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投嫁阴鸷宦官后》 救救我QAQ “爷,到了。” 一辆红木金顶马车停在张府门前,车厢前后各守着两个侍从,现在齐齐翻下马,一人放踏梯,一人挑帘,另外两人凶神恶煞守在一边。 张府门前接待的小厮瞅见这阵仗,心知是来头不小的主,赶忙堆笑迎上去,猝不及防被两个侍从抽刀架在喉咙边,“什么人!” 小厮一惊,身体抖如筛糠,“小、小的是张大人家的下人,负责接待贵客的。” 所谓的贵客,就是来参加婚宴的客人。 张府内人声鼎沸,杯盏的清脆碰响遥遥传来,锣鼓声声,唢呐齐鸣。 车厢内俯身走出一人,缓缓走下踏梯,站到了平地。 一身金丝锦衣,肩披白绒大氅,相貌冷俊,眉眼淡淡。 他像没看到小厮抖成鱼似的身影,并不让侍从放刀,撩着眼皮看远处红皮镶金大门顶上的“张府”二字,淡淡道:“于家人死绝了?” 小厮眉头狂跳,哆嗦道:“没、没,还剩一个!于小公子还活着!” 这小厮年轻,说话逗人,直了吧唧的。 张府原本是于太傅的府邸。于太傅此人喜游山玩水,有事没事外出溜溜。 有天路过一处穷乡僻野,见没了爹娘的八岁小儿张缱边种地边读书,感其用功收为义子。 结果张缱不知道是不是命太煞,考取功名后于太傅病亡,没多久于夫人也跟着去了,就连于小公子于玖都没能幸免,前几年身弱体病,前年又害疯病,现在又患染疾,病上加病。 张缱同于玖虽非亲兄弟,但情谊不是一般的好,走哪都一起,为了于玖的病,他花重金寻医问药无果,头发丝儿都白了一根。 于是有人给他出主意,成个亲给于小公子冲冲病气,兴许就好了。 张缱死马当活马医,当真挑了个良辰吉日成亲,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兄弟情深感天动地。 楚恣扯嘴,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越过小厮,迈进了张府门槛。 过了很久,小厮才脸色惨白地回神,脖子上的刀不见了,只余下刀锋的冷意。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在原地瑟缩一阵,又苦哈哈地站回了原地,心想这差事真不好做。 于府内的厅堂够宽敞,两边分三列摆了桌席,下人来来往往添酒加菜,左右各桌相互问好,好不热闹。 直到看到外面徐徐走来的楚恣,热闹的厅堂渐渐消音,各自对了对目光,惊异与诧异交织,随即呼啦啦跪了一大片,“……见过千岁爷。” 楚恣越过众人。 一个引路的小厮抖着腿在首位桌席垫了毯子,放上暖炉,笑容僵硬地请他坐下,随后吩咐人来添酒加菜,全程抖如筛糠,就怕没伺候好人,被一旁的带刀侍从当场砍了。 谁人不知这位千岁爷乃是当今朝廷掌权者? 先帝死后,皇权旁落宦官之主,也就是这位千岁爷,乃是当今第二个皇帝。 只是性情无常,冷戾阴狠,杀人如麻,斩于他手的人数不胜数,往往前一刻还与人交谈,下一刻就莫名被杀,人人谈起他都得抖三抖。 过了不知道多久,众人都膝盖都跪疼了,楚恣还没有让人起身的意思,心中不免恼怒。 要知道,张缱如今官至左仆射,身边的友人不是官场指挥一方的大人,就是潜力无限的待位书生,各个心高气傲,如今被这么为难,大都憋着气,但又不敢说什么。 过了没多久,楚恣才注意到他们似的,淡声,“今日张大人迎娶新娇,各位大人为何跪着。” 众人狠狠怒了一下。 然后各自焉了吧唧转回桌席。 经了这一遭,众人都没了谈天说地的心情,就连逢场作戏的心思都没了,整个厅堂静悄悄,好好的喜宴,变成了一窝人守着的灵堂,中间就差一个棺材。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响亮吆喝:“新郎新娘到——” 方才凝固的厅堂顿时沸腾。 虽然大家都收着心,但比刚才好了不少,没见过娶亲的小公子甚至伸直了脑袋往外看,见到一身金红的俊美新郎官和身后坐着抬轿、看不见面貌的新娘,乐了。 “不知道新娘子怎么样,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不重要,这婚宴是拿来冲煞用的。” 此话一出,众人沉默。 有人不知回避,自顾自道:“不知于小公子的病怎么样了?” 这谁知道。 于小公子于玖原本同张缱在朝为官,但前几年便辞官养病,极少外出,那时便鲜少露面,现在更是无人再见过。 哪知新郎官张缱听到了,让人把新娘子带往偏厅,苦笑,“劳各位记挂,张某代玖玖谢过。自他得了疯病,便胡言乱语抽刀剜人,张某只好将他安置在偏院,挡避活人。如今旧疾未去,又添染疾,怕是……” 说到这里,他垂眸苦笑。 一旁的人见势不对,立刻道:“张大人何其用心良苦,此番嫁娶冲煞,必能感动上苍,于小公子说不定会即刻好转。” 张缱轻叹,俊逸的面庞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但愿吧。” — “……好坏。” 偏院年久失修,漏墙破瓦,冷风一吹,床上的人冷得打颤。 屋子简陋,一张破床一个烂柜,角落一个箩筐堆满脏兮兮的衣服。于玖有气无力躺在微微发霉的床上,身上的薄被又冷又硬。 他虽然一脸病容,但骨相漂亮,反倒让他多了别样风情,只是这风情被他的眼泪给糊出了马赛克。 于玖捏着张血书,上面狠戾狂乱的血字触目惊心,他看了很久才捋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久前他画完稿子,准备打车去商城买点冬天的衣服,不巧司机是个醉的,在水上吊桥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方向盘一歪,连人带车冲进水里,他个旱鸭子溺水而亡,醒来就到了这里。 懵然片刻,才发现手里有张弥漫滔天恨意的血书,终于搞清楚前因后果。 他穿越了。 与他同名同姓的原身才貌双绝,前途无量。不巧看错了人,与父亲带回来义子张缱日久生情。然张缱考取功名后逼死于夫妇,暗中放药让原身害病,随后渐渐在家中掌权,意图鸠占鹊巢。 被原身察觉后,张缱一不做二不休,下药将人囚在深院,对外称疯病,现在为了迎娶娇妻美妾,借冲煞的名头办了婚宴,且故意散播他得了染疾一事,阻止前来探望的人。 原身听着外面的声声锣鼓,穿天唢呐,含恨而终。 刚穿来的于玖哭了。 倒不是为原身打抱不平,而是这具身体快撑不住了。 没人给他治病,没人给他吃饭,他像是被人忘记的破烂,再不求救只能等死。 他闻着从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肉香,饿意到达顶峰,驱使着他用这具软烂无骨似的身体,慢慢爬下了床,爬一下歇一下,慢腾腾挪出偏院。 大厅外,一圈人围着中间的神台,对一边的新郎新娘贺喜。 张缱亲父母早已在十几年前亡故,于夫妇也走了,于是拜高堂同拜天地,把喜卓摆在堂外。 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大婚,意思意思就过了。 哪想新郎官拜完,正要背新娘子入洞房,转头就看到人群外有个朝这里爬来的人,一身阴惨惨的白衣,披头散发如恶鬼。 他的脸也跟着白了一下。 有客人看到了于玖,登时魂飞天外尖叫逃开,越来越多的人跑到一边,只剩楚恣和站在身侧的四个侍从。 于玖想吃肉。 但他更想活,于是无力攥住了一个唯一没有逃开的人的衣角,虚弱地求助,“……救命……救我。”正说着,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生命力在渐渐流失。 但他感觉不到周围的异样。 所有人齐齐抽了口冷气,盯着于玖脏兮兮的手,楚恣锦衣上的污渍尤其扎眼。 千岁爷不喜脏秽。 就在众人为于玖一把冷汗时,楚恣瞥了眼于玖,淡声,“这是谁?” 有人已经认出了于玖,不想放过这等在千岁爷面前露面的机会,立刻道:“回千岁爷,这是于太傅独子,于小公子于玖。” 于玖见他们磨磨蹭蹭,眼泪掉得更凶,求救声却更弱,“……救命……” 一旁的张缱放下新娘子,走来行礼,“玖玖不懂事,冲撞了千岁爷,还请千岁爷见谅。”说着扶起于玖,让下人把于玖带走。 说是带着,倒不如说拖。 于玖光着脚爬来的,脚后跟在地上磨着,又疼又辣。 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离死不远时,那封血书不知道勾住了他衣服的哪里,现在被风一吹悠悠飘走,正好落在楚恣锦袍边。 侍从把血书捡了起来,递给楚恣。 远处的一群人看不到血书内容,离得近的张缱和楚恣则看得清清楚楚。 张缱的脸刹那间苍白如纸。 楚恣饶有兴味地捏着纸张,嗓音淡淡道:“张大人,本宫替你埋了可好。” 你人真好 张缱脸色青白,上前作礼,“千岁爷勿怪,玖玖前年患上疯病,会胡言乱语,血书不尽真实。” “玖玖对千岁爷的大不敬,张某愿代承担,还请千岁爷高抬贵手。” 楚恣懒懒抬眼,随后皮笑肉不笑,“好啊。” 张缱微愣,面上闪过瞬间不虞,随后温和微笑,道谢,“千岁爷大人有大量,张某谢过。” 他正要请人来帮楚恣擦袍子,就听远处于玖哭道,“……我想走……他不想要我活……” 声音不大,但一圈人听得清清楚楚。 张缱眼眸阴翳,面上却带笑,“玖玖,莫要再胡言乱语,大家都看着呢。” 于玖大约觉得自己到了回光返照的阶段,无端生出些力气挣脱下人,踉踉跄跄扑到唯一看过血书的楚恣跟前,紧紧攥着他的衣袍,“……血书是真的……救命,救我……” 他怕张缱让下人再次拉走他,干脆去抓楚恣的手,攥得死紧,不住地喊救命。 在场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把袍子弄脏,千岁爷还能饶他一命。那么现在用脏手直接触碰千岁爷,就完全没了商量余地。 于玖必死无疑。 张缱脸色青白,“玖玖?” 楚恣瞥了眼于玖,身边的侍从作势抽刀,被他微微抬手拦下。 于玖的眼泪都快流干了,才听顶上的人嗓音淡淡,“本宫近日结识一位专给人瞧疯病的大夫。” “若张大人信得过本宫,本宫就将他送过去,如何。”他掀起眼皮看了眼张缱。 完了。 这是要人生不如死的意思。 千岁爷生性好杀,若不直接动手,那便要慢慢折磨,直到高兴了才赏个痛快。 有些不忍心的宴客已经偏开了头,默默为于玖哀悼。 然而于玖却不住点头。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只要能把他带走,被误会成疯子也没关系,反正他可以澄清。 张缱却面露古怪。 楚恣看他一眼,“不愿意?” 张缱回神,惨白着一张俊脸,作礼道谢,“楚中贵请便。” 于玖终于放心倒下。 婚宴到了尾,众人留些祝贺的话后便各自离开,楚恣缓缓走上马车,隔着一道车帘,一个侍从跪着道:“爷,他快死了。” 马车里静默一阵,楚恣淡声,“谁?” “于小公子。”侍从仔细回忆,“请来的太医说他患肝肺之疾,早年不治,现已无法痊愈,只能吊着口气活上几日。至于染疾,子虚乌有。” 楚恣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去万雀楼。” “是。” 都城最好的酒楼万雀楼,今日来了几位太医,全都慌慌张张渡上顶楼。 于玖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时醒时睡。 几个大夫站在一起,攥着手心等最后一个大夫的结果。 他们给人看病十几年,什么病症没见过。这等沉疴旧疾,若是早几年刚患病时来看,说不定还能治上一治。现在病入膏肓,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最后一位大夫退出来,摇了摇头,对床边的楚恣深深一礼,“回千岁爷,草民医术不精,恐怕……” 楚恣挥了挥手,几个侍从抽刀上前。 几个大夫见势不好,齐齐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不住磕头,涕泪横流,“千岁爷饶命啊!” 他们磕磕巴巴地求饶,几人的声音吵如春时燕雀,于玖混混沌沌睁眼,听到兵器刮在地上的刺耳声响,忍不住皱了皱眉。 楚恣抬手,几个侍从收回刀剑,扶起了地上的几个大夫。 于玖茫然地看了一圈屋内,最终视线落在床边闲闲喝茶的楚恣身上,鼻子一酸,哭了。 楚恣慢条斯理将茶盏放在一边,瞥他,“于小公子可认得本宫。” 在于玖的认知里,自称“本宫”的不是太子就是公主或娘娘,他几乎下意识认定了这是位太子,于是小心问,“是……太子殿下吗?” 楚恣垂眼盯着他,几个大夫忍不住屏息。 提什么都好,就是别在千岁爷面前提皇室中人,这是大忌。 如今皇室中人尽被千岁爷屠杀,只留一个岁数不满十四的皇上和不过两岁的备用幼皇,为的就是独揽大权。在他面前提皇室,同等嘲他权势来得不干不净。 楚恣慢吞吞喝了口茶,“于小公子的疯病,瞧着不简单。大夫。” 几位大夫连忙上前。 于玖急了,忍不住想坐起身,但身体没力气,愣是没挣扎起来,只得躺着虚弱解释,“没疯,是张……” 他卡了一瞬,忽然忘了那鸠占鹊巢的无耻小人叫什么。 楚恣放下茶杯,静静等他下一句话。 于玖想了很久,十分不好意思,老老实实道:“我忘了他叫什么……但我真的没疯,血书也是真的。” 一旁的大夫苦道:“千岁爷勿怪,患疯病的人都说自己没疯……” 这于小公子对千岁爷言语不恭不敬,解释自己正常,不如装疯卖傻,兴许千岁爷能看在他是个疯子的份上饶他一命。 大夫摇了摇头。 于玖浑然不知大夫的良苦用心,更急了,“真的没疯。”他忍不住攥住楚恣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你是好人,请你相信我,那个张……” 他模糊了个音节,若无其事继续:“他真的不是好人。” 楚恣瞥了眼于玖紧攥的手,于玖后知后觉撒开。 于玖瞅着人脸色,心里嘀咕:如果这真是位太子,那刚才的举动是不是……不太好? 楚恣缓缓站起,一旁的侍从为他整理袍子。 “于小公子的事,本宫明了。若无他事,本宫且先行离开,小公子好生歇息。” 于玖微愣,看楚恣背过身缓缓走出门,几个大夫也被他身边的侍卫揪走,门一关,房内重归寂静。 这就走了吗? 于玖睁眼躺着,静默许久,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澄清自己不是个疯子竟然有点难度,自己的求助对他人而言等同胡言乱语。 能救他一命,已仁至义尽。 那现在怎么办? 于家大宅铁定回不去,那个张什么的肯定也不会让他活着。 最好先找个地方住下,打工赚钱治病苟活,如果幸运的话,自己再读点书混个一官半职,然后慢慢升迁,夺回于家大宅。 简直痴心妄想。 于玖苦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具身体虚弱得他害怕,能不能活到今年年底还不知道呢。 他又躺了很久,迷糊睡过去,又被一阵肉香给激醒。 有人捧着一碗肉沫小粥放在桌上,见于玖看他,笑道:“公子醒了?小的来给您送点吃的垫垫肚子,您有其他想吃的可报给小的。” 这具身体饿得太久了,于玖闻着香味,恨不得现在爬下床喝完那碗粥。 但理智还在。 “……我没钱付,给你们打工行吗?”想起“打工”一词他们可能听不懂,他换了个说法,“就是给你们刷碗做饭什么的,就当付钱。” 小二汗颜。 看于玖半死不活的样子,刷碗做饭怕不得一个趔趄,摔死在酒楼里。 小二素质过硬,一瞬便调整过来,笑道:“银钱有位贵客付过了,小公子莫要担心,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好好养病才是。” 于玖一愣,心中一喜,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半天过去愣是只抖了一下,身都翻不过来,还是小二看不下去,亲自将他扶起的。 于玖苍白着脸,虚弱地道:“是今天带着好几个侍从的人吗?” 小二回不知道想到什么,冷汗直流,“贵客的身份小的不便透露。” 于玖见他这样,也不再问。 电视剧里的反派或炮灰往往死于话多,或喜追根问底。 于玖没力气捧碗,小二便喂他喝完了一碗粥,这时于玖身体才热了点,披着大氅浑身暖呼呼的,回了些力气。 小二端着碗给他压了压被子,“门外有人候着,敲敲床木便能将人唤来,公子好生歇息,小的先走了。” 于玖坐在床上,皱着眉头,肚里翻江倒海。 原本饿得能啃木头,但真的吃到东西后却直犯恶心伴头晕,他忍了许久才没在小二面前吐出来,连道谢都不敢开口。 他闭着眼睛,慢慢忍着,最后实在没忍住摔下床,爬去木桶边吐了。 睁眼,一片血红。 —— “爷,张缱养私兵的地方找到了,在边境西城山。建了多个道观掩人耳目,观主为军首。”侍从单膝跪地,一一报着调查到的事。 楚恣坐在书案边,闭眼听着。 待人报完,他才缓缓开口,“建观养兵非一朝一夕可成。” 侍从道:“可要属下混入观中查探?” 楚恣垂眼,书案上摊着于玖的血书,字迹狠戾狂乱,恨意扑面而来,刺眼得很。 他闲闲道:“于家小公子或许可用。” 侍从接话:“属下这就撬开他的嘴!” 楚恣皮笑肉不笑,“将死之人,还剩口气,经不起折腾。找人盯着,一日一报。若他想活,自会找来。” “是。” “报——”门外有人低喊。 楚恣挥手,侍从起身开门,一人身穿粗布麻衣走进来单膝跪地,瞧着是酒楼小二的打扮。 “爷,于小公子戌时喝了楼里送的清粥,现下呕血不止。属下已请了大夫,无甚大用。” 楚恣似乎很疲惫,再次闭上眼,“把宫中的彭太医请过去,若还治不好那便打药埋了。” 侍从不确定问:“是埋彭太医还是……” 楚恣淡声,“于玖。” 还债 万雀楼上,彭太医为于玖搭脉,愁容满面。 侍从问:“如何?” 彭太医将手收回,替于玖拉上床幔,轻声道:“于小公子呕血,与酒楼吃食无关。而是病重久矣,难以化食,近日还是莫要进食为好。” 侍从皱眉:“不进食如何能活?” 彭太医道:“不进食,可喝药。下官开个方子,每日给于小公子喂上三回。只要于小公子想吃肉了,便可停药,再换上另个方子调养,约莫还能活上二三年。” 床帐内已经醒了的于玖把这话听得明明白白。 他现在就挺想吃肉,卤猪蹄、炖肘子、香煎鸡翅、麻辣鸭脖,排骨汤…… 奈何腹中翻滚得厉害,恐怕他刚吃不到一口就要吐出来。 他躺着躺着,忽然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像烈酒混石油又扔进下水道过滤然后和臭豆腐泡在一起的恶臭。 闻着就没食欲。 就连刚才脑中列出来的美食,也像被不明黑色液体淋过一般,他瞬间就没了胃口。 侍从道:“小公子,喝药了。” 于玖无声叹息,挣扎着爬起来,虚弱道:“谢谢你们愿意给我治病。”还愿意供我吃住。 他看出来了,酒楼隔间布置讲究,地木光滑平整,桌椅雕花刻竹,案上几朵干梅,侧墙摆书挂画,十分雅致。 住起来一定很贵。 放在现代得是高级套房的配置,和窗外其他矮小酒楼比对,赢得毫无悬念。 那位太子殿下是大好人。 于玖靠在床头,抖着手要去接侍从递来的汤药,比想象中的浓稠沉黑。 侍从看他手抖如风中落叶,看不下去,干脆一勺一勺喂给他。于玖屏息,尽量不去闻那股味,喂一勺吞一口,不给自己回味的机会,终于药汤见底,侍从嘱咐一句“于小公子好生歇息”就替他拉上床幔,转身离开。 侍从如此之好,主子就更不用说了。 于玖对那位“太子殿下”滤镜更强,起码八堵墙厚。 他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药里估计掺了安神催眠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太好,于玖比之前精神,只是依旧没有胃口。 门外候着的小二给他送来碗药,于玖自己捧着碗喝了个干净,无意瞥见侧墙挂着的画,福至心灵,问小二:“这里有人卖画为生吗?” 小二一愣,随即目光复杂,“有。可以摆摊或送去书铺。” 大燕王朝历来提倡尊师重道,于太傅既为帝王师,地位不可不高,书画皆为调养身心而作,不屑靠此求财。如今于太傅病故,独子却要以卖画为生,令人唏嘘。 于玖却没注意他眼中的复杂,盯着墙上的画思索着。 他不能一直靠着太子殿下,得赚钱连本带利还上这两天人家替他付的钱,好好感谢一番,然后再找个地方住下,自己赚钱治病…… 只是他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画画。 他还没穿来前和一个漫画平台的工作室签了五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出线稿上色,和团队其他人肝上个几天几夜,然后发出去。 他编故事的能力还勉强凑合,应该可以自己自主编绘……吧。 “能给我纸笔吗?”于玖小心问。 小二的眼神更加复杂,“小公子,银钱有贵客付过了,不需你再付钱。何况你身体抱病,不如安心歇着。” 于玖笑笑,“我躺得太久,现在好多了,画画权当消遣吧。” 小二沉默了一会儿,向他行礼,“那小公子等上片刻,小的为您找纸笔。”说完转身出门,马不停蹄去了楚府。 书房烛火幽幽。 楚恣提着朱笔,缓缓在奏折上批注几句,“给他。” “待他画完,仿一份呈来,盯着那张画最后流到谁手里。” 侍从低头应下。 于玖既患疯病,写的血书却字句有序,字字犀利,扑面的狠辣与当初朝廷上嫉恶如仇,怒斥千岁爷性情冷戾、祸乱朝政的样子重叠。 但现下,于玖倒像被夺舍般,一反常态求助千岁爷,还认千岁爷为太子殿下,甚至没了之前傲气刚烈的性子,反而…… 有点傻气。 究竟是装模作样有所图谋,还是真的傻了? —— 万雀楼。 纸笔送到,小二给于玖在床上支了张桌子,点好灯磨好墨便退了出去。 桌上白纸铺开,于玖不熟练地提着毛笔编写脚本,上面的字一会儿糊成一团,一会儿细到没墨,写得他十分崩溃。 努力适应毛笔许久,好歹写出了能看懂的字,编了个像模像样的脚本,只是上面的狗爬字不堪入目。 接着他又转动笔锋,分镜勾线,烛火亮了半宿,月下西山。 他看了眼窗外,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臂,把桌子收在一边,拉下床幔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已然天光大亮。 他喝过药后休息一会儿,又开始赶,一直到画完一整张才休息。 他拿起半人高的漫画,感叹要不是毛笔难掌控,要把一张图的位置不断扩大,这么大一张他得画到猴年马月。 为了顺利卖出,他还特地观察了侧墙的山水挂画,尽量把风格往那边靠拢,去适应这里的人的审美。 然而在递给门外的小二时,小二的嘴角还是抽了抽。 “小公子,你要拿去卖?”小二脸色一言难尽。 于玖看出了他的一言难尽,不好意思道:“……有点缺钱,所以想试试,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书铺愿意收……” 不收也没办法了,他只会画漫画,总得试一试,万一有人看着新奇买了呢? 小二调整表情,“那小公子且等等,小的去帮您问问。” 于玖:“谢谢你。” —— 楚恣下朝回府,侍从早早在书房等着了,一身小二打扮还没换下,见到他后行礼,“爷,于小公子画了一天的画,这是仿画和于小公子自己的。”他摊开两张一模一样的画。 “于小公子说他缺钱,嘱托下属替他找书铺卖了,似乎想以此为生,属下拿不定主意,请爷明示。” 楚恣坐在软椅上,垂眼盯着桌案上摊开的画,不发一言。 于太傅之子于玖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善诗词歌赋,精琴棋书画,无所不学无所不会,且性喜风雅。 楚恣烧过他画的山中访友图。 线条流畅,色彩淡雅,人物栩栩如生,在焰火下渐成飞灰。 而这个—— 他目光掠过画中一个又一个横竖斜线,如有动态的小人被框在其中,头顶浮云,云里面是歪歪斜斜的文字,看得出写的人在努力控制笔势,勉强能看清写了什么。 不算难看,但怪异罕见。 搜遍都城千万书铺,都不一定能找出这类风格的画。 现在的于玖,与之前的于玖仿佛毫不相干。 不似痴傻疯癫,像内里换了个人。 楚恣挥了挥手,侍从把画都拿开,替他整理桌案。 “给他一锭金子,将他的画送到离于府近处的书铺。张缱若派人买走,今晚就把于玖提来。”楚恣慢条斯理抽出一道奏折,不再言语。 “是。” —— 在午睡中的于玖醒来,照例喝了碗汤药,随后门板被扣响,小二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布袋,笑道:“小公子画工一绝,东边有个书铺收了你的画,出价一锭金子。” 他把小布袋放在于玖面前。 于玖一愣,喜上眉梢,“金子?!”他连忙打开布袋,里面是状似馒头的金子,沉甸甸的,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好赚钱! 没想到这里的画这么好卖!那还债买房治病读书再混个官职还有什么困难? 于玖摸着金子,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但他没忘了本来目的。 他问小二,“我在酒楼住了好几天,不知道花了多少,这块金子能抵吗?” 小二想了想,“一锭金子能住三个月,包吃食。” 于玖更开心了。 连本带利的还债不过如此。 他把一锭金子切出来一小块留自己,剩下的一大块递给小二,“你能帮我把块金子留给替我付钱的贵客吗?一直花他的钱,我……不好意思。然后如果他愿意,我请他吃饭道谢。” 小二面色古怪地接过金子,又看了指甲盖大的缺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晚间,楚府书房依旧明亮,两个侍从齐齐半跪在地。 其中一个递来一块缺了角的金子,“爷,于小公子说,他不好意思让您给他付酒楼的钱,所以把您给他的金子还回来了。还说……”侍从汗颜,佩服于小公子的胆大,“还说如果您愿意,他请您吃饭道谢。” 楚恣扯嘴笑笑,“吃饭?”他慢悠悠拿起那块金子,指尖滑过缺口,缓缓道,“好啊。” 另一个低头,手里拿着于玖的画,道:“爷,属下命书铺掌柜将画挂在门口,盯了一整天,没人买走,甚至……有人嫌弃。” 楚恣嗓音淡淡,“烧了。” 这个结果不算意外。 并非画得不好,只是太过独特,独特到极点便不算上品。 远在酒楼的于玖对此一无所知,他让小二帮他用那块指甲盖大的金子换了银钱,仔细算了算这里的货币转换率,心中有数后便拖着一身病离开酒楼,红着一张脸到处问人,才在一处深巷里买到了间又小又破又旧的小屋子。 听说这里死过人,是个凶宅。 要不然还得再贵点。 于玖攥着袖袋里所剩无几的银票,坐在一把摇摇欲坠的木椅上休息许久,等这具身体缓过劲儿了才再次离开。 小破屋什么也没有,他得买点基本的家具。 床,被子,桌椅,锅铲,小灶炉…… 于玖惨白着脸去雇了两个壮汉帮忙搬东西,两个壮汉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一软,额外帮他打扫屋子,于玖一激动又给他们塞了钱。 夜晚,屋里昏暗,只有星点火光映出。 于玖坐在新买的板凳上,面前是映出暖光的泥火炉,上面煮着临走酒楼时小二送的药。 于玖就这昏暗的光线,看了看手里的药方子,然后小心收起,一边煎药一边慢慢烤热身子。 等他喝完药睡下休息,一直监视他的侍从从屋顶悄无声息离开,将于玖的一举一动报给了楚恣。 楚恣坐在书案边,嗓音淡淡,“若他还要卖画,便差人去买,仍然一锭金子。” 义子 于玖住的那条巷子隔音不好。 天还没亮,左右屋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打砸声,一阵乒呤乓啷,小孩哭喊,夫妇斗骂。 于玖轻叹。 他没穿过来的时候,出租屋的隔音也不好。晚上打牌的聚餐的放歌的,早上吵架的抄锅铲打人的各种各样,他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穿来之后也没任何改善。 他揪了揪被子,就着外面蒙白的光线,看到自己苍白枯瘦的手,默默在心里补一句:身体也不好。 这觉睡不成了。 于玖缓缓坐起,缓过那阵头晕眼花的劲儿,慢吞吞披上大氅,用火折子点了灯,烧火炉煎药。 他坐在火炉前慢慢烤火,药煎好后他放凉一会儿,然后一口闷。 喝完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坐在火炉边,看着跳腾的红色火焰,形状越来越像卤炖大肘子,空气中好像都飘满了肉香。 莫名想吃肉。 他翻出大夫给他开的方子,里面的忌食不包括肉。 又数了数兜里儿剩下的银票,确定够花后起身,穿上几件新买的暖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一开门,猛地被凛冽寒风刮得冻脸。 天色未明,于玖摸黑走出巷子,来到宽阔的大街边,靠着饿到灵敏异常的嗅觉,准确找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卤肉馆。 这里没有宵禁,有的馆子昼夜开着,比如于玖面前的卤肉馆,那些睡不着或喜夜宵的人会光顾,他进去的时候还有几桌人在吃饭。 于玖不习惯在陌生环境吃东西,于是要了一份肘子饭,准备打包回去。期间坐在位子上等,无聊得看看大街,看看地板,转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于小公子。”对方笑着打招呼,“来吃饭啊。” 于玖惊喜点头,“对,想吃肘子。” 是酒楼里一直候在他门外的小二,帮他卖画帮他换钱,照顾他起居。 小二笑道:“这么说小公子无恙了?恭喜恭喜。” 给于玖开方子的大夫说过,只要于玖想吃肉,就可以停药换方子,变相说明病情在好转。 于玖笑道:“谢谢你几日的照顾,没人帮忙我估计活不下来。” 小二笑而不语。 老板做好了肘子饭,包了好几层油纸递给于玖,于玖站起身拿过,对旁边的小二道:“外面太冷了,我得先回去,再见。” 小二叫住他。 “忘了说,小公子前天托我转告贵客,你想请他吃饭的事,贵客答应了。但他忙,只有明天有时间,小公子可有空?”小二笑问。 于玖愣了一下,随即一喜,不住点头,“有空有空,谢谢你帮忙转告,明天我该去哪找他?” 小二笑笑:“酒楼门口,他在哪里等你。” 于玖又感谢一番,然后匆匆赶回去。 他以为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会答应这种小事,毕竟在哪都是吃,皇宫里岂不更好? 但人家既然答应了,于玖就得挑个最好的馆子,请他吃最好的饭菜。 只是——他数了数兜儿里的钱,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少得可怜。 真的要请,就只能赶稿,争取在明天早上之前画完,然后卖掉,换回一锭金子。而且请客的人是自己,一定不能让人等,他还得早起…… 于玖加快脚步往回走,奈何这具身体实在太弱,走快了就喘三喘,他迫不得已手扶着墙,停在大街边缓缓。 天已蒙亮,路上行人渐多,有人经过于玖身旁,突然撞了他一下。 于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在墙边,懵然抬头,那人却已经走远。 纳闷了,自己明明走在最里边,甚至都快贴墙上了,还能撞到人? 于玖准备起身,眼前却忽然伸来一只手。 素净白皙,修长漂亮。 于玖一愣,抬头,是一张熟悉面孔。 面相俊美,眉目温和,唇边浅浅笑意。 “玖玖,可要帮忙?”对方笑道。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于玖纵使记性再不好也认出了,这就是那位鸠占鹊巢的卑鄙小人。 他立刻爬起,“你想做什么?” 张缱看他警惕非常的样子,笑意渐淡,看向刚才撞他的人的背影,“玖玖,没发现少了什么吗?你的钱被偷了。” 于玖一愣,摸向袖袋,果然空空如也。 远处突然一阵惊叫,于玖转头看去,偷他钱的贼不知道什么时候面朝地摔在了地板上,背上压着个小厮打扮的人,一边利落往他手里抢钱,一边捂住他的嘴不让叫喊。 待钱拿到手,小厮不知道在贼耳边说了什么,那贼突然瞪大眼睛,随即被小厮一把抓到于玖面前。 贼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拿了您的钱,求您高抬贵手,绕过草民一回!!!”说完咚咚磕头,震出的泥尘溅在于玖脚边,额头很快一片血红。 于玖吓白了脸,随即反应过来,“别跪了!” 那人停下,一脸血对着他。 于玖抓紧手中的肘子饭,“你把钱还来就行。” 一旁的小厮上前,递给他皱巴巴几张银票。 张缱见了,笑道:“玖玖,离开家后,过得怎么样?” 于玖攥银票的手紧了紧,低头想要离开,“不用你管。” 可刚迈腿就被小厮拦住。 张缱靠近他,“如果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回来?” “还是你觉得,离开会更好?” 他漫不经心瞥了眼周围的铺子,“钱财乃安身立命之本,你被养得太好,不做官如何生财?像这些人一样起早贪黑,赚着几块铜板苟活吗?你的身体撑不撑得住?” 于玖皱眉。 他在现代也起早贪黑,拿着几千块苟活,但那都是他老老实实赚来的干净的钱,没偷没抢,为什么在这个张什么的嘴里好像很丢人似的? 于玖不想和他纠缠,转头就走,“不用你管。” 小厮再次拦下,于玖却怒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缱笑笑,“生气了?” 于玖瞪着他,并不答话。 张缱轻叹,“玖玖。”他上前一步,忽然拉住于玖的手。于玖一惊,想甩手挣开,却不想张缱看着文弱,手劲儿却大得出奇,他用力挣动,张缱却晃都不带晃一下,不由分说把他带进了一个漆黑巷道。 于玖看着熟悉的巷道,大感不妙,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把,却顺势被张缱的小厮抓住胳膊,狠狠一拧! 骨头咯嘎一声,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随即被小厮双手反剪,压在后背。 于玖睁大眼睛,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下,张着嘴唇,却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缱见此,叹笑一声,侧过身来,手指抹掉他的眼泪,“玖玖,你觉得我会做什么?我们以前这么好,你不是很爱我吗?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剧痛仍在,于玖疼得脸色惨白,嘴唇发抖,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缱笑笑,继续往前,小厮也押着他往前,一直走到小巷最深处,来到他刚买的破烂小屋前。 张缱将小屋从头看到尾,目光掠过残破的瓦片,斑驳坑洼的墙面,断了木的窗框,一踹就可能散的门板。 他忽然笑了,“玖玖就住在这里吗?” 于玖冷汗直流,一言不发。 张缱自顾自道:“前几天玖玖缠着千岁爷,求他把你带走,我还以为千岁爷会让玖玖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一笑,话里全是讥讽,“却没想到玖玖竟然过得如此困难。玖玖,你求助谁不好,偏要求助千岁爷。” “他比你好得多。”于玖忍着疼倔强道。 张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反问,“玖玖当真这么觉得?” 于玖:“比你忘恩负义逼死爹娘、偷于家家产好。” 张缱笑容一僵,微微眯眼,语气警告,“玖玖,义父义母病亡我也很难过,你可以对哥哥撒气,但不能污蔑哥哥。” “我没污蔑。”于玖忍着疼,直视张缱,“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 他那天被救出于家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红皮镶金大门上的匾额是“张府”,更加确信血书的内容。 张缱脸色难看,却保持着笑容,“玖玖,哥哥不与你废话。”他走过来一把掐住于玖的脖子,“既然千岁爷不救你,你也别上赶着去贴。” 他冷声,“我问你,那封血书现在在哪。” 虽然对外说于玖疯了,但万一有人拿血书做文章,对张缱而言也是个麻烦事。 即便多次强调这血书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一旦散播出去,这就是个疙瘩,三人成虎,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于玖被掐得喘不上气,苍白的脸涨红,艰难开口,“……我不知道……” 那封血书从他在酒楼里醒来时就不见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或许被风刮走了,又或许他不小心塞到了哪个角落遗忘了。 张缱明显不相信,寒笑道:“玖玖莫不是给了千岁爷?” 于玖两手抓到他手背,想要掰开他掐在自己喉间的手,却无济于事。 张缱瞥了眼身旁的破烂屋子,淡声,“玖玖,何必呢。千岁爷不在意你死活,你给他多少张血书都无甚大用,他心狠手辣,死于他手的人能堆一座城,你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锋一转,“活得这么辛苦,不若哥哥帮你就此了结,你和义父义母团聚,如何?”说着,他手掌陡然加力。 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吞没于玖整个人,他抓着张缱手背乱挠一阵,渐渐无力。 昏死过去前,一道破风声传来,喉间骤然一松。 请客 没了支撑,于玖腿一软跌坐在地,不住呛咳,咳得面红眼热,还牵动了受伤的两只胳膊,疼得他不住颤抖。 有人给于玖顺了顺气,然后道一声“得罪”,双手握肩,微一用力。 咯嘎—— 又是一阵剧痛,于玖疼得直颤,却忽然发现胳膊能动了,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谢。 那人见于玖咳得不这么猛了才将他从地上扶起,后退一步行礼,“在下是千岁爷身边的侍从,千岁爷请于小公子秋华楼一叙。” 竟是直接无视一旁的张缱。 张缱阴着脸,盯着方才险些刺中他手臂的利箭。 那利箭一端闪着寒亮的金属光,外层则涂了毒,即便不刺中要害,也得被毒死。 楚恣竟然毫不手软。 张缱看向于玖,意味不明笑笑,向侍从缓缓行礼,“还请阁下帮张某向千岁爷问好。” 侍从绷着脸一言不发,连眼神都没给他,晃了晃腰间的长刀,扶着于玖走了。 张缱冷着脸,盯着于玖的背影,眼中划过戾色。 这么一折腾后,天光大亮,大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于玖头晕眼花,喉咙也疼。 侍从照顾他似的,脚步也慢,带着他慢慢走,待到一处酒楼前,侍从停下,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却不进去。 于玖望着眼前红墙金砖、碧瓦飞檐的气派高楼,后知后觉这是要请他吃饭。 于玖脸颊爆红,他攥着袖袋里的几张银票,手指发烫。 本来说好他请客的,但是怎么提前了呢,他钱不够,让别人请他也不像话啊。 侍从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道:“小公子不必担心,千岁爷找您是有话要问,银钱自有人付。若小公子日后得空,也可请回来。” 于玖不住道谢,缓缓走进酒楼。 酒楼内装华美奢侈,柜台整洁,红木地板擦得锃亮,几个沉甸甸的实木四方桌上了暗漆,上面摆放一套青瓷茶具,红梅点缀其间,好不雅致。 一看就是他花不起钱的地方。 小二恭敬地出来迎他,引他上楼。 于玖扶着木梯扶手,苍白细瘦的手指与暗色木形成鲜明对比。 越往上,袅袅琴声与脆珠似的琵琶音越清晰,直到三楼,小二掀开珠帘请他进去。 于玖轻轻走过去,越过垂飘的红纱,看到了在奏乐的歌姬,见他望来,弯眉一笑。 再往前就能看到一扇屏风,山水白云,落梅仙鹤,十分雅致。 屏风后隐约看得见一道人影,朦朦胧胧,手里端着茶杯,缓慢饮茶。 “于小公子既已到,何不上前。”一道冷淡的嗓音传来,于玖恍然回神,立刻越过屏风,看到了正在闲闲饮茶的楚恣。 他前几天病着,头晕眼花,没能看清楚恣的脸。 印象中长得很白净,下颌线流畅冷锐。 现在仔细看,面相冷俊,眉眼漂亮,但神色淡淡,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一身暗蓝流金水纹袍,腰间扣玉带,大氅被随意放置一旁。 “于小公子在看什么。”楚恣掀了掀眼皮,虽然神态淡淡,但目光却冷锐无比,好比寒刀架在人脖子上。 于玖回神,脸莫名热起来,“没、没什么。” 楚恣缓缓收回目光,淡声,“那便坐吧。” 于玖小心翼翼坐了下来。 楚恣慢条斯理拿起桌上的一块玉片,轻轻敲在木盘上,发出一声特别的脆响。 门口候着的小二听力过人,听到这声脆响,边几步走来,恭敬站在楚恣身边,躬身笑道:“千岁爷有何吩咐?” 楚恣看向于玖,“于小公子想吃什么。” 于玖从进来起便一直绷着身子。 原因无他,楚恣的气势太过冷锐,他从小就害怕这样的人,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朝他怒吼,导致他同这类人说话都有些结巴,相处时战战兢兢,永远绷着身子。 之前向人求助的时候他没多想,卧病在床也没心思探究人家,可现在他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对方的气场就十分克他。 乍一被点名,于玖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我、我在!” 楚恣顿住。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小菜本划了重重一笔。 于玖呆愣许久,忽然回神,脸颊腾腾红了起来,连忙弯腰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紧张……” 小二什么客人没见过,比于玖难搞的多了去,立刻便反应过来,忙笑着打圆场,“哎哎没事!小公子这是饿得出神吧,我们秋华楼的厨娘手艺一绝,保管让小公子吃得痛痛快快!” 于玖苍白细瘦的手指揪着大氅,红着脸道谢,额头渗出点热汗。 “那小公子看看有什么要吃的?”小二笑着递来菜本。 于玖接过来,强压下那股尴尬,心不在焉扫过去,忽然看到了卤炖肘子饭。 是了,他的肘子呢? 好像……被张什么的拽进巷子后,他的肘子就脱手了…… 于玖茫然一下,脱口而出,“肘子。” 小二笑问:“好嘞!卤炖肘子饭,小公子还要别的吗?” 于玖小心翼翼看了眼楚恣。 楚恣闲闲坐着。姿势并不端正,也不随意,是恰到好处的慵懒,看起来很闲适。他手里端着两指长的小瓷杯,手指修长白皙,和瓷杯上的红梅相映,无端雅致。 楚恣垂着眼,透过清透茶水,看得见于玖正在看他,情绪淡淡的眼眸无端冷戾。 面无表情抬眼,正好和于玖相视。 于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红脸,匆忙低下头,把菜本还给小二,“我、我点完了……” 小二应下,又到楚恣那边问了一句。 楚恣放下茶盏,淡淡道,“都上一遍。” 于玖和小二一愣,后者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应下,匆匆退出去准备。 于玖低头。 那菜本有A4纸这么大,上面的字又小又密,足足两页,少说也得有一百道了,全上完吃不完吧。 但毕竟不是他付钱,即便是他付钱,他也不敢说楚恣什么,于是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 “于小公子。”楚恣的声音忽然传来。 于玖猝然抬头,对上楚恣的冷淡眉眼,心一慌,苍白细瘦的手指揪紧了衣袍,“怎、怎么了?” 楚恣慢条斯理给他倒了杯茶,推过来,“本宫这次请你来,是想问你,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于玖手指倏然蜷曲。 他强压着那股对上强势之人的紧张感,尽量不结巴道:“记得一点。” 楚恣掀起眼皮看他,“一点是多少。” 于玖苦苦思索着那封血书的内容,慢慢道:“很多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张……”他模糊一个音节后继续,“他考官后逼死了我爹娘,然后为了拿到于家大宅,给我下药,对外说疯了。现在为了娶妻,又告诉别人我得了染疾,不让人来看,他不想要我活。” 楚恣垂眼,“其他的记得多少。” 于玖拼命思索着原主那点稀碎的记忆,眉头皱起,几个画面闪过脑海,他慢吞吞道:“山……有道士,还有块玉……我和那个张什么的吵了一架,什么冰泉,还是私泉?” 于玖越想越混乱,头痛欲裂,没发觉对面的楚恣已经放下茶盏,目光如寒刀,盯着他如待宰猎物。 “二位爷——”小二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于玖的回忆,猛然回神。 小二的笑声由远及近,身后跟着端菜的人。 他们给于玖楚恣换了张巨大的流水桌,盘子底下有油托,载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肉菜,甜的辣的酸的咸的各种混杂,循环往复地在水中漂流。 于玖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到楚恣身旁,与他齐坐。 楚恣缓慢折起宽大的袍袖,露出一小截白皙小臂,在小二送来的清水中慢慢洗手,然后用净布擦干。 于玖学着他的样子也洗了一遍。 待弄完这些,小二和端菜的端菜人离开,楚恣闲闲递来一份肘子,“若于小公子喜欢,那便吃了。” 于玖懵然。 他点了一份肘子,而楚恣点了全部的菜,那不就是把楚恣自己那份肘子给他了吗? 于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小心翼翼去看他脸色,“肘子很好吃的,你试试?” 楚恣垂眼,似乎对肘子没什么兴趣,“不必。” 不光是肘子,他对满桌的菜都兴致缺缺,好像见惯了这些菜,腻了。 他吃相很优雅,吃东西又慢,漫无目的吃了几口,既不厌恶,也不欣喜。 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入他的眼。 于玖悄悄收回目光,不自在地咬了小口肘子,顿时眼睛一亮。 肘子炖得软烂,皮滑肉嫩,卤味十足,轻轻一嚼便在口中融散。 于玖惊喜地将楚恣那份肘子推还,“这里的肘子真的很好吃!你试试,肉很软很入味,真的!” 楚恣目光淡淡,看了眼推来的肘子,抬眼看到高兴得一贯苍白的脸都红润了不少的于玖,随意道:“于小公子喜欢,便都吃了。” 于玖摇头,“我吃不完的,换作现代的我,能吃好几个,但现在这具身……”他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坏了。 嘴一快,不该说的东西说出来了。 于玖心脏狂跳,脸色煞白,手一抖,那软烂的肘子摔在盘子上,从中间裂开变成了两块。 他顶着滔天恐惧,小心翼翼去瞅楚恣。 楚恣目光冷然,皮笑肉不笑,“现代的你?” 遇刺 于玖被他盯得背后一凉。 莫名的恐惧漫上心头,他一慌,筷子抖掉了一根。 楚恣仍旧盯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于玖脑袋混乱,一个念头忽然蹦出。对方不是以为他有疯病吗?那他说什么都可以吧,天马行空从嘴里走一遭,人家估计只觉得他在胡言乱语。 这么想着,于玖镇定下来,支支吾吾道:“就是几千年后的我,很健康,吃肘子能吃很多。但是现在的我身体不好,吃不了太多。” 任谁来看,这都算胡言乱语。 楚恣收回目光,“于小公子的疯病,什么时候有的。” 于玖想到有个大夫说过:疯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疯子。立刻道,“我没疯,我说的是真的,请太子殿下相信我。” 楚恣听到那声“太子殿下”时,原本极淡的笑意更加寒凉,却没反驳,而是话锋一转,淡声念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此人行事狠绝,心性冷戾,目无山河,祸乱朝政,唯诛以绝后患。” 他盯着于玖,“于小公子觉得,这是在说谁呢。” 于玖茫然。 他思索着原主的记忆,却可悲地发现并没有什么印象,于是盲猜,“那个……张什么吗?”他怕楚恣听不懂,补了一句,“就是占了于家大宅的那个张……” 楚恣看了他很久,最终收回目光,嗓音淡淡,“于小公子觉得是,那便是了。” 于玖暗暗松了口气。 但他没忘了递给楚恣的肘子,小心翼翼道:“那你吃肘子吗?” 楚恣看了眼软烂的肘子,再抬眸瞥了眼于玖,看到了于玖眼中期待的目光,沉默片刻,漫不经心用筷子在肘子上分出点肉,细细吃了一小块。 神色冷淡,目光平静,仿佛在吃没什么味道的东西。 于玖见此,略略失望。 如果在饭桌上,有人和他一样,喜欢吃同一道菜,那他会十分开心,并且这顿会吃得格外香,十分莫名其妙。 “可以。”楚恣的声音忽然传来,于玖眼睛一亮,抬头看去。 楚恣仍然神色淡淡,但把那盘肘子接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分出肉和皮,小块小块吃着,再搭几样清淡小菜伴食。 于玖心中一喜,食欲瞬间直线上升,嘴里的肘子格外香。 他看着流水桌上不断循环的菜,想起自己说要请他吃饭的话,脸一热,不好意思起来。 没想到竟然是人家先请的他。 这顿饭于玖吃得满足,他放下筷子,对楚恣道:“谢谢太子殿下请我吃饭,我之前说了的,要请你吃,但是现在……不过我还会遵守约定,如果太子殿下有空,我请你吃饭。” 楚恣扯嘴,皮笑肉不笑,“好啊。”他敲了敲玉片,招来小二。小二递来清水,楚恣洗净手,用净布擦干,闲闲道:“本宫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于小公子若还饿着,便让人呈上来。” 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眼都没分给于玖。 于玖直觉对方可能生气了。 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他又吃了口菜。 对,应该是是自己多想了,他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于玖吃得满足,走出酒楼时,门外的侍从已经不见了。 他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觉得和现代一样陌生。 他很宅,不爱出去玩,有时候在家憋太久,他父母和哥哥都怕他憋出病,想尽办法哄他出去。 他实在吃不消,便找个借口出去自己租房,刚工作的前八个月基本没收入,全靠他日积月累攒下来的小金库撑着,节衣缩食在出租屋里吃了几个月的泡面,快吃吐了才勉强混到口饭。 然后越来越不爱出门,他连出租的小区有几条小道都没摸清楚,去超市买点东西都得导航。 这里亦然。 不过还好这里的人爱看漫画,他还不至于饿死,一张一锭金子,慢慢攒,早晚能跻身富豪之列。 于玖感慨过后,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小破屋,经过小巷时,他警惕非常,贴着墙走着,一点风声都要提防,生怕那张什么的突然冒出来掐死他。 太过警惕周围,没注意脚下,突然踩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爆出汁溅在他衣袍上。 于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踩到了什么老鼠,低头一看,愣了。 这不就是他的肘子吗? 上面的油纸有好几个鞋印,不止他一个人的,已经被踩爆了,褐黄汁水干在地上。 一团惨状,于玖看得揪心,苍白的手指小心包起油纸,处理了这团面目全非的东西。 回到住处,于玖累得爬床。 这具身体实在虚弱,情绪波动大,消耗得也夸张,他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慢慢黑下来,于玖朦胧间听到屋顶上方有瓦片轻响,迷蒙睁眼,眼前一片漆黑。 他眨了眨眼,感觉这片漆黑不同寻常,怎么外面的光到这里就没了呢。 他茫然伸手去探那片黑暗,突然摸到一片衣料,猛地一惊,正要爬起来,却被人先一步捂住嘴。 一道寒光晃过,于玖看去,一把尖刀迎着窗外冷白月光,狠狠刺来,于玖猛地闭眼——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到来,捂他嘴的手骤然一松,屋内响起了刀剑相击的寒音,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于玖魂飞天外,仅剩的一点理智驱使他颤着身爬下床,匆忙开门逃走。 他光着脚跌跌撞撞跑出巷子,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显得他整个人清瘦单薄,如风筝似的一吹就没了。 于玖顾不得冷,跑到大街边最近的卤肉店,置身光亮处时,他眼泪才大颗大颗滚下,脸色惨白如纸,好比将死之人。 腿一软,忽然跪了下来。 老板还没问他要什么,突然见他二话不说跪了,吓了一跳,快走几步来扶他,“小公子?” 于玖惊魂未定,浑身颤抖,紧咬下唇,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板是个看了眼门外频频望来的行人,果断将他扶到角落,放轻声音,“小公子,莫怕,这里有人,贼都得绕道,你且先冷静冷静。”她看了眼于玖光着的脚和单薄的里衣,没斥他有伤风化,问:“冷不冷?我给你拿暖炉来。” 老板一走,于玖才大口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好歹魂回来了。 只差一点,他就要没命了。 脸上的泪痕未干,就着冷风,冻得他一个激灵。 面前忽然多了道人影。 于玖抬头,又是万雀楼的酒楼小二。 小二哑然,“于小公子?” 他看着于玖只穿着一件里衣,清瘦单薄,还光着双苍白秀气的脚,在角落不住颤抖。 心一软,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给他,“冻坏了吧,怎么这样跑出来了,可是有事?” 于玖失声,只能抓着他袖子抖,待老板取来了暖炉,他才缓过那阵惊吓的劲儿,结结巴巴道:“遭、遭贼……”于玖哭出声,“有人要杀我,他拿刀、我快死了……” 他语无伦次,老板和小二勉强拼凑出他的意思,顿时背后生寒。 老板压低声音,“有人要杀你?” 于玖不住点头。 小二看得出老板有些忌惮,便对于玖道:“这里离你住处近,对方或许会追来,我带小公子走?” 于玖忙不迭点头,哭着道谢,小二哭笑不得,去街边买了双暖鞋给他,带着他去了万雀楼。 万雀楼同样灯火通明,但这里的东西太贵,寻常人吃不起,于是一楼的五六张桌上空着。 小二送他上二楼的一间隔间,“掌柜的不在,你可暂时在这里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走。莫怕,这里有人护着,你且安心睡。” 于玖拼命道谢。 他除了道谢和塞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 小二离开,于玖躺在床上,死活睡不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外面,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要抖一下。 烛火幽幽亮着,好歹让他安心许多。 精神绷得太久,晓是睡了一天,于玖这具身体也耗不起,于是后半夜他再也撑不住,沉沉睡去。 —— 卯时,大多数人都还睡着,楚府却已经点起了灯。 楚恣穿衣,披上大氅,推门走出卧房,门外已经有侍从等着了。 对方一身酒楼小二打扮,单膝跪地道:“爷,于玖昨日遇刺,属下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留,便出手了一命,把人带到了爷的万雀楼。若爷不留他,属下现在就可取他性命。” 楚恣似乎很疲惫,闭眼片刻,转身走向书房,“去查是谁要杀他。” 侍从:“属下已拿下刺客,对方说是张缱。” 楚恣脚步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把人带来。” 侍从离去一会儿,片刻带回一个黑衣人,脸上横着一道疤,胆子却小得可以,见到楚恣如见阎王,楚恣凉凉一个眼神,他一个激灵——吓尿了。 楚恣眉眼冷郁,淡漠不语。 侍从嫌弃地揪着地上抖如筛糠的人,“张缱为什么派你杀于小公子?如实回答。” 那人哭嚎,“小的只是拿钱办事,派里有规定不能多嘴,小的不知道杀的这位是千岁爷的人啊!若是知道……小的定不会接这桩买卖!千岁爷饶命!求千岁爷饶命!!!”说着又尿了。 “爷,如何处置?”侍从万分嫌弃,受不了那股味。 楚恣越过他们走出书房,“书房翻净,把昨天的奏折移到卧房。” “人杀了。” 投靠 万雀楼的隔音一直很好,于玖醒时已至正午。 他睡得不好,梦中也有人砍他,他拼了命地逃,最后还是被杀,血溅了一地。 于玖忍着头疼爬下床,穿着里衣,披着小二借他的大氅下楼。 小二闲闲坐在柜台边,见他下来,笑着打招呼,“于小公子醒了,睡得可好?” 于玖顶着两眼乌青苦笑,“做了噩梦,不是很好。” 小二轻笑,“梦是反的,小公子过了这一遭,定会吉祥。” 于玖笑得难看,“借你吉言。” 由于于玖穿的是里衣,虽然能蔽体,且这里的人并不过分在意,但于玖也知道不过分在意不等同不在意,于是借了小二的大氅回到住处,给人洗干净了晾上,然后一刻不停地画画。 天晓得那些刺客什么时候会再来? 他只求个安心,卖画赚钱然后雇两个打手守着他,让他不至于整日担惊受怕。 于玖光是想着昨天那把刀近在咫尺的模样,背后就一阵冷寒。 这么想着,他画画的速度更快,但紧接着频繁出错,最后崩溃停笔。 休息一下。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仍然是昨天的惊魂场面,最后焦虑地睁开眼,准备重新提笔,就被一道阴影罩了下来。 于玖警惕抬头,看到窗外对方的脸后猛然后退,小腿被椅子绊了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他疼得抽气。 张缱温和笑笑:“玖玖怎么了,这么大反应?” 于玖惨白着一张脸,对方掐他喉咙的狠戾还历历在目。他强压恐惧,控制住哆嗦的身体,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明明是质问,但于玖却不受控制的眼眶一热,眼泪就滚下了,气势无端落了一大截。 张缱见此,叹笑,“玖玖,为什么这么提防哥哥?你开门,哥哥有话同你商量。” 于玖颤抖着爬起,使劲全身力气推动沉甸甸的木桌堵在门板,又将椅子压上去。 如果不是床太重他搬不动,他恨不得连床也搬来压住。 张缱在窗外看尽全程,忍不住笑道:“玖玖,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你尚且能搬动,又怎么能判断哥哥打不开?” “你听话,给哥哥开门,兴许能留下这块门板。” 于玖忍不住后退,直到背后抵住墙,他才被迫停下,缩进角落,颤声,“你有事就快说,为什么一定要进来?” 张缱顿了顿,笑意渐淡,有意无意看向四周虚空,缓缓道:“自然是,畏隔墙有耳啊。” 于玖崩溃蹲下,“这里根本没人!” 张缱耐心哄着,“哥哥听说这附近昨夜遭贼,玖玖有没有事?哥哥是来给玖玖解决办法的,若被贼人听去了,就不大好了,玖玖?听话,开门。” 于玖捂住耳朵,“你比贼毒多了……” 张缱耐心告罄,忽然冷脸,“玖玖当真不开?” 于玖察觉他生了怒气,不再出声,却也没有开门的意思,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张缱阴笑,“既然如此,那玖玖不妨猜猜看,哥哥请来的人能在几柱香内将这块门板弄坏?” 话音落下,他嗓音陡转狠戾,“砸。”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于玖吓了一大跳,愣愣抬头,那块原本就是一块薄木的门已经有了裂条,尖锐的顶端折向空中,正对着于玖。 于玖吓懵了,眼泪还挂在眼睫边要掉不掉。 又轰的一声,门彻底碎裂,被人轻而易举地拆掉,又踹开相叠的桌椅。 破坏的人还是上次那个小厮,他弯腰请张缱进来,张缱便缓缓迈进门,目光一一看过坑洼的墙,残破的瓦,摇摇欲坠的横梁,以及缩在角落惊慌失措的于玖。 他笑笑,“玖玖,吓到了?” 于玖颤着身,咬紧下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缱轻叹,缓缓绕过床,在于玖面前蹲下,忽然轻轻抱了抱他,下巴抵在于玖头顶,“好了,是哥哥不对,哥哥给你道歉,别怕。” 于玖毛骨悚然,一把推开他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地扶住墙,好歹没直接倒下。 张缱忽然耐心十足,并不恼怒,再次靠近他,“好了,玖玖别再闹脾气。” “哥哥昨天吓到于玖了,是吗?那是于玖写了哥哥的坏话,哥哥一时生气,吓了吓玖玖,并没想让玖玖有什么危险。但既然玖玖生气了,那哥哥便同玖玖道个歉,如何?” 他缓缓摸到于玖的侧颈,手指拭去于玖的眼泪,轻声哄:“玖玖,哥哥道过歉了,莫要再耍小性子。哥哥问你,昨天千岁爷同你说了什么?” 于玖想推开他,奈何这人力气太大,他挣不开,只得崩溃道:“他根本没说什么!” 张缱笑了,猛地扯住他的头发逼他抬头,“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说千岁爷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在意,在意得很。” 于玖头皮阵阵发疼,生理泪水眼泪无声滚下,手徒劳地挠着人手背,不敢叫喊,怕这人狠起来二话不说拧断他脖子。 张缱低声道:“你以前不是很爱哥哥?哥哥总说不信,现在是你证明的时候。你帮哥哥去楚府,将他军令偷出来给哥哥好不好?” 原身于玖不可能,现在这个于玖更不可能。 他哭着咬牙,“我跟他根本没什么,他只救过我一命!” 张缱笑了,“玖玖,莫要撒谎。”语气陡然一冷,“他既救你,同你共席,证明他的确是对你上心的。不论是为何上心,那都是你可以利用的资本,你就帮哥哥一次,好吗?” 他叹息,“哥哥在朝为官,诸多不易,若兵权在手,又怎会受制于人?你忍心看哥哥这般为难吗?” 于玖低声:“我忍心得很。” 张缱没听清楚,还待再说,门口的小厮却进来说了什么,张缱面色不虞,松开于玖的头发,整了整袍子。 “哥哥有事要忙,玖玖不妨先考虑考虑再做决定。玖玖金贵,这屋子难以住人,若玖玖想回家了,便来找哥哥。” 说完离开,留下一地狼藉。 于玖跌坐角落,捂着发痛的头皮无声哭了。 没见过这么不讲理又听不懂人话的。 这人不仅无耻还野蛮还恶心,于玖爬起来收拾一地狼籍,收拾着收拾着,那阵后怕的劲儿又涌上来,没忍住哭了。 太坏了。 他得换个地方住,去人多的地方,最好靠近大街,砸钱也要去! 于玖抹掉眼泪,重新坐到桌边,一刻不停地画画,一直画到夜晚无人时才堪堪画完一张。 他不敢停下,又点了支烛,让这间屋子更加敞亮,然后趁着手感还在,继续画另一张,速度飞起。 —— 楚府同样灯火不熄。 书房里,楚恣闲闲喝茶,听侍从一一报来于玖的事情。 “张缱今日造访于小公子的屋子,于小公子拒不开门,被张缱带来的小厮砸坏,现在漏风。” “张缱要他潜入爷的府邸,偷爷的军令,于小公子拒不答应。” “于小公子自住所门板被砸开始,便不停画画,至今未歇。” 楚恣放下茶盏,沉默着闭上眼。 究竟是疯是傻,还是装疯卖傻? 是与张缱合谋发现了他的暗探,在他面前演出宁死不从的大戏,企图谋他信任夺取军令,还是真的不愿屈从? 于玖这块肉不好啃,搞不好会崩牙。 楚恣派去边境西城山的人有去无回,那里似铜墙铁壁。手段过柔难以探查,手段过硬会遭警惕。 若一定要了解西城山,从于玖身上下手最好不过,偏偏他似傻非傻。 傻也就罢了,怕的是装傻有所图,成败尽在于此,赌一个人心蒙昧与否。 书房里的烛火静静燃烧,侍从跪得膝盖疼,却也一动不动。 片刻后,楚恣缓缓开口,“不必再买他的画,想个法子让他过不下去。” “若他重回于府,与张缱合谋,如实报上;若被张缱强抢回府,他不屈从,保他一命。” “属下遵命。” —— 于玖画完画时已经天光大亮。 他头晕眼花,头很烫,身体很冷,浑身无力。 强忍不适,收起两张漫画走出门,一路都在晕眩。 他扶着墙,一步步走到之前卖画的书铺,把手中的画递给掌柜的。 本以为掌柜的会像之前那样乐呵呵地收下,却不想这掌柜却摇了摇头,把画还了回来,“小公子,这儿没人看这画,下次莫要再来了。” 于玖茫然片刻,脑袋晕乎,“可您之前夸过的。”难道他记混了? 掌柜的摇头,“那是小公子的画太新,我就买了,可卖不去出啊,我是万万不敢再收了,小公子可去别处看看。” 于玖难堪点点头,跟人道谢后,带着自己的漫画离开,又去了几家书铺,无一例外全都被拒了,说辞各有各的不同。 “太过独特。” “不好看。” “什么怪玩意儿?” …… 于玖实在走不动了,他脑袋晕乎了一上午,靠着墙渐渐跌坐在地,抱着自己冷冰冰的身体,用滚烫的额头给自己汲取温暖。 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 小道上走来一身官服的人,身边的小厮眼尖,立刻道:“公子,那有个人。” 张缱微笑看去,忽觉倒在地上的人影眼熟。 与小厮一齐上前,离得近了,才发现当真是于玖,手里还攥着两张风格怪异的画。 小厮手背贴在于玖额头片刻,道:“公子,他有热病,估计热坏了晕过去。” 张缱拿走于玖的画,略略扫过去,淡笑,“将他带回府。” “是。” 哄骗 于玖是被挠醒的。 他迷蒙睁眼,脑袋像塞了团湿泥,堵得他晕晕沉沉,脸颊滚烫,呼出来的热气在冷冻似烟雾。 有只猫趴在他肚子上,爪子轻轻挠他的脸。 于玖喜欢小猫小狗,奈何现代的他没什么钱养,就只能时不时去喂喂出租屋旁边,大厂里散养的野猫野狗。 肚子上这只猫被养得毛发油亮,胖乎乎的,品相极好。他忍不住探出手,想摸摸它。 还没摸到,门突然被打开,那猫或许胆小的,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到,给于玖手腕挠了一爪子飞快跑了。 于玖手腕刺痛,看着隐隐出现红痕的手腕,晕乎乎想:这里有没有狂犬疫苗…… 张缱的声音忽然传来,“玖玖在想什么?” 于玖身体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登时清醒了许多。 头晕目眩地略略观察这间屋子。金砖铺地琉璃作瓦,金银器具数不胜数,端的是奢靡单调。唯独外面红梅盛放,好歹看起来没那么俗。 不是他那漏风小破屋,也不是在于府时他住的那那间残破小院。 张缱温和笑笑,托着碗褐色汤药走来,“玖玖在看什么?这是哥哥的院子卧房。” 于玖懵然片刻,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后,立刻感觉周身都爬满了小虫子,一真恶心感自腹中翻涌。 他虚弱地踹开被子下床,没走两步便腿软跌坐在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浑身骨头似被通通敲打一遍,疼得他不住颤抖。 张缱轻叹,伸手将他打横抱起,“地上凉,玖玖想去哪?” 于玖不住挣扎,手脚并用,在他怀里扭成了蛆,然而那点力气还不如不使,在别人眼里也就是抖了抖。 张缱发笑,温和道:“玖玖莫要再动了,大夫说你这发热来得邪,需要好生静养,即便是哥哥之前做得再怎么过分,你也该为了自己身体着想,对不对?” 他轻声哄着于玖,把人带回床,让人坐在床头,他则将于玖揽在怀里,把那碗药递来。 于玖尚存一丝理智。 血书里提到过,张缱会让他喝汤药,然后身体才每况愈下。于玖看着药悚然无比,即便这不是损害身体的汤药,他也不敢喝,只要是张缱递来的,他通通不喝! 于玖无端生出力气,想打翻药碗,却被张缱眼疾手快拦住。 张缱仍然笑着,但声音微冷,“玖玖,你有热病,再不喝药就活不了了,听话,别动,哥哥喂你。” 于玖还待挣扎,张缱却没了耐心。 他放下药碗起身,不知道从哪拿出一道白绫,缓缓靠近床边,盯着白绫笑,“这是义母自缢用的,被哥哥收起来了,玖玖既然不听话,那便睹物思人,就当义母还在,好好把药喝了。” 说着冷笑着摁住瞪大眼睛挣扎的于玖,强硬地攥住他两只手腕,快速用白绫捆起,末端系了个死结,把于玖双臂吊在空中。又切了另一半白绫,捆住于玖双腿。 于玖手腕脚腕一阵钝痛,忍不住哭了。 张缱重新拿过药碗,将他单薄的身体揽在怀里,轻叹,“哭什么呢?若玖玖一开始便听话地喝完药,哥哥怎么会绑玖玖?归根结底,还是玖玖太顽皮。” 他掐住于玖的喉咙,强硬地将药一勺一勺送入他口中。于玖挣扎得太厉害,药撒了不少,有些顺着唇角流下,滑过脆弱的喉咙,没入衣领。 于玖哭着喝完了汤药,想吐吐不出,张缱站起,欣赏了会儿于玖的狼狈,随后用帕子给他拭去唇角下巴的药汁,“玖玖真漂亮,可惜不是女子。” 他轻笑,“若是女子,哥哥定当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玖玖娶进门。” 他轻轻拭去于玖的眼泪,手指停在苍白秀气的脸颊一阵,叹道,“只可惜你偏生男儿身,哥哥不能同你白头。” 他手指寸寸抚过于玖滚烫的额头,尤带泪痕的美目,秀挺的鼻梁,淡色的唇。拇指在唇上按了按,然后猛地掐住脆弱的颈,欣赏了一下于玖因为缺氧而抬头、绷直秀颈的样子。 他满意笑笑,松开了扼住于玖的手,解下固定于玖双臂的白绫另一端,换着固定在床头。 张缱给于玖压了压被子,甚至拿了个小毯子盖住于玖露在外面的的双臂,轻声道:“哥哥还有事,玖玖再休息会儿。” 他端着药碗轻手轻脚走了,于玖嘴里有浓烈的药味,胃里一阵翻滚,他想吐但吐不出,难受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更冷了,脸也更烫了,鼻子堵塞,他张唇呼吸着,嗓子干疼。 困意席卷而来,他昏昏沉沉睡过去,又被憋醒,或是被嗓子疼醒,睡得不甚安稳。 如此反反复复,最后没了意识。 —— 夜晚,张缱的卧房押着个着个年过半百的灰胡子老头,一个美艳女子依偎在张缱怀里,张缱揽着美人腰笑得温和,“于大夫,谁准你擅自改的药方?” 于诉沉声:“小公子被你这般折磨,不如早些离去。” 张缱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重复:“折磨?” 他笑着问美人,“张某做了什么,算得上折磨?” “这样?”他与美人深吻。 “还是这样?”他撩开美人的衣服,手指寸寸抚上去,美人娇嗔一声,颤抖着抱住他。 于诉低着头,不去看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张缱撩拨完人,声音陡冷,“于大夫怎的不说话?”他推开美人,缓缓走到于诉身旁,“张某念在您少时多有帮助的份上,没将您遣散,可您却如此负我,不如阿缱送您一程,可好?” 他冷着脸端来一碗汤药,一旁候着的小厮接过,强硬地将药喂下去。 于诉闭着眼,安安分分喝完,也不挣扎。 过了许久,于诉忽然浑身打颤,张缱笑着挥了挥手,小厮将人拖了出去。 一直没挣扎的于诉忽然笑了,越笑越大声,最后怒吼,“张缱!你恶事做绝,忘恩负义逼死老爷夫人,现在又对小少爷百般折磨,你不得好死!” 声音沉沉,怒气冲天,吼醒了昏睡着的于玖。 张缱原本阴着脸,听到于玖无意识的轻哼,最终还是让小厮将于诉捶晕,重新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看着于玖茫然的双眼,温和道:“玖玖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那碗药原本是治热病的,却不想一贯忠心的于诉在里面添了毒,若不是他听到屋里瓷杯碎裂的声响,根本发现不了于玖在呕血。 万幸发现得早,让于玖捡回了条命。 张缱坐在床边,抚着于玖苍白的脸颊,“玖玖命不好,区区下人也敢取你性命。莫不是哥哥没冲好煞,让玖玖煞上加煞?” 他淡笑,“哥哥替玖玖向菩萨敬香可好?保佑玖玖得庇护,消灾减难。” 于玖迷迷蒙蒙,张缱的声音时大时小,时清晰时模糊,他又脑中混乱,各种记忆碎片这时候又涌出了些许。 他梳理着那些连不成片段的零碎记忆,猝不及防被张缱从被子里抱出,揽入怀中,下巴抵在他头顶上,轻声哄着,“玖玖,还难受吗?” 于玖已经没力气推开了。 他虚弱地任人抱着,闭眼不回应。 张缱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声音都放缓了些许,“玖玖,哥哥帮你敬香,你也帮帮哥哥,好不好?” 他轻拍于玖的小臂,“千岁爷如今是朝廷掌权者,碍了哥哥的仕途,让哥哥处处碰壁。” “哥哥当真没办法了,这才来求玖玖帮忙。玖玖,哥哥记得你说过,长大了要嫁给哥哥。哥哥之前拒绝,但现在想通了,若玖玖想嫁,那便嫁吧,只是婚事不能太过隆重,哥哥给你个陈府二小姐的身份。” “若你肯帮哥哥跟在千岁爷身边,拿到军令,你便以二小姐的身份嫁过来,从今以后你便作女儿,梳妆画眉,同府里的秋姐姐一起当妾,同哥哥生活。” “虽委屈,却也是哥哥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低头,手掌抚着于玖脆弱的侧颈,轻声诱/哄,“玖玖,答应哥哥,好吗?” 于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事实上他脑子混乱,根本没听清楚张缱说了什么,就听到最后一句“好吗”。 不管张缱问什么,大概都不是能轻易答应的事,于玖想也没想就张唇,哑着嗓子道:“不。” 张缱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已经没课耐心。 不过一个棋子罢了,真当自己是稀罕物,要人哄要人依? 张缱冷笑,“哥哥最后问一遍,玖玖答不答应。” 于玖像跟他过不去般,重复,“不,我不想,你不是好人……” 张缱气笑,面上一寒,松开于玖,起身去拿剩下的、于诉给的汤药,瓷边抵在于玖唇上,他掐着于玖的喉咙逼他张嘴,笑道:“那玖玖什么时候答应了,哥哥再什么时候救玖玖。” 说完强硬灌下一碗汤药,也不管于玖能不能喝下,一直不停,药汁不断从嘴角溢出,于玖哭着挣扎,无端生出力气推开了张缱。 他觉得自己又到了回光返照的阶段。 竟然能就着混沌的脑子和发软的四肢,一路跌跌撞撞离开张府,身后的小厮仆从有意要拦,却好似被什么人拖住了脚步,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 现在是夜晚,大街行人却不比白天少,于玖踉跄着前行,眼花看不清路,撞到一个人怀里。 他喘着气抬头,就着晕眩,慢慢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相貌冷俊,眉眼出挑,神色寡淡。 是太子殿下。 于玖鼻子一酸,无意识地抱住人哭了,“救命……救救我,我要死了……” 无路 于玖下意识地往人身上靠,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面前的人,也不管对方身份是否尊贵,是否是自己能动的。 他只想先活下来。 于玖抱着楚恣死不松手,嘶哑着声音哭着,引来来往行人的侧目。 楚恣越过于玖,看到远处拐角走出已经收刀的侍从,侍从朝他行礼,表示已经把张缱的人尽数拦下,这才瞥了眼哭着的于玖,嗓音淡淡,“于小公子。” 声音寒凉,激得于玖骤然清醒,随即而来的是胸腹一阵剧烈绞痛,仿若万千细刀在摧刮内脏,他疼得打颤,忍不住哭出了声,力气渐小,几乎抱不住楚恣,腿一软跌坐在地,头一偏,呕出一大口血。 路上行人吓坏了,各个脚步一滞,停下来看着于玖吱吱呱呱。 “爷,属下……”一旁的侍从作势要将于玖扶起,被楚恣挥手拦住。 他俯身,亲自将于玖打横抱起,“让人散了,把彭太医抓来。” “属下遵命。” 这里紧靠湖岸,楚恣包下一架奢华船只,将于玖带了进去。 于玖疼得直颤,血不断从唇角溢出,他哭喊着,手不自觉地去虚攥楚恣的衣襟,星点血液沾在了楚恣珠白金纹外袍上。 “……疼……难受……”于玖哭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抱紧楚恣的脖颈,头埋在人肩头哭着,身体直颤。 于玖大概是濒死之际回光返照强烈,安全感少得可怜。楚恣要将他放到床上,于玖心慌着四肢缠住他,“……救我……求你救救我……” 楚恣淡声,“于小公子可认得本宫?” 于玖哭着,只重复“救命”、“救我”之类的话,完全听不进其他的。 于是等侍从带彭太医来的时候,见到的不是什么你问我答的严肃场面。 而是一个坐在人腿上、颤着身子、抱着人脖颈,将头埋在人肩上边哭边唇角溢血的于玖;和一个两耳不闻哭声、目中无物神色寡淡,自顾自饮茶的楚恣。 侍从与彭太医目瞪口呆。 彭太医抽着冷气,心说这小公子好生大胆,吐血便算了,好歹别往千岁爷身上吐。日后千岁爷若要算账,老官神医附体也难把你从阎王那提回来。 楚恣缓缓放下茶盏,“彭太医既已到,为何不上前。” 彭太医连忙调整表情,躬身走进去。侍从和彭太医费力将于玖从楚恣身上撕开,感叹一个将死之人,力气却不小。 楚恣起身,侍从看着楚恣珠白金线袍被血污了一大块,心都凉了半截。 若于玖对千岁爷没用,恐怕彭太医到的时候,于玖已经成尸体了。 楚恣离开船只,回了楚府,褪下染血的外袍时,眼中流露些许寒意,让人拿去烧了。 沐浴过后,楚恣散着发,坐在书案边,闭眼听侍从汇报在于府听到的所有。 “于府大夫于诉亲口道出,张缱逼死于太傅和于夫人。属下又提了几位曾在于府办事的下人,确认此事为真。” “下人口述,于小公子曾与张缱大吵一架,自那之后便生嫌隙。于小公子性情刚烈,要将张缱赶出家门,却不想无故患病,于府落权张缱。” “性情刚烈。”楚恣闭着眼睛,有意无意重复。 于玖哭红的双眼和哀求的神色,与“刚烈”完全沾不上边。 侍从点头,“属下还听……”他忽然止住话。 楚恣掀了掀眼皮,垂目看他,等他下一句话。 侍从尴尬道:“张缱许诺,若于小公子愿意帮他偷军令,便给他安排一个陈府二小姐的身份,待军令到手,便……”他艰难出口,“便婚事简办,留他当妾,与府上的秋夫人共侍。” 这种事放在哪都是惊天笑话。娶男子也罢了,当妾也罢了,可又是男妾又是女妾,还以一种施舍的姿态当做允诺送出,就十分辱人。 楚恣皮笑肉不笑,并不算太意外,“于小公子态度如何。” 侍从低头:“宁死不从。” 楚恣缓缓睁眼,慢条斯理抽出一道折子,随意摊开,边看边道:“所以张大人恼羞成怒,对他投毒,逼他就范?” 侍从:“是。” 楚恣闲闲喝了口茶,“准备聘礼。” 侍从:“属下遵……啊?”他茫然抬头,见千岁爷神色淡淡,“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一样不少,明天办完。” 侍从结结巴巴应下,心里嘀咕这是要为谁办婚,这么赶急? —— 万雀楼最顶上的客房,于玖头疼醒来,四肢酸软无力,内脏似被搅碎般,呼吸稍微重一点,密密麻麻的锐痛就会流转四肢百骸。 于玖无声哭着,细细抖着,门外忽然有人声,隔着厚重的木门模糊传来,于玖听不大清。 片刻后门开了,有人轻手轻脚走来,坐到了床边,随即床幔被掀起一角,彭太医的声音传来:“于小公子福大命大,索性千岁爷救得及时,只要多多静养,不日便愈。” 彭太医说着,就要来探于玖的手腕,正好同哭红了眼的于玖对上目光。 彭太医一愣,面上一喜:“于小公子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于玖张了张唇,声音微哑,“……疼。” 彭太医点点头,手搭在他手腕上探一阵,笑道:“小公子虽身病体弱,运气却好,鬼门关走两遭,还能救活。” 于玖混乱间想:可能因为我不是原主…… 彭太医将他的手放回,转身对床边的人道:“千岁爷,于小公子余毒未清,需用着下官的方子煎上几日,到时下官再看,无事便可停了。” 有床幔遮着,于玖只能看到床边人模糊的身影,对方坐在椅子上闲闲喝茶,听彭太医说完,微一挥手,彭太医便躬身退下。 门一关,客房只剩下于玖和一位被人称作千岁爷的太子殿下。 楚恣放下茶盏,淡声,“于小公子。” 于玖一个激灵,手指蜷缩,攥住了被子。 他没忘记昨天的事。 当时实在太疼,疼到神志不清,抓到个人就忍不住抱着哭,血都吐人身上了。 没记错的话,他好像还咬了一口…… 于玖苦着脸,犹豫许久,小心翼翼去掀床幔,正好和楚恣对上目光。 他不受控制地手一抖,床幔又落下,仿佛在表达他的害怕。 不行,他至少跟人道个歉…… 于玖又撩开床幔,不敢去看楚恣,垂着眼,脸颊一阵滚烫,“……太子殿下,昨天,昨天对不起,我太疼了就没多想……”他说着,忍不住偷偷看楚恣的脖子。 一片光洁。 还好还好。 于玖松了口气。 楚恣忽然皮笑肉不笑,“牙印在肩膀。” 于玖愣住,随后脸颊爆红,着急地想要起来道歉,胸腔腹腔却又一阵绞痛,他疼得直抽气,眼角泛泪,愣是没挣扎起来。 他缓了缓,哭道:“……对不起太子殿下,我当时神志不清,控制不住……” 楚恣神色恢复冷淡,慢条斯理倒茶,“本宫并未恼怒。昨夜本宫审了几人,于小公子的事,本宫已然知晓,不知日后作何打算。” 于玖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他也不知道。 原本想着画画赚钱,给自己买个小屋子,慢慢治病。幸运的话还能读点书,考科举,他最擅长考试了,混个一官半职应该不成问题……吧。 岂不知万事开头难,中间难,收尾也难。 没人收他的画,他的屋子又被砸了,自己又被那张什么的盯上,一会儿要他偷东西,一会儿要他命,跟变态似的。 主要是……这里真的很不安全啊,竟然还有人要杀他! 于玖闷闷道:“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天一直走背运。明明出酒楼时还好好的,有人买我画,出价一锭金子,让我买了一个屋子,但之后就被那个张……盯上,还被追杀。” “现在没人买我的画了,我也没钱了。”他哭丧着脸。 楚恣淡声,“于小公子善诗词歌赋,精琴棋书画,何愁找不到差事。” 于玖骤然脸色煞白。 可是他不是原主,他不会啊。 于玖哭丧着脸摇头,“这些我都忘了,现在只会画画,但没书铺肯收。” 于玖忙着哀愁,叹命不公,叹着叹着,忽然想起自己光倒苦水了,还没感谢对方。于是收拾收拾眼泪,红着双眼认真道,“……殿下,你人真好,我该怎么报答你?” 一没钱二不能干苦力,他用处廖廖,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楚恣就等着这句话。 他放下茶盏,“嫁过来。” 投嫁 于玖愣住。 楚恣嗓音淡淡,“嫁不嫁随小公子的愿,若想明白,便告知门外小二,本宫有要事,暂且离去。” 他缓缓站起身,神色寡淡地整了整微皱的袍子,随后转身离去,徒留愣住的于玖。 过了很久很久,于玖才回神,哭红的眼睛看着花白的床幔,脑袋懵然。 好突然。 太子殿下为什么娶我? 他家人不会反对吗? 朝臣会不会骂他伤风败俗? 这里男嫁男很普遍吗? …… 于玖也画过耽美漫,对相关人事物包容度尚可,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抵触。 仔细思索了一下利弊。 他是太子,嫁给他后——有吃有喝有住处,不用干活,治病不愁,还不用担心被追杀! 那坏处……于玖脸噌地红了。 也就、也就是侍寝而已。 这么看的话,好像也还可以,他不亏。 于玖打定主意后,忍着身体里的疼敲了敲床木。 门外的小二一听,开门进来,“于小公子有何吩咐?” 于玖红着脸,结结巴巴,“……我、我想好了。” 小二困惑:“小公子想好什么?” 话到嘴边,忽然害羞。 于玖闷了一阵,豁出去道:“我、我嫁!” —— 次日,千岁爷娶亲。 于玖被人扶起来换了身新娘袍,金线勾花描凤,金珠点边,戴金叶繁冠,抹朱唇画眉。 于玖病没好全,骨头还在隐隐作痛,一张苍白病态的脸却因为细抹了粉,瞧着红润。 头上冠的很重,缀珠又多,他稍微动一下,那珠子就会砸脸。 一群下人在万雀楼楼顶客房来来去去,终于把于玖收拾好了,盖上金花盖头,搀扶着下楼。 今日万雀楼无客,客都在外边凑成堆,等着看新娘子。 然而于玖下楼,盖头遮住了半个身子,无人知晓里面是男是女,只看得见新娘搭在别人手背上苍白细瘦的手指,和盈盈一握的腰肢。 即便穿上样式繁复的婚袍,也看得出穿的人身形清瘦。 万岁爷的迎亲队伍从楚府离开,绕过街头,行过小巷,最后停在万雀楼门口。 一群看热闹的百姓纷纷道喜,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恩爱,白头到老,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全说出口,于玖坐在楼里的中央座,脸颊滚烫。 这都什么啊…… 一道不同于小厮小二的脚步声传来,随意闲适,缓慢又不轻浮。 下人们齐齐行礼,“见过千岁爷。” 于玖手指一紧,揪住了膝盖上的一角红袍。 脚步声在于玖面前停住。 于玖的盖头太长,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一片红袍,边缘金丝勾花,和他身上的金花是同一款。 于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脸红了。 对方朝他微微伸手,停在他正好能看得见的位置,嗓音淡淡,“上轿吧。” 于玖小心回握,却在触碰到对方手掌的瞬间愣了一下。 现在冷冬时节,这具身体又虚弱,导致他体温总比别人低,时常觉得冷。 这么一握,他冷冰冰的手就和对方手掌的温度有了鲜明的比对。 不知道是不是于玖的手过冰,让对方冷到了。停顿许久,最后什么都没说,托着于玖的手,带他走出万雀楼。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锣鼓声声,唢呐喧天。 于玖第一次结婚,还是和男子,有点紧张,即便身体不舒服,也忍不住绷着身体,两手老老实实地搭在膝盖。 冷风一吹,他忍不住缩了缩。 虽然婚袍厚重,里面也加了层保暖绒,但这具身体仍然受不住凛冽寒风。 他忍不住探出手,想靠靠车壁,却忽然听到轿外有人叫他,“于小公子。” 他一顿,又快速缩回手调整姿势,坐得端端正正老老实实。 对方轻轻掀了极小的一角帘子,似乎推来了一个略微沉重的东西,在地上磨出声响,“千岁爷怕你冷,招人拿来了暖炉,您可抱着暖暖身子。” 于玖一愣,连连道谢。 他小心翼翼掀开一小角盖头,看到了脚边的半圆暖炉,小心抱在了怀里。 这个太子殿下,人很好啊。 迎亲队伍又绕了一圈,回到人声鼎沸的楚府,里面大多是达官贵人,朝廷重臣。 同一阵营的不同阵营的齐聚一堂,平时你来我往,斗得天昏地暗。这会儿各个亲亲热热,活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义父义母。 宦官娶亲,虽然古怪,但谁也不敢说半句不好。 皇帝都敢杀,还有什么是千岁爷不敢的。只要别动不动砍人,别说娶亲,就是在一天内同纳八房男妾,他们都拼了命的祝贺! 轿子停了,于玖被人搀扶着下来,细瘦的手腕下,大红婚袍衬得那手腕越发苍白,细细瘦瘦的好像一捏就折。 坐在大堂上的一个胖官员看着于玖的背影,乐呵呵道:“腰如细柳,肤若白瓷,柔如春风,行若巧烟。妙啊,是个妙人!千岁爷这是娶了哪家千金?不看面容,光看这身段,就足以评上等了。” 堂上侧高位的张缱盯着那道熟悉的背影,面上笑意浅浅,眼神却黯淡几分。 于玖刚被带下轿子,就被人带到楚恣面前,“爷,吉时到了,可拜堂了。” 楚恣伸来一只手,于玖小心握上。 他在轿上抱了一路的暖炉,已经不冷了,现在再相握,体温差不了太多。 于玖搭在楚恣掌心的手慢慢放松,由着楚恣将他带到厅堂。那里已经摆好了供桌,放了天王地母象——楚恣同样无父母,拜天地同拜高堂,而天地代表在大燕则是天王地母。 媒官高声:“一拜天地——” 于玖深深弯腰,察觉到楚恣将他的手往后带了带,似乎在示意他不必躬身过重。 “二拜高堂——” 于玖学聪明了,这回弯得较浅。 “夫妻对拜——” 楚恣松手,于玖终于释然,缓缓转身,对楚恣深深一——砰! 于玖弱弱地捂住额头,剧痛从脑门传来,伴随着珠子的碰撞声,他尴尬了一下。 媒官轻咳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道:“送入洞房!” 安静的大厅重新热闹起来,于玖烫红着脸,被楚恣牵着手带到一处院子,送进了卧房。 “本宫有要事,于小公子且先等着。”楚恣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于玖坐在柔软的红被上,上面金线勾鸳鸯,于玖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脸烫得红热,紧张到手指揪在一块。 楚恣慢腾腾回厅堂,在一群官员的祝贺中走向高处,坐在最高的位子上,听下面的人给他敬酒,他神色淡淡,以茶代酒。 厅堂各处人心怀鬼胎。 虽然千岁爷是宦官,但他等同于当今第二个皇帝,朝上官员绞尽脑汁想把女儿嫁过去,以后也好办事。但发现千岁爷府中从来不收女子,他们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现在岂不是说明,千岁爷并非不近色? 有官员道:“不知夫人芳龄几何,老臣家中有一闺女,已到了成亲的年纪,正要为他寻个如意郎君,千岁爷慧眼识珠,不知可否为小女指点一二?” 意思太明显,人人都听得出这老头打的什么算盘。 一时之间,各个官员都把自家女儿提了出来,天花乱坠一顿夸,厅中顿时如雀鸟之堂,聒噪得好比酷暑蛐蛐。 楚恣面上淡淡,却状似无意般轻敲了块玉片。 听力尚可的官员立刻止声,一个停止连带着往后无数个官员皆哑了。 有人冷静下来,心叫不好。 方才血液上脑,光顾着卖女求荣,却忘了这位爷是个性情无常的。 他们在这不顾脸面地争,正主却被排在外。即便千岁爷一同探讨,女儿若真的嫁过来,哄千岁爷高兴了那是好事,可若得罪了千岁爷,那就是波及全族灭顶之灾。 众人慢慢会过味来,冷汗直流。 堂上的千岁爷却无愠色,眉目冷淡,似乎在等着什么。 堂上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忽然一道声音打破寂静。次高位的张缱笑道:“千岁爷大喜之日,难以见得,不知是哪位俊俏千金,得入千岁爷的眼?” 楚恣一顿,漠然一笑,闲闲站起,由下人替他整袍子。 待整完,他走下大堂,“于太傅独子,于小公子于玖。” “来人,送客。” 张缱的笑僵在脸上。 —— 于玖坐在床上,等的时间无聊,便靠在床头休息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猛地惊醒,立刻端正坐好,一紧张,手指又开始揪住衣角。 门被打开,有人脚步沉缓地走过来,离得越近,于玖越紧张。 他只听到一声“于小公子”就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哐的重重一声,头撞到了架床床顶边缘,他忍不住捂住脑袋。 站在眼前的楚恣不知作何感想。 反正于玖尴尬得恨不得钻地洞。 楚恣淡声,“坐着吧。” 于玖小声答“好”,老老实实坐回床边。楚恣探出手,轻轻挑起盖头。 眼前越来越亮,于玖忍不住闭上眼睛,待盖头完全掀起,他才小心睁开眼,看到一身穿着金红婚袍的楚恣,和他身上的嫁衣款式一样。 于玖慢慢抬头,偷偷看楚恣,却发现楚恣也在看他。 片刻,楚恣伸手,手指搭在他唇上,抹下一小片红。 于玖低头,十分不好意思。 他见过镜子中的自己,原本还算清秀,现在被胭脂弄得像姑娘。 楚恣招来下人,下人替于玖洗净脸上的脂粉,卸了喜冠,褪下婚袍,然后如流水般离开卧房。 楚恣长发披散于肩,着大红里衣,熄了烛火,在于玖身边卧下,不动了。 于玖等了许久,无事发生。 鬼使神差,他轻声道:“不……不洞房吗……”声音微若蚊蝇,几乎听不见。 撞破 黑暗之中,房内一片寂静。 于玖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再次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好意思。”他臊得浑身发烫,恨不得钻进床下躲起来。 床下是不可能了,他就睡在靠墙的内侧。只能红着脸拉起被子蒙住头,心里祈祷:你听不见、你听不见、你听不见…… 想到什么来什么。 被子外传来楚恣淡漠的嗓音:“于小公子想洞房?” 躲不过了。 于玖拉下一小片被子,露出眼睛,小声说:“……我以为,成亲都要洞房、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问问……”说着说着底气不足,声音渐弱,像委屈似的,还不如不说。 楚恣已经闭上眼睛,漠然道:“于小公子身体抱恙,不宜行房。” 于玖只求他快快忘了这茬,忙不迭应下,把头埋进被子里,企图麻痹自己什么也没发生过。 或许是环境太过安静,又或是楚恣太过淡然,于玖没多少成亲的感觉,那阵莫名的紧张感也渐渐褪淡。 然而乍然与人同床共枕,于玖不太习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愣是睡不着。 楚恣一直不出声,也没动过,于玖不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自然也就不敢动弹,怕惊醒他。 于是他睁着眼睛,在心里默数一只羊、两只羊、三—— “于小公子睡不着?”楚恣忽然道。 于玖一愣,下意识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 说自己不太习惯,会不会让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在嫌弃他? 于玖胡乱想了个借口,“饿了。”刚好,腹中配合地响了一下,于玖懵然脸红。 好丢人。 楚恣沉默一阵,没笑话他。忽然一声清脆的床木扣响响起,于玖一愣,看向黑暗中。 门外似乎有人早早候着了,听到声响,立刻开门进来掌灯,随后在床边单膝跪地,“爷。” 楚恣起身下床,“传令备膳,于小公子想吃什么。” 于玖愣愣地看楚恣慢条斯理穿上玄金外袍,腰配金扣玉带,披上白绒大氅,昏黄的烛光下,他身形被衬得更高挑流畅。 楚恣发觉无人应答,回头瞥了眼于玖。 于玖对上他目光的刹那,猛然回神,结结巴巴坐起,“我……吃肘子,可以吗?” 楚恣收回目光,挥了挥手,侍从就领命退了下去。 于玖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你不睡觉了吗?” 是不是觉得他太烦了?于玖苦恼,他果然不该说话的,应该直接装睡。 楚恣凉凉看他一眼,于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新婚之夜不合拍,这不是好兆头啊。 于玖痛苦地想。 楚恣走出去道:“本宫奏折未批,今夜不眠。待东厨呈上食,自有下人来伺候更衣,小公子饱腹后可先行歇下。”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房内重归寂静。 于玖叹气。 早知道不多嘴了。 他慢慢卧躺,双眼望着大红床幔的绣着的金色囍字,缓缓伸手,感受苍白手指下金丝的脉络,陌生又期待。 以后的生活应该不会比之前更差。 于玖放松下来。 他一没事干,就会漫无目的地到处瞧。 之前盖着盖头,没能看一眼周围,之后掀了盖头,一群仆人来来去去,给他擦脸脱袍取金冠,他全程都紧张绷着,根本没心思去看周围是什么环境。 现在才发现,这里同万雀楼的布局相似。地面铺着软毯,上面花纹古朴奢华;床架以及各种摆柜、案桌皆用红木,中间的圆桌整齐摆着一套茶具,青瓷瓶中养着一枝红梅,十分雅致。 不像那姓张的简单粗暴,不是金就是银,像从来没见过金银的暴发户。 这个太子殿下品味很好啊。 正想着,门外有人轻轻敲门,“于小公子,东厨已备好热食,可要人帮您更衣?” 于玖连忙应答:“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他撩开被子下床,床边已经放了一双布棉鞋,他穿上正好合适。 于玖穿上外袍,披上大氅走了出去,一开门,就被冬夜的寒风吹了一头一脸,忍不住缩了一下。 一旁的侍从递来一个暖炉,随后躬身,“请。” 于玖不住点头道谢,看了眼侍从身后低着头的两排下人,心想有钱就是好啊,吃饭也有这么多人陪着。 于玖感慨,抱着暖炉,朝侍从指的方向走了。 楚府布局走井字形,于玖和侍卫等人走在一条宽敞的青砖大路上,一路往前,却不想侧边拐角处忽然走出两人,其中一人突然踉跄着冲向于玖。 于玖脚步一滞,身旁的侍从已经抽刀越过他,先一步押住那人。 就这月光,于玖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蓬头垢面,身形清瘦,着一身薄薄的破烂广袖袍,冷风一吹,那衣裳如水而动,于玖光看着都觉得冷。 那人目光锐毒,冲于玖怒骂:“天下苦阉人久矣!狗宦官,楚贼!你别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死也不说!” 于玖一愣。 什么宦官?楚贼是谁? 押着他的侍卫掏出一块不知道是抹布还是什么的塞住他的嘴,交给了原先押着那人的人,回头问于玖,“于小公子可有恙?” 于玖回神,摇了摇头,“我没事。他……”于玖还没说完,侍从就打断他,“那就走吧。”说着用身体挡住于玖看那人的视线,“请。” 于玖狐疑点点头,走着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他猛地回头。 夜色中,刚才那人又挣脱了束缚,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一堵墙,猛地一撞,骨头裂响声远远传来。 于玖头也跟着痛了一下。 那人头铁,没死,但额头渗出好几行血,跪在地上,如狼般的目光凶狠地盯着于玖,阴狠道:“今日我不死,死的就是你!” 于玖背后一凉,忍不住抱紧了怀中的暖炉。 另一个侍从似乎手受了伤,用一边手重新堵住那人的嘴,押着也只用一只手。 一旁的侍从忽然遮住于玖的视线,“他患有脑疾,对谁都如此,于小公子不必多虑。” 于玖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多问,点了点头,继续往前。 刚走没几步,侧边灯火通明的书房忽然门开,楚恣慢慢走出,正好和于玖对上目光。 于玖脚步一滞。 楚恣身后,一个侍从正拖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迈出门,猝不及防看到于玖,想塞回去时已经晚了。 侍从慌里慌张,求助地看向楚恣,“……爷。” 楚恣挥了挥手,侍从心领神会,应下一声就快速拖着人从另一边走了。 楚恣则看向于玖,于玖瞬间头皮发麻,他惨白着脸,颤声,“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是去吃肘子的……” 上药 他忍不住低头,冷汗直流。 刚才那人是晕了还是…… 于玖忍不住抱紧怀里的暖炉,紧张到手指抠在壳上,浑身紧绷。 楚恣收回目光,不紧不慢道:“那便去。”说完越过他们,往相反方向离开。 于玖登时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往书房门口看。 地上干干净净,没有血迹,那人应当……只是晕了吧。 “于小公子,走吧。”侍从催促道。 于玖回神,连连应下,拢了拢大氅,往膳厅的方向去。 楚府灯火通明,靠近正门的膳厅更是亮如白昼,四处点着灯火,一群下人簇拥着于玖入厅,厅子中央一个巨大的流水桌,满满当当的一桌肉菜看得于玖目瞪口呆。 他只是想吃个肘子…… 侍从道:“千岁爷不喜脏秽,吃食只能在膳厅用,望小公子见谅。” 于玖立刻道:“没关系没关系,也就几步路。” 有得吃他已经很开心了,而且还不用他付钱,于玖感恩。 只是,太多了。 于玖犹豫道:“你们要一起吃吗?我吃不完。” 侍从嘴角抽了抽,心说我哪敢。低头道:“属下不便同小公子用膳,吃不了便罢,自有人收拾,小公子不必担心。” 于玖硬着头皮点头,“好。” 他坐在主位,左右列着两排人,要么低头不发一言,要么时不时给他调来最远的菜,保证他能吃到全部。 整个膳厅烧了地龙,门掩着风吹不进来,于玖身旁还放着几个暖炉,他浑身暖呼呼的,吃着炖得软烂卤香肘子,十分满足。 但一想到刚才的事情,于玖就心情复杂。 阉人,宦官,楚贼。说的是太子殿下?可不对啊,太子不是皇子吗,阉人宦官是太监。 难道他真的有脑疾? 于玖心神不宁,又想起刚才被拖走的人。 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太子的事吗? 在他印象里,这个太子虽然看着不好接近,但心地善良。明明无亲无故,却三番两次救他于水火。 大好人啊。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那人做了什么,才让太子命人这么不体面地拖着走。 于玖性格拧,宁可自己瞎想也不敢随意问,就怕冒犯到别人。 左右想不出,那就不想了。 于玖吃完了自己这份肘子,心满意足。跟着侍从原路返回。 卧房燃着昏黄烛火,透过墨绘纱窗映出长廊。 侍从将他送到门口便带着一群下人离开,于玖又开始莫名紧张。 他定了定心,小心翼翼推门,一看就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的楚恣。 外袍已褪,着白色里衣,披着白绒大氅,长发松松披散于肩,有几丝垂落颈侧。一贯冷淡的眉眼在暖烛下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他正执着毛笔,在桌上摊开的书中批注着什么。 于玖愣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恣才放下笔,看向于玖,“于小公子何不进来。” 嗓音淡淡,冷如冬月轻雪,于玖瞬间回神,结结巴巴道:“吃得饱有点昏,忘了进来。” 说完他自己都不信,简直荒谬。 怎么吃个饭还能忘了进门。 好在楚恣没在意,又或许是认为他疯病没好不用惊讶,神色淡淡道,“进来吧。” 于玖红着脸,立刻走进去,正犹豫着要回床先躺着还是干坐着等楚恣一起睡,就听楚恣道:“于小公子。” 于玖立刻绷直身子,“我、我在。” 出息。 为什么对上气场强的人总是紧张。 他懊恼着,见楚恣拿出一个青绿小瓶子,在烛光下流转出莹白光泽。 “今日拜堂时,于小公子撞到了供桌,额上有伤。此药彭太医所赠,于小公子且拿去敷上几日。”他把瓷瓶递来。 于玖连连道谢,接过瓷瓶。 他都忘了这件事,额头确实在疼,但他上手一模,好像没流血,也就没管这么多。 难道起包了? 他摸了摸额头,没感觉有什么,顶多按下去时会钝痛——砰! 重重一声响,额头传来剧烈疼痛,于玖捂着额头,哭丧着脸。 这个床架是不是克他,怎么总能撞上最上层的横木。 于玖小心翼翼瞅了眼不远处的楚恣,对方没有太大反应,估计是见惯了他三天两头的悲惨,已经见怪不怪了。 于玖无声叹口气,决定不要再在外面丢人现眼了,于是轻手轻脚爬上床,打开药瓶,给自己盲涂。 就着烛光,能看清药瓶里的是半流动的淡绿膏体,散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十分好闻。 于玖抹完,把药瓶搁置在床头的一个合柜中。 楚恣批注完最后一点朝内要事总集,便熄了书桌边的明烛,懒懒将大氅放置在勾柱上,走向床边,正要一并熄了床边烛火,却忽然停住。 于玖躺在床的内侧,原本听到脚步声响就已经提前闭上了眼睛,怕猝不及防一个对视,他又开始紧张。 然而闭眼半天,忽然没了声音。 他缓缓抬眼,正好和楚恣对望。 他一紧张,没话找话,磕巴道:“你要吃肘、不是,要睡觉吗?” 楚恣仍旧盯着他,目光寒凉,“于小公子可记得张大人给你下的什么药。” 于玖懵然,缓慢摇了摇头,“……不记得。” 楚恣把烛火端上,缓缓走到床边,把巴掌大的烛托放在床台边,照亮了床上的一小块地方。 “待本宫得空,便为于小公子寻位看脑疾的太医。” 于玖一愣。 这是……在说他傻? 楚恣淡声,“药拿来。” 于玖呆得像块木头,不由自主地照着他的话,从合柜中重新拿出小瓷瓶递过去。 楚恣慢条斯理将药膏点在手指上,轻轻抹在于玖额头。 于玖忍不住闭上眼睛。 身体绷直,被子下的手揪在一起。额头上的药膏微凉,楚恣手轻,于玖几乎感受不到他手指的触碰。 他小心掀开眼皮,偷偷看一眼楚恣。 暖色烛光打在他侧脸,原本冷锐的轮廓稍显柔和,眉眼淡淡,垂着眼给他上药时,眼睫会投下一小片阴影。 楚恣上完药,将药瓶放了回去。 见于玖还没回神,垂着眼冷淡道:“于小公子在看什么。” 病倒 于玖猛地回神,脸蓦的红了,忙不迭道:“没有没有,没看什么……谢谢太子殿下!” 于玖苦恼。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走神。 他垂着眼不敢再看楚恣,就想赶紧灭灯,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减减尴尬。 楚恣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收回目光,熄了床头的昏黄烛火,“药未干,于小公子莫要碰到伤口。”说完在他身边缓缓躺下,不再说话。 于玖一愣。 是了,楚恣刚帮自己抹的药,万一蹭上被子,伤口不痊愈不说,还会把被子弄脏。 侍从说过太子殿下不喜脏秽。 卧房陷入一片黑暗,周遭安静,于玖纵使紧张,也渐渐放松下来,迷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于玖慢慢转醒。 身旁已经空了,大红喜被被人细细掖了被角,不会空风。 他睡醒后总会茫然一会儿,脑袋空空,出神地望着大红喜幔,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他才察觉不对。 嗓子轻微刺痛,身体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 于玖皱眉,慢慢撑着手坐起,感到头重脚轻。 这是感冒了? 他正怀疑,门口就被人轻轻扣响,“于小公子醒了?千岁爷吩咐我等为您更衣洗漱。” 于玖立刻道:“我醒了。”话一出口,嗓子刺疼,但声音却没变。 于玖困惑地摸了摸喉咙。 有人打开门,领头的还是昨天那位侍从,腰间挂着长刀,不像是伺候人的。 他转身挥手,一群下人立刻如流水般渡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向他。 一人搀扶着他起来,一人递来漱茶清口,一人提着金盆水,仔细给他擦脸。 于玖脑袋昏昏沉沉,昨天已经见过了这等阵仗,现在依旧紧张。奈何脑袋发空昏沉,四肢无力,他连推拒都忘了,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摆弄。 直到又一群人涌进卧房,于玖才勉强清醒。 他望着下人们送来的各色金丝锦衣,眼花缭乱。 侍从道:“千岁爷给于小公子准备的衣物大部分仍在赶制,这些是已制成的,所以不多,小公子且先挑一挑,日后会添新。” 于玖汗颜。 这里得有三十几件了,他一天一件也得一个月才能轮着穿完。 于玖连忙道谢,目光在一件件锦衣中来回,头有些疼。 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怕他不满意,给了各种样式。 浅底简绣的,深色繁纹的,同色系对搭的,对色系相衬的。 各种各种,眼花缭乱,样式繁多。 却无一例外的好看。 于玖选不出来,就随便点了件浅青锦衣。 下人抱着锦衣上前,仔细为他穿上内衫,然后披上外袍,在细瘦的腰间扣上了一条白玉腰带,最后披上大氅。 侍从安静立在一边,并不动手,像在监督。 穿完衣,侍从上前道:“朝中要务繁重,千岁爷今日上朝,归时不定,于小公子还请自行用膳,”他躬身摆手,“请。” 于玖点点头,“好。”他缓缓站起,突然眼前一黑,一阵眩晕感传来,于玖腿一软,忍不住扶住床架。 侍从察觉有异,上前搀扶,“于小公子?” 于玖缓过那阵劲儿,胸腹又一阵没来由的刺痛,但只一瞬便没了感觉。 于玖缓了缓,对侍从摇了摇头,“……没事。” 可能眩晕是饿出来的,他吃点饭说不定就好了。 刺痛是那张什么的毒还没清干净,继续喝药就行。 嗓子疼则可能有点感冒,他过一会儿再喝点药睡一觉,可能就没事了。 侍从盯了他一会儿,松开手,道:“那便用膳吧。” 于玖点点头,跟着侍从走了出去,一路迎着凛冽寒风,昏昏沉沉走到膳厅,一眼就看到了最中间的卤炖肘子。 他顿时清醒了点,来了胃口,洗净手后慢慢吃了起来。 可越吃越没味道,脑袋也越来越沉。 于玖放下肘子。 怎么回事,昨天的肘子很香,今天的却没味道。 难道换了厨子? 于玖困惑,没了胃口。 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还是犹豫着捧起肘子,勉强吃完,其他菜一口没动。 “我想休息。”吃完肘子,于玖实在困倦。 他一整个上午都不大对劲。 侍从看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只当他身体不好,喜欢躺着,便把煎好的药递来,“这是清毒的药,于小公子先喝了,再休息。” 那药又臭又苦,于玖忍着不适,屏住呼吸一口闷。 侍从见他一滴不漏地喝完,神情带上几丝佩服,然后才带着他回了卧房。 于玖头一沾枕头就起不来了,身体似有千斤重。 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想了一阵,不仅没能想起,反而脑袋越来越迟钝,不知不觉没了意识。 直到被一阵绞痛疼醒。 于玖眼睛都没睁开就倒抽一口冷气,五脏六腑仿佛扭成一团,肝胆破裂,血肉碎溶。 他忍不住身体蜷缩,捂着腹部冷汗直流,脸色苍白紧咬下唇,带着哭腔呜咽一声,一丝血液自唇角流下。 于玖忍不住哭了。 他忍着疼慢慢爬到床边,想叫人。但一张口,才发觉嗓子干疼,根本讲不出话。 于玖只能忍着痛慢慢撑起身,想要下床找人,却不想手臂一软,整个人跌下床,重重摔在地上,猛地吐了口血。 门外终于有人察觉异样,一推门,侍从的声音惊疑不定,“于小公子?” 楚府闹翻天。 于玖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仿佛要把身体里的血液吐个干净。 侍从手里拿着块净布掩在于玖唇边,没一会儿净布就被染得血红,又换一张掩着。一群下人全都候在床边,偏偏都如无头苍蝇般,不知道要干什么。 侍从拧眉转头问一旁的下人,“彭太医什么时候来?” 下人立刻出去催,却在门口猛地刹步,连忙退到一边,“千岁爷。” 侍从如蒙大赦,立刻起身,“爷,他不行了。” 于玖唇边捂着净布,还在溢血,神志不清,只能感知身体里内脏的绞痛。 忽然有人将他扶起,托着他的背不让他倒下,取走唇边的净布,嗓音冷然,“张嘴。” 于玖神志不清,无意识照做,就被一勺送进来的药汁呛到,混着血一起吐了。 别走 “爷……”侍从胆战心惊地看着楚恣袍袖被慢慢染红。 楚恣抬手取净布,压在于玖唇上,渐渐被染红。 “去取宁神散。” 侍从立刻应下,快步出门。 于玖打着颤,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唯一不变的是绞痛的五脏六腑,他痛苦闭眼,疼到哭不出声,只剩眼泪无声滑落苍白脸颊,滴到楚恣手背。 楚恣一言不发,又换掉了染红的净布,重新用一张干净的压在于玖唇边。 于玖呜咽,手无力地在虚空挥了挥,忽然碰到一片衣角,他无意识攥住,低泣着,“……疼。” 楚恣仍旧不言。 于玖得不到回应,下意识去求助,无力地攥住一片不知道是谁的衣角,顺着衣角抓到了对方的手腕,继而忍着痛闭眼转身,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抱住人,蜷缩在一个怀里,“……救命……我想活着。” 一旁候着的下人瞅见千岁爷越来越冷的神色,魂飞天外,抖着腿低着头,就怕千岁爷被这小公子惹恼,一个不高兴,也把他们一起砍了。 于玖哭着,颤着,拼了命地往人怀里钻,死到临头别的都是浮云,只顾着求人,压在唇边的血红净布早就掉了,血粘上对方的衣服也无知无觉。 侍从回来的时候,看到主子的深蓝金纹袍被血污了一大块,再看看楚恣阴寒的神色,忍不住为于玖捏把汗。 “主子,宁神散。”侍从递来一个药瓶。 于玖察觉有人正将他的手拿开,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就着那阵铺天盖地的绞痛,如濒死的鱼一般挣扎,牢牢抱住对方,“……别丢下我……我想活,我什么都、都能做……我会做饭、会……” 他开始胡言乱语。 侍从为难道:“爷,要不我把他拎走?” 于玖听完,残存的理智瞬间崩塌,哭得更凶,把人抱得更紧,“别、别走……求你……” 察觉抱着的人终于不动了,于玖才脱力地松了松手,冷汗淋漓。 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冷淡嗓音:“宁神散入水,泡上净布,然后拿过来。” 侍从应了一声,照做后递来一块湿布。 楚恣将净布掩在怀中人苍白的下半张脸,于玖闭着眼睛,闻到若有若无的青竹香。 仿若置身竹林,淡金色的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打下细碎光斑。 于玖渐渐迟钝,身体里的疼痛却没消减,他呜咽着直颤,倒没有再闹腾。 忽而察觉身上人又要把他手拿开,他又清醒了几分,再次呜咽着把人抱紧。 一旁准备给他喂药的侍从心服口服。 他拿着药碗在心里道:有胆。日后若给不出西城山私兵的情报,千岁爷第一个不留你。 于玖没想太多,他此刻只想活,注意力集中在他抱着的人身上,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周围。 “爷。”侍从托着药碗,“药快凉了。” 楚恣冷着脸,“拿过来。” 侍从走过去。 楚恣拿起碗中的汤勺乘了药,递到于玖唇边,“张嘴。” 于玖神志不清地照做。 楚恣一勺一勺地喂,于玖一口一口地半溢半喝,药水顺着苍白的唇溢出,滑落瘦削的下巴,顺着脆弱的脖颈,没入微微散乱的衣领。 一碗汤药半撒半吞地喝完,于玖身体里的绞痛稍微缓解,紧接着周身冷如置身冰天雪地,他蜷缩在人怀里,打颤,“……冷。” 楚恣拿过身旁的一角被子,将于玖裹了进去,待于玖慢慢镇定下来,不怎么动弹后,才慢慢去掰开于玖抱在腰间上的手,将人放倒。 他起身,寒着脸脱掉外袍,递给侍从,“烧了。去宫里看皇上龙体如何,若无恙便把彭太医带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转出门。 —— 书房烛火缓慢燃烧。 楚恣沐浴洗漱过后,头发松松披散于肩,披着白绒大氅,坐在书案边,闭目听面前侍从的汇报。 “西城山四位观主非普通兵家,对我们的人有所察觉,探子不敢轻举妄动,属下拿不定主意,请爷明示。” “另,皇上今天为逼千岁爷放权而撞柱一事已在民间广传,多处建兵起义但不成气候。” 楚恣垂眸,桌上的铁铸军令在烛光下森寒沉黑。 西城山私兵不除不收,朝内动荡,可用之人于玖虽非张缱同党,却似傻非傻。 秋华楼吐露几点关于西城山之事,既告诉来人他知道,却不肯多说,也不肯以此为要挟,提出需求。 曾经享有神童之名的于家独子,性格高傲刚烈,嫉恶如仇。 而今怯弱,事事不敢言,行事多有冒犯。 若非患有脑疾,依照此等行为,该入狱受刑逼供出西城山之事。 楚恣闭上眼,“去寻专看脑疾的大夫。” “属下遵命。”一个侍从离开,另一个侍从转进来,“爷,彭太医已看完诊。” 楚恣挥手,侍从将彭太医请进来。 彭太医战战兢兢,跪着道:“千岁爷,于小公子今日呕血,非下官汤药有异,而是小公子受了风寒,又余毒未清,两两相冲,这才呕血。” 这两日虽干冷,但卧房烧了地龙,于玖身弱,常在卧房呆着,既未远行,如何受寒。 楚恣看向侍从,“于小公子去过哪。” 侍从回想片刻,道:“只有膳厅。” 书房静默片刻,楚恣挥手让侍从带彭太医走了。 —— 卧房内寂静无声,于玖半梦半醒,睡得不甚安稳。 他呼吸不畅,微张着唇,脑袋混混沌沌,身体如坠冰窟,浑身难受,眼泪还挂在眼角。 朦胧间发觉床边有人,他下意识靠过去,手攥住一截手腕便不肯再松,“……冷。”他带着哭腔哀求,“救命。” 他无力地爬起来,终于抱到了人,不管不顾地蜷缩在对方的怀里汲取温度。 忌口 渐渐的,身体终于暖了些。于玖放松下来,意识昏沉,抱在人身上的手松了松,迷迷糊糊睡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外头落了雪,于玖迷蒙间听到了踏雪声。 随着而来的是喉咙火烧的感觉,嗓子干疼,口里泛苦,身体的又一阵绞痛,但没有昨天的强烈,可依旧能让于玖疼得面色惨白,冷汗直流。 他忍不住蜷缩起来。 门忽然被轻轻打开,一阵饭菜的淡香悠悠扑鼻,于玖疼痛间嗅了嗅,他承认自己有点饿了。 但他还没疼到要死要活的地步,理智还在。 膳厅和这里隔着五六间堂院,他第一晚去膳厅吃饭时,走在路上也没闻到过饭菜香,何况在这里? 几道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有人轻声道:“于小公子,您醒了吗?” 于玖立刻认出了彭太医的声音,忍着痛沙哑艰涩道,“……我醒了,还是痛。” 昨天彭太医匆匆赶来,在大冷天赶出一身汗,在床边又是熬药又是给他扎针诊脉,在卧房来来去去。 老人家赚钱不易,一把老骨头硬是撑到了半夜,见他无恙了才退出去。 于玖感慨完,迷糊间想起一些零碎片段。 昨夜澄净月光透过窗,落在床幔。于玖就着这点光,恍惚间看到被自己蹭乱的衣领之上,是段雪白侧颈,连着流畅的下颌,过渡到唇色浅淡的面容,微垂的双眼,里面是寒不见底冷意。 “于小公子?”彭太医唤道。 于玖猛地回神,磕磕巴巴回了带着鼻音、半哑半消的气声,“怎、怎么了。” 于玖心不在焉。 昨天的是不是太子殿下? 我抱着他睡了一晚? 怪不得暖呼呼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好冒犯,他会不会睡不着? 我有没有对他做什么? 他会不会生气? 一连串的问题从脑海蹦出,直到彭太医轻掀开帘子,他才回神,冷不丁看到彭太医身后,坐在一把红木大椅上,正闲闲喝茶的楚恣,他一个激灵缩了一下,紧接着绞痛袭来,他又不敢动了。 楚恣淡淡地看他一眼。 彭太医听这声音,怕他下一秒就咽气了,忙道:“还请小公子探个手,下官为您把脉。” 彭太医笑容僵硬带苦。 昨夜皇上没见千岁爷放权,哭喊着“这皇上我是一天都不想做了”,愤怒撞柱,血溅了身旁赵公公一身,命大没死。 宫中的人早被杀了个干净,就剩他一个年过半百老太医,在龙床边给小皇帝又是配药又是包扎的,忙坏了。 等照顾完皇上,又被千岁爷的人抓到楚府,一把老骨头受不住,差点驾鹤西去。 彭太医在心中苦叹,搭上于玖伸出喜被的手腕。 那手腕细瘦苍白,手指细长漂亮,只可惜太过瘦弱,仿佛一捏就碎。 彭太医与于太傅是点头之交,许久不曾见到于小公子也没在意。 万雀楼乍然见到,于小公子就半死不活躺着,让他以为千岁爷已经向于小公子寻仇,这会儿折磨得不尽兴想要救回来。 医者仁心,他也只能尽力救了,徒留叹息。 没想第二次见,于小公子就把血全吐在千岁爷衣袍上,何等大胆。 他以为于小公子走到头了。 没想再见,于小公子竟然已经嫁进了楚府,入了喜被,成了千岁爷身边的人。 彭太医神色复杂。 于小公子当年何等刚烈,嫉恶如仇,朝廷对掌权者千岁爷出言不逊,字字讥诮,毒辣得令天下人拍手叫好。 现在怎么愿意辱身嫁过来? 莫非是逼迫? 彭太医观察于玖一会儿痛苦皱眉,一会儿出神呆滞的面庞。 还是当真患了脑疾,被人诓了? “彭太医看了许久,看出什么了。”身后的楚恣放下茶盏,看着他道。 彭太医一惊,立刻堆笑转身行礼,“这个……复杂复杂,还请千岁爷见谅,望能再给下官一点时间。” 楚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算是默认。 彭太医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压下心头的恐惧,重新诊脉。 片刻,他对于玖道:“于小公子可还疼着?” 于玖疼到闭眼蹙眉,闻言艰难道,“……疼,好像被碎肉机搅了一下。”他继续闭眼,恍惚意识不对,睁开眼慢慢往外看,彭太医懵然地看他,“什么素肉鸡?” 不远处的楚恣也睁开眼,静静盯着他。 于玖苦恼,又要装疯卖傻了。 他轻声道:“就是剁碎的炒香菇和鸡肉小火慢炖,准备捞起来前要搅一下,这样会更入味。” 香菇炖鸡会不会更入味他不知道,但他要疼到入味了,那莫须有的疯病在他身上也快腌入味了。 彭太医摇了摇头,“不成不成。” 说完转身,对楚恣深深作礼,“千岁爷,下官看于小公子余毒不清,风寒不退,需得忌口一段时间。荤腥不可沾,煎炒炸物不可沾。若要吃肉,只可白水煮,也不可多吃,于小公子身弱化不开,易滞气,致胸闷腹痛。” 他看向桌上的一碗清粥,点头道,“此粥正好。翠菜软烂,白肉细碎,汤粥不稀不稠。再让小公子服下下官开的清毒方子,风寒汤药,不日可愈。” 说着,他又皱眉,“可于小公子身病体弱,再不能折腾。若要多活几年,还是莫要沾荤腥煎炸炒物为好,清淡为要,平日按时眠醒,或许能少些病痛。” 于玖忍痛听着,眼角滑了一滴泪,略略心酸。 他离开家全职画画那段时间,是自己编绘,还没签工作室,节衣缩食吃了两个月的泡面,对泡面有了阴影。 然后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的他,深夜看到吃播咔咔吃着满屏红辣煎炸烹炒的各种美食,他忽然知道要干什么了。 赚很多钱,买很多好吃的。 如果有幸跻身富豪之列,就一天十个卤炖肘子,红辣火锅爆脆炸鸡十倍辣炒米粉等等,一天一换,势必吃遍大街小巷、全国全球,成为令食物闻风丧胆的第一刺客。 于玖哭了。 他红着眼睛,彭太医离开,下人端着粥朝床边走来时,他不死心地哑着气声、带着哭腔问坐在远处闭目养神的楚恣:“……肘、肘子不吃肥皮,只吃几口碎肉可以吗……” 就卤香浓郁了点,应该可以吧。 楚恣闻言,掀了掀眼皮,皮笑肉不笑,缓缓道:“忌口。” 答应 于玖哭丧着脸,双眼哭红。 但他也明白谨遵医嘱多么重要,要想活,就得按着彭太医的话来。 何况楚恣态度明确,看起来并没有商量的余地,于玖更知道不可能了,便独自伤心了一会儿,随后接受这个事实,任下人将他小心扶起。 下人在他身后放了软垫,让他靠坐在床头,披上御寒的大氅,给他漱口擦脸,随后才端来那碗清淡白粥。 于玖忍受着体内摧狂的绞痛,惨白着脸,蹙眉去看那碗粥。 其实卖相很好。 就像彭太医说的那样。味道闻着也香,只是他现下呼吸不畅,味道若有若无,嘴里还泛苦,虽然饿,但看到这么清淡的粥,还是没有看到卤炖肘子时食欲大。 下人乘了勺粥,抵在他唇边,于玖张唇吞咽,苍白的小脸顿时露出苦色。 好苦。 下人察觉,慌里慌张道,“小公子可是不喜这粥?” 于玖微微摇头,蹙眉道:……苦。” 下人愣住,随后惊惶地搁下碗,转身朝楚恣跪下,“千岁爷饶命!东厨的粥按您的吩咐做成了咸口,绝无放任何致苦的东西啊,千岁爷饶命!”说完咚咚咚磕头,诺大的卧房除了窗外簌簌落雪声,就剩头磕在地上的闷响。 于玖懵了。 晓是身体万分不适,他此刻也感受不到了,只剩急切。 他忙伸出手,“等等……我不是说粥苦,没喝粥前我嘴里就是苦的,抱歉抱歉,你——” 他忽然反应过来,对方跪的是楚恣,不是他。楚恣都没说话,他这么抢词好像不太好。 于玖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再让他起来,茫然地看向楚恣。 楚恣垂眼盯着下人,面上无悲无喜,似乎在看一个死物。 于玖被这样的目光吓到,忍不住缩了缩。 虽然楚恣一贯冷淡,但他还没见过楚恣这样看过谁。 地上的下人还在砰砰磕头,于玖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是我自己嘴苦,不关你的事。” 于玖小心去瞅楚恣,“……太子殿下。” 楚恣微微抬眼。 于玖莫名不敢和他对视,自顾自道,“我嘴里一直是苦的,现在可能还没回过味,但粥是咸淡适中的,我嘴笨可能说错了话……” 于玖汗颜。 太子殿下明明没对他做什么,甚至还帮了他这么多,但是为什么对上他就会紧张。 不仅是他,就连下人都很紧张,好像太子殿下是什么杀人狂魔。 楚恣瞥了眼地上的下人,终于淡声道:“去取蜜饯,重新做一碗。” 下人忙不迭跪谢,顶着脑门血洞,端起清粥快步转出。 卧房只剩于玖和楚恣。 楚恣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但气场过于强势。 于玖纵使体内内脏搅在一起,痛苦蹙眉,也难以忽略那边的楚恣。 忽然而然地,于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吐在楚恣身上,还抱着楚恣睡了的事,苍白的脸噌噌红了。 要不要解释一下? 说我不是故意把血蹭你身上的,不是故意抱你的,我真的不是变态云云。 于玖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道:“……太子殿下。” 楚恣缓缓睁眼,遥遥看他。 于玖低着头,苍白的脸红慢慢绯红,支支吾吾道:“我昨天不是故意吐你身上的。” 他细瘦的手指揪在喜被上,“实在太疼,我脑子好像被糊了,所以才这么冒犯。包括晚上……那个什么,我也不是变态,真的不是,那时候特别冷,你又……有点暖,我迷迷糊糊就那样了。” 他磕磕巴巴说完,脸已经红透了,又热又烫,他忍不住抬手捂住脸。 楚恣倒没多大反应。 他继续闭目养神,嗓音淡淡,“于小公子不必解释,本宫明了。” 于玖红着脸,小声道:“还是要解释的,这有点变态……” 想自己像个八爪鱼一样牢牢抱着人不撒手,使劲往人怀里钻,他就脸热。昨天一点零碎的片段,足以让他恨不得撞墙。 假如他对太子殿下做了别的事而不自知呢? 那更恐怖了。 于玖苦着脸,又想道歉,就听楚恣淡淡道:“若于小公子执着于此事,不如告诉本宫,昨夜梦到了什么,才频频呓语。” 于玖一愣,更难堪了,“有、有吗。” 可他从来不说梦话啊……好吧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没说过,至少大学时的舍友们还没一个人说他有说梦话的习惯。 楚恣漠然看他:“一夜不休。” 于玖崩溃地捂住脸,“对不起我不知道。” 楚恣闲闲倒茶,没理他揪成一团的身影,缓缓道:“所以于小公子究竟梦了什么,可否道来一二。比如,西城山地势陡峭,不宜动兵。四观主非普通兵者,各怀本领。” 于玖愣住。 他昨天的确梦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山有水有观寺,他和那张什么的在观中吃饭,和一个仙风道骨的人下棋。 于玖想了想,道:“有点乱。大概就是,我和那张什么的入山,看到好几个仙风道骨的人,他们给我和他的一张地形图,我想要但被张什么的收走了。” 楚恣:“可记得图的大致内容。” 于玖闭着眼苦思冥想,勉强从那点零碎的记忆中拼凑出一张图,道:“记得是记得,但不确定对不对。” 楚恣看了于玖一眼。 脸色苍白,因为绞痛未消而蹙眉,漂亮的双眼紧闭着,看得出已经尽力在想。 楚恣不再为难,端起茶杯慢饮,而后道:“待于小公子病愈,可否将图画出来。” 于玖闻言,喜上眉梢,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一直受人照顾,还没能报答,还吐了人一身血,抱着人缠了一晚,正苦脑该怎么补救。 不就是画画,他最会了。 楚恣靠着椅背,看他欣喜不似假的脸,不动声色道:“于小公子何故欣喜。” 于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能帮上你的忙啊,我很开心。你帮了我好多,救我出于府,给我吃饭给我住处还给我看病,但我好像一直没干什么,还……还往你身上吐血,对你、对你那个……我不好意思。” 说着说着,他脸又红了。 出府 楚恣盯着他,没说话。 卧房陡然陷入一阵静默,于玖有些不自在,干脆装死。 忽然有人轻手轻脚进来,打破这阵寂静。 “千岁爷,膳粥已做好,蜜饯也取来了。”刚才退出去的下人重新走来,低着头小声道。 楚恣站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袍袖,对于玖道:“本宫有事在身,于小公子既体弱,那便用完膳好生歇息。”他说完离开,背影漠然,走向落雪红梅处。 “于小公子。”下人坐在床边,见于玖出神,便轻生唤,把一小盘蜜饯双手捧给于玖。 于玖恍然回神,随后道谢又为刚才说错话的事道歉,弄得捧蜜饯的下人不知所措,慌里慌张要给他跪下。 于玖无奈。 吃了这个教训,以后还是闭口不言好,免得连累别人。 他吃了一小半蜜饯垫口,便把下人一勺一勺喂来的清粥吃了干净,又喝了两碗不同的药,终于好受了些。 他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托着碗准备出门的下人,“那个,我想问一下,太子殿下是允许了我在卧房吃东西吗?” 之前侍从说过他不喜脏秽的。 下人立刻低头道:“千岁爷吩咐过奴,往后东厨给小公子的膳食皆送来卧房,小公子不必远走膳厅。” 逼着人改掉原本的习惯是很折磨人的一件事。 于玖以前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他父母和哥哥怕他在家里憋坏了,就硬拉着出去。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小路,对周围的东西不但没有丝毫兴趣,反而更加抵触。 一个小吃店而已,好逛吗? 一个小件商铺而已,好逛吗? 一个xx商城而已,好逛吗? 于玖越逛越累,最后说什么都不出门,并对强硬更改别人习惯的行为深恶痛绝。 现在他竟然也成为了这样的人,做了这样的事。 于玖心里不是滋味。 过了一阵,他轻声道:“等我病好就不用送了,我去膳厅吃。” 药里放了安眠的东西,下人说了什么,他后面听得模糊,最后只靠在床边休息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深夜,书房烛火昏黄。 楚恣一身珠白金纹里衣,外套着御寒的锦棉广袖,肩上披着大氅,长发松松搭在肩上,正垂眸看摊开的奏折。 上面小字密密麻麻,大半都在弹劾千岁爷辱君乱政,截断臣言,倒空国库,搜刮民脂民膏。 言语毒辣,字里行间充斥着要替天行道的正义之气,势必要清天地之浊气。 楚恣漠然看完,一个的“阅”字都无意下笔。 身旁的侍从跟了他许久,颇有眼色,立刻为他收起,换了一本奏折摊开。 一直到深夜,地上堆成山的奏折才堪堪批完。 楚恣仍然没有要回卧房的意思。 窗外月光澄净,落雪红梅。空气中隐有暗香,悠悠漫入书房,沾染字迹清逸的满墨书页。 楚恣闭眼片刻,道:“收拾另一间卧房。” 侍从作礼,“是。” —— 于玖睡了大半天,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半角月亮已经挪到了正中央。 太阳一天走半角从清晨走到黄昏,月亮亦然。他估测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左右,然而床边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难道是事情还没处理完? 于玖拉了拉喜被,罩住自己冻在外边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太好,他身体里那阵毁天灭地的绞痛已经消失得差不多,只剩隐隐的刺痛,他还能忍。 嗓子也不怎么疼了,就是痒,想咳嗽,但又咳不出来。 又睡了大半天,他现在精神不错,哪怕是闭着眼睛也睡不着了。 他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又受不了那阵窒息感,重新露出脑袋出来透气。 望着空空的床侧,没人打开的门,他忽然有点慌。 是因为他在这里吃了东西吗? 还是怪他又吐血又骚扰人又说梦话,睡不好才走了? 于玖虽然在某些方面迟钝,但在与人相处这点上敏感异常。 要不要再道个歉?可道歉好像没用,事情已经做出来的,他该怎么补偿? 一没钱二没力,楚恣好像也不缺钱不缺力。 难道……侍寝? 于玖脸一热。 这具身体撑不住吧,楚恣似乎也没这个打算,“不宜行房”四个字还是楚恣亲口说的。 所以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于玖短暂地陷入了沉思。 他主动求救,拖人下水。 别人不好意思拒绝,然后接了个烫手山芋回家。 他好像个混饭吃的。 于玖东想西想了一夜,思绪混乱,越想越不安,最后甚至蹦出了想现在跑去找楚恣道歉的念头。 一夜未睡,天色将明,身侧依旧无人,外面一阵寂静,于玖忐忑不安。 至少道个歉吧,于玖叹气,他除了道歉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忍不住手撑喜被坐起,挨过那阵头晕眼花的劲儿,慢吞吞下床,轻手轻脚找到下人给他放满衣裳的柜子,凭着他们给他穿衣顺序的记忆,套上几层内绒,御寒广袖,肩上大氅,然后慢慢扶着墙走到门边。 门只开了条缝,迎面的寒风先扑了他一头一脸,把他给逼得关了门。 外面候着的下人眼皮子打架,听见动静立刻惊醒,环视四周,见一切无恙后才打起精神继续站着。 一门之隔的于玖扶着墙回去,心想还是算了,万一再感冒吐血,还给人添麻烦。 等他来了再道歉也不迟。 —— 楚府一大早就接到了一箱箱新岁贺礼。 正值苦冬时节,朝廷要事颇多,需要整疏一年来的所有事务,做总集寻错漏提良策。朝廷上下忙里忙外许久,就盼着千岁爷过目总集后给他们放旬假,归家迎春。 然而还没忘了临走前给楚府送来新岁贺礼。 楚府大门敞开,外头神兽象旁堆着一箱又一箱的贺礼,放眼望去如山壮。管事的老头摸着计本,吩咐下人抬进前堂等千岁爷过目。 楚恣已经醒来,洗漱用饭过后在书房听着侍从报出一长串贺礼名,比以往多出了三倍。 “一半贺品七三分,爷走七,于小公子走三。剩下的是新婚缝新岁礼,是一起的。属下已过目,无任何可疑物,爷可要再过一遍?” 楚恣批着整上来的总集,淡淡道:“贺礼送过去给于小公子。” 侍从一愣,“爷,全都给于小公子?” 楚恣默然。 —— 于玖怀里抱着暖炉,坐在床边,还在纠结要不要去找楚恣道个歉,就听门被轻叩,“于小公子可醒了?” 于玖立刻扶桌站起,“我醒了。” 下人开门,见于玖穿戴整齐站在桌边,忙不迭捧着热粥蜜饯快步上前,“奴不知小公子醒了,求小公子赎罪!”说完要跪,于玖连忙拉起,“不关你的事,我醒早了。” 下人战战兢兢,见于玖没有发脾气的意思,松了口气。 门外的候着的下人也反应过来,立刻给于玖安排洗漱。 于玖坐在床边,苍白手指压在大红喜被,闭着眼任人摆布。 忽听卧房外踏雪声沉沉,伴随着金属石质物品的轻微碰响传来。 下人正给于玖的脸抹上防干的冬油,于玖听异响离这里越来越近,忍不住睁眼去看。 目光越过微开的木窗,看到有人抬着一箱箱东西朝这里走来,没一会儿门就被扣响,“于小公子,属下来送新岁贺礼,可否方便?” 于玖立刻道:“方便,进来吧。” 正困惑是什么新岁贺礼,就见门被推开后,沉甸甸金箱就被抬了进来,于玖看着不断被抬进来的金箱,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扶着床头站起来。 等金箱堆满屋子,下人一一打开,于玖再也坐不住。 金银辉映,珠翠光彩,锦衣华袍,漫香胭脂,华美首饰,精细小件,各种各种。 于玖眼花缭乱。 他听侍从道:“这些是朝臣送来的贺礼,于小公子可随意挑拣,若都喜欢便移入偏室存放。” 于玖木讷,呆呆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侍从点头:“全是小公子的。” 好多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但理智还在。 他道:“太子殿下知道吗?” 侍从听到那声称呼后嘴角抽了抽,于玖正好捕捉到,迟疑道:“……怎么了吗?” 侍从恢复神色,道:“无事,属下患有面疾。于小公子莫要担心,千岁爷知道,这就是千岁爷差人送来的,于小公子收着便是。若不挑拣,属下便全部移入偏室。” 于玖愣愣点头,下人们便合上金箱,抬去了隔壁。 他后知后觉,楚恣可能不是生气了,不然不会给他这么多东西。 肯定是太忙了。 对,接近年关,现代都要加班冲业绩的,这里应该也要……吧。 然而过了五六天,楚恣依旧没回来。 于玖有时半夜梦醒,见空荡荡的床侧还有点恍惚。 他照样吃照样睡,喝完药就静躺休息。在没有手机的日子里,时间仿佛停滞了。 他不止一次想问楚恣去了哪,但快问出口时又闭嘴了。 他想去哪就去哪。自己一个拖油瓶,问了可能遭人嫌,还是尽量降低存在感为好。 第七天,雪停了,阳光正好。 于玖的病也彻底好了,只是药不能停。 他手里抱着暖炉,坐在窗前晒太阳,一片宁静中,忽然有人扣门: “于小公子,今日岁除,街巷热闹。千岁爷派属下来询,要不要同他出府。” 楚府 于玖一愣,回神后立刻跑去开门。 他足有七天没见楚恣了。 七天都在下雪,冷风冻人。他又病没好全,后几天还头晕咳嗽,身体弱得他心惊,不敢冒着寒风出去,院门都没踏出。 就算雪停,他也不敢乱逛。 这里对他而言没有归属感,不敢像在自己家一样乱走。而且楚恣不见踪影,他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楚恣为什么娶他。 门外的侍从浅浅行礼,“千岁爷嘱咐,若于小公子身体仍不好,便不去,去的话需多穿些衣裳。” 于玖急道:“不不、我病好了!我去!”他说完,快步返回拿上白绒大氅,苍白的脸色因为行动过快而微微泛红,回到侍从旁边时还微喘着气。 他虽然不爱出门,但楚恣帮了他很多忙,且不求回报,他不好拒绝。 而且楚恣还消失了七天,他怕楚恣忘了这里还有个人,所以这趟一定要去。 侍从领着他往前堂走。 还没到前堂,彭太医的声音就隐隐传来。 “……于小公子病已大好,不需再卧躺。让小公子活络活络筋骨,或许会好些。” 于玖到时,彭太医仍在絮絮叨叨:“只是此番出去,街巷四处香食颇多。于小公子已忌口多日,不免发馋,除辛辣重油重盐物一点不可粘,其余可略食一二,只是仍旧不可多食。” 他身后的于玖一听,不免郁闷。但好在他不是奔着吃东西去的。 他目光转向彭太医面前的楚恣。 长发半束,着流云金纹袍,肩披同他款式一致的白绒大氅,正闭目养神。 没怎么变。 许是察觉来人,楚恣微微掀起眼皮,正好看到了盯着他的于玖。 两两对视,于玖忽然被定住了般不敢动弹。 完了,又紧张了。 他抱紧了暖炉,细瘦的手指无意识扣在炉壁上。 楚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慢吞吞站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袍袖,“彭太医所说之事,本宫明了。” 他说完,缓缓朝于玖走来。 于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明明之前还想快快来见他,但真的见到了又会莫名紧张。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绣边的衣角,不敢跟楚恣对视。 哪想楚恣缓缓越过他,淡声,“走吧。” 于玖一愣,抬头,楚恣已经往前走了两步,他连忙跟上去。 楚恣走得很缓,步调悠闲,仿佛散步。于玖跟在他旁边,并不觉得累 他悄悄去看楚恣,欲言又止。 第一眼,无事发生。 第二眼,准备开口又咽回去。 第三眼—— “于小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楚恣微微偏头,瞥他一眼。 于玖一顿,纠结片刻,豁出去道:“对不起。” 楚恣不动声色,片刻道:“何故道歉。” “我在你卧房吃东西,是我不对。我现在病好了,可以去膳厅。”他怀疑楚恣嫌他在卧房吃东西很脏,所以不想回来。 但毕竟是猜测,他不好直说,只能拐个弯。 楚恣却听出了话外之意。他淡声:“于小公子多虑。年关将至,朝廷事务繁重,夜不得眠。于小公子身体抱恙,本宫不便打扰,暂歇书房旁院。今日可歇,于小公子也无恙,便如往常一般同寝而眠。” 听他这么详细解释,于玖狠狠松了口气。 他这几天忐忑不安,还以为自己做错事被嫌弃了。 现在看来,好像是他把人想坏了。 于玖歉疚,心虚地去看周围的花花草草。 他披着盖头嫁进来,没怎么出门,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膳厅。那里院子挨着,一间顺一间,倒看不出什么。 但被带出前堂,视野阔了,这里的布局就十分明显。 整片地方大致以圆形围筑,布局走方,象征天圆地方。前堂左右是各建偏堂,以青石小道作为连接带通向后方的膳厅,然后才是呈井字布局的四方院。 没有深宫高高的红墙绿瓦,奢华的□□镶饰,反而四处开阔,古朴秀雅。 于玖画过古建筑,深知各个朝代、各个国家的建筑各有不同。这里的东宫原来长样吗? 还挺好看。 跨过红木门槛,越过古色沉门,外面是一条单建的平坦青砖小道,于玖有意无意往门上看去。 ——楚府。 于玖一愣。 这里不是东宫? “于小公子在看什么。”楚恣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耳边。 于玖回神,看向楚恣,手指迟疑着往上指,“牌匾……” 楚恣站在车轿前,扯嘴笑笑,“牌匾如何。” 于玖缩了一下,犹豫道:“……太子殿下。” 楚恣漫不经心盯着他,“嗯?” 于玖被他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心想被小银针扎了一下,“没、没什么。” 太子娶妻,果然还是见不得人。 他要是问为什么会在楚府而不是东宫,会不会让人为难? 太子为难,他也会很难堪,还是不问为好,就当他没看见。 于玖一直站在原地,楚恣似是发觉了什么,缓缓走近,“于小公子,抬头。” 于玖不敢抬头。 楚恣伸手,手指轻托他侧边下颌,看到了一双哭红的眼睛。 脸色一如既往病态的白。 骨相漂亮,双眼含泪,眼尾微微泛红,几点碎珠停留眼睫,要掉不掉。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滴在手背。 于玖一慌,慌乱用袖子去拭楚恣手背,带着哭腔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楚恣无言。 于玖擦完楚恣手背又胡乱去擦自己的眼泪,奈何情绪汹涌,擦也擦不完。 他怎么像个破烂似的。 忽然,他嗅到了淡淡的梅香。 一块干净的手帕轻点面颊。 楚恣垂着眼,细细点去他双眼的泪水,拭两颊的泪痕,嗓音淡淡,“哭什么。” 逛市 于玖呆愣。 汹涌的情绪霎时滞停,忽然心跳快如点鼓,耳边声音消匿,只剩心跳声震颤耳膜。 帕子已落,清幽梅香消散于冬风。 楚恣把擦过眼泪的帕子随意递给下人处理,垂眼看他。 于玖恍然反应过来,苍白的脸忽的泛起绯红,思绪混乱间,磕磕巴巴说了无厘头的话。 “肘子饿了……不是、是我饿了,不也不是……” 于玖一时之间组织不了语言,茫然地抬头看楚恣。 楚恣比他高一个头,垂眼看人似居高临下,给人难捱的压迫感。 可此时他虽神色淡淡,双目无悲无喜,于玖却觉得面上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再睁眼时,楚恣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 好吧,看错了。 于玖终于理智回归,低下头,胡乱想了个借口,“就是,有点想家,没忍住就……对不起。” 于玖心态不好,但自愈能力一向很好。 有吃有喝有住处,帮他治病护他不受张什么的打扰。对于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楚恣已经给了最好的。他再反过来要求其他,就蛮不讲理了。 想通这节,于玖顿时释然了。 楚恣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转身缓缓走向车轿,“于家府邸被占一事,本宫已命人调查。待证物收整公示,于小公子可拿回府邸。” 于玖怔然。 他只是随口一说。 可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的有在关注这件事。 大好人啊。 于玖剩下的一点点阴霾顿时扫空,心情瞬间好了。 车轿内部刚好能容两人。软椅披绒,车帘垂遮,一张红木桌案支在中央,上面的茶正热着。 于玖坐在楚恣身边,清瘦的身影被罩在层层绒衣下,不仅不显臃肿,反而衬得他更为瘦弱。 楚恣衣袍上有浅淡的冷梅香,此时茶香流转,两种淡香丝丝缠绕,若即若离。 于玖嗅着,仿佛看到了冬雪,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暖炉。 这里太过安静。于玖无聊得左瞅一眼右瞅一眼,除了发现车壁用的红木块真的方正漂亮之外,再没其他可看之处。 他顿了顿,悄悄去看楚恣。 楚恣正闭目养神,面庞看着更冷淡了,垂着的眼睫落下一小片阴影。 看着看着,楚恣忽然掀起眼皮,正好同于玖对上目光。 于玖一惊,猛地转头,心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好在车轿停了,外面隐约传来嘈杂人声,车帘外的侍从提醒道:“爷,前面就是街巷。” 楚恣理了理袍袖,见于玖仍不动弹,淡声:“于小公子既然饿了,那便去街巷看看。” 于玖还没从那阵慌乱中走出来,闻言连连应下,跟着他一起下去。 他应该没看到……吧。 自己怎么就看过去了呢,于玖懊悔。 今日岁除,大街小巷反而更热闹,卖糕点热茶零嘴的小摊从街头摆到街尾,吆喝声不断,小孩儿穿着大红棉袄如风窜过,手上的纸风车旋出残影。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一片红红绿绿,于玖眼花缭乱,跟紧了楚恣。 楚恣眼中无物,仿佛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脚步闲闲。 反而是于玖闻着空气四面八方里飘来的食物香味,越走越慢,楚恣似乎在等他,也跟着放慢了步伐,而于玖无知无觉。 最后停在了一个糯米摊上。 糯米取五色,蒸在木桶里,糯香在空中热出白雾,摊主放入咸花生和半勺小菜裹在里边,见于玖站在摊钱,笑呵呵问:“小公子要买么?糯米现症,正热乎着,这大冷天的再好吃不过!菜也是现炒的,新鲜!” 于玖想吃。 他下意识去掏袖袋,却摸了个空。他和摊主大眼瞪小眼片刻,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没钱。 于玖顿时尴尬,强颜欢笑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 “忌口”二字未出,旁边就递来一张银票。 于玖转头,楚恣就淡然站在一旁。身前的侍从替他付了钱,把几层油纸包着的糯米团子递给于玖。 于玖心里一热,对楚恣道:“谢谢太子殿下!” 原本转过身的侍从一个趔趄,见楚恣望来,立刻调整状态。 于玖完全没察觉,他饿上头了什么也不管。 他喝了十天左右的清粥,虽然清粥不差,碎肉软香翠菜软烂,但他真的腻了。 于玖小小吃了口,大为满足。 楚恣垂眼看他,淡声:“今日岁除,于小公子可四处挑看,中意之物皆可收入。” 于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脸热着连连道谢,却再没像刚才那样站在人摊子前不走,安安静静吃着糯米团子,最多看一眼周围的摊子,但不会停步。 楚恣似乎有所察觉,干脆让侍从把他看过的东西全部买下,侍从苦哈哈地在他们身后提着一包包糕点糖酥、咸香瓜子花生烤饼。 于玖吃完糯米团子,又吃了各种点心酥饼,发觉胃里还有容量,便想再吃点花生,就被楚恣轻飘飘一句话拦住。 “于小公子可要食肉。” 于玖一听到“肉”,条件反射道:“肘子!” 楚恣越过于玖,“那便上来。” 于玖一愣,抬头看他去的地方——秋华楼。 秋华楼什么都好,肘子更是一绝。不知道是不是府里的厨子和这里的厨子认识,做出来的肘子他格外喜欢。 于玖喜上眉梢,跟在楚恣身后进了楼。 楼上有隔间,把外面的声音隔得模糊。小二仍然摆上一桌流水席,只是所有肉菜都降了油盐除辣,就剩肘子原汁原味。 于玖心心念念着肘子,也顾不上什么忌口不忌口,把手里软烂的肘子慢慢吃得一干二净。 他心满意足。 楚恣喝了杯茶,看向他,“于小公子可满意。” 于玖立刻点头,直言道:“很好吃!特别好吃!谢谢你带我来吃肘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你人真好。” 楚恣放下茶盏,“那便好。今日吃尽兴,往后莫要再沾。” 于玖一愣,小心翼翼去看他神色,并未发现不快,试探着问:“为什么?”彭太医不是说可以吃,但要少吃吗? 楚恣淡声,“于小公子体弱,病中忌口是为康愈,若要活得长久,当从本源根治。不若今日起用食清淡,早眠早醒。” “如何?” 于玖心凉了半截。 看戏 楚恣话锋一转,“若于小公子不肯,便待后日府中大夫回来,另与彭太医共讨治身良药也可。” 隔间安静,只剩流水桌中漂浮瓷碗的清脆碰响。 于玖沉默地看着自己吃完的肘子,内心懊悔,心绪悲凉。 但楚恣的话也点醒了他。 人家在想办法帮他治病,他不能不知好歹,给人添麻烦。 于玖在心里叹口气,低头道:“不会,我愿意的。谢谢你给我治病,我一定配合。” 如果这具身体还有救,那就慢慢养。总有一天能敞开了吃。 楚恣拿起玉片,轻叩木盘招来小二,“那便如此定下。” 小二端来水和净布,给他们洗净了手。 出了楼,冷风一刮,于玖忍不住缩了缩,抱紧了怀中暖炉。 大街热热闹闹,到处挂着红灯笼,有些铺子掌柜已经开始燃爆竹,在喧闹的人声中噼里啪啦响。 原本等在秋华楼外的侍从从人群中挤过来,满头大汗,朝楚恣低头作礼,“爷,属下已将小公子的吃食送回车轿。爷吩咐的岁除新衣七祥楼也已赶制好,是否送回府上?” 楚恣看向于玖,淡声,“今夜城中起台唱戏,于小公子可要看。” 于玖眼睛一亮。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人唱戏,有机会的话,他还挺想看。 于玖点头。 楚恣:“那便先换上暖袍。”他说完,缓步朝前走,侍从会意,不再多言,跟在他们后头走着。 没过多久,他们在一座古朴大楼前停下。 正是七祥楼。 外头看着气派,里面亦然。 三面靠墙的沉木作柜,雕花绘草,整齐叠放着各色衣物,有半圆玄关作挡。中间则摆着一件件撑起的锦衣,华美贵气,十分吸睛。 楚恣迈过门槛,楼里的掌柜立刻出来迎,侍从从后面转出,“千岁爷来取于岁除新衣,还请掌柜的领路。” 掌柜听完,忙不迭将他们带上二楼,那里两列隔间从头排到尾,掌柜打开第一个门,移出两件制式相同的红金锦袍。 红锦袍料子厚实,金丝勾边,配流云雪玉束带,仿若红梅落雪。 “于小公子可喜欢。”楚恣淡声。 于玖呆愣,“……喜欢。” 但看起来很费钱。 楚恣挥手,掌柜的立刻笑呵呵地取下尺码稍小的红锦袍,“请于小公子随我来,将衣袍换上。” 于玖迷糊着被带到隔间,那里有人候着,他们帮于玖褪了外边的衣袍,套上内绒,随后才是大红锦衣。 这锦衣看着厚重,实际内里填了轻棉,比刚才那身要轻,还很暖和。 金红锦衣,白玉束腰,于玖的肤色被衬得更为苍白,如易碎薄瓷。腰间收着,虽然清瘦,却更显身段漂亮, 掌柜十分满意,让人给他披上大氅,将他带了出去。 于玖苍白细瘦的手指揪了揪垂在手腕上的红锦袖,红白对比鲜明,他怕自己现在看起来像尸体。 他不安抬头,忽然一愣。 楚恣坐在一把软椅上,身上的衣袍也已经换成和他一样的红锦袍,肩上披着雪色大氅,罩了半边身子。 非但不舔喜气,反衬得面庞更冷,气势更锐。 他正垂目听着侍从说着什么,察觉有人来了,便抬手止住,朝于玖望来。 于玖和楚恣对视一瞬,低下了头,苍白手指无意识揪着锦红衣角。 苍白的手指和鲜艳的红锦袍对比鲜明,好像显得他更弱了。 明明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但为什么差距这么大。他要不要装得硬气一点? 楚恣站起身,缓步走到于玖身旁,垂眼看他,“于小公子可还冷。” 于玖愣愣抬头,对上他平静目光时,呆呆摇头,“……不冷。” 楚恣转身,慢步下楼,“那便走吧。” 于玖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心里嘀咕他怎么知道我冷,是不是看到了我在秋华楼外的那一哆嗦? 那也太细心了。 于玖悄悄去看楚恣,觉得他何其幸运,在这么陌生的地方碰到了一个这么好的人。 冬日的天暗得快,临近傍晚便已黑了大半。 然而即使如此,大街却更为热闹。 满街红灯笼连成一片,爆竹声声,混着孩童的欢笑声,大人们的相互祝贺新岁安康,空中狂舞的红金狮赢来一片喝彩。 于玖走在楚恣身边,觉得这里过得真有年味。 以往在家过年,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后就坐在沙发上,沉默着看着春晚。里里外外,出了春晚还算喜庆的音乐,就再没其他声音。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高楼前,里面隐约传来乐声。 他和楚恣迈入门槛,一楼的候着的掌柜正喝着茶,抬头看见楚恣,忙放下茶盏转出台,堆笑着迎上来,“千岁爷您新岁吉祥!小的早听闻您要来,特地留了首座,就等您来了!” 楚恣微微点头,带着于玖上去了。 掌柜的眼珠子一转,眯眼笑道:“这就是于小公子罢?当真是妙人!小的这儿正好有上等隔间,里边如何,外头都听不见。若千岁爷和小公子累了便可上去歇息,小的马上让人将好物备上!” 于玖看掌柜叫他,而且十分热情,便对他笑了笑。 哪知没笑一会儿,一旁的侍从便抽刀压在那掌柜的脖子上,“安静。” 掌柜的立刻哑声。 于玖一头雾水。 好端端的,怎么拔刀了? 楚恣没有要管的意思,神色淡淡,自顾自上楼。于玖见楚恣要走远了,犹豫了几秒还是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都不管,他哪来的理由管。 而且他这么好的人,可能只是吓唬吓唬对方。 二楼首座上摆了桌子,上面有瓜果点心和各种零嘴。于玖一上座就忍不住吃了起来。 今天不吃,以后可没机会了。 他正吃着,两侧的烛光忽然灭了,周围一片黑暗,只剩眼前高台烛火窜燃。 突然一声嘹亮的唱声从台后传出,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又似乎近在耳边。 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从台上传来,“此人行事狠绝,心性冷戾,目无山河,祸乱朝政,唯诛以绝后患。”话音落下,一个清俊小公子身穿深色衣袍,面上敷粉,徐徐从后台走来。 就着烛光,于玖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在隐隐发抖。 身后都是今天来看戏的众人,非富即贵,瞧着乌泱泱一大片。 此刻却没人敢鼓掌,一片死寂。 于玖觉得不大对劲,忍不住向后瞧了眼。 一片黑暗中,他们都如木头似的不动弹,有些跟他对视一眼还会故意避开目光。 于玖愈加困惑,他看向楚恣,想提醒一下他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可还没说话,就见楚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台上的清俊小公子,目光冷锐。 “于小公子觉得此戏如何。” 守岁 于玖一愣,不由自主看向高台。 那位小公子服饰讲究,妆容精致,神态生动,如果忽略抖个不停的手,这个开场无疑是成功的。 于玖忘了本来要提醒楚恣的事,无意识顺着楚恣的话走,道:“单看扮相不看内容的话,我觉得很好看。” 楚恣头也不转,“若听内容,又当如何。” 于玖犯了难。 他还不知道完整内容,光听前面几句诛你诛我,不足以判断好坏。 不过这几句话说得狠辣,不留余地,看得出说话的人性格刚烈。 于玖想了会儿,坦诚道:“说话人的词本很好,看得出他扮的人性格刚烈,不怕得罪人。”他顿了顿,补充:“但是不管他是善是恶,如果他批评的那方权势比较大,记恨在心,那他下场应该不会太好。” 他低头无声嘀咕,“……今天是除夕。” 万一看到什么血溅当场的情节,那就是变相开门红,这一整年仿佛都笼罩着血光之灾的寓意。 虽然他不信这些,但还是希望新的一年开头顺一点,别再倒霉了。 一片静默中,楚恣漠笑,“于小公子倒提醒了本宫。” “说话的人最后被乱剑剜毙。今日岁除,于小公子不喜,那便撤了。” 话音一落,楚恣轻扣椅扶上的玉块,一声清脆碰撞传出,门口候着服侍的人立刻上前,去往后台把人叫下来,换了一出欢喜冤家的戏,你来我往咿咿呀呀,场面热闹了不少。 于玖顿时尴尬。 他明明很小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太子殿下是怎么听见的。 想找个地洞钻钻。 于玖自己尴尬了一阵,便很快调整回来,注意力被台上的花衣演者吸引,唱腔清亮唇/舌相战,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引来在场的人一片喝彩,于玖也忍不住笑。 楚恣神色淡淡,兴致缺缺,漠然饮茶。 台上演者又连翻十几个筋斗,提着银枪与人对战,于玖身后一阵抚掌喝彩,于玖也忍不住轻轻拍了拍。 楚恣淡淡看他一眼,放下茶盏,嗓音冷然,“于小公子看得如何。” 于玖拍着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很精彩,很喜欢!我以前都没机会来看戏的,谢谢你带我来,你人真好!” 楚恣不动声色,指尖轻点茶杯,“没机会。” 于太傅之子喜听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于玖丝毫不觉有异,点头道:“对,我以前只在——”他分享欲一上来,便停不住,使劲想该怎么样描述手机电脑的存在。 “就是一块发光的板子,这么大。”他比了比手掌,“里面就是一个世界,通过这块板子,能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包括戏。我只在里面见到过,没亲眼来看一场。” 反正太子殿下觉得他患了脑疾,那么他在这里分享现代的东西,应该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在疯言疯语。 既然疯言疯语,那他说什么都算正常。 楚恣神色淡淡,不发一言。 戏罢,该打道回府,吃顿年夜饭,开始熬夜守岁。 于玖体弱,逛了一天已经有些累,上了车轿便昏昏欲睡。 车轿渐渐远离闹市,轿内十分寂静,光线也暗,于玖疲累得没心思紧张,便想着靠靠车壁,小小睡一下。 许是车壁太冷,于玖的脸总会触到冰冷块,睡不安稳,醒醒睡睡,迷糊间调整了一下方向,暖和多了,鼻尖还有好闻的清浅梅香。 他就着暖梅,安稳睡了过去,直到车轿缓缓停下,车外传来侍从的声音,“爷,到了。” 于玖混沌间听到声音,茫然睁眼。 楚恣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于小公子。” 他声音冷淡,激得于玖顿时清醒了不少。 一清醒,就发觉不对。他好像枕的不是车壁,是……太子殿下的肩头。 要死! 于玖立刻撑起身子,又没撑对地方,手不小心放在了楚恣手背上,他立刻像被烫到似猛然收回,着急忙慌磕磕巴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睡着了然后什么也没想,醒来也犯糊就,对、对不起……” 他脑袋混乱,语无伦次,最后小小崩溃,“……真的对不起。” 楚恣没太大反应,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若于小公子疲累,回房后便可休息。” 于玖脸烫着,连连摇头,“不不,我和你一起吃年夜饭守岁,我不累的。刚才就是太安静了,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忍不住睡了过去。” 楚恣淡声,“早眠早醒。” 话音落下,车内一片寂静。 于玖恍然反应过来。 是了,他答应了楚恣要早睡早醒,清淡饮食。 那么守岁也就可以免了。 楚恣不再言语,轻挑车帘下轿。 楚府不如外面,没有大红灯笼祈福彩条,稍显冷清。 于玖跟着楚恣走到膳厅。有楚恣的提醒在前,他以为今夜自己的年夜饭是一碗清淡小粥,却不想进了燃着地龙的暖和膳厅时,看到了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 桌边放着两张软椅,其中一张软椅前,是一盘点缀着几点翠菜小葱的卤炖肘子。 他愣了一下。 下人给他们拉开椅子,倒上热茶,提来两盆冒着热气的清水供他们洗净手。 洗净手后,于玖才恍然回神。 楚恣用净布慢条斯理擦干手,淡淡道:“于小公子今夜吃尽兴,明日便不可再食。” 于玖心里一热,重重点头,“好。” 他拿起肘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肘子炖得软烂,卤香入味,好吃到想哭。 于玖一想到明天就不能再吃,就尽可能地边吃肘子边夹其他的肉菜,就着热茶,最后把自己吃撑了。 饭后,于玖沐浴洗漱,坐在床头消消食。 楚恣看得出他吃得撑,没催他赶快睡觉,坐在卧房书桌前执笔写着什么。 一直到月上中天,实在不能再熬的时候,于玖也差不多消食了,眼皮子打架,楚恣才放下笔,徐徐走回床,熄烛同卧。 于玖快睡过去时,恍惚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迷糊回想着,终于从混沌的大脑中捕捉到了那件小小的事。 他苍白的手指在被子下胡乱探一阵,终于摸到了一角袍子,本能地顺着袍子攥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迷蒙道:“……谢谢你,你真好……” 说完实在没撑住,也不知道松手,睡了过去。 画图 一夜无梦。 于玖再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雪阳落窗,外面红梅开得正好,几缕清浅淡香悠悠散入卧房,于玖就着浅香在床上懒了会儿,慢腾腾坐起。 身旁已经无人,被子凉透。 他睡得饱,精神好了不少。刚一下床,门就被扣响,侍从的声音传来,“小公子醒了?” 于玖立刻应道:“我醒了。” 侍从轻推门走进来,后面跟着一群下人,打了热水为他洗漱,挑过一件浅青色广袖绒衣为他穿上,最后端上一份热腾腾饭菜,放在床对面的大圆桌中。 于玖眼睛一亮。 小粥不稀不稠,配着一碗撒了小葱和切片香菇的碎肉清汤,还有一份色泽漂亮的少油翠菜,香气扑鼻。 这是高配版的清淡小粥。 于玖心里一热。 改善伙食了。 但他没忘了自己在卧房吃饭的那段时间,楚恣一次也没回来过。 可能还是不喜欢他在卧房吃东西,但见自己病没好,不好开口,只能暂避。 现在他病好了,就不能再这样了。 于玖想到这里,自己上前端起乘着食物的木托盘,“我去膳厅吃吧,刚好活动活动。” 侍从却突然拦在面前,面无表情向他一礼,“千岁爷允小公子在卧房用膳,不必远走膳厅。”说完招手,一旁的下人走上前端走了他手里的粥菜,重新放在圆桌上。 于玖一愣。 每天来守他的侍从都是轮换的,这个侍从当初第一个带他去膳厅,人说一不二,比较强硬,和他基本没有商量的可能。 工作态度很认真。 于玖只好点了点头,“……好。” 他坐到大圆桌旁,侍从和一群下人站着守他,于玖劝不走,不好让他们等太久,于是尽量吃得迅速点。 好在瓷碗很小,小粥碎肉和翠菜相互搭配着,光盘用不了太多时间。 见下人把木托盘端走,他才松了口气。 这时下人上前,将一碗苦出刺激性气味的汤药端在于酒面前,另一个端来一盘蜜饯。 侍从道:“此为楚府大夫为于小公子单独开的养身汤,千岁爷命属下亲眼看着小公子喝。请。” 于玖小小震惊。 那味道仿佛发霉了的臭肉,过了一遍下水道的污水,然后加上百种难以下咽的烧焦物乱炖而成,比彭太医开的清毒汤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玖看着那碗黑不溜秋的汤药,硬着头皮缓缓点头,忍着那阵刺激性气味,道:“好。” 话是这么说,他端起碗的手却微微颤抖。 侍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于玖屏住呼吸,豁了出去,又是一口闷,不让自己回过味。 侍从盯着于玖的唇,确定一滴不漏后,目光流露敬佩。 于玖放下碗,脸已经不能看了,苍白转青,青又转白,嘴里苦味辣味一齐涌上脑,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火烧。 想吐。 于玖忍不住捂住了嘴。 侍从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立刻把桌上的蜜饯推向他,“解苦。” 于玖眼角泛泪,苍白的手抓了点蜜饯,苦哈哈地咬着,不忘道谢:“……谢谢。” 嘴里的苦不同寻常,于玖忍不住吃完一小盘蜜饯,才堪堪压下那阵苦。 侍从任务完成,待下人端着药碗瓷盘出去,侍从也要离开时,于玖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 “那个……能给我纸笔吗?我答应过太子殿下要给他画图的。”于玖攥了攥袍子。 要不是看见侍从腰间刀柄的花纹,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没给楚恣画出梦里的那张地图。 侍从不动声色看他一眼,道:“请随属下来。” —— 书房外,于玖站在长廊边,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的人声,耐心地边晒太阳边等里面的人出来。 “裘太医的车马约莫快到了,属下已派人在城门迎接……” 不多时,书房安静下来,一个侍从越过门槛,看到于玖愣了一下。 于玖身旁的侍从对那愣住的侍从做了个“快走”的手势,那侍从一头雾水,迷糊走了,还不忘频频回头。 侍从将于玖领到门口,“爷,于小公子有事找您。” 于玖脸一热。 明明一套纸笔的事,这个侍从偏让他亲自来找太子要。 于玖悄悄往书房里瞅了眼。 三面墙摆着红木书柜,各种书整整齐齐列在其间,三面书香。 楚恣坐在靠窗的书案边,面前除了笔墨纸砚,只剩一瓶青瓷冷梅。 他身着深青水纹袍,冷清清坐在那里,垂着眼写着什么,闻言顿笔,往于玖这边看来。 侍从躬身:“请。” 于玖之好硬着头皮进去。 身后的门被侍从外轻轻关上,脚步声远去,书房一片寂静。 于玖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对上楚恣又开始紧张。 要命,见人怂这个坏习惯什么时候可以改。 于玖顶着楚恣凉凉的目光,道:“……太子殿下,我之前说要画出梦里的图。现在我病好了,可以画了,再不画我怕自己忘了。” “但是没有纸笔,刚才带我来的人让我问你要。” 楚恣收回目光,嗓音淡淡,“过来吧。” 于玖抬头。 楚恣轻敲案上的玉块,门外立刻响起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向楚恣行礼,“爷。” 楚恣放下玉块,“移套案垫。” 侍从领命出去,没一会儿搬来张书案和软垫,和楚恣的书案隔着一小段距离。 又给他抱来了一个收画筒,里面放了两节手指宽的轻薄纸张。 书案笔墨纸砚齐全,该有的一样不少,侍从给他磨了墨,关门离开。 楚恣继续执笔,头也不抬,“于小公子若画废了,便从纸筒中另取一张。” 于玖看他似乎很忙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应了声好,就坐在书案边抽纸,回想着那天梦到的地形图,慢慢画了下来。 画画中的于玖忘了紧张,越画越快,最后得出一张轮廓为不规则四边形,中间有起伏的地形图。 只是色彩单一,瞧着不太明显。 他悄悄去看楚恣,想告诉他自己画完了。但书房安静至极,他不好打破这个寂静。 犹豫之际,楚恣有所觉察,缓缓朝他望来。 于玖一抬头,正好对上楚恣的目光。 于玖立刻抓住时机,把画递过去,“那个,我画完了,不知道对不对,太子殿下可以找人对比看看。” 楚恣放下笔,接过纸张,待看到那团一块块黑不溜秋、看不出是什么的墨迹时,他顿了顿。 于玖观察着他的神情,不见喜怒,小声问:“可以吗?” 楚恣沉默了。 太子 于玖不安地揪了揪衣袍,去看自己画的画。 大致轮廓有了,险峰陡崖山沟有了,哪里能抄近路、哪里树木繁茂能掩蔽、哪里土适合开挖等,该标的他都用数字标记了,还在右上角做了标注。 只是没有颜色,看着单调而已。 过了不知道多久,楚恣缓缓放下纸张。 图纸在桌面摊开,他淡声,“于小公子不若换种画法。” 于玖适应能力一向很强,立刻答应:“好,太子殿下想要哪种?” 楚恣起身,缓缓走到对面的书柜旁,在一架书里慢慢翻找着什么。 于玖总觉得自己干坐着让人给他找不太礼貌,便站起来走过去,也不好上手帮他找,之好在他旁边站着。 不多时,楚恣取出一本看起来颇有年代的书,一翻开,上面墨香残留,与楚恣身上的清浅梅香丝丝缠绕。 书页中夹着一张对折的图,他取出递给于玖,“于小公子且一试,若不行便罢。” 于玖点点头头:“好。” 他打开图纸,眼前一亮。 这应该是某片群山的地形分布图。 山体用细线条描出上密下疏的样子,画得圆滚滚,一个挨着一个,有高有低,有大有小。 水是简单几条波浪线,缓坡缓洼直接圈起来标高低。 明白了。 比之前的要素多一点,几座山几片水都要画出来,然后保持简洁美观。 于玖点头,“我可以的,太子殿下放心。” 这算什么,连载漫比这麻烦多了。 于玖走回去,抽出新纸在书案上铺开,重新提笔蘸墨,在纸上画出圆滚滚、大小不一的四座山…… 他画得入神,全然忘了紧张,走笔轻快流畅,甚至还在山上画出了几条线条简单的观堂,分别标了观名。 右上角又简单解释了一下四个观的关系,以及山中隐蔽处、可挖道处等。 他画完后,把自己画的地图和刚才那张图纸对比,觉得差别不大后,转头小声道:“太子殿下。” 楚恣看他。 于玖递过画,“我画完了,你看这个行吗?” 楚恣接过,一点点看下来,微一点头,抽另一张纸,取朱笔在上面写下寥寥几句,轻叩书案上的玉块。 门被推开,一个侍从上前,“爷。” 楚恣把于玖的画对折,将那载了几行朱字的纸夹在其中,递给侍从,“传令西城山暗探走地。” 侍从低头接过,“是。” 于玖喜上眉梢,苍白的脸都有了几分薄红。 被需要的感觉真好。 待侍从离开,书房重回寂静,楚恣目光就要重新投落书案上的百官集,却无意瞥见于玖盯着门板傻笑。 于玖完全没注意,沉侵在自己被需要了的喜悦中,等那阵欣喜过去,内心渐渐平静时,他才注意到身旁的淡漠的目光。 一抬头,楚恣正垂眼看他,神色淡淡。 于玖茫然一瞬,随即脸颊蹭蹭涨红,滚烫十分。 是不是笑得太猖狂了? 于玖开始磕巴,“我、我刚才……”他“才”了有好一会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且好像也不需要解释什么? 他茫然地去看楚恣。 楚恣淡声:“于小公子喜欢作画?” 谈到画画,于玖稍微放松下来。 “喜欢,我的工作就是画画,梦想是靠画画成为有钱人。”于玖心说都有疯病了,说几句也没事。 楚恣似乎习惯了他的疯言疯语,没去驳他话里与原身家世不搭的荒谬,反而顺着他的话,道:“此生志向如此?” 于玖点点头,“对。”他不好意思道: “因为我挺笨的。很多事情都做不好,会给人添麻烦。但是画画不一样,这是我从小到大都没变的兴趣,也只有在画画的时候,别人才觉得我稍微聪明一点。” 书房一片寂静。 于玖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多,可能别人不想听呢? 他忐忑去看楚恣。 浅金日光透过小窗,落在他半边深青色衣袍上,侧脸轮廓柔和些许,垂目时的眼睫落下一小片阴影。 片刻,楚恣淡声道:“那不若于小公子继续作画,本宫赐间书铺与你,你且将画卖了,所得银钱归你所用,助小公子得偿所愿。” 于玖听完,心脏狂跳。 “我、我可以自己画然后让书铺拿去卖……不用送我书铺的。” 虽然很心动,但他理智还在。 书铺乍一听还不错,但他根本不会经营店铺,要是亏了就丢人了。 楚恣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于小公子只管作画,其他的自有人来。本宫也并非全无条件。” 于玖再次心动。 有条件会让他心理平衡点。 “铺中来往的人,不论是谁,于小公子皆记下此人样貌,画出人象,交递本宫。如何?” 要求奇怪,但没难度。 于玖点头:“好,还有吗?” 楚恣:“仅此而已。”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爷,裘太医已入府。” 楚恣轻叩玉片,侍从打开门,“于小公子请随属下回房。” 于玖一愣,看了眼楚恣。 楚恣继续执笔,漠然道,“楚府老太医裘忠回府,于小公子且回卧房暂等诊脉,往后起居用食皆由他替小公子一一安排。” 话尽,不再多言,于玖稀里糊涂被带回卧房,等裘太医来给自己看病。 据侍从口述,今天早上那碗药好像就是他开的? 于玖后知后觉,顿时心生恐惧。 不会每天都要来这么一碗吧? 刚这么想,门外就传来一道苍老平和的声音,“下官奉千岁爷之命,来为于小公子诊脉,劳烦阁下通报一声。” 收在门外的侍从向他一礼,“裘太医不必多礼,于小公子就在里头,进去即可。” 裘太医拢袖点头,迈步进来。 这时于玖才看清裘太医的样子。 深蓝水纹袍,白眉长须,乍看仙风道骨,细看眉目慈悲。 老人家见到于玖,未语先笑,浅浅行礼,“小公子身安,下官楚府太医裘忠,来为小公子诊脉。” 于玖站起来扶他,“太子殿下和我说过了,谢谢裘太医。” 裘太医笑容一凝,赫然抬头,“太子?” 于玖看他神色惊诧,略略困惑,“……就是你们说的千岁爷……”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但细想又没问题,小声问:“怎么了吗?” 裘太医瞪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宦官 于玖愈加困惑,不由自主松开了裘太医的手。 卧房安静如鸡。 过了不知道多久,裘太医才慢慢闭上眼,叹道:“许久未听,于小公子莫怪。” 于玖一头雾水,“……我没听懂……” 裘太医缓缓摇头,神色恢复如常,道:“于小公子且先坐下,下官为您诊脉。” 于玖迟疑点点头,重新坐回去,主动撩起袍子,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 裘太医看着那细瘦的手腕,顿了顿,手指轻轻搭上去,片刻道:“于小公子可记得以前的事?” 于玖点头:“记得一点,是关于我父母和张什么的事情,其他的记不清了。” 裘太医:“下官听千岁爷提,于小公子曾与道与千岁类似''''千年后的你''''、''''会起光知天下事的板块'''',或一些闻所未闻的新字,画一些此前无人见过的画,于小公子可否详述?” 于玖脸懵然红了。 原来裘太医是来给他看脑子的?那他向太子透露的现代常识要是一一讲明,他会不会给自己开各种苦到绝望的汤药? 于玖挣扎了一下,“……我开玩笑的,那些是我乱说的,裘太医别当真。” 裘太医看他好半晌,轻叹气,慈祥道:“小公子,小病不医终成大病,若日后你有半点差池,你让千岁爷如何?” 于玖想给他跪了。 他苦这脸,“真的,我其实没有疯病,那些是我乱说的……” 裘太医轻声安抚,“小公子莫怕。下官听千岁爷提,张大人给您喂过药,才致体弱。殊不知,体弱易梦惊,易生臆想,思绪繁杂难安稳,由此得脑疾,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即便此时小公子尚清醒,日后也难保不出事,您说是与不是?” “下官单诊脉,并辨不出张大人此药为何,若不对症下药根治病体,恐日后多生波折。不过于小公子若记得此药为何,下官也就不再多问。” 绝望。 于玖哪里知道是什么药。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个现代人啊。 于玖哭丧着脸道:“裘太医,我没疯。我说实话,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 裘太医如当初万雀楼那四个大夫一样,怜悯道:“患有疯病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患有疯病。” 好痛苦。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他当初多嘴干什么。 于玖差点哭了。 裘太医见他情绪不对,便也不再多问,缓声道:“小公子莫担心。下官同你慢聊,别无他意,只求小公子身安。若实在说不出来,也罢,且让下官回去细想一番。” 彭太医对他的态度,从有礼有距地对待一个正常人,到怜悯慈祥地对待一个傻子,转变不过在寥寥几句话之间。 于玖看懂了他的态度变化,更难受了。 裘太医又温和安抚了几句。于玖自知大错酿成,无可挽回,哭丧着脸不再多言。 岂知裘太医安抚过后,神色渐肃,对他郑重道:“于小公子。” 于玖抬头看他。 裘太医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千岁爷念你身弱,患有脑疾,便多有纵容。可有些事,小公子必要明白。” 见裘太医忽然严肃,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国家大事。 于玖顿时忘了伤心,也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您说。” 裘太医:“灭国之恨,不宜频提。千岁爷已非太子,莫要再唤作太子殿下。现如今,他为当朝掌权者,皇权之上,宦官九千岁。” —— “爷,裘太医求见。” 书房门外,裘太医拢袖端正站着,看得出身子骨还硬朗。 书房传来一声玉块碰响,侍从立刻打开门,躬身请裘太医进入。 裘太医迈入门槛,朝楚恣恭敬行了君臣礼,“千岁爷。” 楚恣:“裘太医不必多礼。” 裘太医起身,“是。”他躬身道:“下官已看过小公子。提及他与千岁爷道过的荒唐话,小公子只说是玩笑,当不得真。下官不觉如此。岂知患疯病脑疾之人往往不觉与人不同,多有辩驳。” “下官疑为小公子为体弱,致癔症、脑疾。而体弱,除了张大人强下诡药外,约莫有因于太傅于夫人惨死、府邸被占、身无权势,小人得志,此番种种致他郁结于心,才性情大变,成如今痴傻模样。” “若要恢复如初,记起此前种种,必要让他顺遂心安。” 书房沉寂。 楚恣背靠椅背,垂着眼不发一言。 裘太医耐心等着。 毕竟于小公子在朝上为官时曾对千岁爷口诛笔伐,多有冒犯。 让有仇之人顺遂心安,千岁爷若不想做君子,这就是天大的笑话。 场面僵持着。 忽然门被扣响,侍从声音传来,“爷,属下有事禀报。” 楚恣:“进。” 门打开,侍从利落进来行礼,手里拿着于玖画的地形图和楚恣的亲笔,道:“西城山暗探传书,此图错漏颇多。” “隐蔽处是无草木的山岩,所谓近道乃上山的大路,可挖道处土松易散,此图作废。” 楚恣扯嘴笑笑,“全无可取之处?” 侍从跪下,“是。” 楚恣目光冷戾,笑容漠寒,道:“裘太医,须他平安顺遂才可治脑疾?” 裘太医顿时惊出冷汗,一同跪下道:“是。”他补充,“以于小公子如今的身体,万万不可再受挫磨,疯病频发是轻,重则神志错乱心狂火烧呕血暴毙……” 楚恣闭上眼,再不言语。 —— 于玖洗漱过后,披散着过腰头发,披着白绒大氅在床边等楚恣。 他抱着暖炉心慌地看着门口,忐忑了一天。 认错身份也罢了,还认错了这么久,而且他叫了这么久,楚恣不说,也没人提醒提醒他。 于玖欲哭无泪,默默打腹稿,想着等会儿一定要跟人郑重道歉。 还没打完稿,门就被轻轻推开,于玖一个激灵猛地站起,咚的一声巨响,剧痛从脑门传来,于玖疼得被激出眼泪。 抬头,又是那根克他的床木。 门边的楚恣闻声望来,目光漠然。 于玖全无察觉不对,只知道要跟人道歉,于是模糊着泪眼,忍过脑门那阵疼,走到楚恣身前,认真道:“对不起。”说完深深鞠躬。 楚恣一身珠白轻衣,肩披绒袍,身长玉立,垂眸看他。不动声色,“于小公子何故道歉。” 于玖直起身,不敢看他,“我都知道了。” 红烛昏黄,照着两人模糊的身影。 楚恣淡声:“知道什么。” 于玖小声道:“……你不是太子……” 他苦着脸,在他这里,楚恣和宦官根本沾不上边。 楚恣漠然看他,一言不发。 于玖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一着急,就磕磕巴巴解释,“我第一次见你,只觉得你地位应该很高,很多人都怕你。然后、然后就是……” 他卡了一下,低下头,不好意思说:“就是长得不像宦、宦官,因为太好看了,气质特别好,然后声音也……不像。” 他说得脸颊滚烫。 他看到楚恣的第一眼就没把他往宦官方面想。 无他,实在是楚恣看着就不是伺候人那类。 天然气质摆在那,谁瞧了都觉得要么是世家公子,要么是皇族亲王,再不济也是含金汤匙长大的少爷。 再加上别人对他毕恭毕敬,叫他千岁爷。 “千岁爷”在于玖的印象中是皇帝的叔伯或兄弟等封王加爵后才能有的称呼,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楚恣可能是个王爷。 可当他自称本宫,于玖就觉得不对劲了。 自称本宫,不是在宫里有独立宫殿的皇后妃子公主,就是太子。 要知道太子可比王爷身份高多了,于玖不敢把人往低了猜,所以叫他太子。 楚恣一直没纠正,也没人提醒他,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猜对了。 至于他是太子,其他人却叫他千岁爷这个怪异的点,于玖自作聪明地把它理解成了—— “朝代特色。” 于玖捂住脸。 他忘了历史上还有一个掌权宦官自封九千岁,压在太子头上。 原因无他。 实在是……一点不像啊,光是他身边跟着的也不是细嗓公公,而是带刀侍卫,就已经难以往宦官方面想了。 主要还是人不像。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于玖把前因后果全部解释完,已经不敢看楚恣了,“我没想过会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敢乱猜了,对不起。” 若非逼不得已,谁也不想当宦官。 于玖怕楚恣伤心,立刻道:“其实没有那个也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一点也不重要。” 语言太苍白,于玖觉得火候不够,低着头苦想了下,脑子灵光一闪,硬着头皮去握住楚恣垂在身侧的手,“我不在乎。” 掌心传来丝丝温度,于玖握着那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觉得还是不够。 他又想了想,最后豁出去,轻轻抱住楚恣,在他怀里道,“我一定不走。” 封官 烛火静静燃烧,房内无人说话。 于玖等了许久,不见楚恣有任何回应,忍不住抬头去看。 正好,楚恣也在看他。 无悲无喜,无惊无怒,平静得看不出有没有生气。 卧房一片寂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于玖也渐渐抱不住,忍不住松了手,面色涨红,有些无措。 是不是火候烧太旺,过犹不及,让他觉得被冒犯了? 想到这里,于玖又想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有点急……” 他急什么,他也不知道。 一团乱。 好在楚恣可能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冒失,淡然道:“此番所言,本宫明了。不过一句称呼,随你。” 于玖汗颜,“……不不,不会了,我下次一定先问清楚。” 楚恣即便不介意,他也不能这样一直错下去,让双方都尴尬。 事情解释清楚,道过歉,得到了原谅。 于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那阵愧疚感过去,他渐渐僵住,手指揪住了衣袍。 又开始紧张了。 刚才抱人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一片寂静中,楚恣忽然道:“于小公子对此前画过的山中图,可还有印象。” 于玖一愣,抬头看他,“记得。” 楚恣:“可有心力再画一幅。” 于玖摸不着头脑,茫然应下,“好……现在吗?” 楚恣缓缓走向书桌,“现在。” 于玖不疑其他,只觉得楚恣可能要看地图,但地图已送出,现下在千里之外,只能另画。 于玖跟着楚恣走向书桌,桌上玉块一声轻响,门就被扣响,门外候着的侍从道:“爷。” 楚恣:“备纸磨墨。” “是。” 没过一会儿,侍从推开门,抱了一大摞纸进来,在桌面铺开,随后替于玖磨墨,最后递笔退出。 于玖握着笔,忍不住看向身旁饮茶的楚恣。 楚恣头也不抬,淡声,“于小公子不若画快些。裘太医说一不二,明日早醒犯不了懒,今夜早眠好过整日颓困。” 于玖连忙收回目光,涨红着脸应答,“好。” 他不敢再看,立刻坐在了楚恣常坐的软椅上,一手压纸一手蘸墨,凭着记忆在纸上飞快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玖最后一笔画完,放下笔拿起纸,递给了楚恣。 楚恣目光缓缓掠过一个个图案,眸色越来越暗。 于玖察觉不对,小声问:“是不是画错了,和上次的不一样吗?” 楚恣漠笑,声音冷然:“别无二致。” 于玖松了口气。却听楚恣话锋一转,“于小公子可要回朝。” 于玖眼睛一亮。 他有想过要读书,考个一官半职当当,自立自强,不至于一直靠人过活。 但他也明白,德不配位是很严重的一件事,他在现代学到的东西,放在这里可能并不适用。 主要是,他很笨,怕做不好。 于玖正要摇头,又听楚恣道:“于小公子已入仕,不过大病一场辞官罢,圣上英明,不必再考。” “本宫重封官衔,你若愿意处理便处理,不愿处理自有人处理,只当朝廷王宫为赏玩去处。届时张大人因你自乱阵脚,或许会将于府还回来。” 于玖拒绝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被鸠占鹊巢的滋味不好受,原身死前那封血书还印在他脑子里。占了人家的身体,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至少把府邸拿回来。 于玖心里一热,郑重道谢:“谢谢你。” 楚恣没再说什么,放下纸张,起身朝床边缓缓走去,“彭太医的药膏,于小公子可还留着。” 于玖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愣了一下,随即回:“……还没。” 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小瓶药。 好像除了楚恣第一次给他抹上外,他都没再碰过那小瓷瓶,不是吐血就是昏迷发烧,整个人混沌得不知今夕何夕,哪里还想到额头上还有个包。 现在他这样问,是哪里受伤了吗? 楚恣走到床边,打开合柜取出小瓷瓶,拨开塞子看了眼里面不见少的药膏,便知道于玖肯定没自己抹过。 楚恣坐在床边,缓缓将药膏点在指尖,“过来。” 于玖茫然走过去。 烛光中,楚恣缓缓伸手,忽然额头点点清凉。 于玖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下。 鼻尖是药膏的清香,和楚恣抬袖时拂散的清浅梅香丝缕缠绕,于玖嗅着,恍如身在冬尽春来时。 楚恣的指尖触碰若有若无,缓慢抹匀,淡声,“若睡不惯床架,明日差人换了。” 于玖一听又要麻烦,连忙道:“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我就是一激动没看见上面的木头……” 楚恣睨他一眼,缓慢涂抹,没再言语。 抹完药,楚恣取了净布擦掉手指残留的药膏,熄了红烛。 卧房一片黑暗。 于玖睁着眼睛,睡不着。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报答楚恣。 身为宦官,不为色不为财,屡次救他于水火之中。 只是娶他的目的依旧是个谜。 不过于玖不在乎。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用气声小声道:“太……千岁爷,你睡了吗?” 没了太子的身份,于玖一时不习惯叫他千岁爷。 身旁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嗓音淡淡,“楚姓恣名。” 于玖脸一热,“……好、好,楚恣。” 楚恣。 叫得有点陌生。于玖在心里重复了几遍楚恣的名字,好让自己适应适应。 “于小公子可还有事。”楚恣道。 于玖顿住,手指在被子里揪了揪衣袍。他犹豫一会儿,磕巴道:“也、也没什么。” 于玖又沉默了会儿,鼓起勇气去握住楚恣的手,“就是……想谢谢你,你特别好。” 书铺 第二日,东方未白,夜色未褪,于玖被人叫醒。 他朦胧睁眼,叫他的侍从向他一礼,“小公子身安。裘太医命属下于卯时唤您,往后皆如此。” 话毕,一群下人轻手轻脚如流水淌进,于玖迷迷瞪瞪被人扶起,像个木偶似的坐在床边任人摆弄,穿上覆绒的华雅锦衣,轻束墨发,洗漱净面。 披上白绒大氅罩住瘦弱的身子,怀里被塞个热乎暖炉,面容病白的漂亮小公子就被下人拥着坐在了床头的前的大圆桌边。 等刺鼻的汤药送到眼前,于玖才稍稍清醒。 他顶着微乌青的眼,透过小窗,看了眼夜色尚浓的天,想了足有半分钟,才记起侍从说的“卯时”是什么时候。 应该早上五点。 好早。 他以前五点还醒着的情况,要么是熬夜赶稿,要么是作息颠倒。 凌晨一点睡五点醒,在生物钟中是午睡时间,然后上午九点左右犯困,睡到晚上六七点钟,在生物钟中是夜晚到早上的正常休息时间。 现在这样早起还是头一回。 “劳烦小兄弟,于小公子可醒了?”门边传来道苍老的声音。 侍从走过去,浅浅一礼,“醒了,在下已命人将药汤送来。”说完偏了偏头,似乎被那难闻的药给熏得忍不了。 裘太医见侍从这个反应,大为满意,道:“小兄弟,须知药苦味腥,益处良多。闻上一闻,亦能康健,此非苦差。” 侍从咬牙狠笑,低声,“够吐一壶。” 于玖真的吐了。 侍从连忙寻过桶,于玖跪在桶旁干呕,因为空腹,呕不出什么,但那阵涌上来的恶心感迟迟不褪,他扣在桶边的细瘦手指用力到泛青。 这是新汤药。 此前所有汤药和今天这碗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腥臭味熏满了整间屋子,苦腥辣味从口腔一路烧进胃里,在内里翻江倒海,闹得每个细胞都在横冲乱撞,于玖两眼一黑,险些倒在床边。 侍从脸色煞白,准备叫人取蜜饯压一压,却见彭太医笼着袖子,道:“此为特制汤药,不宜与他物同食。” 于玖奄奄一息,眼角泛红,“……茶。”用茶消消苦应该可以。 裘太医深深一礼,看着挺好说话,却不松口,“茶水也不可,需半个时辰,方可用食。” 于玖泪眼朦胧,微张着泛了浅红的唇,被下人扶到软椅上,半死不活地撑到了时间,才有人端上早食。 又是一道新的。 软炖鲜萝卜汤,碎肉小葱粥,和一小碗绿油油的汤菜。 于玖吃完,堪堪将那阵熬人的苦压了下去。 折腾了许久,天光蒙亮。 于玖正想着该怎么度过这无聊的一天,就听侍从道:“于小公子,千岁爷已下间新书铺,今日等您过眼,无其他需求即可开张。” 于玖一愣,这么快? 昨天提起,今天就好了,完全不拖延,他以为要等很久…… 于玖点点头,“好。” 楚府外已停好车轿。 于玖跨出门槛,鬼使神差地往头上看去。 蓝底金字的匾额,楚府两个大字苍劲大气。 他想到之前因为错认太子,把楚府当成了藏人的暗地,觉得自己是楚恣拿不出手的男妻,没出息地在楚恣面前哭了。 现在再想,脸颊滚烫。 他把人想坏了。 早时寒风凛冽,于玖裹紧大氅,抱紧暖炉上了车轿。 车马徐徐走过青砖小道,不知道过了多久,嘈杂声渐起,侍从下马取了踏梯,把于玖扶下来。 于玖抬头。 这里大街空旷,两侧大都是飞檐碧瓦的三层打底高楼,气派恢宏,即便最小的商铺,装潢也不普通。 走在大街的行人寥寥。 却无一例外的富贵打扮。锦衣华袍,白面玉观,冷风冻人也要挥挥折扇做做样子。 这里应该是高消费地带。于玖默想。 侍从将于玖带入大街中央一座最大的高楼,引得本就不怎么多的行人瞧来。 于玖看着气派高楼,不可置信,“这是书铺?” 侍从:“是。” 楼六层高,占地面积目测有楚府的五分之一。外观秀雅奢华,内里环放整排整排的书,墨香扑鼻,中间悬楼锦毯铺到顶,侧边还有供人休憩的小隔间。 于玖咋舌。 “其实只是卖画而已,不用这么大一间……”于玖汗颜。 侍从还没说话,门边就想起了一道带笑的嗓音,“我道是哪家小公子,坐金顶繁绣香木轿,却只带一侍从入楼,原来是许久未见的于小公子?” 于玖回头,见到两张陌生脸庞。 其中一人白面玉观,衣着不俗,只是大冷天扇扇子,于玖看着都冷。 另一个白白胖胖,笑容温和,向他一礼。 于玖下意识也学他们行礼。 扇子哥微一挑眉,掩去眼中异色,也笑着行礼,“于小公子虽身体抱恙,却仍不失俏色,无怪乎千岁爷喜欢。” 于玖直觉古怪。 这人说话挑不出毛病,但听着不舒服。 扇子哥转转眼珠,环视一圈高楼,“这是于小公子的书阁?” 于玖根本不认识他们,笑容僵硬地解释:“不是,是楚恣的,我借来卖画。” 扇子哥听到“楚恣”二字,面色微微惊异,随即速速掩去,盖以微笑,“原是千岁爷的书阁,眼拙,眼拙。” 他话锋一转,“于小公子卖什么画?” 于玖不知道怎么解释漫画,支支吾吾一阵,勉强凑出个概念,“主要画人,照着话本里的内容画出来的画。” 扇子哥“哦”了老长一声,于玖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只能笑笑。 谁料扇子哥下一刻就掏来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扇子遮半个面,露出一双带笑的狐狸眼,道:“于小公子善书画,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官屡次想求,却都不得空。今日一见,冒昧先占一幅,可好?” 于玖愣住,连忙摆手,“我、我还没画,不能保证画好……” 扇子哥笑意更深,硬是塞到了他手中,“小官送个开门金,祝于小公子心想事成。”说完深深一礼,比第一次的礼更郑重,然后拉着身旁的白胖男子走了。 钱袋烫手,于玖记住了他的样子。 逛完书阁,于玖就走了。 书阁哪里都好,即便不好于玖也不会说什么,毕竟不是自己的。 他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开心地回了楚府。回卧房的路上正好看到书房门开着,一个侍从从里面走来,看到于玖后下意识去看书房里的千岁爷。 于玖脚步一顿。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小声问侍从,“千岁爷在忙吗?” 侍从让出道,“于小公子可进。” 于玖忽然紧张起来。 他本来想晚上再找楚恣的。奈何钱袋太沉,他喜色难藏,按耐不住冲动。 他进去,看到靠窗闲闲喝茶的楚恣,又想退下。 楚恣抬眼瞥他,缓缓放下茶盏,神色淡淡,“何不进来。” 于玖闻言,立刻过去,将怀里的钱袋放在书案空着的地方,面上小小欣喜。 “我好像赚钱了,第一桶金送你。” 同眠 楚恣垂眼。 锦袋被撑出棱角,内里数目不小。 沉默片刻,他道:“财来不易,既是于小公子自行赚取的,那便收着,不必交由本宫。” 于玖怀里抱着暖炉,手指无意识扣在暖炉壁上,“其实挺容易的……我还没画,这是他先给的,算是定金?” 楚恣微顿,撩了眼皮看他,“谁?” 于玖回想起那人,道:“我不认识。但他知道我,自称小官,应该是朝廷的人。” 楚恣缓缓取过锦袋,挑开上面的软绳,内里金银辉映中,内层用金线绣着的“裴”字狂狼劲巧。 朝上姓裴自称小官的,只有墙头草右仆射裴苒,哪里有风哪里倒。 于玖小心翼翼观察着楚恣,从他淡漠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便自己猜想:楚恣官大,这点钱可能太少。 于玖想了想,又加了把火,小声坦白:“我很早以前就想给了。因为你帮了我很多,但我当时没钱,又生病做不了什么。现在意外来财,你收下吧。” “我以后还会再赚……”忽然想到自己之前被书铺退稿,他顿了顿,换了个说法,“以后可能会赚,那时候我再存。” 书房寂然。 就在于玖以为锦袋又要被退回来时,楚恣终于收过锦袋,放在了左侧砚台边,“于小公子一片心意,本宫谢过。” 于玖松了口气。 给钱心甘情愿,对方收下后自己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忽然门口的侍从扣门,“爷,朝宴的百官列单已出,右仆射裴苒亲自呈来请您过目,人已至府门前,爷可要见?” 大燕年过上朝前,会办一次朝宴,百官汇集,共求新岁国泰民安。 于玖预感楚恣要忙,道:“那我先回卧房。” 见楚恣微一点头,于玖立刻开门走了,抱着暖炉,浑身轻松,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卧院里。 楚恣瞥了眼书案边的锦袋,轻击玉片,侍从迈进行礼,“爷。” 楚恣随意将锦袋递去,“换些吃食赏给街边猫狗。” 侍从接过锦袋,“是。那爷可要见裴苒?” 楚恣闭目,“宴单呈来,送客。” “是。” —— 于玖坐在桌边,百无聊赖。 看看天,看看地,敲敲暖炉壁。 想画画,但纸笔可能得问楚恣要,楚恣又在忙,他不好打扰。不画画就只能睡觉,但睡了过后今晚就睡不着了,明天还要早起,他根本熬不了。 正郁闷,忽然门被扣响,侍从的声音传来,“于小公子,千岁爷差人换床木,可方便进来?” 于玖一顿,随后道:“进来吧。” 差点忘了,楚恣说过要换个床架。他当时只当楚恣随口一说,原来是认真的? 于玖心里一热,抱紧了暖炉。 有点感动。 门从两侧被推开,下人如流水淌来,七手八脚抬起床架,连着床帐被褥一并抬出。 于玖微愣,“……等等。” 一群下人立刻放下床架,十几只眼睛齐齐盯着他,于玖顿时僵住。 他尴尬了会儿,避开那些目光,苍白细瘦的手覆在大红喜帐的金色囍字上,小声说:“这个也要换吗?还有喜被……” 一旁的侍从道:“是。小公子可有问题?” 于玖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敢说什么,勉强笑笑,“没有没有,你们抬。” 他抱着暖炉退到一边,清瘦的身影孤零零的。 新的床稍矮,没了顶上床架,锦帐垂在床边两侧,被褥浅青作底,金丝勾纹。 好看,但没之前大红喜帐热烈。 于玖有点不适应。 侍从临走前朝他一礼,“千岁爷传话,于小公子若要作画,可用卧房书桌,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人去取。” 于玖眼睛一亮,心情忽然好了,他应下,“好。” 只是换张床而已,好像也没什么。 刚才那点小扎扎有点莫名其妙了。 侍从离开,于玖走向书桌。 卧房挺大,书桌和床隔着一道半圆玄关,于玖抬脚越过。 那晚画地图画得匆忙,他没仔细看楚恣夜晚看书的地方,这还是第一次。 陈设古朴清简,三壁皆空,只附上一层平整的古色香木。 其间一张书桌,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支青瓷瓶里的红梅。 侧边还有一个小方桌,上面是一套茶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好简单。 于玖抱着暖炉,坐在书桌旁的软椅上。 莫名其妙的,他脑海里浮现出楚恣坐在这里闭目养神的样子。 松长白衫,披着白绒大氅,洗漱过后的墨发松散垂落肩头,烛光下的侧脸无端柔和,眼睫落下小片阴影。 于玖想着想着,学着楚恣的样子,闭目养神一会儿。忽然发觉软椅的妙处,越坐越懒,越懒越困。 最后画没画成,反倒不知不觉靠着软椅睡过去,手一松,怀里抱着的暖炉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 于玖睡梦中被冷醒,又迷蒙睡去。无意识蜷缩起来,整个人缩在软椅中,陷进宽大的白绒大氅里,团成一团,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碎发拂在眼尾,秀眉微蹙。 越睡越冷,好不安稳。 “爷。”门外隐约传来侍从的声音。 于玖困意缠身,纵使想听清楚侍从在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门被轻推,楚恣迈过卧房门槛,第一眼便看到了滚落在地的暖炉。 一旁的侍从也看到了,犹豫着要不要去捡,“……爷。” 楚恣微微抬手,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侍从了然,关上了卧房门。 楚恣捡起地上的暖炉,看向书桌。 半人高的书桌不见人,只有白绒绒的一片圆弧露出桌边。 他将暖炉放好,走过去,瞧见于玖蜷缩着身子缩在软椅上,白绒大氅罩住了大半个清瘦的身子,半张漂亮苍白的脸露在外边,几丝碎发拂在额边眼尾处,眼睫微颤,睡得不甚安稳。 看样子是冷了。 楚恣转到桌边,缓缓将人打横抱起,走向木床。 于玖睡梦中忽然暖和了,飘飘乎如上云端。 可还没暖多久,又彻底冷下来,身上仿佛盖了层雪。他迷蒙睁眼,下意识去寻找热源,正好碰到了只温暖的手,便顺着那只手抱到了一个人,缩了进去,“……冷……” 烛火昏黄。楚恣坐在床头,手里拿着百官列单,神色淡淡地看着怀里的于玖,“于小公子。” 于玖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微不可闻。 楚恣也不管他醒没醒着,道:“明日朝宴,本宫带你识朝廷众人,如何?” 于玖又迷糊应了声。 百官列单里,于玖的名字是新添的,占了百官之首,与张缱同列的右仆射位。 楚恣收起列单,没将身体冷如雪块的于玖推开,熄了烛火。 于玖半夜醒了。 想逃 他朦胧睁开眼,意识还没回笼,就先嗅到了清浅梅香。 周身温热热的,于玖在人怀里窝得舒服,过了很久很久才堪堪清醒,微微一动,便觉得不大对劲。 他好像抱着人? 于玖懵住。 他胳膊搭着人,大半个身子窝在人怀里,温温热热,十分真实。 于玖骤然清醒。 熟悉的清浅梅香就在鼻尖,于玖心跳莫名加快。 怪不得,怪不得忽然就暖了…… 脸颊涨红,掌心发汗。 楚恣倒没碰他,怎么看都是自己爬过来的。 于玖绝望闭眼,希望楚恣不要发现。 他慢吞吞收回手,缓缓从楚恣怀里慢慢滚到一旁,心虚地用被子蒙住头脸,苦着脸自己尴尬了许久,才熬到了卯时。 寂静之中,忽然有人轻叩门。 于玖细听。 要不是他醒着,周围又很安静,这么小的叩门声一般听不见。 身旁传来轻微动响,于玖还在闭眼装死,冷不防听见一道冷淡嗓音,“于小公子既已醒,便起来洗漱更衣,卯时到了。” 于玖内心叫苦不迭。 楚恣还是醒了! 那肯定也知道自己爬过去过…… 于玖苦着脸,把被子拉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对不起,我昨晚……” 他没再说下去,兀自尴尬。 楚恣倒没什么反应,轻飘飘略过去,“今日朝宴,于小公子可还记得。” 于玖愣住,“……什么朝宴?” 楚恣轻敲床木叫来侍从,侍从点了烛火,下人们取来热水漱茶,于玖茫然地被人扶出锦被,擦脸漱口,半束长发,箍上玉冠,坠了条勾花的浅金发带。 又有人为他更换覆绒内衫,套广袍浅金锦衣,腰束锦带,最后披上大氅,怀里塞暖炉。 楚恣着玄底绣金广袖,戴了发冠,气质更冷。 于玖看着看着,莫名发怵。 等两人都穿戴整齐,楚恣唤人给于玖取来汤药后,他才回应于玖之前问的话。 “朝宴设于春过将开朝时,百官共赴。昨夜本宫问过于小公子,是否要一同前去识百官,于小公子亲口应下,不记得?” 于玖茫然,“有、有吗?” 他没印象啊。 楚恣坐在书桌边,闲饮淡茶,“去不去随愿,若不想,将宴名抹去即可。” 于玖犯难。 他不想去人多的地方。 可他都嫁给楚恣了,让楚恣一个人孤零零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正想着,浅金发带从肩上垂落,于玖看着自己一身浅金装扮,绣纹简雅,他忽然觉得和以往的有些不同。 好像有点正式? 于玖摸了摸柔软厚实的袍袖。 他每天的衣服都不重样,套套都有一些设计巧思,有时是一身素色,暗绣云纹,配了条点睛玉带。有时一身暗装,却坠了明珠扣。 无一例外的古雅清简,但怎么瞧都很贵的样子。 今天的似乎更贵了…… 还戴了发冠,之前简单系条发带就过了。 难道因为他昨晚迷糊答应,所以楚恣才叫人准备的? 那他现在衣服也穿好了,临时反悔不好吧。 于玖想到这里,看了眼楚恣,忽然发现楚恣一手执卷,一手提笔,像是要划去什么,于玖脸色一白,忍不住站起,“等等!我、我去……” 他一着急跑了过去,目光触及到楚恣手里的书卷时,却忽然一愣。 哪是什么名单,他只看到“春时政要”几个字就知道,这应该是某个官呈上来的朝廷要事。 于玖立刻尴尬退开,“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要把名字抹掉,就……有点着急。” 楚恣淡淡看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执笔批注,“那便请于小公子把药喝了。朝宴设得早,早膳可到宴食用。” 于玖点点头,“好。”说完退了出来。 他总算知道楚恣为什么去书桌边了。 经了楚恣提醒,他才注意到今天的汤药味道比之前还浓烈一点,不知道裘太医又加了什么进去。 于玖叹气,准备喝药,就听门被叩响,“爷,蜜饯。” “进。”楚恣垂着眼,头也不抬。 侍从推门进入,走到于玖旁边,将一小蝶蜜饯放在药碗旁,向他一礼,“裘太医受千岁爷的命改了药方,此药可同蜜饯一同食用,于小公子喝完可压压苦。”说完利落退下。 于玖捧着冒热气的药碗,忽然觉得不是药没那么难闻了,闭眼一口闷,默默吃完了那蝶蜜饯。 —— 朝宴辰时便燃竹,百官汇入大殿,年不过十四岁的皇上一身龙袍,大步迈过大殿门槛,扫了一圈没见到人,恨恨往高位上一坐,咬牙:“就知道他没来。” 身旁的太监赵公公苦笑,“陛下息怒,奴闻千岁爷之妻身体抱恙,许是因这些耽搁了。” 小皇上瞪他一眼:“你帮他还是帮我?” 赵公公差点跪了,抖着手躬身,一张老脸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奴谨遵先皇嘱托,自是尽心竭力侍奉陛下!” 他抹了把汗,低声道:“只是千岁爷如今掌权,陛下且暂避锋芒,说话留心,万不可被千岁爷听了去,否则……”他没敢再说下去。 小皇帝怒道:“朕是皇帝!” 他转眼去看底下的一众熟悉官员,大着嗓门道:“左仆射张缱乃朕的左膀右臂,为朕操劳,你看都瘦了。右仆射裴苒更是朕要好的玩伴。再加上朕最正直的于小师兄,有他们在,区区九千岁!朕——” “皇上!”赵公公老泪纵横,“快别说了,千岁爷就要到了……” 小皇帝愤恨道:“我说得不对?于小师兄说过要辅佐朕的,他一向重诺,现在委身嫁过去,难道不是为暗杀楚恣?” 赵公公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哭道:“陛下莫要再看话本了……” 小皇帝声音挺大,在场的大臣已习惯装聋作哑,热络地相互问候,就当没听到那些话。 自千岁爷大婚,府上一别,大家各怀心思。 于太傅一家过于刚直,曾与千岁爷势同水火,其中最烈的当属年不过十七的于小公子。 不仅敢怒骂朝廷百官,得罪半个朝廷,还敢不避锋芒上书谏圣,字字骇人,更敢单方面与杀人如麻的千岁爷唇枪舌战。 如今听闻他身体不好,被千岁爷掳了去,折辱当妻。 不知是他把楚府闹翻天,还是被千岁爷收拾得服服帖帖? 众人忽然有点期待。 忽然一声尖利嗓音遥遥传来,“千岁爷到——” 百官立刻站起,跪下相迎,各个按耐着激动,矜持地偷偷一望。 忽然傻眼。 于小公子一身浅金锦衣,头戴玉冠,坠了同色浅金发带。 与皇上的龙袍就差一个色。 大忌啊! 更让人骇然的是,一向刚烈的于小公子,此时怯生生地伸出苍白细瘦的手,攥了攥千岁爷的袍袖,小声道:“楚、楚恣……我紧张,我能不能坐角落……” 醉酒 除了最高位上穿龙袍的小皇帝,乌泱泱一群人朝楚恣跪了满地。 人多,可此刻却寂静无声。 于玖即便说话小声,也被一些听力灵敏的朝臣给听了去。 一时之间,众人神情各异,暗戳戳在低头之间交换眼神。 或诧异,或讶然。 高位上一直嚷嚷的小皇哑声。 他离得远,看到一身浅金打扮的于玖,立刻感觉到了楚恣的挑衅,当下脸色又青又红。 但穿的人毕竟不是楚恣,是一贯站在他这边的于小师兄,小皇帝只青红了会儿,目光就转移到了于玖身上。 他离得远,没听见于玖在说什么,但眼神好,见于玖这么委屈地拉着人,目瞪口呆。 天塌了。 眼前这个于小师兄清瘦,脸色是病态的苍白,被里里外外的绒衣大氅罩着的身子仍显单薄,不知道是不是被楚恣弄得伤痕遍布。 模样仍然漂亮,但神态以及处事已完全不见昔日清正刚烈的影子,柔软胆怯了许多。 难道是受不住楚恣的折磨,也屈服了? 楚恣淡漠地撩了眼皮,正正看向一直盯着于玖的小皇帝。 片刻,他袍袖拂动,向于玖伸手。 于玖过于紧张,也顾不上害羞不害羞,想也没想握了上去。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只认识楚恣,即便有时渴望独立,但骨子里还是软的,下意识去依赖身边的人。 楚恣带着于玖缓步入殿,慢慢越过跪着的众人,朝次位上走。 一旁的侍从早已安排好人在座上加了软垫,热着暖炉,茶水糕点摆上,恭敬立在一边。 排场比皇帝还大。 刚才小皇帝入宴时,一群大臣小吏只虚虚一礼,还没人跪,更没人给他添茶加饼,想要还得自己吩咐。 这皇帝他是一天都不想当了! 小皇帝恨恨咬牙,却没有刚才楚恣不在时的气势,对上楚恣目光时还有些手抖。 楚恣带着于玖坐到了次位双座,于玖左侧是楚恣,右侧是一众大臣,他忍不住往楚恣身边靠了靠,忘了还握着楚恣的手,紧张地攥着。 楚恣淡声,“若于小公子一直如此,那便让他们一直跪着,待适应了,再让他们来敬酒,如何。” 声音不大不小,却字字清晰。 众大臣小吏背后一寒,顿时头更低,也更恼。 这是在告诉他们,于玖说什么是什么,刚来就帮着给下马威。 看来千岁爷娶亲,不一定是折辱,也可能是真看上了。 毕竟于小公子确实长得俏,数一数二的美人,以往在朝时便慕者众多,只是那刚烈脾气无人受得起。 于玖一愣,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心一慌,更急了,磕巴道:“我、我不紧张了,楚恣……” 于玖差点哭了,这么一屋人因为他跪着,岂不是得罪了个遍。 众人听着于玖带着哭腔的声音,皆浑身一震。 真的不一样了。 没了那刚烈的劲儿,反倒哭哭啼啼,柔弱似水。 莫非当真如张大人说的一般,患了脑疾?还是被千岁爷折磨得受不住了,软了性子? 楚恣任由于玖握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用另一只手取了茶盏,闲闲慢饮,淡声,“既如此,那诸位大人便起来罢,地上凉。” 众人松了口气,皆咬牙撑地站起,摸着发疼的膝盖,敢怒不敢言。 一转身,便笑嘻嘻地仿佛没发生什么,一股脑地赞美祝贺。 “千岁爷新岁安康!几日不见更添风采!如旭日初升火芒照耀,我朝定于新岁愈加繁荣昌盛!” 有眼色的连着于玖一起夸,“于小公子仍然貌若秋月,风情依旧,小臣瞧着美如明月,灿如天上繁星!” 大臣说得勉强,于玖听得尴尬。 他忍不住往楚恣身边缩了缩,硬着头皮听下去。苍白着一张脸,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双唇紧抿,不敢说话。 他怕一说话就开始结巴。 社恐了。 于玖听着听着,忽然注意到上座的小皇帝,正顶着张青红变换的脸,朝他挤眉弄眼。 于玖由紧张尴尬转为茫然。 一眨眼,忽瞥见小皇帝穿的是金黄龙袍,顿时察觉不对。 穿龙袍的是皇上,皇上坐在上座,无人问津。反倒是次座的楚恣和他,被人又是夸赞又是祝贺,排场竟然更大。 于玖懵了一会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第一晚来楚府时,对他破口大骂的人。 “天下苦阉人久矣!狗宦官,楚贼!” 又想起裘太医告诉他的话。 “他为当朝掌权者,皇权之上,宦官九千岁。” 宦官掌权,皇帝架空。 于玖忽然实实在在地明白了楚恣的地位。 这就是第二个皇帝。 于玖怔愣着,忽闻身旁楚恣淡然道:“皇上岁前撞柱,莫非伤了眼,彭太医没瞧出来?” 小皇帝尴尬地收回目光。 一侍从上前,在楚恣耳边道着什么。片刻,楚恣扯嘴,皮笑肉不笑,放下了茶盏,“本宫区区九千岁,哪能奈何得了皇上与张、裴大人,乃至于小公子,本宫都有所不及。皇上思虑甚多,料想身子乏了,这朝宴不来也罢。” 话毕,赵公公脸色一白,立刻跪了,“千岁爷宽宏大量!陛下他不懂事,言语多有冲撞,还望千岁爷高抬贵手!” 小皇帝脸也跟着白了,手一抖,掉了手中的一块糕点。 楚恣不再言语,微一挥手,侍从立刻上前,“在下护送皇上回宫歇息。” 小皇帝临走前,匆匆回头看了眼于玖,于玖看出了里面的求助意味。 送走人后,朝宴依旧热闹,仿佛有没有皇上都不重要。 一群人上来敬酒,于玖看着杯中的茶水,思绪纷乱。 在他看来,楚恣人很好。 在朝臣看来,楚恣估计是阎王。 在小皇帝看来,楚恣应是乱臣贼子。 他看得出楚恣不喜欢那些大臣和刚才的小皇帝。 总不能是无缘无故讨厌,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楚恣的事吗? 于玖脑子不够,混沌想着,早已忘了紧张,有人朝他敬酒,他就取桌边的茶代过。 这一愣神,见没茶了就自己添上,却没细瞧手里拿着的是不是茶壶,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下,忽然口中漫甜。 于玖回神。 他看了看刚才的酒壶,又看了看正常的茶壶,这才发现自己倒错了茶,变成酒了。 只是这酒味道是甜的,特别甜,于玖没感觉多少酒味。 怪好喝的。 于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喝,望向楚恣。 楚恣正靠着软椅,闭目养神,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上心,兴趣缺缺。 于玖想说的话又憋了回来。 还是别打扰了。 他自己感觉了会儿,没觉出醉意,反倒上瘾了般,嘴里想要些甜,目光忍不住看向酒壶。 再喝点应该没关系? 于玖这么想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和上前给他敬酒的人对饮,恍惚间听到有人夸自己风采依旧,豪气如昔。 他有些混沌,周身热乎乎的,只迷糊笑着,又倒了一杯饮下。 直到张缱敬酒。 “玖玖,大婚时哥哥有事,没能去送你,只赶在楚府遥遥望你,莫要生哥哥的气。这杯酒,权当哥哥给玖玖赔罪。”张缱看着于玖面色绯红,双眼迷离的样子,笑道,“玖玖?” 他目光触及酒壶,心下了然,“此为皇家的花酒,入口甘甜,后力却足。玖玖既身体抱恙,还是莫要入口为好。” 他话音刚落,于玖就又迷迷糊糊中给自己倒了一杯,神志不清似地对他软软举杯,然后又一饮而下。 张缱一顿,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袍袖一动,上前接住了就要歪倒摔地的于玖,低声“玖玖?若是醉了便去休息。” 说着看了眼楚恣,自顾自扶起了于玖,于玖软成了一滩水,迷迷蒙蒙地被张缱扶走。 一旁的裴苒笑道:“传言张大人与于小公子不和,今日一见,果然只是传言,不可信。” 张缱温和回笑:“见笑了。” 话音刚落,于玖忽然张唇喘气,呼吸渐重,“……楚恣……” 张缱一顿,扶在于玖肩上的手微微紧了紧,“玖玖说什么?” 裴苒离得稍远,听得笑了,“原于小公子与千岁爷恩爱有加?醉浓浅唤枕边人。” 张缱再次一笑,不由分说要把于玖带出朝宴,于玖忽然挣扎,“张……楚恣、楚恣……” 他像条濒死的鱼从张缱怀里挣扎出来,摔在了地上,撞倒了裴苒的案桌。 裴苒立刻眼疾手快将他扶起,给他指路,“千岁爷在那儿,于小公子别走岔,可要小官扶你过去?” 于玖像什么都没听到般,软趴趴撑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次座,倒进了楚恣怀里,微喘着气,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楚、楚恣……热。” 楚恣垂眼看他,一动不动。 会看场合的大臣咳嗽一声,借口家里有事,先行告退。 有人开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各个家里都有事,三姑四舅拉了满族,全员带病要人陪。 侍从也领着一群下人退走,一时之间,朝宴的大殿空了。 于玖跪上软垫,搭着他肩,从他颈间抬头,脸色绯红,甜酒的味道浸了满身,吐息之间都醉人。 他双眼染了水,盈亮亮的碎着光,手臂在肩上一滑,就要软倒,楚恣终于慢悠悠抬手,在他腰上一扶,“于小公子若爱花酒,不如往后撤了裘太医的汤药,请他改酿花酒。” 于玖迷蒙着,脑袋似乎被酒淹了似的,听不清楚楚恣在说什么,只看到那张唇色浅淡的双唇微动。 于玖一阵热,好像发了烧,神志不清。 他无意识地靠近,鼻尖的甜酒香与清浅梅香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