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穿到与扶苏大婚前》 穿越 楚萸感到身体很沉,像灌了铅,不断地在一团漆黑中下坠,下坠,再下坠—— 喉咙处隐隐传来钝痛,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条浸满热水的毛巾在不紧不慢地勒着,令她觉得呼吸困难。 她……这是死了吗? 那为何,还能感受到痛? 莫非……她还活着,同事慌乱塞入她口中的那颗速效救心丸,发挥了作用,让她逃过了这次心梗? 她朦朦胧胧地想着,试图动一下手指来证明这个猜测,然而她的身体僵硬得好似木乃伊,她甚至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 只有脖子上那时断时续、缠绵遥远的痛楚,提醒她活着的可能性。 她静静地又躺了一会儿,意识和知觉渐渐回笼,好似一团厚重的雾霾被拨开,外界芜杂的气味、声息和响动,重新浮动在她周身的空气中。 她打了个激灵,身体剧烈而短促地抽搐了一下。 太好了,果然还活着。 就在她乐观雀跃之际,一道年轻女子尖锐的嗓音刺破她耳膜,直直地扎入她大脑,令她诈尸般地浑身一颤,混沌的思绪陡然变得澄明。 “公主,您、您醒了!?” 女子的声音透着惊喜和震撼,接着有一双滚烫的手,带着迫不及待的力道,按在了楚萸的肩膀上,前后左右地使劲推搡。 楚萸被摇晃得泛起了恶心,随着一声干呕,霍地睁开了眼睛。 一张圆圆的脸蛋跃入她眼帘,杏仁眼、芙蓉腮,说不出的温婉娇俏,两条漆黑的柳眉紧紧蹙着,樱桃小口微张,溢出急促的喘息。 谁? 楚萸困惑地眨了眨眼,盯着悬在鼻尖上的这张充满担忧的脸,在脑海里搜寻能匹配上的名字。 没有,她22年的记忆长河里没有这名女子,就在她满腹诧异时,下移的目光瞥到了女子的服饰。 藕粉色的曲裾深衣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前襟和袖口都是白色的,绣有海浪状云纹,腰带宽大,配色与整件衣服相同,下方坠着一只色彩鲜艳的小荷包。 嗯? 楚萸立刻意识到哪里不大对劲儿,一定是她睡迷糊了,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 她用力地再一闭眼,动作凶狠得能夹死苍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再度缓缓张开。 悬在视野中央的,仍是那张红扑扑的面孔,带着惊慌与担忧,睫毛一眨一眨地俯向她。 楚萸唰的从床上坐起,一块湿毛巾自额上坠落,撩开被子就要下床,被女孩惶急地一把摁住。 她的手又软又小,力气却巨大。 “公主,您、您不能起来啊,快躺下,快躺下,我马上让郑冀去请医师过来。” “我……我不是……”楚萸本想说我不是什么公主,然目光一扫,看见屋子里的装饰都是古香古色的,便生生止住了话头。 这……到底是哪里? 她心脏病发作,此刻应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不是在这种cspy般的场景里…… “你刚刚……叫我公主?”她收回茫然四顾的眼光,呆愕地望着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朝自己指了指,“我是公主?” 女孩看上去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她抬起袖口捂住嘴巴,红红的眼眶里滚出几颗硕大的泪珠,满眼的难以置信。 她望了楚萸一阵,带着哭腔道: “公主,您、您可不要吓我啊!您到底怎么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吗?那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说罢,屏住呼吸可怜巴巴地望着楚萸,仿佛她不记得她是件天大的事情,足以令她崩溃。 然而楚萸只能摇头。 “抱歉,我……记不住了,什么都记不住了。”她实诚地回道,感到很过意不去。 女孩吸了吸鼻子,嘴唇发抖,几秒钟后,扭头朝向门口,扯开嗓门呼喊道: “郑冀——” 她身高不到一米六,声音却着实高亢,不一会儿,一个手上带着煤灰的阴柔青年从院子里跑进来,见到从床上坐起的楚萸时,差点一蹦三尺高。 “主子醒了?”他激动道,苍白的面容露出狂喜,“太好了,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医馆请赵先生。” 他转身欲走,被女孩一把抓住胳膊。 女孩眼泪汪汪:“醒了是醒了,但她好像失忆了,连我都记不得了——” 郑冀闻言一怔,扭头看向楚萸,楚萸怀着一丝愧疚与他对视,嘴角勉强抽搐出一抹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郑冀挠了挠头,扭过脸来对女孩说:“罢了,主子昏迷十多天,赵先生都说命不久矣,这会儿居然醒过来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失忆就失忆吧,没准是好事。” “可她不记得我了呀。”女孩依旧委屈,但不再抽搭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呗,都不记得才好,要不然哪天又该自寻短见了。”郑冀刻意压低声音道。 尽管如此,楚萸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比如“自寻短见”…… 她顿时心头一紧,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也许是真的死了,并且像很多里设定的那样,在死后穿越了时空,穿到同样濒临死亡的某人身上。 这是唯一能解释目前状况的答案。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皮肤细腻光润,冰凉如玉石,倒真有几分公主的娇嫩。 可是公主会住在这么简朴的房舍里吗?视线所及范围内,一只镶金的物件都没有,就连床幔都灰扑扑的,边角还缀着几块硕大的补丁。 她印象中的公主,怎么也应该金钗玉簪插满头,步摇轻晃,珠玉璎珞泠泠作响,优雅端坐在金丝线绣的软垫上,身旁香炉吞云吐雾—— 她摸了下头发,上面光秃秃的,连根木簪子都没有,发质倒是挺细腻,绸子似的十分好摸。 她转向女孩,忍不住好奇问道:“姑娘,你刚刚唤我为‘公主’,那请问我是……嗯,哪朝的公主?你又是谁?” 女孩抹了下眼睛,推了郑冀一把,后者朝楚萸微微躬身,动作轻盈地跨出门槛,看样子是去请医师了。 “公主,您记不住就记不住吧。”她像是终于想开了,走过来坐在榻边,握住楚萸的一只手,嗓音轻轻,“我叫秀荷,是您的贴身侍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您是当今楚王负刍之女,咱们楚国的公主。” 楚萸打了个哆嗦。 敢情自己这是穿越到了春秋战国时代…… 她历史学得不算好,对楚国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楚庄王、楚怀王还有屈原,至于楚王负刍是何人,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话说上天为什么让她穿越到楚国呢,莫不是因为她姓楚? 她动了动嘴巴,想追问一下负刍是哪位楚王,然转念一想,古代等级分明,条条框框特多,自己冒然问出来,会不会被认定为大不敬,进而遭到处罚? 这样一考虑,她便噤声不语了,为自己总在历史课上写数学作业这件事,感到深深的懊悔。 既来之则安之,穿越总好过身死魂消。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她在原来的世界多半是抢救不过来的,那瓶救命的药压覆在无数文件、票据和报表之中,等同事慌手慌脚翻寻到时,她应该早就一命呜呼了,印象里也没有被掰嘴灌药的过程,胸口剧烈地抽痛了一阵后,她就失去了全部意识。 也许,这是老天给英年早逝的她,一个重新活过的机会,她得学会珍惜。 但愿臭屁老哥能照顾好父母,娶了媳妇也不要忘本。 她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父母得知她的死讯能不能尽快走出来,虽然平时老是提着她的耳朵叫她“不孝闺女”,但他们骨子里绝对是很爱她的。 想到这里,楚萸忍不住抽噎了两声,刚刚还泪眼婆娑的秀荷见状,立刻挺直腰背,使劲攥住她的手腕,语气坚定道: “公主您放心,以后我就是您的眼睛和耳朵,您想不起来的事尽管问我,我定会知无不言。还有,您不要怕那些粗鲁无礼的秦人,由我和郑冀在,不会让你再被他们欺负的!” 小丫头说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马抄起扫帚投入战斗,而楚萸的大脑只捕捉到了两个字。 秦人。 她是楚国公主,怎么会和秦人扯上关系?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对楚国历史知之甚少,但对秦国还算略有所知,楚国公主但凡和秦国扯上关系的,基本没啥好结果。 而且她一个楚国公主,怎么会被秦人欺负呢,在家门口挨欺负,得多窝囊…… 诶? 她突然心口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底端猛地窜上头皮,哆哆嗦嗦地转向秀荷:“秀、秀姑娘,咱们现在莫非是……在秦国境内?” 秀荷郑重地点了点头。 楚萸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咣当一声躺倒在枕头上。 枕头硬得像方砖,磕得她眼冒金星,一阵呲牙咧嘴,但也拜之所赐,神思一下子清明了起来。 一个楚国公主,在秦国境内,过得寒酸潦倒,还曾尝试过自杀…… 这个剧本莫名眼熟。 难道战国时代不仅交换男质子,还可以有女质子?毕竟彼时女性还是很有地位的,没有像后世那样被全方位压制。 “那个,秀姑娘,”楚萸迟疑片刻,坐了起来。 “叫我秀荷就好,公主。” “呃,好,秀荷,我来秦国……作甚?”她小心翼翼地问,屏气凝神等待答案,袖口下的指尖微微颤抖。 秀荷抿了抿嘴巴,眸光暗淡了下去。 楚萸心里掠过不安。 过了半晌,房间内响起了她略显低落的声音: “联姻。” “……”楚萸再次躺倒在枕头上,脑袋仍被磕得“邦”一声,脑浆翻滚。 果然,还是死了算了。 婚约 联姻。 这两个字,在楚萸脑中不断加粗放大旋转,如同3D立体声环绕,转得她头昏脑胀。 她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脑海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念头,直到那位姓赵的白须老者,提着药箱风尘仆仆坐到她身边,她都还沉浸在不同的猜测中无法自拔。 她一边木讷地伸出一只胳膊让他把脉,一边想和她联姻的会是哪位秦王。 据她所知,秦惠文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的妻子都是楚国公主,甚至一统天下的那位,疑似也有个楚国老婆…… 她打了个哆嗦,脚趾头在被褥下紧张地蜷起。 哪个她都不要啊—— 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 以上几个男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伴君如伴虎,给她几条命都霍霍不起。 可是不对啊,如果自己是联姻的公主,又为何会居于这样破败的房舍之中,连炭盆都破旧得仿佛随时崩裂,里面的炭火气若游丝,有种即将殒命的悲凉。 “真是奇哉怪也。”老先生捋着长须,一脸不可思议,手指从她皓白的腕子上移开,在药箱中窸窣翻找。 “我们公主是不是脱离危险了?”秀荷焦急地问,她自始至终一直守在旁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岂止是脱离危险。”老先生从药箱摸出一只小陶罐,狐疑地扫了躺在床上、面色紧绷的楚萸一眼,抬头回她道,“老夫简直难以相信,公主已完全恢复康健,脉搏强劲有力,连药也无需吃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秀荷激动地捂住嘴巴,眼圈开始泛红。 “不过脖子上的伤痕还是要处理,姑娘家留疤就不好了。”老先生慈祥地笑了一下,将药罐递给秀荷,“这是舒痕的药膏,每天早晚各用一次,不出半月便可疤痕全消。” 疤痕?楚萸将注意力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抬手摸了摸脖子,确实感到有一块肌肤触感与他处不同,而且一碰特别痒,又胀又痒。 她想起先前感受到的那种脖子被湿毛巾勒紧的触感,登时喉咙一紧,连忙用双手捂住,脊髓深处渗出丝丝冷意。 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中闪过,她深吸了几口气,指尖沿着伤痕处慢慢游走,竟发觉那伤痕正如一圈绳子般,绕住了整个脖颈。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原主之所以昏睡十多天,是因为她上吊未遂…… 听老先生的语气,她本是活不下去的,他都不抱任何希望了,没承想今天不仅原地复活,还是满血复活,堪称医学奇迹。 联姻,破旧的房屋,自杀。 楚萸恍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处于某种十分艰难的处境,否则原主好端端的为何要投缳自尽? 她倒是一死了之了,结果给自己留了个烂摊子。 老先生接着交待了些注意事项,楚萸忍着没有发问,直到他离开,屋内只剩下秀荷,她才开口道: “秀荷,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好啊。” 秀荷还沉浸在主人大病全消的喜悦中,圆圆的脸蛋上笑意盈盈,看得楚萸一阵不好意思,连忙放柔了发问的语气。 “能告诉我现在秦国的王,是哪一位吗?今年又是何年?” 秀荷微愣片刻,忽闪着眼睛回答道:“现在的秦王叫嬴政,今年是秦王政二十一年。” 楚萸低下头思索,虽然历史没学好,但她至少知道秦王嬴政十三岁继位,十三加二十一等于三十四,这就表明,还有五年,他就将一统天下,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壮举。 嗯?等等。 如果是秦王政的话,那她联姻的对象—— 她不打算兜圈子了,抬起眼睛直直地注视秀荷,问道:“那我又是何时来的秦国,来和谁联姻?” “公主,您是两年前过来的,您的联姻对象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顿住,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躲闪。 “快说呀。”楚萸翻身跪坐,催促道,“你不是说知无不言吗?” 原主嗓音绵软,连生气都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是、是秦王的长公子,扶苏。”秀荷磕磕巴巴回答道,还不断拿眼睛偷瞄楚萸,仿佛怕她出现什么过激举动。 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原主的联姻对象,居然是他? 不知怎么,楚萸竟大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总归不是未来的始皇陛下,说实话她挺怕他的,崇拜是一方面,毕竟那是早就刻进华夏子孙血脉里的东西,但于她而言,畏惧明显更多。 帝王身上的强势与压迫感,可不是在象牙塔里呆了21年,工作还不满1年就嗝屁了的她,能承受得住的。 而公子扶苏,光听名字就很苏,很温润如风。 楚萸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白衣公子的轮廓。 不过—— “秀荷,我今年多大了?” “咱们同岁啊,公主。”秀荷自豪地说,旋即才意识到楚萸没有记忆,马上补充道,“十六啦。” 这个年纪在古代,尤其是先秦时代,是该结婚了,甚至都该生娃了。 “那扶苏公子呢?” “比您大一岁。” 哦,也就是说,始皇大大十七岁就生下扶苏了,效率可真高。 楚萸埋头捋了捋时间线。 两年前,十四岁的她被楚王千里迢迢送到秦国,与秦王的长公子联姻,而两年后的今天,她不仅没成上亲,还被安置在了这样一处比毛坯房精致不了多少的宅邸,绝望得将脖子套进白绫荡秋千—— 所以,这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十分好奇。 但同时,也感到深深的不安。 像是猜出了她将要问的问题,秀荷变得局促起来,不断地扭头向外堂看,似乎想找点什么借口溜走。 楚萸当然不能让她得逞,叉着腰半跪在床榻上,将眼睛瞪得圆圆的,试图散发出威胁的气势。 “那你说,我为什么没有成上亲?” 秀荷像只被逼到悬崖的小兔子,可怜巴巴地瑟缩了一下。 其实楚萸假装凶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信服力,但唬唬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还是足够用的。 “因、因为扶苏公子那边,悔婚了……”秀荷终是没承受住她的逼迫,颤颤巍巍地招供了。 啥,悔婚? 她还想继续追问下去,然秀荷则像是被恶狼追赶着,提着裙摆落荒而逃,转瞬便消失在厅堂的拐角处。 楚萸知道,她是怕伤她的自尊,毕竟在任何时代,女方被退婚,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甚至可以说,极具侮辱性。 那么公子扶苏,为何要退了和她的婚约呢? 她想不明白。 美人殊色 接下来几天里,每当楚萸磨刀霍霍,想对被悔婚原因刨根追底的时候,秀荷就神色焦灼地找各种理由搪塞,甚至连郑冀都帮着一起忽悠,两人一唱一和的,搞得楚萸很快也没了兴致,索性就不再问了。 公子虽然美好,可与她而言,大抵是只可远观的遥远存在,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楚国公主,门不当户不对,吃吃瓜就可以了,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何况不婚不育才能逍遥自在,她不喜欢被婚姻束缚,这也是为什么老爸老妈总管她叫不孝女的原因。 从这个角度看,悔婚其实是好事。 她是个容易自我和解的人,在床上调养了两天后,立刻满血复活,背着手,踩着满地碎光,像只视察领地的小公鸡一样,在宅子里昂首挺胸四处逡巡,感受秋高气爽、清风拂面。 原来世界的她,身体非常不好,小病不断,高中时还因为一场严重感冒,心脏出了毛病,不可以剧烈运动,不可以在极端天气出行,还不可以喝过烫的水。 她感到自己被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虽然尝试着乐观面对,但也会在同龄人肆意挥洒青春的时候,感到一丝丝落寞。 幸运的是,这副身体的主人,虽然一副娇柔不禁风的风流模样,但至少心脏蓬勃有力,她问过秀荷,原主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着过风寒,强健的很。 对此,楚萸十分满意。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wifi又如何,她至少获得了一副健康的身体,这才是无价的。 所以她很快抖擞起了精神,沿着空芜的院子绕圈走,一面熟悉生活环境,一面舒筋活血,不亦乐乎。 几圈走下来,楚萸发现这处宅邸还算宽阔,和长街对面的普通民宅比起来,几乎能够称得上巍峨,只可惜后续缺少维护,房檐、院墙都出现了小幅度坍塌,对开的两扇石门表面朱漆斑驳,坑坑洼洼,就好像被无数石子砸过一样。 宅子里的器物也相当简朴、破旧,家具更是少得可怜,只够满足基本需要,偌大的天井里只有一方石案石凳,显得光秃秃冷清清的。 仆人除了秀荷跟郑冀,就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田青,负责外出采购等事宜。 “咱们,一直就住在这里吗?是不是后搬过来的?”中午吃饭时,楚萸问秀荷道。 秀荷盛饭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含混地说了声“嗯”。 绝对有猫腻。 楚萸快速瞄了她一眼,决定先按下不表,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黄米粒。 这个时代的主食对她而言有些粗糙,不过原主的胃早习以为常,吃下去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只是口感不大好罢了。 楚萸开始怀念家乡的烤鸭、麻辣砂锅、榴莲蛋糕和燕麦拿铁,甚至有天还说了梦话,让秀荷给她买杯卡布奇诺,加五分糖…… 秀荷自然不知道卡布奇诺是何物,伸手摸了摸自家主子的额头,满脸担忧,觉得主子的身体离彻底恢复还差得远,平民医师的话是信不得的,还得多补充营养才好。 可手头的钱两完全支撑不起几顿丰盛大餐,她悄悄拉来郑冀商量对策,郑冀也是一脸无奈。 “要不你再去求求渭阳君,他还算好说话。”秀荷建议道。 郑冀面露难色:“前段时间刚刚去他府上讨过,再去不太好吧……” 回想起上次的经历,郑冀面色发青,手指紧握。 渭阳君是当今秦王的亲伯父,也是嬴姓宗室中比较有话语权的一位,为人公正爽快,可即便如此,还是对身为楚国王室仆从的他,展露出了极端的傲慢与不屑。 就连钱袋都是让下人砸到他身上的,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心里压了很多屈辱,但一次也没跟主人和秀荷说过,只道是对方给得不大情愿,个中羞辱意味十足的诸多细节,只有他自己知道。 “哎呀,这种时候就不要顾面子了,你下午就去求求看,实在不行,我跟你一起去。”秀荷拍着砧板说道,“公主大病初愈,不吃点荤腥怎么行,总不能天天黄米小米煮豆子吧。” 郑冀沉吟片刻,最后一咬牙:“好,我再去试试。” 为了主子,他拼了,就算跪上一天一夜也得把钱要到手。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秀荷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行方案:“要不,咱们去昌文君府上试试,毕竟他和公主一样,都是芈姓——” “你疯了?”郑冀立刻打断她,“不可,绝对不可,你想让主子死吗?” 秀荷没想到后果竟如此可怕,一下子脸色煞白,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就当我没说,你快去吧。钱要回来了马上给田青,他总能买到便宜的。” 郑冀点点头扭身离开了,秀荷想起刚刚公主说口渴,连忙绕到厨房去烧水。 没想到,公主竟已经在那里了,叉腿坐在门槛上,单手撑着下巴,对着噗噗冒泡的铜瓮扇扇子。 “哦,你来了。”楚萸扭头对目瞪口呆的秀荷打了声招呼,转身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她发现这个时代烧水还真是个体力活,她都呼扇了二十多分钟,水才堪堪冒泡。 “公主您快回屋休息吧,这种事我来就行。”秀荷急忙俯身去抢她手里的草扇。 见水已经烧开,楚萸也不和她争辩,乐呵呵交了“兵权”,寒暄几句后,一蹦一跳跑开了,跟院子里的几只小鸡仔玩起了踩影子游戏。 秀荷看着活泼开朗的主人,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但她认为这是好事,至少不会再三番五次自寻短见了。 能活着就好,她乐观地想,把扇子扇得虎虎生风。 但前提是,不能让她知道那件事…… 楚萸在院子里大闹一通,成功让鸡毛飞了一地,最后小母鸡们咯咯叫着达成共识,不再理睬她,扑闪着翅膀摇晃回鸡圈,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叉着腰好生无聊。 这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一脸虚弱地扶着腰,病恹恹地朝她看过来,胳膊下夹着一匹水蓝色布料。 楚萸记得秀荷说过,今天附近的裁缝铺会送布料过来,连忙小跑过去。 女人见是她,愣怔了半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就好像她过来应门,是件惊世骇俗的举动。 楚萸自然是不以为然,接过布料,问需不需要付钱,女人缓慢摇头,神色痛苦地说她家管事的已经把钱预付了,转身便要走。 楚萸好奇地盯了她一会儿,视线扫过她灰白的面颊和捂在小腹上的手。 “请等一下。”她捧着布匹跨过门槛,女子此时已经下了台阶,回身诧异地望着她。 “还有事吗?”语气里有种不愿与她交谈的意味,眉宇间也压着一丝不耐。 “你——肚子痛?”楚萸指了指她摁着肚子的手。 女人一愣,没有回答。 “来月信了?”她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宅邸位于巷子深处,平日鲜少有马车行人经过,因此很清静,飞鸟振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女人脸上的疑惑一点点扩大,不明白这位娇滴滴的敌国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 楚萸也点点头。没错,一猜就是痛经,那用力按压小腹的动作无比眼熟。 痛经不是病,一疼要人命。 “姐姐家里可有生姜?”她微微歪了下头,建议道,“回去切一小块煮水,水要煮得滚沸,多煮一会儿,然后用这生姜水泡脚,泡上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减缓疼痛。” 女人嘴唇翕动,眼中仍然溢满惊讶。 “试试看呗,反正也不费钱。”楚萸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甜美微笑。 原主长得极美,柳叶眉、桃花眼,面若芙蓉,肌肤赛雪,笑起来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轻绽,说不出的妖娆艳丽,叫人看一眼便双腿发酥,心里暗想这丫头莫非是妲己转世,否则怎会生出这样一副近乎妖冶的姿容。 女人被她的笑容摄去三分魂魄,原地怔了片刻。 最后她讷讷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垂下目光转身向小巷另一端走去。 “泡脚的时候一定要维持水温哦,千万别着凉!”楚萸冲着女人离开的背影补充道,然后哼着小曲儿蹦回了院子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门就被敲开了,昨夜送布料来的女子一脸喜色地出现在门口,把应门的秀荷吓了一跳。 “这个给你。”她递上一块砧板大小的布料,“昨天送来的料子少了半两,给你补上。” 秀荷翻了个白眼,秦人对他们缺斤少两,她早习以为常,不过没想到这女人居然良心发现,刚想发问,女人抢先开了口: “你家公主呢?” 未及秀荷回答,楚萸就打着哈欠从前厅迈了出来。 “找我吗?”她揉着眼睛说。 女人绕过秀荷,直接踏进前院,对着楚萸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妙方,解除了困扰我十几年的顽疾。”女人笑道,面色比昨日红润些许。 楚萸心虚地笑了两声,看来她是气血不畅造成的痛经,自己不过歪打正着,倒不值得如此大礼。 “作为感谢,公主可以去我店里随意挑几匹楚锦。”女人诚恳道,“都是刚从楚国运来的。” 秀荷刚想替主人拒绝,但楚锦实在是诱人,她嘎巴着嘴,半天没能出声。 她也好想做一件新的漂亮的衣裳啊,身上这件都穿两年了,里面缀满补丁。 “好啊。我正想出去转转,秀荷总不肯让我出门。”楚萸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啊,您最好别出去——”秀荷终于找回了嗓音,急切劝阻道。 公主这副殊色倾城的模样,出去怕是会惹出乱子,那些粗鄙的秦人,不得把她给吃了,上次就险些…… 原先她还有公子扶苏未婚妻的身份傍着,没人敢造次,但自从被悔了婚,就没少被登徒子打主意,其中不乏宗室子弟,这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华服 郑冀从马厩牵马出来时,看见秀荷正支着胳膊,呆坐在天井中央的石案旁,一脸的烦闷和焦虑。 “怎么了?” 他随口问道,将马牵到庭院角落的一辆破旧黑篷车旁,开始往马身上套项圈和挽具。 “公主刚刚跟裁缝铺的老板娘出去了。”秀荷声音闷闷地道,“说是要给她几匹楚锦作为答谢。我不放心,可又不能跟过去,田青不在,你一会儿也要走,家里空着万一进贼了怎么办?” 郑冀嗤笑一声:“咱们这儿啊,连乞丐都瞧不上,哪有值得偷的。” 秀荷根本就没听进去他这话,她猛地一扭头,惊恐道:“你说,万一公主在街上被哪个登徒子给摸了屁股可怎么办?她那么胆小,会吓哭的……” 郑冀一副无语的表情:“那倒不至于,街上谁不知道主子的身份,虽然被退婚了,但也不是普通人能肖想的,依我看,避之还不及呢,再说那老板娘可是这十里长街第一厉害人物,谁敢对她的顾客下手?你就别老跟个老阿婆似的成日胡思乱想了,都长皱纹了。” 这话吓得秀荷小脸一白,赶紧伸手在圆圆的脸蛋上胡乱摸了一通。 郑冀见她模样可爱,笑得宠溺,熟练地在马侧腹打上最后一个结。 “我先走了。”他牵起缰绳,大步朝门口走,马蹄在地上轻刨,带动车轮辚辚,掀起尘土噗噗。 “这次,能成吗?”秀荷的一只手还搭在面颊上,闻言扬起目光担忧地望着他。 郑冀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不知道。” 昨日吃了闭门羹,看门的小厮非说家主不在,可他在门外分明就听见里面丝竹管弦之声不断,推杯换盏、高声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尽量试试。”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握起拳头硬声道。 片刻停驻后,他牵起马车快步走出庭院。 秀荷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地涌上一阵不安。 这是楚萸第一次见识到咸阳城的街景,她睁圆了眼睛,一面新鲜感十足地四处张望,一面紧紧跟在老板娘身后,恨不得把自己缝在她衣服上。 自她从僻静的石板小巷拐出,踏入这条生活气息十足、商客络绎不绝的长街起,纷杂的目光便一刻也不停歇地砸在她身上。 好奇的,惊艳的,不屑的,露骨的,甚至她还从某个角落感受到一丝愤恨。 她紧张吞了吞口水,好在老板娘的店就在不远处,绕过酿酒的作坊、批购木材的商铺和两三家饭铺便是了。 那是一家三开间的铺子,很有规格,立于五级青石台阶之上,外观整洁大气,甚至有几分气势雄浑。 奇怪的是,其他商铺门口都喧宾夺主地立着旗杆,彩旗飘扬,标注着店名之类吸引顾客的噱头,而这家店门口过于干净光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民宅呢。 等踏进门槛,楚萸就知道老板娘为何有如此底气了。 店面里,五颜六色的布料堆成山,覆满三面墙壁的架子上,几乎腾不出一丝缝隙,然繁乱中又遵循着某种规律,楚萸毫不怀疑,老板娘或者她手下的伙计,能在三秒钟内随手掏出顾客要求的任何一匹布料。 很有她印象中的秦人风格,高效且精准。 老板娘姓林,为人雷厉风行,一进屋就在楚萸眼前上演了一出《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现实版,机关枪般发射出一堆任务,期间连口气都没换,四五个伙计得令后飞速跑开,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这让工作习惯摸鱼的楚萸,感到一丢丢羞愧。 怪不得能支撑起这样一家大店,若是搁到现在,妥妥的商业女强人。 可惜在古代,只会被人称呼为老板娘,即便老板毫无存在感,她也只能是老板娘。 事后证明楚萸想多了,老板娘是因为不满丈夫酗酒,主动离婚了,因为丈夫有错在先,秦法判定家产归她。 果然先秦时期,女性地位挺高,居然可以主动离婚,而且还能受到法律庇护,这要搁到宋明清,简直无法想象,楚萸感慨地想。 “来,跟我来,楚锦在库房里。”老板娘笑着牵起她的手,把她领到里间,推开东面墙壁上的一扇门,一股布料特有的,带点霉味却意外好闻的气味飘了出来。 楚萸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布匹个个流光水华,即便没有阳光照射,也仿佛发着光一样,美不胜收。 老板娘是个爽快人,让她进来随便挑,五匹六匹七匹都行,她可以安排送货上门。 楚萸实在不好意思要那么多,自己的举手之劳完全不配得如此巨大的好处,便打算只捡两三匹看着不太贵的,足够给宅子里四人做入秋的衣裳就好。 与老板娘交谈间她得知,这家店铺不仅为普通百姓提供裁剪服务,更多的是给王亲国戚士大夫家的女眷做衣服。 老板娘手艺精湛,贵客订单络绎不绝,也因此攒下了很多不得了的人脉,更是被誉为是这条街上最不好惹的存在。 楚萸点点头,她懂,这家店就相当于古代的香奈儿、路易威登,走的是高端口碑路线。 挑挑拣拣后,她相中了两匹天青和深灰的楚锦,正要招呼老板娘,眼角余光蓦地瞥到了角落处一抹亮眼的蓝。 她扭头望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一件展开着挂在衣架上的钴蓝色华袍,绣有鹅黄与乳白相间的花卉图案,楚萸从没见过如此华美奢丽的衣服,一时间竟无法挪开视线。 它张开双臂立在那里,雍容鲜活得仿佛有生命一般,袍子上流溢着细碎的华光,就像是在呼吸。 艳得近乎妖异,正如原主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就像被什么吸引一般,放下手上的料子,缓步走到长袍跟前,痴痴地抬手抚摸。 触感细腻,宛如婴儿肌肤,丝滑中透着一丝厚重。 直到老板娘在身后呼唤,楚萸才猛醒似的回过神来,转身讪讪地笑了笑。 真丢人,这应该是哪位贵客定制的高档礼袍吧,自己就这么上手摸,会不会给老板娘添麻烦? 那袍子单独霸占了一个角落,其他位置哪怕再拥挤,也没侵占一寸它的地盘,足可见它的宝贵程度。 然而老板娘却没有责怪,反而以一种梦幻般的目光盯住楚萸,脑袋左歪右歪,突然瞳孔一震,眸中迸出一丝灼眼的光亮。 就如同礼花盛绽,霎时间点亮夜幕。 楚萸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老板娘跟着迈步上前,扳住楚萸的肩膀,鼻尖凑近,神色激动道:“公主,你……你能为我试一下这件衣服吗?” 说罢,下巴朝她身后努了努。 “……” 等意识到应该拒绝的时候,楚萸已经在老板娘热切的辅助下,将那件奢华厚重的长袍披上了身。 她眼睁睁看着老板娘眼里溢满惊喜,浓郁得就快喷出来了。 “太完美了。”老板娘捂着嘴,眼眶湿润,喃喃道,和最开始简直判若两人,“没想到居然这么合身——真是太完美了!” 楚萸摸不到头脑,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穿上是何模样,但原主的美艳她在铜镜里见识过,总归不会差的,但至于让这位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如此惊艳吗? 她心虚地摸了摸袖口,订购这衣服的恐怕不是一般的达官显贵,老板娘莫非是怕主顾不满意,事先让她试试? 这样一想,楚萸释怀了,能帮上忙也好,这样那两匹布料自己便能收得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于是开开心心地转了两圈,方便老板娘更全面地观赏效果。 “这就是缘分么……”老板娘梦呓般嘟囔着,忽然眉眼一挑,爽利地拍手道,“公主,这衣服……就送你了。” 正在转圈圈的楚萸闻言当场僵立。 啥?送我? 没听错吧? 她呆呆盯着老板娘,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 “不不不,这、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楚萸连忙摇手,都快摇出了残影,“再说你给了我,主顾那边怎么交差呀。” 古代毕竟不像现代,一件华服赶出来怎么也得十天半月,何况还是这样一件奢侈至极的礼服。 “那倒无需担心。”老板娘嘴角泛起一抹莫名凄凉的笑,“定制这袍服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留着因为它是我的得意之作,倾注了很多心血。衣服也是有灵性的,我看公主和这衣服有缘,索性就赠与公主吧,省得在我这儿放久了,蒙了它的灵性。” “……”楚萸无言以对,最后脑子懵懵的,谢绝了老板娘送货上门的好意,左搂右抱地出了店门,背上还扛着一包“大秦秋季限量版高定”,站在长街一侧等马车驶过。 自己这副样子真的有点儿像小偷,她哭笑不得地想。 几辆运货的马车辚辚驶过,楚萸刚想过街,忽听右方一阵马蹄狂奔,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她侧目看去,只见一队披甲军士骑着高头大马,犹如雷霆般急速奔来,马蹄飞扬,掀起漫天尘土。 而长街上的众人,显然习惯了这场景,自觉有素地让开主道,让军士们通过。 楚萸也老老实实退后,有些眼馋地盯着那些健壮的马匹。 她马骑得特别好,获得过全国比赛少年组冠军,可自从心脏出了毛病,便再也没体会过策马奔腾的畅快感。 她呆呆盯着那队人马,眼神开始发虚,嘴角绽开一抹傻乎乎的、充满怀念的笑意。 突然,她感觉一道锐利而冷漠的目光,正朝自己射来,冰寒得宛如淬满霜雪的箭头,登时心头一颤,收敛飘忽的视线,循着那注视的来头凝神望去。 那道目光,属于一位年轻俊美的男子,他双臂撑着膝盖,大刀阔斧端坐在马队尽头一辆有盖无篷的青铜轺车之中。 他没有披甲,玄衣玄冠,肩上一圈黑色狐裘,皮肤冷白,五官凌厉,乌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好惹的肃杀气息。 而这个看着十分不好惹的男人,正用刀子般的目光剜着她,仿佛对她出现在这个地方感到极其不满。 楚萸打了个冷战,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美男子是谁,但他脸上那副既不屑又愤恨的神情明晃晃摆在那呢,她可不想触霉头。 为了自身安全起见,她急忙小碎步退到一只米缸后,抱膝蹲下,将身体掩藏在后面,省得惹人家不愉快。 她知晓,战国时代能做“敞篷跑车”,还由四匹马拉着的,多半地位极高,后世皇帝也才六匹马嘛,所以她乖乖躲好,让对方眼不见为净才是正确选择。 马蹄很快奔腾而过,没有为她停留,等到蹄声彻底远去,楚萸才悄没声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小心翼翼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宅邸。 上门 回到家,楚萸兴冲冲向秀荷展示了自己的“战利品”。 小侍女一扫方才的阴霾,眼里迸射出惊艳的光芒,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啧啧称赞,并红着脸小声问她,自己可不可以试穿一下。 楚萸大方地点了头,小丫头立刻雀跃地换上华袍,在粗糙的铜镜面前转圈圈,就像个孩子似的。 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样子,楚萸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满足——总算能做点什么,报答她这段时间的精心照顾了。 她没把路上的遭遇告诉秀荷,她一贯报喜不报忧,这里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她何必再雪上加霜呢。 中午田青回来,不知从哪里便宜买来了鱼和冻菜。 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肩膀宽厚,做事靠谱,但与秀荷、郑冀不同,他不是跟着原主一起从楚国过来的仆从,听秀荷说,他是今年春天主动上门求事做的,不要酬劳,不怕辛苦,只求给个容身之所,供他一顿三餐就足够了。 一段时间试用下来,发现他做事特别有门道,不仅买东西能挑到便宜的,还颇懂理财之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留用了。 楚萸倒是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家伙,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大争之世,卧虎藏龙之辈不少,不知怎么的,田青就给她这种感觉。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她又不是什么信陵君、孟尝君,哪来的那么多仁人志士投奔,田青可能只是长了一张有故事的脸而已。 中午他们美美地搓了一顿鲜鱼汤,楚萸问郑冀呢,秀荷支支吾吾说去修马车了,楚萸也没多想,吃饱后躺在床上呼噜呼噜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了。 她惊慌下床,见屋外天空乌云密布,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可不想小小年纪,就养成一觉睡到天黑的毛病,年轻是用来挥霍的,而睡觉只能浪费青春。 当然,这些都是重生过一次后才有的觉悟,在原来世界里,她没少干过从日落睡到日落这样的事。 她惬意地伸着懒腰,踱步到院子里,看见秀荷正盯着门口发呆,完全不见上午看见新衣料的喜悦,手指也紧紧勾缠在一起,仿佛有什么心事。 她过去询问,吓得小丫头像受惊的鸟雀嘤嘤啾啾地跳起来,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没事,然后提着裙摆小碎步跑进厨房,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劈里啪啦铜盆铁罐滚落的声音。 楚萸挠了挠头发,越想越觉得不正常。等到日落西山,乌云越发压抑厚重,她还没见郑冀回来,恍然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她脸色郑重地质问秀荷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丫头还想隐瞒,但见主人神色凝重,加上心里确实惴惴不安,再也承受不住,便如实招了供。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楚萸惊诧地瞪圆了眼睛,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在秦国的各种支出,竟都是靠着秦国宗室的施舍来维持的。 而郑冀就是那个替她承受屈辱,伸手要钱的倒霉蛋,昨天他吃了闭门羹,今天一大早又去要了,而直到夜幕低垂,人却还没回来。 “如果被拒绝,早就该回来了,我怕他出什么事——”秀荷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她和郑冀算得上青梅竹马,加之在秦国共患难的这两年,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男女之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楚萸在她的抽泣声中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拿定主意后抬头道:“秀荷,你好好看家,我让田青陪我去渭阳君府上看看。” 秀荷的啜泣戛然而止,她扬起泪痕斑驳的面庞,呆愕地望着楚萸,然后拼命摇头,摇得两串珠玉耳珰,在面颊上抽打出微红的印记。 “不可不可,公主您不能去,万一他连您也扣下来呢?这帮秦人一向狡诈无礼,毫无信用可言。” 楚萸老成地摆了摆手道: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虽然不怎么中用,于秦国而言也只是个累赘,但好歹也是公主嘛,比你们能多几分面子。何况你想,如果渭阳君真想处死我,早早断了我的供给便是,但他没有,这就表明,我还是有点儿利用价值的,至少他不打算让我饿死在秦国。只要有利用价值,就有斡旋的本钱,你放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秀荷听得一愣一愣的,歪着脑袋瓜咀嚼了半晌,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便不再急切阻拦了。 在她心里,公主和郑冀都非常重要,没有任何一个,她都会活不下去的。 “对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生活费要管秦国要?我爹——不,我是说楚王,什么也不肯给我吗?”在出发之前,有些事情得先问清楚。 秀荷皱了皱鼻子,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看她这副表情,楚萸也猜出八九分了。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还被悔婚了,渣爹多半是不打算管她了,任她在秦国自生自灭,如果秦人心疼她,就给她口饭吃,让她苟延残喘一天是一天。 呸,渣男,狗男人,早晚绿帽堆成山。 楚萸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拍了拍秀荷的肩膀,叮嘱她一定好好在家呆着,千万别乱了阵脚,要稳好大后方。 外面,田青已经沉默地备好了马车,等车子吱嘎吱嘎驶出很远,楚萸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家里只有一套车马,早上被郑冀牵走了,那这套是哪来的呢? 这个田青,该不会是哆啦A梦转世吧?她坐在窄小摇晃的黑篷车里,不无幽默地想。 同时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真不是一般的心大,马上就要见到赢姓宗室中的大佬了,竟还有心情想这些。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把两只手抄进宽大的袖笼里。 古代西北的秋天,怎么比现代东北还冷?她有点眼馋上午那个凶巴巴帅哥肩上的黑狐裘了,那东西看上去挺保暖,她也好想要一件啊。 算了,肚子都吃不饱,还要什么自行车,做人不能太贪心。 她仔细拢好衣服,双腿规规矩矩并靠在一起,试图用这种方式凝聚热量。虽然收效甚微,但至少袖口和裙底不再飕飕漏风了。 车子行驶了很久,仍然没有减速的迹象,她忍不住探出头,问田青还有多久。 “快了,公主。”田青回答道,并没有刻意提速。 外面早已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酝酿着暴雨的气息,楚萸心有惴惴,便和田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他是个很好的聊天伙伴,严格遵循着一问一答的标准格式,你不问,他就不吭声,完全无需感到尴尬。他的这种做派,莫名起了一种安抚作用,让楚萸随着目的地临近而越发不安的心境,稍稍得到缓解。 交谈中她得知,渭阳君的宅邸在正阳坊,紧挨着咸阳宫东门,许多宗室重臣都居住于此,一则方便上朝,二则能及时响应秦王急招,因此也被称作“王城大街”。 一听到这儿,楚萸蓦地又慌张起来,她扒着窗口向外看,深沉如墨的夜色中,隐隐约约能辨出一抹高大巍峨的影子,宛如饕餮巨兽般,盘踞在视线的东北角。 恢弘壮阔,仅凭一个夜幕中的剪影,便令楚萸心潮澎湃,陡然涌出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情绪。 不对,这可不行,秦国目前是敌人,不可以因为崇拜而轻易投敌…… 她放下车帘,用力拍了拍脸颊,在心里默默强化一遍这个观念。 要投敌,也得在小伙伴被救出,酒足饭饱之后—— 伴随着“刺啦”一声,马车颠簸着停住,楚萸心中的紧张倏然攀升到顶点,她深深地吸气,再吐出来,反复几次,强压下各种思绪后,在田青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映入眼帘的宅邸,气势恢宏,简直就像个小型宫殿。 两扇对开的大门极具压迫感,透着森然寒气,门上高悬一木匾,笔势嵯峨地雕刻着“渭阳君府”四个硕大铜字。 连绵的红墙仿佛望不到尽头,楚萸无法想象里面建筑的规模,和这里相比,自家的宅邸就像是个门卫亭,渺小简陋得可怜。 她咽下一口吐沫,示意田青去叫门。 很快有小厮来应门,见到田青,露出嫌恶的表情,傲慢地一挥手,就要关门,楚萸这时从黑暗中踏出,轻步踩上石阶,雪白如细瓷的面孔,在黑夜中泛出柔和清润的光辉。 小厮没想到会有一女子杀出来,登时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 即便在夜色下,女子那秾丽到近乎妖冶的面孔,也丝毫不减明艳,反而更加催生出了一种暧昧的旖旎,仿佛狐妖现世,于深夜骚动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的心。 小厮心头一荡,差点晃了神,他用力晃了下脑袋,以免被“狐妖”摄去神智。 然他刚刚稳住心神,就见女子檀口微张,袅柔清丽的楚音婉转而出:“有劳小哥,帮忙通传一下,我乃当今楚王之女芈瑶,有急事拜见渭阳君。” 小厮一愣,原本应该直接挥手赶人的,但这女子一双桃花眼里春水荡漾,柔婉地、充满祈求地盯住他,仿佛将自己的全部命运,都托在了他手上,让他陡然生出了一种豪气,想要尽最大可能帮她遂愿。 于是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木讷地点了下头,让他们在外等着,脚步虚飘地进府通禀。 穿过一小片海棠林,绕过两扇高大的白玉屏风,便是正厅,此刻里面正传出演奏秦筝、吟唱秦风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忽高忽低的谈笑声。 “渭阳君。”小厮首先冲坐于上首的主人躬身作礼,接着转向端坐于左侧长案、肩裹狐裘的年轻男子又行一礼,“公子濯。” 嬴濯正抬着手臂,将一爵胡酒送到唇旁,并未给与任何回应,目光无聊似的停在乐师灵巧翻动的手指上。 “什么事啊?”年逾五十、须发微白的渭阳君将酒爵搁在案上,视线从歌女与舞伎身上收回,声音铿锵,全然不似知天命之龄的老人。 “楚、楚国公主芈瑶求见。”来到主人面前,小厮才恍然觉察自己似乎莽撞了,语声一下子颤抖起来。 “芈瑶?”渭阳君一愣,像是以为听错了,而正盯着虚无的嬴濯,也缓缓收拢了视线,剑眉微挑,朝他看过来。 “这倒真是件奇事。”渭阳君抚着白须,转头看向嬴濯,“她来做甚?” 嬴濯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没有作答,慢慢饮下一口酒。 “小人这就把她轰走。”小厮将功补过道。 “不必,让她进来吧,老夫倒要看看,这小丫头能掀起多大风浪。” 渭阳君哈哈大笑道,笑声中透着一丝傲慢与轻视。 “喏。” 十五日前(上) 一碟昏暗烛光下,芈瑶颤抖着手指,从枕头下取出父王前些天发来的密信。 信的内容她已读过无数遍,没有嘘寒问暖,没有舐犊情深,唯有一道命令。 或者说威胁。 初秋的夜风在窗棂外嘶嚎,仿佛无数吃人的野兽伺机而动,她怕冷似的抱住双臂,眼底一片如血洇红。 阿母的发簪从信筒滑落,赤红的颜色,在寂寥无声的夜晚分外刺目,犹如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入她心口。 父王以阿母的性命为要挟,让她尽快将自己“送”给秦王的儿子。 不一定非是公子扶苏,哪一个都行。 秦已接连灭掉韩、赵两国,目前正在集中精力对付同属三晋之地的魏国,而魏国之后,很可能就是楚,父王显然已经慌不择路,无所不用其极了。 去年那件事发生后,她就被公子扶苏退了婚,理由不容辩驳。 从某种意义上看,也是为她好,她找不出死缠烂打的意义,父王却对此深感愤怒,不许她回家,让她继续留在秦国,伺机而动。 是啊,父王儿女众多,自己是最不得宠的一个,生母又出身低微,不过一个王宫歌伶,因容色出众、歌声婉转,被父王宠幸,之后便像只随意摆弄观赏的鸟雀一样,留在了宫里。 这只孱弱的鸟雀后来生下了另一只长着金丝翅膀的小雀,有着同样娇翠欲滴的声音,和一副随着年龄增长,越发倾国倾城的绝色姿容。 美貌而没有靠山,最适合送去联姻,即便死了,也只当是损了个玩意,在这狼烟四起的纷争时代,儿子都可以派去送死,何况女儿。 母亲是她唯一的亲情纽带,父王给了她一个期限,让她必须马上与秦王的儿子扯上关系,甚至怂恿她像个娼#妓一样寻找时机、使出浑身解数勾引。 这样的话语,从亲生父亲笔下写出,充满讽刺与屈辱,令她心口阵阵发寒,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前厅的柱子上,一了百了。 自从被退婚,被拒绝返楚,她其实就不想活了。她没什么抱负,也没有家国志向,她只想和阿母一起好好过日子,平平淡淡、闲云野鹤。 然而命运却像一只无情而强劲的大手,一次次攫住她脆弱的喉咙,逼迫她做出桩桩件件她不情愿,甚至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将绢帛揉皱,脸埋进膝盖,无声抽噎。 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温热的泪水打湿膝盖处布料,她侧过脸去,斑驳的泪痕于烛光下蒙着淡淡的珠色光晕,更衬得她情态楚楚,我见犹怜。 余光猝然瞥见脚旁那一抹红,芈瑶先是一怔,继而浑身猛地绷紧,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她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了阿母的脸。 阿母的面容模糊,但眼角处那层细细的皱纹却无比清晰,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些细纹就像涟漪一样散开,很温馨,很好看,温暖了每一个在异国他乡的夜晚。 她咽下一声哽咽,像只受伤的小兽扑过去将簪子紧紧攥入掌中,额头抵住冷硬的榻板,肩膀猛烈抽搐、颤抖,宛如风中秋叶。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残烛羸弱,火光不在,她才缓缓直起腰背,抬手用力拭去泪水。 阿母的性命就悬在她一念之间,她又怎么能一死了之呢? 无论如何,哪怕再不情愿,再违背天性,再倍感屈辱,她也得试一试…… 就算为了阿母。 又是一个阴雨天,街道两侧的商铺早早收了摊位,绵绵的雨丝倾斜落下,在地上激荡出一圈圈水纹。 一辆通体乌黑的双驾青铜轺车,自街角辚辚驶来,车里端坐着当今秦王次子赢濯,他刚刚处理完与齐国的军辎采购事宜,略显疲惫地仰靠在垫子上,阖目养神。 耳边雨声淅沥,雨丝裹挟着秋意,以及一股很好闻的胭脂般香气钻入鼻端,他被这股罕见又宜人的气味吸引,缓缓张开乌黑长眸,信手撩开窗帘。 他看见了满街商铺肃立,氤氲的雨丝缠绵如网,横扫天地。 他还看见了不远处,一抹藕粉色身影在灰白雨雾中孑孑行走。 那是一个身姿窈窕,腰肢纤细的女子,步态婀娜中透着一丝慌乱,乌发如云,被雨水打湿,略显凌乱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玉般的修长脖颈。 她瑟缩着向前疾走,时不时举起雪白的手臂挡在头上,雨水涟涟自她手腕滑落,流入袖口,惹得她几度战栗,娇弱得仿佛一朵凄艳的牡丹,无助地随风翩跹,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嬴濯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但不知为何,女子那在风中摇曳跌撞的身姿在他胸口轻轻撞了一下,他觉得她有些眼熟,遂扬声让车夫停车。 马车在女子身旁停住,车轮卷起水花溅上她的裙摆,她微微侧步躲闪,扭头望来,与掀开轿帘的嬴濯对视上。 嬴濯立刻认出了她的身份——两年前被楚王负刍送来,欲与他兄长联姻的楚国公主,芈瑶。 她的美貌在宗室年轻男子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被退婚后,很多双眼睛都狼似的盯着,但也只能盯着,毕竟她曾是长公子的未婚妻,那些宗室之人大多为嬴姓旁支,绝不敢做出僭越举动。 何况她还是芈姓,在那件事后,身份越发敏感,令人唯恐避之不及。 当然,嬴濯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 “公子。”芈瑶连忙垂下脖颈,盈盈作了个礼,沉吟片刻后,微微抬起目光,语声怯怯道,“我……忘记带伞了,可以劳烦公子……捎我一程吗?” 她的领口莫名有些松,衣料被雨水浸透,潮湿地粘在身上,凸显出一段丰腴饱满的曲线。 嬴濯移开目光,长臂随意一挥,让家丁搀她上车。 一个女人而已。 虽然他和兄长一样都到了婚配年龄,却对女人不甚在意,在他眼里,女人整日只会嘤嘤啼哭,既不能上战场杀敌,也不能挥舞锄头耕作,还不如他腰间的佩剑来得亲密。 阿母为他选了很多世家小姐,他都兴致缺缺,气得将门出身的国夫人三番五次抽出长剑要砍他—— 如今大秦东出在即,他哪有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他只想和将士们一起赶赴战场,为父王和祖辈一统天下的霸业献上一份力。 可父王就是不许他去,憋得他在咸阳城内好生烦闷。 “多谢……公子。” 芈瑶在他对面落座,浓长的眼睫微垂,小声地道谢。 少女莹白的面庞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清丽婉约,红唇柔嫩,一张一翕间,甘甜温热的吐息缓缓溢出,令车内的温度仿佛骤然攀升。 饶是领略过美人无数的嬴濯,也不禁分神了片刻。 方才闻到的那股香气,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随着少女胸口的起伏,再度萦绕于他鼻尖,猫爪一样骚动着他的神经,他的感官…… 他感到体内有股热流在暗自涌动。 身强体健,正值龙精虎猛之年的贵公子,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反应代表着什么。 无聊。 他冷哼一声别开视线,开始觉得自己因为怜惜让她上车,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 十五日前(下) 芈瑶双手搁在膝盖上,身体仍然微微打着颤,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则是因为冷。 她的曲裾之下,几近半#裸,刚刚沐浴过的躯体,被雨水这么兜头一浇,每一只毛孔都在散发寒气。 今日,她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来完成这次精心布置的偶遇。 公子濯近几日行程如出一辙,从正阳坊到南门军营,连时间都严丝合缝,给了她可趁之机。 选中公子濯,原因很简单——他是自己唯一能下得了手的对象。 他与公子扶苏在同一年先后出生,是秦王所有子嗣中唯二到了婚娶年纪的公子,其他的都不足十五岁,就算有早熟者着了她的道儿,也不可能给她任何名分,没有名分,就达不到父王要求的“扯上关系”。 当他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时,她整个人都是僵硬颤抖的,说实话她有点儿害怕这位星目剑眉、眼神桀骜的公子,总觉得他不是个很好相与的人,若自己真的惹怒了他,会招致怎样的祸端,她不敢想象。 但她已别无选择。 她轻轻闭了一下眼,在脑中回忆宠妃讨好父王时的姿态和手段,越想越觉得羞耻,难以付诸实践。 她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有碰过,如今却让她直接委身勾引,她忽然特别想落荒而逃。 车厢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她甚至能听见公子濯平稳的呼吸声。 他的气息清冽如松,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拂来,令她的心跳更加砰砰如擂鼓。 光是爬上这辆马车,就已经倾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她就像溺在深海里,连喘息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她现在只想安静地沉默地溺亡。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颠簸,似是碾过一块较大的石子,她连忙抓住身旁扶栏,差点没能稳住身体。 公子濯仍在闭目休憩,身形都未曾动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片浓重的阴翳。 芈瑶稍稍松了一口气,倏然觉察到自己的突破口在哪里了。 她攥紧手心,在下一个颠簸到来时,适时地扑倒在他膝盖上。 公子濯缓缓睁开双眸,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机会就在眼前—— 芈瑶感到大脑空白一片,只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她柔弱无骨地爬伏在他的膝上,卑微地扬起清丽的面庞,祈求似的仰望着他。 或许是老天想最后“帮”她一把,随着又一阵颠簸,她松松挽就的发髻上,玉簪自发间滑落,甩到地上,她那头绸缎般光滑的青丝,便如瀑般披垂而下,更加浓烈的香气,像是泼了烈酒的火焰,猛烈地朝嬴濯袭来,令他长眉轻蹙,喉结微滚。 他薄唇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高高地朝她俯瞰,眼神中有种看透一切的不屑。 她的心在泣血,却仍然厚着脸皮,以最婉转娇柔的语声仰面哀求道:“臣、臣女,请公子垂爱——” 说话间,指尖哆哆嗦嗦划开松垮的衣襟,露出整个修长的脖颈和两片雪腻晶莹的锁骨。 圆润的肩头在衣料下若隐若现,少女胸前玉兔丰满,隐约可见一道青涩迷人的沟壑,嬴濯沉默地睨着她,眼里没有预想中的情动,只有一片冰寒。 以及鄙夷。 “你这是做什么,楚公主?”他语带揶揄,冷声问道,缓缓朝她俯下身来。 他的慢慢逼近,令她几乎呼吸骤停,双目泛起羞愤的泪光。 是啊,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双唇打颤,刚刚想说点什么,下巴却已被他粗暴捏住。 力道之大,能听见骨头细碎的悲鸣。 她被迫与他黑沉沉的目光对视,在他洞悉般的锐利注视下,全部自尊轰然坍塌。 “看来兄长不娶你,还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他长眸微眯,目光再一次从她苍白如纸的面颊、簌簌颤抖的眼睫与红唇上凌迟而过,霍地松开了手。 “停车!”他厉声喝道,马车紧急停驻。 车外雨势滂沱,雨丝被狂风吹成一片冷雾,刀子一样横扫天地。 芈瑶浑身都沉浸在一种恍惚中,她忽然想到了小时候,有次她偷偷溜出宫去,就遇到了这样一场雨,她害怕的找不到回宫的路,躲在一棵大树下号啕大哭。 后来是阿母找到了她,牵起她的小手,把她抱上了回宫的马车。 她觉得自己救不了阿母了。 她太软弱,太愚笨,她真的……无能为力了。 她呆呆跌坐在车厢里,长发倾泻,衣衫不整,居高位者的眼中的轻蔑如有实质般,重重压在她的脊柱上,令她无法承受。 “滚下去。”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彻而傲慢,带着不容置否的意味,每一个字都仿若浸满寒霜。 芈瑶恍然地抬起目光,模糊的视野里,是男人宽阔的肩膀和愠怒的面容。她慢慢垂下脑袋,轻轻拢起衣襟,摇摇晃晃起身下了车。 冷雨铺天盖地朝她袭来,顷刻间便浸透了她全身。 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感觉到冷。 更确切地说,她好像什么也感知不到了,她仰起脸,让暴虐的雨水冲击自己发热的额头。 她下去后,马车分毫未做停留,很快驶出长街,这一方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在这瓢泼大雨中孑孑独立。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那位自刎于朝堂之上的王后。利刃割破喉管会不会很痛?她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她从小就怕血,也很怕痛。 如果让她选择的话,她会用白绫。 刁难 “小女芈瑶,见过渭阳君。” 楚萸拢起长袖,对着端坐于厅堂中央的男子躬身行礼。 在来时路上,她已问过注意事项,田青虽然面有讶色,还是很详尽地将渭阳君的性格、见面时该遵循的礼节一一告知,让楚萸心底多少有了点数,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 比如被引荐进入后,不能抻着脖子东张西望,要迅速找准屋内最权威的那位,只对他拱手作礼即可。 所以她甫一进屋,便将目光汇聚成一条直线,笔直地投向正前方的年长者,而后立刻垂头,以不卑不亢的口吻自报家门。 这套动作倒不难,电视剧里见过无数次,模仿起来还挺煞有介事的。 余光中,瞥见偌大的厅堂内分两列坐着十来人,一列人多,几乎从上首排到了门口,另一列则只有一人,楚萸没来得及看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身旁的桌案全空着,显得很不协调。 堂内还有一些身着华服的舞姬和乐师,因为她的到来,她们暂时止住了舞乐,垂手安静立在一旁。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还有伶人们的脂粉味。 楚萸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她也好想吃肉啊——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了句。 “芈瑶?”渭阳君转着手里的酒斛,似是想不起她是谁,视线带着促狭扫视一圈,在座诸位皆露出不言而喻的轻蔑笑意。 即便低垂着脑袋,楚萸也感受到空气里涌动着不善,渭阳君迟迟没有发话,她就只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胳膊已然发酸。 “渭阳君,这是当今楚王的小女儿,两年前被送来与公子扶苏联姻。” 一道男声配合着解说道,渭阳君听罢哈哈一笑,一摆手:“哦,原来是楚国公主,失敬失敬,快,免礼。” 话虽这么说,语气可完全没有“失敬”的意思,反而透着轻慢和揶揄。 楚萸放下僵硬的胳膊,缓缓抬起目光与他对视。 渭阳君是一位面相颇具威严的老者,双目炯炯,鼻梁高挺,下颚线条坚毅。 他是上任秦王嬴异人的亲弟弟,名子傒,年轻时性格冲动,屡屡与商贾出身的吕不韦起冲突,但他本性耿直、忠诚,见识到吕不韦的才能后,主动握手言和,一同辅佐秦庄襄王。 同时也是平复“嫪毐之乱”的主要功臣之一,很受当今秦王的器重,属于是两朝元老。 这些都是田青在车上告诉她的,也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抚她,他强调说渭阳君为人很仗义正直,但同时也有一个不大乐观的缺点,那就是排外。 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典型的“精秦”分子,每一根头发丝都在为大秦骄傲。 所以她这个混吃混喝的拖油瓶他国公主,不受待见也很正常。 但楚萸管不了这么多,她今天有两项主要任务,一是救出郑冀,二是尽量把钱要到手。 再说芈瑶是芈瑶,楚萸是楚萸,她倒没有那么多顾忌,反而因为临近咸阳宫,心底生出了一丝激动。 如果有朝一日,能见见始皇大大也挺不错的—— “不知公主寅夜登门拜访,所为何事啊?”渭阳君向后靠坐,望着她慢条斯理问道。 她急忙收敛心神,微微扬起下巴道:“今日早上,我的管家郑冀上门拜见,却迟迟未归,小女不知去何处寻找,故前来一拜,或许渭阳君知道他的去向。” 她没打算兜圈子,都说秦人做事直接,她便也入乡随俗,而且论绕弯子,她肯定绕不过这些官场老油条,索性打了直球。 渭阳君也没料到她竟单刀直入,几乎就等于直接质问他,把她的管家给藏哪儿了—— 他只在她初入秦国时见过一面,是个很内向软糯的女孩,眼眶总湿湿的,仿佛永远都在暗自垂泪。但今日一见,却完全不似他印象中模样。 甚至还有一丢丢……理直气壮? 他狐疑地眯起眼睛:“公主这话是何意?莫非是在指责老夫扣押了你的管家?” 楚萸点头:“是。” 一股强劲的夜风吹进厅堂,吹得花盆中植物发出窸窣之声,在座众人皆面面相觑,都被她的厚脸皮震惊到了。 面对她不加遮掩的指责,渭阳君丝毫不为所动,扬唇一笑道:“哦?老夫今天倒还真没见过这个郑冀,你说他登门拜访,是为了何事啊?” 楚萸有些语塞,这个老狐狸,绝对是故意让她难堪。 “是小女让他来的。”她努力克服羞耻,“小女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家里开销甚多,上次渭阳君大度施舍的钱两已所剩不多,故派他前来,恳请渭阳君体恤,再帮衬一把。” 这话说完,楚萸也挺佩服自己的,竟大言不惭地把要钱描述的这么婉转。 堂内骤然陷入沉默,气氛隐隐有些紧绷。 楚萸心头一紧,莫不是自己太理直气壮了?毕竟是求人帮助,是不是还得说些表达感激的话,最后再辅以一个五体投地的跪拜? 这时,她感到一道似曾相识的锐利视线,从右手边斜刺过来,硬邦邦地戳在她面颊上,下意识扭头去看,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啊。”她短促地惊呼一声,差点没稳住双脚。 是今天上午在街角见过的男人,仍旧是一脸很不好惹的神情,一边把玩着青铜酒斛,一边面色不虞地睨着她,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只丧家犬。 或者说,一只被折断全部翅膀,只会嘤嘤啼叫的小雀。 这人绝对和自己有仇,楚萸眼角抽搐,收回目光,努力无视他直勾勾的凝视,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渭阳君身上。 她无比确信是他扣下了郑冀。据她所知,秦法森严,gai溜子都会被发配苦役,更别提杀人打劫了,拜此所赐,咸阳城内一贯治安良好,况且郑冀虽然看着瘦弱,其实也有几分功夫在身上,普通人绝不是对手。 当然,这个推断并不具有逻辑性,在来时的路上,她也怀疑会不会误会人家,最后闹得下不来台,但当她踏入这间殿舍,抬眸与渭阳君四目相对时,她百分之一百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就是他把人扣下了。 原因不明,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则性问题,可能就是单纯不爽他总来要钱吧。 这么多年的推理可不是白读的。 她的直觉一贯挺准,准得出奇。 “老夫很好奇,公主缘何言辞凿凿,笃定那郑冀在我府上?”渭阳君忽地一笑,不知是不是错觉,楚萸发现他的面色稍稍柔和了下来。 “小女也没有任何证据,然小女来秦数年,深知秦法严苛公正,即便是王亲贵族也无法免责,昔日秦惠文王为太子时,触犯新法,致使太傅公子虔遭受劓刑——小女打算明天去廷尉府报案,恳请官家为我做主,寻到走失家人,但在报案前,想着来渭阳君府上探望一眼,若是有误会可以尽早解开,以免连累渭阳君……” 堂内陷入了比先前更深沉的沉默。 是不是说得太过了?她快速复盘了一遍刚才的话,发现里面威胁的意味好像有点过于浓厚了—— “你好大的胆子啊。”有人拍案嚷道,接着是一迭声的附和,就连垂手观望的舞女们,也都掀起眼皮朝她望来。 楚萸心口急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偷偷抬眼瞄了一眼渭阳君,发现他居然没有动怒,反倒露出了一副颇感兴趣的神情。 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神情,很像是猫在进食前,逗弄爪下的猎物。 “公主深居简出,居然对我大秦历史信手拈来,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了。”他捋了捋长须,眼底似笑非笑,“方才公主说起秦法,但若是你家下人有错在先,老夫正打算明天扭他去廷尉府等候发落,公主又将以何辩解? 楚萸心里掠过一阵窃喜。 如何辩解她还真不知道,但她就等着他这句自爆的话呢—— “所以说,他就在府上,是吗?”楚萸轻轻眨了眨眼。 渭阳君这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但也不恼,慢慢地饮下一口酒,挥了挥手,立刻就有一下人疾步退出,不到半分钟,领着一个胳膊被反绑,不断挣扎的男人进了屋。 那人正是郑冀,看见楚萸时,他露出惊恐的表情,无奈嘴巴被堵住,只能发出些呜呜呜的声音。 “这厮上门被拒,居然如贼人一般,翻墙潜进我府上,被侍卫擒住,公主既然对秦法如此了解,可知他这一行为,该如何判处啊?” 一阵令人难以自持的威压自上而来,楚萸这才意识到她把渭阳君想得过于“慈祥”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杀伐决断的掌权者,高兴的时候像逗小猫一样逗逗你,下达责罚的时候,可以瞬间翻脸不认人。 “……”楚萸睫毛微颤,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哼。”渭阳君冷笑一声,扭头看向一侧,“嬴谦,你告诉她。” 一位二十多岁,头戴灰色竹冠的男人即刻开口道:“轻则黥其面,重则——” 仿佛是故意要折磨她,他别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才道:“腰斩。” 楚萸猛然一震,差点瘫倒在地,刚进府时的勇气,早已荡然无存。 腰斩?不……至于吧?只是翻个墙而已……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嬴谦扬眉补充道:“他毕竟是侍奉楚国公主的仆从,谁知他翻墙所欲为何?若是图钱财,自可从轻发落,若是想刺探军情甚至刺杀渭阳君,腰斩已是仁慈。” 楚萸目瞪口呆,第一次深刻意识到,处在自己的地位,就算再有理,也是辩不过这些上位者的—— 何况,郑冀病急乱投医,确实有错在先。 她这会儿,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内心深处有种不小心踩破陷阱,被群狼环伺的惶恐感。 台阶 就在楚萸惴惴不安,心弦紧绷,满眼无助之际,郑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压制他的仆从,像头牛一样,凶悍地撞向斜前方一根巨大廊柱。 楚萸被这一突发情况吓懵了,思维陡然停滞,瞳孔战栗地看着这个瘦弱的青年迸发出蛮力,将头朝合抱粗的大柱子上猛撞—— 电光火石之间,她理解了郑冀的用意。 他是想以自己的死来为她开脱,毕竟她来了,就代表要钱这事是她在背后主使,而非他自己的肆意妄为,若是渭阳君执意怪罪,她怕是也难逃干系。 他唯有以一死,来保证她的安全。他没什么能耐,只有一条命能在关键时刻拿来搏一搏。 我去,大哥,不至于吧—— 楚萸在心里无声尖叫,想冲上去拦住他,然而她脚尖刚刚踮起,郑冀的脑袋就已经快贴上廊柱那灰褐色的表面了…… 除非她是博尔特,否则白搭。 天啊,天啊,天啊—— 她才穿越过来没几天,就要连累上一条人命吗?还是一个一直悉心照料她、为她鞠躬尽瘁的人的命? 她绝望地捂住脸颊,很想惊声尖叫,却发现喉咙紧绷,连一丝气声都发不出来…… 突然,一道黑色修长的影子,在视野边缘猛地一晃,紧接着,蛮力向前冲撞的郑冀,额头堪堪触碰到廊柱,就被这道黑色影子狠狠一脚揣上胸口,当即口吐鲜血向后跌撞。 楚萸这时完全不顾身份冲了上去,用娇弱的身躯费力接住他,让他倒在自己的臂弯中。 他双目紧闭,额头上鼓起一个青色大包,又吐了两口血,浓稠的血液溅上她的衣袖和裙角,但她毫不在意,直接上手用袖口给他擦血。 “你、你、你不要紧吧?”她哆嗦着问,仍然心有余悸,心脏跳得跟通了电似的。 虽然命救回来了,但胸口挨的那下可挺结实,万一他内脏受损,以古时的医疗条件,早晚也是一死。 “我已避开要害,不过断两三根肋骨而已。”那道黑色影子轻描淡写说,甩了下衣袖,重新落座,俊美的面孔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一丝不屑,仿佛他刚刚只是随手倒了一盏茶。 楚萸呆呆的扭头看他,虽然他这一脚给郑冀带来了不小的伤害,但至少他人还活着。 这间厅堂,共有八根柱子,幸好郑冀撞的是他面前那根,若撞向别人,恐怕连起立都来不及,更别提一脚把人踢走了。 身手还挺好。 他这是……出于好心吗? 大概不是,他应该只是不想渭阳君精心备下的晚宴,被下人的鲜血玷污,仅此而已。 “我、我……没事,公主。”郑冀虚弱地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但已不再咳血。 正如那男人所说,并不致命。 楚萸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去一点,她慢慢舒出一口气,抬手抹了抹眼角,朝向渭阳君的方向啜泣道: “芈瑶深知自己是无用之人,人人弃之如敝履,无论在楚国,还是在秦国。小女听闻,当初庄襄王在赵国为质时,常饥不裹腹,病不能治,但先王从未放弃求生之念,最终得以返还秦国,完成一番伟业。芈瑶卑微,不敢与先王比较,然求生之心人皆有之,芈瑶恳请渭阳君体恤,今日诸多行为,都只是为了谋一口饭吃,若是渭阳君觉得芈瑶在秦碍眼,那就请治芈瑶死罪,也断了芈瑶的念想。” 她面孔低垂,额发散乱,几度哽咽,不断以手背抹眼睛,然而近在咫尺、气息虚弱的郑冀,却分明看见,她那频繁擦拭的眼角,一滴眼泪也没挤出来—— 他眉心一抽,心想主子还真是变了个人,上过一次吊后,整个人格都焕然一新了。 是的,楚萸在装哭。 她天生是个感性的人,看部宠物生宝宝的纪录片都能鼻涕眼泪一把抓,但这并不代表她能随时随地飙泪,此刻他们的处境确实挺惨,但由于惊吓过度,她并不是很能哭出来…… 但她说的这段话,可是发自肺腑的。 在坐众人,大多为宗室子弟和门客,见这个娇滴滴的楚国公主居然把当今秦王的父亲,渭阳君的兄长,上任秦王给搬了出来,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话头。 其实她这段话倒没那么无坚不摧,战国时代最不缺的就是嘴炮达人,想反驳她也绝非难事,然她是女子,浮萍般漂流不定、被两国推来搡去的弱女子,就算再心硬的男人,怕是也拉不下面子加以批判。 现在看来,郑冀这么一闹,或许是好事。 若非要较理,有他犯错在先,她理不过渭阳君,最后搞不好郑冀一命呜呼,自己也得被剥去几层皮,而他整了这么一出,竟阴差阳错给了她打感情牌的台阶,她于是立刻就坡下驴,不管有没有用,先试试看。 田青说渭阳君颇为正直,可正直的人会这样戏耍一个小姑娘吗?除非他根本没动杀心,只是出于敌对方和上位者的心境,加上被她幼稚的“威胁”给惹恼了,打算吓唬吓唬她,杀杀她的锐气—— 然她不大敢抬头去观察渭阳君的表情,她怕他看见她脸上一串泪痕也没有,进而识破她装哭的事实。 可恶,就不能挤出两滴眼泪吗? 她心里焦急,然而越急眼眶越干涩。 堂中气氛凝滞,渭阳君沉默地注视了她一阵,他原本也没打算把她怎么样,不过事情演变到目下状况,他反倒没法大手一挥,将她轻易赦免了。 他其实也在等一个台阶,否则他也挺没面子。 他抬眸环视,目之所及,皆垂下脑袋,不大愿意介入,唯一一个不躲避他视线的,正一边摩挲着青铜酒斛上面的纹路,一边怀疑似的瞄着跌坐在地的美丽女子。 就在这时,酒席的尾端,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蓦地冲出一个身影,扑通一声跪倒在楚萸身后。 吓得楚萸连忙回头,却发现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双拳紧攥,俊秀的小脸皱成一团,还挂着两条清亮的鼻涕。 这谁? 楚萸惊讶地望着他涕泗横流的模样,心里突然开始发虚。 莫非这个不知是谁的单纯孩子,真被自己信口胡诌的说辞,给感动哭了? “渭阳君,这位姐姐身世着实可怜,子婴恳请你,不要治她的罪——” 少年眼泪汪汪,为她恳求道。 楚萸这时真的滚出两滴硕大的泪珠——真是个好孩子啊! 诶,等等,他、他刚才说自己叫什么—— 子婴? 子婴! 楚萸全身仿佛有电流窜过。 这个被自己感动到嚎啕大哭的少年人,居然是未来的秦三世—— 她忽然感到脑袋有点晕。 山鬼 “子婴,你——” 渭阳君望着跪在楚萸身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少年,想到他同样悲惨的身世,心有不忍,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看在这孩子为你们求情的份上,老夫今日就当无事发生,楚公主,你们走吧。” 这是,放过他们的意思吗? 短短的一个晚上,发生了太多变故,楚萸有点应接不暇,一时拿不住渭阳君的态度,但这回她不敢造次了,小心翼翼搀起郑冀,朝正前方躬身行礼。 “多谢渭阳君。” 事态演变成如此地步,钱是没法开口要了,万一再触怒他老人家,好不容易到手的“特赦令”也得鸡飞蛋打,做人不能太贪心,识时务者为俊杰。 没有钱,就想办法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是,郑冀伤成这样子,想要彻底医治,估计花费不会少。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能做点什么挣钱了,实在不行,就把那件华丽的袍子卖掉吧,虽然有点儿对不起老板娘…… 对呀,她可以去给老板娘打下手—— 她眼睛倏地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不行,她长这么大,只玩过《奇迹暖暖》,一针一线裁剪衣服什么的,完全不会—— 好不容易昂扬起来的情绪,瞬间萎靡了下去,她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她擅长的那些技能(翻译、数学、吉他),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呜呜呜,还是想要现成的钱,挣钱什么的太难了——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那边渭阳君一扬手,乐声再度奏起,舞姬们熟练地鱼贯而上,纤长柔软的肢体妖娆舞动,空气中重新弥漫开醉人的兰麝香。 他们要是再不走,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算了,回去再说吧。 楚萸搀着郑冀转身,对还在劈里啪啦砸泪珠的子婴,郑重行了个大礼。 “多谢小公子搭救。”她真诚谢道。 少年和她差不多高,瓜子脸,高鼻梁,一双眼睛乌黑澄澈,虽然不停落泪,但楚萸觉得他并非多愁善感或者脆弱之人,也许是自己不小心触到了他的情绪开关,他有点儿刹不住闸了—— 若是脆弱,便不会在众人都低头躲避之际,莽撞地冲出来替她求情,楚萸注意到他的位置在最末端,这就表明,他在这里身份最低,最不受待见。 楚萸内心百感交集,她特别想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少年,然而碍于身份,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从袖口掏出一只绢帕,轻轻替他擦去泪水,还有——鼻涕。 少年一动不动任她擦拭,甚至还乖乖地仰脖迎合,小脸以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她,无端让她想起路边看到过的流浪狗。 这个联想实在太过不伦不类,人家好歹也是秦王三代目,怎么能觉得人家像小狗呢? 太失敬了。 她连忙收敛心神,将绢帕塞到少年手里,抿嘴朝他笑笑,又拜以一礼,搀着郑冀,一瘸一拐走出这座异国他乡的宅邸。 一路上,郑冀捂着胸口一个劲儿地道歉,就好像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听得楚萸都快消受不起了,见到田青就跟见到救星似的,急忙将郑冀的“监护权”转交给他。 田青训练有素地把郑冀抱上车,转身要去扶楚萸,却见她抄着手背对自己,仰头望着大门上的牌匾思考着什么。 “公主?” 楚萸回神,转身道:“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抬脚踏上青石台阶,在小厮掩门前,一个箭步滑了进去。 前堂正厅中,晚宴的气氛似乎并没有因为中间这场插曲而低迷,觥筹交错中,笑声此起彼伏。 他们见识过太多大场面,见过有人前一秒还在酒案旁谈笑风生,下一瞬就被冲进来的侍卫直接削去脑袋,也见过活人在铜鼎里被生生熬成肉汤,或者被五匹马撕扯得内脏飞溅,撞柱自杀这样的行为,更是每天都在上演,见惯不怪了。 不过,当楚萸再度折返,一身素衣自华服舞女中穿梭而过,来到渭阳君案前的时候,大家还是狠狠地愣了一瞬。 这丫头,还来作甚? 渭阳君缓慢抬眸,眉毛微微挑起,以眼神无声质问。 楚萸这次站得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尾的褶皱,她抿了抿唇,平直地伸开手臂,汇于胸前,垂头作礼: “芈瑶再次谢过渭阳君这些年来的救助之恩,若无渭阳君体恤,小女断活不到今日。然小女无才无能,无以回报,若是渭阳君不嫌弃,小女愿意献歌一首,聊表敬意。” 渭阳君一愣,刚刚握起酒斛的手悬停在半空。 眼前的女子许是因为出门急促,面上几乎未着粉黛,衣服也粗糙破旧,然即便她素颜素衣立在那里,仍不掩绝色倾城之姿,宛如盛放的牡丹,使得身后那些衣着绚丽的舞女歌姬都暗淡了光芒。 在五十多年的人生里,嬴子傒只见过两个这样的女子。 上一个,也是一身狼狈,素着一张脸出现在他毫无防备的视野里,焦急地扯着一个孩童的手,被拒绝让她入城的士兵推推搡搡。 她是那样的美艳,乌发白肤,身姿是他从未见过的窈窕,他在马上拉住缰绳,厉声喝退与她纠缠的士兵,她转过头来感激地看他,冲他露出了一个带着梨涡的甜美微笑。 那一笑,让他终生难忘。即便现在想起,胸口也痒痒的。 又痒又痛。 手指微微有些发颤,他放下酒斛,屏退了上前倒酒的侍女,望着对面女子清丽的脸孔,大笑一声,爽朗道:“好啊,既然公主有雅兴,老夫自是欣然笑纳。” 楚萸点点头,她从秀荷那里得知原主唱歌唱得极好,她也悄悄试过,嗓音确实没得说,而她呢,正巧也会那么一首应景的歌。 这首歌,她练了好几个月,是学校联欢会的压轴节目,虽然至今不知道那位黑框眼镜、高马尾的音乐老师为何非指定她上场(也许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楚”字?),但这首歌似乎可以帮她解脱目前困境。 不过,她也不敢打包票,得试一试才知道。 身后舞女们悄然退散,腾出一大块空地给她,楚萸后退两步,在心里找好调子,深吸一口气,开口唱了起来。 她唱的,是屈原的《山鬼》,来自于《楚辞》,歌词描绘了一位多情的山鬼,在山中等候心上人时的心境变化,歌词很是动人,虽然楚萸学的时候只觉得拗口,但听在同时代人耳中,绝对别有一番风味。 会突然迸发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她觉得秦人的娱乐方式太过简朴,秦风也好,秦筝也罢,纵然有自己的特色,但听久了也没啥新鲜感,而楚人正相反,文艺方面造诣深厚,流传深远。 她唱得相当投入,开始时略有些慌张,到后来基本就是声情并茂了。 说实话,整个夜晚,她都有种恍若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紧张也好,欣喜也罢,都像是隔着一层云雾般,甚至她每隔几秒就会隐隐猜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里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梦—— 她在自己的歌声中,再度陷入了一种迷蒙,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似真似幻的迷蒙,她变得异常从容,胆子也大了许多,不断地释放出婉转缠绵丝滑动人的歌声。 一曲终了,满场静寂。 楚萸对着渭阳君又行一礼,面上笑容灿烂,未等他作出反应,扭身大步离开。 刚刚,她在渭阳君的眼眶里,看到了一抹潮湿。 籍着她的歌声,他想到了什么吗? 年轻时爱慕过的女子,不疾而终的爱恋,还是—— 她疾步而出,将满室寂静抛在身后。 坐车回府的路上,郑冀昏昏欲睡,楚萸支着胳膊,透过窗格的缝隙遥望天上明月,忽然,身后传来马蹄攒动的声音。 “楚公主,等一等——” 她让田青停马,撩开帘子跳下车。 刚刚为他们开门的小厮正骑马赶来,到了跟前,勒马跳下,将一袋鼓囊囊的钱币扔给楚萸。 “这是渭阳君托在下转交的。” 楚萸唇角绽开一丝笑,她好像……赌赢了。 “还有这个。”小厮又抛来一袋软乎乎的东西,“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颇有奇效,让你家那人每日敷两次。” “多谢。”楚萸把两只袋子捧进怀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解开装有钱币的布袋,取出两枚塞进小厮手中,甜甜笑道,“今日多谢小哥帮忙,不然我也见不到渭阳君。” 小厮迟疑了一下,接过钱币,立刻跟换了个人似的:“哪里哪里,公主客气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熟稔地将硬币划入袖口。 渭阳君的确是个顶好说话的人(相对而言),她这钱花的一点也不冤枉,毕竟以后还要往来。 小人物往往有大作用,当初庄襄王不也是因为吕不韦重金买通了城门看守,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的嘛。 她乐滋滋地捧着钱袋上了车,在郑冀耳边哗啦哗啦点数。 郑冀垂死挣扎未坐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头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 子婴 自渭阳君府上归来,已过去三天。 郑冀敷了三天的药膏,今日已经能下地做些简单杂务。 秀荷坐在院子里,下巴搭在手背上,眨巴着眼睛,一遍遍问楚萸那晚的曲折经历。 楚萸也乐得分享,绘声绘色地讲,听得小丫头屏住呼吸,每到关键处就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并在故事最后,拍着胸脯长长舒出一口气。 “公主您可真厉害,我就说您的歌声天下第一,连渭阳君那样的人都被感动了。”第四次分享结束时,她孩子似的拍手称赞道,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小傻瓜,才不是呢。”楚萸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抛了几抛,看着石子滑动的弧线说,“歌声只是一个台阶。你想啊,我在秦这两年,白拿白吃人家的,不给钱还哭哭啼啼上门去要,你要是渭阳君,你也不痛快,凭什么他大秦就要养我这个拖油瓶?他倒也不差我这点儿碎钱,他府里光是家丁就百余来个,哪个不都比我花销大,他老人家大概只是不爽我们的态度,我唱歌也是为了表态——虽然我没什么能力,但我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秀荷费劲地琢磨半天,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下午,楚萸很大度地掏出一串钱,交给田青,让他买点上好的羔羊肉、猪肉和甜米酒,晚上大家一起吃烤肉,好好补补身子。 田青欣然应下,于傍晚时分拖着一车食材返回,把剩下的钱币归还给楚萸。 不知是否错觉,楚萸感觉他神色有些怪异,不似平时那般无波无澜的局外人模样,眉头一直紧紧皱着,锁着一股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烦闷。 楚萸刚要开口询问,门口突然晃进来一道身影,将她的注意力牵扯过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为她开脱的那名少年,子婴。 楚萸连忙小跑过去迎接。 少年略显局促杵在门口,沐浴着金桔色的霞光,双手背在后面,身子前后左右地扭动,一双黑眼睛却期期艾艾地望着不断靠近的楚萸。 “小公子,你怎么来了?”楚萸好奇问道。 子婴扭捏了一下,缓缓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摊开的掌心上躺着一块干净的手帕。 “我……来还你东西。”他面色涨红道。 楚萸一愣,将手帕取了过来:“呃……多、多谢。” 喂喂喂,这种偶像剧般的桥段是怎么回事?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相对而立。 楚萸绞着手帕,心想这孩子应该不是专程过来还东西的吧?莫非是渭阳君让他来的?他有什么目的吗? 总归不是想把钱要回去吧,她惊恐地想。 “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嗯……姐姐?”少年憋了半天,忍不住先开口道,黑宝石般的眼瞳蓦地闪过一丝灼亮。 “当然当然,小公子快请进。”楚萸连忙侧身,让道给他。 少年把嘴巴抿得死死的,摇晃着进了院子,楚萸注意到,他耳根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她越发摸不到头脑。 院子里,秀荷正费力追逐着一只肥肥的母鸡,好几次差点就逮住了,结果母鸡一扑棱翅膀,就把她吓得连忙松手。 很快,院中鸡毛漫天飞。 这也不能怪她,平日这些事都是郑冀在做,现在他手不能握,虚弱得犹如待产孕妇,便只能由她亲历亲为。 没想到,平时落在眼里非常轻松的工作,实际上手居然如此艰难,秀荷一边急切地想把它变成一锅汤,一边又深深畏惧它那锋利尖锐的鸡喙。 最后这只母鸡,咯咯叫着扑腾到了楚萸他们身旁,气势汹汹的,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唬得同样胆小的楚萸下意识往旁边一跳。 然而下一秒,这只凶悍不顺服的母鸡,就被子婴单手从地上抄起,牢牢束于掌中。 少年的手指细长,却仿佛蕴藏着钢铁般力量,稍稍一收紧,就止住了母鸡拼命的挣扎。 他抬起另一只手,食指与拇指随意一拧,母鸡的脑袋便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只是鸡冠还抽搐般地微微抖动。 他将濒死的母鸡递给目瞪口呆的秀荷,转脸认真地问同样目瞪口呆的楚萸道:“姐姐,你们要开饭吗?我可以留下来一起吃吗?” “哦……当、当然。”楚萸惊魂未定地扫了一眼母鸡,有种刚刚亲眼目睹屠杀的惶恐。 秀荷捧着母鸡去厨房炖汤,田青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棚子里处理生肉,郑冀则在床上仰卧,半大不小的院子里只剩下楚萸和子婴两个人。 子婴束手束脚在院中逛了两圈,楚萸还是无法忘记他云淡风轻捏断鸡脖子的样子,逃也似的窜进厨房,给秀荷打下手。 瞎忙活了一阵(越帮越忙),楚萸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秀荷轰出厨房。 她心有戚戚地重新踏进院子,看见子婴已经给自己找到活干了,正熟练地劈着一摞柴火,手起刀落,木柴均匀裂开。 看着他认真板正的模样,楚萸渐渐恢复了镇定。 战国时代的公子哥,大多武德充沛,不存在娇生惯养之说,大秦更是不会娇养男孩,别说杀只鸡了,再过一年都可以直接上战场冲锋陷阵。 这样看来,倒是她自己矫情了。她进屋倒了一碗温水出来,看着少年喉结滑动大口大口喝下。 夕阳给他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楚萸忽然觉得,少年的不期而至,或许没有什么复杂的算计在里面,他也许单纯只是想来逛逛。 就像他被自己的故事深深打动一样。 她突然好奇起他的身世来。历史上关于他出身的记载很少,但也不好贸然开口询问,只能暂时压下这一疑问。 等到繁星爬满天空,烧烤的准备全部就绪,他们围坐在院子里,一边拿铜网炙烤羊腿、猪肉,一边大口喝着甜酒,不一会儿,新鲜的鸡汤搁在陶罐里被端了过来,秀荷很宝贵这口罐子,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拒绝外行人触碰,亲手给每人盛了一碗。 战国时代主食确实不好下咽,烧烤却别有一番滋味,除了没有调料。 楚萸在原来的世界里就不怎么依赖调料,更喜欢焦脆的口感,所以即便没有辣椒胡椒麻酱,她也照样能吃得香喷喷美滋滋。 每个人都非常开心,包括子婴,但他并没有如大家那样,大口大口嚼肉,更多的是在喝酒,睫毛时不时眨动着垂下,仿佛拥有很多心事。 楚萸怕他只喝不吃伤胃,适时地给他夹了几块肥瘦相间的羊腿肉,还有一块羊肋骨,她发现他把她夹的每一块肉都吃了,咀嚼得很认真,吃完还默默地瞄她一眼,一副乖孩子的姿态。 怎么有种养崽的既视感?楚萸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口肉,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联想荒唐到了。 大快朵颐一番后,夜色已经很深了,微弱燃烧的木柴发出短促的哔剥声,楚萸扭头看坐在一旁的子婴,问他是不是要回家。 子婴盘着腿,正低头抿一口甜酒,闻言身体微微一僵,放下酒碗,仰头看了眼天幕中央那轮灰白色圆月,半天没有回应。 就在楚萸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他垂下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家。” “……” 楚萸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跟着默默垂下头,用竹筷扒拉着碗里的剩肉。 “子婴尚未出生就已丧父,因阿父犯的是叛国大罪,被处以极刑,夷三族,阿母是阿父的贴身侍女,判罚下达时刚刚怀孕,因不是亲族而逃过刑罚,数月后她生下我,自己却难产而死。秦王大度,念及与阿父的兄弟情,未对子婴加以处罚,还允许我留在咸阳城内。然宗室诸人忌讳我的出身,推来搡去无人愿意收留我,幸而渭阳君正直,最终留我于他府上,故而那日,子婴对公主的遭遇感同身受。” 他缓缓开口道,语气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楚萸觉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眼眶和鼻尖同时泛酸。 她的悲惨是她自己编造的,而他则是实打实经历过的。 “所以你今天,是想阿父和阿母了吗?”她侧过脸来,轻柔地问。 子婴点了点头,也转过脸来看她,惨淡的月光落在他波光粼粼的黑瞳里,显得无比落寞。 毕竟还是个孩子。 楚萸心里涌起一丝类似于母爱的同情,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真诚道:“没事,以后你要是想他们了,就来我这儿,我可以陪你玩,不过舞剑什么的我可不行,对,我会骑马,我们可以一起去骑马——” 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他想父母和往她这儿跑有什么直接关联。 少年脸上神情动容,他注视她片刻,很当回事地一点头,道:“好。”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楚萸一次也没再见过子婴。 也许他只是那一日心情不好吧,才随口应下了她的好意,而实际上,他没那么需要自己。 楚萸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想。 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能自我和解就好,只是不知道他住在渭阳君府上,看着自己意气风发的堂兄弟们,会不会想,当初若是他的阿父当上秦王,他的人生是否又是令外一番光景? 楚萸不敢细想下去,她的共情能力太强,一旦深入便难以自拔,她必须时刻给自己竖起一道保护线。 她叠好被子,放在一旁案上,开始抖褥子,让它们变得蓬松点。 咣当。 什么很有质感的东西,从被褥的夹层中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 嗯? 楚萸怔住,连忙弯身去查看。 那东西刺溜到了衣架后面,她探头去寻,却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那竟是她的—— 手机。 搜查 楚萸现在很慌。 她在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发现了自己的手机。 Iphne12,三年前上市的旧款,屏幕保护膜右上角,有一道细小裂纹。 她用力揉了把眼睛,定睛再看,它还无辜地躺在那儿,反射着冷锐光芒。 她紧张四顾,见附近无人,弯腰用颤抖的手指将手机捡起,哆哆嗦嗦在侧边摁了一下。 屏幕没有反应,指纹斑驳的表面映出一张娇媚可人的鹅蛋脸,楚萸深吸一口气,长摁同一个按钮,几秒钟后,雪亮的苹果图标显现,开机了。 她心脏怦怦乱跳,怀着一种莫名又雀跃的心情,一屁股坐到床榻边沿,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屏幕,直到它铺展开熟悉的桌面和层层图标。 天啊。 她捂住嘴巴,心中的激动几乎难以抑制,但她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去寻日期和时间,惊讶地发现,它们停在了自己心脏病发晕厥的那一刻。 楚萸登时有种被卷入科幻的既视感,她模仿着那些里的主角,快速查看一番,最后发现了三个规律。 首先,她居然能使用网络,但仅限于微博、百度、小红书等,聊天工具用不了,微信等都停滞在了她濒死的时点,她试着发消息给老妈,可对话框里一旦输入字符,发送键就变成灰色,什么也发不出去。 其次,微博等的热搜也停滞在了那一天,楚萸清楚记得当天的热一,是某电影女王与摇滚教父离婚,此刻依旧如此,连词条都一模一样。 第三,手机每天只能使用两分钟,这是经过一周观察得出的结论。时间不限,两分一过,自动灭火。下次再开时,电量(最开始满格)会稍稍减少。 这就表明,如果她不加限制地每天都开机,电量总会有耗尽的一天。她没有充电器(就算有,这里也没插座),到那个时候,手机就无异于一块废砖头了。 楚萸把它紧紧摁在怀里,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与其说科幻,莫如说是玄幻。这两千多年前的世界,没有信号塔、没有光纤,哪来的网络?但你说有网络吧,还只能浏览过去的信息,无法跟进现代社会的时间节奏—— 楚萸越想越混乱,她再次点开微信,翻开和母亲最后的对话,眼眶蓦地就潮湿了。 她有点想家。 突然,她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翻开通讯录,把老爸和大伯的姓名改掉。 因为怕丢手机遭遇电话诈骗,她特意将亲人都用名字备注,然而楚萸的老爸叫楚国强,大伯叫楚国胜,万一这手机被秦人捡了去,阴差阳错地开了机,她岂不是会被当成间谍给关大牢? 她连忙胆战心惊地把这两人改成熊大和熊二,一边改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她爷爷莫非是西楚霸王转世,否则怎么会给自己儿子起这么个名字,虽然倒挺符合时代特征…… 修改之后,她才想起,战国时代的人是看不懂现代汉语的…… 就这样吧,懒得管了。 获得手机的惊喜,随着时间流逝缓慢消失。自从摸出规律后,她再也没开过机,而是将它藏在床板与墙壁的缝隙间,用麻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手机这东西会上瘾,这一周她已经用去了3%的电量,得悠着点了。 她用百度查了楚王负刍,结果发现他不仅是个渣爹,还是个人渣,杀了自己刚即位不到一年的兄弟,自立为楚王。 他成为楚王的时间是公元前228年,而楚国灭亡的时间是前223年,他只当了5年的王,便沦为秦国的阶下囚,后续如何她没搜到记载。 楚萸按照从秀荷口中听来的细枝末节推算了一下,发现她目前所处的时点应该是前225年,也是历史上魏国灭亡的那一年。 看来渣爹在称王后第二年,为了和缓与虎狼之秦的关系,将她作为祭品送入虎穴,而后又不管不顾,任她自生自灭。 楚萸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到渣爹被秦国俘虏后,她一定要拿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他…… 手机在她心里掀起的波澜渐渐趋于平静,她决定只在非常时刻使用,其他时间,就让它贴在墙角发霉吧。 今日又是阴天。半个月来,十日有九日乌云压顶,却迟迟下不来雨,空气又冷又闷,不胜恼人。 秀荷往楚萸光裸的脊背上浇了一桶温水,拿起一块巾帕熟练地给她擦擦洗洗,楚萸抱着膝盖蜷缩在浴盆里,还是无法适应以裸体示人。 “昨天我去买菜,听菜农说幸好有郑国渠,否则地里的蔬菜都蔫了,公主,您说秦国这天气可真差劲,还是咱们楚国好,空气润润的,雨水充沛,对了,您还记得白米饭吗?又软又香,不像这里的谷物,简直像牲口吃的……” 小侍女一边卖力擦洗,一边碎碎念道,楚萸心里有些心疼她,嗯嗯啊啊地附和着。 若是她知道两年后,屹立了八百年的楚国于一朝轰然坍塌,会不会哭鼻子? “呐,秀荷,你觉得……楚国会像韩、赵一样,被秦国吞灭吗?”她试探地问。 “才不会呢,咱们楚国地大物博,还有项大将军在,怎么会输给秦国?”秀荷连一秒迟疑都没有,无比笃定地回道,擦洗的动作有条不紊。 楚萸将下巴压在膝盖上,忽然有点儿伤感。 “公主,您还记得项大将军吧?小时候他总来看您,每次都会带那种黏黏的奶糖,您可爱吃了,后来吃得牙痛,夫人气得再也不许他来了。” 项大将军?项燕? 楚萸“嗯”了一声,自然是没有这段记忆。 “对了,我听郑冀说,田青昨晚彻夜未归,你说他会不会是去——” “嗯?去哪儿?” 秀荷压低声音,有点羞涩地说道:“去娼#馆啊。” 楚萸一惊,心想男人果然几千年都没变,下半身永远不消停。不过田青年纪也不小了,又没老婆,去就去吧,她也不好管。 她脑补出田青面瘫着一张脸,肩背僵硬地坐在一群浓妆艳抹女人之中的画面,嘴角快要压不住了…… 她蓦地回想起那日他愁眉紧锁的样子,心念一闪——他该不会是有相好的女子了吧? 很有可能。 又一桶水浇下来,水温微凉,浇得楚萸连打了两个哆嗦。 平民百姓就是苦啊,连洗澡水都赶不上热乎的,她将身体更加紧密地蜷缩起来,无比怀念家里的浴缸和浮在水面的小鸭子玩具。 晚上,酝酿了半个多月的秋雨,终于伴着沉闷的雷声,倾盆而下。不到半炷香工夫,整个咸阳,便都笼罩在了一片蒸腾的水雾之中。 街面风灯摇曳,微弱烛光在灰白雨幕中忽明忽暗,时不时有雷声落下,将这个初秋的雨夜烘托出几分凛冽和肃杀。 楚萸刚刚晾干头发,打算上床睡觉,忽听门口有人轻轻拍门,举着蜡烛去开门。 一阵猛烈的朔风裹挟着冰冷雨丝汹涌而入,瞬间吹熄了她手中烛火,幸好屋内还燃着烛台,使得她能辨清门口之人的面容。 竟然是田青。浑身湿透,面色青灰,神色痛苦,右肩和胳膊上,晕开大片暗褐色血迹。 楚萸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受伤了?” 田青不语,楚萸拢了拢衣襟,闪身让他进屋,他轻轻摇了下头,声音嘶哑道: “公主,我遇到……麻烦了。公主对我有收留之恩,我自知不该返回此处,但我也不想让公主因不知情而受到波及——” 他的话音,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急促马蹄声打断,他浑身猛地一颤,眼中掠过灭顶般的惶恐,楚萸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情,不由得也跟着慌乱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问道,嗓音微微有些发尖。 尽管外面雨声隆隆,有压过世间万物之势,然马蹄奔腾的杂沓之声,仍无比清晰地传进来,足可见人数之多、阵仗之大。 楚萸心里浮起一丝不安。 “我……”田青用力咬着嘴唇,一只手死死捏住门框,“我其实是赵人,十年前随师傅来秦国谋生,再未回过邯郸,已将自己视为半个秦人。前段时间,我偶然遇到以前的同乡,他们因为仇恨从邯郸而来,自发组成一个游击队,原本只是到处捣点小乱,近几日居然跑到函谷关军营放火——秦军纪律是何等森严,火还没放起来就被守卫察觉,只能四散而逃。这事惹得秦王大怒,秦军现在满城搜捕纵火人员。” 楚萸屏住呼吸,一字不露地听着。 “他们中有人找到我,让我给他们找个藏身之处。我无意于介入秦赵纷争,自然不答应,但其中有几人是和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我也不忍他们被秦军抓住处以极刑,只好寻到一处荒废作坊,让他们在里面躲避风头,然不知秦军如何得到风声,今夜突袭而来,几乎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和另外两人侥幸脱身,但亦被发觉了去向,秦军现在挨家挨户搜查,想必很快就会到这里。”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楚萸问,声音带着颤抖,“你若是不说,有人来搜查便搜查吧,我只如实禀报说你外出办事没回家。” 田青苦笑着摇了摇头:“秦人严谨,每家每户都有户籍,上面记载人数与姓名,一旦变更需及时更换。他们会挨个核对人头,如果我不在,他们会记下,明日定来详尽调查。我肩上被秦箭射中,秦箭箭头工艺特殊,只要比对伤口便会露馅。” 他的手指在门框上越掐越紧,能看见指节泛出青白色。 “田青,”楚萸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额头很烫,像是发了烧一般,“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田青猛地扬起头,目光灼亮而坚决:“我请求公主你——杀了我。” 楚萸愕然,身体向后退了两步。 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拼死拼活的?以死为荣吗? “不,不行——”她使劲摇头摆手,田青向屋里迈进一步,从腰间掏出一把袖剑,往前一递。 “公主,这是惟一能保全所有人的方法。您本就身份敏感,切不可受我连累,快动手吧!”他向前逼近,几乎贴上她的身体。 夜风送来兵戈碰撞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高声呼喝。 楚萸总算理清了他的思路。如果自己杀了他,便可对秦军说,她发现他是赵人的奸细,一怒之下便砍了,以此来撇清关系…… 可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再说杀人——就算是赵高跪在这儿让她砍,她都下不了手。 “请公主速速决断!”田青抱拳道,额头上缀满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汇成细流向下淌。 “不行。”楚萸咬牙道,“你赶紧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来应对。不许去寻死。” 田青愣住,张口欲驳,被楚萸弹了个脑瓜崩。 “赶紧的!这家里你比我熟悉,找个能躲的地方,今晚雨大,他们未必能搜查仔细,我就说你没回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田青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道急促的叫门声划破雨夜,雷霆般汹涌扑来,将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开门,快开门,紧急搜查!” “速来开门,违令者斩立决!” 楚萸一把将田青搡进雨里,田青无奈,只好跌撞着往后院跑,楚萸赶紧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上的血水,又仔细检查屋内各处,见没有异常,将抹布扔进火盆焚烧。 去应门的是郑冀,门刚刚掀开一条缝,就被秦军首领一脚踢开,似乎是嫌他开得慢了。 很快,十几、二十几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剑,如潮水一样蛮横挤入。 他们的铠甲被雨水冲刷出森冷的色泽,兵器铿锵碰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我等奉命搜查赵国奸细!”为首之人公事公办地厉声吼道,他话音未落,手下们已经在院子里四散开来,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鸡鸣马嘶之声。 箩筐被踢翻,刚刚买来的新鲜蔬菜被粗暴倒出,砸入雨中,锅碗瓢盆满地打转,场面简直混乱不堪。 秀荷在侧屋门口,捂着胸口尖叫不止,楚萸满脑子都在想应对之策,无暇顾及院中的兵荒马乱。 忽然,一切混乱仿佛戛然而止,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弥漫。 楚萸这才抬头望去,发现为首的那名将领,不知为何忽然转身,单膝跪在大门口,身后诸人也训练有素地跪下去。 “长公子。”夜风送来了他洪亮如钟的声音。 楚萸微微一怔。 长公子? 涟漪 雨水滂沱,冲刷着地面,夜色如泼墨,几颗寒星在风雨中颤抖。 “长公子。”秦将樊良礼毕,抬头望向斜前方、高高端坐于马上的青年。 青年半披甲,露在外面的月白色袖管被大雨淋湿,贴在手腕上,雨幕模糊了他的面容,依稀可见棱角锋锐的轮廓,和颀长挺拔的身姿。 他身后还跟着一队甲胄军士,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赶了很久的路,马腿上覆满泥浆。 青年单手扯住缰绳,策马缓缓靠近:“夜深雨重,将军这是在作甚?” 樊良连忙作答:“卑职奉廷尉大人之命,搜拿赵国奸细。” 青年一笑,嗓音辨不出情绪:“哪位廷尉?” 樊良如实相告:“李斯大人。” 青年眸色幽深:“你确信赵国奸细进了这家院子?” 樊良:“卑职并不敢肯定,有人看见他们窜入这条巷子,卑职等正挨家搜查。” 青年点点头:“将军辛苦了。” 樊良连忙垂首,双手交叠举至额前:“这都是卑职应该做的。” 咔嗒—— 腰间长剑与铠甲轻轻碰撞,地上溅起水花涟涟,青年熟练地翻身下马,上前扶起樊良。 “将军请起。这户人家与我是旧识,他家主人身体羸弱,受不得惊吓,将军可否容我代为搜查?” “这……”樊良面露几分难色,“长公子,卑职听闻您刚从雍城得急招而归,旅途劳顿,莫不如尽早回府休息,卑职会注意分寸,不惊吓到这家主人。” 青年笑笑:“将军这是信不着扶苏了?” “卑职不敢。”樊良立刻起身,侧着移开一步,躬身道,“长公子请进。” 扶苏轻轻颔首,手臂向后一抬,示意随行人员在外稍候,转身跟着樊良一起,大步踏入院中。 楚萸此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昏暗的房间里打转。 她不明白那位据说只在两年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长公子,是如何跟“赵国奸细”扯上联系的,但他的骤然出现,混乱了她的思维,让她好不容易想出的应对策略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是特意为她而来的吗?还是偶然路过? 楚萸皱着鼻子望向黑咚咚的门口,看见两道身影正披淋着雨水,影影绰绰地朝她走来,仿佛两个勾魂使者。 她心口狂跳,四肢百骸都涌动着惶恐与不安,莫名地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威压,正穿透绵密的雨丝,轻柔但不可抗拒地将她周身这片天地包裹起来。 她说不清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她吹熄两根蜡烛,让屋内只燃着一碟烛火。 两道人影在不远处分开,较高的那道,右手按住腰间佩剑,直直走向她,另一道则去了秀荷的方向。 楚萸紧张得直吞口水。 他、他干嘛摸剑,莫不是要进门砍她—— 这个想法吓得她兔子一样跳起来,迫切想找一个藏身之处,然整个房间空旷若仓库,她在本能的驱使下连连后退,最后被自己的脚后跟绊倒,屁股重重磕在床沿上。 来人已在门口,桌案上微弱燃烧的烛火给他的身影染上一抹邪祟,狰狞地投射到窗格上。 好可怕—— 楚萸摸着磕痛的尾椎,恨不得变成一只土拨鼠挖地遁走。 伴随着吱嘎一声,原本半掩着的门,向两侧轻轻推开。 楚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稍微一咳嗽恐怕就会跳出来。 寒意如蛇蠕动而入,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立于明与暗的交汇,辨不清容貌,却可见宽肩窄腰、双腿笔直的修长轮廓,以及一股沾染了潮湿的清冽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楚萸忘记了害怕,耳边重新回荡起雨水涤荡天地的声音。 只是,那些稀沥沥的雨声,好像全都滴在了她心尖上,掀起涟漪重重。 她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这么蛄蛹在床上不大妥当,但又不太敢逃离安全区,正在扭捏间,一道仿佛具有实质感的目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笔直而沉锐地落在她身上。 楚萸忽然无比庆幸,她刚刚熄灭了两根蜡烛。 独处 “楚公主?” 扶苏抬手抚上门框,长眸昳丽,微微眯起,盯着楚萸惶惶不安的身影看了一瞬。 楚萸登时有种被猎人盯上的慌恐,她红唇微张,手指紧紧掐进身下床褥,过了好半天,才声线颤抖地开口道:“长、长公子,您……今晚怎么来了?” 呸呸呸,说啥呢?听着跟长期偷情似的—— 隔着硕大一团黑暗,楚萸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感觉他在淡淡微笑。 冷风卷入,将他身上混杂着雪松熏香的气息徐徐拂来,在楚萸心口,牵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悸动。 “廷尉府缉拿赵国奸细,我碰巧路过,担心公主受惊,便一同来了。”与她遥遥相对的男人,声音清润优雅,无论落入怎样的耳中,都是极其富有安抚性的。 偏偏楚萸不这么觉得,她还是隐隐感到哪里不大对劲。 明明之前她过得穷困潦倒,他都不闻不问,偏偏今日登门相助,美名曰怕她受惊,怎么想怎么离谱。 外面天空一道惊雷乍现,白色的电光短促地映亮了门口男人的面孔。 剑眉入鬓,高鼻薄唇,五官如刻。 宛若惊鸿一瞥。 阿弥陀佛。 色字头上一把刀。 楚萸迅速垂下眼睛,摒弃心中不必要的多余情绪,快速分析他介入的目的。 首先,她相信他是偶然路过的,否则无法解释方才军士们的举动。 那么,接下来最需要确定的,就是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搜查出奸细,治她个窝藏反贼的罪,把她送入大牢,彻底解决她这个拖油瓶? 还是—— 想办法将搜查之人糊弄过去,助她逃过一劫…… 然而以上这些,都是在假定她确实藏了人、犯了法的前提下。 否则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头皮蓦地一阵发紧,楚萸终于知晓,刚刚察觉到的那股不对劲在哪里了。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家里有一个赵国人…… 指尖窜起细小的战栗,她不敢细想下去,拢了拢衣襟,从床上站起,稍稍往前迈出一步。 “我家中并无什么赵国奸细,请长公子明鉴。”她放柔声音,用不属于自己的娇滴滴口气说道,心想男人应该都吃这一套吧,先稳住场面,然后再随机应变。 楚萸的房间不算大,然扶苏一直驻足在门口位置,便显得两人相隔甚远,也让楚萸能在这场突兀而来的对峙中,稍稍稳定下心绪。 扶苏并未对她刻意伪装的千娇百媚作出回应,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她说话一般,侧头将房间打量一圈,目光在门框稍作停留。 他回身,朝伫立于门槛外的军士要了一根火折子。 室内只有一根细小的蜡烛苟延残喘着,火光自低矮的长案向外发散,光团只有陶罐大小,还在不断减弱。 长案旁边的铜架上,是一只炭盆,偶尔零星蹦出几丝火光,微弱得就像是山东四国的国运。 楚萸半躲在阴影里,一脸惊恐地看到,长公子从门外小兵手中接过什么东西,紧接着,两扇门板在铰链滞涩的吱吱嘎嘎声中,缓慢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夜色。 门外雨声,戛然而止。 整片密闭潮湿的黑暗之中,只有他们两人。 她顿时乱了阵脚,有种被困入琥珀的窒息感,感觉周围的空间似乎在不断缩小、稀释、朝她挤压,令她呼吸困难,几乎无法站立。 他、他——要做什么? “公主身子虚弱,小心着凉。”漆黑的门前,响起他矜贵磁沉的嗓音,“咸阳的秋天气候多变,不似楚都,四季如春,请务必多添些衣服,切不可凭年轻肆意妄为。” 那嗓音在慢慢朝她移动,越来越近,楚萸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雪松香,就在她鼻端萦绕。 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吞咽声在寂静与黑暗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清晰,她微微涨红了脸,感到几分难堪。 伴随着一声吹气声,一簇火光在她眼前半臂开外的位置猛地炸开,映照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白皙脸孔。 楚萸短促地惊呼一声,就像是小老鼠被踩到了尾巴。 他的猝然闪现吓了她一跳,而他那被雨水冲刷过的俊美,更是一个猝不及防。 与刚刚在雷电下的惊鸿一闪不同,近距离看来,他的容色有种用水墨笔精勾细抹的细腻与浓烈,剑眉乌黑,双目黑沉,两片薄唇微翘,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楚萸翕动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木呆呆地望着他移开火折子,弯身去点灭掉的几根蜡烛,最后连置物架上的火烛也被点亮,整个房间,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烛焰摇曳,撩拨着楚萸的心弦。 这就是……公子扶苏吗? 她用力抿起两瓣唇,鸦羽般的眼睫扑闪,心里泛起一丝委屈。 自己今天,怎么就穿着这样一件灰扑扑的旧衣裳呢? 太寒碜了。 “公主家中,还是只有那两位楚国随从吗?” 扶苏的目光徐徐划过屋内寒酸的家具,带着补丁的床幔,最后落在眼前女子杏眸微垂的鹅蛋脸上。 楚萸睫毛抖了抖,抬起春水潋滟的双瞳,戒备地扫了他一眼。 他这话问得挺损,还不如直接问你家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 那样的话,她还能胡搅蛮缠地含混而过,可一旦这么发问,就只能有两个答案。 回答是,就等于果断否认田青的存在,而这点稍作调查便会露馅;回答不是,则必须将田青单独提拎出来详细说明,难免涉及对籍贯、过往经历等的叙述。 好歹毒的心思,白瞎了这么一张帅脸。楚萸在心里暗戳戳地瞪他,然而面上仍然是一副小兔子乖乖的表情,丝毫不敢造次。 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比面对满屋子宗亲贵族还要慌张,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自带气场? 这还只是长公子,万一以后有机会见到始皇陛下,还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振作起来呀,不可以被美色迷惑,他这是给你下钩呢,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可是要怎么回答呢? 她的两条柳眉可怜兮兮地蹙在一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滴水不露的答案。 扶苏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架子上,她笨手笨脚缝制的一只晴天娃娃,似乎对这坨圆乎乎又造型奇特的东西,颇感好奇。 娃娃缝得有点丑,还没来得及画上五官,下面那根线倒是抻了出来,尾端系着一只小铃铛,一动哗哗响。 楚萸从小就害怕被逼问,以前上学时,她总会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倒不是她显摆,或者博学多才,她单纯只是害怕处于被动逼问的状态,踊跃举手即便回答错了,也是她主动在先,而不举手被叫起来作答,一旦答不上,她就会因为陷入被动而开始手足无措。 然而目下的状况,可远比被老师批评,致命百千倍啊…… 好难受。 根本回答不出来。眼前的男人,明显不是信口胡诹,或者装可怜能糊弄过去的。 头昏脑胀间,余光瞥见他清俊高挑的身影,在右前方轻轻晃动着,连忙偏脸看去,发现他正用拨火棍,挑弄着炭盆里的东西。 楚萸浑身猛地一颤——方才用来擦地上血水和泥污的帕子,正在里面焚烧,因为炭火实在微弱,她不敢保证烧没烧利索…… 她急忙抻长脖子去看,却与他骤然挑起来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吓得她连忙收回视线,心怦怦乱跳。 到底……烧没烧干净? 扶苏唇角向上弯起,放下拨火棍,信步踱回到楚萸跟前,静静望了她片刻。 “公主,你的衣襟上,有血。” 他轻笑着开口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她耳边却犹如惊雷。 莫、莫非是先前和田青推搡时,沾到身上的?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底端一路窜上后脑勺,楚萸的瞳孔在瞬间紧缩,连忙低头去看。 然而雾蓝色的曲裾前襟上,除了一些暗白发灰的煤灰外,什么也没有。 她被骗了。 楚萸半是气恼半是惶恐地抬起眼睛,对上了他黑曜石般垂下的眸子。 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抹幽深的笑意。 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猛坠,额上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她有点反应过度了,他肯定知道她这儿有猫腻—— 她绝望地想到,身体向后跌跌撞撞退开数步。 完了。 琉璃 楚萸上大学时是个资深美剧爱好者,《犯罪心理》、《千慌百计》之类的都有涉猎,所以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刚刚因为慌乱,落入了他的陷阱。 如果她完全无辜,被诈的时候首先呈现出来的应该是茫然,而后再满面惊讶低头查看。 但她却表现得如遭雷击,一副生怕狐狸尾巴露出来,心里有鬼的样子,任谁都会起疑心。 可恶,怎么办? “我……家中还有一位仆人,是今年年初新来的。”楚萸提着一口气小声说道。 她无法再承受他沉默凝视的目光了,若是不说点什么打破寂静,她害怕自己会因心脏急跳而猝死。 而且长时间不吭声,只会显得更可疑。 “他叫田青。”她又补充道,声音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纤长的睫毛始终垂覆着,似是要遮住眸中慌乱,簌簌颤颤,宛若收拢起翅膀的斑斓蝴蝶。 扶苏的目光沿着她清丽的面庞逶迤滑动,看见面前这个比自己矮整整一头的女孩,秀气的鼻尖微皱,一张雪腻丰艳的小脸憋得通红,两腮微微鼓着,特别像只气鼓鼓的桃子。 简直……可爱又可怜。 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为自己瞬间而起的这个联想,感到不可理喻。 他确实是特意赶过来的。 傍晚时分,刚进咸阳城南门,就有密探来报,说是城中正在搜捕赵国奸细,而楚国公主家的那名男性仆从,似乎也参与其中。 他很早就知道,那个叫田青的男人是赵人,虽然婚约被单方面撕毁,但他也没无情到让她在狭窄的巷子里自生自灭,他在她身边布下了眼线,不为别的,只是尽可能地让她活下去。 大争之乱世,波诡云谲,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能随时遭遇无妄之灾。他原本以为退婚后,她会被接回楚国,万万没想到楚王竟如此绝情,将自己的女儿直接抛弃在了敌国。 眼下秦国已经吞灭两国,一统四海的气势无可阻挡,而楚国的体量和曾经天下霸主的身份,就注定两国之间会有场恶战,在这种情况下还将女儿扔在咸阳…… 届时她会遭遇多么悲惨的境遇,他是一点也不在乎啊。 “公主可知晓,大秦对于窝藏反贼者,会如何惩处?”他无视了她细声细气的回答,别有深意似的沉声质问道。 空气骤然紧绷,他看见她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鼻子皱得越发厉害了。 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虽然她被吓住的样子很可爱,但万一刺激过头,她会不会又把脖子套进白绫? 一个月前,远在雍城军营的他,得到楚国公主投缳自尽的密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痛惜,而是茫然。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只想着用死来解决问题呢? 那晚,他再一次失眠了。 自告奋勇去雍城监军已经快满一年,自从远离了咸阳城那仿佛浸透了鲜血与悲鸣的压抑空气,他就很少再失眠了,阿母的面容渐渐模糊,他努力将她锁进记忆的牢笼,不去想,便不会彻夜难眠,心口撕痛。 而楚公主的自杀,变成了一把钥匙,将那段牢笼里的悲伤记忆重新释放。 幸好不久之后又传来她奇迹般苏醒的消息,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不管她的,也没有必要管她,将她弃在秦国的是她的父亲,不是他。 各国联姻,正式成婚前毁约并非罕见,且不说他们只是公子与公主,就算是王与王后,也有在成婚之夜因脾气不和,大闹着分道扬镳的…… 只是,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寒风如刀、晚霞如血的傍晚,她在他的视线里孑孑独行,那抹身影脆弱得就像她手中捧着的琉璃花灯。 其实算上今日,他一共就只见过她三面。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初来秦国的接风宴上。少女内敛腼腆,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怯生生湿漉漉的,一直都没敢抬头看他。 第二次,则是正月后的那个傍晚。他和嬴濯闲着无聊,相约一起去逛咸阳最热闹的集市。在集市的尾端,他不经意间望见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衣衫单薄地行走于熙攘的街巷之中,乌发松挽,手里小心翼翼护着一盏琉璃彩灯。 琉璃产自楚国,比较罕见,但并不贵,因为秦人不大喜欢这种华而不实又脆弱艳丽的东西,销路不是很好,价格自然也抬不上去。 可是她捧着那盏灯的样子,就像是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的虔诚、温柔,仿佛它是她命运的寄托、唯一的依靠。 不知怎的,那抹身影击中了他,让他内心深处稍稍起了些许波澜。 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安安静静养在府里,倒也挺赏心悦目。 然而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他没有办法娶她了。 阿母用鲜血为他断绝了流言蜚语,他又怎能再娶一个楚女,让她的牺牲付诸东流…… 只是那抹寒风中小心翼翼的单薄身影,他始终无法淡忘。 所以,他在她身边安下了几个眼线,平日偶尔帮衬,尽可能地让她活下去。 但也仅此而已。 他有很多事要做,而她,只是他繁忙多变的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抹颜色,若非那日的偶然一瞥,他或许早就将她抛到脑后,任她自生自灭。 楚萸偷偷抬起眼睛,发现长公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连忙趁机抻长脖子,向炭盆处张望。 炭盆里空空如也,除了煤渣就是煤灰,那只带血的绢布早已化成粉末,深入底下闷燃的炭块之中。 咦?那他又是如何发现猫腻的呢? 楚萸简直想不明白。 他或许会从其他途径探知她家有赵人,但他不可能知道十几分钟前,田青和她近距离说过话,存在把污血蹭到她身上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又为何以血迹为诱饵来诈她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悄悄瞥了他一眼,却与他刚刚回笼的目光“刺啦”一下碰撞上了。 一些细小的电流沿着眼球,一路火花带电地涌入心脏,她讪讪地重新埋下脑袋,一副准备随时挨训的乖顺模样。 诶,他刚才问啥来着? 楚萸费力地回想着。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扶苏收敛心神,负着手在她面前缓慢踱步,一副不急不徐的样子,就好像要尽情享受她的焦虑和慌张。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楚萸的神经上,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求他给她个痛快吧…… 忽然,他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眼睛盯住她紧张兮兮的脸蛋,绽开一抹虽然疑似不怀好意,但确实如春风般和煦温润的笑意。 楚萸头皮发紧,咽了咽口水。 “公主,如果我是你,至少会先把门框上的血手印擦掉——”他说道,嗓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手指朝门口指了指。 楚萸愕然,半张着嘴巴,浑身犹如被定住般无法动弹。 她想起,田青确实有过手捏门框的动作,而且还捏挺久……… 而那只手,显然捂了很久的伤口,必然是沾满鲜血的。 呜呜呜,这下真的完了,人赃俱获,他……会怎么处理她呢? 她可怜巴巴地仰起脑袋,望着他别有用心的笑脸,觉得自己死定了。 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忽然从右侧鼻腔缓慢淌出,一点点向下滑动。 鼻涕吗?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流鼻涕,楚萸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全都在这一晚丢光了。 诶,怎么有股腥味? 她抬起手指摸了一下。 入目一串赤红,新鲜得仿佛还冒着热气。 那不是鼻涕,是鼻血—— 楚萸涨红了脸,连耳垂都染上一层薄粉,更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好社死—— 父子 楚萸下意识仰起脖子,一边用力吸溜着,一边拿袖口去擦。 上学时她见识过老师给其他小朋友止鼻血,便有样学样,唯一缺的就是一块柔软的、用于塞住鼻孔的纸巾。 呜呜,好尴尬。 她在心里泪流成河,无法想象自己此时落在扶苏眼里的模样有多狼狈。更可怕的是,鼻血好像止不住似的越流越多,粘稠地顺着鼻腔往后淌,越积越多,越多越呼吸不畅。 天啊,她不会死掉吧…… 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她才不要失去呢—— 短短的几秒钟内,她脑中闪过无数悲伤的念头,眼角也晃出两颗硕大的泪珠,雨露般凝在卷翘的睫毛上。 “把头低下。” 一只温热的大手摁上她的头顶,手心发力,轻轻却不可抗拒地向下一摁,她的脑袋瓜就深深地埋了下去,宛如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接着,两根带着薄茧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探过来,捏住了她小巧秀气的鼻尖,向后用力挤压。 “唔——”楚萸瞬间呼吸堵塞,细声细气地呻#吟着,睫毛不停扑闪,目光紧张得四处乱窜。 好难受。 整颗脑袋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被他桎梏于掌中,他分明没有用力,甚至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可她却感到自己的整条命,都悬在他苍白肃杀的手指间,稍稍施加点力道,她就会分崩离析。 他……要干什么? “就这样保持低头,肩膀往前倾,张嘴呼吸。”扶苏半是命令,半是指教地说道,指尖在她鼻翼上捏了两捏,一下比一下使劲,声音却骤然柔和下来,甚至还带了点儿笑意,“自己捏着吧,记住,向后上方按压。” 楚萸虽然有点怕他,却又觉得他特别靠谱,便乖乖地抬起小爪子,和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自己的鼻梁上完成了交班。 移动中,他的指腹不经意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她感到脸上泛起一阵燥热,连忙垂下眸子,悲伤地计算着自己因流鼻血过多而死的概率—— 可恶,怎么会流鼻血呢?莫非是因为她前两天贪嘴,吃了太多的大枣,上火了? 扶苏往旁边侧开半步,歪头打量了她一眼。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地道,但她此时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红扑扑的桃子了…… 一只貌似很甜美多汁,又容易采摘捻弄的桃子。 一种奇怪的情绪,像蛰伏的蛇一样,在他心底倏地一下昂起了头,他眸色暗了暗,转身扫视一圈,最后抓起架子上的晴天娃娃,大步走到一只铜盆旁,用冷水浸透,绞了绞,回到楚萸身边,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楚萸犹犹豫豫地挪开手指,好像确实不怎么往外淌了,鼻腔里也干燥不少…… 正在她准备小小雀跃一下的时候,他将湿透了的娃娃塞给她,剑眉一挑。 楚萸眨了眨眼:干啥? 扶苏不语,只拿眼神睨她。 楚萸想了想,将带着馊味的布料捂上鼻子冷敷,然后抬眸看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试图展现出一种人畜无害的乖巧。 扶苏叹了一口气。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也该收场了。 他知道她家那个赵人是无辜的,这也是他为何介入的原因,同时他也想借此敲打她一下,让她以后多点心眼,对周围的隐藏风险要有防范意识。 虽然,她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领会。 扶苏盯着她鼓胀胀的腮帮子和那对不安分转动的桃花眼,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楚公主。”他说,向后退开一步。 楚萸捂着口鼻,睫毛轻眨,神情迷茫。 最后睇了她一眼,扶苏转身向门口走去,佩剑与铠甲磕碰出细碎的泠泠之音。 就在他手指按上门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的时候,身后传来她闷闷的、像是大鹅被卡住喉咙的声音:“长公子,我叫芈瑶,您以后可以叫我芈瑶——” 扶苏背影一怔,半侧过脸去。 以后,不会再有以后了。他想,抬脚跨进了越发狂乱的大雨之中。 楚萸巴巴地望着他逐渐溶于夜色的身影,发了好一阵呆。 这是,放过她的意思吗? 她捂着鼻子小碎步跑到门口,扒着门框透着门缝向外看,看见扶苏正和军士首领说些什么,很快,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就训练有素地撤离了。 扶苏亦跟着离开了。 大门口一阵马蹄攒动,喧哗声逐渐被雨声吞噬,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走了。都走了。 楚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出来,但是—— 她没工夫考虑这些,痛心疾首地扑倒在榻上,又后怕又气恼地捶着床板。 秀荷跟郑冀一前一后,湿漉漉地蹦了进来,看见她在床上,梨花带雨、半疯半魔的样子,面面相觑。 “公主,您、您怎么了?莫非是他们对您——”秀荷捂住嘴巴,不敢继续猜下去了。 郑冀的关注点则在主子沾了血污的衣襟和袖口上,他刚想发问,眼睛就瞄到了她捂在鼻子上的丑娃娃,顿时了然,嘴角尴尬地咧了咧。 “呜呜呜,为什么我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啊啊啊啊——” 她像条鱼似的在床板上扑腾,倏地一下抬起头来,瞪住秀荷,眼神凶狠得犹如被苛扣了小鱼干的猫咪:“我昨天吃了那么多的大枣,你为什么不制止我?可恶,可恶!” 发泄完毕,又把头埋进了床褥,继续痛心疾首着。 秀荷跟郑冀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主子疯就疯吧,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 他们现在是非常能够想得开。 扶苏一路策马,终于在三更的钟鼓声敲响前,赶到了章台宫。 章台宫内灯火通明,在浓稠的夜色下,仿佛正在燃烧。 一股悲凉漫上心头,他凝眸远眺片刻,整理好情绪,抬步迈上高高的白玉石阶梯。 父王让他一回到咸阳,就即刻进宫见他。 他没有守约,他先去办了点私事。 但他知道父王会等,因为他本就睡得极晚,阿母活着的时候,总是会心疼地敦促他要早睡,至少不要连续十天半月地通宵达旦,他不听,她就提着只灯笼负气地跪坐在他的长案边,直到他叹息着卷起成摞的竹简,才舒展开婉丽的眉眼。 一想起阿母,他的心就痛得像要碎裂。他已经预见到,今夜注定又是一个失眠夜。 “回来了?”秦王端坐于侧殿的书房中,单手握着一只竹简,目光徐徐抬起,落在一年未见的儿子风尘仆仆的脸上。 “儿臣回来了。”扶苏垂首,躬身拜礼。 铠甲与长剑已在门口卸掉,但他身上仍然湿淋淋的,与秦王酷似的眉眼,被雨水冲刷出浓郁的色泽,微微低垂的面孔,在万千烛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秦王放下竹简,似乎是幽幽叹息了一声:“免礼吧,你旅途劳顿,先下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寡人再与你相商。” “是。”冷肃克制的声音,就像殿外的秋雨。 父子二人之间仿佛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秦王重新将目光落在奏章上,在扶苏的身影即将拐出书房之时,他抬起了头,默默地又望了一眼。 好像……长高了许多。 也变得越来越会跟自己作对了,他想,唇边泛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他抬笔在奏章上落下一句批语,手向后一扬,侍奉在屏风后的赵高立刻疾步上前,将竹简双手捧起,吹干后卷起,小心叠放在其他已经批复完成的奏章之上。 殿外,雨势渐小,淅沥之声不绝于耳。 “长公子,年初的时候兴乐宫翻修了,现在可壮观了,诶,等等,长公子,您拐早了,兴乐宫在这个方向——”引路的内侍惊呼道。 “你回去吧,我自己能找到路。”扶苏淡然道,“今夜我不去那儿。” 内侍有点懵了,凡是被大王留宿咸阳宫的,必定都会在兴乐宫过夜,那里就相当于临时客店,有房舍十余座,离章台宫也近。 “那您去哪儿啊?” “华泉宫。”抛出这三个字后,扶苏便不再理睬他,转身大步离去,而内侍在听到这个回复后,呆站在原地,没办法也没有理由阻止。 因为那里,是已故王后的寝宫。 也是长公子满十四岁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梦 寝殿西南角的香炉里,噗噗喷吐着令人怀念的沉香的香气,扶苏和衣而躺,手中握着一卷落满灰尘的竹简。 他以指腹温柔摩挲其中一块竹片顶端的细小缺口,一些记忆翻涌而上,带来温情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激起一阵更加绵长的痛。 他眸光低垂,视线凝于一点,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而后用袖口轻轻拭去竹简上的浮灰。 哗啦哗啦,清脆得就像流水,竹简徐徐展开,一些歪歪扭扭但还算工整的小篆跃入眼帘。 扶苏唇角浮起一抹遥远的笑意,指尖顺着一排排字迹逶迤滑动,脑中浮现阿母端坐于案边,肩膀紧绷,眉头微蹙,小心翼翼临摹秦篆的画面。 她浓密的乌发就像一匹缎子,在烛光下泛着星河般光晕,那日他下了学堂,和几个弟弟去马场骑马,一时贪玩,回来时天色早已暗沉,他把脏兮兮的两只手藏在身后,心虚地来到偏殿准备挨罚。 遥遥地看见阿母咬着笔杆、愁眉紧锁,见他进来,也不揪耳朵打屁股,只瞟了他一眼,就唉声叹气地又埋下头,在黑乎乎一片的竹简上,落下几个笔画繁复的字。 阿母不会秦国的文字,但一直都很努力地学,最后也写得像模像样了,只是仍改不了楚国字体那圆润的笔锋。 一阵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这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故地重游的今夜,注定会是个失眠之夜。 许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想,毕竟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 他收起竹简,扬手屏退侍奉在侧的宫女,缓缓阖上眼皮,打算先小憩一会。 然而这一睡,便仿佛睡到了天荒地老。整整一年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鼻端温婉缭绕的气味,就像是阿母俯在身边,为年幼的他掖好被角,昏沉的意识中,他隐约看到了她久违的笑靥,只是五官朦胧,一如以往的每一次梦境。 他越是努力想要辨清,它越是模糊,最后就如同被石子搅乱的水面,波动着扭曲成一团迷雾。 “阿母……”他于睡梦中呢喃。 蹑手蹑脚走过来为炉子添炭块的老嬷嬷,闻声一愣,抬手抹了抹眼角,朝他投去心疼的一瞥。 嬷嬷姓林,和王后一起自楚国而来,那件事后,她声泪俱下地哀求秦王,最终得以留在这座空旷荒废的宫殿,只是其他宫女侍卫都被撤走了,只留下一个眼神不大好、看着笨笨的小宫女。 林嬷嬷一边唏嘘一边往香炉里夹炭块,没一会儿也老泪纵横了,这时她听见长公子又发出一声梦呓。 “芈瑶……” 完全陌生的名字,是谁?隐约有些耳熟…… 怕打扰到公子难得的深眠,她很快就悄声退下,脑子里还在思考“芈瑶”是哪家姑娘。 不管怎么说,能在梦中呼喊女人的名字也是个安慰,至少说明公子还是喜欢女人的,她乐观地想。 炭火窸窣燃烧,火星时而迸溅。睡梦中的扶苏微微挑起一侧眉毛,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其无语的场景。 而实际上,他正在经历一场梦中梦。 刚刚还在为面目朦胧的阿母而揪心,下一秒就感觉有人在晃他的胳膊,他疲惫地扭头去看,居然看见那个楚国公主,斜斜坐在他榻边,一只手捂着鼻子,小鹿一样的杏眼瞪得圆圆的,紧张兮兮地朝他靠来。 “别闹,芈瑶,别闹——”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似乎叫了她的名字,阖上眼皮想继续追寻阿母的身影,突然浑身一震,唰地睁开眼睛。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长公子,呜呜呜,我又流鼻血了,止都止不住,怎么办、怎么办啊?”少女哭唧唧道,面容就悬在他头顶,眉毛蹙成了个八字,既怪诞又有一丝好笑,“您快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的身体向他俯来,纤白如葱的手指之间,嫣红的鲜血汇涌,很快就顺着指缝滴落到他的脸颊之上。 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因惊诧而睁大的眼睛里。 就如同墨汁入水,那滴浓稠艳丽的血珠,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眸中氤氲散开。 一副陌生的画卷,随之在他眼底展开。 画卷的底色是褪色血迹一般的暗红,里面奔腾着千军万马,尘烟飞扬、胡马嘶鸣,远处还有一片高耸的、仿佛是绵延到天际的巍峨墙体。 军士们气势雄浑,披着秦军的铠甲,不过制式稍有差异,扶苏迷茫地凝望着眼前场景,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知道这种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遥远却清晰的断喝:“谁说‘亡秦者,胡也’?今日我大秦勇士誓要把这群北方豺狼驱赶出境,让他们永生永世莫敢来犯!” 这声音甚是熟悉,可一时又对不上号。还有,“亡秦者,胡也”,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们大秦,会被与燕赵毗邻的胡人给消灭吗? 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时,一团黑暗倏然笼罩,浓稠沉闷的倦意避无可避地席卷而来,使得睡梦中的那个自己,也陷入了深海般的沉眠。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他一只胳膊搭上前额,半闭着眼睛,回想昨晚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梦。 林嬷嬷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洗漱用的水。 “公子你醒了?”她轻步走来,挑起帘幔,“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扶苏轻轻喟叹一声,翻身坐起,笑道:“还不错。” 林嬷嬷也跟着笑。 长公子沐浴在晨光中的模样,越发英姿勃勃了,完全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真想让王后也看看啊…… 这样想着,心中又泛起酸涩,怕自己失态,她连忙转身绕到衣架旁,整理公子昨夜换下来的衣物。 忽然—— “公、公子,你袖子上,怎么有血呀?”老嬷嬷惊叫着跑过来,指着手中袍服上一团不起眼的血渍。 扶苏稍稍一愣,自嘲地“哼”了一声:“那不是我的血,帮别人处理伤口不小心沾上的。” 林嬷嬷这才松口气,将衣服折叠好,趁机念叨道:“公子,您也该成家了,身边好有个人照料。大王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扶苏不语,撩开被子下了床。 老嬷嬷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着急。她听说,赵夫人那头早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相亲,若是公子濯先于长公子成婚,再率先诞下一名长孙,那王上心中的天平势必会有所倾斜。 现在王后不在了,她可得把这件事当成天下第一大事给办了。 于是,她抱着不把长公子耳朵磨掉一层皮不罢休的气势,再度张开嘴,然而声音刚刚冒出个尖,就被一道奶声奶气的叫唤给截胡了。 “哥哥,扶苏哥哥——”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只粉色的肉团子,后面还跟着一个手忙脚乱的小侍女。 “小公主,您慢点跑呀,可别像上次一样摔倒了——” 粉色团子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扎两只冲天鬏,脸蛋肉乎乎的,随着跑动一颤一颤,煞是可爱。 扶苏弯腰,将扑过来的小姑娘抱入怀中举起来,笑道:“一年未见,阿嫚好像又吃胖了呢。” 小公主不满意地嘟起嘴巴:“才、才没有呢,阿嫚最近在节食,迟早会瘦下来的!” 扶苏瞄了一眼她沾着糕点渣的嘴角,笑而不语,宠溺地在她头上揉了揉。 “兄长们都笑话我胖,连父王都说快抱不动我了,哼,以后我再也不理他们了。”小公主义愤填膺地挥舞着短胖的拳头,“反正现在扶苏哥哥回来了,我以后就只跟扶苏哥哥玩。” 她叫嬴阴嫚,是整个秦王宫年纪最小的宝宝,生母是齐国进献的美人,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过来时就怏怏的,生下公主后更是大病一场,扑腾了半个月,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王后心善,将公主视为己出,经常抱到华泉宫一起吃饭,什么好东西都带上她一份,因此公主与扶苏十分亲近,简直就像一母所生。 小公主在华泉宫又用了一份早餐,林嬷嬷看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心想这丫头一年半载肯定是瘦不下去了,这以后胖乎乎的,可怎么嫁人啊——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婚嫁之事,可又着实使不上力气,急得她心里闷着一股火,憋得耳朵都快冒烟了。 哪怕不娶妻(毕竟是长子,正妻人选会有诸多考量),纳一个侧室也行,再不济,就收一个暖床的美人——有个女人在身边,总是有好处的。 “扶苏哥哥,昨天我在宫里看见了好多美人儿,她们有的头发是金色的,有的是栗色的,都打着卷儿,眼睛特别大,穿着大红色露肚皮的衣服,好像一点也不怕冷呢。”小公主边吸溜着粥,边说道,偶尔还手舞足蹈地加以描述。 扶苏愣了愣。 金发大眼睛的美人,想必是胡人吧。 自从赵国归降,很多在当地谋生的胡人美女都被送来咸阳,她们身段柔软,能歌善舞,举止孟浪,大受欢迎,许多贵族富商都纳了一个在家里享乐。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了咸阳宫。 扶苏泛起一丝苦笑,阿母模糊的面容再度划过脑际。 “想必是大王生辰要到了,有些人起了巴结之心。”林嬷嬷不以为然道,陪伴公主的侍女也跟着附和,两人接着聊起了宫中八卦。 扶苏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忽然喝粥的手一顿。 胡人。 亡秦者胡。 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吧,胡人美女又如何能亡得了秦?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发现小公主正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眼巴巴地盯着他碗中许久未动的炖羊腿,他被她的憨态逗乐了,夹起羊腿放进她碗里。 小公主爆发出呜嗷的欢呼,迫不及待一口咬上香喷喷的羊腿。 在她幼小的认知体系里,唯有美食,才是最值得倾注心血的。 节食什么的,还是等吃饱了,再说吧。 原因 “就只有这些东西吗?那边罐子里装的是什么,给我如实交代!” 楚萸凶神恶煞地挥动着一根小棍棍,朝房间西北角指了指。 郑冀和秀荷站在她身后,一脸同仇敌忾的表情,仿佛两个护法。 因为刚刚包扎好伤口,田青的面色还是灰中带青的,他讪讪地走过去,将压在罐子上的杂物挪开,掀起压口的红布条,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 “回公主,是茶叶。”他的声音里还饱含着歉意,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愿意承受任何责罚,“我家在邯郸就是做茶叶生意的,来秦国也是重操旧业,后来赵国覆灭,我怕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便断了生意,隐姓埋名到了这里。” 楚萸从鼻孔喷出一声闷哼,扫了一眼摊满床铺的各国货币,以及一小袋黄澄澄的金币,总算明白他之前为什么总能便宜买到食物了。 不是别人给他便宜,而是他用自己的小金库把差价给填上了。 还挺讲义气。 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感动,但很快她就压了下去,继续维持着凶恶神色。 谁让他闯下这么大的祸,还让她在那样玉树临风、丰神俊秀的扶苏公子面前丢人现眼…… 一想到自己鼻血滴答的画面,她就忍不住抓狂,脚趾头在鞋子里抠来抠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她呲起细白的小牙,母夜叉般端着肩膀走到半人高的罐子旁,低下头查看。 干燥的茶香扑面而来,说不出的好闻,她探手捞了一小把,眯起眼对着阳光鉴看。 事实上,从小生长在北方的她,对于茶叶一窍不通,甚至都品不出红茶和绿茶的区别,她喝得最多的是咖啡、奶茶或者各种网红品牌下的果茶,偶尔也喝塞满香精的茶包,对于这种纯天然的茶叶,统共就没领略过几次。 但从气味判断,应该是好茶,与两千年之后没什么差别,它们仿佛拥有抵抗时间的魔法,相似的味道穿梭千年,飘香恒久。 不过,她好像没怎么看到这里有人喝茶,偌大的街面甚至连单独的茶楼都没有,似乎只有一家酒肆提供茶水,还是作为酒足饭饱之后的消遣。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郑冀解释说楚人挺喜欢喝茶的,而秦晋之地相对更喜欢酒,茶叶并不热销,算是小众口味,但也不愁销路,很多读书人喜欢,觉得喝茶能凝神静气,保持思维清晰。 那是当然,里面有咖啡#因嘛。 楚萸点了点头,刚要将手心里的茶叶倒回去,郑冀突然探头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维持的威严,差点就没挂住。 “公主,这茶叶不像是产自楚地,叶子宽大,颜色偏深。”他若有所思,瞅了田青一眼,“倒有点像胡人的东西。” 田青实诚地点了点头:“没错,我的生意就是从胡人手中买茶叶,然后再卖出去。苦寒之地生长的茶叶味道很不一样,可以卖更高的价钱。” “你就属于中间商赚差价呗。”楚萸来了兴趣,隐约觉得她可以用这些茶叶做点什么,反正田青是肯定不会拿去卖了,扔在这里也是累赘,跑路都带不走,还不如——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蜜雪冰城、霸王茶姬等一系列牌子,有点馋了…… “田青,作为对你的惩罚,我就把这罐茶叶没收了,希望你以后吸取教训,不要再惹事。”楚萸模仿着单位领导的口气,板着脸批评道,理直气壮地把茶叶据为己有。 田青“嗯”了一声,认下这一责罚,眼睛朝床上瞄了瞄:“公主,这些钱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您一并收下吧。” “你自个儿留着吧,给我的话,可能一个月就挥霍没了。我不要你的钱,钱是死的,早晚会花光,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钱生钱!” 她说得铿锵凛然,秀荷拍着手一脸崇拜,田青则和郑冀默默对视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主子可能又犯病了,两人同时想。 “诶,罐子后面是什么?”一抹暗沉的颜色被阳光照亮,在楚萸眼角闪了一下。 田青脸色微变,刚想上手制止,楚萸已经将那东西缓缓抽了出来。 竟然是一把长剑。 青铜质地,坚固厚实,比楚萸的手臂还略长些。楚萸之前估算过,原主身高大约165,那这剑至少也有60多厘米。 楚萸不懂兵器,她只觉得这剑简直不要太帅气,冷酷又威风凛凛,和昨夜扶苏腰间佩的那把有的一拼,绝非普通小兵手中的铁疙瘩。 她惊艳地左看右看,还费了好大劲儿把剑身抽出一小截。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用,剑刃像是锈在了里面,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拔出这么一小块。 不行,这副身体虽然体质不错,但耐力也太差了,拔个剑都累得满头大汗,这要是被追杀,还没等落入敌人手中,自己就已经跑断气了。 她暗下决心,从今晚开始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尤其在这种乱世,身娇体弱还生在普通人家,无异于一株暴露在寒风中的小蒜苗,气候稍一恶劣,就会被连根拔起。 反正她现在也没人要了,若是自己还不好好照顾自己,简直人神共愤。 “这剑是你的吗?”楚萸把剑递给田青,擦着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地问。 铿铛一声,利刃出鞘,微微泛青的剑身,游龙般划过她的视野。 方才她呲牙咧嘴也没能拔出来的剑刃,被田青单手轻描淡写抽了出来。 “是我师傅留给我的,做生意免不了走南闯北,这剑锋利,带着防身正好。”田青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朴实。 楚萸气呼呼地瞥了他一眼,强身健体的意念愈发强烈。 “这把剑我也没收了。”她一把夺过来,笨拙地收入鞘中,“谁知道你会不会拿它做坏事,总、总之先放着我这儿保存吧——” 她其实对武器毫无兴趣,但这把剑和扶苏的佩剑着实酷似,让她隐约有种购买了男神同款的暗搓搓爽感。 诶,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突然感到这种想法很可怕,也很可笑。自己一个被退婚的,居然还在这儿犯花痴,不想活了? 她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弱智念头抛诸脑后,胳膊却不由自主抱紧了剑。 “啊,这可不行啊,公主,剑很危险的,万一、万一——”秀荷连忙制止,差点咬到舌头。 “你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像是猜出她想说什么,楚萸翻了翻眼睛,撒谎道,“我就是想给自己增加点安全感。” 最终,对于田青的批#斗,外加屋内大搜查就告了一段落。 楚萸当晚用热水泡了一碗茶,又往茶里加了大枣和枸杞,嗅着熟悉的氤氲香气,楚萸感慨万千,忍不住一口气喝光。 呜呜,好喝。 不仅好喝,还益气补血。明天她再试试果茶,对了,还可以做花茶,这个季节正值花瓣凋零,她可以采一些泡茶。 什么菊花、桂花、玫瑰、茉莉、金银花,都可以往里面泡。 她被这个计划鼓舞到了,觉得在秦国人生地不熟的小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 也不知道长公子会不会喜欢喝茶…… 她邦邦邦在自己脑袋上捶了三下,猛地又灌了一碗茶。 差不多得了,卵虫上脑了吗? 然而冷不丁喝多了茶叶,导致她根本睡不着,不得不顶着疲倦的眼皮和亢奋的神经,来到院子里吹凉风。 秀荷亦未寝,正在往晾衣绳上挂衣服,看见她一身白衣,幽灵般飘出来,吓得手一抖,衣服落在了地上。 “公主你别吓我。”她拍拍胸口,重新挂好衣服。 “呐,秀荷,你跟我实话实说,我到底为什么被退婚了?”楚萸柱子般杵在她身后,眼神游离,完全是一种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飘忽状态。 秀荷支支吾吾,怎么都不肯说,楚萸在石凳上坐下,半是威胁半是恳求道:“就是因为你们什么都隐瞒不说,才惹出了这么多事端,先是郑冀,然后田青,你们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死得更快——” 这话效果拔群,小丫头立刻怂了,连忙放下衣服,紧张兮兮地坐到她对面。 她幽幽地望了主子一眼,咽了口口水,如实招来: “去、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秦军发兵攻打楚国,但因为秦国丞相昌平君的背叛,导致秦军大败,二十万大军只回来几千人,秦王暴怒——” 昌平君?楚萸有些耳熟,但战国时代什么什么君太多了,她根本记不住,能叫上名字的也就只有战国四公子。 可是这和自己被退婚,有直接联系吗? 莫非是因为秦王气不过输给了楚国,不想让儿子再娶一个楚国公主? 不至于吧,秦王嬴政应该没这么小气…… 她示意秀荷继续说下去。 秀荷似乎在斟酌用词,沉吟片刻才开口道: “昌平君和您父王,当今的楚王是兄弟。当初您的祖父楚考烈王在秦国做质子,娶了秦昭襄王的女儿为妻,生下了昌平君,后来先王病危,王上便返回楚国继承王位,将长子昌平君留在秦国。昌平君自幼聪颖稳重,非常受华阳太后喜欢,后来也因平定叛乱有功而被秦王重用。” 楚萸屏住呼吸,一边一字不漏地听着,一边在脑海里勾画这些混乱的人物关系。 “所以这位昌平君的背叛,对秦王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楚萸若有所思道。 作为后人,她知道千古一帝最恨被背叛,然而讽刺的是,他的一生都充满了背叛——母亲,弟弟,仲父,甚至还有后来的李斯、赵高…… 他们都曾是他亲近信赖之人,现在又来了一个楚萸并不熟识的昌平君。 “是的,我听说秦王气得都吐血了。”秀荷忽然有了点幸灾乐祸,但很快声音又低沉了下去,“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那位昌平君,是秦王后的父亲,也是扶苏公子的外祖父。” 沉默像一道雷,骤然劈下,楚萸呆愕地瞪着秀荷,大脑停摆须臾。 然而秀荷接下来的话,才是王炸:“因为此事,很多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嚼舌头,说公子身上有一半的楚国血统,搞不好以后也要背叛大秦,为了制止这种流言,秦王后在秦王面前挥剑自刎,以此明志。” 后来秀荷又说了些什么,楚萸已经记不大清了。 她只感觉脑子很热,又胀又热,她趔趄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回了房间,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 她全明白了。 生母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隔断他与楚国的联系,他又如何忍心将母亲的良苦用心抛在一边,转头去娶她这个楚国公主? 一行眼泪滑落脸庞,她把头埋进硬邦邦的枕头里,抱着被子蜷缩成团。 好难受。 虽然难受,但她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 是为了扶苏,和那位刚烈的素未谋面的王后。 青铜剑立在床尾架子旁,散发出暗淡的光晕,楚萸想起它隐没在剑鞘下锐利而危险的剑刃,不禁浑身一颤。 光是想想就害怕到鸡皮疙瘩迭起,她不敢想象,那位王后当时是以何种决绝的心情,将刀刃挥向自己的。 而公子扶苏,在得知这一噩耗后,又是如何挨过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 他会不会梦见自己的母亲,衣袂翩跹,长发凌乱,躺倒在血泊中,犹如一朵正在凋零的山茶花? 楚萸将被子拉上额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这样的话,她和长公子,确实是没什么未来可言了。 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她将手指伸向床缝,摸出手机,缩进被窝,来了三分钟的网抑云。 三分钟后,手机熄火,她自己小声接着哼唱起来,哼着哼着,就抽抽嗒嗒地睡着了。 失落 近来,长乐坊的某条小巷里,经常会飘出奇特的香气,有邻居好奇凑过去,发现居住在巷尾的楚国公主一家,正在院子里生火,用三只大陶罐蒸煮着什么。 香味就来自于那些热气腾腾的陶罐。 那是一种很清新的茶香,味道说不上多惊艳,可就是让人闻着舒心,总也闻不够似的,余韵缭绕。 仔细再品,便会从茶香中嗅出几股似有若无的果香,嗅觉敏锐的,一下子分辨出了桃子和山楂,还有一种气味略显苦涩,不像是水果,倒有几分像药材。 他们纷纷挤进院子,围着陶罐和在陶罐前扇扇子的家丁,抻长脖子指指点点。 “姑娘,这煮的是什么呀?”有一个老婆婆忍不住问秀荷道。 秀荷透过白蒙蒙的水雾回答道:“是我家公主自制的果茶。” 老婆婆操劳了一辈子,吃的都是黄米大豆,哪里见识过如此精细且香味浓郁的东西,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顿觉满口生香,神思一下子就清明了。 一道水绿色的身影,捧着个竹篓,从院子一角拐出来。 身影的主人素面朝天,头上仅以一根褪色木钗束定发髻,却依然难掩绝色姿容。 她分明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妖妃脸,却总笑呵呵的,黑黑的小鹿眼弯成两道月牙,看着喜庆又讨喜。 “邻居们,这是我老家特产的水果茶,今天免费请大家喝。”她指了指石案上的几只碗,冲田青使了个眼色,田青立刻从每只陶罐各舀出一碗,想了想,将山楂味的那碗先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颤巍巍接过茶,吹了几口热气,就迫不及待喝了起来。 其他人也跃跃欲试,但更多的还是在等老阿婆的反馈。 阿婆上了年纪,食欲不振,家人们都愁坏了,没想到这一碗山楂茶下去,肚子顿时“咕咕”了两声。 老阿婆放下碗,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角,田青很有眼力见地又给她舀了两勺。 “好喝,真好喝。”第二碗下肚后,老阿婆揉着肚子赞道,转头去寻自己儿子,“老三,我这会儿感觉肚子饿了,快点给我拿一个馍馍吃——” 众人见状,啧啧称奇,有同样消化不好的,嚷着也要喝山楂茶,几个小姑娘凑到散发桃子味的陶罐前跃跃欲试,郑冀麻利地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 他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姑娘们一边喝茶一边偷眼瞅他,春心芳动之下,更加觉得茶味馥郁,唇齿留香了。 人越聚越多,楚萸家里的碗肯定是不够用了,很多人回家拿来自己的碗,像领灾粮一样排队,一个上午过去,几乎整个巷子的人都至少喝过一碗了。 借着这个机会,楚萸也把方圆数里的邻居们都认了个脸熟。日落时分,随着罐子里的茶水见底,人群纷纷散去,楚萸观察了一下,发现只有菊花红枣茶还剩下一小半,似乎不怎么讨喜。 果然,人都是感官动物,实际上菊花茶才是最有功效的,可她也没办法跟古人普及这些,有些事做太多就会被当成异类。 她倒是很想做点玫瑰花茶,可她不知道战国时代产不产这东西,再说现在是秋天,就算有也早凋零了。 秋天还能开花的,似乎就只剩下菊花了。 对呀,还有桂花,她眼睛一亮。 说实话,桂花绝对是花卉中最适合食用的,桂花糕、桂花酒、桂花凉粉、桂花拿铁……即便在现代社会,新产品也层出不穷。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打算过几天去摘些桂花丰富一下口味。 这场免费的茶水供给,仿佛是一块砖头,敲碎了邻里之间的某种隔阂,感觉最直观的就是秀荷和郑冀。 他们发觉邻居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生疏冷漠了,有的时候看见他们还会点点头,卖东西给他们时也不会再特意捡烂的、不新鲜的。 当然,还是有些人改不了刻板印象,依旧凶巴巴不讲理。总而言之,整体上比之前好多了。 楚萸这么做确实有收买人心的意思,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身处异国他乡,很多事免不了劳烦身旁人,多给朋友多条路嘛。 不过她本人,也很乐在其中。在原来的世界,她就是个愿意做公益的女孩,经常跑孤儿院、养老院,看到有人因为自己的帮助而稍稍好过一点,她便觉得幸福感倍增。 这天,她提着一只小陶罐,往裁缝铺走去。老板娘痛经,在深秋喝红枣茶调养一下总归是不错的。 一进店铺,就察觉到里面弥漫着浓重的996气氛,她蹑手蹑脚摸进去,看见十几个伙计正化身为触手怪,围着长板飞针走线,老板娘则像流水线上的工头般,在后面指指点点,眉毛都快飞到发际线上了。 楚萸顿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打算放下枣茶就走人,没想到老板娘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神秘兮兮地领进里间,说是让她帮着试件衣服。 那是件棕中带红的华贵礼袍,用料细腻,而且厚实,不像是常见的布匹。 楚萸小心翼翼穿好,在老板娘面前展示一圈,衣服很合身,除了略长些,以及胸口有些紧。 楚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收紧肩膀,原主胸前的两坨肉是她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饱满,即便在这样厚实的衣服包裹下,也曲线毕露,茁壮得犹如土地里蓄势待发的春苗。 “这衣服是哪位夫人定做的呀,肯定能赚不少钱吧?”楚萸心里涌起一股想要投资入伙的冲动,她想到了田青的那袋金币,眼睛狡黠地轻轻眨了眨。 “是齐国公主。”老板娘答,拿刷子刷了刷衣服上的毛球,“上周刚刚入秦。” 楚萸愣住,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齐国公主,为何入秦呢?”她木讷地问,胳膊半举着任凭老板娘刷刷擦擦。 老板娘扑哧笑了:“傻姑娘,那你是为啥入的秦啊?”像是在笑她明知故问。 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动了一下,她垂下眼帘,盯住地面上被扫下来的毛团,半晌未发一言。 历史上,从秦昭襄王开始,秦齐两国基本处于交好状态,且经常互通商贸,齐国在这个当口送公主来,想必也是要缓和跟秦国的关系吧。 “那、那万一是献给秦王的呢?”她忽然冒出一句,嗓音微微有些发尖,胳膊还半举着,像是早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两个部件。 “这就不是我等能探知的了。”老板娘是个务实的人,对此类八卦没什么兴趣,然话虽这么说,她经常出入官宦人家,自然是知道些内幕,“那公主我见过,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端庄大方,且颇具才情,一看便是齐王精挑细选出来的,王上一贯看重长公子,依我看,还是配给长公子可能性更大。” 楚萸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两条胳膊,缓缓放下,抿起嘴巴,不知怎的,心里滚过阵阵失落。 傻瓜 整个晚上,楚萸都有点儿心不在焉,饭吃了两口就撂下筷子,盯着落在外面的一颗米粒发呆。 其实长公子再娶这件事,已经和她毫无干系了。他们之间的关联,早在一年前就被一刀两段,原因她也能够理解,只是渣爹拒绝将她接回去,生生让她卡在了目前这种尴尬处境之中。 她用手指捻起那颗米粒,目光飘忽了好一阵子才重新聚焦。 米粒又粘又软,就像此时的自己。她忽然无比同情这具身体的主人,若自己不是来自其他时空的灵魂,而是原主本人,面对这种局面,会不会崩溃? 一定会的。 她的经历简直就是一部悲情,处处透着绝望与嫌弃——父亲不要她,未婚夫抛弃她,有家回不去,被迫在这乱世中的敌国谋生存,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对未知未来的惶恐。 她的灵魂有一瞬间仿佛飘出了体内,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少女,在黑暗中孤独地行走着,周围悬吊着很多盏风灯,但它们都照不到她,所有的地方都洒满光亮,唯有她周围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黑…… 眼眶泛起酸涩,楚萸抽了抽鼻子,将米粒轻轻刮蹭在桌沿上,起身回了屋。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重重呼出一口气。 原主都这么惨了,自己可得支棱起来啊—— 就算所有人都不爱自己,她也得爱自己。占了人家的身体就要好好替人家经营人生,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爱她,至少郑冀和秀荷是死心塌地跟着她的,她也不是一无所有。 反正她对渣爹也没有感情,对目前处境倒不至于生出什么强烈的恨意,作为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人,她至少知道秦国是最终胜利者,就算让她回楚国,她还不肯去呢。 这样一想,心里舒坦多了。 如果那一晚,没遇到公子扶苏,就更好了。 她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了床榻上。 不要灰心,不要丧气,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斯嘉丽的名台词,觉得自己心灵能量直线飙升。然而第二天天一亮,她又忍不住em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好半天饼,才把脚丫伸进鞋里,垂头丧气地下了榻。 吃过早饭,她鬼使神差地又提着一罐茶去了裁缝铺。老板娘正要出门,一问是去齐国公主下榻的驿馆送衣服,楚萸脑子一热,说让我也跟着去吧。 老板娘深深地看她一眼,挑了挑眉,仿佛在问你确定? 楚萸认真地点了下头,不等老板娘开口,就一骨碌爬上马车,壁虎一样死死贴在车板上,生怕老板娘把她提拎出去似的。 老板娘无语,抬腿上了车。马车颠簸了约两柱香的工夫,总算停了下来。 期间,老板娘一直拿眼睛睨她,见她正襟危坐,目光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一副视死如归般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 “孽缘啊。”她小声嘀咕,撩开门帘跳下车。 楚萸也皱着鼻子下了车,她现在大脑割裂成了两块,一块在质问她为啥要来,来了有什么用,是不是有病?另一块却磕了兴奋#剂似的催促她,快进去快进去,看看那个公主到底有多“精挑细选”、“端庄大方”…… 其实,昨天这两个词也很刺痛她,因为她知道“她”不是被精挑细选的,“她”也不够端庄大方,多少有点小家子气,这些楚萸都能从其他人的态度中窥探出来。 不知怎么的,她对原主有了种同仇敌忾的情感,就是莫名不爽“她”被这样对待,可让她反抗逆袭吧,她也着实没这个能力,万一没逆袭好,把命再搭进去,可就不值了。 反正现在在她眼里,自己的小命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个时代,杀个人就是手起刀落的事儿,想丧命简直不要太容易。 尽管在车上想象过,楚萸还是被眼前驿馆的恢宏壮观给惊到了。 就像是个小型宫殿,檐角飞扬,高楼迭起,朱色围墙仿佛望不到尽头,门口有一队披甲军士把守,无比的庄重、正式。 和这里相比,自己的宅邸简直像个依附在公园旁边的公共厕所。 同样是公主,这待遇差别,还真是巨大到离谱。 她忽然有点不想进去了。 何必自取其辱呢? 她打了退堂鼓,老板娘在她后背怼了一肘子:“别发呆了,要来的是你,往后退是做什么?堂堂的楚国公主,就这点儿气魄?” 楚萸愣怔片刻,随即鼓起腮帮子:“谁、谁退缩了,你不要胡说。” 见自己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老板娘敛去眼底笑意,昂首挺胸地踏上台阶,楚萸也气咻咻地跟了上去。 验明身份后,她们被放了进去。庭院幽深,几座假山掩映在半红的枫叶之中,很有意境。 几个衣着鲜艳的少女在门口说笑,她们都是丫鬟打扮,却个个容貌出挑、身姿绰约,笑声银铃般清脆。 楚萸数了数,一共七个,应该都不是近旁伺候的,整体人数只会更多。 对比自己只陪嫁来两个仆从,她更加失落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眼睛盯着老板娘的裙摆,随她穿过大小回廊,拐进一间香气缭绕的宽敞厅房。 没有什么离谱的波折,她很快就在一串串白色珠帘后,看见了手持竹简,安静的齐国公主。 她一袭庄重的淡褐色长袍,镶酒红褶边,皮肤白皙,额头光洁,鼻梁挺直,即便垂头依然可见那道立体的轮廓线条。 老板娘上前拜礼,公主不急不徐地抬起头来,冲她露出微笑。 此时恰有一束阳光照进来,洒落在她如花般的笑靥上,与头顶那只刻有繁复花纹的镶金玉冠相映生辉。 非常美,是那种五官端正,国泰安民,眉目如画的大气美。 不仅外表挑不出一点毛病,气质更是沉稳练达,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优雅。 楚萸垂下眼睛,脑中浮现她与长公子并肩而立的画面。 一样的矜贵,一样的气度非凡。 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就……挺配的。 原本躁动不已的心绪,顷刻之间平静如水,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有点湿,但问题不大。 就这样吧。 真是的,为什么非要跟过来呢? 像个傻瓜一样。 兔子 今日艳阳高照,空气清新,很适合秋猎。 咸阳东部的北山围场里,秦王的几位较年长的公子正策马搭弓,围剿一只体型健壮、灵活敏捷的公鹿。 围场内,阵阵尘土飞扬,围观士兵的喝彩声与胡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很快一只破空而来的秦箭,射中了公鹿的右前腿,公鹿吃痛趔趄,还未来得及弯下伤腿,另一只箭便紧追而来,正中它的后脑。 力道之大,箭尖已穿脑而出,公鹿翻滚在地,四肢抽搐几下后就一动不动了。 “还得是兄长你啊。”嬴濯勒住缰绳,有些遗憾地望了眼自己略微射偏的箭簇,转头对轻甲白衣的扶苏笑道,“连发两箭全中,佩服、佩服。兄长一贯骑射厉害,是我们的表率,可一年前也未曾如今日这般精准利落,看来这一年的军营之行收获颇多啊。” 扶苏笑笑,调转马头:“我看你倒是越来越会恭维我了,骑射这种多练习就好,军营里更看中的是配合,确实能收获不少,你若是想去,也可以说与父王。” 其实这还不是他最好的状态。自从回到咸阳,除去第一日夜宿华泉宫睡得还算踏实,其余几日夜夜失眠。助眠的香也熏了,药也吃了,仍然毫无睡意,几乎是硬撑到天亮,才勉强睡上几刻钟。 “我都求过好几遍了,父王就是不肯让我去。”嬴濯叹气,“只肯交给我些军辎采购的事情,果然父王还是更看重兄长你。” 两人年纪相仿,从小又一起长大,自然是没有很多顾忌,基本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在最险恶的战场上,也绝对放心将后背托付给对方。 “战时军辎可是重中之重,若非绝对信赖,怎么可能派你去。”扶苏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并非只有上战场杀敌才能立功。” 为了调动百姓参军、英勇杀敌,秦国目下采用的是军功制,按人头论封赏。士兵在战场上只要杀敌一人,就可以免除其全家的徭役和赋税;斩首敌军军官一名,可授爵一级,赐田一顷,赏宅九亩。 也就是说,一个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只要不怕死,敢杀人,就有可能一举飞升,成为人上人。 当然,更多的,还是将残缺不全的尸体,留在异国他乡的焦土之中,任由秃鹫乌鸦啃噬。 扶苏扬了一下手,马上有侍从上前将死去的公鹿就地砍去脑袋,浓稠的鲜血渗入地面,鹿头被悬挂于旗头,鹿身则被抬下去剥皮烹煮。 这次狩猎算是兄弟之间的一场小聚,猎鹿只是个开胃菜,接下来,他们会狩猎一些更具挑战性的猎物,比如野猪、飞禽或者兔子。 前者攻击性强,后两者目标不好瞄准,无论哪个,都能激起这些年轻男儿的热血与好胜心。 后方有马蹄逼近,刚满14岁的公子高挥鞭追上他们,手里提着一只胖嘟嘟的松鼠。 显然他刚刚并没有卷入兄长们的竞争,而是剑走偏锋,自顾自地追踪一只松鼠,且大胜而归。 他身子骨不像几位哥哥那样健壮,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狩猎,不管怎么说,好歹没有辜负“狩猎”这两个字的意义。 “阿高,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趁这东西在树下打瞌睡,才把它拿下的?”从另一侧策马缓缓靠来的公子将邑调侃道,他比公子高大一岁,个子却不小,嗓音也宛若一个小大人。 “你太小看我了。”公子高将松鼠抛到将邑身上,冲他做了个鬼脸,“我提前在它巢穴下方放满榛果,它太贪心,一口气吃太多,跑不动了。” “你这是作弊。”将邑不大高兴道,又把松鼠抛了回去,“你等着,一会儿我一定要射中一只比你这个大很多的。” 公子高不理睬他的叫嚣和攀比,怡然自得地将松鼠挂在马侧腹的绑带上。 “看来,阿高比较适合当谋士。”扶苏爽朗笑道,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被弟弟们生龙活虎的打闹声涤荡一空,神思重新清明活跃起来。 嬴濯不动声色瞄了他一眼,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他自然知道扶苏为何离开咸阳,若非父王接二连三的召唤,他可能根本就不想回来了。 至少,在摆脱那件事的影响前,不会回来。他了解自己的兄长,在温润知礼的外表下,他比谁都倔强。 像是感知到了他的注视,扶苏转过脸来,冲他淡淡一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 嬴濯只好主动找话题:“听说过几日父王会举办盛大宴席,招待刚刚入秦的齐国公主。” 扶苏微微移开目光:“眼下四国局势动荡,魏国羸弱不足为惧,燕国远且难成大器,唯有齐楚两国变数较多,父王此举想必是要稳住齐国,我听闻楚王正派人积极游说齐王,想与齐国合纵抗秦,而齐王此举明显是在表明态度。” 嬴濯点头:“齐、楚两国虽然国力渐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体量摆在那里,一旦联合起来,确实不好办。” “什么齐国?”将邑听了个只言片语就凑过来,“我听我阿母说了,那个齐国公主特别漂亮,而且博学多才,带过来两车古书典籍,都是稷下学宫的藏品,父王一收到就迫不及待挑灯夜读,宝贝得很。我真羡慕你啊,扶苏哥哥,先是楚国公主,后又有齐国公主,我什么时候也能讨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公主呢?” 小公子早熟地说,并露出向往的神情。只是这副多情而忧郁的神态不适合他,公子高和另外两位弟弟在一旁哄笑起来,惹得小公子怒目而视。 扶苏并未言语,嬴濯抬腿踢了将邑一脚:“我说你呀,想要娶公主,就赶紧跟父王讨去。现在讨过来,还是风光无限的公主,若是再等几年,等六国被我大秦消灭殆尽,那就只剩下任人挑拣的女奴了,和这猎场里的猎物没什么两样。” 这话虽然粗鲁无礼,但事实就是这样。 正说话间,前方某处突然起了喧哗,兄弟几人齐齐扭头看去,见两个士兵正搡着一个年轻女子往这边走。 女子着粉色曲裾,乌发浓密,身姿婀娜,一根素白的腰带,勒出一截勾魂摄魄的小蛮腰,拉拉扯扯间,娇软得宛如一株攀附在大树上随风摇曳的小花。 扶苏远远地觉得那身影无比眼熟,待人被拽近了,只觉两眼一黑。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也是楚萸想问自己的问题。 她听邻居说北山附近桂树林立,便想着过来采点桂花泡茶,没想到正哼着歌愉快地往篮子里摘花,一只屁股肥肥的兔子突然窜出来,吓得她把满篮子花都抖落了。 兔子见了她就跟见了救星似的,沿着裙角一路攀爬,最后钻进她怀里,瑟瑟发抖。 楚萸从小就超爱毛茸茸的小动物,欢喜地拿脸蹭它,蹭了一嘴的毛,还没等她尽兴,两个凶神恶煞的小兵就一边嚷着“前方何人?”,一边冲过来把兔子从她怀里提拎出来,还扭住她的胳膊,质问她为何来此地? 然后她就一边辩解,一边稀里糊涂地被拉扯到了这里。 “报告公子,这丫头鬼鬼祟祟的,还偷拿了猎物,我等觉得她实在可疑,便捉拿了过来。”小兵一号汇报道。 “谁、谁鬼鬼祟祟了?”楚萸气不过,心想你要邀功也不能倒打一耙啊,连忙扬起脸来,想要跟面前高高坐于马上的几位“大人物”好好解释一番。 然而,她的目光扫过嬴濯时猛地一顿,等扫到扶苏时,已经接近石化了。 她是谁?她在哪儿? 她满脑子都旋转着这两个问题。 “这不是楚公主吗?”嬴濯冷哼一声,松松握住马鞭,在马背上轻轻拍了几拍,他的动作有点暧昧,仿佛鞭笞的不是胯#下的这匹马,而是狼狈站在他面前的楚萸。 楚萸有点惧怕他冷硬而揶揄的目光,心虚地垂下睫毛,她能感觉到扶苏也在认真而探究地望着她,便更不敢抬头了,脖子上像压了只秤砣。 明明早上刚刚发过誓,决定忘记一切,从采摘桂花开始,好好经营生活,搞搞钱,方便以后随时跑路,结果不到半天时间,就再度遇到了让她心乱的始作俑者,不仅如此,还附带了另一位对她很不友善的公子哥。 这是什么倒霉的概率? “楚公主,你来这里做什么?”扶苏开了口,声音透着一股奇异的温和,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一寸寸从她身上扫过。 楚萸嘴巴翕动了两次,才把话音送出来,只是眼睛仍然低垂着,虚虚地盯着眼前白马的蹄子: “我……我听说这里桂花盛开,便过来摘些花瓣做花茶,正摘着呢,一只兔子蹿了出来,窜进我怀里,然后这两个人就跑过来把我扭住,非说我偷什么猎物——” 说着说着,她好像有点儿底气了,气鼓鼓地把头一抬:“我根本就不吃兔肉,偷它做什么?就算你们是秦国的公子,也不能无理取——” 她的眼睛不经意瞥到了挂在旗子上的鹿头,顿时吓得一哆嗦,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闹”字化成一声颤音,被她战战兢兢地半吞回去。 她想起古人似乎有杀人祭旗的传统,脑子里顿时闪过自己脑袋挂在上面的场景。 不不不,不会的,只是偷了一只兔子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诶,她没偷兔子呀,分明是它自投罗网的…… 她气咻咻地瞪了眼被士兵拎住耳朵的小兔,可它瑟瑟挣扎的模样实在可怜,让楚萸根本不忍心迁怒,甚至生出了同情。 扶苏俯下目光,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兔子,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点儿分不出彼此了。 一样的颤颤巍巍,软白肥润,散发出一种命悬一线的脆弱。 他忽然感到,喉咙异常干渴。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干渴,令他微微有些心烦意乱。 为难 “放她走吧。” 扶苏随意抬了抬手中的马鞭,扭住她的那名小兵立刻松开束缚,向后退去一步。 楚萸赶紧抱住肩膀往旁边挪蹭,一双眼睛还戒备地朝后瞟,就像生怕再被擒住似的。 那副样子,更像是一只被踩到短尾巴的小兔了。扶苏掩去一抹笑意,拉起了缰绳。 一股夹杂着远处桂花香的微风轻轻拂来,掀动她的额发和耳珰,也吹来在另一位士兵魔爪下痛苦扭动的兔子的哀叫声。 楚萸于心不忍,可她好不容易才被放过,真的不敢再多管闲事…… 她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默道了个歉,扭身就要跑离这个是非之地。 咕咕……咕咕……咕咕。 小兔的悲鸣越发急促、尖锐,就好像察觉到她即将弃它于不顾,那声音简直犹如在泣血,楚萸用力攥紧拳头,刚刚转过一半的身体,唰地一下又扭了过去。 她扬起面庞,望向正扯紧缰绳意欲调头离开的扶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小家子气:“长公子,这只兔子……可、可以送给我吗?” 她原本想说的是“能不能把这只兔子也放了”,但转念一想,兔子本就是猎场里的猎物,她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敌国弃子,有何底气和能耐对人家颐指气使,不要命了吗? 扶苏一愣,腿在马侧腹上轻轻踢了一下,马停住转圈的动作,两只前蹄不紧不慢地在地面上刨着。 其他正欲调头的公子闻声也好奇地侧转过身,十几只眼睛同时落在她身上,让她蓦地窜起一阵紧张。 她忽然察觉到,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带了点儿撒娇的意味,她算什么啊,他凭什么送兔子给她? “我、我……我是觉得我们之间挺有缘分的,刚刚它突然就跑进我怀里,像个老朋友一样,反正这猎场这么大,肯定还有很多猎物,若是长公子能成全,芈瑶不胜感激。” 说罢,垂头行了个礼。 低头间,没等来扶苏的回应,却听见了嬴濯不怀好意的揶揄: “平民尚懂得以物换物的道理,公主想要这只兔子,拿什么来换呢?” 楚萸心头一梗,恨不得能立刻化身为神奇女侠,一把将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从马背上薅下来。 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继续垂着脑袋,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能交换的。 她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好像就只有床缝里那只手机了。可惜古人不懂它的价值,搞不好还会被当成邪祟妖物给扔火堆里烤。 “哦,我想起来了。”嬴濯突然抬高声音,语气听起来更加欠揍了,“公主似乎特别擅长唱歌,不如公主来一首你们楚国当地的民谣吧,如果你唱得足够令人满意,兄长或许会把那东西赏给你。” 楚萸面上一热,连耳朵都红得发烫。 这赤#裸#裸的羞辱,如同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若是换个别的场景,她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就一首歌而已,她本也没什么家国仇恨,大家都是中国人,谁也别笑话谁,唱就唱呗。 可她现在面对的,是一群居上位的少年人,一旦开口唱歌,那简直就跟歌妓没什么差别了,就算她里子不是楚国公主,也会倍感屈辱的。 何况他还用了“赏”这个字,分明就是将她贬低成了供人玩乐的伶人。 这家伙,到底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怨?还是单纯的性格恶劣? 可若是性格恶劣的话,为什么还会救下郑冀呢? 楚萸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或许是出于触底反弹的原理,她突然升起一丝愠怒与莽撞,她咬住下唇,再度抬头,目光沿猎场扫视一圈后,直接落在扶苏身上。 他逆着阳光,面上的表情看不大真切,但她知道他正在安静地凝视着她,眼神里并没有显露轻蔑或者嘲弄。 但他亦未开口制止嬴濯,就像是也在看她会如何为自己解围。 或者,接受这个羞辱,泪眼婆娑地为他们高歌一曲。 少女嗓音婉转如夜莺啼啭,再配上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娇柔神态,那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仿佛失去全部依靠任你拿捏—— 没有男人能抗拒这种冲击,他已经清晰听到身后接近成年的弟弟们,那微微加快的呼吸声。 他也是男人,偶尔也会涌起这种近乎邪恶的摧毁欲。就比如刚刚,他觉得她像只猎场里的兔子,而他接下来第一想做的,就是搭弓射中一只兔子。 如果是她怀里的那只,就更好了。 射中它,捕获它,让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身上都带着他的箭痕…… 他也说不清这股欲念的由来,莫名就是想这样做,否则无法平复心底那阵蠢蠢欲动的干渴。 他沉默地迎住她勇敢投过来的目光。 少女眼神清澈,下巴却因为紧张而微微紧绷着。正午阳光喧嚣,为她桃子一样鲜嫩的脸孔,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使她看上去多了一份圣洁与……温暖。 所以,你会怎么做呢,芈瑶? 他以眼神无声地问道。 驯马 一大片乌云掠过,短暂地将太阳遮住。 因了这忽然暗下来的光线,周遭仿佛刹那之间陷入死寂,唯有近旁一只刚刚成年的胡马不驯服的嘶鸣声,以及马上士兵被掀翻在地的沉闷摔打声,背景音般填充着这份沉寂。 乌云很快飞掠而过,阳光重新洒满大地,不知是否因为光线骤然变化的缘故,扶苏看见少女白嫩的脸庞上,倏然扬起一抹明媚。 她没有做出笑的动作,可他却感觉她全身都在散发笑意。 那是一种纯粹无害,幼童般欢快的笑意,它们汇聚在她小鹿般湿漉漉的黑亮眸子里,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 胸口蓦地被烫了一下,心底暗无天日的某处,顷刻之间似有大簇花团盛放,他甚至能听见花骨朵噼啪绽放的轻快声音。 “唱歌确实是芈瑶所擅长的,但在此时此地未免显得太过胭脂气。”楚萸顶着这份明媚,柔声说道,唇边两只梨涡若隐若现,“各位公子见多识广,寻常的技艺早司空见惯,芈瑶倒是有个符合当前情境的小技能,可以表演给大家看。” “真的吗?”将邑把脑袋从两位兄长肩膀上探出来,跃跃欲试地问,“那你要表演什么? 他长得虎头虎脑,不似年长那两位五官如刻、面部线条锋锐,看着蛮好说话的样子。 楚萸忽地想起了自己的笨蛋老哥,他也是这种类型的长相,怀念之情令她微微盈起泪光,为了掩饰,她冲公子将邑甜甜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嬴濯脸上骤然乌云密布。 他面色黑沉,抬起一只胳膊,把弟弟的圆脑袋摁回身后,冷傲地睨了她一眼: “别在那故弄玄虚了,楚公主,若是你拿一些无聊的东西搪塞,耽误我们大好的狩猎时间,就算兄长大度不跟你计较,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楚萸心弦紧绷了一瞬,但她没时间害怕,有些事必须得一鼓作气,否则那股气就再难提起来了。 “并不会无聊的,公子。”楚萸努力维持微笑的表情,侧过脸,朝那匹正在被三名士兵拿绳索套着往后拉的胡马指了指,“我可以在一刻钟内,让那匹马安静下来。若是做不到,芈瑶甘愿受任何惩罚,若是顺利完成了,那就请长公子把兔子送给我,好吗?” 四周嘘声迭起,连套马的士兵都松懈了动作,朝这边看过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是疯了就是痴了,居然敢夸下这种海口。 那匹马,三个男人都压制不住,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驯服得了,信口开河也要有个限度。 简直太荒谬了。 半晌沉默之后,嬴濯下颌微抬,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开口道: “好,一言为定。” 然后就松放了缰绳向后仰去,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姿态。 楚萸用力咬住嘴唇,目光转向扶苏,像是在等他最后拍板。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虽然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很想对她说“你可以只唱一首歌的”,或者“你再求求我,我可以让你直接把兔子抱走”…… 当然,最后一句,是需要她自己意会的。 然而,她的眼光无比坚定、澄澈,让他倒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决心。 他也确实挺好奇,她会如何完成这项任务。 “好,我答应你。”他说。 楚萸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披挂着无数道炙热的、各怀鬼胎的视线,转身朝那匹四蹄乱刨,周身尘土萦绕的马驹碎步走去。 楚萸的父亲是驯马师,从英国留学归来、奖状证书执照一大堆的专业驯马师,不仅父亲,大伯和爷爷也都是驯马师,再往上她就不知道了,所以也说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一份家族事业,但她和老哥都另有主业,驯马、骑马只能算业余爱好。 不过,对付这匹明显不是因为暴躁而发狂的马驹,足够了。 古人驯马,采用的都是土方子,那就是以武力压制,让马屈服认命。 当然在现代社会这也是主流做法,只是眼前这匹马,耳朵向前竖立着的,而非向后趴着,这就表明它并非想要攻击什么,它可能是身体某个部位难受,因而表现出了目前这种不驯服的状态。 楚萸放轻脚步,示意套住马头的士兵不要松手,小心避开马蹄,伸出一只手掌,放在马不断乱晃的鼻孔下。 或许是祖辈从事驯马行业的缘故,他们一家人身上的气味十分独特,大多数马闻到都不反感,甚至十分乐意亲近。 就好比有人很讨小动物喜欢,有人则万年狗不理,去个猫咖都没猫搭理,撸谁谁跑。 当然她也有赌的成分。万一这匹马不吃她这一套,她可能就无法施展下去了。 还好,她的气味如安抚剂般起了作用,马渐渐停住了挣扎,温热的鼻子追寻着她的手掌,湿哒哒热乎乎的。 它的两只后蹄已落地,只有右前蹄还在暴躁地刨动。 楚萸大胆地靠得更近些,近得连控马的小兵都为她捏了把汗,她熟稔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从马的额头,顺毛摸到脖子,一下一下,一趟一趟,直到它伸出舌头,开始舔她的手臂。 大约摸了五六分钟,楚萸抬起下巴,示意小兵们可以松开绳套,三人犹豫着缓缓松开了手,但接下来楚萸的动作,却吓得他们连忙又把绳子捡了起来,紧紧攥于手中。 只见楚萸居然大剌剌地蹲下身去,徒手抬起了那只还在刨动的马蹄,甚至还趴伏在地上,将头伸到底下观察。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他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同样屏神凝息的,还有身后不远处,端坐于马上的几位公子。 “你们这儿有草料吧,取些好的过来。”楚萸这时转过头,对其中一位士兵吩咐道。 他不大理解地顿在原地,楚萸叹了口气,指了指马蹄:“它这只脚掌里卡了一块碎铁片,因为疼才不停地躁动,你拿草料喂它,趁它吃得香的时候,快准狠地把铁片扯出来就行。” 小兵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招呼一名同伴,一起去搬草料。 楚萸直起身,满意地拍了拍白马肌肉鼓胀、线条流畅的侧颈,白马依恋似的把头凑向她,鼻子不断地往她颈窝处拱,哪还有先前那副暴躁、狂戾的模样。 “好啦,好啦,别这样,好痒啊。”她咯咯笑着又在马背上捋了一通,忽然压低声音,“以后你要多多努力,多吃点草料,打仗的时候能跑就跑,小命要紧。” 其实,直到彻底将它安抚下来,她才注意到它有多英俊,皮毛锃亮,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写着勇猛,这样的马,绝对是在战场上配给主将的,脚程快、爆发力强,光看腿部肌肉便可窥知一二。 所以,她至少目前不必担心,它会受到亏待。 最后拍了它一下,她神采飞扬地回到秦公子面前,眉毛微挑,两只小手往前一摊,明丽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在说: “兔子呢?拿来吧。” 她注意到嬴濯的脸色很不好,看得她十分解气,甚至想冲他吐吐舌头,但她可不敢,只是略微扬起一条柳眉,小猫般得意地炫耀了一小下。 顷刻之间,浓重的低气压自上而下兜罩而来,吓得她赶紧收敛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胆战心惊地将目光转向扶苏。 她看见扶苏在笑。 就像是春水被微风徐徐吹动,漾开重重轻柔涟漪。 她抿住嘴巴,期期艾艾地眨眼,两只小手仍然巴巴地向前伸着。 扶苏朝拿兔子的小兵努了努下巴,小兵得令立刻上前,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恭恭敬敬地将小兔放进楚萸手中。 “谢谢长公子。”她搂住小兔,笑得春花灿烂,有那么一瞬间,连阳光都被她晃得暗淡了色泽。 扶苏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霾,他忽然开口问道:“楚公主,你是如何学会这些的?” 楚萸沉浸在解救兔宝宝的喜悦中,脑子一时还没回过劲儿,脱口而出:“我爹教我的。” 话音刚落,她就警觉说错话了,抱着兔子的手指猛地一僵。 “楚王?”果然听见扶苏好笑似的反问道,“第一次听说楚王居然还有这本事。” 不不不,没你们老嬴家厉害,毕竟是靠养马发家的…… 她在心里疯狂吐槽,面上却只能紧绷着回道:“父王一直对驯马很有研究,我跟着学了点皮毛,没想到今日正好用上了……” 好在扶苏没有追问,他微微眯起漂亮的凤眸,以一种自上而下俯睨、笼罩的目光,将楚萸从头到脚梳理一遍。 然后,他扬起马鞭,轻轻一挥,胡马立刻调头,撒开四蹄,向树林的方向疾奔而去。 “啊,扶苏哥哥,太狡猾了!”将邑恍然大悟地叫嚷起来,连忙策马追赶而去,其他弟弟也跟了上去,新一轮的狩猎即将开始。 嬴濯并没有着急追上,他危险地眯起目光,俯在马背上,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楚萸一眼。 楚萸吓得抱着小兔想往后退,然而步子还没迈出一半,就被他从上面探出来的马鞭挑住了下巴。 粗粝的麻绳摩擦着细嫩的肌肤,很快便红肿了一大片。 “我说,你要是这么渴望男人,有的是地方可以去。”他恶毒地说,“倡馆、女闾、伎所,以你的样貌绝对大受欢迎,何必非要在我们兄弟面前打转呢?” 楚萸如遭雷击,大脑宛如宕机,半天也没能领会他在说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喷洒下恶毒言论的那个家伙,已经策马远去,只留下一片呛人的烟尘,在半空中飞舞盘旋。 楚萸木木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自己这是,被性#骚扰了吗? 间奏 “好可爱啊,公主,您在哪儿捡的呀?” 秀荷双手捞起肥嘟嘟的小兔,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小兔被放在花篮里一路带回来,身上还沾着几瓣桂花,此刻已经完全脱离了惊魂未定的状态,三瓣嘴吧唧吧唧啃着空气,在秀荷的爱抚下得瑟地抖起了短尾巴,浑然不知它的救命恩人正撇着嘴巴,单手撑腮,一脸阴郁地发呆。 说实话,楚萸有些被气到。 她长这么大,受到过的最严重人身攻击,是小学体育老师的那句“小胖妞”——小时候她贪吃,所以胖乎乎的,直到月经初潮到来,才跟吃了特效药般抽条、变瘦,出落得亭亭玉立。 除此之外,周围的人都蛮讲礼貌,就算不讲礼貌,也不至于一上来就讥讽她适合当娼#妓,饶是她脾气再好,也恨不得给那人几拳。 她气得乳腺疼,想问问秀荷原主和那个人模狗样的什么公子是否有过节,她始终觉得恶意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其中一定有什么隐含的原因。 一扭头,看见秀荷正满眼慈爱地给小兔扯菜叶吃,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位抱着初生儿晒太阳的小妈妈,看得她心里涌上一阵暖流,不忍心以不愉快的话题打断这幅温情的画面。 算了,不想了,骂就骂吧,自己现在活着都难,还怕污言秽语吗?再说,他针对的其实不是她,她就算生气也不达心底,权当被狗咬了。 只是心疼的感觉依然挥之不散,她不知道原主到底是怎么招惹上他的,幸好她穿越过来了,否则以原主的精神承受力,怕是又要上吊。 楚萸手指伸向篮子,捻起一朵桂花,放在鼻端闻了闻。 香气饱满馥郁,余韵悠长,是绝佳的酿造原料。 情绪一下子又昂扬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一坛坛特制的桂花酒正在冲她招手,哗啦啦的金币流水一样涌向她的钱包…… 她贪婪地搓起手,立刻将一切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冲到屋里翻出手机,百度了一下桂花酒的简易酿造过程。 还好,挺简单的,想办法再弄到一罐蜂蜜,就万事大吉了。 章台宫内,秦王在一摞文书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一卷,展开来,提起笔,正要奋笔疾书,身旁传来女人故作嗔怒的撒娇声。 “王上,您是不是忘了臣妾还坐在这儿了?”赵夫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抬袖揩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臣妾都在这儿坐半个时辰了,您却一直不停翻阅竹简,理都不理臣妾,果然是臣妾年老色衰了,王上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嬴政叹了口气,说实话,他确实忘了身旁还坐着个女人。 赵人难驯服,频繁惹事,魏国城墙占领高地、固若金汤,若是魏王死活不开城门,秦军也无计可施,这些事都在第一时间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令他无暇顾及半个时辰前过来送滋补品的赵夫人。 他停下批注的动作,长眉微挑,扭头看了她一眼:“好了,寡人现在看见你了,你可以走了。” 赵夫人抹眼泪的动作顿在半空,她僵硬地放下胳膊,一张妩媚又生机勃勃的脸上,写满了不悦和憋屈。 伴随着玉佩玉珏的清脆磕碰声,浓妆华服而来的赵夫人也上来了倔脾气,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虽然心有不甘,但她也没脸皮厚到王上都下逐客令了,还死乞白赖地粘在这儿。 她现在虽然获得了等同王后的权力,但她最想要的,似乎永远也得不到了。 “臣妾告退。”她赌气般地拱手行礼,扭头就走。 天生骄傲又跋扈的性格,让她做不出那些低三下四的邀宠之举,她脸色乌黑地走到拐角香炉处,看着里面厚厚一层的提神醒脑的香料,心中突然腾起一阵心疼。 她轻掐掌心,转身朝自己搁在长案边缘的参汤看了一眼,咬咬唇,扬声道: “王上,勤劳国事之余,也请注意身体。臣妾虽不如王后会讨王上欢心,但臣妾对您的关心一点也不少。” 立在屏风后侍奉的赵高,闻言为她捏了一把汗。整个偌大的咸阳宫,敢明目张胆在大王面前提起芈王后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一滴墨汁在竹简上晕开,秦王的眉心轻轻蹙了起来,他没有抬头,捏着笔杆的手指蓦地收紧,以至于指节都泛了白。 一股强大的、令人难以喘息的可怕气场,顷刻之间充斥整片空间,赵高额角渗出层层汗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每次秦王发怒,他都要跟着抖上三抖。哪怕事情与他半分钱关系没有,他也会被那股愤怒的气场波及,从头到脚每一只毛孔都渗出畏惧。 半晌,沉寂空旷的侧殿内,响起了秦王冷硬愠怒的声音: “赵姝,寡人没有王后,以后也不会再有王后。不要仗着寡人对你的纵容,一而再再而三口无遮拦。你的心意寡人领了,退下吧。” 赵夫人垂下眼帘,愤然而又畏怯地嘟囔了一声“喏”,转身离去,全然没有几分钟前的理直气壮。 立在屏风后的赵高总算稍稍松开一口气。 伴君如伴虎,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他忍不住感慨道,心里隐隐竟有些羡慕。 这种随意发号施令,将人摁于权力之下碾压的快#感,他多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体验一番。 接近 “长公子,您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长生接过扶苏远远扔来的箭弓,一脸讪笑地问。 他是扶苏的贴身仆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年纪只比扶苏小半岁,办事却相当机灵,就是有点儿贪嘴,看这表情,估计又偷偷摸摸开小灶了。 扶苏懒得管束,大步流星走向主屋,踏过门槛:“起了风沙,就提前结束了。” 长生把箭弓和箭筒收好后,小碎步跟过去,笑呵呵道:“看来,长公子这次收获颇丰。”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扶苏撩袍坐下,一旁有侍女送来热茶。 两人有从小一起偷吃莲子被抓包罚站的情谊,说起话来并不似寻常主仆那样生硬。 “且看您的好气色便知道了。”长生伶牙俐齿地恭维道。 不过他说的却是实话,今天主子眼角眉梢都挂着愉快,不像平时,笑得再和善,眉宇间也总锁着一股忧郁,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真切地开心了。 但今天却不一样,也不知道碰到什么乐子了。 扶苏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偷吃至少也应该把衣襟上的碎渣掸干净吧,于是目光在他领口故意多停留了一会儿,成功让他涨红了脸,一边拍拍打打,一边慌张地解释说家里剩的粗面太多,怕时间久了长虫子,便和阿清他们一起做了肉夹馍吃。 “公子,我又寻来一副安神的方子,今晚您试试不?”他机敏地转移了话题。 “算了吧。”扶苏放下茶盏,苦笑道,“我这恐怕是心病,寻常的药,起不了作用。” 自阿母去世后,他在这咸阳城一日也无法安睡,一闭眼就是阿母的身影。 他主动请缨去雍城监军,在军营里发了疯地练剑、练骑射,雨天雪天与将士们同袍而睡,一番折腾下来,总算不再日日难眠了。 然而一回到咸阳,一切的改善都不作数了,他开始继续失眠,继续心痛。 阿母的死,永远都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谁也拔不掉,随着时间流逝,这根刺越扎越深,越深越痛,几乎已经跟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 那份痛,也自然而然,成了他身体甚至生命的一部分。 入夜,他靠在榻上,近旁桌案上,燃着两簇烛火,安静与他为伴。 反正也睡不着,多读些书,总比硬躺着强。 但不知怎的,今夜居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倦意,他熄掉一根蜡烛,就着睡意缓缓躺下。 很快他就睡着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卷起竹简,意识便先一步滑入黑暗。 他又做了梦。 这回梦见的是一幕惨绝人寰的场景。 他看见咸阳宫的某处宫殿里,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被两个士兵拖拽而出,她穿着华丽的长袍,头发却凌乱地散着,士兵们拖着她往殿外走,粗鲁得就像是在拉扯一只死去的牲口。 扶苏不认得这位女子,却认得这个住处。 虽然比现在辉煌、华美数倍,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最小的妹妹嬴阴嫚的住处。 那这个女子—— 他眯起眼睛,画面忽远忽近,他就像一个幽灵飘在一侧旁观,始终看不清她痛苦低垂着的面容。 他内心焦急,不知怎么的,这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在他眼里,莫名地与那个胖墩墩的阿嫚重合在一起。 她在他的梦境中长大了,却被本应该守护她的宫内侍卫,以这种残酷方式对待,这令他感到心惊肉跳。 一道少年的身影自远处走来,面目辨不清楚,却可见秦王的冠冕、袍服和佩剑。 更确切地说,他的一身打扮,只是与秦王酷似。 更繁琐,更华丽,也更加盛大。 谁? 他是谁? 就在这时,一直垂着脑袋被拖行的女子,猛地昂起了头。 她双目充血,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扶苏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愤怒到极度扭曲的脸孔,宛如地狱里的修罗。 她的双眸迸射出愤恨与不屈。 “胡亥!”他听见她怒吼道,声音高亢凄厉,令人全身汗毛倒竖,“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恶魔,你这个败类——” 她的嘶吼被一团破布堵住,拉扯她的人将她扔在地上,扔到那道身影面前。 虽然看不清五官,他却看见那人在笑,牙齿闪着动物般的寒光。 他双唇一开一合说了些什么,很快,便有人扛着一把砍刀过来。 扶苏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成冰。 他……要做什么? 住手! 雪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飞溅的鲜血弥漫了他的视野,他眼睁睁看着女子活生生被斩断四肢,残肢滚落到他脚边,他在上面认出了阿嫚的胎记…… 身体顷刻间被冷汗浸透,扶苏猛然睁开双眼,跌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他捂着额头坐起,思考着刚刚那个匪夷所思的梦。 那个穿着父王冕服,被阿嫚怒斥的叫做胡亥的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处死阿嫚?阿嫚是秦国的公主,谁会胆敢杀她,还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 不只是这个梦,还有那日在华泉宫的梦,它们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又好像存在某种关联。 这种关联不仅体现在梦的内容上,还体现在触发的情境上。 是什么关联呢? 前者因为太过遥远飘渺,他一时串联不上,但后者—— 他下了床,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比对着这两夜以及白天发生的事情。 忽然,他身形顿住,脑中升起一个略有些荒唐的猜测。 他睡着并做梦的那两天,存在的唯一共同点,便是见过楚国公主。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柴米油盐酱醋等寻常琐事外的重叠。 唯有这一处。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荒谬,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他重新坐回榻上,唇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是要逼着他,多多接近她吗? “长生!”他冲门外喊了一声,长生就睡在他隔壁,基本上随叫随到。 “公子,有什么吩咐?”他睡眼惺忪地进来,身形有些飘忽。 “你帮我办一件事。”他冲着长生俯下来的耳朵,轻声交代道。 长生一愣,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了,回去睡觉吧,记住,明天一早就去。” “喏。” 桂花酒的酿造十分成功,楚萸乐滋滋地给相熟的邻居各送去一罐,得到惊艳的反馈后,托田青送两大罐到渭阳君府上,聊表谢意。 渭阳君那日不在家,收过楚萸好处的小厮乐意做顺水人情,答应单独向渭阳君汇报一声,作为感谢,田青也送给他一小罐。 楚萸盘算着把酒推荐给巷口那家酒肆,那里经常有门客读书人光顾,兴许可以赚点小钱。 然而老板为人十分不肯通融,坚决不打算上什么新品,更别提给她小费了,还促狭地说,秦人跟楚人的口味不和,气得楚萸想一把揪光他那撮稀疏的胡子。 明明品尝的时候满眼放光,一口接一口不换气地喝,结果却给她一顿挖苦。 呸,奸商。 她气咻咻地出了酒铺,狠狠瞪了门口的招牌一眼,刚转身,就撞上一个身材瘦长、眼仁乌黑的年轻人。 “楚公主,请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人有请。”他客气地说,但眼神却透出一种坚决,似乎她若不同意,他便会以暴力手段把她给掳走。 楚萸再傻白甜也不能答应,谁知道“你家主人”是不是变态呀,她警觉地向后退一步,然而年轻人步子更大,紧跟半步就又和她面贴面了。 “请上车吧,公主。”他指着身后一辆通体乌黑的轻便马车,微笑道。 “我、我不去。”她侧开一步,结果年轻人犹如玩踩影子游戏似的,紧紧跟随,无论她往哪儿挪窜,他都能如影随形,两人就像在跳着某种奇怪的舞步,搞得楚萸又急又气。 因为正值午后,又处于街尾,几乎没什么路人,楚萸慌张地向酒肆里张望,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揪老板的胡子了,只想他能不能出来帮她解个围。 结果老东西倒是探出头了,却没有瞅她,反而亲切又热络地跟年轻人打上了招呼,然后又把头缩了进去。 呜呜呜,居然是一伙的—— 楚萸慌不择路地朝年轻人胯#下踢了一脚,没敢使劲,怕万一得罪了以后不好办,年轻人吃痛,五官紧皱地弯起身子,楚萸趁机连忙撒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跑,结果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满血复活、并有点恼怒的年轻人一个箭步薅住了胳膊。 挣扎推拉间,楚萸惨烈地叫了起来,听着像在被上刑,而实际上年轻人只是拽住了她的胳膊,甚至都没怎么用力,而他自己的脸,却被她连呼了两巴掌。 重倒是不重,女孩的手指白嫩柔软,还带着馨香,擦过皮肤挺舒服的,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也是要面子的,就在他打算放弃体面,略微施以惩戒的时候,马车车窗被拉开,飘出一道男人清贵磁雅的声音。 “够了,都住手吧。” 正在呲牙咧嘴撕扭的两人,闻声齐齐僵住,男子迅速松了手向后退去,而楚萸在惯性的作用下,原地踉跄了好几下,才堪堪站稳。 她扭头朝马车看去,在拉开的车窗后面,看见了扶苏的脸。 午后阳光璀璨,将他的脸孔涂成黄金的颜色,睫毛的阴影一重重打在面颊上,让楚萸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嘴角是微微翘着的。 “芈瑶。”他一只胳膊搭着窗框,探出头来,冲她淡淡微笑,“过来,上车,我有些事想问你。” 楚萸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现在有多狼狈,连忙手慌脚乱地抚平蓬乱的头发,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她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变了个人似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十分淑女地朝马车走去。 眼仁乌黑的年轻人长生,在后面不大满意地哼唧了一声,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