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瘾》 chapter 01 陈时予回来了。 ——关姀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消息,对此并不知情。 “她没告诉你?”朋友常宁问。 “嗯。” “前天到的,还带了个男的一起。” “不清楚。” 常宁消息广,什么八卦都知道,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些,说起那个朋友,他神神秘秘的,故意压低了声音,暗示男的和陈时予关系匪浅。 很大可能是回来结婚的。 不然都离开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现在才回江北。 夹在指间的烟燃着,被风一吹,都快烫到手了,关姀却很久没反应,失去知觉似的,一动不动。 “不去见见她?” “再说。” 常宁嘴有点碎,毫无眼力见:“到底是你姐,几年了都,你家就剩你俩了,没必要还过不去,差不多得了。” 关姀眉眼微颓:“又不是亲生的,我们不是一家。” 常宁说:“之前不还到处找她吗,这下又变了?” 她不接这句,只用白细的中指轻轻敲掉最前边的一小截烟灰,无力掀起眼皮子,脸上的表情一直很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后面常宁再讲的话,她都没听进去。 正值凌晨半夜,连云巷这边尤为热闹,热烘烘的,街边大排档几乎都坐满了人,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下水沟发烂的腐臭与烤串香气相互混合的怪味。 手上那支烟一晃神烧没了,余下的雾白向上飘升,没多久也消散在半空中。 散场已是两点多。 今晚回的老房子,离连云巷仅有一街之隔。 关姀平时不来这边,早搬出去了,这还是两三年以来唯一一次到这儿。 上楼,开门。 进去了,半点不讲究,关姀也不嫌脏,径自坐落灰的沙发上,散漫往后靠了些,又抽出一支烟。 咔嗒—— 黄蓝的火光闪了闪,乍然划破沉寂的夜色,照出她姣好的面容。 红唇微动,她轻吸了口,再慢慢吐出烟气。 松开手,屋里瞬间归于昏黑。 这支烟快抽完时,门外已然多了一道纤瘦高挑身形。 像是料到了那人会来,关姀不意外,分明听到了她上来的动静,可依旧坐着。 她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知道该到哪儿见对方。 ——毕竟这里曾是她们共同的住处,一块儿生活过的地方,她们的相识,长大,过往的是非恩怨,还有那些隐秘、见不得光的出格荒唐,两人的第一次越界,到后来如同家常便饭般一再发生牵扯和亲密,不断熟悉对方身体的每一处……都是在这个地方。 陈时予进去,不慢不紧的,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 顺势掐灭烟,关姀在茶几上戳了两下,这才抬头。 那么久了,各自都还是老样子。 一个气质娴淡,清雅又温和,一个颓丧,没出息,烂账一样活着。 谁都不说话。 许久,关姀先开口,嗓音有点沙哑模糊。 “还恨我吗?” 陈时予语气淡然:“别自作多情了。” “只是问问。” “不关你的事。” “嗯。” “你不值得。” 自嘲地扯扯嘴角,关姀承认:“我自作自受。” 比那时候还绝情,陈时予面色平静,一字一句缓缓讲:“是,你活该。” 燥热的夏夜里,窗外昏弱的光照不到这一隅,她们都困在浓郁的黑暗中,一如当年,深陷其中。 唯一的区别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一切都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chapter 02 十六年前,九机路的杂货铺还开着,街角的老平家常菜馆正如火中天,那会儿第一代全面屏手机刚面世,大众普遍使用的还是按键直板机。 彼时关姀才满十四,在上中学,还是个整日穿校服埋头苦读的初三生。 那年的江北市也不是以后那样繁华,区域还未大幅扩张,城市中心仍在这边,江北一中和本地最好的四医院也在这附近,没有迁到别处,两个地方挨得不远。 放学了,关姀最先冲出教室,拎起书包就往外跑,不管台上的老师是不是还在讲课,要拖堂多久。 从三教到二教,上一条长斜坡,往前拐,再到德善楼,接着是操场……她能一口气穿街过巷,不带停的,直奔四医院住院部。 三楼东侧单人病房里住着的是关姀她妈,吕辛,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漂亮女人,九月底被查出了胰腺癌晚期,目前正在接受保守治疗。 路过街边的粥店,关姀还不忘了提两杯虾仁粥上去,带给吕辛。 只是这一天不同于往常,该来的注定会来。 还没进门,才走出楼梯口,关姀就听到了她姥凄厉的哭嚎,悲戚又撕心裂肺。 病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亲戚。 有人见到她,红着眼把她拉进怀里,也跟着痛哭出声,伤心到不能自已。 关姀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一步。 吕辛死了,连这年不算太冷的初冬都没能活过,也没见到女儿最后一面。 白布遮过头顶,裹上,早已病得不成人形的吕辛被抬上灵车,运回了关家。 香火纸钱摞起成堆,招魂幡一扬,道士入场。 当妈的活着时人缘不错,前来吊唁的亲朋挚友来了走,走了来,一波接一波,就没断过。 那些大人可怜关姀,无不叹息。 “造孽……” “孩子才这么大,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 “以后可咋整呀。” “唉,都是什么事儿啊。” …… 葬礼办了三天。 关姀在棺材前也守了三天,给吕辛烧纸,上香,磕头……再之后也是她和姥他们一块儿,送吕辛到殡仪馆火化,进行安葬。 吕辛生前是高个子,比好多男的都高,去世了,火一烧,拿出来就只剩些灰和碎骨,连小罐子都装不满。 骨灰盒子放进墓地了,大伙儿都泣不成声,姥姥更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死过去。 葬礼结束后的所有大小事宜也都是吕家来主持的,关家这边,关姀还小不懂习俗,她爷奶自个儿都一身病痛老糊涂了,哪能搞得顺这些。 至于关姀他爸关乞山,据说他在外地开货车,实在赶不回来。 ——自打吕辛生病后,关乞山基本就不待在江北了,隔三差五到外地出车,比谁都忙累。 家里给关乞山打过几次电话,想让他回来。 这年国内还没有高铁,但坐火车还是可以赶得上,只要咽气当天就买票上车,再慢也能赶上下葬了。 然而兴许是开车进了偏僻山区,信号有问题,亦或别的原因,关乞山的手机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甚至两天后还关机了,彻底联系不上。 关家爷奶担心儿子,急得要命,生怕这是出了意外,还托关系央求同样跑车的熟人打听,让对方帮忙寻人。 可都石沉大海,最终无果。 关乞山像是人间蒸发了,突然就没了踪迹。 家里俩老人以泪洗面,吊着的心始终放不下来,连续几晚都愁得夜不能眠。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关乞山遭遇不测,还要派人去当地找他时,关乞山忽然又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家里。 还带着一对母女。 不早不晚,刚好就在吕辛下葬后的第二天。 那天,关姀还未返校,在家里待着。 关乞山高调开着他的车停在自家门前,不避讳房子里还有没走完的亲戚,光明正大地抗起大包小包的行李,扯着大嗓门招呼一大一小进去。 一句不问家中发生的变故,妻女咋样了,好像早已清楚了的,关乞山像没事人一样,半点不在乎这边的近况。 这是关姀第一次见到罗子青,还有比她大半岁的、罗子青的女儿,陈时予。 大冬天的,这俩母女穿得单薄,连件像样的厚实外套都没有,浑身都透露出一股子乡下穷味,简直寒酸得可以。 比起昔日没生病的吕辛,才三十二岁的罗子青宛如灰扑扑的麻雀,即便岁数上更小,可她腰背有些佝偻,双目无神,冻得发白的嘴巴破了皮,一张脸由于常年辛苦劳作且缺少保养而老态倍现。 站在她身后的陈时予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因缺乏营养而微微泛黄,身形干瘪,手上长了冻疮还指节变肿了。陈时予脚上穿的还是破洞的布鞋,短了一截的裤子不仅打了补丁,还明显不合身,使之脚踝都露在外面,经受寒风吹。 乍一看,她们两个就是上门来要饭的。 如果这俩不是被关乞山亲自领进门,如果陈时予长得不那么像关乞山,五官眉眼隐约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话。 当着一堆人的面,关乞山扯起谎来轻车熟路,脸不红心不跳的,指着母女两个硬说是某个好友的家人,表示接下来可能要接济她们一段时间。 那个好友和吕辛相似,都短命,只不过他运气更差,去世快十年了都。 关乞山念旧情,本来这次开车只是途径朋友的家乡,顺路去探望,谁成想对方死了这么多年了,又不忍心他无依无靠的妻女过得如此清苦,便义气把人都一并接到江北,准备力所能及地帮母女二人渡过难关。 他要照顾她们,让罗子青住进这个家,打算供陈时予上学。 不论如何,早些年好友曾接济过关乞山,帮了他许多,如今好友的家人过得不好,他报恩理所应当,是天经地义的事。 关乞山脸皮够厚,胡编乱讲得他自己都信了。 无视亲戚们各异的神情,还有近乎快被气得喘不上气的两个老人家,堂而皇之的,关乞山把东西都放下,还拉关姀上前,让叫人。 “这是你罗姨,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关姀无动于衷,脸上冷冷的。 她没叫,眼里似是没有温度,直直盯着。 关乞山眼瞎了般,不知是真看不出她的情绪,还是故意的,又扯她一下,态度尤其强硬。 “愣着做什么,哑巴了?叫人啊,听不懂是不是,还要我再教一次?” 关姀充耳不闻,仍是面无表情。 也许是被拂了面子,关乞山这会儿竟然知道要脸了,在一众亲戚的围观中下不来台,于是强拽着关姀,非要逼她开口。 没把他看在眼里,关姀仅仅望向罗子青,沉声问关乞山:“她是谁?” 关乞山恼羞成怒:“你什么态度,反了你了,老子辛辛苦苦大老远回来,你今天成心找事是不是?” 不为所动的,关姀一点不怕,还是那句:“她们是谁?” 无异于被当众打脸,关乞山真来火了,作势就要拿她出气,找回面子。 不过后一刻就被罗子青拦住。 这个老小三还有点底线,也有脑子,她夹在中间,挡住关乞山,小声劝:“算了算了,乞山,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关乞山不依不饶,气得脸红脖子粗,太阳穴的青筋都暴起了。 罗子青连连安抚:“她还是个孩子,行了,消消气,大不了今晚我们先出去住。” 关乞山吃这套,可惜对关姀没用。 看着这对不要脸的垃圾一唱一和,关姀静静站定,一会儿,张张唇,不客气对罗子青说:“这是我家,你确实不该住这儿……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你敢赶她走!”关乞山怒喝。 罗子青继续劝,担心闹起来。 关姀斜睨着她,冷冷问:“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关乞山拔高声音:“这是老子的房子,有你做主的份儿?” “滚。” “你再说一遍!” “滚出去。” “他妈的,老子真得让你尝尝厉害,看清楚这个家谁是老大。” …… 关姀眼也不眨,一抬手,把那杯水泼到罗子青脸上。 而紧接着。 啪! 关乞山的巴掌也落到了她左颊。 一瞬间还感觉不到痛,但嘴里登时就是一股铁锈味儿。 砰—— 杯子摔地上了。 边上的餐桌也被撞翻,杂七杂八的东西洒落一地,盘、碗筷、瓜果、没用完的纸钱香烛。 场面当时就混乱不堪。 吕辛在世时,总教关姀要学好,不能骂人,不能打架,一定与人为善。 关姀向来都听吕辛的,唯独这次例外。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人高马大的关乞山推倒在地,抄起手边的凳子就猛砸,疯了一般。 一下,又一下。 恨得要把关乞山当场打死。 殷红的血溅到了脸上,是热的。 …… 关家爷奶的哭喊声响彻屋顶,刺耳又尖锐,亲戚们上来拉开关姀,好几个人都拦不住她。 “别打了,别打了!” “要死人了。” “住手啊!” …… 那时,只有陈时予一个没动,沉默杵在门口。 这人耷着视线旁观,颤了颤眼皮子。好像真的就是清白无错的局外人。 chapter 03 但凡关乞山不做得那么绝,局面也成不了这个样子。 这世上本就没几对真有感情能患难与共的夫妻,生死大病阶段,不趁机离婚都算是有良心的了,何况关乞山和吕辛感情不深,是两方长辈执意再三介绍撮合才结婚的。 年轻时的吕辛不缺追求者,她是有素养有知识底蕴的人民教师,当初曾交往了个海市来的男友,两方情投意合,实力相当,无论志向还是兴趣都相近,双方还约定将来时机到了就见家长,尽快定下来,只不过恩爱眷侣终究有缘无份,没法走到最后。男友为了更好的前程,听父母的话选择出国发展,毅然决然抛下吕辛,走前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连夜买票离开,自此再没有半点音信。 吕辛消沉了一阵子,被打击得一蹶不振,还差点寻短见。 再过了一段时间,在家里的张罗下,心灰意冷的吕辛和关乞山仅仅见了两面就领了证,开始放下执念踏踏实实过日子。 在那个国家刚走向国际化的时期,交通和网络并不是特别发达,开货车算得上收入可观的职业。 关乞山文化程度低,初中读完就出来混社会了,婚后的这些年里,夫妻两个的交流少,基本聊不到一处,这种好听点叫相敬如宾,直白了讲就是没感情。 吕辛得了大病,他不到床前照顾,找理由躲开,没人会怪他无情无义,起码他是在挣钱养家,总比那些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强。 常人即使看不过眼,也顶多是惋惜吕辛命苦,感慨世事无常。 现今是新社会了,不流行鳏寡守孝那一套了,再婚重组比比皆是,另找一个很正常。 哪怕关乞山出轨在先,早就暗通款曲了。 只有一点:关乞山大可以晚一点把罗子青她们带回来,迟一个月,甚至等吕辛过了头七,都行。 不管怎么样,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就当是给自己积德行善,人都没了,怎么也要给死的那个一丝体面,以免教别家看笑话。 可关乞山等不到,急不可耐。 偏偏就不干人事。 是舅舅和婶子他们合力抱住关姀,硬生生把她拖一边。 关乞山躺在地上,蜷缩起背。 或许还没回过神来,一下子就被打懵了,又或许自知理亏,有意装样子示弱,他从头到尾都不还手,只用一条胳膊挡住脑袋,吃痛地呻.吟。 爷奶险些跪下,夹中间护住关乞山,带着哭腔求她: “姀姀,他是你爸啊!” “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不要打他了,千错万错,是他不该。” “姀姀……” 关姀听不进去,失去了理智。 担心真出人命,亲戚赶紧扶关乞山起来,让离远点。 关乞山站都站不稳,头上被开瓢,鲜血顺着他出离愤怒的侧脸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挣不开钳制,关姀一口沫子吐他脸上。 关乞山忍无可忍,若不是也被用力拦着,伸手就又要打她了。 两侧的横肉抖了抖,他咬牙切齿,气势似要把她生吞活剥:“给我等着,等着……看我后面咋个收拾你。” 关姀满身戾气,也骂:“狗东西,总有一天我弄死你。” 家丑沸沸扬扬,晚些时候,引来了街道办的工作人员。 一位自称某主任的男人了解完具体情况,不好过分插手,只能先让人带关乞山去医院处理伤口,不多时再领着警察和妇联的人到这儿做调解。 其实就是和稀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诸如此类的矛盾根本无足轻重,一般象征性走个流程就完事。 无论谁对谁错,儿女打爹大逆不道,普天之下没有这样的规矩。 相关部门的处理的方式万年不变,先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做思想工作,讲道理,劝和。 没人在意家里多的那两位,仿佛她们不存在,大家都默契无视了,转而对准冲动的关姀,语重心长表示: 以后这家里会是她和关乞山相依为命,做爸的纵有再多的不是,可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是长辈。 没了妈的半大孩子就是烫手山芋,街道办为此挺头疼,就算暂时能在外面安置关姀一两周,可那不是长久之计。 小孩儿还得读书上高中大学,这都需要花钱和耗费精力照料,这家里还有老人,关乞山是唯一的顶梁柱了,这个家不能没有他。 比起安抚孩子,更重要的反而是好好劝关乞山。 工作人员分得清孰轻孰重,虽心里唏嘘,可能做的有限。 舅舅他们留在这儿,陪着关姀,怕她一时想不开干傻事。 姥和姥爷也不敢走,俩老人没啥能耐,日常就是靠儿子媳妇养活,本身条件也困难,他们泪眼婆娑地望向关姀,几番欲言又止,还是没说一句要把她带走的话。 姥摸抚着关姀被打的那半边脸,摸了又摸,心疼,可无能为力,连讨个公道都办不到。 关姀怔怔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正不是以后的出路,腊月的风吹身上如有刀割,她的心更冷,比坠进冰窖还凉。 恍然间失神的一刻,关姀想离开这儿,去哪里都行,就是不在这个恶心的地方待着了。 而后一秒,她又清醒了过来。 吕辛把关姀养得太好了,吃穿用度样样不缺,别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稍微懂事点就要帮父母干活,一些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早早让孩子辍学打工赚钱的也屡见不鲜,只有关姀自小到大都没咋吃过苦,她只需要读书,不用操心生活琐碎,不需要知道学费从哪儿来,只晓得每天睁眼就有早饭,吕辛会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骑车送她到学校,晚上再忙也去接,到家了有时吕辛还会做夜宵,陪她写作业……十四岁的年纪,说小不小,但关姀太没用了,别说是有一项足以谋生的技能,只怕上街讨口都干不过街口的叫花子。 现实摆在眼前。 她就是个十足废物,自身不行,更找不到愿意大发善心接济的依靠。 吕辛不在了,她没有家了。 活该被抛弃。 任凭其他人如何讲,说了些什么,关姀耳朵里听不见声音,明明先前还横得不行,这时却整个人被抽空了,如同没生气的木头。 过了很久。 她缓慢低下眼,忽而瞧见地上那堆乱糟糟的破烂。 原本放桌上还没来得及挂墙上的吕辛的遗照躺在碎渣中,相框没坏,可玻璃碎了。 这张照片还是关姀陪吕辛去拍的,吕辛还没确诊之前,趁周末带关姀出去玩,在一家路边照相馆花了五块钱专门拍了两张单人照和一张合照。 吕辛说:“你越来越来大了,长得好快,以后咱娘俩要多拍点,留个纪念,这样将来你去外面读大学了,妈妈见不到你,也可以多看看照片。” 那会儿关姀还笑吕辛想东想西,成天净折腾。 目光落在照片上,关姀只有眸子动了动,好半晌,才站起身,走过去蹲下,捡起吕辛的遗照,为之清理干净。 …… 日落黄昏时分,亲戚们陆陆续续离场。 街道办也早回去了。 舅舅还在愤愤不平,骂关乞山,说他忘恩负义,没良心,边发火边提起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什么玩意儿!当初他最困难的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掏不出来,还不是你妈拿积蓄给他摆平烂帐,不然他早被要债的打死了,渣都不剩!” “狼心狗肺,迟早遭报应。” “呸!” 天黑之际,舅舅和姥他们也走了。 罗子青陪关乞山去了医院,院子里只剩关姀,还有全程比空气还透明的陈时予。 关姀仍在清理遗照。 照片脏了一角,沾了香灰,一直抹不掉。 丁点不在乎那个多余的存在了。 世界被眸中的湿润覆盖,关姀木讷地吸了吸气,正眼都不给一个。 远处的陈时予一如最初,仅仅望着,没别的举动。 簌簌。 院墙外的叶子飘落,悠悠打转儿。 关姀抱着遗像起来,憋了须臾,抬手抹了把眼角。 陈时予偏头,僵了半分钟,这才有所动作,走几步,上前。 到她那边。 不做什么,只是要帮忙收拾。 可还没靠近,关姀就重重推她一把。 身子一个趔趄,陈时予磕桌脚上了,背后生疼,闷哼了一声。 “不需要你可怜,离我远点,”关姀一脸嫌弃,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缺爹的杂种,谁要你好心了?!” chapter 04 屈辱的打击难堪,无力反抗现实,还处在敏感少年期的关姀疾世愤俗,也恨屋及乌,连带着仇视与之线相关的全部。 只觉那是装腔,故作好心。 地上的陈时予怔了怔,下意识往后缩。 大抵吓到了,不成想关姀反应会这么大。 死死抓紧手上的相框,扬了下,关姀凶狠而霸道,大有一块儿收拾她的架势。 “他们都走了,假惺惺给谁看。”她低斥,坚决不领情,“再敢靠近我试试……” 靠着桌子,陈时予嗫嚅,张张乌青的嘴皮子,也许是想解释,可没能有机会。 不多废话,逞凶完,关姀转身就走,显然不乐意和外来的沾惹上半分。 上楼前,唯一还立着的那根板凳也遭了秧,被踹倒在墙角,近乎四分五裂。巨大的声响突兀,夹杂着浓烈的忿恨和恼火。 后边的陈时予浑身一滞,久久都定格在那里,看着关姀决绝的背影,她抿抿唇,有些无措。 关姀头也不回地上楼,前脚刚踏进堂屋,后脚就把门给锁了。 不管院里还有一个人,打定主意不让对方进去。 摔门声在夜里格外响亮,蓦地一震,院墙上的灰都跟着掉了一层。 漫天的寒意中,陈时予平复了会儿,面上没太大的触动,仰头看看楼上亮起的灯,她迟钝地爬将起来,双眼不由自主抖了两下,扫视周围一圈,而后缓缓到墙角那边,弯身捡起倒地的板凳,扶正。 那晚,灯亮到了后半夜。 偌大的房子里死气沉沉,静得宛如郊外的坟地。 要死要活的劲儿下去了,关姀躺尸瘫床上,后知后觉脸上火辣辣的疼,还有指尖不受控制的抽动。 魁梧中年男人的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远非纤瘦的小孩儿能承受,她头很昏,说不清哪儿痛。 抽一张纸,擦擦嘴角。 上面肉眼可见有血。 关姀心如死灰,脸色白得像纸。 将吕辛的遗照放一边,关姀心里五味杂陈,迷茫,窝火,以及绝望。 指路的塔坍塌了,生活成了一片废墟,她是无边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不仅连方向都没有,更是随时都会被大浪掀翻。 要是关乞山真死了就好了,都别活了。 活着有什么意思。 人在走投无路时往往会无比极端,关姀也不例外。 短短的几个月,她由衣食无忧的小女孩变成了娘死爹不要的可怜虫,中间的过渡实在太大,如有天堑鸿沟,大到她拼尽全力也跨不过去,绝对粉身碎骨。 失魂落魄地朝着天花板,关姀真想从楼上跳下去,死了一了百了。 吕辛只身上路挺孤独,应该有个陪伴。 可是两层楼太低了,跳下去肯定死不成,多半只会断手断腿,或者落个残废。 那样更可笑,多憋屈。 她不能先死,不能便宜关乞山那个贱人。 太亏了。 关乞山丧天良,先前就等着吕辛去世了才肯回家,这下指不定也盼着她消失才好。假使她也没了,街坊邻居只会把这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七嘴八舌传一阵儿就不会继续讲了,再过几年,谁还会深究?那时关乞山照旧安逸地活着,没有损失,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以后他和另外两个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了,那就正好如他的意了。 用死亡去报复他人是最无用的方式,这个世界不会因为缺了谁就不转了,有时候终结并不是一种解脱,反而是愚蠢。 应该拉关乞山一起走。 关姀悲观地想。 只有关乞山也死了,这事才算完,不止关姀够本了,还能顺带报复罗子青那个老小三和她女儿,让她们没法在这边立足,竹篮打水一场空,迟早滚回乡下去。 行尸走肉地坐起身,关姀一向有行动力,摸索着到一楼厨房里,她挑了其中一把相当锋利的水果刀,带回楼上房间,心里暗暗发誓: 只要关乞山进门了,她就下去宰了他,这次绝不手软。 大不了一块儿陪葬,自己活不下去了,怎么都是赚的。 再者,她这个岁数杀了人也不会怎么样,死不了进少管所更无所谓,听说进去待几年就出来了,左右也比现在这样好。 把刀藏在枕头底下,关姀思绪乱成了一团麻,越绕越解不开。 脑袋的昏沉一点没减轻,逐渐有加重的感觉,迷迷糊糊的,她睡了一觉,整个人直挺挺躺在被子上,很快就失去意识。 计划是理想的,只不过现实总有变化因素。 这一晚,关乞山没回来,还在医院。 先回来的是爷奶他们,两位老人家熬不住夜,等儿子的伤处理得差不多,就回来了。他们帮不上任何忙,身子骨老得走路都摇晃了,比累赘还累赘,留在那边着实碍眼。 家里一团糟,两个老人左右为难,到家了,唉声叹气地收拾这边的残局。 天亮前,院子里的那些勉强被打扫完。 爷奶手脚哆嗦着,颤颤巍巍上楼瞧了眼,不放心孙女。 关姀睡得沉,被子盖到身上了都没醒。 应该是真的伤得不轻,关乞山第二天清早也没出院,和罗子青双双不见踪影。 关姀起床的时候,房子一楼只有俩老一少三个人,到处空荡荡,里外都冷清得很。 甭管昨夜啥样,到了早上,爷奶还是招呼关姀吃饭,煮了热粥放桌上,还有一小碟煎蛋和青菜。 以往吕辛就是这么做的,两个老人家特地这样煮。 瞥见饭桌旁多了道不该出现的身影,陈时予不知哪个时候进来的,已经坐下了,关姀远远站在楼梯口,没下去,只一眼就侧身折返回屋。 没多久。 又是一声震天响。 关姀力气大,就差把门给砸了。 爷奶面面相视,无可奈何。 可终归还是心疼孩子,无论关姀耍再大的脾气,老人家都不计较责怪,反倒愈发心疼。单独装一份早饭出来,奶奶把吃的端上去,送到房间门口。 听到了敲门声,关姀充耳不闻,聋了一般。 “姀姀,你就当是为了我们,饿了就吃点吧,都一天多没吃了,好不好?” 守在外头敲门,奶奶轻言细语喊了几声,实在是喊不动了,只好把早饭放在地上,方便她一开门就能看到。 送了也是白送,关姀都准备去死了,没必要吃饭了。 枕头下的刀还在,露了半截出来,关姀坐在床边,面上的表情复杂。 下午,关乞山依然没回来。 爷奶又出去了一趟,两头跑,对哪边都担忧。 傍晚,两位老人家拄着拐杖走路回来,愁容满面。 关乞山要住院,伤势确实有点重。 关姀不着急,不赶一天两天的,对她而言区别不大。 早死晚死都得死,多让那个烂人活两天也可以。 到了该返校的时间,关姀没回学校,提前打电话找班主任戴方玉请了假,借口状态差,还要调整一周再回去。 出了这种变故,学校那边自然了解这儿的实情,戴方玉平时对学生极其严厉,但在这种时刻不会为难关姀,一来,她和吕辛曾是同事,肯定会多加照顾关姀,二来,初中的课程落下了也能很容易就补回来,不急在一时。 丁点不怀疑,戴方玉还安慰了两句,让关姀早日振作,有困难就找老师找学校。 关姀应下,顿了顿,小声说:“嗯,谢谢老师。” 戴方玉关切道:“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要积极一点。” 挂断电话,关姀趴阳台上,望望天和远处,眸子被太阳光刺得有些痛。 …… 住院结束,关乞山和罗子青还是没回来,自从那天以后,再没在家里现身过一次。 爷奶中途去了一次,给他送补汤,可等第二次再去时,原本该是关乞山住着的医院病床上却换成了其他生面孔。 老人家稀里糊涂,在医院找了半天,当是换病房了,还去找医生问。 接诊的医生说:“昨下午就出院了,你们家属不知道?” 爷奶当然不知道。 全都蒙在鼓里。 ——关乞山跑了,带着罗子青一路。 两个臭不要脸的谁都没通知,提早一天就开车离开了江北市,唯恐迟了半步。 罗子青比关乞山有良知一点,好歹留了一封信,请关乞山隔壁床的病友代交给爷奶,让带回去给陈时予。 信里,罗子青告知陈时予,她和关乞山到北城跑大单去了,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罗子青没提归期,也没留下别的。 除了白纸黑字,不见一样东西,或是半毛钱。 通通都没有。 chapter 05 成摞的行李还堆在陈家堂屋中,摆放得整整齐齐,搬下车后就没打开过。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未能预料到这一出。 陈时予捏住信纸,薄薄的背几乎被压弯,早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 爷奶起初不晓得上面究竟写的什么,走近了,焦急问:“咋了,说了啥?” 那张纸掉下,飘动着平铺在老旧地板上。 陈时予双唇翕动,可发不出声音。 “他们怎么了,是不是出啥事了?” “……走了。” “谁走了?” “两个……都走了……” 面前的房子连同外面的事物都在顷刻间颠倒,铺天盖地袭来,将早已摇摇欲坠的一切冲撞个稀巴烂。 两位老人家久久回不过神,一时没能理解那些内容的真正含义,等脑子转过弯来了,老头儿脚下都发软,心口针扎的刺痛。 谁都明白,那不是短暂告别,而是有预谋的离开,留封信纯粹知会一声,以免这边去派出所报失踪搞出麻烦。 来江北前,罗子青对陈时予一再打包票,保证她们是来这儿过好日子的,只要进了关家的大门,到了城里,她们会吃饱穿暖,陈时予可以不辍学,不必为明天而苦苦挣扎,过上和老家截然相反的优渥生活,往后就不愁了。 陈时予原本不愿意来的,心知肚明亲妈和关乞山的腌臢勾当,可罗子青为此大哭了几场,寻死觅活要上吊,说都是为了她,她若是坚持不来,罗子青就跳河。留在乡里也没活路,不如早些死了算了,省得继续遭罪。 信了罗子青口口声声的承诺,不想亲妈被逼急了真的去跳河,陈时予才来的。 站在异乡的土地上,别人家的房檐下,举目皆是陌生,陈时予仿佛遭了当头一棒,被打得七荤八素,没有招架的余地。 楼上的关姀在听到下面的动静了,才慢一拍发觉出事了。 老太太的嚎哭分外悲伤,极具穿透力,她第一时间就下去,误以为是老天应验,关乞山真命里带衰重伤不治嗝屁了,直至得知前因后果。 老太太瘫坐不起,浑浊的双目里满是难过:“老天爷,将来可怎么办,我们祖孙几个咋活啊……” 关姀耳边“嗡”的一下,有什么轰然炸开。 并非为关乞山的跑路,是想到了更要紧的。刹那间,她反身往回跑,飞快冲到二楼吕辛的房间,手忙脚乱找到压在衣柜左下方抽屉深处的钥匙,用来打开床头背后的隐藏保险箱。 不出意外的,存放在里面的钱和折子不翼而飞。 一颗钢镚都没剩。 一万多现金,还有十二万三千四百多的存款,全没了。 那是过去十几年中,吕辛勤勤恳恳、一分一毛掰成两半花才存下来的积蓄,是夫妻两方一个当老师一个开车没日没夜地辛苦积攒,患癌后吕辛自知时日无多不想变成拖累,主动放弃贵的治疗,省下来给这个家留的。 这里面有老两口的养老钱,关姀读书的费用,一大家子未来的各种支出……吕辛临终前算好了的,一遍一遍地计划,想着自己不在了,这些也能够大家生活下去。 刷地将保险箱里的东西扒出来,关姀不死心,一点点翻找。 保险箱和钥匙的位置只有这家中的成员才清楚,吕辛葬礼期间二楼的几道门都锁上了,其他人连楼梯口都进不了,那天关乞山根本没上来,期间也没回家,自己一直都在楼上待着,绝对不会! 这不现实,哪可能凭空就不见了,关乞山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儿拿走这些,他分明直接被送去了医院,罗子青也…… 关姀停下,打直脊背。 罗子青后来才去的医院,不是一开始就随着,混乱中大家都只顾着父女俩,没人注意到罗子青消失了一会儿。 半跪坐着,关姀晃了神,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个。 那两个渣滓一唱一和,合谋骗过了大伙儿,肯定原来的打算就是这样,回来就是为了打这两笔钱的主意。 如同崩断的弦,关姀一屁股坐下去,身子一仰就要跌倒。 但下一秒,她利索起来,沉着脸下去,直直到陈时予跟前,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咬牙质问:“钱呢?” 比她矮一些的陈时予恍了恍,不明所以:“什么?” “少装蒜,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们串通好了,早有图谋,你就是内应,在这儿掩人耳目拖住我们!” 陈时予茫然,脸因为缺氧而通红。 “骗子,”关姀抓着她不放,拽她到座机旁,“给你妈打电话,让她回来,否则你别想好过……” 被摔到椅子上,陈时予发昏,站都站不起来。 认定了她和罗子青他们一伙儿的,关姀不妥协,不由分说把听筒塞她耳侧,自个儿来按键。 “号码。” “我没有。” “她是你妈,你没有谁有,少耍花招,信不信送你进局子坐牢?” “……” “不要以为你能糊弄过去,你们不是一家三口吗,今天不找到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可惜陈时予真的没有,不是诓她。 当年还不是后来人人一台手机的时代,有的偏远地区座机都没普及,罗子青穷得连女儿的学费都凑不齐,哪来的闲钱买手机。 只有关乞山有电话,但仍打不通,持续关机。 谁的话都不信,关姀把陈时予的手腕捏得红了一圈,问不出来不罢休。 天底下哪有如此狠心的妈,全世界都找不出这种人,亲生骨肉还在这儿呢,前几天不还要进门的么,突然抛下不管保准有鬼。 老头儿老太太不知情,连忙劝架,怕像上次那样打起来。 关姀死都不松开,执拗得可怕。 当得知钱被拿走了,老太太登时便上不来气了,一头栽倒下去。 好在还有一个稍微理智的,边上的老爷子最先想到去银行看看,只要钱还在卡上就还来得及。 关姀也猛然醒了,甩下陈时予,三步并作两步找上吕辛的旧身份证、死亡证明、户口本等材料,直奔最近的银行点。她记得折子的编号,上面的好多信息都有印象,要把存折补办回来不难。 那年的银行审查还不严格,不像后来诈骗遍地走,开张卡都堪比审犯人一样要各种资料,补办折子一点不费功夫。 祖孙仨到了银行,工作人员也确实没有过分为难,查证完,只让又开了张直系亲属关系证明,当天就办下来了。 可晚了就是晚了。 当时取钱也不严查的,有密码就行。 折子上空了,十二万多被取得干干净净。 老太太不停地“哼哧”,胸腔剧烈起伏,遭受不住打击,这回真直挺挺向后倒,眼一翻不省人事。 天儿挺应景,关姀背起老太太赶往医院,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灰蒙蒙的路上,前方薄雾笼罩,细密的银丝穿过关姀的身体,冷意顺着喉咙往下钻,蔓延到各处,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了烂泥。她有些背不动老太太,但不停下来,自始至终不松手。 快到医院了,关姀摔了一跤,“扑通”磕在楼梯上。顾不得痛,她爬起来,重新背老太太上去。 进到里头,爷孙两个抢救的钱都交不出来,医生还是将老太太拖走了,先治疗,账过后再算。 他们被拦在了抢救室外边,护士不让进去太多人。 “大人可以进去,小孩儿就在这里,别跟着了,到里面也帮不上忙。” 老爷子不迭应声。 关姀靠墙站着,身上被淋湿了大半,几缕碎发黏在她脸侧,接连往下滴水。她感觉不到冷,呼吸沉重,跑太快了,胸口里疼得厉害。 不识路的陈时予迟了两步跟上来,也累得气喘吁吁。 关姀没心思再逼问她,空洞呆滞地干等着,肩膀耷拉,仿若泄气的皮球。 在那个时候,国家的养老保险制度还不完全,只有九年义务教育,“生源地信用助学贷款”刚开展试点,还没普及到江北市。 眼下存款没了,家中两个老人退休金又少得可怜,还不够他俩吃药看病的,关姀再有半年就该读高中,上学不免费了。 手上的擦伤有些严重,关姀没知觉,不晓得疼,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身子向下一点点缩,改成蹲着,脑海里冒出两个字。 “完了”。 陈时予靠在对面,没敢上前。 仅止守在那里。 chapter 06 红色指示灯亮起,深远的长廊越往前越窄,到尽头的那一侧,都快望不见砖墙的棱角。医院是个充满了人情冷暖的地儿,每天都有诸多生离死别上演,这边笑 ,那边哭,悲喜各不相通。 值班的医护进进出出,穿行在病房和科室之间,身影忙碌。 整整一晚,关姀都是一个死样,半弯的腰直不起了,被无形的力压住,再也动弹不得。 她消沉,也懊恼自责。 那十几万不该丢,明明可以护好的,是她防备心太差,没脑子分不清轻重缓急,才让关乞山和罗子青有机可趁。 说一千道一万,事情的根本还是在自己身上,若是早点把钱和折子换到别处藏起来,或者随身携带,也不至于被偷得精光。 打湿的领子贴在颈侧,裤腿也是湿漉漉的,凉意着实刺骨。 恍惚中,关姀怔神的双眼转了转,看看天花板,而后垂丧地把头埋进自个儿臂弯里,学鸵鸟自欺欺人,仿佛要钻进地下躲避现实。 四下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很冲,极其难闻,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抢救室的门沉重紧逼,隔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天亮前,一名护士终于出来,分别拍拍墙角的两人,把她们叫醒。 关姀太累了,只是浅眯了会儿,立即就一个激灵,睁开血丝很重的双眼。 见她年岁不大,护士不忍心,轻声说:“不是让你俩先回去吗,咋还在这儿,睡着了都,也不怕受寒感冒了。” 关姀眼睛微肿,声儿干涩:“麻烦您,请问我奶还好不?” 护士叹了口气,告诉她,现在没事了,先前就有人出来通知过她们的,只是那时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加之还是凌晨下半夜,另外那位医护不好叫她们回去,太不近人情了,还有其他病人要照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老太太情况有点严重,她气急攻心,年纪大了血压高,受刺激太大,抗不住晕倒是必然的。 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本就不能绪波动过大,尤其是本身病痛就多的,运气好倒没大碍,运气背就很难预料了,脑出血偏瘫甚至一命呜呼,都是常有的例子。 老太太要住几天院,还得观察,虽然她目前经过抢救已经平稳下来,但医院不敢冒险放人出去。 护士对关姀家的乱子不了解,觉得小孩子在这儿纯属添乱,只说:“你们晚点快回家了,叫两个大人过来,记得给老人收拾两件保暖的换洗衣物,还有准备日用品。” 关姀点头,不解释,道了声谢。 护士递几张单子给她,让一并交给大人。 “这是今晚的费用,白天记得赶紧结清,再预存点钱进去,之后多退少补,剩多少我们医院都退的。底下那张是处方单子,先到一楼大厅窗口把钱交了,将要吃的药领上来,午饭前就要吃一次。另外,住院也要办的,千万别忘了。” 薄薄的几片纸,接在手里比什么都沉。 关姀应声,却不与护士对视。 老太太住进了普通病房,六人间。 关姀进去看了眼,见老太太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不多时就转身出去,没告知爷爷缴费的事。 她对医院的这些流程已然熟稔于心,在吕辛生病时就全都会了。她到一楼大厅排队,跳过交钱窗口,直接到拿药的队伍里排上,等轮到位了,递上单子。 拿药的护士瞥了眼,例行公事开口:“先交钱,交了再过来拿。” 关姀说:“家里的大人不在,我身上没钱,等会儿等他们来了就交,我先把药拿了行吗,您通融一下。” 赖账的家属多了去了,护士什么套路没见过,必定不会上当。 关姀一脸诚恳:“我爸妈在外地出差,下午就能到,上午我大伯他们也会来,刚刚医生说了的,可以提前拿药,迟点一块儿交上就行。” 护士皱眉:“哪个医生说的?” 关姀回答:“杨和谦,杨医生。” 她根本不晓得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姓甚名谁,那是她在医院墙上宣传栏的员工表里记下的名字,随便讲的一个。 护士还是不信,持怀疑态度。 队伍后面的其他家属等得不耐烦了,纷纷抻长脖子探头看,有人埋怨,骂了两句。 关姀置之未理,占着位置不让开。 几分钟后。 护士还是给拿了药,冷脸十分不情愿。 即使知道关姀在骗人,病人不交钱治完就跑的话,这些钱就得相关人员平摊,又会被扣工资。 关姀拿起药:“……谢谢。” 护士忙着干活儿:“行了,快点让开吧,后面还有一大堆人呢,都像你这么耽搁,得啥时候去了。” 上楼,将药交给老爷子,关姀二话不说,径自先折回家中。 翻箱倒柜一通找,一楼到二楼,各个房间,每一处角落,包括晾在阳台的衣裤荷包里,全摸了一遍。 最终只找出一千多,基本都是往年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 本来不止一千多,可关姀懂事,自打吕辛生病后,她拿钱买了好多次吃的喝的和杂七杂八的补品,用着用着就剩这么点了。 反复清点手上仅剩的钱,数了好几次。 光是老太太昨晚的治疗费用就八百多,办理住院手续要交押金,每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一千多,交完昨晚和今天的药钱,就不剩几个子儿了。即便医保可以报销,可那都是出院后的事,现在该交钱还是得交。 急迫的重压成了心口的石头,关姀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无意间,瞧见堂屋中一包包的行李。 犹豫不到半秒钟,关姀走向那堆东西,将其一一拆开,一样不放过地翻找。 里面什么都有,短袖、单衣、长裤、鞋,课本和练习册,牙膏牙刷杯子,毛巾,毯子,被褥,折叠凳…… 一堆没用的破烂。 大概除了实在带不走的,陈家乡下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 同样的,关姀也把所有衣物里外都找了一遍,连贴身衣裤都没放过。 让她失望了,罗子青的确够狠心,和关乞山那个垃圾天生一对,别说票子了,连稍微值钱点的物件都没留给女儿。 待到陈时予过来时,屋里已经乱得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整栋房子上上下下犹如被悍匪打劫了,几近看不出原样。 停在门外,一眼就瞅见自己的行李全被倒出来了,陈时予一只手还放在门把上,进退两难。 不打算给个合理的说法,关姀理所应当,兀自开始整理,把那些弄乱的复原。 看着她面如死灰的样子,陈时予一言不发,见她往楼上走了,再进门,默默收拾自己那些。 关姀转身拐进楼梯口,迟一点,拎着装好的衣物用品下来了,顺道煮些吃的装进保温桶,带到医院。 只煮了三个人的份,没有陈时予的。 她不管她,也没能力管。 目送关姀的身影,陈时予站定不动,东西太多还没清理完。 晚一点,到还飘着香气的厨房里,打开锅盖瞅了瞅。 什么都没有。 压下嘴角,陈时予的双唇都快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可低眼望了许久,终究还是忍着身体的困饿。 出去,继续跟上。 到医院的第一件事,关姀先把饭送了,然后下楼交钱,故技重施办理住院手续。 而这一次的医护人员并未过多为难,见怪不怪了,懒得深究是不是真的会有大人过来,收到基本的资料就按规矩办事。 毕竟病患都住进院里了,总不能把人给赶出去,医院到底是以人为本的地方,不是只考虑赚钱的盈利机构。 老太太醒了,可说不了话,胸口有时还是抽抽的。 医生查房时告诉他们,失语不是大毛病,就是给气的,过阵子气通了说不定就恢复了。 见到关姀来了,老太太“哇哇吱吱”,能发出声音,但听不明白她想说的什么。 关姀明白老人家是在担心,放下保温桶,小声宽慰老太太。 老太太抱住她,又张嘴巴“呜”了两声。 关姀轻言细语:“我知道,您别操心。” 保温桶里的饭菜先给爷奶吃,剩下的全进了关姀的肚子,吃完将就在医院的水池里把桶洗干净。 饭点的病房有点吵,楼道里来来往往一会儿就有人走过,再进去,陈时予已然在里面了。 当她不存在,关姀忙自己的,找医生问老太太的病情,把老人家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后面有空下楼,奢侈地花十块钱买了些水果。 等到第二次下楼取药,在楼道里单独见到陈时予,关姀也没拐弯抹角,打开天窗说亮话,毫不留情赶人,知会对方: “我知道钱肯定是轻易拿不出来了,找不到他们也没办法,但不管你们唱的什么把戏,你自己想办法联系你妈也好,还是找别的人,这件事你都脱不了干系。还有,别跟着我了,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回你老家去。” . 关姀不是在同对方商量,而是通知,她绝不会让陈时予进自家,没那么烂好心。 自从翻完娘俩带来的几大包破烂,关姀就算是大傻子,也看出来了——罗子青最初的打算就是把陈时予撂这儿,将这个重累赘丢进关家。 当妈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自己跟情郎私奔了,还不忘为女儿寻到合适的去处。 不了解陈时予原来那个家的情况,但关姀心里晓得,甭管关乞山嘴里承不承认,都不需要亲子鉴定那张纸摆在眼前,无论亲生与否,光凭陈时予还没成年,这边俩老的就不会放任陈时予不顾。 老一辈思想传统,只要自己有口汤喝,肯定会给小的一口饭吃。 大人的是非过错与孩子无关,很多事情分不出绝对的一二,难以厘清。况且关乞山罗子青干出的那些事,显然,这俩缺德玩意儿对陈时予也不咋地。 如今这家里岌岌可危,本身就自顾不暇了,关姀做不到大度不计较,能够容许陈时予站在自己跟前已是极限。她希望陈时予识趣点,自己悄悄离开,不想当着老人家搞得太过,担心老太太的病情会加重。 他们家已经经受不起摧残了,再来一点意外都不行。 少女的腰杆笔直,语气坚定,处事作风乍然间真有大人的模样。 一口气讲完,关姀不拖泥带水,拿着药就走,留陈时予干巴巴在后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以此掐断回转的可能。 陈时予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她还站在楼梯口那里,处在第一级台阶的位置上。 下面有家属急匆匆冲上来,一个没看到,差点直直撞上。 家属因为亲人生病本就心急,勉强止住步子后,火气一上来憋不住用方言低骂了一声。 陈时予听不懂,缓了下,不声不响让开。 家属又说了什么。 她还是听不懂,依稀只能从语气判断出不是好话。 再次到病房外,这回陈时予没进去,如起先那样,靠墙角站在走道里,与里边保持距离。 关姀正在削苹果,和老人家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一家人刚遭受了一连串的破事,现下也仍然和睦温情。 天塌下来了,家人是不会变的。 陈时予没体会过这种感受,在乡下老家也未能有这样的经历。 也许陈爸活着时也有过,可陈时予记不得了,他离世时她还没四方桌高,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好多年了,陈时予都忘记陈爸哪个样了,什么鼻子什么眼,高或矮,胖还是瘦,一点印象都没有。 记忆中,家中总是她和罗子青一块儿过活,娘俩不会有这么和睦的时候。丈夫的早逝、生活的贫困造就了罗子青遇事总爱抱怨的性子,罗子青的苦命都是那个家带来的,假如没嫁给陈爸,假如没有生下陈时予,甚至要是能在陈爸死后尽早改嫁,她们的日子不会过得那样苦。 罗子青说,都是为了她才不改嫁的,不然早离开那个鬼地方了。 好多次,罗子青情绪失控,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打她,有时是棍子,有时是扫帚。 偶尔家中也会来亲戚做客,但没人会接济母女两个,都是来了吃顿饭就走,没谁会对陈时予这么关心。 苹果削好了,关姀一口没吃,切成薄片分给爷奶。 老太太吃不下,“呜啊呜哇”地硬塞给关姀,不断摆手。 余光瞥见门口的身影,关姀心无触动,陪着老太太吃了两片苹果,到点了又抓起保温桶出门,回家做好饭再带来。 晚饭仍是没有陈时予的份,不会给她一口吃的。 停歇的小雨在天黑后重来,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晚上是关姀留在医院陪床,老爷子回家睡觉。老人熬不住夜,再来一晚明天又得多个病患。 不在意陈时予今晚会去哪儿,跟昨晚一样留这边蹲走廊,还是回老房子,关姀刻意忽视她。 说到做到,绝不管外人的死活。 一晚小雨转大雨,中间一直不停。 后夜里,打雷了,轰隆隆阵仗大得吓人。 关姀睡着都被吓醒了一次,闪电的白光倏尔劈下来,好似就在房顶上。 病床上的老太太耳朵不好使,睡得很熟,一点没听见。 隐约间,听到外边有人在讲话,似乎是护士在对谁讲什么,像是斥责,又不像是。 关姀没听清,半梦半醒的,不想管,等雷声稍微小些了,又睡了过去。 翌日,气温骤然下降。 大雨扫荡结束,两三度的天冷得人五指发僵,离开床简直堪比上刑。 老爷子大清早就过来了,到这边见到只有关姀和老太太,扫视一圈,再出去找了找。 心知那是去找谁的,关姀看在眼里,不点破。 大半个小时后,老爷子才回来,脸上的焦急还在,忧心忡忡的。 看出那是没找着人,关姀端着盆子去开水房,离开一会儿,接完水再回来。 打湿毛巾给老太太洗脸,擦手。 以及自己也洗洗。 上半天的时间过得快,护士到这边催了两次缴费,还是让关姀喊大人过来。 关姀嘴上答应,实际没行动。 护士无奈说:“别忘了去窗口交钱,你们住院押金还没交呢,再这样可就不给药了啊。” 晌午是老爷子做的饭,这次带了多的来。 到处寻不见人,老爷子没憋住,终还是委婉问了关姀一嘴。 关姀漠然:“不知道,我也没见到。” 知她还在气头上,老爷子“唉”了声。 剩下的饭就放在那儿,直到下午又带回去。 老爷子下午走了就不过来了,还有别的事,他没跟关姀讲实话,但关姀明白,是去找亲戚借钱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关姀躺在陪护床上,睡了一觉,十一二点那会儿起来上厕所。 由于那场雨和降温,今晚的医院清净不少,走廊里人影稀少,没有在外边瞎晃荡的了,连躲楼梯口抽烟的都没了。 厕所在开水房对面,转进去,上完就连忙出来。 关姀冷得缩脖子,边抖筛子似的抱住自己。 开水房里边有水声,经过门口,关姀下意识往里瞅了瞅,下一刻,当无心看清弯身弓背、用手捧着接冷水喝的那个是谁后,她愣了愣,止步不前。 chapter 07 伶仃的昏暗无边无际,走廊另一头的灯坏了,细细的水流声在夜色中显得尤为突出。 锈迹斑斑的水龙头被打开了两次,陈时予伏低腰背,大口灌着,猛烈的冷水进入胃里,直冲四肢百骸,足以将全身上下的血都凉了个彻底。喝饱了,也被冻得早没有知觉了,她缓和很久才得以压下身体本能的那股劲儿,勉强好受些。 开水房里本来有热水,但仅限于十点前供应,不免费,得花钱买,一毛钱打一次。 先前人多的时候,陈时予没好意思到这儿,只能等这个点才敢偷摸过来。趁只有自己在,她不止喝,还赶忙擦擦脸,冷得捱不住了,她搓了搓木僵的双手,朝掌心里不断哈气,然后憋着呼吸将其捂脖子两边,靠这种方式取暖。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指节贴上皮肤的霎时,陈时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嘴唇也随之哆嗦。 长痛不如短痛,随即一狠心,又全挨了上去。 深深吸口气,整个人开始打摆子。 “嘶——” 一番磨蹭折腾,等手指能动了才算结束。 拢紧衣领挡风,出去。 外边空无一人,原本站着的那位已经走了。 陈时予对此浑然不知,轻手轻脚折返,径自走向这一层西侧最靠边的病房,回到窗边的空病床上。 连续两个晚上,她都是这么凑合的,睡的医院的空床。 这年的医院管理没后来严格,有条件的家庭陪护可以租床,没钱的,舍不得花那三五块的,等夜里护士不查房,几乎不来新的病人了,也可以睡空下的病床。 昨晚陈时予先睡的走廊椅子,被值班护士发现叫醒了,不让躺外面,没地方去,便厚脸皮找了张没人的床继续留这边。 隔壁中年大叔鼾声如雷,与门口床上插管病患的粗重呼吸遥相应和,此起彼伏,一刻不带停歇。 陈时予侧身朝外,向下退了退,弓成一团缩进被子里,把耳朵都堵上。 但只是聊胜于无,没法完全隔绝,还是能清楚听见。 医院的被子比较硬,反复用太多年了,已经不大暖和,隐约间还有种难以描述的怪味,有点臭,好像发霉了。 蒙在里头很久,近乎窒息间,陈时予探出头换换气儿,同时更用力地拉紧被子,快将自己裹成茧。大概病房里声儿太大,她毫无困意,左右睡不着。 翻翻身,身体与被子摩擦的响动窸窸窣窣。 咕。 肚里也在翻腾。 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到反酸烧心了都,刚喝下的凉水作用甚微,别说顶饱了,反倒让她更加难受。 饿过头了还好,起码不会有感觉了,最难熬的是正饿着的时候。 隔壁病床和这边中间的柜子上放着一袋子瓜果零食,里面有香蕉,水果成熟散发的香气简直要命,无孔不入地飘过来,想不去注意都难。 旁边的塑料袋子大敞开,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 剥香蕉不会发出声音,偷偷拿一根吃了,隔壁床应该也不会发现…… 借由外边泻进来的白光,陈时予怔怔看着柜子上的东西,放在被子里的手收紧,不自在地捏了两下,斟酌衡量过后,难以自控地动动,往前伸了一截。 正当要碰到吃的了,却止住。 恰巧此时靠门那个床咳嗽,冷不丁就是重重的两声。 才伸出的手立马收回,无声无息的,像什么都没发生。陈时予心都慢了半拍,若无其事重新背过身去,可脸上还是发烫,耳根子也热热的。 无人察觉端倪,除了她,病房里全睡着,一个都没醒。 但没能有决心尝试第二次,行动一回就耗光了所有的勇气,陈时予喉咙不自觉上下轻轻滑动,尽量不去关注边上。 极力想想其他的,以此转移注意力。 可填饱肚子之外的事没什么可想的,发愁也是白搭。 握起拳头压在柔软的肚子上,她咬咬唇,直至又没感觉了,才敢又动了动。 病房楼下的不远处是一条街,林立的老式筒子楼包围了这儿,很晚了,底下时不时传来车子的驾驶声。 重新看向窗外,陈时予出神,思绪渐渐游离。 她有些念家了,尽管那并非美好的归处,可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至少能落脚。 她也想回去的,只是江北没有直通老家的车子,上千公里距离需要转好多趟路,路费得三百好几,她拿不出那么多,身上就十块钱,还是来这儿前罗子青为了在关乞山面前彰显良善,假意关心她塞的。 医院楼下早餐店的馒头卖一块钱三个,她没舍得买,也下不了心敢买。 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十块钱是她用来傍身的唯一保障了,用一分少一分,不知道能坚持到哪个时候。 其实今天陈时予走过,打算回陈家收拾完行李就离开,只是当时房子里没人,老爷子和关姀都不在,她错过了老爷子回去放保温桶的点儿,去迟了,进不去门,只能等他们回家,直至候到天黑九点多。 这过后,她还在房子周边的街上晃悠两圈,期间有面善的中年妇女搭讪,问她是哪家的,怎么大半夜还在外头晃悠,需不需要帮忙,以及邀请她到家里坐坐,表示可以到他家给她父母打电话啥的,让父母来接她。 陈时予心不在焉的,起先没想太多,有些烦躁,不愿搭理人,没去。 中年妇女过分热情,见她拒绝了,一把就使劲抓住她的胳膊,反常地把她往黑黢黢的巷子里拖。 得亏陈时予脑子转得快,一脚蹬开那女的拔腿就跑,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江北大城市的治安远比乡下要稳当,可天一晚,尤其黑灯瞎火的街角巷尾深处,还是没表面上看着那么安宁繁盛。 离家在外的未成年少女就是行走的金坨子,转手卖个几千上万块不成问题,铤而走险的凶恶之徒靠面相是很难辨认出来的,且这些人一般都是团伙作案,明面上只派其中一个出来,实际其他同伙全在隐蔽的角落里藏着,若是真被拉到他们的地盘上了,那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在老家时,陈时予就听过这种事,据说河边张婶家的闺女就是这样不见的,被同乡带出去出去打工失踪了十来年,自此就没了消息,家里死活找不到,好像前两年终于打听到了一点消息,说是人在某市的大山里,张婶一家还曾亲自跑到那边,可最后也未能把闺女成功带回来。 不清楚见到还是没见,陈时予不了解,有一次听乡里的人私下传,张婶一度懊悔得要上吊,说不该让女儿出去打工,女儿这辈子都毁了,再也回不了家了。 有气无力地再次退进被子中,敛起心神。 合上双目,陈时予一只手曲起抱搭脑袋上,以蜷缩的姿势搂住自身。 . 另一边。 天冷遭罪,关姀同样失眠,辗转反侧越来越精神。早先分明还非常疲惫,出去一会儿冻太厉害了,回来竟不困了。 应当是隔壁床那位大爷导致的,因疼痛而饱受折磨的呻唤断断续续,都半晚上了。 而且这间病房满员,没有多余的空床,租的陪护床窄小,躺在上面不仅翻身都难,也硌背,只铺了一层垫子的硬板子睡半天都不热乎。 侧躺久了手臂酥.麻,关姀改为直愣愣平挺,发会儿呆,再转头望望熟睡的老太太和门外的白灯。 眼睛看得乏了,闭上再睁开,接着左手撑住身子起来,细心地帮老太太扯扯被子,严实掖好。 深更半夜没事找事干,起起躺躺数次,典型的闲出屁来了。不知哪个时候才又睡的,关姀没看时间,只大致记得睡过去前听到了街上店铺拉开卷帘门的响声。 天际泛出鱼肚白之际,街上与医院一前一后活络起来,护士最先进病房,挨个儿为病患做基本的检查,随即食堂的人推着小车进大厅吆喝: “包子馒头稀饭,豆浆花卷鸡蛋饼,昨天订了早餐的快来取,要买的也赶快啊!” 被护士三两下拍醒的关姀睡眼惺忪,全凭意志力穿好外套鞋子,头重脚轻出去,拎一份稀饭进来,让老太太先吃,老人家吃不下的她再一口不剩地喝精光。 到厕所旁的楼道拐角扔垃圾时,条件反射性使然,她看向开水房那儿,寻找眼熟的身影。 早上打热水洗漱的家属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几十号人端盆提壶,场面可谓壮观。里头有好几个小孩儿,可都是大人带着来洗漱的,并没有单独排着的女孩子。 不动声色收起眸光,关姀回去,进病房了,又把精力放老太太身上,与前一天如出一辙,重复忙那些事。 照顾老人家,下楼取药,有情况找医生。 大部分时候都是陪着老太太解闷,找点话说,尽量多喂老人家吃点东西有助于康复。 老爷子太阳出来后到的医院,借到钱了,一来这里就让先把住院押金补上,再多预存一千。 他总共借到了五千多,腆着老脸四处求人,跑了好多家东拼西凑才筹到这么些。 亲戚朋友们或多或少听说了他们家里的情况,没人愿意多给,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短期内不具备还债能力,借钱基本是有去无回,亲朋们都是抱着收不回账的心态施舍白给的钱,这个三五十,那个几百,权当行善了。 不过才一晚上,老爷子身形变得佝偻了,从前他都是昂首挺胸,十分在意仪态,随时随地要面子得很,现在却微微驼背,头发凌乱不修边幅。 自他进来,关姀瞧出他两鬓更白了,一夜之间老态倍现。 先去一楼交上钱,关姀寡言少语,晚点才问老头儿昨晚都去了哪里。 只字不提个中心酸,老爷子含糊其辞:“在你二表叔家里坐了个把小时,吃了他们煮的醪糟蛋,后面碰巧阿华两口子也来了,就又留着看了两集电视,叙旧聊聊天。” 对其不深究,当的确是这样轻松容易,关姀顺着说:“阿华哥都回来了,不上班了?” 老爷子说:“他提前辞职了,明年转回江北另找工作,不去海市了。这不赶上过年了,回家也热闹些,比在外边耗着强。” “还是干销售?” “是吧。” “冬冬姐他们呢?” “他们今年不回来了。” “公司不放年假吗?” “不是,冬冬订亲了,年后就结婚。” “哦。” “国庆订的,还在这边办了席。” “嗯嗯。” 他们国庆是在医院陪吕辛一起过的,家里愁云惨淡,哪有心力去参加冬冬姐的订婚宴,因此错过了酒席。 关姀又问了别的,绝口不谈五千多块的具体来处。 爷孙两个拉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别人家的天伦之乐。 末了,老爷子讲:“今年过年你二表叔要在自家办了,咱爷俩到时得去给人家拜个年。” 往年都是别人到关姀家拜年的,老两口辈分高,吕辛又是有一定社会地位与人脉圈子的中学老师,无论按习俗规矩还是讲关系情面,向来都是其他亲戚先上这边,而不是反着来。 关姀缄默,不吱声。 老爷子和蔼说:“我们也不能落了规矩。” 承了别人的情,腰杆弯下去了,没有再故作姿态假清高的道理,得捧场还人家的面子。有的事小姑娘不懂,大人不能装聋作哑,不懂就要教,慢慢学人情世故那一套处事方式。 关姀哑然良久,半垂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待放下手上的水杯,才低低应允:“行,听您的。” 离过年还有一月余,外面好些地方已在准备迎新春了,写对联,备年货,搞搞大扫除,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关姀近几个月都没认真看过街上的风景,每天匆匆跑来跑去,今天才察觉街上新开了几家店,而三岔路口从她记事起就开着的糖水铺没了,早换成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面馆。 她漫无目的晃悠,拢拢肩上的灰色围巾,将其裹住下半张脸和头发,只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在外面。她走了一段,返回,不嫌脏地坐在医院停车场入口旁的台阶上,口中呼出的白气很快就随风消散,什么都没剩下。 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有人走路,有人骑自行车,也有人悠闲坐在四轮小轿车中,驾驶座配了专职司机,自己只用靠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小憩。 冷风狂肆,一阵接一阵。 有点子受不住了,关姀调整好心态,把围巾解开重新戴脖子上,到街对口买老爷子让带的东西,面无异色上楼。 有亲戚来探望老太太了,三姑一家还有二表叔,都拎着水果补品来了。 三姑是关乞山的堂姐,辈分小,但年纪跟老太太差不了多少。上了年纪的女性长辈都感性,三姑进门没讲两句就哭,直抹眼泪,心疼老太太老爷子命苦,一把年纪了还不能享清福,也对关乞山怒其不争,痛心疾首训斥他没有责任心不为家庭着想。 看到关姀,三姑又揽着她,喊“可怜的幺幺”,抓住她的手拍了又拍,连连叹息。 昨晚老爷子才上门去借了钱,今天两家人来了,又另外分别给了几百块。 一码归一码,吕辛在世时帮过大家不少,二表叔家儿子读大学还是她帮忙参考报的志愿,三姑的女儿也曾多次找吕辛免费补课指导,还有以前这两家遇到困难,吕辛也都是义不容辞出手帮忙,甚至当初二表叔儿子读到一半没钱交学费,吕辛二话不说就借了一万给他家。给出去的人情还是有用,多少有点回报。 两位长辈都悄摸再拿钱给关姀,三姑给的两百,二表叔给了五十。 避开其他人,二表叔带关姀到楼梯口,拧眉抽了支烟,吞云吐雾半天,才坦白那一万块他家还没还的。 家中的钱财都是吕辛在打理,关姀对其不知情。 二表叔讲了一通有的没的,说表嫂这两年身体差没工作,他儿子这两年才上班,工资低,买不起房开不起车,还没娶媳妇,将来干什么都要两个老的帮衬,总之废话一堆,啰里八嗦可没半句要还钱的意思。 捻灭烟头,二表叔表示:“你们家现今也难,你还在读书,不比我们轻松,但我也是没办法了,这样……以后你考上大学了,缺学费的话,再来找表叔拿,成不?” 关姀不接话,无声应对。 二表叔还说,他儿子今年带了对象回家,是个好女孩,为人礼貌,周到,家境不错,这次要是进展顺利,预计最快明年他儿子就可以结婚了。 心头的暖才刚升起,转眼便荡然无存。关姀捏紧手,刚拿到的五十块被她揉成团,变得皱皱巴巴。 原来老爷子昨晚是先去要钱,等了大半晚上要不到,后面才挨家挨户地借。 历来讨债最“下贱”,这一万吕辛没告诉关姀,老爷子同样闭口不言,那是大人的事。 一伙亲戚在这边待了两三个小时,吵吵嚷嚷,过后是护士来赶人,让送东西的亲戚快走了,别打扰其他床的病人休息。 二表叔一家趁机先离开,三姑眼睛红红的,说下次再去家里看老太太。 人全走了,关姀才问老爷子那一万块钱。 老爷子避而不谈,不让她管这个。 人情往来复杂,家里没顶梁柱了,老两口一贯与人为善,不愿再与任何亲戚结怨,因此伤和气,何况人家也不是故意要赖账,只不过也是有难处而已。 拗不过老爷子,关姀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纵然再憋屈,她还是闷声回:“知道了。” 二表叔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比起其他亲戚,也算是矬子里拔高个了。 经过昨晚的上门借钱以后,仅有他和三姑还敢来医院,也只有他们两家来了,往日与关姀家交往频繁的那些亲戚一个都不见踪影,还有吕辛生前交好的朋友也未有一人现身,谁都怕被这一家子缠上,来了就会惹麻烦,要为此担责。 倒是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社区员工来了,关姀还认得那些脸,记得有一个曾带关乞山去医院包扎。 街道办是来了解后续的,到关姀家没找着人,得知老太太在医院,于是过来看看,顺便再给关姀做做思想工作。 这帮子闲得蛋疼的还挺负责,生怕关姀一个想不开,哪天真搞个大的。 当听说关乞山干的烂事,人不在江北了,社区员工酝酿好的措辞全没了,一下子被堵住,他们本是过来调解劝和做个收尾工作,孰料关乞山如此不当人。 关姀问社区员工:“要是报警的话,你们能让警察抓他不?” 社区员工如实说:“我们不管这个。” “警察管吗?” “也不管。” 关姀说:“可以把钱追回来么?” 社区员工摇头。 带着没压下去的怒气,关姀讲话夹枪带棍,嘲讽地扯扯唇角:“那你们还管什么,就管我?” 社区员工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老爷子客客气气送他们出去。 关姀没去,侧身望望窗外远处的街道。 啪—— 楼下有熊孩子在放鞭炮,猝然的炸响传出老远,整条街都能听到。 上边有病人被吓得够呛,差点心梗,心急的家属打开窗户,对着底下开骂:“狗崽子,找死啊你们,快滚滚滚,别处玩儿去!” 一群熊孩子嬉皮笑脸,对此置若罔闻,又放了两响更大的,挤眉弄眼朝上头做鬼脸,嘻弄嘲笑家属。 家属火大,冲下楼就要找过去揍他们。熊孩子吓得飞快跑,不要命地做鸟兽四散。 关姀寻着声音往下边瞧,随意一瞥。 有个棉袄子男孩儿跑太急,脚底没长眼,刚跑出一段路就撞上了别人,直冲冲将对方闯倒,使其一个踉跄就摔地上了。 而倒霉催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快一天的陈时予。 chapter 08 双方七荤八素扑做一团,墙边摞成两排的半人高红砖也无辜遭殃,跟着塌了,砖头猝然砸地上,一部分直接断成两半。 还没跑远的同伴半路折回去,脑子很灵光,边一把捞起棉袄子,边扯着嗓子卖力鬼喊鬼叫:“打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等家属追下去,这伙神癫癫的早跑没影了。心里气不过,家属踢地上的烂转头发泄,黑脸吐了口唾沫,骂了句:“狗日的,有娘生没爹教的坏种,等着吧,现在管不了,以后总有一天坐班房!” 喧闹的动静招来了许多围观,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住院部这边也有人从窗户伸出半截身子好奇往下探视。 始作俑者不见了,留下的只有狼藉,还有俩受害人。 不知情的还以为咋了,听到呼救声,见家属那个凶狠样,当真是家属打小孩,不假思索就过去仗义插手,惹得家属有些丢脸,又面红耳赤与那位多管闲事的争执。 矛盾转移得挺快,这下变成两个暴躁易怒男人间的争斗了。 一时间,底下乱哄哄的。 没谁会关注被砖头砸的那个,毕竟看人干架更有意思。 角落里的陈时予过了一会儿才撑着墙壁爬起来,身形狼狈,走路时腿还有点瘸。 俩男的吵上头了,相互不服输,瞎眼了没瞧见边上的小姑娘,气急败坏的一方扬高拳头,没打到家属,反而波及到了刚站起来的陈时予。 后一瞬,陈时予还没站稳就又倒了下去。 …… 两个光打雷不下雨的男人逞威作势了半天,嘴上叫唤得厉害,可后面还是没打起来,被赶来的医院保安劝开了,分别拉走。 周围看戏的意犹未尽,没看过瘾,还舍不得散开。 关姀旁观了全过程,手还搭在窗台上,眉头不由自主皱紧。 后边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不解,看关姀一直站着不动,“啊啊”两声,这才让关姀回神。 关姀转身,看老太太脸上有点着急,安抚道:“没事,别担心。” 老太太比划两个动作,问是不是出啥事了。 关姀轻声细语:“真没事,就是几个吵架的,不用管他们。” 老太太稍稍放下心,拍拍关姀的胳膊,示意她也别去管这些,免得招惹是非。关姀能懂,点点头,坐床边陪老太太,剥两个橘子喂老人家。 待再不经意走到窗边,向下瞧。 下面一个人都没了,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砖头。 关姀收起眼神,不着痕迹走开。 天暗了,街边的路灯点亮,浅黄的光铺洒,为周边事物增添一抹暖色。 唯独刚刚那个巷子在光线之外,里边黑压压的,没人敢再去。 老爷子送完人顺路买饭拎上来,还是四份。 应该是天太冷,亦或买完饭又去做了点别的什么事情,耽搁了时间,饭菜到关姀手里已经微凉了,但勉强能吃。 老爷子面色忧愁,心事摆在脸上。叹了口气,他将多的那份饭单独拿出来,摆桌子上放着。 老太太不好当着孙女的面做什么,讲不了话,抬头看看自家老伴。老爷子摇头,无奈又失望。 关姀佯作不知,只管吃自己的。 早些年,有的医院普通病房也有电视机,不加钱升级也能享受。这时同病房里中间床的病人打开了电视,放晚间新闻看看。 中央台正在播筹办奥运相关的报道,还有一些老生常谈的国家大事,以及恭祝全国人民腊八节快乐。 一家三口都忘了今天过节,还是听新闻才记起。 南方大多数地区不注重这个节日,关姀他们家是例外——老太太来自辽市,年轻时一直生活在那边,老爷子祖籍也是北边的一个小城,他的上一辈在抗日时期流离失所,才举家迁到江北市。 “过了腊八就是年”,关姀家每年都过腊八,南方小年和北方小年也过。 以前这些都是吕辛在操持,她死了,他们连过节都能忘。 自知亏欠,老爷子对关姀说:“明天我也煮点腊八粥带来,给你们补上。” 关姀顺口接:“过都过了,算……” 话到一半,不忍拂老人的心意,又硬生生改成:“成吧,都行。” 老爷子说:“去年前年每回都过的,咱们今年也不能缺了。” 关姀应:“您随便做点,别太折腾,不要太累了。” 饭吃完,新闻也放完了。 关姀勤快收拾,照旧去扔垃圾,留老爷子和老太太独处,给他们一点交流的余地。她故意到走廊里多待半个小时,拿上盆子一起,等着晚点接完水再回来。 这个点过道上比较拥挤,来来往往都是医护和家属,楼梯间垃圾桶里装满了,汤汤水水的污渍洒得到处都是,看起来黏腻恶心,着实令人反胃。 关姀把塑料饭盒啥的装袋子打结包好,弯身放桶旁边,不像那些个没素质的,多走两步都要他命,老远就隔空哐当扔这边,不管丢没丢进去。 紧随其后的一位穿着整洁周正的男士也是,进去,把没吃完的饭菜还有一袋过期面包放下。 关姀到阳台上透透气,换个无人的地儿,吹风冷静一下。 吹完风,掐准时间折回来打水,开水房就不用跟其他人一块儿排队了,直接进去打就成。 关姀递盆子给员工,交了一毛钱,耐心等着。 接完开水,又放些冷的中和,试试水温差不多可以了,才端盆出去。 大概受白天糟心破事的干扰,她略微恍神,没太注意,出门一抬脚险些路过的人碰上。 啪嗒。 躲闪不及,更收不住力,热水因为惯性泼了小半出去。 对面吓了一跳,后退抵墙上,手上的面包也紧随着掉落。 关姀抬头,看清是谁,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咽下去了。 对面的陈时予呆楞,榆木疙瘩样杵在当场,也不知道及时避开。 热水虽没直接泼她身上,可溅起来打湿了她的鞋边和下半截裤腿。 还有刚撕开包装的面包也未能幸免于难,被水一淋,立马脏了,彻底不能吃了。 地上湿漉漉,盆子边缘还在滴水。 也是巧了,此时走廊里就她俩,空荡荡的过道安静,水珠落下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陈时予挺直了腰,整个人都快贴住墙壁,茫然不知所措,特别是瞧见关姀那张脸。 不愉快的相处和对方的强势让她发怵,顷刻间脑袋发蒙,紧绷的神经随之卡死了,下意识就先磕巴地说:“你……对、对不起,刚、刚刚没……没看见……” 关姀保持原动作,端着水盆不动如山。 默然无话,没有回应。 只是一桩小意外,实际无足轻重,再打一盆就是了,没啥大不了,可因为罗子青干的那些烂事,愧疚心理作祟,陈时予局促,抓住袖口捏着,不敢与之对视。 “我不是……故意的。” 嗓音很低,带着些许不安。 换做其他人,关姀必定不计较,但面对陈时予,听着对方的道歉,她心头毫无波澜,掀不起半分涟漪。 也认得地上的面包,清楚那是打哪儿来的。 关姀面无惭色,对外来的麻烦不会有好脸,心安理得回:“对不起有什么用,眼睛不会看路?” 陈时予底气不足,小声解释:“没发现你在……” “所以呢,就这样?” 不等她把话讲完,关姀打断,很是不好相与。 陈时予紧张:“我赔你水,马上重新给你打。” “不需要。”关姀不领情,沉声说。 陈时予却有些轴,坚持要赔。 避开她,关姀收收盆子,往后站半步。 把对这人的嫌弃和讨厌摆在明面上,情绪表达得过分直白。 可惜陈时予反应慢,像是看不懂好赖,丝毫不能领会她的抵触,脑子一根筋,压根转不过弯儿。 “不用,让开。”关姀唇线紧抿,没法儿接受仇人女儿的靠近,当陈时予又一次要帮忙,还是强忍着拒绝。 陈时予摸口袋找了找,票子找出来了,递上去。 “那你去打,我给你钱。” 关姀还是:“不要。” “拿着。” “……” “你再打一盆。” “……” “这是打水费,给你。” 进退间,难免会有接触,陈时予不小心触到了关姀的手背。 近乎是一瞬间,关姀生理性反感,掺杂着对关乞山和罗子青的怨恨,一股难以言喻的抵触骤然升起,直冲头顶,让她再也忍受不了,脾气突地就上来了,她一下用力推开陈时予,着实火大,质问:“你做什么,有病是不是?!” 毫无防备后退两步,重重跌靠着墙壁,陈时予背后一痛,面色当时就白了。 关姀浑身带刺儿,俨然不讲理,语气咄咄逼人:“允许你碰我了吗,一直凑上来,听不懂人话,还是耳朵聋了?” 不明白做错了什么,陈时予滞住,怔了怔。 “我没有……” 可惜关姀不愿听,再一次打断:“管你有没有。” 双手收收力,关姀压着劲儿,憋了两下,照旧放狠话:“谁稀罕你赔了,现在来当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本来哪个样,滚一边去,不要挡道。” chapter 09 接连的斥责凶戾,带着十分的憎恶,陈时予木讷地梗在那里,似被扼住了喉咙。 皱巴巴的钱还捏在手上,她愣愣望着对方,迟钝的神经这才有所感知,颤颤干到裂口的双唇,而后知趣闭上。 当面厌弃她,关姀往后退了半步,仿佛她是不能靠近的瘟神,对其避而远之。 肿僵的指尖轻抖,陈时予敛起先前的神情,未再向前一步。好一会儿,她垂下胳膊,收住适才多余的举动,自觉保持距离,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接:“我不是成心的。” 低弱的言语却激不起关姀的半点恻隐之心,脑子被驴踢了才同情对方,关姀是俗气市侩的市井小民,还有底线,亲妈刚埋进地里,自家还落到了这地步,她就是吃饱了撑过头,闲出屁来都不会有这样的心理。 不连带着找陈时予算账都是她大度了,哪还能忍受眼下这些行为。 “这也跟我无关,少来这套。”关姀绝情说,当看到她一给就是十块,联想到自己翻找行李时一分都搜刮不出来,便误解这人耍了心机,早先的心绪随即沉了下去,理智占据上头,冷漠到近乎刻薄,“原先不是没钱,不是说罗子青不管你了,这又是哪来的?” 陈时予嗫嚅,想辩解可无从讲起。 明白关姀不是在问缘由,而是另有其话。 果然,后一瞬,不等她开口,关姀又说:“既然还有钱,那就赶紧买票走远点,每天在这儿赖着卖可怜是几个意思,是把我们都当傻子,要继续忽悠,还是觉得我们像冤大头,好欺负,真会信了你的鬼扯?” 讲完停了下,隐忍片刻,毫不掩饰对她的偏见:“天天晃来晃去的,真的招人烦。” 陈时予嘴笨,反驳不来,平时也没怎么跟人吵过架,眼下一句话都讲不出,只会看着。 两两对立,相互隔了不到半米远,双方界限分明,绝不横跨中间那条线。 争执引来了围观,周遭传来窃窃私语,这边邻近的病房中有人探出半个脑袋,好奇这儿的动静,瞅向她们。 无视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关姀无所谓旁人的目光。 陈时予先低下视线,靠墙没别的路了,退无可退。窘迫与愧疚漫上心口,她脸皮太薄了,只觉面上微热,小心拉了拉衣角,半吞半吐始终挤不出半个字,倍感难堪,又无所适从。 许久,那个掉地的面包已经吸满了水,外表看还是蓬松的形状,但实际成了一滩内里稀软的烂泥。 也是陈时予去拿楼梯口的扫帚拖把,硬着头皮清理。 吸水的面包不能直接扫,得用手抓。陈时予不声不响,脑袋再也没抬起过,一直看向地面,半蹲下,静默看了会儿,然后径自弄干净,扔东西、拖地,而后洗洗工具。 动作僵硬,也很慢。 这个过程中,关姀没走,还留在这里,眼看陈时予这么做,她面上的变化不显,平静淡然。直至地面打扫完毕,陈时予进楼梯口放拖把,她才别开脸,低低从齿关里冒出一句。 ——“神经。” 懒得在意陈时予还要如何,继续捡垃圾吃或是丢人现眼,关姀咬咬牙,将就半盆水端回去,等路过边上的病房门口,见那些个好事者还在不嫌事大地东瞅西瞧,她瞪了里头一下,而后扫视其他还不回去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一块儿骂了声脏的,再是威胁:“看什么看,没见过吵架是吧,要不要我让位置,你们出来站近点看个够?” 她的样子挺吓人,吃了炸.药般,浑身散发出不良少女的无赖流氓德行,一副随时要迁怒别人干一场的阵仗,气势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生能有的。 平民百姓哪敢惹她这种凶神恶煞的“混混”,一个个噤若寒蝉,如同鹌鹑,纷纷转过身,赶紧装出有事忙的样子。 关姀不解气,又轻踹了脚边上的椅子。 响动不大,可能够让后边的听清。 一个小孩儿胆子大,还偏头偷看,随后就被自家大人敲脑门儿,教训:“要死啊,给我老实点。” 陈时予远远被抛在楼道转角口,孑然一身,孤孤单单的。 对面那一边的病房全都静好,不受影响。 老两口还在看电视,等关姀进去,瞧见盆里的水只剩一半,并且关姀身前的衣服是湿的,老爷子面上的神情一愣,一眼便知是有事,多半是跟别人起了争执。 关姀嘴巴紧,神色自若。她不讲,老两口就没问,心里门儿清。 拿毛巾打湿,水温热的,不如前两晚上烫。 擦洗完,老爷子倒水,不让关姀再去。 电视机里在放武侠剧,重播的03年苏有朋版的《倚天屠龙记》,刚放到张翠山和殷素素自刎谢罪的那一段。 关姀坐床边,抽纸擦两下身上,卷起湿袖子边,接着抓起沾水的衣角使劲拧一把。 也不怕穿湿衣服冻出毛病,自虐一样,她凑合穿这件,不想折腾了,在医院也不方便,更没多的衣服可以换。 屏幕上武林人士喊打喊杀的配音片段比较吵耳朵,闹闹嚷嚷的,护士闻声进门,嫌打扰隔壁病房,顺手关电视,不给放了。 “这么晚了早些睡,不陪床的家属到点也快回家了,别老待着不走,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该回去就回去了。” 最后一晚住院,轮到关姀回家守房子。 临行前,无心瞥向桌子。 上面放着的盒饭不见了,老爷子倒水时趁她不注意拿的。 关姀看了看,没说什么,当未能发觉,转头交代老太太两声,收拾好白天换下来的脏衣物就离开。 倒水倒了十来分钟,老爷子再折回来,手上只剩空盆子。 老太太忧虑,满面愁容,担心他办妥事情没有。 四下瞅不到关姀的身影,老爷子立即问:“姀姀呢,都走了?” 老太太比手势,止不住叹气。 走得早了些,本来还可以再待会儿的。 老爷子为难地摇头,连连“唉”两下。 . 后一天,老太太出院。 医生上午批准,下午就可以办理出院了。爷俩拿着手续到一楼算总账,结清剩下的医药费,把没用完的押金退回来,待所有资料备齐,又到另外的窗口报医保。 以前看病报销相当麻烦,要交的证明一大堆,这里盖章那里申请,层层审批,还不是出院当天就能结钱,得等两天甚至更久。 关姀对报销步骤熟悉,用不着老爷子操心,所有事情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最后押金连同没用完的预缴费用一共退了一千五百多下来,医保报销窗口的员工算完,告知抢救当天的急诊挂号和住院的零碎费用,以及有部分药品不在医保的报销范围内,需要全额自费,剩下的,按比例算,应该能报回来一千二百块零八毛。 合计算算,也就是这次住院总的花了两千出头,其中大部分钱都耗在了拍片等几项检查上。 换成年轻人,有的检查不做也行的,但老太太身子骨差,本身就有基础病,必要的检查确实不能少。 没查出别的病绝不是浪费,这笔钱该花,没病才最安心。 扶老太太下楼,爷孙两个只字不提费用的事,老太太急忙用手比划,迫切想要知道,关姀撒谎骗她:“没多少,报销完也就三百四十多,还好。” 饶是如此,老太太还是心疼不已,自责没用,是个拖累。 这家里已然入不敷出,几百块对他们而言,也无异于雪上加霜。 你背我提地走到医院大门口,等三轮车期间,老爷子安慰完老伴,忽然知会她们,说自己找了份长期工。 关姀顿住:“哪个时候找的?” 老爷子回:“昨上午。” 老头儿讲了遍具体的经过,大致是有个经常和他下棋的老伙伴家的中药店缺人,招不到合适的员工,老伙伴专门打电话请他帮忙,允诺每个月给开六百多的工资。 这个收入不算高,在当时的江北市连中等都算不上,还比不上扫大街的环卫工人薪资。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腿脚蹒跚,能找到活儿就不错了,这已是艰难处境下的幸运。 老爷子都想好了,六百多,再加上他和老伴的退休金,每个月满打满算能有将近两千,往后他俩老的换便宜的药吃,功效其实也大差不差,再扣掉水电气这些,起码还有千把块的余钱。 下半年起,关姀读公立高中每年学杂费不会超过两千,不住校在家里吃饭,日常开销不会很大,只要节省一些,肯定还能再存点。 老爷子乐观,他经历过真正的饥荒年代,为了不饿死连树皮都要啃着吃,哪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这点困难算什么。他尽量把将来想得顺遂,打定主意,只要他还没失去自理能力,还能养得起孩子,他活着一天,这个家就绝对不会散。 关姀闷不吭声,老爷子不是中医,他早些年在锅炉厂上班,后来转到国企食堂颠勺,活到这岁数哪懂医术相关的知识,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这份工的。 走了两步,关姀才问:“您到药店做什么?” 老爷子张口就来:“帮着收晒草药,整理店铺,打打杂之类的,也不累,没什么忙的,挺轻松。” “哦,这样。” “比干食堂那时候好多了。” “嗯。” 三轮车只坐得下两个人,关姀扶俩长辈上去,转身喊骑车的慢点,别太快了,自己则走路步行回家。 到家了,搭把手择菜,洗衣服,四点左右去学校一趟。 班主任戴方玉打电话让去的,嘱咐关姀带上一些纸质资料原件,喊她到学校的徳善楼,也就是教务处碰面。 关姀四点半到的学校,正巧戴方玉上完课上来,办公室里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了,一位是行政处的,一位是本校副校长。 戴方玉带关姀进去见那两位,讲讲她家的基本情况。等谈完了,关姀才清楚,原来是喊她过来申请补贴的。 吕辛生前是勤恳敬业的教师,因病去世了,即使她正值壮年还未退休,也并非因公死亡,可国家和地方政府出于关怀,仍会给她发丧葬费,还有一笔等同于本人十个月基本工资总和的抚恤金。 这两笔钱等走完基本的流程,最迟二月底就能发下来,拢共有两万多,还算可观。 另外,学校里有考虑过为吕辛进行全校师生共同募捐,多少也能再凑个万把块,可顾及到关姀还小,被老爷子拒绝了。 募捐意味着把难处血淋淋刨开给人看,将来一家子就必须面对外界的各种评判和议论,或被同情,或被嘲笑、指指点点,有的事大人不畏,可对于青春期的小姑娘,体面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脊梁,她没了妈,不能再没有挺直腰板的底气。 老爷子坚决反对,募捐便作罢了,戴方玉隐瞒了真相,不跟关姀讲。 戴方玉温柔笑着与两位领导拉近关系,教关姀喊人,一边讲明孩子家里的近况,主动再为关姀和两位老人家争取遗属生活困难补助费,家中两人以上每人月补助有大几十块,三个人算下来也将近两百了。 可惜两个领导没松口,态度模棱两可。 这年头生活贫困的太多了,比关家艰难的大有人在,何况关姀家还有一个劳动力关乞山,开货车就代表有相对稳定的收入,这条件比大多数人都强,报上去也达不到相应的标准。 出来了,戴方玉安慰关姀:“没事没事,后面再等等,也许可以呢。老师会帮你们留意的,实在没办法过两天我就去找校长,看能不能行。” 关姀有点懵,对这些不了解,有两万多都足够意外了,她久久回不过神,心里百感交集,像是万念俱灰的绝境中终于抓到了微薄的希望。 对着戴方玉,她不知该如何感激,以至于都走出校门口,整个人还在发愣。 回到九机路,太阳已经西沉,天上仅剩浅浅的灰。 凉风太甚,呼呼抽脸上,关姀抱住胳膊,捂捂手,上拉领口缓气儿,冷得嘴皮子哆嗦,牙齿都快打架了。 才进巷口,离家还有一段路,老远的,大门口左边台阶上已经有人在候着了。 那位也是个奇才,不顾严寒侵袭,她竟然侧靠墙角歪着脑袋睡过去了,胸口轻微起伏,呼吸还挺匀称。 上前,垂眸瞧了瞧。 关姀也不惯着,小力踢了踢,将人唤醒。 “起来。” 昏昏沉沉的当事人一个轻颤,眼都还没睁开,先利索凭感觉爬起来,赶忙起开。 不等关姀赶她,陈时予先开腔,迷糊说:“我来拿行李。” chapter 10 一晚过去,陈时予头发乱糟糟,脸侧垂下的几缕都快打结了,显得尤为邋遢。几天了,她还是先前的打扮,同一身衣裳,洗得发白的单鞋,因雨天踩了泥水而变得灰脏,看不出原样,活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由于前一天的冲突,陈时予别开了脸,不和关姀对视。也许昨晚更为难熬了,她神色挺差,状态不是很好,精神蔫蔫,有点颓。 人总是善变,前晚关姀还讨厌她得很,发了一通火,可今儿老太太出院了,又有两笔钱可以缓燃眉之急,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家在经历“山重水复疑无路”后开始走向“柳暗花明又一村”,终于否极泰来,勉强有渺茫的曙光了,关姀看她也没那么碍眼,远比昨晚心平气和。 家里有人,老爷子老太太都在。 撇开昨儿的争执,关姀径直望着对方:“来了可以敲门,这么等着做什么。” 陈时予双眼耷拉,声若蚊蝇:“敲了的。” 两个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应该没听见。 认定陈时予就是没脑子,蠢且不知变通,关姀蹙眉:“里面没应就不知道多敲两次,喊人给你开门?” 陈时予拧巴,其实喊了的,只不过依然无人应,误以为是里头不肯开门,便只能守在门口干等。她低着眉眼,盯自个儿的鞋尖,不反驳关姀,仅说:“我拿了东西就走,不会打扰你们。” 关姀还是嘴毒:“你倒会挑时间,刚到家没多久就来了。” 收收指节,陈时予眼皮子轻抖,小声讲:“下午你们不在,医生说已经出院了,我才来的……不是跟踪你们到这儿。” “随便你。”关姀满不在乎,没心思去管真假。 陈时予嗯声。 掏出钥匙,关姀斜瞅了下:“票买了?” 陈时予答不上来,安静绞着衣角,沉默几秒钟才接:“到了车站再买。” 将其所有细微举动收于眼底,关姀瞬间了然,按这德行,多半没咋出过远门,指不定连在哪个地方坐车都找不到,会不会买长途票都难说。 这时还不像多年后那般通行简便,有手机就能操作,连出国都轻而易举。如今买票得去站点预订,付现金,地图上找不到偏远地区的出行路线,车子只通往大站点,余下的路,往返全靠熟人带,多走两次才记得住。 陈时予来时坐的关乞山的货车,在此之前,她的确没坐过火车,除了读书,平常连市里都少有去,从小到大基本都生活在小镇的乡里。 避开关姀的打量,陈时予别扭,自知被看穿了,可不承认,装作感受不到关姀的目光,定定站着。 没空搭理太多,既然人都来了,关姀难得宽容一回,不刻意为难人了,开锁,推门,抬脚先进去,也不拦着对方。 陈时予顿了顿,而后随在后面。 关姀说:“搞快点,很晚了,我们还要睡觉的,别半天都搬不完。” 陈时予应下:“好。” 声音飘如浮毛,柔柔的,脱力似的。 关姀淡然:“我可不会帮你。” 陈时予点点头:“嗯,不用你。” “我没那义务。” “知道。” “是你要来的,本来就和我们无关。” “……” “怪不了别人,你们自找的,要怪就怪你妈。” “是。” 也许是陈时予过于知趣,关姀态度稍稍温和一丢丢,少了两分针锋相对的敌对,即使嘴上的话难听,可下意识的语气没那么冲了。 喉咙酸涩,莫名堵得厉害。 陈时予不在意罗子青抛下自己的,在江北市之前就料到这趟远行将有变数,很多事情都在意料之中,她明白罗子青不会突然变好,那些嘘寒问暖不过是表象,承诺也只是一时的借口,她好像一直都未曾难过,一点不觉得意外。包括连续居无定所在医院偷摸住了几晚,她都没有半分伤心,像是没感情的木头。 唯独这会儿,再次进到这里,却不受控制地难受起来。 这下行李都没地儿能放了。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陈时予心口抽抽的,愈发紧缩。她不敢抬头看关姀,说话声越来越弱,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无意间察觉到了她忽然就变得有些颤的呼吸,身子还跟着哆了两下,关姀回头瞄,发现她眸子湿润,眼周有些红了。 关姀这才打住,不扎人心窝子了,状似无所谓说:“没出息。” 陈时予硬生生把眼中的润湿憋回去,嘴巴张了张,缓缓说:“对不起……” 也不晓得是为哪门子的道歉,现在,还是先前的事。 关姀没声儿了,不讲了。 房子屋里灯光亮堂,老两口都在,这个点了,还没开火做饭,原先摘好的菜原封不动放在案板上。 老爷子和老太太在谈事,老太太坐立不安,神情有些焦急,而老爷子也唉声叹气,他脚上的鞋子沾着泥,显然是在外边到处找过至少一圈了。 至于找的哪个,肯定不是关姀,不然也不会趁孙女出去了才悄悄出去。 见到她们一前一后进门,老太太最先回过神,“啊”地叫一声,老爷子愣住,随后迎上来。 不深究某些细枝末节,当不清楚老两口的想法,关姀若无其事换鞋,随手放资料到柜子上。 老爷子看看陈时予,可顾着孙女在场,还是强行忍住了,问关姀:“有没有咋样,戴老师怎么说的?” 关姀简单交代见了戴方玉的事,先不提钱。 老爷子说:“下次再有什么,我去就行。” 关姀应下,从容转身朝厨房走,故意把地方让给他们。 “我去做饭。”她说。 言讫,头也不回,极其干脆利落,仿佛真不介意。 老爷子左右不是,迟疑片刻,衡量一番,还是由她了。 进入厨房,反手关上门,关姀仍是面不改色,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淘米,打燃煤气,拧开水龙头。 不多时。 外面传来响动,伴随着老爷子后怕的担忧:“孩子你去哪儿了啊,到处都找不着,还以为你丢了。” 陈时予回的什么,听不清楚,太小声了。 老爷子一边咒骂关乞山,斥责是他“畜生”,一边可怜孩子,直呼“造孽”。 老太太倍感伤心,死死抓着陈时予的胳膊,浑浊的双目满带慈爱,伸出苍老的手帮她理理碎发,对其疼惜不已。 老爷子问陈时予老家在哪里。 陈时予轻轻回答:“梁安。” “还在读书吗?” “在。” “几年极了?” “高一。” “那就好那就好。梁安还有其他亲人没,一家的叔伯姨娘这些,还有没有?” “都没了,大伯早就去世了,三娘前年也死了。” 老太太实在心疼,一把抱着陈时予,难过都快喘不上气了。 没忘了过来的目的,陈时予要收拾行李,老两口哪肯放她离开,坚决不撒开。 一时间,房子里挺吵。 厨房里,关姀慢条斯理熬粥,用勺子搅搅锅里,仿若充耳不闻。 另一边的水开了,加少许油,把菜心倒进去,烫熟了捞出来,装盘,接着勾芡调味淋上去。 她厨艺一般,步骤也不太对,都是按照记忆中吕辛教的一步一步弄,可能是中间哪儿不太对,成品却与以往吕辛做的天差地别,东西卖相差,味道也不行。 尝了两筷子,甭管味道如何,能吃就行,搁旁边放着等晚点再端出去。 灶台上的火跳动两下,接连忽闪。 一道门横亘中间,两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一处异常清净,除了白粥沸腾的“噗噗”响,耳边再没动静了。 …… 端菜出去,一一摆桌上。 成心不看那边,关姀拿了四个碗出来,眼见陈时予一根筋,执拗到无可救药,确实没脑子到了极点,而老太太急得“哇哇”叫,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劝,又不好让孙女听见了,她“砰”地把碗摔桌上,面色沉了沉。 忽然的响动制住了屋中的闹腾,霎时就停了下来。 平静过去,关姀淡淡一瞥:“有完没完?” 陈时予站着,身上背包,手上拎了两个袋子,看起来有些滑稽狼狈。 “让你走就走,还来劲儿了是吧。”关姀没好气,言语漠然,当场找她算明账,“你妈欠了我家十二万,目前一分钱都没找回来,你也跑了,谁来替她平账?” 怔了怔,陈时予语塞,倒没想起这茬。 关姀直截了当问:“你自己说,这个怎么解决,不然这事没完。” 拉拉背包带子,陈时予给不出答案。 关姀不依不饶:“问你呢,别装死。” 半晌,陈时予才回道:“我没钱给你。” “然后?” “但她欠你的,我会还的。” “你拿什么还?” 还是答不上来,长久无话。 好一会儿,陈时予低低说:“以后还。” 关姀都气乐了:“还把我们当傻子是不是?” 话到嘴边又没了,陈时予酝酿片刻,难得争辩一次:“没有。” 合上门,反锁。 关姀半个字都不信,嘲讽讥道:“忽悠谁啊你……” 她强势,挡住去路,牢牢抓紧门把,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少在这儿打如意算盘装无辜,姓陈的,我告诉你,在你妈还钱,或者你把账给她平上之前,不要做梦可以离开这里,就算你回那个狗屁旮旯梁安了,我也会找过去,只要一天不还钱,大家都别好过,打算甩开我们不认账,门儿都没有!” chapter 11 顶上的灯光柔白,温和,也刺眼。 陈时予一动不动,脸是胀红的。 尴尬与窘态交织,犹如沉重的巨石落下来,一击就中,将仅存的那点单薄自尊轰地砸得粉碎,骤然间全都化为虚无。 按道理,十二万是罗子青和关乞山一起骗走的,双方责任对半,该是六万才对,可饶是这个数也无异于天价了,更何况陈时予一直没考虑过这点。 历来民间追债总是沾亲带故,母债女偿天经地义,罗子青生养了她,现今亲妈跑路了,这个担子必然落到女儿头上。 说不让离开就真不让了,言出必行。 不管对方的感受,更不关心,关姀理直气壮临时变卦,不止拦路,还扯下陈时予身上的包“代为保管”。 脚下生了根,深深扎进地里,方才的底气不复,陈时予脑袋里嗡的一声,半天都缓不过来。 这晚,最后还是没能走成。 桌上的粥也没动,关姀先上楼了,饭都不吃,不知是真有气还是没胃口。 两个老的夹在中间劝和,也把行李拿开,放回去,先宽慰陈时予,生怕她想不开执意要离开。 房子还有空屋,二楼有两间客房,一间挨着楼梯口,一间在关姀房间隔壁。 老爷子动作利索,三两下把行李搬到楼梯口那个房间,铺上厚实软和的床单被褥,让陈时予先将就住着。 “别往心里去,没那回事,啊……”老爷子悄摸说,弓着腰背,实在难做,“先吃点东西,睡一觉,当在你原先的家里一样,有什么后面再看,来找爷……找我们就行,没事的。” 闷不吭声的,陈时予半耷视线,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板。 这个房间明显是早就清理出来了的,原来是当自习室,单独给关姀看书写作业用,只有一张床和几个书架,是老爷子前两天提早就回来收拾干净了,将其他书籍杂物都挪到楼下的书房去了,那时就准备给她住的。 床头柜上,一个相框还摆在那里,是吕辛抱着三岁大关姀的合照。这张相片中的吕辛还不是遗照上的样子,容貌更清秀年轻一些,神态不见丝毫生活的疲惫,而是充满了顺意的舒惬安逸,对未来抱有美好的盼头。上面的关姀也才一丁点大,还没桌子高,扎微卷双马尾,穿一条白色小裙子,大黑眼珠瞪得圆溜可爱,洋气又古灵精怪。 即使吕辛去世了,可这个家里无处不在地留着她的纪念,彰显着曾经的和睦温馨。 老爷子岁数大了,不细致,收整房间时已经把能撤的东西都搬出去了,可难免会有遗漏。他没觉察到任何不对劲,老眼昏花看不清,以为照片是摆件,便没管那个。 陈时予心神不定,仍在怔愣。 老太太端吃的上来,这边送一份,过道那边再送一份。 接下来的整整一夜,二楼走廊里异常清净,两个房间的灯都亮到了凌晨一两点才关,可屋子内的人都不到外边。 等到清早,另一边先起床,天不见亮就出门了。 也不跟两个长辈知会一下,关姀上半天不归家,中午了也不见人影。 老爷子倒不担心,摆摆手,示意老太太:“让她出去转转,散散心也好,由她吧。” 老太太愁容满面,额头的褶子深拧,终归还是更偏向于自家这个,毕竟从小带到大的亲孙女,关姀在老人家心头的分量多少更重些。也不晓得这么做是好是坏,老太太彷徨,责怪老爷子不够体谅关姀,难受得泪眼婆娑。 其实老爷子同样不好受,手心手背都是肉,横竖都是错,帮一个就会愧对另一个,怎么都两难。 陈时予一晚上都近乎没睡,躺在别人的房子里不踏实,比在医院蹭床位过夜还难熬。她翻来覆去,思绪成了一团稀烂的浆糊,越往后越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下楼,没看到关姀的身影,她四下巡视一圈。 不问关姀去哪里了,径自找出电视柜后面,被关姀拿走的包。 打开,里边少了几样东西。 似乎料到了陈时予醒后会找什么,关姀先一步行动,早就拿走了包里的户口簿和学生证,还有几样杂七杂八的玩意。 没有户口簿就很难买到票,很多事都将寸步难行。 陈时予还是未成年,未满十六岁在当年也办不了个人身份证,至于补办户口簿,家中的户主是罗子青,她即便能回梁安,只要户主不出面,当地派出所也不会同意单独补办这个。 翻了好几遍包,其他包也翻遍了,陈时予才确信是被对方拿的,不是忘在其他地方了。 . 天儿灰蒙蒙,半空中薄雾笼罩,远处的高楼一大半都隐形在其中。 关姀回了学校,不是去上课,而是拿书和作业。 请假归请假,卷子和练习册该补上还得不上,不能落下。昨下午没记起这些,必须再来一趟。 凑巧,课间到教室时,前一节课还是英语,与吕辛去世当天的最后一节课相同。 她进去,班里的同学纷纷侧目,英语老师跟着转头看来,吵闹的班级刹那间就异常安静,所有人默契停下。 全班都听说了她家的事,知道吕辛去世,她奶病了,还有关乞山的不要脸勾当,基本都传开了,人尽皆知。 关姀的座位在第六排靠窗的那一列,离门口挺远。 太久没来,她的位子已经有人了,是同桌康云佳的朋友,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平时和她鲜少有交际,压根不熟。 她走近,女生收起还没来得及打住的笑意,连忙起开,莫名感到不好意思。 康云佳也起来,让她进里面,先惊讶说:“关姀,你咋来了?” 课桌上很凌乱,离开前叠放整齐的书东扭西歪的,本该放在桌斗里的笔袋也不知怎么就摆上面来了,拉链打开了,里面少了几支笔和一把尺子。 拉上笔袋,收拾齐整桌子,抓起全部空白卷子放斜挎包中,关姀置若罔闻,只问问旁人还有别的作业没。 康云佳这才后知后觉,悻悻解释:“那个……你别介,我用了一下你的笔,这就还你。” 胡乱把东西塞回来,搁回原位。 关姀将其捡起,一言不发。 自知过界了,康云佳小心翼翼瞄她脸色,却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后排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拉关姀袖子,偷摸的,压着声音担心问:“你还好吗?” 关姀停了停,轻声回:“没事。” 顶着一众各异的眼光,关姀干脆,收完就走。 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了,恰恰上课铃响,一路回办公室的英语老师追上来,拍她肩膀,关心问问。 没妈的孩子招人可怜,谁见了都同情三分。 英语老师说:“学习上有不懂可以随时到办公室找老师,这周课程还是比较紧凑,内容很多,如果跟不上的话,老师可以单独给你补。” 关姀应下:“好,谢谢老师。” “准备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听戴老师讲,下周一对不对?” “嗯,还有三天。” “周末我这边,要是你要来自习,也可以找我。” “行。” 走出校门,路边树木叶子稀里哗啦往下掉,都快将两侧的人行道铺满。 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急匆匆赶往四医院,关姀重复走原来的路,一段段往前,慢慢步行。 走过医院对面的街角,从桥上穿过,到三角路转盘的花坛边的木椅上坐着,不清楚后面该去何处,失去了方向,也没地方可去。 天边的雾越来越浓,整个城市都泛着阴冷的潮湿,心不在焉坐了两三个小时,直至被草丛中的低叫唤醒。 循声望去,是一只橘色母猫正带着还没巴掌大的小猫躲在底下,相互依偎着取暖。可能是怕人,小猫极力蜷缩在母猫身后,因为冷而发抖,不断地叫唤。 顺势瞄两眼,从包里摸出根放了很久、都快过期的火腿肠,撕开,分成两节丢进去。关姀起身,将包搭肩上,绕路到附近的超市买完东西再回去。 一到家,陈时予最先上来,找她要户口簿。 她轻飘飘敷衍:“没有。” 陈时予挡着前边,不让上楼:“还给我。” 懒得啰嗦,她嫌烦,本就心情很差,于是两步躲开,没那个耐心纠缠。 一把抓住她胳膊,陈时予不肯放开,力气还挺大。 她甩不开,被死死拉着。 “松手。” “我的东西,你藏哪儿了?” 关姀无赖,不认账:“谁拿你那些破烂了,有证据还是你亲眼看到了?” 陈时予仍是笃定:“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空口无凭,指不定你自己搞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你偷的。” “说什么呢,谁偷了,没拿就是没拿,不要打胡乱说。” “……” “你松不松,再不松开试试。” “……” 关姀是个子更高的那个,可却挣不过陈时予,不过她还是嘴硬,绝对不承认。 无论她怎么狡辩,一副好像自己真不知情的架势,陈时予不上当,分外坚持。 “你拿的那几样,还我。” chapter 12 双方僵持,都倔。 陈时予蛮劲儿十足,攥得关姀生痛,骨头都快被拽脱臼了。就是有心作对,关姀也轴,面不改色强撑,实打实的犟种一个。 “放开。” “……” “听到没有?” “不。” “你没看好自个儿的东西,丢了找我有啥用,污蔑是吧,故意找麻烦。” “……” 得亏两个老的在后院忙活,耳背听不到里边的争执,不然铁定马上过来。 没想到对方这么难缠,关姀应付不了,只能被迫堵在楼梯口,上不去也更下不来。 陈时予的手冰凉,又肿又有裂口,像是在冷水里泡过刚出来,忽然捏上来,关姀冷得险些打摆子,就差跳起来了,说话都磕巴了。 忍不住骂了声,关姀被惹得恼了,原本还能平和相处的,这下就有点控制不住脾气了。 “喂,干什么,来劲了还。” “我忍耐是有限度的,别逼我啊……” 面前的人听而不闻,一脸固执。 不管不顾就往楼上去,关姀不打算惯着,也不在乎她松不松了,咬着牙挪几步是几步。 可惜陈时予油盐不进,软硬都不吃,稳在那儿就是不让走。 “嘶。” 关姀疼得五官都快皱一块儿,胳膊变形了般,感觉不属于自身了都。 见她反应这么大,陈时予这才收收力。 同一时刻,关姀趁机甩开她。 砰地,陈时予的胳膊来不及收住,因惯性重重撞到墙上,直接就打了上去。 肉.体和砖墙哪能比,后一瞬,陈时予的脸立马就白了。 无心而为之,关姀下意识伸手拉对方一把,可还没有所动作就定在那里。 也许是推搡间弄到了冻疮伤口,又或是刚刚在墙上刮的,陈时予左手中指的裂口肉都绽了出来,痂崩开了,殷红的血一下子就往外渗,滴地上了。 想解释,关姀底气不足,愣了愣,话没出口就咽了下去。 陈时予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手指上的痛,垂眼瞧了瞧,动也不动。 “我……” 关姀艰难张嘴,可如鲠在喉。 颤抖两下指尖,分不清是哪样更难受,陈时予目光刹时如断电的灯,没光了,眸中灰扑扑的。 一高一低相对,拉扯中断,变得静悄悄的,气氛颇为怪异。 两个老人家也是刚巧慢两步回屋,在后院摘了盆栽种植的把小葱和油菜进来,瞧见楼梯口拐角处的她们,发现这一幕。 老太太都没空先进厨房放菜,误以为这是打架闹矛盾了,最先上前挡着,生怕晚一秒就迟了。 老爷子也吓得够呛,尤其瞥见地上还有血,当是发生什么了。 “咋了,怎么回事,哎哟。”老爷子拉开陈时予,又不好对关姀说重话,夹在中间难做,只得赶紧把人分开,带陈时予到一边,“我看看,来来来,是不是伤哪儿了?” 老太太也拦住关姀,也就讲不出话,不然绝对比老爷子还激动。老太太指着堂屋立柜的方向,示意去那里,先上药。 老爷子帮着瞅瞅伤口,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三层,听老太太的,当即拿家用药箱出来,麻利清理流血不止的裂口,用碘伏消毒。 一时间手忙脚乱的。 关姀不上楼了,留在原处,默不作声旁观。 擦血都擦了几团纸,鲜红染在白色上,刺眼又触目惊心。 那条口子挺长,将近两厘米,瞧着比刀子割的还夸张——其实是旧伤加新伤才会这样,冬天气温太低,冻疮越生越大,到后面就会撑破皮裂口子,不好好保暖就会愈发严重,一再反复才会冻得满手都是可怖的伤痕。 关姀从小到大虽算不上养尊处优,但一直备受宠爱,她没体验过缺食少穿的生活,哪里会长冻疮,甚至生活在大城市里,都很少见到同龄的孩子有这种的。 不晓得生冻疮是哪样的滋味,更体会不到十指连心的肿胀疼痛,她只能站着,瞧见陈时予闷闷的,哑然隐忍。 早些年冻疮药还不流行,家用药箱里就那几样,卯足劲儿处理半天也就堪堪止血。 老一辈苦过来的,以前生活条件比现在差一大截,那个年代每天能吃上热饭都是问题,长冻疮可太常见了,老人家经历过生这个的厉害。翻肉的伤口模糊,老爷子不忍心,要带陈时予去附近的诊所,看怎么搞才合适,缝针还是包扎,要不要上点对症的药。 可陈时予不愿去,习惯了。 老爷子干着急,可拗不过,只好拿一件老太太的厚实外套来给她披上。 “先将就穿着,晚点再换。” 老太太也找来取暖器,插电启动用上。 这玩意儿是吕辛之前买给老人家放客厅用的,但太耗电了,比开空调还费钱,老太太舍不得经常用,买回来后基本就闲置了,眼下找出来都布满了灰尘。 少间,陈时予缓了缓,不让开电暖器:“过两天就好了,没关系。” 老太太摆摆手,指了指沙发,大意是让安心坐着。 俩老的在药箱里东翻西找,除了碘伏,老久也找不出其他的。感冒药、止咳糖浆也不治冻疮,创可贴更不行,伤口捂着容易化脓,反而更严重,老爷子拿出阿咖酚散,也就是俗称的头痛粉,犹豫这个是否有效。 以前有的偏方就是把头痛粉撒伤口上,据说止血效果不错,好得更快。 不过终究还是没那么做,怕瞎弄导致感染,还不如消完毒就晾着伤口。 整个清理的过程中,陈时予一声不吭,没知觉似的,闷哼一下都不曾。反倒是两位老人,急哄哄的,年纪大了有些糊涂,无头苍蝇样团团转。 老爷子唤关姀一声,抽不出空,和蔼说:“烧壶热水来。” 不远处的关姀抬抬眼,没回应,可转头还是进厨房,找专门的烧水壶烧满一壶,再倒进干净的新盆子端过去。 靠近了,过后就站边上,顺带搭把手。 视线从陈时予手上扫视而过,瞧见大大小小的口子,青的紫的冻伤,皲裂的肌肤像枯老的褐色树皮,关姀第一次正眼看清这人,鬼使神差的,莫名胸口发堵,滋味复杂。 不是因为爷奶对陈时予的关心,而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自始至终都没被问责,亦或训斥,孩子打打闹闹正常,况且这家里本就情况特殊。 老太太叹气,将取暖器完全对准陈时予,慈爱摸摸她的脑袋。 地上的纸团和棉签也是关姀打扫的,装垃圾袋里,扔外面去。 扔垃圾的地方就在巷口,出大门转角就到了,但她外出一趟时间挺久,一晃就是个把小时。 这一片城区的店铺晚上关门早,大多九点前就打烊不营业了,路边还开着的九成都是饭馆和夜宵大排档,余下的则是正在收摊的店。 街两侧的人行道黑魆魆,树影摇晃,一个人走路上形单影只。 其他三人没发现家里少了一个,老爷子慢腾腾,等发觉关姀不在,大门口“咔吱”响了下,那时她又回来了。 关姀空手而归,不知出去做了什么,她气息略微急促,像是跑了一大圈给累的。 老爷子和老太太迟钝,丁点没觉察,即便猜到她出去了一阵儿,也当是小孩子闹脾气,可能心里不好受,有落差。 电暖器运行着,散发出橘色的光,沙发周围热烘烘。 厨房里已经在煮宵夜,老太太下了一锅饺子,念及今晚两个小的都还饿着,再怎么也得填饱肚子。 客厅的电视刚结束广告,地方台开始放情景短剧。 关姀平复了会儿,待呼吸慢下来了,才上前,到沙发的一端坐下,离陈时予隔了起码两米远。 目光落在电视机屏幕上,陈时予不看她。 其实压根听不懂地方短剧讲的方言,只有边听边看字幕,更多的时候心绪也不在电视上。 饺子出锅前,电视换到中央台,还是放的《倚天屠龙记》。 才两天,剧情进展到主角长大,独闯江湖的桥段了。 张无忌没了爹娘,却还有张三丰相助,前头刚中了身中玄冥神掌命悬一线,后脚就被常遇春带到明教找胡青牛救治,还因此学得了一身精湛医术。 与现实相悖,电视中的孤儿角色总有一番奇遇,小小年纪只身一人也能很好地活下去,哪怕一路上都是磨砺,可后面绝对能化险为夷,甚至因此而走大运得到盖世武功,最后成为天下无双的大英雄。 白胖的饺子端上来,分别放她们面前。 腾腾的热气熏到脸上,混合着食物的香味。陈时予执起筷子,通红如萝卜的手指曲起都困难,僵得不行,扯着伤口还疼,她木呆望着,迟迟不吃一口。 余光瞥到那边,关姀抿了下唇,良久,也不动筷子了,不声不响起身,到厨房拿了俩叉子汤匙出来。 自然而然折返,走上前,准确无误将其轻轻搁陈时予碗里。 陶瓷碰撞的声音清脆。 陈时予掀起视线,怔了怔,应声仰头看看。 仿佛没做过刚刚的事,与自己无关,关姀淡然转开,继续吃面前的。 chapter 13 饺子是猪肉白菜馅儿,上午买的鲜肉,手工现擀的皮,家里做的东西永远带着烟火味。 最后两个碗都见了底,只剩一层薄薄的油花漂浮,汤水仍旧温热。 老太太收碗去洗,不让其他人插手,末了又端来一碟瓜果零嘴。 全是住院时亲戚送的,没吃完,出院带回来的。塞两袋钙奶饼干到陈时予怀里,老太太“哇吱哇吱”,不晓得讲的什么。 陈时予大概能懂,应该是让她留着晚上吃,饿了就垫巴两口。她迟疑俄顷,收下,揣外套兜中。 没事做了,老太太转悠半圈,坐在她们中间。一会儿,老爷子也挨着一起。 电视机屏幕上打打杀杀,江湖儿女快意泯恩仇,潇洒且畅快,现实中的氛围却是截然相反,两老两小并排坐,尤为诡异。 俩老的看不懂武侠剧,留这儿也不是为了看电视。 关姀抓起遥控器,调大音量,待在下面陪着打发时间。 公平起见,老太太也分了两袋饼干给关姀,绝不当面厚此薄彼。 关姀不爱吃这个,干吃噎嗓子,平常都是背到学校泡牛奶当早饭。她接着,顺手就放茶几上,对老太太说:“您留着白天吃,我有别的。” 老太太又捡起苹果,找小刀削皮。 关姀这回没拦着,清楚老人家的顾虑。 《倚天屠龙记》一晚上只放三集,十点后转成了一部家长里短的现代剧,演的尽是婆媳矛盾与鸡毛蒜皮,看着就闹心。 老太太倒是喜欢这种,原本还在打瞌睡,这会儿竟精神了,看得津津有味。 关姀放下遥控器,忍住换台的冲动,眼神无意扫到另一边。 陈时予没心情看电视,安安静静坐着,手热乎了,冻疮也渐渐有点痒了,宛若数只大头蚂蚁在啃噬,从皮到肉都有一股难以忍受的钻心感觉,想狠狠挠两把,可又不行。 真用力抓挠了,破皮都是轻的,绝对比先前还严重。她不止一次领会过,心有余悸,只能靠捏手掌内侧的肉缓解,时不时揪掐两把。 把她的自虐行为收进眼中,关姀不明所以,稍稍压下眉头。 至此,终是各退一步,不再势同水火。 谁都不提起先的那些了,短暂“停战”,有什么之后再说。 最起码的,不在老人面前争来争去。 这才出院几天,光是关乞山那个不孝子就够令人愁的了,再不消停点,保不准老太太急火攻心,过不了多久就得吹灯拔蜡追随吕辛而去。 十四五岁了还是懂事,她俩心头有数。 也是老太太最先熬不住,这么晚了,眼皮都在打架。她平时八九点就睡了,一般最迟不超过十一点,今儿是少有的例外。 关姀扶老太太进屋,帮着把电热毯打开。 “热了再关,先上去躺着。” 老太太听她的,都照做。 关姀细致,临走了,还安抚说:“别操心那么多,好好睡一觉,今晚那么辛苦。” 老太太双目蒙了层浅灰,里头透露出不易察觉的哀伤,她似乎要对孙女讲什么,可到底没吱声。说不出来,也不肯表达。 关姀前脚出去,门刚合拢,电热毯后一步就被关上了。老人家节俭,尤其是在家里条件困难的时期。 与此同时,客厅里的电暖器也被关上。 暖黄色的温暖消失,半分钟之内,楼上楼上的灯紧随其后,逐一被黑暗侵占。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人借着外边街上传来稀薄光线上楼,有人凭感觉摸黑洗漱,各自界线分明,相互不干涉。 这一晚不知怎么睡着的,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牢牢横亘,上不去下不来,关姀翻了几次身,把头都埋进厚被子里,听着寂静街道上不时传来的风声,还有后院枝叶摩擦的沙沙,无比心烦意乱。 翌日。 天晴,太阳高照,难得是个明媚的日子。 雨天的阴霾被驱散,冬日的阳光最为舒适,到处暖洋洋。 前一晚进超市买的东西还丢在楼梯口,早上被老爷子捡到,收拾收拾放楼上卫生间了。 袋子里装的日用品,一条毛巾,一块香皂,还有牙刷牙膏和漱口杯。 一家三口都有这些,还是前阵子刚统一换过,不知道关姀是不是提前买来备着的,老爷子也没问,直接就送上面了,想着关姀自己看到了会拿走。 ——关姀没那样做,起床上厕所见东西已经放盥洗台上,便置之不理了。 不是给自己备用换的。 老房子二楼只有一间浴室,陈时予醒后也是到这儿洗脸。 她其实差不多时候醒了,比关姀要早两分钟,可硬是拖到卫生间里没动静、过道那边重新关上门,她才出去,一路轻手轻脚,蓬头垢面进到里面。 瞅到台面上摆了两份洗漱用品,一份湿答答杯子底部还有没倒干净的水,显然是有主的,另一份包装都没拆,每一样都是全新的。 误以为这是老人家准备的东西,但又不确定能不能用,陈时予纠结,杵在当场,沉思很久才敢下主意,忐忑撕开牙刷的外包装。 自打到江北市的第一天,从下车起,陈时予就没刷过一次牙,漱口和洗脸都是偷偷放的医院开水房的冷水,都是憋住呼吸往脸上浇两把,搓一搓,接着喝一口咕噜漱漱嘴就完事。 她带了牙刷毛巾这些来这边的,可那些都是用了很久的了,罗子青不要的毛巾才轮得到她用,一张旧的洗了两三年都没换新的,早就薄得只剩一层都快透光了,连牙刷都是半年前才换过一次,现在都用得岔毛了。 热水器如今在梁安并未普及,陈时予自小就是烧水用,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她不太会用关家的“新式”洗手间,水龙头一打开墙后的机子就跟着开始运行,她不懂那是热水器在烧水,不知道多放一会儿水才会变热,飞快接了水,赶快关上,等漱完口再接两杯,仅用这么点打湿毛巾,就这样搞完了所有。 出院回来的第一个太阳天有很多事要做,陈时予下楼,两个老人家正带着关姀清理房子里外。 没用完的香烛纸钱鞭炮得专门找地方单独存放,还有两箱办丧宴剩下的未开封的烟酒要退掉,以及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必须扔掉。 若非关乞山不当人,这些事本该丧礼结束的那两天就可以搞完,结果耽搁了这么久。 杂物原是包括吕辛生前的衣物啥的,习俗上认为还留着不吉利,可一家子都舍不得,还是保留了吕辛的房间,将与之相关的物品全都封存进屋中,尽可能保持吕辛还活着时的痕迹。 关姀不怕晦气,那是她亲妈。 她巴不得“晦气”找上来,如果这个世界真有鬼,吕辛就是天天晚上回魂找上来都可以,至少娘俩还能团聚,人鬼殊途也无妨。 纸钱那些包一团封严实,避免受潮,放后院亭子里了,等来年清明还能用上,到时全烧给吕辛。 而烟酒,是在巷口老街坊吴叔家买的,用不完可以退掉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搬过去就是了。 四条烟,十一瓶酒,拢共可以退回七百多。 关姀一个人去退的,吴叔给了一千块,她不了解价格,回家把钱给老人家才知道吴叔多给了两百多。 开门做生意不容易,咋能平白无故收人家的,老爷子坚持不要,亲自过去把多的还给吴叔。 吴叔含蓄,说是烟酒都涨价了,没多给,店里是按这两天的最新价格给退的。 明白是编的由头,老爷子坚决不收。 吴叔说:“行了行了,死要面子活受罪,当是我给姀姀的,收下给她买些吃的。” 平头老百姓总是古道热肠,即使自家也不好过,但有时从不吝啬力所能及的善意。 老爷子回来了,也没说钱还回去没有,关姀当是还了,没多问。 周末了,离回校上课还有两天,落下的学习进度不是三五几天就能补回来的,何况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写。 关姀的成绩在整个年级都名列前茅,向来稳居前三,没跟上的她也不急,超进度的作业先放着不写,先写其他的,完成一点算一点。 虽然戴方玉和其他科老师都说过,她可以不写的,但她自觉性,深谙三天不练手生的道理,再聪明的脑子不动起来也会生锈,回学校前必须找回状态。 以往都是吕辛监督她学习,整日耳提面命,如今没人再对她啰嗦,她竟变得老实规矩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刻苦上进。 椅子上的陈时予回头望了望,思索片刻,关上电视。 目光落在整洁的卷子上,长久停留,默默看着。 依照往常,这个时间点陈时予也该坐在寝室里看书学习,而不是身处异乡。 陈时予读的当地市的高中比不上江北市这边的学校,无论师资还是别的方面,都远远不如。她原来那个高中屁大点地方,只有两栋教学楼,宿舍还是男女合住一个地儿,一到三楼是男生寝室的地盘,四到六楼归女生寝室,还不是所有学生都能住校,成绩达标的才可以住进去,还是12人间上下铺。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她目前能够到的最高处了。 她同样是老家那个学校的尖子生,读书是她唯一的“本事”。 然而当下,陈时予连“本事”也失去了,罗子青骗了她,在先前的学校给她办了退学,信誓旦旦保证可以让她转到这边的高中读书,她信了罗子青的鬼话,可转学就是空口承诺,实际罗子青压根就不打算让她读下去,更别提为她联系学校了。 她想进学校读书,可有的路出来容易进去难,如若不是被骗,兴许还有一线可能,保不准原来的高中会看在她成绩好的份上让她领助学金读到考上大学为止,现今换个了地方,什么都没了。 分不清是羡慕,还是悲哀,陈时予格外安静,一直寡言少语。 其实拿回户口簿也没太大的作用,回去了又怎样呢,兜里的十块钱都不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助学金够交学费,那吃饭咋办? 除开基本的生活,将来考上大学了,接下来四年的各种开支又当如何? 社会最不缺的就是穷人,天底下需要救助扶持的底层太多了,她仅仅是万千贫苦大众的一员,还排不上最前面,比她惨的多的是。 察觉到了这边的打量,关姀心里抵触,不喜欢被盯着。 忍了两三分钟,对方还是不知趣,也不避着点,关姀不写了,将手中的笔漂亮流畅地转了两圈,在桌上敲了敲,迂回表达不满。 无奈陈时予怔神,丝毫没反应。 下意识又要嘴欠,关姀正欲出声,还没做别的,甫一对视,却见这人闭紧唇,无缘无故的,忽而慢慢红了眼。 可能是怕被发现,陈时予后知后觉,一会儿才转开,背过身躲了躲。 不看这边了。 如同生锈的机器,关姀卡住,随即拧拧眉,习惯性攥紧笔。 只是就算发现陈时予不对劲,关姀也不过多关注,省得没事找事。好似没看见,她全当屋里没别的人,漠然到底。 . 天上碧空如洗,一派宁静。 下半天,老太太找出两身羽绒服和加厚裤子,拉陈时予回楼上,让趁大太阳还在先洗个澡。 老一辈的生活习性和年轻人不同,觉得有太阳才暖和,晚上太冷容易着凉生病,上午湿气重,下午才是最适当的洗澡时间。 捂了这么些天,陈时予身上都有味儿了,凑近了就能隐隐闻到,她本身也想洗的,只是刚进来不好意思动别人家的地方和东西,怕遭嫌弃。 拧开热水,老太太比手势示范怎么用花洒,教她往左才是热水,往右冷的。 陈时予腼腆,没用过这玩意儿,担心浪费,憋了片刻,小声说:“要不我烧水吧,晚点再洗。” 老太太摇头,推她进浴室,顺手关门。 热水淋伤口上很痛,可总比冷僵了强点,陈时予迟钝站花洒底下,头一次这么“享受”,她愣愣冲了半分钟,身体就完全暖和起来了。 不敢洗久了,觉着一直淋浴太费水,她连忙搓洗,中途特意关两次水,等要冲沐浴露泡沫的时候才重新打开。 冲下来的沫子一开始都有点浑,脏兮兮的。 …… 洗完,麻利穿上衣服,还挺合身。 ——这一套都是关姀不穿的,前两年的旧衣服了,青春期的小孩儿长个儿快,一个学期就能往上拔一截,当时要扔掉老太太没舍得,就留下来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陈时予比关姀矮一些,她俩都是女孩子,款式也非常合适。 羽绒服远比薄外套穿着暖和,里面就是只穿一件贴身的打底,也足以应付南方的湿冷气候了。 外套软和舒服,虽是被淘汰下来的,但看着很新,里外干干净净。陈时予不大适应,穿上没一会儿还感到有点热了。 老太太让先把头发吹干,然后找一双新袜子和棉拖鞋过来,给她穿新的。 陈时予无措,不好再收了,连连说:“我带了拖鞋的,有这个。” 老太太还是把鞋袜递过去,坚持给她。 老房子隔音差,楼上动静稍微大点楼下都能听见。 关姀还在埋头赶工,听到声音了,隐约猜到上面正在做什么。 亲眼看到老太太把自己不要的衣服抱上去,知道是要给谁穿的,关姀也不多话,随便老太太怎么处理。 早就丢了的东西,没必要还占着不放。 不乐意听楼上的响动,关姀打开挎包翻找,摸出耳机戴上,耳不听心不烦,干脆边写作业边听歌,屏蔽一切外界干扰。 心无旁骛做卷子,写完换下一张。 楼上过了两三个小时才清净,也不晓得在做什么,一会儿吹风机呜呜响,一会儿又是洗衣机运行。 傍晚了,老太太先下楼,陈时予晚两分钟到客厅。 那会儿关姀已经加紧赶完所有作业,无心瞅楼梯口一下,当看清陈时予倒饬过后的样子,登时顿了顿。 油腻腻的头发洗顺了,披散在后背,那身寒碜的破烂行头被换下,不再像上门要饭的叫花子打扮,陈时予变化还挺大,勉强能看了。 她皮肤不白,由于常年营养不良而有点面黄肌瘦,但脸上弄干净后,眉眼看着还比较深邃,五官立体,大眼睛高鼻梁,身形比例不错,手长腿长的。即便身子薄得堪比纸片,纤弱到都快一折就断,但她其实长得也好看,只不过之前太脏了。 关姀没认真看过陈时予,准确说,半分不在乎陈时予这个人,反正都是两只眼一张嘴,不稀奇。 多半是那件衣服的缘故,关姀忍不住多瞅了两下,觉得陈时予也没那么丑了,好歹少了两分寒酸味。不过最多也就这样了,未有更多的想法,不至于因此就改变对陈时予的看法。 满不在乎整理试卷和练习册,她有条不紊,收完了就调mp3换一首英文歌听。 老太太又拉陈时予到沙发那里歇着,烤电暖器。 刚洗完澡,需要多暖暖身子。 陈时予老老实实,都听老太太的。 不是特别在意有的没的,关姀收起斜挎包,往肩上一甩,到楼上房间去。她从头到尾都没取下耳机,不大喜欢学习时被打扰。 陈时予的眸光一直随到楼道那边,直至她没影了,身形消失在拐角处,才收回心绪。老太太比划了什么,她没瞧见,等回头,老太太起身不待这儿,只留她一人坐着。 医院那边的员工加班打电话来,告知医保报销的钱下来了,周一带上相关手续就可以去窗口取了。 老爷子喜出望外,还以为年底了审核慢,得再等一周多来着,没料到会这么快。 挂断医院这边的来电,老爷子同老太太商量一番,当晚就拨通几个借钱亲戚的号码,一刻不耽搁,承诺周二就上门还钱。 亲戚们倒没拒绝,这家里能把账还上,人家肯定会收着,哪怕借钱时是抱着白送的心态,可毕竟客套话不是真的说出来了的,当时大多数人说的是“有钱再还,不要着急还”,没说“不还”。 关姀不想老人家太累,老是跑来跑去的,主动包揽:“要不我带给他们,放学也顺路,您别再去一趟了。” 老爷子没答应,一是大人登门道谢更显诚意,二是不愿意孙女去遭受个中心酸。 关姀说:“我作业写完了,也没什么事做。” 老爷子死活不让,诓骗她还有事要找哪个婶子家的阿公,她不认识那位长辈,帮不了忙。 关姀半信半疑。 周一当天,果然顺利拿到报销的医疗费。 老爷子厚脸皮空手到那几个亲戚家,一样水果礼品都没买,还完钱,也没好在别人家里久待,站一会儿就识趣走了。 那些人也不留他,人情世故的过场都不走了,不像以前那样,会客气喊他吃了饭再走,再不济也要作势煮碗糖水招待。 关姀放学路上遇到了老爷子,老头儿拄着拐杖步履缓慢,腰背近乎被寒风压倒,再也直不起来。 一街之隔仅有四五米的距离,关姀隐在街边老树后远观,目送他走远。 夜晚的饭桌上,关姀给老爷子盛汤,添饭,佯作白天没见到他。 老爷子笑呵呵盘算,讲过三四个月应该就能把钱都还完了,届时无债一身轻,谁也不欠。他颇有计划,遭过的白眼犹如过眼烟云,都不重要了。 关姀只扒了两口菜,喉咙酸涩,咽不下去。 陈时予敏锐,发觉端倪,朝她瞅了一眼。 都是老爷子在自顾自聊,如释重负地计划着。 其他三个,俩假哑巴,一个真失语。 饭吃到一半,老头儿唤了陈时予一声,倏尔说:“你往后就跟姀姀一块儿,进这边的学校读书吧。” chapter 14 话音落下,没人接这句。 筷子还搭在碗上,关姀彻底没了胃口,饭还原封不动,而一旁的陈时予不敢置信,刹时以为听错了话。 只有老太太反应小些,倒不意外。 这事是老爷子的个人决定,没和家里其他两位商量,未曾顾及关姀的意愿,以及充分衡量当下家中的处境。 依照家里的情况,之后肯定是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的,好多普通家庭养一个学生都尤为吃力,何况他家。 ——纵使年后还有补助费,渡过这一两年不成问题,可过日子必须高瞻远瞩,思前忧后,得为往后做打算。 老爷子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明知一家人都够难了,不该再这么做。 从情感上,他更偏向关姀,毕竟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正儿八经的亲人,可在道德层面,迫于良心的煎熬,他狠不下心放弃后来的这个。 这会儿不是他们那个年代了,以前读书就是一种奢侈,文盲遍地,可以识字就超过大部分人了,但现今社会不一样了,没文化寸步难行,不读书就意味着落后他人,会被远远抛在时代洪流之后,要想再靠别的路子追上大部队可就难了。 一个未成年的半大姑娘,如果不上学,她能做什么呢? 学门手艺技术? 那得有师父带,需要找门路,家里没有相关的人脉圈子,找不到那样的人。再者,拜师也要交学费的,少不了花钱,不比读书费用低。 还是进厂打工,或者随便找门糊口的差事,像万千贫困山区辍学的小年轻那样? 九机路往前一公里多的菜市场附近就有一家制衣厂,老爷子经常从厂区门口过,十分清楚里面的环境。 十个进了厂子的小年轻,九个这辈子都到头了,倒不是偏见,而是事实的确残酷。 工厂里的机器轰隆作响,没日没夜地压榨底层的价值和血汗,意志力坚韧的男孩子或许还能挣扎两下,死命往上爬,哪天祖坟冒青烟就跳出来了。然而小姑娘就没如此好运了,潇洒几年再嫁人生子是绝大多数人的“正确方向”,这个世界永远弱肉强食且被陈规旧俗束缚,没学历没大本事的女孩子如若不按照既定的轨迹往前,敢背道而行,反抗命运,必定是一步一刀子,要承受的压力和困难也会大得多。 当然了,靠劳动力吃饭不丢人,自食其力最光荣,那也是体面活下去的方式,,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期盼有更好的前途,不那么累,最好是像高楼大厦里的精英人才,不干辛苦的体力活,凭脑子吃饭,有自主的选择与机会,还有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陈时予是读书的好苗子,老爷子看过她带来的书本笔记,还有一叠厚厚的奖状,江北市教育资源远超梁安,她在这边读高中,绝对比回去更好,以后考名牌大学不是难事。 老爷子跟着放下筷子,心有愧疚:“我和你奶……我们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乞山他不是个东西,拖累了你们娘俩,他欠你们的,我们到死都还不清。他害了太多人了,是我没教育好他,三岁偷针,长大偷金,他打小就不受管教,很多错误没纠正过来,才导致今天的局面,我这个当爹的得占一份主要过错,他欠下的债还不了了,我们也得承担。” 老头儿语速极慢,字斟句酌真心实意,同时也透露出无能为力的懊悔。 “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了,早没希望了,可你们两个都还小,将来的人生还长,有很长一段要走……我不能,也做不到就这么断了哪个的路,他犯的混,不能让被害的人还要受连累……” 老一辈的观念向来中庸,做事不会过分偏激、非黑即白,这与恩怨分明的年轻人不同。 自觉欠妥,于关姀不公平,更辜负吕辛往日对他们的悉心照顾,老爷子都不看关姀,喉头微微滑动,一番话说得费劲。 关姀缄默,始终不回应。 她该说什么? 同意吗,还是不允许? 对于一个上学的初中生而言,读书就是天大的事,不读了无异于世界崩塌,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再有,吕辛是老师,十数年来的言传身教早已刻进关姀骨子里,吕辛教她,上学的重要性犹如吃饭喝水,成绩一般没关系,但一定要读下去,考大学是最基本的。学习仅次于投胎,是唯一主动掌握命运的选择,考试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公平和上升渠道,一旦错过,出社会以后就很难再有下一次的机遇了。 关姀不喜欢这个第三者的女儿,甚至说得上是厌恶,是恨,尤其想到陈时予很有可能是关乞山的另一个女儿,那个畜生早在和吕辛结婚的第一年,在关姀还没出世前就干了如此恶心下作的事,她难以接受陈时予的出现,更别提与之共处一屋长期生活了。 然而,再怎么样,她也没办法亲自掐断对方的上学路,做人最基本的良知使她跨不过这关,极端不到那份上。 可不反对就是默许,意味着要让陈时予留下,待在这个家里。 关姀扶碗的手紧了松,松了紧,一直面无表情。 一时之间,房子里死寂。 她不发话,没人接其他的。 老太太她们也都不吃了,纷纷停住。 老爷子盛了碗汤,动作有些颤巍巍,递过去,放到关姀面前。 汤水映出顶上炙白的灯,微微荡漾。 关姀动也不动,等压下情绪了,照旧什么都不做,不回应,无言站起来,最先离开了饭桌。 这次老太太还是要追上去,可被老爷子拉住了,由她单独待会儿。 老太太紧张孙女,责怪老爷子非得这么心急,应该让两个孩子多处几天,至少留点缓和的余地再提也不迟。 老爷子无奈道出原委:“迟早得讲,早些晚些没区别。她快期末考试了,考完学校还要补课,下学期任务紧,过阵子更影响她的状态。” 瞥向关姀落寞的背影,陈时予唇线崩平,心口无端端紧缩。 她确实想读书,迫切想回学校,但现在她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受,毫无庆幸喜悦,反而隐隐五味杂陈。 楼上的脚步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无声。 堂屋的灯因电压力不足而闪了一下,昏黄摇动,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泄进后院,斜打在树梢枝头。 都不吃了。 桌上的残局摆着,只余下唉声叹气。 电视也不放了,早早就各回各屋。 陈时予在楼下多待了十几分钟,收拾干净桌子茶几,很是懂事,做完这些才上楼。 关姀的房间开着,没关门,里边亮了台灯。 有光照着不代表人就在做什么,屋中没响动,静得可怕。 陈时予止步不前,没敢过去瞧瞧,都走到离门一米多远的位置了,还是打了退堂鼓。 她格外有自知之明,明白进去只会招人嫌,让关姀愈发烦躁,不如哪儿远哪儿待着,这几天都别出现在关姀面前。 转身,进到浴室,简直识趣至极。 刷完牙,把堆在脏衣篓里的衣物都洗了,才七点多,这个点没人睡觉。 陈时予不大会用洗衣机,她老家那边房子里电视机都还是方头黑白机,根本没这东西,无论春夏秋冬,衣服从来都是手洗。 老式洗脱一体机是双筒的,左边洗衣,右边甩干脱水,需要手动操作,调模式和时间。前两天看老太太用过,陈时予第一次碰这个,大致回忆了下过程,操作几下子,顺利启动了洗衣机。 个把小时足以洗干净并到阳台上晾完,陈时予全程守着,手脚快,干完活儿立马进房间。 避免晚点关姀出来会遇到,既然对方不想看到自己,那她就先一步躲开。 不开灯,半掩上门,摸着墙壁进去,到床上了就躺下。 直挺挺仰对天花板,平复心情,心绪还是不太平静。 陈时予无意破坏这个家的和平,只不过自从随罗子青到这边后,很多事虽非她所愿,但归根到底,矛盾的源头也在她身上。 她一清二楚。 困意来了,走廊另一边的光线还在,尽头的那个房间仍旧原样。 歪头瞧瞧门口,陈时予内心不安。 怔忡望了许久,敛起目光间,忽而看见床头柜上似乎多了两样东西。 陈时予晚饭前上来过一次,多半是在那之后放的。 拿近了看,是一管涂冻疮的药膏,和一小袋护手抹脸的郁美净。 不晓得是谁搁这儿的。 chapter 15 满手生冻疮的滋味远非常人能忍受,冷了肿,热了痒,伤口反复裂开又结痂,再是流黄水,迟迟不好转。 那支冻疮膏作用甚微,陈时予坚持用了几天,却是治标不治本,而且见效慢,跟没用区别不大。好在电暖器每晚都会开一会儿,烤一烤便热和不少,僵肿也会消退一些。 没再长新的冻疮了,陈时予擦完药,这才迟钝发现。 旧伤是一块块的青紫,新冻疮则是红的,更痒,还发热,她手上除了裂口时不时见红,没别的了。 往年这个时候陈时予必定要遭大罪,一双手会烂得看不出原样,北边冬季的严寒漫长,往往会持续好几个月,到腊月都时间都还没过半,过年那阵子才是最难的。 南方城市的冬天相对温暖些,最冷也极少能到零下那般夸张,江北市现阶段还行,白天最高能有十度往上,低一些也就四五度。南边城市冷的是风,只要不出去,把门关严实点,再冷也比梁安好得多。 这几天,房子里空荡,比早前还冷清。 白天从早到天黑都只有陈时予和老太太在家,其余两个总是七点前就外出,夜幕落下后再回来。 特别是关姀。 仿佛以此表达抗议,关姀成日待在学校,中午不回家了,傍晚还有意捱到饭点结束,八九点了才进门。 这人明面上若无其事,懒得找理由搪塞家里了,说:“要准备考试了,在复习,还有一大堆课程没补上,作业也有很多,中午没空回家,晚上还要上自习,你们别等我。” 江北一中初中部大部分学生晚上没有自习,只有到了初三下学期冲刺阶段才会上一段时间。关姀就是不想回家,有心避开他们。 老爷子要上班,一大早就得到中药铺子做工,店里打烊了才回来,对此有心无力。 已经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长辈重承诺,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来不作数的道理。 夹在中间的老太太最难做,孩子就是她的心头肉,她为此恼火得整天面带愁容,吃不下也睡不着,心疼得不行,都上火了。 关姀晌午不回,老太太便雷打不动到学校送饭,自个儿也不先吃了再去,做好让陈时予先吃,远近都不嫌累,拎着保温桶就往学校赶,怕耽搁关姀午休和学习。 老太太腿脚不利索,年轻人跑几分钟就能到的路程,她得走大半个小时,着实折腾。 关姀不忍心:“明天别送了,你们吃就行,不用管我。” 老太太比划,表示不来她没得吃,要饿肚子。 关姀假模假样说:“吃食堂,挺方便的。” 不乐意孙女吃食堂,学校外包没家里做的营养,而且浪费。老太太知道,关姀身上没几个钱,又不是吕辛还在那会儿,每周零花钱都不断的,总是有剩。 关姀解释:“我有钱,上次三姑他们给的。” 老太太开明,清楚青春期的孩子要社交,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和同学出去玩要开销,两三百块哪经用,她满眼慈爱,清楚关姀还在置气,拍拍关姀的肩膀,示意快些吃,吃完赶紧休息睡一觉。 “反正你别送了,麻烦得很。” 过后还是照旧送,不仅中午去,晚上也去。 陈时予过意不去,可没解决的法子,她想帮老太太做点什么,但除了做饭时打下手,好像别的时候使不上半点力。 朝夕相处了两三日,陈时予才知道老太太的本名,老太太姓周,叫红英,而老爷子,他全名关明华。 老太太对陈时予关切,比待关姀差点,可细致入微,进厨房不给她碰水,顶多让摘菜。 在梁安的那些年没谁会像老太太这样。 陈时予的记忆中,她和罗子青走哪儿都招人嫌,那些人明面上对她们客气,私下里却是截然相反的面孔。有的大人看她年纪小,以为她不记事,还会当她的面讲难听的,骂罗子青克夫扫把星,说她是拖油瓶,生来就讨债吃白饭的。 更有甚者,还会编排一些无中生有的瞎话,譬如骂罗子青不该对男人笑着轻言软语,死了老公就耐不住寂寞,四处勾勾搭搭烂裤.裆一个,她呢,指不定是罗子青和哪个男的苟合才有的野种,陈爸是上辈子造了孽才会遇上她们,早死就是被娘俩的霉运给影响的。 陈时予梁安那边的爷奶早没了的,在陈爸几岁大就离世了,她更没见过姥姥姥爷,也就是罗子青的爹娘是何人。 据说,罗子青娘家是江北市,她的姥姥姥爷也是本地的,还活着。但罗子青基本不在她面前提这个,不知何故与娘家人断了所有联系,死活不肯告诉女儿有关老家的一切。 小地方没长辈撑腰,必然少不了冷眼和风言风语,罗子青对外性子软,不敢跟人起争执,逆来顺受惯了,别人打她左脸,她恨不得把右脸伸上去赔罪,这就使得那些所谓的乡亲更加肆无忌惮,越来越过分。 哪怕有所亲疏区别,对关姀和陈时予不一样,老太太也是为数不多对陈时予好的人了。 另一方面,虽有心弥补,打算付诸力所能及的行动,但面对老爷子,陈时予比关姀还寡言。 要化解爷俩的矛盾其实很容易,她就是缘由所在,可她不敢,也讲不出口,对老爷子说“算了,不在这边读了”,或是“自己会想办法”,诸如此类的话。 茫茫江北市太繁华,这个大城市她第一次踏足,她自知懦弱,没骨气,注定要欠这个家一份情。 老爷子回来了,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小声说:“不要有心理负担,没事。” 陈时予仍不好受,低下头:“……让您难做了。” “姀姀就那脾气,别往心里去。” “没。” “都是小问题,过阵子就好了。” “嗯。” “她会想明白的。” “……” 隔日。 陈时予同老太太一并到学校送饭,理解关姀不愿看见自己,她站得远远的,老太太陪关姀在小树林的英语角石桌那里吃饭,陈时予就守在林子外,等着老太太出来。 其实瞧见了这边的人影,关姀认出了她,不过全程当作眼瞎了,当成只有老太太来了。 中途,老太太走开一趟,忘了带汤,于是到小树林西边的小卖部买瓶水。 关姀吃完,收拾干净桌子,把保温桶提上。 陈老太太不在,径直走到陈时予面前。 直直望着对方,关姀眸中的情绪不显,让人揣摩不透。 陈时予避之不及,没来由心里一慌。 不过关姀没怎样,仅仅将保温桶送过来,放她旁边。 陈时予暗自缓口气,放下紧张。 只是下一瞬,关姀双唇翕动,带着固执低低开口:“等你妈回来把钱还了,你自己趁早转回你们那边去,别在这边一直赖着。” 说完,抬步就走。 陈时予呆愣,好半晌,才干巴巴应了声。 可惜关姀不想跟她待一块儿,已经走远了,没听见。 也不在乎她的意愿。 chapter 16 公立高中转学看似容易实则难如登天,尤其是在缺少人脉关系的情况下,可谓一波三折。 关家就是普通家庭,而老爷子,勤恳老实的劳动者一个,他本身的文化程度就偏低,对相应的政策法规知之甚少,办不来那些复杂繁琐的手续,更不了解部分异地证明该怎么开。 来回奔波于学校、街道办和教育局之间,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地忙活,辛辛苦苦跑了大半个月,事情还是没办成。 义务教育阶段转学是较为简单的,地方单位的审核卡得不严,实在不行进私立也可以——私立也是免除学杂费的,只不过别的费用更高一些。 可高中就不同了,受生源地政策等的约束,转学得先搞定户口的问题,不然就算放弃公立选择私立,到高考那一年还是得转回原先的城市。 关姀交出了陈时予的户口薄,这人竟然是单独的一户,一本里就她一个,没有罗子青。 未成年人按规定是不允许单独分户的,更不能当户主,除非因特殊需要。 不知具体的原因,谁都没问,也隐约明白和罗子青脱不了干系。 老爷子为此挺头疼,他肯定没钱供陈时予读私立,不懂如何合规合法地把陈时予的户口迁到江北市,左右钻研都整不出个所以然。 白费功夫好几次,老爷子最终找到一位挚友求助。 那位挚友是老爷子在食堂当做后厨时的一位老伙计,他们关系不错,现在还时常一起下棋喝茶,对方的女儿如今就在教育局任职,应该清楚解决的门道。 约挚友出来遛弯散步,老爷子顺理成章到别人家里做客,喝了两杯再回来,已经有了可行的法子。 经过一系列冗长的操作,再一阵子,陈时予的户口就迁到了江北市,还是独立一户。 再之后,电话联系到陈时予原来的学校,与那边沟通完毕,不出一周,需要的转学手续等就寄了过来。 老爷子不用亲自坐车去一趟梁安,都是那位挚友的女儿在从中帮忙,很快就搞定了一些按程序可以通过但过程比较麻烦的申请。 陈时予原来那个学校的班主任和校长还分别回电这边,询问孩子的现状,得知陈时予的遭遇后,两位老师都感慨,若是早知道自家学生会这样,当初再怎么也得劝住罗子青,把人留住,不该听信罗子青的满口假话。 陈时予的原班主任是位共情能力极强的老教师,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力,做教育的最看不得成绩优异的学生被毁,拼了命也要把好苗子拉回正道上。 转入的新学校就是江北一中,与关姀同校。 陈时予中考排名在当地能排进县里前二十,她高一上学期平时考试成绩也很高,次次都是全校前三,江北市这边有好几个学校都愿意接收她,一中是本地最好的学校,另外还有一所生源师资都相当厉害的私立想要收她,还开出了学费全免的条件。 这当中自是少不了挚友女儿的推荐,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劲儿。 进一中是老爷子选的,一方面,老一辈天然偏向公立学校,对私立抱有偏见,无论私立高中开的条件有多优渥,哪怕那边承诺包孩子伙食和住宿,老爷子还是不肯;另一方面,有些弯弯绕绕老人家还是能理清的,私立看中的不只是陈时予这个学生,更多的应该是公职人员的推荐担保,挚友女儿的工作性质摆在那儿,即使陈时予转学到这边已然严格合乎应具备的所有资格,可终归还是托了人家的情分,老爷子是明白人,干不出过河拆桥的事,不带半点迟疑就选了江北一中。 入学前将有一次专门的摸底考试,以便后续分班。 在这前一周,考虑到两地教材和考试制度的差异,江北一中将初中和高中书本提早发了一套给陈时予,让其回去看看,勉强还算人性化。 零几年各地的教育差异还是挺大,江北市市里的学校一般一年级就会学英语了,而在梁安,陈时予是上了初中才开始认26个字母,她的第一位英语老师原本是教物理的,后来学校老师不够用,就被迫赶鸭子上架同时教两科了。 教育资源的差距在这时有了极其明显的体现,小地方的中学尖子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却连江北市初中的英语教材都不能完全看懂,好多词汇陈时予都没学过,通篇的她有些句子都读不通顺,更别提理解意思了。 一页一页翻着教材,陈时予倍加坐立难安,脑子一团浆糊。 不出意外的,入学考试并不顺利,可以说得上是惨烈。 除了理综和数学平均分勉强在七十上下徘徊,英语和语文成绩压根不能看,堪称人间悲剧。 教务处和高一的年级主任找老爷子谈了次话,单独聊聊,不当孩子的面讲太直白了。 陈时予只身站在办公室外面,考得这么差,她感到羞耻,很是内疚,觉得自个儿没用,更愧对老爷子的付出。她靠着墙,扯了扯衣角,神经都嗡嗡的。 等到老爷子出来,她还束手束脚抵住墙壁,思绪不定。 老爷子什么都没说,瞧见她的样子,没有一句责怪,只和蔼说:“先回家等结果,过两天再看。” 陈时予难过,想问是不是自己搞砸了,没书读了,可鼻子一酸,仅仅嗯了下。 老爷子安慰道:“尽力了就行,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还可以补上。” 陈时予丧气,头都抬不起来。 小姑娘把结果预想得太坏,过于严重了。 江北一中都接了她的档案资料了,哪可能读不了书,摸底考试不理想而已,那只会影响分班的结果。 尘埃未落定,老爷子心里同样犯杵,倒不担心入学,而是怕有变故,临时横生枝节。他不跟孩子打包票,绝口不提谈话的内容,边走,边说了些别的,分散陈时予的注意力。 一中两天后出的结果—— 招收陈时予入校,但分到平行班。 江北一中高中每个年级分别有32个班,其中(1)班是实验班,(2)-(4)是快班,剩下的二十八个班级则是平行班。 陈时予被分到了中间段的班级,高一(17)班。 关姀才初中,她读的(1)班,按照正常的水平发挥,她中考后最差也能进快班,发挥好实力进入实验班也不是不可能。 有些意外陈时予能差成这样,关姀抬眼多看了两下,不由得挑了挑眉头。 陈时予不自在,无意识揪着身下的沙发边缘,不和她对视。 无论如何,能顺利转学到这边就行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心口的大石落地,可算是了了一桩大事。 学校给的附带通知:这周天上午到得善楼找教务处报道,交学费,搞完相关的后续材料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另外,领课本是周一清早去知行楼五楼的后勤处,也就是初中部操场旁的那栋欧式圆房子。领完书本练习册后一天就能找教室上课了,高中部三个年级是各占一栋教学楼,即四、五、六教,高一离初中部很近,两方紧邻,中间只隔了一条歪曲的鹅卵石小道。 一中的一教是实验大楼,二教集艺术中心、阶梯教室及大礼堂为一体,三教才是初中部。 初中部的大楼是回字型建筑,偏巧,位于四教三楼的高一(17)班,正好与初三(1)班隔路相对,都在同一层高,两个教室中间只隔了十来米远,坐在靠窗的位置都能清楚瞧见对面班级的全部状况。 陈时予还未熟悉江北一中,不了解学校的地形,关姀大致知道高一就在隔壁,可对其无所谓。 反正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学生一向无交集,楚河汉界分明,学校的各种活动也是分开各搞各的,离得近还是远都很难碰上,只要陈时予不影响自己,保证在学校都当彼此是陌生人,除此之外,关姀没心情管那些有的没的。 “遇上了就当作不认得,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住我家。”关姀冷淡说,基本的底线在这儿。 陈时予低声应允:“好。” “以后出门了,不要和我一路。” “嗯。” “闭紧嘴,谁都别说。” “……行。” 关姀得寸进尺,霸道不讲理:“最好我走我的,你绕连云巷那条街。” 陈时予没法答应,目前只识得这么一条回来的路径,不知连云巷就是隔壁街道。 “总之,出去了就离远些,越远越好。”关姀理所应当,愈发蛮横,“我家只是暂时收留你,别真把这里当你的地盘了。” 陈时予张张嘴,想反驳两句,可又觉着确实是这个理,吞吐须臾,回道:“不会那样。” 到了周天,老爷子带陈时予进一中,凑一大把零钱交完一千三百多的学杂费,登记学生信息,确认原先高中寄到这边的各种证明,随后再是拍寸照,领校园一卡通。 至于校服,得再等一周才能发下来。一中的校服都是单独订制,共四套,两套透气的秋夏短款衣裤,两套保暖春冬加厚防风服。 一中规定学生一年四季必须穿校服,以防学生攀比,方便统一管理,这和梁安又不一样。 以前很多学校都不要求这一点,尤其是在偏远地区。一套校服价格上百块,四套算下来都快赶上半学年的读书费用了,比外面摊子上卖的普通衣服还贵。 陈时予从未穿过校服,看到老爷子又掏了六百多,迟疑半晌,拉拉老人家的袖子,悄声问:“可以不买吗,我自己的衣服还有几套,都是好的,能穿的。” 为了不使她有心理负担,老爷子说:“姀姀也有这个,校服扎实,可以穿好几年。” 陈时予拘谨,她以往交学费才几百,央求罗子青一两个月当妈的还不愿意出,老是都开学上到快一半了才不情不愿给她补上,末了回家必定碎碎念骂半天,问候她祖宗十八代,说她生来就是讨债的冤孽,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今天老爷子为她交了两三千块,眼都不眨一下,一句重话或埋怨都不曾有,陈时予心有亏欠,多花一分都压力山大。 家里哪来这么多的钱,不知道是又去借的,还是咋来的。 陈时予问不出口,老爷子嘴巴紧,愣是没透露一个字。 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旁的不需要她们操心,那是大人的责任。 与关姀一致,陈时予也不住校。 原则上,一中是封闭式管理,高中部三个年级都必须住校,但学校给开了后门,同意她可以走校,前提是得和住校生相同,早晚自习都要上,晚九点自习结束后才可以回家。 校方给了份安全承诺书让签,后勤部的老师叮嘱:“家长晚上有空还是尽量来接,杜绝安全隐患。” 老爷子欣然应允:“诶!谢谢老师。” 周一早上,关姀说到做到,坚决不和这人同路,先起床收拾齐整,背上斜挎包就先走了,绝不多等陈时予一秒钟。 老太太煮了白鸡蛋,壳都剥好了放桌上,给她俩准备的,老人家干着急,喊不住话,只能把鸡蛋塞给陈时予,让追上去拿给关姀。 陈时予犹豫,可还是接着了。 清晨的白雾浓重,厚得前边的路都被挡住了,半空中只剩沿街的屋檐和树梢枝桠还在,到处潮湿阴冷。 关姀步子大,明知后边有人在追,就是不停下,不回头。 陈时予一路紧赶慢赶,有几次想叫住对方,可每当要开口,周边就会有其他人经过,有急匆匆去上班的路人,有同样穿校服的学生。 怕那其中有谁是关姀的熟人,陈时予信守承诺,决不在外面当街叫她,还真当作不认识。 快到校门口了,就更没机会了。 鸡蛋早已冷掉,握在陈时予掌心,没能有勇气靠太近,她沉思片刻,还是放弃不追了,用纸巾把鸡蛋小心包起来,放书包的侧边兜里。 关姀在校门口遇见了同班同学,对方招招手,上来挽着关姀,一并进校。 不多时就被完全甩在后方,陈时予往下收紧肩带,望着白芒雾气中攒动的密密麻麻人头,还有清一色的着装,没敢像关姀那样,从容自然地朝里融进大部队。 由于没穿校服,又不好意思穿老太太给的旧羽绒服——担心别人会认出那是关姀家的东西,陈时予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行头,灰扑扑的短外套,起毛边的裤子,还有几乎磨穿底的帆布鞋。她的书包款式老旧,原是罗子青用了许多年的买菜包,内衬烂了舍不得丢才改成书包给她当书包,都用了五六年了,外皮都掉了一层了。 走进涌动的群体中,在蓝白色的校服围簇中间,陈时予俨然就是一个招眼的异类,分外引人注视。 沿路的学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挺诧异,有的与同伴窃窃私语,不好正大光明瞅,于是偷摸打量。 陈时予如芒在背,明明很冷,可手心里都是汗。 她找不到高一(17)班的准确位置,前一日没先去认地方,今早只能从四教的底楼一间一间往上找。 没好意思问其他同学,感受到周围各异的眼神,她低着脑袋,上楼梯时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位男同学。 男生咋咋呼呼,着急赶路,脾气也不大温柔,冷不防一个磕绊就要摔了,气不过转头扯着嗓门质问:“没长眼是不是,干什么呢?!” 陈时予当场就要道歉,可还没开口,男生已经跑了,唯恐迟到。 楼梯里的学生上上下下,不断穿行。 尽量身体挨墙,以免又撞到哪个。 费了老大功夫才找到高一(17)班,到教室门口正好打铃,早读课开始。 守早读的语文老师不知道班里新来了学生,瞧见陈时予是生面孔,问她:“哪个班的,怎么不穿校服,听不见铃都响了,还不回你们班上?” 陈时予局促,解释:“老师,我是转学来这里的学生。” 语文老师了然,上下瞥了眼,转头轻飘飘让她到过道尽头的数学办公室找班主任。 陈时予照做。 高一(17)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叫程从军,为人古板,眉宇间带着两分势利的精明。 对于班里新来的拖后腿“差生”,做老师的表现得不咸不淡,陈时予找到他,他简单问了两句,慢条斯理喝两口热茶,等早读快收尾了,才慢悠悠领陈时予进教室。 随便开个场,程从军漫不经心打哈欠,似乎是不乐意班里突然插进这么个差劲的“关系户”,说了不到半分钟就示意陈时予做自我介绍。 齐刷刷的视线扫在身上,陈时予憋了很久,好一会儿,脸热地闷声说:“大家好,我叫陈时予,时光的时,予求的予。” 教室里窸窸窣窣,无人给出正向的回应。 几名学生看着她,往后靠着椅子,老神在在的。有前排的同学盯着她的帆布鞋,见鞋头接口处都裂开了,当面交头接耳,说悄悄话。 程从军指了指下面,告诉她:“班里还有空位,你随便找个先坐着,等后面有机会再重新调整。” 只剩两个位子了,都在垃圾桶边上,那儿原是堆放杂物的角落。 陈时予扫视一圈,没吭声,搂住怀中的包,没多久,还是默默走过去。 班里学生的视线像长了脚,紧紧跟着她。 . 隔壁教学楼。 同一层正对面,靠窗的关姀下完早读整理课桌,教室里关门闭户太闷了,充斥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味儿,实在受不了了,关姀侧身开窗,趁下课通通气。 余光不经意落到另一边,瞅见熟悉的身影,对方孑然站着,正不声不响认真收拾着跟前那一堆杂乱。 关姀抿唇,瞅了半分钟,而后敛起眸光,强行视而不见。 chapter 17 到新环境总有个适应过程,融入集体需要时间。 大城市的风气和老家有着巨大的区别,梁安连三线城市都算不上,四线都排不进前排,在那里生活条件一般偏下的家庭占了整个城市组成短的相当一部分,甭管下乡还是进市里,一群穷人里必定有更穷的。 从小到大,陈时予在梁安并不突出,过得比她惨的多的去了。 到了江北市的学校,她成了一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转学的第一天比预期的难过,一整天下来,班里很少同她主动搭话,明里暗里的窥探挥之不去,她好似陈列于角落的怪异奇葩物件,一点不入流,上不得台面,却无时不刻吸引着旁人的打量。 除了收作业的课代表,其他同学或多或少都有意绕开这里走,仿佛一旦靠近了就会被传染,接连避而远之。 课代表收完别的同学的作业,才到她面前,不把练习册放她桌上,而是放在前两排,离了起码有一米远,柔声问:“诶,那个同学,你写作业没,要不要一起交呀?” 陈时予自是没写,一节课没上,哪里清楚有什么作业。她摇摇头,拒绝了。 周一第二节大课后惯例举行升旗仪式,纪律部届时会检查各班的仪容仪表,班主任不发话,陈时予便不用参加,省得班里因为她被扣分。 这对陈时予也是好事,她还不晓得大操场在哪儿,班级站队又在哪一块,不去倒轻松了。 升旗仪式结束,其余主课的任教老师接连到班上,一学期末尾了,已经不上新课了,老师们大多都是来了先系统讲一遍本学期的重要知识点,之后就让学生自主复习,或者讲讲卷子和黄皮书、白册子。 陈时予没跟上这边的进度,不出意外,很多内容都听不懂,老实较真地想要追上,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多数时候都一知半解甚至云里雾里的。 坐在教室里将近十四个小时,也白白搭进去这么久,徒劳用了不少功,结果什么都不是。 对面教室后排的透明玻璃窗内贴了一大片书,重叠一层层竖立堆着,遮挡住了里边的光景。 不知是为了遮光还是怎么,从这面看不到那儿是咋样的,更瞧不见一堆书后的那位是谁。 陈时予没起疑,怔愣望着,无端端出神。 晚上回去了,老两口问起学校还行不,是否习惯,听不听得懂老师授课。 陈时予没说实话,扯谎:“挺好的,老师同学都比较容易相处。” 老爷子不放心,一再嘱咐:“有什么问题就找老师,不会的,不懂的,就多问问。” 陈时予脸上没有半点不该有的神色,仅仅顿了半晌,随即回道:“知道的。” 盘坐在沙发上的关姀闻言偏头,分明知情,猜到了些许,可不搭腔。翻着语文书,两耳不闻无聊闲事,沉心安稳地继续背古诗。 陈时予转学的时间不凑巧,正值期末的前一周,已经没几天课可上了。 所有人都在准备考试,无暇顾及她这个新来的。 按道理,老师们得对转校生多加照顾,好心的老师还会给她开开小灶,单独上几节课,衔接一下两个地方的进度和查补差异,但大家都忙,只有第一个见到的语文老师甩了两张总结卷子给她,让有空背一背。 陈时予的性格不讨喜,到哪儿都是格格不入的另类代表。 后续的一周,她俨然就是独来独往的“隐形人”,只身坐教室最后排,自己上厕所,上下课都没人会管她,偶尔老师抽学生起来回答问题,也绝不会考虑到她。 所有任课老师都清楚她的水平,早收到了她的入学摸底考试卷子,中下游的平庸学生永远是班集体中可有可无的装饰,不起眼,是每天定时到学校充数的npc。 只有中午的饭点期间,才不是这么孤孤单单的。 老太太这在要送两份餐了,同样的食物分两个保温桶装,十一点四十左右就在底下等着她们了。 高中部下课时间比初中部晚五分钟,陈时予下去的时候,关姀早都拿好自己的那份坐另一张石桌去了,绝对不和她同桌坐一块儿。 陈时予知趣,信守承诺,离她远一些,不在外面和她牵扯上丝毫关系,以免产生误会。 不过连续几天都是她俩才在这儿吃饭,双方的保温桶样式相同,老太太还时常帮陈时予添汤,慈爱地给她理理碎发、衣领子,但凡认识老太太是关姀亲奶奶的同学,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尤其周四这天,天儿冷,老太太那身身关姀的旧外套带上,让陈时予先穿着。 陈时予不要,一再硬撑,嘴皮子冻得乌青地说:“不用不用,只是外边风大,教室里很暖和,不冷的。” 老太太执意,不容拒绝。 陈时予被迫先披上,条件反射性瞧向斜对面。 细嚼慢咽的关姀对此漠不关心,只在乎面前的饭菜冷热,眼神都不想给一个。 吃完先一步离开英语角,拐角处遇上班里的同学,对方回头望望陈时予,也认得老太太是关姀的家人,挨近了问悄摸关姀:“那是你谁呀?” 关姀面不改色:“不是很熟,没什么关系。” “咋跟你奶一起呢,你们都一处吃饭了。”同学八卦,脖子伸得老长,东瞅西看的。 关姀编谎都不带打腾的:“我奶帮别人忙,顺带照顾她一下。” 同学了然,“哦”了声,用胳膊肘顶顶她:“还以为是你哪个亲戚,还好不是。” 关姀斜睨旁边,对这种好事的碎嘴子感到一视同仁的厌烦,不予搭理。 然而同学不懂何为边界感,口中不住地“啧啧”,读书不咋用功,指指点点倒是在行:“那个人看着有够磕碜,穿成那样,一身破烂,好脏啊,一点都不爱干净,她怎么会来我们学校读书,真是的……” 关姀没接话,她个子高,腿长,两步能抵人家三步,走快些几下就让对方赶不上了,必须边快走边追才行。 同学累了,歇歇气,喊她:“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呀,慢点。” 关姀充耳不闻,似是没听见。 未察觉出她的异常,同学心大,全然没反应过来。 关姀哪会等对方,先半分钟进教室,反手合上门。 那位同学后面进来,也不知道门是她关的,一个没停住直冲冲就要撞门上,好在被其他人及时拉住。同学脑子一懵,立马冲教室里质问:“谁关的,大中午人都没回来几个,关什么门啊!” 里头还在写题的前排学生不满,瞪他一眼,不给面子怼他:“就你嗓门大,小点声儿行不,一张嘴三里地外都能听见你跟鸭子似的。” 同学理亏,可不服气:“怎么说话呢你。” 前排学生给他一个白眼,当他发病没吃药。 午休期间,戴方玉到教室查班里的人回来齐没,瞧见窗户上贴的那堆书后,皱了皱眉头,勒令谁放的赶紧拿掉。 书本不好好爱惜,挡玻璃上当纸板遮光,老师可看不惯这种行为。 班里没人应,都不站出啦承认。 戴方玉亲自上前,拿下一本书翻开第一页,看清上面的名字后,脸色颇为复杂地变了变,良久,忍住脾气,没发火,仅止拍拍趴在桌上睡着了的关姀,温声示意把书全撤下来。 关姀睡眼惺忪,嗯了一声,答应了,可不立马去做。 念着她家的变故,戴方玉同理心强,以为孩子是遭了打击才这样,可能是在家里待久了,不习惯直视外面暖和的阳光。戴老师还有点心疼她,叹叹气,没说什么,对其纵容了。 一中初中部每年都比高中先放假,考试也提前一周。 初三年级共九科考试,安排得比较紧凑,按“语数外正史地物化生”分别排到周三四五这几天考完,每天考三门,上午上门下午一门。 之前缺的课关姀很快就自学回来了,她对学习一贯不懈怠,很用心。 赶在最后两天复习完所有知识,关姀考得也称心,一道空不留,卷子上所有题都会,可谓轻轻松松。 而隔壁的陈时予就没那么顺遂了,班主任程从军“善解人意”,念及陈时予刚来,找她谈话,让其自主选择是否参加期末考试。 可以考,当是体验一把这边的制度,也可以不考,早些放假回去休息,等过后要补课了再回校。 程从军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建议陈时予参加期末考试,毕竟摸底考试的难度也就比平时的月考难一些,其中还涵盖了部分中考内容,陈时予摸底考试都毁了,期末多半拖后腿,保不准还会是倒数。 陈时予明白他的暗示,可仍是选择了要考。 程从军脸色不大好看:“你确定?” 陈时予点头:“嗯,要考。” 程从军劝她:“这才高一上学期,也没那么急,还可以补回来,下学期再参加也可以的。你情况比较特殊,如果真要去,这次肯定会被排到倒数第一的考场,反而影响心态。” 她听着,但不采纳。 高一的考试是在周末加周一,没分班之前同样是九门,考三天。 差生“优待”多,地方不够用,陈时予和全校倒数的几十名同学被分配到音乐教室排排坐,连图书馆都没能混上。 考完试就正式放假了,高一足足有二十来天的寒假时长,等过完年再回来上课。 反而是初三的关姀假期更短,高中部考完试,她就回学校补课了,农历二十八那天才能结束,之后可以休假十天。 这年将是没有吕辛的第一个新年,家里冷清不少,即便老两口早早就费力开始准备年货,打算尽量过喜庆些,可没了能撑场子的中年人,再折腾也如意不起来。 房子门口的对联是老爷子亲手提笔写的,他还买了俩灯笼挂上,同时也将上坟祭拜要用的祭品备好了,样样都齐全。 腊月二十八这天,四个人合力打扫房屋,从上到下,里里外外,连拖带擦,还用毛巾一点点抹,硬是从白天干到晚上,着实累得够呛。 做完活儿,一家子都睡了个好觉,待二十九的早上再早起,天不见亮就着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了。 关姀不待见陈时予,可到底还是看在过年的份上,勉强放下之前的,先把年过了再说。 老爷子带陈时予去市场买鱼买鲜肉,关姀就在家和老太太和面洗菜,等着肉买回来了调馅儿擀皮包饺子。 才出去半个小时,敲门声响起。 以为这么快就回来了,关姀擦擦手,去开门。 打开了,门外的却不是他们。 是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同志。 关姀愣住,为首的胡子大叔看见她,也顿了下,眼里的情绪莫名,带着不清不明的怜悯。 她先问:“有事吗?” 胡子大叔不告诉她,只说:“你家大人在不在?” 老太太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也跟着出来。 发现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这家里竟没一个能扛事的大人,三位警.察面面相觑,更加为难。 老太太不解,上前拽关姀,感到十分不安,用手势问她怎么回事。 后面是较为年轻的那个警.察做主,把关姀拉到一边,问她几个问题: 这是不是某某地方,知不知道关乞山是谁,去哪儿了,跟哪个一起走的,这阵子有没有联系过他,还有,这家里的都是他的什么人…… 关姀答了两句,心口一沉,又问:“他惹事了,还是又欠谁钱了?” 年轻警.察于心不忍,惋惜这一家子,不正面回答,只给了个地址,让家里能去的都跟着去一遭。 “清江北路府华大道三段,北巷76号。”他说。 那是离江北公安局最近的殡仪馆。 ——关乞山和罗子青的尸体就存放在里面,他们死了,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