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婚花嫁》 01覆热雪 《甜婚花嫁》 野蓝树/文 独家首发 - 十二月末,北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染织教室的同学,宛如蒸发的雪水一样陆续失散。 寒冷意味着离别。 放假,投递简历,购票回家,去迎接一场日历上昭示的春。 春意的一抔绿,也在教室的雾气中绵延着。 姜蝶珍在熬制青翠的竹叶,用来制作草木染的底料。 她走到人台后的窗畔,静观夜雪茫茫。 因为不喜太亮,于是她熄灭了白炽灯,只剩微蓝的火苗跳动。 四面墙上竹影斑驳,似古代雪夜春林。 “嗡——” “嗡嗡。” 手机在桌上传来轻微的震动声。 姜蝶珍心里记挂着今天去面试新戏的朋友黄微苑。 她起身去接电话,漆黑发丝漾在肩膀上,显得她的脸稚弱,莹洁。 暖气开着。 为了方便操作,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连衣裙。 教室里的水雾如烟,一掊雪色湛然掠过。 震动声持续地响着。 女生脸上浮出微微地不安。 “......宝宝,救我,这次我真的完蛋了。” 姜蝶珍刚接起电话。 那端果然传来了慌乱的哭声。 声音来自电影学院的朋友黄微苑。 之前小组作业做好的衣服,被黄微苑推销给了很多需要剧组服装的同学。 一来二去的交往中,两人做了朋友。 冬季学校实习。 两人在怡升园租了一套小公寓,离北航很近。 方便两位女生周末手拉手,借着逛航天博物馆的名义,去看男孩子打球。 黄微苑吸吸鼻子:“上回得罪了盛纨,今天他直接越过我的经纪人找高层做局,在五四大街附近的文和胡同里喝酒,我在北京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宁宁,救救我。” “宁宁”是姜蝶珍的小名。 是国家话剧院得到一级演员头衔的妈妈取的。 姜蝶珍生下来,就很乖地不哭也不闹,是个安静的小孩。 也注定是一个遇到事儿,不会闹大,只会想方法帮朋友解决的温宁少女。 “现在还在吃饭,马上要喝酒了。”黄微苑周围声音嘈杂。 “别怕,那些地方我熟悉一点,我在门口给你打电话,你就随我出来。” 姜蝶珍过滤好了竹叶碎末,温柔地出着主意。 蚕丝布料被她浸没在染液中。 海清和天水碧的染料在指尖掠过。 皂服笼冠,清霁袅然,想来做成衣服会非常美。 不知道会不会,像这几年她的学生作品一样,无人问津。 别的同学做来都别具一格。 唯有她投入百倍努力,好好缝纫出来的褶皱。 被评论区嫌弃说:“哟,不愧是清华美院设计的嗷,穿出去最起码是个丐帮堂主了。” “很难看吗?” “得嘞,您现在快马加鞭,赶去雍和宫拐角,问问那些乞丐穿不穿吧。” 每次交作业,她做出来的裙子,被托付的导师,积压到最后,才卖出去。 “是一位很有眼光的年长卖家,出了高价买走的哦!对方是真的欣赏你的创作,小姜同学要继续努力呀!” 在导师赞许的目光中。 姜蝶珍脸红得不行,拿着那笔颇为丰厚的钱。 她不知道眼前善良的导师,是不是给没有销售市场的自己,补贴了很多。 女生想来有些微微的羞恼,觉得自己没出息。 也许大众审美,自有偏好。 她踩不中市场流行的那个点。 姜蝶珍已经撑开了天青色的伞面,覆雪被风卷落在她的裙摆上。 外面凉的彻骨,她裹了一件狐白小袄。 检查仔细,包里装好的学生作品集和调色小样,以及纸质版简历。 下周一,要去著名的奢侈品公司君恩参加面试。 关好教室门。 姜蝶珍轻声哄着电话那头的女生:“我出校门了,你共享个地址。” “就是夏天开满白色山茶花的那个青灰色院子,左侧种植着银杏树。” 黄微苑的声音陷落在嘈杂的喝酒声里。 那边骤然静止一瞬,仿佛有很多人,都在等待她的提醒。 “你直接过来就好了。” 姜蝶珍把塑料袋里的醒酒药放进包里:“嗯,我买了醒酒药和热的红姜茶。” 盛纨那帮公子少爷,在四九城里,确实不好惹。 他们宛如笼罩在天幕厚重云雾,云收雨霁得看他们的心情。 姜蝶珍对男女之事不敏感。 但是她能感觉到,盛纨每次点明找黄微苑,都是意有所指。 她很久前帮黄微苑解过围。 盛纨开着超跑,要了姜蝶珍的微信,就放过了她的朋友。 只要自己拐进皇城根四合院中的俱乐部坐坐,就能息事宁人。 她以为这样可以保护到黄微苑。 黄微苑这边。 香水和酒瓶碰撞出冗杂的喧嚣声。 “药呢。” “带了。” “不是,盛哥还需要用药拿下情儿啊。” 盛纨抿了一口酒,眼睑上浮,笑了起来:“激起女人欲望的,当然是极致的男性魅力了。” ——“但是我的小珍珠吧,缩在贝壳里,蚌都没开过呢,纯得要命。” “前段时间那个混血嫩模,根本用不上什么听话水,一支梵克雅宝的钻表就能玩到厌倦。” 在盛纨和他那群朋友眼里,却已经在调笑中,单方面承认了这一桩两情相悦的逸闻。 “但小珍珠不一样啊,我总要想点办法,让她跟我吧。” 此刻,黄微苑抹干净眼泪,茫然无措地缩在角落。 手指冷得哆嗦,她不安地把手夹在腿缝里。 任由身侧的男人带着浓烈酒精味的大掌在腰腹摸索。 她看见有人往眼前梅酒里,滴了什么。 “宁宁,我希望你别来。” 黄微苑在心中祈祷着:“如果今晚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会不安的。” 沙发上的个个都是不好惹的狠角儿。 孙顺成转了转手上的戒指环:“景家那位,前段时间刚回国了。” 一阵沉默。 倒酒的都放慢了动作,仿佛讳莫如深。 “哟,那位爷,你敢找他出来玩?那今天就不是清场的事儿了。” “本分点,别乱聊,他妈这边的奢侈品世家就够你瞻仰一辈子。” “初中,我爸安在南沙沟那边,我还陪他去玉渊潭看过他姥爷,听说现在老爷子身体不好,在颐和园后面养病呢。” “怎么着,他要来?” “前几天我带女人去华尔道夫订房呢,金鱼巷的四合院,他谈商业合同,在那订了一年。” “嘿那可不便宜——随便招待客人,景煾予一年都能随手抛出五千万啊。” “万一是养雀鸟呢?人洁身自好,不想带床伴回家呢。” 程逢舟卖了个关子,“有的话,那也快断了吧,听仲家那边,要他和人联姻呢。” “他姥爷身体不好,父亲这边也不可说,要他循规蹈矩一点。” “也是,他和咱们,还是不一样的。” 几个人意有所指地沉默了片刻。 盛纨倒是笑了:“怕什么,我玩女人被人拍到上娱乐头条也不怕,不是比他身边那群人自由多了。” 他们半遮半掩地讨论大人物,也不是玩神秘。 而是中间的弯绕,确实噤若寒蝉。 不过倒是没有勾起黄微苑的好奇心,反而让她更加担心姜蝶珍。 被接待的人,推门领进来的白裙女生,拢好青蓝色的伞,好似拨雪寻春。 她一个抬眸,就把浸在酒色中的男人们,美得晕头转向。 姜蝶珍脸很小,脖颈光洁,眼睛弯弯,瞳孔颜色很淡,像是被雪水浇灌的浅灰色。 长黑发,不盈一握的细腰,伶仃纤弱,走到他们眼前。 黄微苑心脏猛地一颤:“宁宁,你来了?” 仿佛喝下了很多柠檬汁,酸涩又感动。 还带着强烈的不安。 姜蝶珍看着她怯懦地坐在六七个携带女伴的男人中间,温柔地冲她笑笑。 很难形容那天晚上,姜蝶珍被灌了多少酒。 她好像一点戒备的感觉都没有。 姜蝶珍的皮肤很白,像不见天光的薄胎玉鉴,温润苍白。 在周遭男人的烧灼下,一点一点镀上晕热的粉色。 人人都想窃玉偷香。 她一杯还没有喝完,四面八方的酒杯都献殷勤。 雪茄和烟草的雾气中。 他们一个个眼睛像豺狼一样,泛着绿光。 姜蝶珍在象牙塔握着画笔,不懂浪酒闲茶。 黄微苑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够了,她不能再喝了。” 黄微苑于心不忍,很快就宛如被北戴河的水一样淹没口鼻。 因为身边的男人看她不合时宜,厉声呵斥她:“不是你把她叫来的吗,装什么清纯!” 黄微苑感觉刚才喝下的酒烧灼着胃,疼得难受。 她蜷缩在一角。 “小苑?” 姜蝶珍用手背擦掉唇边的酒。 她发现黄微苑眼睛红红地,捂着肚子颤抖着,于是放下酒杯。 她的脸被灯光迎着,静谧干净,浮上的薄红,像是一抹胭脂。 “我朋友肚子疼,我可以带她去卫生间吗,我带了胃药。” 明知道此刻走不掉。 姜蝶珍从脱下的白狐小袄的包里,翻出一个青蓝色的缎面御守。 上面别着几只桃花,和一个眯着眼睛,嘴角安恬弯起来的小猫,如意结盘扣在上面。 这个御守送去神社开过光。 有永以为好的意思。 姜蝶珍的脸被酒意醺的玫红,恍若在害羞。 递给坐在一旁的盛纨:“亲手做的,送给你。” 然后她迅速站起身,仿佛像怀春少女一样害羞。 拉着身边的黄微苑,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公子哥们,从来没遇到这么清纯的。 一个个都发出了起哄的呼叫声。 一旁最玩得开的程逢舟,还举起双臂,鼓起掌来。 “呦呵,Reited lve!” 站在洗手间里,以为自己躲掉的黄微苑,收到了盛纨的消息。 【怎么这么久都没出来,玩我呢,我在华尔道夫开了房,你带她去,下面有人领。】 【躲也没用,她喝了听话水。等下就有效果了,再清纯也得找男人解决,懂吗?】 【你不想这几年没戏拍,就别给我睡女人,设阻碍。我呢,有的是方法,让你混不下去。】 黄微苑颤抖着站起身。 她咬住下唇,竭力抑制住哭腔,问在门外等待她的人。 “宁宁,你那个御守,不是为喜欢的人做的吗,为什么要给盛纨那个人渣。” “嗯,什么?” 姜蝶珍迷迷糊糊的。 “御守,就是那个樱花小猫的御守。” “那个呀——如果不把那个拿出来,没办法带着你逃掉吧。” 姜蝶珍脸红红着,带着执拗的孩子气,眼里闪着光。 “我都看好路线了,我.....我们从东苑走,就说出门买胃药。” 姜蝶珍走下台阶,雪落在酒热的颊上,水渍被体温晕化,像是一滴泪痕。 她浑然不觉,细白的手指把伞举的很高,偏向黄微苑这边。 自己的半个肩膀都被大雪覆盖,黏在一起,湿漉漉的。 她的小袄遗落在酒席上,衣着单薄。 “我带你去酒店,今晚发生什么你都别出来,宁宁,你发现没,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奈何不了我。” 她们走出俱乐部,意外地没有安保阻拦。 想来,是盛纨已经打过招呼。 坐上出租。 姜蝶珍的裙摆,已经被那群人撕坏掉了,又细又白的腿搭在车座上。 她浑然不觉。 意识有些迷蒙,还在想着照顾黄微苑,垂眼翻找着包里的红糖水。 “诶,在呢在呢!红糖水把我的小钱包都给烤热啦。” “给小苑喝,喝了肚子.....肚子就不会疼了。” 黄微苑看在眼里,有些鼻酸。 她很喜欢姜蝶珍身上,被温柔宠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知道姜蝶珍已经中了情药了,马上就会意识迷糊。 她舍不得再骗她。 送羊入虎口,害别人一生,换取自己的一部戏,她真的做不出来。 黄微苑把自己的围巾,圈在姜蝶珍的脖颈上,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一样做出叮嘱。 “宝宝,在这里暂避一下,他们追来了,你千万不要出去。” “那你怎么办。”姜蝶珍戴好粉色方格围巾,小声询问。 “我没喝什么酒,我已经出来了,回公司躲一躲。你这几天还要面试呢,你别忧心我。” 那晚是怎么阴差阳错地,推开那扇四合院红门的。 姜蝶珍在迷糊的记忆中,已经遗忘得彻底。 她只记得覆盖着落雪的国槐树,青黛色的巷弄。 有句诗怎么说,“火狐醉倒梅林间,金鱼灯笼雪兔奁。” 时值年末,火红灯笼在大雪的屋檐的轻轻摇荡,就像没有风也颤抖的心旗。 从小被父母好好爱着的宝贝乖乖小囡。 第一次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天堑差异,陷入了一场被不安裹挟的情爱漩涡。 后来她想,如果没有这次初遇。 景煾予,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爱一个人。 他不是落俗的人,甚至懒得去迎合世间定义下,普通人的幸福。 父辈在云端,他高高在上,应有尽有,注定他并不平凡的一生。 黄微苑送她到院门附近,接了经纪人的电话离开。 姜蝶珍意识迷迷糊糊的,心跳快的难受。 她纤细的腕骨伶仃细瘦,几乎快撑不住伞。 大雪簌簌落落,青蓝色的伞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 眼前的院落里,光影幢幢。 坐在金线雕花的景深处,高居上位的人,有种凌冽的英隽。 一群人簇拥在一个男人左右。 个个敬畏又低敛。 每一个人都西装革履,衣着不菲,带着询问性质地征求着中间坐着的那个人的意见。 那人穿着沐浴后的黑睡袍,带子松垮系在腰腹上,有种隐晦的欲和浓烈的诱惑力。 他五官冷峻立体,宛如薄玉,领口修饰着肩颈肌肉线条,姿仪出挑。 君卧高台,不沾染丝毫的风雪。 他正垂着眼点烟,眼皮懒散向上撩,戏弄着火星,白雾在唇边逸散。 男人好像对周围人描绘的方案,没一点的兴趣。 撑着伞的白裙小姑娘,推开厚重的门,落入他的眼瞳里。 他没做声,视线掠到她的眉目,不着情绪地描绘了一次又一次。 “看看那是谁?” 他身边秘书模样的人,觉察到他的分心,提醒站在门侧的助理。 “像是外面走错的小姑娘。” “景先生,需要把她赶走吗。” 助理还没动,就被身侧的男人一个眼神制止住。 姜蝶珍站在廊下,意识迷迷糊糊,纤细的身影晃了晃,差点跌倒到湿滑的雪地上。 料想中膝盖的疼痛并没有发生。 她被人撑起来,歪在那个人温暖的臂弯里。 她自己制作的伞柄,第一次被另外的男人执在掌心中,替她挡住漫天的风雪,也隔绝掉周围的喧嚣。 “能站起来吗,我扶着你。” 他能嗅到她身上,带着薄薄的竹绿淡香,混杂着不属于她的烈性酒精。 就像春日溪涧掠过竹林山涧,被俗人强行破冰。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的嗓音冷沉,没有质问的意思。 有不一样的心思,想法设法接近他的人那么多。 可他扶着她,问询的这句话,却像情人怜惜一样,缱绻温柔。 她下唇几乎要咬出血,不安地拖拽着陌生男人的衣袖:“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 “我好难受.....能不能不要赶我出去....外面有人堵我.....” 不设防的女生。 第一次对不认识的人,生出这种信任。 大概是身后那群人,看起来都依傍着他能力,让她有了一些安全感的假设。 她只能赌一把,像仓皇飞进深林躲避疾风骤雨的鸟雀,无助地仰起脸来看他,意识在迷离中徘徊。 “初次见面,我叫姜蝶珍,身份证都在包里,不是讹你的。” 冬宜密雪,覆盖在他的衣袍上,碎玉般悄无声息。 这个一尘不染的男人,给她撑着伞,深黑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姜蝶珍感觉到,他一直帮她束住,被酒桌上的人撕破走光的裙。 药物作用下,她喘息了两声。 呼吸的声音逐渐变重,落在他的耳朵里,像是在无措的解释。 “能自己走吗?” “我很痒,好难受.....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话语刚落,就被人凌空抱起,带着守护性质的,被他微揽在臂弯里。 那个人抵在她脊背和腿弯的手指微曲,并未触碰到她的皮肤,绅士到极致。 她毫无挣扎,只是不安地捏紧他的衣领。 他英俊的五官撞入她的视线,深邃的眼,流利挺拔的鼻梁,比电影明星还艳绝。 姜蝶珍能闻到,乌木沉香的后调,混着他身上很淡的烟草味。 在微凉的雪中,沉稳高级地浮在她身侧,并不侵略,让她舒适极了。 “叫我景煾予就好。” 她一时看呆。 自己被风雪吹起的黑色发丝,粘在他的唇角。 姜蝶珍什么都没想,害怕打扰他、让他觉得痒,探指想帮他拂走。 没想到这一抬手。 因为意识模糊,她染着竹青的手指,触到了他柔软温热的嘴唇上。 她本就遽烈跳动的心脏,这一刻简直震耳欲聋。 “这么主动,很想发生点什么吗。” 景煾予的嗓音带着年轻男人的磁性,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的耳朵里。 02藏春林 今晚,其实算不上什么商业会谈。 景煾予携手下秘书室里那帮心腹,喝杯茶而已。 位于景山公园的宅邸,在钟鼓楼前面,天晴时,白塔尽收眼底。 外面下着雪,他懒得带他们去家里应酬,简单在华尔道夫的四合院对付个例会。 这里的食物不怎么好吃,三文鱼也微腥。 他面上不显,淡声说你们吃,我饮茶先。 青绿的龙井,严格分为明前茶和雨后茶。 他只爱喝色翠香幽,味醇回涩的雨后。 清明时节烟雨朦胧,茶叶上的雨水被蒸发后,芽叶更鲜。 热茶浸入肺腑,寒气逸散,人也浮了些懒倦。 飞机上的风尘,在简单沐浴后,暂时拂去。 他搭上黑色睡袍。 秘书已经着人开了地暖。 他踱步过来,倦怠地坐在他们中间。 秘书室的众人开始述职,他翻开一本手边的一本画册。 菩提树上缠绕着眼镜蛇,禅定的老僧本应该性空无尘埃,却因为畏惧毒蛇,不敢爬上明镜台。 就像眼前,连“本我”的欲望都无法满足,却执着于开创“超我”艺术的员工们。 他弯唇,略微哂笑,不辨喜怒。 各人汇报完工作。 他已经就各自的性情,以一驭万地,把他们这段时间的表现,拿捏到彻底。 谁好大喜功,谁讳疾忌医,谁的表述文过饰非,谁的团队养痈遗患。 他撑着下颌审视着,在亲近下属互相牵制又暗流涌动的潮水中,宛如一泓充满秩序又稳定的巨轮。 景煾予掌控着每个人的情绪,在优秀人才的倾轧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 “乔瑟的方案,我大概过目。你做出准确判断的依据,太过悬浮。了解的信息基于陈奎调查钻卡客户的样本,并不全面。我以为这次春季品牌的推广企划,你们已经合作共赢了,结果现在还在互斗。看来,很喜欢拿我的钱,玩零和博弈?” “景先生,这次是我的团队激进了,我会下去提点他们。”乔涩恭敬地说。 “提点不够,下次再明争暗斗,我会果断换血。” 他语气淡然,出口决断,却让满堂心颤。 在座各位都知道,下周并不会风平浪静。 国内这边的设计部和投资部,会招募大量新鲜人才。 相比这个季度的君恩,会有很大程度的变动。 君恩在业内,是和海瑞温斯顿,蒂凡尼,宝格丽齐名的奢侈品牌。 名下的奢侈品例如宝石,皮具,眼镜,香水,丝织品,酒店不计其数。 由景煾予,上世纪时尚界宠儿的太姥姥,从香港旧址转移到内地,一手发家。 他小时候随母性,为仲煾予,后来回国念书,才改了回来。 “没有汇报的就聊到这里吧。” 景煾予白玉般光洁的手指,松垮地捻住黑色方盒,敲出一截狭长的纸烟。 他对烟丝燃烧的要求很高,因为厌恶汽油味,不太喜欢用打火机点烟,偏好用白桦木的无磷火柴。 那支烟并没有在他手上呆多久,就被他漫不经心地碾灭了。 因为他看到了有些孱弱,推开门求助的白裙少女。 姜蝶珍被他安置在沙发上的时候。 四合院已经被清了场。 他向来周道,距离远的员工被他安置在酒店里,附近的报销车费和加班费送回家了。 唯有景煾予的助理季惟安,敛眉站在门厅外,用电暖器烤手。 他准备好了解酒药,带着什刹海那边赶回来的私人医生等待着。 姜蝶珍的情热,并不能靠水缓解。 他半跪在她身侧,尝试过帮她催吐。 小姑娘赶制天青色的丝帛布料。 她饿了一天,胃里是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来,身体实在热得难受。 他放好水,把她安置妥帖,悄无声息地带上了浴室门。 景煾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们可以离开了,带好门。” “是。”季惟安招来司机老许,送私人医生回家。 旁的什么,他一句也不敢妄言。 - 卧室里的光线被雪照的柔和,灯笼的光晕浮在皎白雪地里,就像红轿撵四壁的金丝布。 黄花梨透雕鸾纹的衣架,虚影下宛若交颈鸳鸯。 上面挂着她的衣服,宛如新嫁娘初夜沐浴。 空间宽阔,景煾予在门外。 男人把手插在裤袋里。 他稍微倾侧身体,声音隽冷,和难耐地浸没在浴缸里的姜蝶珍聊着天。 她声音带着细碎的喘息,恍若缺氧。 “景先生,你还在门外吗。” “嗯,我在陪着你。” 温潮的水浇灌在皮肤上,姜蝶珍唇齿间,有些情难自禁的渴求。 “你们是在加班吗,我看他们手上文件很多,我是不是惊扰到你们了。” 他这人很妙,从不切入主题,撩拨着她的心绪弯绕。 景煾予的声音从洁净的门扉外传来,情绪淡薄。 “能偶遇你,被你信任,加班也值得。” “真的很对不起,当时他们灌了我很多酒,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姜蝶珍脸颊红红的,咬住下唇,语气中有轻微的自责。 “现在麻烦你这么久,借用你浴室,耽误你休息,实在抱歉。” “哪有。”他稍微带着笑意:“若是你没来,我想认识你,只怕没有机会。” 景煾予稍微静默了一会儿。 听到浴室里没有动静,怕她溺水。 于是另找话题:“那把伞,色调很雅。像首诗,水色倒空青,林烟横积素。” “谢谢。” 姜蝶珍把脸颊闷闷地埋进水里,在烟雾中小声回应着赞许。 第一次被人肯定的感觉,让她无措地抠着手指上的青蓝。 她想到刚才指尖触碰到了那人的唇,就觉得心悸。 “我是染织专业的。本来想裁衣服,后来把面料放进了双氧水里,觉得这个颜色做伞合适,也舍不得浪费剩余布料。 “都说青出于蓝,调制出蓝靛之上的青色,是种质变。著力即差,顺其自然就好。” 景煾予语气温柔,咬字微哑:“就像今天你走进来一样,不用拘谨,一切恰到好处。” “嗯!我的小组还得过服设的金奖。” “你知道吗。”姜蝶珍羞耻地吹嘘道:“那个图样和布料都是我做的哦!” 其实全班所有同学都得了奖。 再说她缝制出来的稀奇款式,其他人并不待见。 但景煾予却说:“很羡慕那些评委,能亲眼看着成品,欣赏你的创作。” 他讲话宛如绸缎温柔擦拭玉器,是把她当珍宝的小心翼翼。 仿佛从她进来的这一刻。 她从来没有被他怀疑成别有用心的轻浮女人,为勾惹他,攀缠他,煞费苦心。 他实在算得上一个有魅力的成熟男人。 可偏偏,他是那么年轻。 “景先生,我洗完啦。” 姜蝶珍散落着半湿润的长发,被她用丝帛拢起来。 女生喷了一些木质香的伊索Hwyl炽,柏树和雪松混合的香味蔓延在脖颈上。 但现在两人毕竟共处一室,姜蝶珍有些紧张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她灌了自己很多冰水,在迷蒙的意识中,还是觉得渴。 充满醉意的面颊带着红晕,不安地小幅度摩挲着纤细的双腿。 好想被抚摸。 但是困囿在徇礼的家教中,讲不出开口想要的句子。 何况,是一个英隽到惊心动魄的陌生异性。 - “能自己走出来吗?” 他为她把绒面拖鞋放到玻璃外,看着她脸颊红红地徘徊在浴室门口。 本来就纤瘦的影子在她脚踝边小小一圈,无辜又呆呆的模样,像只懵懂的小白兔。 她已经把房间里所有的矿泉水喝完了。 零度天气,也不方便在这个时节叫客房服务。 可他无端觉得口干舌燥。 景煾予认定自己要给她一些松弛感。 他退出客卧,绕到门厅,端立在桌前,把刚才没喝完的那壶明前春尖,倒在碧色的茶盏里。 茶叶已经泡开了,有种醇厚到微涩的口感。 但现在他也是涸泽之鱼,有水就很不错了。 “我还想喝水。” 姜蝶珍从浴室那边走出来。 她忍耐得很难受,以至于身体还在小幅度的颤抖。 她已经泡了很久的温水澡了,可是完全不能缓解那种心悸又口渴的感觉。 说完,她走到景煾予面前,小小的手指扒住他的臂弯。 “拿下来一点。” 就着刚才他喝过的位置,像是小猫一样,慌乱又急切地喝起水来。 花瓣般的嘴唇近在咫尺。 景煾予盯着看了一秒,随后又移开眼睛。 好像刚才喝过的茶,连最后解渴的作用也消失了。 男人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燥热难耐。 他缓和片刻,说话又欲又性感:“你,踩在我的脚上。” 京腔调子被拉长,声带共振的时候,哑得恰到好处。 景煾予的个子太高了,垂下阴影的眼睫上,漾着一抹笑意。 她赤.裸的脚踝垫起来,扒着他的臂弯,被他喂水。 他很坏心眼地越拿越高,导致她越贴贴紧。 “喝得到吗?” “...嗯....” 他的荷尔蒙,混着她刚才喷洒的天竺葵和雪松味道。 营造出很强的侵略性,激得她浑身燥热。 她体重很轻,踩在他脚上,有些温软的湿意。 会让人希望,她能覆盖在脚背上,停留得再久一点。 但少女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孱弱得微翕着红眼尾。 任由景煾予修长手指,禁锢住她的肩胛。 男人没用让她更加灼热难耐的掌心,反而是用掌背撑住她。 姜蝶珍的感官在药物作用下无限放大,她甚至能敏感到对方掌背上起伏蜿蜒的青筋脉络。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花落煎茶,松生醒酒,皆无用,唯有暧昧横生。 男人就这样,斯文俊逸地端立,撑住她的肩膀,像是安抚她杂乱无章的呼吸。 茶水很快见底,到最后一滴也没有了。 “水,太少了.....” 再次四目相接的时候。 姜蝶珍已经意识朦胧了。 她的眼睛蓄着泪,无措又迷离的说:“景先生,怎么办呀,我还是很渴。” 示弱的那一刻,她发现他的唇边有水光。 她什么也没有多想,就这样茫然地踮起脚。 手指拉拽着他的衣袍,想要他低下来一点,方便她的亲吻。 完全没有可以饮用的水以后。 她莽撞又急躁了很多,抵住他的唇,没有章法地贴合了上去。 这是她的初吻。 她并不懂什么调情,只觉得触碰到对方嘴唇。 贴合的地方柔软地不得了,像果冻,很解渴。 她没注意到男人并不似表面般冷隽禁欲。 被她吻住的那一刻。 他高大的阴影覆下来,勾住她背后肩带的手指,像惯性一样搭在胸衣扣搭的位置。 但很快就克制住了。 漆黑的眼眸锁住她,沉到看不清情绪。 他想占有她。 “我是谁?” 景煾予抵住她的鼻梁,凝视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姜蝶珍并不知道他用这个问题的用意。 她的瞳孔在光晕中,呈现扩散的状态,睫毛微微颤动,茫茫然地回应说:“景先生....” 他听罢,眼瞳蒙上欲.望。 臂弯束缚她的腰,狠狠揽了揽,手指划向她后颈,揉捏着那一小块皮肤。 另一只手囚困住她的腿弯,把她抱了起来,往主卧走。 她在半空不安地仰着脖颈。 任由景煾予用鼻梁有一搭没一搭地着摩挲她。 两个人的体型差距很大,他几步不用什么力,就能让她攀附在身上。 宽大修长的手掌能覆盖住她整个腰肢。 景煾予在光下发现。 姜蝶珍的脖颈中间,有一块玫红色的小痣,实在太适合舔吻了。 她实在太醉了,眼睛舒服地眯着,还想亲他,拍打着他的肩膀,细声细气地说:“水....好渴...亲....水....” 他偏偏没有再满足过她,而是让她体会到。 这个世界上,除了解渴的水以外,还有别的缓解痒意。 她半湿的黑发已经干了,海藻一样散落在柔软的床品上。 被景煾予指节掠过,静电发出噼啪的声响,幽蓝的火花乍现。 第一次,他的心脏被激得微微战栗。 舔吻时粗砺舌苔和皮肤接触。 五感放大,她忍不住挣扎。 纤直的腿被他并拢在一起扣紧。 他身上的乌木香混着清淡烟草味,带着侵.略性的性感。 被他妥帖照顾。 她兴奋到意识恍惚,到失去意识,拉拽他的黑发,央着桀骜的男人继续。 似勾勒,抓挠着。 灯灭掉了。 姜蝶珍淡蓝如骨瓷花纹的静脉,在颤动。 苍白纤细的人,几乎招架不住,陷入短暂昏厥。 气氛和她的状态都恰到好处。 就差他的主动进攻。 黑暗里,姜蝶珍看不见景煾予。 她在迷糊中,下意识用很轻很细地声音呓语:“漾哥哥.....蝴蝶飞走了....” 景煾予沉如夜雾的眼睛,骤然清醒。 谁是漾哥哥? 他下颌线条绷紧,眼瞳里翻涌着铺天盖地的不明情绪。 隐约的妒火从脊椎深处爬起,烧灼着他的理智。 男人第一次尝到患得患失的滋味。 居然有女人在他的床上,叫着别人。 他不明白,到底是黑暗让她叫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还是她在梦中都在思念另一个人。 他眼神一暗,起身摁亮了灯。 醋意和克制在他的眼里,变成烧灼的渴望,呼吸声变得难耐。 衣袍散乱,利落的鬓角和脖颈下。 男人的肌肉线条起伏纵横,他不想忍耐了。 姜蝶珍丝绸的睡裙散开,眼角还有婆娑的泪水。 在拉扯的动作中。 她苍白的腿根处,有一个玫色蝴蝶形状的胎记。 看到胎记的那一刻。 景煾予反应过来了什么,被欲.望牵引的心脏,狠狠颤了一下。 “够了。” 不能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 这样和外面用药来得到她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人,确实很会挑起他的征服欲,还浑然不知地昏睡着。 他一晚上因为一个女人,竟然吃醋了两次。 说出去,谁敢信? 他的吻逐渐缓慢。 渐渐地,景煾予松开了之前毫无罅隙的拥抱。 只剩下单方面的触碰。 总有一天,他会彻底得到眼前这个孱弱无辜,却勾得他心神不宁的女人。 但绝对不是现在。 “景先生....” 她漂亮的皮肤上,蒸腾出淡淡的水雾,终于清醒了一些。 姜蝶珍被他照顾地很舒服,还在因为余韵小幅度颤抖着。 她稍微辨认出眼前的人,还在困意朦胧中想着。 “盛纨没有得到自己,小苑和眼前帮助他的男人,会不会受到牵连呀。” “万一,景先生,没办法招架住盛纨的打压,自己....好像非常对不起他。” “盛纨....会继续缠着自己不放吗,需要和景先生保持距离,不牵连他吗。” 渐渐地,困意袭来,姜蝶珍闭上眼睛。 察觉到她的体温恢复了正常。 应该是药性和酒,已经挥发殆尽。 料理好了一切。 他起身,把她抱到了客卧。 这里干燥温暖,方便她很甜很乖地进入梦乡。 床头暖灯照着她恬静睡眠。 晕黄的小灯,映着梨木花架上裱在框里,李商隐的半阕诗。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先是叫着漾哥哥,刺激他,又让他看到她腿上“蝴蝶形状的胎记”。 他心已经乱了,踱步出来。 感情这种事,讲究先来后到吗? 景煾予伫立在窗边,垂眼点烟。 白桦木的火星在他标志修长的指尖明灭,手腕的蜿蜒青筋上,还有情.事中她着急抓挠的痕迹。 茫茫白雾中,他的英漠五官被遮掩,猜不透情绪。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放纵自己,沉沦在她的渴望里。 雪阔云低,一任阶前,覆盖到天明。 她床头那阕诗,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蓬山不远,近在咫尺。 但是一角屏山,便不逢。 就像现在这样。 只隔着一道门扉,不可让她小声哭叫癫狂,彻底得到她。 景煾予不想身上的烟味,沾染到熟睡的姜蝶珍。 他没再次跨进客房,拥她陷入沉眠。 这明明是一夜情床伴的特权,景煾予并未行使。 他的心里的瘾却逐渐扩大,刚才嫉妒的心绪让他莫名浮躁。 想起她雪地红樱的美。 景煾予眉心微蹙,觉得已经不想再放过她了。 03护身符 姜蝶珍迷迷糊糊地,从宿醉中醒过来,脑袋昏沉。 睁开眼睛,她反应过来。 这里并不是和黄微苑租住的温馨小公寓。 而是昨天喝醉了酒,迷糊中闯进来的一家四合院式酒店。 朱红檐柱,积雪琉璃,雕栏石砌,房间里弥漫着沉静明朗的晨光。 跌入黑沉梦境的前一刻。 她记得有位英俊的男人,覆盖着她,舔吻每寸皮肤,帮她缓解情药。 姜蝶珍有些心慌,连忙掀开被子。 没有一处吻痕。 想来,亲吻是自己主动,他并没有动情。 全是她单方面,兀自沉没于他的亲昵,皮肤也干燥清爽。 除了小腹有轻微的不适以外。 那个人,好像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也没有失控。 莫名的,心脏失重,有一种落空的感觉。 昨天晚上,姜蝶珍的胆量,全都是依靠酒和药。 现在,却成为了难以启齿的羞耻。 她脑海中还记得那个人风光霁月的模样。 他被一群人围绕着敬慕着,被所有人仰望,到最后衣衫不整地伏在她身上,帮她缓解情药。 她的主动,就像在亵神。 他眼里,自己会不会是那种轻浮的女人呀。 难过。 这种情绪很快消减下去。 手机叮了一声,是电邮进入信箱的送达声。 姜蝶珍才反应过来。 周五收到了面试通知,今天要去跨国企业君恩进行面试。 她想起来,昨天的裙摆好像被撕烂了。 她自己做的裙子本来布料就纤薄,皱褶繁复的模样,也不适合面试穿。 姜蝶珍踌躇了一两分钟,还是硬着头皮挣扎着坐了起来。 狼狈的情况没有发生。 床头柜上妥善放置着一件法式棉质的衬衫式连衣裙,和羊绒混纺的窄腰女士大衣。 衣服中间夹着暖衣服的电热器,已经烘烤了衣服很久,暖融融的。 那个人,实在是太周到了。 想起昨天,洗完澡,他为自己提来拖鞋的情景,她的心里甜甜的。 抱着以同等价格还给对方的念头。 姜蝶珍并没有立刻穿上这套裙子。 女生细白的手臂伸出来,她用识图拍了一下大概的样子。 下面立刻出现了一圈儿链接。 这款套装和博柏利的价格差不多,一套差不多六七万左右,不是天价。 但是已经是她这种还在找工作的大三学生,不会选择的贵重了。 纠结了片刻,姜蝶珍还是扯过内衣扣子,起身很乖地穿好了这套衣服。 羊毛被醺暖了,贴着皮肤很舒服。 她有些羞于出去看见那个人。 房间里有卫生间。 她汲着拖鞋起身。 在镜子面前,像小兔子舔爪子洗脸一样,把自己打理妥帖。 她用烟粉的眼影和晕染的腮红,打了一个纯欲清透的底妆,抿了抿被吻肿的嘴唇。 姜蝶珍把房间打理干净,很轻地,怕打扰到他,推开门。 男人正在前厅的门扉处讲电话。 他穿着黑色西装,暗沉的衣服衬得他公子如玉,在雪后的阳光下,显得斯文凛然。 听见她开门的咔哒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声道:“酒喝多了伤胃,桌上早餐记得吃。” “我....我不吃了,我要赶着去面试。” 姜蝶珍垂着眼睫,看向男人料峭孤拔的后颈上,隐约有她抓挠的红痕。 想到昨天晚上的亲昵,她的耳朵尖已经红了。 景煾予听罢挂了电话,踱步进来。 再望向她的时候。 他唇峰挂着笑容,下颌线收得干净利落。 “这不是酒店快餐,早上季助理特意去红星前进买的鲜牛奶和面包,刚送来的,说觉得你爱喝。” 姜蝶珍平时确实喜欢喝这家的牛奶,旁边就是稻香村。 平时周末和黄微苑出门,排队都要买。 比起精致的酒店配餐,还是平时日常早饭更让她舒服,缓解她马上要去跨国企业面试的不安。 “费心了。” 她坐下来,身上带着香甜的果味,喝牛奶时腮帮子鼓鼓的,眨着大眼睛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就像吸饱了雨水的水蜜桃。 她又忍不住小声感谢道;“衣服,也谢谢景先生了。尺码很合适,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景煾予静静地看着她一眼,收回视线。 几乎不用度量,看着她的单薄,就能想象到昨天她的震颤。 床上全是小水蜜桃弄出来的湿润。 他没把她掐磨出红痕,因为舍不得。 这么乖乖软软的一个人,昨夜满心满眼地信赖着他,醒来用黏糊懵懂的眼神看着他。 他只想俯身细密地吻下去。 可是她却在迷离中,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这双不设防的单纯眼睛,究竟知不知道昨夜即将被男人蹂.躏的危险。 “昨晚,你在我怀里,我量的。” 他轻描淡写,就这样好整以暇地掠过姜蝶珍,逐渐变红的脸。 “我会还给你的。” 她垂下眼睛,却回答得笃定,认真吸着牛奶,嘴角浮着一圈甜腻的奶,被小小的红舌卷走。 “等下我要去面试,挣到第一份工资了,可以用我自己的钱还你。” 景煾予今天没有抽烟。 男人融在阳光下的侧脸,英隽出挑。 他微微侧身,靠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用平视的目光,笑着看她,问:“去哪面试啊?” 他没有一点年长者的压迫感。 更像久别未见的同龄朋友,闲散寒暄。 姜蝶珍在他面前,没有半分眼界可言,本来完全宛如无措幼兔。 但景煾予却无半点资源优厚的上位者,那种高高在上的点评态度。 宛如毕业分离前,大家坐在一起,聊着去向。 姜蝶珍咬着嘴唇,吞咽了一下,认真做出考虑。 “是一家特别好的奢侈品公司!之前投递职位,老是因为还没有毕业的原因,被拒绝。校招的时候,我看到好多同学的简历都被公司留在了桌上没有带走。但是他们公司不一样,投递的每一位同学,都收到了小钥匙扣的伴手礼。” 她的眼睛漾着光,把自己小公寓的钥匙拿出来。 上面有一只君恩黑白条纹配色的小熊,缀连着一块铭刻着JUN叠字的铭牌。 “可爱吧,我的熊熊和他们的都不一样,上面有一颗特质的爱心。” “很好看。” 男人垂眼观察,眼睛不知道是落在钥匙扣上,还是落在她纤细粉白的小小掌心上。 其他男人看到这只宛如潮湿梨花一样的手指,会揉捏着把玩,给单纯的她看手相吗。 景煾予不着边际地想。 可他却觉得这只小手空空的,乖得像小猫爪开花。 勾着他想为她套上戒指,宣誓据为己有的瘾症。 姜蝶珍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摊开手和他说话,有些紧张。 掌心渗出一些细汗,钥匙扣也被热气晕白了。 “之前和朋友聊天,就觉得这好像是我的护身符!我打算带着我的小熊去面试。” “我呀很喜欢小动物之类的,我发小家里,还有一只之前我捡到的流浪小猫,在雪地的垃圾里瑟瑟发抖,毛打了结,是脏脏的白色。因为妈妈猫毛过敏,所以寄养在他家里,那些罐罐和猫条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 姜蝶珍手指微微蜷曲:“所以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景先生呢,你喜欢小动物吗?” 他笑而不语。 最后才淡淡道:“嗯,人对动物的态度,和对弱者的态度是一样的。怜悯是一种美德,你很有善心。”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抚慰她,肯定她。 察觉到男人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她。 桌上拂动的裙摆微漾,被风吹得蹭动他的裤腿。 两人看似一点接触都没有。 毕竟发生了昨晚的事。 本来她不太敏感,但现在其实姜蝶珍心跳,比交叠的衣料还乱。 姜蝶珍坐直了身体。 她大方的端坐在阳光里,贝齿露出来一点甜笑。 “景先生,你觉得我穿这套衣服去面试,可以吗?” 女生说完了,才觉得自己说话不妥,这昂贵衣料是那个人送的。 她和他现在的关系还很陌生,到不了调情的撒娇。 比如情侣相处中,会问另一半,裙子好看吗的娇嗔。 景煾予凝视着她。 静默片刻,倏忽间,他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 “你的耳廓到脖颈的位置很美,我舍不得烙下痕迹。听闻你面试的是奢侈品公司,我想那些珠宝,需要你来展示。” 就算姜蝶珍再不蕙质兰心。 她也知道,收下他给予的珠宝。 两个人之间的微妙平衡的关系,就被打破了。 她有些不安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细声细气地问:“景先生觉得,有什么需要我修饰的地方吗。” 听罢,他迈开长腿,侧身向她靠近。 前厅外面的一方青蓝天空,还有朱红檐帘。 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遮挡得彻底。 温暖的阳光在他身后照射,光影给他镀上了一层毛绒的柔边。 他深邃眼瞳贴近,高挺的鼻梁,和下颌弧线也近在咫尺。 姜蝶珍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 肩颈处,细碎的风掠过。 她海藻般的长黑发,悉数被他拢了起来。 男人狭长的眼睛,微向下垂着,显出强大的压迫感。 宽大骨感的手指,已经把她的头发捻在手心。 他用来扎头发的绸带,是和钥匙扣同品牌的印花蓝白窄版方巾。 她还来不及脸红心跳。 那人就已经完成了。 他带着笑意欣赏她:“所以把头发扎起来,更能向他们展示出这个位置的美。” 昨夜,姜蝶珍在雪白的床单上,散落着头发,贞弱地闭着微红眼尾的模样。 给他一个人欣赏就足够了。 虽然他刚给她束完头发。 但并未站在她耳廓后面的位置,呼出灼热气流让她紧张。 反而认真凝望着她的眼睛,真心实意地赞叹着:“很衬你。” “这条发带好像很贵重。” 姜蝶珍语气诚恳地推辞着:“景先生,你已经给我很多帮助了。” “可我也想给你留一件同品牌的护身符。” 他瞳孔很黑,带着深沉的期待,带着笑意:“这算是风险投资吗,我也想参与到你的面试里去。” 景煾予盯着她,等她的回答。 姜蝶珍被他的目光烫得微微垂下眼。 她细声说:“嗯,好。” 景煾予意味不明地轻笑起来:“说不定,这个品牌能被姜小姐选中使用,是他们的运气才对。” - 她捏着青蓝色的小伞,跟在景煾予的身后,穿过酒店的长廊。 这里位于东安门大街和王府井的交汇口,人群熙熙攘攘。 料峭的冷风混着温热的阳光,雪已经停了,并不太冷。 那人的司机驶来连号的车牌,恭顺地停泊在两人身前。 还没等她开口辞行。 男人的修长冷白的手指,骨骼如玉石削薄,抵在车门上方,保护她额头不会触碰到车檐。 他礼遇地挑眉看她:“姜小姐,我送你一程吧,面试的时间要到了。” 她没有半分拒绝的余裕,一切都恰到好处。 上车那瞬间,她能嗅到他衬衣上妥帖清淡的乌木沉香,却没有昨晚陷入情.欲漩涡,要把她吞没的压迫感,只有妥帖斯文的冷冽。 街景在后退。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并没有问询对方的微信。 想来,怕是再也没有联系的机会了。 又遑论赚到第一笔工资,归还衣物和发带的钱。 她没办法主动开口,不安又局促地捏皱腿间的裙摆,陷入犹豫。 景煾予和她一起,坐在车后的两端。 司机老许的车技很稳,但北京的早高峰总是磨人。 车辆左转刹车的时候,她不受控制地往他怀里栽倒。 他用臂弯扶住她的身体,她能感受到对方脉搏的游曳,和充满男人力量的搀扶。 她的腕骨太细小,皮肤被他箍得滚烫,让人仓皇中夹杂着心安。 他把她安稳圈在臂弯中,景煾予的袖扣在她身前熠熠生辉。 男人禁欲凛冽,绅士意味十足,连号的黑色商务车,更是说明了他在金字塔顶尖的云端。 和稚弱笨挫,设计的裙子总是无人问津的她。 像是隔着天堑一样,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也许根本不需要,她耗尽心力才能赚到的这笔钱。 也许只能到今天为止,两人以后再也没有丝毫的交集。 蜷在他身边,依傍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 这一刻,怯懦的女生,吸了吸酸涩的鼻子,终于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假设她和他身份并不匹配,连衣着用度都来自他的施予,还有什么白日梦可以肖想的呢。 她清醒地稳住身体,尽量和他维持了小小的距离。 男人却好像猜到了她的失落,嗓音混着衣襟上的冷松气息,又沉又淡说:“如果面试成功了,你不应该告诉我,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吗。” “嗯?”姜蝶珍懵懂地看着他,眨着眼睛说:“可我没有你的微信诶。” 他并没有和她扫码或者搜索微信号。 反而一字一顿地,用情人耳语一样缱绻的语气,报出了他的电话。 21的叠号,他的名字,煾予。 姜蝶珍输入手机,下意识跟着念,煾予,煾予,煾予,煾予。 小小的红唇,呢喃一样动情,湿润气流绕齿柔,念着他的名。 “好像我已经记住你的号码了。”她仰起小脸看他,很乖地强调道:“永远也不会忘。” 车已经到了君恩的地下停车场。 他在暗光中替她摁电梯,手指懒怠地搭在金属圆盘上,就像电影画报里在赌场把筹码潇洒All in的翩翩世家公子。 “也许这个号码存在的意义,就是希望你一次记住,再也不会忘。” 景煾予讲出这种让人惊心动魄的暧昧话语,语气居然堪称轻描淡写。 姜蝶珍还没来记得说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是悠长的《象牙舟》,是台湾的独立乐团。 “若你遗落,遗落此行的初衷,开始惦记结果。执子之手,不用谁掌舵,任缘分流,十川百海任它游,最后还回港口。” 她电话震动,是黄微苑打来的。 姜蝶珍并没有掐掉,反而认真回应了自己的朋友。 对方是打电话来问询,她期盼已久的面试情况。 黄微苑害怕有些迷糊的她会迟到,特意叮嘱。 “宝宝,在去的路上了吗,现在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我到啦,一切都很好,放心吧,我很有信心。” 黄微苑松了一口气:“你要小心盛纨,他疯起来真的不好惹。我经纪人安排我去了浙江录节目,避之则吉,你自己要保重。” 回过神来。 景煾予指尖火星明灭,冷淡的面容被遮住,唇边有幽蓝的烟雾逸散,看见她打完电话,于是他随手掐灭了。 他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在光可鉴人的电梯门外,弯起唇,对她笑:“放心,不会熏到你。” “好了吗?” “嗯!是朋友的电话啦,鼓励我,让我加油。” 男人担心她找不到面试的楼层,会忐忑不安。 他陪同她走入君恩的电梯。 两人一前一后。 她迈进去那一刻,因为细细的鞋跟失重,晃了一下。 景煾予用绅士手扶她纤细腰肢,手掌撑住她的身体,免她踉跄。 不知道这个电梯,没有上班族使用,还是时间稍早。 狭小空间里,只有两个人。 乌木淡香混着他的荷尔蒙,缭绕在她的周围,侵略感十足地包裹着她。 但姜蝶珍没心思脸红心跳了。 想起黄微苑的叮嘱,她尽量平复着呼吸。 万一景先生被她连累了怎么办,她会非常愧疚的。 电梯来到面试的楼层。 景煾予整理领带,用拇指摩挲着她肩颈上,昨晚她情浓时小猫般的抓痕。 浅薄的破皮,泛起微红,和领带摩挲时,感觉粗粝而痒。 为了给正在深呼吸的女生鼓励。 他英俊的脸浸没在暗光中,垂眸专注看她。 “服设金奖设计师的手指,在我身上勾勒一夜,让我,与有荣焉。” 没留意他蛊惑眼神,姜蝶珍懵懂到不知道调情的暧昧,只当他揶揄。 她昨天吹嘘得那么厉害,今天要面试了,却觉得羞耻。 她不禁捏皱裙摆,咬住下唇。 盛纨一定会再找来的,不能再打扰景先生了。 对方对自己这么好,不能被自己拉出来挡灾,从而惹火上身。 电梯门打开,意味着这段关系的结束。 她慌张逃跑前,害羞小声道别:“露水情缘而已,有缘再见。” 姜蝶珍听着汇报数字的电梯,机械关闭声。 那个人替她扎好的发带,垂落在纤白的后颈。 她低头看着打印出来的简历,融入熙熙攘攘的面试生人群。 昨晚就像一枕黄粱,她有一些微微的鼻酸。 应该不会再见了。 她只是一个平凡温宁的女孩子,从未奢求过那种遥不可及的童话故事。 从南瓜车下来后,灰姑娘匆匆忙忙地逃逸,遗落的水晶鞋也不会再属于自己。 可姜蝶珍并没有发现。 她离开以后,电梯的层数是上升的。 刚才他们进去的,是总裁专属电梯。 所以一个人也没有。 也就是说,景煾予,是这家跨国奢侈品企业的掌权人。 但他神秘,懒倦淡薄,长年隐居在董事会后面,却偏偏从云端投下轻描淡写的一眼。 不止是一眼。 姜蝶珍正在为执行人事和设计部领导的轮番面试,而感到忐忑。 小姑娘现在还不知道。 这家她梦寐以求的奢侈品公司,幕后最大掌权者,赠送的护身符,还在她漆黑的发丝上缠绕着呢。 04织花笼 君恩不愧是驰名中外的、著名奢侈品办公大厦。 内部装饰配色,采用优雅到极致的黑,以及玉石调的暖白色。 天花板是质感的黑底,配上错落有序黑色小圆顶灯,像钻石一样点缀着,照得光可鉴人的地板,宛如星云铺路。 1921年,仲镜黎女士在皇后大道中以南的都爹利街创办门店。 那里有一条花岗石楼梯和4只煤气灯。 踏上石阶,就是上世纪的门店旧址。 最早是售卖时尚精品,珠宝配饰和古法彩妆。 待到1984年。 港府为这四盏灯在英国订造灯纱和灯罩,当成法定古迹保存下来的时候。 这一隅已经伴随着当年的精致卡册,和黑白条纹一起,成了君恩的标志。 卡册一人一份,分发在了面试者的手上。 等候的厅里,数百人面试不同岗位的人,黏连在这里。 个个都带着不安忐忑的心绪,不断地分享着之前去别家面试的经验。 以及互相进行着面试演练。 姜蝶珍静坐在中间,宛如一樽冰雪堆砌的雕像,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喧嚣的人群中间。 蓝白的发带卷边,晃荡在她莹白的耳垂上。 衬托得她殊静稚弱侧脸,增加了几分摄人心魄的美与流丽。 姜蝶珍阖上背得滚瓜烂熟的宣传卡册。 她一个个摩挲着之前来实习的学姐们,拿到这里ffer,去意大利和巴黎的学校深造的经历。 她们从名校回来,又来应聘,在设计部门独挡一面。 她们作为行业标杆,创造出顶流女明星和富豪太太们,削尖了脑袋,想要拍卖获得的新款。 玻璃立柜里,那些在展示灯下,熠熠生辉的裙子。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她的灵魂震颤,睫毛沾湿,温暖澄澈的虹膜里,染着水光。 十多岁的仰望,痴迷了多年的爱好,已经近在咫尺了。 实现梦想的途径就在眼前。 仿佛攀登了千百层上的高楼,现在就等着摘星。 如果有一天自己的作品,也能在成为公司选中的样式,被钻石、珍绣点缀。 宣传册分发在世界各地的选购者手上,挂在官网橱窗上,被人放进衣柜里珍藏。 该有多好。 北京青蓝的天幕下。 昨夜的深雪,覆盖着街道、楼顶,映在女生眼里。 就像手中画册上,君恩早年所在的香港地界,簌簌落落的洁白异木棉花瓣,到处都被毯状的清香花瓣覆盖。 可惜北京没有这种花。 想来,南方木棉,北方橡树。 这两种植物,思君不见,永远隔着一江水。 怎么会根紧握在树下,叶相触在云里,以树的形象站在一起。 姜蝶珍微微垂下眼睛。 她站在窗边,忽然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暖意。 原来是有个个子很高的短发女生,捧着君恩供应的奶咖站在她身边。 女生望着她笑,挡住风口,把手里的咖啡递给她,自来熟地和她聊起天来:“我叫许帘琦。” “姜蝶珍。” “你的面试号码铭牌是多少,我是23。” “59。” “那你可能要等很久了,现在都快中午了,还没轮到我。” “嗯。” “这么一想,君恩的面试官是真的尽职尽责,一点也不敷衍。” 许帘琦笑起来:“设计这种东西,最重要还是看天赋。” 姜蝶珍想起自己并不受待见的作品,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 “你看起来好乖好年轻,还没毕业吗?” “附近大学的,实习期来面试。”姜蝶珍点点头。 “哎呀,年轻好呀!我这都无业游民几年了。我是北京服装学院的,还没毕业就去b站当小up啦。平时在网上做做手工,就是那种大爆剧,类似《仙剑三》《武林外传》之类的,主演衣服的仿制,然后拍视频赚钱,现在dy粉丝接近五百万。想着快春节了,来大公司打打零工。” “你听说没,今天是时装界的女魔头苏娜姐特意来面试,听说她的时装团队,只会在所有毕业生里面选一个。” 许帘琦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可是听说,米兰艺术设计学院的高材生,都会被她刷下来,遑论我俩没工作经验的。” 姜蝶珍的心里微微一颤,心里的不安比涟漪扩大了。 “23号许帘琦。” 身边的人被叫走以后。 姜蝶珍又重新翻开了公司发下来的手册。 她注意到,封底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叫乔瑟。 这人是设计部的执行总监,看上去位高权重的模样。 记忆朦朦胧胧的。 姜蝶珍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也可能是媒体采访,或者奢侈品牌的宣发上吧。 许帘琦很快就出来了。 她还遇到了一两个dy的粉丝。 有个女孩收藏过,她一百万点赞的造纸视频,和她拍了照。 “感觉我没有发挥好,他们说我没什么创新能力。” 许帘琦竭力想自己表情,看起来不那么惋惜。 她耸耸肩:“真不愧是大公司啊,第一轮面试,我听到前面有个女生用法语自我介绍,说对他们在法国的分部感兴趣,听说是布雷斯特国家美术学院毕业的,十三岁就开始拿奖,真的是人才辈出。” “你很棒的,要相信自己。刚才那个是你的粉丝吗?” “对,造纸视频认识我的,那次是做石桥白皮纸。” 许帘琦笑笑,洒脱地说:“之前为了流量,我特意去贵州丹寨县学过。” 姜蝶珍真诚地凝视她:“有机会,可以教教我吗,我爸爸也喜欢书法。” “可以啊。”许帘琦认真道:“我会做五种纸,润而不泅,一定包你学会。” 待到叫姜蝶珍的名字。 已经是落日熔金的暮色时分了。 女生整理好裙摆,抱着作品集和调色小样进了面试厅。 一面顺利地通过。 她进入会议室,进行二次面试。 前方的会议桌,一共坐着七个人。 姜蝶珍抬头微笑,用双语介绍了学历和工作履历。 面试的过程,堪称温柔。 他们在她介绍地时候,都点着头,欣赏地看着她,倾听她讲述作品。 只有一位穿着黑色铅笔裙的优雅女人,看起来不苟言笑。 她妆容精致,眼神锐利,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很久,询问:“看姜小姐的描述,之前的作品标新立异,看起来不受待见,那你最满意的创造是什么呢。” 姜蝶珍并没有因为对方犀利的言语,情绪低落。 反而因为她愿意抽出时间,听自己分享创作经历,而感动。 她凝视着询问的面试官,礼貌地表达了对提问的感谢,随即讲述起来。 “外婆是无锡人,我是在‘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唱词中长大的。我小时候住在惠山古镇,是四水归堂的大宅。入眼是铺天盖地的垂丝海棠、樱花、玉兰和绣球花。我小时候在外面疯玩,蹭了一身的花香。玩耍结束回家,看到她在房间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针地钩织着给我穿的毛衣,把我采的花瓣放进针织小兜里。就好像她那些单调岁月里,仿佛只是为我一个人活着,看见她发呆,我的心脏会疼,会觉得我的玩耍的快乐都是有罪的,残缺不安的。我没办法理解她的孤独,她也只能对着花和月亮,形影相吊。” “她辛辛苦苦种的花,为了让年幼的我开心。悉数剪下来,插到我的床头柜的花瓶中,房间里的空气都是香甜的,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爱。后来,我长大了,在北京读书。有一天,她在无锡肺炎去世了,我在学校不知道。也许悲伤并不是人何以堪,而是树犹如此,花繁叶茂。每年的花,都和记忆里一样繁盛,但我再也没有她了。” “那年春末,院里几百株花,都零落满地,伴她长眠。我把宅院里所有的落花收集起来,熬制了草木染。用香云纱做了一件姹紫嫣红的裙子,是按外婆的尺寸做的。我想如果我是她的外婆,会给我好喜欢的姑娘,做一件这样美丽的衣裳。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外婆温柔地笑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她好近。好像在我小时候,那些她对着花,月亮发呆的寂寥夜晚。我能坐在她身边,和她静静地欣赏。” 眼前的面试官,都是中年人。 可能因为回忆起了自己的家人。 每个人都对她点头,表示了对她回答的满意。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参赛和获奖的经历,才是最满意的勋章。 但是对于姜蝶珍而言。 那条送给外婆的裙子,被妈妈好好地保存了起来,珍惜重视,是最温柔的事情。 想来,如果过几年自己像姐姐一样有家庭了,妈妈也到了当年外婆的年纪。 女人难得对她赞许点头,随即又不疾不徐的问:“我听说之前校招的时候,你们学校每个人,都收到了我们品牌的官方礼物,你也收到了吗。” 姜蝶珍不疑有他,“是呀,有一只蓝白条纹的小熊,上面有一颗爱心。” 她简单表达了学习能力和团队工作的服从度。 面试结束,姜蝶珍站起身。 “别走。” 话音刚落,垂着睫毛翻开她作品集的女人。 就淡淡地叮嘱她道:“你被录了,以后跟我。我不负责大品类成衣制作,我的团队是设计婚纱和晚礼服的,主打精致和高奢,不知道姜小姐有没有兴趣。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苏娜,今年四月,获得了美国艺术家最高荣誉国家艺术勋章。” 姜蝶珍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很愿意加入您的团队!” 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原来被选中的瞬间,这么值得惊喜! 她尽量不卑不亢地站起来,恭敬地对所有面试官鞠躬。 有一位长卷发的混血女人,把手上的笔夹进胸前的口袋。 她微笑着对姜蝶珍说:“小姑娘,相信自己的能力,你值得的,苏女士的团队,就是需要你这样一个会协作,有独创精神和学习能力,以及重感情的孩子。” 她见女生还是紧张拘谨地,站在原地。 于是缓和了一下气氛:“她现在就录取你,是害怕你被别的设计分支抢走了,不敢让你等通知。要知道娜姐选人精益求精,你是她最看重的。” 旁边的其他几位面试官,也互相调侃起来。 表达对没有获得人才的惋惜。 姜蝶珍感激他们的礼貌对待。 她恭敬地道谢,拿着面试通过的函件,小心地关门离开了。 卷发混血女人,是葡萄牙籍的金牌设计师,菲奥娜。 她用着葡语,面朝着苏娜,撑着下颌笑了起来:“爱心小熊?这就是你上个月在校招选中的孩子啊,太漂亮了,刚进来的那瞬间,我还以为,是楼下面试精品时装模特,走错了地方。” “可不,那天我应她们研导的要求,去指导参赛作品,并不是面试。为了送她那只小熊,我命令人,给当时来参加招聘的所有学生,都送了礼物。按理说,她早就被我选中了。今天是直接保送的,刚才的表现我也很满意。” 穿着暗紫色西装的男人赞同点头,转了笔:“天赋论我都厌倦了,现在带团队,还是需要懂感恩的后生。” “和这孩子的渊源,是从两年前说起。” 苏娜眼瞳定在一处,陷入回忆:“我那时候刚从澳洲出差回来,下飞机不适应温差,在机场随便买了几件衣裳,过去我穿着在高奢拍卖行挂牌的昂贵衣服时,一茬一茬的学生找我搭话,那天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看我衣着单薄,问我老师你冷吗。那天忙到最后,饥肠辘辘的我,发现桌上有一碗小馄饨和热奶茶。而她是待到最后离开的。真的,不怪我怀念啊,那天北京实在太冷了。” “怕就怕,你团队里,全是持才傲物的大佬。别把这个善良的小可爱,给生吞活剥了。” 菲奥娜摇头,抿出一抹笑意。 “不是,你们都没注意到吗?” 旁边一个戴眼镜男人用手指扣了扣会议桌:“小姑娘头上的蓝白发带,数字标还在呢。那是景总的专属,前几天那人在英国私人马场赛马,秘书室那帮人坐飞机送过去的。” 一群人的心脏,都狠狠颤动了一下。 景总,景煾予。 那人连他们的生杀大权,都不会放在眼里。 “我也看到了,还在犹豫是不是看错了!” 菲奥拉难以窒息地倒吸一口气,瞳孔微缩:“那个年轻总裁景....景煾予?bss直聘?娜姐,你不会培养了个总裁夫人出来吧。” “这就好玩了。总裁夫人哪够?” 苏娜风情万种地笑了,整理好手上的简历:“这小姑娘美得仙人似的,被人诽谤靠美色上位就毁了。要是给我带,我一定让她成为自己品牌的总裁。” “行啊,娜姐,和那个人抢人,怕不是妄想谋权篡位了?” “就知道调侃我,我可惹不起,提起他的名讳我都心颤。” “上次在南法参加拍卖会,有人特意询问我。为什么景煾予的词条,根据相关法律不能显示?” “我说你搜错了,我们的老板是仲镜黎女士,她的后辈自然姓仲,还是全美十大华人杰出青年呢。” “......” “他弟弟,可能过段时间,也要回国了吧。” 面试结束。 他们没时间开机的手机里。 果然静静躺着一封景煾予发过来的未读邮件。 他言辞寡淡。 于下属而言,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胁迫感。 至于怎么回复。 就是这些才高气傲的设计部主管们,感到如履薄冰的事情了。 - 面试直到云蒸霞蔚的傍晚,才结束。 从君恩出来的姜蝶珍。 正准备把好消息,告诉用雪山头像的那个人。 说不清是思念还是牵挂,她第一次有了别样的心绪。 在君恩楼下展览的婚纱橱窗前,她安静地端立着,轮廓纤薄又美。 光晕都恋恋止步,追着她,倾落下来。 恋人走入婚姻,最幸福的场景,近在咫尺,只隔着一扇薄薄的玻璃。 可是她却等来了一场期待的落空。 原来那个人,并没有通过她的微信。 有那么一瞬间。 她感觉到了一种让她心悸的寒冷,宛如昨夜的雪,融化在她的心尖。 仿佛,他今早的温柔,是一团虚空。 就这样永远没有联系了吗。 还没有来得及伤感。 发小封希礼的电话就轰炸了进来。 “宁宁,之前你救下的那只纯白拿破仑,我就说有问题!” 封希礼:“你还在面试吗,别急着走,我已经马上要到楼下了,那里不能停车。你站着别动,我接你。” “嗯,我在呢,你讲。”姜蝶珍捏着电话,走了出来。 “它得了猫瘟,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没办法把它和我家的豹猫养在一起,现在还在宠物医院保温舱里。哦对了,我顺道去了趟怡升园,打算去哪里找你。结果——你猜怎么着?” 开着跑车的男生漫不经心地叼着烟,稳稳地停在了姜蝶珍眼前。 他挂断电话,眼皮半垂,咬着烟弯出一抹笑:“黄微苑不是跟你合租吗,她的家具都被经纪人搬出来腾空了,货拉拉就停在楼下。现在盛纨为了追你,打算和你住一起呢!” “别不相信,盛纨那丫,真孙子哎。” 姜蝶珍难以置信地咬住下唇。 她眼皮轻颤,想张口,却一句话也没办法说出来。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回家看一看。” 姜蝶珍没有了选择的余裕。 “你啊,要不跟我在一起?反正周漾这两年也不会回国了,我来照顾你。” 封希礼停了车,抬眸凝望她:“你看猫猫还在医院,也无家可归了。姜教授不支持你做染织,你妈妈又猫毛过敏。” “你搬到我家,和我同居吧。” 他见姜蝶珍没有反应。 于是从车上下来,俯身逼近她。 桀骜的年轻男人,站在君恩大厦楼下。 暮色的冬风,凶猛地灌进他单薄的夹克。 他握住姜蝶珍的手腕,宛如用网捕获一只肖想很久的长尾蝴蝶。 封希礼几乎要和她鼻尖相抵。 直到确定她的瞳孔里,没有别的事物:“我从帮你养猫,就暗示过你,我不想做你的发小。” 他几乎奇招用尽。 蝴蝶宁愿在银装素裹里和雪漫舞,也不愿意走近他营造的春天。 “虽然猫猫养在你家,但我一直有给钱的。” 姜蝶珍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说这种话。 她从来没有细想过和他的这段感情。 她一直把他当成朋友。 所以朋友,会乘人之危,用迫近的感情威胁她,才施予帮助吗。 “猫不重要,你懂吗?” 封希礼不顾这是公司楼下。 他已经没心思再静候柳暗花明。 他听到盛纨为了追求姜蝶珍,搬进了合租的公寓,已经没办法再忍耐一秒了。 “宁宁,别再折磨我了。” 封希礼一步步逼近,拉拽着她细瘦的手腕:“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此时华灯初上。 正值车水马龙,灯火幢幢的北京晚高峰。 “咔嚓——” 一阵刹车声,打破了两人纠缠的局面。 雪地车辙无处无。 就像朱庭珍词里的鸿泥雪爪,乱的是谁的心呢。 姜蝶珍还没反应过来。 一辆巍巍淡然,静默奢沉的名贵轿车,停在眼前。 穿黑西装,戴着名贵腕表的男人,眉目疏冷地摁下车窗。 他漆黑的眼扫过他们,路灯的光在高鼻梁下投下一弧阴影。 那个人。 ——她等待了很久。 等他通过自己的好友申请,却只得到了一场期待的落空。 坐在车里的人。 是景煾予,他还是那么矜贵冷冽。 他嗓音低沉,浸了烟的哑:“姜小姐,我送你一程吧。” “你是谁?” 封希礼有些横,他不经意地阻隔了男人盯着姜蝶珍的视线。 他有些局促地佝偻了一下脖子:“宁宁,这人怎么会认识你。” 景煾予薄唇微挑,就这样懒怠地等待姜蝶珍。 他根本没施舍给眼前吊儿郎当的桀骜男生,任何眼神。 姜蝶珍仿佛能嗅到他车里,那种木质淡香和雪茄烟。 令她宁静又迷恋的气息。 她想起今天早上。 在他车里听过,窦唯的《荡空山》。 属于他的散漫又危险男人的性感。 她第一次,拥有想要了解他的想法,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就像肆无忌惮的潮汐,汹涌冲刷后。 再也无法恢复平静的沙滩。 好像接近他,了解他的神秘。 真的很想。 上位者的魄力,宛如冰山阻隔狂暴寒潮,并已经把一切喧嚣盖了过去。 “姜小姐,我们已经约好了,会第一个,告诉我成功的喜悦不是吗?” 景煾予讲话有种不痛不痒地淡然。 “或者你可以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 05渡夜巷 胡同口的那盏灯,在光晕昏黄的傍晚,刺啦亮了起来。 砌下梨花一堆雪。 厚重门墙前的石阶,迎来送往,高朋满座。 松软的雪被踩压久了,成了踏实的薄冰。 石壁上镌着文物保护单位的字,谢绝参观的字样下站着人。 景煾予从廊下穿过。 风雨檐,洗砚池外,枝枝蔓蔓地盛开着寒梅。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 他的衣领上,蹭到了素淡的梅香。 光影渐深,东南角的池边。 三三两两地站着人,衣着气度不凡。 他们看见他,都笑着和他打招呼。 “小予回来了。” “景少。” “四哥。” “好久不见。” 他瞥过他们,闲散应着,踏上青苔石板,走回前厅。 仲时锦在香案点了檀香。 她甩手把火光灭掉,漫卷的白烟,被风吹向淡月疏星。 听到脚步声。 她从阁中探头出来,用手沾了水,洗净。 “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看看我?” 仲时锦穿着罗纱绉绸的灰底衣裳,图案是挂雪的芭蕉叶,细竹和云纹。 芭蕉风歇,不雨飕飕,衬得她矜贵沉稳。 她抬眼看着景煾予,佯怒,但唇角带笑:“怎么连个母亲都不知道叫。” 今天吃得寡淡,药膳锅底。 小料和肉拢了一圈。 是铜锅涮羊肉,正冒出丝缕热气。 客人从门外搓着手进来,脱下羊毛衣服,挂在衣架上。 他们在酒桌说场面话习惯了,笑着缓和这两母子的关系。 “听闻,小予前几天才英国回来,今天就来看您。还让人去车上搬了这么多好酒,怎么还不满意?” 仲时锦拉着藤椅,笑道;“他这是避着我呢,谁家晚上八九点钟还没吃饭候着他。倒是连累你们,陪我多打了几圈麻将等他。” “应该的应该的,当年从陕西那地儿来京,多亏仲老爷子提携。” “是啊,现在醉邀雀友,也是闲情雅趣。” 七八个客人落座。 仲时锦居于主位,吩咐了人给他们倒上酒浆。 景煾予并没有心思,参与那些虚礼。 富贵冷灰。 万一有半步走错,这些人,绝对再也不会来了。 他懒得逢迎,也没兴趣享受谁的贴附。 他临水伫立,廊下抽烟。 微挽了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腕骨,崎岖的青筋上隐约透着抓痕。 ——像是拨雪寻春的时候,被小猫抓伤了手。 但是他一点隐藏的意思也没有。 只是抓痕的主人,并没有站在他身侧。 今晚,姜蝶珍没有选择他。 仲时锦看见儿子并不陪她吃饭,阴翳挂着眉梢。 她的目光,随着院落中那盏火星明灭。 她刚调好麻酱,食不知味,有些停箸的意思。 年轻男人的轮廓,映在晦暗昏沉的垂花门上。 他闲散站着,影影倬倬,但是孤高清绝的虚影,好看地惊人。 一旁和景煾予差不多大的大院子弟。 也是他的朋友,贺嘉辛。 贺嘉辛抓了抓头发,恭顺地倒酒,低眉说:“伯母,别生气,四哥也是怕您催婚——” “我哪有催他?我不过是忧心他姥爷的病,希望有个陪他解闷的。” “我知道,您别生气,缘分这事儿,是说不准的。您是不是也听到传言了,说前几天四哥和人过了夜,遣散了所有的人。” “略有耳闻。” 仲时锦在檀香幽幽中,眉目有几分慈悲禅意的柔和。 但她没有笑意:“去年西厢的檐柱下,来了窝造巢的燕子。连鸟雀都知道,靠着钟鸣鼎食的地方,觅食方便,又何况人呢。” “说不定这次是动了真心,你看小予从小就稳,几乎和风月不沾边。” 一个裹着貂皮披肩的年长女人,笑着说。 “等他玩腻了,自然知道定心,但他姥爷等不起了。” 仲时锦话音微转,倒是不避忌小辈。 “听景宴鸿讲,换届前,要在龙湖那边建开发城市地标,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探口风的吗?” 景家这厢太平安然,仲家亦如是。 供客自然从四面八方来,借着仲公桃李满天下的旗号,想得个庇护。 坐在客座,穿着唐装的男人被点破了心思,也不言明。 他绕过汉白玉桌椅,笑着自罚了几杯,开口不说项目,只牵姻缘:“之前发你的适龄女生照片看了吗,我今天影印了几张。” “这小姑娘啊,在国家大剧院里,表演歌剧《茶花女》,有缘可以让景公子见见。” 话音刚落。 景煾予掀开风帘,修长手指掐灭了烟蒂,跨过门槛,从外面进来。 西装肩领上覆着很薄的一层寒凉,在光线下宛如霜霭。 他一眼,就瞥见了贺嘉辛手里捏着的照片。 纤丽的女人,栗色长发微卷。 她穿着明朝蜀江绸缎,扇面是古风菱形纹路。 很美,还是某位正厅的女儿,让仲时锦都非常满意。 但景煾予眼皮微掀,语气轻飘,淡薄道:“不伦不类。” 一旁的贺嘉辛,眉心一跳,骤然想到,这位美人之前在酒局见过。 并不是这般素淡寡敛。 那日,她穿着开叉长裙,一心想往景煾予身上蹭。 那天这姑娘醉了酒。 贺嘉辛搭了把手,摸到甜腻的温香软玉。 那女生急忙挣脱他,探身想去寻,景煾予清隽冷寂的眉眼。 “别碰我,我要去找他!” 贺嘉辛偏头,挑着眉,耸肩笑道:“妹妹,你这就不对了。四哥最不喜欢嗅到女人身上有酒味,你用这招,俗了。” 茶花女在阿尔芒离开她的时候,都没有哭。 却因为景煾予没施舍给她眼神。 在酒局里哭得一塌糊涂。 景煾予不仅不喜欢女人饮酒。 更是一句话,能让他们那圈纨绔子弟,做小伏低,把他的话当成圣旨。 仙风吹下御炉香。 他随手,就能抛洒给他们几个发小上千万。 谁不把他当团体的核心,供起来膜拜着? 那个人在旁。 他们大声用荤段子讲话也犯怵,连酒色浮气中选妃都难得。 贺嘉辛心里的涟漪扩大。 听说昨晚,景煾予和女人过了夜。 还传言那女人,醉酒后,用情药耍手段的。 居然有女人这么兵行险着,用这种下作手段勾引景煾予? 熟识的人,谁敢这么做。 他们那群大院子弟之间炸了锅。 还有人从洛杉矶飞回来,专程想看这女人一眼。 一群男人还在群里调侃。 不知道景煾予睡了谁,万一那个绝色美人带球跑。 他们一定得好好庇佑皇太子。 争取啊,就算死,也能得个“青山有辛埋忠骨”的名讳。 而冤种贺嘉辛。 他就是被他们大院死党们,派到伯母仲时锦这里,探口风的。 贺嘉辛有机密任务在身。 ——就是探得这位贵公子,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在外面呼风唤雨的一群男人,搞得地下党接头似的。 他们几个在酒吧里,随时等他汇报动向。 而他托身白刃,杀人红尘。 白白挨了伯母一番教训,还是不知道他们四哥,到底宠幸了哪位。 西厢房弹奏的《汉宫秋月》停下了。 这次饭局也宣告结束。 雪后的四合院一片阒静。 景煾予闲散地搬了把椅子,陪客人在寥寥烟雾里,看茶叶落水。 今天煮的茶是云南的滇红。 芽壮叶肥,条索密实,茶汤里加了一钱甘叶,是仲时锦喜欢的煮法。 回味悠长,馥郁微甜。 仲时锦半昧着眼睛,和三四个男女聊着,下午打的那几圈散牌。 几个人借着赌性做喻,开诚布公地说了龙湖那块地的发展。 话锋一转,他们又绕到给景煾予做媒上,说起正值待嫁好年的姑娘。 仲时锦话里话外,都是让景煾予得空,去见见联姻对象。 别惹芳心纵火,又兀自熄灭。 “我也不太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不比他弟弟,从小在女人堆呆着。” “是啊,四哥在英国念中学,从未早恋过。当年大院邻里小孩,都说向他看齐呢。” 贺嘉辛寻思,应该问点什么。 他无措地扣了扣竹椅的褶皱,尝试着在咕噜冒着泡的声音里,和景煾予搭话。 聊他最近的床伴,满足八卦的心思。 贺嘉辛抬眼望过去。 没想到那人在蒸腾热气中,好像在和什么人讲话。 他咬字缱绻,散漫,像是眼前在跳升炉火里,噼啪燃烧的炭火。 缭着陶瓷壶的底部,云卷云舒,柔戾又挑薄。 “你不是不要我吗?现在知道慌了。” 贺嘉辛没用过他用这么蛊的语气哄情人。 心尖一颤。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略微闭眼,想要听清听筒那端到底是谁。 “哭了?” 景煾予情绪被牵引着,他稍微直起脊椎,从不咸不淡的拉扯,变成呼吸沉重的关心。 电话那端,似乎传来了其他男人的声音。 贺嘉辛略微偏头,还没有听清。 “咔哒——” 景煾予捂着电话,在茶香蔓延的白雾里站起身。 英隽的脸上因为背光,显得阴沉,他抵了抵后牙,狭长的眼睛蒙着戾。 “我有点事,先回了。” “站住!” 仲时锦抬眼,不怒自威。 “在外面睡的女人,如果不结婚的话,就别让我帮你处理这满城风雨!” “......” 一群人不敢多说什么,都等着他们母子交涉。 “日子都约好了,下周末,和你闻叔叔的千金见见,晚上去玉渊潭那边,让你姥爷开心点。” 仲时锦提醒道:“那天是冬至。你躲也没有,你父亲景宴鸿也会去。” “不用那么麻烦。” 庭院里,身材优越,长身玉立的男人,修长的骨廓,轻敲着手机脊背。 他狭长单薄的眼睛,难得露出一抹笑,冷白如玉的五官,清绝深刻。 “结婚对象我都选好了,她在电话那头听着呢。” 贺嘉辛和院落里其他几个人,连呼吸声都乱了。 虽然在暖气和茶炉中,被热量薰得很舒服,但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让人觉得夜凉如洗。 这是哪里来的女人? 狐狸精吗。 怎么一夜间,就把不沾风月的景煾予迷惑住了。 院中的洗砚池,水中薄冰里藻荇交横。 一池雪水,被开进胡同里的车尾转向灯,照的雪亮。 汽车轰鸣渐弱。 景煾予走了。 所有人都有几分怅然若失。 他们都知道,任何地方。 他都是周围人的主心骨,话题要绕着他浮动,不离开半分。 “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四哥,不像是会对谁动情的人啊。” 仲时锦冷哼一声:“如果这结婚对象,是他在外面一夜情,选择不三不四的小姑娘,我是不会同意的。” 啪嗒—— 房梁上冰凌融化,跌进池水里。 宛如玉碎金声的水滴破响,却只有涟漪浮浅一圈。 - “和我结婚。” 景煾予懒淡又认真的嗓音,在心尖摩挲过。 电话这头,姜蝶珍还在回味这句话。 她今天拒绝了封希礼,也没有答应景煾予的选择。 因为她不想失去封希礼这个朋友。 也为景煾予没有通过自己的好友申请,感到了一种隔着天堑差距的无力感。 不想让那个人知道自己的狼狈。 哪怕只是如纸一般脆弱的自尊。 今日晚间。 她打车回到怡升园,蹲守了很久。 才看到布置好一切的盛纨,出了门。 不能住在这里了。 现在,她得拿上自己必须的生活用品,然后尽快出去找房子。 没有家了,还能去哪里设计衣服呢。 姜蝶珍心下茫然。 这里布置得温馨澄明,但是再也不属于自己。 她跌跌撞撞地,踩着高跟鞋,提着生活用品走出来。 皮肤苍白,冷风吹卷裙摆,冷得她浑身颤抖。 她掏出手机,准备找酒店。 “哐当。” 姜蝶珍在黑暗的巷口滑到在地。 后脑勺着陆,脑袋里轰鸣阵阵。 望着天上皎洁的白月亮,她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没有理由。 那个人送给她的衣服都弄脏了。 雪水和泥土混杂着,泅得心尖都是凉的。 好难过。 没有地方可以去。 姜蝶珍艰难撑起身。 她用在雪上跌倒破皮的手指,擦干脸上盈满的泪水。 在痛和冷之间,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脊柱蔓延到大脑皮层的,都是刺激的颤栗。 他居然会对自己说出「结婚」的字眼。 怎么会。 那么自然而然。 “哟,小珍珠回来了啊。” 跌倒的她,不合时宜地被盛纨拦截住。 这里巷子古旧,没有路灯,只有寂寥的月光。 盛纨的脸上浮着酒气,半蹲下来,探指想来抚摸她的脸:“拿这么多衣服干嘛,是回来建设我们的新家的吗?”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忘了地上没掐断的电话。 在刺啦电流声后,传来景煾予的声音。 景煾予的嗓音,在狭长的雪后胡同中,显得凉薄又低哑。 隐隐约约还夹杂着阴戾。 “——姜蝶珍?谁在你旁边。” “景先生,我现在过得很不好。” 她小声说着,带着哭腔。 轻轻咬住唇,偏头想躲醉酒的盛纨,露出白皙脖颈上,薄薄的血管。 盛纨的喉结,吞咽了两下,没来由想要凑近。 铺天盖地的酒味肆虐在小巷里,他含混不清地笑起来。 “当然是我!她送了我御守,永以为好,现在是我的人了。” 女生想躲,脚踝疼得钻心,只能捏着脏雪,撒向盛纨。 无措地往后退,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你敢碰她,就别想在北京待下去!” 耳畔边,听筒近在咫尺。 景煾予用一种,在月色和雪色之间,照料一株纤弱昙花的语气,和她讲话。 “在那里等我。什么都别怕,我会让你心安。” 06樱花冰 可是怎么会有人。 连好友申请都没有通过,就把结婚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呢? 姜蝶珍几乎已经忘了身旁的威胁。 她深呼吸一口气。 冰凉的冷气渗透手指,往肺腑里钻,冻得血液都不再游走。 倘若她没有深夜闯入他的房间。 也许他也不用负担这些世俗的诟病。 她一厢情愿被他搭救,怀着春生烈火的心思被他触碰。 他对自己礼遇到了极致。 得到的就是被道德绑架吗。 如果是这样的原因。 他要用婚姻修正那晚的邂逅。 ——“我是不是阻碍他和他的正缘在一起了呢。” 想到这里,姜蝶珍忍不住细声呜咽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纠缠他,也不是为了攀上高枝耗尽心力去钻营。 爱情是一种奢侈品。 她从小专心念书,什么也没有想过。 和男孩子相处的经历,是一张白纸。 除了周漾。 周漾是姐姐的初恋。 放学后的黄昏。 那时候,她青春懵懂,看到他们在旧教室接吻。 光晕洒在教室的灰尘里,恍若成千上万的小精灵在游曳。 京广电视台做新闻女主播的姐姐。 在学生时代也是一样的耀眼。 她随着姐姐,叫那个人漾哥哥。 漾,心里不是没有涟漪的。 肆意不羁的男高中生,眉眼桀骜。 “今天妹妹也来找哥哥了啊。” 周漾在教室背后的阴翳里,修长的腿懒洋洋伸展,踢乱了她身后的椅子。 看她羞涩地捂住裙摆,他弯起唇角:“诶,姜蝶珍,我发现你好容易脸红。” 她踩在他自行车轴上,搭着他的肩膀。 男生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起。 她一个劲儿地整理头发。 小女生的刘海呀,总是比裙摆,更不能掀起来。 他喜欢拉长调子,叫她“妹妹——”。 在她对他避之不及又期待的时候。 买她喜欢的樱花味冰淇淋。 笑容明亮耀眼地,出现在她眼前:“就这么怕哥哥?” 后来,周漾和姐姐分手,坦白了喜欢上她的事实。 年少的感情总是潦草一场。 姐姐分手,智齿疼痛发烧,连毕业旅行也没参加。 而她知道恣肆潇洒的周漾,喜欢自己,却等不来一场道别。 那人飞去了意大利,而后每年都会给她寄信回来。 现在姐姐结婚了。 她尝试着问姐姐,有没有收到漾哥哥的礼物。 回答是否定的。 被偏爱的感觉,会让人嘴角上扬。 周漾的电子邮件里也说。 明年夏天,他就会回国了。 她特别用心读书,想要离姐姐和周漾近一点。 姜蝶珍十五岁,一直幻想和漾哥哥结婚。 ——怎么也不会是,和景先生这种遥不可及的人。 刺眼的车灯,照亮冷寂的胡同。 她在白昼一样的亮光中,把脸埋进红肿破皮的手掌里。 姜蝶珍忽然感觉到,脊背上寒冷的感觉被驱散了。 她嗅到一股清沉的梅花香,混着男性的荷尔蒙,像苦艾一样涩。 盛纨已经被人架走了。 而景煾予站在她的身边,长腿靠在矮墙的短垣上。 月光阒静如水,冷香吐露,把他照得仙人之姿。 他穿着黑色羊毛衫,套在单薄的白衬衣外,领带都一丝不苟。 男人把西装都披到了她的身上,就这样陪她站在巷弄里。 姜蝶珍知道他冷。 她声音闷闷地。 想问他“为什么是我”,开口却变成一句“对不起”。 也许不该在那晚,走进那个四合院。 不该肖想,和他有其他的牵绊。 不该匆匆忙忙地摁下他的电话,找他求助。 愧疚像涟漪在心里扩大。 最后眼泪直接滚下来,也不愿意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脆弱。 被冻红的鼻尖却一点也不争气,呼吸声变得急促。 景煾予向她走近,身上裹着一层湿漉漉的寒潮。 他修长的手掌烙在她的背上。 轻柔地哄着她:“没事了。” 姜蝶珍现在才注意到。 他鼻梁上架着副半框金丝眼睛,衬得他更斯文俊逸。 他的嗓音很哑,没有白日里的冷冽倨傲,带着细微的鼻音:“有点夜盲,担心找不到你。” 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暴露弱点的他。 咬字生涩,但是语气却柔得一塌糊涂。 虽然他在轻柔拍着她的背脊,却并没有像那晚一样,用臂弯圈住她。 “饿吗,我陪你去吃饭。” 姜蝶珍情绪缓和了一点。 两个人并肩,从狭长小巷缓步前行。 她脚踝疼,又不想让他知道,走得很慢,却也亦步亦趋。 景煾予发现了。 因为她实在太像受了委屈,又不愿意告诉主人知道的小猫咪。 只垂着眼,在猫窝里蜷成一团,把小小的头埋进肚子的毛毛里。 他的眼瞳在月色下,明亮而温柔。 帮她拭去眼睑上薄薄的水光,揉了揉她微湿的发丝:“你啊。” “疼了要说,知道吗。” 姜蝶珍像个做错事,细白的手指捏着他的衣摆:“我会跟上你的脚步。” 景煾予什么也没说,淡然把她抱起来,“这样会快一点。” 姜蝶珍脸很红,紧张到,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 她垂着眼睛,睫毛黑沉,轻微扑棱着:“谢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她又小小声地补充一句:“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用一只手揽着她,帮她把眼睫上缠着的发丝,掖到耳后:“以后不会有那晚我们一起过夜的谣言了。” 他微挪开眼睑,藏起不为人知的思慕。 用怅惘的语气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卷进流言蜚语。” - 夜色很深,凉风疏疏地,从远方吹拂过来。 一家一家店面的各色光影,明暗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晕黄的暖色光,透过落地窗。 惠泽地撒在门前,照亮青灰色石板。 细弱的青苔在冰下生长着,被行人踩过,又倔强挺立。 两人路过一家旗装的妆造店,已经濒临关门时分。 琳琅满目的各式衣架,还整齐地挂放着繁复的古风衣服。 有三三两两的外地小姑娘,在里面卸妆打闹。 门口是她们的男朋友,抱着羽绒服站在台阶下,闲散地聊着今天的旅游见闻。 她在景煾予怀里,仿佛也融进了冬末北京平凡的幸福里。 一点也不突兀。 这里还有唱着民谣的小酒馆,里面的音乐是有节奏的鼓点。 随着明灭斑驳的光线,飘进两人的耳朵里。 是Tunji Ige的《ima artist nt a scialite》. 两人异口同声,一起说出歌名。 气息暧昧,对视的时候,脸烧得厉害。 姜蝶珍才想到,没有问过他的职业。 她有些孩子气地介绍,自己也想当一个艺术家。 景煾予听了,说想当一杯酒。 他被她问起理由,淡笑着说,“艺术家不应该喝酒,才有灵感吗。” 她一直为喝醉后,闯入他半掩着的四合院羞耻难当。 他身上蕴着浮动的冷香,气息温热,只说想做她灵感的来源。 那一刻,姜蝶珍忽然觉得和他结婚或许也不错。 这一瞬间的念头。 被暖融融地,弥散在空气里的面食味道消减了下去。 “这家店我常来。” 他感觉到,姜蝶珍稍微靠得他紧了一点。 在他臂弯里,探出眼睛往外望,眼睫上薄薄的水光也干燥了。 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手掌,搭在他领口处。 仿佛期待用温暖的食物,填满冷寂。 两人是在一家拉面店门口停下的。 门口的布帘黄底格纹绸,青茅叶染的黄色。 姜蝶珍也仿制过这种颜色。 中秋晒干茅叶,用幽蓝小火煎出汁,泡棉线,用山茶和榆叶浸染。 桦木纹路呈现鸢色,用树皮和檀香灰煎汁。 因为上色困难,所以工序繁杂。 景煾予听她讲完,说这幅画是笠松紫浪的木刻版画《岚山武藏》。 是几年前开业的时候。 被手艺灵巧的店主夫妻,复刻而成的。 “岚山是周总理留学日本,写下《雨中岚山》那座吗。” “嗯。”他接起她的话茬:“潇潇雨,雾蒙浓。” “——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 不知道那时候崇敬的周总理。 在日本学习先进文化,于雨后远望山色空濛,那种憧憬又渺远的心境。 和现在追逐梦想的自己,触碰到设计的边缘。 陷入光怪陆离的追逐。 也许同样,在渴求光明。 这次,是她掀开的面馆风帘,放得两人相拥进店。 默契地恰到好处。 仿佛这种搭配,已经持续了上百次。 面条在热水里,很香。 氤氲得人浑身寒气,一扫而光。 她被他好好安置在木椅上。 吃面的兴致,在暖香里越发强烈。 饥肠辘辘的。 但她还有一件事没忘,就是把肩膀上披着的西服还给景煾予。 刚才她蜷在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和耳朵尖。 来往那些人好像都在看他们。 她心脏,好像住着一只觅食的小仓鼠,不断刨着木屑。 好慌,有种「配不上他」的心慌。 那个人却只看向她,问她冷不冷。 这家店因为在皇城根,所以揽客手段十分雅致。 墙面上,是麻绳一点点搓成的细索,是茎叶的走向。 用小透明夹子固定着,呈现叶片状的拍立得照片。 姜蝶珍一个个看过去。 有考上梦想大学的学生,带着母亲来吃面,穿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紫色短袖。 还有带着生病的妻子来北京,完成攀登长城遗愿的夫妻。 甚至还有一起北漂,留言说四十岁之前在北京立足的小情侣。 她眼眶很热。 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无处着落的茫然,变得轻描淡写了起来。 再回头时,她在店里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那个人。 忍不住把疼痛的脚踝放下去。 她无措地站起身:“景先生?” 店主太太是个温和的女人,看见她挣扎,慌忙提醒:“小姑娘,阿予出去给你买药啦,你在这里等等他。” 她的丈夫也探头出来笑:“饿坏了吧孩子,马上热腾腾的面就做好了,你可以吃辣吧。” 姜蝶珍用卫生纸擦了擦桌子。 把景煾予坐的对面,也擦得一尘不染。 “可以吃一点点。”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意思,半眯着眼睛,俏皮又灵动。 “门帘上是用黄色和鸢色染的黄底绸面吗?” 店主太太笑着应道:“还有一味「缁色」” “紫色?”店主用大勺潇洒盛面。 一边疑惑地,拉了拉防雾气的口罩。 “是缁色啦。” 姜蝶珍点头:“明白了,是以米槠和浓茶为底色,成品淡黑为主,但在阳光下,呈现茶褐色。” “是我母亲传下来的掬织做法,你这小姑娘,好有灵气,一点就通。” “小予选择的女孩,哪有不好的。” “也是!” 里面传来碗碟的碰撞声。 店主夫人在面里放了一些香菜和细碎的葱花。 她笑吟吟地掀开布帘,从里面端出来。 “我们两口子,认识小予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姑娘来吃面。他啊,学生时代参加招商会,来这里吃过一次。帮了我们一个小忙,这几年都会经常来这里光顾。” 太太的发髻扎的很低。 她脸上有些风霜地细纹,但有种活在宠爱里的温柔。 静静微笑着,把放了超量泡椒牛肉的拉面,放在姜蝶珍面前。 “他喜欢一个姑娘几年了,我那次还八卦他,让他主动点呢。一个公子哥儿,哪需要避忌什么呀?现在果然把人带来了。” 姜蝶珍在筷篓里,挑选着筷子,闻言咬住下唇。 在热气朦胧中,她忽然丧失了所有勇气。 期待的心情骤然落空,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遮掩住她酸胀的眼睛。 被人夸赞成为他的唯一。 原来不对等的奢求,比剃刀还要锋利。 这种感觉。 像是脏兮兮的小狗,在雪地里被人抱回家,在暖意溶溶的房间里。 小口舔舐着热牛奶,还来不及开心。 突然发现了主人保留着,之前的宠物,留下来的玩具。 原来他心里,是有人的。 所以被催婚,才会让自己,帮忙挡住狂蜂浪蝶吗。 她的眼睫在白气里蒙上水雾,阖上张开,就消失殆尽。 “他喜欢的,应该不是我。我和他刚刚认识。” 正巧这时,景煾予从外面走进来。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怕她找不到他,会慌,于是加快脚步。 微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挡住眉锋的凌冽,显现出年轻男人的莽撞。 他手上捏着云南白药气雾剂和冰贴。 看见她安然无恙地静坐在哪里。 她正鼻尖红红地,用盈盈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景煾予的心,变得很软很软,走过去揉揉她的头发:“刚才没找到药店,久等了。” 「不要感动,那都是不属于你的感情。」 姜蝶珍很想这样做。 因为越被他妥帖照顾,越觉得空落落的。 待到景煾予端坐在她面前。 靠在墙上,微眯着眼睛,抱臂凝神休息的时候。 他静谧孤拔,宛如头顶岚山画卷下,深不可测的保津川。 谁能凭爱意,将岚山私有。 只需要做他身边,盘旋回环的那曲河流。 姜蝶珍咬住一个酸涩的泡椒。 不怎么吃辣的自己,任由酸辣的感觉,在舌尖蔓延。 她露出一个调皮的、猫咪使坏般的笑容:“我们一会儿去买樱花味的冰淇淋,好不好。” 第一次,她没称呼他,景先生。 07月光吻 后来两人结婚以后。 姜蝶珍偶尔也会想起,那晚提出,想吃樱花冰淇淋的任性。 她还不太了解景煾予,却对他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 在黑暗、疼痛、寒冷,没有着落的夜晚。 她却被另一种酸涩的心情牵绊着。 听说了景煾予有喜欢的女人,她心里闷闷的。 所以才用和周漾有关的樱花冰,和他博弈。 青春里,她对周漾的回忆,是在放学后的黄昏。 在古旧的北京巷弄中回家。 她坐在他单车后面,举着樱花冰淇淋,小口舔舐的经历。 已经朦胧了。 满脑子都是那晚。 清醒状态下,景煾予给她的那个宛如蝉翼和薄纱一样的月光吻。 就像现在,她还不知道景煾予的身份,却被他带进了一间漫天银杏的院弄里。 “你坐好,我给你上药。” 这里的银杏叶在院里铺了薄薄一层。 空气中弥漫着草腥味。 他轻车熟路地把她安置在院落中的石凳上。 景煾予半跪在地上,示意她把脚靠在他腿上。 两人宛如情人般亲昵。 “是不是很疼。” 他修长手指捂住她赤.裸的脚,并没有什么情.色意味地摩挲,充满怜惜。 月光下,姜蝶珍轻摇着头,温软笑着:“怎么不在店里涂药。” “感觉你不太开心。” 他一副禁欲的模样,专心地帮她喷药,用掌心揉着崴伤的地方。 男人袖口解开,衣袖皱褶弯曲,露出腕骨线条清晰:“会冷吗,马上就好。” 她小口吞咽了几下,被他覆盖的那小块皮肤,滚烫得像要灼烧。 可是被烫,还是想要靠近他。 雪白脚掌搭在他膝盖上,恋恋不舍地,依偎着他的手指。 “我没有不开心。” 她小声说完,鼻尖和眼睛在月光下也是红的。 只有嘴唇发白,看上去很可怜的样子。 被店主太太,告知他心里有人。 她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你吃得很快,就像不想在那里久呆。”他低声说。 姜蝶珍反应钝了须臾。 她缓慢想了一会儿:“你不是在休息吗,你没看我,怎么会知道。” 他细致照顾她的时候,周围都是弥散的药味。 那人散漫垂着眼,帮她冰敷关节处。 轻柔地对着她的脚踝吹覆,呼吸掠过。 他说:“嗯。” 他细致地拆纱布包裹着,宛如装帧一个珍贵的宝物:“我一直在看着你。” 闻言,姜蝶珍垂着眼睛,无措到不敢看他。 她的慌乱,马上就被他缓解了。 “不光是买药,我还捎了半袋零食。” 他给她翻出来用纸袋装的,带着焦糖香味的糖炒栗子:“吃点热的,就不冷了。” 她之前就嗅到蔗糖和糖沙的味道,还以为是馋出了幻觉。 姜蝶珍接过来,手指在甜甜的流沙里掠过,拿出来一颗,剥出澄黄的果肉。 她用手掌拍了拍,拂走细碎的薄沙。 第一个喂给他。 那人也没打算用手拿。 就这样任由她递过来。 他的薄唇边,抵着颗热气腾腾的软糯栗子。 他半垂着眼睛吃掉了。 舌尖和她的手指接触,含着一点。 她蹭到了温热的软湿,微痒缠绵,把手缩了回去。 他一点欲都不沾,注意力在帮她套上兔毛袜子上,没有趁人之危,撩拨她心绪的意思。 姜蝶珍手心却潮热了会儿。 她望着远处昏沉的夜雾,尝试着平复心跳。 包扎好了脚踝。 她能勉强撑着走动。 刚挪几步,又回到他温热的怀抱。 他抱着她,穿过一扇扇屏风和刺绣。 来到温暖的房间。 姜蝶珍这才发现。 这里放着很多瓷器,木雕,之类的古董,架子上全放着黑胶和收集的电影。 厢房被改造成了一个大型的放映室,这里开着暖气,舒适干燥。 景煾予没有卖弄珍藏,她也没问。 艺术家的心思,已经没有在艺术上了。 她被英俊的男人迷住了。 景煾予担心她口渴,去冰箱里选汽水。 他的手指在樱花味上顿了顿,拿了薄荷叶苏打水。 他回来才注意到,姜蝶珍的眼睛长在他身上,连手上温热的栗子都忘了剥。 “你也一直看着我。” 他话音刚落。 姜蝶珍软软的声音,就传进他的耳朵里:“那我们互相扯平了。” 景煾予给她找来了一个小毯子,搭在膝盖上,只说一起看部之前没有看完的老片。 姜蝶珍漂亮的眼睛弯着,觉得他会选「花样年华」或者「苏州河」 这样的气氛才最粘稠,可以在紧靠的温度里,谈论一些虚无缥缈的爱情。 就像毕赣的那首诗:“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两个人被电影屏幕,模糊的光影照着。 最后选定观看的,是一部2004年法国的电影《艺术桥》。 窗外的银杏树。 金灿灿的构成部分,被风分解成很多个小精灵。 它们都安恬地躺在窗棂上,装裱点缀在两人温馨的画卷里。 景煾予和她一起,搭着一个毯子。 他漫不经心地低垂着眼眸。 电影青蓝的冷光,照在他的喉结上,看上去像起伏的雪山。 让人想要,用薄荷味弥漫的唇齿尖,舔舐雪山做的喉结。 姜蝶珍在空镜头前发呆。 她小声问他,为什么没有同意她的微信。 “忙了一天,有些迫不及待,想等着你面试结束,去找你。” 他有些倦,眉骨抵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她纤薄的脊梁,是他温暖的港湾。 “我家里那边事儿多,我怕他们找你的麻烦,于是提前拜访了你的父母。” “姜教授风骨铮铮,清白了一辈子,不能被人情世故压弯了。所以我等了一天,也不算程门立雪吧,是我自己心思不纯。” “什么资源我都有,不用担心盛纨之类的骚扰你。” “这个院落你喜欢吗,我只占了两间厢房,平时也不常来。” “上午在找人整理干净,用来做你设计衣服的工作室好吗。” 电影里。 卢浮宫旁边的艺术桥上,满是爱情锁,远处塞纳河的光影,在两人眼睛里浮光跃金。 光影明灭,只留一束月光。 这里比十六岁教室里暖橘色铺满的黄昏,还要温馨。 姜蝶珍慌乱中触碰到他的手指。 两个人肌肤紧挨着,清淡薄荷苏打味道,荡漾在两个人周围。 “你家里人问我对你是什么心思,我郑重地对他们说起了结婚。” 他懒散地往后靠,臂弯松弛地搭在沙发上,她的长发丝挠着他的指尖,痒痒的。 “真不是临时起意。” “傍晚的时候心思很乱,总觉得这么草率,像是在欺负你。” 电影结束了,房间里安静地厉害。 他的嗓子很痒,想要点燃烟草,在青蓝火焰里缓解沉默。 但是她还很乖地坐在他怀里。 姜蝶珍没有说话。 她没有想过,他居然会对她负责到这种地步。 两人凑得很紧,他几乎能看见她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薄薄的皮肤下,和她一样像受惊的小兔一样乱跳。 “很为难吗。”他低咳了声,有些哑。 姜蝶珍咬着下唇,手在绒毯上揉捏了几下,很乖,像小猫踩奶。 “结婚.....多久.....” “两年,怎么样?”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嗯?” “就是我需要履行什么义务吗。” 姜蝶珍的眼睫扑棱着,眨巴出来一点点迷蒙的水汽,心口很酸酸涨涨的。 她认定被他这样对待,是为了帮他挡住狂蜂浪或者家里的催婚。 直到他真正喜欢的人,愿意和他在一起。 景煾予没察觉她那些弯绕心思,懒散的笑着:“那你有空陪我去玉渊潭那边,看看我姥爷吧。” “只有这个?” “那天晚上的事,你觉得舒服吗。” “哎你干嘛。”姜蝶珍耳朵一下烧起来,唇角绷得有点紧,腿上的绒毯布满褶皱:“不许想那个!” “那一周一次怎么样?” “我怕疼。”她眼睫受惊颤抖,呼吸都乱了,有些慌地往他身上蹭:“一个月一次!” 他低沉笑了一声,带着笑意说:“嗯,成交。” “姥爷多疑,到时候你可能要演一下。” “怎么演呀,”她乖巧看他,坐姿规矩极了:“示范一下呀。” “比如,亲我。” 他刚说完这句,手机屏幕亮了,在茶几上震动起来。 她趁着那个人去看手机,下意识和他拉远了距离。 刚才类似调情的氛围,就好像初春时堆的雪人,被烈阳烤化了。 他并没有回复,拨了静音,随手灭掉了屏幕。 姜蝶珍脸很燥,想要逃跑。 她的手腕被他拉住。 那人浑身透着一股倦懒劲儿,唇角含笑:“你躲什么?” 姜蝶珍的情绪已经变了。 手机的亮光以后。 她就像火车匝道上贪玩的小孩,在预警声中,茫然无措地站好。 刚才的悸动消磨殆尽。 只剩下,她在两年后要退出的空虚。 “刚才是谁的消息。” 明知道不合时宜,她还是问了。 “朋友。”他回答得很淡,不在意的样子。 “这样呀。”姜蝶珍静了一下。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竭力伪装得不那么失落:“这么晚了,看起来很关心你。” 景煾予应了声。 他没觉得贺嘉辛那群人,有多关心他。 他看见姜蝶珍眼光垂下来,有种不想让他看见的委屈。 就好像两个人相隔的很远的不是距离,而是心。 他想起了她那晚叫错的名字。 想起她挂念的漾哥哥。 他的唇角忽然弯出了一点自嘲的笑意。 “我们要是有天没在一起,就一起去吃樱花冰吧。” 景煾予在黑暗里,微凉的手指,骤然蒙住她的眼睛。 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落寞。 他的声音有点哑,混着笑。 男人很轻地吻在她的唇角,就像蜻蜓点水:“我给你最后一次认错我的机会。” 那晚喝醉了。 姜蝶珍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认错过他。 月光下,他的指节有点薄荷味的潮湿,还沾着清淡的药味。 让她依恋的温热,带给她安心的气息。 完全没办法当成另一个人。 她的睫毛,在他的手指尖扑棱。 就像有一只蝴蝶,被他禁锢在黑暗的掌心世界里,撒下闪粉,在到处乱撞。 这个吻真的很轻,就像雾笼在小小翅膀上,带来一点濡湿,然后烟消云散。 他松开她,摸索到一只老旧的轮轴打火机。 “扑哧”。 景煾予没用桦木,就这样点燃了烟。 就像她心有所属,原来不是不可以将就。 用拇指和食指捻住,走到院外。 他踩碎跌落的银杏叶,就像走过一个秋天。 原来心里有一个人。 只是一分钟不见,也如隔三秋。 景煾予的手机亮了起来。 在刚通过的好友申请上。 有一句姜蝶珍害羞又认真的话。 “没有认错过。” “我答应你。” 黑暗的房间里,她细弱的手指还在发抖,却带给那个人,一场面红耳赤的纵容。 08静水流 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幻觉。 跌入黑甜梦境之前。 姜蝶珍最后的印象是那个人的手指。 白皙,修长,宛如白玉,轻柔地覆盖在她的唇瓣上。 那人在黑暗中,笑了一声:“还想亲你。” 感觉到她睫毛的颤抖。 他又语气暗哑地哄她:“不忍心欺负你了。” - 正式工作是在下周一。 这几天,姜蝶珍都在倒腾她的工作室。 本来她构想的墙面是青绿色,落地的窗帘是白纱幔。 第二天,他的助理池铭,就带来了专业的金牌室内设计团队。 采用水墨晕染和淡彩做基础。 家具和灯罩,都使用青绿矿灰的浓厚色调。 墙绘使用了宋代的著名山水画,江帆楼阁、茂林远岫、溪山行旅。 工作室各处的色调清润,舒适。 他那些名贵的古董,都被妥善安置在她青绿色的小天地里。 黑胶和碟片,也有被她这个新主人好好保存。 放映室里。 在暖光的照射下,一抷薄荷安然生长着。 她想要永远记住那天晚上。 庭院中,他们搭建好了温室,疏落有致地种植着他全城找来的名贵花草,方便她做草木染。 带着朝露的植株,从首都国际机场空运过来,不到一天就爬满了花架。 仿佛昨天还是萧瑟寂寥的寒冬。 今天满园春色已经透着竹篱,冒出了尖。 姜蝶珍都没有怎么亲手操持。 舒适又安恬地睡了几天。 中途她去宠物店,看望了之前生病的拿破仑小猫。 小猫叫咩咩,肚子和脚有些杂乱的橘色毛。 它恢复了一些精力,小口吃完了她喂的猫条。 吃东西的时候,小猫咪在颤动着耳朵的绒毛。 姜蝶珍觉得心里甜甜的。 现在有着落的她,只想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宠物。 “我什么时候能接咩咩回去?” “可能还要二十天左右,需要留在这里观察一段时间。” 姜蝶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刚走出宠物店。 她接到了许帘琦的消息。 “我通过君恩的面试啦,看到了官方放出的录取函件上也有你的名字。我和你一个分支诶,真的没想到苏娜会选我,应该是我分享了做晚礼服视频,被她选中了。” “太好啦,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好紧张。下周一晚上,一起参加迎新仪式呀。” “好!” 回到工作室。 姜蝶珍认真研究了轻奢婚纱和晚礼服的缝制技巧和做法。 巨大的工作台面上,铺满了网格面料和软纱层。 翻开之前君恩的定制婚纱。 她看见了一件有数不清蝴蝶,点缀着亮片珍珠和钻石的粉紫色婚纱裙。 这是2017年春夏的款式。 她的手指触碰着铜版纸,光面印刷在手指拂过有一层薄雾。 想到景煾予说的订婚。 “如果我能设计出,以后结婚穿的婚纱就好了。” 很好,一切都很好。 只是那个人,没在她身边。 - 周五。 他的司机黎源和助理池铭,载着她,一路陪同,去了位于景山公园的宅邸。 今天北京限号1,6。 来接她的,并不是那天送她去面试的商务车。 看上去依然黑沉,低调,内饰奢华。 姜蝶珍今天穿着一件藏蓝偏灰的呢绒大衣。 领口上裹着一圈雪白的长毛。 她教养很好,在宽敞昂贵的车里端坐,体态袅袅婷婷,腰背纤薄又直。 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膝盖上。 这里位于故宫东北侧,雪中角楼耸立,安保程序非常复杂。 车辆一直畅通无阻,驶过汉白玉围栏和雕花红木层墙。 在明代麒麟和青石狮子的看守下。 驶入一幢复古雅致的平层前。 下车以后,池铭举着黑伞。 一路护送她,走进了宅邸里。 这里是大平层的构造,在北京中轴线上,毗邻故宫,所以没有高层建筑。 整个小区只有三十二户,全是四百平以上的大平层。 “姜小姐,小心地滑。” 池铭止住她前进的步伐,微蹲下身,替她整理了地毯。 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一边介绍着: “从六层到八层,都是景先生的房子,楼上是偶尔来人设置的商务会所,所以不会打扰到你们休息。” 听到他说「你们休息」。 姜蝶珍紧张地扶住墙面,陷入进退维谷的慌乱里。 池铭倒是温和地对她笑笑:“不用紧张,姜小姐,这里以后就是您的家了,算起来是我这个外人,应该小心翼翼才对。” 她探身进去,观察着这里的装饰。 整体构造是染墨灰和偏赭茶的颜色,家具都用实木。 淡雅的木质纹理,融合了现代的设计元素。 这里层高接近五米,空阔宽敞。 月下青竹,雪中金鱼,竹叶翻飞,凤高红尾游曳。 在醇厚的装修风格里,显得清雅舒适。 “姜小姐?” “你讲。” “景先生之前常年在国外,仲公实在是太思念他了。老爷子差人,在前厅那里安置了一个摄像头,想着景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仲公能观察到他的一举一动。” 池铭有些抱歉地提醒道: “如果您以后在这里住下来,还请在玄关到前厅这一小截路,那里在监控范围内,请您多加注意。” “姥爷会随时通过监控里,看着这里吗?” “我想,是的,而且他可能会观察你们的互动。” 池铭笑着,“您不用太紧张,他一点也不严肃,温和、爱笑,很好说话。我想他会非常喜欢您。” 恍然想起。 那天景煾予说,要在姥爷面前演戏。 姜蝶珍应承下来。 她理解,老年人太过孤独,就像她的外婆。 总需要一些情感寄托,想要离后辈近一点。 “您的房间是六楼的主卧,这里有单独的浴室、衣帽间,和私人书房。” 池铭把姜蝶珍带到门口。 姜蝶珍走进去,发现书房里装着的都是画册,服饰之韵的书籍,唐宋元明的刺绣纹样。 以及从江南书局拍下的丝线勾勒技法,“青蓝竹”的染法,色彩调就的方式。 “这里居然有非遗织锦的孤本。” 姜蝶珍欣喜地翻开线装本,上面介绍着宋锦纹样的「球路纹、万字纹、八大晕、龟背纹」。 “这些都是他为我准备的吗?”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池铭恭敬地说:“这里是他吩咐我,给您准备的卧室。但是这里没有缝纫机和工作台,我想,应该是景先生舍不得您过分操劳,回家了就好好休息吧。 他又领她熟悉了家里的餐厅构造,阳台布置,琴室,书房,各个浴室和走道,保姆间和茶室的情况。 “您可以在房间里稍微休息一下。工作室那边,等他们把后续装修完善好,会通知您。” “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姜蝶珍换好毛绒拖鞋,抬头问。 “景先生的行踪,是齐总助的职务管辖之内,我只是他的一个生活助理而已。” “对不起,多问了例外的话。” “没解决您的问题,应该是我感到抱歉才对,姜小姐,您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我想接下来,等景先生主动联系您就好。” 房间里,暖气开着,加湿器的白雾也在空气中弥漫。 她站在窗明几净的阳台落地窗。 故宫就在脚下,钟鼓楼和景山公园也近在咫尺。 这是童话故事吗。 外面下着雪,鹅毛般纷纷扬扬。 这里却宛如银屏金屋。 之前她和黄微苑,缩在怡升园的小房间里,一起看酸涩的青春爱情电影。 在夜里煮韩式泡面,购买临期的水牛奶,吃炸酱面和手抓饼也不亦乐乎。 一起打闹着,用各种颜色的浴球泡脚,敷完面膜,用剩下的水乳抹脖颈。 她从来没有想过。 有一天会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书架上有本亦舒的《灿烂的美元》。 「我不羡慕结婚,厌恶盛大婚礼,但是看到恋人旖旎缠绵,真会艳羡得伤心落泪。刚才在电梯内,一个小青年死命护着女友,生怕有人碰撞,咄,碰得坏吗?」 姜蝶珍的眼睛有点湿润。 她本应该满足的,可是现在却觉得寥落。 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被别人对待过。 想起来。 她已经接近一周,都没有看见那个人了。 - 周六下午,她在浴室里泡精油浴,吃着甜甜的树莓。 家里的酒柜琳琅满目。 她在众多天价藏酒里。 找到一瓶最便宜的白葡萄酒,氛围正好,可以重温《欲望都市》。 Mr. Big,他花了六年的时间和一段失败的婚姻为代价,才最终确认Carrie是他的the ne. 不过这也怪不得Big,谁让他是个“大人物”呢。 可是Carrie,却在和高级玩家对垒的过程中,心力交瘁、伤痕累累,又沉迷其中。 她在挑战和失败中,不断成为了更优秀又更真诚的自己。 姜蝶珍叹了口气,刚用蘸着泡沫的手指,抹干眼睑的泪痕。 眼角被精油刺激到,一直往外溢出,生理性眼泪。 她还没缓解过来,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 “姜小姐,您好,我是你面试公司的执行人事,我是温觅,官网可查,可以约您见见面吗。” - 这里是中式庭院改建的会客式私人茶室。 位于国子监街道里。 古风装饰,紫檀屏风用来做隔断,顶灯如月,明亮皎洁。 青翠的竹斋,在巨大的松柏掩映下,静水流深,雾气弥漫。 她比约的时间,提前早到了十五分钟。 但令姜蝶珍没有想到的是。 除了执行人事温觅以外。 还有一位穿着黛蓝和白茶交织,丝绸质地,披着羊驼毛披肩的女士。 坐在一旁。 看起来不苟言笑的模样。 女人静坐在旁边,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这个小姑娘,这就是「姜蝶珍」 是阿予选中的结婚对象吗。 眼前的女生,未免太过贞弱。 她像一朵欲放未放的白兰。被雪水浸染过,只会为没抢到心仪教授的选课烦恼。 并不像能勾引到景煾予,雪腻酥香,夜夜春宵的风情美人。 仲时锦稍微有些疑惑。 不禁怀疑,她今天检查的目标,出了差错。 “你们好,我叫姜蝶珍。” 姜蝶珍带来的伴手礼,是景煾予准备好,放在家里的橱窗上的。 是一对景泰蓝的瓷瓶,上面有四色缠枝莲花。 “我姓仲。” 女人声音威严,缓又沉稳:“我想,我需要告诉你相关的规矩,现在由温秘书为你介绍。” 但是奇怪的是。 温觅并没有和她讲述任何公司有关的事情,反而聊了仲家的情况。 那些繁复的人名和旁支,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 “姜小姐需要从第一条开始记:【仲云泽,是君恩掌管腕表,精致器械的分支。】” 原来君恩会给第一次入职的员工。 培养这么详细的品牌发家史吗。 姜蝶珍深吸一口气,随即对答如流。 这些她都翻阅过千百遍,背得滚瓜烂熟。 “我很喜欢这个公司。之前读书的时候,就一直翻阅君恩的详细资料。” 仲女士听她讲完,满意地点头。 温觅在她示意以后,接着交代道:“光有公司的还不够,你必须要了解其他的礼仪。” 服务生把热气腾腾的凤凰单枞呈上来。 空气中弥漫着檀木和橙花的甜味。 【你的名字、发型、服装、妆容,都要更改。聚会时,必须穿长尾礼服,要保持妆发,和身体卫生的一尘不染,从而体现高贵与细致的生活品味。用餐时要注意礼仪,应该选择配套定制的珠宝和礼物,表情也不能过于夸张。】 最后细致到,【进门应该迈哪只脚,翡翠佩戴的方式,收礼时偏好的茶品。】 姜蝶珍越听越奇怪。 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一对一的工作培训。 而是嫁入豪门之前,提前被夫人一项一项地教授家规。 就在她有些茫然之时—— “她不用学任何规矩。” 他笃定沉稳的声音。 从远处逐步渐近,嗓音带着微微的磁性,让她的耳根酥麻。 那个人,来了。 景煾予步伐很沉。 他今天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服,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她是我选择的合法妻子,不是被你们规训的下属。” 他坐下来的姿势闲散,且和她并肩靠在一起。 衬衣袖端,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雾面陀飞轮的袖扣,闪着清沉的光。 光线笼罩在姜蝶珍一个人身上,是偏爱。 景煾予当着仲时锦的面,坐在姜蝶珍身边。 他修长的手指,覆盖在她因为紧张汗湿的手上,让她无端觉得安心。 男人握紧她的手,撑住她的肩膀。 眉目宛如门前凛然傲立的雪松,清逸卓绝:“我在呢,别紧张。” 窗外,夜风掠到面颊上,寒冷带雪。 两人身高和体型差很大。 他的坐姿,正好悉数帮她,把冷风挡了彻底,只带来浮着乌木沉香的暖意。 “她只需要听我一个人说话,和我平等交流,她喜欢做的事,就是规矩。” 他俩的眼中,此刻仿佛只有彼此。 坐在对面的仲时锦,抿了一口凤凰单枞。 女人眉眼带着细纹,嘴角微微上扬。 垂眼看着景煾予帮纤弱的女友,理好兔毛围巾的样子。 「一个小青年死命护着女友,生怕有人碰撞,咄,碰得坏吗?」 姜蝶珍垂着眼睛,围巾掩住苍白脸颊上的冰凉红唇。 黑色发丝被风吹得荡漾,宛如水波里的青藻。 她比那盏价值不菲的景泰蓝瓷器,看起来更加易碎。 “碰得坏吗?”仲时锦想。 「平等交流?」 雍容贵气的女人,伸出手指,叩了叩黄梨木做的茶桌。 “煾予,你没告诉过她,你在公司的身份吗?” 09惊雪枝 景煾予没心思解答她的疑问。 谁都能猜测出,他根本无心在姜蝶珍面前炫耀。 他连婚前财产约定协议,都没逼她签。 没同意她微信那天,他在外面忙了一天,手机都没时间看。 那天,不就是把她的名字,加在他送她的那套四合院里吗。 景煾予抿直唇角,不笑了,就这样淡然和仲时锦对视着。 仲时锦暗中揣测。 他散漫惯了,想找个人玩恋爱游戏。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景煾予有天厌倦了,自然会不了了之。 现在她插足,倒有些揠苗助长的意思。 反而适得其反,使他们更加情比金坚了。 “仲女士没给我什么压力。” 姜蝶珍眼睫垂着,感受到那个人的呼吸在她附近,专注凝视她,听她讲话。 她安心地继续讲。 “刚才她给我了一张黑色卡,说是君恩的公司员工都会有,算是工资卡,用来购买喜欢的材料或者带来灵感的物品。” 景煾予撑着下颌,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张卡。 男人忽然弯起唇角闷笑了一声。 他用手指抵住鼻息,高挺锋利的鼻梁上落着阴影:“这样啊。” “所以是公司的员工都会有的吗?” “嗯,是的。” 景煾予心情很好,他眼睛狭长,不笑时带着挑衅意味。 这次看向仲时锦时,他的眼光很深,充斥着感激。 感激她,帮他保护姜蝶珍,保护她的天真。 卡里有五千万,甚至更多。 黑色磨砂的卡面,被女生的体温氤氲出一点薄汗。 她浑然不知,以为是每月五千的实习工资卡。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日光下闪闪发亮的海面。 满心都是对即将要入职君恩的期待。 “好好保存啊。”仲时锦提醒道。 她裹了裹披肩,不禁嘴角上扬。 她第一次,成为了倨傲散漫、和她隔膜很深的儿子,所谓的同谋。 这样下去,她和他的关系,也不至于沉淖难清,稍微缓和了一些。 姜蝶珍不疑有他,礼貌地对仲时锦表达了感激:“您亲自把这张卡送给我,还教授了我很多关于君恩的知识,让我在周一的员工入职培训,不至于出错,实在太感谢您了。” 「这么乖的吗」 仲时锦差点被茶水呛到。 女人咳嗽一声,恢复波澜不惊的神情,温和道,“应当的。” 景煾予喉结滚了滚,不急不缓地,推出那对景泰蓝瓷瓶。 他面容英戾,手指轻碰着茶杯。 他看向姜蝶珍,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特殊。 “这是我妻子给你们准备的礼物。你们收下后,也应当对她表达感谢。” 这瓷瓶是乾隆年间的。 青花鱼在莲花藻纹中畅游的纹样。 在澳门中信拍卖会上2013年春季以两千万成交。 景煾予亲手打包好了,让她做礼物带去送人。 他不舍得,让她吃一点点苦头。 她碰壁,受伤,被欺负。 于他都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 “小姜同学,欢迎你入职君恩。” 一旁的执行人事温觅对她笑,温言细语地说:“我的办公室在21楼,就在你们楼上。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尽管来找我,我在公司主要管理职员的升迁解雇,调离和分派,平时会直接按照仲女士的需要调遣员工,请多多指教。” 姜蝶珍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了太多。 仿佛景煾予的出现。 料峭冷风散尽,春光到处,梅英初绽。 她口中苦涩的凤凰单枞,都变得甜润了起来,唇齿流香。 虽然那人没讲。 但姜蝶珍已经隐约猜出几分。 其实这段时间妈妈联系过她几次。 她隐隐约约揣摩到。 自己可能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之前父亲的职称评定,模糊地略过去了,只说一切顺利。 身为一级演员,只偶尔出演话剧的妈妈,声音里也带着浓重的担忧,说很怕宁宁会成为别人的金丝雀。 姜蝶珍一直在象牙塔里呆着。 第一次有了“试上高峰窥皓月”的孤勇之感。 搜索景煾予,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结果。 盛纨都不敢撼动他分毫,封希礼一个电话都不敢打进来。 眼前的人不简单,姜蝶珍没办法用那些儿戏的情爱来肖想他。 哪怕有那个浪漫的应许之夜,她依然觉得和他咫尺天涯。 - 仲时锦是被助理和司机一起接走的。 这里堆山凿池,古楼雅阁,只剩下她和景煾予两个人。 茶室里,钿筝无闲休,演奏着《声声慢》,余韵悠长。 “好久不见,小艺术家。” 景煾予语调上扬,侧身揉着她刚洗过,有些蓬松地长发,“去澳洲参会,下飞机我就回来看你,够意思吧?” 他踱步走到刚才仲时锦坐的地方,身上冰山木质香的味道,潺潺地落下来。 他和姜蝶珍对视着,带了一些笑意:“还住得习惯吗。” “嗯。”姜蝶珍咬了一点点唇角,躲开他的眼神:“我想要看一看订婚协议。” 景煾予盯着她看了一瞬,随即神态松散地笑起来:“想嫁给我,这么急啊。” “你别闹我。”她的心里莫名发软,有点委屈,所以声音颤抖。 “这几天,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哪里都没有去。我担心离开以后,你回来找不到我。” 她连给他备注的名字,都不敢换。 连予哥,哥哥。 她都没办法叫出口,心思千回百转半天,还是生硬又陌生的景先生。 更别说遥不可及,又显尽亲昵的“老公”。 那个人坐在她身边,手机一直在响着。 每天数不胜数的人来找他,给他发消息,和他交流。 可她什么也问不出口,只剩下静静的等候。 如果不是他提出的订婚协议。 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和妈妈忧虑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又怎么能不委屈。 非要她掉着眼泪,去争抢,比赛吗。 她根本不知道他去澳洲,参加什么展会。 他在外面衣香鬓影,和别人觥筹交错,随手豪掷千金,接受所有人的膜拜。 她蜷在家里等他。 等他干什么,回来和自己睡觉吗。 姜蝶珍心很乱,脑袋也乱。 她定下一个月一次。 不过是,怕他没有节制地得到她的身体,会厌倦而已。 女生心思千回百转到这个地步。 一想到他会和其他美艳的女人,穿梭展会现场。 肯定不想在她的身上发泄欲.望了。 原来她还是很想,很想让他触碰自己,像小猫一样想去蹭他的手指。 伴侣不就是相互取暖,相互依偎吗。 婚姻真的很奇怪,把不熟悉的人绑在一起。 赋予最亲密的权利,却并没有规定要给予对方最深重的感情。 “你要是不需要我,就让我走。家里很空旷,晚上特别黑,我不开夜灯睡不着。” 没有凉透的茶水,还在散发出温热。 白雾如烟缭绕在两个人眼前。 她的眼眶有点潮,颜色很淡的虹膜水汪汪的。 她别开眼睛,声音有点颤抖:“景煾予,我没有喜欢你。” “一点点也没有吗。” 他把她抱到茶桌上,揉她微红发烫的耳朵尖,耳朵在黑发像白鸽翅膀一样支棱出来一小点:“乖,乖。” “一点点也没有,没有!” 那人英隽的眉眼胁迫着她,想要看她有没有违心。 她和他鼻息交融,缱绻又暧昧。 但她讲出的句子委屈极了。 “我才不要你负责,我不要你因为道德感和我在一起。是你为了躲家里人催婚,才找上我的。你不能对我这么坏。” 她被那个人抱得很紧,她尝试着推他,又推不开。 他一直在柔声哄她,低哑又慵懒,一副吃定了她的样子,夸她这几天在家里呆着好乖。 景煾予的怀抱好热,听她讲话胸腔会闷笑,唇角贴着她的黑发尖,像梦呓一样,轻柔地和她讲话。 姜蝶珍脸颊贴着他,清晰听到他的心跳,觉得埋在他怀里很舒服。 嗯,好像有一点点喜欢,一小点点。 - 婚前财产公证律师,姓徐,是业内大拿,在北京顶尖的律师团里,举足轻重。 他带的徒弟都已经著书立说。编著的教材,为业内权威。 他更是中美日俄四地持牌,心狠手辣,没有丝毫败绩。 他冒着大雪,拒绝了政法大学教授的挽留,从昌平那边赶过来。 一路抱着舍身赴死的想法。 因为仲景两家家族财产的公证,他们精锐团队都忙活了半个月,料想今夜并不轻松。 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他听到大雪积压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夜深雪重,时闻折竹。 徐老爷子和他的团队,已经做好没办法安然入睡的准备了。 刚走近茶室。 他以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小情侣,看起来关系非常亲昵的模样。 徐律刚准备,命令助理叩响门扉。 景煾予的半张脸,埋在灯月昏暗的光影中。 他轻微摇头,示意他们别敲门,不用拘礼。 男人注视着他们的到来。 他垂下眼帘抱紧怀里的人,修长的手指轻拍着坐在怀里人的脊背。 怀里的人,被绒毯包裹着,均匀又清浅地呼吸着。 他竖起食指,让他们噤声。 随即,景煾予很慢很轻地,用气声讲话,不想把她惊醒。 “她睡着了,之前不是让你们拟好订婚协议吗,我添上几条。” 他的怀里,姜蝶珍很乖的趴在他胸口,紧紧闭着眼睛。 她眼睫的泪痕已经干燥了,长长的黑发铺陈绒毯上,露出瓷白的耳朵尖,殷红的嘴唇只留了一小边角,像花瓣。 看上去睡得很安恬的样子。 徐老不敢多看。 他命令助理律师,拿出初稿给景先生过目。 “景先生,您讲。” “稍等。” 景煾予俯身吻了一下怀里人的鼻尖,把垂落在她脸侧的额发,拢在耳朵后面。 男人指尖很凉,流连在她温热的耳廓,就像雪线上融化的春冰。 让她从睡意朦胧中苏醒过来。 姜蝶珍虽然意识模糊,但还是把对方说的话,清楚地听到了心底。 “澳洲的国花是紫色樱花,我这周,去澳洲全款拍下了一个占地3623英亩的庄园。里面有51条私人公路,62栋建筑,还有一些雕塑花园,地下艺术馆,以及开满紫色樱花的人工天鹅湖。” “我现在把这块地,以婚前财产的名义,放在我妻子姜蝶珍名下。” 「这样她就能在冬天,也尝到樱花冰了吧。」 10雀衔春 后来,姜蝶珍还是在景煾予的怀里睡着的。 她睡觉认床,再加上对婚姻和工作的不安,睡一小会就会醒过来。 今天在他怀里,睡得格外安稳。 半梦半醒中,她感觉到自己被移动了。 恍惚中,听到了几声刹车的声音。 她被轻微的颠簸震醒。 姜蝶珍睁开眼睛,看见景煾予英漠的下颌。 对方紧紧把她揽在怀里。 男人靠在车座椅上,淡淡地阖着眼睛。 她吸了吸鼻子,往他怀里不安地动了一下。 那个人眼睫颤抖一下,但是没有睁开眼睛,宽大如修竹的手指,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他轻声说:“我陪你回家,明天再好好看协议,先睡吧。” 姜蝶珍在他的腿上呆不安稳,手指抓皱了他的西服。 想要换一个舒服的姿势,可是她又很怕打扰到他。 她想把手臂换到他的身侧去,这样可以揽住他。 这个想法一出,她的睡意消减了一些。 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口处,不安地在他怀里蹭动着。 可她好像忘了,那人是会有生理反应的男人。 窗外大雪皑皑,雪片如碎纸一样呼啸翻飞,但车里寂静无声。 连呼吸交织,都能分辨归属。 姜蝶珍的身上,有一种很清新的香味,和那天被竹叶和酒精蒸腾出来情潮甜香不一样。 是一种绵长丝滑,轻盈柔软的少女体香。 车里空调温度很高,绒毯蒙住她的全身,汗液从她的脖颈和耳背后散发出来。 他略微蹙着眉,眼睑掠过她纤细的脖颈,莹白脆弱,适合舔吻。 她像是热得狠了,呼吸间都晕出湿气。 绒毯往下掉。 她慌了,伸手去拉拽。 姜蝶珍柔软的腰腹,蹭着他紧实流畅的腿部肌肉线条。 一种奇怪的痒意从脊椎的边缘,丝丝缕缕地往心里钻。 她压到了他的领带,拉拽之间,逐渐勒紧。 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因为闷涨的感觉,逐渐绷紧,青筋贲张,危险有力。 “对不起,我好像压到你了。” 姜蝶珍头发有些乱,脸颊潮红。 她雪白的脚趾害羞地卷起来,长发铺成了一条丝绸般的黑色长河。 “姜蝶珍。” 他哑声叫她的名字,深邃的眼眸在黑暗里晦暗莫名。 她太白了,像那种没有见过天光的冰白,剔透到不知道危险为何物。 天真到不知道散播风情来引诱雄性。 但偏偏这种生涩又甜美的模样最为致命。 “老是这么主动,会让男人误会。” 景煾予呼吸很沉,他的眼睑下浮着清灰,眼睫黑沉。 看着她懵懂又慌张的眼神,倏地收起漫不经心:“睡得不舒服吗。” 绒毯掉落在了地上。 在车座间,铺陈起了一滩浅白棕的湖畔。 而他们在岸边,安稳并立,像仙鹤交颈,或者说,鸳鸯。 谁也没有去捡,两人的呼吸都是乱的。 “对不起,我怕刚才的姿势会让你不舒服,我一直压着你,腿一会儿就麻掉了。” 她根本没有往男女之间,晦涩暧昧的事情里想过。 和他碰一下唇角,她都会害羞很长一段时间。 于是,她紧张地继续动了下,拉开距离。 只剩下,眼前兀自被掐断神思。 在狠狠占有她的贪婪里,强行平复呼吸的男人。 窗外的景色往后退去。 长安街的天空被街灯映得黛青。 仿佛是黑色的深水,被不断倒入的七情六欲染成了模糊的颜色。 四九城的这片天。 多少人走到这里用尽一生。 景煾予从小习以为常。 甚至前些年,他家自愿上交了两套杂院的产权给政府。 坐在家中的后罩房,甚至能清晰看到,国旗在夜色里升起。 可他没办法用金钱和权势来诱惑她。 她啊,仿佛没有看过这个世界的阴暗,他也舍不得让她接触。 遑论交易,遑论施恩,遑论报答。 看着她这一幅很紧张又谨小慎微的模样。 他的心变得很软,没办法撒手不管。 景煾予略微靠着车背,脖颈被勒住的感觉和让他有反应的悸动同时发生。 “姜蝶珍。”他几乎和她鼻尖相抵,说不上气又有点宠溺:“你这样让我拿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闷在他颈窝里,碎又乱的刘海发梢戳着他的动脉。 “你不是睡不着吗。”景煾予松松勾了勾嘴角,“在我身上也认床?” 他把她拽到身前,用半只手臂环住她,伸手去探,掉在车座间的毯子。 须臾间,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挂过她的耳际。 她伸直了脖子,探出脸去看,任由那人微凉的唇峰,抵在她的额间。 “我不冷。”姜蝶珍靠紧他,抿着唇声音很细弱地说:“有你就不冷。” 景煾予的瞳孔很黑,被路灯晕得有很浅的一圈光,阴影下眉目锋利。 他语气却很暖:“盖好,舍不得你感冒。” 大雪覆盖在雨刮器上,瞬间变成冰凌,带来轻微的摩擦声。 姜蝶珍眼睫颤动着,她过了好久才说。 “其实在怡升园的家里,我从来舍不得开暖气。一个月太贵了,我舍不得问家里要很多钱。这样,妈妈会担心。” “每天都很冷,特别冷。虽然已经考试结束了,回我的小房子也会被冷得发抖。所以遇见你那天,我在学校待着,那里要稍微暖和一点。” 她刚说完,就感觉到景煾予动作很轻地抬手,示意司机拨动了劳斯莱斯的空调转轴。 不需要绒毯了,他也能把她裹进怀里,给予她温暖。 景煾予手臂上青筋蜿蜒着,冷白手指用力把她揽紧,不让她被回忆中的寒冷割伤。 “我没有很娇贵的。那时候房间很小,回家了我也在刷题。床头放着刘洪波和顾家北的雅思资料册,有的时候晚上太冷了,我就把这些书混着厚衣服压到被子上,可能稍微会暖和一点点。” “雅思考试,我刷了三次,才和姐姐第一次考的分数一样。做的衣服一直没有人喜欢,很晚很晚才卖出去。” 姜蝶珍的讲话闷闷地,发丝掠进了红唇里,说话有些磕绊。 “景先生,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有些人光是遇见就花光了所有运气,我遇到你也是。”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是被雾气笼罩着,像林中的稚兔终于鼓足勇气,眨着漂亮的眼睛,来外面觅食青草。 小兔忐忑不安,只咬小小的一口,还没咀嚼完,就红着眼睛重新逃回森林。 “你是上天安排过来拯救我的吗。” 姜蝶珍说完这句话,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她颤抖着从他身上爬起来,探身去吻他的冰凉的嘴唇。 这样会取悦他吗,她不知道。 因为景煾予并没有回应这个吻。 就像景煾予那句,主动会让男人误会。 什么误会。 他连紫色樱花开满的庄园,都可以不眨眼睛送给她。 连她的身体都不想触碰吗。 姜蝶珍脑袋很乱,她看不懂那个人深邃眼底的情绪。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 她感觉到那个人的手背,抵住了她的额头。 滚烫的感觉让被欲求操控的男人,瞬间清醒。 “好像有些发烧,季助理,麻烦您稍等把裴医生找来。” “好的,景先生。” “可是我还没有签订婚协议。” 她声音很柔,又带着浓重的失落。 姜蝶珍挣扎着,纤细的手腕被他用两根手指就轻而易举地制住。 “乖点,你发烧了。” “我不要那些,不要紫色樱花。” 她瓷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淡淡的粉色,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把他的领口也蹭得湿润,像一汪小小湖泊。 不需要金屋银楼来标榜安全感。 她能赚钱,可以养自己,可是在她的认知里,只有爱才是能够组建一个家庭的关键,不是利益相依。 但姜蝶珍从来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家,想要这种温暖的感觉久一点。 她很担忧有一天真的爱上他了,得到的只有虚空。 “景煾予,如果有天你不需要我了,一定要告诉我,我这个人很后知后觉,你不说我不会知道的。” 她像小小翠碧雀鸟扑棱翅膀,满心欢喜要送给他整个春日。 她不想待在金笼中。 更怕他不要她引以为豪的春意。 “你明天可以在我的怀里,签订婚协议。” 景煾予笑着,混着些鼻音。 他用力搂紧她,力气大得,仿佛她是从他的肋骨里生长出来,现在只是回归而已。 她发热的时候,嗫嚅着说了好多话,都是没有安全感的来回掰扯,都被他悉数回应。 “景先生真的是上天给予自己的小小恩赐吧。” 她湿润的睫毛倒扎进眼睛,她盈盈地闭上了。 姜蝶珍听到他柔声叫她小乖,哄她说他们已经到家了。 她在小区灯光青白的光圈和阴影中。 看到他乌黑眉眼,逐渐凑近她的嘴唇。 景煾予回应了车上,她没有安全感的吻。 他的呼吸干净清冽,眉锋眼瞳的走势堪称绝色,是让她不敢肖想的风月琳琅。 可是他亲了她很久。 感觉她的舌尖和脊背都彻底软的没力气了,才结束。 她软在他肩膀上,被他欺负狠了,嘴唇和鼻尖眼睛都是红的。 “下次会更久一点,再装晕的话,我也不会放过你。” 就像那只兔子躲过了枪眼的红点,被抱回了温暖的家里。 好像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一直待在他的怀里,倾听他永远没有疲倦的心跳声。 景煾予的臂弯稳稳地环紧她,手掌托住她的大腿,陪伴她进入安稳的梦境。 - 周日,她果然是坐在他的怀里,签订的订婚协议。 但是和每一对不情不愿地,被拉上谈判桌的闪婚小情侣一样。 两人最后还是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感冒了,你要离我远一点。” 姜蝶珍吸吸鼻子,手指拽着他的衣袍,发烧已经好了,就是喉咙有点痛,讲话闷闷的。 “谁规定的?”他笑着说:“我身体热一些,你贴着我,出些汗,好的快。” 哪有这种道理。 姜蝶珍没反驳,短促哦了一声,低头翻阅协议的初稿。 “你有没有和律师约定那种事啊。” “哪种。” “就是晚上一起....一起睡觉。” “每天相拥入眠,还要写进条款里吗。” “...还有亲吻。” “你昨天主动亲了我。” “是那种......”姜蝶珍脸色涨红,感觉热度一点没有消退,脸颊又滚烫起来。 “是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哦,那个啊。”他唇角浮着恣肆的笑意,不逗她了,只是促狭笑着:“小艺术家这么可爱啊。” “说好了一个月......一个月一次......” 她细白的牙齿咬住嘴唇,晕开一片紧张的浅白色。 “我不记得了,但我很清楚,当时说的一周一次。” 他说的散漫,垂下眼,眼睛落在昨天他吻了很久的唇上,一动不动。 “你答应我了一个月一次的。” 姜蝶珍眼尾红红的,惹人爱怜:“你还同意了,在一起两年。” “行啊,那我退而求其次,答应你一个月一次。” 景煾予把她搂在怀里,下颌耷拉在她的头上。 日光照耀在他冷峻的脸上,浮着细碎的光影。 他的声音很好听,宛如松风掠过山河:“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吧。” 他建议道:“我高中的时候,改装了一个赌博机器,我有全套的筹码,你要不要玩一玩。” “你只要赢一把,我就送你一个礼物。你输一把,就多和我在一起一个月,怎么样?” 景煾予说话自带一种蛊惑意味,就像纯净干燥带着尼古丁的烟丝,冷冽又让人上瘾。 姜蝶珍咬住下唇,垂眸想了一会儿。 徐教授的律师团和公证处赶来的人,都在楼下喝茶静候。 料想他不会诓骗自己。 “那最多十二次,封顶三年,不能再久了。” 她玩着他睡袍的系带,小声谈判道。 不能再幻想更久的,白头偕老的年岁。 因为两个人隔着天堑,最初的新鲜感消失殆尽。 会因为家庭和彼此,生出各种嫌隙和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后连对方在身侧也充斥着压力。 万一,他的正缘出现了呢。如果要靠争夺,才能守住他的心。 冗长的岁月,就成了桎梏。 姜蝶珍如此忧虑着,忧虑两人之间的差距,认定还不如短暂又淡淡的相处。 “行啊。” 他答得随意,好像对那一两个月没什么感觉,就是想撩拨她的心而已。 男人迈开长腿,把小毯子搭在她的腿上。 他从古董橱窗的架子里,翻出来一台小型的,类似水果机一样的赌博机器。 他扛着机器过来的时候。 膝盖不小心碰到了原木茶几,传来一声“嘎达”的响动。 景煾予有些不舒服地微微拧眉。 他的眼睛转向她,情绪又消减下去,冲她弯了一点唇角。 几乎是下意识。 姜蝶珍已经撇下绒毯。 她从沙发前站了起来,轻声问:“疼吗。” 那一刻两人对视了一眼。 她浅淡的瞳孔颤了颤,心脏密密麻麻地被酸涩的东西填满。 原来这就是关心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牵挂。 原来这就是婚姻的意义。 11套戒指 她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别开眼睛。 姜蝶珍之前没有恋爱经验,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亲密。 可她却格外地,懂得照顾和体贴别人,尽可能让周围人舒适。 景煾予的目光落回到她身上。 漆黑眼睛里带着很浓的情绪。 他很好奇。 她到底是在心疼他,还是只是礼节性地关心。 来日方长,有天能彻底走进她心里,真正地牵扯她的情绪波动。 到那天,她睡得迷糊时会下意识唤他的名字,痛了冷了知道躲进他的怀里,肯把一切都交给他,踏实地计划两人的未来。 景煾予缓慢地闭眼。 再睁开时,只剩下了一种趋于缜密的理性。 他什么也没问,行为举止也恢复成了,姜蝶珍熟悉的温文尔雅和矜冷。 可他又实在地,把她昨天发热时,说得不着边际的话,铭记在了心里。 其实,听到她用又软又轻的声音问他‘疼吗’的瞬间。 膝盖的磕碰和不能完全占据她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了。 陪在她身旁就好。 “是我不好。”景煾予放下机器,走到她的身边,几乎是半跪着帮她盖上了小毯子。 家里无疑是温暖的。 他还是担心她,会像昨晚一样发烧。 “搭上。”他摸了下她的额头,低头揉了姜蝶珍的头发:“关心我之前,先把自己照顾好。” “嗯。”她被他环着,抿了下唇,小声说:“早上中药很苦,我全喝完了。” “这么乖吗。”他说,“我还说担心你喝不下去,让怜姨煎药的时候放一些麦冬和陈皮。” 景煾予说完,看着几绺黑发贴着细白的脖颈,被夹在了她的睡袍和脊背之间。 于是他用手指松松拉出来,发丝还有她的体温和清甜的香味,细弱头发恋恋不舍地绕着他的指腹。 “觉得你会抱我。” 姜蝶珍被他做了这么亲密的事,一点也不抗拒:“所以想早点好,不想传染给你。” “我宁愿你少吃点苦。” 他英隽的五官近在咫尺,伸手搂住她,任她陷进自己的怀里。 倏忽间他反应过来,比起中药苦到肺腑的感觉。 她更不想让他染上感冒。 “是因为,考虑我了吗。” 他的呼吸重了一些,把她滚烫的小脸从怀里捞起来,凝视她的眼睛。 “这次感冒我也有责任,没有把你照顾好。” 景煾予盯着她看了很久。 他唇峰抵住她的额头,轻声叫她的名字,绕齿柔一遍又一遍,像在下蛊。 “姜蝶珍。” “嗯?” “前几天,不想欺负你,给你太多压力。” 他总要给她一些时间。 在思念「漾哥哥」的间隙中。 短暂地想起他零星好处。 不是吗。 如果施展迫近又危险的掌控欲。 万一让她害怕他怎么办。 “没有被欺负。” 姜蝶珍在他面前还是又乖又礼貌。 她眼睫很黑,扇了扇,很小声地说:“还有,我可以多喝一点中药。” 有客拜访的门铃响起。 怜姨恭顺地提醒他们:“景先生,姜小姐,徐律师差了人,在楼下等候。他们想问问,你们商议订婚协议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还埋在景煾予的怀里呢。 姜蝶珍紧张地一颤。 她慌张地探出头来,替别人着想道:“别让律师他们久等。雪下的这么大,昨晚已经留他们呆了一夜了,我们解决好了,就让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吧。” 收了钱,理当受他调遣。 《资本论》的第一页,就概述劳动力的使用价值,是创造比自身大的价值。 景煾予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怜姨,他听到了。 他眼尾双眼皮的皱褶狭长,有些不怒自危的危险,可是笑起来又特别蛊惑。 “嗯,都依你。” 景煾予把裹着小毯子的她抱起来,臂弯把她搂得稳当。 两人在赌博的机器面前停下。 她坐在他的怀里。 景煾予抬手把玩着筹码:“概率我调过,保证了两方平等,我先试一把给你看。” 投入游戏币,伴随着欢快的音乐声,屏幕亮起五光十色的彩灯。 那个人,万顷地皮,都能眼睛都不眨地买下。 明明拥有一副好皮囊。 出入外汇金店,霓虹赌场,在各国博览的拍卖场上,豪掷万金。 他却拿着市井到极点的赌博小玩意,带着顽劣的笑意,握着她的手,放筹码。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和这个扯上关系的模样。” 姜蝶珍看着他冷白指节,在操纵柄上娴熟来回:“怎么会操作地这么熟练呀。” 他答得轻描淡写:“早些年,我爸下面的人查抄一个大型地下赌博聚集地。是顶层复式豪宅改建的非法赌场,有显示屏和标准制服荷官,最后全部查抄捣毁,场所也封禁了。我那时候在英国读书,有些百无聊赖,改装了几台机器,都闲置着,没怎么碰过。” 这样哦。 姜蝶珍嗯了一声,专心看他操作。 “担心我?” “什么。” “担心我违法乱纪?” 姜蝶珍眨了眨眼,安然地靠着他,稳住心跳。 她嘴角弯着幅度,轻柔摇头:“就是想了解你。” 景煾予指节微凉,带着粗粝的薄茧,摩挲她细嫩的耳朵尖,淡声道:“我宁愿被你担心。” 男人敛住笑容,尾音很轻:“如果感情也能靠赌,赢来就好了。” 姜蝶珍没有听清。 小乖的注意力已经被机器吸引了。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机器哗啦啦地吐出筹码。 要不是她柔软的腰腹,被景煾予单手桎梏着。 姜蝶珍一定站起来激动拍掌。 “太厉害了,你怎么一次就赢这么多!” 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在笑:“想试试吗?” “嗯!”她激动地猛烈点头。 机器的光晕在姜蝶珍的脸上浮动掠过,一圈又一圈,像霓虹。 让她脸上那抹的让人垂怜的淡粉色,有种开到茶靡的秾艳之意。 十二个筹码。 姜蝶珍很认真地再次数了一遍。 “开始了,你要是输给我十二次,要多和我签一年。” 景煾予垂着眼睑,笑淡淡敛住,半张在阴影处的脸,藏着有些趁人之危的顽劣。 他垂眼低头看她,明明是耳鬓厮磨。 他却无端感觉到,一丝意兴阑珊,不想给她设陷阱。 “姜蝶珍。” 他的声音有些隐忍克制,说话声音也变得哑:“你自愿的吗。” 他的提醒,让跃跃欲试的女生有些紧张:“自愿的。” 她能感觉到对方呼吸滚烫。 在咫尺之遥,撩拨得她心尖发痒,但又不迫近。 “嗯!我们开始吧。” 姜蝶珍扯了扯对方的衣摆,煞有介事宣告道:“我早就准备好啦!” 第一圈,输了。 第二圈,输了。 第三圈,输了。 姜蝶珍慌了,她把手覆盖在对方修长干燥的指节上。 她的声音有轻微的失落。 “怎么会这样。” 女生示意他:“这次你帮我投,我不信这个机器,概率会一直这么低。” 那人握着她的手,一起拿起游戏币,“输了算谁的?” 他步步逼近。 明明覆手云雨,却一点投机取巧的办法,都不肯告诉她。 “我的。” 她紧张地盯着屏幕,细白的手指双手合十:“拜托让我赢一次吧。” 第四圈,也输了。 那人像是得逞了一样。 他在她耳畔笑了,嗓音又蛊又恶劣:“这个玩意儿,连我的都不听,能怎么办?” 输到十一圈,只差最后一次。 姜蝶珍被迫用上了,之前都没有用过的手段。 刚把游戏币投进去。 她从他怀里撑起来,手扒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拉着他的下颚弧线,很主动地把唇覆盖在了他的唇边。 她没有章法地胡乱亲他,和他鼻尖相抵。 那人细长双眸,乌黑的眼眸。 从一开始的错愕,渐渐地眯上了。 像是不堪那冷光,照得扎眼一样。 她啊。 被逼无奈学会色.诱他,也不愿意多陪他一个月。 是这样的吗。 第十二圈,她终于赢了。 “勾引荷官,是获胜的手段。”姜蝶珍笑得很甜。 “你一直遵守规则,我是自愿徇私。” 景煾予在泠泠青蓝的喝彩光晕中,抬起手指,捂住眼睛,肩膀颤抖,像是笑了。 苦涩,兴许是她喝了很多中药的缘故。 他讲话混着一些鼻音。 刚才笑得狠了,又抵住唇咳嗽。 “哪有勾引,我倒觉得这个吻,才是最珍贵的筹码。” “好开心,赚了好多。” 姜蝶珍有些欣喜。 她看着吐出来的筹码,眼睛里恋恋含光。 景煾予看见她天真的笑意,思绪没什么边际地想。 如果她真的,比那天她说过的一点点喜欢,稍微多一点的话。 像她的漾哥哥,被她放在心里,挂念的话。 她一定会愿意输十二次。 一定愿意多在他身边一些时间。 他的心脏恍若有把钝刀在割。 被她主动吻了,被他的天真小雀鸟,献上甜蜜又柔软的唇。 原来,会如此失落。 她雪白的锁骨近在咫尺。 他恨不得威胁她,噬咬她,含着锁骨薄薄的一层皮肉,一遍又一遍地烙印下痕迹。 让她恐惧,让她忐忑,让她患得患失,让她没他不能活。 一切都没有发生。 “恭喜啊。” “是幸运而已啦!” 景煾予恢复成了那副掌控全局,又理智循礼的模样:“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你赢了,是应该庆祝的成就。” “是你让我赢的。” 姜蝶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刚才亲吻了眼前的人,才获得胜利的伎俩,只觉得一点薄薄的羞耻。 她的脸红了,任由对方抵住她的唇角,轻轻摩挲。 “我说了你赢一把,就送你一个礼物。” 话音刚落,他的手指抵住她的后颈。 男人唇齿尖干净冷冽的薄荷味道,从舌尖接触的地方,灌进她的呼吸。 景煾予的吻汹涌而激进,刚才捏住筹码的修长手指,搭在了她的下颌上。 没反应过来的女生。 慌乱地,被抵在掉落在地的毯子上。 她细白的手腕无措地耷拉着。 汹涌的吻,吞没了她整个细碎呜咽,宛如一场激烈的飓风刮过。 她丧失了所有感知,只留下和他的唇齿厮磨。 就在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 姜蝶珍感觉到,手指传来一点微凉的痒意。 流光溢彩的戒指,被那个人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所以,你要不要嫁给我?不是订婚,是结婚。” 男人覆在她头顶,遮掩住天光。 只剩下一层模糊又好看的轮廓。 让姜蝶珍,没办法清晰地看见景煾予的神情。 靠赌来得到的钻石戒指,已经足够刻骨铭心。 就在她心脏很软,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姜蝶珍的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来电人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 是【周漾】 ——那个她睡在他身边,也模糊叫出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