,有心碰碰运气。 ——就算没那么?巧撞见裴疏玉,就是撞见她身边那个中年武将也是好的。 只可惜事与愿违,沈兰宜没有遇见想见的人。 到?了晚间,谭清让没有回?来。沈兰宜猜测他要么?是忙于?酬酢,要么?是在与谁密谋。她心里焦灼得很,索性顶着夜风,去了近处的林中散步。 这里离山脚下还?有距离,旁边又就是营帐,林中的野兽早被清理过了。不远处还?能?看到?灯火,并不算太僻静,她也就敢在这里走一走。 走了大?概百余步,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沈兰宜的心情稍作缓释,她正要转身,一扭头,视线连带全身骤然一僵。 有人。 林间深处,大?约二十?步开外,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她的丈夫。 ……理应趁他们没有发现她时离开的。 可犹豫片刻,沈兰宜却没有动身。 第36章 正值夏日,地上枯枝败叶不多,为迎贵人,就是有也大致清扫过了。 软缎鞋轻轻踩在扎实潮湿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林中光影昏暗,树影幽深,若她方才走过得再匆忙一点,都?不会发?现那两道人影。 反之,也是一样的……他们的心思又在密谈中,小心些……靠近些,不会被发?现的。 沈兰宜自知她总是做出?很冲动的决定,然而?眼下,却是意外的冷静。 能在谭清让不防备的情况下探得一点方雪蚕的蛛丝马迹,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想继续循着线索找下去?,只靠窥伺书信,决计不可能了。 他对自己?的妻子无甚提防,不代表他是个蠢人。真正机要?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在纸笺中传递,就?算要?书,也不至于当着旁人的面、叫旁人看见。 可天大地大,无头?苍蝇般去?找,她又得到几时才能找见方雪蚕的人影,她又要?多经历多少苦楚? 冒这一回险吧,沈兰宜心想,就?是万一被发?现了,只说自己?误入林中就?好。 不论谭清让到底怎么?想,她如今尚还算他的夫人,夫妻利益一体,他面上也一定会替她圆过?去?的,否则,对面只会连他一起怀疑。 便是再不济,她也不至于掉脑袋。 她放缓了呼吸,悄悄攥紧了拳头?。 可以了,不能再近了。 沈兰宜藏身?在粗壮的树干之后,侧对着密谈中的两人,竖起了耳朵。 谭清让对面的男子裹着长长的罩衣,兜帽将脸盖得严严实实,阴影中,只露出?一点鼻骨,看不清长相身?形。 但是沈兰宜能猜到,这一位,要?么?是肃王、要?么?是肃王的亲信。 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飘荡,像林中的鬼魅,“……都?安排好了?” “都?已妥当,”是谭清让的声音,“只待明日鱼儿上钩。” 他们在打什么?谜语,沈兰宜听不明白,她捂着自己?的嘴巴,一点呼吸声都?不肯泄漏,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有夜风穿过?林间,叶片沙沙作响,他们的对话被风声扰得琐碎模糊。 “……姑苏……一切如常。” “方家?的人,父皇杀得太干净,都?没留两个下来让我威胁她。” 闻言,沈兰宜呼吸一滞。 “殿下思虑周全,不过?是时间问题。此女?性格倨傲,吃软不吃硬,暴力手段,恐怕无用。” 男人“啧”了一声,又道:“也不知那个身?份,她信了几分。” “那位殿下未曾去?过?姑苏,她也未曾去?过?北境或是京城,想来给她时间,她就?是不信也会逼自己?信了。否则没有希望,该如何撑下去?呢?” “那可没准,她聪明得很。方存那么?些个门生?子弟,兴许真有不怕死?的,会来救人。” “那得他们知道,她还活着才成,”谭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夹杂任何感情,“最近最远的地方……谅他们猜不到,便是猜到了,也不敢近前。” “猜到了又怎样?来救人又怎样?”肃王轻笑了笑,“拿诱饵把不驯服的叛逆余党一网打尽,父皇该夸我才是。” 最近最远的地方…… 黑暗中,沈兰宜还来不及思索,侧后方的对话声便已戛然而?止。 她瞳孔微缩,捂着口鼻,一动也不敢再动。 “宣本,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有些尖锐的吱吱两声,谭清让皱了皱眉,道:“或许是这山间松鼠。” “是吗……”肃王眯了眯眼,袁氏皇族共用的一双狭长凤眼在此刻显得愈发?危险。 他缓缓侧身?,往十余步外、那棵粗壮大树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知为何,谭清让的眉心猛地一跳,而?肃王却已经伸出?手,拦在了他跟前。 “嘘——”肃王道:“别惊了鸟雀。” 学松鼠叫没用之后,沈兰宜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她的脑子飞速运转,还没考虑清楚这是不是故布疑阵、到底该跑还是该如何时,另一道混淆在夜风里的调笑嗓音忽然而?至—— “哟,莲娘在这里呢,可是叫某好找。” 衣袂飘然,伴随着暧昧的话语从树梢跌落,正正好好抵在了她的身?前。看清楚是谁之后,沈兰宜的眼睛瞪得比方才险些被发?现时还要?夸张。 她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背过?气去?。 树影之后,那两道脚步声稍顿。 他们显然也听见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沈兰宜没有犹豫,迎着眼前人直勾勾的目光,掂起脚,直接抓住了她的衣领。 “郎君——”沈兰宜仰着脸,尖着嗓子,发?出?柔腻到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声音,一句话要?缠缠绵绵拐三个弯,“你怎么?才来,叫妾好等……” 虽有意如此遮掩,但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演得如此上道。 她勾了勾唇角,低头?,单手撑在沈兰宜左耳之后,若有似无地呼了口气。 “叫佳人久候,倒是某的不是了……良宵漫漫,你那夫君……” 掌根压到她头?发?了。 沈兰宜头?皮一疼,下意识嘶了一声。 不远处,肃王的脚步一顿,拦住了谭清让,没让他继续往前。 “野鸳鸯罢了,”肃王低声道:“悄声走。” 谭清让没出?声,他只浅望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此地,也不知是谁家?的龌龊事,没准就?是哪家?的夫人小姐。都?是有身?份的人,强行惊扰灭口反倒麻烦多多。 何况……可疑的动静仍在继续,他们也不像听清了什么?的样子。 树影之后,沈兰宜的神经极度紧绷,若她是只刺猬,只怕全身?的倒刺都?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的声音又走了多久,直到堵在她身?前的裴疏玉开了尊口—— “我说,这位夫人,你可以松手了。” 沈兰宜匆匆回神,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揪着这位永宁王殿下的衣领之后,她像是被自己?的刺扎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弹,松开了手。 只是后脑勺这下被树干撞得不轻。 顾不上痛,沈兰宜连再直视裴疏玉一眼都?不敢,她急急低头?,俯首道歉:“方才多有得罪,我……我不是存心要?冒犯殿下。” “行了,”裴疏玉退后几步,抬起手,掸了掸被沈兰宜攥皱的领口,道:“是我存心被你冒犯,才从树上跳下来,行了吧?” 沈兰宜听不出?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垂着眼帘,有话想问,有话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疏玉倒是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两眼,啧啧称奇,“你们这一家?子……丈夫瞒着妻子,妻子盯着丈夫。可以,很有意思。” 虽如此说,可她的话语里却没多少意外的意味。 沈兰宜大概能明白为什么?。 从与裴疏玉的那么?多巧合起,恐怕谭家?早就?让她筛了个底掉,哪还有她不清楚的事。 不过?,沈兰宜不是很乐意被这么?概括的称呼,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鼓足勇气道:“我姓沈。” “好的,谭夫人,”裴疏玉戏谑地道:“方才帮你搭了戏,陪我走一走,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很想答应殿下,”沈兰宜有些犹豫,“但我得快些回去?,以免……” “你若此时顺着来时之路回去?,恐怕正好遇到他们。”裴疏玉淡淡道:“随我来。” 这一回,就?不是商量的语气了。 沈兰宜很聪明地什么?也没有问,左右这位神通广大,若是有心坑害她,方才也没有必要?搭台救场,只冷看她被发?现就?好了。 裴疏玉身?量修长,又是武人出?身?,随便迈两步,沈兰宜得提着裙子小跑三步才撵得上。 她没有等沈兰宜的意思,在沈兰宜调整好步伐,跟上她的节奏之后,方才悠悠开口。 “都?听到了什么??”裴疏玉问。 沈兰宜没有直接回答。 她和这位不过?几面之缘,身?份又实在悬殊,故没有袒露心声的打算。 沈兰宜捏着自己?的衣摆,耍了个滑头?,“殿下您听到了什么?,我就?听到了什么?。” 裴疏玉没说话,沈兰宜提起一点胆量,把问题反抛回去?道:“殿下方才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援手,肃王之流一贯与殿下不相合,看他们之内闹起来,不应该更?合你意吗?” 裴疏玉点点头?,赞道:“问得好。不过?本王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看他们发?现自己?的密谋被野鸳鸯打断,会是什么?表情。” 沈兰宜 没说话了。 幽静的林间,只剩彼此的脚步声,眼看营帐的灯火就?要?临近,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旧事重提:“先前在饶州,殿下说许我一件事情。不知可还作数?” 裴疏玉脚步一顿,故意逗她:“如果我说,方才已经用掉了呢?” 沈兰宜直视着裴疏玉映着火光的眼瞳,认真地道:“那我,也要?谢过?殿下,免了我回去?的一桩大麻烦。” 这小古板性子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裴疏玉有点恼火地啧了一声,随口道:“骗你的,说吧,想求本王什么?事?” 沈兰宜犹豫着,有些张不开口,裴疏玉却面色了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谭夫人,你很想与自己?的丈夫分开罢?不如本王找人,一刀把他的头?砍了,咔——一了百了。” 说起杀人这种事情,裴疏玉的表情也依旧是坦荡的。 她似乎料定了沈兰宜会在这件事情上求她,虽有玩笑之意,却是在等一个笃定的答复。 沈兰宜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顿地道:“多谢殿下记挂,我会和离的,我会自己?离开谭府的。今日……是另有一事想请托殿下。” 闻言,裴疏玉的眉间浮现起一点讶色。 沈兰宜稍作停顿,而?后坚定地道:“请殿下帮我找一个人。” 裴疏玉剑眉一挑,反问:“下家??” 沈兰宜愕然,她摇摇头?,细声道:“是一个女?子。” 只是这一次,裴疏玉却没有爽快地答应,“本王只允了你一件事情,沈兰宜,你要?记清楚。” “殿下是怕我后悔?”沈兰宜扬起脸看她,目光温柔却坚定,“方才走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清楚了。” 裴疏玉未置可否。 没直接答应,却也没拒绝。 快要?走出?这片密林,已经能隐隐听见营帐那边的人声。两人到了必须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望着裴疏玉离开的背影,沈兰宜下意识捧住了自己?的胸口。 当胸一箭,很痛吧。 虽然,她已经隐隐猜到了裴疏玉不会一无所觉。 今夜她是无意撞见谭清让与肃王密谈,可这位殿下,怕是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才会前来戏耍。 她总是游刃有余的,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一点微末的、画蛇添足般的提醒。 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没忍住,朝着裴疏玉的背影道: “殿下,万事小心。” 知道了。 灯火通明的方向?,她笑了一声。 第37章 谭清让回到帐中的?时候,这边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 不知为?何,回来的?路上,他总觉得黑暗的阴影中,有眼睛在盯着他。 微妙的?感觉如影随形,他放快了脚步,直到回到营帐,这种毛毛的感触才终于消失。 见他回来,守在帐外的宁禄提起灯火迎上,道:“大人,您回来了。” 谭清让正要进去,忽然?想?起点什么,问道:“夫人可歇下了?” 宁禄答:“夫人散步回来有一阵了,大抵已经歇下。” 谭清让“嗯”了一声,没多想?。 女眷难得有这样?出门子?散心的?机会,他方才回来的?路上,分明已经夜了,经过的?营帐里外,还?有不少夫人小姐,在和手帕交们谈天说地。 像她夫人这般内敛的?,反而是少数。 帐内,粗陋的?屏风之后,女子?的?呼吸声均匀而平稳。谭清让走?到榻前,随意撩了衣摆坐下,低头一看,便见沈兰宜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睡意惺忪的?眼睛,似乎是听见他回来才醒。 光影昏暗,谭清让本?想?点灯,可一低头,看见她微翘的?眼睫、有些蓬乱的?发丝,忽然?就停了动作。 “睡了?”他捏起沈兰宜一缕头发,凑到鼻尖,“不同旁的?夫人姊妹闲耍一耍?” 困意当?然?是装的?,头发也是自己揉乱的?,沈兰宜低声道:“没有。我在京没有熟悉的?手帕交,赶路累了,随便走?走?便睡了。” 发间分明没有林间的?草木气息,也没有沾染旁人身上的?熏香,谭清让心下却还?是萦绕着一股没来由的?疑惑。 他忽而又问:“夫人都去何处行走?了?” 沈兰宜提着小心道:“大概是……往南边一些,那里僻静,走?了会儿没趣,就回来了。” 她刻意没有模糊地点。 人多眼杂,若是有人瞧见她的?行踪,传到谭清让耳朵里,发现与她所说不一致,反倒是麻烦事。说实话,说不完全的?实话,才最为?稳妥。 果然?,谭清让终于松开了捻着的?那缕发丝,低声道:“你未来过弭山,不清楚,那边蛇虫鼠蚁多,不要再去了。” 沈兰宜抬了抬眼,露出眸光中的?一点茫然?,点头道好。 她看起来像是还?未醒觉,谭清让敛了敛神色,道:“歇下罢,明日?仔细些,莫要失态。” 折腾了一天,刚刚又从紧绷中强行冷静下来装睡,沈兰宜早就真困了。迷迷瞪瞪的?,她也没太在意谭清让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叮嘱,是怕明日?围场争鸣场面浩大,她给他丢脸。 只记得最后,半梦半醒的?时候,似乎有人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提醒她说,明日?不要去往鹿山,那里危险。 —— 整夜未起山风,连夜空都是万里无云,翌日?一早,果然?也是个晴光耀耀的?好天。 皇帝似乎很是满意,抚须道:“很好,司天监当?赏。” 随侍的?宦官叠声应是。 一旁的?康麓公主听了,笑嘻嘻地道:“父皇仁德所昭,这天上的?星君自然?要给弭山盛典赐个好天气。” 这话若是让皇帝的?几?个儿子?来说,未免显得太过阿谀,不够庄重,然?而康麓一贯是这样?的?形象作风,加之只是个公主,她这么说话,众人瞧皇帝的?脸色未有不虞,自然?一个个都裹着笑跟着奉承。 都是人精,拍马屁的?话拐着几?道弯说出口,一个比一个动听。 阳光下,皇帝眯了眯眼,道:“行啦,朕早晚给你找个郎君,治一治你这张快嘴。” 康麓公主则笑道:“好啊,这可是父皇亲口说的?,今日?,儿臣可要在这弭山的?好儿郎里挑一挑了。” 此话一出,不少离得近的?世家?脸色俱是一僵。 难道说,这场围猎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给康麓公主择婿? 尚公主本?就不是好事,而这位康麓公主眼高于顶,压根看不上那些寻常人家?的?儿郎,估计又要在他们里头逮着谁祸祸了。 底下响起些细微的?议论。 弭山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片小山头。南面的?叫鹿山,北面的?叫鹤山,都是根据山形强行诌的?祥瑞的?名?字。 按今日?的?日?程安排,亲王贵胄们会去鹿山游猎,其余世家?子?弟、和底下寒门想?要以武出头搏贵人赏识的?,则会去鹤山争彩头。 如果公主打算择婿的?话……这个彩,争还?是不争?这个头,出还?是不出? 猎场空旷,康麓公主说话的?音调又高,以至于不远处,沈兰宜都零星听进去了几?个字词。 哦?这是终于对谭清让没兴趣了? 好事,沈兰宜心道,她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明确的?是,康麓公主一日?不嫁,想?来就算她提和离,谭家?也不会同意。 毕竟,她是被沈家?卖进来当?挡箭牌的?。 旁边的?夫人耳朵灵,大概也是听见了不少,正在悄悄打量沈兰宜这位事主之一,对上她讶然?抬起的?眼神,才讪讪收回目光。 目光云集之处,皇帝一副头痛的?样?子?:“你乐意挑就挑去,这么多好男儿,还?挑不出你喜欢的?了不成?” 其他人不知这对父女的?用意,不敢随意接腔,唯独肃王站了出来搭话:“皇妹不如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一会儿游猎,皇兄也好帮你瞧着点。” 肃王人如封号,是个正派冷肃的?模样?,说话的?时候更是一板一眼。这兄妹相亲的?场面,画风实在不对。 “喜欢什么样?的??”康麓公主秀眉一拧,目光转向裴疏玉所在的?方向,趾高气昂地开口:“喏,像永宁王这般,我便很是喜欢。” 话音刚落,偌大的?猎场陡然?间陷入一派诡异的?凝静。 皇帝即位多年,朝野之上早就不复昔年他刚登基时的?那般百家?纷纭,如今天下大权集于一手,他宠爱的?女儿,想?嫁谁都容易。 唯独永宁王,他既做不了主,也不会允许。 袁裴两氏的?隔阂,百年来从未断绝。所谓退而分治,不过是兄弟义气下美好的?自我欺骗罢了。 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卧榻之侧有这么一块自治的?地方——几?乎不纳赋税,临到与羌人战时,还?要朝中的?军粮。 可偏偏北边有赖人家?镇守,有时其他地方还?要人家?出兵支援,再加上历任永宁王在面子?上从不敷衍,袁家?人自己又内斗得厉害,皇位上经常没几?年就换人,就是女娲补天也得先补漏得厉害的?地方,两方就这么相安百年。 可康麓公主此时的?话,几?乎是把这些尴尬挑到了明面上。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着,不敢出声。 率先打破这场寂静的?,竟然?是裴疏玉本?人。 她抚掌大笑,朝康麓公主道:“公主殿下好眼光,只不过殿下若以本?王为?择婿之准绳,怕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此话实在嚣张,有气不顺的?儿郎想?反驳,却也不知话该怎么开口。 裴疏玉确实有嚣张的?本?钱,先不论权势抑或如何,单就外貌这一项,在场的?几?位王子?皇孙就没一个能越过她去的?。 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嘀咕,“昔年故太子?才是风姿绰约……永宁王么,蛮子?作派……” 这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急急捂住了他的?嘴巴,“嘘!闭嘴吧!” 康麓公主也是气盛的?,闻言却没恼,只掸了掸手上的?马鞭,道:“殿下好大的?口气,今日?也不必旁人与你相较了,我来同你比一比,可好?” 裴疏玉闲闲睨她一眼,视线定格在她翩跹的?裙摆之上,道:“公主乃千金贵体,丽质天成,与小王一介粗人比什么?” 遥遥听至此处,沈兰宜心里已经隐隐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康麓公主娇蛮,意气上头立下赌约,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裴疏玉怎地明知是激将,还?顺钩往上咬了? ——她全然?忘了,她带着既知裴疏玉是女子?的?印象去看,隐瞒身份多年图谋大业,才觉她沉稳澹然?。 然?而现下在世人眼中,裴疏玉确确实实是个年轻气盛、轻狂得不得了的?形象。 话已至此,肃王在旁忽然?搭腔:“皇妹,你虽擅长骑射,可到底是女子?,与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永宁王殿下,如何能较量?”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话说得可真是恰到好处,表面上,是息事宁人劝康麓打住,实则恨不得昭告天下,堂堂永宁王竟连女子?的?赌约都不敢应。 康麓公主哼了一声,道:“今日?之机又不是战场,怎么就不能较量了?皇兄,你看不起我。” 裴疏玉弯着食指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空气,看起来心情竟然?是不错的?。 “可以啊,”她像是懒得再思考了,统统应下:“左右今日?也是要拉弓的?,比点什么?” 康麓公主伸手一指远处的?鹿山,道:“就比今日?谁打得獾子?更多,怎样??” 限定了猎物的?种类,确实要比直接比谁打得猎物更多来得讨巧,若直接比数目,那确实都不用比了。 裴疏玉点点头,爽快地应下。 皇后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适时开口,笑道:“光比试无甚趣味,不若本?宫来添点彩头。” “沉珠,去把那株玉珊瑚拿来。” 侍婢应声而动,一会儿,便有人端着那玉珊瑚走?上前来。 康麓公主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叹道:“这等成色的?好玉,用来雕作珊瑚这种嶙峋的?盆景,也太过奢侈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平初此番督办水利,从江淮那儿的?贪官家?里搜出来的?。他觉得此物糜费,不敢擅专,贡给了你父皇,陛下又赏到了我宫里。今日?算作彩头,既是我的?心意,也是陛下的?心意。” 底下的?世家?们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咂摸皇后话中的?意味。 看来弘王虽然?倒台了,他的?好儿子?袁平初、这位皇长孙殿下,仍旧得陛下信重,还?在帝后之间周旋,叫坐了许久冷板凳的?皇后也有了新的?方向。 发现火似乎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的?意思后,各家?人都一扫方才的?恹色。 围猎之事每年都中规中矩,没什么稀奇好看,今日?倒是戏多。 也不知康麓公主打的?什么算盘,前面说的?还?是选婿,到后头怎么就变成了“比武招亲”? 于永宁王而言,赢了小女子?不算光荣,让了输了却会显得软怂;于康麓公主而言,输了是嚣张托大,赢了也不会真的?嫁给这位,反而更添她自己“母夜叉”的?威名?。 这两败俱伤的?场面,也不知道怎么就都乐意参加了。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只一个盆景哪够,开朕私库,添五十金来。” 这便是允了这场比试。 裴疏玉似乎对彩头兴致缺缺,她漫不经心地扫了康麓公主一眼,而这一次,对方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今日?的?围猎正式开始。 能参与进来的?女公子?着实不多,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康麓公主这般肆意,除她以外,只几?个武将家?的?女儿也挎着箭袋入了山林。 沈兰宜自然?是没有这种缘分的?。 想?到自己两辈子?还?没自个儿骑过马,她暗自把这件事情,列入了和离后的?待办清单。 虽然?无法感受山林间的?风,然?而眼下天地开阔,身边也没有讨厌的?男人,沈兰宜心情不算差。 如她这般感触的?夫人女眷不在少数,沈兰宜慢悠悠地踱着步,心里却还?是有记挂着的?人事。 所谓比试,想?来早有预谋……谭清让与肃王的?密笺中写道,备好了“弓”与“马”,备的?到底是谁的?弓与马?又是做了什么手脚? 可弭山并不算大,之于鹿山,地方就更有限了。 京中贵人多到有如过江之鲫,方才沈兰宜也是亲眼见得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投入山中,这么多人,就算做了手脚,也不可能避得了这么多耳目。 而且,以裴疏玉的?本?事来说,怎么也不可能连胯-下的?马、背上的?弓有异样?都发现不了。 思绪万千,沈兰宜散了许久也未厘清,只是她忽然?感觉腿上一紧、步伐一顿,再低头一看,竟是被个小姑娘抱住了。 “灵韫郡主?”沈兰宜一讶,她扶下小郡主搂着她的?手,蹲下问她,“郡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灵韫今日?穿着身火红的?小骑装,瞧着比数月前高了一些,只是一张小鹅蛋脸还?是稚嫩得很。 她的?眼睛滴溜溜打转,“姐姐,我记得你。我找不到带我的?婆婆去哪里了,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原来如此,沈兰宜了然?。 小孩儿走?丢了,放眼过去都是不认识的?人,唯独一个她,是曾在宫宴上救过她的?面孔,所以跑了过来。 沈兰宜拉上灵韫的?手,以免她被其他人冲撞,一面温声道:“别着急,我记得……永宁王殿下的?营帐……大概是在这边?” 小孩儿神色懵懂,跟着她往前走?,沈兰宜有点儿好奇,不由问道:“你……你父王为?什么想?着,把你也一起带来了?” 灵韫脆生生地答:“他说,要带我见一见外面的?场面。” 不过这话刚说完,她的?脑袋和嘴角又耷拉下去了,“为?了来这里,我可辛苦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箭,可是还?是不能跟父王一起进山打猎。” 沈兰宜这才注意到,灵韫的?身后背着一把小弓、一只箭袋。 她忍俊不禁地道:“你还?太小啦,没有合适的?马骑,今日?是游场游猎,明日?,明日?大家?就是在圃中比箭了,你可以背着你的?弓参加。” “真的?吗?”灵韫眼睛一亮,可是既而她又努了努嘴,道:“可我方才去马厩看了,明明有小马,有和我一般高的?马。” 沈兰宜失笑。 她想?摸小孩儿的?头,想?及她是郡主,方才作罢。 目的?可真明确啊,直奔马厩去,真的?是不小心走?散的?,不是偷溜出来玩儿迷路了吗? 果然?,等她把灵韫送到裴疏玉及率部所在的?营帐附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就焦急地奔了上来。 “小郡主!” 老?妇人几?乎是一把将灵韫拉过,见她全须全尾,才舒了一口气,“我的?小殿下,可别乱跑了,这猎场上到处都是刀剑与流矢,若被误伤到了,可怎么办?” 灵韫也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绕着自己的?袖角,嘟囔道:“我不想?关在帐子?里,明明父王都在外面玩儿。” “你父王可不是在玩。”老?妇人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抬头看了一眼沈兰宜,像才发现还?有活人杵在这里。 沈兰宜会意,她福了福身,道:“刚刚巧遇小郡主迷了路,故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在上任永宁王妃难产之际,当?机立断瞒下裴疏玉女子?身份的?奶嬷嬷、孙婆婆。 据说,连裴疏玉她爹的?爹,都是她奶大的?。 孙婆婆鬓发已经白透,精神却还?矍铄,虽不知沈兰宜什么身份,仍旧全了谢礼道:“老?奴多谢夫人。” 沈兰宜哪敢受老?人家?的?礼,略别过身,正要离开的?时候,被孙婆婆拉在手上的?灵韫却忽然?又道: “我不要。我要出去。” 孙婆婆苦口婆心地低头去劝:“外面危险,如今人手稀少,周全不过来。小郡主,你该懂事些。” “我不怕危险!”灵韫大声道:“父王就是要让我见一见这些危险。” 沈兰宜脚步一顿。 确实,不知为?何,裴疏玉这边的?侍卫看起来都其他营帐少许多,连她之前见过的?那个姓凌的?中年男子?都不在了。 方才裴疏玉也是独自进的?鹿山。 “那我不出去,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玩一会儿。”灵韫的?语气并不叫人生厌,反而带着可怜巴巴的?意味,她摇着孙婆婆的?胳膊,苦苦哀求:“好嘛好嘛,我想?打六博,可是没有人陪我玩儿。” 孙婆婆不识字,确实没法同她玩棋。另外两个侍婢也不太会打。 见孙婆婆的?视线投向她,沈兰宜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老?人家?道:“这……就当?是永宁王府的?不情之请了。夫人若是闲事不忙……老?奴着人,去跟您府上知会一声?” 沈兰宜是为?难的?。 有她之前席间与灵韫的?故事在,其实留在这边营帐里一会儿,就是让旁人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妙。 尽管,她并不清楚那日?寿宴之后,谭清让突如其来的?发癫是因为?什么,但是这种直觉,还?是让她拒绝了灵韫和孙婆婆的?提议。 沈兰宜躬了躬身,把拒绝的?原因推到自家?身上:“郡主身份高贵,而我的?夫君生性清高,我担心他觉得我攀附王府权势,不好如此行事。” 闻言,灵韫天真地去抓沈兰宜的?衣袖,道:“那我去姐姐那里,我攀附姐姐,可以吗?” 意味确实不同了。小郡主缠她缠到她这儿来,那她还?能赶人走?不成? 沈兰宜抬眉,看了一眼那孙婆婆。 年纪大了,再矍铄也有精力不济的?时候,架不住正在最闹腾时候的?小孩儿。 ——要知道,灵韫在裴疏玉先前堪称严苛的?教习下,都没哭过一声。 “真是为?难你了,”孙婆婆踟蹰道:“夫人你若不愿,也……” 左右也确实无事,沈兰宜微微一笑,道:“小事而已,婆婆别记挂。” 见目的?得逞,小孩儿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姐姐等一下!我去拿棋!” 孙婆婆目露歉疚,道:“稍晚些,过一个半时辰,老?奴就接郡主回来。” —— 日?光偏斜,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从山中回来了。 皇家?圈出的?围场,早就放归好不少的?野物,又精心将这些无害的?野物都赶到贵人身边,只要拉得动弓,保准不会空手而归。 皇帝登基为?帝时年岁就不小了,去岁甚至在早朝时都晕厥过一次,然?而此番他仍旧亲自入了鹿山打猎,虽然?是第?一批就回来的?。 当?然?,他呆的?时间短,马背上的?猎物却是这一干人里最多的?。 大家?自然?都懂,皇帝自己也懂,然?而他不需要抵御阿谀奉承的?毅力,只管享受权力带来的?这一点最微末的?好处就是了。 再过了小半个时辰,薄暮已染,裴疏玉驾着她那玉骢姗姗而返,马背上的?獾子?不可谓不多,难得的?是,她的?手上还?提溜着两只活的?。 “这两只花色好看,”裴疏玉把这俩活獾子?丢给侍从,随口道:“拿个笼子?装了,留给灵韫玩儿。” 比试的?一方回来了,可另一方,却迟迟未归。 天色越来越昏沉,皇后蹙起了眉,道:“怎么康麓还?没回来?沉珠,多着几?个人进山去找。” 裴疏玉站在她的?玉骢旁,正逗着挂马鞍上竹笼里的?獾,闻言,动作稍稍一顿。 哦,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康麓公主因与她较劲才入了深林,现下人失踪了,她若不去寻,是不是就得背个害死天家?公主的?罪名?。 要知道不管如何,袁家?再被制衡得动不了北境,这个永宁王的?封位,却还?是人家?朝廷给的?。 这个罪过,可背不得啊…… 裴疏玉轻笑一声,伸着指头戳了那花獾尖细的?鼻尖。 果然?,在她身后,肃王已经开腔了。 旁边预备拱火的?人,更不少。 “殿下——永宁王殿下,公主人现在找不见了,你……” “找,当?然?找。” 裴疏玉的?声音意外的?轻快,她截断肃王的?话,看都不看他一眼,连脚蹬都不踩,直接一跃上了马背。 玉骢咴鸣,被带着一起窜出去的?獾子?发出尖锐的?鸣叫。蹄声踏过,快人快马,一骑绝尘。 第38章 睁眼时?,沈兰宜终于发现些不对劲来。 说是?她陪灵韫郡主玩,不如说是被灵韫郡主哄着,陪她打?了好一会儿六博。 这小郡主年纪虽小,却?颇有些古灵精怪,沈兰宜原还存着些应付孩子的敷衍,打?了两局后也提起精神,开始认真和她一起琢磨该怎么打。 玩久了累了,小孩儿又央沈兰宜给她讲舆图——弭山到底是?座山,山势复杂,为避免意外发生,宫里给来这儿的人都发了一份潦草的舆图,标注了各处大致的走向,以?免误入深处。 灵韫长大了些,但也就八岁上的样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以?前又是?乡野长大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束缚。 沈兰宜便没?多想?,只以?为她是?不能出去玩儿,想?过过眼瘾,于是?拿着潦草的舆图,同她潦草地讲了一讲。 “这里上去,喏,有条山溪……这里……有谷隘……” 听了一会儿,灵韫就开始打?哈欠了。她把脑袋倚在沈兰宜的胳膊肘上,头一点一点。 “郡主可要小睡片刻?”沈兰宜温声道:“睡一会儿吧,一会儿你那孙婆婆来接你再起。” 灵韫又张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有眼泪,却?还扒着沈兰宜的手不放,糯糯道:“我要姐姐抱我睡。” 灵动聪敏的小姑娘,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好闻的草木香,跟个小动物似的蹭人,实在很难叫人招架得住。 沈兰宜没?有生养,但是?对别家的孩子并不排斥,她应了灵韫的话,抱她到一旁铺着毛皮的美人榻上,斜倚着哄她闭眼。 哄下灵韫郡主睡着了之后,沈兰宜却?也有点困了,于是?她搂着小孩儿,自己?也稍阖了阖眼。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一片昏黑颜色,有帐外的火光顺着帐帘的缝隙钻进来,晃得沈兰宜紧闭着眼睛一刺。 她下意识去捞怀里的小孩儿,却?捞了个空。 沈兰宜骤然惊醒,起身一望,帐中只她一人。 灵韫不在。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她何时?不在的。 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是?好眠多梦的性子,怎么会在心有挂碍的时?候睡得这么沉,以?至于人从怀里溜走都?毫无知觉? 不对,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先?把人找到。 猎场危险,灵韫本就想?极了出去玩儿,若是?乱跑冲撞了谁的猎物或马儿怎么办? 沈兰宜站起身,把碎发拢到耳后,在帐内搜了一圈,确认灵韫不在之后,正要出门,却?被一队冲出的人马吓了一跳。 “让开——让一让——” “你们从南面上山,另一队往北,务必要找到康麓公主!” 沈兰宜一时?闪避不及,被马蹄扬起的尘灰迷了眼,耳畔亦是?嗡嗡作响。 她分不清是?被蹄声震了耳朵,还是?一团浆糊的脑子正在发出嗡鸣。 围场之上也是?乱糟糟的,远处似乎还有兽鸣正在逼近。沈兰宜强自压抑下不宁的心绪,从途经的嘈杂话语中,一点点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康麓公主游猎未归,裴疏玉去而复返,返身回去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也没?回来。 她抬起头,所见分明是?晴夜,天边连云都?没?有,却?还是?品出了风雨欲来的架势。 怪不得……怪不得王府那孙婆婆没?有来接灵韫回去,大抵他们那边乱了起来,觉着小郡主暂且留在她这儿反倒无碍。 可是?……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往王府那边的营帐走。 小郡主丢了,但她没?有瞒着事怕惹麻烦的意思,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先?去知会。 相比一路走来的乱象,永宁王府的营帐看?起来静谧很多。见沈兰宜来、还是?孤身前来,正在营帐门前徘徊的孙婆婆脚步一顿。 她提起警惕,道:“怎么了?” 沈兰宜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极快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孙婆婆的表情有惊讶,但是?却?没?有太多的担心。 她清楚灵韫的来历,知道这孩子与裴疏玉并无什么血缘关系,关心之意本就寥寥。 而此时?裴疏玉久久未归,孙婆婆牵挂着她,王府帐中的几个侍卫都?被遣进山去找人了,根本没?有力气再管顾一个小小的灵韫。 “孩子任性,叫夫人担心了。” 孙婆婆勉强提起一点精力,吩咐剩的两个女?官去找人,而后又同沈兰宜道:“本就是?老奴强夫人所难,王府不会怪到夫人头上的。大概她也只是?去哪里闲耍,她人小鬼大,机灵得很,玩累了总知道回来。” 事有轻重缓急,现下,这样的安排不是?不合理。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骤然冷静了下来。 尽管她并没?有看?见灵韫去到哪里,但心下无比笃定,她一定是?想?办法?进山了。 灵韫不是?在胡闹混耍要出去玩儿,从在围场上拦住她起、到拉着她问看?不懂的舆图走势,目的就很很明确,就是?要背上她的小弓,去到裴疏玉去的山里找她。 从东南入鹿山,林浅草深,再越清溪…… 然而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解释了,况且,王府现在无人,就是?有人,沈兰宜也不放心将这些话再说给谁听。 裴疏玉在筹划什么,沈兰宜一概不知,但就是?对她有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崇拜和?执着,然不知为何,在灵韫消失了之后,这股信任和?崇拜,陡然间变成?了一种让人发凉的感触,直攀上她的脊背。 灵韫去哪里了?她既是?去寻裴疏玉,为何这么久两人都?迟迟未归? 沈兰宜很少升起这样笃定的直觉,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管了,转身就走。 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若靠双脚丈量,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尽管她从来没?有骑过马,此时?却?还是?一路狂奔到了马厩。 听方才匆匆而过的都?尉有言,似乎还有零星几个刺客潜入刺杀,现在整个围场都?乱成?了一锅粥,没?人会注意到形色匆忙的一个妇人。 她急促地喘息着,用目光审视着马厩里的情形——高大的骏马还剩几匹,剩下的都?叫人骑走了。 出事了,人、马都?被调集,并不奇怪。可是?低矮的棚边,那群矮马的槽里,却?也很明显少了一匹。 这个时?候,不会有哪位小贵人还来骑马游乐的。 心里的答案得到印证,沈兰宜不再犹豫,她推开马厩的门,咬咬牙,从剩下的大马里挑了个马背不高、看?起来最温驯的。 她拉住缰绳,几乎是?颤颤巍巍的、学?着见过的其他人骑马的样子,艰难翻上马背。 好在这些都?是?供给贵人们骑的马,一个个都?乖觉极了,没?有尥蹶子的打?算。 沈兰宜夹着马腹,总算是?驱动了它。 呼啸的风声自她耳边刮过,却?还是?盖不过身后越发响亮的嘈杂声,如果她仔细分辨,甚至能分辨出不合时?宜的刀剑嘲哳、山兽咆哮。 可沈兰宜听不清楚。 她的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用力,震到胸腔都?在痛,震到指尖都?在发麻。 她循着方才随意指点过的舆图的方向,驾着马越奔越快。 旷野低垂,天边已经渐有星子,她只要抬一抬头、伸一伸手,似乎就可以?将这整片天空收入袖中。 沈兰宜怔了一瞬。 她说不清楚,这是?否就是?她想?要追寻的自由。 或许死在今夜,将一切定格在这马背上,也是?她喜欢的归宿。 不对、不对! 只自由这一刻,可不该满足! 沈兰宜猛得摇了摇头,将庞杂的念头统统甩到脑后,她提上一口气,把紧手中缰绳,毫不犹豫地从东南角闯入鹿山。 夜间的山林显得格外幽深,密实的树影足以?隐没?所有的声息与光亮,远处的灯火渐渐起不了效用。 沈兰宜袖中有一只火折子,然而她不敢擦亮它。在山中,她没?有武器,只有一匹被人挑剩下的马、一把齐知恩所赠的短刀,无论是?遇到人,还是?遇到野兽,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循着山溪的方向,在树下,沈兰宜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兔子。 灰褐色的皮毛上染了血,背后被箭镞插过,留着个血窟窿。 分明也不是?野物,只是?被放出来供人猎杀取乐的圈养家兔,意志却?如此顽强,受了伤还拼命往外逃。 沈兰宜不谙医理,但她能看?出来,兔子身上的箭伤,明显就比正经弓箭能造成?的伤口要浅一圈。 难道说……是?灵韫射中的它?只是?人小力气薄,还是?叫兔子跑了? 沈兰宜眉心微动,她松了缰绳,将马牢牢拴在树上,环顾一圈努力记下大概是?拴在了哪里,而后顺着这兔子来时?的踪迹,不断摸寻往上。 越往上,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血腥气越发浓了,浓到她的呼吸都?开始黏滞。幽暗的深林中,她不敢低头久久凝视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就怕风摇叶动、光影变幻,突然发觉刚刚越过的石头,其实是?人倒下的尸体。 沈兰宜数着自己?的心跳,仔细记着来时?的方向,生怕走迷了路。 软缎的鞋不适合走山路,她忍着脚底传来的隐痛,正要继续往前,忽然踩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一支短箭。 和?她下晌所见、灵韫背上箭袋里的箭羽,别无二致。 是?好事,说明她没?有猜错,说明灵韫确实到过这里。 沈兰宜提起十二万分的谨慎与小心,不再往前,而是?以?发现短箭的所在,开始一圈一圈地向外找。 往外不到四?十步,血腥味渐浓,林间的风吹过鼻尖,似乎还夹杂着之前在灵韫身上闻见过的、类似草药的香气。 这两股气味实在太过迥异,再钝的鼻子也能闻出来不对劲。沈兰宜脑子里的那根弦骤然绷紧,生怕顺着这个方向,下一步就看?见什么骇人的场景。 可等她一路摸索至山溪附近,血腥气却?忽然淡了许多,淡到甚至能闻出溪水清澈的味道。 沈兰宜脚步一顿。 不能这么找。 这座山上不知有多少金吾卫和?各家侍卫在找,凭什么她漫无目的的找,就能被她找到? 她要想?一想?……为什么气味消散了。 沈兰宜的心沉下来,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粼粼的水光上。 似乎,过于潋滟了。 ……像是?血的颜色。 她闭了闭眼,指尖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把先?前被缰绳磨破了皮肉攥得更疼。 耳畔只余溪流潺潺,山势陡峭,沈兰宜顺着水波的方向,一点一点往上爬。 她的动作并不轻盈,一路或许无人发现,但枝头鸟雀却?惊走不少。 可眼下…… 沈兰宜抬了抬头。 跟随溪流拐过这道弯之后,怎么鸟儿都?没?声了。 是?此地就无有鸟雀,还是?说……已经被人惊飞了? 她停下脚步,悄悄蹲下,正打?算抽出绑腿上的短刀,背后忽而有人扑了上来。 沈兰宜的心都?要扑出嗓子眼了,她反手抽刀,还未被扑倒,忽觉背上一轻—— 她只愣了一瞬,既而小声惊道:“灵韫!灵韫!” 灵韫手上拿着一把很长的剑,一看?就不是?她的。她原本似乎想?将这把剑扎进闯入者的后心,只是?力气小了,又见沈兰宜身形熟悉,一骨碌收势滚了下来。 看?清沈兰宜的面孔之后,灵韫眼神中的凶光瞬间收敛,眼眶一红,“姐姐,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沈兰宜捏着袖子擦她脸上的灰,却?没?功夫安慰,只追问道:“只你一人吗?你怎么走到这里的?你……永宁王殿下呢?” 她收了袖子,一低头,却?发现袖上染的不是?灰、而是?血渍。 灵韫没?回答,只拼命拉拽着沈兰宜的袖子,往山涧走去。 这里稍微开阔一些,两畔树丛稀少,月光隐约可以?漏洒些下来。 看?清了溪中的情形后,沈兰宜差点没?晕过去。 她怕血,而眼前所见,几乎是?一个血泊。 血泊中的人十分安静,裴疏玉闭着眼,月光撒在她苍白的脸上,肩膀往下全浸在溪水中。 像被血封住的琥珀。 沈兰宜瞬间明白了——她受了伤,为避搜查,借由流水带走血腥气。 可是?、可是?…… 她伤得好重,流了好多血。 沈兰宜手都?在打?颤,她急急奔到溪边,还未开口,听到动静的裴疏玉耳尖微动,骤然睁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疏玉居然还有力气扯了扯冷僵了的嘴角,“怎么……是?你?”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一点调笑的意味了。 她是?真的,在意外。 虽是?夏夜,可是?山溪清冷,在其中浸了这么久,裸露在外的皮肤简直连人的温度都?没?有了。沈兰宜只觉裴疏玉开口说话时?,拂到她面上的气息都?是?冰透的。 她扭头,不回答,只同灵韫道:“和?我一起,先?搀殿下起来。” 灵韫丢下那把不知是?谁的剑,有点趔趄地跑过来,沈兰宜这才发觉,这小郡主大概也有点伤到了腿脚。 沈兰宜咬了咬牙,顾不得什么大防,直接伸手托到裴疏玉的手肘之下,用全身的力气顶在肩膀上,将她连托带顶地拽出了溪水中。 比她预想?中要轻一些,沈兰宜正这么想?着,一低头,看?见裴疏玉的另一只手正撑在她的剑上,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 沈兰宜轻声道:“你没?有伤到一动不能动,方才是?示敌以?弱。若是?歹人靠近,你会出剑。” 裴疏玉似乎又笑了笑。 她大半边身子湿淋淋地倚在沈兰宜身上,就这么反问她:“都?这样了,还需要‘示’吗?” “我不是?神仙,一两个还可以?应付,多了……” 灵韫跟在沈兰宜身边,她头也不敢抬,像怕撞到裴疏玉的眼神一般。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循溪而下,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沈兰宜为了让人安心,轻声道了一句:“这是?条小路,我来时?没?见有人从这儿来。” 她全神贯注地回想?来时?的记忆,生怕走岔了路,一来遇到人危险未知,二来迷路了也耽误时?间,而裴疏玉的状况显然已经耽误不起了。 快至山脚时?,看?到那匹马依旧好好的被拴在树上的时?候,沈兰宜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她的话音蓦然坚定许多,“殿下,我扛你上去。” 裴疏玉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失血让她的眼前一片黯淡,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被这个稍显瘦削的娘子架上了马背。 风声呼啸响起,沈兰宜拉着缰绳,双臂间环着个小的、背后倚着个大的,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血都?被没?来由的意气烧得滚沸,一会儿又觉得,被身后人的体温冰得齿冷。 裴疏玉冷冰冰的指尖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很轻。 “不能走围场,从后山绕……绕回营帐。有小径。” 说完,手松了,原本就搁在她肩上的脑袋却?忽然重了起来。 沈兰宜害怕得要死,怕裴疏玉睡过去了再也不醒,她抖着声音开口,也不管在快马上会吃进去多少风,“醒醒,殿下,醒一醒——” “我们说说话好不好?我其实、其实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殿下,你那姓凌的手下为什么不在,他去哪里了?” “殿下,你们方才遇到什么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前面的问题,沈兰宜是?真的想?问,可是?到后来,她没?了话说,开始胡乱地乱问一气,什么今天猎了几只獾,几只花的几只黑的,几只腿长几只腿短…… 裴疏玉像是?清楚她的用意,不管多愚蠢的问题,都?慢吞吞地回答了她。 只是?声音很轻,仿若游丝一线。 “北境异动,本王……只信凌源,让他领兵回去了。” “皇帝预备杀了我,扶他的傀儡上位。” “獾子……一只、两只……” 听她真的在数打?了几只獾子,沈兰宜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她吸吸鼻子,道:“他怎么敢!叫你死在这里,他就这么自信能掌控剩下的局面吗?你手下不会没?有亲信。” 身后人的笑意几乎要熨到她颈上,沈兰宜下意识绷直了背,而后便听裴疏玉继续道: “小地方的亲王,又没?继位几年,就是?手底下有些人……被资历深厚的族老策反,也不奇怪。” 沈兰宜脑内灵光一闪,听明白了她的计划。 安排亲信佯装倒台,再借口侍疾太后入京暂离,再到今日……给所有蠢蠢欲动的人,一个行动的机会。 仅仅只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来,沈兰宜的手心就已经全是?汗了。 若是?佯装背叛变成?了真背叛,或者在京中又遇到什么撕破脸的变故…… 不对,现在可不就是?横生了变故! “殿下不怕么?这不是?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沈兰宜颤声道。 “怕什么?”裴疏玉的声音漫不经心,只不过她现在气息微弱,漫不经心听起来更像在逞强:“我确实是?在赌。” 赌一个把北境权柄尽数收拢掌心的机会。 她补充道:“死了再说。” 死了还如何再说?沈兰宜哭笑不得,却?还是?强笑着宽慰自己?:“殿下不会有事的,等回到营帐,治了伤,会好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沈兰宜自己?心里都?没?底。 恍然间,她已明白谭清让与肃王密信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备好”的弓马,大概不是?为裴疏玉预备,而是?留给康麓公主的。 若杀得了裴疏玉,就把康麓公主也“留”在山里。 皇帝搭进去一个亲女?,解决一个心腹大患,连骂名?都?不必担,毕竟围猎本就有风险,再老道的猎手也不敢夸口次次都?安然而归。 最后史书工笔也不过当?作一桩好笑的逸闻,某某亲王与某某公主斗气,双双殒命弭山。 若是?裴疏玉没?死…… 沈兰宜垂了垂眼,轻声问裴疏玉:“你虽重伤,但还是?要趁此机会,在这几日就赶回北境,重掌大局,对吗?” 裴疏玉没?有一点重伤垂危的人的自觉,坦然应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沈兰宜紧抿着唇,没?有再惹她说话。 被拢在前面的灵韫,自始至终都?没?吭过气。沈兰宜心下有了猜想?,最后却?化作了一声长叹。 裴疏玉知道进山会有危险,但是?危险对她来说是?可控范围,或许本来也是?打?算受点伤的。 但有人在她意料之外出现了…… 营帐的火光已经遥遥可见,内外都?是?一锅粥,而永宁王府这边却?是?一片死寂,不多的几个人都?出去了。 沈兰宜小心翼翼地和?灵韫一起,穿过后帘将重伤号扛到帐中——方才有光,沈兰宜看?清楚了,裴疏玉的右肩下中了一箭,箭杆大概已经被她自己?掰断了,腿上、腰间,也零零碎碎受了一些伤,深浅难辨。 沈兰宜将人扶到榻上,才敢去点了床头那盏灯。 裴疏玉的女?扮男装一旦暴露,比这身伤还要危险。然而此刻,她仰在榻上,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得省着,必须要有人及时?来为她处理伤口了。 没?有人比那孙婆婆更合适,可营帐内悄无声息,孙婆婆和?其他人一样不在帐中,沈兰宜有些着急。 “你在找谁?” 听到裴疏玉的发问,沈兰宜团团转的脚步蓦然一顿。 她没?有转身:“我……我在找王府的侍从。我不会医术,得有人来替殿下治伤。” “不必旁人,”裴疏玉凝视着沈兰宜的背影,“本王随身带有疮药,你来就好。” 第39章 沈兰宜的心咚地一跳。 她?僵硬地回转过身,却见榻上的裴疏玉已经闭上了眼。 帐内空旷,又只点了一盏灯,她?半边脸沉在阴影里,晦暗不明,愈发显得薄唇苍白、没有血色。 沈兰宜走近,微颤的指尖在她唇上轻停,感觉到呼吸仍在之后,收回手,长舒了一口气。 裴疏玉受了重伤,又在冷水里浸了那么?久,能撑到此时再昏,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兰宜扭头?,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与她?道:“郡主,现在没?人?,你得帮忙。” 从山上?下来之后,灵韫一直是愣愣怔怔的模样?,沈兰宜又喊了她?两声,这?小孩儿似乎才惊醒。 她?猛地一跳,像是被吓到了,很?快又道:“我、我……我应该……” 沈兰宜望了一眼阖眸的裴疏玉,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作想,深吸一口气,只好先把人?支开,“郡主出去烧些开水来,还有干衣裳、干巾帕……再找找有无?糖块。” 灵韫走后,沈兰宜搬来一把短杌到床头?坐下,先脱去了裴疏玉身上?湿淋淋的外袍,再拿厚褥子拥住她?。而后又拿酒濯净双手,凑到她?肩前,拿剪刀顺着肩线,一点点去剪早被血浸透结块的衣料。 沈兰宜的心随着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再生不起?旁的念头?。不考虑留在这?儿久久未归该如何收场,也?不去想裴疏玉到底是什?么?用意,眼里只剩肩下这?道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等到灵韫趔趔趄趄地提着东西进来时,沈兰宜暂且算处理好了这?道箭伤——箭她?不敢拔,只先清洁了粘连的血肉、凝块,又拿酒擦过,再上?伤药止血。 沈兰宜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她?心里打鼓,看向裴疏玉的眼神都有些心虚。 还是晕着吗?不会是她?方才动作莽撞,又给人?疼昏过去了吧。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干净衣裳换,也?怕再牵扯伤口,草草处理后,沈兰宜索性用被子将她?上?身也?拥住,又拖来香炉,把里面灰都倒了,当成火炉用。 “姐姐,这?个热水是炉上?坐着的,”灵韫急急跑来:“还有这?个……这?个。” 裴疏玉腿上?的伤口还在出血,是被锐器所伤,几乎深可见骨。 沈兰宜卷起?她?的裤腿,咬着牙替她?包扎、压迫止血,又叫灵韫兑了温热的糖水,往她?紧闭的唇齿间灌了一些。 血能止住,问题是这?么?深的伤,发炎了怎么?办?听裴疏玉刚刚的意思,甚至还打算这?几日就动身离京。 想到这?儿,沈兰宜的眉毛都拧成了死结。 如此狰狞的伤口,灵韫自然也?都看清了。再开口时,她?带着泣音:“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父王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沈兰宜动作一顿,却没?抬头?看灵韫,只顺手把染血的帕子递给她?,平静地道:“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即使?裴疏玉此刻昏迷着,灵韫也?依旧不敢看她?,可她?也?不敢看沈兰宜,“我找了匹马骑,偷跑进山。” “然后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山里,他们、他们在打架。我出现的不是时候,分了父王的心,叫他们钻了空子……又拿我来威胁……” “我腿受伤了,跑不动。父王带着我……死了好多人?,把青马也?放出去了,传讯找救兵。” 灵韫垂着脑袋,话越说越乱,“我在山里长大,我以为我是有用的。我本来只是想打几只兔子,证明自己。后来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那个公主失踪的消息,听见父王进山去找她?,我想,我是有用的,我就想去帮忙……” 沈兰宜不知如何作答。 她?沉默了一瞬,问:“下午的时候,是怎么?回事??” 灵韫知道沈兰宜问的是她?怎么?跑掉的,嗫嚅道:“我和娘亲、和哥哥在山里长大,娘亲认得一点草药,给我配过一个安神的香包。” “我小心着,没?有睡着。姐姐你没?有防备,所以……” 她?瑟缩着去扯沈兰宜的袖角。 “我错了……我知道,我闯了大祸。姐姐,你帮我劝劝父王好不好?我不想被丢掉……” 沈兰宜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贪玩、好动,都是寻常,可偏偏心思缜密、目的明确,连大人?也?能算进去。 她?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神情复杂地看了灵韫一眼。 收回目光的瞬间,沈兰宜刚好看见裴疏玉的手指微微一动,她?眸子一亮,下意识喊她?:“殿下。” 裴疏玉缓缓睁眼,既而低下头?,见自己整个人?都被沈兰宜堆在了被子山里,轻轻笑了一声。 她?抬起?眼帘,左手缓缓覆过自己的肩头?,神色却不见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反倒渐渐冷峻下来。 喊完那一声殿下之后,沈兰宜骤然回神,知道真正的问题要来了。 她?连人?带杌子退出三尺远,结结巴巴地又叫了一声殿下,然后解释道:“除了腰上?,其他的伤处我都上?过药了,等王府的医官回来,想来……” 裴疏玉截断她?的话茬,只反问一句:“都知道了?” 沈兰宜眉心一跳,先前面对裴疏玉时的畏惧之感竟是又浮了起?来。 尽管她?现在满身是伤,看起?来毫无?威胁。 见沈兰宜将眼神投向了一旁的灵韫郡主,裴疏玉淡淡道:“不必避讳她?。” 眼下自顾不暇,沈兰宜没?空多想,袖底的手是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却还是低着头?,回了实话:“都知道了。” 衣料之下,是狰狞可怖的伤口,还有绝不会在男人?身上?出现的裹胸。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清楚。 裴疏玉心知肚明,她?说假话也?骗不过门。 ……不对,她?分明心知肚明。 沈兰宜呼吸一滞,抬起?头?,却正对上?裴疏玉幽深的瞳孔。 裴疏玉自己坐起?了身,半截带伤的肩膀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裸露在外,她?继续追问:“为什?么??” 沈兰宜努力冷静地道:“殿下是问,我为什?么?会来救你们吗?我……下午的时候,灵韫郡主来缠着我玩儿,结果她?跑丢了。王府的人?手紧缺,没?空去找小郡主,我怕出事?牵连到自己头?上?,所以才冒险进山。” 说完,沈兰宜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好理由。 可裴疏玉神情未改,仍旧坦率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重复:“为什?么??” 沈兰宜以为她?问的是为什?么?还留下处理伤处,打起?一点精神继续应付:“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裴疏玉似乎终于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她?的目光一路往下,转而又问:“你带了刀?” 沈兰宜有些困惑,她?低头?,摸出那柄短刀,道:“对,怎么?了,殿下?” 裴疏玉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沈兰宜愈发不解,但她?现在有些怕她?,还是依言照做了。 她?刚虚坐到床边,还来不及反应,裴疏玉忽然倾了过来,用没?受伤的左手强攥住她?拿刀的手腕,迫使?她?调转短刀的方向。 沈兰宜脊背一紧,整个人?都被拽了过去,她?慌乱抬头?,而裴疏玉已经利落地咬下短刀的刀鞘,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既带了刀,在看清本王是女子的时候,你就该一刀刺下。” 沈兰宜想收手,可怎么?用力都不足以与裴疏玉相抗,眼见刀尖离眼前人?的颈项越来越近,她?闭上?眼,声音发紧:“我不敢杀人?。” “敢也?晚了。” 攥在沈兰宜手腕上?的指掌蓦然发力,刀尖再度调转,裴疏玉竟借着她?手上?的刀,反手挑住了她?的下颌。 “可本王敢。”她?悠悠开口,声音危险而又轻佻,“谭夫人?,此时恩将仇报,把你杀了,才是本王的上?上?选。” 她?没?说错,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何况裴疏玉清楚,她?的丈夫是实打实的肃王党,绝不会授人?以柄到这?种?程度。 沈兰宜眼睫轻颤,可颈项间的那把刀却迟迟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反复的、在她?的咽喉之上?摩挲。 刀尖用力,裴疏玉逼沈兰宜不得不与她?对视,而后却只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真有时间倒转的奇事?发生,她?又为什?么?会选择,把单薄的筹码押注到她?身上?。 毕竟,预演的梦境已经告诉了她?,她?裴疏玉曾经是输家,不是么?? 对上?裴疏玉深不见底的眼睛,沈兰宜心间蓦地一颤。 恍然间,她?惊觉自己隐埋最深的那个秘密,竟就这?么?被人?连根刨了出来。 她?知道裴疏玉在问什?么?了。 裴疏玉像是怕她?还未听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为什?么?救我?” 沈兰宜闭上?眼,最后的理智也?几乎濒临断绝。 对啊,为什?么?呢? 她?绝望地问自己。 就是为占得先机、投机取巧,她?也?该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知道最后的胜利者是谁,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成功博取到那一份从龙之功。带着重来一世的目光来审视,她?明明可以利用重生的便利,更?轻快地讨得这?些人?的青眼,好好地活到那日,好好地当她?的官夫人?,不好么?? 分明前世,沈兰宜并没?有同裴疏玉有过什?么?接触。 这?位高?高?在上?的永宁王殿下,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在她?死讯传来的那天。 那年隆冬,冰寒风似刀,沈兰宜端着煨好的当归羊肉汤,送到谭清让的书房门口。 宁禄拦下她?,道:“夫人?,大人?在里面谈公事?。” 沈兰宜点点头?,正打算把食盒交给他,却听宁禄不无?歉疚地道:“大人?说一会儿就聊完了,让你等一等他。” 她?“哦”了一声,麻木地站在廊下等候。 她?知道,这?是一种?故意的为难。 谭清让对她?的态度原不似这?般,可不知为何,在几年前的一场家宴后,他对她?本就不多的好声气都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沈兰宜一无?所觉。 而这?两年间,她?的身体渐渐不如早前,但谭清让的官却越做越大,要操持打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力不从心,有时会出错。 几日前,他嫌她?随他赴席时表现木讷,回来还呵斥了她?一顿。 长路无?轻担,何况手中的食盒本就分量不轻,廊檐外飘着雪,她?的手脚很?快就都冷僵了,肩膀坠得发疼。 等候无?趣,唯一可作消遣的,就是书房里飘逸而出的几句话音。 “这?出好戏倒是真的精彩……” “谁能想到,这?雄霸一方的永宁王,竟是女儿身?” “天命如此、天命如此啊!时该在我,瞧瞧,连天象都不站在她?那一边。” 永宁王……女儿身…… 沈兰宜恍惚抬头?,有些震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濡湿了的裙裾与鞋面,悄悄踢开一个石子儿。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人?。 另一种?可能。 …… “理当这?般……女子掌权,本就有违天道、倒反伦常……蝗灾肆虐,恐就是由她?而起?……” “只是斩首,褫夺名姓,倒是便宜她?了。要我说啊,应该……” 声音越来越低,内容却越来越龌龊,沈兰宜握在提柄上?的手指用力到发麻,却控制不了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飘入她?的耳朵。 最后,热汤有没?有变冷、又有没?有送到书房案头?,沈兰宜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不甘心。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甘心啊。 她?替永宁王感到不甘。 成王败寇,自古有之,胜败皆是常事?,可凭什?么?她?的原罪,是女人?。 无?论是那些手腕,还是北境仁治,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妇都有所耳闻,结果到头?来,只因她?是女人?,她?就是灾星,是带来一切的罪人?。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哪怕“儿子”背叛她?,“同族”出卖她?,这?些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行径,竟都成了“正义之举”。 可是…… 沈兰宜也?很?羡慕。 羡慕那位永宁王,哪怕被枭头?斩首,至少死得轰轰烈烈。 不像她?,只能在这?宅院之间辗转,直到生命终了,再以某某氏之名被葬入谭家坟茔,一生阒寂无?声。 她?抬起?头?,自廊檐下往外望。 四角的天空中正降下簌簌雪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尽管他们说,那位永宁王被褫夺了名姓。可是,她?想,至少……她?记住了那个很?好听的名字。 时至今日,物换星移,沈兰宜依旧记得胸口那股愤懑的不甘。 替裴疏玉,替方雪蚕,更?替自己。 滴答——有眼泪掉到刀尖上?,晶莹的水光被刃光一破为二。 裴疏玉微微一愣,旋即,她?听见沈兰宜轻声开口。 “我不甘心,”她?说:“我不甘心。” 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前路未知的结局。 只是因为,她?不甘心。 “殿下想杀了我吗?”沈兰宜抬起?湿润的眼睫,神情却不再害怕,“殿下逼问这?么?久,还想听到什?么?答案?不若让我在死前,为殿下逐一解惑。” 裴疏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闭了闭眼,没?有再问,只捏着身前人?的手,反手将短刀掷到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铿的一声拉回了现实。 谁都没?有再开口,可有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开口了。 沈兰宜起?身,正要往后退,却见裴疏玉的面颊上?渐渐泛起?些红热之意,一惊,道:“殿下,你好像开始发热了。” 她?转身,想要出去找人?,却被裴疏玉叫住。 “不可,我重伤的消息可以传出去,但是不能叫他们确定我真的重伤。”她?皱着眉,大概是在忍痛,“一会儿孙婆婆就会回来,她?通些医术药理。” 原来她?知道孙婆婆不在是去了哪里。沈兰宜动作一顿,余光里,瞥见了另一个瑟缩的小身影。 裴疏玉没?有支开灵韫的意思,她?在一旁听进去了所有。 包括,她?的“父王”,其实是女儿身。 裴疏玉的目光也?落在了灵韫身上?,只是这?一眼,没?有任何和风细雨的意味。 不比成人?腰高?的小姑娘,抱着头?,缩在营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是傻子了,何况灵韫本就早慧。 裴疏玉静静看着灵韫,等她?不抖了,居高?临下地发问:“都听明白了?” 这?话,比方才拿刀抵在她?脖子上?说的那些更?无?情。沈兰宜下意识嘶了一声。 缩在角落的灵韫抬起?半张脸来,眼眶通红:“听明白了,你不可能是我‘父亲’。” 更?不可能是她?娘了。 她?有自己的亲娘,尽管她?娘更?喜欢她?哥哥,做着哪日她?和她?哥哥的亲生父亲回来,接她?和自己的血脉回府的美梦。 她?娘没?有等到这?场美梦,她?却等到了。 那一日河畔,她?遇到了一个生得很?俊朗的人?,“他”蹲在她?身前,顺手择了一支野花,别到了她?的丫髻上?。 “他”说,“他”是她?的父亲,问她?要不要随她?回去。 “他”还抱歉地摸摸她?的头?,说,久等了,不过这?一次,只能带她?一个人?回去,“他”说“他”还未娶妻,她?的哥哥是男孩儿,不好带回去。 她?没?有不高?兴,相反,她?还悄悄阴暗地想,真好啊,这?一次被抛下的总算不是她?,而是她?哥哥。 “我哥哥呢?”灵韫忽然发问。 “差一点被我杀了,”裴疏玉淡淡道:“凌源拦着我,没?杀成,还留着他一条命。” 似乎还嫌不够,裴疏玉继续补充:“教?你读书、教?你练武,只是觉得你很?合适,他日我用得上?。” “凌源提醒我,到底是养孩子,不是养雠寇。所以带你来围猎,像哄小猫小狗一样?,出来遛遛。” 好残忍的话。 “我有什?么?用,”灵韫问:“我有什?么?用?” 裴疏玉伤重气短,她?静静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想知道?” 灵韫抱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仍是你的‘父王’,”裴疏玉冷声道:“你可知今日你害了多少人??过来。” 灵韫眼眶红得吓人?,她?的呼吸仍未平顺,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天秘闻里。 这?个人?,她?骗了她?,还差点就杀了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可同样?也?是她?…… 灵韫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却还是走了过来,伸出手腕,翻转露出手心。 之前练武时躲懒,她?被不轻不重地打过两回。 裴疏玉没?有说话。 或许是她?伤得很?重,也?没?剩多少力气说话。 啪—— 她?反手提起?一旁的剑鞘,狠狠砸向了灵韫的掌心。 小孩儿的皮肉细嫩,一敲,立马高?高?肿起?了一道棱子。 这?一下实在响亮,沈兰宜听了都觉手心幻痛。 缩手是本能的反应,短暂的抽离之后,灵韫昂着头?,复又伸出掌心。 第二下、第三下…… 剑鞘是精铁所制,再打下去,把手打折了怎么?收场?沈兰宜有些想劝,可瞧见裴疏玉的神色,终是没?有开口。 她?的表情,太耐心了。 每一下的间隙,仿佛都是在静静地,等这?个不大点的孩子做出决定。 沈兰宜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场了,正好香炉里火苗快要燃尽,她?转过身,索性出去找木柴。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帐中没?有了刻板重复着的声响,沈兰宜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还在榻前站着的灵韫,没?说话,俯身正要添柴,忽听得裴疏玉开口问她?:“你呢?可想好了怎么?办?” 沈兰宜抬头?,目光一怔。 裴疏玉大概已经发起?热来了,颧骨上?泛着不自然的酡色,只是声音依旧冷静。 “想好了,回去该怎么?和你的丈夫解释吗?” 第40章 夜渐渐深了,围场之上却还是沸反盈天。 几拨人进山去找康麓公主,却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出?来的也是搜查无果回来复信;而后竟连永宁王都没了人影。 黑暗笼罩下的弭山寂静而幽森,恍惚间,倒真似巨鹿盘踞成了山形,望之便胆寒。 余下这些?侍卫面面相觑,心里升起些?胆怯的感触,却不得不紧着神继续护卫营帐内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 远山间传来野兽暴动般的嗥叫,此起彼伏。 起初,这些?响动只在?山间回荡,山脚下的围场,正?在?喝酒吃肉的贵人们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人拿这些?异动当成野猎的乐子,大为赞叹。 可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高亢的嗥叫传来。 是狼。 野狼尖锐的嗥叫如?惊雷迸裂开?来,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围场此时更是炸得不得了。 听声音,竟是有狼群下山了。尽管狼的数目不多,可是先?前已经分散了许多人手进山去寻康麓公主,一时间,这场上的精兵护卫,倒真的被打?乱了阵型,节节败退。 皇帝年事已高,被众护卫拱卫在?中间。但狼伤人不管什么三六九等,不会看谁身上穿了赭黄的袍子就不咬谁,反倒因着这边火把聚堆、人声格外嘈杂,被激出?了凶性的狼群不仅不退,还在?头狼的率领下步步逼近。 危急关头,竟是肃王挺身而出?,他带着二三弓手,从斜后杀入,直取两狼性命,在?狼回身反扑之前,又高举着挑在?长枪上的带血生肉,遛着狼群扑入了后方的包围。 反复几个来回,这群狼终于被彻底杀灭。 “父皇!”肃王声音高亢,他翻身下马,提着两具无头狼尸径直奔向御前,“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降罪——” 兽血淋了一地,惊魂未定?的皇帝见状,差点威严扫地,直接吐了出?来。 皇帝别开?目光,勉强赞了肃王几句,又道:“随你而来的都有谁家儿郎?赏——” 闻言,肃王身后的两人利落上前。两人各自利落地摘下盔戴,皇帝的眼神匆匆扫过,却又在?看清其中一人的脸后蓦然?定?住。 “你?”皇帝有些?惊讶,“朕记得你,你是十四年的探花,竟也习过武?” “禀陛下,正?是微臣。”谭清让行礼,而后道:“男儿志在?四方,多谢陛下的栽培,让臣下得以?在?韶州历练。” 天下的事情多得很,谭家远离权力中心三年,皇帝并不是太记得清眼前这位了。 不过,皇帝身后,自有乖觉的宦官悄声凑过去,解释谭清让如?今的官职和调动。 皇帝眯了眯眼,而后道:“哦,是你。今日……不错,颇有我?朝男儿风范,赏。” 肃王又道:“陛下,这些?狼来得太蹊跷,儿臣定?然?派人,好好追查下去。” 皇帝看起来兴致缺缺,随口敷衍两句,便转身和身旁随侍的宦官道:“平初与佑旭呢?他们……” 肃王拱手低头的动作一顿,他自相对的掌心中缓缓抬起眼来,见皇帝似乎没?有与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悄声退下了。 袁平初,袁佑旭。 一个是隔代疼的皇长孙、样样优异,朝外甚至有风言风语,说皇长孙甚有故太子遗风,特别是在?他这次督办水利,拿下了好几个巨贪之后; 一个是皇帝亲自带了几年的安王、最亲的亲儿子。 论下,肃王比不过这个好侄儿,论上,他也比不过安王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 ——肃王与安王都是已故淑妃所出?。安王年纪大些?,淑妃身故时他已经十岁上了,皇帝也就没?给他找宫妃带,自己捎带手亲自养着。肃王当时还小,则被交到了德妃宫里头。 后宫佳丽三千,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子女了,有时一念之差,养和不养的情分就差了一大截。 猎场的风阵阵吹过,离开?人群之后,肃王终于再克制不住,一拳锤打?在?了树干上。 谭清让在?旁劝解,“殿下所为,陛下都是看在?眼里了的。” 一拳过后,肃王的表情看着倒是意?外的平静:“无所谓,只要我?成为父皇用得最好的一柄刀,他自然?会……比起其他好儿子,自然?会更离不开?我?。” 夜风中,谭清让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是不是刀,有何所谓?饮多了人血……凶刀,也是可以?噬主的。” “宣本此话,可真是太冒犯了。”肃王嘴上如?此说,实际却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谭清让的肩膀。 这样的马屁,居然?正?拍到了他的心坎里 “今日演了这出?好戏,一时兴起说了些?轻狂话,殿下莫要见怪。” 肃王虚了虚眼,看着远处的鹿山,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永宁王会不会死在?这里?” 谭清让淡淡道:“陛下有意?削北分权,先?是借太后中毒,让永宁王回京,又着暗探内应分化离间……永宁王表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这一次,不还是把最亲近的副手凌源都放回去应对了么?” “永宁王不想背负杀死亲叔叔的罪名,所以?一直在?留在?京城,还妄想等裴翎川先?动手,反将京城一军。不过,他怕是想不到,他放心留在?北境的岑寂岑大将军,已经被我?们策反了。” 这些?阴私之事上,肃王一贯是自负的,他神情余裕,笑道:“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一点,否则这一次,也就没?心情来围场打?猎了。” 谭清让表情不变,“我?倒不觉得,他会那么容易死在?弭山。” 肃王耸了耸肩,道:“再能活,这一次也得掉一层皮。他吊命养伤的时候,局势足够倒转了。对了,康麓那边如?何?” 谭清让答:“迟迟未归,可要着人去找?” 肃王无甚兴趣,摆摆手道:“不必费神。裴疏玉若死,她?必死无疑。裴疏玉若侥幸只是受伤,她?死或不死,父皇那儿也不在?意?。左右今日的事情,包括那些?狼,最后都会被归咎于齐王叛逆余党,与我?们无干。” 正?说着,肃王突然?眯了眯眼,他伸手朝不远处一指,问谭清让,“宣本,那好像是你的夫人。” 谭清让本没?注意?,闻言,他顺着肃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竟真看见了沈兰宜。 她?从头到脚都潦草得很,像是正?在?人群中找谁,蓦然?间,她?竟也瞧见他了,提着长过脚踝的裙摆,就这么朝他奔来。 谭清让眉梢一跳。 “三郎——”她?跑得很急,气喘吁吁,发?间还粘着草叶,再插根草标能直接去卖身葬父。 谭清让不喜女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他微微蹙眉,掸下了沈兰宜刚要抓上他小臂的手,不耐地扫她?一眼,问:“怎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沈兰宜像是才发?现谭清让身边还有一位,她?骇了一跳,缩着脖子退到谭清让这一侧旁,又试着去摇他的胳膊,道:“三郎,我?瞧见康麓公主在?哪了。” 谭清让还没?说话,肃王倒是先?开?了口,他饶有兴致地发?问:“哦?夫人在?哪里瞧见的皇妹,此乃大功,本王这就带人去找。” 沈兰宜动作一顿,她?轻轻掀起眼帘看了谭清让一眼,像是得了他首肯才敢回话一般。 “肃王殿下。”她?福了福身,而后轻声道:“公主在?鹿山南面的石涧处,我?出?来时一路撕下袖摆做了标记,东南坳口进山往上,大概百余步。” 肃王像是找到了新乐子似的。他掂了掂手上的弓,朗声到了声好,既而真的问也不再问,就率人走?了。 见沈兰宜似乎还想追出?去,谭清让脸色铁青,拽住了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去到山中?” 他用了几分力气,掰着她?的下颌叫她?不得不看着他回答。 沈兰宜吃痛,咬着牙把王府小郡主缠她?闲耍、又偷跑进山、她?怕小郡主出?事进山去寻,却意?外发?现康麓公主倒在?林间的始末说了一通。 她?瞬间泪盈于睫,倒不是演的,是真的疼,“三郎,我?晓得我?行事不妥,可那时……那时小郡主丢了,我?害怕贵人怪罪……王府那时又没?人,我?……好在?把小郡主找回来了,方才又送她?回去了。” 谭清让心下冷笑一声。 王府自然?没?人,如?今裴疏玉都没?回来,怕是已经急得倾巢出?动了。 他没?再问,却是一甩手将沈兰宜又撂开?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冷声道:“回帐子里去,好好收拾,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样子。” 说罢,谭清让拂袖而去。 不知他到底听了几分信了几分,然?而他至少此刻没?有发?作,也没?有把她?和仍在?“消失”中的另一位联系到一起。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能暂且如?此作罢。 人多口杂,她?不可能把自己半日的行踪瞒得彻底。这样解释已经是最好的说辞。 裴疏玉第一次进山之时,就已经救下了因惊马差点就被兽群围困的康麓公主。 只是彼时康麓公主虽早知皇帝是利用她?,却不至于相信他连女儿的性命都能这么轻易的抛注。 裴疏玉懒得解释,只是截了两个原本该随侍她?的护卫,从他们口中逼出?了皇帝真正?的命令。 ——不是护卫,而是看管,若是得令,就将康麓公主就地格杀。 因这救命之恩,康麓公主自然?答应了裴疏玉的要求,和沈兰宜商量好了这场戏——本来她?也要在?一个差不多的时候,再被人发?现“救”出?去的,只不过把这个人换成了沈兰宜。 沈兰宜回帐中之后,围场上的好戏仍在?一出?接着一出?。 侍卫们忠心护主、在?兽群中护下康麓公主,自己却在?兽爪下死得一干二净,康麓公主被救下山后,哭着求皇帝要好好封赏这些?侍卫,给他们最好的死后荣光。 永宁王府的大帐中却突然?亮起了灯,可谁却都没?见到裴疏玉,王府的人闭门谢客,说永宁王在?山中遭遇刺客设伏,如?今正?是重伤; 皇帝着医官殷勤探问,却始终不得结果,两日后,坐不住的皇帝亲自去了,却见裴疏玉虽称重伤,却是安然?坐在?榻上,连软枕都未靠,见他来,甚至还掀被而起,要下床行礼; 重伤与否成了疑云,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这发?箭的人是否如?裴疏玉所愿,因这晦暗不明的情形有了几分犹疑,那就未尽可知了。 肃王也在?皇帝意?下开?始查案,查出?此番围场风波是齐王余党作祟,众人皆道叛逆之辈可恶,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此事便就此了结。 为了扫清晦气,皇帝还下令后面几日的仪式,更要大办特办。 不过,这些?始末,沈兰宜都是后来才知晓的。 受谭清让勒令,她?没?有再出?过营帐。 此番猎场随行精简人数,她?也没?有带珊瑚或珍珠来。 沈兰宜安安静静地待在?帐中喝茶、绣花,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谭清让也对她?不闻不问,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阴云密布的天,雨将下未下。 而“丈夫”,就像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索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收紧。 沈兰宜胸口憋闷、几欲窒息,却也只能随着风平浪静的气氛飘摇下去。 直到这场围猎结束,所有的天高海阔、惊心动魄尽数化为乌有,她?随谭清让一道,复又回到了谭府。 回到院中,谭清让屏退所有人,只让沈兰宜和他一起进了书房。 带上门的瞬间,沈兰宜似乎有所察觉,她?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一个响亮的耳光果然?掴在?了她?的侧脸。 “早在?那场寿宴,宜娘,你就不该自作主张,与永宁王一脉走?得太近。” “从最开?始,你就不该救那郡主。” “时至今日,你不会不知,我?谭家,是在?为谁效力。” 他在?教训什么,沈兰宜全然?听不进去。 她?只沉默着,想起在?弭山的那一夜。 想起来她?必须离开?之前,裴疏玉最后问她?,要不要带她?走?。 她?迟疑了,反问说,是因为可怜她?吗?裴疏玉没?反驳,于是她?又问,跟你走?,我?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裴疏玉说不能,诱拐官员之妻一事可大可小,不会为了这件事情留人话柄。 “或许有一日,我?会彻底站在?你这一边,可我?不希望这是因为你对我?的怜悯。”她?只勉强笑了一下,“我?不需要谁来带我?走?。我?更希望那一日,是殿下,你看得起我?。” 沈兰宜的沉默实在?太长久,久到那难堪的红印都有淡下的趋势。 谭清让见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本想继续发?难,可见她?木木呆呆、只有眼睫扑朔,像是被他打?懵了,还是自觉稍有些?过分。 他重重咳了一声,抛下一句“好自为之”。 甩门就走?,没?有回头。 沈兰宜站在?书房中,看着眼前空洞的天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大房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等不到半日,府里上下就都知道了。 翌日早上,沈兰宜半卧在?床上,没?有起身。 门外有笃笃的敲门声,她?抬眼一看,见窗纸上映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猜到了是谁。 “进——”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贺娘子。 她?提着药箱,脚步却顿在?了屏风外。 见沈兰宜眼神清明,未有滞涩,贺娘子挑了挑眉,讶然?道:“都道夫人受气病倒,可我?观夫人,没?有病相。” 沈兰宜低声笑了一笑,“望闻问切,娘子不近前来诊一诊脉先?吗?” 贺娘子不解她?的用意?,却还是如?她?所言,坐在?榻前软杌上。 只是刚探出?手,还没?来得及替她?拿脉,手便突兀地被她?拿住了。 沈兰宜低垂眉眼,轻声道:“贺娘子,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40-50 第41章 贺娘子皱了皱眉。 她伸出另一只手,把这位夫人的手轻轻推开,而后?道:“先诊脉。” 沈兰宜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张嘴,贺娘子就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提前截道:“诊脉时言语,影响脉象。” 沈兰宜以为这是一种拒绝,僵了僵,没说话。 贺娘子眉眼沉静,情绪莫辨,眼神不曾落在沈兰宜侧脸半分,可撤了脉枕之后?,她反倒定定地盯着沈兰宜的眼睛,猝不及防地道:“要我帮你,做什么?” 方才打的腹稿都憋回去了,沈兰宜咽了咽口水,正?要重新筹措语言,面前的贺娘子忽然若有所?思地补充: “是想,杀了你的丈夫吗?” 沈兰宜没憋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咳、咳咳——” 明知房内只她们两人,沈兰宜还是下意识抬起头?环顾了一圈。 她啼笑皆非:“贺娘子……你……” 贺娘子神色如常地说着很可怕的话:“毒杀,一旦验尸,查得出来。” “药理相生相克,若有其?他医者,长期为?他把脉,同样很难。” 沈兰宜瞠目结舌,弱声弱气?地道:“贺娘子,你为?何……如此熟稔?” 她的眼神落在贺娘子的寡妇发髻上,狐疑地多打量了一眼。 贺娘子像是瞧出她想说什么,直接道:“没嫁过,没杀过。” 单身女子做游医多有不便?,不止不好行走,那?些妇人也会怀疑她没有经验,治不好。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贺娘子,你是见我郁郁,故意说笑、逗得我开心吗?” 没有。 贺娘子垂了垂眼,道:“只是见夫人脾性,不像会气?性上头?,以至病倒。” 沈兰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若只这一件事,就?能让我真的病倒,我恐怕早就?百病缠身了。” 前世,谭清让没有对?她动?过手,她的日子就?不难堪了吗? 谭清让看起来光风霁月、性格内敛,实则掌控欲极强。 他心里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着自?己?的一条准绳,之于?自?己?的妻子亦然。 后?院中的龃龉或争斗,他不在乎,因为?后?院中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沈兰宜进也好退也好,都逾越不了他所?设下的界限。所?以,像嫁妆铺子、纳妾之类的事宜,前世她吃了苦头?,谭清让不在乎;而今生,她到底用不用心机、又有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同样无所?谓。 但当她的触角逐渐伸出府宅之外,并似乎有了不同于?他的方向?……这便?逾越了他设下的底线。不过,他依旧毋需听她的解释如何,也不必深究,只要把她摁下就?好。 沈兰宜气?,却也很清楚,笼中家雀的愤怒毫无意义,甚至还会沦为?可供赏玩的乐趣。只有等到她羽翼丰满的那?一天,等她成了能飞上长空的鸢,她才能愤怒回头?,狠狠地啄掉他的眼珠子。 她会记得的,连同所?有的一切。 沈兰宜攥了攥拳头?,露出一点可怜巴巴的神情:“贺娘子方才的意思,是愿意帮我吗?” 贺娘子看着她,目露讶色,仿佛在用眼神说“不然呢”。 沈兰宜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问道:“我听珊瑚说,娘子每日下午还要出门行医,对?吗?” 贺娘子点了点头?。 她只是暂居谭府,因陆思慧儿?子的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能治好,才没有立即离开。 府上女眷都看过之后?,她没先时那?么忙碌了,每日午后?,都继续摇着虎撑,带着小?榕一起走街串巷。 沈兰宜便?道:“我想烦请娘子,替我带一个人进来。就?说是娘子在外新收的学徒、弟子,怎样的说法都好。” “什么人?” “娘子见过的,就?是先前从北直隶、接娘子来京的那?位齐姑娘。” 沈兰宜身在深宅,不得时时行走,然而有裴疏玉所?留的要紧事要办,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办事的人给找来。 “如何与她言说?”贺娘子只问。 早有预谋的沈兰宜从枕头?底下排出一封信,交到她手上,道:“娘子只需下午出门时去一趟四方镖局,把我的信给齐知恩齐姑娘,她便?知道是我找她。” 贺娘子收下信,点点头?,似乎就?要起身。 沈兰宜一愣,下意识叫住了她:“贺娘子——” 像这种后?宅中曲里拐弯的事情,一般人都不愿意沾惹,她原本都在想该如何收买这位看起来超凡脱俗的贺娘子,没成想…… 相较于?感动?,此刻更多的是茫然,沈兰宜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份善意。 见她如此,贺娘子垂了垂眼帘,道:“信不过我?” 沈兰宜忙摇头?,“我怎么会信不过娘子?这阖府上下,除却珍珠珊瑚,我只能信得过娘子了。” 只有她,与谭府毫无牵系。 她微仰着脸,看着贺娘子不算柔和的轮廓,忽道:“娘子观我,不似怄气?之人,我观娘子行事节度大气?,亦不像寻常出身。” 闻言,贺娘子的动?作一顿,别过了头?去 见状,沈兰宜立马敛了神色,道:“抱歉,是我冒犯了。我没有窥探娘子旧事的意思。” “无妨。” 贺娘子还是惯常那?冷淡的神色,瞧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走前,她只留下一句“放心”。 —— 夏日的天好似那?孩儿?面,阴晴不定,说变就?变。 司天监为?弭山围猎演算出的好天一过,接下来,便?是绵延不绝的雷雨。 万千雨丝连缀成幕,黄昏时分,天光暗沉,京郊永定河畔,有一行人在雨中依依惜别。 裴疏玉骑在马上,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挎着一把剑,看着不像将军,倒像个游侠。 一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那?道上前两步,心疼地摸了摸马儿?潮湿的鬃毛,道:“辛苦你了,这个 天儿?还要驮着人赶路。” 裴疏玉佯作无奈道:“孙婆婆,你既心疼我,摸马做什么?” 孙婆婆想白她一眼,终究不落忍,开口的话却还是拐着弯,“我心疼你做什么,我心疼我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跟着你担惊受怕。” 话虽这么说,可看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顶着一身伤就?要奔袭千里,心里又怎么会不难受呢? “仔细些,不要把伤口崩开了。本就?是用的虎狼之药,局势一旦稍微安定些,就?好生将养两日……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裴疏玉露出难得的温和表情:“婆婆,我都知道的,不必为?我挂心。” 孙婆婆却还是一脸惆怅,“事到如今,我竟不知当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 裴疏玉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而是转头?看向?灵韫,问:“想好了?” “都想好了。” 灵韫没有抬头?,她戴的斗笠和裴疏玉头?上那?顶一般大,把她半个人都遮了进去。 “殿下此举未免太过冒险,”孙婆婆担忧道:“非得要折腾这几日出来吗?” 裴疏玉本不想解释太多,但未免老人家担心,她还是道:“兵贵在奇,这一次,我就?是这支奇兵。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才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北境军中的大半中层将领,都是在她手底下搏得战功的,尽管不可能所?有人都完全忠于?她,但是她在或不在,意味完全不一样。 只要她现身,裴翎川威逼利诱、策反截杀的大计能折戟沉沙一大半。不然她这叔父,也不会勾连京中这么久,还是只敢在她不在时动?手。 “没有置喙殿下决定的意思,”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只是有的事情,真的要交托给那?个不知根底的谭夫人来做?” 雨幕潇潇,裴疏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湿漉漉的潮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得过她。” ——随她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之于?裴疏玉而言,也只不过多了一个仰仗她护佑的人。 还好,沈兰宜拒绝了。 她选择担起她交予的信任。 “时不我与,该走了。” 没有闲话回头?的功夫,话音未落,裴疏玉已然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灵韫的耳朵尖动?了动?,她上前一大步,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一抬头?,过大的斗笠直往下坠,帽檐上的雨水糊了她一脸,等她好不容易扶好斗笠,再往前望去,便?只瞧得见一个背影了。 大雨夜奔。 快人、快马,疾驰如星。 灵韫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孙婆婆喊她才回过神来。 “我们也要回去了。”孙婆婆的声音冷淡,“走快些,别被有心人察觉。” 孙婆婆不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她不笑的时候,眼尾清晰可见年轻时的锋利,对?于?灵韫这个没有血脉牵系的孩子,本就?不甚热络,知她害得裴疏玉在弭山受下不轻的伤之后?,更是连敷衍的好脸色都没了。 灵韫最后?望了一眼裴疏玉离开的方向?。 做阿罗还是做灵韫,她已经有了答案。 而这一次,没有人把她瞒在鼓里,是她自?己?的选择。 灵韫戴好斗笠,沉默地跟在孙婆婆身后?,亦步亦趋。 大雨倾盆,又近宵禁,街上人烟稀少,雨淋过连脚印都不留,没人注意她们的行踪。 回到永宁王府后?,灵韫依旧有些怔忪,孙婆婆见状,忍不住道:“小?祖宗,怎么失魂落魄的?可别再闯祸了,后?日,你得要独自?进宫去拜谢太后?,紧一紧神罢。” 永宁王在皇家围场受了伤,太后?似乎格外记挂,流水般赏了不少好东西到王府。 裴疏玉在府中养伤,自?然该灵韫替她进宫谢恩。 两日后?,清早。 王府的小?郡主进宫请安。 秦太后?乐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灵韫生得灵巧、不认生嘴又甜,更是把她逗得见牙不见眼。 “今日的发钗,还是父王为?我挑的呢。”灵韫歪着脑袋,指着自?己?发间那?只柿子形状的小?金钗得瑟,“太婆婆,你瞧好不好看?” 灵韫是惯会讨好人的。她的娘亲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女儿?,只是日子不好过活,又有个儿?子,实在很难对?她有多少注意,她在更小?时就?学会了这些撒娇卖痴的小?伎俩。 南方生长的小?姑娘,口音和叫人的唤法都是那?边的软糯味道,秦太后?听着既喜欢又新奇,“哟,阿玉那?性子,还晓得替女儿?挑钗环啦?” 灵韫像是被戳穿了似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也……也不算啦,就?是女使姐姐替我梳头?的时候,我顶着好几只钗子去找父王,随便?说了句这支好看。” 分寸刚刚好,活脱脱一对?别扭父女。一个满心孺慕,一个嘴上不说实际心里在乎。 秦太后?心里有了计较,随口问道:“你父王的伤如今怎样了,可好些了?” 第42章 听秦太后提起裴疏玉的伤,灵韫神情低落,不似作伪:“父王总说无妨,可是……” 见她?瘪着嘴,像是要哭,秦太后急忙转过话头,又使眼色叫宫女端了梅花糕来哄。 好在灵韫十分好哄,秦太后又留她闲耍一会儿,在宫里头用过午饭,才放人回去。 永宁王府的小?郡主自个儿进宫来谢恩的消息,没多久就不胫而走?。 有心人自然会去揣度这个信号。 有人觉得,这说明裴疏玉伤重在身、恐怕危矣,不然以这位的性子,如何会连请安这种小?事都让人代劳? 亦有人觉得,小?郡主进宫请安,在谢恩之外释放的信号才是真正的关键。 从寿宴到弭山再到如今,这个小?郡主露脸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 京中人尽皆知永宁王对这个找回来的小?女儿的重视,据说连开?蒙习武的师傅都请了一串。尽管惊世骇俗,但已经有人在猜,这种重视,会否是对继承人的重视? 寿康宫的消息自然也被递到了紫宸殿前。 “……小?郡主在太后宫里用了午饭,估摸着才走?。” 随侍皇帝多年的老宦官李德勇禀道,他?偷眼一望,见皇帝仍眯着眼,靠坐在紫檀椅上,瞧不出醒是没醒。 皇帝才听完司礼监的宦官念过批折子,正闭目养神。岁数大了,瞧多了字就发晕,他?懒得自个儿翻看,都是叫宦官来念。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李德勇都以为皇帝真睡着了,刚想?退下去拿薄毯,圈椅扶把上的那只手,却忽然动了起来。 “啧,”皇帝缓缓睁眼,他?咯了口老痰,继续道:“朕见过那孩子小?时候,倔得很?,便是摔断骨头都不吭一气,但凡还能动弹……” 李德勇试探性地道:“万一、万一是永宁王故布疑云,想?叫您以为他?重伤,放松警惕?” 他?又道:“或许可以着人,去太后宫里头问问看?” 皇帝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真假难辨啊……但弭山那日,朕亲去永宁王帐中,她?虽欲下榻相迎,然而却瞧得出来,只是在强撑罢了。” 伤重几分,他?不是大夫不会把脉不清楚,然而动作自不自然,总是能瞧出来一点的。 李德勇听皇帝语气轻快,凑趣说起与裴疏玉有关的传闻闲事来,“……一个小?郡主而已,永宁王如此重视,搞得京中都有风言风语,说他?难言之处受了伤,不能人道,才巴巴地将?人找回来,预备着接衣钵呢。” 这个说法,在裴疏玉这一回受伤之后愈演愈烈,以致于?宫内的李德勇都有所耳闻。 皇帝闻言,倒是久违地笑了起来,只是笑过之后,难免目露嘲讽:“当然得找人,她?还敢自己生不成?” 李德勇没明白,下意识抬头询问:“陛下?” “没什么?,”皇帝淡淡道:“还是别拖到入冬了。去,宣肃王与承南将?军入宫觐见。” —— 谭府。 沈兰宜病倒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这方小?院反倒热闹了起来。 嘲讽或试探的目光络绎不绝,好在来探视的人,都被贺娘子一句“静养为要”挡回去了。 沈兰宜称病,原因有二: 一是虽然总能安慰自己,但确实还在气头上,前世今生的恩怨加在一起,她?担心自己一个没控制住,再送谭清让一把火; 二来,她?手上有紧要的事情要筹措,走?错一步都不得了,需得花时间仔细安排,图个清静。 不过到了下晌,贺娘子带着沈兰宜要递给齐知恩信出去了,院中少了这员镇守大将?,珊瑚她?们没拦住执意进来探望的陆思?慧。 床头搁着才煎好的药汁子,屋前屋后也满是浓郁的药味,做戏做全套,再配上靠在软枕上、连头发都没挽的纤瘦女子,打眼一看,倒真有几分缠绵病榻的味道。 “哎!我还道怎么?如此突然,怎么?真就……” 沈兰宜未见陆思?慧之人,先?闻其声,她?咳了一声,道:“嫂嫂怎地来了?” 陆思?慧毕竟是大嫂,怎么?着都是长辈,丫鬟们确实也不好拦。 沈兰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今日的陆思?慧,只觉她?眼眸发亮、气色也比之前所见好了许多。 母子连心,看来阿瑞的病确有了起色…… 陆思?慧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不来,怎知你气性竟如此之大?贺娘子与你诊治了吗?她?都说些什么?了,开?的这什么?药,你可吃了?” 说着,她?端起床头的药茶,用手背在碗壁边试了试温度,“不烫了的,怎还不喝?” 沈兰宜怀疑,她?要是敢说一句贺娘子的药不灵不想?喝之类的话,这位嫂嫂能直接给她?灌下去。 开?的是日常补养方子,只不过刻意加了些气味重的药材。沈兰宜没拒绝,接过碗一饮而尽。 见她?吃了药,陆思?慧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道:“莫担心,遵贺娘子的医嘱,你定是会好起来的。” 沈兰宜眨了眨眼,把碗放回托盘,道:“嫂嫂现在这么?信得过她??” 说到这儿,陆思?慧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昨日我就想?来给妹妹你赔不是的,只不过……” 她?顿了顿,跳过不愉快的事情继续道:“先?前我对贺娘子多有怠慢,若不是妹妹你在中又是劝我试一试、又是肯拿自己作保,以我的执拗性子,怕是耽误了阿瑞都不知道。” 沈兰宜诚恳道:“嫂嫂该谢的,应是贺娘子才对。我不过在中间说了几句软话……” 她?话没说完,叠在被子外的一双手就被陆思?慧轻轻按住了。 陆思?慧道:“该谢你的。不过,你这病和阿瑞不同,你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只靠贺娘子那儿使劲可不够。” 沈兰宜听得懂她?的意思?,这是劝她?别气自己。 她?只垂了垂眼,没接腔。 陆思?慧自顾自地道:“女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气性不要这么?大了,到头来伤得都是自己。” 或许因为如今的沈兰宜瞧着格外可怜,又或许因为沈兰宜着实帮了她?一个大忙,陆思?慧的话说着说着,竟越发真情实感起来。 “便是你嫂嫂我……” 她?甚至开?始自剖难处:“都说我日子过得好,闲事不管只管自家,夫君也听话省事,都由我做主。可那姓谭的只知道侍弄花草,家中万事不拿主意的,连我身边的丫鬟都不如。” “阿瑞摊上这么?个爹,日后的前程和家私,都只得我来琢磨。” 沈兰宜有点儿好奇,“至少大哥他?洁身自好,如今只有阿瑞一个孩子,不管怎么?着……” 陆思?慧“呸”了一声,低声道:“他?那是不想?吗?他?那是不行!” 沈兰宜还没反应过来,陆思?慧就已经别开?了家丑,“不说我了。妹妹,我只是想?告诉你,气大伤身,枕边的男人,该顺就顺着他?吧,只把他?当个屁放就得了,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的。” “你瞧那金嘉儿,气性多大,进门就和夫君砸锅砸灶,如今怎么?了?还不是一样要把日子过下去,她?谁也为难不着,为难的只有自己,先?前闹的事情也只让她?自己难堪。” 重来一世,沈兰宜心里并不认同陆思?慧的话。 不过,大嫂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她?没必要反驳。 沈兰宜只淡淡笑了笑,而后反握住陆思?慧的手,就着她?主动提起的过日子的话题往下说:“嫂嫂的日子我是羡慕的,不过,人各有命,我比不得嫂嫂家私丰厚,日子也只能浑过着罢了。” 她?前世只知这位嫂嫂生意铺得广,具体?是什么?门路却一概不知。 沈兰宜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做生意的能人,有许多事想?要请教。 都不是蠢人,陆思?慧会心一笑,道:“嫂嫂欠你这么?大个人情,若一直贴不上还心里挂记呢,且宽心养着,等你病好了,我再来寻你。” 陆思?慧走?后,房间骤然空了许多,沈兰宜倒也没时间闲着,一直琢磨着事儿。 前世,裴疏玉此去北境,是顺利收拢了裴氏几乎所有兵权、并成功跃升称朝廷头一号心腹大患的。 但那时的她?身在深宅、消息闭塞,只知结果不知曲折,前世种种细节已不可考。 这一世,若非她?出言提醒,裴疏玉所选不会是灵韫,若非灵韫急于?印证自己,也不会偷跑进山,若非她?去山中救人…… 后面那句,沈兰宜倒不敢托大来说,她?不信裴疏玉此人没有后手。 与其说她?沈兰宜改变了谁的命运,倒不如说她?已经误打误撞、身在局中。 如今,相同却又不同的的局面,谁敢说十拿十稳? 她?不是不担心的。 而离开?弭山前的最后一夜,永宁王府的信鸢,落在了她?的营帐之中。 裴疏玉交予她?一件紧要的事情。 ——她?会提前返身北境,为故布迷阵,灵韫将?会被暂时留在京中。 然而北境一旦战火烧起、局势变动彻底翻脸,灵韫还留在京中,轻则沦为人质、重则没了小?命。 裴疏玉要她?负责,在时日到来之前,送灵韫离京。 捻着那封信凑到火舌边时,沈兰宜的心其实跳得很?快。 裴疏玉不缺能替她?筹措这些的手下。 相比托付,沈兰宜知道,这更?像是一种考验与试探。 惺惺相惜的共鸣之外,她?在看,她?到底值不值得成为她?麾下的一员。 冒这么?大风险,去做永宁王的党羽,值得吗? 沈兰宜同样在问自己。 裴疏玉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这本就是她?要走?的路。然而她?沈兰宜,两?世摞起来怕是都没人家这一天来得惊心动魄,晦暗人生中唯一可称跌宕之处,或许就只有那天的熊熊大火。 心里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在昨日的一记耳光过后,成了确凿的、且唯一正确的道路。 她?的丈夫以“夫”的权力,随时随地都能压得她?动弹不得。和离,真的有她?想?象中那么?轻巧吗? 从来都瞧不上的妻子主动与他?提出和离这件事情,于?他?而言,怕已经是难以接受的奇耻大辱。 安身立命的钱财以外,她?需要更?多。 况且…… 权势总是美妙的。 沈兰宜想?,和离之外,她?同样可以渴求。 第43章 傍晚时分,沈兰宜隐约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她猜是贺娘子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忽又听见些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发生了争执。 若非“卧病在床”,沈兰宜真的很想去看一看到底什么情况。好在声音刚停,没一会儿,珊瑚就憋着笑?进?来?了。 她放下手上端着的炸糯米果?,同探头探脑的沈兰宜道:“夫人,贺娘子她们回?来?了。” 沈兰宜点点头,问:“院子里还有谁,我怎么听着有口角是非?” 珊瑚脸上的笑?快要绷不住了,“咱屋头那郎君也来?了,他想进?来?看夫人你,被贺娘子挡回?去了。” “我还是头一回?看贺娘子会甩脸子呢,我天,她话原来?可以说那么利索,几句就怼得郎君嘴都张不开。” 珊瑚嘴皮子一翻,描述得绘声绘色:“夫人是没瞧见,他那横眉压都压不住了,可偏偏贺娘子一贯人好,又是医者,他最后?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直接走了。” 没看到谭清让这副模样,沈兰宜心里还真有点遗憾,她笑?说:“贺娘子日日都还在治他的亲娘,孝道比天都大,他敢说什么不是吗?” 许氏年轻时受过风,喉咙到肺都有毛病,刘太医反反复复看都不见好,如今叫贺娘子治好了三分,正调养着。 当然?,若贺娘子是谭家的府医,与他有主从关系,方才就也不会是那般情形了。 然?而她不是,她自在天地间无所拘束,也许下午还去外面街上,看了三个少?女月事不调、五个妇人头疼脑热,既吃着自己手艺的饭,又是外人,谭清让能?说她什么? 珊瑚道:“没想到,贺娘子人还怪好的,虽然?看起来?冷冰冰。” 沈兰宜正吃着果?子,门外,叩门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见是贺娘子带人来?了,忙搁下手头的吃食,道:“珊瑚,去给她们开门。” 珊瑚“嗳”了一声,她刚打开门闩,门外,一个热络的身影就已经?趁势推门跳了进?来?。 “沈姐姐,我来?了——” 齐知恩跟回?自己家似的,一面摘着头上的帏帽,一面大剌剌往里走。 看清是谁之后?,沈兰宜微微瞪了瞪眼睛。 齐知恩的个头竟然?又窜了一窜,原本?与她身量平齐,可眼下这么一看,已经?和旁边的贺娘子差不了多少?了。 为配合贺娘子的女徒身份,她今日的打扮也不似平时那般江湖气浓重?,正正经?经?地盘了发髻、穿了身褐色的布裙。 沈兰宜忍不住多瞧她两眼:“真真,我方才差点都没认出来?是你。” 直到这会儿,珊瑚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啊呀”一声,凑到齐知恩跟前反复打量,“齐姑娘,是你啊!我说贺娘子怎么带了人来?。” 沈兰宜朝贺娘子扬起一点笑?,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有劳贺娘子。” 角门的婆子受贺娘子诊治,对她感念颇深,她收的学徒出入打杂、买药倒渣,想来?也很方便。 她不好时时在外行走,有的事情,只能?如此去做了。 贺娘子神色淡然?,依旧惜字如金:“不必。” 她的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瞥见沈兰宜床头那牒果?子、以及果?子底下的若干空盘,表情冷了一点下来?。 “少?动少?食,积食伤身。” 说着,贺娘子毫不客气地把那牒子拿起撤了。 装病闷在屋里,为排遣寂寞,确实没亏着这张嘴。沈兰宜有点不好意思,“明日不会了。” 齐知恩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她才搬了脚凳坐下,开口就问:“如此麻烦,还要叫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见她们就要开始谈事,贺娘子回?头,见房门还没关,拉上珊瑚就走,还顺手带好了门。 沈兰宜把她的动作瞧在眼里,心里微微有点想笑?。 倒不是笑?谁,就是觉得有趣。 其实今生的许多人,前世也都是打过照面的。可那时的她没有脾性,在局促中一点点磨掉了自我,她所见的人,自然?也都只是空洞洞的一个个影子。 她前世从来?没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有这么多值得琢磨的妙人。 齐知恩不知沈兰宜内心所想,只搬着凳子凑得更近了些,来?配合这神秘兮兮的氛围。 这段时日,她虽未和沈兰宜见面,但是信笺往来?从未少?过。 齐知恩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个转脑子玩心眼的人,除却?走镖以外的大事小情,在沈兰宜出资占股之后?,都任她来?拿主意。 而沈兰宜也只管生意上的事,不插手走镖的具体安排,该如何调度,都还是齐知恩自己做主。 能?让该做什么的人做什么,也是一种本?事,接触越深,齐知恩也便越信服。所以尽管她今日万事不知,却?还是在贺娘子拿着信找到四方镖局时,问都不多问一句,直接就来?了。 沈兰宜没急着说事,她沉吟片刻,只问起四方镖局如今的商路情况。 “还是老样子,我们还是接散客的活比较多,”齐知恩如数家珍:“往南的时候多。南人会做生意嘛,我爹在时,就和苏淮那边的几个布商走得很近,长期给他们押运货品。” “前两个月,兼并的那俩小镖局,他们的单子我们一并接了,多是往姑苏那边。不过他们还欠着票号钱,收息起码一年内是不用想的。” 走镖生意不好做,路上时有吃拿卡要不说,货单若价格高昂,赔在路上了货主可不会自认倒霉。小镖局关张倒闭是常有的事。 沈兰宜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问:“京中平日货物出城,查得严吗?” 齐知恩嘿嘿一笑?,道:“要看是哪个门,要看是谁领商队,只要上面没令严查,路引文牒齐全的话,不会被刁难的。” 她压低了声音,又道:“打点到位的话,就是有些不齐也无妨,主要看人。”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道:“若是京兆尹有令严查呢?” 齐知恩两手一摊,道:“那便没的说了。别说有令严查,就是撞上大日子,比如说宫里头人物的寿辰之类的,有时都会干脆不让通关。” “送的是布匹之类的都还好,要是送瓜果?什么的,能?在门口堵到发烂。所以我们都想办法避开这种时候。” 说到这儿,齐知恩还想起先前一茬:“有一次,我爹接了个帮人送贵人尸体的活计,说是晦气,奈何银子给得足足的。结果?还是碰到城门戒严,啧,最后?都臭了,棺椁都封不住味儿,我爹回?来?吐了三天。” 听罢,沈兰宜心里稍微有些底了。 裴疏玉已经?刻意释放了有意郡主为继承人的讯号,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将人这么撂下不管——连自己选定?的小继承人都护不住,只会显得做这个决定?的人格外窝囊。 灵韫大概会被放出去露露脸,让宫里头因着这个原因,误判裴疏玉的行踪。与此同时,尽管王府内可以管治得水泄不通,不走漏风声,但是王府外,一定?会有人盯梢的,永宁王一日不露面,盯梢也会越盯越紧。想把带人出来?,只怕也会越来?越难。 鸢捎来?的信件内容详实,除却?这件事本?身,沈兰宜如今也被交代了一些王府留下的可用之人。 不过人到底该怎么用,又该在何时想办法偷送走灵韫,才能?既不打草惊蛇,又不在封堵之前溜走,都是问题。 沈兰宜叹了口气,好在时候尚早,昨日才从弭山回?来?,北境事态恶化、真刀真枪也不在这一日两日。 她看了一眼齐知恩,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后?,道:“我问了你这么多,你没有疑惑想问我吗?” 齐知恩点头,坦然?道:“有疑惑,但不想问。” 她直视着沈兰宜的眼睛,目光通明:“有什么安排,只管说便好,我们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当日是你救了我,若不然?,我早被我叔父嫁给老头子了,更没有办法继承我爹的意愿,好好经?营镖局。” 沈兰宜觉着这样不好。 此事毕竟颇有些风险,她愿意做是她的事,于齐知恩来?说又算什么? 可她又不能?把事情原委全数告诉她,最多只能?隐晦说明危险甚大,至少?叫她知道再选。 只是,沈兰宜还没张口,齐知恩就像是瞧出来?她想说什么似的,提前截断了她的话,道:“我们嘛,本?就是朝不保夕、拿命换钱的行当,不想考虑太多。有时是为了钱,有时只是为了一个义气。” 沈兰宜不解:“义气?” 齐知恩点头,笑?道:“义气无悔。所以不必跟我说那么多了,知道得越多,踟蹰和考虑越多,就越容易后?悔,越容易不讲义气。我们这行当,有时一口气上不来?,很危险的。” “姐姐如此郑重?其事,我知道,一定?很危险。” 沈兰宜还想说什么,往下压的眼神却?不经?意间瞥见了齐知恩的右手。 手背上有一道新疤,一直蜿蜒入了袖中。是一道很长的刀伤,或许就是某次走镖途中格挡留下的。 然?而她看起来?却?并不在乎。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没再纠结,说起了暂时的安排。还没到动作的时候,但有些人、有些事,要先联络起来?。 齐知恩悉数应下,正要起来?时,她眼睛一闪,忽而又说起旁的:“沈姐姐,先前你让我找的那个姑娘,我最近……” 闻言,沈兰宜有些急了,“上回?与你的信,难道没有收到吗?” 那日听得肃王与谭清让的密谈,沈兰宜揣摩良久,怀疑方雪蚕可能?就被他们藏在姑苏。她疑心方家之事牵系甚大,怕齐知恩这边惹火烧身,已在信中与她说明,让她不要再找下去了。 齐知恩狡黠地笑?笑?:“当然?收到了,我又不是傻子。只不过把人撤回?来?之前,还听到了一些消息。” 沈兰宜抬起头,心下一紧,下意识反问道:“什么消息?” “有人,也在找她,”齐知恩道:“我循着行迹查下去,只知道那人大概是方太傅从前的门生,大概是姓江。” 第44章 齐知恩走后,沈兰宜独自待在屋里。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有心把思路宣之纸笔理出来,又?恐这样会泄密,便直接拿着毛笔饱蘸茶水,在床头矮几上写写画画。 方才齐知恩所言,算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 方老太傅昔年门生弟子众多,虽说趋炎附势是?惯有的?事,但?也总有人是?顾念情义的?。 沈兰宜心下思忖,等这一次的?事端平息,或许可以循着这条线索去?找这位姓江的?门生?,与他互通有无。 眼前有更迫切的?事情,沈兰宜稍放下思绪,重又?想起灵韫如何。 依齐知恩所言,想要把人偷运出去?不是?全没可能,问题在于,没有一条路可称十拿十稳,她绝不可能拿灵韫这条命去?冒险。而且一旦被发现,其他人也会被牵连。 可是?…… 沈兰宜一面咬着笔头,一面把所有人所有事翻过来覆过去?地咀嚼。 这次北境兵事一起,与京中的?关系怕是?维持不住这段时日的?表面和谐了,剑拔弩张之际,为避免被清扫,永宁王一脉留在京城的?势力,大部分?会及时撤出,小部分?留下的?,也会转成暗桩。 何况在这件事情上,留下的?人手再多也是?无用,如何骁勇,也总不可能跟几?千号城防军硬拼,只能智取。 沈兰宜想不出头绪,索性一泼茶水把矮几?上的?痕迹全数推翻。水色洇润胡桃木几?面的?瞬间,她猛地回过神来。 不对,叫自己困在死胡同了。 为什么要送走灵韫?因为要保她的?平安。那只要她平安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不就?好了!为什么非急着一刻不停将人送回北境? 豁然开朗的?瞬间,沈兰宜好悬没把笔杆给撅折了。 所有人,以致于她自己第一反应想到的?都是?如何将人送走,这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她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知她这里?有事,珊瑚和珍珠都不会轻易进来打扰,一不留神就?独自待了半日,肚腹空空也未察觉。 沈兰宜略活动了下僵痛的?手腕,正?想起身,忽看得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浮在窗扇之上,瞧着竟是?已?经?在外逡巡许久。 她心下一凛,蓦然提起精神,回想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好在,她想事时没有碎碎念念的?习惯,最多是?咬着笔杆抓了抓头。 再凝神一看,沈兰宜这才发现,外面的?这道人影,竟是?谭清让。 他像是?也察觉了她的?注意,淡黄的?窗纸之上,幽沉的?影子缓缓侧过,声音也随之倾了过来:“可好些了?” 不知是?不是?夜半光影昏沉的?原因,谭清让的?声音显得比素日柔和许多。 沈兰宜皱了皱眉。 她不想回答这个男人的?任何问题。 无论他这句话?后面接的?是?教训还是?假模假样的?关心,本质上,都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姿态。 桐油灯的?火光轻曳,窗内窗外安静无声。许久之后,沈兰宜只吹熄了灯火,什么话?也没说。 “早些睡吧。”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而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离开了。 沈兰宜在黑暗中睁着眼,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久久都未松开。 还是?到了半夜,珊瑚耗子似的?溜了进来,她才勉强拢回一点神智,小声地问:“珊瑚,你怎么来了?” 珊瑚变戏法似的?摇出袖中小小的?夜明珠,露出点笑来:“当然是?来陪夫人说话?的?呀。” 夜明珠是?先前太后赏赐里?的?一样,不足半个掌心大,光华并不璀璨,此时此刻却亮得刚刚好。 沈兰宜凝视着那一点微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病,不用来排解我。” “是?吗?”珊瑚一面说着,一面极其利落地蹬掉了鞋,钻进了沈兰宜拢着的?被窝。 珊瑚七八岁的?时候就?到了沈兰宜的?小院子里?,年?纪相仿的?两个小女孩儿一起胡玩,到现在为止,只分?开过绣楼那三?年?。 “若是?没病,贺娘子可不会乱开药。只是?没有说出去?那么严重罢了,可夫人确有心病,便是?我和珍珠都能看出来的?。” 珊瑚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鸭子。沈兰宜抿着嘴,努力不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问珊瑚:“真有这么明显?” 珊瑚往她身上又?蹭了蹭,“夫人,你在担心什么呢?是?因为……因为郎君对你不好么?” 沈兰宜垂了垂眼:“好与不好,如何分?辨呢?” 珊瑚想了想,才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等她说完,她自己也不确定了,小声说:“好像这也没有那么好。” “一身苦乐由他人的?事情,哪有什么好与不好。”温润光华点在沈兰宜的?瞳中,她的?表情意外的?平静:“我不想再过被他人做主的?日子了,与他对我好不好、我们?好不好没有关系。” 当然,如果这一切的?答案都是?不好,她会走得更决绝。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床帐内气氛柔恰,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着与今日明朝无关的?话?,不知不觉间,夜星悄转、漏夜已?深,闲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两人都睡了过去?。 翌日晨,沈兰宜难得没有太早醒。 最近的?身心绷得太紧,有那么一刻能松下来不去?想正?事,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消遣。 珊瑚比沈兰宜醒得早些,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夫人睡得好老实,不像小时候,可爱蹬被子了。” 她儿时睡相确实不好,后来都是?被强凹过来的?,沈兰宜哂笑一声,刚想说什么,便被院中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沈兰宜无奈道:“怎么又?有人来?” 珊瑚一骨碌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一面单手挽髻,一面支开条窗缝往外看了一眼,回头朝沈兰宜道:“是?吴氏过来了,犹犹豫豫的?,像是?来探望。” 沈兰宜摆摆手,“心意领了,叫她出去?吧。我这几?日暂时没空见人。” 之于灵韫的?安全,她心里?现下有了亟待安排筹措的?想法,松懈一晚已?经?够了。 谁曾想吴语秾实在过于执着,上午吃了闭门羹,到了下午晚上还是?要来,一天不行还来第二天第三?天。 沈兰宜颇有些无奈,今生?她看谭清让越来越不舒服,以致于看与他有关的?女人都觉得可怜起来,说起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但?怕是?叫吴语秾都记到心里?去?了。 到底是?双身子的?人,担心反叫她牵肠挂肚,又?恐齐知恩出入房间被她瞧多了去?,沈兰宜索性叫珊瑚把吴语秾请了进来。 月份渐渐上来,吴语秾已?经?开始显怀,头三?个月难捱的?害喜熬过去?后,兼之有贺娘子替她调理医治,她现在气色不错,比之前只能歪倒在床上时不知强了多少。 果然,沈兰宜没有猜错她的?来意。甫一进门,吴语秾就?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逗她开心的?意味,俏皮话?不断,像是?生?怕她忧心伤郁、积气成疾。 “夫人,你这几?日不出门,有的?笑话?都错过了。”不等沈兰宜接话?,吴语秾便继续笑道:“咱房里?的?事情,本就?多如乱麻,这几?日夫人病倒,我又?有孕,夫人猜猜,咱那郎君把活计都抛给谁了?” 不得不说,吴语秾确实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她想要刻意讨好谁时是?极讨巧的?,于沈兰宜而言,确实没有什么笑话?比谭清让的?笑话?更好笑。 她挑了挑眉,顺着吴语秾的?话?稍作思考。 谭清让手底下可差使的?人不少,然而涉及家私和后宅产业,只有永远会绑在他身边的?人可放心用。 不是?她,不是?吴语秾,难道是?他那长?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沈兰宜抬起头,脑子里?闪过另一张面孔,忽而道:“他丢给了凝晖堂?” 吴语秾不无嘲讽地道:“是?呀,许氏正?揣着一肚子气呢。” 沈兰宜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身子刚好些,儿子就?理所应当地把琐事丢来,恐怕会觉得寒心吧。 吴语秾继续道:“许氏有气,却也只能这样,然而这事叫他那弟弟谭清甫晓得了,他一贯被许氏偏宠,看不得她委屈,昨儿下晌哥俩一碰面,差点就?打起来了,哎哟,那斯文扫地的?。” 真的?是?替母亲鸣不平,还是?借机想拿踩兄长?一头,那就?是?天知道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同条血脉么,亲兄弟哪有隔夜仇。” 吴语秾听得出来沈兰宜的?嘲讽之意,见她终于展颜,狠狠松了一口气,与沈兰宜又?闲话?了几?句后,瞧见她似有疲色,便没再多留。 吴语秾走后,沈兰宜忽想起那夜窗外,谭清让游移的?身影。 怪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是?一边瞧她是?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了,一边还琢磨着他那些事情。 沈兰宜心下嘲讽。 要说在这宅院中,生?儿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左右他们?是?这里?的?主人,不论你是?妻子还是?母亲,总是?该为他们?燃尽一切的?。 —— 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沈兰宜本不挂心,没成想于她竟有些好处。 又?过了两日,她终于听到了小郡主替王府进宫谢恩的?消息。 谣言甚嚣尘上,沈兰宜身在后宅,心里?却大概有数,裴疏玉应是?已?经?走了。 裴疏玉的?身体状况她自己定然心里?有数,但?她的?考量大抵只有死或者不死,伤痛于她而言是?可以承受的?代价。 要成大事的?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遑多让。 可弭山那夜亲眼所见的?伤口,却总反反复复浮现在沈兰宜的?眼前,淤积的?流溢的?……红得鲜血淋漓,红得皮开肉绽。 只是?想到可能的?痛楚,沈兰宜的?手心都发紧。 有的?事情不宜托之笔墨,今日,她必须与王府留下的?人见面深谈了。 沈兰宜借口身体稍好些,想去?庙里?进香还愿,同许氏说了自己要出门。 这一次,许氏非但?没有为难,反而因为她对谭清让有气,硬生?生?把沈兰宜都看顺眼了一些,见她仍旧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摇摇曳曳,甚至还好声好气地问,要不要多点几?个人陪她一起出去?。 这可不敢。 沈兰宜敬谢不敏。 好在这一趟出门顺利,她成功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永宁王府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意外的?都是?熟面孔,孙婆婆在弭山见过,而另一位,沈兰宜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先前搭救齐知恩那回,见过的?布庄管事。 面善的?微胖中年?男人没有表现出对以沈兰宜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疑惑,只介绍自己姓秦。 沈兰宜猜测这位是?裴疏玉母妃留下的?人。 自裴疏玉走后,孙婆婆如今的?神色瞧着黯下去?不少,只是?眼刀依旧凌厉。 “如今留在京中的?,都是?殿下信得过的?人。” 说话?时,她的?眼睛在看沈兰宜。 沈兰宜明白?这其实是?一种不信任。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不被信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好在受裴疏玉信重的?人都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行事绝不会与她的?命令相悖。 沈兰宜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只平静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听到半截,秦管事忍不住问道:“留在京中,这未免、未免太过冒险……” 孙婆婆也道:“就?算被王府外盯梢的?护卫发现送了人走,之间起码能争取小半个时辰,足够出城了。” 沈兰宜摇摇头,道:“能送出去?,但?是?送出去?之后呢?他们?一定会问城门尉的?小旗,方才有没有放灵韫这么大的?女孩儿出去?。时间太短了,你们?有一定不会被追上的?把握吗?” 原还有些紧张,可话?一说出口,沈兰宜心底那股局促之意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她心里?是?有底的?。 孙婆婆不说话?了,秦管事则稍作沉思,而后道:“确实有道理,只是?若在城中,早晚也要出城,不然……殿下在北境一露面,无论是?哪一边,在京城得到消息的?时间的?差不多,我们?得立马行动。” “所以我们?需要制造假象,叫他们?以为人已?离京,”沈兰宜道:“既追了出去?,那对于城门的?防守定然会有放松,再想办法带灵韫离开。” “到时做两手准备,如果能直接顺利带走是?最好的?,如若不行……京郊那边也要准备好能安全藏身落脚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孙婆婆便道:“王府在京郊自然有产业,但?这些都有迹可循,不止我们?知道。” 强龙难压地头蛇,永宁王一脉的?经?营本也不在这儿。答案和沈兰宜这几?日预先知晓差不多,她直视着孙婆婆的?眼睛,道:“若信得过我,这个地方,我来安排。”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老人家悠悠叹口气,道:“但?谁叫她信得过你呢?” 沈兰宜知道孙婆婆口中的?“她”是?谁,闻言,坚定地道:“我会对得起她的?信重。” 没有多叙闲话?的?功夫,沈兰宜抓紧时候,将其余一些琐碎安排系数厘清。 说起来不过一个故布疑阵,但?涉及的?细枝末节太多,诸如目前摸清的?王府外盯梢的?情况、各处城门守备松严、路线的?远近和倾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样样都要比对清楚。 待到沈兰宜回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在天边绕过了半周多。天色其实还未擦黑,但?“进香”早早出门,现下已?经?够晚了,她不得不匆匆而返。 沈兰宜刚要下马车回府的?时候,角门正?对这条路的?另一边,贺娘子也刚刚好回来。 她穿着老旧的?深青布袍,头戴布巾、肩背药箱,腰上别着一只虎撑,手上拿着另一个,走路时步子大而稳重,虎撑铛铛地响。 那个榕树下被捡到收养的?小孩儿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一只竹筐,里?面是?两把芹菜、若干鸡蛋。 这样的?场景,沈兰宜这几?日也不是?没见过。乡间村妇无资可予,有时贺娘子收一把青菜就?算作诊金。 沈兰宜的?视线缓缓向下,见贺娘子的?裙裾上染着许多泥土,嘴唇翕动,终于没忍住,在与她点头示意又?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声感叹了一句。 “有时……我当真羡慕娘子在外行走的?自由。” 不似她,每一步都要踏在尺矩之中,连走出这方院墙都很难得。 贺娘子从旁走过,眉目淡淡的?,像是?没有听清沈兰宜的?话?,又?或许听清了、但?并不在意。 沈兰宜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苛求谁一定给出回应的?意思。跨过门槛后,她正?要转身,贺娘子波澜不惊的?话?音,却突然从背后传来。 她说:“如果夫人想踏出这座府宅,我可以帮你。” 第45章 沈兰宜微微一惊,她扭头看?去,正中贺娘子平静如水的目光。 不知为?何,沈兰宜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而后勉强笑笑,道:“娘子说笑了,想出?府的话,我同长辈知会一声就可以了。倒是娘子,今日怎地回来得这么早?” 如此生硬地别开话题,贺娘子也没多说什么,只略挑了挑眉,道:“最近不太平。” 回屋以后,沈兰宜让珍珠跑了个腿儿,将预先准备好的“去庙里请的平安扣”,送至了府里其?他几位的房中?。 做戏么,总归是要做全套才能不落人话柄。 傍晚前,得了那平安扣的陆思慧又来了,见站在廊檐下的沈兰宜,气色似乎比前几日好些?,她长舒了一口气,道:“我就说,以贺娘子的医术,一定不会叫你有事的。” 见陆思慧来,小榕端着一只木匣走上前,语气不善:“这?是你儿子的丸药,我们娘子今日调的。给你,省得等下多跑一趟。” 贺娘子其?人着实不太记仇,但是旁人就未必了。 陆思慧一脸欢欣地接过?了,又道:“替我多谢你们娘子。” 小榕生硬地冷着脸,道:“别。别少了诊金和药钱就行。” 陆思慧打着包票说一会儿就差人再送来,只多不少。而沈兰宜把她们前后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不由?哑然失笑。 瞧她这?幅表情,陆思慧倒也不恼,反而有些?自愧地道:“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想想,幸好人家是心里只有救苦救难的菩萨,不把我的冒犯放在眼?里,否则,我真是害死阿瑞了。” 她这?话,沈兰宜是顺也不好接反也不好接。好在陆思慧自己很快就叹了口气,复又提起之前同沈兰宜说过?的话。 “都是劳碌命,妹妹如今好些?了,我就来问了,”陆思慧压低了声音,道:“妹妹先前说,有心做生意谋钱……想谋一谋门路,是么?” 沈兰宜点了点头,与她说起自己的情况:“家私毕竟不丰,有时腰杆子怎么也硬不起来,有心学嫂嫂经营生意,可奈何家里那位清高,看?不下去市井小生意,觉着跌份儿,现?如今,我实在不该如何做是好,望嫂嫂见教。” 陆思慧眼?珠一转,露出?一点了然的笑:“探花郎么……确实有些?这?样的底气在,平素连看?他哥哥都是拿鼻子看?的。” 谭清让以为?自己没有表现?出?来,然而都是一个家里头的人,心里都是门清。 “妹妹心是对的,京中?地头蛇太多,鱼龙混杂,到处都要拜山头找靠山,那些?贵人们的生意不好,倒不如琐碎的、他们看?不上的那些?活计来钱。” 陆思慧继续道:“这?个么,倒好办。妹妹若是信得过?我,到时赁了铺子只管挂在我名下,他再厉害,还管得到他嫂嫂门头上不成?” 沈兰宜原本就在烦忧此事,谭清让如今仍是她的丈夫,虽称不上生杀予夺,但若惹毛了他,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明面上说过?只到那汤饼铺和茶水铺为?止,她连装糊涂的可能都没有。 加之身边可信赖的人不多,珊瑚珍珠又是奴籍,依照律法,削去奴籍三年?内都没有置产的份,便是挂他人之名开铺也做不到。 “嫂嫂快人快语,我怎么会信不过??”沈兰宜坦诚道:“嫂嫂拳拳爱子之心,我就是怀疑什么也不怀疑这?个。” 人情往来就是有往有来,世上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好?知道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好,有时反倒有种心照不宣的坚固。 闻言,陆思慧眼?神中?莫名有些?怅惘,她道:“都这?么说,可有时我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掏心掏肺,是我多么爱这?个孩子吗?可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他……或者是个健康的孩子,该多好?” 沈兰宜低垂眼?睫,一时没有说话。 她没有过?孩子,无?法体会母亲的心情。或者说,正是因为?她不曾做过?母亲,这?个时候,才更可以体会陆思慧作为?一个人的心情。 “嫂嫂对阿瑞那样好,出?于什么重要吗?”沈兰宜反问道:“不论是出?于亲伦之爱,还是出?于已经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君子尚且论迹不论心,难道说,做母亲的心,就非得纯净到不掺一点杂质吗?” 她如此直白地点出?,叫陆思慧有一瞬的不适应。 她的丈夫有疾,再难人道,阿瑞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了。没有子嗣,以后老?了什么表的堂的,总归会差上一层。为?了自己若干年?后的靠山计,陆思慧也会想尽办法去医这?个孩子。 旁人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却骗不过?自己的心,她常年?因为?这?样的念头自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做母亲的,就是不纯净也没关系。 陆思慧的嘴唇微微翕动?,看?向沈兰宜的眼?神有一点闪烁。 不过?,很快她便恢复了惯常那副精干模样,挑着眉梢道:“妹妹说得对,论迹不论心,谁要是敢挑我的不是,我就把他的脸揪到地上来踩!” 沈兰宜笑笑,又闲话两?句后,陆思慧道她身体到底还在恢复,没再多说,只扶她进了屋,还说等过?几日再好些?,到时候和她一起去看?铺子。 走前,陆思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还有一事,方才差点忘了。近日还是少出?些?门子,有风言风语说,最近像是又有哪里起了疫病。” 沈兰宜记下,谢过?了她,又着珍珠送她出?去。 —— 盛夏正午,京城主街之上,一队疾驰的骏马飒沓而过?,惊得过?路人纷纷避让。 正是暑热难耐的时候,讨生活的人也要避开这?个点,以免中?暑反倒耽误生活。主街上人不多,只响起了一点稀拉拉的议论。 “怎么回事儿?这?边都是王公贵族,怎么在这?里跑马?” “看?这?架势……怎么是朝南面去的?没记错的话,那边只有几个王府……” “你管人家呢!怕是出?大事了,小心些?吧,啧,这?些?日子少往这?边来,做了他们的踏脚石……可没处申冤。” 马蹄过?出?,烟尘惊起,急促的声响尽头,竟是那位异姓王的王府。 此刻,偌大的王府已经被围成一张铁桶,水泄不通。 围人的是城门尉,站出?来叫门的却是宫里来的禁军。禁军头子朝王府喝声道:“京中?有逆贼流寇作乱,追着逆贼行踪一路至此,现?要展开搜查,最新婆婆纹海棠文废文耽美文言情文都.在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开门——” “叛逆”果然是张大旗,哪里需要就往哪儿扬。偏偏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拒绝的理?由?,永宁王府的守卫冷笑一声,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什么逆贼,敢闯永宁王府的空门!” 说逆贼的时候,守卫的眼?睛分明紧盯着眼?前的禁卫。眼?看?这?便要打起来,禁卫身后的同僚扯了扯他的胳膊,与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这?才偃旗息鼓。 “暂时还不能撕破脸皮,否则也不必……” 搜查的甲兵鱼贯而入,而永宁王府几乎是一座空壳,无?甚好搜。他们要找的人果然也不在这?里。 “永宁王不是在养伤?怎也不在?”禁卫发问。 王府的守卫反唇相?讥:“怎么?我们王爷何时成了你们的阶下囚,来去还要你首肯?” 确实不需要,是以禁卫头子只是扫他一眼?。 手下同这?头儿低声道:“那小郡主也不在了。” 禁卫头子冷声道:“他们得到永宁王在北境露面的消息,不会比我们快多少,盯梢的人没察觉端倪,说明也就在这?半个一个时辰内,追!” 城门已然传讯封下,然而无?风无?浪,突然来了这?么一茬,许多围在城门口等着出?城的商贾百姓议论纷纷,有说是有杀人犯逃狱的,有说是因为?疫病弥漫到了京城,总之什么样的声音都有。 城门尉管得了人不出?去,但管不了他们不说话,一时间也都是头痛欲裂。 禁卫都马蹄也抵达了各处城门,离永宁王府最近的这?一处更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肃王竟也在此,据他所言,他是奉皇帝之命核查叛贼去向。 城门尉战战兢兢地把来人都细数了一遍,把今日所见所有带着孩子出?城的去向抖了个干净。 肃王听得不耐烦,这?时,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谭清让匆匆赶到。 他先是朝肃王见礼,而后才道:“殿下,方才我听了一耳朵,觉得实在有些?奇怪。今日,怎地有这?么多人出?城?” 肃王皱了皱眉,看?向城门尉,城门尉一哆嗦,低下头,答:“有许多苏浙一带的布商,正巧这?几日做了买卖要出?京,又传闻京中?要发时疫,许多商贾也觉得不安生,能走都在这?几天走……” 疫病确有其?事,只是宫中?压下不表。谭清让看?了一眼?肃王,道:“人多了未免难追,只是他们的去向都有迹可循,比对时辰、出?宫去向和在城门报备的有无?区别,能查出?来大半。” “本王正有此意,”肃王点头,又道:“被裴疏玉摆了一道,皇上心情很不好,务必要把那小孩儿找到,否则岂不是容他们在我们的地方肆意妄为??你拿我手令,去点一队在城中?巷市搜查,若是人没走,可不能叫他们兜进圈子里去了。” 谭清让神态恭谨,抱拳应下,心下闪过?许多个念头,最后却只剩下一点窃喜。 肃王如此,代表他的信任更胜一分。 谭清让如今身在翰林,但也在府尹那边点了一个职位。他数了人,带队从王府周边开查。 这?么大的动?静,寻常人家早缩了回去,有的店铺都关张了,生怕惹祸上身。 查至半路,谭清让忽然见得一辆熟悉的马车,他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发现?马车上头果然有谭家的家徽。 此时此地,怎么会在这?里?他心下立马升起些?不妙的感触,正欲上前,又恐有些?什么,故令身后侍从先去两?侧店中?搜查,自己则独自驾马往前。 马车已然近在咫尺,谭清让忽地有些?担心,他皱了皱眉,拦下马车,沉声道:“谁在里面?” 马车里的人似乎犹豫了,谭清让心下感觉越发不妙,他正要直接挑帘,马车里的人,却忽然有了动?作。 “哎哟,这?不是三郎吗?真是巧了。” 车帘被一只素手撩起,女子的声音先行传来,谭清让抬头,撞上她笑眯眯的一张脸。 不是沈兰宜。 是他那隔房的大嫂,陆思慧。 第46章 看清了车驾中是谁之后,谭清让动作一顿,立马就退后了两步,只是眉头依旧皱着几分。 在车帘被掀起之前?,谭清让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种可能,他在想,如果沈兰宜出现在这里,该当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意外,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陆思慧。 只是巧合? 怎么会……不是她呢? 愕然的神色转瞬即逝,谭清让收敛神色,问:“大嫂怎会在此?处?” 听他问了这么?句话,陆思慧撇了撇嘴,道:“三弟这话说的,我们两房差不多?各过各的,二房有什么?事要出门?子,难道还要同你报备不成?” 谭清让淡淡一笑,道:“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不过今日城中喧嚣,大嫂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陆思慧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她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闹得锣鼓喧天,若不是必得看看田亩铺子,我可不愿意出来?。” 说罢,她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就要离开,而谭清让心中疑窦尚存,没有急着挪步,车驾擦过的瞬间,窗帘拂起,他瞄了一眼,而车内确实只有端坐着的陆思慧一人。 果然……是他想多?了。 沈兰宜至多?有些拎不清的小聪明,与?永宁王的交集也不过是太后寿宴后的意外,真正的大事,怎么?会与?她一介妇人有关? 谭清让回正头,无意识地攥了攥手?中马缰,重新带人回头去搜查。 悠悠驶过的马车里毫无异样,过去一段路后,陆思慧侧身,悄声道:“可以了,他已经走了。” 旁边的箱笼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啪哒一声,有人从里头钻了出来?。 沈兰宜半蹲在箱笼中,长出了一口气,她摇了摇脑袋,道:“多?谢嫂嫂方才替我遮掩。” “小事一桩,”陆思慧道:“不过说真的,啧,这位眼睛可真尖,方才都要走了,我还见他又多?看一眼。” 沈兰宜面上露出一点无奈,“真是不走运。若是叫他知道我今日出来?又看穷巷的铺子,怕是要生事。” 她便是以这个理由,偷偷和陆思慧一道跑出来?的。 今早,沈兰宜收到信鸢急报,裴疏玉已经现身北境。 动身早了怕打草惊蛇、暴露意图,动身晚了又怕来?不及。所以,在收到不知跑死了多?少马才急急送来?的消息后,王府那边一刻都不敢耽搁,立马按照之前?的计划开始行动。 早在这一日前?,沈兰宜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已经让齐知恩那边有了动作。 齐知恩出身市井,王公贵族的门?朝哪开不知道,三教九流的动向她却是门?清。 知晓京中可能起了疫病之后,沈兰宜便让她牵线搭桥,想方设法让许多?原在城中的商贾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本?打算编点歪理邪说引人动作,譬如说风水命理、譬如说哪里哪里货价好……谁料正好有疫病这个借口,叫她连旁事都不必想了,直接借题发挥。 虚无缥缈的事情?传一传都变真的了,更?别说此?事本?就不假。人都怕死,何况商贾手?里有点小钱,本?也惯于流动辗转,一时间,许多?人都动弹了起来?。 这两日,出京的小商贩极多?,城门?口鱼龙混杂,出城的人越多?,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受人笃信。 不过惹来?再多?人,也只能混淆视线,加大他们查的难度而已,皇城脚下天子近前?,真正要查还是能查。 好在灵韫已经混在商队里悄悄出京,而她的目的地也不是北境抑或者更?远的地方,只是京郊。她会在京郊稍作停顿,等风声过后,再去北境。 经城门?尉出去的都要登记来?路及去处。再多?的守备军也不可能去把?每个人都追回来?,现在他们要查,目光会放在两种人身上,一是追出去发现去处与?登册时不同的,二是要往北去的。 京城繁华,来?往之人有如过江之鲫,只去京郊这种,他们一时无暇过问,这就是可以钻的空子。 当时,那个秦管事问过沈兰宜一个问题,他道:“既是要藏人,何不干脆藏在王府中?” 沈兰宜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可能,她道:“他们不会蠢到连王府都不查,若藏身王府被察觉,无异于瓮中之鳖。但京郊地野开阔,谁盯谁都不容易,便是跑也更?容易跑。” “那将人安置在何处?” 沈兰宜答:“我来?安排。谭家在京外有别庄,自回京以后,那边都是我在打理。本?也荒僻无人在意,加之这重身份,暂时放一放人最好不过。” 偌大的别庄人口不多?,庄户也不会进主家的院子。 谭家的身份在此?时反倒成了便利,沈兰宜忍不住想,要是谭清让知道城门?是从内溃败的,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今日之行,沈兰宜不是做事的人——裴疏玉留了人手?,她只负责筹划安排。不然等她从府宅里做出应对,黄花菜都凉了。 但要只困在宅院里听风声如何,沈兰宜还真坐不住。好在陆思慧早几日就约她好些时一起上街看铺子,今日应了,正好出门?盯一盯情?况。 沈兰宜一路都在心里掐算着时间。转过整条街后,隐约才有不妙的马蹄声传来?,而城门?过处虽然喧嚣,但没有什么?激烈的响动,算算时辰,估摸着灵韫她们已经顺利出城了,她才渐舒了口气。 陆思慧不知发生什么?,见街上陆陆续续有兵卫出动,不由啧舌道:“又出事了?最近可真不太平。” 沈兰宜转过话题,问:“若是动荡起来?……于置产是否不太方便?” 陆思慧摇头道:“便是天破个窟窿,该吃饭的吃饭、该做生意的也要做生意。” 虽在闲话,但沈兰宜的心思还在外头。 不过她深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些披轻甲的兵士仍在来?来?往往、找寻不休,说明他们还没有寻到灵韫的影踪。 “算了,瞧着要生事,回去吧。今日也看好了,晚些把?中人请进来?,该签契签契,差不离便是这么?些事情?。” 陆思慧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扫了沈兰宜一眼,目露探究:“我的劳碌命么?,倒是有迹可循,毕竟丈夫不出息,儿子以后都得靠我。可妹妹如此?汲营……又是为了什么??” 沈兰宜一时无言,不知该怎么?接话。 是啊,陆思慧的丈夫只知莳弄花草,前?途渺茫,儿子又先?天不足,谭府的产业也不会有二房多?少份,她自然得支起来?,否则没什么?日子好活。 但她的丈夫,确实人尽皆知的“出息”,谭家算是正经人家,哪怕无子轻易也不会休妻。因着丈夫“出息”的不同,相比陆思慧,她的路显然是更?好走的。 心下如何作想,显然无法言说,沈兰宜也不打算把?那些琐碎的念头宣之于口,和离在未成之前?更?是秘辛,故而她只低眉笑笑,道:“人各有志,手?心不必向上总是好的。” 陆思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她也未再多?言,不知是否有所想法。 回府之后,沈兰宜从角门?那儿溜回院子。珍珠见她鬼鬼祟祟地回屋了,长舒一口气,道:“夫人可算回来?了。” “这么?说,是方才有人来?找?”沈兰宜问。 “凝晖堂那边的长青姑姑来?过,说是大夫人叫她来?送些补养的东西,”珍珠道:“我说夫人您今儿身子不太好,就没起来?,她也没说什么?。” 沈兰宜松了口气,道:“只这样的话,倒是无妨。快些,把?我今儿穿了的外衣都压箱底里去,再帮我松松头发。” 珍珠哑然笑笑,应下后又道:“夫人这么?忙活,我瞧着倒比先?前?要有生气许多?,是好事。” 沈兰宜只觉自己头发这几日都要白?了好些,没成想会听到这样的评价,微讶:“怎么?会?我巴不得好好歇一觉。” 珍珠弯着眉眼扶她躺下,叠声道:“好好好,夫人且歇着,其他事情?,奴婢自会去安排。” 得她这句话,沈兰宜安心躺下。 灵韫已经出京,心里悬着的石头下去大半,这几日劳心劳力,沈兰宜做梦都是城门?布局走向,这会儿后颈刚沾枕头,她的眼皮就已经闭上了。 珍珠见状,想要将她歪扭的脑袋扶正睡下,伸出去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额头,被惊得下意识便是一缩。 “啊——”珍珠小声惊呼:“怎么?发烫了?” 沈兰宜只是合了合眼,不至于这么?快就睡着了,闻言,她抬起手?背试了试自己的脑门?,道:“没觉着热呀。” 珍珠便去捉她的手?,哭笑不得地道:“夫人,是你的手?更?烫了。” 除了脑袋稍有些晕,沈兰宜自觉一切都还好,她想起件事,强自又坐起身,指了指窗台,道:“去把?窗户打开,我要等一会儿的信。” 按之前?的约定,若是顺利护送灵韫抵达京郊外的别庄,他们会让信鸢送一张空白?纸条来?。 珍珠直觉不妙,想劝沈兰宜躺下,但见她表情?固执,不像是还听得进去话的样子,只好作罢,转而给她倒了热茶,又拿来?手?巾把?子浸了热水来?擦面。 好在那信鸢终于姗姗来?迟,沈兰宜拆了鸟脚杆上的纸笺,见其上空无一字,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松劲,原本?积攒的疲惫顷刻间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沈兰宜缓缓眨眼,这一回,她很?快便躺下睡着了。 只是,她睡得并不踏实,耳边一片吵嚷,也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好似听见有男人来?探望她,喃喃,原来?她今日真的病在床上,没有起来?。 还有其他人来?了吗?她昏沉着分辨不清,渐渐的,也不知道耳边的声音是因为耳鸣,还是真的有人在枕边焦急地说话。 或许确实需要休息,沈兰宜松开了自己紧攥着的手?,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她是被一缕药香勾醒的。 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沈兰宜虚了虚眼,只看得出天大概已经黑透了。 床前?,挽着低髻的贺娘子正在擦拭手?上的一把?针,沈兰宜被她针尖上的寒光闪了闪,低头,便见自己的大半条胳膊露在外面,穴位上串了一排针。 她嘶了一声,下意识想动弹,而贺娘子已然发现她醒了,却没抬眼,只是淡淡道:“别动。” 原来?是被她唤醒的。沈兰宜理智回笼,没动了,只哑声说了句,多?谢。 贺娘子没再说话,只坐近了些,用心调整着沈兰宜胳膊上进针的深浅。 酸麻的感?觉弥漫过半边臂膀,沈兰宜清醒许多?,刚想说什么?,却听得贺娘子悠悠开口。 她说:“能走的机会不多?,眼下,是一个。” 第47章 本就安静的屋子陡然陷入另一种沉默。 片刻之后?,沈兰宜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她轻声?发问?:“做人做事总有缘由。那贺娘子……为什么?要帮我呢?” 贺娘子没?说?话,她依旧忙着手头上的事情?,一丝不苟地?施着针,而沈兰宜非常配合地?受她摆弄,渐渐也坐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贺娘子才终于开口,嗓音微哑,不太像她平时的声线:“一定,需要理由?” 沈兰宜垂了垂眼,没?应声?。 她的脑子仍旧有些?晕沉,大抵是因为发烧了。 “我不姓贺。”贺娘子声?音低沉:“但这不是一个假名字。” 闻言,沈兰宜抬起眼帘,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并?不让人意外,”她道:“贺娘子的籍贯和路引上写?的年纪,已是三十有余,可我瞧着,不太像。” 贺娘子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到不了三十多。 贺娘子的话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眼瞳却已经放空,不知在看向哪里:“贺姑娘,是我诊过的第一个病人。我医术不精,好在她也病得不重,后?来好了。” 沈兰宜指尖微动,直觉这不是一个美妙的故事,小心翼翼地?追问?:“然后?呢?” “死了。”贺娘子淡淡道:“她被丈夫休弃,娘家答应接她回去,接她的人却在半路抛下了她,并?不打算真带她回去。” 沈兰宜恍惚,却只有一瞬。 不是意外的事情?。 女子被休,反于娘家姊妹声?名有瑕,很难被容下。 沈兰宜下意识想握拳,却被贺娘子一指头戳散,“行?针,别用力。” 沈兰宜松了劲,说?话的时候语气恨恨的,“哪怕不答应她呢?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又要将她半路抛下?” 贺娘子沉默了,或者说?,没?有人可以回答沈兰宜这个问?题。 贺娘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我,没?有办法,救很多人,很多人,我也没?有办法去救。” “正好,我被……我需要一个行?走的身?份,便用了她的。也巧,也许真的有报应,贺姑娘的丈夫,当年也病死了。” 所?以她成了“寡妇”。 沈兰宜忽然对贺娘子的过去升起了浓重的好奇,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娘子是我的恩人,我可能知晓恩人的名姓?” 贺娘子垂着眼:“姓是枷锁,不能告诉你?。之于名字……” 她拈了一根闲置的长针,在针袋上以近乎镂刻的力度,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别鹤。 “名字,是我母亲取的,可以说?与你?听。” 沈兰宜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笔势的弯钩上。 贺娘子的字比她的好看太多了,即使无纸无笔,依旧可见字间风骨。 “行?云别鹤……本无期,这是离别的辞句。” 贺娘子点了点头,“是母亲离开之前,留给我的名字。” 沈兰宜听得出来,这个“离开”,怕就是死别。 一时间,沈兰宜的心绪忽然有些?乱。 纤密的眼睫颤了颤,她恍然抬眸,发现贺娘子的身?影,竟比她想象中还要高大些?。 “娘子如此心系于我,我却还畏首畏尾,不肯信任,还逼得娘子自剖示人。娘子还愿意帮我吗?” 贺娘子不以为意,神色淡然地?道:“这么?大的事情?,信不过我才是应该的。” 她抬起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沈兰宜,眼神仿佛在问?,那现在,你?相信了吗? 沈兰宜捂了捂心口,不知那股微妙的感受从何而来。是因为被人挂怀了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境遇而起的奇妙共鸣? 见她不答,贺娘子继续道:“灵谷寺有知客僧病倒,是寒疫。而你?只是劳累伤寒。” 电光火石间,沈兰宜明白?贺娘子什么?意思了。前几日她找借口说?去烧香,说?的便是去灵谷寺。 “娘子的意思是,我可以假托身?患有疫,离开这里?” 贺娘子眼睫轻点,道:“抱歉,我最多只能如此。没?有办法,助你?彻底离开。” 沈兰宜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娘子怎知,我不愿留在这府中?” 闻言,贺娘子敛眉,轻笑了笑:“我有眼睛。”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神色踟蹰。 贺娘子所?说?,确实可行?。 一个无足轻重的三少夫人病了,还可能是最为凶险的时疫,恐怕不待她再做什么?,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打发她这个外姓人到庄子上或者是哪里,总之,是绝不会让她再呆在府中了。 而这,正中沈兰宜下怀。 自始至终,她都是想离开这里的。起初,她所?想只是和离,可是发生的一切让她越来越没?有办法忍耐,再待下去,她只怕自己连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次次的事情?,也让沈兰宜感到心力交猝。她能找的借口都是可一不可再,永远困守后?宅,连行?动都要反复报备,想做成一件事实在太难,连递个消息都要反复辗转,又待何时才能积攒足够的底气,将和离书拍到谭清让脸上? 见沈兰宜脸上神情?变幻,贺娘子也不打扰,只继续替她施针诊脉,良久过后?,才终于开口,却是一句与她决定与否毫无干系的闲话。 “如果我的母亲,也有抽身?离开的勇气就好了。” 沈兰宜还记得贺娘子先前所?说?,她母亲身?患恶疾,家人恶之,生生送出去拖死了。 她心里酸酸的,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前世,她过得麻木,日复一日地?,拖着灌满了雪水的鞋子踽踽独行?。若非重来一世,她也从未想过,这双鞋,其实是可以脱掉的。 沈兰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过后?,她蓦地?直起身?,反握住了贺娘子搭在床边的手。 “我想清楚了,还请娘子帮我。” —— 凝晖堂。 夜已深,许氏拢了拢盖在膝上的小羊毛毯子,皱着眉,把手上的帐簿重重搁下。 一旁的长青见状,适时上前,替许氏揉捏额颞及眉心,轻声?道:“大夫人,该去休息了,闲事不急,且放一放。” 许氏无奈道:“我倒是不想急,可这些?东西拿都拿过来了。三郎本就觉着我偏心清甫,再推来拒去,怕是寒了他的心呢!” 话虽如此说?,但是她的语气明显是带着讥诮的。长青垂着眼睛,没?有急于说?话,把桌案上的东西都收拣干净了,才开口道:“奴婢说?句冒犯的,有时候,长辈偏心,也实在是理所?当然。” 许氏叹口气,道:“儿女都是冤孽,就这样罢。对了,打听打听沈氏那边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后?面的话长青了然,自觉补足:“本就是他们自个儿小家的事情?,若三少夫人懂事,就该乖觉些?,不必等您去问?。” 许氏摆了摆头,道:“上次差你?去,不是还起不来吗?罢了,这件事上……” 她顿了顿,“动了手总归是不好的,我们正经读书人家,管媳妇也不是那么?个管法。” “那是他们关起门自己的事了,要我说?,也是沈氏自己气性太大……”长青放低了声?音,“大夫人,回去睡吧,明儿我再去问?问?。” 许氏点点头,在长青的搀扶下起身?回寝屋。两人都没?太把这几句话放在心上,只是第二?日,在她们再去问?之前,贺娘子先来到了凝晖堂这边。 许氏原以为她是来拿脉的,正要邀人进?来,却见门外她的身?影又退了两步。 “今日不便诊脉,”贺娘子道:“来这一趟,有话要说?。” 长青要引贺娘子坐下,她拒绝了,而后?道:“三少夫人病了,极有可能,是时疫。” 长青靠近的动作一顿,既而扭头,看向许氏。 许氏亦是一愣。而贺娘子没?有等她们反应的意思,说?罢便走了。 这一回,倒是没?人客气再留她。 消息再一传,时疫前的“极有可能”立马便不翼而飞,谭府这摊死水里就像被投入了颗大石头,刹那间惊得水花四溅。 “怎么?会这样呀!”金嘉儿的气色并?不太好,说?话时忿忿不平,“要我说?,她也太倒霉了些?,一身?晦气,去到庙里么?都不得安生。” 时疫的厉害,许氏是晓得的,然而耳畔越是吵闹她越心烦,斥令金嘉儿闭嘴后?才道:“急什么?东西!一点也稳不住!” 长青在旁悄声?道:“大夫人,奴婢也觉得不必急,这些?日子么?……三少夫人日日都在院中窝着养病,也不出门,把她的院子一封,还有什么?紧要?” 从进?谭家门起,就不声?不响的五郎媳妇梁秋澜却突然开了腔,细声?细气地?道:“三嫂虽不出门,可她身?边的人却没?少出入。” 闻言,金嘉儿像是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大声?道:“哎哟,这么?一说?,我前日里还同他院子里的那个珊瑚打过照面呢!” 许氏的眉头越扣越死,眼神在梁秋澜的小腹上微微停留。 “府上有双身?子的人,是该谨慎些?,”许氏又想起来谁,道:“三郎的妾室如今也有身?孕,怎么?也要将她迁出来。” 金嘉儿终于没?忍住,道:“多麻烦的事儿,还劳动她们挪来挪去。娘,要我说?,直接给沈氏迁个地?方得了,免得拖累。” 梁秋澜望了金嘉儿一眼,没?说?话,心里却在笑她蠢。 果然,许氏就等她来递这个话柄了,只是她开口时却皱着眉,一副不落忍的样子,“本就病着,如何迁动?” 金嘉儿果然上钩,喋喋不休说?了一长串,许氏却始终未置可否,最后?拍板只道:“罢了,待三郎回来,说?与他听,叫他来拿这个主意。” 第48章 疫病是假的,风寒却是真的。被?扎过一回针、又吃了药,沈兰宜才勉强睡去。 因着要刻意装病,贺娘子没有急着下治本的药剂,两日?过后,沈兰宜咳得越发厉害了,隔堵墙都清晰可闻。 珊瑚端着一铜盆热水和巾帕正要进来,听到这边的响动?,脚步一顿,迈过门槛时,眼圈微微有些?红了。 “夫人,我来给你擦把脸。” 沈兰宜咳得厉害,神智却是清醒的,她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甚至还?有心情?牵起点笑来,“别担心,我还?好。” 珊瑚搁下物什,返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生怕溜了半点风进来。 “怎么就叫还?好了?”她道:“夫人咳得我心都是一揪一揪的。” 说着,珊瑚走到床头前,拧了热帕子来给沈兰宜敷额头。 沈兰宜被?烫得一激灵,下意识去捉珊瑚的手,道:“你?的手都烫红了,这么热的水,不疼吗?” 珊瑚红着眼眶,道:“现?下不好吃药,敷一敷热的才好过些?。夫人,你?别惦记我来。” 热帕子熨在脑门,确实舒坦些?,沈兰宜缓缓呼出一口气,攥着珊瑚的手在掌心,笑她道:“你?家夫人得的可是‘时疫’,怎么,不害怕吗?” 珊瑚抿了抿唇,听声音像是有些?恼了:“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别说不是,就算是,我也要跟着你?的。” 说着,她又道:“夫人,你?就这么相信那个贺娘子吗?事关紧要,万一其实她包藏祸心,又或者临时变卦呢?而且……谭家人未必就会……” 先前那番还?算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沈兰宜大概能明白贺娘子的心是为何,不过此中细节不好细同珊瑚说清,于是只道了句“医者仁心”。 “谭家人么,”沈兰宜嘲讽地笑笑:“其他拿不准,他们我还?是拿得准的,咳……” 她接过珊瑚递来的温水,润了一口,继续道:“自诩讲究人家,我这边病着,再如何也不可能休掉我。但也不可能就这么容我在这里养着。” 珊瑚听得拳头紧了又紧:“庄上缺医少药,得亏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得了时疫,被?草草丢过去,就是气都要气死了。” 沈兰宜摇摇头,道:“这些?人不配叫我生气。对了,京中情?况如何,还?有这两日?,可有信鸢来过?” 她怕自己在梦中昏昏沉沉,错过了什么。 “没有,我都盯着,”珊瑚摇头,道:“京中情?况也有些?乱了,听说宫里头发得尤其厉害,半夜里拉出去烧的尸体都不知有多少。” 沈兰宜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京中大概也是起过疫病的,只不过印象里不如今生这般凶险。 她闭了闭眼,把嘈杂的念头甩了出去,不去想前世——事由人为,同样的一天重复走,引向的结果未必相似,若总是凭借前世那一点浅薄的先知先觉做决定?,反而会吃亏。 “出去了也好,”沈兰宜道:“在府里总是束手束脚,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不自在。” 珊瑚只以为沈兰宜这么说是为了宽慰她,咬着嘴巴道:“要不要再延大夫来看一看,万一、万一贺娘子诊断有误,当真是时疫可怎么办?” 沈兰宜的眉目波澜不惊,像是一点也不害怕这种可能,“时疫与?寒症、与?风疾,本就表现?相似,就是太医署的太医来,也不可能打?包票一定?是什么病。已经有人下了这样的诊断,就更不会还?有人背锅来推翻它?。” 珊瑚愣了愣,“那夫人,你?不害怕吗?” 沈兰宜昂起头,露出因为发热而微微泛红的脖颈,道:“不怕,我相信我不会死在这里。” 正说着,外头忽有人笃笃地敲门,沈兰宜没有抬眼,便知道门外是谁。 这时还?会登门的,怕是只有贺娘子了。 沈兰宜叫珊瑚把人请了进来。 才说嘴过人家,珊瑚稍有些?心虚地退后两步,开门后就扭身缩回沈兰宜身边,一言不发地又替她拧帕子去了。 贺娘子倒没有将眼神分给珊瑚,只从袖笼中掏出了几张薄纸,递给了沈兰宜。 沈兰宜接过,见是几张契约,心下了然。 这便是先前和陆思慧一起看下的那几家铺面,大概约好的中人已经来了。 她将纸折好收下,同贺娘子道:“多谢娘子。大嫂她托你?捎来这些?东西时,可还?说了什么?” “有。”贺娘子微微颔首,道:“抱歉。” 大房自己的事情?,陆思慧插不了手。沈兰宜叹口气,手心贴在揣在胸口的那几张契约前,道:“大嫂有什么好抱歉的,也不是她做的主。” 贺娘子眼神平静,道:“做主的人,要来找你?。” 沈兰宜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后,皱着眉道:“谭清让?他还?要做什么主!” 说话?一带怒气,沈兰宜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珊瑚忙给她拍背,心疼道:“夫人慢些?说,不着急。” 贺娘子面无?表情?地多解释了两句,“各怀心思,推诿责任,只叫你?的丈夫做主。” 沈兰宜讨厌“做主”这两个字。 她是人,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只是病了不是死了,凭什么轮到她的丈夫来做她的主。 她反复深呼吸几次,才终于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贺娘子面前再失态一点。 “还?好娘子提前告知我,”沈兰宜的嘴角都挂不住笑了:“不然,我怕到时都控制不住自己。” 贺娘子目露疑惑,花了点力气,才理解她说的控制不住,指的是火气。 贺娘子抬眼,认真道:“走一步,算一步。” 沈兰宜轻抚几遍自己的心口,点头应道:“娘子说得对。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也不是横生枝节的时候,没必要置气。” 贺娘子未置可否,她在珊瑚腾开的位置坐下,给沈兰宜拿了脉,又扎过几针稳定?情?况,缓声道:“走后,我会替你?医治。” 见沈兰宜似乎又要谢她,贺娘子及时截住话?头,开口道:“不必谢我,我没有做什么,只如实说了你?的病情?。” 实话?有时显得分外嘲讽,沈兰宜勾唇笑笑,道:“我且等着,看有的人要怎么做主。” 贺娘子走后,沈兰宜歇了不太安稳的一觉。 院子里的人都被?管束着不得出去,沈兰宜被?贺娘子诊断极可能是疫病,一时间?吵吵闹闹,珊瑚和珍珠都有些?压不住了。 这些?人多半是谭家的仆从,沈兰宜回京也不久,先前都陪谭清让在韶州外任上,便是再有本事,回京这么些?时间?,也不足以让底下人都“生死相随”了。 珊瑚和珍珠心里有数,没指望他们怎么样,只是先控制着局面。 半梦半醒间?,外面的响动?倒是都钻进了沈兰宜的耳朵。她耳尖微动?,人倒是懒得醒。 隐约间?,好像还?听见了吴语秾的声音。她似乎很急切,正扒着谁说话?。 “……我没事的……怎么……怎么能把夫人迁走呢?” 男人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回去,没有你?说话?的份。” 听到这道声音,沈兰宜终于清醒过来。 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被?面上,用?力到指节发白。 要做她主的人终于来了。 男人的脚步声很快逼近,却止步在房前廊下,他大概是叫住了珊瑚还?是珍珠,道:“进去看看,她可醒着。” 沈兰宜没等人敲门进来,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听得见。” 门扇外的男人一瞬沉默,却只有一瞬。 “医女说,你?得了时疫。” 不知为何,在身子不爽利的时候,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叫她格外不舒服。沈兰宜闭了闭眼,道:“那三郎待要如何?” “她们说……该叫你?去京郊的庄子上待一待,养养身体再回来,”谭清让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还?称得上从容,“宜娘,你?怎么想?” 沈兰宜听得清,却听不懂他的用?意,而谭清让也没有真的在等她回答的意思,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悠悠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太过倔强。如若不然……寺中知客僧有恙,怎会与?你?有关?” 闻言,沈兰宜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他不会动?手,她也不会“病倒”,而后还?愿祈福,恰在那时去了灵谷寺。 沈兰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而门外之人毫无?所觉,语气依旧闲适,还?在继续说下去。 “庄外不比京中,虽说母亲她们意在让我送你?出去休养,不过……”谭清让的声音稍顿,“你?若松一松劲,低一低头,便是让你?留在府中养病,也未尝不可。” 沈兰宜彻底听明白了。 先前的矛盾,无?非是因为他觉得她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而现?在,他收紧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自指缝间?漏出一点施舍,要她求他。 第49章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久到门外的谭清让几乎以为沈兰宜晕了过去?、又或者只是仍在为那一巴掌置气,就要着人进去察看之时,门内,她的声音缓缓传来。 “郎君,你可真是 一个体面人。” 这话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谭清让预想中的惶恐、无措,抑或是不甘、愤懑。 只有嘲讽。 他的眉心隐有川字浮现,而沈兰宜的声音有如澹澹水波,仍在平稳地?向他推来。 是的,尽管能听出来她正强压着?咳嗽,可她的情绪,她的话语,通通都是平稳的。 “应了,永远要矮你一头,永远要对你感恩戴德;不应,那就是这府上其他人咄咄相逼,是我自己找死。” “横竖你只需端坐钓鱼台,反正好赖话都叫你说了去?,骂名都有旁人来担。” “后宅中的女人,得与失都在男人的股掌之中,谁都可以?把自己甩得干干净净,可谭清让,独独你不行。独你不行。” 沈兰宜从未这样直呼过他的名姓,谭清让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味她话里的意味,便已经微妙地?愣住了。 然而?还不待他反应,沈兰宜的冷言又至。 “你可以?拿捏我的生死,但旁的东西,谭清让,你想也不要想。” “我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绝不会求你。求你,做梦!” 前世走到穷途末路,她都没有动过一点向他求饶的心思?,何况今生?何况此时? 听到这儿?,谭清让眉梢好整以?暇的玩味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面皮后的戾色。 “宜娘,我原以?为你会是聪明人,”他轻轻哼笑一声,道:“这些话是真?是假,于你都毫无益处。看在夫妻情分上,我可以?容许你把不该说的话,全都吞回去?。不然……” 砰的一声。 不待他说囫囵,一个?黑咕隆咚的物什?便被屋内的沈兰宜砸了出来。 是一个?盛着?半干墨汁的砚台,砸破了门扇上镂空的雕花,更砸中了谭清让颀长?潇洒的身影。 他反应不及,被这块砚台切中了肋骨。下?一次呼吸间,被砸中的钝痛就弥漫成了刺痛,针扎似的,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而?沈兰宜却不满足只用这块砚台回答他,她声音高亢,饱含怒意:“不然什?么,不然你就要休了我吗?我告诉你,便是有这一日,也只会是我休了你!” 谭清让正单手捂着?肋下?,闻言,他缓缓直起身,竟是笑得比先前还要真?情实意。 墨汁溅洒,他退后两步,而?这个?视线正好能穿过破碎的门扇,看清正在床上斥骂他的沈兰宜。 她微昂着?头,眼里眉间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鲜妍神采,脖颈连同耳后一路泛着?红,大概还在发热。 好,很好。 “休妻?”谭清让稍闭了闭眼,缓声道:“放心,谭家?……不会有这么不体面的事?情。” 他将“体面”二字咬得极重,似是回赠。 “在此之前,宜娘还是好生想想……”谭清让的声音越来越冷漠,连同穿过门扇的眼神,都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好生想想,该如何在缺医少药的别庄上,‘自生自灭’吧。” 一身青色文士长?袍的男人拂袖而?去?,大概已经忍到了极点。 屋内,发作完的沈兰宜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珊瑚和珍珠在外战战兢兢听了大半,谭清让走后,两人俱是冲了进来。 沈兰宜俯在被面上,咳到两腮都是潮红的,她摆摆手,叫两个?丫头都退后些,缓过来些后,自己一点一点坐起了身。 珍珠眼圈通红:“他……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珊瑚冷声道:“本就是这样的人,现下?可算是看穿了。” 不同于旁人的义愤填膺,将这些淤积了两辈子的话说出口的瞬间,沈兰宜比她自己想象中还更冷静。 她不是无的放矢,只顾发泄情绪,不去?考虑后果。 如果此时触怒谭清让,会叫事?态往她不喜欢的方向发展,沈兰宜便不会逞这一时之口快。 此时此刻,她恰恰是为了激怒谭清让,才将这些话吐露出来。 只是去?庄上,这一点“自由”,恐怕还不够。 京郊毕竟不是千里之外,焉知他哪日会否心血来潮,如今日施恩一般轻飘飘地?来,欣赏她的狼狈,采撷她的求饶? 若如此,那她行动时还是会提心吊胆。 她要的,就是彻底激怒谭清让,叫他绝不可能再主动上前一步。 越是虚伪,便越无法忍受旁人撕破他的假面。况且谭清让从来都心高气傲,此番过后,怕是她的名字,都会成为他的逆鳞。 在“沈兰宜”的羽翼丰满之前,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无人的角落吧。 感受到心脏蓬勃的律动,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觉自己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了:“多说无益,收拾东西罢,他不会等怒火消下?去?,怕会直接送我们出去?。” 她摁住了珊瑚和珍珠的手,道:“别哭,没有到哭的时候。” 珊瑚吸了吸鼻子,扭头就去?整理箱笼,“好,我不哭。” 珍珠强忍眼泪,也忙去?了。 沈兰宜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心里自有一本账,新?仇旧怨都在上面,虽还称不上有多爽快,可如今,她终于能痛痛快快地?能勾下?第一笔了。 忍个?屁! 且叫他也痛去?吧! 而?事?情果然也不出沈兰宜所料,还不到午后,凝晖堂的长?青就带着?几?个?粗使嬷嬷来了,不必细瞧,便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几?个?人都蒙着?熏过草药的面衣,一边挥动手上拿着?的艾草,驱赶什?么似的,一边快步走来,语气恶劣:“驱驱晦气,别叫疫病给沾染了。” 珊瑚想冲上前,被沈兰宜拦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迈出两步,而?那几?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果然退后。 还未待沈兰宜开口说什?么,院子的另一边,一个?施施然的身影翩然而?至。 贺娘子也蒙着?面衣,挡在这主仆三人的跟前,是难得的疾言厉色:“有我在,轮不到你们对病人动手动脚。” 再是将心放在石臼里反复捶打过,此刻被人护在身后,沈兰宜的鼻尖还是有些泛酸。 她脚步虚浮,扶着?珍珠的手背站定,道:“谭府的规矩,是要把养病的人打出去?吗?若是如此,我就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去?敲登闻鼓讨个?公道。” 蛮得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何况沈兰宜时疫在身,又有人说她得病被移了性情,如今颇为彪悍,这些人本就惧怕,闻言,皆不自觉又退了两步。 谭家?这点脸面还是要的,长?青回首睨了几?个?嬷嬷一眼,而?后回头,皮笑肉不笑地?朝沈兰宜道:“三少夫人,请吧。也省得老奴多攀扯。” 沈兰宜没有多搭理她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那辆破陋的马车。 一如她出嫁当日。 那日虽然红烛摇曳,喜字铺天盖地?,可那些鲜艳的喜悦,却没有半分真?正属于她。 沈家?与谭家?纠缠久了,谭家?人不耐烦得很,除了面上的东西,其余能省的仪式全都省去?,沈兰宜是被一顶最不起眼的小轿送进谭府的。 她嫁妆轻薄,连带马车上的箱笼也没有几?只,悄悄地?来,而?今也同样,她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痕迹,亦是悄无声息地?走。 只不过,此番身在马车中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沈兰宜轻声开口:“不管好受不好受,以?后都会好受的。” 相比安慰两个?跟着?她颠簸的丫鬟,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同她们一起出来的贺娘子,此刻的眼神却意外的悲悯。 拥挤的车舆内,贺娘子忽而?问沈兰宜:“既如此,何不,一走了之。” 沈兰宜避开她的眼神,垂了垂眼,道:“我不想当一辈子的过街老鼠。” ……更不想跟了她这么久的名字,还要被带到谭清让的坟堆里去?。 性如兰草,宜室宜家?。沈兰宜知道,这个?名字很普通,也不过是沈家?潦草所起,没有予她特别的意味。 但她就是想执着?地?把握住自己的名字,仿佛丢掉它,她就会彻底变回那个?“沈氏”。 不过,沈兰宜记得贺娘子真?名背后的伤心事?,没把这个?缘由说起。 不知是否察觉了她未竟的话音,贺娘子没接话。她别过头,安静地?倚在窗沿,往外看去?。 车内一片安静,只剩下?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响。 压过石砖,压过木板,压过不太松软的泥巴地?,沈兰宜专注分辨响动的变化,心下?逐渐安宁。 不论?如何,她离开了。 沈兰宜想,她此生追逐的东西,终于叫她摸到了一个?边角。 正想着?,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兰宜耳尖微动,还没来得及反应,倚在窗边的贺娘子忽然直起了背,目露警觉。 “有人跟在后面。” 第50章 才松了口?气,这下子,沈兰宜的心是又提起来了。 好在她如今对任何境遇的接受情况都十分良好,是以她并没有惊慌,只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挪动身子,也倚到了车窗边。 窗帘被贺娘子斜拉起一个角,沈兰宜微微侧过脸,同样顺着缝隙往回望去。 几日下来,禁卫们大费周章,仍是没有找到永宁王府的小郡主何在。 戒严的真正缘由无法大张旗鼓地说来,而京城是权力枢纽,也更是商业枢纽,城内被翻了个遍,确定人已不在京中后,城门尉虽还是查得严格,却也不如之前?那般,只许进不许出了。 沈兰宜她们这辆马车,因是谭府出来的,没有太被刁难就被放了出去。 不过,此?时出城去京郊的道路上依旧人影萧条,她们的车驾后头没缀连几辆马车,沈兰宜放眼望去,立马便瞧见不远处的那道可疑身影。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骑在马背上,看马头的方向,倒像是跟着她们一般。 这个男人的样貌看不分明,身形却是有些眼熟的。 沈兰宜皱了皱眉,还来不及仔细分辨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男人便似察觉了什么?,压低帽檐,往其他方向去了。 她低声?道:“可能见过。” 贺娘子露出差不多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有同感。” 熟又不熟的人…… 沈兰宜的心渐沉了下去。 若是全然?陌生的面孔,天高地广各走一方,方才的“同行”大概只是巧合,可若不是陌生人,巧合就说不通了。 珊瑚天真道:“莫不是有人放心不下夫人的安全,悄悄跟随?” 沈兰宜睁圆了眼,道:“不可能。若真如你所说,那他大大方方地跟就好了,何必藏头露尾,一副不做人、要做鬼的样子。” 其实沈兰宜担心的倒不是自己。 横竖她如今只是个高门弃妇,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只是如今灵韫还藏匿在别庄上,沈兰宜担心这不速之客是冲着她来的。 不过,事涉裴疏玉的谋划,沈兰宜同身边这两个小丫头没有提过,她们只隐晦地知晓她有事筹谋,不知详情。 沈兰宜不好细说自己的隐忧,只叹了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兴许只是我们想多了。” 珊瑚和珍珠还忧心着去到?庄子上后的事情,心思本也不在这儿,沈兰宜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带过了这个话茬。 倒是贺娘子眉梢微动,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么?荒凉的地方,也不晓得还能不能住人……” “没关系,天还没夜,我们今日至少先拾掇一间屋子出来,叫夫人先歇息。” 珊瑚和珍珠都没有来过庄上,但沈兰宜先前?盘账的时候,她们帮忙打过下手,便是从?惨淡的账面上也能猜到?这边会是个什么?情形。 然?而,当马车轱辘吱呀呀地碾过最后一程路,荒败的景象映入眼帘,二人的眼中还是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会……” 珊瑚惊得话都说不全。 沈兰宜倒是并不意外,她平静地道:“正因是这样的地方,才打发我们来了。” 几乎是“押送”她们来此?处的粗使嬷嬷捏着鼻子,哼笑?着说了句“自求多福吧”,既而就驾马车离开了。 虽然?谭府没有明说,但能带着病被送到?庄子上来,底下做事的人心里?会如何作想,也是可想而知了。 珊瑚朝着谭府马车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没有什么?人可以搭手,珍珠便自己抱着箱箧走下马车,路过还不忘劝珊瑚道:“同这些人有什么?好置气的,他们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本就是些拜高踩低的烂糟货。” 珊瑚嘴上骂骂咧咧,手脚上动作却没停,又是扶住沈兰宜下车,又是前?后跑着打扫屋子。 沈兰宜有心一起,然?而她咳嗽得厉害,硬要帮手反还要劳两个丫头多看顾她一分,只能先在院中等候。 她抬起手,摸到?心口?处那些地契商契还在,放眼一望,她那单薄的嫁妆也都被搬了出来,心下稍安。 离开谭家庇佑后,她一介女流,需要花钱的地方不知凡几,这些俗物都是她以后的依傍所在。 只不过,莫说一个女人单独在外行走,便是在宗族之中,女子若因为?某些原因死了丈夫,无成年?的儿子傍身,都要被吃干抹净。 钱乃英雄胆,但光有钱,也是远远不够的。 想到?这儿,沈兰宜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一来扶持四方镖局,他日局势若乱起来,她也不至于成为?乱世中的羔羊,毫无自保之力;二来是莽撞了那么?几次,主动进入了永宁王的视线之中,否则背后无权手上却有钱,恐怕只死得更快。 这边还未拾掇出来,门外,已经?有人来访。珊瑚撂下手中活计出门查看,见是田庄上的庄户人家。 沈兰宜扫了一眼,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无论如何,她如今还是谭府的三少夫人,对于这些庄上耕作刨食的人家来说,突然?来了这么?号人物,不免心下惴惴,前?来拜访。 果然?,珊瑚不一会儿便走来问沈兰宜的意见,“他们说,是来给夫人请安的,可要请他们进来?” 沈兰宜摇摇头,道:“我还病着,不必了,给他们些赏钱安心就好。” 珊瑚应下,摸着荷包里?的钱串子出去了。 谭家的这处别庄不大,不过五六户佃农在此?耕种,因着人少地不多,所以没有正经?请什么?管事来,也正是因为?这种几乎无人管束的状态,沈兰宜才在之前?提议,将灵韫暂且安置在这边。 盛夏农忙,农户们忙自个儿地里?的活计都忙不过来,哪有串门子、关心旁人的功夫?没有人会注意,某处破落的屋舍中,多了人住。 按照先前?的约定,顺利抵达别庄,信鸢会送来第一张空白?字笺,若前?路探得已经?可以出发,则会送来第二张。 第一张白?纸沈兰宜先前?已经?收到?,但第二张迟迟未得,灵韫她们现如今还在此?地,沈兰宜想着,这几日该找个时候,悄悄去见一面。 —— 不再待在四角的笼中,也看不见夫君婆母,前?世今生,沈兰宜难得有这么?自在的时光,尽管这几日的天色不算好,但她还是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她心宽了,病自然?也好得快了,贺娘子把脉时都有些震惊,转眼瞥见她手边放不下的账簿和算盘,脸又有些沉了下来。 沈兰宜心宽手却不松,反倒因着在这儿不用避人更用功了。不过她倒是晓得心虚,瞧出来贺娘子眼睛是在往哪看之后,讪讪笑?了笑?,道:“闲时打发时间么?。” 贺娘子收回目光,却没说话,沈兰宜见她抬步要走,还以为?是被自己气走了,想及人家这几日劳心劳力,而她却是个不那么?遵医嘱的病患,自觉理亏,赶忙上前?道:“贺娘子——” 贺娘子淡淡道:“照药方再吃三日,病会好清。这几日,我不再回来。” 沈兰宜下意识问:“娘子这是要去哪?” 话一出口?,沈兰宜又觉不太妥。贺娘子是自由身,留下帮忙只是情分,没有行动还要和她报备的道理。 只是,她心里?莫名有些担心。 贺娘子没有直接回答,她退开两步,往西北方向眺了一眼,而后道:“附近,几个村子发了时疫,很严重。” 京中尚未弥漫,怎么?京郊反倒严重起来?沈兰宜一愣,忽然?想起京郊西北,有一处乱葬岗。 这次宫里?头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太医署人手有限,且即使知道要撒石灰烧尸体防止疫病蔓延,真正处理尸体的时候,底下人觉着烧尸是在作孽,往往不愿这么?做,只连着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了事。 平时,丢到?坟岗上的尸体自然?都是被扒净了的,没什么?油水可捞。然?而闻疫色变的时候,那些宫里?头、富贵人家的仆从?尸首上,却难免有些被遗漏的体己。 虽在天子脚下,可不代表乡野间的黎民百姓都过着吃饱穿暖的日子,所以,哪怕知道风险极大,还是有很多人蜂拥而至,去乱葬岗拣死人物件。 “暂时不会回来。” 贺娘子淡淡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牒文?递给沈兰宜。 沈兰宜接过,她翻开牒文?,视线落在了“贺氏四娘”这一行上。 “这是……”目光从?牒文?间缓缓转回贺娘子的脸上,沈兰宜不无惊愕地道:“这是娘子与?小榕的过所?娘子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 过所是行人行走过关,关押发放的文?书?,上有各处公衙签字落章。 贺娘子没说话,眼睛看向矮墙边上蹲着、正认认真真扇着炉子的小榕。 小女孩儿还没到?留头的年?纪,扇扇子的时候,脑袋上那俩小小的丫髻一抖一抖。 贺娘子轻声?道:“夫人先前?疑惑,如今可解。” 沈兰宜忽然?有点痛恨,自己的脑子有时转得太快,而这位女医的眼神又太过清明锐利,连卖痴说没听明白?都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道:“娘子此?番帮我,就是为?了现下好托孤?” 托孤这个词实在不太吉利,然?而此?时此?刻,沈兰宜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字眼了。 贺娘子点头,坦然?回道:“危险与?否,是我的选择。她却还小,不能带她冒险。” 沈兰宜问:“娘子没说与?她听吗?” 贺娘子摇摇头。 “也是……”沈兰宜叹道:“小榕若选,怎样都要跟着娘子的。” 贺娘子抬起眼帘,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我原以为?,夫人会劝阻几句。” “或许是该如此?,”沈兰宜道:“可是话到?嘴边,我又觉得没有必要。虚假的关怀没有意义,娘子于我友善、于我有恩,我照娘子所说去做就可以了。” 这个答复,也许超出了贺娘子的预料,所以她看起来有些讶然?。 可这些话却又像是沈兰宜会说的,贺娘子很快就恢复了平时那般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朝她屈膝一礼。 沈兰宜侧过身,没有受这个礼,若有所思地盘算着:“庄上空置的屋舍众多,我安排远人的一间出来,娘子不必担心回来过了病气。吃食、笔墨,我都会准备好,不拘娘子何时回身,有何需要只管诉之笔墨,我会尽力备好。” 话已至此?,推辞感谢已经?没有必要。贺娘子定定地看了沈兰宜许久,庄而重之地应了声?好。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沈兰宜有一瞬怅惘。 人生于世,能有一件如此?坚定去做的事情,不论生死,总是幸运的。 50-60 第51章 打发沈兰宜到庄子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在谭府掀起什么?浪花。 众人的?心里各有算盘,有觉得她旧疾未愈又染时疫,此番必是凶多吉少的?,也有从心底里盼着她能回来的?。 只?不过,盼她回来的未必都是想她好。 内堂里,谭清让去公廨上值前,便被许氏身边的人叫了过去。 自从先前不轻不重地闹过一遭之后,母子间关系愈发淡了下来,谭清让薄有些意外,然而母亲到底是母亲,他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 再在堂前见面的?时候,两人倒不觉尴尬,毕竟,平素也未有多么?亲厚,有没有那一出,见了也都是如现在这般,闲叙些场面话罢了。 几句话的?功夫后,许氏终于显露出真实的?用意,“流年不利,人与事?偶有不顺心也是寻常,改日该去庙里拜拜。” “……我记着,三?郎,先前你与沈氏虽不过了了,到底也算举案齐眉,怎就?闹得这一发不可收拾了?” 听?得“沈氏”二字,谭清让的?眉头极为明显地皱了起来。 那日沈兰宜闹出的?动静只?在他自家院中。因?着疫病的?缘故,当时近前没有什么?仆役伺候,谭清让更不可能?自己去传得沸沸扬扬,让旁人都知道,他被自己的?妻子给发作了。 连肋下的?淤紫,都是他自己草草搽的?药,至今未消。 谭清让本不愿提及沈兰宜,“沈氏小门?小户出身,不知轻重,叫母亲记挂,是她的?不是,更是儿子的?不是。” 母子连心,再不亲厚那也是亲儿子,虽然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许氏冷眼一瞧,还是能?瞧出厌烦的?情绪来。 沈氏那个性子,能?把人惹成这样? 许氏心里吃了一惊,不过张口还是在劝和,“一日夫妻百日恩,再如何不好,看在她从前贤惠的?份上,等到人养好了身子,该接回来还是得接回来,房中总不能?一直没有管事?的?女人,三?郎,你说呢?” 原来绕来绕去,还是不愿意为他的?事?情劳神,谭清让心下微哂,没忍住轻笑了笑,道:“儿子若没记错的?话,当日,母亲同?其他几个弟妹,都是主张要将人送去庄上的?。” 他难得如此直白地讲话,许氏微微一愣,话出口时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责怪之意:“三?郎如此说,是怨母亲不宽仁了?难道还是我与儿媳有怨不成?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一府的?人。隔壁伯爵府染了疫病,眼看着这几日人抬出去的?越来越多。” “天命该有,那便是有,天命若无,那便是无。”谭清让斩钉截铁地道:“好了,母亲不必烦忧,待到此番风波过去,儿子房中的?事?情,不必母亲再费神。” 他抬了抬眼,继续道:“既然吴氏有孕,也不太?中用,那就?再抬两个聪慧的?良妾进来,该管的?事?情,总不至于一直空置。” 此时纳妾,不是一个意外的?选择。 许氏心里咯噔一下。 按理说,她的?目的?已?经算是达到了,但不知为何,听?自己儿子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心里还是不舒坦。 她勉强牵了牵嘴角,道:“连老爷都时常要和你商议大?事?,三?郎,你大?了,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不必,后院的?事?情由母亲做主,挑两个好的?就?好。” 说罢,谭清让微微颔首,他拱了拱手,旋即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长青见许氏一脸气闷,上来又是倒茶又是拍背。 许氏抚着自己的?心口,连咳几声。相比气闷,她更多的?其实是不解,“听?他那意思,纳妾……竟像是不打算把人给接回来了。” 倒不是为了沈兰宜打包不平,她只?是着实有些吃惊。 吴氏有孕之后,许氏和谭清让提起过再纳妾的?事?情,毕竟她这儿子的?后院确实人不多。 那时他拒绝了,现在却又主动提起,虽说有理有据,可不知为何,还是莫名?给许氏一种,他是在和自己的?妻子置气的?感觉。 以谭清让的?性格,居然会同?人置气? 长青也很意外谭清让表现出如此态度,不过开口却道:“您管那许多呢?郎君自个儿乐意就?好,旁的?再说反成了怨。” 许氏长出一口气,道:“是啊,管了也只?遭嫌,罢了,由得他自己去吧。” 谭清让前脚刚走,后脚,老五谭清甫的?媳妇梁秋澜也进来请安了。 见她来,许氏勉勉强强撑起一点精神,见梁秋澜身后无人,随口问道:“五郎今日怎没一起来?” 这段时日,时疫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各家都是能?少出门?就?少出门?,也许是这个原因?,这几日晨昏定省,谭清甫都是和自己的?妻子一起来的?。 这么?点路还前后回护,瞧着恩爱得有些刻意了。 梁秋澜笑笑,道:“给娘请安,哪有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的?道理。只?不过,来时在门?口撞见三?哥出去,兄弟俩有话要叙,我一个妇道人家,就?先进来陪娘说说话了。” 闻言,许氏眉心微蹙,低声同?长青道:“去瞧瞧,本就?不对盘,可别又生嫌隙,叫二房看了笑话。” 长青应下,缓步退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许氏的?思虑似乎有些多余。凝晖堂外的?廊庑下,兄弟二人对面立着,气氛虽不融洽,但竟也能?好好地说着话。 若不仔细分辨话音,是辨不出端倪的?。 谭清甫的?心情好像不错,他说:“……难得在此时看到兄长。” 谭清让转身的?动作一顿。 这个弟弟热衷于与他别苗头,不管是什么?事?情上面,只?要能?压他一头就?好。 ……新婚娶了梁氏女的?那几天,见到他时都是昂着头的?,只?因?自觉他的?妻子比沈兰宜的?家世?要高。 此时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是说他不够孝顺。然而这种幼稚的?把戏,于如今的?谭清让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他波澜不惊地多看了谭清甫一眼,眼神中甚至有些怜悯。 这个弟弟各项皆不过了了,若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文采才干,也不至于在这儿该去官场打拼的?年纪,还在以博得母亲的?关注和宠爱为要。 谭清让没应声,谭清甫似乎觉得这是被落了面子,轻轻冷笑一声,而后道:“少给母亲请几次安倒也是好事?,免得母亲在这个年纪上,还要为兄长鸡飞狗跳的?家务事?烦忧。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个道理,兄长博学广知,不会不知吧。” 谭清让眉心一跳,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淡淡抬眼看向谭清甫,道:“五郎似乎很关心,我的?家务事??” 谭清甫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效果,反被这句话戳中了,他话音一滞,而后飞快地掩饰道:“兄长说笑了,弟弟不过是替你高兴。现在,她……是好事?才是。那沈家门?庭凋敝,又是些那样的?人,沈氏又如何配的?上兄长你?” 谭清让皱了皱眉。 这洋洋洒洒一长段话的?主角,听?起来竟不是他,而像是沈兰宜。 话里的?意味一时难以琢磨,上值的?时辰将近,谭清让撂下闲篇,没有深思,转身走了。 —— 下晌过半,小榕终于发觉贺娘子出门?未归。 沈兰宜原做好了哄她的?打算,毕竟是孩子么?,小时被家人丢弃,那个话不多的?游方?女医,便是她全部的?依靠。 可出乎意料的?,小孩儿没哭也没闹。 她只?歪着脑袋,然后问沈兰宜,贺娘子是去做什么?了?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过自己的?孩子,所以沈兰宜并没有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对待小榕。 她在小榕跟前蹲下,与她平视,转述贺娘子的?话后,补充道:“你还小,她觉得不应该让你一起冒险。” 小榕思考了一会儿,没说话,只?转身抱着贺娘子走前刚切了片的?一竹箕白芷,往日头底下走。 为替穷人节省药费,用到的?常见药材,大?都是她们一起炮制的?。 沈兰宜凑上前,和小榕一起在阳光下翻拣,轻声道:“没事?的?,贺娘子是身有福报之人,不会有事?的?。” 小榕低着脑袋,只?给沈兰宜看一个毛茸茸的?发顶。她双手垂在竹箕边沿,停了动作,良久,才悄悄抬手,似乎是用手背揩了眼泪,没让金豆子掉到白芷片上。 “嗯,没事?的?。”小榕的?声音嗡嗡的?:“我也不会做娘子的?负累,叫她还要担心我。” 沈兰宜心有感触,末了却不知说什么?事?好,只?安静地和小榕一起呆了剩下的?半个下午。 到了晚间,这边庄上没有庖人,是珍珠亲下的?厨。 前几日沈兰宜病势未去,没有同?桌用饭,其他人也就?都各自糊弄口汤汤水水的?。 不过,便是丫鬟,也是官宦人家的?丫鬟,灶上自有人忙活,平素也都不近油烟。珍珠的?手艺,大?概只?够把东西弄熟。 “献丑了,只?有清炒的?藕和苋菜,并这个拌过的?白肉。”珍珠瞧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觉得薄待了一桌人似的?,“菜、肉都是庄上人家送来谢夫人赏的?,新鲜得很。” 和谭家平日的?饮食相比,眼前确实称得上是粗茶淡饭,大?半连荤腥都不见,可简单的?几个菜一上桌,众人的?脸上却都是笑模样。 沈兰宜尤甚。 见珍珠的?眼睛亮晶晶的?,便知她虽嘴上谦虚,但难得动手肯定还是想被夸上两句,沈兰宜挟了一筷子藕进嘴,而后眉眼弯弯地赞道:“又脆又甜,珍珠,我明日还想吃这个。” 珊瑚和小榕也抬了筷子,珍珠见状,面上的?忐忑一扫而空,也笑着坐了下来。 离了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沈兰宜的?心情松快,就?连吃的?都较平时要多些。 饭毕,大?大?小小四个女人一起收拾了桌子。 背人的?时候,珊瑚凑过来,悄声问沈兰宜:“夫人,你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奴婢觉着,眼下日子虽自得,但总归不长久。” 眼前喘息只?在片刻,沈兰宜自然是知道的?。 不愿直接离开的?原因?,除却不想从此隐姓埋名?,还有一点,便是逃亡、死遁的?难度太?大?。 要“死”很容易,可接下来怎么?活?如今局势还没乱,吏治虽称不上多么?清明,可要避过谭家的?耳目,弄一个新的?身份出来却不是易事?。 何况她还带着珊瑚和珍珠,说难听?点,奴婢是主家的?财产,若“沈兰宜”死了,她若带走她们被查出来,她们就?成了逃奴。 沈兰宜放低了声音回她:“我心里有数,这些日子再积攒些体己,再在京外置好宅子,以做退路。” 珊瑚清楚沈兰宜是想做什么?,只?是仍旧不免忧心:“如今不似前朝,民?风开放。现在这些体面人家,莫说和离了,便是愿意休妻都是极少的?。” 即便是妻子犯了大?错,若用休弃的?手段把错披露至台面上,会被看成丢了两家颜面的?事?情,往往这种情况,最后也不会休妻,只?是会多一个“病死”的?女子。 一步一步来,沈兰宜暂且想不了那么?周密,不过珊瑚既说了,她倒也是有想法的?:“事?有例外,再体面的?人也是吃五谷长大?的?,也没成了仙去。等时机成熟,威逼、利诱、或者哄骗,总有办法,叫他不得不离。” 说最后那句的?时候,她的?话里难免夹杂着咬牙切齿的?意味,珊瑚没忍住笑了,很快又正色道:“有志者事?竟成,夫人一定可以的?。” 这边说着话,旁侧,小榕已?经提溜上一只?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几人一起收拾了间远些的?空屋出来。尽管贺娘子大?概不会回来,小榕还是打算提着吃食送过去。 珍珠瞧了有些眼热,“倒比亲生的?还像亲生的?。”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道:“先前,你们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如此相信交情不深的?贺娘子么??这便是原因?了。” 珊瑚没明白,问:“这算是什么?原因??” “看一个人,总要看她身边人是什么?样的?,”沈兰宜道:“一个人身边若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那他一定也不是好人。相反……” 主仆三?人没有闲话太?久,一会儿便都回了屋。庄子上的?条件是实打实不如京中,被衾都要硬些,盥洗也不方?便,就?寝要早些准备。 也就?是如今的?夜里秋意渐染,不比盛夏蛇虫鼠蚁多,否则只?这一桩便是难题。 珊瑚和珍珠还商量着让谁来值夜,被沈兰宜通通赶回去睡觉。 “我已?大?好了,你们还守什么??” 她们这才歇了心思,回去休息。 夜幕深沉,旷野无声,沈兰宜站在窗边,触目所见所有灯火都熄灭后,她换了鞋、披上外衫,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第52章 翌日。 都到别庄上了?,没那么多的规矩体统。沈兰宜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昨晚前半夜未得休息,后半夜才?回?来睡下,难免睡得晚了?些。 灵韫她们已在此地停留一旬有余,还未动身?,昨夜是晴夜,天边有星有月,沈兰宜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前去探访。 某处不起眼的农舍,朴陋的窗口没有灯光透出,但?沈兰宜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约定下的敲门?声响起后,熹微的烛火悄悄亮了?起来,一点门?缝被从内推开,紧接着,门?缝里露出一只老迈的眼睛。 夜寒风渐渐,孙婆婆请了?她进去。 不算多久没见,但?也许是因为忧心远在北境的裴疏玉,孙婆婆看起来老了?许多,本就灰白的鬓发,白得更透了?。 沈兰宜环视一周,问:“小郡主在何处?” 孙婆婆指了?指内间,道:“她年岁小,已经?睡下了?。” 没有寒暄的心思,沈兰宜单刀直入,问孙婆婆:“可是前方接洽有哪里出了?问题,缘何还未动身??” 孙婆婆答:“京中有疫,前路许多关?隘查守严密,不宜启行。” 实情如此,沈兰宜却还是难免轻叹一声,道:“夜长?梦多,还是要?想想有无旁的办法。” 她又问:“永宁王殿下那边……现下如何了??” 北境已经?动了?兵戈这件事?情,京中普通人都还未知晓。真正腥风血雨的消息,自然也来不及流转到沈兰宜这边。 前世,裴疏玉经?此一役,顺利收归权柄,自此打开了?与京中剑拔弩张的对立场面。然而尽管知道前世结局,担忧于沈兰宜而言,却依旧是难免的。 孙婆婆抬眉看她一眼,只说了?四个字:“皆在掌控。” 闻言,沈兰宜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听得孙婆婆继续道:“谭夫人来得倒巧……” 沈兰宜皱了?皱眉。 “夫人”二字,尚还在她的容忍范畴,可“谭夫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过刺耳,她难得失了?礼数,出言打断了?孙婆婆未竟的话语。 “我?如今实乃弃妇,担不起谁的夫人一说。”沈兰宜道:“我?在本家行三,婆婆若是若是愿意,唤我?沈三或者沈三娘都好。” 沈兰宜清楚裴疏玉的女子身?份,然而孙婆婆却不知她也知晓,此刻听了?这要?与谭家划清界限般的话,再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深意。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是以孙婆婆微妙的眼神一闪即过,旋即便道:“细枝末节的事?情,往后再提。今日,殿下有信刚至,言道要?我?予你?一观。” 初闻这句话,沈兰宜没觉有什么不对劲,可接过这掌心大的字笺的时候,她突然发觉是哪里不对了?。 消息容易在传递的过程中走漏,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要?言说。将人送出京后,沈兰宜与她们都未再见面抑或沟通,只以约定的白纸传递必要?的讯息。 什么消息,一定要?送到谭府给她? 除非…… 沈兰宜没急着读信,只抬眼看向孙婆婆,问道:“殿下留了?人盯着我??” 所以才?这么快知道,她如今不在谭府。 孙婆婆未置可否。 当然,这其实也算一种答复。 保护,还是盯梢,眼下没有分辨的必要?。沈兰宜的眉头很快又皱了?起:“不对,我?来庄上将将一旬,这信鸢的翅膀就是扇断了?,也赶不及从北境来回?。” 如何就能教裴疏玉知道,她现在在这儿了?? 孙婆婆难得的目露赞许,“不错,你?的反应很快。” 沈兰宜没接话,她低下头,展开信笺,飞快地读了?起来。 “殿下的意思是……”读着,沈兰宜微微一愣,“要?我?带灵韫一起,去姑苏见她?” 裴疏玉果真不在北境。 且不论她是要?做什么,单就拖着一身?没好全的伤如此奔袭往复……到底是仗着命有多硬。 想及那几道宛若深壑的伤口,沈兰宜只觉牙根都是疼的。 孙婆婆则正色道:“谭夫……沈娘子,殿下的行踪和打算,不是我?们能考量的。况且你?与我?们这些人不同,这次你?该考虑的,是要?不要?依从殿下的吩咐做事?。” 沈兰宜抬起手,掌心连同信纸一起贴在心口,试图压抑作乱的心跳。 毕竟借时疫脱身?,所图也不过日常的自由行走。若远道去了?姑苏,这边谭家人又发了?什么颠来,可就不好应付了?。 孙婆婆所言不错,同她不一样,她并不算裴疏玉的手下,先前那些所为更多只是投机,而眼下如此赴会?,冒险之余,所得与所图皆不明?朗,她确实在犹豫。 可裴疏玉实在是料事?如神,就像是猜到她会?踟蹰不前似的,字笺的末尾,好似鱼钩上挂了?饵,给沈兰宜留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说,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方氏女的踪迹。 窗槛的罅隙间有夜风隐没,昏黄的烛火逐风而动,沈兰宜脸上的神色变幻了?好几遭。 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畏首畏尾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况且,她不止想救方雪蚕出囹圄,更有话想亲口对她讲。 总归要?见面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做了?决定,“去姑苏要?走水路,一应事?宜,还需重新筹措。” 呆过中宵,沈兰宜才?从这间僻静的屋舍中出来,她披着月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悄悄回?身?。 也许两个丫鬟没有察觉,也许有所知觉但?不多言,总之,第?二日起身?后,珊瑚还笑嘻嘻地拿沈兰宜眼下泛着的乌青打趣。 “哎呀,夫人昨晚一定是上山打老虎了?,没打死,还遭老虎捶了?两拳。” 沈兰宜眼下皮肤薄,少睡一点都要?现在脸上,何况昨夜回?来以后心里有事?、不甚好眠,睁眼到了?天明?才?眯着。 她自己瞧着镜中自个儿的尊容,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扭头却佯怒追着珊瑚跑出去了?。 珍珠抱着一口袋米从外面回?来,见状,赶忙把院门?一关?,拉住珊瑚道:“晚些再玩儿,我?方才?出去,瞧见有人要?来了?。” 沈兰宜轻咳了?一声,收敛神情,正色问:“谭家的车马?” 珍珠点头:“瞧着像是。” 沈兰宜倒不觉得是谭府疑心她装病,庄上的日子实打实的清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谁会?觉得有人愿意主动来这儿? 她只冷哼一声,道:“估计是来看我?死是没死的,收拾收拾吧,他们爱看,就让他们来看。” 果然,不多时,吱呀呀的马车便停在了?最外的矮墙下。因着都说这三少夫人所得是时疫,来人看起来格外谨慎,并不敢直接靠得太?近。 透过门?缝,沈兰宜一瞧便认了?出来,下来的粗使?嬷嬷便是之前送她们来的那两位。 她心里发笑,这两位混得着实不太?好,否则也不会?尽可着薅她俩来做这旁人不爱做的事?情。 早有了?准备,眼下戏台一搭就开唱。珊瑚悄悄把沾了?姜汁的帕子掖回?袖子里,那两个嬷嬷才?下车,便眼巴巴地扒了?过去。 “嬷嬷,可是大夫人叫你?们来的?”珊瑚泪盈于睫:“如今已经?好多日了?,府里什么时候来将少夫人接回?去?” 珍珠在旁干巴巴地附和:“对啊对啊,少夫人老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她的戏不如珊瑚好,然而糊弄来的这两位也够了?。 两个粗使?嬷嬷对视一眼,心下有了?些成算。 再如何都是没吃过苦的人,瞧瞧,眼下哪还有来时路上的那种嚣张? 拜高踩低的天性再度作祟,其中瘦长?脸的那个婆子把脸拉得更长?,哼了?一声才?道:“要?怪也只能怪你?们夫人自己。染了?时疫,不在庄子上呆着,还想回?去害了?阖府人不成?” 另一个胖些的婆子,不动神色接下珍珠悄悄塞过去的小荷包,而后却也避之不及地退了?两步。 “如今这都不是大夫人做的主,是你?家夫人惹了?郎君厌恶,”这婆子一副指点迷津般的态度:“先养着吧,日后看能不能服个软、带个信回?去。” 这两人虽领了?许氏的令,来探沈兰宜如今是什么情况,却是半步也不肯往院子里踏的,生怕染了?不好,只肯在门?外说话。 沈兰宜觉着差不多了?,便拿帕子掩着半边面庞,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咳嗽。 听见这动静,瘦长?脸的婆子往半掩的门?内一望,被里头的情境惊得瞪圆了?眼。 天老子,这少夫人怎么都咳得直不起腰了??那丢在地上的帕子,怎么瞧着有血? 偏生这少夫人还一副倔强样子,还不服气那俩丫头说的话似的,隔着院墙冷然怒斥。 “滚出去!你?们若想回?去,自个儿回?去罢!” 她的话音听起来中气不足,连怒意都显得没有份量。 珊瑚和珍珠讪讪笑了?,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瘦长?脸的婆子收回?目光,心下了?然,拿胳膊拄了?拄旁边那位,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有什么好瞧。” 另一位答:“是啊,走吧,呆久了?染晦气……” 瘦长?脸婆子清了?清嗓,指着马车后的东西道:“东西留这儿,大夫人到底心疼小辈,这都是好药材。我?们先走了?。” 珊瑚回?头,与珍珠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抬头,一脸不舍地就要?送客。 走前,这婆子想起来什么,扭头又问珊瑚:“我?记着,送你?们来时,那女医不是还跟着你?们来的吗?今日怎不见人?” 珊瑚犹豫了?一会?儿该不该答,才?道:“她……贺娘子去了?疫病严重的其他地方,现下还没回?来。” 那婆子了?然似的“噢”了?一声,显然因着珊瑚的犹豫,把实话理解成了?掩饰的借口。 “嗐,我?还道是多好的人呢。果然,哪有虚耗在这里的。” “要?我?说,这世上的医者,多不过沽名钓誉之徒,任你?看着再清高……” 珊瑚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作出依依不舍的模样,追着离开的马车又跑了?几步,还在央这俩回?去说些好话。 车轱辘的声响远去后,门?外钻进来一个小脑袋。 是小榕。沈兰宜笑着问她:“如何?使?坏使?得可顺利?”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活泼顽皮的时候,听她问,小榕骄傲抬头,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当然!我?趁她们不注意,把拴马的绳子割了?大半截!叫她们方才?胡乱说嘴我?家娘子,呸,回?去的路上,马一跑绳子一断,准叫她们摔个狗啃屎。” 沈兰宜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不忘继续教坏小孩儿,“做得好,这嘴上的便宜,也不能叫她们白占。” 珊瑚一回?来,就去掬清水洗眼睛,结果她忘了?手上拿过生姜,反倒又辣着了?自己。 珍珠被她逗笑了?,鼓着气去井边重新打水,沈兰宜倒是能忍一点,赶忙过去给人吹吹。 鸡飞狗跳地闹着,捂着自己眼睛跺脚的珊瑚反倒先回?过神来,她说道:“她们还要?来吗?回?回?都闹,也怪累人。” 沈兰宜摇摇头,笃定道:“她们缓过劲,就会?发现左右来与不来,回?去禀报的东西都差不多,以后再被差使?,也会?躲懒不来,反正信口说几句就好。” 她不敢说自己识人多准,但?是如方才?那两位,连虚伪都没有,市侩得如此浅薄的人,她自问还是拿得准的。 沈兰宜其实一直在等,今日见是这么个情况后,她心里终于有了?些成算。 无论是许氏还是谭清让,他们身?在京中,对于别庄上的她的关?注只会?与日俱减。 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又是这么个德行,便是她暂且不在,想来也有办法糊弄。 沈兰宜稍放下点心来。 到了?晚间,她掩门?出去。 天边又是一轮皓月高悬,照彻了?整片大地,照得她脚下的前路一片通明?。 还有要?事?要?与孙婆婆他们相商,沈兰宜没有赏月的心思,走得极快。 可还未行至,身?后忽地传来几声突兀的□□叫。 她脚步一顿。 第53章 月朗星稀,长风戚戚。 另一边,贺娘子裹着半件长衫,缓步从风里走来。 本是件青布的衫子,可惜衣摆往上沾了病人的血和呕吐出来的秽物,只好绞掉,剩下半截披着。 连轴转了三?四日,便是铁打的人也坚持不住了,从离了庄上起?,贺娘子未有停歇,一直在京郊西北面的那片村落里施医给药。 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连里正家?的青壮年?都倒了好几?个?。京中自顾不暇,哪会管这些乡野地界,贺娘子带去的药材很快就用见了底。 想?起?走前沈兰宜所言,到了晚间,贺娘子回来补给。她循着来时独行的路,在月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着。 身量颀长的人,脚程自然不慢,贺娘子心怀惴惴,走得就更快了,不多时,她便瞧见了月色笼罩下,谭家?的庄子。 这个?时辰,庄户人家?养的狗都睡着了,那间约定好的屋舍中,却还亮着烛火。 有人在?贺娘子眉头微蹙,下意识放快了脚步,凑近了些之后,蓦然发现这烛火不同寻常。 门?窗紧闭,不该有风,为何窗牖上的烛影,竟晃动?得如此厉害? 说好的是给她留一间空置的屋舍,不应当有人在的,莫不是小榕那孩子心有记挂,夜半也要跑来? 不对…… 窗页上的人影一晃,大概可见有两人,都是成人,没有孩子。 这窗扇上的人影,怎么看?都是在争执,甚至说,大打出手。 贺娘子的眉头愈发紧皱,她放低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轻缓地朝眼前的屋舍靠近。 断续的人声传来,间杂肢体相碰、不知名的物件被?碰倒在地的响动?。 “三?嫂嫂……” “黑灯瞎火的,嫂嫂会以为是偶遇吗?” …… “被?抛弃至此地,难道嫂嫂不想?报复他,只想?在这儿终老一生?了不成?” “我可以帮嫂嫂离开这里,自然也可以……” …… 女声说了些什么,贺娘子全然听不清楚,只勉强听得出是沈兰宜的嗓音。那道男人的声音正在咄咄逼人地靠近,而窗页上的两道影子间,也就要没有距离了。 咣当——女人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贺娘子心头一紧,下一刻,她闻声而动?,一脚破开虚掩的木门?,抄起?竖在旁边的铁锨,照这男子的后心就是一击。 常年?在山川间行走的游医,看?着身形纤瘦,实则与娇弱沾不上边,更适合用来形容的词应是精干。 否则,光是路上的流离迁徙之苦,都是受不住的。 贺娘子的动?作又快又狠,预备着行不轨之事的男人连回头都没来得及回,啪的一下,白眼一翻,整个?人跟下了油锅的虾子似的,直接一抽,软倒在原地成了蜷缩的一团。 莫说倒下的这位,便是沈兰宜也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看?看?拄着铁锨虎虎生?风的贺娘子,又看?看?地上烂泥似倒下的男人。 贺娘子眉目不动?,只把?铁锨往身后放了一放,再抬眼时,她的眼神落在了沈兰宜的右手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兰宜微愣了愣,而后抬起?唇角笑笑,把?手上攥着的短刀也收回了袖中。 “多谢贺娘子救命之恩了。”她轻快地道。 贺娘子难得用玩笑般地语气开口?:“救谁的命?” 沈兰宜一骨碌从墙角跳起?来,给了地上的男人一脚,道:“救他的。不然我刚刚一冲动?,刀就要下去了。” 她蹲下身,把?男人面朝上翻过来,一边碎碎地继续道:“要真?把?人杀了,倒真?的有点麻烦。” 看?清登徒子长相的瞬间,贺娘子亦是微微一愣,她指着地上的人,道:“谭清甫?” 沈兰宜又何尝不震撼,或者说,何尝不心有余悸? 方才同贺娘子说的那几?句话,故作轻松的成分更多,实际上,她的手仍旧在抖。 这种场面,她还真?没应付过。 从今晚踏出院门?起?,沈兰宜就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种直觉在耳畔蛙鸣响起?之后,得到了应证。 她摸不清此人是为何而来,自然不能将人引去孙婆婆她们所在的屋舍,若原路返还也怕反遭了陷阱,进退维谷间,沈兰宜佯装被?裙摆拌倒,趁势跌了一跤。 月光再通明也有限度,无人可见,再起?身时,她已经将那柄缠在踝上的短刀捏在了袖中。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若不将人钓出来,之后做点什么事情?都不安心。 谁料引出来的,竟然会是这个?平素看?起?来和她毫无牵系的人。 贺娘子也蹲了下来,她屈起?食指,试探谭清甫的鼻息,而后问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沈兰宜撇了撇嘴,她站起?身,又补了一脚,道:“发了癔症昏了头。说着些有的没的,问我恨不恨那个?姓谭的,问我要不要报复他。” 她越说越气,啐了地上人一口?,才能继续道:“你脑子坏了,我脑子可没有!我想?报复谭清让,为什么会是要和他弟弟苟且,有病吧!” 贺娘子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倒也不是她反应慢,实在是信息量太大。 沈兰宜喉咙泛着恶心,她不止想?到了今日,更是想?到了从前种种。 她与谭家?那几?个?兄弟都没什么交往,这个?谭清甫原给她的印象,也不过是眼神总是曲里拐弯、总爱阴恻恻地看?着他。 她也知道他和谭清让之间那点子别?扭事,知道他既崇敬这个?兄长,又总想?盖过他一头。 所以,沈兰宜从前总以为,眼神的背后,无非就是他和很多其他人一样,嫌恶她,觉得她配不上谭清让、连她的存在都是拖累了他的兄长。 从来没有想?过,他对她会有不轨之心。 而这不轨之心,在她被?驱逐出府、来到庄子上之后,竟发酵成了不得了的胆量。 贺娘子静静看?着沈兰宜脸上的神情?变幻,忽而道:“我有些后悔。”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她。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帮你,是对的事吗?” 沈兰宜听明白了她的话,微微启唇,却还是缓了会儿后才道:“娘子是觉得,正是因为助我离开了所谓的庇佑,我才会碰到这种事情?,觉得愧疚?” 贺娘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落在沈兰宜发红的虎口?上——那里方才攥刀太紧,眼下胀得通红。 “自愧,谈不上。”她说:“但有懊恼。” 听旁人把?自己的情?绪如此分明地袒露出来,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沈兰宜抿住下唇,却道:“起?因和根源,与我是否离府无关。即使我没有离开,那里依旧不会给我庇护。” 稍微冷静一点后,今夜之事就像是一根线,终于把?沈兰宜前世今生?不能理解的地方串联起?来了。 如果说,这辈子谭清让对她不假辞色,是因为她“自作主张”、与他相悖的主意太多,那前世,她安安心心地做着他的内宅妇,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她表现出如此鲜明的不满呢? 谭清让没有喜欢她的理由,同样的,她似乎也不该有值得他刁难、刻薄的理由。 细碎的记忆在眼前不断闪过,沈兰宜恍然想?起?前世的一场家?宴。 宴席么,听起?来不过是吃顿饭的事情?,实际上那时谭家?已经渐渐起?复,说是家?宴,但实际上邀来的人不少?。 那时她还在许氏手下做着白工,为着这场给谭清让牵线搭桥的宴席,忙前忙后了许久,到开宴那日晚上,积攒的疲惫渐渐涌了上来,左右席间她的戏份不多,打过照面后,她没回自己屋子,就近找了间厢房小憩。 这样,即使席上有什么事情?来找,也不至于找不着她人在哪儿。 谁料她太累了,睁眼时已至天黑。 耳畔一点声息都没有,想?来席面上收都收拾完了,沈兰宜悚然一惊,猛地坐起?,却正好对上黑暗中漂浮着的一双眼睛。 榻尾矮几?上,谭清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门?窗紧闭,就这么看?着她。 沈兰宜以为被?揪住了惫懒的错处,开口?说话时底气都不足,“三?郎……” 而谭清让久久未言。 沉默的交锋过后,最后,他只对她说了一句,回去。 沈兰宜不明就里地回了院子,翌日听闻,行五的那位郎君宴席上吃醉了酒,摔断腿要将养,她也没深想?如何。 细枝末节虽然记不清了,但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今生?的沈兰宜倒也还记得。 她握了握拳头,两辈子的气堵在心口?,更愤怒了。 谭清让真?不是个?东西。 你弟弟对你的妻子心怀不轨,倒成了你妻子的错了?反倒让你有借口?疏远、刁难她? 谭清甫更不必说,上辈子是个?孬的,这辈子也不能转了性了。 这么看?来他的不轨之心早有预兆,前世那一遭是正好被?谭清让发觉;这一世她早早熄了在谭家?蹉跎的心思,反倒更催化了他那些不伦的念头,以为这便是可趁之机。 她那五弟妹对她莫名的敌意,如今也可以解释了。毕竟,谭清甫心里想?什么,外人尽未可知,可他的枕边人,却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 捋清楚以后,沈兰宜反倒没了多少?意外。畸形的家?庭、刻板的权力关系,养出来的当然是这样的人,还指望生?出些好笋来吗? 她深吸一口?气,厌烦地退后两步,又朝地上晕得不省人事的那位道:“呸!有本事去把?你哥打瘸了去,朝女人使劲算什么东西。” 贺娘子也在谭府呆了一段时日,现下大概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抬眉看?向沈兰宜,忽而又偏开了目光,轻声道:“我觉得,‘兄长’只是他的幌子。” 屋内,烛火并不通明,沈兰宜的鬓发也有些散乱,气恼的神情?于她的容色没有妨碍,反倒显得她更多了些人气。 她的容貌和她的性格一般,不显山不露水,叫人很难注意,平时也不会把?她和大美人之类的称谓想?到一起?,但若真?仔细去瞧,这份内敛沉静的美,与任何人相较却都不会逊色。 想?到谭清甫可能是见色起?意之后,沈兰宜心里一阵恶寒,只觉这种可能更恶心得让她无法接受。 她磨了磨牙,道:“我想?杀人。” 贺娘子的眼睛没再看?她,只盯着地上这位起?伏越来越不明显的胸口?,提醒:“杀人容易,灭口?却难。若死了,京兆尹查得到。” 沈兰宜只是嘴上说说,事实上,方才她之所以自己应对,而不是大呼小叫把?其他人喊来帮忙,与虚无缥缈的名声无关,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惊动?附近的其他人家?。 若闹得风摇影动?,只怕累及如今还未走脱的小郡主她们。 眼下更不可能生?事了,沈兰宜道:“贺娘子,你有什么办法把?他弄醒过来吗?” 贺娘子点头,又道:“先绑上。” 沈兰宜轻拍自己的脑门?,道:“对,先绑上,差点忘了。” 屋舍里有草绳,大概是原先住在这儿的人家?留下来编草鞋竹筐用的,沈兰宜取了一团来,捆猪似的把?谭清甫捆了个?严严实实。 贺娘子则取出一枚长针,扎入他颈间大穴。 医者仁心,然而此刻面前的不是病患,自然没什么温柔可言,下力又深又狠。 贺娘子淡漠道:“扎这里,阎王殿前也能拉回来一时三?刻。” 沈兰宜看?了都感觉幻痛,蜷缩在地的男人更是立马醒了,手脚抽动?,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惊叫了一声。 还好贺娘子早有准备,早猜到他要叫,正好他张嘴,直接一团麻布塞进去了事。 配合默契,沈兰宜的心情?微妙好了些许,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烂泥似的男人,直到他彻底睁开眼,才悠悠道:“醒了?” 就是被?冷水从头浇到脚,也不及此刻的心拔凉,谭清甫瞪圆了眼睛,低下头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整个?人都不可置信地挣扎了起?来。 见状,贺娘子踩住了他一只脚的脚腕。 他不动?了,然而也说不出话,沈兰宜和贺娘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冷声道:“别?叫,知道吗?” 偷鸡不成蚀好多把?米,都这份上了,哪还敢硬来?谭清甫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还不忘把?头点成拨浪鼓。 沈兰宜伸出两根手指,不无嫌弃地把?堵嘴的那块布扯出来,一边威胁一边问:“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然……” 她摸出那把?已经陪了她有一段时间的短刀,拔下刀鞘,爱怜地摸了摸刀背。 ——虽是短刀,刃锋的危险却不减,沈兰宜学着先前所见齐知恩把?玩短刀的模样,在这儿唬人。 平素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哪知是个?把?刀捏在手心玩儿的夜叉。谭清甫欲哭无泪,道:“我说,我说……” 沈兰宜冷下面孔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肃杀之气的。 “来过几?次?” “两次,就两次,第一次跟你们过来,第二次……就是今日。” “今日为什么来?” “府里嬷嬷回去禀报,说,说你这边情?况不是很好……” 沈兰宜扬了扬眉,“情?况不好,你还敢来?” 毕竟,她的病可是“时疫”啊。 犹豫不过一瞬,踩在他脚腕上的鞋底就多用了几?分力,谭清甫想?叫又想?起?不能叫,疼得脖子上都在冒汗,挣扎着道:“我、我请了神牌。神佛庇佑,百病不侵……” 沈兰宜瞥了贺娘子一眼。 当着郎中面说什么呢?见贺娘子神色果然有些无语,脚下越发用力,沈兰宜心里有点儿想?笑。 “这是觉着,我这儿终于山穷水尽,可以欺负了?” 她冷笑一声,心底却踏实了下来。 临时起?意或者如何都好,至少?谭清甫背后没有其他疑云,而昨夜她去找了谁,他也并不清楚。 沈兰宜这话谭清甫一点都不敢接。 谭家?虽有起?落,可不论如何都是官宦人家?,他从前最痛的经历也不过是被?罚跪过祠堂,或者被?那时还未故去的祖父拿拐杖杵了两下,何时吃过现在这种苦头? 脑袋嗡嗡的,颈上连同锁骨往下一片都是又酸又痛,半边膀子都像被?卸了下去又重新敷衍装上,手脚也被?捆得发麻…… 好在,沈兰宜问清楚他什么也不知道后,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她眼波一转,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了两颗黑乎乎的丸子,旋即掐住谭清甫的下颌,强把?药丸子塞进了她的喉咙。 贺娘子讶异地抬眉看?她。 这不是之前开的甘草丸吗? 沈兰宜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孤高姿态,道:“像你这种鼠辈,若教你好好回去,指不定哪日又……” 谭清甫呛得难受,挣扎着想?把?药丸子咳出来,然而贺娘子眼疾手快,当即给了他下巴颏一拳。 沈兰宜忍着笑眨眼,而后悠悠道:“放心,这不是要命的药,不过啊……隔三?差五需要服些解药。这位贺娘子你也是认得的,你若还敢妄言、再生?是非,保管你……” 谭清甫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不会。 不是什么高明的伎俩,然而他才吃了一铁锨,本就疼痛晕沉,又面对如此境地,心底的畏惧就已经让他信了七分,再加上小命还被?人拿捏在手里,他是不敢不信了。 窗外天色又暗了几?分,沈兰宜微微一笑,反手握住短刀,去斩他脚上的绳子。 见她话问完了,贺娘子稍俯下身,便要去拔谭清甫颈间的那根长针。 他本不该醒的,把?穴位上的针一拔,且有的要晕。 谭清甫瘫坐在地上,本能地畏缩。贺娘子不得不倾身再往前,而谭清甫正好抬起?眼,看?见了她抻长了的脖颈。 听见眼前人沙哑的小声惊呼时,贺娘子动?作一顿。 她缓缓垂眸。 这几?日给太多人看?了病,实在太累,无暇分神他顾。 身上这件高领的圆领袍,已经许久都没有换过了,原本挺括的领子被?汗水洇软,已经塌了下来,失去了遮挡的作用。 “你是……” 谭清甫瞳孔震颤,然而还来不及开口?,贺娘子面无表情?、手起?针落,他又晕了过去。 第54章 “哎?” 方才还说着话的人,咣当一下就倒了下去,沈兰宜觉得?很稀奇,没忍住凑到近前,细细端详。 谭清甫的眼皮闭得?死死的,后脑勺硬生生又砸在了地上,看起来比之前晕得还要彻底。 沈兰宜由衷地道:“贺娘子,你?这一手本事,怕是宫里很多太医都要自愧弗如。” 说?话时,她顺势靠得有些近。 贺娘子退后一些,没应答,只垂下眼帘,将方才那枚长针擦净,重?新?卷入皮制的针筒中。 尽管贺娘子看着面冷,但有了这几遭经历之后,沈兰宜还是?自觉与?这位女医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见她此时莫名有些愣愣的,没忍住探询:“娘子?娘子?” 贺娘子像是?才回过一点神,只是?脸色看起来依旧不?好,她抬起头,明明是?看着沈兰宜的,脚步却再往后退了些。 “小心病气。” 沈兰宜便道:“娘子自己都没有染病,如何能过得?给我?算起来是?我给娘子又添了麻烦,娘子返身本该好歇,这样吧,屋舍里?东西都准备了,我去给娘子烧些热汤,好歹净一净面。” 贺娘子收敛神情?,没说?话,心里?却道,确实?添了麻烦。 一桩大麻烦。 沈兰宜不?是?在说?客套话,动嘴皮子的功夫,她人已经出去了,夤夜的丝丝凉意中,很快蒸腾起滚沸的水汽。 端着铜盆和巾帕再进来的时候,沈兰宜却见贺娘子仍旧半蹲在地上,眼睛似乎在盯着谭清甫的喉咙看,眼神专注到有些森然。 沈兰宜微妙地打了个哆嗦,不?过她只以为这哆嗦是?因为屋外的寒气,“娘子在瞧什么??可是?人有哪里?不?妥。” 贺娘子收回目光,站起身,淡淡道:“没有。只是?想,怎么?把他变成哑巴。” 沈兰宜哑然失笑,她搁下盆,随口道:“变哑巴了也没用,他有手有脚,便是?口不?能言,想说?的话也总有办法说?出来的。” 贺娘子接过巾帕擦了把脸,水汽氤氲间,她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沈兰宜以为是?她在担心方才的事情?被谭清甫捅出去,于是?道:“觊觎兄嫂这种事情?,他有贼心做,却不?会有贼胆说?出去。即使不?拿那圆子蒙他,他回去也只会守口如瓶。” 贺娘子微皱了皱眉,问:“如果他揭穿你?并未缠绵病榻,如何?” 沈兰宜早也想过了,她笑笑,道:“不?会如何。拍板送走我的人是?谭清让,他想要‘蹉磨’我的原因可不?是?我病了,若知道我装病都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他更会弃我若敝屣。” “而且……”她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已经听?说?,他又要纳妾了。” 吴语秾费了些劲,找人把这个消息送了过来,似乎是?觉得?这样会让她这个夫人的地位受损,盼她早做应对。 一席话从头到尾,沈兰宜的情?绪似乎都没有太?大的起伏,贺娘子见状,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是?脾性为人、还是?待客处事,可偏偏这样的她,要在这烂糟糟的泥泞里?挣扎求存,用心眼去算丈夫苛待自己的心,来偷得?一瞬喘息。 仍旧面无表情?的贺娘子,突然冷冰冰地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沈兰宜看着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她耸了耸肩,道:“这天地间运行?的道理,注定了男人只会是?这样,无有好坏之分。” 夫妻的权力不?对等,有时差距更胜人与?狸奴。 人不?会为多养了几只小猫、或者把猫儿关?进笼子而对它愧疚。自然而然的,父亲不?会觉得?把女儿关?进绣楼有何不?对,丈夫也不?会为多娶了几房小妾而自责。 所以自始至终,沈兰宜想做的,都不?是?摆脱某个人而已。这片天地已经有了太?根深蒂固的法则,她自问没有改换整个世道的本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不?要再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关?系之中。 或许有堪称“好东西”的男人,又或许她真的走狗屎运,碰到一个爱她如珠如宝的男人,可那又如何,他纡尊降贵来对她好,和人对一只狸奴百般疼宠又有什么?区别?不?对等的权力,注定了这不?会是?一份真挚的、值得?期许的感情?。 当然,两心相许、海枯石烂的爱,就是?因为稀有才珍贵。只不?过于现在的沈兰宜而言,自由的呼吸都还需要争取,所谓情?爱,实?在是?太?无足轻重?的东西。 话音刚落,沈兰宜又描补了一句:“抱歉,一时情?急,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娘子就当没有听?过罢。”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这样的话,我确实?没有听?过。” 沈兰宜眨眨眼。 她的意思是?,没有听?过旁人说?这样的话? 大概是?真的累了,贺娘子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低着头,把脸埋进手上热气腾腾的帕子里?,许久也没有说?话。 沈兰宜倒还好,只是?看着地上的谭清甫犯了难。 肯定要丢出去的,不?过这么?大一个人,她一己之力扛可扛不?动几步。院子里?有马车,但现下天色实?在太?晚,那点月光可不?够把路照亮。 看来至少要等到天光乍破,才好再把人丢出去。不?拘是?官道还是?哪儿,总之能叫人发现他就好。 但凡这姓谭的脑子没问题,回去就不?会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前世,吃酒后色心上头都被自己亲哥打断了腿,今生,他也只敢在寅夜来访,拿捏女人不?敢伸张吃哑巴亏,真叫谭家人、尤其是?谭清让知道了…… 沈兰宜冷笑一声,现在要吃哑巴亏的是?谭清甫自己了,等被人发现,他估计也只敢说?这一身伤是?匪徒所为。 想到这儿,沈兰宜没忍住又踹了一脚。 贺娘子缓过了劲来,见沈兰宜鼓着气踹人,微微抬起唇角,轻笑了笑。 “地方不?对。”贺娘子忽然道。 沈兰宜动作一顿,眼神顺着贺娘子的视线缓缓下移。 沈兰宜:……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之后,她咬着后槽牙,往谭清甫关?键所在,狠狠踢了一脚。 即使已经晕厥倒地,吃了这一脚后,男人还是?痉挛般在地上抽了一抽。 贺娘子已经抽回了目光,她稍低着头,将自己的衣领捋得?板正了一些。 沈兰宜把善后的打算和她说?过,而后稍有歉疚地道:“我暂时还不?能走,要等到天亮把人处理了才行?。娘子一定累了,倒不?若现在休息一会儿,白日再走?” “我不?困。” 贺娘子摇摇头,这也不?是?谎话,习惯了连轴转的日子之后,即使暂时休憩下来,也难以直接入眠。 回来的目的,原也只是?拿上些药材。 沈兰宜不?太?讲究地在地上躺尸的男人身边盘坐下,又把捆住他的草绳一端攥在了手里?,防备着他突然醒觉。 见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又开口扯起闲篇,像是?在转移困意,贺娘子不?由得?正襟危坐了起来。 沈兰宜问:“贺娘子,你?平素走南闯北,想来这种事情?应该看得?不?少吧?方才……一点也不?见慌。” “多,也不?多。”贺娘子答:“如你?这般,不?多。” “我这般?”沈兰宜食指指向自己,反问后惊讶地道:“娘子说?笑了,如我这般的深宅妇人,这天下不?知凡几。” 贺娘子垂着眼帘,她的睫毛不?是?很长,却密如鸦羽,叫沈兰宜分辨不?出她眼神里?有多少调侃的意味。 “敢有恨,”贺娘子轻声喟叹:“很不?容易。” 恨么?…… 沈兰宜提起一点精力想了想,没明白不?容易在哪儿。 贺娘子却难得?的话多了起来,她抬起眼珠看着沈兰宜,只是?眼神邈远,像是?完完整整地穿过了她。 “我的母亲,到死也是?不?恨的。” 不?知为何,听?贺娘子提起自己的母亲,沈兰宜的心竟也随之揪了一揪。 “她的丈夫为了求荣,将她送到了上官的床上。回来后有了身孕,被强行?堕去,而后人便不?太?好了,说?是?送去庄上,只不?过是?等死。” “她歪在床上,说?,叫我回去,不?要和她一起染了污秽。还说?,让我别记挂,我的父亲有他的不?得?已。” “父亲。”贺娘子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眼眉间竟有笑,“对,父亲。” “可这样,她都不?恨的。她还起得?来身的时候,日日都还倚在窗前,看向府里?的方向。” 贺娘子的声音越发低沉,“我偷了医书?,学着不?知真假的方子煎药,她一口都不?肯吃,她只想死。她连恨都不?敢,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她也只来捂我的嘴巴。” 沈兰宜轻轻摇头,道:“不?要这样想,贺娘子。就像我……” 她下意识几乎要将前世说?出口,还好兜住了。 沈兰宜原本想说?,就是?如她前世那般窝囊,心里?也是?恨的,只不?过她那时更想活着,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恨的本能。 而贺娘子的母亲……相比恨,恐怕是?爱更多。 沈兰宜放缓了声音,尽量把话说?得?轻柔,“不?平则鸣,落在己身的苦楚,谁能不?恨呢?她只是?……放不?下你?。你?到底还是?家里?的女儿,她是?怕你?心有怨怼,反倒累及你?的一生。” 说?到这儿,沈兰宜自己也觉着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一个能把妻子送出去的门庭,对于女儿能有多少在乎?允她跟着母亲去到庄上,这其实?是?也放弃了她。 可看贺娘子如今的举止,后来一定是?被接回去好好教养了的。 与?灵韫、小榕这种乡野间长大的孩子,截然不?同。 听?了沈兰宜的话,贺娘子神色稍霁,只是?眉宇间仍有怔忪,开口也是?犹豫的:“不?,我……” 沈兰宜尖着耳朵,然而最?后,却只听?见贺娘子长长叹出一口气,而后合上双目,什么?也没说?了。 沉默间,困意翻涌,沈兰宜也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沈兰宜晓事很早,母亲的怀抱如何温暖,她记得?很清楚。只不?过这怀抱从来不?会只属于她一人,她还来不?及生出多少眷恋,她的叛逆、她的不?驯,就已经成了沈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后宅中媳妇女儿的事情?,自然都是?她的母亲来管教,尽管恨自己的生身母亲听?起来很不?妥当,但沈兰宜确实?是?恨的。 这种杂糅着孺慕与?不?甘的恨,在沈家、和她母亲越来越不?顾她死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可今生回饶州省亲的那一日,沈兰宜对母亲的恨,忽地就变成了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手持短刀,刺伤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勃然大怒,却畏惧于她手上淋漓的鲜血,只敢朝身后急忙奔来的她的母亲呼号,斥骂她教女无方,又在她低头替他处理伤口、却不?小心触痛他时,照她心口便是?一踢。 沈兰宜当时来不?及有太?多的感受,可等到她把从前高?不?可攀的绣楼踩在脚下时,她的父亲大喝的那一声声“温氏”,忽然变得?极为刺耳。 她的母亲是?有名字的,沈兰宜想起,在她小时,母亲教她写“兰宜”二字的时候,还含笑和她揶揄,问她,是?“兰宜”好听?,还是?“静云”好听?? 彼时的答案已不?可考,但是?沈兰宜却记住了,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第55章 翌日清早,天边将将乍破了一点亮色,一架毫不起眼的?青帏马车,悄悄从杳无人声的庄子里出发?,过了足足两刻钟才回来。 终于解决这桩麻烦,沈兰宜从马车上跳下,神清气爽地抖了抖胳膊。 别?说,杀人越货还真不是?易事,若非有贺娘子帮手,单她?一人,光是?把半死不活的?谭清甫拖上车恐怕都难。 途径官道的?时候,贺娘子背着整饬好的药箱先行离开,沈兰宜独自回了庄上。 见她?从外回来,才起来不久的?珊瑚吓了一跳,“夫人,你……” 虽然沈兰宜夜半溜出去有事,两个丫头心里都?清楚。但?见她?这个点才回来,眼下又?发?青,还是?颇为震惊。 待到沈兰宜回身,珊瑚更是?惊住了:“怎么青了这么大一块,手上……” 沈兰宜揉着自己的?手腕,边往里走边将昨夜的?事情说了分明。 “推搡间磕碰到了,没什么大碍,当时贺娘子已经?给我?上过了药油,淤血散开便无妨。” 沈兰宜说得轻巧,珊瑚听了却是?冷汗直流,她?环着沈兰宜前前后后地绕了好几圈,看她?确实无碍之后,也?放不下心来。 “奴婢再去请个郎中来瞧瞧吧,万一腑脏受了内伤……” “贺娘子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她?都?瞧过了,只?有这点皮肉伤,不妨事的?,”沈兰宜打断了她?的?焦虑,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手上有家伙事的?时候,心确实踏实许多。” 她?翻转拿出那柄短刀。 已经?大亮的?天光下,短刀的?锋芒随着剑鞘的?推出而?一点点显现出来,没有珠宝那般耀眼的?光华,却叫人移不开双目。 “下次再见,得好好谢谢齐姑娘。”沈兰宜道。 昨晚那样的?情境,她?本来怕得不行,可想起自己有刀,忽然就没那么怕了。 听到这句话?,珊瑚想起来了什么,忽然道:“对了,方才齐姑娘来过。” 沈兰宜微讶,反问?:“她?怎么来了?” “说是?走镖回程正好路过,听说夫人你现在在这里,本有事想当面?说。我?以为夫人回来得晚,还要歇着,所以没去叫醒你。齐姑娘走着镖,要赶开城门的?时辰,所以没留着等。” “来喊我?你就发?现我?不在了,”沈兰宜抿着唇笑了,又?问?:“她?可说了是?什么事儿?” 珊瑚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竹筒,还不忘八卦道:“我?瞧见齐姑娘那代笔的?‘狗头军师’了。” 沈兰宜倒出竹筒里的?纸条,分出一只?耳朵听闲话?,“嗯,怎么了?” “我?原以为是?个师爷那般的?人物,没七老八十,也?得是?胡子一大把,”珊瑚的?眼睛放着精光,“谁料今日一见,那写信的?人居然是?个青年,模样也?周正,一身的?文气,往齐姑娘那一堆糙人里站着,活像个被捉回去的?压寨夫人。” 齐知恩不通文墨,认字尚可,写字那就是?对自己和读信人的?双重折磨,她?自己心里有数,所以先前与?沈兰宜这边联络,写的?信都?是?人捉刀代笔。 “哦?”沈兰宜终于提起一点兴趣,抬头问?珊瑚:“看着是?读书人?” 她?还是?有些意外的?,原以为齐知恩只?是?雇了个人,但?看这走镖也?跟着一起的?架势,倒像是?真的?信得过、成了同伴。 珊瑚这可拿不准,只?道:“也?许只?是?长得文气。毕竟哪有读书人,愿意做这么不体面?的?事情?” 说罢,她?觉着自己的?话?不妥,又?描补道:“不是?非议齐姑娘他们,只?是?世人的?眼光,大多如此。” 沈兰宜随意嗯了一声,她?的?注意力?正在字条上。 吞下小镖局后,四方镖局自然而?然也?接下了他们原本的?生意。这两天,有一桩旧主顾的?生意找上门,这本没什么要紧的?,问?题是?,他们要送的?货物…… 字条的?末尾,大概换了齐知恩自己动笔来写。 像是?怕她?那一路狂草的?字都?露了行迹,齐知恩是?用画的?。画了一只?狗,在啃房梁上的?腊肉,整条都?吃光了,狗咸得跑到河边喝水,最后还是?渴死了。 沈兰宜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懂了是?什么意思。 盐。 有人找四方镖局,偷送私盐。 不伦哪朝哪代,贩售私盐都?是?不得了的?罪名,多几罐子就能把脑袋折进去。 以沈兰宜本能的?反应,她?当然觉得,不应该做这种冒险的?生意。 可拒绝的?字眼还未落墨,沈兰宜忽又?还是?深想了想。 平素镖局接什么单送什么货安排什么人,沈兰宜都?是?不管的?,此番大概是?齐知恩觉得兹事体大,才让她?来拿这个主意。 齐知恩虽年纪不大,但?已经?是?经?验老道的?镖师,若这件事全然不可,出城关就要被捉拿,压根都?没有必要来征求占股人的?意见。 所以…… 齐知恩来问?,至少说明,她?是?有把握觉着此事可行的?。 沈兰宜的?心微妙地一跳。 她?慎之又?慎,压下字条的?下半截撕毁,没有急着回复。 整夜未眠的?疲倦翻上心头,沈兰宜暂歇了小半天,等到午后,又?遣珊瑚去想办法打听京中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昨夜虽然嘴上言之凿凿地说,觉着谭清甫不会泄漏自己的?行踪,但?若说一点担心都?没有,也?不至于。 毕竟他都?能脑子发?昏做出那样的?事情,万一就破罐子破摔,什么都?抖落出去了呢? 好在下晌,珊瑚探回来的?是?好消息。 “……说是?那谭家五郎,昨儿下午出去打猎,回来路上遇到了流窜的?逃犯,把他打了一顿,东西抢了、马也?放跑了。” 闻言,沈兰宜的?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此事翻过,旁的?事情却还堆积如山。她?一面?与?王府的?人商讨着走水路去姑苏的?事宜,一面?新铺子的?事情又?垒到了手上。 见她?这誓要不眠不休的?架势,劝过无果后,珊瑚也?只?能无奈地打趣:“事情总是?做不完的?,也?该松一松……奴婢瞧着比在府上辛苦许多,怎么夫人看着还更有劲了。” 这可是?拉自己的?磨,不是?打旁人的?白工,沈兰宜摇摇头,笑道:“宜早不宜迟么。钱是?好东西,可也?不会真的?放在哪儿就生钱。” 她?站在窗前暂只?属于她?的?书案前,给自己和珊瑚一起画着大饼:“别?看这谭家的?庄子荒僻,你可知,若是?要置这样的?一桩产业,要多少银钱?” 见珊瑚歪头看她?,沈兰宜在袖底给她?比了一个夸张的?数目,又?道:“庄子是?人家祖辈的?积蓄,一时不可比。但?以后……我?们以后,落脚的?宅院,另辟女户的?所需……” 沈兰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珊瑚不解问?道:“为什么辟女户也?要糜费那么多?” 沈兰宜耐心和她?解释:“女子便是?和离了,官府也?指着你再嫁再生,想辟女户,走门路都?是?要花钱的?。” 出嫁,是?把她?的?“归属”给了丈夫,和离,她?自然不想再被父亲“所辖”,只?有真的?立了户头,到时才算真的?把自己收归了自己。 听了这话?,珊瑚霎时便绷直了脊背,神情也?严肃认真起来,“我?听说,女户的?赋税要比寻常人家重。不行,从今日起,就得好好攒银子了。” 无有男丁,少服的?徭役兵税,自然会加在旁的?税赋上头。沈兰宜失笑,倒是?心情不错地打趣道:“放心吧,到时候也?少不了珊瑚姊姊一根簪的?。” 见珊瑚还真去摸头上的?簪子,一副要忍痛舍了去的?样子,沈兰宜笑得前仰后合。 —— 夏末,几个不起眼的?女子上了去往姑苏的?客船。 正是?沈兰宜并灵韫和孙婆婆她?们,三人轻装简从,把灵韫打扮成了小男孩儿,沈兰宜则同孙婆婆扮作一对婆媳。 这一次不同于出京,裴疏玉那边已经?抽出手来了,船票、身份, 漕帮的?暗中相护,大的?方向已经?定下,毋需之前那般提心吊胆。 不过,沈兰宜之于自己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虽然走之前,她?把事情同两个丫头都?吩咐下去了,只?要不出意外,她?们都?是?能应付的?。 船锚松下,呼啸的?河风迎面?而?来,倒把船舷边的?沈兰宜吹得更清醒了几分。 运河水面?波涛壮阔,蜿蜒漫长有如从天际降下的?白练,就这么浩浩荡荡地铺陈在她?眼前。 ……她?好像又?随之生出了,“就这样死了也?不错”的?感触。 之前,是?因为在弭山脚下纵马夜奔,天边星子垂于手边,宽广、自由。 其实想想,会生出这样的?感触,恰恰是?因为今生值得。 沈兰宜攥紧了指掌,正要转身回去,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捏住了她?的?裙摆。 她?戴着幂篱,和寻常女子一样自然而?然地掩藏着面?容,风扬起的?缝隙,刚好够看清是?谁来了。 “姐姐,可以抱我?看一眼吗?” 灵韫抬着圆溜溜的?眼睛,祈求道。 人小个矮,船舷上又?挤满了人,她?只?能看见一排排的?腿。 这一趟旅途要保守身份,自然是?混迹在人堆里最方便,客船也?是?挑的?最平常的?。 沈兰宜微微一笑,把灵韫抱到了怀里。 这鬼灵精的?小姑娘,“哇”了一声就没看河面?了,只?隔着纱,悄悄觑沈兰宜的?脸色。 沈兰宜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笑道:“别?打探敌情了,之前你诓我?的?事情,我?没打算和你一个小孩儿计较。” 灵韫果然意不在看水,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在沈兰宜身上蹭了蹭,旋即便跳了下去,回了船舱。 也?许是?因为安排周密,也?许是?老天保佑,一路上虽有风浪,但?并未有波折。 过了二十几个钞关,又?转而?走了陆路,抓着夏天的?尾巴,她?们一行总算是?抵达了姑苏。 触目所及俨然是?不一样的?景色了。吱呀呀的?马车里,沈兰宜问?孙婆婆,道:“会是?谁来接应?还是?说,先进了城再说?” 依她?所见,两边人最好还是?现在进城之前对一对彼此手头的?事情,以免进城后出了漏子。 孙婆婆稍加思忖,道:“先前的?信,只?说让我?们在十五里外一停。接应的?人……不知凌源如今是?否在此地,若他在,殿下估计便是?着他来。” 沈兰宜沉吟不语。 马车又?向前行进了些,就快要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整座车马忽地一刹。 还来不及稳住身形,沈兰宜就听得外头那被雇来的?车夫,不无惊恐地道:“客客客客官——好、好像遇上劫道的?了。” 沈兰宜眉头一皱,倒也?没慌。劫道的?只?为财,她?们手头银钱也?就那些,大不了破财免灾就是?了。 孙婆婆显然也?没慌,她?这个年纪能跟着一起千里迢迢过来,已经?说明了她?不是?个寻常的?老太太。 此刻,她?反倒沉声朝那车夫道:“先停车,牵住了马,别?惊慌。” 沈兰宜拦住了孙婆婆要探身出去的?动作,轻声道:“我?出去应对就好。” 不管危不危险,没有让老人家打头阵的?道理。 马车停稳,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下车,还未抬头,已经?能从余光中看见,堵她?们路的?约莫十来号人,前面?有一个打头的?。 真遇上流匪了?她?的?目光将将抬起,却正好看见一只?绿色的?剑穗。 自己针线上做的?东西,哪能不记得? 沈兰宜动作一顿。 绿玉似的?穗子迎风飘摇,她?的?视线顺着剑穗缓缓上移,而?裴疏玉正正好好抱着把剑,站在她?们的?必经?之路。 她?斜戴着只?破斗笠,看清了出来的?是?沈兰宜后,压低帽檐,遮住了飞扬的?眉眼与?笑意,而?后反手出剑,朗声道:“此山为我?开,此路——” “小女子清贫,身无长物。”幂篱下,沈兰宜缓缓抬起了唇角,截断了她?的?话?,“不知大侠今日,要劫什么?” 第56章 向来簪金佩玉、怎么嚣张怎么穿的永宁王殿下,眼下这灰不溜秋的一身,着?实?不太好?认。 如星的眉目隐没在笠檐下,轮廓分?明?的下颌也被一张深褐的面具遮盖。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亮色的就是那柄剑,抱臂往那儿一站,看着比土匪还匪气。 若非那枚熟悉的剑穗,单凭声音和身形,沈兰宜还真没这么快认出来是她。 见沈兰宜顺着她的话,演得颇为?上道,裴疏玉昂起下巴,屈指一弹剑身,颐指气使地道:“你都说了自己身无长物,还有什么好?劫?” 剑身发出清脆的铮鸣,正好?盖住沈兰宜的一声低笑。轻薄的幂篱都快掩不住眉梢的笑意了,沈兰宜轻咳一声,佯作出一点不舍道:“身无长物,可人?还在,妾有一个孩子,如今七八岁上,正是聪明?伶俐的时候,送与大侠跑腿做事如何?” 心情这么好??裴疏玉似有所感,她挑了挑眉,拉长音“哦”了一声,视线往沈兰宜身后?一扫。 ——车舆上,帘子被撩起一角,灵韫扒在那儿探头探脑,她似乎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正抬眼望来。 “嗯,不错,”裴疏玉挑了挑一边眉峰,意味深长地道:“去,把那细皮嫩肉的小孩儿给我抓过来,带回去炖汤。” 闻言,灵韫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往回缩,裴疏玉已经抬起了手臂。 她身后?,那起子筋肉虬结的大汉应声而动。人?不算多,但跑起来还真是乌泱泱的一群,沈兰宜木了一瞬,紧接着?,就听见有大汉问裴疏玉。 “头儿,那这个小娘子怎么处置?” 还未待沈兰宜反应,裴疏玉已经翻身上马,踢踏的马蹄声响起,呼吸间,人?已经流星似的掠过了沈兰宜的身边,竟是直接揪起了她的后?心,把她也翻上了马背。 “正好?缺个压寨夫人?,当然是一起拎回去!” —— 鹿鸣山上,泉水清淙。山腰上的风比山脚要凉上许多,草木间秋意已染。 只远远望去的话,实?在无法将这座山头,和土匪窝联系在一起。 沈兰宜和灵韫一排,乖巧地蹲在车辕边上,溪边不远处,裴疏玉摘了斗笠和面具,与孙婆婆面对面站着?,瞧着?也很是“乖巧”。 沈兰宜挖了挖耳朵,努力去听裴疏玉是怎么被数落的,只可惜山风渐渐,听不真切。 方才玩闹太过,把老人?家?骨头都要颠散架了,裴疏玉老老实?实?挨了一顿骂,才把孙婆婆哄回去歇着?。 再?出来时,裴疏玉便见沈兰宜和灵韫仍杵在那儿,这一大一小的两位,脸上还都有些得意的神采,仿佛孙婆婆正好?把方才她捉弄她们的仇给报了似的。 她不由失笑。 睽违未久,可骤然与裴疏玉眼神相碰时,灵韫却有些害怕,悄悄别开了眼睛。 沈兰宜也有拘谨,不过那点拘谨,在方才被扛到马背上吃了一嘴风之后?,也都烟消云散了。 “殿下。”四下无人?,她轻声朝裴疏玉见了礼,“郡主已经带到,殿下看看还有何处不妥?” 裴疏玉拿灵韫脑瓜的高度和自己比了比,啧了一声,道:“个儿不见长。” 灵韫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表情,沈兰宜倒是替她笑道:“殿下这便是在胡诌了,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小郡主已经比之前高了许多。” 见灵韫一身的不自在,裴疏玉拍同僚似的拍拍她的肩头,随口道:“行了,山里?玩儿去吧,路上也憋坏了。” 没见面时,灵韫其实?有话想说,然而此刻,她又不敢了。 她吐了吐舌头,爱玩的天性难驯,一骨碌钻进了旁边的浅林中。 沈兰宜想问的话更多,可是话太多,她一时也只好?从眼下来叙。 “殿下这怎么……”她没忍住,退后?打量了裴疏玉一圈,“这算是占山为?王,还是落草为?寇?” 裴疏玉掸了掸身上的浮土,漫不经心地答:“年轻气盛的时候,出来闲荡过半年。当时这里?的山贼在闹分?山头,结果?都被我打得心服口服。” 沈兰宜了然。 裴疏玉刚继位的时候,有过一段颇为?艰难的岁月,那时她的叔父牢牢把权力攥在手心里?,连根针都难插进去。 怕是这个时候,她心里?憋闷过不去,才出来闯天闯地。 “然后?呢?”沈兰宜追问:“这些山贼,就从此效忠殿下了?” 裴疏玉把玩着?手上的半扇面具,又往脸上比划了比划,“勉强算是?姑苏富庶,此地可用,这几年间我虽未至,但让人?戴着?这个面具来过,以我的身份,笼着?这一帮人?。” 如今,也确实?暂用了这么个地方落脚。永宁王的名号金光闪闪,虽然她不常在南边活动,但难保这姑苏城中哪个官员哪位子弟就曾见过她。 沈兰宜点了点头,而后?公?事公?办地和她汇报起这一路的行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漫无目的地闲散着?步。 裴疏玉做事只要结果?,听得不是很认真,沈兰宜见她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便愈发确定了,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放了人?。 沈兰宜有些介意这件事情,她没有绕弯子,话才说完,便单刀直入道:“殿下……是何时得知,我离开谭府了的?” 裴疏玉眉梢一跳,像是有些意外她会?如此直接地问出口,既而也报以了一个直接的答案,“不比你自己晚几天。” 沈兰宜微仰起脸看她:“我可以冒昧地多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见裴疏玉颔首,她还是犹豫片刻,才道:“殿下此举,意在回护,还是监视?”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一定是二?者之一吗?” 那就是都有了。 沈兰宜停下了脚步,认真地道:“如果?盯梢只为?监视,殿下此举便与我无关?。可如果?殿下派人?的本?意,包含了回护之意,那这一份恩情,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如果?盯着?她,是怕交托给她的事出什么差错,沈兰宜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可如果?这里?面掺杂着?、怕她本?人?出事而有的关?心,这种未经许可的保护,却会?让沈兰宜觉得被冒犯了。 “敬谢不敏。” 裴疏玉似乎把这四个字咀嚼了一遍,才品出沈兰宜话里?的倔犟。 她没有一星半点不被领情的愠怒,反倒轻快地应了声好?,而后?竟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今日一并?厘清。” 裴疏玉今日的心情看起来也不错?沈兰宜压着?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运动自如的肩上,却还是没忍住道:“殿下的伤还好?吗?为?何此时要从北境远赴至此,听说那边如今也正胶着?……” “稳定局势,露面足矣,北境有凌源与岑寂,毋需久留。”裴疏玉道:“但我有必须要来姑苏的原因?。” 她的语速不快,但沈兰宜没听懂,只顾着?顺着?她的话思考,以至于都忘了,这句话压根不是“伤好?没好?”的答案。 她下意识重复:“必须要来的……原因??” “兹事体大,但与你说却无妨。”裴疏玉淡淡道:“因?为?我,需要很多钱。” 沈兰宜一时还是没懂,好?在裴疏玉的声音仍在继续。 “一旦发现北境彻底脱离掌控,盐、茶、铁、矿……京城都会?用最严苛的手段加以控制。本?王要在他们不及回神的时候,拿到一部分?关?键的掌控权,通漕帮,联商路。” 沈兰宜缓缓抬头,也终于想起,苏淮一带有多少盐矿。 “怎么样?”对上她的眼神,裴疏玉唇角轻抬,难得的露出一点志得意满的神情,“是不是与你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 沈兰宜不知裴疏玉对于前世知之多少,所以从不敢冒昧地与她说起。 她也不无逃避心态地想,弭山那回,裴疏玉分?明?已经猜到她身上所有异样的来源,如果?她有想要知道的,自然会?来问她。 世间局势千变万化,沈兰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想过主动用什么先机来做筏子。 没成想,裴疏玉竟然如此轻巧地提起了寻常人?本?该讳莫如深的话。 沈兰宜微微一怔,她一时想不明?白,因?此,也有些不敢直视裴疏玉极盛的目光了。 这是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 她走过一遍的路,再?走一遍,想得绝不只是如何规避风险,而是如何做得更好?。 好?一会?儿,沈兰宜才轻声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 “我以为?,你知晓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会?是铲除异己。” 裴疏玉不知何时收敛了神情,漆黑的瞳仁之中,除却倒映的树影,只剩认真。 “异己是铲不尽的,”她淡淡道:“梦中那样的下场,实?是本?王之过。” 沈兰宜歪了歪头,没明?白裴疏玉说这话的意思。 怎么会?是她的过错? 那年……分?明?是她腹背受敌,又逢旱蝗、天象不利。 裴疏玉看起来却并?不在乎听众听没听懂,继续道:“朝廷亲封,裴氏血脉,这块土地上的人?,是本?王的子民。” “本?王最大的过错,不是斗输了哪个人?,而是穷兵黩武,没能让北境治下的百姓吃饱饭。” 第57章 沈兰宜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分明一切近在?咫尺,最后?却只是因为……女儿身。”她眼神微闪,缓声问裴疏玉:“殿下不会觉得不值得吗?曾经,也是他们说你是妖星,是祸患的源头。” “本王不在?乎,”裴疏玉目光平静:“成王败寇,本就是这?青天之下的秩序。” 裴疏玉顿了顿,看向沈兰宜的眼神愈发微妙。 有自负、倨傲,更有不加掩饰的审视,仿佛要把她听了她的话?之后?的所有反应,全都剖开?来看清楚才尽兴。 见沈兰宜缄默不言,眼神中微光闪烁,良久,她才继续道:“政斗、权谋?都是太虚的东西。只要百姓吃得饱饭,别?说掌权的是女人?,就是掌权的是猪是狗,也不会有人?在?乎。” 话?音未落,尽管知道四下无人?,沈兰宜还是一激灵抬起头,本能地环顾了周围一圈。 这?小动?物般的本能似乎逗乐了裴疏玉,可不待谁回神,她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本王确确实?实?,是一个狼子野心的叛逆之辈,京城防我?,实?在?是看人?太准。” “是你赤子心性,才会觉得那些人?那样的手段实?在?胜之不武。但易地而处,如果本王手中有这?样致命的把柄,只会用得更狠,而不是只用做最后?一击的手段。” “所以……”裴疏玉抱着臂,状似不经意地往沈兰宜身边又偏了两步,“现?在?,还高兴吗?” 她的话?太跳脱,沈兰宜连上一句都还没咀嚼完,只不明所以地重?复:“高兴?” 裴疏玉看着她,微眯了眯眼,“方才看出是本王,你——很高兴。” 看见她这?样的“恶人?”,竟也高兴得起来。 沈兰宜眼睫忽闪,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什么,然而裴疏玉的情绪,她还是琢磨不透,故而只老老实?实?地答。 “能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殿下站在?眼前,我?心里确实?安定了许多。” 这?个答案似乎叫裴疏玉有点儿意外,她勾起唇,轻笑?了声,而后?道:“不该怕吗?” 这?些纵横捭阖,沈兰宜从未沾染过,也正因?如此,她还怀揣着许多近乎天真的看法。这?些看法,有时可笑?,有时却又实?在?动?人?,叫裴疏玉觉得不可思议。 “我?应该怕的,”沈兰宜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她缓缓抬头,迎向裴疏玉直视的目光,“但听清殿下胸臆之后?,畏惧之余,更是拜服。” 都重?活一世了,若说半点不惧天道轮回,那也是假的,可想到裴疏玉之后?,沈兰宜渐渐就不怕了。 裴疏玉与?她不同,只要这?片天地敢给她一点先机,她就会紧抓不放。 如果这?样的她,这?一次都不能做到她想做的事情,那世道和天命就是狗屁。 既是狗屁,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瞧着闷声不响,嘴一张,也都是悖逆言辞。” 裴疏玉失笑?,只是她没有刻意和软神色,即使是笑?着的,周身也依旧散发着不可触碰的威严,“拜服……沈兰宜,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审视的目光逡巡,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的意味。 沈兰宜微昂起下颌,露出一点锋利的棱角。 她深吸一口气,里正衣冠,双膝触地,而后?交叠双手,掌心旋转朝下,竟是一揖到底。 意外、却又不意外。 裴疏玉不动?声色地扫过沈兰宜低垂的脖颈,话?音淡淡:“拜天、拜神、拜父母……本王非是天神,亦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何必向本王稽首?” 胸腔里的心跳并不剧烈,沈兰宜此刻,比自己?预想中还冷静。 她一向很能分辨自己?的感情。 初时,是攀附、是利用,只是想借自己?唯一有缘份够得到的亲王贵胄,为以后?图谋一点体面;后?来交集渐深,几经彼此的生死?,横亘前世今生的那一份惺惺相惜愈演愈烈,叫沈兰宜忘记了很多事情。 今日一席话?,叫她终于想起来…… 裴疏玉是天生适合为君之人?,而她愿意追随。 “臣见其君。此礼,殿下觉得,可还合适?” 沈兰宜抬起头,交叠的双手缓缓落下,任细碎的阳光落在?眼中。 通明澄澈,不见投机。 裴疏玉轻叹一声,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你的所求,本不必如此。” 说话?的功夫,她的右手已经伸到了沈兰宜的眼前,示意她起来。 君与?臣,裴疏玉都没有反驳。 沈兰宜心念微动?,她抬起小臂,却没有直接搭上裴疏玉的手。 她眼神和动?作一起停在?了半空,“殿下怎知,我?的所求?” “你的心思,很难猜吗?” 裴疏玉反问。 她没有急着将手抽回去,沈兰宜也没抬头,难免将近在?咫尺的这?只手看得很清楚。 指节修长,常用的指尖却是圆钝的,指掌间有不薄的茧,都是拿惯了刀兵的痕迹。 沈兰宜没有多解释,她虚虚搭上自己?的五指,看向裴疏玉的眼神清亮,“不管我?的所求如何,此时此刻,我?心悦诚服,绝不会悔。”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不管这?条路到底是通向什么结局,这?又是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她都不会后?悔。 “悔”字方落,面前这?只拿惯刀兵的手忽然用力,攥住了她还未全然落下的手指,沈兰宜忙用另一只手撑上自己?的膝盖,下一瞬,她果然被裴疏玉拽了起来。 趔趄间,她蓦然抬头,正好撞见裴疏玉亮得吓人?的眼睛。 裴疏玉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她收回手,复又抱臂在?胸前,道:“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这?话?听起来有两种意味。 是说追随她的人?都没有机会后?悔,还是说……追随她的人?,都不会后?悔? 沈兰宜愿意相信后?者,相信这?种近乎自负的笃定。 她弯起唇角,浅笑?道:“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她挑了挑眉稍,打量的目光却仍未收回:“你好像很了解我?,这?并不公平。” 连这?个都能察觉到吗?沈兰宜也挑了挑眉,坦诚道:“那……殿下有什么想要知晓的吗?” 沈兰宜猜到了裴疏玉会问前世,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裴疏玉一开?口,竟是道:“被枭首,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死?法。你呢,沈兰宜?”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你如今的脾性,我?不信你从前就甘愿深坐院中,终老枯骨。” 见她神情不自然,裴疏玉没打算强求,正要玩笑?般带过这?句话?时,却忽然听得沈兰宜轻声开?口。 “殿下没猜错。” 明明眼前只有葱茏的绿林,可不知为何,那株橘黄色的火焰,像是还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烧。 “是火。”她轻声道:“不过并不可惜,那也是我?的选择。” 第58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场火都是沈兰宜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意外的是,眼下?再度提起旧事,她的心竟是波澜不惊的。 远未到千帆过尽的时候,但此时此刻,沈兰宜确确实实感觉到释然。 见她连眉都没皱一下?,裴疏玉反倒皱起了眉。若非信得过自己的耳力,她简直要以为方才是听?错了。 “你自己的选择?”她眉心紧蹙,问?:“为什么??” 这可是一个比被斩落头颅还?要艰难的死法,寻死觅活的人千千万万,可若非真?的走到绝境,没谁会选择投火? 沈兰宜的眉梢终于微动了动,她轻叹口气,道:“殿下?想听?吗?” 裴疏玉定定地注视着?她沉静的脸庞,点头后道:“重要的是,你是否想说。” 沈兰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也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从未向他人言说,便是自己午夜梦回,都会逃避过往里最凄厉的部分?。 好在眼下?启唇说来,沈兰宜非但没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激动、委屈、悲切……相?反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后,她的心情,竟然?意外的轻快。 狗屁倒灶的事情隐去不谈,关键的脉络却还?是值得一说,沈兰宜的口才不错,前后几句话就把来龙去脉讲得很清楚。 裴疏玉原抱着?旁的心思—— 是人就会有情绪,再高高在上的人也不能免俗。 她有话想说,兜来转去,也只有眼前这位可以听?一听?。刚才看起来是沈兰宜在不停追问?,实际上,许多话都是在她诱引下?问?出?口的。 可若沈兰宜无话想说,又会让她感到微妙的不快。 在任何的关系当中,裴疏玉都不习惯自己居于下?风。这种居于下?风,不在乎地位高低或如何,有时只是微妙的一句话、一点情绪。 但是听?着?听?着?,裴疏玉渐觉出?些不对劲的地方。 “先等等。”她出?言打断了沈兰宜的话,正色问?道:“你觉得,你的丈夫会是那种……感情丰沛的人吗?” 裴疏玉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婉转”,沈兰宜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 说罢,她自己蓦地愣住了。 她太清楚谭清让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的薄情寡恩,绝不只限于对待她,便是对待自己的亲娘,也很难说有多少?的孺慕之情。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昔年旧青梅情根深种,以至于发现她的踪影,就迫不及待要将她赎回去? 他根本没有多少?感情,又怎么?可能让感情冲昏头脑,在那时不听?妻子分?辨,就急不可耐地要盖棺定论,将她带回囚禁院中。 更多的细节涌入脑海,沈兰宜忽地又想起,那时自己是用的什么?理由,诱使谭清让与?她孤身相?对,才放起的那把火。 ——遗言。 方雪蚕的遗言。 他真?的会在乎方雪蚕死前说了什么?吗?还?是说……自始至终,他真?正担心的……其实是他的妻子,听?见什么?本该是秘密的话。 裴疏玉没觉得意外。世间?绝大多数品尝过权力妙处的人,都很难再把目光逗留在所谓情爱之上。 她自己便是如此。 是以以己度人,她并不相?信沈兰宜的从前,会有什么?凄艳的爱情故事。 见沈兰宜神情怔忪,裴疏玉屈指,凌空一弹她的脑门,问?:“受惊了?” 沈兰宜在袖底捏紧了拳头,低声道:“我只是更替她不值。” “值与?不值,不论前事,只看今朝。”裴疏玉认真?地道:“要你来姑苏,除却灵韫之事由你经办,一应到底最好。另外,便是想看你到底有没有胆量甩脱牵绊。” “说实话,如果你畏首畏尾,连这点冒险的胆气都没有,我不会用你。” 沈兰宜点点头,面色没有不虞:“我能明?白。” 出?于同情抑或如何,裴疏玉之前可以在弭山轻许下?带她隐姓埋名离开的言语,但那是情分?,而非信重,公事公办的考量也许直接到冒犯,但一个会被自己私事牵绊得动弹不得的人,确实不值得重用。 至于私事如何……那实在不是用人者该考量的部分?。 “其二,我确实找到了你说的那方氏女的线索。”裴疏玉稍加斟酌,顿了顿才道:“先前,我只打算将线索交给你,仅此而已。” 先前?沈兰宜眨眨眼,问?道:“那现在,殿下?是打算送佛送到西了?” 话音未落,还?不待裴疏玉回答,她自己就先“哎呀”了两声,调侃似的道:“殿下?的臣属,都有这般好的待遇吗?所谓‘一件事’本就是在饶州的玩笑话,也就是我抓着?不放,殿下?能帮我寻得线索,我已经很感激了。” “想的太多。”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本王如今事忙,也顾不得你几分?,一会儿也就给你多点几个人,自己看着?用。” 想起才见过的那群肌肉虬结的大汉,沈兰宜虎躯一震,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找人这种事用巧劲比较好……” 盐铁之事,盘桓在嘴里就是几个字的功夫,真?正想要拿在手中,且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裴疏玉是真?的事忙,说完正经话后没什么?继续闲扯的功夫,她捋着?剑穗上磨起的毛毛,淡淡转身,只丢下?最后一句话—— “放心吧,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还?能给你丢几个土匪来?” 裴疏玉转身的时候,沈兰宜嗅到了一股青草的气息。 等反应过来这是药草的味道时,她还?来不及追上去,多问?两句裴疏玉的伤现在如何,萧疏孤孑的那道影子,已经自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 林间?的深谈无人知晓,稍作休整之后,翌日清早,沈兰宜带着?她如今的假身份符牒,下?了鹿鸣山。 裴疏玉应许了她的诺言,替她找到了方雪蚕的蛛丝马迹。 沈兰宜按着?她留的线索,进了城,在城中一处荒芜的民居,见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 一个头戴方巾、身着?布衣的书生打开木门,他形容瘦削,眼睛在看到沈兰宜的时候,勉强提起了一点光亮。而后,他的眼神却又变得警惕,加入企鹅君羊伺而贰儿武九一似七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落在了沈兰宜身后的两个随从身上。 沈兰宜转过头,轻声和那两人道:“劳驾,在门外稍候片刻。” 身后两人抱拳,低着?头退下?些。木门复又吱呀一声,很快合拢,而沈兰宜同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悄悄走进了院中。 “粗茶一杯,莫要见怪。”书生自报家门道:“鄙姓江,单名一个禹,家中行七,娘子叫我江七、江七郎都好。” 这个自称江禹的书生身上,有一股极为浓重的颓唐之气,眼神中却无受酒色毁伤的痕迹。沈兰宜心下?将他的身份先信了几分?,开口道:“想必七郎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 江禹的眼神空空,腰板却依旧是立着?的,一看便经受过很好的教养。 “不知道也知道了,”江禹苦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我是被抓到这里的。抓我的那位贵人说,留着?我,要我见一个人,再把知道的,全都告诉她,不然?……” 他伸直手掌,掌侧在脖颈前比划了一个“咔”的手势。 听?着?像裴疏玉的作风,沈兰宜端起茶,掩去不合时宜的笑意,正色道:“我和那位贵人不是坏人。你的所求,便是我的所求。” 齐知恩之前探得,方老太傅有一个姓江的门生,也在探查方雪蚕的下?落。 沈兰宜托书给裴疏玉,先将人扣了下?来。 毕竟,镖局的人都察觉了这么?个门生的存在,假以时日,肃王他们一定也会发现。 江禹没有作答。 为示诚意,沈兰宜先饮过手上的粗茶,而后才继续道:“没有必要骗你。我若是藏匿你小师妹的恶人同党,直接杀了你就好,将你扣下?又有何用?” 江禹的目光闪烁一瞬,随即别开头,道:“我只是个书呆子,不懂你们的弯弯绕绕。” 这便是打定主意不信了?沈兰宜有些气恼,然?而如今她手中的消息大都是散乱的,还?需要与?他一并串联。 她抿抿唇,从袖中掏出?一只纸筒。 一眼可见的潦草,连装裱都欠缺。 江禹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可沈兰宜拿画的手却顿住了。 他一急,在石桌前猛地窜起了身,眼珠子却像被粘在画上似的一动不动。 “这是她的……不对……不对。” 江禹突然?摇头,死死地看着?露出?来的那一段画,“技法刻意模仿,但这不是她的笔触。” 眼下?这是第一面,江禹在犹豫,不肯轻易吐露秘密,然?而何止是他,沈兰宜同样也在考量他是不是真?的了解、真?的在寻人。 见他如此反应,沈兰宜心下?才点了头。 她一面继续展卷,一面解释道:“不错。这只是一副仿就的画。” 早先齐知恩探得,有据说是方家才女留下?的画流传在市面上。只不过画上笔触新?鲜,而方才女早该死了,那画因此被认为是仿作。 不管是真?是假,能被认成才女所作的画总该有些造诣,就是便宜卖也能卖出?去,可沈兰宜后来有心想找,却怎么?也寻不到这副死物的去向。 画没长脚,不会自己跑,只能是被有心之人销毁、截断了去路。 因此,沈兰宜确信那幅画不是假的,更确信了方雪蚕还?活着?。 成画时日尚短,沈兰宜揣度,或许是被囚禁的方雪蚕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将自己的笔墨托付了出?去。 费这么?大的功夫,她一定有想通过画告诉外头的消息。 只是画的去处已不可考,再循着?它找又怕打草惊蛇,好在有裴疏玉的援手,沈兰宜转换思路,去找了经手过那副画的人。 让见过画的人潦草画下?,再找仿字仿画的能人,反复折腾几回,才有了如今被沈兰宜展开在石桌之上的“仿作”。 沈兰宜道:“先前有书肆,在卖据传是方氏才女的画,这幅不是原迹,是复原出?来的。” 既一直在寻觅方家血脉的下?落,江禹如何会不知这一茬? 他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眼神却痴了似的,还?未挪开。 顺着?他的视线,沈兰宜看清了画上的一处亭榭。 “怎么?了?”她的声音放得更轻,生怕惊断江禹的思绪。 江禹喃喃,食指悬空碰触着?画中嶙峋的山石,“我知道……她在哪了。” 第59章 曲水蜿蜒,亭台小?榭,明明触目所见皆是雅趣,如今却都成了方雪蚕的梦魇。 方家败落之后,她被囚禁在此地已有六年了。 姑苏是方家的祖籍,方家多年积淀皆在此。 早年间,皇帝没有表现出对故太子余党的清算态度,老太傅方存急流勇退之后,还在?这边的书院教了好些年书。 那时众人都?想着,方家毕竟是清流世家,方存也乖觉,皇帝就算清算,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 方存过了几年含饴弄孙的日子。 孙辈中,他最喜欢的便是方雪蚕这个孙女。天赋卓群,人也有?脾性,并不如其?他小?辈一样,看见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夹起尾巴小?意?讨好。 是以,后来方雪蚕提出,她也想如哥哥弟弟那般去书院进学之时,方老太傅并未过多阻拦,反倒替她打点了一切。 她的女子身份,在?书院的先?生们那边,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惜的是,宁静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些年,在?所有?人都?以为故太子的事情就要翻篇的时候,朝堂之上,几个不大不小?的散官被处置发配了。 这几个散官都?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京中都?没谁多想,远在?姑苏的方存却?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 他散去家财,多方打点,又将家里?到了年纪的女儿都?许了亲嫁出去。 唯独一个方雪蚕,老太傅不知?如何?是好。 他担忧地和这个小?孙女说,“当年不该纵你出众,所谓才女名声,如今只是负累。” 方雪蚕自小?聪颖,同祖父待的时间比与亲爹娘待得还多。此时此刻,她比老太傅更悲观:“铡刀若要落下,嫁出去就免得了吗?” 方存长叹一声,道:“只希望,若真有?那一日,刀刃卷到我即止。” 最后,他还是做主,将方雪蚕许给了书院的一个学子。 他与方雪蚕嘱咐道:“早日完婚,以免夜长梦多。谭家如今是后起之秀,家风也算清正。这种人家最是要脸,你背负才女之名,嫁过去后再?出事,背上落着那么多双眼睛,他们也不敢怎样。” 只可惜,老太傅最后一次看人看走了眼,而铁拳落下的速度,也比他料想得更快。 方雪蚕没来得及出嫁,传旨的钦差已经来了姑苏。 ——罪名已经罗织好了,方家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依言污蔑故太子的身后名,要么…… 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颐指气使的天使跟前,青山般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去。 方雪蚕看出了祖父的动摇,死水般的气氛里?,她直起身,平静地道:“祖父,方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再?没了清名,也是死路一条。” 方存迟迈的身躯一抖,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来。 而后的故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方家被扣上教唆齐王、毒杀故太子的罪名,抄没家产,砍头的砍头为奴的为奴。 方存已至耄耋,是受不起折腾的年纪,入狱后没几日便没了;剩下的方家人,连秋后都?没等到,血就已经漫过了菜市口,与人尽皆知?的荒谬罪名,遥遥相映。 知?晓了一切的谭家果然悔婚,世间不再?存在?退路,方雪蚕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她是方家的女儿,她不允许自己落入那般荒唐的境地。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来得及死便被人打晕带走,再?睁眼时,她便发现,自己身处在?这处宅院当中。 方家的旧宅。 她儿时曾在?此生活玩乐,谁曾想一朝形势倒转,方家的主宅、别?院,被抄没的抄没、被荒废的荒废,独独剩下的这处故宅,反成了叫她逃脱不得的囚笼。 在?这里?,方雪蚕见到了那个自称是永宁王的男人。她问他为什么要扣下她,他没急着解答,只是陆陆续续派人送了一些消息进来。 结局比方雪蚕想得还要惨烈。 按律不当绝的那些方家人,也都?死于各种巧合。 她原以为其?他的外嫁女,或是未成年被处流刑的儿郎,总有?能活下去的。可事到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人还活着。 见方雪蚕果真断了投死的念头,那个男人以为方家翻案为诱,要她吐露一件事情。 “你的祖父,最是疼爱你。”他的声音慢慢悠悠,却?刺得她耳后那枚耻辱的黥印都?在?麻颤,“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故太子血脉的下落?” 方雪蚕抬头,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 她终于懂了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 故太子这个兄长,永远是今上的阴霾。世人皆知?,若非故太子英年早逝,这帝位根本轮不到旁的皇子来坐。 所以,即便登基多年,江山稳固,皇帝也依旧惧怕有?另一个更名正言顺的人来,取代他。 据传当年有?一个因夫君身故、悲恸而亡的太子侧妃,其?实是瞒天过海,藏起孕肚悄悄离开了。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派人掘坟,果然也只得到一只空置的棺椁。 “不想推翻陷害了你全族的皇帝么?”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言慢语:“他得位不正,全天下还有?谁,比我永宁王更需要这样的把柄?只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方雪蚕自然是惶恐的。 方存从?未和她说过,故太子还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子息。 她不明了此事,但她清楚的是,她不能不清楚。 一旦知?晓她没有?利用价值,等待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还不能死。 她死了,方家便彻底没人了。 都?死光了,谁来记得那些从?前,谁来替他们伸冤? 所以这几年来,她一直保持着清高自负的姿态,一面用言语去探那“永宁王”的底细,揣摩他到底知?道多少;一面去编造所谓的蛛丝马迹,诱引他们去探查。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这段时日,方雪蚕发现,那位殿下久不得果,已经开始起疑了。 她必须得在?事情败露之前逃出去,否则,戏弄了他这么久,她得到的,一定是比死更坏的下场。 好在?,方雪蚕从?未信过他所说的帮方家洗冤,自始至终不过虚与委蛇。 送画反被察觉之后,她知?道想逃出去只能靠自己,一直在?有?心准备。 只不过,这方家祖宅的进深太深,从?里?到外光门就有?四扇,她不被允许踏出内院,外面什么情形一概不知?。伺候她的人长着同一双眼睛嘴巴,不看不听也不说。 没有?走动,没有?沟通,也没有?可乘之机。 沉思多日,方雪蚕盯上了院中的水井。 ——这么大的内宅,若连口井都?不打,日日请水车送水来麻烦得很。 方家鼎盛时修缮老宅,不仅重新通了井眼,还给花园里?的小?池塘、假山上的造景都?连了活水。 她借口每日散步经过假山,精卫填海般踢着石子儿、腾着不起眼的土坷垃。足足数月后,本就因为人少疏于使用的老井终于堵塞,再?要用水,就只能花钱请人从?护城河运来。 按原本的吩咐,外人是不被允许进内院的,可是水车沉重,仆人们这段时日也没见那位殿下来此,难免惫懒,都?叫卖水的直接送进内院。 送水的有?时是个中年男子,有?时是个妇人,方雪蚕有?心与他们相熟,可是被盯得太紧,她至多也就能打个照面。 始终没有?进展,方雪蚕又从?看管她的人口中,听见了他们主子,不日便又要来姑苏的消息。 心灰意?冷之下,她正要选择其?他更冒险的方法之时,这一日,她忽然发现,来送水的,换成了一张俏丽的新面孔。 她抬起头,而送水的年轻妇人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方雪蚕若有?所感,往廊庑下走了两步。 沉重的车轱辘吱呀呀碾着青石板砖,妇人推着水车驶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塞了什么东西到她的手心里?。 是夜,方雪蚕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看清了字条上写了什么之后,立马将它嚼烂了吞下。 ——她说,会来救她。 第60章 夜深、人静。巷陌间?回荡着打更人敲梆子的当啷响,间?或也有些路人蹑手蹑脚经过的动静。 这姑苏城中虽也有夜禁,但不比京师重地,宵禁森严,偶尔有人过了时辰,夹着尾巴从街上偷溜回去,巡街的武侯见了,基本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沈兰宜倚靠在客栈二楼的窗户上,盯了一个多?时辰,压根连武侯都没见一个。 “天已寒秋,更深露重,都懒得动弹啊……” 盯得都有些困了,沈兰宜收起懒散姿态,直起腰打了个呵欠,又朝一旁矮几边的江禹道:“你那边如何了?” 通过方雪蚕画上的细节,江禹认出那是方家庭院中?常见的造景方式。 天下闻名的大?儒,居处自然要讲求一个“雅”字。 不过在沈兰宜眼?里,那些布景的疏密、层次,都大?同小异,瞧不出什?么端倪。得亏江禹是方家门生?,又常年出入,才能一眼?认出。 那日在民居中?,见得沈兰宜诚意之后?的江禹卸下防备,缓缓道:“这几年……我查过许多?地方,原也猜测,师妹仍在姑苏,只是势单力薄,一直不能肯定。” 沈兰宜没有惊讶于这个称呼,她点了点头?,道:“知道人在哪就好办了,今晚我们……” 江禹却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道:“不行。我只能确定画里的是方家,但是方家在姑苏的宅院,不止一处。” 沈兰宜正打算带人在城中?暗中?排查,刚要转身,却被江禹出声喊住了。 他问她:“既是仿作,能保证同原画别无二?致吗?” 是裴疏玉找的人、仿的画,沈兰宜自然无比信任,坚定点头?:“郎君且放心,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以它为准就好。” 能在杳无音讯的情?况下,坚持找这么久,这位方家门生?也是心性坚定之人。听沈兰宜这般说了,未再多?言,立时便?俯对着画细细察看,直到傍晚,他才抬起头?来。 “抱歉,叫娘子空候许久。”江禹抱了抱拳,原本?扣得死紧的眉眼?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廊下绘着的铜铃纹样,我只在三处宅院中?见过。” 缩小了筛查的范围,一日的功夫,沈兰宜便?确定了有可能藏人的是哪处。 当晚,她就带着人住进了离方家老宅最近的客栈。 沈兰宜满副心神都在今生?还未谋面的方雪蚕身上,问话的功夫,她也依旧眼?不错珠地盯着窗外。 “老宅我来得不多?,”江禹捏着笔的手不停,答道:“但对里面的进深、角门、回廊方向,印象尚存,能描下来。” 这叫“印象尚存”? 沈兰宜扯了扯嘴角,随口应承一句:“你们读书人的记性都好。” 江禹犹豫着开了口:“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娘子你……你为什?么会想着……” 他是全?礼法道义、全?昔年老太傅知遇之恩。可眼?前这位娘子,看起来对姑苏城都不甚熟稔,怎么会有着和?他一样的动机? “树倒猢狲散,这几年,我悄悄联系过一些从前的友人同袍,至多?只有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也都劝我莫在引火烧身。” “听娘子说话,听不出一点姑苏口音。师妹她也未曾离开过故土,我斗胆猜一猜,娘子并不认识她、认识方家,又怎会……” 沈兰宜静静听他说完,许久后?,才稍低下头?浅浅一笑,道:“非得见过面才能相熟吗?” 那封绝笔信,已经足够她认识一个人了。 江禹一愣。 沈兰宜大?概也觉得这话说得无稽,她垂了垂眼?,总算说了句像样的理由:“方姑娘才名在外,我想见她。” 见一见吧,毕竟两世都还没活着见过面。 这个理由质朴到江禹连怀疑都不知从何疑起,他下意识追问:“只是如此?” 沈兰宜点头?,“对,只是如此。” 前世,她拾起未曾消磨殆尽的勇气,扮男装去往馥香楼,存的并不是“与自己丈夫心上人相较”的心思。 她只是好奇,与她的无趣相反……有趣的姑娘,是什?么模样?有趣的姑娘,又过得如何? 可后?来,方雪蚕用她的死叫她从梦中?惊醒,她告诉了她,没有用的。 有趣也好无趣也罢,有文采也好不通辞藻也罢,评定的准绳不在她们自己的手里,顺着哪条路走下去,都是死路。 这一世,沈兰宜想见她。尽管她可能一头?雾水,比江禹更意外,她也要对她说一声,多?谢。 —— 有了确切的方向之后?,行事便?宜许多?。然而行动上还是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沈兰宜犹豫很久,怕有什?么差错。 “只能一次成功,”沈兰宜道:“若是行动不成,惊得肃王将她藏去其他地方,再想要找,那便?难如登天。” 更怕肃王恼怒之下,索性杀人灭口。 沈兰宜没有讳言,江禹如今已经知道是肃王将人掳走了。 他的忧心更甚:“不论如何……先想办法见师妹一面吧。至少得让她知道,有人一直在找她。我怕她撑不下去。” “确实需要与她通气,”沈兰宜道:“不过,我相信她,一定能等到我们。” 前世,没有那么多?的天时地利人和?,方雪蚕也还是撑了那么久,直到谭清让高高在上的到来,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才选择保有自己最后?的一点自由。 是夜,沈兰宜根据收买好的身份,她一身普通妇人打扮,送着水车来到了方家祖宅。 “对不住对不住……”沈兰宜扬着笑脸,叠声和?门房道着歉,“送其他人家的时候耽搁了。” 说话的时候,她悄悄往人手心里塞了两个铜板。 门房掀了掀眼?帘,没说什?么,只是道:“行了行了。这吃夜饭的功夫,没人有空招呼,你自个儿推进去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沈兰宜低下头?,赧然笑笑,府宅中?不好骑驴,她只扶着水车往里走。 触目所?见果然与江禹所?画相差无几,要说肃王选择将人关在这里也不无道理,别说逃跑了,就是往里走都要走上个一时半刻的。 沈兰宜收回目光,心下暗忖。 大?有大?的好处,一时走丢了人,搜也要搜上一阵。 行至内院,廊庑下,沈兰宜遥遥便?瞥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天色已暮,光影浮沉,挽着低髻的女子似有所?感,朝水车吱呀的方向抬起了头?。 一时间?,她们似乎都有些愣住了。 沈兰宜先回过神来,她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方雪蚕身边走过,轻轻地,将一卷细小的字条从虎口塞进了她的手心。 眼?神交汇的时间?都不再有,沈兰宜匆匆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终于有一天,方雪蚕如法炮制,视野短暂相碰的瞬间?,她也将什?么东西塞给了沈兰宜。 回去之后?,沈兰宜看清了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在遗信上都没写过这么难看的字,想必避人耳目写这么些东西出来,已经是极限了。 沈兰宜读过几遍,明白?了她写的是什?么。 ——方雪蚕将她所?见,宅中?仆从轮换规律,各处角门把守严松,尽力都写了下来。 日头?又波澜不惊地转过几圈,直到白?露这天,来送水的水车刚到门口,那推车来的年轻妇人刚停下擦了一把汗,她抬起头?,忽而惊呼一声:“哟,二?门上怎么着了火啊!” 门房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火光,不大?不小的一簇,但显然有愈演愈烈之势。 见门房立时便?要去通传,沈兰宜拦下他,道:“嗐!水车在这里,我先骑驴回去,赶快叫我家的再送几车水来,先救火要紧!” 门房感激道:“好,灭了火主人家自有你的赏赐!” 火光滔天,宅中?的仆从们乱了起来,却也只乱了一小会儿,便?有管事的站了出来,着人去盯着方雪蚕那边。 “记住了,可别让人趁乱钻了空子!要是人丢了,我们谁也担待不起!” 去了几个丫头?回内院,一会儿便?有一个先回来禀报:“没事儿,那姑娘还好好地呆着屋里,我们贴身看着。” 另一边,风风火火的驴车也来了好几趟,这卖水的人家颇有些古道热肠,来来回回好几次,送了好几趟水,直到火势终于被扑灭,这年轻的妇人脸上都沾了不少烟灰。 沈兰宜一边擦着脸,一边说:“呼……可算是没出事,万幸万幸。” 还来不及高兴,旁边,一个婆子忽然奔走过来,喊道:“不好了,人跑了——那两个丫头?被打晕了。” 沈兰宜讶道:“怎么了?是孩子调皮跑丢了?我帮着一起找找吧。” 见她要有动作,管事的阴沉着脸,展臂拦下了她,目光在她身旁宽大?的水车上扫了一圈,道:“不必,一点家私罢了。娘子先等等,别急着走。” 沈兰宜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水车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下一刻,啪的一声,空荡荡的圆桶就被掀了盖子。 空的。 里头?剩的那点水,连底都盖不满。 沈兰宜挠挠后?脑勺,不解地道:“这是怎么了?” 见人没有在此,管事的低声道:“应该还没逃出去,在府里搜,好好地搜!” 仆从们忙不迭应声,找人去了。沈兰宜则一副怯怯的样子,走过去问:“我可以走了吗?这边……可要报官?” 管事的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关你事,走吧。” 沈兰宜又探着头?问:“那今日的水钱?” 管事的眼?神示意一旁仆妇,给沈兰宜拿了双倍的钱吊子,沈兰宜眼?睛一亮,接过钱串,千恩万谢地骑着驴走了。 来时本?就快到黄昏,这么一折腾,天色都有些黑了,沈兰宜骑在小毛驴上,心情?却是轻快的。 都是人,忙中?就要出错,他们只记得她驱了水车来,来来回回的,却不会记得清楚,她到底来过几次,二?门外又停过几辆水车。 扑火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借助水车的遮掩,将方雪蚕转移出去了。 方雪蚕如今身份敏感,要是闹到官府来了,她只会被当作逃奴重新关押。 所?以一路要慎之又慎,既得将人救出来,又不能闹得满城风雨。 沈兰宜循着早安排好的路线,一路出城,来到了城门外的马车上。 也得亏是有裴疏玉的人手帮忙,潜入方宅、打晕婢女、转移接洽,否则不会这么顺利。 车内,江禹正在安抚着尚未安下神来的方雪蚕,神情?温和?。 听见沈兰宜登上来的声响,蜷在角落的方雪蚕直起身,朝她的方向轻声道了句多?谢。 沈兰宜动作一顿,心道,话被抢了。 她笑了笑,开口道:“我姓沈,形势所?迫,先前没来得及和?方姑娘自报家门。” 方雪蚕衣衫上沾着木桶里的水,整个人湿漉漉的,脸也惨白?,衬得她抬起的眼?瞳愈发乌黑。她张了张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话还没出口,车舆外,忽然传来勒马的声音。 “驭——” 听到这动静,方雪蚕与江禹立时便?警觉起来,沈兰宜却是眸子一亮,她直起身,打起车帘,朝外招手道:“殿下——” 裴疏玉骑在两人高的大?马上,没做那土匪装扮,她眉梢一挑,用鞭稍指着车舆,问:“人救出来了?” 沈兰宜点头?,道:“有殿下相助,自然无往不利。” “夙愿已了,那……”裴疏玉没回应她拍的马屁,只透过车窗,淡淡睨了车内的方雪蚕一眼?,“沈兰宜,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理?” “想先借殿下宝地一用,”沈兰宜道:“找个地方,藏身休整。” 车舆内,知道一点内情?的江禹小声同方雪蚕解释道:“除了我们,这次,还有一位贵人相帮……” 闻言,方雪蚕的脸像是更白?了一点,她喃喃:“贵人?” 她抬起眼?帘,正对上裴疏玉审视的眼?神。 60-70 第61章 这个眼神绝称不上友善。 方雪蚕惊魂未定,强自打起精神来迎向裴疏玉的打量,不肯露了怯。 好在,裴疏玉只是淡淡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朝沈兰宜道:“去吧。另外?,今晚别急着睡,晚些有?事与你相商。” 沈兰宜匆匆应下,还来?不及多嘴问一句是?何要事,裴疏玉的身影已然匆匆离去。 沈兰宜叹口气,旋即松开扒在窗沿边的手,探身同?赶车的人道:“劳驾,可以动身了。” 马车缓缓驶动,车舆内,方雪蚕依旧怔在原地,瞧着竟似比方才刚被救出来?时?还要呆一些。 沈兰宜回身,刚要坐下,见方雪蚕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不免关切地唤了声:“方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方雪蚕勉强回过神来?,可看到沈兰宜这张并?不熟悉的面孔,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骤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沈兰宜料想到方雪蚕会有?很多疑惑,她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方姑娘若有?精神,先听听我?怎么说吧。” 方雪蚕抿住唇,迟缓地点了点头。 见状,江禹颇为君子地拱了拱手,道:“你们先说,我?去车舆外?坐坐。” 沈兰宜见方雪蚕瞳孔中的亮点渐渐收拢,松下一口气,从今日发生?之事,一件一件往前解释。 “自助者天助……”说了许久,沈兰宜坐得也离方雪蚕越来?越近了。见她不排斥,她隔着衣袖轻轻握在了她的手腕上,“如果不是?方姑娘的画,就是?掘地三尺的找,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沈兰宜的声音本就温柔,刻意放缓了语调之后,更是?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力量。 方雪蚕静静听着,情绪平缓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对上沈兰宜坦荡而赤忱的眼瞳。 “只说谢未免太?单薄,可是?……”方雪蚕的声音仍有?些发颤:“可是?沈姑娘,你为什么会想要救我?呢?我?记性尚可,不记得何时?曾与你谋面。” 方雪蚕很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要救她要花多大的心力、冒多大的险。 前世今生?的夙念难以言说,救方雪蚕,就像是?救她自己。沈兰宜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方姑娘现在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特别是?……” 她顿住了。 特别是?方才裴疏玉露过面以后。 裴疏玉既然来?打这个照面,一定有?她的用意。她在这件事中插手的程度,似乎也不足以用来?帮她找人这么个潦草的由?头来?解释。 斟酌了一会儿,沈兰宜才继续道:“特别是?,方才那位贵人出现以后,你一定是?担心的,担心自己再度陷入进另一种无法?摆脱的漩涡之中。” “不过,方姑娘,虽然你可能会怀疑,我?也无法?将真实的缘由?告诉你,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相信,我?救你的本心,绝不掺杂这些虚虚实实。” 方雪蚕的眼睫轻颤,许久之后,她反握住沈兰宜的手,庄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方才……江师兄同?我?说起了一些,”方雪蚕的声音渐渐落到实处,不再像刚刚那般有?气无力,“他说,抓了我?的人,是?肃王……” 理智来?说,方雪蚕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信旁人,她经历过的生?死与背叛太?多,沈兰宜确实救了她,但是?背后同?样也有?太?多她捉不清看不明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与沈兰宜相处时?,她莫名的就是?提不起一丝警惕。 听到“肃王”二字时?,沈兰宜的动作一滞。 她突然反问:“方姑娘可知,我?为什么确信是?肃王所为吗?” 不等方雪蚕回答,沈兰宜垂下眼帘,盯着她被方雪蚕当成?救命稻草般攥在手心里的手,轻声道:“我?已经不做姑娘了,出阁已有?好几年。” 方雪蚕没懂她的意思,略为诧异地看着她。 既而,她听见沈兰宜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丈夫……姓谭。我?曾经窥见,他与肃王往来?的书信。” —— 是?夜,月朗风清,沈兰宜漫无目的地在山头间转悠。 裴疏玉只留了句没头没尾的吩咐,也不说在何时?、何地等她。 不过回到鹿鸣山后,沈兰宜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一时?间也不觉得等候难熬,她在泛着凉意的夜风里清醒着头脑,一件一件捋着手头上的事情。 “谁叫你在这儿等的?” 熟悉的嗓音传来?,沈兰宜猛地回头,便见裴疏玉站在不远处,背后是?屋舍未熄灭的灯火,腰间挎着长?剑。 “殿下。”她眨眨眼,视线下移:“你的剑上,都凝了寒露了。” 何止是?剑,裴疏玉的护手、金属的带扣上也都是?露水。 她本人倒不以为意,信手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朝沈兰宜走近,“没头苍蝇似的,打什么转?” 沈兰宜以为裴疏玉自个儿忘了,忙道:“不是?殿下同?我?说,今晚有?事相商吗?” “在你住处等着,本王回了自然找你,出来?吃什么冷风?”裴疏玉话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继续寒暄,只问:“今日之事,怎么说?” 见裴疏玉往回走,沈兰宜忙跟上她,一边道:“已经将方姑娘安置下了,她倒是?同?我?说了一些事。” 裴疏玉没接话,示意她往下说。 沈兰宜道:“肃王囚她,为的是?探查故太?子流落在外?的子嗣。老太?傅与孙女亲厚,他疑心方姑娘会知道线索。” “肃王么,一贯是?这样的人品。”裴疏玉的话说得波澜不惊,语气却是?十足的嘲讽:“他爱做皇帝的刀,做这些阴私狠毒的事情来?搏皇帝青眼。” 裴疏玉脚步未停,她走路很快,沈兰宜得小跑才追得上。 沈兰宜边追,边觑着她的神色,道:“除此之外?……方姑娘还说,肃王囚她时?,用的是?殿下你的名号。” 裴疏玉的眉梢一挑,随即意味深长?地问道:“那她可信了?” 沈兰宜诚实回答:“我?瞧着,是?信了七八成?的。” “不错。本王做这样的事情,确实很合理。”裴疏玉勾起锋利的唇角,玩味地笑了笑:“残害忠良,得位不正,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成?为捅破这天下的借口?” 沈兰宜略吃了一吓,不过她已经习惯裴疏玉忽然间不加遮掩的狂放言论了,闻言,只抿了抿唇,问道:“殿下所说要事,便是?指这一件吗?” 十几步路的功夫,裴疏玉在这山上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 她自然地推开门,侧身引沈兰宜进来?。 沈兰宜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进,一见屋舍内空空荡荡,除却床榻和长?几,便只有?两把交杌,没什么私隐的东西,也就进了。 “是?。你只是?想救人,剩下的事情,不必插手了。”裴疏玉招招手,示意沈兰宜坐下。 沈兰宜坐定,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也想用方姑娘的身份做文章?” “送上门的理由?,凭什么不笑纳?”裴疏玉坦然点头,并?未闪躲,“怎么,在担心我?会是?肃王那样的人?” 这自然不会。沈兰宜道:“我?只是?担心,方姑娘她……心有?顾忌,毕竟……” “她是?聪明人,以她的身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裴疏玉淡淡道:“她也一定有?想做的事情。全家死绝,又被肃王那样的人抓去,不然如何周旋到今天。” 那就是?……各取所需。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意思,垂了垂眸,道:“殿下本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 裴疏玉行事严谨,神情却总是?懒散的,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不挂心。可眼下,她的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救方雪蚕是?你的私事,更发自你的感情。救人归救人,我?不屑做利用旁人感情的事情。” 所以,她非但没有?让她去游说方雪蚕,反倒让她不必再插手。 ……自诩自己是?阴谋家,做事却如此堂堂正正。 听到这儿,沈兰宜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哪天做厌了亲王贵胄,浪迹江湖也能做一侠客。” 裴疏玉也笑了,不过却拒绝得干脆,“说话的功夫见长?啊沈兰宜。不过,这亲王暂且当腻不了。” 她把话拐回正事,道:“有?另外?的事交予你做,正好方家的事暂了,这两日随我?出去。”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道:“非是?我?想推拒,只是?……京中确实还有?没有?解决的麻烦,离开太?久,我?担心……” 原本的打算,只是?将灵韫送到,再看方雪蚕的线索如何。虽说离开了谭府,暂居别庄,她还是?忧心离开久了,万一哪日被撞破她不在京中,会节外?生?枝。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先把心放回肚子里。晚些回京以后,你会见到惊喜的。” 第62章 人丢了的消息传到肃王耳朵里,已经是月余后了。 ——非是消息传递不及时,只不过,做事的人总想着先自己处理,发?觉当?真?解决不了之后,才开始往上?禀。 “区区一个女人,你们居然让她跑了?” 肃王暴躁如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镇纸被砸到地上?的巨响。 险些?被砸中,跪在地上?禀报的亲卫脊背一抖,旋即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息怒,他们已经着人去找了,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肃王冷哼一声?,道:“有说这大话的本事,还能给人跑了?” 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又?问道:“怎么丢的?” 亲卫拣着重点的说来,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只是这样?”肃王的眼神愈发?危险,“趁走水,跑丢了?” 见亲卫嗫嚅的样子,肃王不耐地给了他一脚,叫他滚了出去。 亲卫滚得求之不得,一骨碌爬起来往后退,才出门口正好?撞上?人来,忙不迭闪身,见礼道:“谭大人。” 谭清让老远便听见了巨大的动?静,他脚步一顿,悄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殿下?在为何事动?怒?” 亲卫知道谭清让是肃王的心腹,是以并不避讳,只“嗐”了一声?,而后用更低的声?音回道:“姑苏的那个女人,逃走了。” 闻言,谭清让微微一讶,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情,拱拱手朝亲卫道了声?多谢,才再往内室走去。 肃王负手立在长案前,除却?地上?那只镇纸、和被连带扯到地上?的空白纸页,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火气了。 谭清让叩门、走进,拾起这一地零散后再行见礼,“殿下?。” 肃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来了。正好?有事与你?相商,北境那边的线报,情况很不好?,裴翎川太不中用。” 还没进来时,谭清让就清楚,肃王这一肚子火气,不只是来源于一个女人丢了。 他点点头,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偏偏北境的事情摆不上?明面,皇上?也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暗中调度。” 肃王表情沉痛,“打一开始,裴疏玉便和我?们一样,都是拿他那叔父当?筏子使。我?们反吃中他的计了。” 从裴疏玉现?身北境起,谭清让就隐隐察觉出先前的种种微妙之处,然而马后炮说了也是找骂,是以他只劝慰道:“于永宁王而言,是身家性命。于我?们而言,不论谁占了上?风,那都是他们裴氏自己的内斗。” 肃王喃喃了一句“苦寒之地,又?接外夷”,随即便道:“你?说的是,眼下?这些?且轮不到本王来担心,本王只是担心,父皇会觉得我?办事不利。” 毕竟,从弭山布局,再到监视盯梢,这一起子事,皇帝都交予了他来做。至于江山稳固,还轮不到一个皇子来忧虑。 两人就此再商量了会儿态度与对策,肃王话锋一转,忽而提起方才亲卫所禀之事。 “父皇最?大的心病……唯此一桩。”即使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肃王也依旧没有明说,“所以,如果能找到那个失落的故太子侧妃,父皇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北境风云不断,但一时半刻却?还牵系不到皇帝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可能流落在外的故太子子嗣,才是皇帝更膈应的东西。 谭清让也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试探性问道:“如今方氏女逃了,殿下?是个什么打算?” “几年了,吐出来的都是没用的东西,本王的耐心本也要耗尽了,”肃王冷然道:“原预备北境之事落定后,亲去一趟姑苏,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最?后期限。这下?倒好?……跑了个干净。” 谭清让道:“殿下?安排妥当?、守卫森严,怕就怕她不是自行逃脱,而是有人协助,抑或干脆是被人劫走。” “一定有人胁从。”肃王皱了皱眉,道:“本王一直在想,所谓故太子子嗣只是宫里头的传言,若真?的还有这么一号人在,秦太后凭什么这么安分?” “莫不成故太子真?的留下?了血脉与势力?方家对他忠诚,救走方家的血脉也不足为奇……” 谭清让适时接道:“是不是故太子余党所为并不重要,殿下?回禀皇上?之时,大可以如此说。” 肃王抬了抬眼,“你?的意思,是叫本王把父皇的精力,引到对旧事的恼恨之上?。这样,我?和父皇有着同仇敌忾的敌人,办事不力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谭清让颔首。 有更鲜明的恨恶在前头,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和不得力,算得了什么? 肃王抚掌轻笑,道:“不愧是宣本,果然妙哉。” 他的心情渐轻快不少,开始开谭清让的玩笑了:“不过,人还是要找的。这方氏女几次三番戏弄本王,这次尤甚。等把她捉回来,宣本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谭清让眉目不动?,一副正派模样,“自是要从她嘴里,把实话套出来。” 肃王摆摆手,道:“没什么必要。呵,天底下?就她一个知情人了?待将她拿回,宣本若想要,送予你?好?了。” 他是知道谭清让曾经那段婚约的。不过语意依旧轻慢,比起送猫送狗都不如。 多年前蜻蜓点水般的情意,谭清让显然也并不在乎,相比之下?,方雪蚕从前有几篇文章他倒是记得更深。 谭清让笑着应承回这个玩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年纪渐长,我?如今更喜欢驯顺的女子。这般不驯的,还是留给旁人消受好?了。” 肃王“啧”了一声?,道:“那方氏女确实,一身的棘刺,空有才名美?貌在身,没得叫人倒了胃口。不喜欢便罢了,到时候我?自会安排好?她该有的去处。” 敷衍顶头上?司这种事情,谭清让手到擒来,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在说起方雪蚕和驯顺与否之后,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肃王瞧出来了,以为是这几日?事务繁忙,倒也没说什么,挥挥手放谭清让回去休息。 回府的路上?,谭清让回过神来,想起了方才蓦然间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面孔。 刚才的那些?男人间的玩笑话,是玩笑,却?也不是玩笑。 他只需要驯顺的女人,至于其他性子,他暂且还没有玩趣的心思。 从前的沈兰宜无疑是合格的。所以即使她无趣、呆板,他也愿意多包容她一点。 可不知何时起,她浑身的棱角都竖了起来,更是生出许多她不该有的想法与念头,不再事事以他为先。 不过嘛……谭清让心想,尽管先前沈兰宜对他多有冒犯,但若此番吃了苦头,晓得改好?了,到底从前情分在,他也不是不愿意,将她接回府中。 京中的时疫如今已经安生许多,谭清让心念一动?,叫住了车夫,道:“等等,先去一趟郊外的别庄。” —— “我?可以走?” 更漏悠长,嘀嗒、嘀嗒…… 方雪蚕的心跳却?慢不下?来。 “对。” 在她的对面,贵气逼人的那位殿下?正闲坐着,甚至还吊儿郎当?地翘着个二郎腿。 “不过,方姑娘离开之后的事情,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方雪蚕垂下?眼帘,袖底的拳头捏得死紧。 她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光凭她耳后那枚黥印,被人发?现?了扭送官府都算是捉拿逃奴有功。 方雪蚕抬起头,直视着裴疏玉的眼睛:“殿下?……我?听沈姑娘是这般叫您的。敢问殿下?,是哪位殿下??” 裴疏玉波澜不惊地回答:“哦,忘了说。先前捉你?那位,用的便是本王名号。” “永宁王?” 闻言,方雪蚕脸一白,下?意识想要退后,却?还是艰难地定住了脚步。 裴疏玉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方雪蚕不是久居闺阁,对政局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也正因为她清楚,所以先前那个永宁王的名号,她是信了的。 肃王所言不算胡诌,永宁王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来做先前的事情。 方雪蚕勉强笑笑,试探道:“殿下?身在北境,缘何会踏足姑苏这块地方?” 裴疏玉慢慢悠悠地道:“放心,不是特地为你?而来,顺带帮旁人一个小忙罢了。”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抱歉,要食言了。本王的行踪乃是机密,方姑娘现?在知道了,所以即便你?想走,也得等到本王这边的事情了结。” 被困了这几年,方雪蚕只觉现?在的脑子有些?钝钝的。 她咬着下?唇,即使不能全听明白也不肯露怯,硬着头皮道:“殿下?特地找我?,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好?在她脑子再钝,也能明白显然不是。 裴疏玉坦然道:“自然不是。而理由,你?如今应该也知道了。” 方雪蚕眉心突地一跳。 这位永宁王殿下?的用意,她好?似明白了。 裴疏玉继续道:“看在她的份上?,你?同意与否,都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可以好?好?想想。” 方雪蚕重复:“她?” “救你?的沈姑娘。” 裴疏玉眼神淡淡的,瞥了一眼窗外,而后才继续说下?去。 “全家都死绝了,方姑娘还能活到今天,想必是有些?要做的事情,在支撑着你?吧。” “让本王想想,是想为方家洗冤呢?还是……” 裴疏玉的话毫无温和可言,听到那句“全家死绝”的时候,方雪蚕的肩膀一抖,可下?一刻,她忽然出言,语气坚决地打断了裴疏玉未竟的话音。 “天底下?谁会觉得,方家的罪名是真?的?” 也不知是觉得什么好?笑,方雪蚕竟勾起唇角,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来:“洗冤?不,我?没打算拼尽全力,去洗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名。” 听到这儿,裴疏玉终于来了一点兴趣。她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发?问。 “那敢问方姑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方雪蚕抬起眸,眼中泛着鲜明的红意。 “死。”她的声?音坚实而有力,“我?只想要他们死。” 第63章 深秋已?至,回程的路上寒风瑟瑟,沈兰宜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 这一年里发生的太多?,以至于她竟生出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触。 裴疏玉没有在姑苏徘徊太久,北境终归还是有太多需要她把持的事?宜。方雪蚕的事?情也终于?尘埃落定,意外的是,不知?她和裴疏玉如何达成了一致,她竟也要在之后回北境了。 或许不应该用“回”这个字。方雪蚕是土生土长?的姑苏人,不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的她仿若飘蓬,落到哪里又何尝不能安家。 沈兰宜私以为,眼下去北境,确实也是她最好的路了。 她们最后达成了什么协定,沈兰宜只?隐约知?晓一点。然而她没有深究旁人私事?的打算,更没有一定要和谁成为知?交的想法。 方雪蚕会有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沦落风尘,把轻飘飘的一生都付托在那根游荡的绳索,这已?经够了。 只?是,在她们即将动身的前一个晚上,沈兰宜撞见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下晌喝多?了茶,夜晚难以成眠,屋里呆着憋闷,而天边一片月光正好,她慢悠悠地在山间踱着步,意外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 像是泣音。 沈兰宜脚步微顿,循着声音找去了方雪蚕暂时的住处。 屋舍里没有亮灯,有人在哭。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轻轻扣响了门扉。 泣音戛然而止,门却?依旧安静地关着,许久后,朴厚的木门才被从里打开一条小缝。 仿佛看不出方雪蚕脸上的泪痕一般,沈兰宜礼貌地冲她笑笑,道:“今晚月色正好,方姑娘,可愿意陪我走一走?” 无人多?言,并不相熟的两人在山间沉默地并肩而行。 沈兰宜装作不知?方雪蚕依旧在无声地垂泪。她别开些脸,不经意地说?起些旁的。 “我还没有去过北境呢,据说?那边天气严寒远胜京中,深秋时节,就足够冷死人了。” 沈兰宜边走,边慢慢地说?下去。她只?是闲话,并没有指望谁给她回应。 “不过依我看,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多?少开放些,是个好地方。” 说?完北境,沈兰宜又提起裴疏玉,“担心是难免的,不过,方姑娘,你放心,世上也不都是肃王之流的恶徒。” “心在哪儿,人就能安定在哪儿。到时候……到时候方姑娘若安定下来?,也可以给我来?一封信呢……我也想知?道,那边的风物人情,该是什么样儿的……” 沈兰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身侧的方雪蚕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像是再走不下去了,在原地抱膝蹲了下来?。 月光透过树影间的牖隙,洒在她弓起的背上,清粼粼的,像一片足以溺死她的水面。 沈兰宜的眸子颤了颤,她抿住唇,蹲在方雪蚕身边,伸出双臂环抱住她,和她一起沉入这片水面。 被抱住的人没有一点挣扎,或许也正迫切地需要一个依靠。她把脸抵在沈兰宜的颈窝里,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不问缘由、不讲道理?的哭法,仿佛不把心肝脾肺全?都哭出去就不罢休。 沈兰宜努力撑起肩膀,更用力地抱住了方雪蚕。 她想,她实在有太多?值得落泪的理?由。发生在她身上的桩桩件件,随便拣出一条来?就足以将人压垮。 “哭吧,”沈兰宜用侧脸轻轻去贴她湿润的鬓边,“哭吧。” 哭吧,这里没有需要强打起精神去面对?的恶人,没有一定要坚强的理?由。这里只?有朗月稀星,伴着二三秋虫最后的鸣叫。 到底淌了多?少眼泪已?不可考,沈兰宜只?记得,回去的时候,她的肩膀都沉甸甸的。 方雪蚕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她抬起手背揩着还在无意识往下掉的眼泪,别开脸,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沈兰宜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面。 那是她们最狼狈的时候。 一条命,一口气,那么潦草地走向了终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燃起的火焰,也只?保全?了最后一点尊严和自由。 是我应当谢你。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拉回越望越邈远的视线,看着方雪蚕,庄而重之地说?出了一声想说?很久了的——多?谢。 多?谢你与我的共鸣。 多?谢你曾让我生出的,不甘的感触。 —— 沈兰宜回了京,两个丫头最是松了口气。 为避人耳目,沈兰宜抵达别庄时正是夜深。更深露重,珊瑚和珍珠来?迎她的脚步却?轻快地要飞起来?了。 “夫人若再不回来?,我们急都要急死了。”珊瑚小跑着,来?接沈兰宜脱下的披风,“当时走得突然,现下回来?得也突然。夫人,你是做什么去了?” 沈兰宜微微一笑,被两个丫鬟架着往屋里走。 珍珠挑亮了烛火,又忙不迭要去端热茶,沈兰宜拦住她的动作,道:“先别忙,先与我说?一说?,最近人、事?可有变动?” “回来?的路上,我听人说?京中疫病已?不似先前骇人,贺娘子那边可回来?了?” 在姑苏的时候,沈兰宜便心焦得很。只?是鞭长?莫及,总得一件事?一件事?了却?,只?能先搁置下冗余的记挂。 眼下回来?了,她一张嘴便和连珠炮似的。 珍珠和珊瑚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犹豫着,还是由她来?开口。 “宫内宫外医署的大夫通力合作,加之有人献上药方,如今的疫病,确实平息了不少。贺娘子……她后面也回来?了,不过……” 珍珠话音踟蹰,沈兰宜皱了皱眉,问:“药方?”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宋大人,据说?是他家的府医妙手偶得。宋大人将其进献,确有奇效。如今也是更得了皇上的看重。” 沈兰宜直觉不对?,眉心紧蹙得化?都化?不开,“贺娘子回来?了,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见珍珠抿着嘴,张不开口,沈兰宜将目光投向珊瑚,珊瑚本还想逃避她的眼神,最后还是没抵住,说?道:“贺娘子大病一场,回来?时……人当时都快不行了。” 沈兰宜瞳孔微缩,顾不得一身的风尘,腾地站起来?,抓起披风就往外走,“她在养病?我现在便……” 珍珠匆匆拦住她,也终于?不吞吞吐吐了,急急道:“夫人,夫人,贺娘子她现在不在庄上。” 沈兰宜的声音急得更高了,“才说?她大病一场,这才过了几日!怎么会不在庄子上呢?她去哪了?” 珍珠忙道:“贺娘子还好好的,夫人别担心。她挺过来?了,只?是她、她养了没多?少时日,月前,留下信便走了,再没回来?。” 沈兰宜总觉得松不下这口气,她又道:“把信拿予我看看。还有,小榕那孩子,贺娘子带走了吗?” 见珍珠点头,沈兰宜自语道:“还好、还好,还能带着人走,应该没有大碍。” 贺娘子是极在乎那个捡来?的孩子的,先前去那几个村庄诊治,她都担心自己?有了万一顾不上小榕,用近乎托孤的方式将人交代给她。 如果真有危险,贺娘子是不会带上这孩子的。 只?是,这走得也太突然了…… 沈兰宜接过珊瑚跑来?递上的信,见字迹和她从前所开药方上的笔迹相同,又低声通读一遍,确实像贺娘子平素说?话行文的风格。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贺娘子确实走得突然,我们也不舍得她。”见沈兰宜明?显地放心不下,珊瑚出言安慰道:“可她本就是游医,四?海为家,也许是觉得京城待得憋闷,又出去游历四?方了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兰宜叹口气,又再三问过当时的情况,知?贺娘子走时并无异样、身体也尚可之时,才缓缓坐了回去。 听沈兰宜说?到这儿,珍珠像是想起来?什么,从一旁的箱箧里翻出一只?香囊,双手递给了她。 “这是贺娘子走前留下的,说?里头有木香、佛手……配在身边,闻着也能疏肝解郁,还留了方子,叫我们一并给你。”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许久后,她才接过并无锦绣的香囊,垂着眼,指尖缓缓捋过上头的系带。 再开口时,沈兰宜难免自愧:“贺娘子助我良多?,又是我巴巴地将人从老?远请来?的。可人家走时,我却?连相送都不曾。” 珍珠也宽慰她:“天大地大,夫人不是想着……” 说?着,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不是想着要和离吗?到时候一身自由,与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这话说?中了沈兰宜的心坎,她握着拳头、重重点头,随即低头将香囊配在腰间,顺着话茬问起了谭家的事?。 “这些日子,谭府有没有派人来?过?” 珍珠答:“那两个嬷嬷只?来?打了个绕,还是一样门都懒得进,好应付得很。不过,差不多?一旬以前,谭大人是来?过的。” 谭清让竟真的自己?来?了?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问道:“那是你们给唬住了,没叫他进来?找着我?” 不对?,谭清让不比那两个痴愚惫懒的婆子,他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心血来?潮,也不会被人一拦就改变主意。 “奴婢们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来?也奇怪……”珍珠顿了顿,“那日我和珊瑚遥遥见了谭大人骑马要来?,心知?夫人不在,本都担心得要命。” 珊瑚适时接口道:“可不知?为何,那马儿,离咱这儿还有半里地时,突然拔足狂奔,像是受了什么惊。我们都吓着了,后来?再去打听,就得知?了谭三郎因马受惊、摔断了腿在养伤的消息。” 是巧合吗?沈兰宜忽然想起了有的人说?的有些话,眉心一动。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倒也没多?少快意,只?是随口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安生了,我们也安生。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珍珠不免担心地道:“才回来?,夜也深了,夫人去哪儿,不能多?休息两日吗?” 沈兰宜笑着摇摇头,道:“路上已?经休息够了,我明?日打算去新铺子里。另外惊马的事?情蹊跷,谭府上的事?情总得知?晓一二,否则突然要发生点什么,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去了铺子里,也好叫人递信给大嫂,我刚好同她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话都已?经这么说?了,珊瑚和珍珠也不多?劝,只?拱着沈兰宜去睡觉。 这倒好,正好遂了沈兰宜的心意,她一手逮一个,一个也不放过,全?部?拉去大被同眠,把这段时 日铺子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搜罗着问了一遍,直问得两个丫头告饶。 珊瑚跳下床,发出夸张的惨叫:“夫人,你是不晓得累的么!才赶了这么久的路,明?日还要起,盘账也没有这时就盘的!” 沈兰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埋着半截脸在被子里,道:“好了好了,我这就睡。今夜太晚了,明?日你们也不必和我同去,多?睡会儿。” 见她们显然对?此有异议,沈兰宜把被子一扯、脑袋一蒙,直接结束了这场战斗。 确实也困了,不一会儿,沈兰宜的呼吸便慢了下来?,装睡很快就变成了真睡。 是夜多?梦,沈兰宜睡得不算太安稳,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不过,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她钻出寝屋,谁也没惊动。 前段时日在姑苏苦学骑驴,眼下沈兰宜没多?纠结,便在厩棚里的马和驴之间做了选择。 斗笠一戴、灰突突的小毛驴一骑,任谁和她打了照面也反应不过来?。 京城还未斩断的许多?事?情,于?她而言,都似附骨之蛆,虽不至于?叫她立时便病死,但攀在身上总是膈应。 如今,也到了该准备了结的时候。 新铺子还未见过他们的新主人,不过陆思慧做事?周到,之前就和这里的管事?账房交代过,是以,当沈兰宜带着信物出现时,未曾遇到什么阻碍。 今日是第?一次亲自来?这边转转,沈兰宜没有什么要摸个底朝天的打算,她大致转了几圈,了解了情况,便安安心心地在内室中喝着茶,等去递信的伙计回来?的消息。 女眷出府不方便,二房比她们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所以沈兰宜想着,话带到了就好,得了大嫂哪日方便的信儿,她再来?便是。 谁料今朝意外的好运气,伙计还没回来?呢,她就正好撞见陆思慧来?这边查账。 沈兰宜惊喜道:“嫂嫂——” 陆思慧没一眼认出是沈兰宜,沈兰宜却?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时辰还早,眼下这家做过路茶水生意的还没开张,四?下无人,她也就无甚顾忌地叫了一声。 陆思慧闻声转头,见是沈兰宜,眼珠转了两圈,脚步轻快地靠近时,话也飘过来?了。 沈兰宜鼻尖微皱,闻见了一股香灰的味道。 “宜妹妹。你……”陆思慧的眼神通透,像是立马明?了了什么,拉着沈兰宜的手往更里面走,“如今……这是正好松快了?” 陆思慧猜不到离府是故意为之,但见她眼下和缓的精神,一点也瞧不出弃妇的自怨自艾,现状还是能明?白一二的。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与陆思慧对?坐饮茶寒暄了几句,便问起如今境况。 “如今呀,我这心病也了却?大半,”陆思慧笑道:“阿瑞的病已?经大好,贺娘子还留下了半月的方子,言道届时再找郎中掐拿,调理?调理?就好。” 沈兰宜心里担心贺娘子,然而此时也不好向外言说?太多?,她咬了咬下唇,又问起谭清让之前的事?情:“听说?,三郎他惊了马?” “说?来?也邪门,不只?是惊了马。”陆思慧的眼中不无嘲讽:“之前不知?是下值还是议事?了的时候,他像是有事?就要出城,结果半路上,车夫突然犯病惊厥,车舆这就翻了一次。” 沈兰宜不解地道:“便是这时受的伤?” “还没到受伤的时候呢。马车都翻了,他那日自然去不成了。后面又有两次,那马车都还没出城,不是马腿崴了就是车辕断了。” 陆思慧顿了顿,啧了一声才继续道:“要我说?,有时还真不能不信邪,可他便不信,不坐车了,改自己?骑马出去,似乎就是要去庄子上。这次出了城门,可没再跑多?远,啪——马又疯了似的,带着他摔的,啧。” “现下府里还在做法事?驱邪呢,请了灵谷寺的大师傅来?。你是没见,许氏那眼泪掉的,就跟恨不得疼的是她似的。” 陆思慧显然并没有多?想,或者说?,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与沈兰宜牵连上关系。 沈兰宜的心,却?微妙地跳漏了一拍。 这便是裴疏玉所言的……惊喜? 以她某些时候行事?的恶趣味来?说?,这确实很像她的作风。 不知?谭清让是为什么要来?庄上找她,可几次三番碰上这样邪门的不顺,再不信鬼神之人,恐怕也要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刻意避讳之前的念头了。 不过嘛……沈兰宜憋着笑,心道,就是他想,也得拄着伤腿先上得了马先。 心里如此想,沈兰宜面上却?丝毫不显,在陆思慧提及谭清让之前又纳了两个良妾的时候,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总说?他们的事?,也没意思。”沈兰宜打断了陆思慧接下来?的话。 陆思慧也不恼,反而问道:“喔?哪有什么有趣的,妹妹与我说?一说??可是铺子里见着什么有趣的、不明?白的?” “铺子里的事?情?”沈兰宜缓慢地眨着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这个大嫂:“不,比起这些,我倒是更好奇嫂嫂,偷运私盐贩售的事?情……做了多?久了?” 第64章 生民每日?所需,自然是天大的生意,有天大的钱好赚。若非如此,历朝历代也?不会都把它牢牢把持在手里?,私贩几斤都是堪比造反的罪过。 沈兰宜今日?所为?,正是因为裴疏玉先前玩笑般的一句“缺钱”。 其实不算玩笑了。 北境直面夷狄,军中所费不浅,京中虽名义上会拨粮饷,但两?边割裂之势已?显,指望姓袁那帮人拨的那点钱,无异于抱杯水止沸火。 那日?与沈兰宜谈完,裴疏玉还笑着和她道:“真是捉襟见肘啊。这世上?来钱快的事宜,除却走私贩私,便只?剩盗墓了。这么一听,是不是觉得,买卖私盐听着还好听些?” 沈兰宜直勾勾地看着裴疏玉,问:“兹事体大,殿下放心交给我吗?” 这句话的疑惑显然不在信任与否了。 沈兰宜不至于?这时还觉得被她信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裴疏玉的眼神很有趣,打量中总带着玩味,“你的能为?,我自有评判。不过放心交给你,却不是因为?这个。” 沈兰宜挑了挑眉,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裴疏玉随口道:“交给旁人,生死一线间,怕要胆怯。而你却胆大包天。” 沈兰宜听了自然意外:“胆大包天?殿下,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旁人看我,大概都像在看一头驯顺的羔羊。” “驯顺?”裴疏玉的语调稍提高?了些,尾音里?夹杂着上?扬的笑意:“那是旁人的感观,本王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毕竟,我观谭夫人的第一面,生死之间,她可就敢赌命回头救人了。” 调侃的话说过,她正色下来,道:“此事危险,沈兰宜,先?别急着应,你还可以再想一想。到时若有什么差错掉了脑袋,鞭长莫及,没有神兵能天降救你。” 沈兰宜神色认真地道:“无知者无畏,我无畏却并非不知凶险。臣效死为?君,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裴疏玉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微微一蹙,“不必如此重话。”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顶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殿下顾虑我的安危,我本该感激涕零,可现在,我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问题,想要问你。” 裴疏玉沉默一瞬,才道:“问。” 她直觉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果然,沈兰宜胆大包天地开口了:“殿下的其他属臣,诸如凌将军他们出生入死时,您会觉得,他们为?您效死,是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下的结果吗?殿下会劝他们不要这么做吗?” “我刚刚以为?是殿下觉得我能力浅薄、有待验证,才如此说。可殿下既说不是,我就很想问一问,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这样看轻我?” 裴疏玉很难得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良久,她摇了摇头,道:“说你胆大包天,真是一点不错。” 除了沈兰宜,没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然而扪心自问了好一会儿,裴疏玉终于?还是喟叹一声。 “没错,我是有心用你。这么一想,有时确也?因你不比他们是男儿,而下意识看轻了你。” 她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我险些要忘了,本王自己就是个女人。” 肝胆相照、意气相合,这些自古以来似乎都只?是男儿的雄心与担当。 可她现在摸一摸,在自己女子的胸腔里?,这些该有的情?绪,一分也?没少?。 不待沈兰宜揣摩,裴疏玉又道:“点到即可,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只?是……有的话分量太重,你得叫我知道,它的来由是什么。” 沈兰宜没有被问住,但还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开口坦白:“我只?是觉得,天下的女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在同?一片泥沼里?。” 她最初向往的日?子,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实现。 裴疏玉虽没反驳,可是明显觉得此话好笑了:“你是认为?,爬出去的女人,一定会回头去拉其他挣扎的人?” 沈兰宜摇头,道:“不一定。但只?要泥潭里?的女人见到有人能爬出来,站上?高?处,这就够了。” 前世的许多年,她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否定了自己。周围人都蒙着眼睛过日?子,那睁开眼便是一种过错。 可听闻“永宁王实为?女子”的那一次,她走在泥泞的雪地里?,睁着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世上?是有另一种活法的,尽管身死道消。 见裴疏玉这次没有急着开口,沈兰宜顿了顿,犹豫间还是继续道:“天若太低,没人能站起来,地若太低……站起来的人,被攀扯回去的下场,也?太惨烈。” 裴疏玉虚了虚眼。 再定睛看向沈兰宜时,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却依旧如她惯常那般轻佻,听不出来是在讲正事。 “赋役、刑狱、户口……哪里?的地方?官都得考核这些,人口既是重中之重,却要将一半人的才智全都隐没,确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裴疏玉抬了抬唇角,饶有兴致地发问:“那么,依你的意思,除却你这一位,本王还该用哪些人?” 话已?至此,沈兰宜没打算再婉转道来,她极诚恳地道:“眼前不就有一位吗?她虽身世飘零,可昔年饱受老太傅教导,就是真的去考科举也?考得。若只?以她身世做文章,岂不是屈才?” 裴疏玉没说话,她屈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这是她思考时的惯用动作。 她没问沈兰宜怎知她打算利用方?家之事做文章,毕竟她在这事儿上?的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过了许久,久到沈兰宜的心越来越忐忑的时候,指尖叩击的声音忽然停了。 “好。”裴疏玉看着她,眼神幽深:“也?叫我看看,你们到底如何。” —— 内室。 沈兰宜的话刚钻到耳朵里?时,陆思慧的表情?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直到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兰宜说的是什么之后,她的脸色,才极为?明显地僵住了。 而沈兰宜依旧扬着笑,神情?自若,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所说是足以砍一片脑袋的罪名。 会知晓陆思慧参与贩运私盐,实属巧合。 去姑苏前,齐知恩留信别庄,提起有人下定欲运私盐。 江湖行?当本就刀尖舔血,他们没那么在乎这颗脑袋掉还是不掉,今朝有酒今朝醉,用的就是明日?的买命钱。 不过沈兰宜到底谨慎,她还是悄悄去了镖局一趟。怎料和齐知恩推敲了一会儿后,透过描述的字句,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下定的人形容熟悉。 眼下,看着陆思慧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幻,沈兰宜愈发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陆思慧艰难地抽了抽嘴角,道:“妹妹你说的什么话?我竟一个字也?不敢听明白。这抄家灭族的罪过,倒不知你是从何知晓,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在此妄言?” 知晓私盐之事后,沈兰宜对陆思慧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前只?知她情?绪外放、不惯作戏,兼之拳拳爱子心切,哪曾想她竟如此深藏不露。 便是现在,被如此直白地戳穿了,陆思慧慌归慌,一开口却还能在试探她到底是从何而知的。 沈兰宜觉得有趣,轻笑一声,道:“与其关心我是怎么知道的,嫂嫂不如问我,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内室中一室寂静,良久,陆思慧也?笑了声。 只?是致命的关窍被旁人拿在手中,她现在就是笑也?有些胆气不足:“明明不算阔别太久,可我眼下瞧着妹妹,却实在陌生。” 沈兰宜的表情?谈不上?锋利,姿态也?是温和的,但陆思慧能感受到,她身上?不自觉释放出的、原本她并没有的侵略性。 沈兰宜将细微的语气听得分明,眼看对峙般的气氛愈发浓重,她起身,拾起袖摆,主动为?陆思慧斟了一盏茶。 “说起来也?巧,”她没再卖关子,主动袒诉以示诚意,“嫂嫂先?前找的四方?镖局,好巧不巧,算是我半个产业。” 陆思慧的瞳孔中惊讶闪过,她缓缓抬眸:“妹妹,你也?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兰宜勾了勾唇,盯着陆思慧的眼睛问道:“先?前约定的货品……嫂嫂应当已?经看过,觉得成色比之之前的如何?” “确实不如先?前的驳杂,不像私货,倒像官货。”陆思慧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兰宜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大大方?方?地点头道:“私盐这种东西,沾多沾少?都要掉脑袋,何不干脆做得更大些?那些确实不是偷挖的盐井所得,如此好货不缺销路,所以来找嫂嫂要门路。” 威逼加利诱,裴疏玉搞定了姑苏的两?处盐井,自当日?起,盐井的出成将会有两?成悄悄送上?鹿鸣山。北境有天矿产盐,这般下来更是足够了。 至于?多余的那部分么…… “好大的口气。”陆思慧眉心一跳:“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这可不是赁个铺子开门做生意那样简单的事情?。” 沈兰宜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一点腼腆的味道:“嫂嫂觉得,若是身后无人,谁敢说这样的话?” 陆思慧道:“你这是在做旁人的打手。妹妹,好心听嫂嫂一句劝,这不是玩闹的事情?。” “利弊关系,我自然知晓,沈兰宜坦然应承,坦然辩解:“这些事情?,嫂嫂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好了。” 陆思慧深深皱着眉:“如果我不愿意,只?想及时抽身止损呢?” 沈兰宜没记急着说话,只?抬起小臂,将盏中茶水泼在了桌面上?。 茶水不多,很快便顺着黄花梨的桌面淌落、风干,而沈兰宜迎着陆思慧不解的眼神,道:“只?要嫂嫂肯引荐一二,那么今日?所言之事,就都会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了无痕迹。” 反过来么…… 内室只?燃了一盏桐油灯,火光正好映在陆思慧的唇边。 她的唇单薄,本就容易显得刻薄,眼下更是被抿得只?剩一条线。 陆思慧问沈兰宜:“这是威胁?” 沈兰宜“唔”了一声,诚恳道:“算是吧。” 陆思慧讽然一笑,道:“这样大的罪名,好像谁都担待不起呢。别忘了,我们还都是谭家人。” 直说就是,一根绳上?连着的脑袋。 沈兰宜摇摇头,了然道:“不会的,现在谭家还能兜底,嫂嫂接触的有实证的不算多。姓谭的会有办法平息的,只?是事情?败露,你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得可真周到啊,”陆思慧皱了皱眉,道:“我本没想太多,不管是放印子钱,还是私盐,只?要能赚钱,我都敢试一试。” 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单是给阿瑞治病一项,就已?经够烧钱的了。各地请来那么多名医,又用了那么多好药材,谭家纵使不缺产业,公?中也?没那么多闲钱去治一个眼看着就不会好的孩子。 陆思慧的话音仍在继续,“那你呢?其实从最开始,我便没有看懂,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沈兰宜面色平静,坦然应答:“这天底下没有缺过铤而走险的人,嫂嫂只?需告诉我,可是不可。” 话已?至此,陆思慧没有深问下去。她站起身,扫视一圈徒有四壁的内室,然后低声道:“明日?午时三刻,你来这里?。” —— 之后琐事不一而足。 世事变迁实属出人意料,便是半年前的沈兰宜自己,所思也?不过是想办法避开谭家的耳目,给自己攒点和离后的身家。 谁料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竟也?走向了与今生伊始时截然不同?的方?向。 因着北境风波平定,皇帝的如意算盘泡了汤。气恼之下,抑或疑心自己死在最完美时候的那个好哥哥留下了子嗣、随时可能掀他一脚,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也?正如每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一般,日?渐多疑,让皇朝陷入了储位之争的泥沼。 而这两?年运河的河堤数次垮塌,眼见朝中是越来越缺钱了。年景越是不景气,官府越要用钱,官盐价越贵,百姓无力负担,私盐的生意也?越好。 私盐的生意自古有之,哪怕天子脚下也?不例外。沈兰宜顺着陆思慧提供的游丝一线,顺藤摸瓜,在鱼龙混杂的多方?势力中斡旋,分得的羹也?越来越多。 而谭清让先?前几次三番要来庄上?,却都跟中邪了似的受了伤,待他腿伤好后,也?偃旗息鼓了,未再起过来这边的心思。 沈兰宜乐得自在,她忙里?偷闲,时时也?冷眼盯着他那边的事情?。 十月怀胎,吴语秾如前世一般,诞下了一个女婴。官场上?连升两?级、正春风得意的谭清让对此不以为?意,在她生产前,便纳了两?个良妾进来。 其中一位,前世也?是这么个轨迹,然而另一位,沈兰宜却没见过,只?听说是一个小文官家的姑娘,大概被纳进来,也?是充当管事人职责的。 后院的事无非就是这些,真正叫沈兰宜在意的,是他与肃王的关系。 肃王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姓氏的人可用,事实上?,在前面那位弘王倒台之后,他又颇得了几次皇帝青眼,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储位人选之一了。 是人就会有争斗,同?一派系也?不例外。不知内部发生了什么龃龉,总之肃王的态度微妙,与谭家的关系也?稍冷了下来。 沈兰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家人的气质、脾性,往往都是一以贯之的。她可没忘,在最开始的时候,谭家就是因为?首鼠两?端,两?面下注,才最终惹得皇帝不喜,不得已?暂离政治中心。 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做到什么“一主事终身”。 沈兰宜有意留心,终于?,在离开谭府三年后,又一季夏蝉鸣泣之时,她终于?拿到了,她最想要的证据。 第65章 隆冬时?节,沈兰宜端坐在书案边。磨得极薄的琉璃窗扇光可鉴人,瑟瑟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婀娜多姿的雪影却正好映衬在窗前。 屋内烧着?地?龙,不过沈兰宜怕冷,她依旧穿得厚厚的,毛领子?堆到了腮边,不拿笔的左手也揣在手炉上?。 铛、铛—— 有人敲窗户,沈兰宜循声抬头,便见珊瑚在窗外?,献宝似的托起手上的酥糖,示意她开门。 沈兰宜打开门,迎她进来。珊瑚呵着气,边往里走边道?:“娘子?,怎么不去书房那?边待着?,只窝在这小厢房里写字?” “屋子?小才聚暖气呢。” 沈兰宜搁了笔,把一旁的字帖推开,拈了酥糖,甜滋滋的一缕一缕,凑在手炉边暖热了才吃。 归属谭家的别庄,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过了。那?里荒僻得很,经过那?“邪门”事儿后,谭家连带对庄上?的人,一并?是敬而远之。 沈兰宜也很快离开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如?今,正住在自己所置的宅子?上?。 宅子?在京城不算繁华的地?带,是她用了假身份置下的。街头巷尾大多都是不算站稳了脚跟的外?乡人,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没人有空在乎邻里街坊的事情。 当?时?沈兰宜随那?位姓秦的女中人看?了好几处宅院,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选定的这里。 屋前屋后都有邻居,却又都是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平时?她这儿出入些什么人,反倒比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惹眼。 珊瑚凑过来和沈兰宜一起分食酥糖,她咂咂嘴,道?:“我和珍珠都拾掇好了,贵重的不贵重的,只要娘子?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能卷铺盖走人。” 裹了黄豆粉的酥糖并?不腻人,沈兰宜一个没留神就吃进去半碟子?,她咳了一声,斯文地?擦擦嘴,才道?:“那?就好,今年?不在这儿过年?。” 珊瑚不无担忧地?道?:“非得在此时?走吗?” 沈兰宜便道?:“那?生意本也做不长?久,这三年?已经赚狠了钱,该抽身去其他地?方看?看?。” 毕竟是天子?眼皮底下,今年?夏至后,她已经感觉到被人盯上?了。与其继续死磕这里,沈兰宜觉着?,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反正分销的销路已经顺到了其他地?界,哪里的人不吃盐米? 传信报给裴疏玉此事,谁料她大手一挥,直接叫沈兰宜撂下这边回北境,言道?有其他要事,只给她留出了三个月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 今时?不同往日,还挂着?个谭夫人的身份没有和离,已经不是她不想,只是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沈兰宜想,离开京城之前,确实该处理干净了。 珊瑚似懂非懂,问道?:“娘子?有十足的把握吗?那?姓谭的阴得很,怕只怕他……” 沈兰宜不解地?问道?:“怕什么?” 珊瑚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呃……”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从前的沈兰宜,瞧着?总是有些怯懦的,也许是来自她的本性,也许是来自底气不足,连带着?神采也少有飞扬的时?候。 相由心生,现在明明还是那?张面孔,比之之前却活像是两个人。珊瑚只隔着?琉璃窗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她身上?熠熠闪动的光华,惹得再挪不开眼。 男人么,心里会?想什么拿脚趾头都能猜到,珊瑚担心谭清让没那?么容易同意和离。 沈兰宜不知珊瑚如?何作想,只低笑一声,道?:“管他如?何,已经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 做走私贩私这种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生意,多一点不坚定,有时?都是要命的事情。 几年?下来,便是沈兰宜自己,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心智的长?进尚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于人脉、进益,却都是实打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家行?事首鼠两端,她有意从旁接触、留心,拿到了先前他们背地?里与皇长?孙一派暗通的书信。 现如?今肃王势大,谭家也依旧没事人儿似的做他的拥泵,仿佛先前冰冻的时?刻不复存在。但若事情败露,想来谭家两面都别想再讨好了。这样的证据,换区区一个和离,实在太轻巧。 沈兰宜站起身,掸了掸裙裾因久坐而有些皱了的地?方,道?:“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珊瑚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由问道?:“娘子?,你……要不我给你重新梳梳头,换一副气派些的头面?这季还有身宝蓝的新衣没有穿过,这个颜色最是沉稳气派。” 沈兰宜的唇角都没放下来过,她抬手扶了扶依旧端正的发髻,起身道?:“不必,我不需要这些外?物来壮声势。见一个谭三郎而已,我光着?脚去都够了。” 珊瑚受她情绪感染,也笑道?:“那?感情好,娘子?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马车早就叫好了,两个丫鬟跟送人上?战场似的拥她登上?车舆,眼神殷切,就差摇旗呐喊。 沈兰宜失笑,和她们招招手,目光沉静:“风冷,回去吧,等我回来。” 车夫依照吩咐,送沈兰宜到了一座茶楼。马车刚停下,茶楼的小二便殷勤上?前,迎她一道?跨过门槛。 小二道?:“客官这边请——您前日定好的雅室,给您留着?了。” “有劳。”沈兰宜微微颔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二答:“大约巳时?一刻。客官可是与人约好了时?候?” 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步上?楼梯,道?:“对,约了巳时?三刻见。我和另一位客人都喜静,一会?儿没有召你们,不必上?来续茶水。” 小二一甩汗巾,勾腰拉开了雅室的门,请沈兰宜进去,道?:“您放心,来雅室的贵客都是来谈生意的,都好一个静,小的们自然知道?规矩。” 沈兰宜心道?:她确实也是来谈生意。 只不过交易的东西,有点儿特殊。 落座后,小二端来茶水和点心就走。因着?她说不必再续,还特地?多上?了两壶,怕茶水变凉,还架了小炉子?。 房内布置得雅趣十足,一应附庸风雅的物什几乎都能在这儿找到,博古架上?还摆着?几卷书,瞧着?和花魁娘子?的房间也没什么区别。 筹谋多时?,只为今朝,不说夜不能寐,至少也该是有些紧张的。 沈兰宜却眉目平静,还有心跽坐在长?案前,打着?香篆打发时?间。 这段婚姻已经没有办法成为她的束缚了,走前决定要斩断这一切,于她而言,和离更像是一个仪式,通过这个仪式,了却前世今生的一桩心愿,把“沈兰宜”还给自己而已。 从她打定了主意要摆脱这一切起,她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过得更好的,和离不会?是她人生重要的分水岭,不会?往前数都不堪,往后数才灿烂。 炉子?上?的茶水渐渐滚沸,茶香袅袅,在空中氤氲成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沈兰宜拿来线香,燃起炉内香篆,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同样是在等那?个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在等谁的审判。 廊外?,有两道?前后不一的脚步声渐次传来,沈兰宜耳尖微动,果然,听见了零碎的、熟悉又不熟悉的字音。 “……这里……” “你到底是卖什么关子?……” 有一道?脚步声似乎先行?离去了,另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先是不无迟疑地?走了几步,而后又带着?疑惑快步走来。 身影停驻在了门前,沈兰宜静静抬头,须臾间,镂花的檀木门被推开,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已经快三年?没见过的脸。 正是她今日要见之人。 谭清让的脚步匆匆,却在推开门后顿住了。 他抬起眼帘,看?见雅室内有人的瞬间,垂眼拱手,随即便退后两步,道?:“在下不知已有淑女在此,大概是愚弟方才引错了路,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他竟是没认出眼前的人是沈兰宜,误以为是错至了旁人的房间。 不得不说,这副温文有礼的皮囊,确实很能迷惑人心。 沈兰宜轻笑了一声,在他就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道?:“你没有走错路,三郎。” 确实是她用莫须有的“解药”为柄,要挟谭清甫在今日用他的名义,将谭清让诓来了指定的地?方。 ——甘草丸子?沈兰宜也敢骗他是剧毒,很蹩脚的伎俩,谭清甫不是个蠢的,原本自然没信。 但是他被折腾了一场,小命差点都没了,身上?总有不好的地?方,疼的痛的,郎中又不可能都瞧得分明,疑心生暗鬼,到最后,他是把自己吓信的。 不知是沈兰宜那?一声笑、还是这句“三郎”拉回了谭清让的注意。 总之,他的脸先肩膀一步扭转回来。定睛看?清了端坐长?案前的倩影是谁之后,谭清让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你?” 沈兰宜扶着?自己的袖子?,大大方方地?朝他抬手示意,“坐。” 谭清让的视线仍旧流连在沈兰宜的脸上?。不,与其说是流连,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惊讶的审视。 还伴随着?越是看?清、越是阴沉的脸色。 谭清让的反应倒比沈兰宜想得还要快。见是睽违已久的她布下鸿门宴等他,他立时?便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你让五弟找借口,将我引来这里。” 沈兰宜坦然点头:“是啊——坐吧,给你留了位置。” 她东向而坐,留出的位置不论面南还是面北,都在她的下风。 见他没有要坐的意思?,沈兰宜未置可否,只道?:“三郎若打算站着?聊,也不是不行?。” “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良久,谭清让才再开口,语气戏谑:“别庄待得太久,终于晓得委屈寂寞了?今日费尽心机勾我过来,是想要‘小别胜新婚’……还是‘余情复燃’?”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然而沈兰宜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实在是有紧要的事情,三郎纵然不想聊,也得先过目过目。” 她放慢了语调,声音同样戏谑,“免得他日纸包不住火,三郎怨我,不讲夫、妻、情、分。” 说话的时?候,沈兰宜伸出右手,指腹按在桌上?的一张信笺上?,缓缓向前滑动。 直到这时?,谭清让才终于发现,眼前这位不声不响,从前也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妻子?,今日,实在是太过沉稳了。 眉心蓦地?一跳,他的目光终于随着?眼皮一起落下,定格在她推出的纸张上?。 只一眼,谭清让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再一目十行?也不可能一下看?清楚这么多字,但是信上?的火封是他亲手所盖,他记性一贯又好,是以这信是给谁的又是什么时?候写的,他记得分明。 仿佛有一股气,腾地?从五脏六腑窜上?了天灵盖,谭清让袖中的指掌立马攥紧了。 沈兰宜却依旧保持着?矜持持重的姿态,她甚至还抿唇笑了笑,然后才顶着?谭清让的目光,将信笺收回了袖中。 “这会?儿,谭大人可以坐下来聊聊了吗?” 事教人,学?得可真快。 阴着?脸、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的男人,不仅不在意坐次了,还自觉转身带拢了门,拴上?门闩前,更不忘检查走廊旁有无人窥探。 “不必这么小心。”今日有的是话要说,沈兰宜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喉,才道?:“左右邻近的厢房,今日都被我定下了。” “沈氏。”甫一落座,谭清让缓声开口,眼神像刀:“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兰宜早有预料,半点不慌,反倒觉得有些微妙的好笑。 真是没趣,愿意动嘴皮子?哄人就喊“宜娘”,想要翻脸立威就喊“沈氏”,左不过就是这两句,还能抖落出什么新鲜的吗? 沈兰宜扬眉看?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三郎这下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绕着?圈子?找你来吧。” 谭清让眼下来,只以为是同胞兄弟突然又闹什么幺蛾子?,根本没有做什么准备。 若直接放出有谭家首鼠两端证据的消息,他自然也会?来赴约,然而那?时?,跟他一起来的,会?是杀人灭口的刀,还是一重又一重的陷阱,可就说不定了。 快刀才能斩乱麻,沈兰宜当?然不会?把自己放在如?此危险的境地?。 谭清让危险地?眯了眯眼,道?:“你聪明了很多。” 沈兰宜微微一笑:“多谢。不过,这话轮不到你对我说。” 谭清让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中好似烧燃起一股奇怪的焰火,漆黑的瞳仁里,有光点闪烁。 “那?你想听什么呢?” 乍然见得那?封信的惊异褪去,他说话的尾音带上?了饶有兴致的调调,“或者说,宜娘,你想要做什么?” 能被点作探花,他的皮相自然没有可以指摘之处,这双眼睛认真看?着?谁的时?候,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引得人直往里坠。 从前,沈兰宜很害怕对上?谭清让的眼睛,害怕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妥了,害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不满,害怕从这双眼睛里,分辨出愠色。 可现在,沈兰宜却没有挪开目光,只用更锋利的眼神回赠。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良久,她轻轻叹口气,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要与你一刀两断。” 第66章 “今日你我和离,一刀两断,我保证这封信,明日不会出现在谁的案头。” 沈兰宜的话音一点一点落到实处,目光仍定在谭清让的脸上。 说实话,她很好奇,这个人听到自己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妻子,向他提出和离,会?是什么反应。 是不可置信,还是恼羞成怒? 果然,二者皆不是。 知道?了她有所图谋,那封信不过是要挟的把柄,谭清让微微挑起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松了一松。 毕竟相比真正的纵横捭阖,她提的要求听起来,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条件。 谭清让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竟似有些关心:“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沈兰宜讶异地看着他,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郊野之?地不比京城内富庶繁华,吃穿用度,府里?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谭清让叹了口气,看向沈兰宜的眼神带着细碎的怜悯。 尽管早对这个男人有了清楚的认识,此时此刻,沈兰宜还是有些被他空口说白?话的本事震撼到了。 何止“顾及不到”? “谭三夫人”因病被弃置在别庄的这么几年?,头年?也许还有些实在的关切会?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后面,实在的东西再没有过。 他们?是真忘了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否则她变化再大,谭清让方才?推门进?来时,也不至于连人都不认得了。 若她真的只是一个触怒了丈夫无处哭诉的弃妇,带着病,傍身的嫁妆又微薄,恐怕早就被耗死在了别庄上。 谭清让的话音还在继续:“看你如?今病也好了,若是想回来……挑个日子吧。” 沈兰宜无心用外物装点来撑气派,平素连钗环也怠懒去配,此时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衫子。 她的从容以对,倒被他误以为是强撑起的体面也不过如?此。 沈兰宜斜眸看向门侧的衣桁,目露嘲讽。 那上面挂着件厚实的狐皮披风,毛色极亮。屋子里?热,她进?来就脱了搭在衣桁上。 她如?今不爱矫饰自己,左右不靠这张脸吃饭,也不必用好皮相去搏谁的喜欢。 但她怕冷,外衣首饰无所谓,过冬的皮子却?是置办的最好的。沈兰宜敢说,这种成色的狐皮,谭府里?就算有,也至多有那么一件在长辈身上。 这么看来……或许应该把这富贵披上?省的有人不敬人、只敬罗衣? 沈兰宜摇了摇头,心底觉得好笑,开口时声音冷冰冰的:“三郎说我聪明,可惜了,我得说你一句,你太不聪明。” 不待谭清让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味,她便继续道?:“把我当深宅弃妇之?前,谭大人不如?先好好想一想,一个深宅弃妇,怎么会?拿到你这样的把柄。是从前压制我、看轻我的日子太多,以至于你现在,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吗?” 闻言,谭清让原本不屑的神色骤然冷凝下来。 也许还称不上是天?之?骄子,但他活到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蠢。 这个人还是他的妻子、一介妇人。 然而,在怒气攀升之?前,他先一步明白?,沈兰宜说得没错。 相比骂他,另一件事显然更紧要。 谭家曾经私底下与皇长孙有联系的事情,便是在谭家,知道?的也只有他和他的父亲。他那两个弟弟一贯不靠谱,也是不知道?的。 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谭清让此刻神色稍僵,这股让人讨厌的气场却?还在。沈兰宜最讨厌看她那副玩味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嘴脸。 眼下就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故而她一点要忍的打算都没有。 沈兰宜挑了挑眉,昂起下颌,趁胜追击道?:“三郎不妨再猜一猜,当时,到底是我讨了你们?的嫌被逐出府外,还是我想要脱离、主动为之?呢?” “时至今日,你不会?以为,我眼下对你,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谭清让许久未见过沈兰宜,与她相关的记忆早就不再明晰。但是,那一次隔着房门激烈的争执,他却?还不至于忘了。 甚至说,他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包含怒意的声音。 ——便是有这一日,也只会?是我休了你! 谭清让的眼神渐沉了下来。 踏进?这间雅室的门这么久,他终于,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眼前的沈兰宜。 她端正地跽坐在长案前,平视着他,姿态舒展,眉目和缓。 他习惯性地不正眼看她,以至于他到现在才?发现,她周身上下不见一点局促,哪里?是吃了苦要来求和的样子。 “怪不得。”谭清让讽笑一声:“怪不得一贯委曲求全的夫人,那日却?敢梗着脖子与我吼叫。” 零碎的、模糊的记忆残片在他的脑海中忽然鲜活了起来,回京后的桩桩件件,似乎都成了遥遥呼应的佐证。 谭清让深吸了一口气。 沈兰宜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却?不以为意。 她微耸了耸肩,直率道?:“刻意激怒你罢了。” “很好。”谭清让腰背挺直,捏在影青的杯壁上的手指也在用力?,“但现在,激怒我对你并无好处。” 沈兰宜低头,借饮茶举杯掩去了唇畔的笑意,随即才?道?:“谭大人不会?还以为,我今日来,是与你商量的吧。” 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良久,久到沈兰宜以为他大概真的已经急怒攻心,要再谈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沈兰宜没听懂他的意思,下意识反问:“什么?” 谭清让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可以当没听过这些话。只要你不再生事,他日你依旧是谭家的宗妇。也许……”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了她腕间的手钏上,“也许你得了些富贵,但相比真正的家族绵延,这些都只是蝇头小利,总不长久。” “威逼,利诱。我是在威逼,那谭大人便是在利诱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谭大人果然能屈能伸,我方才?胁迫的话都说过了,你还能软得下架子来哄我。” 便是笑意里?看不出嘲色,话里?总也能听得出来。 谭清让的面色越发铁青,他几欲掀桌,修养让他堪堪忍住:“哦?是吗?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宜娘好狠的心,竟连一个离开的理?由都不肯给了?” “我不知你的拖延是在打什么算盘,我只能告诉你,孤身赴会?,又带着如?此机要之?物,我不会?毫无准备。” 沈兰宜淡漠地开口,手指和另一个人一样无意识地叩击着长案,“如?果你硬要知道?,我倒是随口可以说些与你听听。” 谭清让道?:“洗耳恭听。” “一个对妻子、对母亲毫无尊重?的男人,一个嘴上说着不好女?色,实际上妾室通房一个没少的男人,想要离开他,还需要什么更特别的理?由吗?” 谭清让抬了抬眼皮,道?:“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如?此。” 沈兰宜笑意温柔:“如?果天?底下的道?理?就是如?此,那现在,形势比人强,你也得接受。” 说罢,她没再多言,只平静地推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 好一句形势比人强。 谭清让的拇指几乎都要抠进?瓷杯里?了,他却?再未发一言,而是垂眸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短案。 签字的笔墨、盖手印的印泥。 有备而来。 沈兰宜不紧不慢地道?:“一共四份。你我各留一份,还有一份,我要交留官府存放、立女?户。” “请吧,谭大人。只要你签下这份和离书,既能免除谭家的祸患,还能摆脱你不喜欢的妻子,何乐而不为呢?” 过不下去和离的虽少,但也有之?。明明是一别两宽,然而此时此刻,听沈兰宜在旁循循善诱,谭清让却?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种被休弃的感觉。 和离书上字迹大开大合、自成风骨,与他印象中沈兰宜的笔迹大相径庭,偏偏又与落款处的笔锋相同,确实是她本人的字。 她早准备好了这些,从和离书怎么写,到需要几份。 谭清让抬眼,看向沈兰宜揣着的袖笼,目光有一瞬恍惚。 沈兰宜以为他疑虑的是那封书信的事情,低头笑笑,从袖中又排出那封信笺,展开念了两行?,而后道?:“……放心,没有骗你。我无意卷入你们?的事端之?中,你什么时候签好,我就什么时候当着你的面,把这封信烧掉。” 这句话也不是在骗他。沈兰宜确实没兴趣掺和。 什么这个王那个王,这个长孙那个爷,皇权斗争听起来高高在上,实则和炕头的小孩儿抢糖吃也没有什么分别。 谭清让没有说话,室内只剩下展平纸张的细微动静。 哪怕在皇权之?下、被强压着就要尚公主时,他似乎也没有低过这种头,似乎也总能找到转圜的余地。 但现在,他除却?签字落笔,竟没了旁的选择。 见他总算拿笔,沈兰宜便是再不紧张,心也难免悬起了些。 笔尖就要碰到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停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沈兰宜。 “信是半年?前的事情。你既想要和离,半年?前就可以如?今日这般行?事,为什么不?” 沈兰宜本不愿与他再分辨,但是有的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哪怕是背后被他误以为是她对他还有什么未了的余情,也够恶心了。 于是,她坦坦荡荡地答道?:“一来筹谋需要时间,二来……注定会?成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半日。” 不只是要和离,还需要立好女?户,连同以后沈家那边可能的束缚一道?斩断,她才?算是真正成了自由人。 然而立女?户的门槛不少,她能勉强符合的只有夫弃一条。但是事在人为,只是要立女?户又不是要造反,沈兰宜花了时间交际打点,又买通了营管户籍的小吏。 也许真的是底气足了,谭清让在沈兰宜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神情。 他嘲讽般一笑,也不知是在笑谁,随即垂下眼帘,凝视着和离书上留给他落款的空白?地方。 笔尖轻移,蜿蜒书上,谭清让未再犹疑,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兰宜提醒:“还要盖手印。” 最后这一步,谭清让做的竟是意外得痛快。 鲜红的指印落在了签名处,沈兰宜也没起疑。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不信谭清让还能对她抱有什么心思。 如?果不是要命的证据还拿捏在她手上,沈兰宜都担心这个男人失控之?下,会?对她做出不利的事情。 眼看和离书落成,沈兰宜浅浅一笑,正要从男人手中接过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发力?,没有松手。 沈兰宜扬了扬眉,道?:“反悔可是小人行?径。” 谭清让执著地盯着她的眼睛,放手的瞬间,忽然道?:“你会?后悔的。” 沈兰宜没空顾及他的眼神。 她拿起和离书,呼出口气去吹末尾的字迹,而后屈指轻轻一弹这几张单薄的纸页,轻快地道?:“我从不后悔。” 谭清让被她的态度噎住了,“只是逼得我签下这份和离书而已,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胜过一个男人吧。” 他是什么好东西?她为什么要和他比? 沈兰宜觉得莫名其妙。 只是和离书到手,她此刻实在没了和这个男人敷衍的雅兴。 她依照约定,将信笺送入了茶炉中。火烧的气味扑来,瞥了他最后一眼后,沈兰宜扬起个和煦的笑,道?:“好了,大功告成,不过谭大人先别急着走,今日有劳您在此偷偷闲、喝喝茶了。”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 房梁上响动传来,窗外、门外,都有健硕的人影浮动。 对于危险人物,沈兰宜是不会?吝啬于多做准备的。 见谭清让看清了这些影子,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只在案前闭目养神,沈兰宜轻轻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雅室。 隆冬的太阳光线微薄,时间偏移到了这个点上,天?空中挂着的日头才?终于有点日头的样子,向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播撒着阳光。 沈兰宜伫立在茶楼檐外,迎着扑面而来的暖意,闭上眼,缓缓深吸一了口气。 她忽然升起了一点不太真切的感受。 好在,曾经让她梦寐不得的那份和离书仍攥在手心,真实的触感叫她相信,她不是在梦里?。 她拿出其中一份,反复读过三遍后,将它紧紧熨在了自己的心口,连同蓬勃的心跳,一起珍藏在了此刻。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谁的妻子。 她不用舍去一身血肉,也能保有自由的魂灵。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然垂至腮边。沈兰宜一愣,她抬起手,揩掉颊边的湿意,朝候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她安排人把守、暂时困住谭清让,就是怕在顺利立下女?户之?前,再生什么事端。 两辈子已经为这条命这口气掉过太多的眼泪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沈兰宜振作起来,一骨碌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府衙处开。 今日上值的小吏正是受她买通的那个,见沈兰宜来,这小吏忙不迭迎上来,道?:“夫人。” 沈兰宜笑着道?:“不必叫我夫人了,喏,这是和离书,立女?户的其他东西先前已经给过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 不只是这小吏,他的上官沈兰宜也早走动过。 况且沈兰宜立女?户一事也不算不合规矩,她还如?此周到,小吏一叠声道?着好,便开始登册了。 京城里?一棍子打下去,十个人有九个是当官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普通人自过自的日子,谭清让这个名字还不至于如?雷贯耳到连一个小吏见了都警醒,是以,要经的手续很快就要办妥了。 只是最后,小吏拿着和离书核对的时候,忽然发现些不对劲来,拿圆章的手顿了顿。 沈兰宜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小吏啧声道?:“写了个别字。喏,这明明是个‘清’字,却?少了一横。” 第67章 听见小吏说了什么之后,沈兰宜的眼皮突地一跳,道:“那这可怎么办?需要重新誊写吗?” 好在小吏是疏通过的,没有刁难的意?思。 这会子他摆摆手,只道:“不必不必,不过一横罢了。我这边该怎么弄怎么弄。”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大人通融。” 她随即又问:“那这一笔……可方便补上?” 小吏正色告诫她:“不可,每个人的笔迹都是不同的,若只缺漏一笔,上头有手印都还好说,但若后来添补被发现?了,反倒成了伪造的证据。” 说着,这小吏还不忘自吹:“像我这般仔细的人不多?啦,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也?不是什么机要文书,到了年尾清档的时候,有没有人核验都两说呢。放心,不会有人在意?的。” 沈兰宜稍放下心来,随口吹捧了两句。 小吏造册的时候,沈兰宜摸出自留的那份和离书,便见“清”字上确实少了一笔,只是不细看?不明显。 若只有一张上的字迹有缺漏,还有可能是笔误——当然?,一个饱读诗书的士人,写坏自己名字的可能性,就算有也?是微乎其微。 可每一张上的“清”都缺了那一横…… 沈兰宜眉头皱起,想?到方才?小吏说的那番话。 莫不是想?惹她情急之下,动手添那一笔,他日好叫这和离书作废? 手在袖底无意?识地紧捏成拳,她就知道,以谭清让的为人和脾性,最后怎么可能答允得?那么轻易! 原来是在这儿憋着坏。 沈兰宜转念又想?,今日把户头立下远走高飞,就是少一笔也?不能如?何。 便是待某日他官拜太子少詹事?,那又怎样?他还能去裴疏玉的地盘上把她拿出来不成? 也?许有更稳妥的处理办法,但时间上折腾不起了。 谭清让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处理他没处理他那登徒子弟弟那么简单。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留生变的时间。 他一定会去查这几年她的底细,也?一定会去查消息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宜,今晚城门落钥之前,便会彻底离开京城。 小吏动作极快地办好了手续,把一应籍册和文书都交到了沈兰宜手上。 末了,他还不忘笑眯眯地道:“解缘舍结,更莫相谈。沈娘子,他日若再觅良缘,在下也?想?讨杯喜酒吃。” 只是讨巧的吉祥话,沈兰宜笑笑,没在意?小吏默认她一定会另嫁之事?。 —— 中平二十年,隆冬。 北境,永宁王府。 相比京城里的那座空壳,北境的这座,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王府。 乌头的外门往里,便是王府的正门,大门楼高二层,上覆陶瓦、角翘鸱尾,夯实的白?墙横穿向里,分?出内外两宅。 裴氏的嫡支向来子嗣不丰,常出像上一任永宁王一般只守着王妃过日子的情种。相比之下,其他姓裴的旁支倒是人丁兴旺。也?正是因为人多?,心思杂的也?多?。 到了裴疏玉这一辈,永宁王府看?起来就更冷清了。 裴疏玉光杆一人,连个王妃都没有,内宅全都是空着的。王府上养了些礼官、侍女之类的人,人数不多?,外宅也?够了。 而裴疏玉平素事?务繁忙,办公、练武、吃睡,全在外宅,议事?会客上正堂,起居休息有阁楼和寝堂。 对她的属下来说是好事?,找人十分?方便,不论?是有事?禀报还是有话要回,先往军营转一圈,没找到就再来王府通传,一找一个准。 像凌源这种深受信任的,进王府都不需在阍室报备,抬脚就进来了。 他与戟架擦身而过,顺着白?色宅墙往院中走,踩着夯实的黄土路走了数十步,便在正堂前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见了裴疏玉的身影。 一旁还有那个小郡主在,垂着手站在裴疏玉的面前,看?起来很是受教的样子。 裴疏玉早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过来,一看?果然?是凌源。见他站在不远处,似乎要等她这边结束了再过来,裴疏玉朝他招了招手,道:“避什么?有事?就过来说事?。” 见有旁人走来,灵韫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擦擦额上的汗,老老实实道:“今早的武经还没有读完,我先去了。” 裴疏玉“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随她去了。 凌源走过来,见状,不由咋舌:“啧,要是我家里的混球,也?有郡主这么懂事?就好了。” 裴疏玉往地上踢了一脚,一长一短两把长枪腾地飞起,她凌空握住了两支枪杆,将它?反抛回了身后的兰欹。 “本?王可养不来孩子,这你得?请教孙婆婆,”裴疏玉边说,边掸了掸手上的浮土:“闲事?晚些再叙,说吧,来是什么事?儿?” 凌源不过碎嘴一说,当然?不是真的来请教育儿经。 他正色道:“还是老问题。自从殿下表现?出……呃,真要传衣钵给小郡主后,那些人一直都有想?法,这几日,有了动静。” 裴疏玉行事?有时都称得?上乖张,所以最开始将灵韫带回北境之后,很多?人都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这位殿下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可这三年过去,灵韫一天大过一天,永宁王对她的重视丝毫未变,也?未曾纳下妃妾诞育子嗣,渐渐的,灵韫的存在就变得?扎眼了起来。 裴疏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裴翎川最近如?何,还蠢蠢欲动着呢?” 裴翎川是她的亲叔父,所以事?败之后,便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裴疏玉也?没杀他,只将他关在一处。 凌源点头,道:“依殿下的意?思,已经在悄悄给他‘机会’了。” 裴疏玉听了都有些想?笑,她勾了勾唇,道:“一石二鸟,既能吊出剩下的叛逆之辈,又能让灵韫也?露露脸。还真是我顶顶亲的亲叔父。之前帮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再帮我一次。” “殿下,虽说提前布局、安排小郡主去做一些事?情,可以让人更信服她……”凌源犹豫片刻,而后道:“但这终归不稳妥、也?……” 裴疏玉知道,他说的不稳妥,不是指这件事?的安排。 一个裴翎川而已,先前联合京中那老皇帝,她都能把他摁下去,现?在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翻不出什么花来。 凌源说的,是灵韫不稳妥。 这便宜女儿的身世,凌源比她更清楚。 裴疏玉扬了扬眉,问他:“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稳妥的办法?” 凌源往回瞥了一眼。 四?下无人,灵韫早去阁楼上读她的书去了,于是他才?低声道:“当时需要子嗣,是因为要在动荡前安抚手下人,叫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随殿下,不担心以后。” “现?在……局势暂安,或许殿下应该纳一王妃,让您的孩子自王妃膝下所出。” 裴疏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最近闹事?的老匹夫多?,是因为本?王一再削减军备上的开支,还预备在开春前还部分?民?壮归田。他们并不是真的在意?灵韫如?何,只是要逼本?王低这个头。” 裴氏宗族的长老,被她一并概括为老匹夫。 凌源其实也?清楚,他叹口气,道:“但是北境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还是要审慎考虑才?是。” 裴疏玉当然?也?头痛。 不论?是宫中的皇帝,还是她这个北境的永宁王,即使身居高位,很多?东西也?不可能说动就动。 这北境不知多?少为官的都姓裴,兜兜转转这位是某个老匹夫的侄儿,那位又是哪个老匹夫的孙儿,横根错节,不是一道诏令发下去就有用的。 “容后再议,先这么说。”裴疏玉叹口气,捏了捏发紧的眉心,道:“另外,古商道的事?,说说,那边的路现?在通得?如?何?” 听她语气,凌源知道她的主意?是拿死了的,估计不会再改,所以没再劝。 他抱了抱拳,又将其余事?项一一禀报,最后道:“殿下,还有一件,那位京城的谭夫人,飞鸢传信回来,说应了您的吩咐,年前就要到了。” 闻言,裴疏玉不自觉地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已经没有谭夫人了。” 凌源“啊”了一声,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裴疏玉斜他一眼,拳头扎扎实实捶了一下他的胸口,道:“等人来了,记得?叫她沈娘子。” 第68章 茶楼里,谭清让安静地坐在案前?,目光定格在沈兰宜留给他的和离书上。 起于?利用的婚姻,本?就无关本心。莫名其妙地结束,其实也不算什么。 但被人算计得彻底的感受,无论如何?也不会好受。 他注视着纸上全然陌生的字体,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日影偏斜,大?半日过去,手边的茶水都沸到蒸干了?,门外把守的人影,才终于?消失。 一动不动地盘坐整日,再起身时,不免有?些?趔趄,他扶着柱子?站稳,目光没有?再分给过那?张她亲笔写就?的和离书。 可就?要离开之时,谭清让的脚步却顿住了?。他缓缓转身,复又拾起那?张轻薄到什么也承载不了?的纸页,轻轻地,投入了?炉火之中。 他离开茶楼时,沈兰宜已?经在路上了?。 年?关将至,这个时节还在赶路的,大?多是羁旅异乡的游子?,急着回家?。 像沈兰宜这般神色轻快、如释重负的,实在不多。 车舆内,她与珊瑚和珍珠头碰头地对坐着,走得?匆忙,还有?些?东西需要盘算。 沈兰宜问:“嫁妆里那?两间铺子?,可都过好了??” “盘好了?,都过到傅二娘名下了?。” 傅二娘便是当时和吴语秾一起,被许氏选进来要给谭清让做小的那?位,后来沈兰宜征询了?她的意见,没让她做这个妾,补了?谭家?当时买人的银钱。因傅二自家?从前?是磨豆腐的,还安排她到汤饼店里做工。 一间汤饼店、一家?茶水铺,傅二娘老实,本?不会受这飞来横财。但沈兰宜告诉她,给这两间铺子?,其实是绕着圈贴补吴语秾。 吴语秾嘴皮子?利索得?像快刀,心肠却是软的,傅二娘的亲娘得?病,能拔了?自己头上唯一的银簪给她,后来沈兰宜被“赶去”别庄,她不仅求情,还偷偷给庄上送过好几回东西。 自己都被家?里卖出来做妾,手头能有?什么?而沈兰宜更只是一个“弃妇”,明明也没有?巴结的必要了?。 如今谭清让后院里的情况,沈兰宜不是很清楚,只知?他陆陆续续又纳了?几号人。不论他再不再娶,她估摸着吴语秾日子?都不会太好过,有?心报偿。 不过明面上的嫁妆若给了?吴语秾,他日叫谭清让晓得?了?,反倒替人家?惹了?不妙。所以沈兰宜迂回了?这一大?圈,拜托傅二娘好好经营,来日再贴补给自己的小姐妹。 除却这两间铺子?,后来还陆陆续续用陆思?慧的名义置了?一些?铺子?。后来,沈兰宜知?道自己的待不长久,除却住的宅子?实在租不着称心合意的,索性使了?钱买,其余店面基本?都是赁的,眼下倒是好办。 这些?进项都是小头,那?些?要掉脑袋的罪过才赚得?来横财。陆思?慧察觉出她和背后的人所图不小之后,事涉私盐的部分,渐渐都放下甩清了?。 沈兰宜继续安心当着敛财的打手,三年?来不止京城,便是整个北直隶,她都跑了?个遍。金山银山从手上淌过,纵然没有?牟私利的打算,指缝间也沾染了?财气。 加上裴疏玉为人大?方,从来也不曾亏待过自己的手下。盘着盘着,算盘珠子?渐渐拨出一个连沈兰宜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数目。 她轻叹口气,道:“真不敢想……之前?我担心的,还是那?姓谭的不允许我再做不起眼的小生意,我又该如何?积攒身家?。” 回首看来,其实走了?很多弯路。 最初有?心收拢镖局,只是防备可能动乱的时刻,以免身边无人依傍保护,最初设法延请贺娘子?来诊治阿瑞,也只是存了?假借陆思?慧名义开铺子?的打算。 可兜兜转转,每一步似乎又都没有?白走。 便是最初设法和那?位永宁王套近乎,不也没有?想到今天吗? 沈兰宜又同珊瑚和珍珠道:“等到了?北境,你们也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打算要做点什么。” 和那?些?小吏打好交情,也不只是为了?和离一事。最近她手头动迁、更改的事情太多,这么多照面打下来,都够混个脸熟了?。 在离开京城之前?,沈兰宜也带着两个丫鬟,销去了?她们的奴籍。 说得?再动听,也没有?人是愿意为奴的。 珊瑚对放籍之事倒是接受良好,珍珠则显得?有?些?懵懂,直到此时,她瞧着还没全缓过劲来。 珍珠老老实实地道:“娘子?,我一贯都是跟在你身边的,这以后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一时也说不出来。” 从前?都在后宅中,性格再不同也是同片天地。但这两年?在外,珊瑚明显更愿意成为在外跑动的那?个角色。 沈兰宜拍拍她的背,温声道:“不着急,可以呆在我身边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若留在我身边,我也给你开工钱。” 珊瑚也看得?出珍珠的苦恼与踟蹰,凑过去插科打诨,“工钱算什么,你若是找个男人嫁了?,回头娘子?肯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珍珠原本?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被珊瑚这么一说,眼眶里雾蒙蒙的潮气全都憋了?回去。她作势去捶珊瑚,道:“我呸!你这么想要红封,你今日就?嫁去吧,我吃你喜酒都不用翻年?。” 珊瑚形容夸张地往沈兰宜身后扭,一边嚷嚷:“快过年?了?,珍珠你怎么咒我!” 沈兰宜原只笑着看她们打闹,一时不察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三人说说笑笑的成了?一团,漫长的路途倒也不太难熬。 不过,长路无轻担,再不难熬也是辛苦的。 虽然心知?自己是在为那?边做事,但其实沈兰宜并未去过北境,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感受从京城到北境的路有?多长。 这样长的路,先前?裴疏玉带着伤奔袭往返,表现得?竟还跟没事人似的。 沈兰宜越想越是后怕。且不说当时时局如何?,便是路上出了?一点意外,恐怕都是有?去无回。 这人太喜欢赌命了?,听说昔年?在战场上,也是这么个惯走奇兵取险胜的作风。 而这两年?间,顺利收归北境权柄后的裴疏玉,行事却内敛很多。京城试探、或者说冒犯的小动作不断,北境却始终没有?给出回应的意思?。 沈兰宜已?经很久都没有?在京城的风言风语中,听到永宁王的名号了?。 不知?这一次,她所说的要事又是什么。 好在,沈兰宜怀揣着的疑惑,不用再等多久就?能得?到解答。 年?二十九,岁除的前?一天,她们一行人,终于?悄悄汇入了?喧腾的氛围里,来到了?北境。 看清是谁来接她们之后,沈兰宜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凌将军。”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这位是永宁王府的肱骨之臣。 凌源一抱拳,道:“谭……沈娘子?一路辛苦。人生地不熟,我们殿下让我接你回去。” 那?句“谭夫人”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想起了?裴疏玉先前?的话?,急急刹车。 沈兰宜扬起一抹笑,道:“凌将军是忙人,怎好劳动您来。” 凌源抬手一挥,身后两个亲兵模样的军士便去接洽行李。 “虽不得?见,但是沈娘子?的名号我们都晓得?,这次回来,殿下还特地吩咐了?要摆宴庆功、给你接风洗尘。” 凌源看着是个大?老粗的模样,实则粗中有?细,说话?也熨贴。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谦词,客套后随他上了?同架车马,顺道问了?些?这边的情况。 “瞧这方向,我们是要去王府?”沈兰宜问。 这边城池的布局与京城竟也相差不多,四四方方的,直溜溜一条道往城中去,沈兰宜便猜是往王府。 凌源点头,道:“不错,娘子?心细。快过年?了?,殿下的意思?是现在王府小住,年?后再另寻安置。” 这些?细枝末节,原本?吩咐底下人去做都已?经够重视了?,裴疏玉却自己亲自来点。凌源自然感受得?到这份不同,不敢怠慢沈兰宜。 说话?的功夫,永宁王府已?经映入眼帘。 沈兰宜是遥遥见过京城那?座王府的,眼下两边相较,她更是震憾于?眼前?这座永宁王府的威严。 王府进深很深,过了?阍室他们才需要下马车。沈兰宜甫一走下,便被眼前?所见吓住了?。 外墙上,挂着几个倒悬的草人,都穿着有?品级的衣服,乍一看和真人无异。 她不禁道:“这是……” 凌源咧嘴一笑,道:“最近出了?点事,原本?是要把逆臣贼子?的脑袋挂起来,殿下说太吓人了?,改把他们皮剥了?,衣服挂草人上。” 沈兰宜收回目光,心道:还好挂着的不是人皮。 她道:“怪不得?王府里一片肃杀之气,原来是这个原因。” 凌源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那?倒也不是,平时王府也这样,死人比活人多。” 沈兰宜:“……” 凌源终于?反应过来,这些?话?拿来接风属实不太合适。他猛地咳了?两声,既而道:“娘子?随我来。” 沈兰宜点点头,和他一起往里走。 “这边是王府的外院,一些?家?臣、礼官都住在这儿。娘子?稍歇片刻,殿下知?你回来了?,晚些?应该会传召。” ——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按说总该有?些?不适应,沈兰宜却意外地很能接受,吃了?一顿便饭,还小眯了?一觉。 珍珠瞧了?不免讶异:“娘子?,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紧张嚒?” 沈兰宜笑笑:“随遇而安吧。” 生在饶州,后嫁去京城,又随丈夫外放韶州,去哪里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唯独现在来到北境,是她自己的决定,没什么好紧张的。 晚间,王府的侍臣果然来传:“沈娘子?,殿下传您去正堂。” 夜晚的王府灯火憧憧,沈兰宜跟在侍臣的灯笼后亦步亦趋,直到正堂的轮廓浮现在眼前?,她才终于?生出一点应该有?的畏惧之情。 一直以来,裴疏玉在她面前?展露的形象都是轻快有?余、威势缺缺,直到今日,窥见这座恢宏王府的一角,沈兰宜才恍然惊觉,她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府正堂是正经议事的地方,沈兰宜提起精神步入堂中,感觉那?道眼神已?经落在背上后,她缓缓朝上见礼。 “参见殿下。” 裴疏玉从案牍间抬起头来,看清沈兰宜今日形貌之后,勾唇笑笑,道:“嗯,坐吧。” 沈兰宜虚坐下,开始禀报一干事宜和对接的情况。本?就?是亲自过手的事情,还打过腹稿,此刻一气说下来,没什么好犹疑的。 裴疏玉搁了?笔在听,时不时问上两句,沈兰宜对答如流。 “谈完了?公事,再聊聊私事吧。”谈罢,裴疏玉睨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反正也这么晚了?。说说,你的私事处理得?如何??” 沈兰宜老老实实答:“算计上了?,已?经拿到了?和离书,立了?女户。” 裴疏玉却道:“没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你有?没有?,打回去?” 第69章 沈兰宜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裴疏玉瞧见,奇道:“不是,这里又没有人敢对你动手,怎么突然脸红了?” 见裴疏玉还四下望了一圈,仿佛真的在找不存在的第三个人,沈兰宜的脸更红了,她别开目光,道:“本就不是光彩的事?情,被殿下知?道了还这么点出来,我怎么……” 怎么好意思。 裴疏玉前面那下还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听到这儿,她是真?的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情,问道:“有什么不好意思?” 沈兰宜哽住。 裴疏玉道:“得失荣辱,皆是寻常。你?若气愤,讨回来便是了。” 说着,她轻笑一声,又道:“还真?想不出你?打人会是什么样子,啧,没?关系,反正早晚讨得回来。” 沈兰宜没?深想其?中?的袒护之意,只觉裴疏玉是对?她所?图大业自信,自信早晚会回到京城,才有如此一言。 是以,她只随口笑笑,道了声谢,便转回正题道:“殿下说,此番要我结束京城手头中?的事?情来北境,是有一件要事?。” “你?倒不肯偷懒,急着说正事?。”裴疏玉斜坐在圈椅里?,说正事?时神色反倒懒散了下来:“猜猜看,本王有什么事?情可以交给你?。” 想到今日所?见王府中?的肃杀之气,沈兰宜试探性地道:“可与那几具尸首有关?” 裴疏玉微微颔首:“不错,来这半日你?应该不只是闲坐着,最近王府发?生了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沈兰宜点点头,道:“多嘴问了凌将军两句,知?道了一点。” ——据说府墙上挂着的某具草人的本尊,就是死在将将十岁的小女?孩埋伏射出的箭镞之下。 裴疏玉对?灵韫的看重越是与日俱增,此事?遭受的阻力也越来越强,再加上北境崇军尚武,裴疏玉近来的动作却似乎都在与这四个字背道而驰,可以想见,两面夹击的压力之下,会有多少暗潮汹涌。 按正常人的想法来说,不说从夹缝里?溜走,至少也会先敷衍着某一边,一样一样徐徐图之。 可裴疏玉偏不。 这一次,她刻意纵容裴翎川再度生事?,把这一次设的局掰开了揉碎了,几乎把那些来杀她的人当沙盘上的木头小人,叫灵韫跟着一道学,摆明了给小小年纪的她积累经验和声名的机会。 同时,削减军户的步子也一点儿没?放慢,动静大到京城都几度传信来关切。 裴疏玉早前预判得没?错,在她这一派重掌局面之后,盐铁、一应补给等,都没?有再进过北境。 老?皇帝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削减兵员是因为开支不起。鱼和熊掌,人总是希望兼得。朝中?既怕永宁王起兵造反,又担心?兵力不足叫外敌钻了空子,几番派巡差前来探查慰问。 外人不知?,沈兰宜却能隐约猜到点裴疏玉“着急上火”的原因。离那场荒年,可没?有几年了。但比起所?谓的人心?算计、权势倾轧,无论是兴农还是通商,都是三五年都未必能见到成效的事?情。 裴疏玉此时却是勾唇笑了。 她也想起了墙头挂着的草人。那位好儿郎看清自己是死在谁弓下时,表情可是相当精彩。 “有得罪人的事?要给你?。”裴疏玉淡淡道:“敢做吗?” 沈兰宜垂了垂眼,一时没?急着答。 裴疏玉都这么说了,那确实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沈兰宜如此,裴疏玉以为犹豫了,正要再问时,却忽然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应了声“敢”。 “死了人,不能白死。”裴疏玉笑笑,继续道:“胆敢密谋刺杀本王,这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惜本王手底下粗人多,抄家也是个细致活,许多人做不来。” 其?实按理说,永宁王不过一亲王,没?有将人抄家灭族的权力。 所?以在事?变之前,裴疏玉还是会装模作样把定罪论罚的事?情交给顶着地方官职衔的人的。不过事?变之后,面子功夫她也懒得做了。 听完,沈兰宜诚恳地道:“抄家也就罢了。灭族?这些‘叛逆’里?难道没?人姓裴?” 裴疏玉:…… 她生来六亲缘浅,也并没?有把那些同族的叔伯当亲人,一时嘴快竟忘了。 沈兰宜也觉得自己这个重点似乎捕捉得不太?对?,她轻咳了一声,道:“殿下还真?是知?人善用?。我才从京城来,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怕是最相熟的就是殿下本人,要我去做这件事?,还真?不担心?谁被轻纵了。” 叫人去做这背黑锅的事?情,裴疏玉也一点不愧疚,她点点头,道:“还有一条,你?这三年做的都是背地里?的生意,也应该清楚,这些人若有家私,该往何处藏。” 沈兰宜:…… 这回轮到她沉默了。 不过,沉默归沉默,她的神色倒依旧自若,果真?应了那句“敢”。 见状,裴疏玉挑了挑眉,道:“本王会点几个得力的助你?去做这件事?。得罪人不假,但这同样也是你?最快立威的方式。” 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永宁王信任的人。 姊妹妯娌间,常常都有小团体之分,更别说偌大的北境,永宁王的手下,派系抱团自然不会少。 不必裴疏玉说,沈兰宜心?里?也清楚。她更清楚的是,以她自己的身份,莫说本就不熟悉这边,就是日后熟悉了,恐怕也很难与任何的派系有牵扯。 想到这儿,沈兰宜抬眸看向裴疏玉。 裴疏玉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斜了她一眼,道:“孤臣有孤臣的好处。” 沈兰宜想起凌源,想起另一位还没?见过,但是能被裴疏玉信任去演反间计的岑寂岑将军,心?里?便有数了。 这两员大将可都不姓裴。 从最开始,裴疏玉便在有意减轻裴氏之人在她身边的影响力,相比那些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更愿意用?一些草根出身的人。 “另外,三年里?私盐所?募之数额,还需你?与这边再核对?一遍,”裴疏玉继续道:“这笔钱北境分文未动,等你?抄完家,这笔钱会分作两部分,其?中?一宗交由你?去做一件大事?。” 原来才说到所?谓“要事?”。沈兰宜忍不住嘀咕:“既有正事?要做,相比私盐的大钱,殿下还惦记那抄家的三瓜俩枣呢?” 裴疏玉理直气壮地道:“你?要不乐意,本王明日亲自去,正好消遣。” 沈兰宜只是说说,没?有真?的推辞的意思。裴疏玉也只是说笑,她就是真?的有心?,也没?空亲自给自己活阎王的名声再添一笔,最后只道:“时候不早,你?回去。明日去正院东厢,与另外几个见一见,商量商量。” 沈兰宜躬了躬身,轻手轻脚地推出去、带上了门。 只是走出几步,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门缝里?的光没?有变暗,反倒被人挑得更亮了,一副要战至天明的架势。 沈兰宜轻轻叹口气,转身回去的步子有些沉重。 她有时觉得自己已经做事?已经足够用?功,一抬头看每日更新来抠抠群四二而儿无酒幺死启到这样的主上,却还是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或许是因为今夜所?谈事?务的缘故,这一晚,沈兰宜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梦里?她是个穿着汗衫的刽子手,一刀砍下去,人脑袋就像稻草一样轻飘飘地飘走了。 醒时已经天光大亮,沈兰宜扶着珍珠的小臂勉强起来,把汗湿了的中?衣换下,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出了门。 晚间独行都没?有迷路,眼下她更不会走错,顺着方方正正的石砖路,刚看见东厢在哪,沈兰宜忽听得有人唤她。 “沈姑娘——” 沁人心?脾的声音,有点儿熟悉。 沈兰宜回身,见是那张更熟悉的面孔后,不由惊喜地道:“方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方雪蚕抿唇,道:“说来话长。” 见她身形未再消瘦,眉目也坦然,尽管看起来还是一块冰,至少还活着。沈兰宜松了一口气。 重逢的欣喜过后,其?实也难免有些局促,毕竟再投契她们也没?有相处过多久。 沈兰宜倒是想起来该说什么,她笑道:“方姑娘果然是重信之人,先前不过笑语说想要你?与我寄信,说一说北境见闻,结果你?真?的给我寄了。” 方雪蚕认真?道:“既允诺了,自然要做的。不过路途遥远,不知?信可都收得了?” 沈兰宜掰着指头数,两个人一起对?着,结果还真?有遗失在半路没?有送到的。 天长路远,也不奇怪,于是方雪蚕道:“信的内容我还记得,回去补一补。” 方雪蚕似乎对?践诺这件事?很有执着,沈兰宜也不推辞,道了声好后,忽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拉住了方雪蚕的袖摆。 沈兰宜朝她眨眨眼:“我和离了。” 不知?为何,沈兰宜很想、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方雪蚕。 闻言,她先是一愣,既而极为明显地展颜笑了,露出颊边一点极为浅淡的酒窝。 “好事?情。”方雪蚕诚恳地道:“恭喜你?,重归自由。” 第70章 只这一句,仿佛就足以了结两辈子的心结。 沈兰宜垂下眼睫,掩饰着眼中泛起的潮意。两人简单说过几句,便各自离开。 前院东厢里,裴疏玉安排来的人已经在等候。 他们和沈兰宜通了自己的名姓。一个叫荀满,是永宁王府的右长史?,一个?叫裴景鸿,在军中任都统。 正好一文一武,沈兰宜心里盘了两圈,大致便有了底气。 裴景鸿道:“沈娘子,王爷还点了二十个?王府的亲卫,到时随我们一起。” 沈兰宜对眼前这两位还不熟,是以只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心里还有些疑惑。 由裴疏玉那不死心的叔父引起的小小风波早已?结束,现下不过是打?扫战场。 裴疏玉治下严明、令行禁止,便是想引她?进入众人的视野中、帮她?立威,特?地叫她?去做这件事情,也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难道说是有什?么考验?沈兰宜想。 不过为人臣属,听命行事是最要紧的,沈兰宜没再多想。正如?被派来?暂时帮辅她?的这两位仁兄,难道他们心里就不打?鼓吗? 他们或许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派来?到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女人身?边,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一次针对王府的刺杀,是裴翎川最后的反扑。虽然早就设下圈套,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但是牵连到的人不少。沈兰宜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才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脉络。 理?着理?着,她?倒是想明白了一点。若只是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去认去记,北境这盘根错节的脉络,恐怕她?得理?半个?月,远不如?这样在事上学来?得快。 只是,抄家一事说来?轻巧,但当从天而降的刀刃真?正落下,而站在刀背后的人就是她?的时候,沈兰宜的心里,还是泛起了微妙的不适。 平心而论,她?知道政治斗争中没有谁是清白的,况且裴疏玉这次动的这些,还都是对她?怀有反心的人。 你死我活,本就各凭本事,难道裴疏玉落了下风,她?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但当残酷的命运落在她?所见真?切的人身?上,从未亲身?经?历过这些的沈兰宜还是难免触动,甚至于心生怜悯。 “心软了?” 似乎听出?了沈兰宜话里未竟的意味,相对坐在长案后裴疏玉轻轻皱了皱眉。 这几日夜里沈兰宜都没闲着,在和王府的官员一起核对账目,再加上白日抄没的一应事宜,她?要面见裴疏玉禀报的东西不少。 沈兰宜本就低着头,闻言,更是只露出?一个?发顶。她?老实道:“有一点。” “把头抬起来?。”裴疏玉的声音有些冷,“这里没人要你低着头讲话。” 犹豫只有一瞬,沈兰宜很快抬起了头来?。不过视线没有与裴疏玉的眼神相碰,只落在一旁的书案上。 上面有一只金印,它的主人正在用它加盖文书、颁布令条。 小小的金印,充其量不过小半个?巴掌大,却象征着北境至高无上的权柄。 “沈兰宜。”裴疏玉把她?跑的神喊了回来?,问她?:“你在想什?么?”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我在想,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疏玉显然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个?答案,闻言,轻轻叩了两下手边的桌面,问道:“想得明白吗?” 沈兰宜摇头:“还想不明白。” 从前,她?知道在和离之外,她?是有所渴求的。她?认为这种所求,向往的是一种权力?,一种不被别人随意践入泥里的权力?。 这很正常,便是千百年来?一直被打?压的女人,也是会向往权力?的。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不被允许向外探求,权力?只能通过把其他女人踩在脚下来?实现,妻与妾,婆与媳。 眼下,她?似乎拿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向外的权力?,在她?的决定和授意下,竟真?的能左右旁人的生死存亡,或许有人会沉醉于这种处境,然而沈兰宜只觉自己被架上了火堆,反倒惶恐了起来?。 裴疏玉大概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眼前沈兰宜的形象,和昔年初见时那个?古板的小妇人有一瞬微妙的重?合,她?轻笑了声,气氛终于松动。 “没关系,你有的是时候慢慢想,”裴疏玉的嘴角上浮,“老实话也少说,今日若换了旁人说他对罪人心生怜悯,只会叫本王心生不虞,甚至迁怒。” 沈兰宜本想下意识反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话还没出?口,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替裴疏玉应承什?么虚名和做法,于是讪讪低下了头,只绞着自己的衣角。 她?知道,这已?经?是裴疏玉在好意提点她?了。 “这样的事情,你以后只会见到更多。”裴疏玉睨她?一眼,道:“每个?人心性不同,你若不忍,本王倒也有其他路给你走?。”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裴疏玉,紧接着,耳边忽然炸开了一句不啻于惊雷的话。 “永宁王妃的位置空悬,”裴疏玉淡淡道:“如?果这个?人是你,本王倒是很放心。”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微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出?口。良久,直到裴疏玉收回目光,她?才终于道:“相比现在……就开始把很多事情挑到明面上来?,徐徐图之,确实更加稳妥。” 比起托举一个?女继承人,为他日揭穿“永宁王”的女儿身?做铺垫,这其实是阻力?最小的法子。 反正一瞒已?经?是这么多年,瞒到底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前世那个?揭穿真?相的隐患,这一世似乎早早就被抹去了。 娶个?王妃,孩子也有的是办法解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可及的荣华就在手边,也不必担心这位王妃暴露她?的秘密。 裴疏玉的唇角仍然是勾起的,只不过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笑意或者别的情绪。 “最近有不少人在劝本王纳妃。若只是裴氏的族老这么说也罢,凌源竟也提过两回。” 沈兰宜垂着眼眸,没再说话,只是绞紧了的眉头还是能看出?,她?的内心大概在天人交战。 “你是在替谁不愿意?”裴疏玉忽然问。 沈兰宜松开了紧抿的唇,问:“可以说老实话吗?” 裴疏玉几乎被她?逗笑了,点点头。 沈兰宜便道:“我没有资格替殿下做决定,这句话也许冒犯,可是,我无比希望,永宁王裴疏玉,会是一个?女子。” 冒犯,但沈兰宜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从冒险提醒裴疏玉避开前世养子,到弭山游猎不管不顾地去救人,沈兰宜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这是攀附、是投机。 然而在许多个?瞬间里,她?很清楚,世俗的念头以外,是她?不甘心看见另一个?女子折戟沉沙。 烛火惺忪,裴疏玉没有急着应答,只抓了那枚王印来?,攥在手心里摩挲、把玩。 良久,她?呵了口气,反问:“老实话?” 沈兰宜郑重?地点头,然后道:“除此之外,我自己……相比再囿于‘妻’的身?份,也更愿意去想那些我还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裴疏玉“唔”了一声,杂耍似的抛着掌中的金印玩儿。 “说笑罢了。箭在弦上,岂有回头的道理?。”她?眸光一闪,眼底的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娶不娶王妃,做不做男儿,该面对的阻力?一点也不会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男是女生来?就已?注定,与其让这一宗成为他日可能的隐患,倒不如?早做打?算,将其剜除。” 说到这儿,沈兰宜不由得有些好奇,她?悄悄觑着裴疏玉的神色,问道:“殿下是如?何……如?何瞒得这么死的?” 旁的都好说,便是每月的月信…… 裴疏玉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扯了扯嘴角,道:“当成痼疾来?医,还担心没有药治?” 问完沈兰宜便觉有些不妥,不过裴疏玉回答得很快,她?连把话吞回去找补都没来?得及。 沈兰宜想起了前世的听闻,忽又?问道:“除了小郡主、孙婆婆、凌将军,还有谁会知道吗?” 裴疏玉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只有她?了。 沈兰宜的面色却忽然凝重?起来?。 前世,被收养的是灵韫的哥哥,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桩秘辛的呢? 如?果只是他自己过于机敏、发现了端倪,那还好说,可是…… 沈兰宜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裴疏玉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揭穿本王女身?这件事,也可能是京中有其他人知道,进而授意他做的,而非他自己知晓,再告知京中。”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道:“我也只是猜测,没准都是错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下,裴疏玉看沈兰宜的眼神倒真?的变了。 她?把手中的小金印抛得更高,既而用另一只手凌空劈回案上。 吧嗒吧嗒,尊贵的王印翻了几个?跟斗。印上的金王八原本是正着的,这下反了过来?,四脚朝天地顶着“永宁王印”四个?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疏玉笑着盯了会儿这王八,才转头对沈兰宜道:“不,你说得很对。” 哪怕是灵韫,一个?看起来?更会讨巧卖乖、某些时候也更戳得中她?点的小女孩,裴疏玉对她?都谈不上亲近,对前世灵韫的哥哥,就更无可能在平素的相处中不谨慎地漏了行迹,叫他察觉出?什?么。 说罢,裴疏玉波澜不惊地转回了话题:“私盐赚下的银两,其中一半,我会交予你,用于开复一条古商道。” 方才的话已?经?点到了,沈兰宜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闻言,她?扬眉道:“殿下要和谁做生意?” 裴疏玉把桌上半展的舆图抛给了她?,道:“谁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就和谁做生意。” 舆图是紧要的东西,这张是军用之物,和商贾间流传的潦草舆图完全不是一种东西。沈兰宜缓缓展卷,看着蜿蜒南北的细细一条,心跳砰的炸了一下。 她?抬起头,声音因?这宏伟蓝图而有些颤抖,“这恐怕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事情。” 裴疏玉微微颔首,而后奇道:“你竟不觉得荒唐?连京城的门都没摸着,就开始设想如?此飘渺的以后。” 沈兰宜的眼神却一点点坚定下来?,她?认真?地道:“不。我相信殿下。” —— 抄没罪臣的事情结束后,沈兰宜得了一个?王府女官的虚衔。 即使北境风物不如?京城保守,但是天底下对女子都一个?样儿,到哪儿也跑不出?这座山来?。 当官儿依制自然是没有女子的份的,沈兰宜也不想在此时便弄得沸沸扬扬,裴疏玉便在王府的女官里挑了一个?安在了她?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才发现,原来?在永宁王府中,已?经?有不少女同僚了。 这些女同僚,除却世家中的才女,还有的,是裴疏玉麾下壮烈了的将士的妻女姊妹。 沈兰宜琢磨着裴疏玉的用意,自觉能琢磨出?三分来?。 用男女那一套往野心家身?上摆弄,那属于是自作多情。 裴疏玉没打?算用男子身?份一直走?下去,不是因?为她?多想做女人,只是因?为这是一桩隐患,她?不打?算把把柄永远留在未知; 同样的,裴疏玉如?今愿意培植女官、愿意用她?沈兰宜,更多的,也只是因?为她?一直想要扶持孤臣,想要与宗族没有牵绊的势力?。 好巧不巧,这世上还有比女人离这些牵绊更远的人吗? 她?们本就是漂泊无依的浮萍,是天然被这些体系排除在外的。 接下开复古商道的使命之后,沈兰宜多问了裴疏玉一句,另一半银两会用在何处。 裴疏玉只淡淡一笑,然后说,不着急,等?她?回来?,会在田间地头看见的。 沈兰宜没再多问。 她?任务在身?,也没有太多时间继续留在府城。 两个?随她?一起来?到这里的丫头,珊瑚是真?的向往自由,到北境之后没多久,便同沈兰宜和珍珠辞行了。 走?前,珊瑚其实是不好意思的,“娘子对我一直很好,如?今得了机会,我却得寸进尺,巴不得早日高飞,是不是显得我……太不忠了?” 沈兰宜只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既然给了你们选择,就不是要你推辞来?表现所谓的‘忠’。忠也不应是如?此,该是有着相同的志向走?到一处。所谓‘忠仆’,若是磨灭你们的心志来?成全我自己,那我可不要。” 况且,她?后面还有太多危险的路要走?。 珊瑚被说得眼眶红红,珍珠却还凑过去伸手拧她?胳膊。 珍珠哭道:“就数你志向远大,飞走?了,以后也别来?看我。” 一见她?哭,珊瑚倒是笑了起来?,“哎,我偏不!反正珍珠姐姐乐意做娘子的管家婆,要留在府城打?理?,我可是知道你会在哪儿的,以后偏要来?烦你!” 说笑间,别离的气氛却愈发浓厚,插科打?诨也驱散不了这种氛围。沈兰宜也不是不难受,她?别开头,用力?攥了攥两个?人的手,而后重?重?地松开。 —— 弹指一挥,时光又?转过了三年。 回程的路上,沈兰宜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岁数。 十六那年嫁到谭家,陪谭清让外放三年,回京蹉跎一年,离开谭府三年,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她?竟也二十有七了。 再回首,前世的很多事情已?经?像在梦里。 事教人,一学就会。骑马对于如?今的沈兰宜而言,已?经?和拿筷子吃饭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明明这三年在外居无定所,她?却无有漂泊无依的感觉。 见多了不同的风物人情,沈兰宜的眼睛也比从前亮了许多。此刻穿行过郊外的田垄,本该囿于深宅的贵妇,一眼就认出?了田中的作物。 “粟米、菽、蓖麻……” 沈兰宜一样一样数过,她?抬起头,望向在这个?季节显得过分灼热的太阳,耳畔似有虫鸣。 她?深吸一口气,把紧了手中的马缰,昂着头加快了速度。 那些不起眼的小小飞虫,要来?了。 70-80 第71章 “这么长时间,只做一件事,感想?如何??” 感受到上首之人含笑的注视,沈兰宜缓缓抬起头,上前,双手奉上一卷沉甸甸的卷轴。 她没有应答,只道:“都在卷中。” 裴疏玉没有寒暄,伸手接过。 卷中正是先?前她交给沈兰宜的那?张舆图,只是与当时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皮纸上,蜿蜒曲折的小路两边增添了许多圈点的痕迹,再往后翻,从北到南绵延上千里,无论大道还是小径,每一寸竟似都被?人亲自踏足过,留下了翔实的记录。 国朝之外,足迹甚至顺着这条古商道,一路远至毗邻的边陲小国。 裴疏玉缓缓收拢卷轴,视线移至了面前安静端坐着的沈兰宜身上。 夏末秋初,天还热得很,她穿了一身水绿的衣衫。 风里来雨里去,日头难免晒人,她比走前黑了些许,丝织的衣料浮在身上,衬出一种均匀的、有生机的肤色。颈后肩侧的线条流畅,若以荷作比,此时她不像婷婷袅袅的花,更像是一旁撑起了伞盖的枝叶。 “殿下在瞧什么??”沈兰宜微微一笑?,垂眸道:“不比殿下天赋异禀,沙场上多少个?来回还是个?白?面郎君。” 反被?她调侃了,裴疏玉失笑?,她把卷轴郑重地收入一旁的木匣之中,道:“一路可还顺遂?有什么?话想?说吗?” 沈兰宜点头又摇头,“有。不过殿下事忙,恐怕一时没有功夫与我闲话这些。他日有空再说不迟。” 裴疏玉没有反驳:“一路上,你应该看到了。” 路还没有走完,沈兰宜却回来了。原因很简单,最近各地天象不利,竟有多日凌空之相,很多地方?的河道已见干涸,谷穗还未低头,就已经被?晒得成了空壳。 灾情已显,天地间四处都是危墙,为免先?逢意外,沈兰宜自然要回到目前还算太平的北境。 “原本?丰饶的河道两岸,反倒是日头最毒的地方?,许多县镇接连两月未见滴雨。”沈兰宜叹口气,“京中仍是歌舞升平。或者说,也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 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人在病中,很容易生出对一切都失去掌控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着他多生疑窦,愈发放不开手中的权柄。 若是四境安定也罢,偏偏是这种时候,一个?昏聩的老人,已经没有招架的能力了。 然而受他一手养蛊养起来的儿孙,无论是肃王、安王,还是皇长孙,此时都深谙一个?说多错多做多错多的道理,谁敢在这个?时候出错呢? 是以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不言,他们的内心,也许在盼望天灾不要降临,也许在盼望人祸落到对手的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越发理解了几年前裴疏玉的所言,“所谓心术权谋,制衡之道,都是太虚的东西。满嘴空谈,不如一碗薄粥。” 外头的情形,裴疏玉自然也清楚,不过她的眉目倒是平静,没什么?得色,“此事上我掌尽先?机,有时间预备。” 说起来轻巧,然而沈兰宜很清楚,会遇到多少的阻力。北境的头等大事便是行伍,农次之,商更次之,就像秤杆的两头,想?要翘起一端,一定会影响到另一边的平衡。 而且…… 那?只是一个?梦。 蝴蝶振翅飞过山岗,也许就会在山脚下掀起一阵新?风。谁能笃定地说,未来之事一定会如梦中预演? “此番回来,我从南边买来了两种新?的水车图纸,”沈兰宜道:“一会儿可以让工匠试一试是否合宜。” 正说着,堂外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有女婢禀报:“殿下,郡主求见。” 裴疏玉道:“传她进来。” 没说让她走,沈兰宜忖度着应该还有安排,也就继续坐着。 不一会儿,正堂的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灵韫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尽管沈兰宜有所预料,但看到瘦瘦长长、和根笋似的跑进来的小姑娘,还是没忍住抿唇一笑?。 灵韫规规矩矩地朝裴疏玉见礼,转头看见沈兰宜,恭谨之余,竟也有些欣喜地道了声“沈娘子”。 她的身上再看不出一点乡野间无拘无束的痕迹。小时便与裴疏玉有些相像的眉眼,此时更是有她飞扬的姿态了。 沈兰宜起身,点头,算是应下。 “父王。”或许是赶得急,灵韫说话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诏令已经下达,我派人快马下乡,确保地处最偏远的县村,也知道可以去田间搜虫卵换钱。” 裴疏玉睨她一眼,没有夸赞,只问她:“钱该到哪里?” 灵韫答:“各地县衙。” 裴疏玉又问:“如何?保证这笔钱不被?贪墨?” 灵韫答:“父王派予我的亲兵,我打算安排他们暂且不要回来,让他们潜访扮作百姓,随时去看这个?钱到底换不换得到手。” “不够。”裴疏玉道:“令各地现官将金银全部兑成铜钱,将钱串悬于府门外,谁捉了谁领赏,全部放在明面上。” 灵韫质疑:“会否太过劳神?费力?” 公事公办的一来一回,静静旁观的沈兰宜倒是听出了引导的意味。裴疏玉或许做不来谁的生养者,但是去做一个?老师,却无论如何?都是称职的。 她瞧着局面,适时开口道:“或许费力,但特殊时候,特殊办法。” 灵韫觑了一眼裴疏玉的神?色,见她点头,于是道:“好,我这就去办。” 灵韫走后,沈兰宜不免感叹:“郡主聪颖,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了。” 裴疏玉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感叹,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沈兰宜一噎,想?到眼前这位殿下的早慧恐怕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把后面的吹捧咽了回去。 裴疏玉也没留她继续寒暄,只是道:“水车之事,去司农司找人。你和荀满、裴景鸿也先?留在那?里,他日再做具体?安排。” 沈兰宜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天灾会发酵到什么?地步无人可知,然而人祸却是可以避免的,这也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单看灵韫如今都被?交办去做这些,就知裴疏玉是缺人手的,她既回来了,此时也该去那?边。 到了司农司里,沈兰宜却遇见了熟人。 方?雪蚕荆钗布裙,站在门庭若市的司农司中。她的身姿和容貌依旧是出众的,可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一点也不起眼。 方?雪蚕手上撑开了一只小小的布袋,她低着头,正在与旁边的小吏交代着什么?。 沈兰宜微微一讶。 纵然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但是她确实没想?到,自己会看见方?雪蚕在这里。 在她的印象中,方?雪蚕这个?才女,无论如何?和农事也沾不上边。 沈兰宜没有出声搅扰方?雪蚕的意思,她站在一旁,好好地打量了一圈眼前的环境。 直到方?雪蚕忙完手头的事情,终于抬起头来,沈兰宜的目光才与她堪堪在空中相碰,而后笑?道:“如今不知该如何?称呼方?姑娘?” 方?雪蚕脸上的讶异也只一瞬,她放下布口袋,随意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上前道:“沈娘子回来了?” 她顿了顿,看了眼沈兰宜身后的另外两人,继续道:“此地忙乱,我们到内室先?坐一坐。” 沈兰宜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了方?雪蚕耳后的一点墨色。 方?雪蚕先?一步转身,拢在她耳后的碎发随着动作散落,露出了那?枚无法抹去的黥印。 沈兰宜慌忙别开目光。 而方?雪蚕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动作一滞,随即飞快地将头发又拢了回去。 第72章 墨刑之所以是上古五刑之首,是有原因的。 不均匀的青黑色,看得出上面是匀了粉去遮的,但却怎么也盖不完全。 除非整块剜去皮肉,这个罪奴的烙印将会伴随终生。 也许是动刑的人怜香惜玉,又?或者另有所图,不忍用?这样的刑罚损伤方雪蚕姣好的颜面,可留下的耻辱,却不曾削减分毫。 沈兰宜垂下眼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指甲却不自觉地深掐入了掌心。 确认那一缕发?丝重新搭在耳后,方雪蚕瞬间苍白的脸色勉强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反方向偏开头,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而后神色如常地和?沈兰宜论?起正?事来。 “我的身份暂且不宜暴露,叫我阿蚕便好。”方雪蚕一面说着,一面引着沈兰宜往内走去。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里院。 “阿蚕、阿蚕。”沈兰宜觉得有趣,微笑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又?问道:“怪不得方才听?见有人叫你?阿蚕典仪。这是你?的小字吗?” 方雪蚕神色一恍,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时,她的声线和?缓:“不是,随口叫的。我的小字……叫小馒。” “馒?”沈兰宜不解地道:“可是圆满的满?” 方雪蚕继续摇头:“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还?太小了,拿笔的手?圆,祖父说像馒头。” 沈兰宜并非有意提起旧事,反应过来方雪蚕说的祖父是谁之后,她慌了起来,可一抬眸,却见方雪蚕的表情温煦,唇边弧度轻松。 黥印是耻辱,但她的过去不是。 沈兰宜心下触动,正?好绕开之前的插曲,顺着这个话题插科打诨道:“都是特别的名字。不像我,没有什么小字不小字的,只在家中行三。朝街上喊一声‘三娘’、‘沈娘子’,不晓得多少个人要应。” 方雪蚕自然听?得出?,沈兰宜是在故意逗她开心。 算是互通了小字这种亲近的称谓之后,原本生疏着的两人熟稔了些许。 方雪蚕抿唇一笑,应和?道:“但如你?这个‘沈三娘’一般,有魄力的可不多见。” 沈兰宜也笑:“事赶事罢了,哪来的什么魄力不魄力的。”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后院里头。 内室里的坐具只有两把椅子,沈兰宜应邀坐下,不由问道:“好歹是正?经司署,怎么瞧着这么简朴?” 说简朴已经算委婉了,这间屋还?在背阴处,即使是这么久没见雨水的天气,都显得阴暗潮湿。 方雪蚕淡淡道:“这几个司,按制都没有女人的位置。那些有官身的男人,与女官一起共事已经是极限,闲时自然不愿同处落脚。” 沈兰宜皱眉。 意思是,这一间是随便辟出?来,给女官们?休憩的地方。 相比沈兰宜的心有不忿,方雪蚕看起来淡然许多。她在乎的事情不多,眼前显然不能算是一件。 “这些不重要,先说正?事吧。” 听?她这么说,沈兰宜收敛神色,拿出?了一叠纸,“这些是南方时兴的一些水车、农具的图纸。地势不同,也许派不上用?场。裴……王爷让我来这儿,说见到熟人后,自然会有安排。” 方雪蚕静静听?着,接过图纸翻看起来,“奇货可居,这些图纸,你?弄来恐怕也花了不少力气吧。” 沈兰宜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手?上空了下来,干脆在案边支着腮看方雪蚕,目露好奇。 “话说回来,”沈兰宜道:“阿蚕你?……三年前我来去匆忙,只见了你?一面,都来不及问你?,你?在做什么。” 方雪蚕有才女之名,可这个“才”显然不在泥土地间,不知裴疏玉是如何安排的。 “我现?在是永宁王府的女官,从七品女典仪。”方雪蚕眼睛都没抬:“品级低微,说是女官,不如说是女吏。做的当然是为?吏之事,而非为?官。” “永宁王遣派我来之前,我原也看不上这些,后来……”她顿了顿,道:“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改变了看法。” 沈兰宜抬起头,看到了墙边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有年头的农书和?杂记。 于是她问:“这些,都是你?看过的吗?” 方雪蚕轻轻点头:“是,翻阅古籍,改良农具。只是后来发?现?还?不够,永宁王又?遣我去田间地头。会种地、擅农技的,本就该在地里,我向他们?取经,推陈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听?到这儿,沈兰宜又?皱起了眉。 方才憋着的那口气又?浮上来了。 若只是处理处理文书,做做闲散的活儿,这般的冷待也就忍了。 可明明、明明做了这么多实事,凭什么还?在这冷冰冰的内室呆着,那些在衣冠楚楚的官员们?,他们?能有几个如方雪蚕这般,亲身踩到地里? 如她所说,那她是功臣,凭什么连小坐片刻都要避开他们?? “走!” 沈兰宜的胆量见长,说着,干脆抓起方雪蚕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方雪蚕几乎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她拽了出?去。 对过阳面那间、悬着“清净堂”牌匾的屋子,里面正?坐着二三男儿,个个身穿官袍,手?边的茶一看都喝去了半壶,不知是闲坐了多久。 沈兰宜眯了眯眼,虽不认识他们?,但看得出?他们?是几品的官。 突然闯入的两个女人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沈兰宜却似感受不到一般,她瞄准正?中空置的位置,大剌剌地拉方雪蚕坐下了。 方雪蚕也只懵了一瞬。昔年被囚姑苏画地为?牢时那么被动,她都还?能努力借画传递消息出?去,此刻自然也不慌,反应过来沈兰宜想做什么之后,只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低声道:“一定要此时出?头吗?” 沈兰宜冷哼一声,道:“择日不如撞日。” 一旁的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带着蓝头巾的一位低声和?旁边年长些的那位道:“这……魏大人,这议公?事的地方,她们?一来成何体统……” 山羊胡的这位魏大人站了出?来。他朝沈兰宜道:“可二位娘子,这是来做什么?” 他说话婉转,沈兰宜却没有婉转的打算, 她仍坐着,岿然不动,非但没有站起来答话的打算,还?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过抬手?刚要送到唇边,想到这只杯子不知有谁用?过,沈兰宜霎时倒了胃口,又?随手?搁下。 她掀起眼帘,道:“正?堂来往人多,在这里聊事顺带喝口茶,怎么了?” 山羊胡子撇了一下,它的主人则面露讥诮:“王府的女官,都是这般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么?” 沈兰宜扬了扬眉,反问:“什么位置?” “女官该做女官为?之,想掺和?男人的事情,也该回到王府去才是。” 沈兰宜等着他这么说呢,立马反唇相讥道:“那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永宁王府实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养着的女官实为?内眷,所以不配在你?们?跟前抛头露面了,只能窝在王府里?” 一把山羊胡的小老头脸色一寒。 纵然裴疏玉拉拔女官势力的背后有诸多揣测,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可没有谁敢直接捅出?来。 “你?——你?!”小老头撑着眼珠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这么说了!” 沈兰宜讽笑一声,拍案而起:“我是没听?见,可是这双眼睛都看到了。今天魏大人字字句句在赶人,那可拿得出?白纸黑字,说王府女官不得在此?” 这些司署成立之时,压根就没有女人的事儿,去哪里找“女人不得入内”的条例! 山羊胡小老头气得一倒仰,还?是他身侧年轻些那小哥扶住他,又?低声凑到他耳畔耳语:“我想起了了……这位女官好像……便是很受永宁王器重的那位,据说姓沈,当年还?是……” 方雪蚕眉心微动,目光投向沈兰宜,忽而开口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丝狡黠,沈兰宜眨眨眼,看向她,等候下文。 “我觉得我们?的地方清净,才配叫清净堂。”方雪蚕抬眸看向匾额的后方,目光沉静。 沈兰宜了然,会心一笑。 本来争的也不是一块地方,眼看就要起灾荒,哪还?有好歇的时候,争的只是一个主次罢了。 凭什么他们?的地方就能为?主,她们?的地方就只能次之? 清净堂外已经围过来了一众看热闹的官吏,沈兰宜眼珠一转,一眼就瞄到了随她一起来的那两位。 沈兰宜朝他们?扬声道:“劳驾,帮我把墙角的梯子搬来。” 一个荀满一个裴景鸿,一个王府长史?、一个裴疏玉的嫡系,也随沈兰宜一起灰头土脸地为?开复商道跑了三年。 他俩觑了彼此一眼,一时没动作。 沈兰宜晓得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原本以为?他们?跟的是事,结果此番回来,再从裴疏玉那领命时才发?现?,殿下的意思,让他们?跟的竟然是人。 否则应该是让他们?继续先前的职位,而非继续随沈兰宜来这边。 她眉梢不动,只继续道:“他们?都敢叫王府的人吃冷风、坐冷板凳了。还?以为?他们?瞧不起的只是我这个女官吗?” 沈兰宜承认,她是在狐假虎威、刻意发?散,可是谁又?能说这些人没有这个意思? 北境的局势微妙日久,便是府城的主官都要受王府的权力制辖。然而到底是一朝而非两国,不论?百年间彼此心下如何作想,面子上始终要过得去。 北境军几乎可以叫裴家军,但城中的大小官员,到底还?是各地的士子。无论?是考学?还?是为?官后的考核,都还?要去到京中。 所以,他们?对王府的态度始终是不尴不尬的。 然而,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在京中风起云涌、越发?顾及不到北境,而永宁王又?派驻女官至各大司署后,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眼下的僵持,不过冰山一角。 闻言,荀满的神色一凛,还?没来得及回话,更年轻气盛些的裴景鸿已经拨开人群,哐当哐当地去把梯子搬来了。 裴景鸿比沈兰宜还?小两岁,在军中待过,一身的腱子肉,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吓退了旁边一众文官。 “喏,梯子。” 他把木梯往门前一杵。 沈兰宜微微一笑,她和?方雪蚕对视一眼,而后把桌子一掀,阔步向前,竟直接就要当着众人的面爬上去。 这样的举动可称鲁莽,更没什么体统可言。 浮云似的裙摆翩跹往上,脆弱到看到女人出?现?在他们?室内就要尖叫的那几位此刻更是要晕厥了。 沈兰宜却不管他们?,直接摘了写着“清净堂”三个大字的匾额。 灰尘簌簌而落,好在她早屏住了呼吸。 这三年不是白走的,跋山涉水,便是力气都比之前大些,否则这四四方方的一块还?真?拿不下来。 沈兰宜拒绝了裴景鸿要接去的动作,她生扛着匾额,走到了女官们?的“冷板凳”门口,才再将它放下。 她拍了拍掌中的灰土,笑眯眯地道:“以后这里,就是各位间隙小憩的地方了。也不拘男女,不拘官吏,大家都是做实事的人,平时喝一盏茶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这些为?官的看不起女官,当然照样看不起底下的小吏,小吏们?自然也是不配去他们?的清净堂里扰清净的。 不大不小的风波,在山羊胡那位魏大人真?的晕倒过去之后告一段落。 围观众人散去,挑事的沈兰宜倒是波澜不惊,和?方雪蚕复又?对坐谈起正?事。 方雪蚕实在也是沉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同她继续说了下去。 末了,方雪蚕道:“图纸之事交予我,但剩下的事情我没有权力。你?们?要去拜访主官那位司农卿,不过别担心,他不是方才那般的人。” 沈兰宜点点头,道:“王府那边安排之前,应该已经先知会了。”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方雪蚕却没来由地听?出?了一股亲昵的气息。她犹豫片刻后道:“刚刚的事……传到王府,会不会惹得永宁王不虞?” 沈兰宜平心静气地摇摇头,道:“放心,不会的。” 这种细枝末节上的事,一来裴疏玉懒得知道懒得管,二来,是她们?把别人的面子驳了,又?不是王府丢了脸,她知道也最多笑两声,三来…… 沈兰宜悄悄掂量了一下亲疏远近,自觉和?那山羊胡比,她和?裴疏玉可亲近太多了,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今日之事怪罪下来。 见她仿佛有恃无恐般的底气,方雪蚕眉心一蹙,道:“外面始终有传言,我的心里,其实也不踏实。” 方雪蚕似乎意有所指,沈兰宜默了默,然后道:“你?是说,关?于王府和?女官的传言。” 方雪蚕轻轻点头。 沈兰宜抿了抿唇:“很多事情我不便言说,但传言终归是传言。” 无人知晓永宁王实为?女子,在他们?的眼中,招揽这么多女官的举动难免惹来许多非议。 方雪蚕叹气,道:“可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世人大多看女子不起,”沈兰宜稍加思索,然后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选择派驻女官到各司署。” 就仿佛两军叫阵,一方突然派了矮脚的瘸子打头阵,另一方只会哈哈大笑地放松警惕。 在大多数世人眼中,女子或许还?不如瘸子,沉默着的女官们?来到官署,沉默地做着小吏该做的事,无人提防间,根已经扎了下去。 方雪蚕似乎理解了一会儿,才明白沈兰宜所说的意思。 “希望……如你?所言吧。”她笑了笑,也不知当没当真?,只道:“不管如何,今日也是沈娘子替我出?头了,晚间,不如到我这用?一餐饭。” —— 其他几个司署的主官,未必都在王府的掌控之中,唯独司农司事干这一年的饥馑,裴疏玉早早就布了局,司农卿的主官,俨然已经是王府的自己人。 沈兰宜只是王府的典仪,和?其他几个女官一样,领事不领衔。她没能有实职,但是荀满和?裴景鸿可以有。司农卿任了他们?官职,这便是把事情间接交到了她手?上。 两个大男人当吉祥物当得极其别扭,沈兰宜本人倒是接受良好。 向内,她还?在扪心求索,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向外,她已经明了,权势是最好的哑药,再大的规矩与体统,在它的面前都要让步。 勾心斗角的闲事一时倒也不必去想,揽了瓷器活就要拿起金刚钻,沈兰宜沉下心来,对照章程应对即将到来的灾年。 司农司的事情多如牛毛,清点仓储、置发?农机。为?应对蝗虫,还?要动员农人翻地、捕灭虫卵,其中最难的,便是叫种惯了某一种作物的农人,去交错种植一些古书上记载蝗虫不喜食的作物。 除此之外,还?要安排各地通知到里正?,督促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像捕蝗用?的布袋、簸箕,坑杀成虫时掘沟用?的锄头……不一而足。 ——北境几乎年年都要对外动干戈,铁从来都是缺的,多一把锄头也是要提前考虑的事情。 尽管裴疏玉以天象为?名,提前让人散播了今年可能会有蝗灾的消息,但要做的这一切都发?生在灾害未起的时候,怎么都是难的。 好在,沈兰宜不再只知理账打算盘。读万卷书她还?没有做到,但是万里路却切实在脚下踏过。 裴疏玉有意光复的古商道横贯南北,前朝鼎盛之时尚只算个雏形,多年风沙掩盖之下,已经看不出?商道的样子了。 沈兰宜草草带着几个人,一步一步去走这条路,沿途记叙有关?事宜。听?起来简单,然而古道漫长,从其他边陲小国绵延而下,光是语言都有好几种,好几次也险些把小命交代了。 这几年,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 相比之下,司农司的事虽然多如牛毛,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不会被牛一角戳死?。 到了晚间,沈兰宜惯于和?方雪蚕一起用?饭。 白日里所见皆与农桑有关?,好不容易歇下来,两人默契地都不提白天的事。 防备着的蝗害虽还?未至,但是已经旱了许久,老道的农人皆能看出?年景不好,城中大多数人家都俭省着吃。 她们?桌上的餐食,自然也是清粥小菜。 方雪蚕似乎对沈兰宜在外的经历很感兴趣,问道:“三山五岳,你?都走过了?” 沈兰宜摇头,掰着指头算自己去了哪些山头。 方雪蚕的眼神中有艳羡:“我也很想去看一看,没见过的景色,终归是画不出?来。” 琴棋书画她皆擅长,然而最喜欢的,还?是画之一道。 这个时候多话像是炫耀,沈兰宜没吱声。 方雪蚕却叹了口气,道:“待他日……尘埃落定,我怕是也走不出?去。” 沈兰宜知道她说的“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 方雪蚕和?她一样,知道裴疏玉的野心。 否则,留下她这个方氏女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她们?也都很清楚,真?正?举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天灾不值得庆幸,然北境有应对,北境以外的天地却难说。彼竭我盈,这个时候不举事,难道要等京中局势安稳下来,老皇帝顺利去死?,皇权顺利更迭之后再打吗? “为?什么说,你?走不出?去?”沈兰宜问她。 方雪蚕垂下眼帘,拿筷子的手?越攥越紧:“之前,永宁王和?肃王一样,问我,我的祖父可留下了什么有关?故太子血脉的线索。” 沈兰宜道:“你?是怀疑……永宁王她,想找到这个遗腹子,来证今上得位不正?,从而……” 方雪蚕点头,捧着碗,目光怅然。 沈兰宜咳了一声,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即使捧着碗,她看起来也像画里的美人一样,仿若西子捧心。 “可是根本没有这么个人,”方雪蚕的面上仿佛真?的有了西子的病容,声音也越来越细弱:“祖父他看重我,时常与我说正?事。肃王抓我确实不错,我知道的事情,其实比我父亲还?要多。” “祖父对故太子忠心耿耿,如果真?有他的血脉留存于世,他一定会告诉我在哪儿,以待来日。” “得位不正?……永宁王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由头?大楚兴陈胜王,谁都知道是假的,可谁举事都会扯这样的大旗。”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惶惑。 方雪蚕以为?,不管有没有所谓遗腹子的存在,裴疏玉都会把他“找”出?来,真?假不论?。 待一朝天地翻覆,知晓这一切的人,自然会被灭口。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方雪蚕抬起微红的眼眸看向沈兰宜,道:“吃完这顿,你?别再与我熟稔了。那年,是三娘你?救了我,我不想到时还?牵连你?进来。” 沈兰宜问道:“你?都怀疑她会杀你?,为?何还?如此矜矜业业?” 方雪蚕抿了抿唇,道:“一码归一码。”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还?活着,总要活得体面一些。况且,这里很好,不是为?了哪个王公?贵族做事。” 沈兰宜踟蹰片刻,还?是道:“别担心,永宁王不会杀你?的。” 时机还?未成熟,裴疏玉当然不会把预谋告诉任何人,沈兰宜自然也无从知晓她真?正?的打算。 但她这不是替谁夸口承诺。 方雪蚕当然没信,她摇摇头,道:“不必安慰我。” 沈兰宜却正?色道:“我不是安慰你?。便是真?的如你?所想,到那时,我也能保你?。” 方雪蚕吃了一吓,道:“你?如何保我?” 沈兰宜玩笑似的说道:“就当我挟恩图报了。我早些时候,勉强算是救过永宁王一回。” 方雪蚕眼中的惊讶这才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怪不得,我原以为?你?们?……” “以为?什么?” 方雪蚕闭上嘴摇头,而后才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抱歉。” 话说到这儿,望着沈兰宜澄澈的眼睛,方雪蚕还?是有话想问。 先前在王府,那永宁王也半开玩笑似的说,该谢的人姓沈。 说是她劝他任用?她,免她郁郁,免她不得施展。 她想问,为?什么她会如此救她。 从姑苏,到现?在。 见方雪蚕神色依然怔忪,沈兰宜试探性地道:“怎么了?” 方雪蚕深吸一口气,道:“没……没怎么。” 沈兰宜没刨根问底下去。 —— 秋分过后,一场大考,终于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后来开了序幕。 大旱后的天空澄净如洗,一丝云的踪迹也无,蓝得让人发?慌。 城门外,逃难的难民蜂拥而至,他们?哭喊着聚集、尖叫着拍门。 “求求了,开开门吧,给条活路吧——” “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南下旱了三个月,突然又?发?洪水。没了……整个村子都没了……” “我的儿……啊……蝻蝗密密麻麻,连人都吃……” …… 声音太大,半座府城的人都能听?见。 永宁王府内,亲兵禀报完情况后,灵韫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见上首的裴疏玉依旧不动如山,她一屁股又?坐回去了。 “父王,我们?现?在……” 裴疏玉睨她一眼,问:“想开城门?” 灵韫到底年纪还?轻,她咬着下唇,摇头道:“不能开。但是、但是或许该出?安置的法子……” 裴疏玉笑了一声,却没反驳什么。 灵韫很怕她这样笑,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 裴疏玉没管她,只同亲兵吩咐:“把好城门。和?守将都说清楚,谁要是连流民都拦不住,本王就把他的脑袋倒着栽到地里去。” 亲兵虎躯一震,大声应道:“是!” 亲兵退下后,灵韫尽管畏惧,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不是质疑的为?什么,而是探求的为?什么。 “城门要开,但不是这个时候。”裴疏玉淡淡道:“真?正?孱弱的流民,就是能到,也不会这么早到。” 点拨之下,灵韫霎时便想懂了关?窍,“第一批来的,不说都是恶人,也一定没有善茬。”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道:“千里寸草不生,蝗虫过境……灵韫,你?猜,他们?是吃什么活着走到这儿的?” 反应过来是吃的什么之后,灵韫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第73章 见灵韫一副快要吐了的表情,裴疏玉倒也没接着逗她,只道:“流民聚集不是好事,如?何应对。” 灵韫仰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下胸腔翻涌的恶心之感,稍加思索后道:“我们不能任他们聚集,可也不能对他们动手。” “对。”裴疏玉颔首:“坑杀是最方便的办法,不起事端、也避瘟疫,但传出去之后,百害而无?一益。” 灵韫苦思冥想,却还是不得?解法,只试探性地开口说:“先行缓兵,安排各处城门加强守备……” 裴疏玉打断了她的话,道:“糜费兵力在此,亦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称不上和颜悦色,但怎么?也不算严肃。 结果一瞥旁边的灵韫,还是低着头鹌鹑似的。裴疏玉有一瞬疑惑。 她有这么?凶吗? 裴疏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 不过,灵韫的这份畏惧似乎只对她展现,在外待人?接物时?,从来不会这幅情态。裴疏玉也就没太在意。 上方投来的目光越深切,灵韫越不敢抬头直视。 来教导过她的各路名师,加起来得?有双十之数了,都是裴疏玉精心挑选的严师,然而灵韫并不怕他们,却唯独在面对永宁王本尊的时?候,会生出这种……似敬似畏的情绪。 灵韫攥了攥有些幻痛的手?心。 幼时?在弭山闯下大祸那一次,被裴疏玉持剑鞘狠狠敲了一顿。后来她没再做过那样的事情,她的这个“父王”虽然严厉,但也没再对她动过手?。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怕她。 灵韫硬着头皮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请您赐教。” 私下里,她从来不叫那句尴尬的“父王”。 “从外动不了,那就从内。”裴疏玉淡淡道:“吩咐下去,用投石车投粮出去,斟酌好分量,别叫太多人?不饿死。” 灵韫听懂了她的意思,眉梢微动。 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口饭就是一条命的时?候,又寡又不均,怕是流民内部就要先干起来了。有内部的争斗转移注意力,守城的压力会小很多。 而且…… 灵韫若有所思地道:“若半点援手?也不伸,流民同仇敌忾,怨恨的就是我们。但这么?一来,矛盾就不会再指向?我们。” 裴疏玉注视着她,忽然道:“方才,我不过提了一嘴可能的人?相食,你?都于心不忍。现在说起这些,又不为难了?” 灵韫抬起头,眼神认真,“天下生民何其多,但在其位谋其事,就像战场上两军相逢,我现在若对流民怜悯,就是对北境的百姓残忍。” “这句话说得?像点样子?。”裴疏玉稍昂起下巴,轻笑?道:“不过天地这么?大,焉知他日你?没有忧心天下生民的时?候呢?好了,去做吧。” 轻飘飘的一句赞许,却令灵韫的心都跳漏了一拍。 裴疏玉从不在亲近之人?面前避讳自己的野心,但是,像这般近乎直白的说来,灵韫却也只听见过这一次。 而且…… 更?让她惊愕的,是后面那句。 突兀的喜色漫过眉梢之前,灵韫神色一凛,她站起身,垂首应道:“是,我这便去安排。” 裴疏玉单手?支着额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灵韫转身离开的背影。 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 焦躁的秋意渐染,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饥饿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斩下待宰之人?的头颅。在如?此的气氛感召之下,没有人?能不惶恐。 而这种紧绷的气氛,在城外的流民中爆发出激烈的斗殴、甚至是械斗之后,达到了顶峰。 沈兰宜心平气和地将碗中的半张麦饼拨回给?珍珠,道:“怎么?了,学孔融让梨?” 珍珠抱着碗想躲,被揪了回来。 “我好担心……”珍珠嗫嚅道:“眼看?日头还不消退,再这么?热下去,明年的庄稼也种不下去了。” 眼下北境的情况,已经比沈兰宜前世?所知要好太多,只有零星几个小地方的蝗虫没有控制住,不至于蔓延成?灾。而旱灾虽然无?可避免,但是早打深井、多蓄林草,终究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 沈兰宜搁下筷子?,眉目间还是有忧色。 她仗着一点先知先觉的好处,在之前珊瑚走时?和她约定?,每三年再碰碰头叙叙旧,在荒年到来前,沈兰宜顺着先前珊瑚来信给?她们的地方去找,可却再没联系上过她。 珍珠此刻的担心也不外如?是,然而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再提珊瑚,以免惹得?彼此去想坏的可能。 “且先放心吧。”沈兰宜最后宽慰道:“北境会是最有活路的地方。” 潦草果腹后,沈兰宜回到了官署之中。 在司农司出过那口气后,再与这些人?共事时?,他们反倒彬彬有礼了许多。 当然,不排除后来,司农卿拿来王府的手?谕,亲自着人?把清净堂的牌匾钉在她们门前的缘故。 ——永宁王知道,永宁王袒护。 不过眼下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往日勾心斗角的心思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面前不值一提。 司农寺大部分人?被王府要去,带着城中大户们年初登记用了的粮种数目,挨家挨户的去叫门征粮。 听起来就很刺激,沈兰宜有幸不在此列。因?她来得?晚,年初的事情不清楚,她被安排去和其他司署的人?一起,维持运粮的秩序。 要给?城外的流民投粮这件事情,自然在城内百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兰宜能大概猜到裴疏玉意在何为。但诱使流民自相残杀、不再成?乱,这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想要安抚百姓的情绪显然不是易事。 沈兰宜抬眼一望,便见那位已经窜得?快和她一般高的小郡主,亲身挤在拥挤的人?潮中,和围堵在运粮车旁的百姓分辨。 “大家放心,我们都是有分寸的……” …… 灵韫大概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乌泱泱的人?声几乎将她淹没,她踮着脚,却也只能露出一个脑门,声音也被埋在了里头。 “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儿,若是世?子?也就罢了,不过是个郡主!” “对,你?说话不牢靠,我们要和说话牢靠的说!” “官爷,我们并非存心闹事,只是我们也要活路呀!” …… 沈兰宜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悄悄记住了闹得?最凶的那几张面孔。 灵韫那边果然招架不住,她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倒是顺势成?了靶子?。 眼见不妙,一旁的亲兵刚要护送她往后退,两侧的百姓忽然一拥而上,竟是如?人?浪一般推向?了她。 亲兵不得?已推剑出鞘,才将将吓退一部分人?,然而灵韫一时?避让不及,被掼到在了地上,腿上还被踩了几脚。 前面叫归叫,现下真的伤到了皇孙贵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附近的人?心虚般散开后退,倏尔便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亲兵领命保护郡主,见灵韫受伤,额上汗都往下掉,他们下意识就要扶起灵韫,却被旁边一道女声叫住了。 “等等,先别挪动她——” 沈兰宜拨开四散的人?群,逆流而来,见灵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裙裾也脏了,她蹲下身,柔声问:“是腿上哪里痛?” 灵韫本来痛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但这里人?太多,这个年纪又最要脸,她生生忍住了。 她咬着牙,道:“脚踝,右边脚踝好痛,被撞倒时?正好踩中了骨头。” 沈兰宜抬头,朝亲兵道:“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能随意挪动,要先固定?再说。你?们快去找些木条或是什么?板子?来,帮郡主固定?伤处。” 亲兵这才恍然大悟,去了两个到一旁铺子?里找东西。 待木板找回来了,沈兰宜接过,低着头,隔着裤脚帮灵韫固定?右边的脚踝。 灵韫倒也皮实,痛劲过去了些后还有心情问道:“沈典仪,你?也通岐黄之术吗?” 沈兰宜绑好最后一个结,答:“一点点。” 灵韫追问:“是在哪里学的?” 沈兰宜的目光放空一瞬,而后莞尔道:“在外行走,曾与一位游医同路,她教了我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说着,她用肩膀顶在灵韫的手?臂下,把她扶了起来。 灵韫谢绝了另一位亲兵的搀扶,拐着右脚,借着沈兰宜支撑的力气,瘸子?似的往前蹦跶。 “我刚刚都看?见了,人?群里有几个跳得?格外高,分明是故意撺掇。” 都这样了还想着方才的事,沈兰宜失笑?,不过很快就正色道:“民意是平息不了的,郡主只需保证运粮车每日顺利抵达城墙就好了。” 灵韫苦恼道:“我怕他们生事阻挠,才想着说解释清楚。” 沈兰宜摇摇头,道:“他们若发现碗里还有米粮,那便不必解释,若碗里空了,解释也无?用。” 灵韫用只有她和沈兰宜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怕……我只是怕做不好事情被责怪。” 沈兰宜知道她是怕谁责怪,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既然把事情交给?你?,那无?论你?做得?好与坏,这个结果都在她接受的范围之内,你?只需尽力去做就好了。” 这确实是沈兰宜的肺腑之言。 早先她乍然接手?了事关私盐的那么?大一桩事项时?,别说害不害怕了,她做梦都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不过,在把自己的先吓到担不起事之前,沈兰宜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裴疏玉既然把事情交给?她,那就一定?是预料了其中的风险的。只要不是故意搞砸,放胆去做,就已经是对得?起她的信重。 灵韫听了这话,原本混杂着疼痛的紧绷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她咬了咬牙,道:“好,我知道了。” —— 故意生乱、挑拨民意的人?被卫兵捉了起来,拷打之下,他们供出了幕后指使。 并不意外,还是常与裴疏玉做对的那起子?老古董。 她如?今已经懒得?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处置得?干净利落。 族老们自然有怨言,可是当他们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他们的这位永宁王殿下,在这几年间,以一种非常恐怖的速度收拢了所有浮动的权柄。若是裴疏玉想,她几乎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暴君。 手?腕和铁拳齐发,处理了两波流民之后,在这年冬日,北境终于缓缓打开了它的城门。 北境什么?都缺,连年作战下来,人?也是缺的。这一次的饥馑,正好给?了它贪婪地吸纳人?口的机会。 于此同时?,信鸢挟来了外面的消息。 这个冬天,最富庶的两河沿岸都不乐观,饿殍遍野。京城情势更?是不明朗,老皇帝猝然病危再未露面,连生死都众说纷纭,朝野内外,几乎要被内斗和几场宫变掏空了。 冷风裹着雪粒子?簌簌而下,裴疏玉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横在案前的那把剑上。 这把剑,陪了她二十年了。 古旧的纹路浸透过她和旁人?的鲜血,杀意凛然。剑柄上却垂着枚不相配的穗子?,隐约可以看?出曾是绿色的。 裴疏玉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剑。 是时?候了。 第74章 一切恰如北境的雪,来得虽快,却在意料之中?。 唯一在沈兰宜意料之外的是,此番起兵,她竟在队伍名单里少数几个非武将之列。 沈兰宜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都?没有想到带上她的必要性在哪。 并不是她觉得危险不愿前去,相反的是,成败不论,她都?非常想要去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找裴疏玉问个清楚。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永宁王府上下被装点得银白一片,肃穆的府墙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发?髻霜白。 见是她来,王府的亲卫非但没有阻拦,就连例行的询问都?没有。沈兰宜便明白,裴疏玉大概是在等她。 一路畅通无阻,耳畔只?有风声。沈兰宜紧了?紧裹着的斗篷,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在湿滑的青砖路上行进。 终于,她到了?。 漫天的风雪铺陈成卷,触目所见尽皆萧索。议事的正堂敞着门,大抵是刚刚结束了?出征前最后的恳谈。 裴疏玉却不在堂中?,她负长剑、披寒霜,正凝心?静气,朝着檐下结成的冰凌挥出最后一剑—— 冰凌距离剑稍尚有数尺,剑风过处却齐根而断,扑棱扑棱,碎作了?一地的冰渣。 “殿下。” 听见沈兰宜唤她,一身杀气的裴疏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 沈兰宜抬起头,见她肩上落了?雪,下意识道:“外头这么冷,殿下怎么还站在这里?” 裴疏玉侧过头,顺着她视线的落处,抬手掸掉了?碎雪,道:“吹吹风,让脑子冷静冷静。” 她看到了?沈兰宜被冻得发?红的鼻尖,道:“进去聊吧。” 沈兰宜歪头看她一眼,忽而摘下了?风帽,迎风抖了?两下。 “没关系,殿下。”她的声音轻快:“我也冷静冷静。” 雪还在下,风却小了?许多,她清楚地听见裴疏玉“唔”了?一声,然后说:“想让我解什么惑?” 沈兰宜便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带上我?” “你足够熟悉京城,会派得上用场。” 沈兰宜便没再问。 是的,尽管离开了?京城,但她依旧对它足够熟悉。 这种熟悉,指的并非是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路,而是,她知晓那些?暗地里的沟壑、以及不见光的人情往来。 沈兰宜没追问具体的用场是什么,只?笑道:“贩了?三年私盐,哪敢不熟?” 一个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一世?,京城党争不休,比她记忆中?的还要严重,她猜到,或许推波助澜的推手,此刻就在眼前。 裴疏玉就像一座冰山,恰如此刻,只?是平静地伫立在这儿,却无人知,她心?底真正的所思所想。 见沈兰宜神色轻松,裴疏玉几不可?察地抬起唇角,问她:“不多问几句?” 沈兰宜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安排。” “愚忠可?要不得。”裴疏玉轻轻叹出口气,道:“陪本王走走。” 沈兰宜没再说话,只?上前几步,走到她的身侧。 天地阒然无声,她们穿过绵延的细雪,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闲逛。 “如若事败……”细碎的脚步声微顿,裴疏玉没有看她:“你会后悔吗?” 沈兰宜一板一眼地纠正她:“殿下怎就忘了?,我说过,我从来不会后悔。” 裴疏玉轻笑了?一声,“好,那我换个问法。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沈兰宜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扭头道:“殿下也会害怕吗?” 她不问她是否害怕,就已?经笃定地得出了?这个答案。 裴疏玉眉目沉静,眸中?的霜雪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化冻,“是人都?会有恐惧,很?奇怪吗?” 她抬手,覆在自?己的左肩之下,“不瞒你说,当年的箭伤,至今还是会痛。生?死一线的瞬间,我也会害怕。” 沈兰宜知道弭山后的那段时间有多凶险,可?是听裴疏玉坦然承认旧伤牵绊,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是的,她也是人。 冰山下掩藏的除却城府,亦有恐惧与?伤痛。 沈兰宜垂下微颤的眼睫,道:“从前有太多没办法的时候,以后……殿下以后,一定要好生?调养。” 裴疏玉放下手,没有说话。 直到雪渐渐又下大了?,她才缓声道:“陪我徘徊了?这么久,回正堂暖一暖再回去。” 沈兰宜抬起眼帘。 睫毛上堆起的雪花化成了?水,顺着她的眼尾滑下。 沈兰宜终于回答了?裴疏玉方才的问题:“我只?想要活我自?己,这与?结局无关。” “是好是坏,之于自?己,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之于别的……”沈兰宜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向?裴疏玉:“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挑眉看她:“这马屁拍得拙劣。” 沈兰宜笑笑,只?是笑意收敛后的神色,极为极认真。 “我相信殿下。”她重复了?一遍:“相信殿下,一定能拿回那些?……曾经被褫夺的一切。” ——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沉默中?悄然开拔。 方雪蚕和沈兰宜同乘马车,她挑开车帘,见旁边辎重车队一辆辆驶过。 马车自?然不比骑马来得快,她们的速度与?后勤军是差不多的。 无论车前车后,属于男性的气息都?太浓厚了?。方雪蚕极为明显地不安起来,她放下车帘,低着头,十指间彼此揉搓。 沈兰宜知道方雪蚕为什么会在。 大军集结,还未出北境,但举事的名目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得位不正,残害忠良,灾荒便是上天降罪。 前世?,他们便是用这样?的理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裴疏玉实为女身之上。 天道好轮回。这如何不算一报还一报? 而方氏女,便是这一次不可?或缺的证据一环,裴疏玉更?是提前知会过,让方雪蚕替她准备了?一篇檄文。 掌心?一凉,方雪蚕回过神来,便见自?己的手心?里,被沈兰宜塞了?一只?小小的橘子。 沈兰宜自?己也剥了?一只?。 本就是灾年,这几只?小橘子还是地窖里之前存的,蔫蔫巴巴,不过那股柑橘的清香倒是还在,足以盖住车舆内外混杂的气味。 方雪蚕道了?谢,然后低声问道:“你觉得永宁王这次……能成事吗?” 沈兰宜平静地回答:“我不知。” 像是怕一语成谶似的。她只?敢说相信,除此以外,是与?否、成与?败,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方雪蚕的肩膀微瑟了?瑟,沈兰宜还以为她是害怕,结果仔细一看,却没在她脸上发?现忧惧的神色。 方雪蚕沉下肩,仿佛见不得天光似的,缓缓低下头,以双手掩面。 “从小到大,祖父教我仁义礼智,教我忠君爱国,可?是现在……我现在,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和肩膀一样?越抖越厉害:“我在案前坐了?三天,是为了?替叛贼写?一篇言辞激烈、晓谕天下的檄文。” 沈兰宜沉默,没有替裴疏玉反驳。 方雪蚕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或许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裴疏玉之前只?将她放在了?司农司。 无论掌权的是谁,民之生?计总是大义所在。 可?现在不同了?,方雪蚕要直面这一切,直面自?己与?先前十余年所受教导相悖的选择。 尽管她知道,是谁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绝了?他们方家,可?是她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依旧拐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弯。 这样?复杂的情绪,没有人劝慰得了?,沈兰宜坐得稍近了?些?,轻轻拍了?拍她耸动的背。 “心?不过拳头大,我们想不了?那么多。”最终,沈兰宜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想清楚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旁的都?暂且不论。” 方雪蚕肩头细微的颤抖停住了?,紧接着,便是小口小口抽着气的声音。 她松开掩面的手,把方才滚落在地的那颗小橘子拾了?回来,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开它,一片片吃掉。 渐渐的,方雪蚕原本紧绷的表情,在咀嚼的动作过后松了?下来。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想要报仇,想要该死的人去死。所以……我应该希望永宁王赢。” 沈兰宜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车舆外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她循声看去,见是灵韫骑着马过来,她身后还带着两个亲兵。 沈兰宜道:“瞧这架势,应该是来检查粮草辎重的。” 方雪蚕点点头,道:“嗯。粮草本就是重中?之重,况且年景不好,一路上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应当加强防备。” 灵韫骑在马上,一身飒沓,察看完情况无恙后,她与?率队领兵后勤的那几个武将似乎还聊了?几句。 看起来聊得还挺开心?。 尽管这几年与?灵韫接触得不多,不过三岁看老,沈兰宜对她的性格还是有几分了?解,是以并不意外。 只?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再开心?得起来了?。 飞扬着“裴”字旗的大军启程,奔雷般跃出北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元河关,连下两州五城。 是好事情。 然而没人能笑出来。 沿途的雪一直下,瑞雪本该兆丰年,这场雪可?以缓释旱情,是好事才对。 可?是,这雪太大了?。 先经旱灾、又遇飞蝗过境,轻飘飘的雪花,成了?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沿途的雪被之下,平民的尸体堆叠如山,几乎阻塞了?道路。 也许是冻死,也许是饿死,没有人在乎。 “队伍停了?。” 马车里,方雪蚕低声道。 沈兰宜升起车帘,望向?前方。 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片天空,苍茫无际的大地上,活人也陷入了?死寂。 沈兰宜道:“前方有河道,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下去看看。” 她刚下车,便被眼前的雪光晃了?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揉。 再睁眼时,沈兰宜只?见一道人影,正缓缓朝着河岸走去。 是裴疏玉。 她卸了?盔戴和掩膊,走向?无名的尸山血海,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 兵临城下,只?是时间问题。京中?终于反应过来,急调西南边军十万,连同十万京城守备,预备打一场血战。 正在所有人都?以为永宁王这边该行动了?的时候,一路打至这里的北境军,却突然停驻,在城外三十里扎营。 “一路上,其实没有怎么打,打的最硬的两块硬骨头……”凌源叹道:“反而是沿途的其他叛军。” “其他叛军?你几个意思?”裴疏玉的另一位左膀右臂,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岑寂出手,给了?凌源后脑勺一下:“我们可?不是叛军,我们是匡扶正义的义军,千里奔赴是来拨乱反正的。” 裴疏玉没看他们,目光在沙盘上久久停驻。 她只?问:“谣言一路传得怎么样??” 岑寂拍拍自?己的胸脯,捏着嗓子学传谣的斥候的腔调:“得位不正,残害忠良方家,我们都?是遭那狗皇帝牵累了?!且看北境呢,就知老天有眼,永宁王善待忠臣后嗣,裴家多年来安于苦寒,把守边关,所以,天罚降下也不过洒洒水!” 凌源恶心?得“嘶”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正色道:“殿下,我们没有退的机会。身后的城池看似已?经取下,但他们其实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岑寂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他们疲于应灾,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见前面两洲都?倒下了?,一个个才索性大开城门,应势而为。” 裴疏玉很?清楚这一点。 一旦这一场败了?,局势顷刻间便会倒转,他们不会再有回头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拾起沙盘上的一面小旗,向?前推了?两寸。 “所以,不能有失。让西南方向?的斥候去查,查清楚这股援军的虚实与?底细。” 凌源刚应下,中?军帐外,忽传来亲兵急报。 “报——殿下!京中?有天使来,传信说,要您亲自?接。” 裴疏玉眉梢微动。 既打着正义之名,那这封信,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接。 可?这个时候,京中?来信,是想做什么? 不论是老皇帝还是谁,都?不会天真到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支虎狼之师退兵。 不过很?快,裴疏玉就知道,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了?。 “来人,恭送天使。” 她收拢手中?卷轴,面无表情地朝下吩咐:“还有,去把郡主,还有随行的沈女官,叫来本王帐中?。” 第75章 听到这样的传话时,沈兰宜就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营帐近前的亲卫都?被屏退,毡帘大?敞,前后通畅,一看便是要聊大事的架势。 帐中,灵韫已经到了。 她看起来很是忐忑,虚坐在高脚杌上坐立难安。 “参见?殿下。” 裴疏玉负手站在沙盘后,见?沈兰宜来,示意她坐下,然后道:“长话短说,先看案上那封信。” 灵韫来得早,已经读过了,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看完,抬起头?,和对面的灵韫交换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殿下相信信里的话吗?”沈兰宜率先发问?。 灵韫也开口了:“父王,他们所?说,绝无可能是真的。” 裴疏玉看着沙盘正中的那面红色小旗,道:“我们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时此时此刻,这封信,应该已经像雪花一样,铺向?了四面八方。” 她唇角微抬,语气轻蔑:“这天?底下的人,都?要知道,老皇帝‘退位让贤’、甘求太平的圣举了。” ——天?使带来的信旨有言,永宁王民心所?向?,国朝不愿意起干戈,若真能平复天?怨,皇帝愿意退位让贤。 条件是,裴疏玉要娶康麓公主?,复结袁裴旧盟,生下……姓袁的孩子?。 沈兰宜不无嘲讽地道:“这封信,是不是年老力竭的皇帝意下,还尚且不知呢。” 裴疏玉未置可否。 灵韫记得康麓公主?是哪位,但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没算明白,“康麓公主?……她如?今多大?岁数了?还没有纳驸马吗?” 沈兰宜凉凉道:“有驸马此刻也要没有了。谁叫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呢,拿出她来作筹码,才显得他们诚意最足。殿下,你准备如?何应对?” 京中这一招确实险恶。你永宁王不是要站上至高处博取民心吗?那我何妨将你架得更高,高到下都?下不来。 连皇位都?肯相让,只求太平。多么美妙的幌子?。 想明白其中一二后,灵韫不由问?道:“如?果……应了呢?京中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疏玉睨她一眼,只解释了一句:“绝无可能。” 一旁,沈兰宜道:“举事不只靠一人之力,如?若应了,裴氏又该如?何自处?即使不应,这未也尝不是在殿下与裴氏之间埋了一根刺。” 裴疏玉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道:“明面上,他们便是这两?个用意。” “一来把本?王架上高处,强行?把破坏平衡的罪名加诸到我头?上;二则便为离间,这几年,我本?就有意摆脱宗族和其他世?家的制衡,京城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这上头?做文?章。” 沈兰宜稍加思忖,又道:“可这轻飘飘的一页纸,还是太软弱无力。我们不知支援的边军虚实,京中亦不清楚我军底细,他们又如?何笃定殿下会被这个烫手山芋为难?口头?上的机锋再多,到头?来,还是要看刀真枪的。如?果这封信激怒了殿下,他们又当如?何?” 京中政权争斗不休的时候,北境却?在养精蓄锐、劝课农桑,田间是改良的农机、地头?是新引的粮种,同时缩短丁役、减免田税,永宁王府更是开了私库,为贫苦百姓置办公用的农具、耕牛。 所?谓权谋较量,至多只是添头?,北境军能一路直取而?下,不是因为扯了什么虎皮当大?旗,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他们兵强马壮、粮草丰沛。 灵韫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完沈兰宜所?言,只顾得上猛点头?了。 裴疏玉见?状,轻笑一声,道:“玩权术斗心眼,宫里那些人可不在话下。所?以明面上的用意之外,他们还有别的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这封信……是在点,有人知道本?王实为女子?了。” 沈兰宜愣了一愣,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就搭上了。 怪不得…… 姓“袁”的孩子?,由谁来生呢? 这分明是暗讽。 灵韫的瞳孔亦是颤动,她没忍住站了起来,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是谁走漏了消息!” 沈兰宜的眉心突兀地一跳。 先前她的猜测是对的。 前世?,并?非是那义子?接近走漏真相,反而?是京中将这秘辛透露给他,让这个最亲近之人给了裴疏玉致命一击。 沈兰宜抬头?,见?裴疏玉神色如?常,波澜不惊,像是早有预料,才稍松了口气。 于是,沈兰宜只宽慰灵韫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现在,是谁走漏的风声已经不重要了。” 裴疏玉抬了抬手,也示意灵韫别急:“我们都?要打到人家的老巢了,叫他们逞逞嘴上威风又如?何?” 沈兰宜便问?她:“殿下,如?今该怎么应对?” 这袁氏江山绵延百年,早已经显露出疲态。遍地开花的灾荒也不过是来了一把推波助澜。人总是要找活路的,四境之下,各路势力虎视眈眈。 正因为裴疏玉是女子?,她更需要“正义”,不能落人口实。天?底下不太平,一旦留下话柄和缺口,这些都?会在以后成为她被人攻讦的由头?。到时按下葫芦浮起瓢,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裴疏玉注视着那面红色的小旗,忽而?伸手,将它拔入了掌心。 “在查清那十万援军虚实之前,缓兵不发,再退二十里。同时,为表本?王并?无不臣之心,由女官携郡主?入京,请封世?子?。” 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反应过来后,沈兰宜的眼睛倏尔亮了:“反将一军,殿下高明。” 若真封了灵韫为永宁王世?子?,这便是承认了女子?的继承权,他日即便裴疏玉的女身暴露,京中自己都?封了女世?子?,又如?何再拿此事来自打嘴巴? 若京中不允此事,同样也落了话柄。嘴上说着什么退位让贤,结果却?连个世?子?都?舍不得封,那前面抛出的那些话,和笑话又有何异? 敞开的毡门挂来冷风,裴疏玉站在正中,腰背直得仿似一株青松,神情却?是玩味的。 “你与灵韫孤身入京,你还笑得出来?” 沈兰宜坦然道:“即便是最坏的可能,也不是坏事。” 闻言,灵韫本?就惴惴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的。 即使京中翻脸,对她们下手,这何尝不是给了裴疏玉一个出兵的理由? 裴疏玉毫不避讳,亦是坦然:“是啊,死?一个女儿、一个女官,于大?局而?言,倒也没什么妨害。” “不过……”瞧见?灵韫的神色,裴疏玉还是话锋一转,道:“别担心,他们不会轻易给我递上这样的把柄。去准备一下,再把凌源和岑寂给我叫来。” 局势不等人,没有太多安抚彼此情绪的时间。收到裴疏玉的眼神示意,沈兰宜庄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带着灵韫一起退下了。 —— 一辆符合郡主?仪制的青帏马车,孤零零地驶出了北境军驻扎的营地。 在此之前,裴疏玉亲挽长弓,用箭镞射出了一封回信。 京城城墙上的守将,见?信内容,不敢决断,快马报与宫内;又见?北境军确实退到了五十里外,而?后,巍峨嵩峻的城门,才终于开了一条刚够容纳马车进入的缝隙。 马车内,灵韫升起车帘,怔怔望向?蓝到让人心慌的天?空。 端坐在灵韫身侧的沈兰宜,身着七品的典仪官袍,挽着高髻。 这官袍不算华贵,但很繁复,压在肩上沉得慌,她靠在车壁上卸着力,保存体力。 许久后,灵韫才收回目光。 她拧着自己的拇指,悄声道:“沈姐姐,有你在,我才安下心来的。” 沈兰宜不解,问?:“郡主?为什么这么说?” 灵韫道:“我担心自己不过是放出去的人质。毕竟不是亲生,纵然牺牲了也无妨。” 这分明是学着裴疏玉那时的语气。沈兰宜莞尔,又问?:“那为什么我在就安心?我也就有点抓鸡逮鸭的力气,真的打起来,恐怕还得郡主?你保护我呢。” 灵韫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不一样,沈姐姐,我觉得哪怕真的有什么意外,她……也不会轻易舍弃你。” 毕竟是郡主?,沈兰宜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见?她没有抗拒,才摸了第二下,而?后轻声安慰道: “殿下也不会轻易舍弃你的,你也不一样。这么多年来,她或许没有拿你当女儿看,可是却?是真的用了心血来培养你,你不应该这样猜疑她。” 灵韫有点儿好奇,为着这句直白点出的“猜疑”,也有点不好意思。 她咬着下唇,道:“沈姐姐,那等我们顺利回去了,这些话,你别和……她说。” 在没有外人的场合,灵韫很少会用父王这个称呼,噙在嘴边的,永远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她”。 灵韫想了想,又继续道:“真的不会猜疑吗?如?果……如?果事成,那以后,她就会是这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你不会害怕吗?” 沈兰宜没有急着给出笃定的答案,她也用力地想了一想,才认真地道:“之前我会,现在不会。我也不怕猜疑,我相信……她和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默契。” 灵韫歪头?:“默契?” 沈兰宜的眼神有一瞬放空,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 “这是女子?间的默契。”她说:“我们曾经一起保有过共同的秘密,也曾经窥探到过彼此最不能对外诉说的情绪,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那一步。” 灵韫又问?:“只这些,就能让你们永远都?不猜疑吗?哪怕有一天?……” 沈兰宜坚定道:“对,永远不。即使我的理智知道,我们这一趟有风险,有一万种可能,我也绝对相信,她不是让我们去送死?的。” 灵韫没再低下头?,她的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闲谈声渐渐淡了。 车轱辘碾过松软的泥地,轧过夯实的土路,终于,来到了青石铺就的宫道。 再往前,便是宫墙万仞,碧瓦朱甍。 马车缓缓停驻,两?侧有宫人拉起车帘。沈兰宜扶着灵韫的小臂,缓缓引她下车。 灵韫环视了一圈,突然轻轻捏了一下沈兰宜的手心。 沈兰宜还未抬眸,紧接着,便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道在记忆里还未消散的熟悉男声。 第76章 是谭清让的?声音。 尽管许久未见,沈兰宜还是很快把这道声线,和他那张讨厌的面孔对上了号。 她当?然知道谭清让还在京城,也想到了这一次有可能会再见到他,却?没料到,这一面来?得这么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谭清让不曾于?鸿胪寺为官。皇帝派来迎她们入城的?,该是鸿胪寺的使节才对,怎么会有他? 神思流转不过一刹,沈兰宜很快定下了心神,朝灵韫微微颔首,示意她无妨。 灵韫的?记性很不错,弭山围猎时她还小,过了这么久,竟还能一眼认出来?。 见沈兰宜神色自若,不像被影响到的?样?子,她放下心来?,昂首缓步朝前走?去。 沈兰宜缀在她身后,步履稳健,发间的?珠钗映衬着冬日的?雪光,明亮夺目。 四下空旷,闲杂人等自然早被屏退,贯穿整座京城的?中轴线边,几个身着红衣的?官员垂手而立。 为首的?,正是谭清让。 “鸿胪寺卿病休在家,陛下特命下官前来?迎……” 这样?的?场面话,在场的?哪一位说来?恐怕都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为何,谭清让话说一半,竟然顿住了。 一旁的?副使见状,悄悄伸手去拽他的?袍袖。 沈兰宜察觉了这可?疑的?停顿,她不闪不避,迎着所?有灼热的?目光,自然地抬起头来?。 目光中的?一道,当?然来?自谭清让。 时过境迁,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瞧着比先前气派更盛。 不过不知是耽于?酒色,还是应酬伤身,眼下的?乌青、颊边些微的?凹陷,配上他此刻近乎阴鸷的?眼神,实在是少?了些他年轻时的?气质。 就像掉到煤灰里滚了一圈的?玉,再好的?玉色,也被污浊的?尘灰污损了。 沈兰宜在心底“啧”了一声。 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她重逢吧。 到底是经历过许多场面,谭清让眼中的?惊愕很快闪过,阴鸷的?底色上,立马浮现出另一种近乎于?志在必得的?神采。 “……下官前来?,迎永宁王府、灵韫郡主进京。” 说话的?时候,谭清让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兰宜的?身上。 她低着头时,只有恭谨,全无怯懦。若说之前逼迫他签下和离书?时的?沈兰宜,还能瞧出几分旧日的?影子,等眼下她抬起头来?,直视所?有人的?目光时,便一点昔日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灵韫敏锐地察觉到这股令人不适的?注视,她侧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沈兰宜的?身前。 这样?的?目光落在郡主身上,那便是冒犯了,遑论现在两边本就关系微妙。 谭清让偏开?了眼神,既而温声道:“来?者即客,鸿胪寺的?客馆已经拾掇好了,还请郡主下榻。” 完全找不出错漏的?一句话。 灵韫淡淡开?口,道:“本郡主现下已经入京,北境诚意已显,按照仪制,该与郡主随行的?其他几位女?官,还有永宁王府的?年礼,也是时候该放进来?了。” 谭清让拱了拱手,道:“那是自然。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天?下如今叛乱四起,京城总要小心提防些,与郡主随行的?女?官,暂时都不能出鸿胪寺。” 这是早预料到的?事情。灵韫没有多说什么,而后便随他们一起去往客馆。 风平浪静得好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探亲,如若忽视掉鸿胪寺周围几近戒严的?氛围、还有个个都配着长剑的?禁卫的?话。 在客馆落下脚后,灵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同沈兰宜道:“没有发难。” 无论如何,节外生枝总是不好的?。沈兰宜收回?了因谭清让出现而升起的?隐忧,道:“此时发难,于?他们而言没有好处。随行的?其他人估计进京也还要起码半个时辰,郡主稍坐片刻,我去察看周遭的?情况。” 灵韫点头。 沈兰宜有些介意方才谭清让说的?话,打算找客馆里的?人问问清楚。 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 “没有什么病休。”沈兰宜同灵韫道:“我问过了,前任鸿胪寺卿,前日里刚被罢官抄家。” 不是什么秘辛,是以禁卫告诉了她。 灵韫不由问道:“原因呢?” “因为他与方家曾有交往。”沈兰宜叹口气,道:“大概是方典仪的?那篇檄文激怒了皇帝,让京中又开?始了一轮大清扫。” 灵韫觉得不妥,皱着眉道:“京郊道中那么多流民,城内也一片萧条,这个时候,他们的?心神居然还用在铲除异己上。” 沈兰宜便道:“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一,皇帝还没……” 她没说出那个字,只用口型比了个“死”。 只有老?皇帝会对?故太?子一事耿耿于?怀到这种程度,他那几个儿孙不至于?。 灵韫若有所?思,补充道:“只能说明,前日还没。” 沈兰宜点头,继续道:“二则,我们……更有机会。” 彼竭我盈,时势就像浪潮,不是一桨头就能打下去的?。 当?年对?方家的?处置本久太?过绝情,也许当?时很多人囿于?皇权威慑不敢妄言,可?是时移势易,在这皇权岌岌可?危、人心浮动的?时候……还变本加厉了,怕是要寒了不少?士子文人的?心了。 灵韫听懂了沈兰宜在说什么,感叹:“不知还要多久,我才能像沈姐姐一般从容。” 沈兰宜笑笑,道:“从容只是因为,没什么好怕的?。” 女?扮男装埋下的?隐患,裴疏玉从养下灵韫起就已经在做准备,安排王府女?官进入北境各司署便是重要一环。 做女?官旁的?不论,识文断字是肯定要的?。然而书?贵纸墨也贵,普通人家的?儿郎很多都是睁眼的?瞎子。故而这些女?官,大多来?自北地的?一些没落世家。 再没落、再不重视女?儿的?教养,也不至于?让她们目不识丁。 这天?下由官治却?也由吏治,各司署的?实权被一点点收归、渗透,裴疏玉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让这些没落世家吃到了女?儿家带来?的?好处,同时还让世家与世家打擂,可?谓一石二鸟。 今生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所?以这一次,裴疏玉甚至懒得去深究,到底是谁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即使那个人揭穿这一真相,也不会酿成如前世那般墙倒众人推的?后果。 小半个时辰后,另外几驾马车也缓缓驶入鸿胪寺中。 灵韫与沈兰宜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没再多言。 —— 上殿觐见的?时间,被定在了五日之后。 五日后实在太?过遥远,然而沈兰宜与客馆的?文官交流,无果。 “不是我们怠慢尊客。”文官为难道:“只是这小朝的?吉日是钦天?监算出来?的?,下官这也只是通传……” 沈兰宜回?来?后,灵韫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附近没有人盯梢时发出的?呼吸声后,才道:“我越发觉得不对?了,他们这是在故意拖延。” “那礼官说,五日后已经是最近的?吉日。”沈兰宜道:“我亦觉得不对?,相比我们,他们……应当?更拖不起才是。” 拖有什么意义呢? 想拖到北境军粮草耗尽?不可?能的?,一路胜仗打下来?,北境军不说没有折损,但?消耗亦不算大。 相反的?是,京城几面的?粮道,不是被战乱和起义军阻截,就是被北境暗兵截断。这种情况要供养十万守备,和所?谓支援而来?的?十万西南边军,粮草一定会更早耗尽才对?。 灵韫不无焦急地道:“真见鬼,那他们等什么呢?拖到我们把所?谓援军底细查 清楚,他们更没胜算才对?。” 沈兰宜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五日后上殿,我们便能知道他们这到底是不是拖字诀了。” ——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上首的?帝座前垂着纱幔,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两旁垂手立着几个内侍,再往下,便是几位亲王与皇长孙,还有几位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 所?谓的?吉日,便是今朝。 这五日间,不知有多少?的?眼睛盯在两方之间,又夹杂有多少?暗潮汹涌。 沈兰宜静跟在灵韫的?身后,一步、一步,目不斜视。 这里是内朝殿堂,入阁朝奏、议事,于?臣子而言都是荣耀。即使是小朝,女?子上殿在本朝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当?然,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这里。 沈兰宜垂下眼眸,应和着宦官的?唱奏,保持着和灵韫一致的?姿态,行了无可?指摘的?规整大礼。 起身后,沈兰宜眉目不动,不动神色地将殿前之人看了个分明。 皇帝端坐高位,脸上是纱幔也无法全然掩饰的?病容,一旁伴驾的?高挑女?子瞧着不像嫔妃,只和内侍站在一处。 在沈兰宜起身的?瞬间,女?子往一旁侧了侧,叫人更看不清她的?面容。 再往下的?朝臣,沈兰宜认识的?不多,除却?今日暂代鸿胪寺卿引她们入宫的?谭清让,剩下的?,只认得其中那位姓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前世,在肃王已经彻底掌握大局之后,沈兰宜在谭府见过这位宋大人与谭清让清谈,这才知道,这把旁人眼中刚正不阿、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刀,其实早就倒向了旁人。 而后,灵韫依照礼数,向上首的?皇帝表明觐见之意。 皇帝老?迈的?声音响起。果然,他没有直接应是或者否,也没有对?女?子承袭王爵是否合制表态,而是闲闲抒发起了无关紧要的?关怀。 与灵韫几问几答后,皇帝的?目光竟还往下落了落。 “朕记得你,当?年……太?后寿宴,”他微眯着眼,看向沈兰宜:“小郡主噎了东西在喉咙里,是你救了她。倒是缘分。” 皇帝这么一点,在场的?人,不少?都想起来?了。 倒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她的?身份。 微妙的?目光落在了谭清让身上,他神色未有波澜,袖底的?指掌却?是紧攥成拳,几乎要捏出响声来?。 沈兰宜眉梢微动,恭谨应答,并未抬头:“陛下日理万机,还记得早年琐事,足见对?永宁王府、对?小辈的?关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咳痰的?声音,然而他却?拒绝了内侍的?侍奉和端来?的?茶水,直到呼吸间的?怪响勉强平复,他才继续道:“当?日便知,你们是胆子大的?。” “否则……”他发出类似“咯”的?一声笑:“怎敢孤身前来?,不怕有人对?你们下手?” 一时间,满堂皆静。 话锋急转,灵韫怔了一瞬,好在沈兰宜适时替她开?口:“陛下乃是天?子,天?子庇佑,哪有人敢行小人行径?况且永宁王未有不臣之心,怎会担心惹得贤君忌惮?” 所?有人都在说荒唐的?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旁侧的?谭清让忽然发问:“哦?也就是说,你们还是这天?子脚下的?臣民,要受律法约束了?” 沈兰宜直觉他话里有话,然而这话却?不得不应:“这是自然,谭大人说笑。” 她的?话音未落,上首的?老?皇帝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其猛烈的?咳嗽,来?势汹汹,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去,一旁的?内侍喂他吃下一粒药丸后,他剧烈的?咳嗽才将将停止。 病龙的?孱病之态,依旧无人敢直视,只是垂下的?这些目光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那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见此情态,沈兰宜只觉不妙。 果然,皇帝力有不逮,今日觐见草草结束,宦官宣读了皇帝先前预备的?旨意,言道年关在即,又兼天?象不利,宫中祭祀繁多,永宁王府册立世子一事,等初三之后再行觐见。 沈兰宜的?眉心兀地一跳。 年初三,算一算,是十一日后了。 莫不成……真的?是拖字诀? 然而作为两边彼此制衡的?棋子,今日事已至此,皇帝人都下去了,她们也没再有转圜的?余地。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与灵韫缓步出殿。 年景再是不好,这堂皇的?宫里头也依旧是一派富贵景象,唯独在往来?的?底层宫人脸上露了端倪,悄悄显现出一点菜色。 待在京中一日,局势不明一日,心里惴惴不安的?感受便越明显。 灵韫的?眉头几乎锁成了死结。 出宫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沈兰宜正欲和灵韫说出去再议,身后,忽然有人叫起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宜娘——久别重逢,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灵韫往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又去看沈兰宜,见她没有回?头,便先上了车。 男人的?声音还在没有分寸地靠近:“真是绝情啊。” 没人理会,他却?幽幽地自顾自道:“在下对?当?时那份和离书?……尚还有些疑惑。宜娘,当?真不打算为我解惑吗?” 沈兰宜动作一顿。 她缓缓松开?车绥,偏头回?望。 幽静的?宫径深处,谭清让伫立在枯树的?阴影下,目光平静。 第77章 男人的话音轻佻,带着莫名雀跃的尾音。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了,沈兰宜努力忍耐,眉心却还是针扎了似的蹙了一蹙。 灵韫从车帘里伸了个脑袋出来,低声道:“不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兰宜转身福了一福,既而?朝背阴处走去。 见她果然靠近,背阴处,谭清让微眯了眯眼,原本意图继续上前的步子停住了,只等着她走近。 “自?京城一别,已快四年了。”他感慨道:“不知宜娘如今过得?可好?” 沈兰宜没有再?往前。 她站定在阴影前一步,抬起眼帘,目光沉静。 “谭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想?,我?们似乎还没有熟到互相寒暄的地?步。” 谭清让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见沈兰宜顿足,他倒是缓步向前。 “这便是你离开我?之后,新找的靠山?苦寒之地?的一个便宜郡主。当时,你便是设法讨好了她,才拿到的那些……信件。” 这便是他能想?象的极限吗? 是不敢想?,她是“勾搭”上了更位高权重的那一位,还是说……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妻子与其他异性有牵连? 沈兰宜笑出了声,道:“谭大人可真有雅兴,局势如此,还有心旧事重提。” 谭清让像是听?不出她在嘲讽京城如今进?退维谷,继续道:“旧事有趣,谭某有时难免沉溺其中。比如说,那封伪造的和?离书……” 见沈兰宜唇边的笑意沉了下去,他倒是勾唇笑了,道:“宜娘好本事,模仿在下的笔迹,又买通小吏,让伪造的和?离书,得?以?登堂入室。” 沈兰宜眉心一跳,顷刻间,便想?起了谭清让落款处缺漏的一笔、想?起了那小吏所说的话。 他的手伸不到北境,了解不到她的近况,可想?要在京城查点什么,却是再?容易不过。 能被?她花钱疏通的关系,自?然也能被?他收买。 好在,沈兰宜仍旧冷静,很快便想?通了事情的关窍。 她抬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道:“后补上了那一笔,以?此证明是伪造,谭大人好心机。然而?手印做不得?伪,一验便知。” 谭清让没说话,状似不经?意般揉搓着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腹。 而?后,他朝自?己的手指吹了一口气,沈兰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视线落下,却见他的拇指指腹上一片斑驳,竟像是被?火燎过、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疤痕。 “好可惜。”他感叹:“那枚指印究竟是谁的,已不可考。” 沈兰宜瞳孔微缩,下意识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她终于有了起伏的情绪,谭清让古井般的瞳仁中跃动出异样的神采,“和?离书既是假的,宜娘,你当然……还是我?的妻子啊。” 他继续逼近:“同?自?己失散数年的妻子说说话,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遭受那样的拒绝和?耻辱——枕边人日日想?的竟是如何将他踹了,沈兰宜忽然发觉,他对她的偏执简直超乎想?象。 甚至于……可以?用火燎坏皮肤来毁伤证据。 沈兰宜的脑内闪过无数过念头,最后定在了一个“虚与委蛇”上。 她勉强笑了笑,“世上灵秀的女子千千万,我?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谭大人这又是何必?” 谭清让悠悠道:“好与不好,我?自?有评判。如今,不过是不想?看着宜娘误入歧途,越坠越深罢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道:“多说无益,你只说你要做什么。” “既还是我?朝臣民,自?然要遵我?朝礼法,”谭清让上前两步,低头附在她的耳廓,轻声道:“而?我?只是思念我?的妻子,不欲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他的呼吸过处,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沈兰宜退后两步,道:“那你要我?做什么,才肯结束这场闹剧。” 谭清让几乎要笑出声,然而?他的瞳孔幽深,配上这样的表情,直叫人毛骨悚然。 “我?向来不是强求之人,今日所图,也不过只是一个好聚好散。”谭清让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这样罢,三十那日,我?们夫妇二人用一顿家宴。用过家宴,你若还想?离开,我?会?重新许你一张放妻书。” 话说得?好轻巧,夹杂着诱人深信的魔力,沈兰宜缓缓抬起平静的眼眸,一口答应:“我?凭什么相信你?” 谭清让终于笑出了声:“宜娘,你没有选择。若非时局微妙,哪怕我?将你捉回来,你一纸诉状告上官府也是无用。” 他似乎很热衷于把那日她所言“形势比人强”还回来。 沈兰宜似乎在犹豫,良久,她才终于松口道:“我?与郡主随行?,无法离开鸿胪寺。” 谭清让道:“我?自?有安排。” “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沈兰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希望谭大人,说到做到。” 谭清让轻笑道:“宜娘且放下心来,届时……只要你愿意,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 见沈兰宜终于回了车上,吩咐车夫可以?出宫了,灵韫担心地?道:“沈姐姐,你还好吗?” 沈兰宜的脸色比之前难看一些,不过只是一点点。 她定了定神,道:“没事,不必理?会?。这个节骨眼上,姓谭的不会?轻举妄动的。” 所以?,只是私下里拿和?离书来要挟她。 灵韫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急道:“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他要你去他家府上,一定另有圈套。” 她习武多年,耳力胜过常人,大致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听?到灵韫嘴里的“他家”二字,沈兰宜不由莞尔。 谭府与她再?无关联了。 “多谢郡主关心。这么看来,我?方才演得?还不错。”她垂了垂眼,笑道:“我?不会?去。片纸而?已,和?已有的自?由比,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灵韫眼睛一亮:“所以?,方才你是假装很在乎那一纸和?离书,以?此迷惑他。” 沈兰宜微微颔首,道:“我?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但此人危险,若不叫他以?为拿捏住了我?的软肋,恐怕会?再?起别的歪心思。” 路上遇到了苍蝇,即使只是在耳边嗡嗡地?叫也够烦的。回鸿胪寺的车马上,沈兰宜没有什么心情说话,只在脑海中把过往种种一件又一件地?盘起来。 路边有零星的人声传来,沈兰宜撩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去,便见今日的街市上,还是三三两两有一些店铺开张的,也有行?脚的力夫,正坐在路边歇脚。 年景不好,可寻常人手停口停,总还要讨生活。 触目所见皆透出萧条,不见昔日京城富庶风光,沈兰宜心下有些涩涩的,正欲放下车帘,却突然在路边的茶水铺看到了两张高鼻深眼的面孔。 这两个异域汉子正用他们的语言谈天,零星的字词顺风飘入马车里,沈兰宜忽然大声道:“停车——” 灵韫见状,问她:“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对?” 沈兰宜握了握她交叠在膝上的手背,用极低的声音禀道:“不对劲。” 灵韫是极信任沈兰宜的,而?这种信任,在京中、在周遭人皆不可信的环境中更是被?千倍百倍的放大了。 她点点头,朝前头也吩咐道:“停车。” 车马停了,随行?的禁卫果然在车外发出问询:“郡主殿下,可是晕车或哪里不妥?” 灵韫道:“我?没有不妥,就?是有些口渴。这里是卖茶水的地?方吧,沈典仪,去买些茶水来。” 沈兰宜和?她唱和?道:“郡主稍等,我?去去便来。” 禁卫看着还在为难,沈兰宜却已经?下了车,站在他跟前睨他一眼。 “我?们郡主是入京请封,不是入京为质。只是买口茶水而?已,这位小哥,你可想?清楚了。” 禁卫一抖,拱手连道不肯,眼睛却还是盯着沈兰宜,像是怕她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沈兰宜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在异族人旁边那桌的长凳上坐下。 茶水铺的老板娘上来招呼,沈兰宜大方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小锭银子,充作茶资。 老板娘眼睛顿时亮了,拍马屁的好听?话说了一串,正要转身去端茶时,却听?见这位女客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慢些”。 老板娘掂了掂手中银子,立马懂了该怎么做,朗声道:“客官来得?不巧,正好灶上才刚坐上水,稍等片刻、稍等片刻。” 沈兰宜不耐地?哼了一声,催促道:“快点,贵客在车上等着呢。” 老板娘应声而?退。 那两个异族人还在谈天,尽管穿了中原人的衣袍,然而?听?他们说话,沈兰宜还是能分辨出,他们实际上是北越人士。 北境接壤的小国不少,其中大部分,土地?不大、水草也不丰饶,他们彼此间打,有时也会?南下抢掠,但是都不成气候。 争斗之余,两边普通的百姓也会?有交流与渗透,没有山脉阻隔的地?方,你买我?一尺布,你卖我?一匹马,日子还是在过的。 蜿蜒出境的古商道,途经?的大多数是这样的小国。 前年里整年都没有起过刀兵,沈兰宜亲自?踏足过这些异族人的地?盘。她学东西很快,尽管读写他们的文字还有困难,然而?听?说却没有问题,可以?和?沿途的乡民沟通。 但是,北越的地?盘,她却从未去过。 盖因那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国度,也是这么多年来与中原王朝争斗最凶的势力,北境军打十场仗,能有八场是和?他们打的。到了这种程度,通商是想?都别想?。 也正因如此,沈兰宜才会?意外,在这里看见北越人。 即使普通百姓之间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看这两位大汉的魁梧身形、虬结肌肉,瞧着比屠夫还雄壮,怎么都不像是平民的样子。 不应该啊…… 沈兰宜微眯了眯眼,视线却没有再?往那边打量,只竖起耳朵,去听?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学外族人说话本就?很花力气,北越不在她要去的范畴,故而?她没有仔细学过那边人怎么说话。不过,这些异族毗邻而?居,语言差距不大,她努力分辨,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越听?,沈兰宜眉心蹙得?越深。然而?时间过得?很快,在禁卫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的时候,茶水铺的老板娘姗姗来迟,端上了一只茶壶并?两只粗瓷杯子。 再?拖恐怕惹人起疑,沈兰宜不动声色地?接过,重新回到马车。 灵韫默契地?没有多问,只提着茶壶直接对嘴灌了两口。十岁出头的时候,裴疏玉把她丢到军中混了两年,染上了一身大开大合的粗犷习气。 回到鸿胪寺的客馆后,沈兰宜方才开口:“是两个北越人。” 灵韫想?起了那一眼所见,问道:“北越与我?们剑拔弩张,怎会?有人北越人出现在京城?” 在马车上时,沈兰宜已经?在脑海里把那些断音拼凑完整了。她道:“说来很怪,不知是否是我?听?错了,他们像是在商量,该如何劫掠南州城。” 更让人反胃的话,沈兰宜没有复述。 “南州?”灵韫吃了一吓:“最毗邻北境府城的就?是它了,他们怎么会?商量这个?” 沈兰宜摇摇头,道:“除此之外,他们还说了些‘交易’、‘再?加一成’、‘开城门’之类的话。我?当时听?了便心下惴惴。” 灵韫再?度起身,察看了客馆附近有无闲杂人等盯梢,才低声道:“沈姐姐,你觉得?要不要将消息送回去?” 北越人出现在京城,总不能是和?天上的神仙在做交易。京城有人在勾连番邦,这等大事,自?然该让裴疏玉那边知晓。 灵韫年岁还不大,沈兰宜知道,她此番随行?,很多事上是要拿主意、做决定的。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却道:“再?等等,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眼下,京城四面城墙皆已关闭,她们也在鸿胪寺中不得?随意进?出,能传递消息的办法,只剩下信鸢了。 当年帮裴疏玉比京城更快一步得?到讯息的,便是王府用特殊法子养出的信鸢。这一次入京请封世子,她们的马车里,也悄悄带上了一只。 然而?到底是活物,能藏一只不被?发现已经?很不容易,放飞了就?变不出第二只,如若再?生变,其实很危险。 沈兰宜补充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办法再?寻蛛丝马迹。等这两日,若找不到新的线索,就?……” 就?再?放飞信鸢。 灵韫深深点头,然后道:“我?去将另外四位女官也叫来,只道要她们一起草拟贺表。悄悄吩咐她们也留心。” 氛围紧张,沈兰宜倒还心大地?笑笑,“这四位姐姐,不知能不能拿得?动笔杆子。” 随行?的只有沈兰宜真是女官,第二次开城门再?进?来的几位,其实都是女官打扮的女兵,来保护郡主的。 真有意外,总不至于真的任人宰割。 只是,觐见那日的“好运气”似乎没有重演,整日过去了,封闭的鸿胪寺内探听?不到一点多余的消息。 沈兰宜心下其实有一个猜测。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引番邦祸水,搏境内一平,而?被?用来偿还这些外族虎狼的,是某座大开的城池,百姓的血肉和?蕴于民间的财富…… 然而?,猜测终归只是猜测。战场之上最让将军头疼的,甚至不是真刀真枪间的碰撞,而?是各路消息之间真与假的博弈。 事关重大,沈兰宜既担心送晚了消息贻误战机,又恐那些偷听?得?的碎语是假话,到头来反而?影响裴疏玉的判断,权衡之下,不免有些踟蹰。 不过这一次,灵韫却意外的坚定:“沈姐姐,你告诉过我?,我?们可以?相信她。” 沈兰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缓缓点头道:“好,由她判断吧。今晚,我?们……” 是夜,可以?趁黑放出信鸢了。 只是日头刚偏过正中,天色仍还大亮的时候,客馆前,宫里又来人了。 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和?禁卫统领正说着什么,见灵韫前来,笑眯眯地?道:“小郡主如今也生得?这么大了。太后娘娘特派奴婢来传懿旨,宣郡主进?宫,小叙天伦。” 他又同?那统领道:“宫里的事,上面人都知道,大人不必担心。” 秦太后的地?位本该尴尬。她既是裴疏玉的姨姥姥,北境举事缘由的其中一环,又与她所出的故太子有关。 然而?多年来,秦家不显山不露水,朝堂上的位置却也稳固着。秦太后又一向不插手政事,与皇帝虽然无有血缘、不算亲近,但面子情一直在。 那些风言风语越是甚嚣尘上,便是为了做给世人看,秦太后这个长辈的待遇也都不会?差。 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召见,还是叫灵韫等人有些意外。 “别后已是多年,如今,我?是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灵韫道:“还请公公带路。” —— 寿康宫中,秦太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唤来身后的宫婢,问道:“怎么还没来?” 宫婢看着面嫩,和?侍立在秦太后近前的那个中年嬷嬷画风迥异。 她战战兢兢地?答:“得?先去禀报陛下,一会?儿就?会?去鸿胪寺请郡主来。” 秦太后哼了一声,似乎很是不满这样的流程。 身后盯着的眼睛太多,秦太后随手翻了两页手边的佛经?,很快也看不下去了,转而?道:“药怎么还没煎好?哀家该吃药了。” “是药三分毒,太后娘娘今日,咳嗽稍缓,只需服,晚间那一道即可。” 说话的人一身太医制服,襟扣齐整束到了领口最上方,发髻却梳的是女子发髻,缓步走来,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气质。 秦太后瞥了眼身后一大堆原不属于寿康宫的宫人,既而?收回目光,朝这位女太医道:“是吗?但哀家还是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贺女医,你再?来替哀家把一把脉。” 贺娘子上前,纤密的长睫垂下一片细密的阴影,足以?掩盖她神情中所有的晦暗与不安。 “别担心。”秦太后忽然开口。 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道:“哀家不是那种治不好病,就?拿太医发作的人。” 贺娘子保持着垂眸的姿态,大概把前三个字听?进?去了。把完脉,她想?要起身,却被?秦太后按在旁边坐下。 “说来也是缘分,”秦太后悠悠道:“哀家当年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号,便是从那位谭夫人口中。” 贺娘子知道太后在说谁,却还是目露疑惑:“当年?是哪一年?” 秦太后回想?那年寿宴,道:“便是封灵韫郡主的那次。小郡主在席上呛咳,她站出来救人一命。哀家那时问她未有生养是怎知料理?孩儿的,她说,是一位姓贺的女医所授。” 年份似乎对不上。贺娘子想?了想?,然后道:“许是您记岔了。那年我?还没有来京城,亦不曾认识那位……沈娘子。” 秦太后倒不在意,她未置可否,正要提起其他话茬聊下去—— 人老了都怕寂寞,然而?局势不明朗,京城没有哪个命妇敢再?带孩子进?宫陪她玩儿。 一出寿康宫,又是一堆人前呼后拥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秦太后索性宫门都不出了。她闲下来,话倒是更密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婢子通传道:“娘娘,灵韫郡主到了。” 秦太后的眼睛依旧没太多神采,一旁的贺娘子,却在听?到这句通传后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退。 沈兰宜跟在灵韫身后,亦步亦趋地?踏入了寿康宫的殿门。 殿内,秦太后看起来已是等候多时。 不知为何,沈兰宜总觉得?这位太后娘娘的气色看起来,比多年前所见还要好上些。 对比那日纱幔后皇帝的病容…… 她不由腹诽,若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子站在一起,旁人恐怕都要分不清谁更年长。 沈兰宜不过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随着灵韫的动作一起缓缓行?礼,直到秦太后温声叫了起,又吩咐宫人引她们入座,她这才再?抬起头来。 不抬头不要紧,这一抬,沈兰宜的眼神就?滞住了。 贺娘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78章 (修) 沈兰宜垂眸掩下惊讶的神色。 上一次见到贺娘子,还是在荒野之地?。 她领命探察商道沿途,将所见乡情?一一记撰。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便是没有碰到鬼,毒虫蛇蚁也能见到不少。 去岁夏末,沈兰宜与三两随从行?走在岭南的山间,一时不察误入深林,中了瘴气。 浑身无力倒在山林间时,沈兰宜只觉头顶的树丛都在跟着她一起转。好在她命比较硬,运气也不错,彻底晕死之前,寻着一处山溪,伏在水里?漂了出去。 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在一处山间的小屋。 背后是梆硬的竹床,只有颈后被?塞了软和的一团什?么东西?垫了起来?。 沈兰宜挣扎着强撑起一边膀子,想要坐起来?,却差点侧翻下了狭窄的竹床。 好在,有一只手扶住了她。 沈兰宜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看见了贺娘子那张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 “别乱动,解药还没煎好。” 不知是不是毒没解的缘故,沈兰宜总觉得视野在摇晃,人也轻飘飘的。 她不自觉露出一个发憨的笑,朝贺娘子道:“你……你说话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在抖嗳。” 贺娘子看起来?有点无语,转身出去了。 好在,沈兰宜的神智渐渐清明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的脑门,眼睛盯着矮墙边煎药的贺娘子,看她把开着小白花的紫红色藤蔓一节节掰断,丢到咕嘟咕嘟的陶罐子里?。 沈兰宜摸摸颈后被?充作枕头的东西?,摸出来?大概是贺娘子的外衫,带着丝丝缕缕好闻的青草气。 再后来?的事,没什?么波澜。 贺娘子采药至此?,巧遇她晕在山涧,好心?搭救。沈兰宜谢过了她,解了瘴气余毒后,两人有同路之缘,一起走了一段。 只是现在…… 沈兰宜收敛思绪,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贺娘子不是愿意受拘束之人,怎会来?到宫中做什?么女太医? 上首,秦太后已然开口?,与灵韫说起些无足轻重?的寒暄之语,就像一个寻常的、喜欢小辈的姨奶奶,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灵韫应对这样的场面一贯熟练,尽管心?下满是疑窦,嘴上仍旧三句两句就逗得老人家开怀大笑。 沈兰宜则侍立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情?形。 寿康宫侍候的宫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这些人的眼睛还都滴溜溜转,任谁都能看出盯梢的意味。 沈兰宜不觉得,秦太后顶着这么多双眼睛,大费周章地?把她们叫来?,只是为了寒暄。 祖孙俩聊了好一会儿,宫婢都换过一道热茶了,秦太后才终于缓了缓。 她端起茶盏,润了一口?,道:“这不是提神的茶,是贺女医开的养气茶,放心?喝。” 灵韫浅啜一口?,赞道:“没有药味,只有回甘,确实是好茶。我一会儿都想讨些回去了。” 秦太后笑道:“拿便是,什?么讨不讨的。” 她又转头道:“既提起了,来?,贺女医,给郡主也拿拿脉,看看她身体康健否。” 贺娘子应声而出。 见她脸上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神色,沈兰宜心?下有了猜疑。 秦太后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还有这个女官,我看她也面善得很?,你也给她把一把。” 沈兰宜谢了恩,适才坐下,贺娘子已经搬了脉枕走到她眼前。 两人的目光没有交错,下一瞬,在手被?贺娘子虚虚握住的时候,沈兰宜却跟针扎了似的攥紧了手心?。 ……借由脉枕遮掩,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沈兰宜蓦然抬眸,贺娘子却没有看她,只道:“脉象清平,不浮不躁。无需调养,只是平素,要少些劳累。” 阖宫上下都知道,这位贺女医痴迷医术。她虽是被?宋御史请进?宫给陛下治病的,但闲下来?的时候,她也常去各宫看诊,不拘是给贵人还是宫婢。 是以,没人对她给北境来?的这两位看诊而感到意外。 把完脉后,贺娘子退到一旁去写脉案,又去写那道养气茶的药方。 药方给她们之前,一旁的宫人拿去仔细检查过,又誊抄了一份,才被?允许拿出去。 贺娘子刚刚的动作细微,就连离得最近的灵韫都没有察觉。沈兰宜垂着眼帘,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手心?里?却烫得发紧。 秦太后慈善的眉目里?已然露出疲态,她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下次有空……再来?陪一陪哀家。” 直到离开寿康宫,灵韫仍旧没摸着头脑。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那养气茶的方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却还是没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宫里?人多眼杂,路上,沈兰宜没有表现出一点端倪,唯独右手的手心?一直紧攥着。 回到鸿胪寺时,天已经擦黑了。 冬夜总是漫长,夜色的掩蔽之下,灵韫正打算依计划行?事,去放飞那只信鸢,却被?沈兰宜伸手拦下。 沈兰宜没说话,只神色凝重?地?伸出了右手。 她的掌心?中,躺着一只小小的纸卷。 灵韫愣了愣,接过的瞬间便明白这是何时来?的东西?。 沈兰宜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夜风呼啸,檐下的桐油灯晃了一晃。她们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既而抬起头,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灵韫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前日你在茶水铺的见闻,是真的。” —— 茫茫冬夜,滴水成冰。冷风刮在面上,比刀子好不了多少。 “瞧瞧,已经看不见蝗虫了,都冻死了。”凌源呵口?暖气搓了搓手,不由感慨:“真是把双刃剑啊。” 见一旁那位还是皱着眉不说话,凌源抬起胳膊杵了他一下。 “老岑?都几天了,还没缓过神?” 那日灵韫与沈兰宜离开之后,这两员大将被?裴疏玉一起召到了帐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岑寂被?告知了那个寻常人难以接受的秘密。 岑寂翻了个白眼,语气颇有些忿忿:“不比你深受信重?,早早就知道。我当然……” 单看当年?,裴疏玉敢单刀切入京城,把北境交托给佯装被?策反的岑寂,便知他是有多被?信任。 然而自己的主上实为女子一事,凌源知道他却不知,叫岑寂颇有些被?这位压了一头的不爽。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相反,凌源自然好心?情?地?吹了个口?哨,“你当然什?么?你难道只是因为咱们殿下是男子才追随的?” 自上任永宁王起,凌源便一直忠心?追随。比起他,岑寂算是半路出家。 他从前只是个伙头兵,是被?裴疏玉一眼看中,从最底层一路拎到现在。 “怎么可能?”岑寂矢口?否认,“我只是惊讶,并无不臣之意。沙场之上从来?都是以功劳论,以殿下的本事,不论她是山精还是野怪,都配得这个位置。若没本事,别说是男人,就是三头六臂我也不服。” “这话可不像好话,”凌源笑着拍拍他的肩:“好了,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斥候营那边怎么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岑寂摇摇头:“西?南方向风平浪静。不过若再查不出来?,其实同样能说明问题。” 凌源感叹:“是啊,确定了京城只是在故布疑阵的话,咱们殿下,便是要发兵了……” 岑寂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忽然问:“事成之日,你觉得,她会以什?么身份?” 是男?是女? 凌源只是笑,然后把问题抛了回去:“都告诉你了,你猜猜呢?” 岑寂还来?不及回答,黑漆漆的夜空中,忽有一声尖厉的鸢鸣传来?。 凌源虎躯一震,猛地?抬起头,“京城来?的。是郡主的消息。” 岑寂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一齐转身,往中军帐走去。 帐中燃着几盏硕大的油灯,灯火惶惶,照得一室通明。寅夜飞来?的那只鸢展开一边翅膀捂住自己的头,歇在了挂着的鸟架上。 裴疏玉侧身站在鸟架旁,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鸢的尾羽,另一只手,则拿着它腿上解下的信筒。 听见毡帘外的动静,她随口?道了句“进?”。 人进?来?了,她却没有抬头,依旧盯着纸上的字迹不放。 不过百里?路,信鸢飞得很?快。纸筒上,鸿胪寺里?熏香的气息,都还没被?夜风彻底吹散。 岑寂拱了拱手,道:“殿下,方才我们便见鸢鸟飞还,料得应有大事,故而前来?。” 凌源更担心?灵韫一些,因着之前裴疏玉将人丢到军中历练,便是先丢到了他的麾下。 “殿下,可是郡主她们有什?么变故?” 裴疏玉没有回答,只把信纸抛了过去。 岑寂像是卯着劲,他先接过了。凌源忍住把先前那个白眼还给他的冲动,凑过去一起读。 “京城与北越勾结,意图围魏救赵、敲山震虎,引北越南下侵入北境,逼北境军……” 凌源读不下去了,口?中蹦出一串脏话,气不顺地?道:“将士们拼了命地?戍守边关,才有他们在皇城高枕无忧,他们倒好!” 裴疏玉的语气淡淡,不过脸色也称不上好看:“谁说高枕无忧了,他们这不是忧虑本王,更胜忧外族蛮夷吗?” 岑寂则道:“不论如何,勾结北越,还许诺事成后让他们烧杀抢掠……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裴疏玉抬眸,睨他一眼:“你是在提醒本王,消息太耸人听闻,不一定是真的。” 岑寂垂眼,抱拳道:“只是猜测,属下不敢妄言。便是这封信……都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话其实不假。 训练得再好的鸢,也只是只鸟而已,它听训、能认路能高飞,可是不能保证它腿上那封信,一定是谁写的。 裴疏玉却没担心?这个,她收回目光,道:“这倒不会,是她的字迹。” 沈兰宜的字,倒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早在她在京城经营私盐的那几年?,她们之间,也有一套确认信笺是否本人在被?动情?况下书写的方法。 凌源难得地?附和岑寂道:“即使信真,这消息确切与否,也需斟酌。” 裴疏玉没接茬,只问:“西?南动向如何?” 岑寂答:“西?南边军有异动,但不知他们是否北上。” 斥候是军中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培养一个合格的斥候,花费的力气甚至更胜培养一个弓兵。斥候数量有限,眼下几乎全被?派往西?南方向了。 裴疏玉唇边泛起戏谑的笑:“本王还是世子时待在宫闱,所见之皇帝,还不是做得出这种谋断的昏君。” 那时的北境局势更乱,一个小世子而已,只是制衡中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老皇帝作为长辈,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孩子,多少有几分面子情?。 然而,时过境迁…… “所以京城送来?那封诏书时,本王原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但这个消息,如今却是给本王解惑了。” “天底下,多得是想要摘桃子的人。西?南边军的那位是个老狐狸,纵使勤王护驾,也一定会等我们先与京城守备白刃相见,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最前顶上。” “我原在想,他们的拖延毫无意义,我们总是会打出去的,不会配合他们演这场戏。” “可现在看来?……” 裴疏玉顿了顿,“诏书、援兵,都只是牵制我们注意力的东西?。” 凌源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问:“那他们,到底是在等什?么?” “在等我们动手。”裴疏玉平静地?道:“我们按捺不住出兵那天,北越人也会同时出动,攻打北境。” 岑寂在军中诨号一个“小白脸”,眼下,他的脸色倒是更符合这个外号了。 他眉头深皱:“我们进?退维谷。继续攻打京城,会面对西?南赶来?的支援,回身救防北境,亦会被?前后夹击。” 裴疏玉补充:“不止。不如再猜一猜,西?南那边,知不知道京城的谋划?” 不等谁回答,她便继续道:“我猜,他们也许知晓得不多,但绝不会全然不知。” 凌源疑惑道:“可是北越地?处边远,千山万水,他们如何预料得到我们何时出兵?” 就是他们的信鸢也飞不了这么快! 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缓缓道:“很?简单,说明他们早已约定好了时间。在那一日到来?之时,京城会做一些足够激怒我们的事情?,逼我们动手。” 想到可能会看到城墙上挂着谁的尸首,凌源又糙又黑的一张脸也白了:“他们会对郡主下手,并昭告我们。如此?看来?,当时不应该……” 岑寂忽而打断了他的话:“不,送郡主进?京,是有收获的。” 他转而又朝裴疏玉道:“殿下,前日京城为安抚我们,不是传信来?说,年?礼过后,初三那日,会让郡主再次觐见,商议封世子一事吗?” “现在想来?,这样的安抚,也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在他们计划之前动手。” “如若对之前那封诏书不做应对,我猜,他们会择日散播殿下实为女子之事。可这样我们就无从得知,他们盘算的会是哪一日了。” 裴疏玉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岑寂的猜想。 兵临城下,不得不发,她是女子之事定会在北境军中引起风波。 不过,都反到皇城根下了,裴氏和其他人怎么也不可能如前世那般,倒向宫中。 但为了平息风波,把矛盾转移,可想而知的是,她这个永宁王,一定会选择在风口?浪尖上,发兵京城。 这个时间,同样也可以被?宫里?拿捏在手里?。 凌源神色冷峻:“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年?初三动手。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现在回防北境,不止一切打水漂这么简单。” 情?势如此?,裴疏玉却还不紧不慢地?摸着鸢的尾羽,眉眼间也不见戾气:“当然不回去。” 岑寂心?中还有隐忧:“殿下,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消息属实的基础上,纵然我们改派斥候,真的查到了北越的细作潜藏,也不排除是另外的圈套啊。” 凌源擅长用兵打仗的策略,岑寂倒是对这些纵横之谋想法更多。 裴疏玉隐晦地?看了岑寂一眼。 多思多虑,也容易踟蹰不前,是优点也是缺点。 “世上从来?没有十?拿九稳一说。”她淡淡开口?,却是一锤定音:“既已一路赌到今天,本王何妨再赌一回。” “传令下去,把所有派往西?南的斥候都召回来?。北越人既然要来?,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给我抓活的。” “同时,整饬行?伍,严查细作,严守夜禁,禁止喧哗。” 凌源和岑寂收敛神容,齐声应是。 紧锣密鼓的布置之下,翌日,斥候带来?了新的收获。 “殿下……”岑寂神情?凝重?:“消息属实,我们京中的暗桩查到了北越人的踪迹。不敢打草惊蛇,只盯着他们一路出动。您看现在应当如何处置?可要杀了城外的细作,断了他们的消息渠道?” 裴疏玉言简意赅地?开口?:“让京中暗桩斩两个北越人的脑袋,顺着护城河抛出来?,引外合的北越细作看见。” 岑寂不解道:“殿下这是……” “杀几个细作、截几条消息,无甚大用。”裴疏玉淡淡道:“事关重?大,然而消息连通实在太难,所以我猜,除却埋伏了兵力在京城附近,北越的话事人——最次是个王世子,得在京城附近。引他出来?,待他起疑,我们与他一见。” 岑寂恍然大悟道:“北越和京城不可能全然互信,就这么轻信他们所说,乖乖的在初三对北境发兵。得亲眼所见、同时亲自参与到京城的局面中,甚至说,亲自掌握一部分局势,让他们安心?,他们才会配合京城的计划。” “我们要做的,就是挑拨离间。本就是纸糊的联盟,容不得半点疑云。” 裴疏玉微微颔首,道:“纵虎驱狼的把戏,他们玩得很?厉害。” “估计还想着,到时真打起来?,也大可将勾结外族的名?头推到本王头上来?……”她勾唇笑了笑,神态却轻松:“毕竟,我是女人啊,世人总是不吝对女人报以祸水的揣测。” 岑寂捏紧了拳头:“他们不担心?玩脱了吗?京城腹地?竟敢引贼兵埋伏,一旦事态失控,这片江山,就真的要改换天地?了。” 不同于王朝的内斗,北越这种异族人,对草原上“非我族类”的统治,都堪称野蛮,只将人当牛马隶使。 不难想象,一旦他们入主中原,又会如何对待这片土地?。 裴疏玉摇摇头,也难免叹惋:“西?南边陲的那位将军虽是个老狐狸,可若是异族入侵,他再油滑也定不会袖手旁观了。京城打的也是这个主意,驱了狼,再利用他打虎。” 岑寂一点即通:“这一点,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西?南所忠是事,更不是人。” 裴疏玉凉凉道:“是啊,这么想来?,本王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去布置吧,给斥候营吩咐下去,此?番论功行?赏,所有斥候记功均提一等。” 岑寂应下,可走时却像不舍得似的,一步三回头。 裴疏玉挑眉看他,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说?” 岑寂难得吞吞吐吐地?道:“我在想,殿下……是为了什?么?” 王朝伊始,袁裴分治,当年?之旧事,到底是出于所谓的兄弟情?谊,还只是不得已的一个选择,已不可考。 可考的是,这么多年?来?,稳坐京中的袁氏皇族步步紧逼,单就裴疏玉父亲、前任永宁王的身殒便有诸多传言。 他确实亡于战场,然而射向他心?口?的那一支箭,到底来?自敌兵,还是被?收买背叛了的亲信,却疑点众多。而他的王妃娩下遗腹子那日,情?势凶险,差一点也是一尸两命。 也正是觉察出不对劲,孙婆婆才瞒下了这个孩子的女儿身,假称诞下的是个小世子。有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存在,北境潜伏的诸方势力,才仅止于暗流汹涌。 起事的理?由有太多:于公?,可以说冠冕堂皇的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于私,可以说为了家仇。 裴疏玉却没有回答岑寂,只睨了他一眼。 岑寂忽就抖了一抖。 然而只这一眼,岑寂便明白了,裴疏玉究竟所谓何为。 野心?二字足以,从心?而论,何须矫饰。 他俯首一礼,方才缓缓退下。 —— 年?二十?九。 再凋敝的年?景,快到过年?了,多少都会有些喜色。 沈兰宜在后颈的剧痛中睁眼,人却还没这么快清醒过来?。 她有一瞬茫然。 她不是……刚刚还在和灵韫说话吗? 沈兰宜还记得晕倒之前,她和灵韫笑说,便是到了人吃人的时候,过年?这天啊,怕是都要包人肉包子。 在鸿胪寺待得越久,她们的神情?便越紧绷,加之愈发复杂的情?势,沈兰宜看得出灵韫几乎在情?绪的边缘,故意说些荒唐话逗她分散注意。 可现在,她在哪儿? 明明睁着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有一点细碎的光,可这点光线,就连浮在空中的灰尘都不够照亮。 沈兰宜试着活动自己的肢体,未果。 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捆得严严实实,此?刻被?丢靠在角落,没有受力点,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嘴里?还被?布团堵住,呼救不得。 不过,沈兰宜也很?清楚,此?情?此?景之下,喊叫是最没有用的。 她将小腿侧翻过一些,在地?上摩擦,感受到那把齐知恩所赠的短刀还扎扎实实地?捆在腿上,心?下稍微安定了一点。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照下一片刺目的光线,伴随而来?的,是一个男人迈下木梯的脚步声。 沈兰宜被?照得失明一瞬,缓过劲来?后,她看清了是谁来?到了她面前。 “好没新意啊,”沈兰宜昂起头,唇边笑意清浅:“谭大人。” 果然是谭清让。 他找人打晕了她,又将她关进?了这不知名?的所在。 谭清让目光淡然,只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打量:“没关系,还有很?多惊喜可以给你。” 看见是他后,沈兰宜异常冷静。 是他,其实是一件好事,至少她足够熟悉这人,熟悉他的身份、动机…… 如果是不认识的旁人,那她的麻烦才更大。 “谭大人不仅没新意,还很?不讲信用。”沈兰宜道:“你我约定的三十?家宴,时间似乎还没到。” 谭清让半蹲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是随口?答允、虚与委蛇,并没有真的打算赴宴。宜娘,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没看出来?吧?” 第79章 谭清让定睛看着沈兰宜的瞳孔,以期从中?看出惊讶、看出惶恐。 然而?未果。 沈兰宜也看着?他,但眼?神中?只有嘲弄:“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么好唬弄。我只是没料到,你敢在这个时候动手。让我猜猜,京城肯定要?有变故了,否则,北境随行的使节,你岂敢动她。” 她越是冷静,谭清让越是压抑不住心底的那股邪火。 囚室狭小,沈兰宜能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 深呼吸后,谭清让发出恍然大悟般的语调:“宜娘这是……在套我的话?” 他轻嗤一声,而?后忽然靠近,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可你现在自身难保,知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躲得掉吗?” 他凑得很近,呼吸和声音就像纠缠着?的蛇信,丝丝缕缕地舐向她的面庞。 沈兰宜的眉心生理性?地越皱越紧:“你猜猜,我会不?会给你一巴掌。” 闻言,谭清让竟然笑了起来:“给也无妨,我最擅长以德报怨了。瞧瞧,你那么想背叛我,我却?还?是救了你。” 沈兰宜不?欲深究他话中?的深意,她只想想骂人,也确实骂出了口:“谭清让,你发贱。” 前世?,她掏心掏肺地对眼?前的这个人好,也许因为他是她的夫君,她别无选择,又或许是因为在少女心事萌动的时候,这个人恰好走入了她眼?中?。 只不?过,经年累月的付出,换来的却?只有他的冷眼?和不?屑。走到最后,竟连一纸休书都成了她的奢求。 可这一世?呢? 她对他不?假辞色,弃如敝屣,落在他眼?中?,反倒变成了他执着?的根源。 被她啐在了面上,谭清让竟也没发作,只是缓缓松手?,退后了一些。 沈兰宜挑眉看他:“我竟不?知,谭大人这唾面自干的本事,如今修炼得这般好了。” 谭清让的神态岿然不?动:“本来只想与?宜娘重修旧好,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重修旧好?”沈兰宜嘲讽道:“不?能又如何,泄愤杀了我?” “利诱大抵对你无用。”谭清让微微一笑,既而?从袖中?抛下一支银簪:“那只好威逼了。” 银簪质地不?算结实,掉在杂乱铺着?稻草的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囚室中?光线昏暗,还?被站起来的男人挡去?了大半,然而?这一点光亮,却?足够沈兰宜看清银簪上的纹饰。 这是她嫁妆里?的首饰。 沈家人从她交易般的婚配里?所获颇丰,落到嫁妆里?却?没什么好物件。这银簪虽不?显贵,做工却?还?算精巧,上头嵌着?青玉,雕的玉兔衔珠栩栩如生。 发嫁之前,沈兰宜送了珊瑚和珍珠一人一支。 珍珠平时总是素面朝天,连个耳坠子都不?喜欢戴,珊瑚却?是很喜欢的,十日里?有七八日都簪着?。 她瞳孔微颤,既而?缓缓抬起头,道:“你想对珍珠做什么?” 谭清让慢悠悠地道:“和离后,你没有回饶州,我便?猜到用沈家人威胁你无用。我这也是逼不?得已,那个丫头,你总还?是在乎的。” “我想,能够主仆团聚的话,宜娘,你应该会心甘情?愿一点。”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你想对珍珠做什么?” 是,他没猜错,珊瑚和珍珠是她为数不?多?在乎的人。 前世?,她们就因为她这个主子的懦弱而?过得不?好。这一世?,她无法明知她们有难而?袖手?旁观。 见?她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谭清让满足地微微一笑,好似以噩梦为食的貘兽。 他朝她伸出手?,道:“这得看你想做什么。”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耳边,沈兰宜垂眸良久,终于闭上眼?,轻轻把脸颊贴向他的手?心。 “够了吗?” 她问。 他的动作顿住了,像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 不?过很快,他的指腹有了动作,顺着?她的眉骨一路摩挲,直至抚过她的唇角,才终于收手?,像对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发顶。 谭清让轻叹道:“你若一直这么听话,我们又何苦闹到今日局面。” 越是暧昧的抚摸,沈兰宜越是觉得恶心,她别过头,依旧垂着?眼?帘,十指几乎要?将捆住她手?腕的麻绳抠进指缝里?。 “你想让我听话,总得让我见?她一面,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谭清让悠悠道:“放心,你们会见?面的。” 沈兰宜昂起头看着?他:“即使见?不?到珍珠,你也得让我确定她还?活着?。否则我凭什么对你言听计从。” 如若沈兰宜立马就软下来,谭清让心里?还?要?打鼓,可见?她方才的柔顺只有一瞬,眼?下依旧倔强,梗着?脖子和他对峙,他心下反倒微妙地一松。 他问:“你想如何确认?” 沈兰宜瞥了一眼?地上的簪子,道:“我要?她的亲笔信。” “好啊。”谭清让保持着?微笑:“希望这几日,你不?要?试图跑掉,又或者做出绝食之类的事情?。惹得我烦心的话,我不?保证你那小丫头会好好的。” 沈兰宜讥笑道:“我现在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晓,要?如何逃脱?” “那就好。”离开前,谭清让好心情?地道:“我是在救你,你会相信的。” 谭清让走后,沈兰宜的眼?前又只剩下黑暗。 后颈的疼痛让她清醒异常。很快,她察觉身处的环境细微地晃了起来。 莫不?成是被关在马车里?,就要?被运到什么地方?沈兰宜暗忖。 寻常的马车没有这么大的地方,倒是镖局的镖车装运货物,有能转得开身的空间。 沈兰宜陷入了沉思。 珍珠如今还?在北境,谭清让捉的不?可能是她,珊瑚这一年却?是杳无音讯,难道说当真…… 她方才有意试探,言称珍珠,谭清让全然没反应过来她叫错了名字。难道说,他只是在骗她,那簪子只是机缘巧合到了他手?中?? 然而?沈兰宜心下也不?敢肯定。 谭清让的记性?是好,可他忽视她这么久,珍珠和珊瑚本就生得有些相像,若珊瑚真的在他手?里?,只是他分?不?清二人的名字,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看他到底能不?能带来“珍珠”的信了。 如果珊瑚真的在他手?中?,这封信,就该是珊瑚的字迹; 如果不?在,他要?伪造书信,那拿来的,才会是“珍珠”的手?迹。 ——和离书他都能拿到,要?看她当时放两个丫鬟身契留档的文书,自然也不?在话下。如果人并不?在他掌控之中?,他要?仿造,一定会照着?上面珍珠的字迹来模仿。 想到这儿,沈兰宜的手?心已是浸满了冷汗。 不?论如何……希望他只是在骗她。 不?多?时,幽黑的车舆便?停止了晃动,大概是已经将她从鸿胪寺运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砰的一声,沉默的空间里?走来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见?他们手?上拿着?木槌,像是又要?给她一下,沈兰宜立时便?叫道:“等等!二位好汉等等!” 她连珠炮似的道:“不?必再打晕我,若是怕我瞧见?地方,你们只管将我眼?睛蒙上就好了。我身体弱,再来一下,你们的主顾来时见?我成了一具尸体,总也不?好吧!” 她不?曾见?谭家豢养府兵,这种东西,即使有钱有权,没有军队势力背书也是养不?了的。眼?前虽然昏暗,但是她能看得出来,以这两个大汉的身形和步伐,绝非寻常武仆。 果然,这两人都没有反驳她话中?“主顾”一说,大概真是银货两讫的生意,他们是被雇来做这等阴私之事的。 其中?黑脸那位,掂了掂手?上木槌,然后道:“这小娘们说得有点道理,二哥,怎么说?” 行二这位便?道:“那行吧,给她眼?睛绑上。” 被蒙眼?睛总比再吃一下强,沈兰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被蒙了眼?睛,横着?扛了出去?。 到了地方,黑脸那位还?记得给她扯下遮眼?的布条,沈兰宜勉强笑笑,正要?礼貌性?地对这两位道谢的瞬间,她看清了这二人的长相。 准确来说,是看清了被叫二哥的那一位的模样。 沈兰宜瞳孔微缩,她下意识环顾四周,见?狭窄的这间囚室像是在地下,此间再无旁人,才控制不?住地尖声道:“你们——你们是四方镖局的镖师?” 她对四方镖局的事务并不?熟悉,比如说眼?前这两位,她也只和其中?一个打过照面。 闻言,刚要?和自己兄弟转身出去?的黑脸大汉脚步一顿。 沈兰宜惊道:“你们是四方镖局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勾当?” 黑脸大汉挠挠头:“收人钱财□□,有些黑产很正常吧,怪只怪你自己得罪人。” 沈兰宜沉默半晌。 私盐都敢押送,绑个把人似乎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见?他居然不?反驳,就这么认了,那二哥抬手?给了他一杵:“口无遮拦。”而?后又同沈兰宜道:“这位娘子,我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但这些小花招,不?管用。” 沈兰宜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越是绝处逢生,她越得冷静。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是谁,我也认识你们镖局的主人,是一个姑娘家。” 事实上,齐知恩这些年间一直与?她还?有联络,每年镖局的分?红,也都按当年的出资占股一分?不?少的给她。 但她不?参与?具体事宜,说这些也无法取信于他们,干脆就没提。 听沈兰宜这话,黑脸那位脸色顿时变了,他看向他二哥,后者果然还?不?信:“瞧你是个官家夫人吧,怎可能认得我们江湖人士,说诳语也要?看一看场合。” 沈兰宜没有气馁,她靠坐在角落里?,从衣摆下蹬出了右腿。 “我的小腿上捆着?一把短刀,是你们镖局主人当年所赠。我的话是真是假,你们把刀拿去?给她一看便?知。” 便?是沈兰宜也没有料到,这把刀会在这样的场合发挥这样的用场。 黑脸大汉状似有些猜疑,嘀咕道:“不?会和说书的说的那般,一靠近你的腿,就有毒针齐发吧……” 沈兰宜哭笑不?得,旁边那位二哥倒是冷静许多?,他眯着?眼?,大概也看出了她腿上确实有刀的轮廓。 “这应该是你最后的保命手?段,”他说道:“就这么告诉了我们?” 沈兰宜一贯很懂得审时度势,她点头道:“便?是我先手?捅你们一刀,我也打不?赢你们逃不?出去?,不?如赌一把。” 这大汉哈哈大笑,而?后在她跟前蹲下身,当真伸手?去?解那把短刀。 看见?刀鞘的瞬间,大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沈兰宜歪着?头,见?他脸上神情?变幻,又听黑脸那位问:“怎么了二哥,这刀能看出来什么?” “他奶奶的,真的鬼打熟人了。”这二哥骂了一句,拿起那把短刀横在自己脖子前,道:“这是大哥当年还?在世?时的事情?。真真当时刚学?武,还?在扎马步呢,大哥把这刀给了她。” 黑脸的惊道:“这么说,还?颇有意义了?” 行二那位一脸沉痛地点点头,转头再看沈兰宜的脸色也变了,“你……娘子你……” 沈兰宜只道:“是齐姑娘送我的,不?是旁的途径得来。你若不?放心,只和她说我姓沈,想劳烦见?她一面。” 大汉咬了咬牙:“好,话我一定带到,不?过最快也得到深夜才行。” —— 这俩大汉大概躲在外头又嘀咕了些什么,沈兰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缩在角落蹭自己手?腕上的绳索。 还?好,她赌对了。 而?且其中?那位镖师,看起来和齐知恩、齐知恩的父亲关系匪浅。 也许当真老天眷顾吧,但他们像是还?有顾虑,没有松开她的打算。 神思高度紧绷,到了这一会儿,身体上的疲乏也终于细密地袭来,意志终于无法战胜生理上的疲乏,沈兰宜靠着?墙角,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是被人摇醒的。 “醒醒,醒醒!啊——你们打晕了她?不?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啊?没打晕?那她怎么不?醒,喂、喂喂!你们……” 也许是吵醒的。沈兰宜恍恍惚惚抬起眼?皮,见?到齐知恩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勉强笑道:“没事,我只是困了。” 齐知恩上上下下扫她好几眼?,又回头瞪了一眼?那俩抬着?头装憨的大汉,拿起短刀,就要?去?解她手?腕上的绳索。 沈兰宜却?躲开了:“现在还?不?行。” 齐知恩有点儿茫然,她问:“为什么不?行?” 沈兰宜问她:“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 齐知恩不?解其意,却?还?是把京中?如今戒严的具体情?形说了一遍。 沈兰宜解释道:“此时纵然能逃出他的掌控,也逃不?出京城,而?且还?很可能再被抓回来。现在他对我暂且放心,我反而?不?会出事。” 齐知恩看着?反而?更没缓过劲来:“那你要?我做什么?” 谭清让如此举动,能叫沈兰宜猜出来一点端倪。 然而?京中?局势如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沈兰宜只拣着?要?紧地道:“京城局势一定会乱,我怀疑这两天便?要?打起来了。我随郡主进京,现在被抓,我唯独担心的就是她。” 齐知恩点头:“好,我也略知一二。鸿胪寺是吧,那边我会想办法派人去?查的。”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和她说了一个北境在京城暗桩的位置,“你按我所说,与?他对上暗号,把郡主如今危险的情?况告诉他。他们会有决断的。” 末了,沈兰宜看向两个看守她的人,道:“还?要?劳烦你们,先继续假装无事发生,等到真的兵戎相见?,无人会顾及我这边那日,再将我放出去?。” 这是一个非常不?过分?的要?求,除了拿不?到谭清让的尾款以外没有任何毛病。 齐知恩和另外两位都满口答应。 走前,齐知恩把短刀又归还?了沈兰宜:“我不?知道会是你……流年不?利,日子不?好过,镖局什么活儿都接,我也不?是每件事都把关。” 沈兰宜反过来安慰她道:“没事的,还?要?多?谢你,而?且得亏谭清让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 看不?见?阳光的日子过得极慢。 恍惚间,沈兰宜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速。 谭清让大概真的很忙,他只再来过一次。 “你要?的书信。” 他轻飘飘地伸手?,递上一封纸笺。 沈兰宜没说话,只淡淡抬眼?看他。 谭清让这才恍然大悟般道:“抱歉,忘记你的手?还?被捆着?。” 他体贴地展开信卷,亲手?拿予她细瞧。 信中?写了什么,沈兰宜全然看不?进去?,她只瞧得见?一点—— 是“珍珠”的字迹。 也就是说,珊瑚绝不?在他手?中?,那支簪子,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流入他手?。 如释重负之余,沈兰宜不?忘撑起一点紧张的姿态,她抬起眼?帘,通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不?要?伤害她。” 谭清让勾唇浅笑,道:“只要?你听话。” 沈兰宜在背后捏紧了拳头,努力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 黑暗放慢了一切的感知,却?唯独让她的听力愈发敏锐。 终于,沈兰宜在等的那个时机到了。 黑脸大汉在木栅栏外对她道:“这里?是弘王府,他被废后,地方也都荒废了。我们现在,都是在原本王府的私开的地牢中?。” “你那郡主没有任何消息流出来,但是局势确实要?乱了,据说城外的北境军已经开拔,五十里?不?过弹指一挥间。禁卫已经在宫墙集结,还?有京城守备……” “再晚一些,真真会来接你走。准备了车马,我们这就解开你的束缚。” 沈兰宜把每个字都认真记下,而?后道:“好。你们也多?加小心。” 正说着?,地底已经传来马蹄奔腾而?过的剧烈响动,这两个大汉神色一凛,正打算放沈兰宜出走,手?腕间绳索刚解开一半,头顶忽然又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有人下来了。 而?且听脚步声,绝不?止一人。 电光火石间,沈兰宜同那两位交换了一个眼?神,立马散开,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下来的,除却?谭清让,后面还?跟着?一串个身着?禁卫衣装的人。 沈兰宜觑了一眼?,心知不?妙。 这两位镖师便?是打不?过这么些人,自己跑也不?成问题,可若想带着?她全须全尾地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冷静、冷静……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倏尔,谭清让已经走到了牢门前,他命人打开门,又转头和禁卫吩咐了一句什么。 见?他们像是要?将她带走,沈兰宜急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不?行,不?能被他们带走。 若真的被带走了,哪怕之后裴疏玉带人攻入京城大获全胜,可天高地远,又怎么能找得到回来的路! 沈兰宜心一横,把眼?泪转化为另一种武器:“三郎……” 很久远的称呼,久远到谭清让微微一怔,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门被打开的瞬间,沈兰宜忽然扑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手?甚至还?被捆在身后,她只能无规则地、用湿漉漉的脸去?够他的颈窝。 “三郎,外头是不?是要?打仗了?我害怕……我害怕,你不?要?把我丢出去?,好吗?” 谭清让久违地僵住了。 他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场景,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攀上了沈兰宜的背脊,轻轻将她拢进了怀中?。 其实他所追求的不?就是这样吗?让她低头,让她俯首。 眼?下兵荒马乱,她纵然有点小脾气,又怎能抵过生死间的恐惧? 谭清让轻轻一笑,拍了拍沈兰宜的肩膀,道:“别担心,夫君没有不?要?你,只是要?带你去?更安……” 他话未说完,刀刃没入肌理的声音突然传来,刹那间,谭清让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一处—— 地牢昏暗,几束火把的光完全无法照亮整间囚室。无人在意的背后阴影处,沈兰宜已经挣脱了手?腕间的束缚,她手?起刀落,一刀刺入了眼?前人的肋间。 这不?是她第一次伤人。 上一个有幸被她捅了一刀的人,是她的父亲。 但她依旧不?得其法,力度和方向都把握得不?好,温热的血漫过了她的手?背。 变故来得太突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沈兰宜先行抽刀,就着?谭清让的血,复又抵上了他的颈侧。 “都散开。”她平静地朝禁卫开口:“他死了,你们应该没好处吧。” 【正文完】 第80章 四方镖局的哥俩反应得极快,禁卫们还懵在原地时?,他们的刀已?然出鞘。 刹那间,闪烁着杀意的刀刃翻转向前?,竟硬生?生?地逼退了众禁卫,给沈兰宜强行腾了条路出来。 黑脸那位即刻斥道:“让开——” 沈兰宜会意,立马挟着谭清让往前。 谭清让却好似还没反应过来,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竟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沈兰宜忙里偷闲地朝他一笑,道:“抱歉,不?给你一刀,以我的力气,怕制不?住你。” 禁卫到底是禁卫,并非寻常乌合之众可比,顷刻间,他们便已?回过神来,而这支禁卫的头儿也?站出了列,朝沈兰宜道:“这位娘子,谋害朝廷命官是重罪,你可要考虑清楚。” 沈兰宜昂起下巴,在气势上分毫不?肯退:“如果要这么说,那你们身为宫廷禁卫,却被他当作自己的私兵使唤,勾连内外,又当论处何罪?” “退下!”她重复道:“我再说一遍,退下!” 像是终于?缓过劲来,谭清让侧目、低头,便见她手中的短刀正严丝合缝地抵在他的颈间。 只是稍一扭头,鲜明的刃锋已?然划破了他的腠理,渗出细密的血滴。 失血的冰凉感触告诉他,眼前?所见的一切不?是幻觉。 谭清让微微一怔。 与身处囹圄中的沈兰宜几次交锋,最后的结果,竟是他败了。 是的,他败了。 都不?是蠢人,只一瞬,谭清让便清楚今日是发生?了什么。 看守的两位不?知如何被她买通,如若不?是今日突然事变,他担心此地不?安全,要带人将她转移,恐怕此时?她已?经逃出生?天。 而沈兰宜既然敢逃,说明她也?看穿了,他假称她的人被他所擒的谎话。 是哪句话暴露了吗……字迹,不?应当啊,分明是照着文书上,叫珍珠的侍女?的字迹模仿的,一个丫鬟的字能有什么独到的风骨,匆匆一眼便能认出? 信的内容也?是寻常,难道说…… 谭清让瞳孔微缩,任短刀刺破他的皮肤,他也?要偏头看她:“你故意的,你确信这个珍珠不?可能在外,不?可能被我所擒。” 是以,从沈兰宜叫出这个名字而非“珊瑚”起,她就在试探他! 如果不?是危急关头,也?许沈兰宜还有心情和他论一论长?短,毕竟在心智上压了这位自负心计的谭大人一头,确实也?是个值得笑一笑的事情。 可眼下箭在弦上——她真看见有禁卫掏出了袖弩,哪还有和谭清让掰扯这些?的心思?! 她冷笑一声,刀尖轻轻上挑,抵得谭清让不?得不?抬起头,又对他道:“谭大人,我说话不?管用,好像得你来。” 谭清让闭了闭眼,道:“都退下。” 禁卫首领动作一顿,既而挥手,让身后的几位退后。 镖局的两位护在沈兰宜身侧,为她开路。沈兰宜心下感动,面上神情却更沉,力气大到几乎要将身前?这块挡箭牌倒着拔起来。 今日是个阴天,地牢外的天光并不?明媚,然而久居暗中,乍然见光时?沈兰宜的眼前?还是一晃,她咬牙抵住谭清让,朝步步紧逼追出来的禁卫道: “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若踏过这棵柏树的树冠,那我就会鱼死网破。” 谭清让却幽幽开口,用只有他和沈兰宜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很想活。这么想活的人,怎么会舍得鱼死网破呢?” 沈兰宜眉心一跳。 然而已?经顾不?得许多,身前?,这一队挎长?刀的禁卫果然退了,身后,弘王府正门,一辆马车疾驰而入,带动起地动山摇之势。 约定的时?辰到了还不?见人,齐知恩直接闯入王府。她也?是个极生?猛的,斜坐在车横上,拉着马缰,见这边情势如此,不?问一句,也?不?考虑,径直就驾马冲了过来。 奔腾的马蹄声中传来她的大喊:“走——” 说时?迟那时?快,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马车飞奔至跟前?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跃上了车舆。 ——沈兰宜暂时?还没有这种本?事,不?过两位好汉好心搭手,把她同受她挟持的谭清让一齐生?拽了上去。 见他们要跑,禁卫头领拦下了就要冲去骑马的手下,咬着后槽牙数了十个数,而后才大手一挥,道:“追!” —— 沿街的店铺早关了门落了锁,通红的福字和灯笼只衬得此景更加萧条。漫长?曲回的街巷无有行人,行道之上却是尘沙飞扬,也?许就在她经过之前?,这里刚发生?过一场械斗。 不?知是不?是幻觉,沈兰宜总觉得已?经听见了箭矢飞过、城梯架起的声音。 ……要攻城了吗?是谁在攻城?明明还没打进来,京中为何却已?有械斗,是谁在和谁打? 马车几乎飞出去的瞬间,沈兰宜的大脑一片空白,却也?敏锐地察觉不?能如此。 只是逃出了地牢而已?。他们一起行动的目标实在太大,载人的马车即使早出发一时?半刻,也?快不?过禁卫的军马。 如若被追上,齐知恩他们能保全自己,可要保全她还是太难。 而且,即使不?被那几个禁卫抓住,等城内乱起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同样是首当其冲。 于?是商量好后,沈兰宜在第一个转角时?便悄悄滚下了车,由齐知恩和那两个大汉继续挟持着谭清让,往前?吸引注意,她则隐藏身形,悄悄遁走。 江湖人士本?事亮眼,对京城也?熟悉,真被禁卫追上了,将受伤的谭清让抛给他们再四散入巷道,反倒好过带着个捅人一刀都手抖的她。 他们固然是讲恩义的,可她却没办法?接受,让萍水相逢的人,为了保护她而真的拼却性?命不?要。 沈兰宜提着小心,走在陌生?的巷道中。 所有的居户都闭门不?出,她的身影难免显得格外醒目。 沈兰宜循着自己的记忆,去找早前?在京中留下的藏身之处。 可废弃的弘王府毕竟也?是王府,距离鱼龙混杂的市井居所实在太远。她心知一时?恐怕无法?抵达,一路留心可有地方可以藏身。 她的心跳宛若战鼓,一下比一下敲得快。然而时?间流逝得比她想象中还要迅疾,不?待她找到地方,城墙外的喊杀声震天,竟是已?经可以传到她的耳朵里了。 就在此时?,深巷尽头的另一端出口,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沈兰宜神色一凛。 她没有习武之人那么敏锐的耳朵,可却也?能听出来,来人大概有十个人左右。听声音的方向,竟也?似从齐知恩他们走的那边来的! 别慌,别慌。沈兰宜在心里默念,她果真没慌,但是忍不?住暗骂了两声老天爷。 街巷四通八达,怎么这么快就找到她的方向了?该去哪个庙里拜拜才能解了这晦气? 沈兰宜没有往前?跑,只悄悄改换方向,大步朝着来人的反方向走。 可是马蹄声很快停止,他们似乎下了马,开始沿着巷道搜查了。有一道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屏住呼吸,再不?犹豫,朝着无人的方向拔足狂奔。 身后果然传来禁卫的声音,有人发现了她:“快来,人真的在这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偏僻的巷道狭窄,禁卫无法?骑马进入。 沈兰宜咬着牙,一边跑一边恼恨该死的裙摆,恨不?得立时?便能脱去这一身累赘的袍衫。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一边提着裙裾,一边朝着巷口的光亮处奔去。 好在禁卫身上的即使只是轻甲,奔跑时?依旧是更胜裙衫的累赘。城墙外投石车炸开的巨响,也?模糊了所有人对声音的判别。 沈兰宜狂奔至了巷口,天无绝人之路,一辆慢悠悠行驶的马车在这时?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再没别的选择了,沈兰宜大步追上去,跳起来强行抓住车绥,以生?平最敏捷的动作翻上了车轭。 车夫反应过来,他瞪大了眼睛,愕然看向沈兰宜,“你……你是谁!” 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沈兰宜摸出沾血的短刀,刚想威胁车夫带她一程,却发现他竟然是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再回头一瞄,却见车舆内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了帘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兰宜愣住了,下一秒,她的手腕被里面那人握住,轻轻一带,将她拉了进去。 “老伯,还是往南走。” 车舆内,贺娘子端坐在一侧软座上,她只瞥了沈兰宜一眼,便去吩咐驾车的宦官。 这一日间,沈兰宜经受的惊喜与惊吓都实在太多。她眨眨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愣了片刻后,才诧异道:“贺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娘子垂了垂眼,伸手示意她可以坐下,然后道:“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药草清香,连马车里都是这种味道,很好闻。 沈兰宜身处其中,擂动的心跳渐渐放缓。 “你怎……怎么会来找我?” 贺娘子道:“鸿胪寺有太后的钉子,见你们三日未曾现身,今日,谭清让又找借口调了一组禁卫出宫。他们文官很避讳这些?,非是急事不?会如此,故而,我出了宫,一路追着禁卫的踪迹来到这儿。” 贺娘子顿了顿,继续道:“我又猜……他的动向,与你有关。” 沈兰宜一愣。 不?知是不?是情势紧张的原因?,贺娘子说话的时?候比往日连贯不?少,没有那种细腔细调、一词一顿的感觉了。 秦太后是故太子的生?母,又与裴疏玉血脉相亲,沈兰宜没有意外太后的立场,也?顾不?得贺娘子身上这点细微的改变与不?对劲,她抛下所有的疑虑,只急急问道:“郡主……你们有没有灵韫郡主的消息?” 贺娘子摇头:“没有消息。但至少也?没有坏消息。” 说话间的功夫,马车停了。 驾车的宦官颤声道:“前?面……前?面有拿着刀的官兵。” 贺娘子垂着眼帘,依旧沉静:“好。你先离开躲一躲。他们是宫里的禁卫,要抓的不?是你,多余对你动手。” 车帘被风扬起的瞬间,沈兰宜看清了情形。她们这驾小小的马车,正被十数个禁卫圈在了道路中央。 被她刺了一刀的谭清让,居然还能站着,他正捂着肋下透血的伤处,就堵在马车正前?方。 沈兰宜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她的嗓子眼儿。 本?能的反应让她下意识握住了一旁贺娘子的小臂,可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后,她猛地松开了。 见沈兰宜一副要下车的架势,贺娘子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喝道:“你要做什么!” 腕子上传来的力气出奇的大,沈兰宜被她抓定在原地走不?脱,只能转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 “谭清让带了人,双拳难敌四手。贺娘子,你已?经救过我太多次了,这一次也?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下去,不?叫他们为难你。” 可贺娘子仍旧执拗地抓着她,沈兰宜彻底急了,用另一只手去抠贺娘子攥着她的指头,道:“你松手。” “没事的,我来之前?,已?经料到了会发生?什么。” 贺娘子伸手抚平了她的动作,而后静静道:“有我在,外面这些?人不?敢动你。” 沈兰宜以为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宽慰,她张了张唇,想再说些?什么,禁卫的脚步声已?经再度响起,将圈缩得更小了。 贺娘子终于?松手,却是在沈兰宜反应之前?站了起来,抖抖衣摆,大步迈出了车舆。 “住手——” 贺娘子迎着数柄已?经出鞘了的剑,拦在了马车前?:“禁卫职责所在,乃是拱卫宫廷。你们不?姓谭,为何要听他指使?” 看见出来的不?是沈兰宜,而是一个宫廷女?医,谭清让眼中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而后玩味道:“真是好义正词严啊。可惜,他们同样不?是你的人。” “这个女?人刺伤朝廷命官,你袒护她,也?是大罪。”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狠厉:“区区女?流之辈,以为自己救过几个贵人的命,就能差遣得动禁卫了?” 贺娘子神色如常,只有眉梢挂着讥诮:“我有自知之明,女?医当然做不?到这点。” 在沈兰宜多番戏耍之下,谭清让俨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没再开口,只是沉着张脸,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禁卫直接动手。 马车里,沈兰宜怔怔地望着贺娘子单薄的背影,见此情境,刚要冲出去,却见贺娘子扬起右手,举起了一块木制的令牌,生?生?逼退了就要扑来的禁卫。 “退后。”贺娘子沉声道:“你们怕得罪他,难道就不?怕得罪宋家吗?” 如今京中局势尽皆在肃王掌控,谭、宋两家都是肃王的左膀右臂。 宋家的权势比起谭家,同样不?容小觑。除却掌握了都察院的御史?宋襄,如今掌握京畿城防、禁卫三分之一兵力的,同样是宋家人。 谭清让眯着眼,和最先冲上前?的禁卫一样,看清了令牌上的“宋”字。 没有人出声,然而禁卫们却彼此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如若真的因?此得罪宋家,恐怕也?不?是他们能承受的后果。 谭清让斩钉截铁道:“宋家的信物,怎会落在你这个女?人手里?定是你行走宫闱,偷盗所得。” 眼见刀光再度翻转,贺娘子忽而笑了一声。 紧接着,在场的所有人,便见这位女?医抬起手,缓缓解开了自己领口处的盘扣。 高束的衣领散开,露出不?会属于?女?子的、极为明显的喉结。 “谁告诉你们,我是女?人了?”他复又举起了那块于?他而言无比沉重的令牌:“我就是宋襄的长?子,给我退下——” 不?再刻意放轻放细的嗓音极有力量感,与那枚代表身份的令牌一起,威慑力十足。 此话一出,对峙着的诸人果然退后,谭清让的眉心微妙一耸,想起从前?,确实听闻过宋襄有一个病亡了的儿子。 而马车里,听清了他们每一句话的沈兰宜,亦是瞳孔一缩。 什么? 贺娘子她……他在说什么! 时?间仿佛过去了十年那么长?,不?知过了多久,禁卫们依旧没有离开,他们只四散开来,围出了一个更大的圈。 而沈兰宜依旧愣在车舆里,只望着前?面的那个背影发怔。 早先很多时?候,她也?不?是一无所觉。 不?论寒暑都紧到最上的领口,相较寻常女?子更高挑的身形,平时?乔作的、不?自然的嗓音…… 有一个女?扮男装的裴疏玉在前?,沈兰宜依旧没有疑心过“贺娘子”,并非她迟钝,她只是不?往那方面去想。 毕竟,女?扮男装可以拿到作为人应得的权力,可是男扮女?装,沈兰宜想不?到有什么好处。 沈兰宜忽又想起先前?“贺娘子”所说,有关他母亲和他的故事。 那时?她便有些?疑惑,现下倒是想得通了。 如果是女?儿,早就会在随病重的母亲一起离府时?就被抛弃了,可他到底是长?子,是不?能流落在外的子息,所以在母亲去世后,还是被家人接回了府中。 只是不?知,他是怎么有机会习得的医术,又是怎么逃出那个家,改换身份在外行走。 车舆外,“贺娘子”没有言语,他转过身走回来,站在车前?,垂眸对沈兰宜道:“他们畏惧宋家权势,然而我身份存疑,也?不?敢真的退下得罪谭家。”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朝前?望了一眼,“所以他们没有动手,也?没有离开。” 不?远处,谭清让没有血色的脸愈发煞白,他冷冷看着沈兰宜和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喁喁私语,拳头捏得骨缝都在响。 空中,沈兰宜的眼神与他的注视短暂交汇,她连多看这人一眼都懒怠,很快收回目光,只低头同“贺娘子”道:“等一等,等一等就有机会。” ……等到京城危亡的乱局,这些?禁卫不?可能还在这里痴候。 “贺娘子”看了她一眼,像是意识到自己离得太近,垂眸退了两步,像是打算在车前?做门神。 气氛几近凝滞,对峙着的这么多人,没谁发出半点声响。 沈兰宜望着“贺娘子”的背影,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她明明该有很多话想说想问,此时?此刻,喉咙却滞涩得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自己的身份,他只有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声名鹊起的女?医贺娘子,实际上是个男人。 只这一句,就足以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有人都会质疑他的动机与用意,哪怕受他乔装诊治的妇孺,为甩开曾被外男近身的嫌猜,也?会如用看恶人的眼神再看待他。 连她都不?能免俗。 她会忍不?住想,“贺娘子”多番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近距离接触的许多瞬间,身为异性?,又是否有过意义不?明的注视。 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不?去这样想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当她抬起眼眸,再看向前?方那个孤孑的背影,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极其浓重的难过。 前?世直到最后,他也?依旧好好的做着“贺娘子”,做着悬壶济世的女?医,摇着虎撑,走街串巷,遇到家贫的妇人,就只收一把蒿子充作诊金。 但是今日之后,他再不?能如此了。 可本?不?该是这样的。 得病的人没有错,治病的人也?没有错,错的到 底是谁!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难以平复呼吸。 而另一边,谭清让却蓦然开口,语气阴沉:“怪道抛夫舍家,原来是在外勾结甚深,又是永宁王、又是镖师、又是宋家子嗣……沈兰宜,你好大的本?事啊。” 沈兰宜心头火起,她下了车,而后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道:“那谭大人左右逢源这么多年,不?知又成了多少人的入幕之宾呢?” 谭清让想讥讽她,她偏不?辩驳。反正她这句话的隐晦之意,有耳朵的人都能听懂。 一个角落里的禁卫拿着武器,憋不?住笑了。 好巧不?巧,他笑出声的瞬间,空气安静了一瞬。安静过后,忽然爆开一声惊天的巨响。 众人的神色都变了,皆顺着巨响的方向望去—— 冲天的火光好似血光,将天边染至红透;厮杀声、拼喊声骤然变大,大得就像在耳边;震天的喧嚣带起黑云,夹杂着砰砰的不?明响动,连同他们脚下夯实的地面一同震颤。 生?与死交织的罗网铺天盖地地扑向他们,密不?透风。 所有人的呼吸都滞住了。 “走!支援城门——”情势急转直下,禁卫首领振臂一呼,就要集结转身、奔赴传来巨响、像是被攻破了的城门。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才刚抬起步子,被围在圈中心的沈兰宜抓起“贺娘子”的手腕,转头就朝他们漏出的破口跑。 “快走!”她咬着牙,从牙缝里逼出一点声音对他说。 城破了便要大乱,城内马上就要见刀兵,不?赶快找地方藏匿,任你哪边的豪杰,一会儿都要做了阵前?马蹄下踏脚的泥了。 “贺娘子”似乎想挣脱她的手,沈兰宜边跑边回头看他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别纠结什么男女?大防了。我拉着你跑得快些?。” “贺娘子”一瞬愕然,刚要反驳时?,他想起了沈兰宜方才灵巧越上车辕的场景,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南二?街有家医馆,那里的郎中曾受我恩惠,去那里。” 这种时?候,没有人家会给来路不?明的人开门。 沈兰宜沉重地点点头。 京城的街巷错杂,好在沈兰宜熟悉地形,随便往哪儿跑都知道如何才最近。二?人在空旷的道中一路狂奔,可是身后,乌压压的喊杀声还是越来越近。 来不?及去什么医馆了,沈兰宜与“贺娘子”对视一眼,闪身遁入一旁深巷。 “都倒霉这么久了,该好运一次了吧。”沈兰宜喃喃,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贺娘子”,蓦然松开了手。 察觉了沈兰宜的注视,他没说话,似乎想扣好颈上的盘扣,可手抬到一半,却还是收了回去。 没有必要了。 沈兰宜控制着自己的嘴唇不?要颤抖,先开口道:“你……你……你其实姓宋?” 她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宋别鹤。很好听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像是不?习惯别人这么叫他。 “抱歉。”宋别鹤垂眸道:“我骗了你们。” 滞忪的瞬间,沈兰宜想了很多。她想到了“贺娘子”前?世今生?期年的美名,更想到了方才他站出来袒露身份的瞬间。 “这句抱歉该是我说。”沈兰宜歉疚道:“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落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她努力打起点精神来,道:“如果平安度过风波,我一定想办法?报答你的恩情。” 至少……不?能让他因?为她丧失行医的自由。 宋别鹤张了张唇,而后道:“你很相信永宁王,相信他能……” 今日所见局面太过复杂,沈兰宜所知于?如今的情势而言实在单薄。正因?这份无知,她其实很担心,却也?只能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裴疏玉那边的情况。 沈兰宜别开头,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了。 金属的振鸣之声已?然传至了耳廓,沈兰宜本?能地感到恐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却控制不?了浓重的血腥气,一点点漫过她的呼吸。 战争惨烈的一角已?然铺陈巷口,宋别鹤猛然站起,大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光影错落在两人之间,沈兰宜下意识昂起头,正见一支流矢破空飞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比意识先做出了反应,猛地推开又一次挡在他身前?之人。 剧烈的疼痛从肩胛传来,沈兰宜本?能地双目圆睁,她微微启唇,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可眼前?天旋地转,她的手中一空,下一秒,便倒在地上,彻底晕了过去。 —— 明明还能感受到疼,明明觉得自己没死,沈兰宜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梦境里不?知今夕是何夕,前?世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旋动。 她看到才女?在青楼里投缳自尽,看到深宅里的妾室望着四方的天地垂泪天明,看到丫鬟被货物一般配给门当户对的小厮,看到自小习武的少女?被算计嫁给老男人做填房。 还看到……戎马半生?的永宁王被枭首示众前?,死前?连名字都被褫夺,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最后,她的视角变得很高很高,仿佛灵魂抽离了身体,缓缓飘在了空中。 沈兰宜什么也?看不?见了,除却眼前?的熊熊大火。 好像飘得越来越高了…… 在烈焰中痛苦挣扎的那个自己,也?快要看不?清楚了。 可就在最后的时?分,她看到橙黄的火光中,那个“沈兰宜”抬起头来,对她说,她不?甘心。 沈兰宜只觉浑身的气血都在上涌,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她和前?世的自己遥遥相望,朝她大喊:“等我——你等我——” 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带起颊边一阵滚烫。 沈兰宜愣住了。 梦中人怎么会感觉到烫? 她缓缓睁眼,望见了头顶乌木雕花的床梁。 春光明媚,暖暖地照在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春风汇入了女?子的笑闹声,清脆仿佛枝头雀鸟在鸣叫。 守在床前?的珍珠最先察觉了她的苏醒,惊喜道:“娘子!” 沈兰宜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害怕这是一场幻觉,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侧脸。 珍珠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见她要抬手,急忙把这条胳膊掖了回去:“娘子别乱动,就是这边肩膀受了伤。” 沈兰宜攥了攥珍珠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温热后,才终于?放心地闭了闭眼。 她醒了。 下一秒,沈兰宜睁开眼,心底的急切让她立马开口,尽管多日未有言语,嗓音喑哑:“怎么样?如今京城情势怎么样?” 珍珠抿唇一笑,道:“我嘴笨说不?清楚,我扶娘子坐起身一看便知。” 珍珠小心地搀起沈兰宜,尽量不?牵动她右肩的伤处。 沈兰宜整个人还是懵的,乖乖地由她摆弄。 “娘子你瞧,知道你受伤昏迷,大家都来看你了。” 沈兰宜怔怔转头,循声望去。 起身的动作被窗边的齐知恩先看在了眼里,她蓦然惊道:“醒了!快去叫大夫来,沈姐姐她醒了!”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方雪蚕、吴语秾、傅二?娘……还有闻声从跨院外奔过来的灵韫。 沈兰宜愣得更彻底了。 “怎么了怎么了?”灵韫焦急地挤进来,伸手在沈兰宜眼前?摇啊摇:“怎么人还是傻傻的,快去喊大夫来。” 身后,方雪蚕凉凉道:“最好的那位神医还躺着养伤呢。已?经着人去喊了,眼下一城的伤兵败将,总要等一等。” “先前?便是高热晕厥,不?会真的……” 吴语秾低声嘀咕,还没说完,一旁的傅二?娘便怯怯地去扯她的衣角,“你说什么呢?” 吴语秾翻了个白眼,跺着脚道:“我说,我这就去把娘子的药端来!” 阳光洒落在身前?,听她们吵吵闹闹,沈兰宜终于?有了活过来的实感。 她看向灵韫,轻声道:“我没烧坏脑子。郡主,现在我们……” 灵韫坐定在床沿,她的脸颊原还有些?婴儿肥,现下已?经完全脱去了稚气。 “别担心。”她坚定地道:“这一次,书写历史?的笔,在我们手中。” 能见到这些?人在,沈兰宜其实已?经安心了,然而到底还是要听到确切的答案才能更放下心来。 沈兰宜呼出一口气,却忘了自己肩上有伤,呼吸重了牵扯得痛,瞬间龇牙咧嘴。 珍珠忙拿了软枕往她腰下塞,道:“娘子先歇一口气,这些?事晚些?再议也?不?迟。” 沈兰宜抿了抿唇,还有一个人想问,最后却只道:“好,我想静一静。” 看着大家离开的背影,沈兰宜的手不?自觉用力,几乎要将被面攥破。 真好啊,她恍惚地想。 她再也?不?必做谁的妻子,连夜半翻身都怕惊扰丈夫好眠,不?必将肉/体与最微末的自由,托付给那一场熊熊大火。 而她们的命运,悄然间,业已?改变。 沈兰宜缓慢地侧过脸去,望着窗扇外发呆。 日光下树影婆娑,有风徐徐吹过。 可等风停了,树影却还是没静,她一愣,顺着枝叶摇曳的方向看了过去。 身着银甲的裴疏玉从树下走来,手上端着自己的盔戴,大概是才从哪处匆忙赶来。 裴疏玉站定在门边,正要解释自己身有尘邪,就先不?进来,却见床头坐着的沈兰宜,忽然大滴大滴地掉起了眼泪。 她哽咽着说:“殿下。” 裴疏玉有一瞬失语。 良久,她才微微一笑,朝沈兰宜道:“活着就好。” “本?王践祚的大典上,正缺一位女?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