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港有回音》 第 1 章 楚桐对男人的所有认知都来自邵易淮。 ————《夜梨如烟》二川川 2023.11 那一年,京市的冬来得突然。 一场秋雨落了之后,夜间气温骤降至零下。 周六傍晚。 风呼号着吹过,卷起街边枯黄的梧桐叶,楚桐裹紧了大衣,抱胸低头顶着风往前走,乌黑的长发被吹得凌乱,不由分说糊到她眼睛上,被她腾出手往耳后一捋。 也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旁边本来擦身而过的行人,不由地偏头瞧了她一眼。 即便下半张脸被围巾捂着,那一晃而过的美貌也足以让人震撼,浓颜系的眉眼,眼尾被风吹得迷离。 楚桐一路匆匆回到宿舍,打开门,便被室内的热气熨帖到,捂一捂冻冰了的耳朵,摘下围巾手套往书桌上放。 这是间典型的四人寝,下书桌上床铺。 除了她,其他三个舍友此刻都齐整整躺在上铺床上刷手机,听到门响,探头看一眼,却都没搭理她。 楚桐脱掉大衣挂到衣柜里,仰头看了一圈,抿抿唇,还是试探着问,“……你们都吃饭了吗?” 声音清丽,柔而不媚,很有一种独特的灵气,是很合适参加诗词朗诵比赛的嗓。大一时候京市几个高校联合举办的诗词朗诵大赛,辅导员特别点名了让她去参加,最终,她也不负众望捧了个一等奖回来。 跟她睡同一边的陶歌张张嘴想搭话,接收到另外两个人的眼神警告,神色几分复杂地把嘴巴又闭上了。 面积不大的四人寝室,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寂。 她被无视了。 楚桐却仿似早已习惯,眼睫低垂下来,正巧手机弹出新消息,是陶歌: 我吃过了 对不起啊桐桐,我不好跟她们俩起冲突 楚桐回道: 没事的,谢谢你陶陶~ 陶歌是个随和的性格,不愿意得罪任何人,见楚桐不计较这些,她松一口气切出对话框,却见202的三人小群已经叮铃哐啷弹出了一堆新消息: 丁雪:她怎么这么恶心,在这儿扮楚楚可怜,你们看没看见她那个眼神 丁雪:当初勾引我男朋友的时候,她估计也是这幅贱样儿 饶是陶歌软性子,看到这话也不由得为楚桐抱屈:她一个大美女,怎么可能会看得上你男朋友!明明是你那富二代男朋友心怀不轨,三番几次骚扰不成就污蔑她的名声。 可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再看不惯,也只能把群聊设置成免打扰,不参与对楚桐的诋毁。 当事人楚桐却没事儿人一样,转头去卫生间洗澡。 A大的学生福利出了名的好,天儿刚降温,提前供暖就安排上了,宿舍里暖烘烘的,楚桐洗完澡出来身上发热,就只单穿了一件小睡裙,站在自己衣柜前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头发。 她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乌黑浓密,中分偏分连个发缝都看不见,发尾被毛巾挤出水,蹭着那冷白莹润的肩臂,美得强烈。 陶歌忍不住从上铺往下探一探身,拉近了距离皱着鼻子努力嗅,问一句,“桐桐,你这洗发水新换的吧?什么香味啊?好好闻。” “水生调的,好像叫什么‘月下’,”楚桐笑说,“我洗发水就在台面上放着,改天你用用试试。” “好哇,谢谢桐桐。” 两人有说有笑聊了几句,陶歌反应过来似的,又去看丁雪的脸色,却见丁雪神色几分戒备地正往回收手机,刚刚好像在拍什么。 陶歌没往心里去,不经意地抬眼去看,就见楚桐正弯身从衣柜里拿什么东西,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大腿根。 活色生香。 楚桐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偏头冲她眨眨眼,表情灵动轻松,一点儿看不出她在这个宿舍被孤立的迹象。 就这么短短十几分钟洗澡的功夫,她的手机又弹了数十条消息,还有俩未接来电。 备注统统是:柳昊。 柳昊在隔壁管理学院念金融,今年也是大二,本来是在美国读书,听说在当地闹了点事儿,被家里人遣送回京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可这也没影响这小少爷继续兴风作浪——刚回国这才不久,学校里几个院花就被他谈了个遍,只差“最难追”的楚桐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她的电话号码,连续好几天短信和电话轰炸。 楚桐一直没理过,今天也不打算理,但视线从那短信上掠过,却不由地微微愣住: 「真不搭理我?」 「我知道你一个小秘密呢」 她眉头拧起,打字回复: 「什么意思?」 那边秒回: 「哟,总算开了金口」 「你跟我出来玩一趟,我当面告诉你」 楚桐屏息凝神仔细思索,她从不迟到早退,次次考试排名没掉出过前三,也积极参加各种比赛活动,除了那常被人议论的美貌和前仆后继的追求者,她可以说是A大最典型的三好乖学生,哪里来的什么“小秘密”? 柳昊大概率是诈她。 她把手机扔回书桌,没再管。 京市秋冬干燥,作为一个南方水乡长大的人,楚桐最受不住这常年百分之三十多的湿度,本来不太注重护肤的人,也不得不在每晚护肤步骤里加一个厚敷保湿面膜。 敷着面膜,披上外套窝在椅子里,拿起读了一半的《吕碧城集》,翻到书签页继续往下读。 这是本周留的作业,下周三上课老师要讲。 刚读了两行,就听身后一声清晰的,“穷酸。” 无疑是丁雪的声音,无疑是在说她。 楚桐低头看自己,28.9元团购的格子披肩围巾两用的小毯子,39.9元一大罐的保湿面膜,15.9元的吊带睡裙,“穷酸”的特征太多了,她一时不知道丁雪在说哪一个。 可若是丁雪有意,这整间宿舍,哪一件物品都能称上“穷酸”,毕竟她一个京市的大小姐,每月光零花钱都有六万块。 楚桐权当没听见,正巧手机嗡声震动,有来电,她正打算接起来,椅子就被人从后猛推了一把,丁雪大声抱怨,“你挡着我路了,听见没啊。” 楚桐缓缓匀出一口气,松开手机,站起身转过来。 她颇平静的语调,直直看着丁雪,“这么宽的过道也不够你走吗?” 对于丁雪的有意刁难和刻薄言语,她一般不太理会。 一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纷争,毕竟,若真的出事,她必然是斗不过这有家世有背景的丁大小姐。 她自有一套生存哲学:平时低调少惹事,关键时候要抓住机会。 二是不愿意浪费口舌,她精力有限,没必要分给这种不重要的人。 今儿大约是吹了冷风,头有点痛,忍耐度比平时低些。 她这反抗的话一出,丁雪先是怔了怔,然后就开始噼里啪啦一顿输出,话越说越难听。 楚桐不耐地低下眼,余光从还在震个不停的手机屏幕上掠过,看到那来显,也顾不得丁雪了,她接起来,“喂,陈教授,您好。” 一听这称呼,丁雪立时噤了声。她这种人,向来是欺软怕硬,畏惧权威。 “小楚啊,你现在方不方便来我家一趟?哎我不是要弄那个视频嘛,声音对不上了,答应了粉丝明天要发的。”听筒里传来一个小老太的声音,嗓音虽老,但字正腔圆,颇有神采。 “方便的,”楚桐看了下时间说,“我大约四十分钟能到。” 挂了电话,她就立刻开始换衣服,收拾包。 踏出宿舍门的那一秒,丁雪还在身后威胁,“楚桐,少在我这儿耀武扬威,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教授家就在学校附近,西门公交站出发坐五站就能到。 这会儿才不到七点,十一点闭寝,时间还比较充裕。 好巧,她刚走到公交站,368路公车正好进站。 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她打开某视频app,翻看陈教授过往发的作品。 这几年,高校老师都流行给自己开个视频专栏,讲一讲自己专业的公开课发挥余热,陈教授年届六十,快退休了,也赶了这个潮流。 一直给陈教授充当视频录制和剪辑助手的学姐这几天请了假,把这摊事儿交给了楚桐去跟进。学姐尽职尽责,请假前已经做完了下一期视频的后期,今儿大概陈教授又动了视频文件,导致出了差池。 下了公车,扑面又是一阵冷风,干燥凌冽,刮得人脸发痛。 陈教授的子女都在国外,给她在高档小区买了新房,但老太太嫌离学校远,一直没搬,还是住在这住了几十年的老小区。 好在住处在一楼,自带一个小后院,倒也方便实用。 陈教授手下带了几个读研读博的同学,偶尔膝盖老毛病发作不好出门,会在住处给同学们上课,听不少学长学姐说过这里的内饰细节,楚桐却是实打实头一次来。 拐到陈教授住处所在的那栋楼,先看见一辆通体漆黑的迈巴赫停在路边,这种豪车在这老小区里过于显眼,她不想注意到也难。 走近了,瞥见驾驶座车窗开了条缝,一个司机模样的西装中年人坐在里头看pad,屏幕发着淡光。 楚桐拢了拢围巾,一鼓作气小跑进楼里,对照了下门牌号,敲敲门。 听到里面一声,“来了。” 不几秒,门从里面打开,是一个富态又灵活的阿姨,笑眯眯地,“楚同学是吧?教授在书房呢,来快进来吧。” 楚桐迈进门内,站在玄关一时踟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换鞋吗?” “不用不用,今儿白天还一群学生呼啦呼啦踩过了,不碍事的。”阿姨抬手指了指,“围巾外套可以挂衣架上,屋里暖气足,一会儿就热了。” “好的,谢谢您。” 楚桐依言解了围巾脱了外套,挂到衣架,被阿姨领着,往书房的方向去。 转过小的门厅,视野开阔,面前是一间面积很大的客厅,尽头隔着一扇屏风,便是陈教授的开放式书房。 京市典型的老破大,室内的装修都是老式的实木风格,门窗地板和书架屏风都是现代装修中所谓的“猪肝色”,但灯光明亮,处处可见散落的书籍,虽老但不显破败,沁着岁月的味道,古朴雅致,倒别有一番安宁温馨感。 绕过屏风,就见满头银发戴着眼镜的陈教授正坐在书桌后,见到她,便起了身,“小楚同学,交给你了,我真是没法子。” 楚桐安慰地笑笑,“我来看看。” 她拉过椅子坐下,拖动鼠标稍一查看便看出了问题所在,她仰头冲陈教授微微一笑,“音轨需要调整一下,问题不大,大概十几分钟,我从头捋一遍就好了。” “好好,”陈教授大约是见她乖巧,也不由地跟着笑了,“本来啊,你学姐都给我弄好了,但是我临时想起来,你之前给我录过一个片头,我想剪进去,结果不知道碰到哪儿了,一下子给搞乱了。” “您去休息吧,我来弄。” 阿姨端了热茶放到她手边,“楚同学,喝点热茶暖一暖。”转头看陈教授,“教授,您去卧室歇一会儿吧,我给您按按腿。” 陈教授嗯嗯两声,跟着阿姨往卧室去,还问了句,“小邵呢?” “邵先生在外头看书呢。” “外头多冷呀,让他进来吧。” “您甭操心了,我待会儿给他送杯热茶。” 俩人说着进了卧室。 一室寂静。 可闻淡淡的焚香,还有鼠标和键盘低脆的声响。 约莫十几分钟,视频顺利搞定,加了片头,校准了音轨,把成片放到草稿箱,定时了明天发布。 手边的茶还温着,楚桐端起喝了两口,起身,绕过客厅往卧室的方向望一眼。陈教授歪靠在床头,阿姨正给她按腿,俩人小声说着什么。 楚桐犹豫了一下,觉得好像不方便过去打扰,便信步回了客厅,打算站着等一会儿。 今儿是周六,上午是家教课,下午在三环某个会场里做兼职礼仪小姐,忙了一天,下午又一直站着,此刻小腿隐隐有些酸胀。 她寻到沙发后圆凳上坐下,弯身捏了捏小腿肚。 这里灯光稍暗,刚坐下就感觉到隐隐有气流窜进来,抬头一望,才发现通向后院的玻璃推拉门开了条缝。 大概是阿姨没关紧。 楚桐站起身准备过去关掉,走近了点,这才注意到后院里亮着几盏灯,院落中央的藤椅上坐了个人。 后院整个做了玻璃顶,四周是两米高的篱笆围墙。 圆桌旁一盏落地灯,男人半边身体都映在光下。 这么远远看着,只觉得贵气,像是另一个璀璨靓丽的世界投射进来的幻影。 遥不可及。 一身黑,叠着腿,膝头摊着本书,大约是看得专注,一手摁着书页,另一手指背抵到唇下。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侧脸,隔着玻璃,看不太清五官细节,但轮廓流畅,很俊朗。 黑色半高领毛衣,半修身的款式,看起来偏薄。 那双腿很长,肩膀宽阔,单只看身体,也能看出,这是很有男人味儿的那一款。 身后隐约有脚步声,楚桐回过神来,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站到客厅顶灯下。 阿姨轻声轻脚从卧室方向过来,冲她笑笑,小声说,“忙完啦?” 楚桐点点头,正想道告辞,阿姨就经过她往推拉门的方向去,“楚同学,稍等我一下,我去叫一下邵先生。” “邵先生。” “邵先生?”阿姨笑着,“教授睡下啦,您饿不饿……” 谈话声隐约传来,距离远,听不太清男人说的字眼,依旧能听出那是把好听的嗓,低磁沉稳。 然后是脚步声,俩人好像一起往客厅回了。 楚桐站在原地,突然开始紧张。 她攥紧了自己的食指,咬了咬唇,心里陡然变得轻飘飘,毕竟是陌生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退到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还是应该落落大方地跟人对视然后打招呼。 就在她这么乱糟糟地想着的时候,脚步声近了,她下意识抬起脸望过去。 那身穿黑毛衣的男人真的很高,宽肩长腿,唇角一抹彬彬有礼的淡笑,单手插兜,另一手握着本书。 大约是没想到屋里还有其他人,他偏头看过来。 黑曜石一般的深邃眼眸。 矜贵温润的气质,脸部轮廓是东方男人的俊朗,隔着约莫两米的距离,隐隐能感受到他浑身敛着的雄性的压迫感。 楚桐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熟男的性魅力呼之欲出。 她几乎连呼吸都忘了,脑海里一片白茫茫,只莫名想起了吕碧城那句词: 不遇天人不目成。 天人,当是如此了吧。 第 2 章 男人的目光只是很淡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绅士且彬彬有礼略一颔首,算是打招呼。 楚桐微点头回应,而后别开了眼。 她的出神一定很明显,可那男人却似丝毫没有察觉。 也是,他这样的男人,应该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了,各种痴迷的爱慕的眼神,他应该早已习以为常。 “教授最近睡眠不好,今儿估计是累了,给她按着按着就睡着了。” 阿姨好像也觉得俩人完全分属不同的世界,完全没必要给他俩互相做介绍,看到楚桐站在那儿,也只回头冲那男人解释了句,“陈教授爱惜学生,家里成天都有学生来来往往,邵先生要不要吃顿夜宵?昨儿我刚包的小馄饨,今儿立冬,正好热乎乎吃一碗。” “您别忙了,我该走了。”邵易淮抬腕看表,而后扬了扬手中的书,笑说,“麻烦您跟陈教授说一声,这本书我拿走了。” 低磁的声线,说话不紧不慢。 楚桐很快在心里下了判断:这位邵先生,虽温和,但并非平易近人 ,那只是高位者的一种向下兼容。 阿姨应了,又依依不舍挽留。 从那用词可判断出,这位邵先生大约是陈教授好友家的孩子。 楚桐也自觉该走了,可面前像是有结界,她完全插不进去话。 眼见那男人往玄关来,她转身从衣架上取了外套,又把围巾拿手里。 拿围巾的时候,指尖碰到旁边好端端挂着的男士长大衣,面料一看即知很贵,挺括有型。 她从穿衣镜中看到了自己。 高帮帆布鞋,深蓝色高腰宽松牛仔裤,上身一件修身的黑色内搭,头发挽了个低低的髻,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跟那位贵气迫人的邵先生,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阿姨对他十足贴心,又绕去某个案台上取了杯子,拦住他的去路,往他手里塞一杯茶,“那玻璃花房虽然有暖气,也不比屋里头,您坐了那么久,好歹喝杯热茶暖一暖。” 邵易淮接过来喝了。 趁着这个功夫,楚桐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先笑了笑,轻声道,“阿姨,陈教授交待的视频弄好了,麻烦您跟她说一声,给她定了时明天发布。” 大概是因着她开了口,邵易淮的视线才顺理成章地又落到她脸上。 声音清丽轻柔,脸却是美艳昳丽的浓颜系,那双眼睛,像狐狸。 极有冲击感的美貌。 她表现出的乖巧大约是面对长辈时的特定模式,那眸底,分明有种机敏的生命力。 “诶好,”阿姨应了,转头冲邵易淮道,“先生,听陈教授说下下个周末夫人会来,您有没有空也来坐一会儿呀?” 邵易淮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仿似根本没看过楚桐一样,淡淡地说,“到时候有个展会,脱不开身。” 他把茶杯递还给阿姨,抬步往玄关来。 楚桐往旁边避了避,同时穿外套,戴围巾,过程中分神往穿衣镜里看一眼。 从那镜子里,可以看到旁边的男人正在穿大衣,身姿落拓,比例优越,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赏心悦目。 其实她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因为阿姨完全没有招呼她的意思。但她穿好衣服,步下玄关,还是转过身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才拧开门走出去。 立了冬,夜晚寒气凌冽,她将自己下半脸完全埋进围巾里。 她穿着件黑色暗格纹长大衣,看起来厚实,但材质不详,御寒能力很差,风从缝隙里往里钻,像细小的刀锋。 刚刚室内的温暖如春像幻觉。 此刻已然消散。 楚桐把双手都抄进大衣口袋,顶风走了不远,就见前头那辆迈巴赫驾驶座车门突然从内打开,身穿西装的司机冲着她的方向微微弯身鞠了一躬,然后打开了后车门。 她脚步微顿,身后,低低的风声中隐有男士皮鞋的脚步声,于是顷刻间意识到,这大概是那位邵先生的车,身后的脚步声也大概是邵先生。 脑子转过了一道弯,其实脚下的停顿很短,她继续朝前走,克制着回头再看一眼的欲.望。 关车门的声响。 车子启动。 邵易淮倚靠在后座,膝头放着那本《吕碧城集》,骨节修.长的手掌搭在上面。 老小区内,车道狭窄,路边间或堆着不明的废弃物件,车速很慢,那昏黄的路灯和那道倩影一齐从车窗外缓慢掠过。 像慢镜头。 细长的身条,穿着廓形的长大衣也显得很瘦,茂密的长发挽在脑后,抱着双臂,似是冷极了。 今夜确实冷。 有那么一刹那,邵易淮想让司机停车,或许可以捎这位同学一段路。 这念头刚出,还没成形,就被他掐灭了。 旁人都说他绅士,可捎人一段路这种程度,已微微超出了绅士的范畴,几乎够得上贴心了。 他不会做。 不会对一个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女生做。 迈巴赫驶得很慢,但楚桐和那车子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逐渐拉大了距离,直到车身转过一道弯消失不见。 楚桐抓紧了挎包带也转过弯时,面前只余一片寂静,徒留昏黄的路灯和路边堆砌的废弃物。 -- A大中文系的本科阶段分为四个专业,202宿舍四个人都来自其中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二上学期专业课不太多,若想学好,全靠平日自觉自律不断,充实自己的知识库。 宿舍里,除了丁雪,其他三个都是从小地方考过来的,还保持着高中时候学习的劲头,一到周末,要么泡在图书馆里,要么忙着参加活动,楚桐还有几分兼职,平常比另外两人还要更忙一些。 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一个人走在校园夜路上,她总恍惚间回想起那晚在陈教授家里见到的那位邵先生。 不知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有展会,商业上的展会? 他怎么看也不像个商人。 艺术家?搞学问的?都不是很贴切。 此刻深秋冷寂的夜里,他会在哪里做些什么? 身旁是否有他人陪伴?家人抑或者女友。 不,也许他已经结婚了。 楚桐拼命回忆细节,却记不起邵先生的手上是否戴了婚戒。 一阵冷风吹过,她背过身缩起肩膀。 在这彻骨的寒意之中,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胡思乱想这些。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见这样一个如月亮般难以企及的crush,萍水相逢,再无下文。 楚桐在心内自嘲地笑笑。 她甚至没有为这转瞬即逝的心动伤春悲秋的资格,她要努力学习,拼命赚钱。 学费、生活费,她还想要去港岛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还想给妈妈买个小房子,这一切都需要钱。 想到这一层,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之前在图书馆手机开了勿扰,这时候打开才看到,竟真的有来自梦姐的新消息: 「梦姐:桐桐,下周末有空吗?我一个小姐妹临时有事回老家了,展会的礼仪空出个名额。」 楚桐顾不得寒风冻手,打字回复: 「有空!谢谢梦姐,抱住亲一口」 大一时候,她在某个兼职当礼仪小姐的会场上认识了梦姐,此后一直保持着联络。 除了当礼仪,梦姐也负责给这类活动摇人,从中抽取一定的回扣,由是,遇见些相对轻松时薪又丰厚的,会拉上缺钱的楚桐一起。 楚桐曾开玩笑说,梦姐你就像我的小猪存钱罐。梦姐就笑着说她傻。 「梦姐:两天一夜,需要在京郊住一晚,你记得提前跟辅导员说一声。」 「楚桐:好滴」 「梦姐:答应得这么痛快,还缺钱呢?」 「楚桐:时时缺钱,有好的活动记得还叫我呀」 「梦姐:大美女,你什么时候能清醒一下,但凡从追你的公子哥里挑一个,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楚桐无意识笑了下。 进入大学这一年半,趁着寒暑假和周末,她几乎什么兼职都接,某宝模特、家教、礼仪等等,样式虽多,但无一例外,统统都是她能自主选择的工作。 当然有一些自称星探的人找上门来,请她当网红当艺人,许诺她大好前程,但她并非科班出身,若出道,只能靠脸。而靠脸吃饭,和跟那些公子哥扯上关系一样—— 但凡身陷其中,日后必将身不由己。 她只想踏踏实实,以自己的双手挣钱。 她没有马上回复,梦姐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发来一条: 「梦姐:说是这么说,但其实我懂你,没靠山没背景,这美貌只是你的负累。」 「梦姐:你其实,是个好质朴的小姑娘」 楚桐这才找到合适的词语回复: 「楚桐:过了年我就20岁啦,不是小姑娘了」 梦姐发来一串哈哈哈,又道: 「梦姐:那我先预定一下你20岁的生日晚饭!到时候梦姐请你一顿大的,荣记怎么样」 俩人插科打诨聊一阵。 到了宿舍,放下手机和包,楚桐先整理好明天上课需要的书本,再额外往包里多放了两片卫生巾,明晚要去陈教授家里帮忙剪视频,少说也需要待上两三个小时,必需品得准备妥当。 洗完澡出来,手机上多了几条消息,来自柳昊。 毫不意外。 这一阵子,他几乎是雷打不动地骚扰她,怎么拒绝都没用。 坐在椅子上对着手机屏幕出神。 梦姐说她质朴。 这评价,她自己只能认同一半:她的目标是质朴的,安稳过日子看看这世界,可生活里总出现柳昊丁雪这样的人,她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放软身段和态度,只为求生存。 帮陈教授剪视频也是,这样的活儿,楚桐不敢说自己没抱着讨好陈教授的功利心。 - 周四。 大雨下了一整天,到了夜间,雨势小了些,楚桐乘368路来到陈教授住处。 阿姨照例来迎,“陈教授在书房等着了,同学,你把伞放这里头就行。”指了指玄关一旁搁着的镂空伞桶。 楚桐道了声谢,顺着望过去,那里头已经有一把伞了。 直杆型的大黑伞,存在感很强,看起来厚实温润的木质伞柄,上面好像刻了个字,看不太清。 她把自己的透明伞放进去,小心地立在伞桶另一个角落。 脱了大衣抬手往衣架上挂的时候,不期然看到那上面有一件黑色的男士长大衣,指尖微颤了下,心也跟着猛跳。 难道那位邵先生也在? 她跟着阿姨穿过客厅往里头走。 转过拐角,就看到隔开半开放式书房和客厅的屏风折起来了一半,陈教授坐在黄花梨书桌后,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楚同学,快来坐。” 楚桐点点头。 没看到男人的影子。 她谨遵着做客的礼节,没有四处张望,拉过椅子坐下,打开视频剪辑软件,开始操作。 “你学姐这个假请的有点久了,下周还得你来帮忙弄。” 陈教授说了句。 楚桐笑了笑,又乖巧点头。 阿姨拿了另一把太师椅来,放到书桌对面屏风边,陈教授裹着毯子坐进去,随手拿起本书翻看。 楚桐正摁着鼠标拖动,冷不防听到一声低沉的,“怎么了?” 声音就在旁边不远,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下。 陈教授注意到这动静儿,乐了,“吓到啦?边儿上有人,忘了跟你说。” 楚桐循着声音往旁边看,这才看清楚,书桌侧边是一道活动屏风,并非书架。 半透光的六折扇缂丝屏风,其上绣着一幅完整的翠竹图,那背后,隐约可见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影子,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是侧面轮廓,但那宽肩和身条,无疑是上次那位邵先生。 他好像在接电话。 再远处,格子落地窗外,夜雨潇潇。 第 3 章 “明天到公司再说。” 声音很淡,似是意兴阑珊。 大约是见他挂了电话,陈教授才探头往那边瞧,笑说,“小邵,突然出声,吓到我学生了。” “抱歉。” 语气绅士而疏离,是在跟被吓到的人道歉。 隔着屏风,楚桐默默看着那身影,好几秒过去,鼓起勇气,轻轻柔柔说了句,“……我没事,是我没注意到,叨扰了。” 声音入耳,邵易淮几不可查地顿了下。 是上次那个学生。 过了约莫半分钟,他放下书,起身绕过屏风往这边来,边走边对陈教授说,“您怎么总是使唤学生过来。” 那落在屏风上的影动,高大、愈来愈近。 楚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自觉吞咽了下,再抬起头,就看到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太师椅后。 四目相对。 她穿着跟上次一样的衣服,修身的黑色内搭,长发挽了个髻。 晚间的雨大概携着风,她鬓角湿了,美艳的脸蛋儿衬着那湿漉漉的漆黑眼眸,就这么巴巴地看着他。 她年纪应该不大,20岁左右,还没有学会藏心事,眼里的倾慕几乎要溢出来。 邵易淮心里莫名被挠了一下。 他略颔首算打招呼。 楚桐也点了点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屏幕上。 可脑海里依旧是他的影子。他今天穿着件铁灰色衬衫,没系皮带,肤色冷白眉眼清隽,气质沉稳内敛。 那种难以接近的贵气如一道屏障,萦绕在他周身。 陈喜珍教授笑着道,“哎,视频剪辑我试图学了好几次了,还是搞不明白,不如让小同学来弄,楚同学,改天我请你吃饭。” “没事的,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楚桐眉眼弯弯笑着道。 她声音好听,说这种极其客套的话也不显得虚伪,只让人觉得她乖巧伶俐。 “你看,楚同学嘴多甜。” 陈喜珍说。 嘴多甜。 邵易淮眼睫低下来,没有去看她的唇。 正巧阿姨端着托盘过来,“刚沏好的碧螺春,邵先生您尝尝。” 他单手插兜,把书递给阿姨,从托盘里拿过茶盏抿一口,无可无不可地道,“什么视频这么重要?” “难得你有兴趣问,”陈喜珍略抬抬下巴,“你去瞅瞅,我给网友们讲课呐,评论好多人夸我讲得好。” 楚桐正在加片头。 她没想到邵先生真的会绕过黄花梨书桌过来看。 浑身几乎僵住。 邵易淮绅士习惯使然,只站在她侧后方,蝴蝶骨虚虚倚靠着书架,安全距离之外。 楚桐几乎能感受到他越过她肩头投射到屏幕上的目光,于是手指好像不听使唤了,僵硬地滑着鼠标,正巧落在开头处,播放视频。 片头响起。 “……这是你的声音?” 低磁的嗓,淡淡的询问语气。 楚桐点点头。 很想回头看一眼,但克制住了。 “小楚同学帮我录的片头,她声音好听,能迅速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视频上,让大家专心看。” 陈喜珍说着,转头看了看落地窗外,“今儿雨真大,像是不会停了。” 家里的阿姨接话道,“是啊,天儿越来越冷,楚同学每次过来都要遭罪,你们弄的这个视频,在宿舍能弄吗?每次还要跑一趟,真是麻烦你了。” 明显的客套话术。 “能的,”楚桐回过神,笑着道,“我以后就在宿舍剪吧,剪完发给陈教授审一下就好了。” “都行,看你方便。” 陈喜珍笑眯眯。 楚桐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多,等会儿回去还要去西门给陶歌带一份枣糕,枣糕店一般九点多会售罄,时间还算是充裕。 她若无其事用余光往后瞄了瞄,邵先生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更远了些,像是在书架上找书。 陈教授接了阿姨递来的茶水,抿一口,对楚桐道,“小楚,休息一下喝杯茶吧。” 楚桐没有推辞。 陈教授招呼她绕过缂丝屏风,来到另一头落地窗前的沙发区域。 刚刚邵先生就是坐在这里。 阿姨递过来一杯热茶,楚桐攥在掌心,小口小口抿着。 陈教授闲聊似的,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考研?工作?” \"打算去港岛大学新闻系读研。\" “跨专业考研,不容易,”陈教授笑眯眯地,“是想走新闻这条路?好可惜,感觉你很适合走中文系的学术路子。” 邵先生刚刚在书架那里挑了本书,这时候边随意翻着,边往这边来。 他坐到了楚桐斜对角线的位置,距离最远。 楚桐默默抿抿唇,坦诚地说,“……走学术可能不适合我,我需要赚钱。” 听到这话,陈喜珍很意外,收了下下巴,瞪大了眼睛,“想赚钱?那当初怎么会报中文系?文科里随便捡一个应该都比中文系好赚钱。” 楚桐笑了笑,“当初什么都不懂。” “我们地方小,得知我考到北城来,好多老师来我家给我作指导,我那时候还没满18岁,什么都不懂,最后综合我的成绩,校长拍板给我报了中文系。” “进了大学这两年,逐渐摸索着找自己的方向,目前暂定是继续学新闻,又能出去看看,又能拿工资,应该算是比较适合我的,而且我本人也比较感兴趣。” 楚桐生长自单亲家庭,从小没见过爸爸,妈妈又要赚钱又要照顾她,能把她安稳地抚养长大已然拼尽了全力。一没钱二没氛围,三没人指导,她没有任何渠道去接触这世界的多样性,没有任何“眼界”和“见识”。 也是长到现在的年岁,又来到北城这样的大城市,一个人摸索着去接触去探寻,这才慢慢地开始认识自己,才算是真正“睁开了看世界的眼睛”。 不过这些,大概陈教授不太会理解,旁边的那位邵先生就更加不会理解了吧。 他们这样的阶层,从小书香熏陶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有极其开阔的眼界和视野,也有许多渠道去发展的特长,接触的都是世界上最新鲜最前沿的东西。 那些,她现在踮一踮脚都还够不上的东西。 她不由地从茶杯上缘从看了眼斜对面的男人。 邵易淮叠腿坐着,虚虚倚着靠背,单臂搭着沙发扶手,另一手按着膝上的书本,宽肩把那单调的铁灰色衬衫撑得好看极了,胸膛处隐有薄肌略鼓起,长腿的尽头是铮亮的手工德比皮鞋。 整个人纤尘不染,凛然脱俗。 楚桐收回视线,微笑着跟陈教授聊天。 那轻柔清丽的声线不断轻撞着耳膜,邵易淮从书页上抬起眼,看向她。 她眼里的那股子生命力,原来是出自这儿—— 小地方出身,以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考上了A大,又攀紧了在A大读书的好机会,努力拼命向上生长,想要从拥挤的四周探出头来,看一看这世界。 真难得。 她明明有捷径可以走的。 顶着这张脸这身段,别说去港岛读研,就是出国抑或者砸钱创业,甚至给她包装个全新的身份,只要她想,总有男人愿意为她办成。 邵易淮的视线只很绅士很克制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就移开了眼。 在和陈教授聊天的间隙,楚桐再次瞄他。 可惜他左手落在沙发扶手外侧,还是看不到那上面是否戴了婚戒。 “……雨好像小了一些,我该走了,”楚桐顺势望向落地窗外,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教授,我可以借用下洗手间么?” “当然可以。” 陈教授给她指了指方向。 “好,那我等一下去您书桌电脑上拷贝一下资料,以后就都可以在宿舍剪视频了,不用再来您家里叨扰。” “没问题,只要你方便,不耽误你正常学习就行。” 楚桐站起身,绕回到书桌后,拿起一片卫生巾塞到裤兜里,又坐下来把资料拷贝到自己带的U盘里。 沿着刚刚陈教授指的方向过去,先经过一小截走廊,然后是一扇开向楼后的小窗,右手边便是洗手间。 用完仔细洗了手,关了水龙头,拧开门把手之后,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是邵先生。 好像是在讲电话。 在这个时刻,楚桐经历了漫长的内心风暴。 以后她不会再往陈教授的住处来了,也大概率再也见不到这位邵先生了。一种还未拥有便已失去的怅然席卷了她,如此浓重如此不可逆转,让她自心内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和窒息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门又合上。 对镜拍了拍脸蛋儿,补了口红,将本来挽着的头发放下来,浓密的黑色长发落在肩头。 从洗手间出来,转过弯,果然看到开向楼后的小窗前,邵先生正侧身站在那里,单手擎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插着裤兜,听到脚步声,偏过头来看她。 楚桐略微歪头,绽放了一个仪态万千的笑脸。 美艳清澈。 邵易淮的目光凝了一瞬,像是审视。 她把头发散下来了。 然而那审视很短暂,像是在审视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插着口袋那只手抽出来,略微抬了抬,示意她稍等。 楚桐静等几秒,等他挂了电话。 几乎是屏息,等他一步一步走近。 他还是极绅士地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楚桐却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拇指无意识掐了掐指腹。 邵易淮微微笑了笑,“我正好也要走,需要顺路送你回学校吗?” 他的语调其实称得上漫不经心,还是那样疏离的无可不无可的态度,仿佛只是礼节上随口一问,但楚桐几近战栗,勉强维持着体面的客气的语气,说,“好的,谢谢您。”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客厅。 邵易淮跟陈喜珍教授道别,说顺路送一下这位同学。 陈喜珍笑说,“小邵真的长大了,越来越绅士。” 邵易淮边穿大衣边轻笑着摇头,“我都快三十了。” “三十怎么啦,在我心里你还是小孩子。” 陈喜珍道。 楚桐默默听着,把有关他的点滴刻到心里:姓邵、比她大十岁。 “那我就不送啦,你们回去都发个消息给我。” 楚桐乖巧应声好,从伞桶里拿了透明伞,打开门。 邵易淮拿起那把大黑伞,走在她身后。 门合上。 两人一起往外走,站到单元门下。 雨水的潮湿气味立刻挤满了鼻腔。 大黑伞撑开,砰得一声,坚硬,带着冲击感。 邵易淮左手擎着伞柄,右手拿出手机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楚桐终于有机会仔细看他的左手。 没有婚戒的痕迹。 她松了口气。 骨节修长,冷白的玉骨般质感,手背青筋略浮着,彰显着成熟男人的力量感。 她正出神的时候,男人挂了电话,微微偏过头来,低眸看她,不疾不徐问,“……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几乎是温柔的。 空气潮湿,路灯和居民楼里落下的万家灯火,统统映在路面水洼中,也映在他黑色大衣的肩头、他眼中。 仿佛他眸底盛着这世间所有的含义,巍峨的高山、亘古隽永的冰川、午夜的霓虹与升腾的青白烟雾…… 于是她连心底也变得潮湿了。 那一刻,楚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要,不要与他仅止于此。 第 4 章 余光瞥见地上的坑坑水洼,里面倒映着昏黄的路灯,雨滴下坠,搅乱那一方朦胧,一同摇曳的还有她此刻的心事。 隔着雨幕,站在透明伞下的楚桐开了口。 “楚桐,”她轻声说,“‘四面楚歌’的‘楚’,梧桐树的‘桐’。” 四面楚歌。 选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邵易淮被眼睫半掩着的眸中更多了几分探究和审视。 楚桐按捺着乱跳的心脏,勇敢地迎上他的眼神,甚至微微笑了笑。 湿冷的风拂过,携着雨丝掠过她面颊,鬓边碎发飞扬。 她抬手往耳后捋了捋,顺势转开了目光。 车灯扫亮黑暗,低调沉稳的迈巴赫转过弯驶来。 司机下了车紧步绕过来开车门,刚打开,转头看到先生身边还站着个女孩子,心下万分意外,一时没弄懂:这女孩子是要一起乘车吗? 没等他琢磨清楚,邵易淮已经走过来,单手护着车门框上缘,“上车吧。” 楚桐道了声谢,脚步不敢慢了,几分惶恐地弯身坐进去。 司机忙接了她手里湿淋淋的透明伞,“小姐,伞给我吧。” 邵易淮绕到另一边,自己开车门坐进去。 - 车门全部阖上,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司机往倒车镜看一眼,“先生……” 楚桐很自觉,“叔叔您好,把我放到A大西门就好,麻烦您了。” “诶好,不麻烦,您客气了。” 司机也彬彬有礼回道,发动汽车。 邵易淮松弛地倚着靠背,西裤包裹着的长腿闲闲交叠。 嗡声震动。 他手机又响了。 楚桐一直绷紧了脊背,见他接起了电话,才慢慢放松下来,小心翼翼找个舒服的姿势,略往后倚,并紧了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的包。 “……”邵先生似是兴致缺缺,“最近都没空。” “您需要静养,不必操心这些事,”声线很平,“……下个月吧,我会约她。” 男他还是女她? 楚桐不由去想,却立刻刹住了思路:这不是她该想的问题。 本以为对话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电话那头的人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讲,邵易淮眉头微蹙,漫不经心地听着。 楚桐转过头看车窗外。 雨幕遮蔽了视线,可她对这一片再熟悉不过,根据那泡在水雾中的霓虹光点也可判断出,快到学校了。 陈教授所住的老小区本来就很近,即便堵车,也顶多十五分钟。 邵先生好心顺路送她,但路程太短,他大约又很繁忙,上了车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讲过,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下了车之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空有一个“不想与他仅止于此”的念头,可冰冷的事实如山一样横亘在眼前,不可撼动。 楚桐倚回靠背,万分小心地略转过脸,用余光去瞄他。 邵先生手肘支着车窗将手机抵在耳边,另一手搭在大腿上,心不在焉的模样。 高贵,难以接近。 车内有淡淡的木质调味道。 还有两个路口,就要到西门了。 楚桐略有些不安,各种危险的冲动的想法在脑海里冲撞,搅得她心绪紊乱。 邵易淮在这个时候挂断了通话。 他偏头看向车窗外。虽然坐在他旁边,只隔着扶手箱,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遥不可及。 楚桐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她往前倾了倾身,对司机道,“叔叔,前面放我下来就好了,谢谢。” 司机应声好。 邵易淮似是回过神,偏头看她,礼貌说一声,“注意安全。” 楚桐这才顺理成章把目光落到他脸上,很认真地看着他,绽开微笑,“我会的,谢谢您邵先生。” 被雨幕浸染的霓虹从他脸上扫过,下颌线和鼻梁有着艺术品般的质感,眼神很平淡。 那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标准的平淡,意味只有一种:顺路送人,然后到此为止。 迈巴赫平稳停下。 司机下车绕过来,擎着伞为她打开车门。 楚桐的笑容是焊在了脸上,又对司机道谢,而后迈步下车。 车门关上的前一秒,她正想回头说再见,就听里面一声,“稍等。” 她转回身,笑着,微弯身往里看。 邵易淮从扶手箱上面拿过那一团软织物,微微笑着伸手臂递过来,“你的围巾。” 楚桐不知道那时自己的表情如何,大概超级失态,因为她内心已被羞耻和难堪淹没。 那围巾当然是她故意留下来的。 道听途说来的小伎俩,给下一次见面制造借口和机会。 她没想到邵先生竟然会这样直接拆台。 “谢谢您,再见。”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接过来。 邵易淮微笑着说,“再见。” - 迈巴赫重新汇入车流。 雨势越来越小。 司机宗良志自二十多岁退伍之后就在邵家工作,看着邵易淮长大的,也是因着这层关系,他是邵易淮身边难得的敢对他说真心话的人。 此刻从倒车镜看一眼后座,宗良志先笑了声,说,“……先生,那位小姑娘脸色都僵住了。” 邵易淮从车窗外转回脸,“什么?” “您递给她围巾的时候……” 大概是心不在焉,她的脸又逆着光的缘故,他完全没注意到,“……怎么会?” 宗良志斟酌着措辞,“……大概……她是故意落下的。” 乍听到这种猜测,邵易淮只觉得荒谬。 长到他这个岁数,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招数都见过了,可他完全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楚桐,她还是小孩子,一个学生而已。 他几乎是轻叹着摇头,“宗叔,她还是个学生。” 宗良志也没有执意要他相信什么,反正其实都无关紧要。 他笑了笑,“也许是我想多了。” 邵易淮重又望向车窗外,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在陈教授家里时,楚桐坐在书桌后,仰脸看着他的样子。 那水润润的眼眸中确实有极其明显的倾慕。 可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了,不提在别处,即便是几个世交家的年龄小一点的女孩子,都会常有这种目光。 刚成年的小女孩总会对他这样的、年长几岁的男人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滤镜。 但那都只是年纪小带来的副作用而已,等到她们再长大几岁,这种滤镜就会碎了。 他从没有放在心上,更不会因此而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 但,不可否认,楚桐那么看着他的时候,他内心不是没有波澜。 或许是,她神态间有一股成熟和幼稚交织的感觉,也或许是她鬓角的碎发被雨淋湿了,又或许是她当时顶着一张美艳的脸蛋儿却摆出了恬静乖巧的模样…… 邵易淮无意去深究自己内心起波澜的原因。 可,如果宗叔说的是事实呢? 先不提她是否有意要落下东西以期再跟他见面,如果他当场把围巾还给她,真的让她觉得难堪了呢? “掉头开回去。” 宗良志怀疑自己听错,“……先生?” - 楚桐浑身都在发麻。 那围巾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她那幼稚的小伎俩有多上不了台面,她一把扯下来,胡乱塞到包里。 答应了陶歌,回来时候顺道去西门的那家枣糕店买一份原味枣糕。她慢吞吞往那里走,脚步沉重。 这么晚了,还下着小雨,枣糕店门前依旧在排队,好在人不是很多。 她打着伞排到队伍末尾。 “桐桐?” 前面有个男声。 楚桐抬头,是她的老乡向承远。 “……远哥,你怎么在这儿?” 向承远高她一届,两人高中时就彼此熟识,一个理科一个文科,一前一后考上了北城的名牌大学,在他们那个小县城,是无数老师口中“金童玉女”般的存在。 向承远本来排在前面,和她隔了两个人,这时候就干脆走到了她身后排着,笑了笑,“害,我们宿舍几个人在附近网吧玩游戏,派个代表出来买点零食。” “你们这么清闲?” 楚桐笑说。 “有舍友过生日,大家陪着闹一场,”向承远低眼看她,问,“你呢?这么晚出来买这个?喜欢吃这家?” “不是,给室友带的。” “刚从哪里回来吗?” “嗯,去了趟陈教授家里,帮剪个视频。” “你们陈教授看重你,这点小事也把你叫到家里去弄。” “也没有,”楚桐微笑着,“以后就不去了,在宿舍就可以剪。” 向承远点点头,“哦对了,今年寒假你要找实习吗?我可以帮你问问。” 他学数据管理的,暑假时候在某大厂实习,大概是干得不错,开学后实习期结束,又接了那个组兼职的活儿。 大厂业务线多,新闻线肯定有适合中文系的岗位。 “……有这个打算,但是还没定,想回老家陪陪我妈,顺便在老家找个寒假兼职的。” “哦,那过年期间可以约着见一见,咱俩可以一起去看看老师们。” 楚桐笑着点头,“好,到时候约时间。” 说话间已经排到了柜台前,楚桐买了一块,向承远买了五块,两人各自提着往西门的方向走。 “你的包看着鼓鼓囊囊的,重不重?我来帮你提吧?” 向承远说。 “不用,是围巾,很轻的。” 围巾。 口腔里蔓延出一点莫名的苦涩,楚桐无意识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向承远脚步却更慢了,似是在瞄路边的什么人。 楚桐偏头看他,疑惑的眼神。 向承远抬抬下巴,示意前头,“看这气质,不知道是哪位大佬?” 附近好几所名牌大学,因而在这地段偶尔能碰见各种大佬型人物往来校内外,同学们每次遇上,即便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也会先举起手机拍一拍发群里八卦一番。 楚桐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同时略往后仰了仰伞身,伞沿上抬。 她整个人呆在原地。 身穿黑色长大衣的高大男人,正擎着把大黑伞站在路灯下。 极细的雨丝自无垠夜空飘飘扬而下,落在澄黄的光线里,模糊了他的影子。 遇到他,他总是在光里,她总是在光外。 邵先生。 他怎么会在这? 邵易淮正在打电话,不经意偏头看一眼,略顿了下,对电话那头说,“不用了,找到了。”随即挂断了通话。 他迈着长腿,稳步朝这边走过来,大衣、铁灰色衬衫,再往下是笔直修.长的西裤,布料挺括妥帖,在雨夜里给人一种清新的洁净感,铮亮的手工德比皮鞋踩着浅浅的水洼,越来越近。 向承远有点惊讶,转头问她,“你认识?” 楚桐完全说不出话,邵易淮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叫她,“楚小姐。” 楚桐摆出客套的笑脸,“……邵先生,您怎么?” “刚刚有事忘了说。” 说完他看向向承远,神情是一贯的温润而礼貌,是面对陌生人时的样子。 成熟沉稳的男人,宽肩长腿,虽然表情温和,但那压迫感却如有形之物。 向承远与他对视,莫名有种被气场压制的感觉,好像自己都渺小了几分。 楚桐介绍道,“哦这是我老乡,向承远,这位是,邵……先生。” 邵易淮微微颔首打招呼,彬彬有礼问,“方便吗?我要跟楚同学说句话。” 向承远慢半拍反应过来,“哦好的,那桐桐,电话联系。” 他脚步和脸色一样迟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眼看着他走远了,楚桐收回视线仰脸看向邵易淮,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邵易淮低着眼睫。 她穿的是半高领的黑色内搭,一小截白皙的脖颈在长发之下若隐若现。 他道,“……不冷吗?怎么不戴上围巾。” 她下意识别开视线,搪塞道,“没事的,不太冷,所以才会忘……” 顺势给自己找补,可声量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 邵易淮凝着她的脸,探究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默了几秒,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本书,隔着雨,隔着两把伞的距离,递到她面前,声调不疾不徐,温和至极,“我在陈教授那儿借了本书,最近没时间过去还,你上课时候见到陈教授,能顺便帮我还了吗?” 雨落在他大衣袖口,顺着伞骨而下的雨水啪嗒啪嗒滴在他手背上。 楚桐接过来,“好的。” “谢谢你。” “您不必客气。” 可她这话就万分客气。 邵易淮轻轻笑了声。 楚桐不由地抬脸看他,对上他含着笑意的唇角和眼睛,眸底深邃,让人深陷。 他就是如此迷人,即便只是被他看着,也让人飘飘欲仙,好像整个人都恢复了活力和光彩。 “……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客气,一口一个您。” “可您……比我大十岁,”楚桐小声说,“不想对您不敬。” “是吗,”邵易淮口吻淡了些,意味莫名,“那我算是长辈了吗?” 楚桐脱口而出,“不是不是。” 语气有些急,略有失态,她几乎是慌乱地抬眼看他,就落入他幽暗的眸中。 他不发一语,只凝眸看她,似是在忖度她的心思。 楚桐动了动喉咙,想说些什么,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心跳都空了一拍。 好一会儿,邵易淮淡淡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又彬彬有礼,道,“刚刚只问了你的名字,忘了做自我介绍,”他没有自居长辈而居高临下,颇郑重地看着她,语调温温沉沉,“……我是邵易淮。” 不紧不慢的低嗓,极优雅有磁性,能透过耳膜直钻人心窝。 天知道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么正儿八经的自我介绍了,还是面对这样一个小他10岁的小姑娘。 不管在任何场合,任何人见到他,老远就会热情地逢迎,尊称他邵先生、邵总、抑或者邵公子。 他的名字在圈内,可以说是无人不知,人人小心谄媚着奉承着,以至于今儿在陈教授单元门外,他也只问了她名字,而忘记了自我介绍这一茬。 楚桐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正想问是哪两个字,就收到了他的眼神示意。她反应两秒,低头翻开手中的书,里面夹了个木质书签,右上刻着他的名字。 借着昏黄的路灯,她看清了那个名字:邵易淮。 心神震动。 她几近自言自语,“……这是您刻的字?” “嗯,以前碰巧去某位老师家里,闲着没事做的小手工。” “那……书签还给您?” 邵易淮默了默,“……以后有机会。” 以后…… 楚桐再度抬眼看他,眸里的水汽几乎藏不住了。 邵易淮一手擎伞,一手插着裤兜,心里的涟漪再度在这细雨中被激荡。 虽不知让宗叔掉头开过来结果会是如何,但他必须这样做。 不管是不是宗叔多想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觉得难堪,他都必须要回来一趟,他宁愿是自己老男人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也不想留下一丝引起她这样误会的可能性。 她是个好孩子,勤奋上进。 他不忍心让她觉得自己被那么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第 5 章 京市深秋时节,穿帆布鞋已经有些冻脚了,但楚桐只觉脚心都在冒汗,像是整个人都被从内向外烤着似的,热腾腾。 她紧步走,快拐到校门里头的时候,顺势偏过头看一眼。 邵易淮已经转身离开。 茫茫夜色里,那高大的背影自带着几分神秘感,让人心旌摇撼。 迈巴赫打着双闪停在不远处,司机下车为他拉开后车门,他弯身坐进去。 楚桐收回视线,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从西门到宿舍距离并不远,她刻意克制着,告诫不要自己去多想,可内心的雀跃到底是体现在了脸上。 打开宿舍门,陶歌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开门声响转头看她,眼神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意味深长道,“……陈教授跟你说什么了?这么开心?” “啊?没什么,”楚桐笑了笑,“给你带的枣糕。” “谢谢,”陶歌接过来,轻叹道,“诶,陈教授真的挺器重你的,你以后打算考她的研究生吗?” 自大一上学期参加了个诗词朗诵比赛之后,楚桐就小小地出了名。中文系、声音清丽,又来自江南小城,长相美艳乌发雪肤,可以说是集齐了传统婉约美人的所有特征,一时间成为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焦点。 学校里几个富家公子哥闻着味儿就赶来了,那一阵,时常有人小范围内下各种赌约,势必要两周之内拿下中文系系花等等。 是在两个公子哥为了约她而大打出手的时候,陈喜珍教授注意到了这位同学。 那是风波之后,她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斥责。 明眼人都知道,这事儿虽因她而起但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辅导员大概是惹不起那两位有家世有背景的公子哥,只能来训她一顿出气。 那时候陈喜珍就在办公室另一头坐着,本来在备课,听辅导员话越说越难听,才分了注意力过来,本想出言叫停,却见这位楚同学面色不卑不亢开了口,声音清清冽冽,语调十足轻柔,大致意思是说:富家公子哥们没个定性,也许过一阵目标就会转移,您不必为这事儿烦恼。 就是这番话,让陈喜珍注意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寻常这个年纪的学生,受到这种委屈,或激愤或哭鼻子都实属正常,楚桐却跳过了这些情绪反应,直击今天会被辅导员刁难的源头——大概辅导员是被上级训了几句,内心郁火无处发泄。所以她只出言宽慰辅导员,这事儿是偶然,以后应该不会有了。 陈喜珍觉得,楚桐身上有一股同龄人没有的超然和成熟,又了解到她家境一般,于是对她起了几分好奇,有意帮扶一把,从那之后,遇到各种含金量高的好活动,会点名让她参加,也时不时跟她聊几句。 由是,整个年级都知道了,楚桐是陈喜珍教授的得意门生。 “……再看吧,最近的目标是挣钱。” 楚桐笑笑说。 她放了包,探头往阳台洗手间看一眼,看样子丁雪和另一个室友靳冉冉都不在,所以陶歌才会这么自然地跟她聊天说笑。 陶歌只知道她是单亲家庭长大,妈妈到现在还在干体力活,过得拮据。她笑一笑,有意安慰,“也是,先把眼前搞好,以后谁也说不准,哈哈。” “丁雪呢?” “哦丁大小姐旅游去了,昨天听她念叨京市降温她冷得难受,翘了明天的课,去三亚了。” “又让你帮她点名了么?” “倒没有,这次她把任务交给冉冉了。” “那恭喜你,逃过一劫。” 明天是周五,上午有一堂系主任的专业课,系主任最注重出勤,要是帮替到被发现,靳冉冉也要被罚。 陶歌笑了笑,看到她正收拾书包,诶了声,“你怎么有两本《吕碧城集》?” “这一本是陈教授家的,改天趁上课时候要还给她。” 楚桐不动声色,摁住封面把这本往里头推了推,木质书签造成一小片凸痕,坚硬,不可忽略。 “陈教授对你真好,”陶歌又念叨一句,“除了她带的那几个读研的学长学姐,咱们年级,还没听说有谁经常被她叫到家里的。” “以后我也不去了,不太合礼数,而且,剪视频在宿舍就能做。” 楚桐拉过椅子坐下,打开电脑,准备先把下一期视频剪出来。 “那我先去洗澡。” 陶歌抱着衣服和浴巾进了洗手间。 她洗完出来,楚桐正好搞完后期,导出文件发给陈教授,随即关了电脑,拿出件干净睡衣,去了洗手间。 最爱刁难人的丁雪不在,她心里松快几分。淋浴蓬头洒出腾腾热水,淅淅沥沥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又有谁能知道,这是楚桐一天当中,最为放松的独处时刻。 从小就跟妈妈挤一张单人床,上了大学之后又是住宿,于是,长到现在19岁了,她还没有过自己单独拥有一间卧室的“奢侈”体验。 不过,她心思剔透,不觉得苦,只盼望着以后多赚点钱,能在外面租间房子,有隐私有安全感,洗澡换衣也不必避着任何人。 一放松下来,人就爱胡思乱想。 邵易淮。 楚桐想起他认真地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字的样子,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现在回过头来从他的反应去看,他当场把围巾还给她,实则是光明磊落之举,并没有从她那样卑劣的角度去揣度她的不良用意。 心内升起微妙的羞耻感。 可她不后悔。再度重新来过,她还会这么做。 他如此难以企及,若是用寻常方式,她恐怕永远都无法入得了他的眼。 还有,他说的“以后”,大概是指以后在陈教授家里偶遇?可陈教授的住处,不是她能随意造访的地方,失却了剪视频这个理由之后更是如此了。 洗完澡,擦干了身体,她换上干净睡衣,用手指捋着湿发拉上门走出来。 书桌上手机屏幕亮着,有几条新消息,统统来自柳昊。 「柳昊:周末有空吗?」 「柳昊:见个面呗?聊聊上次我说的那个事儿」 「柳昊:起码给个回话行不」 楚桐粗略看一眼便径直往右滑,清除了全部消息通知。 陈教授很快给了回话,说视频没问题,楚桐打开电脑,把视频文件放到草稿箱里,定时发布。完成了这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开始收拾明天上课要用的书,书包整理妥当之后,视线避无可避,落在那本《吕碧城集》上。 没再犹豫,她翻开书从中拿出那木质书签,放到自己书包内的小夹层中。 - 迈巴赫平稳地驶向四环边儿的曼合公馆。 雨已经停了。 邵易淮抬手揿下车窗,玻璃徐徐降下,带着雨腥味儿的湿润冷风拂入。 手机震动,是陈喜珍发了条语音来,问刚刚怎么回事,人找到了吗。邵易淮打字回复:找到了,已经还给她了。 让宗叔调头实属一时冲动。事出突然,回到西门才发觉自己对她,除了名字外,一无所知,只能打电话给陈教授,托词说楚同学有东西忘在了车上,让她帮问问楚桐住的宿舍楼号,本打算到楼下拜托宿管把她叫下来的,没想到她还没进校门。 他向来云淡风轻,万事不挂心,难得有这样的一时冲动。 几位世交家里的长辈,说起他时,都赞他温润儒雅,有才干有能力,是真正具有东方男人气度的儒生。同辈的晚辈的则视他为榜样为兄长,只有一位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性朋友,曾喝多酒开玩笑评价过一句:邵易淮此人,看似对谁都温情,实际上是最凉薄。 邵易淮当时漫不经心轻笑了声,面儿上没置可否,内心却是一片岑寂,如无风的浩荡旷野。 他情绪极其稳定,甚少有波动,大约是对万事万物都意兴阑珊的缘故,也许确实是凉薄罢。 今日对楚桐的这一遭冲动行事,估摸着是源自他心底对她的几分欣赏和恻隐之心。 欣赏她心性纯然,有原始的生命力,而她那点小姑娘式的心绪流露,则让他心生不忍。 少女心事最是清澈,他不忍让其出现裂痕。 也是怪了,世交家有个小他几岁的女孩,几年前也曾红着脸给他递过情书,他那时却一丝一毫的不忍都无。 邵易淮无意去深究自己“双标”的原因。 总归,一切都无所谓。 - 转眼两天过去,到了周六。 晚上,邵易淮和世交好友任明远在荣记用晚餐。 他们在外面这类用餐场合不太聊工作,更是绝口不提家里的事,只聊聊兴趣爱好,收了什么藏品,哪里有僻静避世的度假去处等。 席间主要是任明远在说,他话密的很,邵易淮兴味索然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 一顿饭吃完,邵易淮先起了身,结账,推门出去。 院落回廊角落里设有吸烟处,他走过去,侧身站在那儿,微低头拢手点了根儿烟。 任明远先是站在回廊那头远远瞧了他一会儿,方才踱步过来,边点烟边笑说,“我说真的,你真不打算玩儿玩儿?”复又假模假式地摇头叹息,“可惜了你这好模样。” 邵易淮瞥他一眼,像是不以为意,“……好玩儿吗?” 任明远认真想了想,“还行,总比不玩儿好,”两手一摊,“难不成你还真要守着什么完璧之身,留到结婚啊?不值当。” 见邵易淮还是不为所动,他又道,“你想啊,要是结了婚,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交差了事,就连那什么也是一样,多没趣儿啊。” “你这样玩,也没见得多有趣。” 邵易淮口吻还是很淡。 他一身黑色西装,单手插着兜,另一手指间夹着烟落在身侧,指骨修长,烟头火光隐现,晦暗不明,一如他的眼眸。 任明远像是被他这话戳中了心思,苦笑一下,过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道,“……听我妈说,林家二小姐下个月回国?” 邵易淮没应。 任明远就没再提,提这些总是不愉快。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得得,不聊这些了,没意思。” 一根烟即将燃尽。 任明远随口问,“去百森不?我哥说今晚上有节目。” 邵易淮低眸默了片刻,“……我不去了。” “那你去哪儿?” 这个问题,直到宾利开到三环路上,他脑海里才浮现答案。 - 门铃叮铃。 陈教授家的阿姨边应着边去开门,通过猫眼看一眼,急忙打开门锁,惊讶道,“邵先生,您今天怎么有空来?” “教授呢?” “教授不在京呀,去沪市讲课去了,有个邀请。” 邵易淮记起来了,之前陈喜珍教授确实跟他提过,这个周末要去沪市。 阿姨招呼他往家里进,“您快请进,我给您泡杯茶,家里就我一个,您要是想看书,正好也没人会扰您清净。” 邵易淮脚步停在玄关,没再往前,“那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 他已经转身往外走,阿姨都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说一句,“那您慢走啊。” 今夜无雨。 深秋的夜空如墨一般,邵易淮站在单元门口,抬头望天。 竟莫名有一丝怅然若失。 第 6 章 一周过去。 周五这天,上午两节专业课,下午一节公共课,课后,楚桐去食堂打包了份方便易携带的紫菜包饭,随即匆匆赶赴家教学生的家里。 目的地在北三环,小区名叫金溪园,大户型的中档小区,海淀寸土寸金的地界,现在要十二万一平。 楚桐在单元门下摁了门铃,站着等了半分钟,门弹开,她推开进去,乘电梯上楼,来到那户门前,再次摁响门铃。 里面一声来了。 来开门的是个中年阿姨,穿着家政工人的制服,脸上挂着一种纯朴的讨好的笑意,“您请进,刚刚小姑娘跟我说家教老师要来,您就是吧?” 楚桐点点头,“是我,您好。” “哎哎,您请进,家长都没在,小姑娘在自己的卧室。” 大概是工作忙,基本上每次家教课程,家长都不在家,到现在这份兼职已经持续三个月了,楚桐也只见过两次女主人,男主人则还完全没见过。 方方正正的三室两厅格局,进门经过玄关就是餐厅,楚桐怕自己带的紫菜包饭有味道,便把包放在了餐椅上,然后去到小姑娘的卧室,先敲敲门,“悠然,老师来了。” “请进!” 小姑娘名叫展悠然,在某国际学校读初中,刚刚下了课自己乘地铁回到家,正在收拾自己的书包和装备,待会儿还有一节棒球课。 楚桐的家教课程其实非常轻松,展家父母请她来不为提高孩子成绩,只为熏陶情操,让展悠然跟着她读一读古诗词,学一学传统文化中的古韵之美。 楚桐每两周更新一次教学课程计划,给展悠然的母亲确认之后,再按部就班教学即可。 今天的课程内容是《楚辞》,朗读赏析默写一套下来,一个小时很快过去。 展悠然跑到餐厅,打开冰箱拿了两瓶饮料来,递给楚桐一瓶,“老师,喝点水吧。” 这时候保洁阿姨打扫完了,过来敲敲门,笑着对展悠然说,“您好,都打扫完了,冰箱里补充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冷冻层有牛里脊和猪肋排,请您检查。” 展悠然说,“没事,不用检查了。” “那好,我下周五再过来。” “您慢走。” “诶好。” 楚桐喝了几口饮料,把用磁吸贴在墙上的课表拿下来,往上写了几笔,“我给你在课表上记录下来了,有空记得温习,下节课我要提问哦。” “好哦,”展悠然坐在床上,晃着腿笑嘻嘻地问,“楚老师,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在那么多应聘者中选了你吗?” “嗯?为什么呢?” “因为你漂亮!气质好!”展悠然眼里满是光彩,“我妈希望我也培养一下这方面的气质。” 楚桐笑了笑,“原来如此呀。”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到饭点了,“需要我帮你点外卖吗?麦当劳?” “今天不用,早上有阿姨来做了饭,我一会儿热一下就好。” “好。” “走吧老师,陪我吃饭。” 展悠然从冰箱保鲜层拿出饭盒,搁到微波炉里加热,楚桐也从包里拿出自己打包过来的紫菜包饭,两个人坐在餐厅里,面对面吃饭。 “楚老师,你寒假打算去哪里玩呀?” “……不知道呢,可能回老家。你呢?” “我要跟爸爸妈妈去美国,”展悠然神色有些复杂,又是期待又是发愁,“说是去西海岸玩一圈,还要顺便看一看合适的学校和寄宿家庭。” “打算送你去美国读高中吗?” “是呀,”展悠然摇摇头,“我有点不想去。” 展家是京市典型的新中产家庭,夫妻都近四十岁,十几年前房价低谷的时候早早买了房,双职工高收入,希望孩子进一步往精英阶层攀升,很早就开始铺路规划。 “可以去看看,接触一下,到时候就知道怎么选择了。” “我妈也是这样说。” 说话间吃完了饭,楚桐把自己的餐食垃圾和展悠然吃剩下的一并扔到垃圾桶,然后收了垃圾袋,封了口放到玄关,又套上新垃圾袋。 做完这些,她问,“悠然,你是不是还要去上棒球课?要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吗?” 展悠然的妈妈付给她的时薪是四百块,比市场价高一些,主要也是为了这些额外的照顾,到饭点帮点外卖、陪吃晚饭,送孩子到地铁站等等。 “不用啦,今天我爸爸回来,开车送我去训练场。” “那好。”楚桐回到展悠然的卧室,把书桌收拾一下,“那老师先走了,有任何问题你记下来,下周一我再来的时候问我。” “诶等一下老师,帮我弄一下衣服。” 展悠然正在换运动衣,外套拉链怎么也拉不上了。 楚桐走过去,蹲下来帮她整理外套。 正在弄的时候,隐约听到开门声响,然后是一道男声,“悠然,爸爸回来了。” 展悠然抬头应了声,“爸爸,我在卧室。” 脚步声临近,男人边走边说,“准备好出发了吗?” 楚桐感觉到有人站在了卧室门口,忙起身,转过身微微颔首,“您好,我是悠然的家教老师,我马上就走。” “老师在帮我弄拉链。”悠然冲她爸爸笑一笑。 展爸冲楚桐微一点头。 楚桐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收回,还是黏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她心里升起几分微妙的不适感,好不容易把拉链弄好,她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包,头也没抬,“悠然,再见。” 走到卧室门口,那男人却没有马上让开。 楚桐不得不抬眼看他。 无论从外表还是穿着来看,眼前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岁,发际线有点高,中等身材,穿着卫衣冲锋衣和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 楚桐再次微微点头,“再见。” 展爸这才让开一步,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A大。” “好巧,我是A大计算机系毕业的。” 楚桐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意味浓厚的打量,于是她不动声色加快脚步,走到玄关换鞋,一手撑着墙。 “正好我和悠然也要出门,顺路送你吧?” 展爸又说。 楚桐还没来得及说话,展悠然就道,“好呀好呀。” “不麻烦您了,我乘地铁三站就到了。” 楚桐换好了鞋,彬彬有礼笑笑,“那我先走了。” “诶等一下,”展爸在后面叫住她,“下节课什么时候?” “……下周一。” “行,到时候见。” “再见。” 说完,楚桐提起玄关搁着的厨余垃圾,打开门离开。 在回学校的地铁上,楚桐收到一条消息,来自之前给陈喜珍当助理的那位学姐,她说自己处理完了个人事务,回来接手剪视频这摊活儿。 楚桐回复:「好的。」 「学姐:这一阵儿麻烦你啦,没出什么事吧?」 「楚桐:不麻烦。没有,都好好的」 楚桐这才想起来,邵先生的那本《吕碧城集》还没来得及还给陈教授。 而那枚木质书签,此刻也正躺在她书包的小夹层里,下意识把手伸进包里去摸,隔着布料,是坚硬的触感,有些硌手。 邵易淮说的“以后”,大概率是客套吧,毕竟,他们根本没有留联系方式。 刚想到这一层,低下头,就看到微信界面通讯录有新提醒,心脏猛跳一下,像蛟龙猛地破开水面。 会这么巧吗? 指尖点开,“新的朋友”里面,一个昵称为“zy”的人,头像是个类似证件照的半身照。 茫然了一瞬,点进去,验证信息写着:我是展翼,悠然的爸爸。 茫然化为更深的颓然,那跃出水面的蛟龙一瞬间了无影踪,根本来不及下坠,便已如阳光下的雾气消散。 - 回到宿舍,洗漱完毕,看了两个小时书,整理完明天去展会要用的东西,楚桐抽空通过了展爸的好友申请。 「zy:楚同学,感谢你对悠然的辅导」 「楚桐:您客气了」 「zy:怎么会想到来做兼职?」 「楚桐:赚点生活费,也在教悠然的过程中复习一下知识」 「zy:缺钱花?」 「楚桐:还好~您妻子付给我的时薪挺高的。」 「zy;我们公司有不少兼职岗和实习岗,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推荐。」 「zy:毕竟,我也算是你的学长,顺手关照学妹也是学长该做的【可爱】」 楚桐斟酌措辞打字回复: 「谢谢您,最近没打算再另找兼职和实习~关于悠然的学习情况,我一直在跟您妻子对接,有任何疑问,您两位可以交流下~」 这话,刹住聊天的意图应该相当明显了。 她把手机搁下,去洗内衣。洗完回来,却见又有一条来自展爸的消息: 「zy:悠然的妈妈去出差了,这一阵儿都见不到,你跟她对接也不方便,有什么事找我吧」 展翼的话语冠冕堂皇,若真的要说,其实挑不出错,就是个比较热心的家长,可楚桐心里有些抗拒与他进一步对话,大概是一开始他打量她的眼神的缘故,黏腻,让人觉得被冒犯。 「楚桐:好的」 再抗拒也不能不回复。生活磋磨,她早已学会放软了身段。 - 周六。 一年一度的云计算产业展会在京郊的国际会馆举办。 早上八点,国际会馆大厅数百个展位前人来人往,工作人员忙着立易拉宝、整理宣传小册,一切有条不紊,只待九点钟正式开张迎接客户。 一个盘发穿旗袍的女人,绕着场地转一圈,拿着手机哗啦几下屏幕,拇指摁着,发了条语音: 「桐桐啊,不用急,睡到自然醒,路上看一下我给你拍的那个服务流程小册子,两点钟到这儿就行。」 收到梦姐这条语音消息时,楚桐正在202宿舍化妆。 本可以睡懒觉,但生物钟作用下,她还是早上七点就醒了。 洗漱完,吃了点儿昨天买的面包,然后铺陈开化妆盒,认真给自己上一个全妆。 展会为期两天,除了常规的品牌展出产品展示之外,还设置了两场闭门式的圆桌对谈,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开始,持续两个小时。 楚桐的主要工作即为圆桌对谈提供服务,对谈前引导嘉宾入场、休息时指挥提供茶饮、发放宣传手册等等,所以就像梦姐说的,不用早到。 可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楚桐还是打算一点钟到,提前熟悉场地。 展会所在的场馆较偏远,附近不通地铁,她要先坐地铁从学校到东直门,然后在东直门枢纽总站换乘开外郊区的大巴车,比较折腾,算上这其中换乘及等待的时间,单程要耗时两个小时。 这么算的话,她最晚得十一点出发。 上了粉底,拉一笔眼线,轻轻打了点腮红,再用指腹晕开一点口红,全妆就算大功告成,她本就是美艳的浓颜系,骨相清绝,鼻梁秀挺,日常不太适用大浓妆,况且又是兼职礼仪这样的场合,只要上一层妆加点气色就足够了。 化完妆洗了手,又顺手收了干净衣服叠放到衣柜里,回到书桌一看表,已经八点半。 还有两个半小时空余,正好可以看会儿书。汉语言文学专业,别的不说,量要求是顶格的高,一切全靠平时积累。 《吕碧城词笺注》,从图书馆古籍区借来的,出版年限早,是而从装帧设计就能看出浓浓的古朴韵味。 翻到书签处,看了不几页,搁在一旁的手机震了下。 楚桐偏头看过去,是一条这样的消息: 「zy:楚同学,我想了解一下悠然的课程进度,这两天你什么时候有空?趁着周末来给我同步一下吧。」 楚桐盯着这几行字看了会儿,按捺下心中疑虑,回复道: 「楚桐:不好意思,展先生,我这两天有别的兼职活动,马上要赶去京郊,等周一晚上给悠然上课时再与您讨论,可以吗?」 发完这条,又打开电脑,发了个wrd文档过去。 五页文本,里面记录了这三个月以来,她给展悠然教授的内容,详细到每节课讲了哪首词,后面还附上了近两周的教学计划。 「楚桐:这是所有的课程内容以及计划,请您过目。有任何问题,我们周一再商讨?」 展翼的回复来得很快,肯定是没有打开文档查看: 「zy:跑到京郊去做兼职,好辛苦啊。」 「zy:还说不缺钱?(捂嘴笑)」 「zy:年轻人,目光应该放长远些,你这样到处跑着做兼职,只能短暂赚点零花,对你的未来没什么帮助,不如找个正经单位实习」 「zy:你知道卓逸集团吧?我是那儿的高管,手底下正好有实习名额,毕业可以直接转正」 卓逸集团,她当然知道,老牌科技集团,背景实力雄厚,深不可测,听闻这些年领导层大换血过一次,这之后盈利能力大幅增强,企业福利极好,最重要的是,每年分配下来的落户名额数量可观,即便对A大的学生来讲,也是令人心动的好去处。 可她更知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非亲非故一面之缘,展翼这样对她示好,她深觉不安,更别提他打量她的目光,那其中的意味不加掩饰,让她汗毛竖起。 她客气地拒绝了展翼的提议。 - 一点钟,楚桐准时到达了京郊的国际会馆。 正张望着找侧门,就听到前面一声喊,“桐桐!” 她抬头望过去,一个窈窕的女人站在风里,外面裹着长款羽绒服,一双长腿光着,冲她眨眨眼。 楚桐紧步赶过去,“梦姐,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一起往正门去,被她叫做梦姐的女人说,“场馆里头人多,怕你找不到休息室,出来迎一迎你。” 楚桐笑问,“今天工作服什么样?” 尚云梦掀开羽绒服给她看一眼,“……旗袍,毕竟是国际交流展会,好多老外,主办方说礼仪小姐姐们也得体现中华文化,材质还不错,说是结束之后就不收回了,真是的,我们要这玩意儿干啥,不如多发点钱。” 楚桐笑出声,点头,“那确实。” 梦姐给了她一张工作卡,俩人过了侧门的安检,径直往后头的休息室去。 数十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们正在换衣补妆。梦姐拿了一套旗袍出来,往楚桐身上比了比,“这尺码是按照我那个小姐妹的身材发的,你俩都瘦,应该能穿。” 楚桐拿了衣服,掀帘子进到后面去换。 身上衣服厚重,脱换好费了一番功夫。 无袖港工领小圆襟旗袍,奶油色的底子,水墨兰花图案,从小腿开叉至膝盖处,温婉大方,显出一派江南女孩的婉约柔软。 梦姐拉她到化妆镜前,给她盘了头发。 一切整理妥当,两点半,楚桐候在了圆桌对谈场地门口。 软包门旁边靠墙放着一张长桌,上铺着暗红色桌布,茶水盘、一沓小册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将近三点钟,对讲里传来梦姐的通知:嘉宾们即将到达B口,请工作人员前去迎接引路。 楚桐立刻按照路线到达B口,不大会儿,便瞧见了嘉宾大部队,一群身穿西装或套裙的男女,大都四五十岁的模样,她略弯身做出请的手势,“各位贵宾这边请。” 她声音清丽轻柔,一出声便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力,有个男人笑着跟旁人打趣,“真是高规格的展会,礼仪小姐姐都长这么漂亮。” 一个展会负责人模样的人附和道,“那是那是,能在圆桌对谈服务大佬们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学历高水准。” 等在软包门旁的礼仪将门打开,十几位嘉宾鱼贯而入。 楚桐指挥司茶水的同事前去查看桌上的矿泉水是否齐全,她自己也绕场地一圈,用对讲跟梦姐汇报,“只差卓逸集团的代表还没到,其他都齐了。” 对讲里传来梦姐的声音,“卓逸集团是本次展会最大的噱头,好多公司都是冲着跟这家谈合作来的,他们来迟一点也不奇怪,我在B口等着了,上头说卓逸的车已经到停车场了。” “好的,我在门口候着。” 说完,刚要走就被叫住了,“诶,小姐姐,我不想喝矿泉水,你们这儿有茶吗?给我上一杯。”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叫她小姐姐,怎么听怎么觉得油腻,楚桐礼貌颔首,“有的,稍等我给您端上来。” 去门口长桌旁倒了茶,仔细撇了茶渣,用托盘端进去。 刚把茶水放下,余光就注意到,有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被几个人簇拥着进来了,被请到唯一空着的座位坐下。 楚桐抬起头,心脏随即猛烈搏动了一下。 那分明就是邵易淮。 他竟是卓逸集团的代表吗? 一个身穿西装套裙的中年女人,大约是助理,附在邵易淮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邵易淮微偏过头,低眼听着,而后很淡地点了点头。 楚桐回过神,拿起托盘准备离开,刚刚要茶水的那个秃顶大肚男人却又道,“我这儿的插座怎么不好使啊?小姐姐你帮我看看。” 插座设置在圆桌内侧,楚桐只得手撑着桌面,探身往里瞧。 还没待看清,耳边就传来几声意味深长的笑,她瞬间明白过来,这边几个男人在看她的腰臀曲线。 她立刻站直了身体,道,“插座没问题,对谈马上开始了,请您各位做好准备。” 说完不等回答,抬腿便走。 从这里到软包门,要经过大半个场地,高跟鞋踩着厚重的地毯,心也轻飘飘。 邵易淮的座位在另一头。 看一眼吧,她心里念着,邵易淮肯定不会注意到她,那么,就偷偷看他一眼。 心里这么无声地自言自语着,楚桐转头望过去。 没成想,竟一下撞入他的目光—— 隔着占据了大半个会议室的圆桌,邵易淮也正看着她。 视线相接,他微笑着极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英俊的面孔,在这一众奇形怪状的男人里,如此清隽卓越,如秋夜的靡靡细雨,让人只消看一眼,便深觉所有感官被涤荡一新。 楚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他的了,从软包门出来,倚靠着长桌边的白墙,她一颗心还是砰砰乱跳,掌心都出了层薄汗。 身份天壤之别,他大可以当做没看见她,完全没有必要跟她打招呼,楚桐心想。 雀跃和酸涩交织,分不清哪个更多,但唯一确定的是: 每每见他,心动难抑。 第 7 章 一个小时后,圆桌对谈进入休息环节。 软包门打开,楚桐引导着嘉宾们移步旁边的休息室。 工作时她恪尽职守,刻意没有去寻邵易淮的身影,把大部队迎进休息室后,就被圆桌对谈负责人叫住,负责人吩咐她站在门内,机灵点儿别发愣。 她点头应了,正巧有人抬手示意,她便紧步过去,微弯了身,“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那人问哪里能抽烟。 楚桐站直身体,做手势比了个方向,又尽职尽责提醒对方,十五分钟后对谈将继续,请记得及时返回。 那人道声谢,带着助理离开。 她又站回门口,脚步刚定住,就有人抬手招呼,如此忙了一会儿,冷不丁听到一声,“诶,小姐姐。” 这声调这称呼……是之前问插座怎么不好使的那个秃顶大肚男人。 略顿一秒,楚桐硬着头皮迎上去,双手交握身前,端方微笑着,“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 “给我倒杯茶。” 秃顶男努了努下巴示意。 休息室每张沙发旁都配了矮几,上面放着茶壶茶杯,楚桐压低身体,以一种尽量不显示身体曲线的方式,微俯着,倒茶水。 可周围还是瞬间哄堂大笑。 楚桐克制着心头泛起的不适,快速倒了两杯,然后起身,转身欲走—— “诶,让你走了吗?” 进入大学这一年半,大大小小的礼仪服务她做过不下十次了,各种场合鱼龙混杂,这种事经常会遇到,兼职赚钱而已,她一贯秉持着息事宁人的做法,那些打量目光和窃窃私语权当看不见听不见。 今天也是一样。 她努力做到面不改色,停下脚步转回身,“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什么需要你都能满足吗?” 秃顶男笑着看她,四周骤然又响起更加刺耳的大笑。 骚扰的意味太明显。 楚桐没想到这人会蹬鼻子上脸,正搜肠刮肚想要找出脱困之法时,就听身后一到低磁的嗓,“桐桐。” 她怔了一秒,木然转头。 身后侧边主位单人沙发上,邵易淮倚着靠背叠腿坐在那里,一手搭在大腿上,另一手正漫不经心地接过助理递来的pad,期间,目光一直似笑非笑看着她,那眸底分明有长辈面对晚辈时的包容和宽厚。 一进休息室,他就被一波人围住,个个争相与他攀谈与他交换名片,是而在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到几步之遥楚桐的状况,是那戏谑的下流的笑声愈来愈放肆,他才偏头看过一眼。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他就出声唤了她的名字。 楚桐怀疑自己听错,邵易淮叫她??“桐桐”?? 心下万分疑惑,她迟疑地试探着回应,“……邵先生?” 邵易淮温和看着她,笑笑地,不疾不徐道,“怎么连声叔叔都不会叫了?你爸爸方才还给我打电话,问你表现得怎么样。” 他嗓音偏低沉,这时候带着一丝逗弄晚辈的散漫,好听极了,但楚桐不解更深。 四周顿时有倒抽气声,议论纷纷。 气氛陡然变了节奏。 “跟家里闹了点矛盾,赌气来打工?”邵易淮还在加码,淡嗤了声,“好玩儿吗?” 周围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大,零星的字眼钻入耳膜。 “哪家的大小姐?跟邵家交好?” “就说嘛,长这么漂亮精致,不像寻常家的小孩。” 楚桐回过头看一眼刚刚一直为难她骚扰她的那个秃顶男,他脸色惨白眼里满是惶恐,坐立不安的样子,几近哀求地巴巴看着邵易淮和她。 她这才回过味儿来,邵易淮在为她解围,为她“伪造”了身份。 转回头,接触到邵易淮的目光,她心口一紧,慌忙垂下眼,讷讷地叫了声,“……邵叔叔。” “嗯,”邵易淮赞许地看她,“过来,我嘱咐你几句。” 楚桐立刻扮作做坏事被长辈逮住的小孩,低着脑袋站到他膝前,乖乖受训的模样。 邵易淮转头跟助理吩咐了什么,助理神色严肃点点头,而后径直往门口去,寻找展会的负责人。 楚桐小心翼翼掀起眼睫瞄他。 邵易淮已经敛了方才的逗弄,颇温和地看着她,“晚上在这儿住吗?” 楚桐点头。 “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儿记得找我。” 楚桐又乖乖点头,这时候要闭紧了嘴巴才能不露馅。 邵易淮大约是看她太过乖巧,眼里温柔更深,“去忙吧。” 走到软包门外,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楚桐才发觉自己手都在抖。 两只手交握,努力平复心绪,可刚刚的一切似石破天惊,带来久久难以平息的余震。 那震颤犹如远古时期持续数万年的浑浊的雨,让她的世界面目全非,东海扬尘、陵谷沧桑。 走廊另一头,尚云梦疾步走着,时不时抬起手里的对讲道一句“B组收到”,远远望见站在那儿发愣的楚桐,紧步过来,“桐桐,怎么了?” 楚桐回过神,摇头,“没什么。” 话语出口,方意识到自己声音涩哑。 尚云梦正欲追问,就听到一阵嘈杂声近了,两个人都抬头望去。 一个秃顶男被几个西装男半推半拉着往这边走,为首的是展会负责人,和颜悦色好言相劝着,可秃顶男明显不甘心,不经意转过视线,看到楚桐,他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往这儿冲,“我不能走,我可以跟这位小姐道歉,对不起,真的,我不知道您的身份……” 楚桐往后退了几步躲开,梦姐也条件反射护住她,展会负责人脸上还是温和的,但手上动作快狠准,将秃顶男一把拉住,“王总,别闹得不好看,再闹出什么风波,邵先生动怒,就不好收场了。” 秃顶男愣住几秒,颓然地垂下脑袋,复又哀求起展会负责人来,“您跟邵先生说说成吗,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谁知道一个礼仪小姐来头那么大啊。” 展会负责人像是听到个笑话似的,一边扯着他往安全出口去,一边说,“您这话抬举我了,我哪里能在邵先生面前说上话呀……” 几个人这样说着,慢慢走远了。 楚桐还有点惊魂未定,梦姐揽一揽她的肩,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楚桐抿抿唇,简单把刚刚的事给她复述了一遍。 梦姐第一反应是痛骂那个秃顶男,“恶心死了,这种人就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完全不把我们这些服务行业的当人看。”骂了一通,又问,“那个邵先生,就是卓逸集团的那位?” 楚桐嗯一声。 梦姐压低了声音感叹,“听说邵家来头很大,是那种隐藏很深的圈子里的tp,我也算是在京市混了这么多年了,以前都完全没听说过……不愧是高门大户,这才是真正的有涵养有底蕴的绅士啊。” “……高门大户?” “嘘,不能说。”梦姐极神秘,“高到望尘莫及。” 在陈教授家里初遇他,就觉得他气度不凡,矜贵温雅又极有涵养,本以为他是书香门第出身,没成想,他的家世竟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贵重吗? 也对,能成为卓逸集团的代表,岂会是等闲之辈。 楚桐一贯不会妄自菲薄,可心中早已滋生妄念,此时怎能不觉涩然,为她与他之间的判若云泥。 - 休息时间结束,圆桌对谈继续,作为礼仪,楚桐依旧在门口端站着。原本秃顶男坐着的位置,此刻已空空如也。 对谈结束后,楚桐跟随尚云梦引领所有嘉宾离席,她有意想跟邵易淮道声谢,却没寻到机会,他一直被助理被其他人簇拥着,她完全近不了身。 此时已近五点半,展会为工作人员设置了自助食堂,梦姐还要跟上级开会,楚桐就一个人先去了食堂,顺便帮梦姐占座打饭。 高规格的展会,食堂饭菜味道还算不错,楚桐却有些心不在焉,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脑海里乱糟糟,不断浮现出邵易淮的模样,又不断被现实之锤击碎。 尚云梦跟上级开完会去到食堂,一眼就看到了楚桐,坐到她对面了,小姑娘还没醒过神儿似的,她抬手在她脸前晃一晃,打趣道,“诶,妹妹,回神了。” 楚桐抬眼,条件反射冲她笑一笑,默了好几秒,说,“……梦姐,我好像产生了不该有的妄想。” 于她而言,尚云梦亦师亦友,俩人家境相似,虽年纪差了六七岁,却很谈得来,所以这种发自肺腑的言语,对着梦姐,倒是很容易倾诉。 她声音极轻,像是自知这“妄想”不该有,怕入了神明的耳。 尚云梦一边扒饭,一边抬眼瞅了她几眼,喝了口水,才笑着,颇爽朗地,“……多大点儿事,我那个追星的小表妹,天天都有这想法呢。” 楚桐低着眼,唇角跟着浮现一点淡笑,但脸色明显还是不霁。 尚云梦伸手摸一摸她脑袋,又道,“哎,再说了,你今年才19岁,有些小心思也正常的,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经历一下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 梦姐也累了一天了,楚桐不想让她还要为自己那点幼稚的心思费神,于是抬脸冲她笑一笑,一幅万事千帆过的架势,“吃饭吧,忙一下午,饿死了。” 俩人吃了饭,回休息室换衣服。 刚走到员工通道,迎面走过来个一身潮牌的年轻男孩,那男孩细细看了楚桐的身材,视线来到她脸上,眼睛微微放大,惊喜道,“楚桐?!” 是柳昊。 他几步迎过来,低着头,笑说,“原来你在这儿当礼仪啊,我跟我爸一起来的,他们集团是本次展会代表企业。” 楚桐想要避开他,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诶,正巧碰上,不聊聊说不过去吧?” “我跟你不太熟,好像没什么可聊的。” 柳昊舔舔唇,意味莫名嗤一声,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是嘛?你都不问问我知道你的什么秘密?” 楚桐一怔,呼吸都滞了一瞬。 柳昊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发消息,次次提及这个所谓的“秘密”,她一直以为那是个假把式,可眼下,到了跟前儿,他还是如此言之凿凿,难道是真的确有其事吗? 她一双漆黑的瞳仁闪着冷光,唇轻抿着,一幅防备的表情。 柳昊跟她这眼神对上,心里泛痒,带着笑意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也只是想帮你罢了。” 楚桐心下稍一琢磨,拉住旁边的尚云梦,说,“梦姐,你先回去吧,这是我同学,我跟他聊几句。” 尚云梦比她更世故,眼前这男孩明显是个富二代,她不懂俩人间的渊源,不可能贸然帮她出头得罪了这位小公子,于是点一点头,“行,那你自己注意点啊,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尚云梦走远了,楚桐才抬眼看向柳昊,尽量把声音放软了,“……你要帮我什么?” 柳昊酝酿了一下,“……你记不记得那个姓贺的?” 她脑海里根本没这号人。 柳昊又进一步给提示,“开他妈一破法拉利,在楼下喊过你几次,被宿管赶走了的那个。” “……他怎么?” 柳昊含糊其辞,“他背地里搞些小动作,对你名声不好,”说到这儿,语气突然变得铿锵有力,“……但是,只要你说句话,我可以帮你把他修理了,把那些破玩意儿都删掉。” 楚桐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什么‘破玩意儿?’” 她说话一贯是江南女孩的轻柔,说“破玩意儿”这四个字说得生硬,却别有一番味道。柳昊在心里回味了一番她的话音,这才说,“……这你就甭管了,我都能给你搞定,”顿了顿,强调,“只要你一句话:要不要我帮忙?” 楚桐审视着他的表情,不像假的,但说到底,她与他的接触也仅限于这两个月以来他单方面的纠缠,对他完全称不上了解。 “不着急,”得到了她对这件事的注意力,柳昊自觉已经成功了一半,慢悠悠地道,“你慢慢琢磨。” 楚桐仔细斟酌着,试探问,“……那我需要做什么吗?报答你?” 柳昊哈哈一笑,“说这话就客气了啊,我怎么也算是一大好青年,不会趁人之危。” “你这么好心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楚桐把姿态放低,轻声细语跟他打商量,“虽然现在全是你一面之词,但我姑且信你,可是你能不能……给我看点证据?说不定……”她停顿一下,“……如果事情真的很严重,也许我会主动跟你合作。” 柳昊盯着她瞧了几秒,问起不相干的话,“……你今晚住这儿吗?” “怎么?” “你考虑好了给我发消息吧,到时候我一五一十告诉你,”他胜券在握的架势,“……但是尽量快一点,拖得越久,知道的人越多,对你也不好。” 柳昊这是吃定她了。 吃定她谨小慎微不敢冒险,一定会主动联系他,把这事儿给搞清楚。 楚桐慢吞吞往休息室走,脚下如踩着棉花,绵软无实感—— 无论柳昊口中的“秘密”是否属实,他拿着这件事意图接近她却是确凿无疑的。 她心中满是无力,不为其他,只为,一旦跟柳昊扯上关系,以这种身份进入了他们那种富二代圈子,就会永远背负着这个烙印。 堕落真的太容易了,她拼了命往上攀登,力图从泥沼中挣脱,却架不住有那么多只手向下拽她。 此前,也是在当礼仪的时候,她遇到过两个男人,说辞各有不同,但意思一样:愿意包了她的学费生活费,给她置办房产,只要她愿意“陪”他们个三五年。 此番又如展悠然的爸爸、如柳昊,他们提供了太多诱饵,老神在在等她上钩。 换好衣服,她把旗袍叠好,关上置物柜,提着挎包往外走,在走廊里迎面撞上一个女人。 “不好意思。” 她先道歉,抬起眼,随即认出面前的女人是跟在邵易淮身边的助理。 “没事,”女人笑笑,也认出了她,随口问道,“后来,那人没再来骚扰你吧?邵先生吩咐我处理了。” 楚桐摇摇头,“没有了,谢谢您,谢谢邵先生。” “不客气,举手之劳。”说着,她看一下腕表,“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 楚桐目送她离开。 那女人走出不远,正巧碰上正在做收尾工作的展会负责人,两人停下来聊了会儿。 楚桐隐约能听到些字眼,请邵先生放心,那人已经被我们拉入黑名单了之类。站着听了半分钟,她几近木然地沿着自己本来的道路往外走。 没走几步,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眼,邵易淮的助理跟他本人一样,彬彬有礼极有涵养,明天还能有机会跟邵先生说上话吗?最起码跟他道声谢呢。 想到这儿,邪念一瞬间滋生:她不要,不要仅仅道声谢就与他再无任何牵连。 来不及再多想,她小跑奔到助理跟前。 助理惊讶地看她,“有什么事吗?” 楚桐抓住了她的手腕,又很快松开,一种恳切的语气,“姐姐,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邵先生今晚住在哪里?我有东西要还给他。” 她豁出去了。 第 8 章 苏静文今年45岁,当邵易淮的助理已有五年,从没见过他身边出现过任何女人,就连需要女伴的宴会场合,也都是她这个助理披挂上阵,更遑论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她仔细回想,邵易淮只吩咐她处理了那个猥琐的王总,并没有让她特别关照眼前这个礼仪小姐,谨慎起见,多问一句,“……你跟邵先生,以前认识?” 用词和语气虽然万分客气礼貌,但楚桐依然听出了一丝警惕。 她点头,“我是陈喜珍教授的学生,在教授家里见过邵先生两次,”怕助理姐姐不信,她从挎包内侧夹层中摸出那枚木质书签,举到脸前,“这是邵先生给我的,他让我有机会还给他来着。” 苏静文立刻认出来,那确凿无疑是邵易淮的书签。 她略作思忖,随即微微笑着,伸出手,“我是苏静文,邵先生的助理,你怎么称呼?” “我叫楚桐。” 楚桐忙跟她握握手。 “你可以稍等我一下吗?我有个事儿要忙,不会太久,完事儿之后,你坐我的车,我们一起去酒店?” “好,麻烦您了。” 苏静文带着她往一个会议室去,到了之后安置她候在外间的茶水室,自己则进去了里间。 楚桐端坐在木质沙发椅上,并拢腿双手撑着膝盖,心情激动万分。 苏静文很快出来,楚桐立刻起身跟上她,两人一起走到停车场。苏静文按了车钥匙,前头一辆黑色奥迪发出短促的鸣叫。 苏静文让楚桐先坐进副驾驶,她自己则站在车外,背着身给邵易淮拨了个电话。 嘟声后接通,她欲汇报,“邵先生,我这边——” 邵易淮少见地打断了她的话,问,“你离开会馆了吗?” “……刚到停车场。” “帮我做件事,”邵易淮道,“你问一下礼仪队的住址,然后帮我去看看白天那个叫桐桐的小姑娘,看她怎么样有什么需要。” 他这话相当不紧不慢,像平时下达工作任务一样,冷静沉稳没有波澜,可苏静文却极惊讶,回头瞥一眼,副驾驶车窗贴了层膜,看不清里面。 她略沉吟,“……其实,我正要跟您汇报的也是这件事,小姑娘说有东西要还给您,是枚书签。” “……她把书签给你了?” 邵易淮淡淡地问。 “没,她没有要我转交的意思,她想来酒店当面还给您。” 话音落地,电话那头的邵易淮沉默了。 这沉默逐渐蔓延,苏静文心觉不太妙,揣摩着他的心意试着提议,“……我想着,这么晚了您大概会不方便,要不,在酒店给她另外开间房让她先住着,明早起来再说还书签的事?” 邵易淮静了两秒,道,“就按你说的办。” “好的,明白了。” “……注意措辞,不要伤害到她。” 苏静文心下惊讶更深,“……好的明白。” - 挂了电话回到车上,苏静文不由多看了楚桐几眼。 的确是漂亮至极的小姑娘,江南婉约派的美人,但比寻常的江南长相更加美艳,颇具冲击性,鼻梁秀挺,眼神清澈,一眼即能看出生命力。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楚桐转过头冲她笑一笑,说,“麻烦姐姐了。” 其实苏静文的年纪可以被她称为阿姨了,但被这么甜甜的叫声姐姐,任谁心里都会愉悦几分。 她也笑了笑,“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 楚桐乖巧点头。 “那就好,我给你在酒店开间房,你先好好住着,明早起来,我再带你去见邵先生,好不好?”苏静文平时雷厉风行惯了,这时候就努力软化了语气,尽量显得温和些,“……这会儿,邵先生在别处忙着,脱不开身。” “……这……” 楚桐似是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茫然地欲言又止。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苏静文谨记邵易淮的嘱咐,几乎是哄着的口吻,“你放心,明早我一定带你去见他。” 楚桐低下脑袋,“……麻烦您了。” 一路无言。 苏静文时不时偏头瞅她,年纪小藏不住心事,从她脸上明显能看出几分落寞。 酒店离会馆只有两公里,眨眼便到。 办入住的时候,前台道,“只剩一间套房了,请问可以吗?” 附近办展会,酒店爆满,只剩下平时卖的最贵的一间套房,本来是为另一位客人预留的,但那位客人临时取消了行程,由此便空缺了。 “可以。” 苏静文爽快答应,反正花的是邵先生的钱,一晚六千又如何。 楚桐尽量把口吻放的随意,问道,“邵先生跟我住在同一层吗?” “对,他在走廊另一头。” 苏静文有意安慰,“明早可以一起下来吃早餐。” 楚桐笑着点头,“好。” 办完入住手续,拿了房卡,楚桐收好自己的身份证,两人一起上楼。 苏静文跟着来到套房所在的次顶层,细心教她怎么用房卡开门,又大致跟她讲了套房内吹风机日用品和浴袍所在的位置。 然后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楚桐妥帖收好。 苏静文离开,门咔嗒合上。 楚桐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只觉不真实。 这里远离市区,附近是郊野小县城的规模,从酒店次顶层望出去,整个小县城尽收眼底,再远处便是大片黑暗,有灯火通明的高速路从中穿过,显得暗处更暗,神秘莫测。 就像她的人生。 这一脚踏出去,将会把她引领向何方? 她没办法再去权衡利弊,她只知道,她想要他。 无论如何,她今晚要个结果。 洗了澡,吹干头发,没换睡衣,而是穿上了白天的衣服,秋冬常见的黑色半身裙,上面是件修身的小v领针织衫。 刚刚上到这一层时,她已经留意观察过:这一层只有两间房,也就是说,另一间必是邵易淮的房间。 这时候才九点钟。 不知邵先生回没回? 把房卡揣进针织开衫口袋里,她打开房门出去。 - 自苏静文打过那通电话之后,邵易淮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宁。 他洗了澡,还是没有平静下来,索性换上了外出的西装,打算待会儿下楼去走走。 正兀自靠在沙发上低眼沉思的时候,门铃响了。 他以为是苏静文来汇报,起身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是楚桐。 亭亭玉立,轻抿着唇,美艳清澈的眼睛就那么巴巴看着他。 心脏内仿似有什么东西瞬间鼓胀起来,而后停滞。 那是他的呼吸。 第 9 章 邵易淮半晌没说话,只低眼看着她的脸,那目光像是审视,但楚桐觉得更像是审判。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硬着头皮,笑一笑,轻声问,“我可以进来吗?” 邵易淮将门完全打开。 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楚桐立刻走进来,没有回头,径直穿过门厅往里去。 像是生怕他反悔,然后把她赶出去。 邵易淮关上门,站在门厅里缓缓匀出一口气,低眼静几秒调整了一下表情,而后单手插兜走进来。 客厅旁设置了壁挂式酒柜,下面是张北美胡桃木小吧台,楚桐正侧身靠在那里,见他走近,便故作轻松对他笑一笑。 任凭她掩饰得再好,邵易淮还是轻易从她脸上看出了紧张和局促。 他不露声色,走到吧台另一边,拿过瓶矿泉水,拧开,取出玻璃杯,倒了半杯水,指尖抵着推到她面前,淡淡地开了口,“……忙了一天了吧,不困吗?” 他口吻太寻常,像是她这样突然跑过来敲他的房门,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她本是借着还书签的名义来的,她不提书签,他竟也不问。 楚桐心里极度意外,他怎么能如此波澜不惊? 可于她而言,这样反而好办,只要不赶她走,她有的是办法要个结果。 她摇摇头。 五指虚虚拢着玻璃杯,液体剔透微微漾动,她端起来啜了一小口,同时从杯沿上方看他,别人都说她眼睛都勾魂,那么,对邵先生,有用吗? 对上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她心尖莫名一颤。 本想勾引他,没成想,他却是比她更镇定,不躲不避地盯着她,似是要看出她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楚桐放下水杯,顺势低眼,不敢再看他。 有低嗡声,是他掌心的手机。 邵易淮看一眼来显,走远了点接起来。 电话那头是苏静文,详细给他汇报一番,已经把小姑娘安顿好了等等。 他侧身站在落地窗前,单手插着裤兜。 这时候,楚桐才放开了胆子仔细看他。 他是刚忙完回来么?这个时间了,还是上身衬衫马甲、下身西裤的商务穿搭,领带也是黑色的,腕上没戴表,宽肩长腿贵气迫人,衬着窗外的无边夜色,更显得神秘难测。 这个电话比预想的要久。 楚桐轻声轻脚,走到窗前的沙发区域坐着。 刚坐下,邵易淮就挂断了通话。 她忙又站起来,几有点手足无措。 邵易淮只是看了她一眼,抬腿往刚刚吧台的方向去,给自己倒了半杯水,五指虚虚控着杯口,又走回来,坐进沙发里。 楚桐还站在那儿,轻咬了咬唇,又轻声唤他,“……邵先生……” 邵易淮让她坐下。 他口吻温和,闲聊似的,“礼仪的兼职累吗,能赚多少钱?” “……不累,三千。” 他就那样叠腿坐着,一手虚握着杯子搁在大腿上,另一边手臂搭着身旁立着的靠枕,如此松弛优雅,又问出这样的问题,楚桐一瞬间有种被他俯视的感觉。 自己与他身份有别,又这样贸然跑来他的房间,好像很是不堪。可自她进来,邵易淮就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如之前一般,平和地待她。 她再度确认,他真是好绅士好温雅的男人。 “够你一个月生活费吗?” “……够两个月。” “平时也会做别的兼职吗?” “……还有一份家教,偶尔还会去图书馆替班。” “你缺钱花?” 这话问得,几像长辈照拂晚辈。 楚桐点头又摇头,“已经攒了一点了。” “为去港岛读书?” 上次在陈教授住处听到的她们的对话。 楚桐再次点头,“还有,想给我妈买个小院子,所以在攒钱。”说话声量越来越小。 邵易淮默两秒,道,“……你是好孩子。” 他眸色沉静,话语可以称得上温柔,但楚桐却听出了两层拒绝的意思:你很好,不要做掉价的事;你还是个孩子,我不可能对你有任何想法。 “我不是孩子了,”她很认真地道,“明年春天我就二十岁了。” 邵易淮颇散漫地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这个冬天他就要满三十岁了。 楚桐小心翼翼看他的表情,试探着,“……我们这样隔着茶几相对而坐,好像您在面试我……” 邵易淮抬眸看向她,等待她下文。 楚桐鼓起勇气,“我可以坐到您旁边吗?” 邵易淮没回答。 在楚桐看来,这等于没有拒绝,她很快起身绕过茶几坐到他所在的那张长沙发上,坐下之后,大约是嫌距离远,又往他这边挪了挪。 她正好坐在了立着抱枕的那一侧,两人之间只有这个阻碍物。 邵易淮的手搭在上面,指骨修长,关节呈淡粉色,衬着手背浮的青筋,莫名有一种勾人的禁欲气息。 楚桐把小腿收到沙发垫上来,半侧着身面朝着他。 邵易淮这时候没看她,抬另一只手喝了口水。从侧面,楚桐清晰地看到领结之上,他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吞咽液体。 她小小声询问,“……邵先生,您没有女朋友吧?” 邵易淮这才偏过头看她,眼睫半垂,无可无不可地接一句,“何以见得?” “您是很有分寸的绅士,”楚桐笃定地讲,“如果有女朋友,那么,今晚您不会让我进来。” 她聪明,这话其实隐隐含着暧昧的意味,把自己放在了异性的角度,而非他口中的“小孩子”。 可邵易淮不接招,云淡风轻地,“我这个年纪了,没有可能已婚了吗?” 楚桐摇头,“第二次见面,在门口等车的时候,我特意观察过您的左手,上面没有婚戒,那时候我就知道您没有结婚,您这样的人,如果结婚,婚戒必定不会摘下。” 她执拗地打直球,自顾自表明:第二次见面,我就对您有别的心思。 邵易淮垂眼,像是在琢磨她这番话,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他兴味索然地无声笑了下,面色很淡,“……婚戒不离身也不代表忠诚,”他宽容地看向楚桐,“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烦恼。” 楚桐莫名想起来,在陈教授家里第二次见到他时,陈教授对她想赚钱却选择了中文系而大为惊讶。 这时候听到邵易淮这样讲,她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邵先生,您这样的人,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难。” 邵易淮看向她,就听到她一字一句地讲,“我不知道您所说的烦恼是什么,但那必定与吃饱穿暖无关吧?必定与居无定所无关吧?” 说着说着,软软的腔调甚至有点义愤填膺的劲儿,“上次,在陈教授家里,陈教授问我,为什么想赚钱,却会选择念中文系。其实,我当时很想说,那不是我的选择,出身穷人家,要用一辈子不断去增长见识,进而填补修正自己年少时缺失的认知,也要不断去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喜欢的,” 顿一顿,定定看着他,“……而你们这些富人家出身的孩子们,则在童年就完成了这些,你们的长辈们见多识广,为你们提供了最好的资源,你们完全不会走弯路。” 大约是情绪略激动的缘故,她脸蛋儿都泛起了红晕。 邵易淮专注地凝着她,眸底一层一层情绪化开,有欣赏有恻然,还有一点酝酿已久的疼惜和不忍。 楚桐日常惯会服软,很少这样直抒胸臆,反应过来,立刻道歉,“对不起,我对您妄下评判了。” 邵易淮轻摇头,笑说,“有话直说是很好的品质,你说的没错,我那也许真的是奢侈的烦恼。” 虽然那“奢侈的烦恼”让他觉得了无生趣,但眼前的小姑娘面对的困境却是残酷而直接的。 楚桐又道了声歉,说,“那您可不可以跟我说说,您所谓的‘烦恼’是什么?” 邵易淮偏头看一眼自己的左手,那上面迟早要套上一枚与他本人意志无关的婚戒。 “不值一提。” 楚桐有点懊恼,她今天来,本是要一个结果,没成想,一时嘴上没刹住车,就造成了目前这个局面。 邵易淮静静看她几秒,似是叹息又似是无奈,笑说,“你真是个乖小孩,很怕惹长辈不高兴?” 楚桐反应了几秒,双手扶住他身侧立着的抱枕,往前探身,否认道,“……您不是长辈!” 邵易淮不动声色,平静地掀睫看她。 这是两人间的第二次“长辈”之争。 他身上衬衫马甲黑白分明,马甲妥帖束着劲瘦腰身,虽然他为人总是温和优雅,可举手投足间,那种久居上位所带来的漫不经心的压迫感,却让人不由自主小心翼翼起来。 距离其实相当近了,近到她能看出马甲和衬衫之下,他略微起伏的胸膛。 意识到距离过近的不止有她。 邵易淮也同样。 近到他第一次看清,她左眼下方卧蚕处有颗极小的痣;近到他能闻到她的香味,大约是用了酒店套房内提供的沐浴用品,柔软温暖的橡木香。跟她本人给人的感觉很像,美艳清澈,那眸中有对他的倾慕,更有旺盛的生命力,像原始的火种,一旦点燃,便能将他的世界映得似天光大亮。 但,他不能、也不应该用她年轻的蓬勃来温暖自己。 他知道。 这太失格,太不道德。 邵易淮收回视线低眼看向自己手里的水杯,薄薄一层液体,手指轻动,剔透的水液便摇颤起来,如此摇颤不已,不是水本身的错,而是手指的错。 良久。 他闭了闭眼,几秒后再张开,眸里已是一片清明。 他说了与她相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语调是一贯的不紧不慢,沉稳、古井无波,“你年轻漂亮,心性纯然,有生命力,有顶级的学识,有大好的未来。再长几岁,毕业工作了,什么样的男人都无法拒绝你。” 楚桐笑了笑,轻柔地问,“您这么了解我?” 邵易淮看她一眼,自鼻腔笑了声,“毕竟长你十岁,从你眼神里能看出来,”他几像个肯定晚辈的大家长,“……你是个乖小孩。” “那您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既不乖,也不是小孩子。” 她只是平铺直叙坦诚相告,说这话时坚定地看着他英俊的侧脸,邵易淮的目光却在这时候回到她脸上。 四目相对,他眸色沉静深邃,瞬间让她红了脸。 楚桐猛地撇过头去,像是在躲避他的目光,又像是在掩饰自己骤然升温的脸颊,可这样以来,耳朵反而对着他了。 耳根已然红透,往下是白皙修长的脖颈,肩膀很瘦,针织衫的小V领开在锁骨处。 邵易淮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可心下却无半分意外。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心旌摇撼。 “……回去早点睡吧,”他不露声色起身,“明早文姐会喊你吃早餐。” 他没有等待她的回答,径直穿过客厅往门厅去,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楚桐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是涩然。 她跟上去,在门厅里擦过他身侧经过他,而后却是一把把门关上,脊背倚着门板,仰头看他。 邵易淮还是静若止水,单手插兜,另一手自然松弛地垂在身侧,落在裤缝旁。 楚桐轻抿了抿唇,语调清柔,“邵先生,其实我今天来找您,最主要想跟您道声谢,谢谢您今天替我解围,其次要把书签物归原主。” 停顿几秒,她像是鼓足了勇气,继续道,“可是我宁愿不礼貌,不向您道谢,也不把东西还给您,”话语愈来愈轻也愈来愈慢,“……这样的话,我还能再听到您说一句——‘以后有机会’——吗?” 第 10 章 第二天一早,楚桐被手机闹钟吵醒。 昨晚开了勿扰,此时解锁打开,有好多条消息弹出来,还有一通来自尚云梦的未接来电。 先给梦姐回了微信,告诉她自己睡在别处让她不要担心。另外一些则是半夜时分柳昊发的: 「柳昊;想好了吗大小姐」 「柳昊: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 视线从屏幕上挪开,她坐起身环视一圈。 多么神奇,面前奢华的套房是假,手机里滞重的现实是真。 洗漱完,她拿过手机回复柳昊: 「回学校见一面吧,你定时间,除了周一晚上,我都可以」 像掐过点儿似的,这时候主卧床头的电话响了。 来显是前台。 她迟疑地接起来,“您好?” “楚小姐早上好,我是您的套房管家,这是苏小姐为您预约的叫早服务,二楼餐厅目前已开放,您随时可以下楼用餐哦,苏小姐说她在二楼等您,当然,如果您不想出门,我们也可以把餐送到您的套房中,请问您需要送餐服务吗?” 声音甜美清新,让人如沐春风。 许是自己也经常做服务行业的缘故,楚桐向来对服务行业的“同行”柔声细语,“我下楼去吧,谢谢你呀。” “不客气,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来电哦。” 挂了电话,楚桐换上外出的衣服,一件黑色长袖针织长裙,外面罩了件长大衣,这是她惯常穿的“早八装”,胜在简单快速不用费心搭配,天再冷的话,把大衣换成棉服即可。 拿好房卡手机,乘电梯来到二楼,循着指示牌很快找到餐厅。 一进门就闻到食物的香气,立刻有服务员迎上来为她做指引,她说声谢谢,张望着走进去。 餐厅内几乎坐满了。 靠近门的这一圈没看到,她往深处走,里头有一排靠墙的座位,每个桌子间都有镂空木窗格隔断。 她是凭借着头上的发饰认出苏静文的,遥遥地就看见她的侧影。 苏静文坐在外侧,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她对面的沙发位。 走近了些,她叫了声,“文姐。” 苏静文回头,立时笑了笑,“哎呀,你还挺早,还以为你们年轻人都会有早起困难症呢,快来坐吧。” 楚桐转过视线盲区,就看见了苏静文对面的邵易淮。 大约是桌下的空间容不下他那双长腿,他略侧着身叠腿而坐,上面一件很简单的白衬衫,没打领带,开了一颗扣子,低眼看着手里的pad。 模样清隽,在这人来人往的餐厅里,独有一种淡然清新的氛围。 邵易淮抬头看向她。 她脸上一热,有点不自然,“邵先生,早上好。” 邵易淮面无波澜,轻一点头,“早。” 苏静文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点微妙,她本来还纳闷儿呢,邵易淮早在十分钟前就用完了餐,却坐在这儿不走。 默默观察几秒两人的表情,她出声道,“……桐桐,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没给你拿,你自己去看看吧,想吃什么就拿点。” 楚桐起身脱了外套搭在自己椅背上,道,“那我去看看。” 苏静文目送她走向自助餐食区,心里叹一句小姑娘身材比例真好,个子高挑,款式极素的针织长裙也被她撑得好看。 收回视线,她又去看自己的老板,试图从他的脸色中琢磨出,自己把这小姑娘带到酒店里来,这个决定到底做得对不对? 可邵易淮面色极平静,她看不出丝毫端倪。 昨儿晚上没怎么吃,一醒来便觉饥肠辘辘,楚桐拿了满满一托盘,转身往回走,离老远,视线就牢牢锚定在座位上,这时候她才发现,其实屏风隔断是镂空,隐约能看到苏静文对面邵易淮的脸。 昨晚在他的套房门口,她以一种含蓄又直接的方式,问他有没有以后,他没有马上回答,碰巧他手机又有来电,她便识趣地离开了。 此刻回想起来未免有些懊恼,她应该抓住机会的,如果她非要一个回答呢? 可邵易淮是那样沉稳,他若是不想回答,恐怕会有一万种方式让她知难而退。 回到座位坐下,苏静文边喝咖啡边与她聊天。 从天气聊到她的学业,以及以后想从事的职业方向等等。 今儿是小雪节气,晚上就要大降温了,苏静文问她,下午展会结束怎么回市区,她略一踟蹰,道,“跟一个朋友一起坐大巴车。” “那得先去到附近的枢纽站吧?远不远?” “还好,走路五分钟。” “那多冷啊,本来能捎你回去的,可我还得跟邵先生去办别的事。” 苏静文说。 楚桐笑笑说,没事的。 她时不时用余光去瞄邵易淮,他的侧脸如自带某种滤镜,极周正英俊的骨相,下颌线锋利流畅。 视线还没完全收回,邵易淮却在这时候偏头看过来,楚桐被抓了个正着。 她眼睫猛一颤,慌乱地转开目光。 相较于她的陡失方寸,邵易淮仍是平静,不偏不倚看着她的眼,道,“我送你回。” 不知是第几次了,他本能地刻意不去看她的唇。 可任是他仅看她的眼,余光还是避无可避,注意到她嘴唇的异常:不知道是吃了辣的还是烫的,她唇瓣好像比日常要红润些。 喉间发干,邵易淮端起面前搁着的冰美式喝一口。 邵易淮这话一出,苏静文就闭紧了嘴巴。 他硕士毕业就进了集团,从战略部副经理开始干起,三年时间便坐上了集团总裁的位置,一开始,董事会那帮老人儿看他年轻,试图拿捏。 他面儿上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实际手段雷霆万钧杀伐果断,于是乎两年过去,上到董事会下到高管们,所有人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苏静文从最初他还是战略部副经理时就跟着他,在她眼里,过去这些年邵先生一直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今儿也是奇了,竟还有为别的事耽搁工作的时候。 她心里打鼓,邵易淮却极自然的模样,当着楚桐的面吩咐她,“你先过去稳住局面,我明一早过去。” 苏静文说明白。 楚桐低眼静静吃饭,初见他时心内的那场风暴所引发的余震再度隆隆作响,在耳膜鼓噪。 - 吃了早餐,楚桐收拾了下行李,退房,然后自己打车去了国际会馆。 把行李放进休息室,换上旗袍,尚云梦正好也到了,拉她到镜前给她盘头发,两人视线在镜子里碰上,尚云梦笑得暧昧,“昨晚去哪儿啦?跟那个小公子一起?” “没有,”她略犹豫一下,如实相告,“昨天的邵先生,他的助理给我在酒店开了间房。” 尚云梦受到了惊吓,爆了句粗口,“进展也太快了吧?你昨儿还说什么不该有的妄想,依我看,这根本不是妄想啊。” “……邵先生他……只是人好。” 楚桐小声说。 “也是,”尚云梦利索地给她戴上发圈,“昨天给你解围,晚上又让你住酒店,诶,他是不是怕礼仪队住的地方条件太差?特意让你去酒店住?” 当然不是。 是她自己抓住机会,近乎央求着助理带她过去,助理办事体面,让她好生住一晚第二天再跟邵先生见面,结果她倒好,自己偷偷跑去敲他的房门。 根据今早上苏静文的话语来看,邵先生也没跟自己助理提过,昨晚她去他房间的事。 这么一复盘,她瞬间觉得无地自容。 有种,她仗着自己年少无知,又仗着他为人绅士温和,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打扰他的唐突感。 邵先生竟这么好,在昨晚这些事之后,竟还会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学校。 她更觉羞愧不堪。 大约是带着这个心情的缘故,下午圆桌对谈期间,她一直刻意回避邵易淮的目光。 直到所有工作结束。 尚云梦让大家集合,拍了张合影,又简短地总结了下这两天的工作,然后所有人就着急忙慌地回休息室换衣服收拾行李,大部分人都要去乘大巴车,叽叽喳喳商量着一起走到枢纽站去。 楚桐很快收拾好,站在休息室门口等梦姐。 她倚着墙低着脑袋,打算待会儿跟梦姐说一声,她可能要乘邵先生的车走。 可仔细一想,苏静文大概是已经先走了,她没有邵易淮的联系方式,压根儿无从得知他所在之处。 梦姐很快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小姐妹,一把揽住她的肩,“走吧。” 几个人顺着员工通道往外走,楚桐有点魂不守舍,“……梦姐,我可能——” “哦对,那位邵先生会不会送你啊?” “——我也正想说这个,他说送我,可是我都没有他联系方式,刚刚也没机会跟他说上话……” 说着推开玻璃门,迎面便是一阵冷风。 几个小姐妹吵嚷着好冷,梦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啊?那你怎么找他啊?” 楚桐摇摇头,“不知道。” 其实在她推开玻璃门时,车里的邵易淮已经看到她了。 她个子高挑,在一众长相拔尖的礼仪队里也很显眼。她里面穿着早上那件针织长裙,外面套着女款收腰长大衣,脚上一双黑色马丁靴,浓密的长发在风里微微拂动,即使看不到脸,也能感觉出气质出众,一定是个美人。 邵易淮心里早就清楚,她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算不得“小孩子”,最起码气质不像,心智也比一般19岁的女孩子要成熟些。 尚云梦也替楚桐着急了,“要不要我陪你到处去找找?”说着四处张望一下,随即眼神一亮,“诶,是那辆车吗?黑色迈巴赫。” 展会规格高,豪车不少,但特意停在员工通道门口的,几乎没有。 楚桐转头望过去,邵易淮正好开车门下来。 他穿着黑色长大衣,完美展现了宽肩长腿的好身材,里面是三件套西装,气质沉稳贵重,一步一步朝着人走过来时,散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气场。 楚桐和尚云梦都不由自主屏了息,前头一帮走着的小姐妹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窃窃私语。 待他走到面前,楚桐抬眼去对他的视线,想从他神色里探究出他的心情。 他会觉得她烦吗?甩都甩不掉。 可邵易淮依然故我,表情淡而温和,低声说,“怎么不知道找我?” 楚桐心里像有电流窜过,一瞬酥麻,蔓延至四肢百骸。 尚云梦这时候轻推了她一把,贼兮兮笑,“快去吧,微信联系。” 楚桐往前略踉跄了一下,努力刹住生怕撞到邵易淮,邵易淮也同时伸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 大约是为了稳住她身形,所以施了点力。 成年男人,大她十岁,那力道似是从他指骨掌心钻到了她心底,楚桐突然有种面对未知的眩晕失重感,因为—— 她猛然发觉,自己一贯以为他温和,而对他成熟男人的力量感一无所知。 第 11 章 上了车,楚桐乖乖跟前面驾驶座的宗良志打招呼,“叔叔,又要麻烦您,把我放到A大西门。” “诶,不麻烦,您太客气了。” 迈巴赫平稳启动,经过尚云梦那波人,往会馆外大路上驶去。 楚桐转头去看邵易淮。 他正在看他那边的窗外,脖颈和下颌拉出一条很性感的线,再近处,他右手搭在中央扶手上,手指和手腕都无任何装饰物,冷白修长,很自然地让她想起方才,这只手握住了她的肩。 她下意识抬自己右手去抚被他握过的左肩,同时抬眼去看他,却不期然撞入他的目光。 她好像总是在偷看时被抓个正着,眼睫颤了下,不自然地笑一笑,没话找话,“……谢谢您送我。” 邵易淮唇角一点淡笑,“不客气。” 这极普通的三个字,也被他说得认真,完全不是客套的敷衍。 宗良志分神从倒车镜往后座看一眼,心道,这……是不是要把挡板升上…… 这念头才刚刚酝酿成形,就注意到挡板正在徐徐合拢。 邵易淮本人亲自摁了按钮。 楚桐略睁大了眼,就听他很自然平缓的语气道,“看你有点拘谨,现在会好点吗?” 楚桐懂事惯了,别人特意关照她的举动,她怎么可能说不好,忙点点头,又说了声谢谢,可心跳分明如擂鼓,任迈巴赫后座再宽敞,挡板一遮,也是闭塞的独立小空间,邵易淮本人存在感太强,让她避无可避。 鼻间似有若无萦绕着淡淡的木质调香味,偏清冽,中和了他高大的身材带来的侵略感。 许是心跳加速的缘故,逐渐热起来,她尽量小幅度动作脱掉外套,叠一叠放在身侧,又从斜挎包里掏出本书,摊在膝头。 有阴影掠过来,是邵易淮探手在她侧上方轻轻拂过,感应式灯亮起。 一瞬间光线倾泻,将她拢住。 其实根本没心思看什么书,可她必须转移注意力,给自己找点事做。 眼睛盯着书页,半晌回过神来,才发觉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内心稍稍做了心理建设,她偏过头去看邵易淮,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对上他的视线,就若无其事对他笑一笑,却见他松弛地倚着靠背,左手撑着额角闭眼小憩。 她小心翼翼在车顶摸索了一下,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在某个区域轻轻一挥,灯关闭。 天色愈来愈暗,迈巴赫已驶上回城的高速,车灯光华不断一闪而过,一下一下掠过他的眉眼,在这不间断的明与暗交替中,在她的眼里,他的轮廓好像模糊了,像梦里才会有的场景。 梦里不都这样吗,知道是他,知道是这个人,但总好似看不清碰不到。 她与他的关系也是如此。她有心想与他发生点什么,可他却总那么沉稳不动声色,让她似陷入迷雾中。 他其实无可指摘,极尽了绅士风度,不管她多么主动多么出格,他都不会让她的自尊心掉在地上。 此刻一回想,才惊觉,京市这样大,她与他身份地位天差地别,能在三周内偶遇三次,大概已用尽了所有缘分。 今晚,这辆车到站,她这个得不到回答的“不速之客”,是该下车了。 能够得他几次照拂,也该知足了。 她又怎能奢望,他真的成为她的什么人。 车内暖气足,经历了如此情绪跌宕的两天,这时候被烘得生出点困意,脑袋点了点,楚桐摸索着把外套垫到扶手箱上,歪靠上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睡着了。 邵易淮其实一直没睡着。 他只是觉得小姑娘好像很拘谨,自己若降低下存在感,她也能放松点。 察觉到她关了灯,不大会儿就没什么动静了,他偏头看过去一眼,心里有点发笑,睡得还挺快。 但他很快就发现,她睡得不安稳,模模糊糊发出抽泣声。 邵易淮侧过身略俯着,低眼去看她的脸,本是想把她叫醒,靠近了之后,猝不及防,她的发香盈满了鼻腔。 他微屏了息,不着痕迹退后。 她好像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邵易淮不去看她不去注意她,一切都好,一旦倾注了丁点注意力,就再难以收回。 就像此刻,他明明已经退后,可分明能瞧得清楚,她纤长的眼睫轻颤着,眉头也蹙得紧,年纪轻轻,梦里怎会这么不快乐。 邵易淮心里是激烈的冰火两重天,一边各种情绪翻涌着,一边冷静地旁观着自己内心的波澜。 她当然拥有很惊人的美貌,在他这个地位这个年纪所见过的人中也能算得上数一数二,可仅凭如此,完全不足以让他多看她一眼,就像对视的第一眼,他的视线半分没有多在她脸上停留。 是什么时候开始心里隐约有波动的呢? 那大概是一连串的。 先是她的声音,清澈又柔和,让他不由地又看了她一眼,再然后是在小区内,他在后座,通过车窗看到窗外掠过她的背影,被昏黄的路灯笼着,像是冷极了。 心里莫名生出一点点不忍。 雨雪天总像是自带着颓寂的情绪,他不喜欢,是而总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去陈喜珍家里看书。 也就造就了他第二次见她。 隔着屏风听到她的声音,他当时就几不可察地微顿了下,身体总是最诚实,他绕过屏风过来,跟她对话,再然后听到她与陈教授的聊天,对她多了几分欣赏。 她对他的倾慕他当然能察觉,但生平第一次,他不忍她期待落空,于是主动提出送她回学校。 一次又一次的不忍,就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她昨晚的问题,他必得要给她一个答案。 这二十九年人生,他虽克己禁欲,但平心而论,他当然自知自己不是圣人。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动物本性,他能笃定地说,那一次次都是“不忍”,而非掺杂了“欲念”的缘故吗? 他无意去区分那么清楚,毕竟,那酝酿已久的怜惜,是该落地了。 - 迈巴赫驶入海淀地界,外头下雪了。 车速放缓了些许,司机宗叔察觉到前后排挡板收起来了,便从倒车镜看一眼后座,那位小姑娘趴在扶手箱上睡得熟。 眼看A大西门快到了,宗叔试图从自家老板眼神里得到指示,邵易淮却只是轻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不要打扰她。 于是宗良志只得把车继续往前开了一小段,找到个可以停车的地方。 停好车,手机震了下,他拿起来一看,那消息来自邵易淮: 「邵先生:下去抽根烟吧」 宗良志望一望车窗外,心说,下这么大雪,我不想去外面抽烟啊。 想归想,还是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 宗良志站在路边抽了根儿烟,又收到一条消息: 「邵先生:买份晚餐」 这道指令很简单,但宗良志思索了好一会儿。根据车上的架势来判断,这应该是要给那个小姑娘买的,可问题是她什么时候会醒呢? 最后,宗良志没去附近的便利店,而是打电话给某家餐馆,让他们打包一份一人食过来,大众口味即可,紧要的是要做好保温,送到A大西门附近某棵树下。 车上。 邵易淮看了两次表。 本以为她平稳地睡着,不期然却又听到模糊的抽泣,他打算把她叫醒。 楚桐在这时候动了动,手撑着扶手箱抬起头,就看到邵易淮倚着靠背,静静看着她。 她一下呆住,雾蒙蒙的眼里浮现出迷惑,像是分不清梦境现实,她试探地轻声唤他,“……邵先生?” 没完全清醒的缘故,嗓里还有些软糯的气音。 邵易淮不露声色,极寻常地淡淡笑了笑,“做什么梦了?一直在哭。” 视线接触到车窗外,楚桐才清醒过来,“下雪了?!” “嗯。” 南方人难得见雪,但她也就开心了一瞬,立刻意识到车已经停了,“是已经到了吗?” “嗯。” “抱歉,我睡过头了,”她即刻开始收拾东西,把书塞进包里,拿过大衣,“我马上下车,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着急,我不赶时间。” 邵易淮边给宗叔打电话边把伞取出来,径直开车门下来。 楚桐手上忙着穿外套,视线却追随着邵易淮。高大的身影绕过车尾,来到她这一边车门外。 看到雪的兴奋瞬间消散,睡过头给他添了麻烦的焦虑也被隐去,她想起刚刚的梦。 梦中,她不知何故去到陈喜珍教授的住处,隔着屏风,听到邵易淮对陈喜珍讲,“那小姑娘挺烦的,别让她来了,老是缠着我不放。” 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却让她心里陡生苦涩,忍不住哭起来。 此刻,那酸胀感还清晰地留在心中。 他们都默契地没再提昨晚的事,仿似她根本没问过那个问题。 以后? 下车走自己的路才是她会拥有的以后。 楚桐不想陷在这个情绪里,越是难过就越是要若无其事,她有意振作精神,于是拍了拍脸颊,又捋一捋头发,徐徐呼出一口气。 推开车门。 邵易淮绅士至极,把大黑伞撑到车框上方护住。 雪已薄薄积了一层,踩上去有吱嘎声。 车门在身后关上。 远处天际是下雪时特有的浅蓝色,近处是闪烁的霓虹和昏黄的路灯,今年的冬来得急,梧桐、白蜡的树叶都没来得及落。 两人面对面站在伞下了,楚桐抬眼去对他的视线,想说谢谢,就听他说,“早知道让你这么紧张,就早点把你叫醒了。” 他永远这么温柔。 此时这份体贴却让楚桐眼眶更酸,一想到这会是最后一面,心脏就似被揪作一团,她按捺着,极认真又极灿烂地冲他笑一笑,“邵先生,谢谢您送我回来,”顿一顿,朗声道,“再见。” 她等待他的回答。 邵易淮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她那清澈的亮晶晶的眼,过了好几秒,才说,“……不要再对我说谢谢。” 话语意思很简单,楚桐却有点听不懂,更让她不懂的是他的眼神。 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像是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默了片刻,邵易淮不疾不徐道,“你知不知道,昨晚你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他的眸色很陌生,好似很危险,面对未知,楚桐下意识摇摇头。 邵易淮像是不意外,淡淡地轻笑了下。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楚桐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他抬手,指背落在她脸颊,轻轻刮蹭。 似带着疼惜,更像是某种欲念的隐晦外溢。 楚桐完全屏住了呼吸,心跳都要停了。 他垂眸,语气晦暗,低磁的嗓,“桐桐,你要我,成为你的什么人?” 第 12 章 纷纷扬扬的雪无声落在伞布上,伞下是与世隔绝的空间。 心跳一声猛过一声,颊上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热,伴随着淡淡的清冽木香。 楚桐怔怔地望着邵易淮,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瞳仁颜色深,专注看人时能让人沉溺。 邵易淮刮了一下她脸颊,笑说,“……傻了?” 男人身材高大,整个人显出一种深沉的洁净感,清隽俊朗的面容在这雪夜似是短暂地只为她一人而存在。 楚桐忙摇头,心里其实正在胡乱闪过不相干的念头:他眸里自带三分沉静的温和,低眼笑着看人时,让人觉得自己仿若世间无上珍宝。 “脸冰凉。” 他笑看她一眼,伸手探到她身后。察觉到他俯过来,压迫感太强,楚桐条件反射往旁边偏身。邵易淮笑意更深,说,“我开下车门。” “哦哦。” 她往旁边挪了几步,为自己的惊弓之鸟而脸上发热。 邵易淮把伞递给她,打开车门,弯身探手进去拿了条围巾出来。 楚桐脸上热度还未散去,就感觉到眼前掠过一阵阴影,而后脖颈上多了个毛绒绒的东西,邵易淮握着围巾两端将她拉近,她被这股力量带着往前走了两步,距离骤然被消弭,几乎跌进他怀里。 她慌乱地抬起头。 邵易淮将围巾在她颈间绕了几圈,她半张脸都埋了进去,掩住了滚烫泛红的面颊。 心脏撞击着胸腔,鼻间被他清冽的气味盈满,让她几近战栗。 邵易淮伸手握住伞柄,她松开手。 “好点吗?” 楚桐点点头,有些失措地别开眼。 即便如此,颊侧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 他抬手,指腹摁着围巾边缘压下去,将她的下巴挑出来。楚桐不得不转回脸看他。 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凝着。 唇偏薄,但唇肉很饱满,和她的人本身一样,给人一种湿润温暖的感觉。 在这寒冷的小雪节气,邵易淮却不期然想起了惊蛰,草长莺飞万物复苏,蓬勃的让大地震撼的欲念充盈了他的心脏。 楚桐心里陡生慌张,他是要吻她吗? 这么想着,他的视线却一寸一寸往上,对上了她的眼。她眼睫轻一颤,被烫到似的,想再次别开眼,却动弹不得。 心脏几乎要爆炸,这时候,邵易淮眼睫淡淡一敛,像是瞬间把所有外溢的情绪收了回去。 他道,“……走吧,我送你。” 声调平稳,无一丝异样。 两人同撑一把伞,从停车的地方往西门走。 走动时,肩膀好几次无意中擦过他擎着伞的手臂,楚桐忍不住偏头仰脸去看他,从侧脸,到肩臂的轮廓,再到握住伞柄的手。 心脏砰砰,她尽量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轻轻抓住了他臂弯肘处的大衣布料,往他身边贴近了几寸。 如此轻的接触,像小猫试探着跟主人亲近时伸出的软乎乎肉垫,邵易淮几不可查地顿了下。 这段路其实不长,可楚桐从没经历过如此让人心尖颤动心悸难耐的路程。 京市纷纷扬扬的初雪之夜。 雪也下在她心中,铺了薄薄一层,一切都变得寂静柔软。 好快又好慢,终于到了校门口。 邵易淮停住脚步,说,“手机给我。” 楚桐什么也不问,立刻掏出手机,解锁递到他手里。 他打开通讯录,输了一串数字进去,抬眼看她,“有事给我打电话。” 楚桐轻咬着唇点头。 接过手机时,正巧有新消息弹出,她指尖不小心点开,是尚云梦发来的几张照片。 尚云梦喜欢拍照,每次两人一起去跑兼职,她都会给楚桐拍一些,大多数是当事人无知无觉状态下的抓拍,很有千禧年胶片的质感。 邵易淮低头看了一眼。 她正要退出来,就听他低声说了句,“发给我。” “……那你打开airdrp……” 她没由来地有些羞赧。 照片很快传过去,邵易淮抬眼往来时的路看。 宗良志眼尖得很,早就觉出这俩人气氛微妙,便一直提着外卖餐盒跟在不远处,这时候接收到自家老板的眼神,赶紧小跑着奔过来。 邵易淮接过餐盒递给楚桐,“晚饭,带回去吃。” 他竟连这种小事都顾到了。 楚桐接过,下意识要说谢谢,话到嘴边又刹住了。 邵易淮把伞也给她,说,“回去吧。” 楚桐抬眼看他,他眸色深沉,较之温和,更多了几分专注。 她小小声道,“……那我走了,”停顿一下,“……你路上小心。” 邵易淮轻轻笑了下,点头。 肩上斜挎着挎包,提着餐盒擎着伞,走到校门里面,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邵易淮还立在雪中。 一手掌心握着手机垂在身侧,一手插着裤兜,黑色长大衣的身影,映着茫茫白雪,侧后方不远处是一盏昏黄的路灯,再远处便是朦胧的城市霓虹。 即便隔着距离,也能看出那张脸的轮廓英俊得动人心魄。 整个场景,像一幅会被她的记忆永久珍藏的隽永画报。 西门距离宿舍楼最近,走到一半,大约是心跳快的缘故,楚桐在雪中跑了起来,好像随着奔跑,内心的雀跃和悸动能被缓解几分。 跑到宿舍楼下,奔上台阶,迎面宿管阿姨喊道,“小心点!下着雪呢别滑倒了啊。” 楚桐笑起来,说,“好哒。” 笑得很漂亮,似有化雪为晴的能量,宿管阿姨多看了她一眼,认出来她是中文系那个很多人追的小姑娘,“又是做兼职刚回来?” 楚桐周末做兼职偶尔会晚归,央求过几次宿管阿姨给她留门。 “是!” 她还是灿笑着,“我先上去啦阿姨。” “去吧去吧。” 推开202宿舍门,扑面而来是暖烘烘的热气。 一反常态,宿舍里只有丁雪一个人。 陶歌和靳冉冉的位置都是空的。 楚桐将餐盒放到书桌上,解围巾脱外套换鞋。 丁雪本来在跟朋友发语音,一顿美式mean girl的夸张做作感叹词,松开语音条,这才回头向楚桐的位置投去轻蔑的一瞥。 那一瞥却在收回的途中顿住,她难以置信似的又回过头去看,越看越觉得离谱,眼睛瞪圆,尖声道,“你跟那姓贺的勾搭上了?” 楚桐一脸莫名。 “不对,”丁雪自顾自说,“姓贺的估计没那个本事,那是谁?柳昊?” 楚桐不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丁雪伸手一指,“这是谁给你点的餐?!” 楚桐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餐盒,三层的圆柱形木质餐盒,有点像清宫戏里头的样式,柱身上暗红色描金字样写着一个“福”字。 古朴典雅,做工精致。 过度包装风气盛行,也少见这么精良的做工。 “……这餐怎么了吗?” 楚桐不动声色问。 “福记啊!每天只接待八桌,根本不对外开放外卖,只有个别座上宾才有资格——”话说到这儿,她猛一顿,“你这不会是冒牌的吧?” “可能是吧。” 楚桐无甚所谓,不与她争辩。 丁雪依旧满腹狐疑,那样式看起来也不像是赝品。她曾在某个局里看到过,那个局做东的是圈里某位赫赫有名的少爷,后半夜大家说饿,他亲自打电话叫了餐,结果就叫来了福记的外卖。 她还记得当时在场人的感叹。 有钱有势的人都爱这一套,不管什么事儿什么物件,都讲究一个限量独家,吃穿用度都得体现壁垒才行。 三层餐盒里,一屉水晶包,两荤两素的菜色,叫不出名字,但无论卖相还是口感都是一绝,保温做得好,甚至还有点烫。 楚桐特别认真地把餐吃了个干净。 吃完饭,她按部就班准备明天上课要用的课本及资料,又为明晚的家教课稍作准备,而后拿着毛巾去洗澡。 在这独立的空间内,她才能够冷静下来,去回想今天的一切。 丁雪对那餐盒反应如此之大,看来那是寻常人没资格进的餐馆? 也对,邵先生是卓逸集团的代表,日常的衣食住行,应该跟她不是一个级别。 洗完澡出来,就见丁雪正站在她书桌前仔细研究那餐盒,听到她脚步声,回头说,“你这是真的!”一幅经过本小姐审判的笃定口吻。 她转过身抱臂倚靠着她的书桌,“到底是谁给你点的?你勾搭上谁了?” 楚桐非常镇定,“一家餐厅而已,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丁雪脸色僵了下,冷哼道,“……好东西没见过多少,口气倒还不小,我刚问过柳昊了,他说不是他给你点的。” “难道我事事要向你汇报?丁大小姐,咱们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吗?” 楚桐嗓音清柔,这时候带着几分冷淡,视线不偏不倚地盯着她,竟让丁雪生出点儿心虚。 丁雪被噎了一下,过几秒才皱眉哼一声,“……你以为我乐意搭理你这些破事儿,我是担心你勾搭上某些人,费尽心思要挤进我们圈子里,怪恶心的。” “你们圈子,”楚桐微微一笑,“如果真是我费尽心思要挤进去,那你身在圈子内部,稍一打听不就知道了吗?” 丁雪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 楚桐竟然敢拿她自己的话来噎她。但话说回来,万一楚桐真是攀上了圈里某个少爷或者大佬,那以后岂不是要跟她同场合出入?! 她以一种审度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楚桐刚洗完澡穿着睡裙,皮肤白里泛红,身姿窈窕纤秾合度,美艳的浓颜系,狐狸眼型清透有神,能勾魂摄魄。 她这么难追,还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上赶着只为求她一个青眼,若是她真的主动起来“费尽心思”,那确实……估计没人能顶得住。 丁雪心里又是嫉妒又是厌恶,轻蔑地嘁了声,“……嘚瑟什么?即使你靠着这张脸这身材攀上我们圈里什么人,也只会是个不值钱的玩物。” 楚桐不搭理,她就又强调似的,凑近了点,提高了声音,“记住了吗?只会是个不值钱的玩物!” 说完,似是气儿顺了,轻飘飘地回了自己书桌那儿。 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楚桐深谙生存技巧,更深知“过刚易折”的道理,由是待人接物一向是轻盈柔软的,能避就避,若避不开,他人的话语态度她也从不往心里去。 今儿也是一样,丁雪的种种言行,一向被她定义为“无能狂怒”,无需理会。 没成想,过了不大会儿,柳昊也发消息来问。 「柳昊:听说有人给你点了福记的外卖?」 邵先生为人体贴,顾到她而点了份晚餐,如此而已,怎会引得丁雪和柳昊这么大反应? 「楚桐:不是」 她搪塞着回复了,心下疑惑,随手上网搜了一下,网上完全没有任何关于福记的只言片语。 这时的她还未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一脚踏入了未知的圈子。 - “先生,回曼合?” “嗯。” 迈巴赫平稳行驶在三环高架上,宗良志从倒车镜往后座看了好几次了,似是欲言又止。 邵易淮眼睛都没睁开,“有话就说。” “诶,”宗良志忙应了,斟酌措辞道,“……先生,那小姑娘……” 邵易淮没吭声。 宗良志不由地又从倒车镜瞥他一眼,他眼帘合着,双手交握置于交叠的腿上,没什么表情,可周身分明敛着一股沉沉的压迫感。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温雅有度,事实上,那只是他沉稳不动声色的一张皮,近身的人都知道,他静默不语时,无端让人畏惧三分。 就像此刻,他的模样与在那小姑娘面前,完全判若两人。 “……需要给她安排个住处吗?” 宗良志试探着问。 刚刚先生和那小姑娘之间的互动,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已门儿清。虽先生从没“关照”过什么女人,但圈里是这样的风气,宗良志自然是清楚,那第一步,总得先给人家置办房产。 许久,邵易淮才撩起眼睫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于是宗良志便不再言语。 迈巴赫驶入曼合地下车库,宗良志为他打开车门,道一声,“先生慢走,我明儿一早来接您。”邵易淮不发一语,径直走了。 宗良志看着他的背影,兀自轻摇摇头,跟了先生这么多年,他头一次觉得,摸不清先生在想些什么。 - 那一晚,睡前,楚桐把围巾叠好收在衣柜里头,把那把大黑伞的伞布也仔细揩干净了雪化之后的水痕,收起来一并立在衣柜下层。 熄灯了躺到床上,还是有种晕乎乎的不真切感。 邵先生也没明说,可他应该是要与她在一起的意思吧?毕竟,他用指背轻碰了她的脸颊,还有那眼神,她再懵懂,也知道其中暗含的意味。 思及此,面颊上又是一热,为分散注意力,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算定个闹钟,一解锁,屏幕上正好弹出条信息。 「邵:好好休息」 一霎心神颤动。 他在她手机里存下的号码,备注竟是一个单字“邵”。 于是颊上热度更添几分,她把自己整个埋进被窝,屏幕发出的淡光映亮了那美艳的脸蛋儿,她仔细斟酌了好一会儿,回复道: 「您也晚安」 那一晚,楚桐生平第一次做了绮梦。 梦中,邵易淮强硬地吻了她。 就连梦中,她也觉得奇怪,在她的眼里邵先生是温和的,吻也应该是柔情万分的,怎会是这样强势的风格? 可她忘记了曾看到过一个说法:有时,梦里的场景,是他人对做梦之人的思欲的投射,而非做梦之人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