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春上枝》 001 《泠泠春上枝》发表于 请勿盗版,感谢支持正版的读者们~ 第1章 东方泛白,晨露熹微。 林间山路上一辆低调的马车就着破晓的微光摇摇晃晃地向山下驶去。 马车内的少女正襟危坐,困乏得眼皮打架也仍旧提着心弦紧抱怀中的包袱。 车轱辘碾压过一块硬石腾起颠簸,她怀中的包袱在摇晃中发出叮铃的碰撞声响,惊得她瞬间又瞌睡全无,连忙收紧手臂按住了怀中的响动。 桑泠眸光微颤着警惕马车外的动静,好在行路的嘈杂声掩盖了怀中的声响,似乎并无人察觉异样,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只白皙皓腕轻撩开马车帘。 桑泠看着窗外光影晃动的山景,和遥远记忆中的零星碎片逐渐重合在一起。 她这才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前世,桑泠在十五岁这年,被母亲远送江州投靠表姑家。 马车再往前走不远,便会抵达暂且安置她的庄子,待表姑家之后派人来此接她入城。 这段路途中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 桑泠重重阖眼,抱紧了怀中的包袱。 如此人生,重活一世,她自不想再重蹈覆辙。 马车终是在日照初升时停在了半山腰上的庄子前。 马车外传来马夫粗犷的嗓音:“姑娘,到地方了。” 话音落下,马夫回头欲要撩开马车帘进一步唤醒赶了一夜路的姑娘,马车帘已先一步被桑泠自己撩开。 晨光落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眉若春山,眼若秋水,明艳的容貌在一片素雅恬静的山景中跳脱而出,令人移不开眼来。 是马夫见识少,也是桑泠美得不可方物,这般模样出现在如此偏僻之地,任谁瞧了都难免惊艳一瞬。 待马夫回过神来时,桑泠已踏下马车,目光安静平和地打量着眼前的庄子,似乎对初到的新环境并无新鲜感,却又看得目不转睛。 “姑娘,这庄子看着像是许久无人居住过了,就你一人来的此地吗,你家里人呢,怎未见有人出来迎你?” 桑泠淡淡地收回眼神,清透的眸子里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只轻声道:“我还有父兄同行,他们有事在山下耽搁了,大抵午时就会抵达。” 马夫闻言这才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原是云台山下的村民,前几日出行了一趟,返程时正巧遇到了在寻马车上山的桑泠。 他瞧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独自一人,便好心顺道载了她一程。 前世亦是如此,只是那时的桑泠面对马夫的关心,毫无防备地就将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 马夫本也是好心,听她一人远行又独居于此,也顺道帮了她不少。 只是半山腰上的庄子住了一位貌赛天仙的年轻姑娘一事,也因此被马夫大大咧咧地传了出去。 思及那些过往,桑泠下意识又将包袱抱紧了些,开口道:“多谢大哥载我一程,您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桑泠的嗓音偏软,带有烟南特有的调调,听在耳中轻缓温柔,叫人与她说话时也不由自主放柔了声调:“好好好,你家中有人同行我便放心了,那我便走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到山下的村子里来找我,我姓刘,单名一个力字。” 刘力殷勤的示好却并未换来桑泠与之交换姓名。 前世之事不全怪刘力,但桑泠自也很难在遭受牵连后,还对他和睦相待。 桑泠微微颔首不再开口。 刘力顿了片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这才驾着马车离去。 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桑泠抱着包袱的手臂才逐渐松缓。 随着她迈步踏入庄子的步伐,怀里装着盘缠的包袱发出清脆叮咛的碰撞声。 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抵达江州,临行前母亲几乎翻出了自己所有的首饰家当给她当盘缠。 桑泠一路节俭,如今已到江州境内,包袱里还有大半首饰未换成银两用掉。 但那是前世的她。 桑泠入屋后,动作利索地把久未有人居住的庄子收拾打理了出来。 简单盘算过需要置办的物件,忙碌到临近午时,便轻车熟路地走出庄子,一路朝着山下的小镇而去。 饱满的精气神,轻盈的步伐,皆是上辈子拖着病弱身躯苟延残喘好几年的桑泠,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从知府默默无闻的表小姐,到嫁给玄北将军后的后宅夫人。 桑泠上辈子的日子谈不上有多好,却也一直无忧无虑,安稳平和。 丈夫死后那几年,是她人生中最为灰暗的几年。 无人可依,无处可靠,早年身子落下的病根也在丈夫去世的同年生出了病疾。 那些日子艰难苦涩,暗无天日,三十岁那年她便在空荡荡的将军府内香消玉殒了。 临死前她曾痛苦地回首过去,不知自己究竟是错走了哪一步,最终竟会落得如此悲凉的下场。 是不该离开烟南远行江州,不该在知府默默无闻畏手畏脚。 还是不该嫁给闻野,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桑泠并不算聪明,也没有广阔的见识。 直到眼下竟重生回到及笄这一年,她对此也仍然没有想出确切的答案来。 她只知道,重活一世,自己再不愿去过那般苦日子。 无论用什么办法,她这一生要过得舒畅过得好,没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她需要尽可能地为自己做打算。 桑泠在午后抵达了云台镇。 前世她住在庄子里时,鲜少会下山进城,仅是来过一两次,如今年份久远,再见街景大多是生疏的。 但她此番进城目的很明确,没有多做闲逛,径直随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当铺。 一举当掉了余下的所有首饰,也不过换取了三十七两白银。 放在那时的桑泠定是觉得盆满钵满。 可做了几年将军夫人后的桑泠,却是嘴角抽了抽,有些不满足于这区区三十七两白银。 她或许当真是被闻野给养娇了,一时间竟对重生后的生活感到有些绝望。 毕竟她什么也不会,仅有这三十七两银子的家当,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够如何发家。 思及此,桑泠忽的又想到了她那位上辈子英年早逝的丈夫。 那原本是一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但婚后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舒适。 若说桑泠上辈子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便是嫁给闻野后的那几年。 闻野本是大齐赫赫有名的玄北将军,听闻他十三岁从军,十五岁任将。 百战无一败,一路所向披靡,战绩辉煌,曾是万人敬仰的战神。 那时的闻野于桑泠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之骄子。 她曾在闻野走访江州时,在府上远远看过他几次,却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他有任何交集,更遑论嫁给这样万丈光芒的男子。 只是没曾想,闻野一朝战败,天之骄子就此陨落,甚留下伤疾,瘸了腿失了权,从上京下放到了江州。 而后没多久。 因有传言皇上在为久未成家的闻野择一良配,放眼整个江州,仅有知府千金与之门当户对。 知府大人情急之下,将府上表小姐许给年长她十岁,且腿脚不便的玄北将军。 那年,桑泠二十岁,算不得高攀,也不似下嫁地嫁入了将军府。 她曾想过无数种自己和闻野成婚后的情形,却没想到真实情况不似她所想象的任何一种。 听闻闻野早在年少时便已心有所属,但无奈爱而不得,至此而立之年还未娶妻。 他对于这桩趋近于被逼无奈的婚事算不上明显的排斥,但却是明显的冷淡疏离。 但冷淡之外,闻野却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吝啬亏待于她,甚至出手阔绰到令桑泠咋舌。 大齐向来以钱财奖赏勇猛的将士,上阵杀敌,挥刀洒血,每一次的拼死搏斗都会得到极为丰厚的奖赏。 所以桑泠早便知晓,闻野这般曾经战绩辉煌的将军,即使后来没落,家境兴许也不会太过贫瘠。 却没想到,闻野何止是不太贫瘠,他根本就是富得流油,平日只是财不外露罢了。 桑泠偶有提及的胭脂水粉,第二日定会如变法般出现在她的梳妆台前。 瞧上的珠宝首饰,更是如搬运货物一般,时不时就往府上仓库里运。 上等的布料,每逢换季都会琳琅满目地出现在她眼前,供她随意挑选。 山珍海味常不重样,吃得人越发嘴刁,更无暇去思考其食材究竟是多么稀有昂贵。 而这些,也仅是闻野为厚待妻子所展现出的财力的冰山一角罢了。 于桑泠而言已是纸醉金迷的日子,令她实在无心提起心绪去介意闻野待她的冷漠,和心中另有旁人。 甚至,她曾多次庆幸,还好闻野如此冷漠,更忙碌得鲜少回府。 桑泠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她被那个高大生猛的男人折腾得很惨。 那年闻野本就是龙精虎壮的时候,他的体格与她相差甚远,那玩意更是大得吓人。 桑泠承受得很是吃力,偏偏男人又久不停歇,没有温言细语哄她,更没有循序渐进引她接纳,只一次比一次凶猛的撞击,让她泣不成声,连连哀求,却还是被撞得七零八落。 第二日她几乎要下不来床,身上更是斑驳一片,连后来夜里做梦,都时常被那热浪席卷的场面所侵袭。 后来成婚久了,桑泠逐渐适应此事,却仍旧耐不住这难伺候的男人旺盛的体力。 床笫之事上,那个冷淡疏离的男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热烫得灼人,凶猛得令人招架不住。 好在这事一年到头也仅有几次而已,相比之下,富足的生活令这点体力活也变得让人不那么排斥。 如果他能再温柔些,这桩姻缘算是完全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了。 午后的烈日照得桑泠脸颊发烫。 她撇去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将装满碎银的钱袋仔细地藏入内衬中,才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当铺。 那段日子再好,也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闻野命不长,三十五岁便会英年早逝,朝廷会收回他大部分的家产,那般舒坦的日子总归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这一世,她应是不会再嫁给他了。 002 第2章 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庄子,桑泠下午采买时很是仓促,甚至好些东西都没与商户讨价还价。 一股脑花了五两银子,放在以往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价格,如今却是肉疼得厉害。 然而天公不作美。 还未到傍晚,乌云来袭,压得天色阴沉晦暗,好似下一瞬就要彻底沉下似的。 桑泠本还有几样物件未采买,却已是无法再继续逗留。 天色暗下的山路不好走,更有前世曾遭遇过的某些经历令她心有不安,只能就此作罢,租了辆小推车,推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往回赶。 但天色仍是在她上山时彻底暗了下来。 大雨倾盆,山路湿滑。 桑泠有些懊恼自己怎未记起初到云台镇的第一日暴雨侵袭了一整夜。 不过那于她而言,已是十五年前之事,她又怎会记得。 桑泠脚步一深一浅踏在泥泞的山路上,风雨模糊了她的脚步声,原本为了方便搬运而租下的小推车成了上山路上最大的累赘。 她累得不行,刚打算停下喘息一瞬,一脚下去却霎时踩空,整个人顺着湿滑的地面,一下跌向一侧浅坡下。 下意识的惊呼声和跌倒的闷声被雨水瞬间淹没。 桑泠身体失去平衡,下滑过程中脚下猛然绊倒一个硬物。 直到身侧骤然传来撞击的疼痛,她才紧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 下一瞬—— “啊!” 一声划破天际的惊叫,伴随着一道闪电骤亮。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桑泠脸颊上,令她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她赫然瞪大眼,强光下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犹如见鬼了一般,鲜血淋漓,浓烈的血腥味在瞬间蔓延开来。 他他他! “鬼啊!” 桑泠当即被吓得六神无主。 闪电褪去,周围沉入一片黑暗。 她惊慌逃窜间,湿滑的泥地让她下意识伸手找支撑点。 掌心下温热一瞬,她又赫然顿在原地。 是热的。 桑泠迟疑地转头,逐渐再次适应黑暗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身影上,模糊看见了他胸膛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 雷声轰鸣,桑泠却呆在了原地,脑海中有片刻空白。 直到思绪回炉,她才忙不迭躬身凑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的确还活着。 可是,闻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雷电交织,大雨狂肆。 桑泠仅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便迅速有了动作。 她搬动着闻野的身体,吃力地往浅坡上拖。 一度成为累赘的小推车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否则以闻野身高体壮的重量,桑泠的细胳膊细腿压根无法将他带离此处。 桑泠负重前行回到半山腰的庄子里已是狼狈不堪,但她来不及过多休息,简单换过湿透的衣衫后,又匆匆将闻野搬进屋子里来。 点燃烛灯的屋内让桑泠这才将眼前的面容彻底看清。 一路的雨水冲刷了他身上大部分血渍,棱角分明的面容毫无血色,湿发凌乱地披散开来,那双总带着令人感到压迫感的凌厉双眸紧闭后,令他整个人戾气退散,再无更多气势。 桑泠的记忆中,闻野一直是冷静沉稳的样子。 他不苟言笑,冷淡疏离,让人心生距离感,总觉得他难以接近。 高挺健壮的身形令他即使是不良于行,也仍旧令人生畏。 无论何时,她都未曾见过闻野如此时般虚弱狼狈。 桑泠不知如今的闻野为何会受伤倒在山林中。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前世虽一直相处得平淡,闻野在世时却从未亏待过她。 就当回以他前世对她的照拂,自是不能放任他不管的。 早已是有过亲密接触之人,闻野也昏迷不醒毫不知情,桑泠心下并无太多顾虑,动作麻利地开始替他脱衣。 只是当闻野衣衫褪尽时,她瞳孔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瞬,手上动作顿在原地。 咕噜—— 一声突兀的吞咽声令桑泠霎时回神,手上动作恢复,脸颊却蔓上不自然的绯红。 闻野有一副极好的身子是桑泠前世便知晓的事实。 她看过摸过,甚至被那强势的男人要求着亲吻舔舐过。 她从羞涩,到自然,最后甚至不可否认地知晓,坦诚相见时的移不开眼名为着迷。 肌理分明,线条优美,麦色的肌肤带着野性的冲击力,宽肩窄腰像是上天雕刻的艺术品,呼吸带动的起伏令光影打在强健的肌肉上阴影晃动。 三十岁的闻野已是趋近完美,她却没想到如今二十五岁的他,竟会更加优越。 长裤褪下,桑泠脸上红热更甚,眸中惊艳退散几分,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仍是如记忆中一样嚣张跋扈,即使沉睡着,也叫她生出几分退缩的怯意。 雨天夜里湿寒,桑泠连忙收回思绪快速将他褪掉湿衣的身子塞进了绵软的床榻中。 视线向下,桑泠这才看见闻野血流不止的伤口伤在腿上,忙拿过一旁提前准备好的热水和毛巾擦拭伤口处的血污。 血污擦净,伤口逐渐清晰显露出来。 桑泠神情一怔,有些不确定地凑近仔细看了起来。 拳头般大的血窟窿生在闻野右腿脚踝处还在不断冒着血珠。 污血晦暗,伤处狰狞,伤口周围的皮肤诡异地攀爬着一道道青色脉络,看得让人生理不适。 但桑泠却是认得这青色脉络的。 前世闻野战败负伤,而后腿疾难治瘸了腿,她曾无意间看过一次他的腿伤,正是伤在右腿脚踝处,和此时眼前的伤处一模一样。 只是眼下的伤口更加血肉模糊,那时她所见的已是陈旧伤疤。 所以,前世导致闻野不良于行的伤,不是因为那场战事的落败,竟是此时就已落下的吗。 那个她曾遥望过的挺拔青年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眉宇间皆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可后来因战败和落魄,以及再也无法行走自如的身姿令他沉默暗淡,再难从他深邃的黑眸中看见昔日半分光彩。 记忆中两个不同时期的闻野逐渐重合在一起。 桑泠咬了咬牙,连忙起身在今日采买的物件中翻找起来。 大部分物件被雨水淋湿,但藏于最底层的药材因着珍贵被她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再度拿出来倒也完好无损。 桑泠打开纸包鼻尖蹿入一股浓烈的药香,一时间又有些犹豫了。 这药材可不便宜,甚不知是否对闻野的伤势有作用。 她本是为着给自己留作不时之需,就这么用在闻野身上还是有些肉疼的。 桑泠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她还是很快有了动作,迈开步子朝着庭院一边前去磨药。 闻野富裕,且出手阔绰,应是不会赖她这几两小钱的。 桑泠甚至觉得,自己还能从闻野身上赚上一笔。 就当是把这药卖给他了,夫妻一场,她多赚一点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桑泠手上磨药的动作加快了几分,脑子里开始盘算着应当收闻野多少银子才算合理。 待到桑泠为闻野处理完伤口又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已是夜半三更。 就寝时,桑泠本是想也没想便上了榻,身侧男人热烫的体温显得有些突兀,她仅是一瞬便熟悉地适应了下来。 可很快,她又赫然睁开双眼,夜色中一双漂亮的杏眸湛亮,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 桑泠窸窸窣窣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替闻野掖好被子,自己连忙又去橱柜里拿了被褥铺在地上。 闻野不知何时会醒来,如今他们不是夫妻而是陌生人,孤男寡女睡在一起的确很奇怪。 但更重要的是,桑泠觉得她的床铺为何不能收钱,算他五百文一晚,她连地铺都睡了,闻野是不会赖账的。 心里的算盘越打越响,桑泠心满意足地躺进地铺中,没多会便阖上眼眸嘴含笑意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桑泠在晨光中醒来。 屋外雨声已停,明媚日照肆意浓烈。 桑泠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意识到自己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睡在地铺里,有一瞬以为昨日的重生仅是黄粱一梦。 但身体迅速苏醒过来的精气神令她思绪又霎时回炉。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桑泠从地铺中起身,被褥滑落,轻薄衣衫下柳腰丰臀的弧度若隐若现。 很快,一件外衣披上,彻底遮挡住那般令人血脉喷张的光景。 一回头,她赫然对上一双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黑眸。 桑泠愕然瞪大眼,闻野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 一人跪坐在地铺,一人静躺在床榻。 屋内有片刻沉寂,气氛变得尴尬又怪异。 半晌,低沉暗哑的男声冰冷地打破沉默:“你是何人?” 003 第3章 桑泠的尴尬在听见熟悉的嗓音后瞬间逐渐消散。 只留有些许五年未见的生疏。 她静静地看了闻野一瞬,一双澄亮的眼眸清澈又无辜。 一夜过去他的状况并未好转多少,双唇仍是惨白无色,眼下乌青浓重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桑泠小声解释道:“我是住在此处的村民,昨夜大雨见你倒在山林中,便将你救了回来。” 闻野微眯了下眼眸,视线仍在打量着桑泠。 眼前的少女肤白如雪,模样精致,即使她身上仅着一身粗布麻衣,却和此处贫瘠荒凉的屋舍略显割裂。 不施粉黛,却仍是艳冶柔媚,让人实难将她与她所说的“村民”结合在一起。 荒山野岭,血流成河。 闻野不信一个小姑娘会有胆子将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就这么捡回家来。 甚至…… “你脱了我的衣服?” 桑泠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来,微垂眼帘小幅度地搅着手指,嘴里嗓音更轻了:“昨夜你的衣衫都湿透了,污血混杂,就这么让你躺上榻,只怕那被褥都用不得了。” 语毕,她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不想弄脏床榻罢了。” 闻野身体虚软无力,几乎难以动弹更无法坐起身来。 但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身上舒适干爽,没有雨水没有汗渍,更没有血渍凝固后的黏腻。 这个小姑娘不仅脱了他的衣服,更帮他擦干净了全身。 她说什么也没看到,谁信? 闻野对桑泠的解释默不作声。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桑泠却并不是很慌张。 只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细语道:“昨夜你血流不止,我便用家中药材为你伤口简单敷药处理过了,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闻野眸光冷厉,几近质问:“你用的什么药?” “是我在市集买的一些血竭。” 闻野又沉默了。 他无法起身查看自己的伤势,自也不知桑泠所说是否属实。 但身体的确没有别的异样,甚至连腿上伤处的疼痛也似有缓解。 屋中的少女面对他的冷厉一直温言以待,像是一只没有攻击性的兔子,却又胆大得丝毫不避讳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思绪间,方才还站立不动的少女不知何时起身去了屋中另一侧,再度走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简陋的茶盏,内里盛满温水向他递来。 “要喝点水吗?” 闻野审视的目光在桑泠走近后越发直接。 他紧盯着她,默了片刻才唇角微动:“多谢。” 桑泠闻言微躬着身子便伸手去扶他。 清甜馨香如春风拂面,令闻野有一瞬晃神。 臂膀毫无阻隔地感受到温软的触感,像是压根没有什么力道,那只白玉小手也根本无法一手圈住他的手臂。 耳边屏息用力的闷声传来,闻野这才收回思绪,咬了咬牙凭借着自己大半力气终是坐起身来靠在了床背上。 被褥险些滑落,桑泠比他反应更快一步将被褥拉扯住,遮挡一片光景,仅露出肩颈和一双肌肉线条起伏的手臂。 闻野以往在军营对赤膊早已习以为常,可此时身边并非同位男人的糙汉子们,而是个软软嫩嫩的小姑娘,叫他实难适应。 面色僵硬之时,闻野却瞥见小姑娘一脸如常,甚至还面不改色地将温水体贴地递到了他嘴边。 闻野试图抬手去接,起身却已是让他双臂无力,只得微微探头,就着桑泠的手张唇饮水。 如此动作,甚是唐突。 桑泠却并不在意,思绪显然不在这里。 待闻野将一杯水全数喝尽,桑泠微微退后了半步。 闻野本就高大,桑泠记得他以往站立时几乎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 如今他半身坐起,即使面上还带着伤痛的虚弱,却仍旧给人增添了些许压迫感。 桑泠微微缓了瞬心神才轻声道:“公子,昨日我用血竭替你敷药止血,想必伤口应是已经不再出血了,只是我看你那伤口兴许不只是皮外伤,仅是止血或难痊愈,不知你是否需要别的药材,我可以替你去山下镇上采买。” 温水划过喉咙暂且舒缓了干涩,闻野侧头淡淡地看了桑泠一眼。 还未开口,便闻她又补充道:“哦对了,血竭是一两银子,是我昨日刚在市集买的。” 桑泠说得自然,面上无半点心虚,好似只是在絮叨一般没有别的意图。 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温声细语无微不至,好似当真是一个山间居住的好心姑娘。 但闻野显然看出,这位好心姑娘不仅惦记着那一两银子,还想借此再得更多。 他唇角微动,淡声道:“山下小镇可有能够上门诊治的大夫?” 桑泠无辜地眨眨眼,明显不愿,却仍旧是面不改色:“你想请大夫吗?” 至此,她为财的目的已是明显到不加掩饰了。 寻常人受伤,不懂医术无从下手,自是请过大夫才能对症下药。 但若是请了大夫,大夫开具的药方便容不得中间商赚差价了。 几钱血竭,她狮子大开口要一两,倒是黑心。 闻野默了一瞬,道:“不必请大夫,你替我掀开被褥,我自己查看便可。” 桑泠闻言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心下暗道,好在自己多少是有些了解闻野的。 闻野会受伤流落至此定有蹊跷,他伤势未愈情况不明,自不会想暴露自己的行踪,请大夫什么的,谨慎如他又怎会有此要求。 放下心来,桑泠毫无怨言地走到床尾替闻野掀开被褥。 被褥下,闻野右腿脚踝处的伤口敷着一层褐色的药粉,的确没再出血,却也因着怪异色泽混杂,几乎看不出是何情况。 但伤口处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络越发明显,像毒蛇一般往他小腿处盘踞。 桑泠看着像是比昨日情况还要严重的伤口,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该不是她弄巧成拙了吧。 桑泠紧张地转头去看闻野,不自觉问:“你这伤是如何造成的,怎伤得如此严重。” 前世,闻野在与她成婚前的那几年丝毫看不出腿脚有何异样,甚至在桑泠初嫁入将军府时,也只是偶尔瞧见他跛脚走路,其余大多数时候几乎与常人无异。 情况是在后几年才逐渐严重了起来,待到闻野三十五岁离世那年,他已严重到只能靠轮椅出行,几乎无法再站起来了。 桑泠不知闻野前世的死是否和这处伤口有关,但再度瞧见伤口,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前世让闻野最终坐上轮椅的原因。 无关男女情爱,桑泠只是觉得闻野本是大齐人民的盖世英雄,他为国为民奋战了二十余年,最终不该落得那般下场的。 或许前世,闻野便是因为独自一人伤重倒在山林中无人救助,腿疾一拖再拖最终才会导致无法挽救。 今生她既是意外救下闻野,在他支付银两的情况下,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帮他治愈腿疾。 闻野有片刻沉默,像是在回忆自己受伤的经过。 但实则,他只是并不信任这个胆大又古怪的小姑娘,只继续端详了自己的伤势片刻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开口道:“你家中可有纸笔,我需要几味药材,你记一下。” 桑泠点了点头,也没再继续追问,迅速到桌前将纸笔拿来。 闻野一边开口道出自己需要的药材名,一边转头打量一脸认真的小姑娘。 日照高升,阳光从唯一的窗户洒落屋内,正巧打在她一侧面颊上,映得那白皙肌肤越发光泽透亮。 小姑娘甚美,美得有些超凡脱俗,浓长的眼睫小刷子一般在眼下映出一片颤动的阴影,让人移不开眼。 但闻野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道完所有药材名后,在桑泠低喃着轻问他“还有吗”时,他忽的道:“不过小姑娘,我现在没有钱给你。” 闻野说得一点也不羞愧,坦坦荡荡的,甚至像是有些期待桑泠的反应。 桑泠一愣,霎时抬头。 对上闻野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瞬间后知后觉意识到,闻野现在的确没钱。 他的衣服都被她脱了个精光,硬是连个铜板都没有,他是真的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这种词用在闻野身上似乎有些割裂。 桑泠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个事实,而后才冷静下来,转而又回桌前拿了一张纸。 “那便赊账,公子给我打欠条可以吗?” 闻野的确是在期待桑泠的反应,这个小姑娘既是为财,那若他无财她会如何应对。 可他却没想到桑泠竟说要打欠条。 闻野觉得好笑:“你与我素不相识,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怎知我是否会赖账?” 桑泠当然知道闻野不会赖账,两人五年夫妻,虽不亲密,却还是知晓,以闻野的性格,就是家中破产了,也绝不可能赖一个小姑娘的钱。 所以桑泠很淡定,拿着纸笔抬了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闻野眸中闪过一抹兴致,饶有趣味地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唇角不自觉上扬,缓声告诉她:“我叫闻野。” 桑泠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点点头便垂眸动笔写了起来。 “好的闻公子,昨夜的血竭一两,你睡在我的榻上收你五百文过夜费不过分吧,你需要的药材我暂且不知是多少钱,待我采买回来一并记上,另外你的衣衫都破烂了,我会另外帮你买两件新衣更换,大抵一两,暂且就是这些,可以吗?” 绵软的嗓音带着烟南独有的调调一字一句传入闻野耳中。 直到她一笔笔账盘算完,闻野唇角的笑意已是彻底绽开。 果真是位黑心姑娘。 而后,他开口问这位黑心姑娘:“那么我是否该知晓我的债主叫什么名字?” 桑泠写完最后一笔,拿着欠条展示在闻野眼前。 欠条上写有她的名字,确定他看清了才道:“那么,按手印吧,闻公子。” 闻野幽深的目光流转在写有债主名的那一行。 唇边无声地碾磨着这个名字。 桑泠。 “好,那就有劳桑姑娘了。” 004 第4章 桑泠走在下山的路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签字画押时闻野好像笑了。 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张笑得张扬的俊脸,叫人有一瞬晃神。 桑泠在前世几乎没见过闻野露出笑容。 或许是因为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落败感,又或许是对心仪之人多年的爱而不得。 随着他身体逐渐孱弱,最后那一年,在他眼中几乎只看得见沉暗的阴郁,再不见半分光亮。 原来曾经的他,面对陌生人时,也是会笑的。 抵达云台镇,桑泠按照闻野给出的药方前去药房抓药。 老大夫眯着眼看了看药方,没多说什么,转身便开始抓药。 桑泠想了想,开口问:“老大夫,请问如果伤口周围的皮肤布有青色脉络,是何病因?” 老大夫抓药的动作一顿,转回头来:“伤在哪?叫我看看?” 桑泠连连摆手:“不是我,是我……我家兄长,他并未与我同行,我只是来替他抓药的,顺道问问您。” 老大夫脾气古怪地哼了一声:“一般皮肤上布有青色脉络,多半是中毒的现象,但没瞧着实际情况,老夫也不能乱下定论,不过你这单子上的药方可没一种药材是解毒的,你找谁给他看的病?” 桑泠答不出来。 见老大夫这副模样,她若是说未曾找人诊断,只怕这脾气古怪的老头能直接撂单子不给抓药了。 她支支吾吾把话题给带了过去,待老大夫抓完药,便拿着药包快速离开了药房。 除去要给闻野采买的药材,还需去买他换洗的衣服和昨日自己未采买的一些物件。 桑泠快步行走在城镇街道上,一路买了些东西,一边盘算着手头剩余的银两一边走进一家门店较小的布坊。 她给闻野开价两件衣服一两银子,自是不可能当真给他买价值一两银子的衣服。 越是便宜,她便越是赚得多,开口问过老板娘衣服单价后,她甚至有些后悔只向闻野开了一两的价格。 桑泠正拉着货架上的衣袖挑选着适合闻野身材的衣服。 店门前忽的传来走进的脚步声,而后是男子惊呼:“姑娘,是你吗?” 桑泠闻声侧头看去,便见一脸惊喜的刘力出现在此处。 她愣了一瞬,而后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唤道:“刘大哥。” 刘力一听她竟是记得自己,顿时脸上笑意更甚,忙上前道:“昨日回去我还在想之后是否会有机会再见你,没曾想今儿个就碰巧遇见你了,真是缘分啊。” 刘力的热络和上辈子并无两样。 只是那时的桑泠年纪尚浅心思单纯,并不知他殷勤后的别样心思。 如今再看,刘力几乎是将直白的喜欢完全写在了脸上。 桑泠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便再也没有多的言语了。 但刘力目光瞥见老板娘正在为桑泠打包的衣服,很快找到了继续下去的话题:“姑娘,你这是给家中人买衣服吗,我瞧你外头还有些东西,不若我帮你拿一些,待你买完我送你回去。” 桑泠自是有些抗拒,但对上刘力的满腔热情,一时间也不好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只含糊回应两句,拿着老板娘打包好的衣服扭头往外走。 刘力见状忙跟了上去,在桑泠有动作前,先一步帮她推起了小推车,脸上堆着憨厚的笑自然地和她攀谈起来。 “姑娘你父兄已是到了庄子里吧,今儿个怎你一人下山来买东西,这么重的推车你一个小姑娘推起来可吃力了。” 桑泠侧眸瞧见了自己堆得满满的小推车,刘力好似已是打定主意定要送她了。 即使知晓她这回并非一人独住,他也仍旧很热情。 这样下去并非好事,一来二去只怕还是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得想个办法打消刘力的念头才行。 桑泠收回眼神来,嗓音清淡随意道:“我父兄还有别的事要忙,所以我便一人下山来采买了。” 说罢,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刘力看去一眼,自然而然补充道:“我回娘家本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能多帮一些是一些,总不能一直在家无所事事吧。” 刘力一愣:“娘家?” 桑泠眸底泛起淡淡的忧伤,瞥见刘力错愣的表情,心知这招还算管用。 她收回视线目光悠远地看向街道,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一般:“是啊,我夫君离世了,父兄担心我留在婆家触景生情,便将我接了回来。” “你……你成婚了。” 桑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成过婚了,但夫君离世,便是寡妇了。” 这话倒也不全是欺骗,桑泠没曾想自己上辈子的寡妇身份,待到重生后还能有这用途。 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刘力大抵是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念想了。 果然,刘力顿时沉默了,半天不知要如何接话。 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时不时朝桑泠看去一眼,显然是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桑泠见状,知晓这事差不多能解决了。 一个刚丧夫的寡妇回了娘家,家中父兄自是不会愿意让男子来过多接触她。 刘力既是要送她,正巧如今闻野就在她的庄子里,她大可借此利用他一番,大抵就不会再生麻烦了吧。 前世,桑泠按照信中所说提早到了江州郊外的庄子里,等待知府派人前来接她。 因着与刘力的相识,桑泠推拒不掉他殷勤的帮助,刘力时常会到庄子里来关照她。 山上本就无太多居民,大多数人都居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或镇上。 刘力作为云台镇的马夫,三天两头往山上跑,自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刘力未曾多想,有人问起便笑着挠挠头道,半山腰的庄子里住了位姑娘,独自一人多有不便,他只是好心关照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刘力那副模样显然不只是单纯的好心。 村里不少人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叫这个不开窍的傻大个着了迷,便陆续有人有意无意往半山腰来,瞧一瞧那位姑娘的真容。 至此,桑泠一人独住于此的事情引发了不少议论。 再到有更多村民亲眼瞧见了这个与乡村小镇格格不入的靓丽姑娘,一时间自是对她越发关注了起来。 诸多关注中,有人起了歹心。 桑泠在某个熟睡的深夜,被不知何人入室盗窃了她余下的所有盘缠,连带着还未换成银两的首饰也无一幸免。 她慌乱无措,崩溃恐惧,哭得梨花带雨地前去官府报案,却因毫无线索压根无从查起。 走投无路之时,又被云台镇一位地主家的儿子盯上。 那人身宽体胖,长相猥琐,更是镇上出了名的一等一的好色。 他一见桑泠这般惊艳绝伦的美人,哪还把持得住分毫,趁着她孤苦伶仃,就要将她强抢回家当媳妇。 这段遭遇让桑泠久难忘却,夜里时常被梦魇侵袭,唯有庆幸自己拼了命还是好运从地主家跑了出来,没有当真被污了清白。 若非桑泠重生时已经在刘力的马车上,这一世她定是不会想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可如今事已至此,只要她住在半山腰庄子里的事不在云台镇传开,也不叫人知晓她为独居,待一个月后知府派人前来将她接走,她便不会再遭遇同前世一样的悲剧了。 思绪间,刘力额头淌着细汗替桑泠将小推车推到了庄子门前。 桑泠回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辛苦你了刘大哥,喝杯热茶再走吧。” 刘力手上动作一顿,颇有些尴尬,下意识想走,但还是觉得舍不得。 到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生涩道:“那、那就麻烦你了。” 桑泠迈步朝着小屋走去,推门前忽有一瞬担忧,自己几个时辰不在,闻野会不会就此凭空消失了。 直到房门被她从外面推开,倚靠在床背上的男人赫然转头看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桑泠这才松了口气,刻意地拔高了声量,道:“我回来了。” 院子里的刘力闻声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从他坐的位置并不能瞧见屋里情况,却是很快听到一声低沉的男声应声:“嗯。” 当真感觉到心仪的女子家中人的存在,令刘力顿时绷紧了背脊,端坐在石凳上连带着神情都不自然了起来。 桑泠余光瞥见刘力的反应后迈步跨入了屋中,压低的声音外面自是听不见了:“东西我都买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了,可是能起身了?” 若是闻野能起身自是最好的,走出去让刘力看一圈。 就凭闻野这副高大挺拔的身形,力量感十足的体格,只怕是他一双锐利的眼眸朝刘力看去一眼,刘力便暂且不敢对她多有念想了。 但桑泠目光又移向床尾,被褥遮挡着闻野腿上的伤势,临走前看过伤得那般重,只怕暂且还站不起来吧。 正想着,闻野开口道:“嗯差不多了,自是要起身的。” 桑泠眼前一亮,连忙拿着衣服几步走就走到了床边:“需要我帮你穿衣服吗?” 话落,闻野狐疑地转头向她看来。 桑泠也顿时愣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放在此时太过奇怪了。 前世她倒是常有对闻野说这话。 起初是因着某日桑泠阔别三个月后被闻野折腾了一整夜,浑身酸痛得稍有动作便龇牙咧嘴。 闻野起身时瞧见她这般模样,眸底深谙着不知涌动了什么思绪,而后才沉声向她道:“昨夜回来太晚,我此番远行给你带了些东西,待会我让人搬到院子里来你选一下,瞧得上的就留下,瞧不上的就让人处理掉。” 桑泠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不怪她见钱眼开,实在是闻野给得太多了。 除却平日里府上本就受他安排给她的厚待,闻野每次远行回来都会带各地珍贵名品给她。 有的是以往她只在人们口中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奢华之物,有的更是连听也没听过,当真见到时连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吃的用的穿的,以及那些华贵的饰品藏物等。 闻野给她带的东西,哪有她瞧不上的,她根本就是受宠若惊。 更甚闻野方才用了“搬”这个字眼,桑泠敏锐地觉得这次兴许是更为矜贵之物,且还不少。 桑泠身子酸软,却心情大好。 忙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明显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柔声问:“我帮你穿衣服吧?” 男人宽厚的背脊上赫然几道显眼的红痕显得格外暧昧,布在他坚实的肌理上不痛不痒,只让人仅多看一眼便会脸热泛红。 闻野犹豫了一瞬,背对着桑泠不知是何表情,而后才沉声“嗯”了一声,板正身子任由娇小的妻子替他穿衣。 至此之后,桑泠时常会在与闻野同床共枕后,作为他一掷千金的回报问上这么一句。 再到后来,两人更是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桑泠偶有讨好之意时便会这么做,连问也不必多问了。 但如今他们已不是夫妻了。 桑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将话给圆了回来:“我只是怕你行动不便,没有别的意思,若是你自己可以,那我将衣服放在这里,我就先出去了。” 桑泠从屋中出来时拿着茶壶和杯子。 刘力还僵坐在石凳上等待。 一回头瞧见只有桑泠一人出来了,忙起身有些拘谨道:“你兄长和父亲可是在屋中,这般贸然打扰,我是否要前去问候一声。” 桑泠嘴上还是客套道:“不必拘礼,我父亲这会不在,兄长也有事要忙,你且先喝杯热茶,待会我兄长若是忙完我让他出来与你打个招呼,也谢过你今日帮我将东西搬回来。” “这怎么好意思,应当是我前去问候才是。” 至此,桑泠没再多说什么,只给刘力倒了杯热茶,转头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正这时,房门忽的有了响动。 房门从内里被打开,一道高大的阴影先行从门前显露出来。 刘力一听到动静顿时放下手中热茶连忙站了起来。 闻野身量极高,衣衫下包裹的肌肉线条起伏明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俊美得嚣张,即使仅着一身桑泠为省钱挑选的粗布麻衣,也丝毫掩不住他凌厉的强大气场。 院内有片刻沉寂,闻野目光看向石桌前的两人,而后上下打量了刘力一番。 那人是她的丈夫,还是别的谁。 刘力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闻野,他不知晓桑泠的名字,更无法直接唤桑泠的兄长。 闻野朝他淡然看来一眼,他便顿时被压下了所有气势,只得连连点头算是问候,模样有些恭敬,看得出来几分讨好的意味。 闻野打消了此人为桑泠丈夫的想法,只微微颔首以示回应,而后不再多看这边一眼,视线扫视在庭院中。 这和桑泠预想的画面一模一样。 闻野果真好用,她连撒谎求闻野帮助都不用了,他一个眼神就搞定了。 再看刘力,显然有些后背冒冷汗了。 他快速仰头将一杯热茶喝尽,尴尬地搓了搓手,打算就此离开。 可刘力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辞,两人就发现刚从屋内走出来的闻野奇奇怪怪地在院里溜达着。 他步子不大,走得显然也不太顺畅,甚至因着脚下伤势,步子极其缓慢。 “这?”刘力张了张嘴,小幅度地指着行为怪异的闻野,自是不敢放大声音,但显然心中有疑。 桑泠面色微变,眸底闪过一抹懊恼。 就着刘力注视的目光,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朝着闻野的方向硬着头皮唤道:“哥哥,茅房在那边。” 005 第5章 哥哥? 闻野进到茅房里后脑海中还在思索这个突兀的称呼。 直到他再从茅房出来时,方才院子里的另一个男人已经没了踪影,只剩桑泠抱着茶壶坐在石凳上,像是在等他。 一见闻野出来,桑泠忙起身走去,怀里抱着的茶壶把微微晃动着,就如同她略带忐忑的心情。 但她自是不会提起此事,只道:“你看起来好多了,你需要的药材我也都买回来了,进屋去清点一下吧。” 屋内。 桑泠把买给闻野的药材一一摆放在桌上供他查看,手里正拿着纸笔一行一行记录着:“二两,三两,这个一两,还有一些其他的,加起来一共是八两银子,我都记上了,你确认一下,没问题吧?” 实则,所有东西加起来才不到二两银子。 若不是因着眼下自己对于闻野只是个陌生人,桑泠兴许会胆大地开更高的价。 桑泠记录完后却发现闻野并没有回答她,她抬头向他看去,他也并没有在查看药材。 她心里霎时有些许慌乱,莫不是此时的闻野并不似前世那般慷慨。 可是区区八两银子,实在不像是闻野会计较的小钱。 对上桑泠微变的神色,闻野直白问道:“方才为何那样唤我?” 桑泠一愣,想起自己迫于无奈下的一声“哥哥”。 前世桑泠也这样唤过闻野,在那夜实在受不住他猛烈撞击下,她求饶着讨好着,嫣唇吻在他滚动的喉结上,灼热的呼吸扑洒颈间,支离破碎地唤着:“哥哥,受不住了,求你……” 仅此一次,桑泠因这声“哥哥”遭了更大的苦果,似腾上高空,又似沉入海底。 颠簸一夜,失控一夜,自那之后她是再也不敢如此唤他了,即使不是在榻上。 可方才她可不是这个意思。 见闻野执着于这个问题,桑泠脑中思绪飞转一瞬,只得半真半假回答他:“抱歉,没有提前征得你的同意,但刚才情况也比较突然,我实在别无它法,只得如此了。” 闻野意外地挑了挑眉,继续问:“你遇到什么困难了?” “其实……”桑泠话语一顿,抬眸直勾勾地看着闻野,一双湛亮的眸子清澈又真诚,找不到半点唬人的假意,她一字一句道,“其实,我是个寡妇。” 一声低磁的轻笑勾得人耳根发痒。 闻野笑得肆意,唇角上扬,连带着眼尾都蔓上了戏谑的意味,对桑泠无比真诚的解释感到荒唐。 小姑娘瞧着分明就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别说是寡妇,甚至都还未成过婚,也不知她将来丈夫若是知晓,还未将人娶过门时就已被妻子咒死是什么心情。 但桑泠并不在意闻野明显的不相信,仍旧沉着冷静地继续解释道:“丈夫离世后我一人来此独住多有不便,也怕山下的村民说闲话,所以向方才那位大哥谎称你是我的兄长,他既是知晓我家中还有别的亲人,便不会出去胡乱传了。” 闻野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你利用我?” 桑泠眨眨眼,一点不觉慌乱:“我救了你,你帮帮我啊。” 闻野险些又被气笑,头一次被人利用,还利用得如此理直气壮。 但桑泠是寡妇的事显然为假,独住在此却是为真。 闻野并无兴趣去探究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为何独住在此,终是将注意力转移回了桌上摆放的药材上。 他的伤势拖不得,也的确因桑泠的相救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进行祛毒治疗,否则这只腿待回营后才开始处理,怕是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小姑娘除了有点黑心,倒是帮了他大忙,这点利用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正想着,桑泠彻底放下纸笔起身道:“你饿了吗,我准备去做饭,给你加副碗筷,不收你钱,就当是报答你了。” 闻野又想笑了。 敢情她这意思是,若是他没被她利用,她还打算一个人吃饭不管他死活,亦或是还需要付饭钱。 闻野视线落到那张刚被桑泠更新记录过的欠条上,只见床榻过夜费那一行后面一个正字从一笔变成了两笔,这是将他今夜的费用又加了上去。 不过也是,连住个茅草屋也得收费五百文一晚,她家的饭她怎可能给他白吃。 桑泠离开屋中后,闻野本是要查看药材,视线却流连在那娟秀小字上来来回回好半晌。 最终再次看回债主名那一栏,漂亮的小字写着桑泠二字,他耳边不由再次回响起了那一声带着烟南柔调的“哥哥”。 不像是在唤兄长,更像是在唤…… “闻公子,可否来搭把手?” 正想着,门前探出一个脑袋来,耳边回响的嗓音和真实传来的重合在了一起。 闻野转头看去,见桑泠鼻尖渗着细汗,脸颊红扑扑的。 这回倒是不唤哥哥,规规矩矩地唤着闻公子。 “干什么?” 桑泠一路带着行走不太方便的闻野来到厨房,指了指灶台上的那口大锅:“这锅许久未用过了,我本是想烧开热水烫过一次能干净些,但这口锅太大了,里面的水太烫,我端不起来。” 说这话时,桑泠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前世,她和闻野算得上是相敬如宾,除了床榻上的火热,平日里因着闻野的冷硬几乎说不上几句话,不会有进一步的交谈,她也鲜少向他提要求,即使只是顺手帮个小忙。 或许是觉着今生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后再不会和他有交集,亦或是觉得如今的闻野不似前世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桑泠方才在厨房犹豫了一瞬,便大着胆子前去求助于他。 闻野面色不详地在氤氲雾气中静静看了那口大锅片刻,而后没有出声,径直上前一把端起了装满滚烫沸水的大锅。 桑泠下意识要惊呼,拿在手里隔热的帕子都还未来得及递出去,便见闻野已经手臂曲起肌肉贲张,那口大锅在他手上就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轻而易举就被他移动到了一旁的水池前。 哗啦水声想起,不算宽敞的厨房内瞬间被热气笼罩,眼前视线模糊不清,更有热意流窜在周身。 桑泠下意识朝旁边移动了半步想要在热气中喘气。 可刚一张嘴,手臂上赫然一道被拉扯的力道,以及手臂被一只大掌紧握包裹的触感。 她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高挺身影。 “小心点,锅烫。” 热气散去些许,眼前逐渐能够看清。 桑泠惊吓未定地瞪大眼,只见闻野只一手提着倒空热水的大锅,另一只手还攥着她的手臂。 她愣在原地,一方面是为方才险些撞上热烫的锅,另一方面则是惊叹闻野有力的臂膀实在有些好用。 若是她,别说是单手,就是两手提起空的大锅也得费好些劲。 留不住的热气很快在厨房内彻底消散,只留下些许浓热的气息,令闻野额头也布上细汗。 他视线在厨房内扫了一周,而后抬手就轻而易举够到了处于墙壁高处的通风窗户,一把推开,转头问:“还有吗?” 桑泠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和闻野成婚后,偶尔有需要一点帮助时,却并不能向自己的丈夫开口。 他或是不在府上,或是一个人沉闷地将自己关在书房内。 若是那时的闻野并未遭受落败的重创,腿脚也没有被伤疾夺去正常行走的能力,他们是否能够相处得更亲密些呢。 但桑泠很快又想到,或许没有那些,他们也无法真正做一对和谐的夫妻。 闻野心中另有他人,若是他未有落败不再伤残,应是会大胆地去追求那位他记挂多年的女子吧,自然也不会和她成婚了。 突然,桑泠眼前视线一暗,一抬头才见方才还站在窗边的闻野不知何时上前两步走到了她面前。 闻野高大,桑泠只堪堪到他胸膛的位置,加之他肩膀宽阔,就这么站在桑泠面前,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似的,连带着阴影都浓重了许多。 桑泠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多谢你,你回屋休息吧,一会饭做好了叫你。” 闻野缓步离开,走出厨房时听见身后乒乒乓乓的响声,脚下步子一顿,忍不住回头看了去。 院子角落四四方方的小厨房里,身材娇小的少女用发簪将一头乌黑长发簪起,像是一个刚成婚的年轻妻子,红着小脸在灶台前忙碌,漂亮又温柔,明艳且烟火气十足。 这一幕让闻野觉得美好平凡却又很是陌生,忍不住生出本不该有的好奇。 他突然有些想知道,她为何独自一人住在此处。 在他离开后,她端不起的锅够不着的窗她要如何独自解决。 006 第6章 饭菜上桌,气氛有些古怪。 闻野吃得安静斯文,就如同前世桑泠为数不多的几次与他同桌吃饭时的场景一样。 只是那时他们桌上佳肴美馔,眼花缭乱,再到此时,三菜一汤,粗茶淡饭,闻野却好像并无异议,也十分适应似的。 倒是桑泠,时不时就从碗里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瞥向闻野,待闻野抬眼时又迅速敛目,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 片刻沉默后,还是闻野先开了口:“看我就饱了?” 桑泠以为自己小心翼翼的目光没被发现,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彻底抬头坦坦荡荡看他:“饭菜可还合胃口?” 闻野挑眉,静静地看了桑泠一眼。 小姑娘的心思颇为明显,他思索了一瞬,顺着她的问题答:“还不错,但稍有清淡。” 桑泠眼巴巴地看着他,一本正经问:“你想吃肉吗?” 闻野想也没想,已然是参透她的心思:“记我账上?” 话音一落,桑泠几乎是立马接话:“嗯好,那明日我去镇上买些肉,你受伤了,本也应当吃些好的补补身子,这样才能更快恢复。” 闻野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敛目继续吃饭,心下倒是有些疑惑。 究竟是自己长得太正直了,还是这小姑娘太单纯,当真是一点也没觉得他会赖账似的。 不过又过了一会,桑泠像是后知后觉有了此担忧似的,抬头问他:“你家中人能否在此处寻找到你呢,你是否需要和他们联系一下?” 闻野觉着桑泠是怕自己赖账,急着让他找人送钱来。 桑泠的确有此想法,但也不全是为此。 前世,她虽就住在半山腰的庄子里,却是几乎不怎出门。 偶尔一次下山,匆匆买回必须用品便只在庄子里静待着等着知府派人来接。 那时她的性格要更加内敛,从小地方初到外面的大世界,拘谨又迷茫。 所以她从不知晓曾经闻野竟也出现在云台镇附近,身负重伤倒在血泊里。 前世她没有遇上他,更没有将他救走,那他最后究竟是如何离开此处又是如何得救的,桑泠不得而知。 闻野腿上的伤仅是靠一些小镇上便能买到的药材应是无法完全治愈的,或许就如同老大夫所说,他伤口有毒,毒素蔓延,常年积压体内,日复一日终会使得他彻底被毒素侵蚀。 闻野不知桑泠心中所想,只默了一瞬后,道:“那你明日下山时,顺道帮我寄封信出去。” 桑泠垂头吃了口菜,一边点头应下,一边嘴里含糊不清道:“好,一两银子跑腿费,可以吧。” 闻野微眯了下眼眸,区区几两银子他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可怎么总有种正被这小姑娘当冤大头宰割的样子。 入夜。 桑泠沐浴后自觉地从衣柜里将被褥拿出来铺在地上。 闻野回屋时,屋内仅留有一盏昏暗的烛灯照亮,屋子一角的地铺中被褥凸起一个人的形状,小小一团,像是侧卧缩着身子的模样。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目光扫过屋内唯一的床榻。 半晌后,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迈步走到床榻前却并未上榻,反而只拿起榻上的枕头又转身朝着角落的地铺而去。 桑泠累了一整日,一点也没有屋中还有另一名男子的警惕感,沾了枕头没多会就将要沉睡。 耳边听见迈进的脚步声时,她半梦半醒地动了动身子,但没睁眼。 直到那脚步声确切在身边停下,她意识有些许回炉,眼眸迷迷糊糊睁眼一条缝,借着昏暗的烛光看见闻野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桑泠看得并不清晰,甚至以为自己仍在睡梦中,像是以往自己在深夜入眠时,被突然回府的男人默不作声吵醒似的。 她下意识嘟囔着:“你回来啦……” 闻野一怔,眉心不由微蹙起来。 桑泠呢喃得自然,甚至在出声后似觉安稳地小幅度蹭了蹭枕头,而后又要睡去。 那模样像极了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习以为常,毫无防备。 难不成她当真成过婚,如今已是个寡妇? 刚才是错把他当成她已故的丈夫了吗? 闻野默了一瞬,又为自己无谓的猜测感到可笑。 她看着年纪小,举手投足间也实在不像已成过婚的女子,更甚她是否成过婚又是否当真是个寡妇,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闻野唇角微动,用手上拿着的枕头戳了戳桑泠的额头:“起来。” 桑泠本也没再睡得沉,头顶传来动静,有些迷茫地睁眼看见闻野,略有不满道:“干什么啊?” “你去榻上睡。” 桑泠这回才终于清醒过来,揉了揉眼从地铺中坐起身,似是想起自己方才误以为仍在将军府,像是瞧见了深夜而归的丈夫。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但或许只是做梦罢了。 桑泠仰着头看他,道:“干什么,你不睡榻上吗?” 闻野抿唇片刻未答话。 昨夜他昏迷不醒暂且不论,今日已是苏醒,实难当真让一女子睡在地上,自己独自睡床。 瞧着实在不像样。 但桑泠霎时反应过来,有些警惕道:“不行,你直接睡便是,不必管我,我账都记上了。” 闻野本还在奇怪氛围中紧绷情绪,一听桑泠开口还惦记着那五百文过夜费,忽的又气笑了:“钱我照给,你记着便是,我睡地上就行。” 桑泠眨了眨眼,手已悄无声息地缓缓朝枕头探去,嘴里轻声问:“真的?” 闻野微微颔首“嗯”了一声,余光瞥见桑泠试探着伸出的手在他应声后,迅速抓住了自己的枕头抱在怀里。 下一瞬桑泠便急忙起了身,即使站立她个头也仍是小小一只,闻野垂眸看着她,就见她匆匆忙忙穿鞋,嘴里念叨着:“是你自己说的啊,地上也是一个价,那我可就回榻上睡了。” 话一说完,桑泠穿着鞋小跑着就到了床榻边,放下枕头又脱了鞋,身子一缩便钻进了被窝里。 闻野轻哼一声,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她还当真是一点不客气,像是跟他很熟似的。 桑泠方才浓郁的瞌睡在这么折腾了一番后,又一溜烟跑没了影。 她静静躺在榻上,直到闻野轻轻熄灭最后一盏烛灯,也仍是没有闭上眼来。 视线被一片暗色笼罩,桑泠却忽的涌上诸多心绪。 闻野死后,他的大部分财产因未在死前做安置,甚至因曾经功勋甚多,好些奖赏仍存放在朝廷未有领取,一时间被收回被冻结,存留于将军府的财产远不如前。 但若只是这样,桑泠也并不会过得太凄惨,至少一世安稳不必愁。 可闻野下葬那日,下人在他遗物中发现了一封休书。 闻野未留任何遗言,却有一封详尽的休书留给桑泠。 以桑泠对闻野的了解,当时她第一反应是觉得闻野兴许是早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无论他与她成婚这五年是否有牵挂过她,但在他临死前,他或许是想让她脱身自由的。 他死后,她可以再改嫁,或许还会留有一笔钱财安置她。 可是闻野死得突然,众人找遍了他的遗物,除了这封不知何时就写好的休书,再无更多。 闻野在世时,桑泠日子过得太过舒适,即使丈夫不爱她,她却是衣食无忧享尽荣华,以至于再到离开将军府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未替自己的以后做过打算。 没有积蓄,没有存余,只带有一点从将军府拿到的银两,甚至都不知自己往后要如何生存下去。 将军府内也是一团糟,无人能够顾忌一个已被休弃的前将军夫人。 最初那一年,桑泠勉强找了个差事糊口,也还算过得去。 可直到那年,她突然患疾,就此一病不起。 一个人在外的平房中无人照料,病疾一拖再拖,直至病入膏肓。 最为艰难之时,桑泠也曾恨过怨过。 甚至觉得自己最初以为闻野是想放她自由的休弃,其实只是他早已不愿与她再做夫妻的打算。 闻野心中一直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她并不知晓那人是谁,却也知道闻野最初娶她是被逼无奈,自然也从未想过将她真正当成自己的妻子。 但后来,桑泠又在凄凉艰苦的日子里和自己和闻野和解。 她同样未曾爱过闻野,除了吃他的用他的享受本不属于她的富裕人生,甚至从没有真正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更没有和闻野生育后代。 桑泠上辈子的最后一年,寒冬凛冽,像是在为她即将燃尽的生命呼啸送行一般。 闻野生前的部下在那间平房找到她,终是将她再次带回已经没落的将军府,却已是为时已晚,无力回天。 此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说天意弄人。 若是可以,那个曾经如烈日般骄傲耀眼的男人,又怎会想如此就结束了生命。 她也亦然。 一朝重生,桑泠自知自己算不得有远见之人,更没有逆天改命的谋划能力。 她在暗色中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床榻发出轻微“吱呀”声,被褥也摩擦着身体在静谧夜色里窸窸窣窣地响着。 视线中,几步之远的角落地铺里,男人高大的身形有些憋屈地躺在地铺中。 他背对着她,侧躺而眠,那道背影看上去和她前世在床事后的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 桑泠忽的在想,若是今生她按部就班地去到知府,五年后她是否会再次嫁给闻野。 知晓后事,她便能提早做准备,即使闻野仍如前世一样要将她休弃,她也能在离开将军府前攒够好大一笔钱财,哪还需如此时一样,为了五百文的过夜费与他斤斤计较。 或许,她不应该放任这么一棵摇钱树离她远去才对。 007 第7章 翌日一早,桑泠带着闻野准备好的信件一路下山。 虽是觉得刘力经过昨日一番应当不会再对她多有惦记了,但仍是心有担忧,动作极快地寄出信件买完东西便匆匆往山上赶。 一路并未出现异样,桑泠暂且安心下来,未到午时便心情不错地哼着小曲儿在厨房忙碌着。 山间小道上,一辆马车缓缓上山,马夫刘力坐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着缰绳。 马车因着车厢内那位块头极大的乘客颠簸得有些厉害,好在马儿早已适应这样的劳力,马蹄有力平稳地一步步往前踏着步子。 马车驶过半山腰,刘力忍不住侧头朝那间被树林遮挡的庄子方向看去。 绿荫丛上,炊烟袅袅,即使再看不见别的更多,却好似能想象出精致貌美的少女如坠入凡尘一般,在那充满烟火气的茅草屋中劳作忙碌。 刘力正看得出神,身后的马车厢内忽的传来男人疑惑的问话:“这儿怎么有烟,半山腰那处废宅里住人了?” 马车内坐的正是云台村里李地主家的宝贝儿子李耀。 今日刘力本不打算出门,却被李耀毫不客气地从家里找了出来,仅给了他十文铜板,就要求他驶马车载他去云台山另一头,听说是因他在隔壁乡镇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今日说什么也非得去见人家一面。 刘力心中不愿,但无奈根本不敢招惹这位向来在村子里横行霸道的地主儿子,只得无奈接下这单子,有十文总比没有的好。 这会叫李耀一问,他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情绪却是因着昨日被闻野淡冷看来的那一眼低落不振。 他有气无力答道:“嗯,前两日来了位姑娘,和她父兄一起住在那儿。” 李耀一听,顿时眼眸一亮来了兴致:“姑娘?哪儿来的姑娘,多大岁数,可漂亮?” 刘力皱了皱眉,知晓李耀是什么性子,自是不想让他染指桑泠,只避而不答道:“她兄长看着不像普通人,又高又壮,怪吓人的。” 李耀却是压根没把刘力这拐弯抹角劝退他的话给听进去。 只想着新来云台镇的姑娘,他还未曾瞧过模样,和父兄住在一起,自然是还未婚配了。 眼下且先将隔壁乡镇那姑娘仔细瞧上一瞧,待回来时,顺道就能再看看半山腰这位,哪个好他便要哪个,亦或是两个都要,也未尝不可。 午后。 桑泠在书案前将今日的账增添在欠条上。 闻野那头刚在院子里处理过自己的伤势,进屋便正巧瞧见桑泠写完的欠条。 闻野挑了挑眉,还没说话,桑泠便先一步抬头问他:“你家人收到信后何时会来找你?” 或许是那欠条上的条款越来越长,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闻野觉得桑泠终于开始担心他是否会赖账了。 不过他的确没可能欠一个小姑娘这点钱,他开口安抚她,道:“就这几日吧,我已让人带钱来赎我了。” 本是略带玩笑的话语,桑泠却并未露出半分笑意,仍是正色地接着问:“你的这几日有用药处理,待你回家后再寻大夫来医治,那伤是否就不会有大碍了?” 闻野眸光微沉,径直对上桑泠认真的目光。 自那日她似是担忧地询问过他的腿伤他却避而不答后,她便再未提及过此事了。 这回再次提及,闻野仍是没打算向她透露更多,只随口道:“应该是吧。” 桑泠闻言手上动作微顿了一下,像是有一瞬恍惚,而后才垂眸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却不难看出她在瞬间情绪就有下沉的低落。 闻野不知她为何如此,觉得有些怪异,微动唇角试图将气氛缓和轻松些:“为何这副表情,我腿伤如何,倒不至于让我破产,欠你的钱一分都不赖你的,你放心吧。” 话音刚落,桑泠赫然抬头,澄澈的黑眸仍是那抹清亮无杂的光,一本正经道:“我不担心你赖账,你不会赖账的,我是担心你的腿伤。” 闻野一怔,脑海里竟有一瞬空白。 对上桑泠漂亮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倒映着他怔愣的模样,一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而后,有不自然的热烫从耳后开始蔓延。 她莫不是当真成过婚,竟能如此直白对男子说出这般话语还面不改色。 而他,即使年长于她,却并未接触过太多男女之事。 军营里男子打堆,知晓的不少,亲身经历却是趋近于无。 话语直白,毫无歧义。 被那双眼眸这样盯着看,周围好似就要弥漫开稠热的氛围来似的。 实则,桑泠心下却并无半点闻野所以为的暧昧。 昨夜睡前,脑海中忽然闪过的想法让她顿时觉得此生像是有了目标一般。 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此时除了在此等待知府来接她,她都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来改变人生。 可嫁给闻野不同。 那些曾叫她又惊又喜几乎要供起来的珠宝首饰,那些曾被她穿过一次就深藏柜底的锦衣华服,再到每月拿到手里都不知如何花完的月钱,甚至还有更多她以往羞于启齿,但只要开口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只要今生再次嫁给闻野,这一切她都能重新做打算,不管是闻野要休了她,还是闻野没能逃过命运英年早逝。 那些钱完全足以她一世无忧,富贵不愁。 甚至,她还能再见自己的母亲,她有了钱,能够接她来同住,养她后半生,让她再不必为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焦心。 可问题是,闻野此时的腿伤,几年后的落败,是她嫁给他的基础。 桑泠有些矛盾,一方面并不想闻野这般天之骄子傲人英雄就此陨落,一方面又得为自己打算。 他若无疾,怎轮得到她嫁给他。 或许,过几日他回去将腿伤治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光明正大追求他前世心仪的那名女子,而后喜结良缘,厮守终身。 桑泠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泛酸。 有恶劣的心思在心底滋生冒泡,晦暗又恶毒,自私又自利。 桑泠心中所想无人知晓,可面上越发阴沉的面色却是被闻野尽收眼底。 他越看越觉得奇怪,伸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干什么,我与你无亲无故,我的腿伤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系了。”桑泠皱眉,被牵扯出去的思绪还未完全收回来,下意识就问道,“你如今可有心仪的女子?” 桑泠有些迫切,一想到方才那些可能性,两世加起来头一次迫切地想知道闻野心仪之人究竟是谁。 是怎样的姑娘,何等容貌,何等家世,又是因何而喜欢上她,如今已经开始了,还是之后才会相遇。 闻野被问得又是一愣,耳尖蔓延的那股热烫终于在桑泠越发直白的表达下,彻底红润了起来。 他手握拳不自然放在唇上轻咳了一声,剑眉微蹙着反问她:“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桑泠心中警铃大作,没有开口,却是当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若有,她的胜算会很小,守株待兔必定会出现变数,她没法去赌,更不知她守株待兔等到二十岁没有嫁给闻野,她这一世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 若是没有,她恶劣地想阻断这种变数,他们不再相遇,不再有交集,便不会再动心,五年后闻野或许还是会与她成婚。 不,不对。 桑泠赫然醒悟。 无论那名女子是否出现,守株待兔,仍会有别的千万种因素导致事情出现变数。 五年太长了,无人能保证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如前世一样发展。 甚至在一开始,她便救了闻野,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她不想再矛盾于闻野是否还会患有腿疾不良于行,还会战败下放江州,她只要自己能够嫁给他。 为何一定要在五年后。 桑泠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终是能够于较高之处垂眸看向闻野。 但闻野即使坐着,也仍旧给她带来些许压迫感。 桑泠不怕他,却有些紧张,袖口下的手紧捏成拳,深吸一口气,才道:“我心悦于你。” 闻野瞳孔骤然紧缩,刚才那股挥散不去的躁意在这一刻越发肆意侵袭,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 “若有,我便与她竞争,若没有,我便追求你。” 桑泠说得坦白更理直气壮,那副丝毫没有迟疑的模样,要不就是当真爱惨了他,要不就是压根不受这般直白表达的影响。 屋内有半晌沉寂。 两道节奏不一的呼吸声交错,闻野竟发现自己险些在与桑泠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她怎如此大胆,她都不知羞的吗! 闻野赫然起身,借着身高优势,总算在这场气氛不明的拉锯中占了上风。 桑泠小小一只,被迫仰头看着他,眸间神色执着且坚定,面上却被他的身形笼罩出一片阴影来。 良久。 闻野终是从错愣又陌生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视线自桑泠面上扫过。 缓声回答她:“桑姑娘,我可能不会有和一个成过婚的寡妇成婚的想法,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008 第8章 桑泠当然不会打消这个念头,但却没想到自己把人给吓跑了。 翌日清晨醒来,桑泠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些懊恼。 闻野已没了踪影,欠她的钱用一个精致的钱袋装着,压在她立下的那张欠条上。 欠条后方赫然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桑泠自然认得那是闻野的字迹。 【多谢姑娘相救,账已结清】 什么结清! 桑泠懊恼转为气愤。 现如今的闻野不知道多有钱,她这可是救命之恩,他不愿意以身相许就算了,竟然真就只还了她这区区十几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腿没残的时候,怎么这么抠啊! 闻野的离开让桑泠有些措手不及。 她本以为这一世能够早早遇见闻野或许是上天的指引,在庄子里的这段时日他们朝夕相处,她可以借着对闻野的了解投其所好,让还未有心仪之人的闻野对她动心,从而迎娶她。 桑泠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日闻野冷淡的回应:“桑姑娘,我可能不会有和一个成过婚的寡妇成婚的想法,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桑泠再次感到懊恼,双手捂脸闷住呼吸呜咽了一声。 所以她为何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说自己是个寡妇,虽然她真的是个寡妇。 她那会不过是为了找借口搪塞过去,顺带着看见眼前上辈子早早离世令她漂泊流离的丈夫,便话不过脑直接说了出来。 这下好了,闻野的确没可能和一个寡妇成婚,她唐突的表白吓走了他,她甚至都没能有一个解释的机会。 桑泠从掌心中抬起头来,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闷得发红,嫣唇委屈地撇了撇,无奈地叹息了一瞬。 但很快,她又坐直身子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人虽然走了,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桑泠记得前世那几年闻野时常会来江州,所为何事她并不清楚,但因着她住在知府,知府每每接待闻野时她都能在府上远远瞧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他们还会有机会见面,只是桑泠无法确定在他们下次见面之前是否会发生变故。 这时她就十分后悔前世自己竟是对闻野的心上人一点了解也没有。 可这也怪不得她,如此纸醉金迷的生活,丈夫不归家,钱财用不尽,谁还管本就没感情的丈夫心里装着谁啊。 桑泠蹙眉又细想了片刻,觉得自己不能拖泥带水了。 既是已经有了这个决定,她便要抓紧时间出击才是。 如今闻野本就在江州附近,或许这一年他也去过知府了,只是上辈子桑泠是在去到知府第二年才见到的闻野。 与其无所事事在此等着知府派人来接她,不如她自己赶路提前去到知府。 虽是有些不礼貌,知府的人大抵会觉得她坏了规矩,但她想,自己重活一世应付知府那几人应是不成问题的。 如此想着,桑泠这才终于拿起了被冷落在一旁的钱袋。 闻野给了她十一两银子,加之她此前余下的二十多两,完全足够她自行赶路抵达江州。 只是一举用掉了自己所有的钱,那和闻野成婚这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 打定主意后,桑泠很快将庄子里的行礼收拾了一番,而后便是去找一位马夫载她前往江州。 想到马夫,她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刘力。 至少刘力没有坏心思,这一路应当也能方便些。 桑泠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李耀并不在云台村,她被关起来的时候曾听他说过这段时间他去了一趟隔壁乡镇,本是为相看姑娘,不过他并未瞧上那人,转而回来便把她掳了去。 既是李耀不在,桑泠便决定直接去云台村找刘力。 越早出发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云台村,刘力家。 刘力惊愣地瞪大眼,情绪有些激动:“这便要走了,你可还会回来?” 桑泠摇摇头道:“来此本也只是为了辗转,我父兄已是前去江州打点好住处了,所以我也想尽快出发,不知刘大哥何时有时间,可能接我这个单子?” 刘力自是多有不舍,深深地看了桑泠片刻,才叹息道:“真不希望你离去,但你家中若是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便让我送你这一程吧,你想何时出发?” “明日,可好?” 刘力一噎,没曾想是如此着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桑泠付了十两定金给刘力,这一走需得十天半月路程,若不是为了闻野,她实在不舍自己花这么多银子赶路。 一想到闻野不辞而别,冷淡抗拒的样子,桑泠心下便有些担忧。 心事重重从刘力家中离开,桑泠开始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她虽是没什么远见,但也知凡事多有计划的好。 桑泠一边走一边出神想着,脚下步子迈得不算太快,将要走到云台村前的小道时,余光瞥见一道匆匆往里走的身影。 她并未抬头细看,只下意识往旁边移动了两步,以免和来人撞上。 不曾想,那人却是在远处顿住了脚步,就像是要给她让路似的。 桑泠没多想,仍是垂着头快步往外走,心下已是在想路上是否还缺什么东西,不若一会再去一趟镇上采买。 直到桑泠彻底走出云台村,那道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身影才再次迈开步伐。 刘力正因桑泠将要离开之事惆怅烦恼,家中房门却忽的被人粗鲁推开。 “刘力,刚那姑娘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半山腰庄子里的那个!”来人竟是李耀,他两眼放光,情绪很是激动。 刘力一愣,张了张嘴不明所以:“你……你怎么回来了。” 李耀又露出几分嫌恶,不满道:“呸,那娘们长得可真磕碜,老子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赶紧回话,刚才那姑娘是不是半山腰那个!” 这话听得刘力浑身不适,他一向不喜李耀这般将女子当做物件,玩弄挑选嫌恶丢弃。 但李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只得垂下头来,低声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并无打算常住这里,今日她来找我就是为雇我的马车前去江州,她家人在江州已经打点好了住处,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耀皱眉:“她要走了?” 刚才那惊鸿一瞥,让他整个人血液都沸腾了。 原本李耀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折返的,隔壁乡镇那位虽然不尽人意,但他也不想白来。 可一想到路上刘力曾说的那位半山腰的姑娘,他又有些心痒痒了。 旧不如新,未知的新鲜感令他在隔壁乡镇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当即决定折返回来,且先将半山腰那位模样瞧过再说。 李耀今晨返回,直冲冲就往半山腰去,可到了庄子前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李耀本就没什么道德感,更不受礼数约束。 他找到未上锁的窗户翻窗入了小屋,发现屋子里就一张床榻,东西少得可怜,要不是还算干净整洁,几乎要让人以为无人居住。 并且他发现,虽有几件女子衣物,但却压根没有男子生活过的痕迹,所以这地方怎会住了一个女子和父兄,顶多是个独居女子。 李耀有些疑惑,心情烦闷地下山回村子。 却没曾想,竟在村子口看见了一位天仙般貌美的年轻女子。 他一时间看呆了,眼睛黏在对方脸上无法移开,直到那姑娘走远他才赫然想起。 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独自一人,年轻貌美,难不成就是半山腰那位。 李耀在村子里随意找人问了两句,便知方才那姑娘是来找刘力的。 他兴冲冲找了来,果真与他猜想的没错。 刘力不知李耀在想什么,只知桑泠要走自己心情很是低落,回答李耀时语气便也不太好:“是啊,她明日便走,她本也不是此地人,模样气质皆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耀哪容得刘力这没用的马夫警告自己,他面目狰狞呵斥道:“少在这给老子装好人,你敢说你对那娘们没心思吗,不是老子家的地,就你这臭要饭的马夫早就饿死了,还妄想娶媳妇生孩子?你才是赶紧死了这条心。” 刘力脸色骤变,被辱骂的屈辱令他眼眶涨红,拳头捏紧,却无法否认自己的确生存于李耀的压制下。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攒钱购得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儿,镇上的生意仅能赚点外快,没有李家的地,他连吃饭都成问题。 但李耀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脑海中想起桑泠那张清透明艳的脸庞,他还是咬牙出声道:“李耀,你想干什么?” 李耀白了他一眼,已经没了要待在这里的意思,摆摆手恶劣道:“老子的事你少管,这个月地租别忘了,过两天就给老子交上来。” 说罢,李耀迈步挺着大肚子走出了刘力家。 刘力心有不安,总觉李耀会干出什么令人胆颤之事来。 但好在桑泠明日便会离开,方才他的那点不舍,在李耀如此态度下逐渐消散。 桑泠留在云台镇的确不安全,若当真被李耀这等人掳了去,还不如让她离开自是最好的。 刘力心下这般安慰着自己,打定主意明日一早早些到半山腰去接桑泠,至此才稍微安心了些。 夜里。 桑泠也是收拾好行礼后早早入睡了。 熟睡中,房门传来谨慎小心却尤为突兀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撬动着什么。 来人动作熟练,手脚麻利,没多会,“啪嗒”一声,锁芯被撬开,房门松动,被人拉住止下了将要发出的吱呀声。 凌乱的脚步声踏入小屋内,有人低声道:“动作快点。” 桑泠在睡梦中感觉到有奇怪的动静侵入梦乡,她从迷蒙中醒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张逆着光的狰狞面孔。 “啊!”惊叫声划破沉寂夜色。 李耀龇牙咧嘴一笑,提前沾了药粉的帕子重重捂上桑泠的嘴。 桑泠在剧烈挣扎中逐渐脱力,旋即眼前一黑。 彻底昏迷前,耳边传来噩梦般的低语。 “美人,跟爷回家吧。” 009 第9章 宽敞的寝屋内,桑泠被束缚着手脚绑在屋中角落里。 她绝望无助地通红着眼眶,不知事情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前世李耀此时根本就不在云台镇,甚至连她在半山腰独住的事都还未在村子里传开。 她已是尽可能地规避前世的灾难,并且已打算天亮就离开此处。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被李耀抓住了,甚至比前世提前了大半个月时间。 药效未退,桑泠身子虚软,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却压根无法挣脱绳索束缚。 粗重的麻绳勒得她手腕生疼,含在眼眶的泪几欲掉出,却被她生生忍住。 她得逃,她必须要逃出去。 心下越是慌乱,手上便越是使不上劲。 桑泠挣扎得满头大汗,泪珠终是在眼眶包不住了,一颗颗的直往下掉。 正这时,房门忽的被人粗鲁打开。 桑泠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水光朦胧的视线瞧见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呼吸顿时停滞,胃里霎时翻腾得厉害。 “给她换衣服,动作麻利点,别耽误了老子的吉时。” 桑泠瞳孔紧缩,被棉帕堵住的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李耀身后迅速走近两个中年女子,一人手里拿着大红喜服,一人拿着简陋的凤冠,直冲冲朝着桑泠走来。 “唔唔唔!唔!”桑泠痛苦摇头。 她极力缩着身子不想被这两个前世就粗鲁按着她给她换衣服的女人碰到。 可她根本无法挣脱,也全然逃不掉。 耳边传来李耀猥琐下流的笑声,随着他一句:“老实待着,爷今晚就娶你进门。”李耀转身离去。 桑泠彻底被绝望和恐惧笼罩。 事情已和前世完全不同,李耀竟是在今晚就要将她强娶。 桑泠脑海中混沌一片,除了呜咽地哭着,根本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 这一日。 云台村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突如其来的喜事令大家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哪家哪户办喜事。 一经打听,竟是李地主家的儿子李耀今日娶妻。 一时间,众说纷纷,更有人嫌恶摇头,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霉,竟被李耀给瞧上了。 李耀好色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在云台镇虽说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但耐不住他外表肥头大耳其貌不扬不说,更是嚣张跋扈恶劣至极,镇上村子里无人不对他生厌,更莫说有愿意嫁给他的女子。 但各家各户女子愿意与否其实并无法阻拦李耀,他若真瞧上了谁想要强娶,整个村子乃至小镇都无人能反抗。 这些年,云台村的姑娘们都提心吊胆,好在李耀一个也瞧不上,这才辗转打起了隔壁乡镇的主意。 此番他是第一次去,众人起初以为李耀一去便抢了个姑娘回来。 可待到喜事将近,李家开放大门邀请村民们前来赴宴,大家谈论间才知,今日的新娘可不是隔壁乡镇的,而是刚来此处不久,一个在半山腰上独住的年轻女子。 听说,漂亮得很呢。 有人唏嘘,有人凑热闹。 唯有刘力,面色沉重地挤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今晨他天不亮便驶着马车上了山,可桑泠居住的庄子早已空无一人。 他在门前犹豫许久才不得已踏入,却没曾想门前就掉落着一把遭到破坏的锁。 刘力顿时心底一颤,当知坏大事了。 果不其然,他一回到村子,李家已在风风火火打算办喜事了。 众人不知新娘是谁,可他却知道,那是本该已经出发前往江州与父兄汇合的桑泠。 刘力后知后觉知晓是自己随口说出的话让桑泠惹来了大麻烦,李耀知晓桑泠第二日便会离开,连夜撬了她家的锁,便把人掳了来。 他不敢想象桑泠若是真的嫁给李耀会遭受怎样的苦楚。 刘力倾慕桑泠,却不敢奢望自己当真会得到如此女子的青睐。 他不舍她离开,却也知晓自己留不住她,他想帮助她,想保护她,想过一切,却从未想过要害她。 刘力痛心疾首,根本不知要如何挽回这个局面。 天色灰蒙蒙的,带着压倒性沉暗,好似也在预示着这个夜晚将会如狂风暴雨般混乱泥泞。 没过多会,伴随着夜晚的来临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红丝绸上,像是也在反对这桩强抢的婚事。 但李耀丝毫不在意,命人在自家院子搭起了雨棚。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吉时一到,他拜了堂成了亲,洞房之时管他下不下雨。 桑泠被迫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喜服缩在床边。 她的手被反绑在后,绳索一端段缠绕在床梁上。 屋外的雨声伴随着前院嘈杂的嚷嚷声混乱地传入她耳中。 这一整日的束缚令她浑身酸软,挣扎太久无果也让她身心疲惫。 前世,她并不是直接被绑回来成亲的。 最初李耀只是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她的手脚没有被束缚,但房门紧闭,接连三日只有送饭的人进出时她才能得以窥见些许光亮,其余时候根本就像是被囚禁了似的。 转机是在李耀准备好要和她成婚那日。 那日李耀给她灌了迷药令她任人摆布,桑泠醒来时外面忙碌,人声喧腾。 不知是李耀手底下的手忙昏了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在身体药效过去之后,竟发现房门虚掩着。 她急忙推门而出,门外守门的两个大汉竟已经被人放倒了。 桑泠没时间细想其缘由,只拼了命地一路逃跑。 最终她得以逃脱,安然无恙地被知府派来的人接走。 而后李耀遭到惩处,桑泠只知他下场很惨,具体之事便再不愿去多想。 可如今情况全然不同,被绑着手脚的她,即使房门再次疏忽未关,她也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正绝望地想着,房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 桑泠神经紧绷,因拉拽而晃动的房门在她紧缩的瞳孔里像是将要袭来的噩梦。 吱呀—— 房门被打开,冷风顺着门缝灌入,混杂着更加清晰的雨声。 “姑娘!你没事吧!” 桑泠惊愣地瞪大眼,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讶异地看着刘力一身狼狈却步子极快地冲进来。 彻底打开的房门显露出外面一片狼藉,倒地的两名大汉和前世一模一样。 风吹动房门,最终将门虚掩着未关,记忆再次重合,刘力已走到她身前。 “对不起,姑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快跑吧。”刘力有些语无伦次。 他颤抖着手慌乱地替桑泠松绑。 桑泠垂眸,瞧见他手背上的淤青,还带着些许划破的伤口,不知他方才在外面是如何放倒两个大汉的。 这么说,前世并非她好运,而是刘力帮助了她。 桑泠眼神复杂地看着刘力,直到她手上彻底松绑,刘力已是紧张得快哭了,却仍是急促道:“姑娘,快跑,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是我的错,我不敢请你原谅我,你平安无事就好,快跑吧。” 桑泠嘴里的棉帕取掉,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他把她放走了,李耀回来时会如何处置他,他生存在这个村子里,依靠着李耀家的田地耕种,之后他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桑泠眼眶发酸,她重重阖眼一瞬,咬了咬牙,最终只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桑泠大步跑出寝屋,雨水将院中的青石地洗得发亮,瓢泼大雨冰冷无情地在瞬间将她淋湿。 她没有片刻犹豫,按照前世逃跑的路线,一路绕进一条偏僻小道,步伐极快地离开李家。 直到彻底远离那片艳红的喧嚣,桑泠心下才终是松了口气。 如同前世一样,她跑掉了,顺着山道上山,这一夜她不得停歇,但也不会再被李耀抓住。 正想着,身后那片火红的光突然颤动起来。 而后是越发急促的嘈杂声,有人在雨中大喊:“新娘跑了!把她抓回来!” 桑泠瞬间面色煞白,松缓了一刻的脚步再次急促奔跑起来。 怎么会这样。 李耀怎会这么快就发现了。 桑泠不敢犹豫,更不敢停,拼了命地在一片漆黑的雨夜中狂奔。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雨中的泥地湿滑,桑泠身着的喜服繁琐,她跑得极为狼狈。 身后有忽远忽近的脚步声,火光像是从未远去一般,一直紧跟在后。 桑泠跑掉了一只鞋子,丛林的断枝刺破她的脚心,不合身的喜服被她一路走一路脱到仅剩一件单薄的中衣。 她跑不动了,她快喘不上气来了。 可她不能停下,这不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能否顺利逃脱。 若是被抓回去…… 她不敢想。 桑泠脚步踉跄,双腿发软,逃跑到山上,视线越发受阻,步伐更加艰难。 她一个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下一个陡坡,细小的石头划破她单薄的衣衫刺破皮肤,有热稠的血液流出。 桑泠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发出痛呼声,只是重重地缓了一瞬呼吸,咬着牙再次爬起来。 全身都在疼痛,体力已是透支。 脸颊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她甚至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倒下,可脚下步子仍在不知疲惫地奔跑。 雨水冲刷了她手臂上的血水,冰凉的温度刺得伤口不断蔓延疼痛。 难忍,却也好在能够让她保持一些清醒。 漆黑的山林,不停歇的大雨,还有身后不知是错听还是当真存在的追赶脚步声。 恐惧和绝望不断包裹着她,耳边呼啸着风声和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思绪开始不清,桑泠好像看到了自己回到将军府时的场景。 她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她知道自己将死,想要挣扎,想要留住即将逝去的生命,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过往的经历开始在脑海中倒放。 她看见闻野离世那一年,总一个人孤寂地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前方,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语。 桑泠担忧闻野的身体,更担忧自己往后未知的处境。 她记得,那日她问他:“闻野,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闻野没有回答,只抬头望着天,沉暗的黑眸里蕴着她读不懂看不清的情绪。 他当然无法回答。 或许那时闻野便已知自己命不久矣,连自己的生命都握不住了,又如何能管她更多。 不,或许她从未在闻野心里留下半分倒影。 下人们都说,她长得与闻野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他待她好,便像是在对那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好。 其实桑泠并不在意这个。 闻野这一生苦楚甚多,从高处跌落尘埃里,被迫接受自己无法再参战的事实,被迫接受从上京下放江州。 连她这个并不尽责的妻子,也同样需要被迫接受。 只是此时的桑泠开始思绪不清。 她不知道,闻野离世时那份自心底里蔓上的不舍,究竟是不舍即将离自己远去的奢华生活,还是不舍这个与她夫妻五年的男人。 “找到了!在前面!快追!抓住她!” 桑泠不知自己是何时没法再快速奔跑起来了,身后忽的传来声响,急促追赶的脚步声越发靠近,连暴躁的呐喊声也已是清晰可闻。 他们追来了。 她跑不掉了。 模糊的视线里,不远处的山林中像是出现了一道晃动的身影。 步伐稳健,身姿笔挺,来人的脚步声和身后传来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像是幻觉,步步靠近,踏着雨水逆着火光。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在眼前清晰。 桑泠失神地停住脚步,双唇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身体就要倒下之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大掌扶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刺痛令她找回些清醒来。 火光渐近,桑泠眸光颤动地抬头仰望他。 泪水决堤,情绪崩溃,却又像是找到了避风的港湾,终是安心了下来。 下一瞬,自暗色中传来凌乱躁动的脚步声。 山道在瞬间从四面八方被包围了起来。 闻野冷厉的眼眸缓缓扫过眼前追来的数名大汉。 一声冷笑,他抽动臂膀将桑泠护在了身后,淡声道:“抓起来,一个不留。” 010 第10章 宽敞的马车空间很大,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大步的距离。 雨声哗啦,马车内是桑泠隐忍小声的抽泣声。 她湿透的中衣冰冷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即使肩头披了一件黑色外袍,也仍叫她觉得发冷。 抽泣声不绝,闻野的眉心就未曾舒展开来。 他双唇紧抿,下颌线绷直,严肃冷厉的模样令人生畏。 小姑娘方才的确吓坏了,娇小的身子在他搀扶下也仍旧抖得厉害,几乎再无力站稳。 哭花的小脸我见犹怜,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直往下掉,与冰冷的雨水形成鲜明的对比掉落在他手背。 桑泠却是在这样的气氛下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问他:“你怎会出现在此,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闻野侧头,径直对上桑泠通红的双眼,眸光微沉,默了一瞬才道:“事出突然,来人接我时身上并未带足银两,只有先行将欠条上的账务还清,我并未打算直接离去,今日返回本是为报答你准备了些许银两,但在抵达庄子后却并未瞧见你的身影。” 桑泠一愣,方才还未完全止住的泪意戛然而止。 她顿时眼眸一亮,连带着身子都直立起来下意识向闻野凑近,嗓音里再无半分哭腔:“银两?多少?” 闻野蹙眉看着她,眼前的少女哪还有方才的柔弱破碎,一听到银子,整个人都快发光了。 仅是瞧着桑泠这副模样,闻野便不由觉得,他匆忙离去仅留下十一两银子后的这几日,这小姑娘不知在心底嘀咕了他多少关于抠门的坏话。 那日他的确被桑泠直白突兀的表白吓到了,但他离开并非是逃跑。 当夜他的下属就根据桑泠白日寄出的信件找到了他,并带来此番暗算他之人的信息。 事不宜迟,他不宜久留,一世英名遭人暗算,他自是要尽快将其解决,多留在桑泠这里也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桑泠虽然黑心,但闻野并没打算赖账,甚至想要多给些银两以作报答。 岂知来接他的几名下属身上钱财掏来掏去拢共不过二十两。 时间紧迫,闻野没有多余时间向桑泠做解释,但也没那个脸拿区区二十两银子称作报答。 于是他留下字条,只先还上了欠条上的账务,打算待自己处理完急事后再折返回来。 闻野没有回答她,转而正色道:“今日怎么回事?” 桑泠抿了抿唇,眸间刚绽开的些许光亮又逐渐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才将这两日所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 闻野听完冷哼了一声,眸底满是嫌恶。 “不必担心,我会处理的。” 闻野低磁的嗓音穿透在雨声中,给人带来沉稳的安全感。 桑泠点点头,便闻他又问:“你眼下有何打算,还是住在半山腰的庄子吗?” 闻野觉得那里并不安全,何况她一个女子独住,即使将李耀一行人抓了起来,往后也不定还会有别的麻烦。 他心下思索着,在镇上给桑泠置办一处宅子也并不麻烦,如此加以银两,便算是报答了她的恩情。 正想着,却忽的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柔软无害,小心翼翼地期盼着。 “闻公子,可否让我在你的住处借宿一晚?” 桑泠哭过后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绵软的语调挠人心尖。 闻野呼吸微顿,淡然沉稳的面色在瞬间生出些许不自然的裂痕来,放置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到底还是别过脸去,语气不详道:“今夜自然是的,马上前面就到了。” 桑泠目光灼灼地看着闻野的侧脸,像是看见了前世她每次小心翼翼向他提出要求时,他似是不愿却仍是别过头应下声来的样子。 如今再看,这哪是不愿,他分明早就安排好了。 像是为了印证似的,桑泠歪了歪头,轻声道:“谢谢你,闻公子。” 果不其然,闻野面色更僵了几分,而后眸底沉暗不明,已彻底转过头去视线看向了马车窗外的漆黑一片,只听见他沉沉地“嗯”了一声。 桑泠本以为闻野此番出现在江州附近或是路过或是低调出行办事,那便该是住在附近城镇的客栈里。 却没曾想,马车在雨夜中一路行驶,翻过云台山又攀上另一座高山,而后竟驶到了玄北军的驻扎地。 夜已深,军营里却灯火通明,像是因为闻野的出行一直在彻夜等待他归来。 马车外一阵吵吵嚷嚷声混杂着士兵们踏起雨水的脚步声。 桑泠呆愣在马车里一时有些拘谨,她无措地看了眼闻野,不知自己应该下马车还是待着不动。 闻野并未接触到桑泠的目光,只待马车停稳便径直起身撩开车帘,一边下马车一边沉声吩咐:“再留一日,全军休整,明日启程,另外再安排一间卧房。” 末了,他又很快补充道:“收拾干净些。” 有士兵恭敬应声,几人接到命令连忙转身去办。 闻野站了片刻才发现身后没动静,转身再次撩开车帘,朝里头道:“下来吧桑姑娘,天色不早了,我找人带你去休息。” 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可闻野“姑娘”二字一出,站守在周围的士兵顿时瞪大眼朝马车投来了注意力。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探着脑袋,甚有胆大的直接朝马车正面迈来了步子。 雨势渐小,光亮更甚。 马车中缓步走出的身影清晰得叫在场每个人都得以看见。 原本凌乱的发髻稍加整理已不再叫她显得狼狈,却遮挡不住那惹人怜惜的破碎感,宽大的黑袍令她行动不畅,衣袍下的身形显得更加清瘦娇小。 柔弱的少女眼眸抬起,泛红的眼尾还沾着些许湿濡,水灵的眼眸拘谨地不敢四处乱看,只求助般地看向唯一识得的闻野。 她在马车上微躬着身子,正和马车边挺立站直的闻野一般高度。 两人对视,目光交汇,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周围不知是谁,忍不住地发出声音。 “哇哦。” “我、我眼花了吗?” “真是个姑娘。” “还美、美得很……” “这就是将军那位恩人?” 桑泠耳边充斥着士兵们已是刻意压低,却仍是掩不住声响的各样男声。 饶是她前世嫁过人,活过三十年,也从未待在过同时有这么多男子的聚集之地。 她自是拘谨不已,脸颊也微微泛起红热,垂眸朝马车下一看,又犯了难。 闻野的马车大抵是以他的体型量身定制的,那高度闻野一抬脚便能轻而易举跨下去。 但对于桑泠的小个子来说,实在有些太高了,宽大男子衣袍也令她行动不便。 犹豫一瞬,桑泠只得又抬起头来朝闻野小声道:“有点高,可否扶我一下?” 细软的嗓音出现在这一堆糙汉子聚集的军营里显得格格不入。 闻野神情怔然一瞬,敛目瞥见桑泠无从下马车的尴尬姿势,这才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哇哦!” 枯燥无味的军营生活,一点小惊喜就足以让大家兴致勃勃。 周围顿时又是一阵起哄欢呼声,一个个士兵眼睛放光兴致十足,头一次见军营里来了女子,自是激动不已。 更莫说还是位和自家这位从不近女色的将军有关系的女子,还如此娇艳美丽。 闻野面色微沉,目光先是瞥见桑泠手臂上连黑色外袍都沾染上深一层的湿濡印记,而后冷眼扫过周围:“都没事做了?” 有胆大的士兵搓了搓手,嬉笑道:“这不正休整吗。” 闻野微眯了下眼眸,倒也不是发怒,但仍旧威严十足:“既是睡不着,负重绕山一周,够不够你们休整?” 众人一听,顿时脸色骤变,忙摆手摇头,一个个哪还敢多看,该干啥干啥,一窝蜂全散没了影。 桑泠迷茫地看了眼仅剩几名守卫的空荡大门,回过头来时发现闻野目光再次垂向她的手臂。 闻野问道:“还有何处受伤?” 桑泠垂头,目光落在自己早已被血污侵染湿透的白袜上。 她一时间有些窘迫,下意识蜷缩了脚趾。 还没开口,闻野似乎已是知晓她的意思,转而道:“我先看看,上过药再歇息。” 话落,闻野伸手将黑色外袍连带着她湿泞的中衣一并推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刺痛令桑泠下意识缩手,眉心紧蹙着,嘴里忍不住痛呼出声。 闻野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中白皙皓腕上一条向上蔓延的血痕伤口尤为醒目,娇嫩的肌肤发肿泛红。 这点小伤若是落在他的臂膀上,甚至都不叫人上心多看两眼。 可桑泠肤白腕细,伤口虽是流血不多,但看着却是触目惊心。 闻野下意识便蹙起了眉头,缓缓收回手别过脸去:“我让人先带你去屋里,伤口不要碰水,一会给你拿药来。” 桑泠被人一路带到营中的一处军帐内。 带路的是个年纪尚小的新兵,一路上止不住地往桑泠脸上看,又微红着脸在被她发现之前连忙垂下眼来。 到了地方他磕磕巴巴地介绍着何处沐浴何处睡觉,最后才道:“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您是将军的贵客,自不能怠慢。” 贵客。 桑泠眨了眨眼,也已是猜到营中士兵皆知闻野此番遇难被她救下之事。 这倒是个好兆头,她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多谢,劳烦你们了。” 011 第11章 闻野的声音在帐外传来时,桑泠刚将自己一身黏腻收拾妥当。 她没曾想闻野说送药竟是他亲自送来,顿了一瞬才朝外头出声道:“我在,进来吧。” 因着伤口不能沾水,桑泠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军营中为她准备的干净新衣并不合身,但好在干爽舒适,也叫她终于不再发冷。 闻野手中拿着药瓶只走到了帐内的圆桌前,但视线一撇,发现桑泠因着没有更换的鞋袜,只能坐在床榻上,又迈步走到了床边。 “明日我让人给你准备一身合适的衣服鞋袜。” 闻野本也身量高,如此近距离站着,叫桑泠仰着头看向他有些吃力。 她轻声问:“你方才说明日启程,是要去往何处?” 军队行程自是没可能告知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但桑泠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逾距多问,闻野便不答反问道:“你打算要去往何处?” 他想说,桑泠若是暂且没有去处,他也可在云台镇上先行给她安排客栈住下,待宅子安置好,她便能有新的住处了。 岂料,桑泠很快道:“江州,我要去江州,可与你顺路?” 烛火下,桑泠褪去红肿的双眼湛亮澄澈。 闻野垂眸便将她扬起的小脸尽收眼底,自然也清晰地看出她眸间光亮闪烁中的几分期盼。 “你去江州做什么?” 桑泠没有细说,只道:“我在云台镇本也只是辗转,我本就是要去江州的。” “回娘家?” 闻野话音落下,帐内忽的沉默了下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追问过多,方才话不过脑,不自觉便这么问了出来。 桑泠怔愣一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弯眉眼看着闻野紧绷的面色,追问他:“顺路吗?” 闻野抿着唇不说话,目光沉暗地盯着正取笑自己的小姑娘。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皆是不答反问。 桑泠也意识到这样问下去实难有结果。 她转而道:“一人一问,皆要回答,可好?” 闻野默了一瞬,将手中药瓶瓶塞打开递给桑泠,自顾自地拉过椅子来坐下,不叫她继续吃力仰着头,先行问道:“你去江州做什么?” 桑泠接过药瓶,撩起袖子再次露出伤痕。 药粉撒上时有刺痛感令她蹙起黛眉,嘴上嗓音微颤着回答他:“我自烟南而来,去江州投靠表亲。” 闻野点了点头,心想着他此前便觉得桑泠的口音不似这一带的人,原来是烟南。 此地前去江州还得十天半月,她一个女子独行上路,怕是不太安全。 得到了答案,闻野正思索着是否得闲送桑泠一程,便闻桑泠缓和了嗓音正色道:“该我问了,对吧?” 闻野回过神来,大抵已在心中有了决定。 桑泠既是不在云台镇居住,他也无需替她置办宅子,她在江州与表亲同住,那便送她一程,将她平安送到表亲家也算是还了恩情。 她若问是否顺路,那便顺路吧。 闻野微微颔首,刚有动作,桑泠忽的直起身子凑近道:“你如今可有心仪之人?” 闻野微张的唇角顿时僵住,瞳孔缩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该是问他是否顺路吗。 话题跳跃太快,闻野不自然的面色再次攀上。 桑泠却是一脸平静,仅有眸底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闪过:“我本就想问这个,上回问你你便没有回答我,这回说好了,一人一问,皆要回答。” 闻野微眯了下眼眸审视着眼前的少女,显然因被算计而不悦。 片刻后,他才双唇微动,沉着嗓音简短回答道:“没有。” “当真?”桑泠顿时眼眸一亮,满脸欣喜藏不住。 对上闻野毫无波澜的黑眸才想起他已是回答,她便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便道:“该你问了。” 闻野沉着脸色赫然起身:“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提着椅子归还原位,转身就走。 桑泠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将要走出帐子,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那你,究竟顺路吗?” 闻野脚下步子一顿。 压根不是顺路与否的关系,于她的恩情,顺路与否他也会送她。 但让人无奈的却是,这小姑娘那日所说心悦之话似乎是真的。 他们才相识短短几日,她喜欢他什么? 闻野站在帐帘前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半晌才背着身子沉声回答她。 “顺路。” 清晨,闻野给桑泠送去更换的衣服鞋袜后,转而找来下属吩咐准备马车。 刚换下值守的下属朱石听到闻野要备马车去江州的事,顿时惊愣不已:“将军,你怎又要回江州,可是我们不是才从江州离开吗。” 闻野一巴掌拍在朱石的后脑勺上:“让你去备你就备,多话。” 朱石挨了打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但眼底却忽的精明起来:“是为了昨日那位姑娘吗,将军,您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那姑娘是江州人吗,您这是要去提亲了吗,那兄弟们是不是……” 闻野又是一巴掌,打得朱石脑子嗡嗡作响,一记狠厉眼刀射去:“你是不是最近闲得发慌了,备好马车滚去负重绕山一周,就你一个人,午时前归队,跑完整军准备继续出发南下,我去过江州之后会赶来与大家汇合。” 朱石疼得嗷嗷叫,一听要负重绕山,眼前一黑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难不成兄弟们猜错了,这不是将军看上的姑娘,当真只是救命恩人这么简单。 可是救命之恩,不都得以身相许吗。 难不成是那姑娘不愿意? 朱石猜不透,只打算待闻野走了再召集兄弟们好好议论一番此事。 他正打算转身前去准备马车,又被闻野唤住:“颂知在哪,昨晚就没见到他人,既是要回一趟江州,问问他是否要与我同行。” “陈军医这几日都在自己帐子里待着鲜少出来,好像每回去过江州后,他都怪怪的,兴许并不喜往江州去吧。” 闻野微微蹙眉。 怎么会呢,每年最先问及何时前往江州的,不正是他军中这位跟了他数年的军医,陈颂知吗。 闻野思索了片刻无果,摆了摆手道:“你去准备吧,我亲自去问问他。” “是,将军。” 桑泠穿戴完毕后简单在帐子里用过了军中的早饭。 昨夜闻野说顺路,那便是同意她随之同行的意思了。 想起男人板着一张脸,面色紧绷的样子,她又有些想笑了。 直到耳边回响起闻野低沉肯定的回答,她脸上的笑意彻底绽放。 他还没有心上人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时,桑泠含笑回眸,一张清透明艳的脸庞笑靥如花。 闻野愣了一瞬,从陈颂知帐中出来时还带着的些许沉闷瞬间被这张笑颜冲散。 他敛目不自然轻咳一声,问:“吃过饭了吗?” 桑泠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如此模样与前世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相差甚远,亦或是前世她压根就不曾细致留意过他微小的表情。 桑泠点头道:“吃过了,不知今日你们何时出发呢?” 闻野不自然的神色仅闪过一瞬,很快又淡然下来,道:“不是他们,是我们,走吧,马车已经备好了。” 桑泠一愣,连忙迈步跟上闻野,奈何他腿长步子大,她需得拢着裙摆小跑着才跟了上去。 只见军营大门前已停好马车,如同昨夜她抵达此处一样,周围一群好似很忙碌又不知在忙什么的士兵们齐刷刷地探着头直往两人这边看。 白日里光照更为清晰,一见这么多人都注视着他们,叫桑泠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到嘴的问题又噎了回去。 直到站到马车旁,才听见闻野问她:“要我扶你吗?” 桑泠脸上微热,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我可以的。” 没有了宽大的衣袍阻碍,闻野的马车于她而言仍是有些过高。 桑泠手脚并用地扶着马车往上跨去,自知动作大抵是有些滑稽的,但还是稳稳地上到马车上,躬身快速钻了进去。 士兵们的议论声被隔绝在马车外,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在说什么。 而后马车一个下沉的晃动,闻野高大的身形躬在马车门前,遮挡出一片阴影。 桑泠往里坐了些,可闻野似乎并未打算与她太过靠近,只坐在门前的位置,与她隔了最远的距离。 宽敞马车甚至还能坐下三五人,两人之间像是隔着楚河汉界似的,叫桑泠不满地撅了下嘴。 随着马车驶动,马车内也沉寂了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要开口的意思。 马车逐渐驶离军营,桑泠心头那点小气恼也逐渐消散了下去。 心里忽的想起正事来,闻野所说的银两还一分未给到她。 她虽是想着能借以和闻野同行这段时日再多与他相处些许,但总不能叫闻野觉着,送了她一程,便将那报答的银两给免了吧。 如此想着,桑泠有些按捺不住了。 她赫然抬头,一张嘴却见闻野也正好转头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出声。 “你的伤势如何了?” “你的伤势如何了?” 闻野一愣,下意识垂眸看向桑泠被衣衫包裹住的手臂,忽的有些尴尬自己用此话语打破沉默。 桑泠那点小伤看着吓人罢了,瞧她今日活蹦乱跳的模样,自不像有大碍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才回答道:“我已无大碍了。” 如此,若是桑泠也同样回应并无大碍,眼下的话题便又了结了去,马车内自是会再次恢复沉寂。 岂知,桑泠只敷衍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直言道:“那昨日你说的银两,可还会给我?” 012 第12章 闻野闻言顿时噎住,胸腔憋的一口气,在片刻后到底还是松缓了面色轻笑出声。 他抬手往领口内探去,而后摸出一袋银两,道:“本是打算再多准备一些,不过此番行军并未携带太多银两,若是不够,你将你在江州的住处告知于我,待我回上京之后,再将余下的寄给你。” 桑泠几乎没有认真听闻野到底在说什么,只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掏钱的动作,再到那沉甸甸的钱袋被他递出来,眼眸已是完全湛亮。 她欣喜地双手接过,钱袋的重量令她心头顿时安心了不少,一边垂头打开钱袋查看,一边随口问:“这里面有多少啊?” 闻野手中一空,看向桑泠的目光越发离谱无奈。 “一百两,可否足够?” 桑泠逐渐回神,大抵也是意识到自己见钱眼开的模样太过明显。 她收起钱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模样就像是将要客套地说“已是足够了”的样子。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不住道:“若是还有,自是最好不过了。” 闻野想笑,一时间很难将自己告知给军中兄弟们的好心姑娘,和眼前这个满眼狡黠的少女结合在一起。 她分明就是图钱,只是不知她出手相救时和眼下要钱时,是如何得知他一定能有钱拿给她的。 那说心悦于他呢,又有几分真? 闻野问道:“你很缺钱?” 桑泠被闻野这般看着,似是无辜地眨眨眼,坦诚道:“想要日子过得顺畅自是缺钱,身无银两走到何处都不方便,我只是想为自己的以后多做打算罢了。” 若是个历经过风雨之人说出这话倒是一点不奇怪。 可桑泠年纪轻轻,一般这个年岁的姑娘还处于懵懂迷茫的时候,还未出嫁还未成家,何来为以后多做打算。 不,她是个寡妇。 闻野眼神变得狐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桑泠一番,心下又开始疑惑。 她真的嫁过人了? 闻野思绪一瞬,动了动唇,道:“你夫家那边呢,你丈夫离去后未曾安排你吗?” 桑泠正色看着他,嗓音很轻柔,却带着令人信服的穿透力,像是在说很遥远之事,却实打实地发生在她身上。 “他给我留了休书。” 闻野一愣,至此不得不相信眼前年轻的小姑娘是当真丧夫了。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很快又闻桑泠继续道:“除了那封休书,再无任何话语,他走后并无人再安排我了。” 桑泠分明在说她与前夫之事,那平静的目光却又直直地看进闻野眼中。 闻野不明她为何对自己流露出如此神情,下意识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桑泠忽的一笑,紧绷的气氛瞬间消散。 “你信了?” 闻野皱眉,嗓音霎时冷厉:“你骗我?” 桑泠心道一声不好,方才看着闻野那双沉黑的眼眸,一时间竟将思绪带回了前世。 走得匆忙的丈夫,莫名收到的休书,以及那段漂泊流离的生活,皆让她有诸多疑问诸多怨念想要发泄给他。 没由来的,她就这么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眼看闻野脸色骤变,桑泠连连摆手道:“我只是说笑罢了。” 闻野语气已然不悦:“桑姑娘,这并不好笑。” 任谁也不喜被这般玩弄,那双清澈的杏眼可太会骗人了,他方才当真信了她的邪。 桑泠急促解释道:“起初你我素不相识,我虽救你,却不知你究竟是何人,我自不能将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万一你是坏人怎么办?” 桑泠适时地垂下眼帘,放置腿上的双手无措地缓缓搅动手指,那模样看上去有些可怜。 闻野神情微顿,刚被戏弄过的警惕性让他不想又信了桑泠的示弱。 但思及昨日那个哭得满脸泪痕浑身狼狈的无助身影,到嘴边的话又再次压了下去,只在心底轻嗤,既是素不相识又谈何喜欢。 桑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闻野的表情,知晓这男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惹恼了他,于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放缓声调,仍在温声解释着:“但现在我的顾虑都消除了,原来你是位将军,不仅不是坏人,还救了我,多亏有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 闻野一眼撞进桑泠的瞳眸中,霎时心神一震,只觉她下一句便要道出“以身相许”这等话语,忙出声打断她:“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桑泠一愣,而后笑了。 眨眨眼,有些俏皮:“闻将军,你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 闻野眯着眼看她:“你既是未出阁的女子,怎能如此直白问男子这样的话?” 桑泠歪了歪头:“闻将军,以前怎未发现,你好古板呀。” 她以前是当真未有这样的感觉,闻野成熟稳重,虽是少言寡语,但在男女之事上可从没叫她占到过半点便宜。 或许是闻野本就年长于她,或许是她见识短浅,那些床榻上的花样,那些令人羞恼的话语,她在出嫁前根本无从得知。 闻野这会拐弯抹角说她不知羞,殊不知她的不知羞不正是他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此话一出,闻野眸底有一瞬疑惑,似是不知短短几日相识,何来以前一说。 可很快,他面色微僵,耳根有红热不自觉蔓上。 再难与桑泠直勾勾的眼神对视,索性侧过头去看向马车窗外,不打算再与她继续交谈下去。 桑泠饶有趣味地多看了几眼闻野此时的模样,而后才逐渐又正色起来,问道:“昨日那些人会如何处理他们?” 闻野视线仍旧看着别处,淡声回答她:“强抢民女,欺压村民,那个李耀此前就在云台镇恶事做尽,此番顺带将他祖上三代查了个遍,李耀如今已扔进大牢里,没个十年半载应是出不来了,李家其余人也难逃干系,根据各自罪状也受到了相应的惩处,至于李家的田地被云台镇官府收回,云台村的村民如今直接向官府租地,租金和保障应是要比被李家奴役时强上不少。” 桑泠一惊,李耀的下场比前世她哭天喊地报官,又辗转知府告知实情逐步盘查后,要凄惨得多。 而闻野仅用了短短一日时间。 接连两辈子得此遭遇的痛苦在此刻彻底解了恨。 桑泠目光灼灼地看着闻野,情难抑制,无意识地低喃出声:“闻野,你好厉害啊。” 密闭的空间内,桑泠的低喃声却是清晰地传入耳中。 闻野赫然转头,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真切对上桑泠明显崇拜的目光后,耳尖的热烫不受控制地攀升到了顶端。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却惯会蛊人心魄。 闻野方才那点被她欺骗戏弄的气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桑泠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只是想着李耀终于绳之以法心下安心了不少。 顿了片刻,她才缓声问道:“那……你可知村子里其余人可有遭到李耀的报复吗?” 闻野闻言只看着她,一时间并未答话。 桑泠有些着急,连忙描述道:“就是那日你在庄子里见过的那位马夫大哥,你可还记得?是他将我从李耀的屋子里放出来的,只是我逃跑没多久就被李耀发现并追了上来,如果李耀知晓是他将我放走,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闻野目光意味不明地审视着桑泠,似是想看透她心中所想。 但除了她眸底的几分焦急以外再看不出别的东西。 片刻后,他才沉声告知:“我派人前去村子里查探时,他已被殴打至昏迷,浑身上下伤处不少,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得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半月了。” 末了,闻野喉结微动,面色有些许紧绷,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起伏地又问道:“你与他可是熟识?” 他记得自己在庄子里醒来的头一日,便见那位马夫殷勤地送桑泠从镇上回来。 起初他甚至以为那人是桑泠的丈夫。 但桑泠思绪显然已不在闻野的问话上了,前世过往画面遥远而又模糊地在脑海里闪过。 她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一时间心情复杂,愧疚又焦虑,无能为力却又放心不下。 闻野不知为何,待自己意识到时,才发现眉心已是紧蹙。 他静静地看了桑泠片刻,她未答话,他已又出声发问:“你很担心他?” 桑泠这才回过神来,迷茫地看了看闻野神情古怪的面色,好似无辜地反问:“你介意我担心他吗?” 闻野愣了一下,紧绷的面色在这一刻忽的松缓,没由来地轻笑了一声。 像是在嘲笑桑泠异想天开的猜测,又像是在嘲笑自己刚刚反常的怪异举止。 看他笑,桑泠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以为闻野误会了什么,忙口不择言解释道:“我与他可没有什么别的关系,最初我便告诉他我是个寡妇了,他于我就只是乡邻之间的帮助罢了。” 闻野别过脸去,目光悠远地往窗外看去。 沉黑的眸子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隐藏波澜,没有尽头。 窗外的山景快速在他眸中闪过,好似没有什么能在他眼中停留,他也不曾想过要捕捉留下任何一片光景。 下一瞬,闻野赫然转头,眸中晃动光景不再,却有桑泠怔愣的模样占据眼眸,倒映在眸中清晰十足。 桑泠避无可避他直视的目光,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磨人耳根:“桑姑娘,你到底和多少人说过自己是个寡妇?” 013 第13章 当夜,桑泠随闻野在路途中的一处驿站宿下。 本是赶了一整日的路,她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桑泠心下有气,自是因着闻野此前那一副想要取笑她称自己为寡妇的事情。 她又躺了一会仍是毫无睡意,这便起了身,披上外衣打算去客栈院子里透透气。 路经闻野房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桑泠顿住脚下步子。 遥想当年,桑泠上辈子年满及笄时,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寡妇。 她好像也从未能掌控过自己的一生。 去往江州是如此,嫁给闻野亦是如此,就连最后闻野离世要将她休弃,她也同样没得选择。 重活一世,她再不想被动地受别人的掌控,更不要毫无防备地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眼下接近闻野自是最为快捷的方式。 但若是闻野当真不为所动,她大可趁着时机还早,转而换一方式为自己将来做打算。 如此想着,桑泠却还是站在门前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可以,她还真不想就这么放走闻野这座大金矿,自然还是想成功的。 桑泠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可门外看不见内里光亮,也不知闻野亦是熄灯歇息了还是正在干别的什么事,而她敲门入内似乎也并无什么特别的事要说。 闻野如今本就对她陌生且态度不明,她若太过激进,也不知是否会叫他觉得自己上赶着勾引他,从而对她心生防备。 片刻后,桑泠微微抬起的手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正这时,静谧的客栈走廊忽的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像是从某处发出的脚步声,刻意掩藏,鬼鬼祟祟。 沉寂中的半点异响都足以让人心惊。 桑泠面色微变,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眼前紧闭的房门忽的被人从里面打开。 屋中没有光亮,漆黑一片,一只手臂快速从暗色中伸出,她几乎没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影。 手腕顿时被大力攥住,那股力道拉扯着她,身体毫无防备地失衡就往里倾倒而去。 桑泠瞳孔紧缩,顿时瞪大眼眸,心跳陡然加速,下意识地张嘴,一声惊呼在顷刻间被人用手掌捂住,彻底掩了下来。 她身子一倒,眼前天旋地转一瞬,赫然撞上一片硬实的胸膛,周身被热烫温度席卷,整个人被压倒在了门前角落里。 房门悄无声息地重新紧闭。 桑泠慌乱无措地剧烈喘息着,嘴里呼出的热气又全数被大掌挡住,将她闷在掌心下几乎要喘不过气起来了。 昏暗的光线里,仅能借着窗外莹白的月光看清跟前身影的模糊轮廓。 桑泠颤着眸光抬眼,急促呼吸间一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冷冽的眼眸。 是闻野。 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被闻野捂住嘴的大掌骤然收紧。 闻野身体前倾越发逼近她,灼热的呼吸甚至已经扑洒在她耳边。 他声音压得极低:“外面有人,别出声。” 闻野捂得太紧,靠得太近,令桑泠感到窒息。 她眼角憋出湿濡泪光,难以忍受地抬手无意识地去掰他的虎口。 闻野敛目,朦胧月光下,被他禁锢在身前狭窄角落里的小姑娘瑟缩可怜,一双澄澈的杏眸泛着水光,眼尾发红,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鼻腔蹿入清浅的幽香,细腻温柔,浅淡又扰人心弦。 掌心下柔软滑嫩的触感和他粗粝的指腹形成鲜明的对比,陌生又新奇,泛起阵阵痒意,让人不知是因喷在掌心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思绪一晃,闻野蓦地收了手,大掌退开后露出一张憋红的小脸,微张着双唇大口喘息着。 从他俯视的角度看去,桑泠剧烈起伏的胸膛格外显眼,本就昏暗的光线在他身形下笼罩出大片阴影,显露出别样意味,令他喉间一紧,霎时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视线不再受某些画面侵扰,别的感官却仍旧清晰。 闻野侧头,滚动的喉结发出突兀的一声吞咽声。 桑泠却忽的凑近,整个人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了。 “怎么回事,外面是什么人?” 桑泠一个刚过及笄的小姑娘,被男人这么堵在墙角靠近得几乎像是被拥住了一般,却不见她有半点紧张羞涩。 被扰心弦的似乎只有闻野一人。 对此,闻野眉心微蹙了一下,再次转回头来低头看她。 小姑娘微仰着头,的确没有半分羞涩,只对外面未知的情况紧张和害怕,甚至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还想往他怀里凑近些才能觉得安全。 闻野心情一时有些异样,沉默了片刻后才低声道:“一群杂碎,不必担心。” 眼下的经历无法和前世的经历结合在一起,桑泠实难心安,局促紧张地侧眸朝房门方向看去。 但紧闭的房门隔绝内外视线,身处屋内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只听见一阵越发靠近的脚步声,好像还不止一人。 桑泠心下一紧,下意识抬手便攥住了闻野的衣襟。 他们已是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沐浴后的干净气息,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甚至连对方的呼吸声心跳声也能在静谧空间中清晰可闻。 当闻野衣襟被攥住的同时,桑泠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骤然一僵。 桑泠顿时以为危险将近,脸色一变,无意识地倾身贴紧了他的胸膛。 “我们怎么办,那些人会进来吗?” 发着颤的气声几乎微不可闻,微小的动静沉寂后,耳边传来的是全然没有节拍的混乱心跳声。 桑泠愣了一下,起初以为是自己害怕得心尖乱颤,而后才反应过来,她听见的不是自己的心跳声。 而是闻野的。 桑泠下意识抬头,却赫然对上闻野垂眸沉沉看来的凝视目光。 他压根就没去注意屋外的动静,更莫说思绪他们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 他紧盯着她,瞳眸越发深沉,加重的鼻息扑洒在桑泠脸上,本是紧绷的氛围却逐渐变得热稠黏腻起来。 桑泠攥紧衣襟的手逐渐失了力道,缓缓放松,逐渐落下。 她仰着头与闻野对视,他此时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桑泠半柱香前站在门外的想法忽的被推翻。 为何不能激进,为何不能直白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与闻野夫妻五年,虽不算亲密无间,但多少是了解他的。 她总会知晓,如何是闻野防不住的方式。 指尖划过他腰身的衣摆,在屋外脚步声骤然停滞的一瞬,桑泠忽的探出手臂,而后收紧环住他的腰身,连脸颊都贴上了他的胸膛,彻底将自己送进了闻野的怀中。 闻野浑身紧绷,香软入怀,他顿时条件反射抬手就要将她扯开。 手臂刚有抬起的动作,怀里却传来柔软的低声。 “闻将军,我有点害怕,你说句话呀。” 霎时,闻野僵住的手臂在暗色中没能准确抓住桑泠的手臂,却赫然掐住了她的腰身。 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粗粝的大掌几近粗鲁地将她从怀里扯开,一片漆黑中闻野的眸子沉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桑泠被掐得生疼,腰间被掌控的力道,像极了她上辈子多次想逃脱却又被闻野强硬抓回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闻野是直把她往自己怀里攥,如今却是硬生生把她拉扯开了。 但桑泠眸底却是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一晃而过。 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引得闻野蓦地松了手。 两人在沉寂空气中对视一瞬,心思各异。 突然,闻野眸光骤变,视线转移向房门,抬手指尖落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房门诡异地发出响动,若是在人已是熟睡之时,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点微弱动静。 但此时紧靠房门的两人却听得尤为清晰。 下一瞬,房门赫然被打开。 屋外一阵风吹来。 闻野动作极快地抽出一把弯刀。 桑泠眼前闪过一道银光,闻野已闪身到门前,没有丝毫迟疑地一刀划向门前闯入之人。 刺啦一声皮肉划破的声响,伴随着来人猝不及防的闷哼声。 周围氛围骤变,有人低呼:“不好!撤!” 看不见的走廊上瞬间凌乱脚步声四起,闻野抬手擒住被他刀伤的人的后颈,那人闪身欲要挣脱,却又是被干净利落一刀直击他腰腹。 鲜血喷洒,桑泠看不清轨迹,只觉自己脚边都沾了热血。 她瞪大眼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剧烈地喘息着却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直到门前动静骤停,有人拿着烛灯大步奔来。 “将军,他们撤退极快,我们没能抓住他们。” 闻野沾满鲜血的双手赫然出现在光亮下,阴影笼罩住他半边侧脸,狰狞又血腥,像是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咚—— 一声落地闷响,闻野松手,黑衣人就此倒地。 “他舌下含有毒药,被抓住的那一刻就自尽了。” “怎么办将军,可要通知营里兄弟一并追查吗?” 闻野抬手道:“不必,他们未得逞自是会再来,等人自己送上门便是。” “那这人?” “装起来,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话音落下,门外两名随行士兵迅速入内。 已无生机的尸体被抬起,留下地面血泊一片。 闻野收刀转头,一眼看见缩在角落里脸色煞白一片的桑泠,手上动作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开口,余光瞥见一地血腥,乃至自己身上手上皆是黏腻,顿时又止了话。 他本无意让她见到这一幕,无奈事发突然,也不知她为何大半夜不睡觉在走廊上晃悠。 情急之下,他只能将她拽入屋中躲避。 他觉得小姑娘应该是吓坏了,以至于方才,她吓得钻进了他怀里。 闻野忽的心神一震,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好似又突然清晰蹿入胸膛。 温香软玉,扰人心弦。 闻野迅速移开视线,心神才逐渐缓了下来。 他转而一边往屋中水盆前走,一边道:“已经没事了,你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桑泠虚软的身子微颤一瞬,目光极力避开眼前一片鲜血淋漓,眼眸瘆得发干,嗓音却好像带上了哭腔,听着甚是可怜:“我能和你一起吗?” 闻野一愣,刚伸进水盆的手在水中晕开一滩血红。 他以为桑泠被吓哭了,转头一看,却见小姑娘脸色虽白,眸子却亮灿得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底像是别有心思,却叫人参不透。 桑泠眨了眨眼,心下的慌乱反而在闻野的注视下逐渐消散了不少。 触及他审视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嫣唇再次轻启,试探地又低唤了一声:“可以吗,将军?” 哗啦一声水声,闻野洗净双手动作不太顺畅地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毛巾擦手。 很快毛巾被随手扔到一旁,闻野到嘴边的话转了又转,半晌后才迟疑道:“一起什么?” 桑泠抿了抿唇,恢复知觉的双腿连忙迈开步子彻底远离那滩血迹。 直到走到闻野跟前她才紧张道:“方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他真的……他死了?我实在有些害怕,让我这时一人去隔壁屋中,我担心……” 话语声适时止住,随着桑泠走近,闻野这才看见她交领衫领口处的白边沾染上了几滴血迹。 并不明显,但格外刺眼。 屋内已有烛灯照亮,少女好似柔弱的模样清晰映入眸中,瓷白的肌肤逐渐恢复血色,稍有凌乱的发髻让她显得有些可怜。 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光点,分明像是在询问她所害怕担忧的事情,但心下在意的却是别的方向。 闻野眉心微动,知晓她的害怕,又觉得甚是离谱。 沉冷的眸光来回在将她打量一周,似笑非笑道:“所以一起什么,你要和我一起睡?” 桑泠眸光一颤,像是有一瞬被戳穿心事的心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敛下眉目羞赧了似的,忙摆手道:“我是说与你在同一处屋子,我睡外面的坐榻也行的。” 闻野有片刻沉默,眸底神色意味不明,叫人不知他此时在揣摩着什么。 好一会后,他才再度开口:“我暂且还要处理些事,这屋子沾染了血迹你一人睡这岂不更是害怕,已经无事了,你且回屋歇息,我会派人在外面守着你。” 桑泠好似意料之中会被拒绝,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地点了点头,模样很乖,全然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 只是她迈动步伐前,又忽的抬眸看了闻野一眼,眼尾微扬,眸光轻颤,缓声道:“还有方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闻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桑泠已快速转身迈步离去,模样匆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几步走到门前,又忽的顿了一下,背对着屋内小声道:“别忙太晚了,早些休息,那我先去睡了。” 直到沉寂夜色中清晰传来隔壁房间关门的声响,闻野才彻底从怔愣中回神。 但心下却莫名躁动了起来,那抹早已散去的柔软回忆又再次席卷而来。 好似还带着温热的幽香,丝丝绵绵,缠绕心尖。 014 第14章 桑泠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 天亮醒来一身舒畅,看着窗外明媚日光,倒觉得自己当真是心太大了。 昨夜之事甚是蹊跷,危机四伏鲜血淋漓,她竟回了屋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忽而想起,似乎上辈子也是如此。 闻野总能带给她一些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桑泠洗漱完去到客栈大堂时,竟发现闻野已是坐在桌前在用早饭了。 只是看他面色略显憔悴,虽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却像是没什么精神似的。 桑泠微蹙了下眉,坐下与他同桌时忍不住问:“你昨夜未曾睡觉吗?” 闻野知晓自己兴许面色不佳,小姑娘的关心并不突兀。 但他只是抬眸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睡了两个多时辰,一会在马车上再休息一下便无事了。” 桑泠眉心并未舒展,狐疑地看了眼闻野,总觉以他的体格,若是真睡了两个时辰,也不至于面色难看成这样吧。 但闻野似乎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默不作声地又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起身:“我去外面等你,收拾好了便继续赶路吧。” 这会桑泠才忽的想起,昨日闻野似乎说了一句“这回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所以他原本送她前往江州是不顺路的吗? 这个发现令桑泠无心再不紧不慢吃下去了,随意咬了两口馒头,便起身提着裙摆就要离开客栈与闻野汇合。 客栈门前,闻野站立在马车旁,身姿笔挺,俊朗傲然。 路过的旅客都忍不住侧眸投去目光,可一触及那张冷厉的面容,又霎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看。 “将军,尸体已经经过处理装车准备好了,应是能保持外表十多天时间不腐坏恶臭,但内里器官在抵达江州时应是已经无法检测了。” 闻野面露沉色,微微颔首:“无妨,多一些准备自能多一些线索,能查到多少便查多少。” 士兵迟疑了一下,又问:“既是出了此事,将军此番可是要打算在江州留一段时间?那军队那边如何安排?” “找个人快马加鞭回队里把陈颂知找来,不顺路的时候他不跟便不跟了,但眼下顺了路,这事还必须得他来办了。” 正这时,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闻将军,我好了,咱们出发吧。” 闻野转头才发现桑泠不知何时已走到身后。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闻桑泠又出声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顺路呀?” 闻野眸光微沉向前迈进一步,极高的身量给桑泠带来压倒性的压迫感:“你听见什么了?” 桑泠一愣,心口忽的提紧,被迫仰着头才能看见闻野的脸。 “我……就听见你说眼下顺路了。” 她其实压根就没听清什么,只是本就想着闻野昨日所说顺路一事,走近时便捕捉到闻野所说的“顺路”一词。 闻野此时的神情桑泠并不陌生,前世她也偶有几次无意撞见他与下属办公,他便是这副模样。 朝堂之事,军中事务,本也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插手参与的,更莫说听得一些重要机密,无论有意与否。 闻野静静看了桑泠片刻,脸色稍有缓和,语气却仍是生硬道:“那便出发吧。” 桑泠心知自己或许不巧撞见他谈论公事了,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必闻野多说,自己便手脚并用地先行登上了马车。 纤细的身影躬身入了马车里,直到马车帘彻底落下,站在一旁的士兵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头,压低声音道:“将军,你对人家小姑娘也太凶了吧。” 闻野眉梢轻挑,不明所以:“我凶了吗?” 士兵点点头,看着这张面无表情时便显得冷厉的俊容,道:“她又不是故意的,兴许真没听见什么,就算真听见了也并无大碍吧,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叫你莫名其妙这么一瞪,估计心里都委屈上了。” 闻野似是仍旧不觉自己哪一句凶了桑泠,但士兵所说的委屈又让他想起桑泠方才乖乖抿唇点头的样子。 他转头看了眼还有微小晃动的马车帘,心下微动,一旁的士兵忍不住又小声嘀咕道:“将军这般不解风情,可如何能讨得桑姑娘欢心。” 闻野赫然一记冰冷的眼刀射来,吓得士兵脖子一缩,拔腿就跑。 “我这就去集合兄弟们。” 客栈门前吵吵嚷嚷着,闻野沉默地站在马车旁久未有动作。 直到一众随行的士兵在集结中准备好再次启程,他才缓过神来,迈步跨上马车,撩开马车帘躬身进了车厢。 桑泠就如方才时一样,模样乖巧地坐在内里一角。 本是微垂着眼眸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只是放空走神,一听见声响赫然抬头,一双澄亮的眼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向了闻野。 闻野沉默地坐下,淡冷的目光甚至没有半分与桑泠交汇,只待马车驶动起来,便侧头看向了马车窗外。 马车内沉寂一片,只有车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响动,安静得令闻野有些不适应。 他视线飘忽片刻后,没由来地朝桑泠的方向扫了去。 桑泠没再看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聚焦,像是又放空走神了。 闻野目光流连她脸上,她也浑然不觉。 从闻野的角度能够清晰瞧见她额前几缕短浅的碎发随着微风活跃地飘动着,那双漂亮的杏眸连放空时都亮灿有光,浓长的眼睫小刷子似的微微卷翘着。 视线向下,是她无暇的肌肤,小巧的鼻尖。 还有那双微张的嫣唇,饱满莹润色泽艳丽,让人想象不出那处究竟是种怎样的柔软触感,却又觉得应是会如入口即化的甜糕似的,带着馨香的甜,软化心尖。 马车忽的一个轻微颠簸,闻野骤然回神,几近匆忙仓促地移开视线。 心口有诡异陌生的躁动,余光却瞥见桑泠落在腿上的双手小幅度地搅动着手指。 她当真委屈了? 闻野思索片刻,仍是没想出自己究竟哪一句凶了她。 方才谈论的本就是与她无关之事,此事繁杂,且危机四伏,她若什么都不知道便是最好的,无端被牵扯进来才是麻烦缠身。 闻野身形微动,似有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意图。 但双唇微张后,又很快再次闭上,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深沉的眸光在闭眼后彻底被遮掩。 他本也只是为报答桑泠此前的相救送她这一程,待到抵达江州后他们便会分道扬镳,恩情两不欠往后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士兵不明实情,甚以为他有想讨桑泠欢心的意思,但殊不知,桑泠才是那个别有心思之人。 她还是只是个小姑娘,见识不多,心性未定,突然的兴起若是不得回应便也很快会消散。 如此他便不该给予她过多不必要的回应。 这般想着,一夜的疲惫逐渐开始蔓延,闻野打算小憩片刻。 但当眼前陷入漆黑,思绪开始放缓,脑海中便没由来的闪过自己方才无意识沉下的神色,眸中清晰映照着桑泠迷茫无措地仰头看着他的样子。 或许他刚才对于桑泠来说的确是有些凶狠了。 小姑娘说话一向温温柔柔,自不像他军中那些糙汉子可以随意板脸露凶。 闻野突然无法忽视方才漫长的沉默中,桑泠垂眸搅动手指的模样。 甚不可避免地猜测她彼时心中的思绪,委屈无助地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无意偷听。 她胆子甚小,昨日又刚经历了那般血腥可怖的场面。 他记得那时她甚至不敢一人回屋睡觉,连嗓音都带起了哭腔,却是忍着没有当真哭出来。 这会经他冷然一吓,莫不是在他闭眼时一个人偷摸掉起眼泪来了吧。 闻野思绪回炉,赫然睁开眼,竟发现马车内仅剩他一人。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感觉身前异样,一垂眸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桑泠此前给自己备的小毛毯。 毛毯温热,还带着少女身上独有的香气,在他彻底清醒过来后丝丝缕缕蹿入鼻尖,不容忽视。 闻野猛地坐起身来,一手抓着柔软的毛毯,一手迅速撩开马车帘,只见马车前走神发呆的士兵被他忽的吓了一跳。 士兵还来不及出声说什么,只见闻野神情骤变,急促道:“桑泠呢,她人呢?” 015 第15章 在马车外值守的士兵疑惑迷茫地解释后,闻野有一瞬晃神。 或许是太过疲惫,他以为自己只是小憩并未熟睡。 却不曾想,他竟是当真睡着了,已是睡了一个多时辰。 马车此时停在离开驿站后的一处小镇。 因着桑泠早晨未吃多少东西,待到这会便觉有些饿了,这才停了马车让她去镇上买些小食。 闻野皱了皱眉,对于自己方才反应极大的焦急感到不适应,沉默片刻后,面色仍是僵硬:“可有派人跟着她?” 士兵应声:“六子和阿毛跟着桑姑娘一起的,将军您就放心吧。” 一看士兵那意有所指的暧昧眼神,闻野眉心蹙得更紧了,几欲动唇解释什么,到底还是只沉沉“嗯”了一声,放下马车帘坐回了马车内。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甚至连马车驶动时的碾压声也不再有。 闻野垂眸看着搭在腿上的毛毯,一时间又开始想。 她是真饿了,还是觉得委屈借此四处走走消散心情。 她哭了吗,还是只是撇着嘴隐忍心情。 毛毯,是她给他盖上的吗。 闻野重重阖上眼帘,神情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诸多思绪侵扰在脑海中,他竟有些坐不住了。 再度睁眼,刚要有起身的动作时,马车外忽的传来了走近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轻柔的嗓音。 “将军醒了吗,可是还在睡?” 士兵还未来得及出声回答,马车忽的一动,马车帘从里面被撩开。 闻野躬身走出,抬眸就瞧见身后跟着六子和阿毛的桑泠步伐轻快地正往回走。 桑泠愣了一下,脸上本就带着些许轻松欣喜的神情在看见闻野后彻底绽开。 “闻将军你醒了!我买了些打糕,软软糯糯的好生香甜,我给你也带了些回来,要尝尝吗?” 话语间,桑泠已一路小跑着到了马车跟前。 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怀里抱着的油纸内装的正是方才买回的打糕,透过油纸散发出明显的甜腻香气。 桑泠看上去神清气爽,带着笑意的眉眼微微弯下,待闻野跨下马车后,双手捧着油纸包便向他递了去。 闻野敛目看向油纸包,一时间没有伸手去接。 凑近后打糕的香甜气息越发浓郁,是他向来不喜的口味。 见他不动,桑泠伸出的手有了退意,不确定问道:“你不喜欢打糕吗,那我……” 手还未完全收回,闻野忽的身手一把接过:“没有,我尝尝。” 桑泠手中一空,顿时又亮了眼眸期待地看着闻野。 待他指尖拿起一块打糕,她便已迫不及待地雀跃询问:“如何,可还喜欢?” 闻野眉心微动有些无奈。 打糕拿起后香甜气息越发凑近,他的确是不喜甜,仅是这般闻着香味便生出些许抗拒。 但目光瞥见桑泠兴致勃勃的模样,一时间又不忍开口拒绝了。 到底还是咬了一口,闻野绷着下颌线没有露出过多表情:“挺好的。” 他又转而问:“还买了什么,可吃饱了?” 桑泠欣喜地点点头,不见她脸上有半分委屈落寞之色:“这处小镇比云台镇热闹多了,好多新奇玩意我连见也没见过,街上人来人往,好多人都说着不同地方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光有卖吃食的小摊,还有卖饰品玩物的摊子,不过我怕耽误了行程,没能多逛一会。” 桑泠说起方才的所见所闻,嫣唇一张一合,眉飞色舞的模样很是灵动,全然一副小女孩心性。 说罢又觉得自己好像太多话了,抿住唇下意识看了眼闻野,不知他是否乐得听她在此滔滔不绝。 闻野神情很淡,让人看不出喜怒,但觉他应是有些放松的。 吃了一口的打糕被他拿在手里迟迟没有再继续,他缓声接话道:“这里是江州附近的一处重要枢纽地,连接大齐以南的各大城池,所以人来人往外贸发达,眼下时间还早,你若感兴趣可以再去看看。” 桑泠仅犹豫了一瞬便摇了摇头:“不过是头一次见有些新奇罢了,但方才我已逛了一阵了,还是直接赶路吧,我想早些到达江州,将军你不也正有要事要前往江州吗,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闻野蓦地看向桑泠,她主动再提及方才之事,却并不显得委屈。 也不知是那股劲已经过去了,还是根本就是他自己多想了。 桑泠眨眨眼,像是知晓闻野在想什么似的,在他开口前又再次道:“方才,我什么也没听见的,只是想着你本不与我顺路却仍是送我一程,让我心里有些欢喜罢了。” 闻野一愣,那股本就萦绕心头的愧疚顿时滋生蔓延。 桑泠说完很快转身,攀上马车娇小的身影灵活地钻进了马车里。 闻野随后上车,便见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也被桑泠抱在了自己怀中。 她正垂眸整理着毛毯,神情温顺乖巧,让他没由来的在脑海中描绘出她微探着身子小心翼翼替他盖上毛毯的情景。 朦胧虚幻,未曾亲眼看见,便没几分真实感。 直到桑泠整理好毛毯,抬眸朝他微微一笑:“将军,方才睡得好吗,你看上去精神多了。” 闻野喉间一紧,虚幻的想象彻底被映入眸中的笑颜覆盖,如春风拂面,挠得心尖泛起酸软的痒意。 开口时,低磁嗓音染上了意味不明的暗哑:“今晨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的确语气不佳,我向你道歉。” 桑泠眸光一颤,若是不知晓闻野的性子,她大抵要觉得这个板着一张脸向她低头道歉的男人,定是被她拿捏住了,从而当真将他撩拨到手,不日便能顺利与他成婚。 可桑泠当然了解闻野,甚至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听。 上辈子成婚的第一日,桑泠醒来时正见闻野赤着上身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穿衣。 听见身后动静,闻野却并未回头,手上动作不停,只低声道:“昨日我没控制好自己,我向你道歉,你多休息一会,恢复好了再去向祖母请安便可。” 桑泠当时心头一暖,初嫁到将军府的拘谨和被折腾了一晚的酸楚在瞬间消散。 她以为闻野会是个体贴疼人的丈夫,外面传言不真,她的婚后生活应是不至于太糟糕。 可没曾想,那是她那年第一次和闻野说话,竟也是最后一次。 待到那日桑泠当真休息舒服了起身已是日晒三竿,而闻野早已离府远行,不知归期。 而新婚的头一年,桑泠一个人独守空房数个日夜,也彻底明白了闻野娶她并非他本意,他也自不可能会对她有半分温柔体贴。 闻野虽是对她不闻不问,好在后头有金钱加持,她的婚后仍获仍是算得上不糟糕。 但如此情况放到眼下,桑泠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闻野显而易见地看见桑泠在他诚恳道歉后,眸光却越来越暗淡,甚至本是没见过她委屈时的表情,这会竟真真切切看到她撇了嘴,红了眼尾。 “你……”闻野无措地张了张嘴,不知自己道歉为何反倒引得她委屈了,像是当真怕她掉眼泪下来,又急促开口解释道,“是有关昨日刺客夜袭一事,知道得越多于你而言越危险,我只是不想你被牵扯进来,并不是要责备你,我平日在军中如此说话惯了,那也不是凶你,就是……” 桑泠本是怔怔地看着闻野,越往下听神色便逐渐有了变化,最终没等他说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闻野话语顿住,被桑泠这么一笑,顿时抿住了双唇,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桑泠笑得欣喜,眼尾的泛红还未完全褪去,憋出的泪花绽得眸子亮盈盈的。 如此看来,倒是和上辈子的情况并不一样。 “闻将军。”桑泠忽的唤他,引得闻野眸光微动,但仍是静静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但桑泠唤过后又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闻野动了动唇,忍不住就要开口接话。 桑泠先一步又缓声道:“我猜,你方才是在担心我受委屈了吗?” 闻野到嘴边的话忽的一噎,咽在喉咙里,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一下。 他微眯了下眼,目光审视地看着小姑娘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狡黠,明显意有所图。 闻野开口道:“桑姑娘。” 桑泠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出声打断:“泠泠。” “你可以唤我泠泠。” 闻野唇角微扬,带着浅淡的笑意,像是心情不错似的。 再次出声,便有低磁的轻笑声传来,磨人耳根,却仍是唤她:“桑姑娘,你还猜到了什么?” 桑泠一愣,本是稳占上风的局势被闻野忽的一句反问瞬间打乱了节奏。 心头不由漏跳一拍,她怔然看着他,像是想从他深邃的眸眼里瞧出几分被她吸引的证据。 可那双黑眸深沉,眸底蕴着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她只能懵懂地看着他,鬼使神差般直言道:“我还猜,闻将军心中可是开始在乎我了?” 男人朗笑出声,眼尾彻底有了笑意,一双剑眉弯下带起温和的弧度,软化了他整个人张扬凌厉的气势,好似一下子当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桑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脸上有些发热,却迟迟等不到闻野的回答。 待他笑声散去,她忍不住探直身子向他凑近,追问道:“那我猜对了吗?” 闻野敛目,手里还拿着装着打糕的油纸包。 甜腻香气持久地侵入他的鼻腔,不知何时竟已不显得排斥了。 他并未答话,只抬手将方才放置一边只咬了半口的打糕拿了起来。 送入口中前,他嘴含笑意,意味不明道:“可惜,猜错了。” 打糕入喉,香软化开,绽着甜腻的味道。 向来不喜甜的味蕾在这一刻破天荒地接纳了这抹香甜。 缓慢品尝,吞吃入腹。 竟还觉得意犹未尽。 016 第16章 怎么就猜错了呢。 桑泠不明白。 接连两天相安无事地赶路,但桑泠心里可一点也不放松。 闻野似乎的确要事缠身,且不知他此番突然顺路要前去江州干什么,但江州之后还有行军队伍在继续南下,他定是忙完便会马不停蹄地离开。 闻野忙碌,这是她上辈子便知晓的事,至此哪能有再多时间让她下手。 这日他们抵达驿站中转,闻野带了几个人骑马赶去了十几里外的城镇,桑泠被安置在客栈里,留有六子和阿毛陪同。 这两人是此次随行的士兵里年纪最小的,六子与桑泠同岁,阿毛要年长他们一岁多。 因着年纪相仿,两人又性格爽朗风趣,几日接触下来便熟络了起来。 午饭时分,三人坐在客栈大厅里等着店小二上菜。 六子和阿毛皆发现桑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桑泠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面上,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六子忽的咧嘴笑着转头看向桑泠:“桑姑娘,将军一会就回来了,不过小半日时间,用得着这么魂不守舍吗?” 桑泠一愣,回过神来,却并没有被戳穿心事的羞赧,只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这么明显吗,连你们都看出来了?” 连这两个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都瞧出她在魂不守舍了,闻野怎会看不出来。 不仅是今日他离去这大半日,前两日她同样如此,闻野却像是什么也未察觉一般。 不再提起那日马车内的话题,也再无更多别的交谈。 他们好似突然进展了一大步,又戛然而止。 阿毛不知桑泠心中所想,还傻乎乎地笑着:“这还不明显,瞎子都看出来了,桑姑娘,你就这么喜欢咱们将军啊?” 两个毛头小子也是口无遮拦,一般女子若是被这么直白道出少女心事,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恼怒不已了。 桑泠却是忽的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朝两人郑重点点头:“当然喜欢了,将军不仅救了我的命,这一路也多亏有他同行送我前去江州,将军那样的男子,很难让人不心动吧。” 桑泠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认真,眸底澄澈的光亮不含半分杂质,不像是带有复杂色彩的情愫,却又叫人反驳不了她真挚的感情。 话音落下,反倒是六子和阿毛两人有些不好意思了,艳羡又嫉妒,可奈何自知哪能比得上自家将军,天仙般貌美的小姑娘自是只会对自家将军一见倾心。 桑泠却在心底仔细回味着自己方才这番话。 金银珠宝,荣华富贵,怎不算喜欢,甚至是喜欢极了。 如果可以,她巴不得能将闻野当财神爷供起来,只要他按时吐金币,她保准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就连他那位前世爱而不得的心上人,她也能铆足了劲给他加油助力。 可是,这尊财神不往她家门里进。 桑泠歪了歪头,认真问道:“你们可知,你们将军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吗?” 两个青年一听,顿时为难地挠了挠头。 “我从军不过大半年,听军中前辈说起过,将军似乎一向不近女色,未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又谈何喜欢怎样的女子。” 阿毛从军时间稍长一些,他出声道:“那也不尽然,以前闲来无事时,大家伙也会凑在一起聊聊女子,聊聊自家妻儿,有几次我见将军和那几个大哥也聊得火热,可惜我那会站哨呢,也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 桑泠闻言有些失望。 别的事她大抵还算了解闻野,可闻野喜欢怎样的女子她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眼看江州越来越近,她却没法精准对症下药,实在令人头大。 正烦闷着,六子又忽的起劲道:“不过这事我们不知,有个人一定知道。” 阿毛也顿时反应过来,一拍桌,欣喜道:“对啊,这事陈军医定是最清楚了,将军与陈军医打小就相识,没人比他更了解将军了。” “不过以陈军医的性子,也会如别的兄弟一样整日没事关注将军喜欢怎样的女子这等世俗小事吗?” “这可说不好,谁知陈军医私底下和将军都聊些什么,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况且将军今年已是二十有五,即使从不近女色,也绝对早开过窍了,陈军医即使没有刻意问过,但肯定多少也知晓些内幕的。” 桑泠听得愣愣的,这两人却是越说越起劲。 “等等,你们说的这个陈军医是……” 是她知道的那个吗? 桑泠忽的心口一紧。 思绪还未往下蔓延,六子顿时眼睛一亮:“说曹操曹操到!陈军医他们到了!” 桑泠赫然转头,却只在客栈门前瞧见一匹黑色的骏马,骑马人的上半身被客栈牌匾遮挡住,并不能看清来人的模样。 而六子是根据马旁几名随行士兵认出了同伴。 桑泠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眸光一颤,提着裙摆起身就快步跑了去。 阿毛吓了一跳,忙呼唤道:“诶,桑姑娘,你去哪儿!” 六子也惊愣疑惑:“不至于这么着急问吧。” 桑泠三步并做两步,直至当真跨出客栈门槛。 午时的日光明亮耀眼,将马背上男子的面容清晰映入了桑泠眼中。 真的是他! 桑泠眸光颤动,迎着耀眼的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颂知。 六子阿毛口中的那位陈军医。 上辈子,他自称自己是闻野的部下,在那间破旧的平房中找到了她。 他将她带回将军府医治,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一年,极力缓解她的痛苦,拼尽全力延续她的生命。 桑泠不知他所做这一切是出于闻野生前的交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若不是因为陈颂知,或许她死得更早过程更为痛苦,甚至死后独自一人在那小平房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陈颂知那张清冷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好像一下便将桑泠又带回了上辈子最为艰苦的那一年。 思绪飘远,目光发怔,一时间竟就这样看出了神,即使此举唐突她也浑然不觉。 不远处,前去城镇办事顺便接到陈颂知的闻野套好马阔步走来。 还未走近,便在客栈门口见到了桑泠纤细的身影。 她怔神站在门前,旁若无人地仰望着与他同行先到的陈颂知。 陈颂知被桑泠这般突兀的眼神看得不明所以,仅垂眸与她对视一瞬,很快便转回头询问般地看向闻野。 闻野剑眉微蹙,压根没搭理陈颂知,只眸光晦暗不明地紧盯着桑泠。 她仍旧没有移开眼,甚至没注意到周围旁人经过。 半晌,闻野薄唇微动,出声唤道:“桑姑娘。” 他站得不远,仅是十来步的距离,就连客栈门前路过的旅人都闻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可桑泠仍是毫无反应。 陈颂知也不知眼下是何情况,身子微僵了一瞬,犹豫着自己是否要先行下马。 那头,闻野忽的再次出声:“泠泠。” 桑泠一愣,目光中陈颂知有动作时她赫然回神,而后便听见了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 她骤然移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闻野身姿笔挺站在不远处。 闻野面色沉冷,却是很快又道:“泠泠,过来。” 桑泠眼眸一亮,像是自己方才根本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似的,一听闻野这般唤她,连带着眼尾都带起了笑意,忙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着朝闻野而去。 “闻将军,你回来啦。” 闻野本是莫名下沉的气郁又在瞬间莫名消散了大半。 他狐疑地看着满眼泛光一路向他跑来的小姑娘,甚至要觉得自己刚才看到她目光灼灼看向别人的那一幕是他的错觉。 桑泠三两步跑到闻野跟前,仰头看着他,欣喜的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似的。 闻野目光微顿,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正翻身下马的陈颂知,转而问桑泠:“你认识他?” “谁?”桑泠眨了眨眼,那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好生无辜。 闻野默了一瞬,目光收回侧头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方盒:“去镇上顺便给你买了点东西,你看看是否喜欢,若是需要便留下,不需要便……” “需要的!”桑泠迅速接话打断了他,一把接过了方盒。 闻野这套话术她再了解不过了,下一句定是“不需要便处理掉”。 方盒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是何物件。 桑泠拿着方盒凑近耳边摇了摇,下意识问:“是什么呀?” 闻野挑了挑眉,话语被打断,眉眼间却明显蔓上些许愉悦之色:“你打开看看。” 桑泠拿着方盒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若说闻野出行给她带东西,那是上辈子常有的事,她也早已习惯。 或许是顺道随手一买,或许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未曾细想过。 但当面拆闻野给她带回的东西倒是头一回。 闻野面色淡然站在一旁,好似并不在意,目光却一直静静看着她。 桑泠一手捧着方盒,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 直到方盒被打开,内里竟装着一副白玉内雕的碗筷。 碗身白皙通透,内里雕花精细,用金边镶着头部的长筷打磨成适合抓握的形状,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见她明显喜欢,闻野略微紧绷的面色才终是缓和了下来。 他侧头目光移向别处,倒当真像是不甚在意,顺道随手把没地儿花的钱花了一点的模样。 精致的物件总能吸引人的注意力,桑泠无心关注闻野的表情变化。 她眼眸灿亮地紧盯着这副漂亮的白玉碗筷移不开眼来,心里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来。 这玩意能值多少钱,小镇上买的应是不贵吧,但看着又好生精细,总觉得也不是便宜之物。 她究竟是留着自己用,还是当了换成银两囤起来。 思绪间,桑泠下意识就想直接询问这副碗筷的价格,但话到嘴边还是猛然清醒过来,随口低喃了一句无所谓答案的问话:“为何给我买碗筷?” 她连看都不得闲看他一眼,显然闻野究竟为何给她买这副碗筷,她并不是真的好奇。 却没曾想,下一瞬她听见他淡声道:“既是喜欢,就留下用吧,路上好好吃饭,没事别总用筷子戳客栈的小木碗了。” 饭席间。 客栈一楼大厅坐满了闻野带回的随行士兵,以及陈颂知一行人。 众人有说有笑,话语间偶尔谈论一些军中事务。 桑泠沉默不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手里捧着本还没决定好当掉还是自用,就已是被闻野派人洗净盛满了饭的白玉碗筷。 周围声响嘈杂,她却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拿着筷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碗底戳去。 白玉碗不同于木碗,力道一重,筷子戳穿米饭触底,发出了一声清脆却并不算突兀的脆响。 桑泠赫然回神,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了闻野转头看来的目光。 她愣了一下,像是学堂走神了的学生被先生逮了个正着似的,忙又垂下头来小口地吃了起来。 再到一口米饭咽下,桑泠余光这才瞥见闻野已再次转回头去正与旁人交谈。 所以,他是何时知晓她吃饭爱用筷子戳碗的。 思绪再次飘向远方。 桑泠忽的想起,自己这点小习惯好像在上辈子就被闻野发现过,甚至那时他们还未曾同桌吃过几次饭。 桑泠吃饭向来很慢,时常又心不在焉,一旦拘谨紧张时便更容易暴露这个小毛病。 第一次与闻野同坐一桌吃饭时,已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闻野那日刚从远处回来。 他们并不熟悉,甚至桑泠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还有些怯意。 整个饭席她饭菜没吃几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戳碗。 闻野吃完放下碗筷时,忽的开口问她:“饭菜不合口味吗?” 桑泠当时只彷徨于和陌生的丈夫相处的尴尬,并未注意更多,含糊不清地回答后,闻野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但后来许久以后,她从下人口中得知,自他们第一次同桌吃过饭后,闻野便吩咐了下去,往后不论是他在外还是回府,饭菜口味照桑泠的喜好便可,不必因他突然归来而更改。 最初,闻野或许是觉得因为他的突然归来,下人们为迎合他口味而准备了与往常不同的菜色,导致桑泠胃口不佳。 而后又有几次同桌吃饭后,桑泠便陆续收到了闻野从远处给她带回的各种各样的碗具,像是在变着方儿哄她吃饭似的。 只是桑泠如今仍没想通,那时的闻野明显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为何会有心思注意到她是否有动筷,饭席间在做什么小动作。 又为何要在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妻子是否有好好吃饭。 桑泠咽下一口菜,缓缓抬头,视线无意识地就飘向了闻野。 因为陈颂知的忽然到来,他们似乎有很多事情要交接。 他坐的位置侧对着她,已是放下了碗筷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颂知说着什么。 桑泠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擦着白玉碗壁,心里没由来地想着,闻野这人莫不是就爱管人吃不吃饭。 毕竟结合前世他的所作所为,她也没法将他此时几近关怀的举动当做是对她有意。 正想着,目光中男人俊朗的侧脸忽有微动,像是下一瞬就要转头看来似的。 桑泠在被抓包前心下一慌,连忙慌乱无措地移开视线,一眼便看向了坐在闻野身旁的陈颂知。 闻野本无意转头,微抬眉眼时余光瞥见了一道明目张胆的视线。 他眸光微顿一瞬,一转头眉心却不自觉轻蹙起来。 她看的是陈颂知。 她又在看他。 陈颂知毫无察觉,一口饭吃完,一抬眼却赫然对上闻野意味不明紧盯着他的冷厉视线。 陈颂知:“?” “你认识她?”闻野嗓音很沉,即使在嘈杂的大厅中完全不必担心是否会被别人听到,但声音仍然明显压低。 陈颂知不明所以:“谁?” 至此,闻野脸色更臭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会装懵。 “她,桑泠。” 陈颂知甚至还是没反应过来所谓“桑泠”是何人。 他有所察觉地转头回看去,被他触及目光的小姑娘忽的就被吓到了似的,忙转回头去几乎快把脸埋进碗里了。 陈颂知面无表情地转回头来看向闻野:“还未问过你,怎突然想起专程绕路送这位姑娘?” 闻野微眯了下眼眸,显然气压低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颂知坦然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她为何多次偷看你。” 陈颂知默了一瞬,很认真回答:“应该不是偷看。” 闻野沉着脸色审视般看着陈颂知,默不作声等待他的下文。 而后,他便看着陈颂知一本正经陈述道:“她那是明目张胆地看我。” 再看他迎着自己沉冷的目光补充道:“两次。” 017 第17章 入夜。 平日里早已沉寂的客栈因着今日加入队伍中的数十人仍旧嘈杂忙碌。 木制的地板不时发出凌乱的脚步声,走廊上来来往往,也不知多久能够消停下来。 桑泠坐在屋中依稀能听到走廊上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士兵们上楼入住。 她垂眸搅动着手指,丝毫没有要上榻歇息的意思,更像是随时准备好要起身出门。 直到屋外逐渐归于平静,最后一道关门声响起的同时,桑泠赫然站起身来,快速迈步便朝着门前走了去。 空无一人的客栈走廊上光线昏暗,大部分烛火已是熄灭,仅留有转角楼梯处一盏微弱的光火在沉寂中摇曳。 桑泠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前,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再无旁人,这才轻手轻脚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早在白日里她便打探清楚了,陈颂知就住在离她最远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对于今生再见他的惊讶已是褪去,但眼下她迫切之事还需得陈颂知帮忙。 可是就这么贸然前去找陈颂知多少有些唐突,甚至桑泠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陈颂知。 思绪间,桑泠迈着步子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脚下步子一顿,抬手敲门的动作带有些许犹豫。 手臂缓缓曲张,手指蜷缩指骨逐渐朝向房门的方向。 正要有动作,还未触及房门,里面忽的一声响,房门赫然被人从里打开。 桑泠一愣,眼前照入屋内光亮,身前却被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出沉闷的阴影。 “你怎么在这?”低磁的男声划破沉寂,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桑泠愕然抬头,竟在陈颂知的房门前看见闻野,一时间本就没做好准备的心绪瞬间凌乱起来。 “我、你……你怎么在这?” 闻野微眯了下眼,俊冷的面容情绪不明:“桑姑娘,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迟钝蹿入鼻尖的药香让桑泠缓过神来,后知后觉意识到闻野或许在此让陈颂知替他治疗腿伤。 突然被撞破的尴尬很快被她掩下,桑泠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是啊,我想去找你,但见你屋中无人,想着你兴许在陈军医这,便在门前等了会。” 找他? 闻野挑眉,显然不信桑泠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 若真是找他,方才怎会露出那般讶异慌乱的神情。 既不是找他,那便是…… 闻野眸光下沉,高大的身形将房门挡了个严实,几乎叫人在房门大敞的门前也没法朝里多看一眼。 他敛目看着桑泠,道:“你找我干什么?” 桑泠显得自然平静的面色下,一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被闻野尽收眼底。 纤细白皙的手指小幅度地在她腹前交错搅动着,她眼睫轻颤一瞬,道:“自是有话想说,不知闻将军现在可否方便?” “桑姑娘,现在已是深夜。”言下之意便是不方便了。 闻野拒意明显,引得桑泠忍不住小声嘀咕道:“白日还唤我泠泠呢,眼下又是桑姑娘了。” 果真那副白玉碗筷不过是他钱多得没地儿花了随手买的。 闻野听得不清晰,问:“你说什么?” 不过桑泠自是无事找闻野,被拒绝了也好,免得叫闻野觉得她鬼鬼祟祟的。 这便连连摇头,干脆利落道:“没说什么,既是夜深了,那便不打搅将军歇息了,我先回房了。” 桑泠身形转动的同时,闻野脸色顿时一变:“等等。” 桑泠回头,见闻野眉心微蹙有些不明所以。 还未来得及开口,闻野沉着面色迈开步子就往前走,身形离开房门前还顺手一把拉上了陈颂知的房门。 砰的一声关门响,桑泠连陈颂知的影儿都没瞧着半点。 “跟我来。” 桑泠愣了一下,才见闻野似乎是朝他的房间方向去。 刚不是还说不方便,这会便要带她进屋了。 桑泠顿时面露喜色,忙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闻野推开房门,冷硬的背影叫人不知他情绪喜怒,只有一股类似陈颂知屋中飘散出的药香扑鼻而来,令桑泠下意识视线向下看向了他受伤的右腿处。 和前世一样,闻野平日看上去并无异样,若是不知晓的,甚至不觉他身上带伤。 但那处伤口十足严重,桑泠今生亲眼所见,自知那不会是三五日便能痊愈的伤口。 正想着,闻野已迈入屋中随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出声将她唤回了神:“坐吧。” 桑泠心口一紧,这才想起自己喜滋滋跟着闻野入了屋,却是并无什么事要找他。 眼看着闻野在她坐下后又自顾自倒了杯茶坐在她身边,好像下一瞬就要说:“找我什么事?” 桑泠毫无头绪,迷茫地眨了眨眼,却见闻野茶杯到嘴边忽的又放下,径直侧头看向她,沉声直言问:“你大半夜找陈颂知干什么?” 桑泠怔然,刚在心下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又被瞬间推翻。 她的企图竟是早就被闻野看穿了。 既是被看穿,桑泠便也不再纠结。 新的说辞很快在脑海中成型,她镇定抬眼,编的谎话张口就来:“听六子和阿毛说,这位今日前来的陈军医本是江州人,多年过去我不知表亲家是否还住在母亲所说的地方,他们也算江州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想着陈军医或许会认识,便想着向他询问一番。” 话音落下,桑泠观察着闻野的脸色,竟是比方才还沉郁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满意她这套说辞还是压根就不信。 不过闻野既是不承认心中在乎她,又何需在乎她夜里找陈颂知干什么。 顿了一瞬,桑泠还是补充道:“因着今夜士兵们入住,我只得待到大家歇息了才去寻陈军医,一耽搁便已是这个时辰了。” 闻野仍在沉默,静静凝视着桑泠,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 仅是听六子和阿毛说陈颂知为江州人,她便在客栈门前那般看他出了神。 手里捧着他送的碗筷,饭席间视线却再次明目张胆地看着陈颂知。 分明前一刻还在说是为找他才去了陈颂知屋门前,这会又毫不心虚承认了自己前后矛盾的谎言。 那眼下这话,又是真是假。 她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 闻野不见桑泠半分慌乱心虚之色,倒是自己心绪越发沉闷躁动。 本是心中有郁,但不过片刻,还是耐不住性子打破了沉默:“陈颂知不是江州人。” 桑泠略微讶异地微张了唇,眼眸放大像是未曾预料到似的:“是吗,那便是六子和阿毛说错咯。” 把事情推到两个年轻士兵身上桑泠也一点不觉愧疚。 她的确不知陈颂知究竟是哪里人,方才的说辞不过是随口一说。 于她而言,他就是闻野生前的一个部下罢了,连他是随行军医之事也只是今生才知晓的。 看着桑泠这副模样,闻野心中躁意更甚。 这个满嘴谎话的小姑娘,压根就像是在把人耍着玩似的。 刚做过治疗的右腿开始隐秘地泛着刺痛,袖口下的指骨不自觉收紧握成拳。 闻野脸色逐渐阴沉起来,还未开口,耳边忽的传来带着烟南软调的柔声:“其实,我也的确有事找你,但……” 闻野抬头:“但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声,桑泠垂着头在腰间的荷包里翻找一阵。 再次抬头,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圆盒,看着精巧像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却又并无普通胭脂水粉包装得花哨。 伸出手的那一刻,桑泠觉得有些肉疼,但面上丝毫不显,只继续温言细语道:“但不知你是否用得上,所以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给你。” 闻野一愣,方才阴沉的脸色在瞬间消散大半,怔然看着桑泠手中的小圆盒,一边接过一边问:“这是什么?” 桑泠面颊恰到好处地泛起微红,在烛火映照格外清透盈亮:“外伤药膏,上次我在小镇买吃食时在一间药铺买下的,药铺大夫说这药膏不仅能疗伤祛疤,也能缓解伤口疼痛,对外伤甚是有效,我想着你的腿伤严重,只怕这一路颠簸定是不好受,所以当时买下想着说不定对你的伤势有帮助。” 闻野面上的紧绷在此刻彻底松缓下来,瞳孔紧缩一瞬又放大,圆盒拿在他的大掌中显得格外小巧。 所以是那次买打糕时一同买下的吗。 闻野粗粝的指腹摩擦圆盒盒身,没急着打开,只语气淡然问:“那为何现在又给我了?” “伤口很疼吧。”桑泠眸中有光,视线却好像透过眼前的闻野穿梭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未曾见过前世闻野因腿伤疼痛到难忍时落魄模样,却曾在门前听到过他隐忍到极致却仍是无法完全掩下的沉闷痛呼声。 能让那个向来沉稳克制的男人疼痛至此,甚至需要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门中承受,她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痛苦。 默了一瞬,桑泠敛目缓声补充道:“如今既是有陈军医治疗你的腿伤,但我想这药膏应是能帮你缓解些许痛苦,所有闻将军可以收下吗?” 桑泠说得真诚,心里却是万分不舍。 那药膏花了她五两白银,是她当时手臂有伤时,为避免自己白皙手臂留疤,才咬牙狠心买下的药膏。 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闻野下次若是再送她不能当掉的礼物,她定是会呕死的。 殊不知,眼前的男人怔在原地,心跳有一瞬漏跳了一拍,而后隐秘地藏在胸腔下彻底乱了节奏。 闻野唇角微动,好似不甚在意,手掌却已收紧彻底将小圆盒握在了掌心中。 “多谢,桑姑娘有心了。” 桑泠闻言黛眉微蹙了一下,撅着小嘴抬头瞥了闻野一眼。 他明明就挺感动的,竟还这般生疏地唤她,白日里那一声亲昵的呼唤就像是错觉似的。 但时辰已是不早了,桑泠今夜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到,反倒损失了一盒药膏,只得先见好就收。 “那闻将军早些歇息,我就先回房了。” 桑泠起身的一瞬,闻野才赫然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有方才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就要出声。 陈颂知并非江州人,可他却是熟悉江州的,她若想知晓的表亲的下落,不必过问陈颂知,问他便已是足够了。 可话到嘴边,闻野又忽的抿住了双唇,只沉沉“嗯”了一声。 倒是不必急于今日,她若明日还找借口去寻陈颂知,便能有由头将她带离了。 直到房门被桑泠轻轻关上,走廊上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散沉寂下来。 闻野垂眸摊开了手掌,小圆盒静躺在掌心中,被他用手指拧开了盖子。 淡香扑鼻,夹杂着被层层掩盖下的少许药味。 闻野面色微怔,沉黑的眸子将圆盒中显然有被人使用过的痕迹的药膏映照得极为清晰。 良久,一声轻笑在静谧的屋中散开,带着无奈,却又透着些许纵容。 小骗子,竟是又在骗他。 018 第18章 翌日一早。 客栈大厅便是一阵吵吵嚷嚷。 客栈老板和店小二也不知被这群军爷给赶到哪儿去待着了,粗糙的大老爷们一个个大口喝粥大口咬着馒头,虽是赶路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趟无疑算是休假了。 闻野缓步从楼梯上下来时,吵闹的大厅有一瞬安静。 而后便有士兵大大咧咧朝他喊着:“将军,来吃早饭,这粥里头还有肉末呢!” 说得像是他们平时在军中没吃过肉似的。 闻野没搭理他,视线在大厅内扫了一周后,问:“桑泠还未起吗?” 六子咽下口中的馒头迎了上来:“还没瞧见桑姑娘呢,应是还在睡吧。” 阿毛也在这时回过头来问:“将军,咱们今日几时出发?” 一瞧见这两人,闻野忽的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面色一沉,瞥了六子一眼,沉声问:“是你给桑泠说陈颂知是江州人?” 六子一愣,不明所以,脚下迈着步子随闻野一路走到桌前。 又见他拉开椅子双腿大敞地坐在了阿毛旁边,转头问:“那便是你说的?” 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面面相觑一瞬,稍年长的阿毛更有眼力见地忙端来一碗粥递给闻野:“将军,我们未曾给桑姑娘说过陈军医是江州人呀。” 六子见状连连点头附和:“是啊将军,我们没说过这个啊,我们只说你的事问陈军医自是最清楚的,哪有说他是否是江州人,而且陈军医不是江州人啊。” 话音一落,六子只觉自己瞬间遭到两道视线射来。 阿毛惊愣看着他,也不知人家桑姑娘好不好意思叫闻野知晓她私下打探他,这事就被他口无遮拦给说了出来。 而闻野则是疑惑又审视,默了一瞬,很快问:“我的什么事?” 六子无措地挠了挠脑袋,看看闻野又看看阿毛,一时间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嘴快说漏了。 阿毛微微叹息一瞬,但想了想还是把话接了过来:“将军,人家桑姑娘对你这般上心,你真是一点也不解风情,莫不是误会她了?” 闻野眉心微蹙,他不知自己误会她什么了,反倒是一晚上被她骗了好几次。 但这些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她到底问什么了?” 话都说到这了,六子索性拉开椅子在闻野身边坐下,开口道:“桑姑娘想知道将军你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可我和阿毛都说不上来,所以想着这事大抵只有陈军医知晓,便向桑姑娘这么提了一嘴。” 阿毛点头:“昨日将军你前去镇上一走大半日,桑姑娘一直魂不守舍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桑姑娘的心思,将军你就真的不为所动吗?” 闻野心有惊愣,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为何要有所动”,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 他或许还真难做到“不为所动”。 魂不守舍。 闻野在唇边将这个词碾磨一遍,脑海里无法真切想象出桑泠这副模样,却觉得自己此时似乎有些贴合这个词。 她昨日去找陈颂知,竟是想打听有关他的事吗? 这个解释似乎十分合理,上次桑泠便直白问过他,他无措之下对此避而不答。 还以为这事就这么带过去了,没曾想她竟是还惦记着。 思绪间,阿毛还在继续道:“说来也巧,我们正说着这个,将军你和陈军医就到客栈了,你是没瞧着桑姑娘那心急模样,连陈军医人影都没见着呢,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她才站在客栈门前看出了神,没能开得了口,夜里便又去了一趟。 六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将军你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啊,桑姑娘多漂亮呀,不嫌你岁数比她大那么多,还如此死心塌地,这都没法让铁树开花吗?” 啪—— “啊!” 闻野一巴掌拍在六子后脑勺上,引得他一声痛呼,阿毛在一旁幸灾乐祸笑得开怀。 “闲得没事做,就去给马喂草。” “客栈不是有人喂吗,我怎么离了军营还得喂草啊。” 真相大白,闻野面上郁色一扫而空,打了六子一巴掌,连带着唇角也有了笑意:“那你就去扫马粪,给人客栈老板做点事,说不定还给我们少些住宿费。” 六子好生委屈,揉着后脑勺嘴里嘀咕着:“将军你这么有钱,还节省这点住宿费,真是苦了我了。” 闻野唇角笑意微顿,眼前六子已转身认命往马厩去了。 有钱。 他的确有钱。 不论是现下家中所有的,亦或是大部分还存于朝廷还未领取的奖赏,他无疑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存在。 只是钱财于他并非十足在意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放着那么多奖赏不兑取,仍旧留在朝廷中。 但是,桑泠喜欢钱。 小姑娘每每因着钱财而两眼放光的样子赫然浮现于闻野脑海中。 所以,桑泠喜欢的是他的钱? 闻野微眯了下眼眸,视线一转,二楼的楼梯口赫然出现一道娇小纤细的身影。 桑泠探着头往一楼大厅一看,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人群中尤为显眼的男人。 她顿时眼眸一亮,提着裙摆含着笑就快步朝着闻野的方向而来。 “早啊,闻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少女初醒,额头碎发还带着洗漱后的微微湿濡,一双杏眸灿亮澄澈,水润的肌肤白里透红,像是春日里刚盛开的娇花,美不胜收。 闻野心头一跳,动嘴的一瞬才发觉自己方才竟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开口的声音转而化作无法抑制地一声轻咳。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顺手给桑泠端了碗粥,面色有些僵硬:“吃饭,吃完赶路了。” 说罢,他蹭的一下起了身,高大的身形压着桑泠坐下后小巧一只,令她即使仰头也看不见他耳后诡异迅速蔓上的一抹红热。 不待桑泠开口,便迅速转身朝着客栈外走了去。 桑泠迷茫地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发现她昨日给他的药膏不是专门为他买的了吗。 可那也是五两银子啊,她自己才用了两次而已。 这男人,可真难琢磨,怎一点也不如前世大方了。 019 第19章 三日后。 闻野一行人抵达江州。 知府前厅。 三姨太苏氏带着惊喜的神色来回在桑泠身上打量着,终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桑泠:“真是和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她年轻时更水灵。” 苏氏的温柔和睦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只是那时桑泠初到陌生之地,更是头一次瞧见知府这般阔气的大宅子。 眼前是一口一个“泠泠”亲昵唤着她的姨母,她却从未见过她,对她陌生至极。 以至于那时候,她紧张局促地低下了头,连声姨母也没能唤出口。 “姨母,贸然前来还望你见谅,庄子那边……” 苏氏拍着她的手背摇摇头打断道:“别说了,那事我都知道了,是我考虑不周,你平安无事便好,否则我还真不知如何与你娘交代。” 前厅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朗笑声,唐镇宗缓步走了过来。 闻野:“老师,好久不见。” “哈哈哈,能有多久,不过一个月,听你说又要回来还让我好生惊讶,这是什么风又把你吹回来了,总不是舍不得我这老头子吧。” “既是来江州,自是要来探望老师您的。” “那就在我府上住下,接到你的消息我就已经让下人准备好了西厢的客房,你可不许找借口拒绝啊。” 桑泠一愣,侧身时余光撇见前厅另一边的动静。 闻野背脊直挺,背对着桑泠的方向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嗓音淡冷道:“那是自然。” 桑泠彻底转过头去,眸中光亮闪烁。 闻野竟是要在知府住下来吗,这是前世未曾有过的事。 江州知府大人唐镇宗,桑泠的姨母苏氏是他的三姨太,桑泠勉强算得上是知府的表小姐。 众人皆知名镇四方的玄北将军闻野在无战事时,几乎每年都会到江州拜访唐镇宗。 至此,桑泠前世出嫁前曾多次在府上遥遥瞧见过这位意气风发英俊挺拔的玄北将军,他却是从未在知府留宿过。 “泠泠,走吧,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看看,给你准备了一个漂亮的小院,待来年开春时还能种些花花草草,来了姨母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必拘谨,待会看过屋子还需要什么就和姨母说,千万别客气。” 苏氏压根没功夫关注另一头一个月前才热情招待过的常客,方才简短打过招呼后,心思便全放在了自己这个瞧着水灵乖巧的侄女身上了。 桑泠被苏氏攥着手迈步从另一侧离开了前厅。 她只得暂且收回思绪,腼腆温柔回应道:“多谢姨母,让姨母费心了。” 苏氏还在笑,时不时侧目看向桑泠,再听她温软熟悉的烟南语调,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哦对了,还有你表姐,我的女儿洛嫣,你应是不记得她了,但你出生那年,她还哄你睡过觉呢,不过那时她也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说是哄你睡觉,自己竟先睡着了,这会她还未回府,待晚上吃饭时你便能见着她了,也不知如今你们能不能相处得来。” 桑泠脚下步子微蹲,在苏氏察觉异常前又很快恢复如常。 唐洛嫣。 苏氏膝下独女,前世那个叫桑泠又气又怕的娇纵表姐。 自是相处不来的。 一切好似将要和前世的轨迹重合,却又好像不太一样了。 茶室。 黑子落定,胜负已分。 唐镇宗愣了一下,手中的白子松开放回棋篓中,似是不服面上却带着笑:“你还真是一点也不给我面子啊。” 闻野挑了挑眉:“老师,还来吗?” 唐镇宗摆了摆手:“你这小子,我不来了。” 说罢,他拿起一旁的茶盏一饮而尽,转头却见闻野慢条斯理收拾着棋盘,似乎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怎么,打算在我这坐一整日?”唐镇宗揶揄他。 闻野动作利索,复杂的棋局很快被他尽数清理干净,他才不紧不慢回答道:“老师不是总说我来一趟却无多少时间陪您,如今得闲,您怎么好像不是很欢迎我的样子?” 唐镇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想当初,闻野的棋艺还是他给教的,如今闻野倒是技艺越发纯熟了,可对弈起来,一点不给他留面子。 进攻手段之猛,围剿能力之强,简直是让他输得一败涂地,这怎么欢迎得起来。 闻野见状轻笑了一下,没再和唐镇宗打太极,终是直言切入正题:“其实此番前来确有要事,还需要老师帮忙查探一番。” 唐镇宗闻言终是正色起来。 他坐直身子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前传来响动。 “姨父,侄女桑泠求见。” 唐镇宗到嘴的话一顿,错愣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这才想起今日与闻野同行而来的,还有苏氏早前向他提及过的侄女。 他很快回头,没有向门外应声,却是先压低声音询问闻野:“说来我还忘了问你,你怎会和我的侄女同路前来,你们之前就认识?” 无论是认识,还是同路,这事发生在闻野身上就不太寻常。 闻野眸光微动,视线却是略过唐镇宗直直看向紧闭的房门:“让人在外等着不太好吧。” 唐镇宗狐疑地来回打量着闻野,神色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默了一瞬,他才重新朝门外出声道:“进来吧。” 房门从外面被缓缓推开。 少女一路的风尘仆仆被收拾干净,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白里透红,一双明亮的杏眼带着几分谨慎,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中。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的一瞬,闻野很快敛目,只在耳边听见她柔软的语调:“姨父,闻将军,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这两人果然是认识的。 唐镇宗怔愣一瞬很快神色恢复如常。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抬手热情招呼桑泠:“不打扰,我们正下棋下得不得趣呢,过来坐吧,让姨父好好瞧瞧你。” 桑泠手中还拿着托盘,缓步走到桌前微蹲了身子将托盘内的茶壶放下,这才侧身坐到了一旁,温言细语道:“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新茶,还请姨父莫要嫌弃,可要品尝一二。” 前世的桑泠自是没胆量做出主动拜见唐镇宗,更别说还送茶攀谈。 茶叶自不是从烟南带来的,但路途中偶遇烟南的小贩贩卖茶叶,她便顺手买了两斤,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唐镇宗顿时眉眼更加开怀:“好好好,你有心了,我自是要好好品尝一番的。” 桑泠懂事地抬手替唐镇宗的茶盏添上新茶,视线却若有似无地飘向闻野的方向。 替他斟上一杯茶后,白皙指尖推着茶盏到闻野跟前,声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压低了些许:“闻将军也尝尝吧。” 闻野视线扫过茶盏,动作稍有迟疑,桌案下忽的有一股力道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身形微顿,敛目便在桌角缝隙下瞧见了那只纤细的手指,正捻着他的衣角,和他沉黑的衣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隐秘却又自然。 那股力道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快些赏脸尝一尝她的茶。 撒娇似的。 引得闻野指尖微动。 还未抬手,那头唐镇宗忽的放下饮过的茶盏,大声夸赞道:“好茶,这茶当真不错。” 衣角拉扯的力道瞬间褪去,闻野在缝隙中瞥见那只做贼心虚似的快速缩回的手指。 抬手饮茶时,唇角不自觉有了一抹上扬的弧度。 “的确不错。” 桑泠并未在茶室多待,送上茶水简单问候过唐镇宗后,便礼貌告退离开了。 屋中两人沉默了片刻,像是都藏了些话,却又都颇有耐心似的,谁也没先开口。 到底是唐镇宗先耐不住性子了,手中茶水再次饮尽,他开口打破沉默道:“说吧,怎么回事。” 闻野指尖轻点着桌面,正色道:“大半月前我在江州以北的云台山附近遭到偷袭,对方公然在玄北军行军路上动手,只怕是早有预谋,幕后黑手还在暗处隐匿埋伏,眼下我抓到一点线索,或许这事和我们此前一直追查之事有所关联。” 唐镇宗微微拧眉,像是在对此事进行思索。 他默了片刻,忽的摆了摆手道:“这事先放着,等时安回来让他去办,我问的不是这个。” 闻野:“?” “泠泠,我那侄女,桑泠。”唐镇宗眉心又舒展开来,朝着闻野凑近些许,面上全是兴致勃勃。 “我是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020 第20章 桑泠从茶室出来后,一路朝着苏氏东院的方向而去。 苏氏给她安排的屋子,便在东院的一角,是个僻静优雅的地方,只可惜前世她并没能顺利住在那里。 闻野此番会留宿在知府是桑泠意料之外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今生她与他不同前世的交集,也或许是因为路上遇袭一事。 总之,这对桑泠而言无疑是件值得高兴之事。 这一次,她自不会只是远远望着他了。 苏氏是个性子温婉且格外会享受生活的女人。 整个东院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蜿蜒小路两侧即使入秋也仍旧繁花盛开绿植环绕。 昨夜下过小雨的小雨还恋恋不舍地在花瓣中沾着晶莹水珠,微风轻轻吹过,便抖落一地湿濡。 不远处忽的传来声响。 “你说她和谁一起来的?” 桑泠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认出那是唐洛嫣的声音。 在桑泠眼中,唐洛嫣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娇小姐,张扬娇纵,存在感极强。 即使前世唐洛嫣从未主动为难过她,但也未曾对她有过什么好脸色,想来应是对她不喜的。 桑泠顿住脚步,实在不想在这会和她撞个正着,只打算待她走后自己再入院中。 脚下步子刚停,那头很快传来话语声:“闻将军,奴婢亲眼所见,那位表小姐就是和闻将军乘同一辆马车来的。” 桑泠本以为唐洛嫣会走另一条道,没曾想耳中刚无意听见她的丫鬟的话语,视线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绕过转角直直向她看来的唐洛嫣。 院子另一头,年轻的女子衣着艳丽,不同于桑泠那般温婉柔媚的长相,唐洛嫣要更加张扬美艳一些。 只是表亲间的血缘关系,令两人眉眼间多少能看出几分相似。 桑泠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倒是唐洛嫣先行不悦地皱起一双黛眉。 “不会是对面那个吧?” 她声音压得很低,叫人听不清晰,但也勉强能从她的口型看出她的语意。 刚背着人说了小话的丫鬟吓了一跳,只匆匆看了桑泠一眼,便连忙垂下眼来:“是、是的,小姐。” 唐洛嫣毫不回避地上下将桑泠打量一周,越看她脸上表情就越发不满,像是还未和桑泠有过接触,就已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前世便是这个样子。 桑泠落在袖口下的手下意识蜷缩起来,握紧成拳已做好若唐洛嫣待她不客气,她定不会忍气吞声。 却没曾想,唐洛嫣看了她片刻后又忽的转身:“算了,走另一边吧。” 说罢,她迈步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转角处。 桑泠怔愣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怎感觉这一世的唐洛嫣比上一世还要看她不顺眼了些呢。 傍晚。 桑泠还是在饭桌上和唐洛嫣打上了照面。 一桌三人,丰盛的晚饭似和前世一模一样。 那时,苏氏似乎便是这样热情迎接桑泠的到来的。 一如既往的,还有唐洛嫣板着的一张俏丽脸蛋。 她双臂环在胸前,迟迟不动筷像是在生闷气,但没多久她便不把这股气郁压着自个儿承受,径直开口道:“娘,那处院子说好了留给我的,凭什么她一来就让她住了,那来年我的花草要种在什么地方!” 因着情绪起伏,唐洛嫣越说嗓音越发拔高。 直到她话音落下,苏氏一把放下筷子,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先把你屋中那盆铃兰花种活了再说,我看你哪是想要在那院子种花草,根本就是没事找事。” “娘!”唐洛嫣不满呼出声来表示抗议,而后视线扫向桑泠,自是怨气满满瞪着她。 这便是桑泠前世没能在那处小院住下的原因。 她刚到知府,借住在姨母的院中,一来便引得表姐不满,饭桌上气氛剑拔弩张。 至此,她便开口主动退让了下来,几番拉扯下,苏氏只得应了女儿的意思,将桑泠安排到了另一处屋宅,没有小院,房间也要更小一些。 此时,桑泠被唐洛嫣瞪了一眼,却是淡定地抬眸迎上了她的目光,嗓音仍旧温和柔软,像是一阵无害的微风。 “表姐也喜欢种花草吗,我在烟南时常在家中研究花草种植,多少有些心得,表姐若是不嫌弃,来年我们一起在院中种花可好?” 唐洛嫣顿时一噎,眸底神色复杂翻涌。 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底气不足地冲桑泠斥道:“谁要跟你一起种花了,我是让你不许住我的院子!” 桑泠对唐洛嫣明显不自然的反应感到奇怪。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思绪不出缘由索性不再细思,转而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道:“姨母,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丫头胡说八道呢,那院子你就住着,别管她。” 桑泠本也没打算退让,只客套了一句,便径直答应了下来:“好,多谢姨母。” 唐洛嫣赫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桑泠,像是她做了什么怪异之举似的,嘴里还忍不住嘀咕着:“她怎么这样啊……” “你这丫头!”苏氏轻声数落了一句,倒也没打算再继续谈论此事,很快转移话题道,“闻将军在府上住下的事你听说了吧,上回你便不知跑哪去野了,也没同他打过一声招呼,此番他既是折返回来了,你明日还是收拾规矩些,去一趟西厢,知晓了吗?” 唐洛嫣闻言脸色微变,自也没法再想方才之事,几欲动唇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只闷闷应下一声:“知晓了,娘。” 苏氏明显知晓女儿表面答应心里却是极其不愿的,忍不住又数落她:“也不知你最近怎么了,以前还一口一个阿野哥哥唤得亲热,如今让你前去礼貌给人打个招呼还不情不愿的。” 唐洛嫣脸色微变,明显反驳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没说不去啊,明日我就去。” 略有怪异的氛围下,桑泠忽的发觉自己一直以来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正这时,苏氏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转头向桑泠问道:“泠泠,白日还忘了问你,此番你怎会和闻将军一同前来,你们可是此前便认识?” 桑泠回过神来,小幅度摇了摇头:“不曾认识,只是路上偶然得闻将军相助,这一路才能顺利前往。” 唐洛嫣本是在苏氏提及闻野后便兴致缺缺的,听闻桑泠这般说来,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能有这么巧的事?” 苏氏倒是没太在意,了然地点了点头,饭席也就此结束了。 初到知府,苏氏安排得很是周到,交代了桑泠几句便先行回屋休息了。 桑泠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显然不想在此多待,却又一直坐着不动的唐洛嫣。 方才心底的那抹怪异的思绪又再次涌上。 两人各怀心事,静默好一会,桑泠才率先起身,轻声道:“表姐,那你慢用,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桑泠迈步刚走到门前,唐洛嫣蹭的一下起身,嗓音有些急促:“你站住!” 桑泠顿住脚步回头,刚在心头理出些许的思绪瞬间被打乱,眼神有一瞬迷茫:“怎么了,表姐?” 唐洛嫣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桑泠面前,视线再次在她脸上来回打量着。 那目光已是有些冒犯,看得让人觉得不适,但她很快又移开眼,神色不自然道:“很明显,我并不欢迎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妹,那破院子,你爱住便住,不过有一事我还是大发慈悲提醒你一下吧。” 桑泠心头一跳,好似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将要得到印证一般。 她嫣唇微动,嗓音竟有些许发颤:“什么事?” “闻将军,闻野,你没事最好离他远点,别和他扯上关系,不然有你苦果子吃。” 好像宣示主权一般,唐洛嫣将这话说完,终是松缓了神色。 她微昂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似的,鼻腔轻哼一声略过桑泠便大步迈出了门槛。 徒留桑泠一人惊愣站在原地,心底思绪疯长,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逐渐浮出水面。 那个住在闻野心中多年的白月光,与她有几分相似,他们在年少时便已相识。 每年都会前来江州的闻野,爱而不得退而求其次。 所以,那个女子,有可能会是她的表姐唐洛嫣吗? 021 第21章 这一夜,桑泠睡得很不安稳。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许久,带着繁杂思绪艰难入睡后,便有梦境侵袭。 她竟又梦到了前世的事。 那年,她初到江州知府,胆小拘谨,一来便被唐洛嫣给了个下马威。 唐洛嫣勒令她立即搬离这间小院,住到隔壁的小房间中。 桑泠不敢反抗,更不敢惹是生非。 寄人篱下便是如此,她只觉自己只有安分守己,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才能在知府安然度日。 事实也大抵是如此。 头一年桑泠几乎只在东院周围活动,连着与苏氏都鲜少碰面,更莫说并不常来东院的唐镇宗。 偶尔碰见唐洛嫣,她便会趾高气昂地给她摆脸色。 桑泠见状大多是低头退让,直到唐洛嫣离去,才会匆匆迈步转而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直到第二年,因着知府贵客到来,唐镇宗设宴款待。 桑泠被苏氏唤到一同出席,她推拒不下,只能顺从前往。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闻野。 宴席上,她与那个俊朗高大的男人遥遥相隔。 不仅是坐席的距离,更是她与整个宴席的宾客的格格不入,让她仅是朝那头看了一眼,便又很快收回视线,熟练地隐匿着自己的存在感。 桌上有酒,桑泠未曾饮过酒,却是因着闲着无聊忍不住浅尝了几口。 酒果真是好东西。 没多会,桑泠便觉得自己格外放松,不显拘谨也不再紧张无措。 视线飘忽地移向人群最为聚集的主席方向。 闻野在她迷离模糊的视线中仍是那个鹤立鸡群的存在,一眼便能看见他,甚至耀眼得眸光颤动。 那时,桑泠并未注意到一旁被苏氏催促着不情不愿端着酒杯靠近的唐洛嫣,但此时在梦中却是瞧了个清晰。 唐洛嫣满脸烦闷,被苏氏轻轻推搡了好几下,才终是走到了闻野跟前。 梦中,桑泠看见闻野桌前围着不少人,他一侧坐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唐镇宗,另一侧坐着面无表情的陈颂知。 随着唐洛嫣走近,周围聚集起一众视线,也让开一条道来。 遥远的距离令桑泠即使此时身处梦中,也想象不出他们当时究竟在说什么。 只能瞧见闻野先是一怔,而后竟端着酒杯站起了身来。 他身形微倾明显朝着唐洛嫣的方向靠近,这是他与旁人交谈时所没有的举动,并且从桑泠的角度看去更显亲昵。 那时桑泠只是懵懂地眨了眨眼,心想,原来自己的表姐竟是认识那位耀眼的男人。 仅此而已。 目光中,两个酒杯相碰,碰撞声隔着遥远的距离并不能听见。 桑泠脑海中却是一声清脆的碰响。 她赫然睁眼,似是惊醒一般发现自己原来是做梦了。 桑泠躺在床榻上怔愣半晌,记忆中宴席的后半段就像是缺失了似的,未曾留下任何片段。 她应是醉得不轻,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送回屋中的。 屋外晨光洒落,已是天亮。 用过早饭后,苏氏告知她今日府上设有宴席,正巧也迎她远道而来,让她收拾一下一同出席。 这番话语熟悉,就如同前世一样,桑泠有些怔然。 因着她重生而改变的轨迹,竟让宴席提前了一整年。 昨日偶然的发现让她越发觉得不安。 闻野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唐洛嫣呢? 若真的是,唐洛嫣作何感想,今生他们又会有怎样的发展。 入夜,热闹宴席如期而至。 桑泠的座位一如前世在偏远的角落处。 今日宴席除了一些江州权贵,更有不少江湖名士,其中好些人自是冲着这位风头正盛的玄北将军而来。 熟悉的场景,桑泠一直在提防着不知何时会现身的唐洛嫣。 但她视线在宴席中扫视一周后,却并未找到唐洛嫣的身影。 前世,唐洛嫣可是在宴席还未开始前,便随着苏氏入了坐席,这会苏氏身侧却是空荡荡的。 而后,她不由朝宴席人群聚集的方向看了去。 闻野的桌前同样围满了人,谈笑声此起彼伏,应声的大多是性子随和爽朗的唐镇宗。 他的另一侧同样坐着面无表情的陈颂知。 只见他双唇翕动,像是在说些什么,引得闻野微微挑眉。 下一瞬,桑泠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闻野直勾勾看来的视线。 目光交汇,桑泠微微一怔,一时间不知是方才因着陈颂知提醒了闻野,还是他自己有所察觉地看了过来。 既是对视上了,桑泠又很快神色松缓下来。 眼尾微弯,唇角勾起朝他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 闻野眸光一颤,倒像是他做贼心虚了似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再转回去,面对一旁前来问候的男子的滔滔不绝,神色还在不自然地游离。 桑泠唇角笑意不自觉扩大,目光还在明目张胆地看着闻野,丝毫未注意到身旁突然靠近的身影。 直到耳侧冷不丁传来女子不满的低声:“我不是提醒过你了,别对闻野动心思,你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桑泠着实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竟见自己找了一晚上的唐洛嫣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旁。 她回过神来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直言问:“表姐这是心仪闻将军,所以才对我如此有敌意?” 唐洛嫣愣了一下,而后好笑地笑了一声,满眼离谱:“我怎可能喜欢他,就算喜欢,你又算哪根葱,本小姐犯得着因这个对你有敌意?” 唐洛嫣一如既往地不客气,那轻蔑傲慢的模样,像是来找茬的,又像是根本不把桑泠放在眼里。 若说她与闻野毫无关系,她对她趾高气昂,桑泠也并无太多心思搭理她。 可她极有可能就是闻野前世放在心中多年爱而不得的心上人,桑泠实难做到对她忽视。 桑泠眸光渐冷,淡淡地看着唐洛嫣,背脊直挺,再无往常的半点温顺好欺:“表姐,你的坐席并不在此,既是不欢迎我,不该是眼不见为净,何需在此自说自话。” “你说谁自说自话!”唐洛嫣顿时被激怒,连带着嗓音都拔高了几度。 她甚至觉得桑泠那句“眼不见为净”是对她说的。 面对唐洛嫣的怒意,桑泠却是面无波澜,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再次缓缓看向了闻野的方向:“至于闻将军……” 桑泠话语戛然而止,竟赫然发现方才还在人群中的闻野一转眼竟没了人影。 她视线在周围飘忽一瞬,却仍是不见他的身影。 唐洛嫣仍在怒气中,压根没心思关注桑泠在看什么。 见她声弱,气急败坏嘀咕了一声:“真是好心没好报,等着当寡妇吧你。” 唐洛嫣后半句话淹没在周围突然升起的一片嘈杂声中,叫桑泠没能听清。 但她神色微怔,讶异转回头来,唐洛嫣却已是一挥衣袖昂着下巴大步离开了她身边。 她方才,说什么? 桑泠蹙眉细思起来,没听清她的后半句,听见的前半句却仍是十分奇怪。 唐洛嫣就像是已经知晓了什么似的,可她又怎会真的好心提醒她什么。 桑泠思绪不出,再次寻找闻野的身影无果后,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便匆匆起身朝着宴席外离去了。 路经端着托盘的下人,桑泠随手取了一碗醒酒汤,却并不是自己饮用。 她快步行走在知府的院中小道上,目光四处张望着,显然是为着寻找闻野的去处。 绕过知府侧院,桑泠在转角处瞧见一道比路灯更为明亮的光线。 她探着头看去,一眼瞧见了闻野高挺的背影,正提着烛灯往知府藏书阁的方向去。 桑泠心下微动,待闻野入了藏书阁后,快步迈开步子趁着夜色也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知府藏书阁藏书众多,占地颇广。 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坐落在知府侧院后的竹林里。 白日里静谧幽深,宁静优雅。 待到夜里时,便显得阴森森地瘆人。 桑泠没拿烛灯,入了藏书阁发现一楼漆黑一片。 耳边传来清晰的响动,是闻野上楼的声音,可桑泠站在楼下却并不能瞧见半点光亮。 踌躇犹豫片刻,桑泠听见楼上声响停缓了下来,这便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点燃烛灯坐了下来。 提前备好的醒酒汤已是凉透,冷风灌入屋内令她的酒意消散了不少。 有了烛火照明,静谧的藏书阁倒也不再显得阴森瘆人。 更何况,闻野还在楼上。 桑泠逐渐静下心来,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轻点在桌面,微侧着头静静仰望着皎洁月光。 这一刻,就好像是回到前世的某些夜晚。 闻野偶尔远行会提前寄信回家告知行程,知晓他要回来之时,桑泠大多是会专程等他的。 那时她便会像此时这样,坐在桌前思绪放空地望着夜空。 偶尔繁星密布,偶尔沉黑一片。 灯油将尽,光线逐渐昏暗下来。 闻野眼眸迅速浏览书册的视线顿了一下,看完这页最后一行字才侧头瞥向了放置一旁的烛灯。 手边并没有能够替换的烛灯,昏暗的光线无法继续查看信息。 宴席还在继续,他脑海中没由来浮现出一双灿烂澄澈的眼眸,含着笑意直勾勾向他看来。 闻野心神一顿,双手合上书册放了回去。 藏书阁内回响着沉闷的脚步声,本是将要燃尽的光亮却在一级级台阶而下后,逐渐明亮起来。 闻野脚下步子一顿。 抬眸之时,藏书阁内暖黄的光线和窗外皎皎月光交织,洒落满地白霜,将那道赫然映入眼帘的玲珑身躯罩上一层温柔的朦胧白纱,连发丝都透着微光,盈亮夺目。 空气中,书香气息混杂着一股淡然酒香。 蹿入鼻腔,先乱的却是心跳声。 静坐的人身形微动,几乎是在他停下的同一时刻便侧头转过身来。 目光还未聚焦,眼神便已带上了欣喜:“将军,你下来啦。” 桑泠注意到闻野手中即将熄灭的烛灯,很快拿起书案上的那盏,蹭的一下起身,轻提着裙摆就快步朝着他小跑而去。 少女雀跃的身影映在闻野深潭般的黑眸中,终是在她走近到身前时彻底被照亮。 “你怎么在这?” 桑泠微仰着头直直迎上闻野看不出喜怒的神情,娇俏的小脸因着那还未被晚风彻底吹散的酒意泛着微红,透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乖巧:“宴席无趣,我谁也不认识,见你离开了便有些待不下去了,本是想去散散酒劲,竟没想到在半路看见你入了藏书阁,这便在一楼等你。” 桑泠眨眨眼,刻意顿了一瞬,才忽的弱下了声音,似是羞涩:“想与你说说话。” 闻野眸光微颤,在桑泠柔软的嗓音下忽的不知如何直视她的眼睛,只得不自然移开,视线却飘到了她身后的书案上放着的一碗未曾动过的醒酒汤。 闻野凝神看了一瞬,回神再度看回桑泠,便在她眸中瞧见了那抹目的明确的另有所图之意。 他审视片刻,唇角忽的有了笑意:“想与我说什么?” 自他们抵达江州知府后的这两日,的确再无可交集的机会。 那日茶室匆匆一别,到今日才又见着,若是不在此时的环境下,自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闻野觉得小姑娘颇有些缠人,不过短短两日罢了,叫她说得这般委屈依恋。 但这种感觉有些陌生,怪异地滋生在心头,泛起绵密的泡沫,让人感到难耐,却并不排斥。 桑泠眼尾微扬,看似乖巧的目光下,不着痕迹地将闻野面上的微小变化尽收眼底。 至此,心下因唐洛嫣的些许不安稍有放松。 桑泠嫣唇微启:“不若我们……” 本是想说换个说话的地儿,但话未说完,她脸色忽的一变。 藏书阁外传来脚步声,和一道隔着房门模糊瞧见的光亮。 闻野淡然侧头看去一眼,像是并无半分紧张慌乱之色。 他很快转回头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桑泠却顿时慌张地深吸一口气,一口吹熄了手中的烛灯。 屋内骤然沉黑一片,无法迅速适应的视线完全被暗色遮蔽。 嗅觉在同一时间被放大,馨香扑鼻,带着酒香,混着甜腻。 直到怀里一热,闻野才反应过来,桑泠竟是直接扑了上来,借着推搡的力道,整个人与他紧密相贴。 柔顺发丝轻扫过他露出的脖颈,激起一片痒意。 但下一瞬他便赫然感觉到胸前那无法忽视的柔软触感。 傲然,挺立,甚至清晰地被挤压出柔软的形状。 喉间霎时着了火似的干涩燥热,滚动的喉结在沉寂空气中发出一声突兀的吞咽声。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看似纤细,他却根本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毫无防备地被她拽着胳膊推到了一旁的一侧书架上。 背脊撞上书架发出一声闷响,闻野手臂下意识抬起,还悬在半空,就先一步被两只柔嫩小手一把攥住了衣襟。 “嘘,有人来了,别出声。” 少女压低的气声带着温热气息扑洒在被她无意拉扯开的衣领中。 侵入肌肤,窜起一阵酥麻之意。 伴随着藏书阁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眸中同一时刻借光映入了她扑在他怀中,仰着头颤着眼眸灼灼看向他的黑眸。 回响在耳边的,是他彻底乱了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