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香》 第一章 祥宁二十一年,初夏清晨,万丈霞光染地。 江府门口停着一辆朱红的马车,江夫人站在马车前来回踱步。 她看到江神聆打扮妥当出来了,甩着袖帕招呼道:“还不快些过来!你再耽搁片刻,受邀去赏花宴的贵女里,就属你去得最迟了。” 江神聆缓缓走来,玉纤香动,桃花潋露的眼倒映着彤云。 双眸凝向母亲,无声地递着愁绪。 “昨日还高高兴兴地挑着头面,今儿个是怎么了?”江夫人嗔怪地睨了她一眼,在她耳边细声说,“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召我进宫小叙。娘娘说了,你是她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别人比不过你。” 说着,江夫人把江神聆往马车上推。 江神聆赖在原地,任由母亲催促也不抬脚踩马凳,“娘,别人比不过我,可在殿下心里,我比不过别人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江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往日女儿明艳开朗,此刻却像被骤雨打过的海棠,悻悻地垂下了粉颜,“好事将近了,别忧心忡忡的。” “太子妃的位置江家盯了这么多年,殿下喜欢什么便让你学什么,耗费这么多银两、人情,事到临头了,你要退却吗?” 江神聆低落地“诶”了一声,终于还是上了马车。 马车的帷帘落下,江夫人跟着马车走了几步,叮嘱道:“皇后娘娘叫你去问话的时候,你别忘记了怎么答话!” 江神聆对着纱窗敷衍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记得,但不会这样做。 橘色的霞光笼罩长街,车轱辘缓缓往前。 江神聆抬手揉向胸口,隐约还能感到一丝残留的沉钝病痛。 恍然间,她看到前生的自己枯坐在死寂的夜里。 窗牖半开着,寒风吹干了她唇边的暗红血迹,她懒得拿帕子去擦拭新咳出的血,只静静地看着那张被她扔在地上的洒金红纸礼单。 弥留之际,晨曦温柔的照亮庭院。 她好像看到司洸满脸震色地站在凤栖宫的门口,他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泪珠在台阶上连成一朵朵细小的尘埃。 那是幻影吧,她未曾想自己这般不争气,临死了,还想着他会为自己流几滴泪水。 他听到她的死讯,应是万般欢喜。他终于不用想法子把她废掉,他的心上人能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后的宝座了。 江神聆又揉了揉眼角,她想到前生的悲哀,眼角泛酸,但眼里干涩得很,哭不出来,只觉得曾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值当。 她又想起今晨,迷糊间听到婢女温柔地唤她起床。 她不想睁眼,不想再面对缠绵的病痛,也不想再去处理宫中烦闷的琐事,那张贤惠的假面,她实在戴得太久,太累了。 婢女声声催促,她叹息了一声睁开双眼,映入眼睑的是拔步床上吊着的镂空雕花熏香球,那是她闺房中的装饰。 比她记忆中年轻好几岁的婢女念南扶她起床。 她在懵怔中被婢女们一通梳洗打扮,望着镜中的绿鬓朱颜,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重生回到了及笄之年。 而今日便是她前生最盼望的赏花选妃宴,日后数年的委屈酸楚也是自这一日伊始。 既重来一世,她可不想再嫁给司洸。 江神聆拿起一旁的团扇,随意地扇了扇,思索着如何能不得罪皇后娘娘,又在宴会上拒绝成为太子妃。 马车倏忽停了下来,车夫怒道:“你是何人?竟敢拦江府的马车!” 这突发的变故,唤回了江神聆的思绪,她看向车帘,“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松石绿的帘子被人掀开。 如今还是太子的司洸站在帘子前,那双一向波澜不惊的瑞凤眼定定地望着她。 江神聆的呼吸一滞,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前生他的冷漠和偏心、她的泪水和绝望、他们从争执到相顾无言……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种种画面在眼前飞逝。 她的心口缩紧,胸腔顿生疼痛,厌恶之感难以自抑。 江神聆紧紧捏着团扇的乌木柄,起身对他行礼,“殿下。” 扇柄的雕花图案勒进了她的指间,她垂眸等了半晌,司洸没有回答她的话。 窒闷的氛围让江神聆难以忍耐,她抬眸看向他。 司洸穿着玄金色纻丝云纹窄绣长袍,玉带勾勒出宽肩窄腰。 四目相对,他的下颌线绷紧,浓眉星目卷着零星情绪。 那情绪是离肠万种,别情怀绪。 江神聆蹙眉,她与他,前生相看两厌,今生尚不相熟,他何来这般深情相望。 好在他那眷眷情深的模样一晃而过,瑞凤眼眨了眨便恢复了风平浪静。 司洸浑身透着舒朗的少年气,丰神俊朗的容颜未经帝王高位的修饰,眼神还不显刻薄。 江神聆别过眼眸,只待他离去。 念南跟着江神聆见过司洸,她后知后觉地轻呼了一声,连忙对他行礼,“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司洸“嗯”了一声,跨步跃上了马车。 天光随着他掀帘甩帘的动作乍亮乍歇,他一挥袍摆,与江神聆相对而坐。 司洸看向江神聆,眉眼微动,“借车进宫,叨扰江二小姐了。”他对车夫吩咐道,“继续前行。” 江神聆在他跨上马车时,错愕地瞪圆了眼。 听他说要与她同行,她立刻出声制止:“男女有别,殿下与臣女同行,与礼不符。” 他的借口真是拙劣,太子殿下侍从骏马若干,怎会独自一人步行进宫。 她记得前生这个时候,他可没有来当街拦马车,他这是在闹哪出? 难道他知道无法更改皇后娘娘选她为太子妃的决定,他便故意显得与她亲近,好在日后他那些宠妃的心里早早地埋下除掉她的种子? 司洸并没接她的话,他看着她,眸中泛起些许浪涛,复又归于平静。 他转头厉声对车夫说:“方才你冒犯孤,孤没有与你计较。如今孤命令你策马前行,你听不见吗?” 车夫懦懦地应了一声,连忙挥着鞭子继续往前。 江神聆心里剜了他一眼,他还是如此的令人厌恶,惯会使用权势压人。 马车里原本浮着淡雅的木兰香气,自司洸出现后,他衣裳上熏染的梅花脑张扬地盖过了木兰香。 梅花脑的凌冽萦绕在江神聆的鼻尖,这股幽香剪断了她才浮上心头的雀跃生机,像是一张网将她拖回了旧日的烦闷。 江神聆受不了他的香气,挥动团扇,她的眼角余光瞟到他还在看她。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在她身上、脸上梭巡,毫不避讳。 江神聆侧过头,举起团扇遮住脸颊。 她怕再多看他一眼,心里对他的厌烦会从眼里露出毫厘。 她举着团扇,锦葵红的宽袖滑了下来,露出细白的手腕和半截小臂。 小臂上的珍珠金腕钏像是套在玉兔脖子上的项圈,在这青圭的帐幔里跳动。 她又伸手将滑落的袖子拉了上去,换来司洸一声浅笑,“你又不是不认得孤,今日何故这般拘谨。” “殿下意欲何为?”江神聆没有意识到豆蔻年华的她声音是那么的柔软,不像是在质问,倒像是在呢喃。 司洸喉结在脖上滑动了一下,他不答反问:“意欲何为?” 马车颠簸,阳光从抖动的车帘边突兀地洒了进来。 那丝亮光在她纤细的手臂上浮动,引得人想要伸手去捉住它。 司洸默了几息,薄唇微动,“你顾着那些虚礼做什么?母后喜欢你,谁还能罚了你不成。” 江神聆放下了团扇,她捏着扇柄的指节泛起青白,“我未曾仗着皇后娘娘的喜欢而胡为。” 她脸色不佳,他倒不以为意。 她的耳畔不由得响起了他前生说过的那些话语,“母后喜欢你,但我不喜欢。” “收起你那副楚楚可怜的嘴脸,朕不喜欢。” “身为太子妃,不够端庄持正,一副狐媚样子,孤真不喜欢。” “她若有错,朕自会处置,朕不喜欢皇后事事计较。” “……” 如此种种,足够人心灰意冷,郁结于心。 江神聆抿了抿苦涩的嘴角,前生的悲辛像是无穷无尽的雾,她忍了又忍,但那雾还是从心间弥漫了上来,在她眼里化为薄薄的泪花。 司洸这才移开了目光,他放在腿上的手握紧成拳,棱角分明的薄唇张开,又闭上,半晌才说:“停车。” 待车停稳后,他躬身掀帘下了马车。 江神聆透过车窗的缝隙向街上看去,司洸下马车后伫立原地,跟在江家马车后的一队侍从涌了上来。 司洸翻身上了骏马,目光还幽幽地盯着江家的红漆马车。 不慎与他的目光对视了一瞬,江神聆连忙关上了车窗。 她以为他想和她一起进宫惹人非议,但快到宫门了,他却走了。 也许前生他也堵在她进宫的路上想要与她为难,可那时她在天光初亮之际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所以他未能拦截到她。 他想做什么?江神聆闷闷地揉着胸口,随他想做什么,她都不会再嫁给他了。 *** 御花园。 初夏时节,日光微醺,池水凝新碧,阑花驻新红。 江神聆背对人群,站在御花园偏僻一隅的池塘边。 前生赏花宴时,她早早地走到御花园中央的百花亭等待。皇后娘娘来了之后,她便像个黄莺守在娘娘旁边丽声讨喜。 此刻百花亭里也围着不少世家贵女,她隐约能听到贵女们的嬉笑声和皇后娘娘和蔼的话语。 池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她的眼神澄静,红唇不笑的时候也微微扬着,透着一点明媚活泼的劲儿。 波光粼粼的池水中,她隐约看到了前生的自己——人前端庄贤淑,维持着贤后的美名,人后双眼含泪,神情麻木…… 江神聆摇了摇头,从过往沉闷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池中的倒影也在游鱼的嬉戏中破碎。 她围着池塘缓慢地转着圈,看到瑞王和成国公世子结伴在园中赏花吟诗。 她突然想起来,皇后娘娘不止邀请了世家贵女们,还将京都的亲王、郡王、世子集聚一堂。 皇后娘娘打着赏花的名头,给太子择选太子妃和侧妃,其余王公贵族们与世家贵女们也可借着赏花的机会认识一番。 念南小声说:“小姐,你怎么不去那边热闹的地方。”她指向百花亭。 江神聆打算在这儿站到日中,晒得满脸通红,香汗淋漓。待去皇后娘娘面前走动的时候,再假装不胜暑热晕了过去。 想必此事会成为诸人的笑柄,她能猜到那些早就嫉妒她的贵女们难免会说,“江神聆汲汲营营于太子妃之位,到选妃之时却激动得晕了过去,实在上不了台面。” 皇家最重颜面,她如此丢脸,想来皇后娘娘也就不会再青睐她做太子妃了。 念南又说:“方才殿下好像想与小姐说些什么,可小姐一直不搭腔。往常逢年过节,小姐若有机会见到殿下,不都兴高采烈地追着殿下问东问西么,今日怎么像怨着殿下似的。” 江神聆信任念南,答道:“那都过去了,以后……” 她话未说完,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刘嬷嬷隔着老远笑着对她招手。 刘嬷嬷快步走了过来,“江二姑娘让老奴好找,皇后娘娘召你过去。” 第二章 江神聆临水自照,乌髻如云,香腮如雪,哪有半分难捱暑热的样子。 没想到皇后娘娘这么快就叫宫人来寻她,看来装晕这事还有待思量。 “刘嬷嬷。”江神聆抬眼看向她,温婉笑道,“我正准备过去呢。” 刘嬷嬷宽额细眉、厚唇矮鼻,看着憨厚老实,但一双三角眼却十分晶亮,“姑娘今日瞧着大有不同啊。” “哦。”江神聆眨了眨眼,“有何不同?” 刘嬷嬷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往日瞧着明艳轻快,今日像是姝丽的珐琅彩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灯罩子,叫人瞧不清里头是什么颜色了。” 江神聆颔首浅笑,“嬷嬷谬赞了。我心底若有颜色,也不过是些浅显的颜色,即使叫人瞧清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刘嬷嬷连忙夸赞江神聆的姿色和打扮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又好奇地询问:“姑娘为何这般自谦,莫不是挨江夫人训斥了吧?” 江神聆不想与她多说什么,点头,“是啊。” “长辈总是唠叨些,但都是为了你好。”刘嬷嬷亲切地与她套近乎,但看江神聆笑着不答话,刘嬷嬷也就止住了话头。 不远处传来宫婢向太子殿下行礼的声音,刘嬷嬷轻拍江神聆的胳膊,“看,殿下来了。”她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惊讶,“殿下还将瑾王也带来了!” 江神聆顺着刘嬷嬷的目光看去,司洸走在前面,径直往百花亭走去,瑾王司湛走在后面。 道旁的世家公子们向他们问安,司洸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并不搭理众人。 司湛浅浅笑着,点头回应诸人的问候。 江神聆略感诧异,前生司湛并没有参加今日的赏花宴。 司湛是司洸一母同胞的弟弟,皇后娘娘怀他的时候感染了风寒,久病不愈,母体衰弱以至怀胎七月便诞下了他。 他自幼体弱多病,束发之年后方才好些。 江神聆前生总共也没见过司湛几回,他比她还死得早些。他在世时一直没有婚配,在山水间游历,他不喜欢喧哗热闹,甚少参与宴会。 圣上在位时,对这个病弱又富有才情的儿子颇为纵容,圣上龙驭宾天后,司洸继位,他对这个唯一的胞弟也格外优待。 隔着花树池塘,司湛蓦地向她看来。 江神聆侧头看向刘嬷嬷,避免了与他对视的尴尬。 司湛似乎只是随意地欣赏着园中芬芳,他的目光从江神聆与刘嬷嬷身上一晃而过,又回过头继续往前。 江神聆望着司湛隐入花/径后的玉色背影,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的手指缓慢蜷缩,心砰砰乱跳。 刘嬷嬷催促道:“走吧,江二姑娘,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好。”江神聆跟着刘嬷嬷往百花亭走去,人群渐近,这念头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的眼神也愈发坚定。 刚踏上百花亭外的香径,刘嬷嬷便高声笑道:“皇后娘娘,您看老奴将谁带来了。” 一时间,喧闹的人声熄了片刻。 亭外赏花的男女、亭中落座的太子、皇后娘娘身旁殷切侍奉的娇娥都纷纷侧目。 “神聆,快过来陪本宫说话。”皇后娘娘笑着对她招手。 江神聆微扬细白的脖颈,红唇上扬,似高枝上的玉兰花,只向天展颜。 她在诸人或艳羡或欣赏的目光中走到皇后娘娘身旁,端庄行礼,“皇后娘娘圣安,聆儿来迟了。” 一举一动,环佩叮当,衣衫间的香气似木兰坠露,淡雅馥氲。 一颦一笑,国色天香,莹润的鹅蛋脸上点缀着圆翘粉鼻,桃花眼里溢漾清波。 “不迟,还未开宴。”皇后娘娘是继后,今年三十有七。她凤眸含笑,瞥向司洸,眼瞧着司洸没有露出半分不耐,她的笑容不禁真挚了两分。 这些时日司洸与她争执不休,他非要娶国子监司业周氏的次女周静惜为妻,还扬言,“若是母后非要让江神聆嫁进东宫,那便让她和母后过日子吧!我与周氏搬出去住。” 司洸的话气得她心绪不宁,她担心他在赏花宴这日闹出丑事来,还好他虽然话说得难听,今日还是给了她面子。 刘嬷嬷命人端一个红木圆杌过来放在凤椅旁边,她亲自躬身用袖帕擦拭圆杌上不存在的灰尘,“江姑娘请坐。” 江神聆在刘嬷嬷起身时扶了她一下,“刘嬷嬷太客气了。” 她坐下陪皇后娘娘谈笑,一旁站着的几位贵女也附和着她说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司洸竟然也接了她一句玩笑话。 皇后娘娘眼瞧着司洸接话,眸中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花团锦簇,香影浮动,江神聆望着眼前的一切,一股疲惫漫上心头。 浮动在空气中的各色脂粉香气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前生。 她前生做皇后之时,也曾在百花亭摆宴,与司洸的莺莺燕燕们饮酒欢笑,装作从容大度的模样。 够了,假意的欢喜令人疲惫。光是想一想前生宫中的窒闷日子,她的额间便泛起了疼痛。 临近日中,午宴将启。 皇后娘娘拉起江神聆的手,发间的金凤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可惜本宫没有女儿,若本宫有女儿啊,她有神聆一半的乖巧,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那娘娘收我做义女吧,我日后便在娘娘膝下尽孝。”江神聆嘴角上扬,真切地回道。 堂中的贵女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位怂恿道:“江家妹妹既然主动讨要封赏,娘娘何不成全了她。” 刘嬷嬷轻咳,笑着说:“江二姑娘的玩笑话,哪能当真。” “神聆啊,被本宫宠坏了,总爱与本宫玩笑。”皇后娘娘眼里浮着笑意,眼角露出细细的纹路,“那今日本宫便当一回慈母,给本宫的神聆挑一位佳偶。” 皇后娘娘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抬起来,指着场上诸位男子,“在座的诸位皇子、世子,皆玉树临风、仪表不凡,不知神聆可心有所属?” 江神聆轻抿下唇,脸上因紧张而添上两团柔红。 这抹红晕落在他人眼中,别有几分含羞的娇俏。 “无妨。”皇后娘娘拉着江神聆纤弱无骨的手,察觉到她的掌心有些许湿濡,皇后娘娘安抚她道,“今日在座无高低,神聆心悦谁便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赐婚。” 江神聆的目光在亭中快速地扫了一圈,她垂下眼眸,心中似有万千大鼓敲响。 *** 前生,司洸来到百花亭后,他神情冷漠地坐在皇后娘娘的左手边。 江神聆坐在皇后娘娘的右手边,她在说话时频繁地睇向他,期盼他的目光会在她的身上停留。 皇后娘娘将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那双涂着殷红蔻丹的手牵着她,慈爱地夸了她几句之后,问她可心有所属? 江神聆红唇上扬,匆匆看了司洸一眼,眼中饱含爱意与羞怯。 司洸的目光从她含羞的神情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在海棠树下亭亭玉立的周静惜身上。 他用眼神无声地传递着心意,只是江神聆假装看不懂。 江神聆将早已准备好的话缓缓说来:“《诗经》云,江汉汤汤,武夫洸洸。殿下便如诗中所说,是如大江大河般骁勇威武的男子,聆儿心悦者,正是殿下。” 皇后娘娘笑着去拉司洸的手,想将江神聆和司洸的手拉做一处。 但司洸站了起来,他后退两步,离皇后和江神聆远些。 皇后娘娘笑容不减,招手沉声唤他过来,“洸儿。” 江神聆盯着司洸,渴望他给她两分薄面。 她因窘迫而两颊滚烫,只能艰难地维持笑容。 盛夏的日光方才还明艳璀璨,一息之间便难耐灼人。 世家女中与她交恶的想笑不敢笑,窃窃私语着。 与她交好的为她感到难堪,只好侧身看向其他地方,装作未曾看到殿下无声的抗议。 坐在司洸后方的瑞王连忙出来打圆场,“殿下与江氏真是一对璧人,我越看越是般配,皇后娘娘真是好眼光。” 司洸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有不好听的话要说,但在皇后娘娘的怒视下,他端起茶浅饮了一口,随口说道:“母后觉得好,那便是好的。” 说完,他再不顾其他人的脸色,径直走向周静惜。 两人一起站在海棠树下,其他女子纷纷避让。 他们说着什么,江神聆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风声中传来一句司洸的轻语,“你等我。” 她的眼眶红了,但不敢露出愁容。 她看着司洸与周氏相伴离去的背影,心里酸涩淤积。 但她依旧维持着大家闺秀的得体仪容,笑着与皇后娘娘说话。 那时的她尚且乐观明媚,只抑郁了半日便劝服了自己:得到太子妃之位是最重要的,殿下如今与她并不熟悉,他不了解她,所以不喜欢她,等殿下了解她了,自然会喜欢她。 *** 回忆那时的心情,江神聆不禁嘲笑自己,她真是痴人说梦,厌恶她的人又怎会为她动心。 皇后娘娘看她沉思,鼓励地捏了捏她的掌心,“若神聆羞怯说不出口,便指给本宫看。” 第三章 璀璨的日光照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亮光如瀑布落潭,肆意倾泻。 司洸随意地靠在紫檀卷草纹圈椅上,听到母后说:“若神聆羞怯说不出口,便指给本宫看。” 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伸手随意地捋过额前的碎发。 江神聆对着皇后娘娘点头,露出羞赧的笑容。 司洸的薄唇几不可见地上扬了些许弧度,放在圈椅把手上的手指也随着四周的鸟叫蝉鸣轻妙地打着节奏。 司洸坐在皇后娘娘的右下方,他的右手边坐着瑾王司湛,司湛旁边坐着瑞王。 兄弟三人坐在一起,太子龙章凤姿,瑾王轩然霞举,瑞王率真可爱。 一众的郡王和世家公子们坐在亭外。 江神聆的目光从司洸脸上一晃而过,停留在了瑾王司湛的身上。 司洸面无表情地轻咳了一声。 司湛拿着茶杯正要喝茶,一旁的瑞王伸手捏他的胳膊想捉弄他,他稳稳拿着茶杯,侧眸浅笑,“你几岁了,还这般调皮。” 瑞王在司湛耳边小声说:“湛哥哥,待会儿完事了,陪我去钓鱼吧。” 江神聆看着司湛俊美的侧颜,心跳到了嗓子眼。 众目睽睽之下,她抬起左手指向了司湛。 在一旁站着的几位贵女发出惊讶地“嘶”声。 亭内外众人神色各异,未想到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发生了如此意想不到的转折。 江神聆的右手还被皇后拉着,皇后的手霎时收紧,冰凉的夹套勒得江神聆掌心发疼。 司洸眉心微皱,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身旁还在与瑞王小声说话的司湛,他又抬头看向眸光坚定的江神聆。 他侧身挺直脊背,挡在了江神聆与司湛中间。 皇后娘娘侧头看向江神聆,她笑若春风般和煦,只是眼中带着探究与警告的冰冷,“神聆?” 江神聆抽/出皇后娘娘捏着的右手。 她站起来,虽置身于平地,却似踩着惊涛骇浪。 她的左手还坚定地指着司湛,这下司湛也看到了她的动作。 江神聆说:“臣女,心悦瑾王殿下!” 似惊雷落地,海棠树上雀鸟惊飞,连喧闹的蝉声都停了一阵。 司洸噌地站起来,他隔着几步的距离俯视她,深邃的双眸里酝酿着狂风暴雨,“江神聆,婚姻大事,你当作儿戏般胡闹吗?” 他声音冷冽,像是寒铁刮在她的面上。 江神聆被他吓得浑身绷紧,骨头缝里浸出寒意,不自觉地小退了半步。 她抿唇看着司湛,不理会司洸的质问。 琉璃瓦上倾泻下来的日光照在百花亭外的海棠树上,树叶间隙流出几片斑驳的金光在亭间浮动。 司湛的脸透着病弱的白,双眸如雪水映寒星,即使天光灿烂也未能融化他眼中的疏离清冷。 薄唇被茶水润湿,司湛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江神聆,她雪颊荔红,神色坚定。 百花亭内外的热闹喧嚣都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一会儿看着沉默的瑾王,一会儿瞥向恼怒的太子,一会儿又在皇后娘娘和江神聆的脸上打转…… 皇后娘娘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尴尬的沉默,她的笑容未达眼底,“本宫竟不知道神聆心悦湛儿。” 她的凤眸盯着司湛,“可婚姻大事,毕竟得两情相悦,若本宫冒昧地替湛儿做主,恐怕来日湛儿会怪罪本宫乱点鸳鸯谱。” 刘嬷嬷立马接话,“是啊,前朝的英绮公主就是因为被幽帝胡乱赐婚,和驸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家宅不宁,传为笑谈。”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她知道湛儿性子寡淡、不近女色,她虽有意给他相看亲事,但江神聆绝不是佳选,“湛儿,你意下如何?” 司湛知道,母后在催促他拒绝。 他再次看向江神聆,她眼中那股殷切的期盼没有随着他的沉默而消散,他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司湛起身告罪,“母后知道的,我寄情山水,暂时没有结亲的打算。” 他话音刚落,刘嬷嬷松快地“哎哟”了一声。 周围人紧张的神色也都和缓下来,还好瑾王的回答没有出乎众人所料,否则这出闹剧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江神聆听到司湛的回答,眼里闪过一瞬的欢喜,她立刻垂下了眸子,落寞地唉声叹气。 她捏着袖帕委屈地望向皇后,“皇后娘娘,求你成全……” 皇后没有答话,江神聆便低着头往一旁退了几步,将皇后身旁的位置让了出来。 果然如江神聆所想,司湛拒绝了。 在场的皇子王侯,听到皇后娘娘指婚,又得她亲手一指,必定会应下这门亲事。 只有司湛,他前生便多次婉拒过皇上、皇后给他相看的姑娘,但皇上皇后从不会为难斥责他。 她在赏花宴上闹出这一场难堪的风波,皇后娘娘也必不会再选她做太子妃了。 司洸一直盯着江神聆,司湛拒婚后,她流露出的那点欢喜他尽收眼底。 她虽苦闷地退到了一旁,可他细看下来,她的失落伤心似乎只在表面。 司洸捏着圈椅的手松了些许力道,眸里的浪涛渐渐趋于平静。 “湛儿无意成婚,本宫也不便勉强。”皇后娘娘端着茶杯平视前方,亭外的王孙贵胄们移开了看热闹的视线,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这桩婚事成不了,真是可惜。” “本宫不想促成一对怨侣,毁了各自的姻缘。”皇后觑了一眼江神聆,“神聆不会怪罪本宫言而无信吧。” 江神聆听出话里寒意,再不敢放肆,拘谨答道:“臣女不敢。” 站在皇后娘娘身旁的贵女们神色难掩雀跃,本是抱着讨好未来婆婆和主母的心情在这里端茶倒水,未曾想到江神聆竟然心悦瑾王。 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的瑾王哪是她能肖想的,泼天的富贵她不想要,去贴瑾王的冷脸还贴不上,真是惹人笑话。 瑞王抬手轻拍司洸的手臂,在司洸看向他时,他转头瞥向亭外弱柳扶风的周静惜,又回头用眼神向司洸示意:洸哥哥,机会来了,还愣着干什么? 司洸冷漠地看了一眼周静惜便回过视线,又一次看向了江神聆。 江神聆垂着头,偷偷地抬眼看热闹,她盼着司洸顺势向皇后娘娘提出娶周静惜为妻,未曾想司洸看了周静惜一眼便回头看她,两人的视线不禁撞在了一起。 江神聆收回视线,盯着绣花鞋的鞋面。 司洸薄唇微动,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皇后娘娘放下茶水,心里对江神聆难免起了怨气,她若心仪湛儿,为何不提早告知,偏拖到此刻闹出笑话。 罢了。江神聆放弃了太子妃的殊荣,是她没有福气,这么多世家贵女,午膳后再选就是了。 皇后娘娘对刘嬷嬷说:“时候不早了,移步紫藤阁,开宴吧。” 到了金碧辉煌的紫藤殿,皇后落座后发现司洸不在,她侧头询问刘嬷嬷。 刘嬷嬷凑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众人移步紫藤殿之时,殿下拂袖离去了,老奴派太监去追,派去的人被殿下一脚踢了回来。” 她隐瞒了周静惜哭哭啼啼追随殿下离去的事。 皇后娘娘抬手揉着眉心,“知道了。” 江神聆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用膳,她想避开人群,但其他人可不想避开她。 与她交好的贵女们纷纷过来询问她何时变了心,前些日子姐妹们聚会的时候她还口口声声心仪太子殿下,为何短短数日她便移情别恋了瑾王。 江神聆三言两语把这事敷衍了过去。 又有好事的徐氏姐妹向她敬茶,“江姐姐好气魄,丢尽颜面也要向瑾王一诉衷肠,让我们好生佩服。” 江神聆脱离苦海心情甚好,笑着举茶回敬,“同喜同喜。” 她满不在乎的态度令徐氏姐妹自讨没趣,她们瘪了瘪嘴便去其他女子那里说她的闲话。 午膳之后,皇后稍微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临走前让众人自行赏花游玩,不必拘礼。 *** 江神聆在御花园里滞留到日落西山、人群散尽,太监来催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不是舍不得离开皇宫,而是不敢回家,她想了一下午也没有想好如何与父母言说此事。 对她而言是被瑾王拒婚失了颜面,日后恐怕不好再说亲事,对她父母而言却是嫡女痛失太子妃之位,十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宫里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回了江府,说不定父亲已经开祠堂准备家法伺候她了。 红漆马车踩着晚霞往江府驶去,临近江府时,苍穹已是灰蓝之色,银白的月辉铺洒人间。 江神聆思索再三,打算先躲避父母的怒火,她对车夫说:“去城东的茶华巷。” 茶华巷有处私宅是江神聆的外祖父所有,外祖父收藏的书画古董太多,一些不紧要的物件便存放在了此处。 对外祖父来说不重要的书,偏是江神聆最喜爱的杂记、游记、话本等物。 外祖父对她颇为喜爱,见她对看书有兴趣,他便给守宅子的仆人交代,江二姑娘随时可来此处看书赏画。 江神聆记起在闺中时,她也曾因看书入迷在这里住过几夜。 念南听到“茶华巷”三个字,双手不安地交握,“小姐,真的要去茶华巷吗?求饶从宽,多做多错呀!” 江神聆蹙起眉头,“他们从小栽培我,就是为了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我今天在宫里做的事,父亲知道了必定会勃然大怒,我现在回去,凶多吉少!” 外人眼里她知书达礼,聪颖好学,只有她自己记得挨过父母、师傅多少戒尺,“父亲会把弟弟妹妹们都叫出来,用惩罚我向他们警示,不听他的话是何等下场。” 江神聆拿定主意,“我先去茶华巷待一夜。” 重生才一日光景,前世今生的种种事情在脑海中交织,思绪杂乱,“明天一早再去杨府向外祖父、外祖母求情,我自幼得他们喜爱,他们应能原谅我的选择。我再求外祖母随我一同归家小住几日,父亲、母亲不会当着长辈的面重责我。” 念南不置可否,“今夜不回府,也不托人回府说一声吗?若让老爷夫人苦等小姐一夜,奴婢怕小姐回府后,老爷能打断两根戒尺……” “当然要托人回去说一声。”江神聆挥着团扇驱赶燥热,“到了茶华巷,我让守门的婆子回江府传消息,就说我去杨府过夜了。父亲怒火再重也不敢去外祖父家抓人。” 念南点了点头,轻轻地拍着乱跳的心口,“小姐,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是真的心仪瑾王吗?昨夜小姐还盼着嫁进东宫呢……” 江神聆说:“我不想嫁给太子了。我对瑾王也无意,只是利用他摆脱当时的局面。” 她对着念南,也对着自己说,“接下来这段时日必定难熬,待熬过去了,自会有别样的天地。” 念南懵懂地点头,“无论小姐做何决定,奴婢都支持小姐。” 江神聆浅笑回应。 红漆马车往茶华巷驶去。 转角停着的楠木黑漆彩绘马车里坐着的人放下了帘子,眼瞧她不回家,司洸便让车夫跟上,看看她到底要去哪里。 第四章 到了茶华巷,江神聆拿了碎银子让车夫去附近的酒楼吃茶喝酒,明早再来接她。 念南敲打木门,门闩老旧了,发出“吱呀”的响声。 初夏的风闷热迟缓,敲门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门内传来张妈的声音:“来了来了,谁啊?” 江神聆答道:“张妈,是我。” 张妈打着灯笼,隔着门缝看到了江神聆,她瞧了一眼天色,一溜惨淡的弯月被乌云遮挡了大半,“这么晚了,小姐怎么来了?” 张妈又对着屋里扯着嗓子喊道:“小季,二小姐来了,快去烧水给小姐泡茶。” 后院里响起一阵喧哗,已经睡下的婢女小季披上衣衫,踩着布鞋出来迎接江神聆。 两个打杂的小厮也扎起头发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听候差遣。 “不必麻烦了,你们去歇息吧。”江神聆迈步走进来,对张妈说,“我想起前些日子读的那本杂记还没有看完,一时兴起便过来了。” 念南接过张妈手里的灯笼,“张妈,还有件事要劳烦你跑一趟,小姐过来得仓促,没来得及给家里说一声。” 张妈了然一笑,“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跑过去传话也不方便,那便老奴去跑一趟吧。” 念南点点头,心虚地说:“老爷不喜欢小姐老是往茶华巷跑。张妈去了江府,在角门给小厮说一声就行了,就说小姐去杨府歇息了。张妈说了便回来吧,若被管事留下来盘问,可能会多说多错。” 张妈疑惑地看向江神聆,“老奴不敢欺骗江大人。” “我也不想让张妈为难。”江神聆掏出碎银子塞进张妈手中,“给张妈添两件首饰。” “这怎么使得。”张妈推搡了两下,喜笑颜开地将银子揣进怀里,“行,老奴去传个消息就回来。” 小季打水来擦拭厢房落了灰的桌椅床,念南从柜子里抱出干净的床褥铺在床板上。 江神聆在院里闲逛,发现院中的花草有萎败之势,外祖父甚少来茶华巷,仆从们干活难免有些懈怠。 她捡起墙角的铜壶,把壶里灌满井水后,提着壶柄沿着花圃浇水。 江神聆一路浇到院门口,街外有马车驶过,隐约听到风声里夹杂着男子说话的声音。 铿然雷鸣,狂风卷灭院中石灯,乌云密布,似黑山骤塌,压城而来。 万丝雨水落下,霎时打湿了江神聆的长裙,劲风吹起裙摆在身后肆意地翻飞,手中的铜壶被风卷落在地。 “小姐,快进屋吧!”念南放下扫帚,向她跑过来。 江神聆挥手让念南站在檐下,“你别淋湿了。” 风雨交加,细密的雨水打在脸上,不过几十步距离,她走得狼狈至极。 身后响起院门打开的“吱呀”声,似乎是风吹开了木门,但在哗啦的雨声中,隐隐又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江神聆虚着眼睛回头,还没看清来人,便被那人伸手揽住了肩膀,他将她一把拉进了黛色的大氅中。 他粗粝的大掌搂着她的纤腰,略使了些力气,裹挟着她大步迈进了房中。 “啊!”江神聆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他抬手捂住她的嘴,她慌乱的声音又匿进了他的掌中。 她的腰被紧紧桎梏住,嘴亦被捂得生疼,她在他的大氅里挣扎,步摇的垂珠勾住了大氅的穗子,在她奋力挣扎之际,头皮生疼,步摇应声落地,发髻松松垮垮地垂下。 “叫什么?”司洸松开手,他随意地捏了捏拳头,掌心残留着她唇上湿热的温度。 他看她满目恐慌,从容不迫地解开湿透的大氅丢在地上,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渍,抬头盯向江神聆:“风太大,我帮你一把,吓着你了?” 他的声音比雷声还让江神聆恐慌,他来这里做什么?看他那脸色,倒像是兴师问罪一般。 江神聆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腰抵在桌上才停下了步伐。 她浑身冰凉,说不清是惊慌还是受寒,双腿抖得厉害,手撑着身后的桌角才堪堪站稳。 惨白的闪电划破漆黑的苍穹,司洸俊朗的容颜随着雷光亮了一瞬,雷光过去,四下暗了下来,轰隆的雷鸣在屋外炸响。 劲风吹进房中,桌上晃动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眸中,那缕光在他眸中闪烁不定,给他阴沉的面色更添了几分乖戾。 念南站在门边颤颤地说:“太子殿下,雨水淋湿了您金贵的身子,不妨移步次间,奴婢去架个火盆子替您烘干衣裳……” 司洸烦躁地“啧”了一声,候在门口的四个侍从立刻将念南和小季“请”了出去。 江神聆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急忙侧身躲在一旁的屏风后面。 他捂她嘴时,她闻到了他掌间的香气,那股药香中带着一点奶香的混沌香气,她实在太过熟悉。 前世周静惜每次来向她请安时,那香气便像周静惜矫揉造作的性格一样令她厌烦。 他去见了周静惜,深更半夜又私闯民宅找她,她实在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他仗着太子的身份,就是做了有损她名声的事,别人也只会指责她朝秦暮楚,与瑾王定亲不成,转头又去勾搭太子殿下。 司洸走到桌旁坐下,鞋底的雨水印在才擦好的地板上,留下团团透明的水渍。 他端起桌上才泡好的热茶饮用,屏风那边传来她的威胁声,“殿下深夜私闯女子闺阁有违礼法,我若报官,此事闹大了,圣上必定斥责殿下,请殿下为自己名声考虑,快些离开。” 他捏着瓷杯,不屑地哼笑了一声,问:“赏花宴时,你为何指向了瑾王?” 他盯着屏风下露出的绣花鞋,鹅黄色的鞋面湿润,鞋上的圆润珍珠轻轻颤抖着,她的双脚不安地往后退,直到抵着墙角。 司洸戏谑地说:“当时那么坚定,此刻在怕什么?” “殿下私闯民宅,又绑走了我的侍女,我如何不怕。”江神聆捏着绣帕,湿润的衣裳沾在身上,浑身冷得厉害,“我心悦瑾王,便指向了瑾王。” 司洸将茶杯咚地一声放下,不怒反笑,“心悦瑾王?”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不敢说,他便直言道,“拿选妃宴来以退为进,江尚书给你出的主意,还是你自己想的办法?” 江神聆眉头微蹙,听他这么说,她一时愣住了。 “江尚书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说来听听。”司洸站起来环顾房中的陈设,随手掸了掸壁画上的灰尘,嘲弄道:“不回江府,跑到这破宅子来干嘛?” 雨斜飞进来,司洸挥手,侍从将房门掩上。 关上门后,雨声变小了,他盯着屏风上的春花鸟鹊,等待她的回答。 半响等不来她的回答,他不耐地说:“母后喜欢你,你实在不必做这些意外之举。” 江神聆更是奇怪,他的语气听着不像是责怪,更像是抱怨。 按司洸手上的气味猜测,午后他应该与周静惜愉悦地相处了许久,没了她这个阻碍,前生被封为良娣的周氏就有机会成为太子妃了。 他此时该去恳求皇后开恩赐婚,而不是来为难她。 江神聆低着头,望着昏黄阴影里的珍珠鞋面,她心里有万千疑虑,千丝万缕的烦绪最终化作了一个坚定的念头:皇后娘娘不同意周静惜做太子妃,他和周静惜商量之后,觉得最好欺负的中馈只有她。 早前皇后心仪的太子妃人选有三人,世代簪缨、书香门第的江家女;镇守西北的大将军冼氏嫡女;唯一的外姓王之女,和淑郡主陆氏。 比起另外两位的娇蛮,江神聆素有才德兼备、聪颖知礼的美名。 司洸如今只是太子,他不能忤逆圣上和皇后对他婚事的安排,他只好先娶了她,待来日他登基了,他逼死她,再扶持他心爱的周氏为继后…… 想到此处,江神聆的心里漫起无尽的恨意,前生她死之后,这两人应是过得相当幸福吧。 她今生想躲开他们,他还要来招惹她,不踩在她的尸骨上,他和周氏便不痛快吗。 雷声轰鸣,急雨斜飞。 司洸见她不答话,他几步迈到屏风旁,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 江神聆浑身湿透,睫毛濡着雨水,柔唇颤抖着,发髻倾斜,湿漉漉的青丝粘在耳畔,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滑落进领口。 单薄的斜领长裙粘在身上,裙里的中衣上绣着含苞待放的金色牡丹,随着她胸口沉甸甸地起伏,牡丹花瓣的轮廓清晰可见。 屏风挡住了烛火,他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气氛昏黄暧昧,熟悉的木兰香气闯进了他的脑海。 司洸喉结滑动,哼笑道:“的确颇有意思。” 第五章 夜雨喧哗,摧折嫩红细萼。 随着司洸的靠近,屏风后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 江神聆退无可退,心在胸腔里难受地跳动着。 窗外惊雷炸响,院外的古树轰然倒塌,巨大的响声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抬头看着他虎视眈眈的目光,心里更是惊慌,他与周氏指不定想了什么坏主意来害她。 司洸看她终于抬头,以为她会露出羞怯爱意,却发现她一双眸子似水,却是两汪恨水。 他想起白日她在司湛拒婚后露出的刹那欢喜,又想起她偷偷打量他的小心模样…… 此刻她还要装样,他耐心消磨殆尽,两步跨到她面前,将她完全堵在了墙角。 他低头隔着一指的距离俯视她,“又怎么了?” 江神聆被他温热的气息包围,霎时雪颊荔红,她冷静了片刻,靠着墙壁细声说:“殿下,你误会我了,我没有以退为进的心思……” 他的瑞凤眼里带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打量她,她是那样的诱人,锦葵红的长裙在雨水的浸湿下勾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身材。 白嫩的脸皮微微颤动着,可见她咬紧的牙关亦在发颤。 她的睫毛微微震颤,眼角微红,连秀挺的鼻尖上都挂着可怜的粉红。 她身上的芳香,仿若雨水浸泡过的花瓣,透着醉人的温柔。 她的味道、她的神情、她躲避的姿态,甚至她颤颤又故作平静的声音,无一不在诱惑着他。 司洸手浅握成拳,指腹在手心缓缓摩挲。 默了几息后,他低诶了一声, 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喑哑地说:“哦,那你是什么心思?” “我是为了成全殿下。”江神聆泪光朦胧,声音很轻,听着很是委屈,“我听说国子监司业周家的六姑娘与殿下私交甚笃。” “前年她病了,殿下亲自去金明寺求高僧为她赐福,她手上那串佛珠便是殿下替她求来的。” 前生此时,周静惜贴身的佛珠是司洸所赠的事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在宫中的那些岁月,周静惜装作无意地向江神聆显摆过她与太子的年少深情,那时她的话像是尖针,一针一针地扎在江神聆那颗盲目爱着司洸的心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 如今这些伤痕却成为了江神聆的借口,她垂眸,望着暗黄的墙壁,“我听说殿下在国子监时便与周姑娘两心相许,我想成全殿下和周姑娘的一片情意,所以我违背父母的心愿,牺牲了自己的婚事。” “今夜来这里,也是因为不敢回家之故。”她鼻腔里委屈地轻轻抽泣了一下,抬眸打量他的反应。 “谁与你说的这些胡编乱造的闲话?”司洸情/欲的悸动霎时平息,胸口剧烈起伏,眸中多了几分戾气,“孤与她,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听着这四个字,江神聆心里嗤笑,她正要开口回答,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冰凉的手腕被他灼热的手掌勒得生疼,他温热的呼吸在她面上浮动。 江神聆靠着冰冷的砖墙,退无可退,语气却更加坚定:“是周姑娘的婢女告诉我的,她说得情真意切,求我成全殿下与周姑娘的真情,我未曾想过她会骗我。” 司洸哼出一声冷笑。 她隐隐约约又从他手上闻到了独属于周静惜的那股混沌香气,紧绷的神经泛起丝丝涩痛。 江神聆凄然浅笑,眼角流出一行浅浅的清泪,她连忙伸手擦拭泪珠,好似无尽的委屈都随着他的聆听而流露了出来。 “过往殿下对我不大搭理,我以为殿下无意于我,我便想成人之美。” “今日闹这一遭,也是想着瑾王一向与人疏离,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未曾想殿下会来找我……”她眸中亮着欣喜,抽抽泣泣地试探道,“我闹出了这样难堪的笑话,丢了女子最为重要的名声,我想嫁进东宫,但事已至此,怕是难了。” 司洸将她的反应都瞧在眼里,他太知道年少的神聆对自己的情意。 又想到她前生便是这般容人贤淑的性格,心里贸然升起的两分疑窦也被他压了下去。 他渐渐松了手上的力道,“不难。” “过两个月,等万寿节的时候,我会提前备上礼物送到江府。你将我准备的礼物在宴会上献给皇上,再准备两句讨喜的话让皇上欢喜。趁皇上高兴之时,我便顺理成章地提出娶你为妻。” 司洸又说:“你回去将我的安排告诉江尚书,他自然就不会难为你了。” 江神聆靠着墙壁,心绪激荡。 想到还要嫁进东宫,她仿佛喘不上气般,胸口憋得胀痛。 她抬手将耳畔的碎发扶到耳后,“殿下有这份心意,我万分感动。可今日我向皇后娘娘求了与瑾王的亲事,虽然亲事没成,但也闹得人尽皆知。” “过两月我又与殿下说亲事……到时候我定然会名声不好,我担心殿下会受我的牵连遭人议论,我不想因为我而影响了殿下的美名。” 司洸的指腹在她跳动的脉搏上缓慢揉搓着,静静地听她说完,他毫不在意地“嘁”了一声,“随他们讨论吧,无所谓的事,不用多虑。” “是。”江神聆乖顺地点头,笑若雨后初晴。 司洸觑了一眼昏黑的天,又看了一眼浅浅含笑的江神聆,他沉默片刻,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也放开了她的柔荑。 江神聆看他收手,缓了一口气。 司洸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座屏,他站在侍女添香的灯罩旁,抬手随意地整理湿润的衣领,“神聆。” 江神聆才松懈的神经因他温柔的呼唤而再次绷紧,“殿下。” 司洸说:“我私库里有一对海棠镶珠簪,很衬你。你明日还在这儿吗?” “明日我要回家了。”江神聆抿嘴浅笑,颔首低眉。 他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如坐针毡般煎熬,她尽力附和着,盼着他快些离开,“改日吧,殿下。” “好。”司洸笑了笑,“改日我再寻机会来看你。” 司洸抬脚往外走去,离开了萦绕在鼻尖的那股木兰甜香,冷厉的风吹在脸上,他回头看向座屏后的身影。 江神聆依旧缩在角落,他摩挲着指腹上残留的温软,心痒痒地跳动着,她方才的笑容好似穿透了厚重的屏风展露在他面前。 他想到她的那些为了他而牺牲自己的心思,抿了抿上扬的嘴角,沉默了片刻,再次往外走去。 司洸走到门口对侍从点了点头,侍从放开了被拦住的念南。 他离开厢房后,江神聆浅浅地吁了一口气。虽敷衍过去了今日,但未来的日子才更是难熬。 她如何能从他圈好的牢笼里挣脱出来? 司洸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雨夜里,江神聆倦怠地靠着墙,一点一点慢慢坐在地上。 “小姐。”念南匆匆跑过来,她蹲在江神聆面前语带哭腔,“殿下也欺人太甚了。” “他惯会磋磨人,我早已知道。”江神聆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凉透,“今夜吓着你了。” 念南气愤地说:“小姐有意殿下之时,殿下对小姐爱答不理的。如今小姐无意殿下了,殿下倒不肯放过小姐了。” “还好殿下走了。”念南回头小心地望了一眼黢黑的雨夜,压着声音说,“奴婢害怕他伤害小姐。” “他原是想伤害我,我离间了他和周氏,他最恨人骗他,便暂缓了他们的计划吧。”江神聆无力地伸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膝,头斜着靠在手臂上,被他这一吓,不禁回忆起从前种种。 前世她有了身孕后,司洸就急不可耐地将周静惜带回了东宫。 借着让她好好养胎的名义,他将太子妃的部分权柄移交给了周静惜。 周静惜做了错事,她责罚周静惜,司洸却当众驳了她的脸,“这点小事也值得太子妃处置么?” 她滑胎后,失魂落魄,他却在周氏的殿中纵酒取乐…… 他竟然能掷地有声地说他与周氏毫无瓜葛,人怎能无耻到这种田地。 她前生因为司洸丰神俊朗、身份高贵而爱慕他,如今想来不禁痛恨自己有眼无珠。 但再仔细想想,她的那些爱慕也是在母亲一遍又一遍“你未来是太子妃”的期许下形成的,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江家的荣耀。 越想心绪越是凄迷。 “周氏?”念南想起白日赏花宴的时候,她听到贵女们在小声地讨论一人,那人便是姓周,因为周氏的父亲不过是六品官员,而其他受邀来赏花宴的女子都是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 念南没有多问,努力扶小姐起来。但小姐无力地靠着墙角,悲哀地叹了一声气后,眼角涌出了泪花。 念南劝道:“雨夜寒气逼人,小姐若风寒感冒了,还如何有力气想办法摆脱殿下。” 江神聆回过神来,她点了点头,打起精神扶着念南的手站起来,一路走到隔间。 小季烧好了热水,换洗的衣裳也挂在了架子上。 江神聆脱下湿濡的衣裙,抬脚踩进了浴桶中,温热的水将她包围,冰冷的身体顿时热了起来。 手腕上一圈红痕,她厌恶地使劲儿揉搓,将手臂、手背都搓红了,心里的不适才稍稍止住。 念南心疼地劝了两句,她替江神聆清洗着青丝,思量再三才小心说道,“方才奴婢在外面听到了太子殿下的话,奴婢瞧着,殿下似乎……有些心仪小姐。” “他哪是心仪我。”江神聆摇头,水汽氤氲,白皙的面颊泛起柔和的粉色,“他需要一个家世好、品性好、又得皇上皇后喜爱的太子妃替他料理琐事、管理后宫,我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原来如此,奴婢还在奇怪,殿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念南打发小季出去收拾厢房。 念南低声说:“老爷夫人若是得知太子殿下有意小姐为太子妃,他们会逼着小姐出嫁的。小姐如何打算?”她郑重道,“奴婢都听小姐的。” 江神聆撑着额头闭目思量,司洸让她万寿节时献礼讨喜,她倒是可以称病不去万寿节,怕就怕他见她没来,再想别的借口让皇上赐婚。 “要是能在万寿节之前定下亲事就好了。”她沉思许久,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在璀璨天光中清清淡淡的眸子。 白日的事传开后大家都会以为她心悦瑾王,她再想与其他世家子弟定亲也难了。 她不如再豁出去一把,乞求瑾王与她定下亲事。 皇后娘娘当众说了要给她赐婚,后来借口瑾王不同意而作罢,若是瑾王同意了…… 即使希望渺茫,她也总要试一试。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雨后天空澄澈,仅有几丝稀薄的白云在天际迎接朝阳。 一辆红漆马车停在杨府门口,江神聆扶着念南的手下了马车。她揉了揉乌青的眼角,打起精神迈上府前的石阶。 门口候着的何管事已等了她许久,“二小姐,老爷夫人正等你一同用早膳,快进来吧。” 江神聆诧异地问:“外祖父没去上朝吗?” “老爷猜到二小姐今日一早会来杨府,特意告病了。”李管事将江神聆往偏厅引去,小声地透露着消息,“昨夜江大人派人来府里请小姐回去,老爷说小姐已经睡下了,便将派来的人请离了。” 偏厅的垂花柱已在眼前,江神聆听到父亲派人来过,她踌躇道:“外祖父听闻昨日宫里的事后可有怒色?” “昨夜老爷不言不语地喝了两杯茶,看不出喜怒。只叫老奴一早在门口等小姐来。”李管事说完,走进偏厅,“老爷,夫人,二小姐来了。” 江神聆走进偏厅,歉意地低头,“外祖父,外祖母,聆儿又惹麻烦了。” “昨夜你就该过来的,茶华巷那宅子哪能休息好。”外祖父杨昀杰向她招手,让她来饭桌前坐下。 第六章 桌上瓷盘里盛着清粥,边上摆着几碟糕点和两盘开胃小菜。 杨夫人拿着汤勺舀了一碗粥放在江神聆面前,捏着袖帕放在嘴边掩住咳声,“上月过来的时候,还央着我把御赐的妆花缎拿出来供你挑选,说什么‘我要在赏花宴上博得殿下的青睐,不穿最好的缎子怎么行’,结果呢?” 杨夫人看向杨昀杰,瘪了瘪嘴,“女大不中留就罢了,疼爱了十几年的外孙女有了别的心事也不和我们讲,真是让人寒心喔。” “外祖母,聆儿错了。”江神聆连忙站起来,走到杨夫人身后给她捏肩捶背,“我也是突然有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杨夫人回头慈爱地看了她一眼,“那还不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神聆张口正要说话,杨昀杰夹起一块松子饼放在她的面前,“我昨晚想了一夜,你不入东宫也好。” 她惊讶地看着外祖父,未曾想到她还什么都没说,他便支持她的决定。 偏厅里没有外人,杨昀杰便把话敞开了讲,“殿下是人中龙凤,性子高傲,前些年在国子监读书之时就惹出过几件祸事。这几年性子收敛些了,但依旧不是一个仁善之主。” “杨、江两家联姻众多,在朝中有接近半数的官员都是我的亲友子弟。我的外孙女能嫁入东宫固然是对杨家锦上添花的好事,但殿下不比圣上对杨家十分信任,我也曾听侍奉殿下的官员说过殿下对你不喜之事,若违背殿下意愿选你做太子妃,我担心殿下御极之后,杨家会盛极而衰。” 江神聆听外祖父这样说,连连点头。 外祖父杨昀杰出自世代簪缨的京都杨氏,位列三公,是太师兼中极殿大学士。 外祖母年薇是沛国公和郡主之女,自小性子骄纵,但一生顺遂,在家父母宠着,出嫁后外祖父宠着,如今被圣上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外祖父和外祖母育有四子一女,江神聆的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尽宠爱。 母亲的三哥外放在苏杭任知府,他娶了苏杭首富的嫡女为妻,两人感情甚笃。 江家出手阔绰也是因为有这个富硕的三嫂送银钱支持江夫人。 江夫人时常把银子像流水般洒进宫里,买通妃嫔和伺候皇后的宫人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江家嫡女的好话。 前世江神聆嫁进东宫后,曾听殿下嘲讽过她,“江家花了这么多银两,也难怪母后喜欢你。可惜,孤一早便知晓你们的把戏。” 司洸登基后,江杨两家的结局也正如外祖父所想,盛极而衰。 司洸削弱世家,栽培寒士,逐渐废黜了先帝留给他的辅政大臣们。 外祖父被革职后,她的父亲还看不清形势,自认是皇帝的老丈人而昏招频出,落了个抄没家产、全家流放的下场。 思及此处,江神聆望着眼前对她宽容宠爱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距离司洸登基还有七年,外祖父被革职是七年后的事了,暂时还不用急着处理。 眼前急的是司洸还要她嫁进东宫的事,江神聆说:“外祖母,我偶然见过瑾王一次,他气质出尘又温润有礼,我心里顿生爱慕之情。但父母逼得紧,我不敢将心里的事告诉你们,害怕走漏了风声。” 江神聆落寞地叹气,“可惜他昨日拒绝了我,这事也是我唐突了。” 她拉着外祖母的衣袖撒娇,“可我真的很喜欢他,知好色则慕少艾,聆儿也是第一次有这种心思。” 杨夫人第一次见到外孙女着急倾诉爱意的傻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她想到瑾王,点头赞叹,“皇家几兄弟里就属他长得最好看,聆儿有眼光。” “你别一味的纵着她。”杨昀杰放下筷子,严肃地盯着江神聆。 “你有意瑾王,瞒着你父母就罢了,好歹给我们通一声气,你外祖母也好进宫将实情告诉皇后。皇后娘娘那里可是一直在帮你和太子殿下张罗,我听闻娘娘昨日在宴上面色极差,你欺瞒她,又当众驳她脸面,她如何能容得下你?” “皇后娘娘不待见你,谁还敢与江家说亲事。你惦记着瑾王不想嫁给其他人,你的两个庶妹还要嫁人。” 江神聆知道外祖父语气凶狠也是担心她未来日子不好过,歉意地低头,“皇后娘娘仁爱,对我极好,是我做得不对。” 杨夫人剜了夫君一眼,轻拍外孙女手背,“皇后的母家宋氏都落魄得不成样子了,她还盼着杨、江两家助她儿子坐稳太子之位呢,她不敢给你气受,放心吧。” “回头我进宫一趟,帮你说说好话。”杨夫人说着,又夹着一片凉拌脆藕放在外孙女碗中。 杨昀杰轻声道:“慈母多败儿,宠坏了女儿又想宠坏外孙女。” 杨夫人眉头皱起,当即甩手将筷子砸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昀杰连忙将散落在桌上的筷子捡起来,摆好放在夫人手边,顺着夫人的话说道:“瑾王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他和老朽还是书画之交,聆儿这回相看得好。” 杨夫人拿起筷子,哼了一声,她只有一个女儿,是有些宠坏了,这她承认。 但外孙女自小懂事乖巧,再挑剔的长辈都说不出她有什么错处,除了这次选妃宴的事,聆儿从未忤逆过长辈分毫,哪和“坏”这个字沾得上半分关系。 “既然外祖父也这样说,那看来确实是好的。”江神聆抿着下唇,娇羞轻笑,“我此前从未对他表露过心意,也没有与他说过话。昨天我贸然指向他,我……我怕他心里对我不喜。” “外祖父。”她撒娇道,“你们既然是书画之交,您能否安排我和他见一面,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杨昀杰摇头,闺中女子私下见外男不合礼数,况且瑾王已经拒绝了她,他再出面约瑾王相见,恐怕会给这场乱传的风言风语添砖加瓦。 江神聆又求了几次后,杨昀杰终于点头,他嘴上严厉,但面对唯一的外孙女时,可谓是毫无原则,“好吧,先缓几个月,等这事风平浪静了,我再约瑾王来府上看画,借机问问他对婚事有何看法。” “几月后吗。”等外祖父下帖请瑾王来时,太子早在万寿节上提出娶她为妻了。 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外祖母,外祖母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别改日了,就明日吧。”杨夫人挥手让李管事进来,抬眼盯着丈夫。 杨昀杰沉默了,他在夫人的注视下叹了口气,让李管事去瑾王府送上请柬。 杨夫人笑了笑,对江神聆说:“等瑾王来了,你外祖父邀他赏画。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你去送茶点,你外祖父就借口有事暂时离开,你想说什么就和他说个清楚。” “好!”江神聆高兴地站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外祖母,脑袋靠在外祖母的肩膀上。 闻着外祖母身上温馨的香气,她惦念地涌出了一丝薄泪,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被人疼爱的滋味了。 杨夫人又对丈夫说:“放心,敞开门聊,门边候着婢女小厮。这总算不上男女独处暗室吧。” “哎。”杨昀杰喝完清粥,拿起帕子擦嘴,无奈地叹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杨夫人对江神聆说:“我让人把西厢收拾出来,你先在这里住下。过两日等你父母不气了,你再回去。” 躲避也不是长久之策,江神聆拉着外祖母的衣袖,小声说:“这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了,我想外祖父、外祖母跟我一起回去,帮我说说情。” 杨昀杰站起身往外走,“我就不去了,让你外祖母和你一道去吧。”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作为外祖父插手太多实属不当,“我去挑两副好画出来,明日和瑾王鉴赏。” 杨夫人也犯难,女儿女婿有多盼望聆儿成为太子妃她是知道的,这事她出面也不好使。 江神聆看外祖母没说话,她不想让外祖母为难,便放弃了这个打算,“我先在这里住着吧,若想到能让他们消气的好办法了我再回去。” “嗯。”杨夫人笑着点头,带着江神聆去厢房,“我新打了一批首饰,你有喜欢的就挑去。” *** 翌日清晨,早膳后杨夫人与江神聆在偏厅喝茶赏花。 杨夫人招李管事来问话,“帖子送到瑾王手上后,他有说今日何时来吗?” 李管事说:“昨日老奴去瑾王府下请柬,瑾王府的奴婢告诉老奴,瑾王去了城郊的云外寺。” 杨夫人挑眉,“他去云外寺做什么?” “听说云外寺的渡厄大师这些年一直在外云游,前些日子终于归来了。瑾王与渡厄大师是忘年交,所以他去山上拜会了。” 江神聆放下茶杯,忙问:“那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不知道了。”李管事走上前来为杨夫人倒茶,“巧的是,老奴还看到了太子殿下,殿下也在找瑾王呢。” 江神聆瞄了一眼没有说话的外祖母,心砰砰乱跳,“殿下有说什么吗?” 李管事想了想,“殿下让瑾王府的侍从去云外寺给瑾王带话,命瑾王下山后去东宫一趟。” 杨夫人挥手让李管事下去,对江神聆说:“那就等等吧,等瑾王回来了,他自然会来的。” 可她等不起啊,若瑾王下山后去了东宫,知晓了司洸有意她当太子妃的事,那本就渺茫的希望便彻底没了。 江神聆笑着问道:“既如此,我去街上逛逛,可以吗?”她撅着嘴嘟囔,“每日被母亲逼着学琵琶,大半年没有出过门了。” 杨夫人心疼地看着外孙女,她不喜欢把年轻女娃一直拘在家里,“去吧,我派几个人跟着你。” 又嘱咐道:“自个儿掂量着,别惹出事来。” “好。”江神聆凝神敛眉,隐藏着心中的情绪,笑着说,“许久未出门了,大约会晚些回来。” 江神聆让念南拿着食盒去后厨装上糕点、水果,她陪外祖母品了一盏茶后,带着念南出了府门。 第七章 杨夫人派了一个婆子、四个护卫跟随江神聆出行。 江神聆出府后,让车夫往云外寺驶去。 那婆子姓黄,在杨夫人身旁伺候,府里的人都称呼她为黄媪。 黄媪一听去云外寺,眉头深深皱起,“小姐,去云外寺来回少说要四个时辰,回府的时候天都黑了,老太太会担心的。” 江神聆没去过云外寺,一听来回要这么久,便让车夫快些前行,“我与外祖母说了会晚些回去,你放心好了。” 黄媪听人说起过云外寺,那寺是先帝爷专门为渡厄大师修建的。 寺庙立于山顶,上山的路不好走,寺里的和尚又清高得很,对烧香许愿的百姓态度冷淡,云外寺才修好时香火旺过一阵,后来便人迹罕至了。 黄媪担心路途不坦出现意外,她捡着好话再次劝道:“既要求神拜佛,不如去金明寺。金明寺就在城郊,那儿香火旺盛,老爷每年都去那里烧香。” 江神聆解释道:“云外寺的渡厄大师回来了,我想去拜见一番。” “渡厄大师!”黄媪眸光一亮,她这在深宅大院里伺候的婆子,也听说过渡厄大师的美名。 听闻想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黄媪笑说:“若有机缘能见他一面,老奴定给他磕几个响头,让他保佑我女儿嫁个如意郎君。” “黄媪看面相便是有佛缘之人,就算没见到渡厄大师,佛祖也会保佑你女儿的。”江神聆将黄媪逗得喜笑颜开,黄媪乐呵呵地向她分享趣事。 江神聆与黄媪说笑的间隙,打开食盒检查里面装了哪些吃食。 *** 山霭苍苍,绿林郁茂。 急行的马蹄声在云外寺前停下,江神聆扶着念南的手下了马车。 一眼望去,满目皆是山野的碧绿,伸手可揽彩云。 云外寺的外墙早脱了砖的青色,油绿的青苔和嫩绿的藤蔓爬满了墙壁。 江神聆让护卫在寺外等着,又拿出一点碎银子给黄媪,“去添些香油钱吧。” 黄媪忙不迭地接过银子,对着江神聆连连道谢,眼瞧着小姐还在欣赏四下的风景,她便先一步迈进了云外寺。 江神聆看她进去了,这才带着念南在寺里转悠。 云外寺进门处立着钟楼和鼓楼,再往里有一座主殿,两处偏殿,各殿都供着金漆佛像。 几个衣衫朴素的百姓在正殿里跪拜,四个老和尚在正殿的佛像旁诵经,对前来祷告的百姓视若无睹。 往后是方丈室和讲堂,方丈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讲堂里有十来个和尚在听老和尚讲经。 江神聆逛了一圈,没看到司湛的身影,她带着念南往寺庙的后院走去。 刚走到月洞门前,一个方脸的僧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女施主请留步。” 江神聆指着后院梧桐树下的神龛,笑盈盈地说:“大师,那棵参天古树下也供着佛像,你为何不许我去参拜?” “难道佛像也分高低贵贱吗?” 僧人看她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不禁垂眸合十,“女施主请改日再来吧,今日蔽寺有贵客光临,后院暂不迎客。” 江神聆一路上都在担心司湛已经离去,听僧人这样说,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点头离开了月洞门。 念南:“小姐,如何是好?” 江神聆拉着念南往外走,“去看看别处能不能绕进后院。” 两人围着寺庙的外墙走了一圈,走到了云外寺的后门处,木门上挂着铜锁。 江神聆抬手摸了一下挂满青苔的墙壁,湿滑的苔藓沾在了指间,“我还想翻进去呢,这墙壁也太滑了些。” 念南拍了拍自己紧实的肩头,“小姐,要不你踩着我的肩膀试试。” 江神聆捏了一下念南的肩膀,摇头道:“太窄了,我站不稳当,恐怕会摔个狗啃泥。” 两人正在想主意,一个小沙弥在她们背后惊呼:“你们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嘛!” 江神聆转身看向他,小沙弥大约十二三岁年纪,肩上压着扁担,扁担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水的木桶。 小沙弥从山路上走来,憨红的脸颊上挂着汗珠。 寺庙里明明有井,小僧却要出去挑水,这木桶不大,他挑来的水供不了全寺僧人的用度。 江神聆猜测司湛带了好茶与渡厄大师分享,大师知道这附近有上好的山泉水,特意让这小沙弥去挑水来泡茶。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贵客都等急了。”江神聆看着小沙弥腰间挂着的钥匙,掏出袖帕去擦他脸上的汗水。 他急忙躲闪,但还是被她充盈着木兰香气的帕子擦去额角的汗珠。 小沙弥的脸顿时通红,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愣在原地,“你是谁呀?” “我们是贵客的侍女。”江神聆摊开手,“把钥匙给我吧,我们帮你把水抬进去。客人想吃金明寺的葱香饼,再劳烦小师傅跑一趟。” 江神聆将一锭银子放在他的面前,笑容亲切可人,“小师傅快去快回吧,别耽误了晚上的斋饭。” 小沙弥老实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扁担接过银子,懵怔地说:“我们饭头僧也会做葱香饼啊。” “可我家主子就要吃山脚金明寺的葱香饼,这有什么办法。”江神聆笑着问,“小师傅走累了?那我去吧。” “我每日操练,时常从晨间跑到日落西山,这点脚程根本不累。”小沙弥笑着将钥匙交在江神聆手中,为了证明自己不累,他卯足了劲转身,在山路上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江神聆与念南对视一眼,眼里充满喜色。她打开铜锁后,将木门拉开一条细缝,往里看了一圈。 后院中央栽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围着梧桐树有四件禅房,一间敞开着,里面供着佛像,另外三间都紧闭着房门。 院里没有僧人走动,只有那个方脸的僧人守在后院的门口。 “念南,你从正门进去,与那个方脸和尚搭话,以免他发现我。” 念南点头离去。 江神聆看到念南出现在方脸僧人面前时,她轻轻地拉开了后院的木门,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心砰砰乱跳,她走到左手边第一间房,透过门缝往里瞧了一眼,里面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应是存放经卷的地方。 她快步走到左手边第二间房,正要往里瞧,房门从里打开了。 司湛听到后院的开门声,以为是小沙弥回来了,打开门却看到了与他咫尺相隔的江神聆。 江神聆惊讶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笑若桃李,福身道:“臣女给王爷请安。” 午间的日光似碎金洒地,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辉宏的光影中。 司湛站在门后的阴影处,几块金斑透过梧桐叶扑朔在他白皙的脸上。 他精致的五官有着男女莫辨的美,双瞳像深褐色的琉璃盛在寒潭里,那潭水年年平静无波,在看到她时,似有细雨打在潭上,水面终于有了丝丝波纹。 他身段修长,透着少年的清瘦,穿着雪青色的直裰,长发由月色的缎子高高束起,手上还拿着一本翻开的书。 似寒窗苦读的考生,被唐突的富家小姐打扰。 司湛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也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面前的江神聆不似往日华翠满头,她未施粉黛,穿着鹅黄斜襟短衫,荷粉色长裙。 她笑吟吟地抬头望着他,弯弯的眉眼里全是看到他的欣喜。 他问:“有事吗?” 江神聆看了一眼往这边瞧来的方脸和尚,不顾司湛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提裙跨过门槛,一阵风似地窜进了房里,留他站在门边。 屋里陈设简单,靠窗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玉色的素瓶,瓶里斜插着几束叫不上名字的山野白花,一张提了两句诗的宣纸由镇纸压着放在桌上,桌旁的木架上放满了书卷。 屋子的另一侧放着一张圆桌,桌上仅摆着一个铜壶,一个陶杯。 “王爷在这里温书么?”江神聆被身后探究的目光盯着,她自说自话地走到圆桌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这真是个清净的好地方,我带了两碟糕点、一碟糖渍青梅、一盒李子供王爷品茶时享用。” 她说着话,将它们围着铜壶摆出来,“糕点都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心意,望王爷收下。” “你有何事。”司湛看了一眼摆出来的糕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他站在敞开的门边,与她保持着距离。 江神聆抿唇酝酿好情绪,转身看向他,浅粉的罗裙随着她的转动而蹁跹,“那日是我唐突了,引王爷不悦,是我的过错。” “今次特来赔罪。”江神聆端着李子走到他面前,双手奉上,声音温柔甜腻,“王爷看书累了,尝尝果子。” 青绿色的李子在木色的盒子里滚动,司湛没有碰面前的水果,他将手里的书合上,目光落在泛黄的书封上,“你得偿所愿,我亦没有损失什么,何来不悦一说。” 江神聆的笑容滞了一瞬,“王爷说得什么话,我哪有得偿所愿。” 她眨巴着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委屈地说,“我伤心了两日方才振作起来。” “今日也是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再来叨扰的。”江神聆走回桌边,放下手里的李子,柔软问道,“王爷不想吃李子,可要用些糕点?” “江姑娘若有什么难处,直言便是。念在……”司湛顿了顿,“念在我与杨阁老私交甚笃的份上,我会略尽绵薄之力。” “我的难处便是王爷的不愿啊!” 江神聆看他不为所动,咬了咬下唇,红着脸说,“我是真心实意地爱慕王爷,这心事我一直隐藏着不敢与人说,直到皇后娘娘答应给我赐婚,我才孤注一掷地当众说出心事,我心之坚,不亚于勾践卧薪尝胆!” 司湛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抬眸看她,他的发丝垂落在脖颈间,青丝的黑与肤色的白极致的辉映,眸中的波澜随着她的谎言消失,“那日你拦住我和太子,急切地向他吐露心意,那时你的眼神比现在看着诚挚。” 他看她露出迷茫之色,温声提醒道:“上月的事,你不记得了吗。” 第八章 江神聆当了七年太子妃,三年皇后,时日久远,那些年少时的悸动早已离她远去。 经司湛提醒,她的脑海里才浮现出了模糊的片段。 皇后娘娘在赏花选妃宴前,将有意选进东宫做侧妃的世家女们邀请到凤栖宫献艺。 皇后那时已内定了她为太子妃,但也将她叫来,还特意嘱咐她带上琵琶。 五位世家女在殿中逐一演奏,皇后与江神聆在旁聆听,观察她们的姿容仪态、礼仪规矩。 午后,皇后娘娘带着众人在殿中赏花饮茶。 刘嬷嬷将江神聆叫到一边,告诉她太子殿下一会儿会路过御花园,娘娘让她带着琵琶在凉亭里演奏,让殿下听一听她悦耳的琴音。 她感谢娘娘的撮合,连忙带着琵琶去了御花园。 两个小太监受皇后之名在花/径上候着,待太子殿下走进御花园了,太监跑来给她传信,她便摆好妍丽娴静的姿势弹拨琴弦。 泠泠之音在芳丛中悠扬,鸟语花香,微风徐徐,美人低眉拨弦,宛如画中之景。 司洸远远听到了琵琶声,但他没有刻意避开这场“偶遇”。 他路过凉亭时连正眼都没给她,与司湛闲聊着走开。 江神聆那时脸皮尚薄,自觉丢人现眼。 她眼角一酸,泪水流出,但想维持体面把曲子弹完。 刘嬷嬷拍着她的肩膀催促道:“江姑娘,难得有机会见到殿下,你还不快上去与他说两句贴心话?” 琴音骤停,她放不下矜持去拦人,但在刘嬷嬷的声声催促下,她担心得罪皇后娘娘,便擦干眼泪,小跑着追了上去。 “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臣女见此处莺对语、蝶交飞,便忍不住弹奏一曲,赞叹春色,未曾想能遇见太子殿下……” 司洸神情冷漠地看着她,她红着脸继续说:“臣女日日在府中刻苦练习,只有琴音相伴,没有知音。臣女听说殿下也喜欢琵琶,殿下可否指点臣女一二,若臣女的技艺还能入殿下的耳,臣女日后……” “孤不喜欢。”司洸斜跨一步绕开她,漠然地继续往前。 江神聆再追了两步,他蓦地驻足停下,她来不及止住脚步,不慎撞在了司洸的背上。 她怀中的琵琶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司洸回头,他眉眼生得冷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不禁慌乱起来,脑子里半响蹦不出一句讨好的话。 身后响起刘嬷嬷焦急地声音:“江二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让老奴好找。皇后娘娘带着姑娘们去畅春园听戏了,江姑娘也快去吧。” 她回头应了一声,再转头看司洸时,只能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 江神聆想起那时的光景,呼吸局促了起来。 她全然忘记了那天丢人现眼的时候,司湛还站在一旁。 也许她为了讨好司洸,还说了更丢脸的话,做了更丢人的事,她记不清了。面前的司湛才经历了这件事,想必将她的话语、神态都记得清清楚楚。 “王爷误会了,我那日也是逼不得已。”江神聆的耳根发烫,脸颊上浮起两团羞色。 她避重就轻地说:“我不喜欢琵琶,琵琶是我母亲听说太子殿下喜欢,逼我学的。” 她突然想到前世曾听司洸私下里赞叹过司湛弹得一手好琴,她厚起脸皮再诉衷肠,“我与王爷一样喜欢琴,母亲没盯着我练琵琶的时候,我就会偷偷练习瑶琴。王爷不信的话,改日我将琴带出来,弹给王爷听。” 司湛微愣,他是精于琴艺,但从未在外人面前弹奏过,知他会弹琴者,不过几人。 江神聆看出他的惊讶,浅笑着低语:“我爱慕王爷,所以极尽所能地打探王爷的喜好。” 她捏着绣帕,故作羞赧地看着他。 他的那点惊讶像是坚冰有了融化的迹象,江神聆多了几分信心,又在脑海里努力搜刮前世从司洸口中听到的关于司湛的事。 她想起前生司湛早逝后,司洸悲痛中做了一首千字悼词,悼词里回忆了司湛做过的种种好事。 江神聆稍加酝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出他少时为获罪的言官求情,免去了言官全家抄斩的重罚;江南水患后,他私底下救助灾民;西北战乱时,他向皇后提议,皇室节俭开支,用以犒赏战场上死去士兵们的父母妻儿…… “许多皇后娘娘所作的善举,背后都是王爷的仁善之心。” 江神聆想起前生的自己主持了司湛的丧仪,再想到面前澄澈美好的他未到而立之年便因救人而死…… 仁善之人天不假年,实在令人痛心惋惜。 她说着说着,倒真把自己说感动了,鼻腔里轻轻抽了一声,泪水潸然落下。 司湛听她说出这些事时,内心惊愕不已。 她的泪水顺着面颊垂落,晶莹的泪珠洒在地上,一滴又一滴,有着水滴石穿的倔强。 江神聆绞着绣帕侧头揩去泪水,“我知道,王爷担心我存了利用你的心思,所以对我百般拒绝。过往我有不得已的难处,无法表露自己真实的心意,连多看王爷一眼也不敢。” “如今赏花宴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已知晓我的心意,偏偏王爷不信。” 她委屈地嘟囔了两声,隔着泪花,细细打量他的反应。 司湛眉眼间的清冷疏离不减,看他那样子,好像还是不信。 他没有搭话,侧身看着梧桐上追逐嬉戏的麻雀,湛蓝的天穹映在他微微震颤的睫毛上。 江神聆上前两步,与他隔着一人的距离一同欣赏碧野天光,“方才王爷说,对我的请求可以略尽绵薄之力,那王爷能否先答应下我们的亲事,去告诉皇后娘娘你愿意与我定亲。我父亲那人尽皆知的心思想必王爷也有所耳闻……” 她攥着绣帕闷闷地叹气,“这两日我一直躲在外祖父家,父亲派人来催了几次,我都不敢回府。若我与王爷定下亲事,他再生气,也不敢责打未来的王妃。” 江神聆斜着眼偷看他的反应,偏这人好似一块无悲无喜的玉像,难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他方才明明有一丝动容,但那动容也是昙花一现,在她请求定下亲事后消失无踪。 “姑娘所说的话难分真假,我亦无意娶亲。” 等了半响,他那棱角分明的薄唇里吐出直白的拒绝,江神聆轻咬银牙,暗暗泄气了一瞬又打起精神继续劝说,“我们定亲之后,先不急着成亲,王爷趁着成亲前的这段时日,慢慢与我熟稔。” 她在他身旁低着头缓缓踱步,“若王爷与我熟悉了,还是无意于我,那我们再退亲便是。” 只要在万寿节前定下亲事就好,皇家的浑水她还不想沾呢。 “我主动去应下亲事,日后又说退亲,世间哪有这样的事。”司湛回头看着她。 江神聆温婉可人地回以一笑,“王爷是不是在想,我口口声声说先定下亲事,不急着成亲,等礼部的婚期安排下来,我便言而无信地坐进花轿里,你想拒绝也拒绝不了了?” 她笑着上前一步,歪着头低喃道,“王爷不会真这样想我吧?” 司湛耳根浮起一点浅红,这抹红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我也帮王爷想好了主意,若接触一段时日后,王爷还是无意于我,王爷便可去收买钦天监监正,让他向皇上奏明,我们定亲后天象有变,不是吉利之兆,我们分则两安,合则两伤……如此,这婚事定然成不了。” “王爷意下如何?” 初夏午后,江神聆说了一会儿话便口干舌燥,她面上体贴温柔,心里却焦急着,只觉山间的风也是烦闷燥热的。 她捏着绣帕的手被汗水濡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后也没有换来他一点同意的苗头。 她想起云外寺旁就是断崖,左不过是豁出脸面,若他还是不同意,为了心上人寻死觅活的戏码她也能演。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中年武僧停在门口合十,“王爷,渡厄大师请你过去喝茶。” “啊。”江神聆更是焦急,司湛若是借着与大师喝茶的事将她晾在这里,时辰晚了她便不得不走了。 武僧又看向江神聆,“女施主请一道前往。” “我也去吗?”江神聆惊讶地指着自己,也不知道大师如何知道她在此处。 司湛看她有些迟疑,“大师极少愿见外人,你既有缘便一同过去吧。” “能见渡厄大师一面,喜不自胜。”江神聆连忙点头,跟了上去。 第九章 江神聆走到月洞门前,听到念南正在询问方脸和尚庙里有多少僧人,去岁寒冬吃食可够。 方脸和尚被她问得晕头转向,只一味地合十请她离开。 江神聆莞尔一笑,脚下的地砖年久失修,她踩着松动的石板往前踉跄,险些摔倒。 走在前面的司湛蓦然看到鹅黄的身影从他手边飞过,他伸手去拦,她抓着他的手臂才艰难站稳。 司湛低头瞧她,她弯着腰抬头看他,视线突然撞在了一起,她的心怦然一跳。 彼此都快速地移开了目光,她看向蓝天,他看向芳草。 江神聆放开他的手臂,站稳,“我不小心踩滑了。” 司湛点了点头继续往前。 绚烂的阳光照在他挺拔的身姿上,那背影盯久了,着实有几分剔透的清俊。 险些摔倒的惊险还残留在心间,江神聆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乱跳的心田。 冷静下来之后又感到后悔,她既说了爱慕他要嫁给他,刚才就该趁着这点接触索要承诺。 左思右想之际,前面两人已经走远了,江神聆让念南在此处等她,她提着裙子快步跟了上去。 武僧带着他们走到偏殿,偏殿的佛像旁挂着长条的山水挂轴,卷起挂轴便露出了后面的槅门。 武僧推开门,向渡厄大师说:“小僧将客人带来了。”说完侧身守在门边。 司湛先一步走了进去,他对着渡厄大师行礼后,端坐在蒲团上。 江神聆随后走了进去,堂中漂浮着淡淡的茶香,她看向渡厄大师,大师盘腿坐在蒲团上。 他穿着土黄色的袈裟,眉毛花白,眼睛却很清亮,听闻他已经八十有余,但瞧上去面色还有几分青年人的血气。 先帝在世之时,曾将当世高僧齐聚在宫中说法讲经。 众僧对佛法各有见解,彼此对经文的解读也难以达成一致,历经数月,最终众僧皆敬服于渡厄大师。 先帝有意以国师之名将渡厄大师留在宫中,但被大师拒绝,大师云:“若沾染了尘世,贫僧所悟也将尽归于佛祖。” 最后先帝便立了这座云外寺赠与渡厄大师。 当今圣上信佛不及先帝虔诚,但对渡厄大师也是十分尊敬的,皇子皇孙、达官贵族都以能听大师讲经为荣。 江神聆想到渡厄大师在世间的望名,顿时恭敬起来,虔诚地对大师行礼。 “女施主请坐。”渡厄大师指着司湛身旁的蒲团。 阳光在褐色的地板上留下了窗棂的纹路,隐隐能听到正殿里传来的诵经声音,那声音空灵而悠扬。 江神聆坐下,大师身旁的小沙弥端来热茶,她颔首接下,羞赧地说:“还请大师原谅,我骗了寺中一位小和尚的钥匙,这才得以进了后院。” 渡厄大师转着手中的佛珠,态度和善,“今晨聆听佛音,贫僧感悟有客临门,女施主的到来是上天的指引,无需介怀。” 他又看向司湛,声音浑厚地说:“贫僧观女施主面相,她是你命中的贵客。” 江神聆惊讶地眨了眨眼,大师这话岂不是在撮合她和王爷?“如此说来,我与王爷是天定的缘分。” 司湛喝了一口茶,苦中带有青涩的回甘,他冷白色的手指捏着墨绿的茶杯,转头对她说:“好茶,你尝尝。” 江神聆低头浅饮,还来不及夸茶叶的甘醇,便听他说:“前些时日我算了一卦,今日命中劫难降至,所以我特意来寺中避难,但好像并未避开。” 她嘴里的茶在喉间哽了哽才咽下,她与王爷接触甚少,但她算是发现了,王爷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 不过此刻的她是一个为了与王爷相爱能抛弃所有的女子,便当他是在开玩笑罢,“大师说我是王爷的贵客,王爷说我是你的劫难。” “渡厄大师佛法高深,王爷,我们还是信大师的吧!”她那体贴的样子,好像两人是来问姻缘的有情人。 司湛拿起茶杯,抿了抿嘴角,掩盖那微不可见的笑意。 江神聆见大师看了她和王爷一眼后露出笑容,那笑容就像撮合婚事的月老。 她更觉大师亲切,“能见大师一面,我心里万分欣喜,大师说我是王爷命中的贵客,那大师能不能算算我与王爷的姻缘。” 司湛面色稍变,他对渡厄大师说:“老友莫怪,她不知你不为人算命。” 渡厄大师脾性随和,但触到他不喜之事时,他也会发怒,司湛曾见过大师将求他算命的薄国公赶出云外寺。 江神聆从司湛的神色里看出了端倪,连忙起身道歉。 渡厄大师抬手止住她的歉意,随和地笑了笑,“女施主可有铜钱?” 江神聆拿出钱袋,从里面翻找出几枚铜钱。 大师说:“三枚就够了,抛掷六次。” 江神聆将铜钱拿在手心,她知道一卦需六爻,六次投掷最好只问一事,可她心里乱得很,明明是想问与王爷的姻缘,脑海中却又想知道万寿节的事能否躲过。 投掷到第六次时,她终于定下心来,祈求姻缘出个好结果,借此让王爷同意定亲之事。 铜钱落地,渡厄大师与司湛都盯着地上所成的卦象,大师看向司湛,“小友,不妨你说。” 司湛眸光微动,神色依旧淡然,“损卦,有孚,元吉,无咎,可贞。” 江神聆红唇微张,茫然地看着他。 渡厄大师听司湛说完也愣了一下,随即替他解释道:“此卦是说,女施主将有所俘获,大吉大利,没有灾难,是称心如意的卦象。” 江神聆轻拍了一下胸口,眼里酝起甜甜笑意,大吉大利的卦象用来当借口再合适不过了,“王爷,这卦象说我们有缘分呢。你的铁石心肠能不能因此软一软,姑且给我一个与你相识的机会吧。” 司湛眼角的余光扫到身旁那抹明媚的倩影,他抬眸避开她热切的视线,“好。” 他又说:“我会考虑的。” 江神聆柔柔地诶了一声,“王爷何时能考虑好?” 她厚着脸皮凑近司湛,隐隐闻到了他身上干净的墨香,“时日久了,我怕我父亲将我逐出家谱,我总还是要归家的。还请王爷给个准信。” 司湛若有所思,“下月,长公主寿宴,我在那日给你答复。” 江神聆暗自点头,长公主寿宴正值酷暑,万寿节在初秋,那还来得及。 渡厄大师看向门口,“有人来寻女施主了。” 江神聆回头,看到念南面露焦急之色,念南说:“小姐,黄媪正四处寻你呢。” 江神聆起身,郑重地拜别渡厄大师。 “女施主留步。”大师看了一眼身旁举着茶盘的小沙弥,小沙弥会意,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紫檀盘龙纹的盒子。 小沙弥将盒子递到江神聆面前,她看着这盒子像是御赐之物,不敢贸然接下,“大师,这是何物?瞧着十分贵重,我受之有愧。” “这是先帝赠与贫僧的佛像,贫僧赠予女施主。”大师和蔼说道,“此物可解你燃眉之急。” 江神聆感激地接过,内心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大师真真是慈悲为怀,对她这样唐突打扰的小辈也多加照拂。 这盒子拿在手里似有万斤重量,她再次感激地答谢。 渡厄大师:“时辰不早了,女施主快些下山吧。” 江神聆转身朝念南走去,她刻意未给司湛告别,走出去后又突然转身在门边侧头,露出半张笑颜,“王爷,我等你好消息。” 司湛没回头也猜到了她那明丽轻快的笑容,“好。”顿了一下轻声说,“山路难行,下山慢些。” “山间夜风寒凉,王爷也多加保重。”收到王爷的关心,看来关系进步卓然。 江神聆带着笑容走到院子里,看到正带着护卫着急寻她的黄媪。 她招手道:“黄媪,我在这儿。” 黄媪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迎上来,“小姐像□□似的,一吹就没影了。” 看到江神聆,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小姐,时辰不早了。” “嗯,回吧。”江神聆回望了一眼寺庙,喜忧参半,司湛瞧着是重诺之人,答应了会考虑婚事,也许能有点眉目。 司洸让司湛下山后去东宫,也不知道两人会说些什么,希望别横生枝节。 江神聆拿着紫檀木的盒子上了马车,心想到万寿节还有些时日,她也得再做些别的打算,不能将未来都压在司湛的考虑上。 *** 江神聆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了,司湛捡起地上的三枚铜钱,斜阳从窗牖照进来,落在他清澈似水的眸中。 他往天上一抛,铜钱叮叮咚咚砸在地上,还需再掷五次,他想了想,将铜钱捡起来放进袖袋中。 渡厄大师道:“怎不继续了?” “多卜无益。” 大师又说:“方才,明明是福祸相依的卦象。小友信口胡诌,骗她是吉卦。” 司湛看着窗边那株斜插于白瓶中的玉兰花,浅紫的花瓣在微风中怡然自得,“我看她心事重重,显然是处于困境之中。算卦本就为求个心安,何苦再给她增添烦忧。” “阿弥陀佛。” “老友又为何对江姑娘如此友善。” 大师想了想梦中的景象,平静地闭眸:“佛缘。” 司湛拜别大师,起身往后院走去。 他喜静,往日渡厄大师不在云外寺时,他也时常十天半月在此处看书抚琴。 上午太子派人来给他传话,午后江姑娘就找了过来。事情杂糅在心中,他很难再静下心来看书。 司湛吩咐仆从备马,收拾行囊时,他看到那盘放在圆桌上的青绿色果子。 他拿起一颗李子放进嘴中,眉头霎时蹙起,“好酸。”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两碟精致的糕点上,他以前去杨府赏画时,杨府的婢女曾端来一模一样的糕点供他和杨大人品茗时享用。 司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那情真意切的模样里流露出的话语,恐怕没一句是真的。 10 第十章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城里,赶在了城门下钥前。 天边还挂着一点晚霞的橘芒,城里已经点亮了灯笼。 红漆马车即将驶进杨府所在的长街,斜刺里奔出来一辆挂着璎珞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夫惊呼一声,立刻勒紧缰绳,臂上的肌肉绷实了才没迎头撞上这蛮横拦路的马车,他怒斥道:“你怎么御马的?没长眼吗!” 挂璎珞的马车里下来四个婆子,她们一声不吭地往红漆马车上冲。 护卫拔刀拦截她们,她们气势汹汹地骂道:“把二小姐交出来!” 那马车里又出来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手上拿着江家的令牌。 黄媪掀开马车的帷帘,认出这拿令牌的妇人是江夫人身旁管事的张娘子。 路上行人稀少,夜色渐浓。 张娘子看见坐在马车里一声不吭的江神聆,她黑着一张尖薄的脸,将令牌放回袖袋里,手抄进袖中, “二小姐,夫人已经恼怒了,别再火上添油。” 江神聆心生烦闷,张娘子那强横的样子像是带着婆子来抓逃奴一样。 她再抬眼一一扫过那四个婆子,她们都是她的教引嬷嬷,平日里她们受了她母亲的命令,对她也十分严格。 唯一对她好些的奶娘柳嬷嬷不在,估计是因她的胡为而受了牵连。 江神聆默叹了一声,平静地对黄媪说,“今日劳烦你照顾我了,你回去复命吧。我在杨府玩了两日也该回家了,你替我向外祖母带句话,请她照顾好身子,我改日再来叨扰她。” 黄媪深知江府规矩森严,二小姐回府怕是不好过,但她作为杨府的婆子也不方便阻拦江家的管事带江家小姐回府。 再者,若在街上闹起来了,江杨两家都会成为别人的笑谈。 黄媪对小姐点头:“是,老奴回去会将街上发生的事都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最疼小姐,明日定来府上给小姐做主。” 说完她又对着张娘子白了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遇到悍匪了,哪有当街拦人的道理。” 张娘子斜着蔑了黄媪一眼作为回敬,态度强硬地站在红漆马车前,“二小姐,请回府。” 江神聆下了马车,又跨上江家派来接她的马车。 璎珞晃了晃,她隔着车窗的竹帘往后瞧去,杨府角门的灯笼光离她越来越远。 她滞涩地叹气。 *** 张娘子带着江神聆一路往书房走去,她方才硬气是为了从杨府护卫手里抓回小姐。 如今回了江府,她挤出虚假的关心:“前夜夫人气得在家里砸了好多玉器,待会儿小姐见到老爷夫人了,还是先求饶吧。” 江神聆没有搭话,看着是去书房的方向,她放心了少许,至少父亲没想当着全家人的面责罚她。 张娘子看她不理,又说:“奴婢也劝过夫人了。” 银白的月辉照在长廊两侧,婢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江神聆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瓷杯砸在地上的清脆响声,江夫人扯着嗓子吼道,“他还小,你打他做什么?要是把赐儿打坏了,我跟你没完!” 她八岁的弟弟江神赐躲在江夫人身后,毫不关心父母的争执,百无聊赖地吃着手指。 江恒逸拿着戒尺站在夫人面前,怒不可遏地说:“八岁了,三字经都读不通,你还要护着他?等他成年了,不得让我丢尽颜面!” 江夫人比他更怒,“他还小,大些了自然就懂了!我可是拼着命给你们江家添了这个儿子,你要是伤了他,就是伤了我的命!” 说起这唯一的儿子,江夫人便觉心酸。 她嫁进江府后一年便诞下了长女,又过了四年才诞下次女江神聆。 那时她的丈夫江恒逸一心求子,一看夫人又生了女儿,便在她坐月子时接连纳了两房妾室。 江夫人心里对江神聆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意,总觉得若聆儿是个儿子,丈夫就不会纳妾,她也不会在月子里生气伤了身体,以至于过了六年才再怀上孩子。 江神赐生时难产,江夫人受了很大的苦楚才诞下他,这疼痛更让她觉得赐儿来之不易,于是格外溺爱他。 江神聆也知道母亲的这些心思,她小时候一直是奶娘柳嬷嬷带她,她哭着求着,母亲也甚少见她。 她学诗词歌赋一点就通,父亲和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 她拿着自己写的称赞母亲的诗去找母亲,母亲听罢,幽怨地摸着她的肩膀:“你这般聪慧,要是,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虽失望,但依旧听话,母亲安排什么她便废寝忘食地学什么,只为博得一些关爱。 不过如今的她,早已想明白,这关爱既不属于她,那不要也罢。 江神聆听到身后响起细小的说话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庶妹悄悄露着半边身子在门口看热闹,见她转身了,两人立即躲到门后面。 张娘子走到书房门口便停住了脚步,打算等主君和夫人情绪平和些了再进去复命。 江神赐看到院里走来的人,吸/吮着手指,没安好心地说:“父亲,母亲,二姐姐回来了,打她吧。” 两人顿时停了争吵,江恒逸的戒尺敲在面前的椅子上,伴随着“咚”的一声声响,他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 江夫人指着她骂道:“平日里瞧着最是听话,没想到啊,心里藏着事呢!快给我滚进来!” 江神赐笑起来,但不敢笑出声,跑到桌边坐下,拿起花生酥一边看一边吃。 江神聆面色平静,没有露出看热闹的人想看的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她瞧着前生给自己添堵颇多的父母幼弟,忍着心中的怒气,抬脚走到房前。 梁上的灯笼光照在她的脸上,江恒逸和江夫人也看清了女儿的脸色,两人更是怒火冲天,她竟然还维持着自若的神色,一点歉意也无。 “你这个混账,给我进来跪下!”江恒逸的唾沫星子喷到了胡子上,他动手扯她进书房。 江神聆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拉扯,福了一礼,将手中的紫檀盒子举在他的面前,“渡厄大师赠予我的佛像,这是先帝爷的赏赐,父亲沐浴更衣,把佛像供起来吧。” 听到“渡厄大师”时,江恒逸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先帝爷”时,他皱起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看到紫檀盒子上的金漆盘龙纹,一眼便瞧出是御赐之物,他举着的戒尺缓缓放下,“你说什么?” 他不确定地盯着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隐约想起来了关于此物的来历,心下大惊,“你哪来的?你若胡说我打死你,渡厄大师是你相见就能见的吗?” “父亲。”江神聆站在灯笼下面,光芒从她顶上笼罩全身,她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说:“赏花宴的前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关系到父亲的官运。” 先帝爷在位时,将万里山河修满了寺庙,还会嘉赏虔诚的修行者。 因此大燕朝的达官贵族们都痴迷于求神拜佛,江恒逸也是如此。 他信奉佛教不是为了向善积德,而是功利地希望佛祖保佑他官运亨通。 江恒逸给长女取名江神缘,次女取名江神聆,嫡子取名江神赐,便是觉得自己与佛有缘、聆听佛音,神佛会赐下恩典,令他在官场上步步高升。 江神聆看父亲神情复杂,猜他信了几分,她便将前世嫁进东宫后的经历半真半假地说给他听。 末了,叹气道:“最后江家下场凄惨,父亲被流放到苦寒之地,我病死于宫中……梦里我向佛祖祈祷,佛祖念在父亲信奉一向虔诚,便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11 第十一章 “什么明路?”江恒逸若有所思,本朝尊佛重教,江神聆若说别的借口,他定是不信。 但她敢攀扯渡厄大师,又扯上因果前缘,令他不敢轻易指责。 江恒逸仔细思虑,神聆所说的,梦中官场上的那些事,以她的见识是绝对不知道的。 再看江神聆神色坦荡、眼神坚定,他不禁信了两分。 “进来坐下讲。”江恒逸把桌边吃花生酥的江神赐赶到一旁。 婢女倒上茶水,江恒逸挥手让她们退下,“既是神迹,别被旁人听了去,把门关上。” 江神赐在一旁不满地跺脚:“爹,她在撒谎!” 江恒逸沉着脸,一掌拍在桌子上,“你二姐的事是你二姐的事。你这顽童,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江夫人站在江神赐身旁给他撑腰,她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看江神聆从容不迫,她心里更加恼怒。 江神聆坐下,“梦中,佛祖指引我不要嫁进东宫,还让我今日去云外寺拜见渡厄大师。” “我不知道梦里的事是真是假,但为了父亲的前程考虑,我才选择了相信梦境,牺牲自己的婚事。” “父亲、母亲应当知晓,我平日里久居闺中,一切以父母之命为天。我仅遥遥见过瑾王两面,怎会爱慕他。” 说完她委屈地瘪了瘪嘴。 江夫人挑眉,“谁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编得有模有样的,你外祖父给你出的主意吧!” 江恒逸皱着眉头,看向夫人的目光流露出些许不悦,“不要打断聆儿,听她把话说完。” 江夫人怒火中烧,“你简直鬼迷心窍!”她拉着儿子摔门出去。 江恒逸指着她的背影,“不可理喻!”他又看向女儿,“别理她,你继续说。” “我今日一到云外寺,渡厄大师便召我过去。父亲,你也知道,多少人磕破了脑袋都见不上他,大师竟然主动见我,真是佛祖显灵。” 江神聆打开紫檀木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通体翠绿的佛像,“大师说我有佛缘,便将此物赠予了我。” 江恒逸眼睛都盯直了,“当年先帝爷亲自雕了这个佛像赠给渡厄大师,渡厄大师又将它带在身边云游四海几十年,大师竟然……竟然把佛像送给你了?” “大师说要给我时,我紧张得不敢接呢。” 江恒逸抬手轻摸盒子上的盘龙纹路,似有佛光照在心间,颤颤道:“我看看。” 江恒逸举着盒子走到灯下,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内心震颤,久久不能言语。 他终于将盒子缓缓放在桌上,对江神聆说:“江家世代簪缨,族中出过几位后妃,但从来没有出过皇后,我一直盼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族中的第一位皇后。” “但如果因此遭太子怨恨而毁了江家数百年的基业,那这荣耀不要也罢。” 他的意思,太子妃一事便就此不提了。 江神聆面上不显喜色,垂头说:“女儿谨记,一切以家族为重。” 江恒逸:“我沐浴更衣,把佛像好好供起来。虽是渡厄大师赠给你的,你年纪还轻,且先交给我保管。” 他遏制着心里的激动,这事传出去,同僚们必会嫉妒得夜不能寐,而他的面上自会无限增光。 他供奉神佛数十年,一直渴望能得到神明的眷顾,但连与神迹稍微沾点边的梦都没有做过。 女儿有此缘分,他暗暗猜想,聆儿也是沾了他日日烧香祷告的光。 江神聆点头:“本应如此,父亲保管,最为妥当。” 江恒逸露出慈父的笑容,又想到一事,迫切地问:“渡厄大师还说了什么吗?他有没有说我的仕途如何?” 江神聆摇了摇头,“父亲,渡厄大师说,这是你命中的大劫,神明已经指引你度过了劫难,若再给你更多指引,恐怕会折了你的寿元。” “是,千万不能折了寿元。”江恒逸阖上盒子,珍惜地捏在手中,“你也累了,快回房休息吧。” 待江神聆走出书房,他盯着盒子,捏着胡须浅笑。 过些时日将亲朋好友们都约到府上,一起欣赏先帝爷亲手雕的佛像。 到时他再故弄玄虚地向众人显摆,自己与渡厄大师有缘。 他越想越是面上有光,独自坐在桌前,抚掌大笑。 *** 江神聆刚走出房门,就被守在门口的母亲掐住了手臂,她轻呼:“疼。” 江夫人捏着她的手臂把她往一旁的抱厦拉扯,“你骗得了你爹,骗不了我!” 江神赐看着二姐吃瘪,高兴地跟在后面拍手。 江神聆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再想到他前生闯下的那些祸事,当即决定给他教训。 到了抱厦里,江夫人松了手。 江神聆揉着被捏红的胳膊,“母亲,你管管弟弟,他八岁了还在吃手,半大的人了还像三岁孩童一般顽皮,日后不知道要闯下多少祸事。” 江夫人怒极反笑,“我还没有指责你,你倒是数落起你弟弟来了。” 她指使嬷嬷们,“愣着干什么?给我好好教导她规矩!” 四个婆子围上来将江神聆按在地上,抬手就要打。 门外张娘子得了门房传来的消息,急切喊道:“夫人,杨老夫人来了!” 江夫人立刻让嬷嬷们住手,要是打伤了女儿,母亲见到又要骂她。 她气不打一处,又抬手去掐女儿,却被江神聆滑溜地侧身躲过,“母亲,我听说,你闺中有个手帕交李氏,她比你大四岁,和你出身相仿,你们初时关系甚好,后来闹僵了。” “李氏嫁的夫婿比你差,她长女却嫁给了鲁王,所以你一直存了心思让我嫁给太子,好压她一头。” “你怎么不看看李氏将两个儿子教得多好,她长子是二甲进士,次子习武,亦是出类拔萃。你再看看我弟弟,人家指不准在背后怎么笑你呢。” 江夫人被江神聆说得面色燥红,更是动了怒要扇她耳光。 门口的念南高声撒谎:“杨老夫人往书房来了,马上就到了!” 江夫人恨恨地停了手,指着她的鼻尖,“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前生听来的事,江神聆不便细说,便含糊地骗道:“赏花宴上,听鲁王妃说了几句。” “李氏那个贱人!”江夫人小声咒骂了一句,“竟把这些事告诉她女儿。” “母亲,我高嫁是无望了,你趁着弟弟还小,努力将他培养成新科状元吧。到时候李氏只能嫉妒得牙痒痒,她儿子进士出身怎比得过赐哥儿的进士及第。” 江神聆瞥了一眼在院子里含着手指看热闹的江神赐,他怎么看也不是新科进士的料。 江神赐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对她做了一个鬼脸。 江夫人默了片刻,瞪着她说:“你才几岁?我要你教我怎么做?”但女儿说的话,她确实听进去了几分。 聆儿在赏花宴上被瑾王拒婚,实在丢人现眼,正经门当户对的亲事是不用想了。 那两个庶女,就是嫁进东宫了,也只能做个侧妃。 她确实该做些别的打算了。 “不中用。”江夫人睨向江神聆,对教引嬷嬷说,“把她带回院子里。” 江夫人走出抱厦,对张娘子说:“把杨老夫人迎到偏厅去。” 江夫人怕母亲看到聆儿,又执意要将她带回杨府。 再者,她想问问母亲,父亲的学生里有没有擅长教书的夫子,赐儿现在功课太差,要找个学识渊博的夫子好生教导才能成才。 找夫子的事江夫人不想被江神聆听到,免得她觉得自己去了一趟云外寺回来,倒能支使父母做事了。 江神聆将母亲的反应瞧在眼里,兀自站了起来,她走出抱厦时看了一眼在花丛里捉蟋蟀玩的江神赐。 江神赐烦躁地瞥向她,“你把我蟋蟀吓跑了,改天我叫母亲收拾你!” *** 迎着徐徐晚风,江神聆往自己住的灵荣阁走去。 摆脱了父母的责难,但悬在心里的事还是让她不得安宁。 直到躺在拔步床上,她还是心绪不宁。 床角的香薰球里传来温润的香气,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后,终于有了困意。 再睁眼,周围亮着龙凤花烛,身上的人,压得她喘不上气。 疼痛、炙热往她身体里钻。 她紧抿着红唇,亦有几声破碎的呜/咽溢出。 直到他闷闷地长嗯了一声后,他才终于放开她酸疼的腰。 她呼吸不匀,汗水将青丝黏在耳畔。 在他起身摇铃时,她扯过红色的锦被盖住上半身。 颀长白嫩的双腿在烛火照耀下微微颤抖着。 他回身便看到了翘起的粉圆脚趾头和那双纤细的腿。 她升起羞意,缓缓将腿缩进被子里,又扯过衣裳往身上穿,“臣妾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司洸倏地坐回床上,他抬手掰起她的脸,强迫她朝向自己。 隔着咫尺的距离,他眉眼冷硬地审视她桃色的面颊,“别摆出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孤看着烦。” 她迷茫地点了点头,刚想解释两句,他再度压了上来…… *** “啊。”江神聆猛然睁开双眼,艰难地从那痛苦的梦境里挣脱出来。 她闭上双眼,似乎还能见到那双燃烧的花烛。 她在黑暗中弓起身子,捏着被角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可身上亦止不住地发颤。 12 第十二章 翌日清晨,念南给江神聆梳妆打扮时忍不住感叹,“小姐没睡好么,怎么眼皮泛着粉色。” “那用香粉多压一压吧。”江神聆有气无力地回道,她没见到奶娘柳嬷嬷,问了一句。 婢女若竺说:“那日小姐在杨府过夜,夫人生气,说平日里就是柳嬷嬷将小姐纵坏了,于是命人打了嬷嬷十板子。” 江神聆眉头紧蹙,她从匣子里拿出二十两银子,让念南将银子拿给柳嬷嬷,并嘱咐柳嬷嬷好生养病。 念南点头应下。 收拾妥当,江神聆带着若竺去西跨院向母亲请安。 西跨院。 江夫人隔着窗户早早地看到了江神聆,“聆儿,还不快过来让你外祖母瞧瞧,她怕我把你打折了,昨晚说了我一夜呢。” 杨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热茶,“昨夜是谁追着我问,‘冯生好不好,文章做得怎么样?’,‘许生听闻是个暴燥脾气的,赐儿顽皮他会不会动手打?’,又说李生学识不行,段生品行不好,扭着我说到半夜也不准我睡觉。” 她玩笑道:“干脆把赐哥儿送进东宫,让太子三师教导得了。” 江夫人面上生热,小声对杨老夫人说,“娘,先别说这些了,等定了人选再说。” 又招手道:“聆儿,杵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喝茶。” 江神聆装作没听到她们的谈论,走上去问安,三人喝着茶说了一会儿话。 杨老夫人见女儿和外孙女相处融洽,她便称乏了,要回家盯着奴婢们莳花弄草。 江神聆跟着母亲一起送外祖母离开。 临走了,杨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江神聆一眼,“昨日,见着了么?” 这下江神聆的脸也红了,颔首浅笑,“见着了。” 江夫人以为母亲也关心渡厄大师的事,她素来不信鬼神,笑着打断道:“娘,你记着我的事啊,我过两日来杨府看您。” “嗯。”杨老夫人摆手让她别再说了,转身踏上马车。 杨老夫人一走,母女两人的笑容都垮了下来。 “在府里好好待着,别出去丢人现眼。过两年风头过了,我挑一户京都外的勋贵人家把你嫁过去,也省得你在都城招人笑话。” 江夫人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江神聆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拿定主意。 回到灵荣阁,江神聆去库房里挑了几团彩线,一匹缎子。 她坐在窗边认真地裁剪锦缎,打算绣一个好看的香囊送给司湛。 *** 转眼到了长公主寿辰。 江夫人不想带江神聆赴宴,她害怕江神聆的出现助长众人的笑谈。 但这些时日江恒逸摆了两次宴席请友人、同僚来府上欣赏佛像,他听了无数吹捧,心情极好。 江神聆只是在他面前提了一次要去长公主寿宴,他便欣然答应。 江夫人拗不过江恒逸,只好一家三口一起出席。 慧敏长公主是圣上唯一的胞姊,今年四十有八,驸马早逝,她独居于公主府。 圣上对她极好,年年长公主寿宴都命人办得隆重热闹。 到了公主府,时辰尚早。 门口的侍从喊道:“江尚书携妻女前来道贺。” 江恒逸让仆从送上厚礼,绕过照壁,正好见到几个同僚。 他便跟着同僚们一起去偏厅喝茶。 江夫人穿着玫红色的华服,满头珠翠,殷红的唇挂着淡淡的笑意,回敬那些打量的视线。 自赏花宴后,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贵妇们的聚会上了。 年夫人过来招呼江夫人,邀请她去一旁的阁楼玩叶子戏。 江夫人正想着怎么自然地融入大家,听到表嫂年夫人的声音,她绷紧的肩膀顿时松弛了下来,“好呀,看看我今天手气好不好。” “母亲,我去西边花园里逛逛,不打扰你和夫人们摸牌。” 江夫人回头用团扇轻拍江神聆的手,“去玩吧,别乱走。” 江神聆点头称是,她猜想王爷不会来得太早,她也不想去人多的宴客厅待着,便去花园里逛逛。 花园最西面有一个锦鲤小园,江神聆散步到锦鲤小园的月洞门处,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们围着池塘嬉笑。 她们举着团扇,巧笑倩兮,时不时向塘中的凉亭上睇一眼,又匆忙收回打量的视线,红着脸与友人说话。 江神聆抬眸望去。 日光灿亮,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锦鲤在碧绿的荷叶间嬉戏,逐起荷团荡漾。 荷花开得正好。 宴厅那边传来轻妙的丝竹之声,花满银塘水漫流,矮矮的浅灰色凉亭融于荷间。 凉亭里有两人在对弈,正是瑾王司湛与瑞王司泓。 司湛垂眸望着棋盘上的落子,苍白的手指捏着一颗黑子,周遭喧闹,他自平静。 司泓打着折扇,宽袖卷着微风,晶亮的双眸偶尔看一眼美丽的姑娘们,又继续对着司湛侃侃而谈。 江神聆站在池塘边,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朝司湛身旁的荷叶扔去。 石子跌进水里,激起清澈的水花,也激起周围女子们的不满,“是江神聆?她好不要脸。” “她怎么还敢来啊,上次被拒婚,还不嫌丢人么?” 胜日辉煌,穿着桃色斜襟短衫、撒花百褶裙的江神聆白得耀眼。 她眼里噙着少女怀春的浓浓爱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司湛。 浅浅一笑,红唇贝齿。 周围的人更是恼怒:“王爷看见她了,躲还来不及呢,她还好意思笑。” 司湛的思绪被打断,他顺着沉寂下去的水花看向她,隔着亭亭净植的荷花,他的目光在少女明媚的笑容上停了几息。 江神聆的心,怦然跳快,那砰砰乱跳的心声掩盖了周围的嘈杂,也让她忘却了司湛身旁的司泓。 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在这芙蕖清香的仲夏遥遥相望。 她伪装出来的爱和笑意来不及收拾,愣愣地望着他。 司湛移开了视线,黑子落在棋盘上。 江神聆也回过神来,她轻拍乱跳的心口安抚自己,美色误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卖弄虚情假意,难免紧张。 她拿起绿色纳纱花蝶图的团扇遮住半张粉面,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欠身道:“王爷安好。” 司湛没有答话,耳尖浮起一抹薄红。 司泓看了一眼周围愤愤难平的女子们,用折扇遮住嘴,小声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话又说回来,你今天落子怎么这么慢,有心事?” “何事?”司湛反问司泓。 他今天来得太早,便想寻个安静之处等待午宴的到来。 恰好遇见了司泓,两人便在此处对弈。 司泓的侍从在园里来来回回地跑,端茶送水、取冰点香,吸引了园中众人的目光。 他们对弈了一盏茶的功夫,僻静的池塘已是人声鼎沸。 司泓看湛哥哥目光澄明,反问他的语气也是那般自然。 看来湛哥哥是被孟浪的江二小姐吓愣住了,而非他想的暗生情愫。 公主府的侍从在月洞门处说:“瑾王爷,瑞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围着池塘的贵女们纷纷退向两侧,恭敬地行礼。 江神聆连退几步,站在了两位女子身后。 当“太子殿下万安”的声音静下后,她看见那双玄金色的皂靴停她面前半晌不动。 明明骄阳隐在了云后,她却觉得浑身更灼热了些。 13 第十三章 司洸隔着老远便看到了那桃色的倩影,她手执绿芽色团扇,慢慢扇着风。 发髻后斜插的珍珠颤枝金步摇,随着她的步态缓缓摇动。 莹润的珍珠一动一颤,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在看着亭中的人。 司洸在江神聆面前停下,她乖顺地低着头,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 他驻足片刻,周围的人抬头偷偷打量他,但她始终没有抬头。 人多羞怯,他可以体谅。 司洸朝凉亭走去,“你们好兴致啊。” 江神聆看他走开,默默地吁了口气。 她看着司洸的背影,往后一小步一小步地退,直到彻底退出锦鲤小园。 司泓快步走到曲折石桥上,将司洸拉到石桌边,“洸哥哥,你快来帮我参谋参谋,我要输了。” 司洸皱眉看向棋盘,指了一处。 指完,他回头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没看到那抹桃色的身影。 他来了,她倒走了。 司湛落子,看向又开始拉司洸衣袖的司泓,浅笑道:“不如你与洸哥再起一局。” 司泓:“先下完这局,我想赢。” 司湛拿起茶杯,在饮茶时抬眸往外看了一眼,片刻后目光落在荷团上。 司洸收回的目光也看向池塘,“荷花开得正好。” “是啊。” 在司泓的催促下,司洸兴致缺缺地替他对弈。 很快,司泓的局面加速走向颓势,他气道:“洸哥哥,你为何要乱来?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你来吧,我去别处看看。”司洸立刻丢开棋子,转身往亭外走去。 “诶,哥。”待司洸走了,司泓收起佯装的怒色,小声说,“我给洸哥哥准备了一个惊喜,待会儿他保准会谢我。” 司湛:“什么惊喜?” “他喜欢的周姑娘,不在长公主的邀请之列。我找朋友带她来了。” 司泓让侍从收拾棋盘,“我们再来一局。” 司湛想起那日司洸召他去东宫,对他说自己已经无意于周氏,“你可能好心办了错事。” “错事?”司泓笑起来,“前些年,他为了周姑娘,敢违背圣意,跑去国子监读书。今年春末之时,两人还私下传着书信。” “我看,如今是在闹别扭。” 日头渐高,司湛也没了对弈的心情,“不下了,去宴厅吧。” *** 正午,寿宴开始。 丝竹声悦耳,堂中舞姬甩着艳红的水袖,跳着欢快的舞曲。 男女分席,江神聆跟着母亲坐在一起,待父亲举杯向慧敏长公主贺寿时,她们也站起来一同敬酒。 江神聆举着酒杯,眼神睇向左上方的位置,想给司湛打眼色,一会儿寻个机会私下见面。 但司湛正低头夹菜,她反倒与司湛身旁的司洸对上了视线,司洸点了点头。 江神聆眸光微颤,连忙望向长公主。 她随父母一起说了两句祝词,喝完杯中酒,含笑坐下。 江神聆坐下时,余光瞟到司湛抬头了。 偏偏司洸还看着她,她只好夹起一片炙羊肉塞进嘴里。 吃完两块肉,她刻意东看西瞧,假装方才对视的目光只是无意之举。 江神聆不敢做得太过,毕竟那日她还答应了司洸,万寿节的时候向圣上献礼。 她心下焦虑,一是不知司湛考虑得如何了。 二是不知那日司洸叫司湛去东宫,两兄弟聊着聊着,会不会发现她在其中两头欺瞒。 实在是叫她如坐针毡。 慧敏长公主开心,不断举起酒杯让大家一同饮酒。 喝完三杯佳酿,江神聆雪颊酡红。 司洸站起身,向长公主敬酒,又说:“姑姑,我叫了戏班子过来,姑姑上次说得那出《天仙配》,我让他们重新排过,添了两处新戏。” 慧敏长公主笑道:“叫他们上来,我现在就要看。”她又说,“待会儿午宴结束,你可别走。” 她又指了一些人,“你们都留下来陪我打马球。” 司洸应下,又说起幼时曾得长公主照顾,两人忆起过往,多说了几句。 司湛在哥哥与姑姑说话之际,看向江神聆。 他不擅饮酒,但既已来了,又坐在姑姑身旁,若在举杯共饮时不饮,会让姑姑不悦,也会吸引其他人的目光。 他不喜欢让人过多地关注他,便也陪着长公主喝了好几杯佳酿。 在酒色浸染下,司湛浅色的唇多了两分血色,沾了酒气的双眸似薄雾中浥露的新竹。 江神聆的眼里挂着酒气浮上来的濛濛,骤然抬头与司湛对上视线,她心口百转千回的愁绪都化为了一抹淡笑。 她抬手撩过耳边的碎发,放手时指了一下东边。 司湛会意,缓缓点头。他移开目光,看向上来的戏班子。 司洸与姑姑说完话,回头看戏班子时,瞧见了江神聆望着他在笑。 皓齿蛾眉,暗送秋波,红润的脸颊上绽放出两个可人的梨涡。 看到他回眸了,她抿着唇收了笑容,低头捏着酒杯。 她既不饮酒,也不添酒,捏着那瓷白的杯子,眸光在面前的佳肴上胡乱地打转,透着两分娇意的羞赧。 司洸勾了勾唇角。 江神聆趁着众人都在看戏,对母亲说:“我喝多了,出去透透气。” 江夫人与身旁的贵妇们闲聊着,对她点了点头。 公主府南边是大门,西边是花园,北面是马球场,等会儿宴会结束后,众人都要移步去观球。 东边走过长廊便是长公主所住的千鹤院,宾客知礼,不会贸然往东边走去,所以江神聆约了司湛在宴厅的东边见面。 江神聆走出宴厅后,让念南在厅门守着,“待会儿王爷出来了,你告诉他,我在千鹤院外面的长廊上等他。” 念南应下,待江神聆离去后,她回头往厅中望去,慧敏长公主正与瑾王说话。 念南瞧着公主很高兴,这对话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长廊两侧,翠林郁茂,繁花漫漫如云。 仲夏日仄,满目耀眼的金光,雕梁画柱的长廊,盯久了难免出现浮光重影。 江神聆站在长廊上,缓缓摇动着团扇,点点热风扇在脸上,丝毫不解暑热。 她想,待会儿司湛过来了,她站在长廊的中段,就得一直看着他走过来。 她素来是个架不住美色的人,重生到少女之时,心境也活跃了起来。每当她看到好颜色的少年,心就胡乱跳动。 脸上也会燥得厉害。 这样不妥。 于是江神聆坐在美人靠上,背对着宴厅那边,打算等他来了,她再回头。 不时便听到橐橐的脚步声在木廊上响起。 她捏着袖袋里的香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她在脑海里将打好的腹稿再默念了一遍,直到脚步声在背后停下。 江神聆回头,看清来人,眉眼间的笑意顿时化为惊愕,她慌张地站起来,退了一步行礼,“太子殿下安好。” 司洸背手而立,冷玉似的眉眼浸在日光里也生了几分暖意。 他穿着玄金色的宽袍大袖,系着螭纹金钩玉带,金冠拢起青丝,棱角分明的脸微微低下,瑞凤眼盯着她:“你有何事?” 我有何事?江神聆再后退一小步拉开距离,他离得太近,冷凌的香气带着酒气席卷了她。 “我不胜酒力,在此吹风醒酒。” 司洸看着她慢慢收到身后的、鼓着的袖袋,了然地点头:“给我的?” 他目光静静地沉过来,落在她往后缩的手臂上,像是无形的重压。 江神聆急忙摇头,轻声说:“我也出来挺久了,再不回去,母亲该着急了。” 司洸抬手拦住她的去路,宽袖上的金丝暗纹流动着光彩。 方才宴上,江神聆频频地往他这边打量,眼神睇了又睇,他虽然侧对着她没有看到,但他身旁的侍从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她又扭捏起来,他只好先一步拿出一个巴掌长的楠木盒子,“那日说的海棠镶珠簪,你看看,喜欢吗。” 江神聆柳眉拧起,她想走,又怕回去的路上恰好撞见司湛,看司洸的样子,那日他们应该没有聊到她。 也是,对于司洸来说,她有何重要,他将弟弟唤到东宫谈诗词歌赋也谈不到她。 她心间松了口气,又想起方才王爷点头的样子,细细回忆起来,他唇边似乎是噙着笑意的。 看来王爷那边有些眉目。 江神聆没有抬手接盒子,颔首浅笑:“发簪是定情之物。等婚事定下来了,我再收吧。” 司洸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把盒子塞在她的手里,这簪子是他千挑万选的,用做定情之物再合适不过,“你明白就好。” 江神聆的手腕被抓起,袖袋里的香囊突兀地掉了出来,她急忙蹲下去捡,“诶。” 司洸先一步弯腰捡起来,月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临水自照的白鹤,下面吊着浅蓝色的吉祥结。 他摸着香囊里鼓鼓的,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竟然还藏着两张帕子,一张绣竹,一张绣兰草,帕子底下都绣着浅金色的“聆”字。 他前生也收到过江神聆绣的香囊、帕子,亲手做的寝衣、靴子。 时隔多年,再次收到她送的东西。 他轻张薄唇,喉咙里像堵着湿润的棉花,一时之间感慨交织,半晌才道:“很合适。” 江神聆捏着楠木盒子,手心泌出汗来,借着酒意脱口而出:“这不是送给殿下的。” 14 第十四章 司洸剑眉上扬,“给谁的?” 等待她回答之际,他将帕子收回香囊里,又将香囊系在腰带上。 他摩挲着香囊的花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算了,他都带在身上了,再无要回来的可能。 江神聆无奈地低头,咬了咬唇角,“殿下,臣女告退。” “难得遇见,坐下说会儿话。”司洸先一步坐在美人靠上,眼慢腾腾地扫到她身上。 廊边的小塘里开满睡莲,他看着江神聆往前走了两步,在他的注视中,她停了下来。 江神聆站在他右手边,隔着三步的距离,低头垂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那态度好像是等候差遣的婢女。 司洸对她的拘谨略感不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隔着她看到了别的景象。 那是前生的暖春,新婚燕尔,他坐在床边穿着宽松的绸衣看书。 不知道江神聆如何收买了他的侍从,她提着食盒雀跃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皱着眉头喊她出去,她将食盒放下,脸上的委屈一闪而过,化为明媚的笑颜。 她非但没出去,反而顺势跨/坐在了他身上,他从她盈盈的桃花眼里看到了自己刹那的惊慌。 他抬手推她,眉弓压下,冷峻地盯着她,“光天白日,胡闹什么。孤不喜欢你这般……” 江神聆却没有丝毫惧意,她柔软的双臂攀上他的脖子,歪着头,笑出两个甜甜的梨涡,“那殿下喜欢我什么样子?” 他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让她下来,她的红唇轻啄在他的唇上,温柔地低喃:“那这样呢,也不喜欢吗。” 颤栗的酥麻自唇上蔓延开去。 他抬手想推她,最后他的手却落在了她雪白的颈项上,并缓缓往下挑开她的领口,“你真是。” *** 眼前的江神聆,与司洸记忆中的少女有些许差距。 独处之时她总是拘谨着,不似前生婚后,有着饱经采撷的妩媚。 不过,司洸记不清成婚前她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在她的精心安排下,他“偶遇”过她几次。 她出自那样的家族,美丽的面庞上总是挂着明媚的笑容,让人看着便觉得充满生机,就像怎么折断也会再开出来的花。 也难怪他会误会她。 谁又能猜到,那娇颜下的脾性,不是充满算计,而是善良执拗。 “过来。”司洸说着,觑向一旁,示意她坐下。 江神聆轻轻摇头,站在他面前便腿肚子哆嗦,只想离开,“殿下,这不合礼数。” 她怕他动怒,连忙另起了话题:“殿下,万寿节的贺礼备得如何了?” “我想做首诗赞誉圣上的功绩,与那贺礼也适宜的诗。” 司洸神情松泛了些,“前些时日,我让瑾王陪我挑选了一幅棋具。白玉与黑玉的棋子,棋盘是琉璃的,那琉璃烧制时不知道添了什么,在日光里隐约能看到龙纹。” “父皇最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说是吉兆、祥瑞,他必会相信。” “喔。”江神聆惊叹地点头,“殿下有心了。” “说起来都怪我,无端招惹瑾王陷入是非。”她抬眼打量着司洸的神色,“王爷没有怪罪我吧。” “瑾王是随性的人。父皇、母后的话,他都时常不放在心上,更何况那些闲人。” 司洸话落,余光扫到长廊上走来的人,他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江神聆也听到了脚步声,看他眼含寒意,她捏着木盒的手轻抖了两下。 司湛来了吗。 司洸问:“你怎么来的?” 江神聆慌张回头,看到了周静惜。 周静惜穿着玉色的素裙,头上挽着单螺,一只碧色的玉簪斜插/在螺上。她走路轻慢,桂子绿的腰带勒出她的纤细单薄。 江神聆自己也没有意料到,再见到她,心间会突感不适,眉头也会不由自主地蹙起。 周静惜攥着绣帕,福身,怯怯地低头:“打扰到殿下和江姑娘了。” 她向司洸解释:“之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殿下曾带瑞王与我一同上街吃小食。” 她说着,浅浅地看了江神聆一眼。 “这些日子,我见不到殿下,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事情,所以我让婢女去找瑞王的侍从,托了瑞王的关系,今日才来到了公主府。” “我不是长公主的客人,不便在公主府久留。方才我一直逗留在廊边,恰好看到殿下与江姑娘在此说话,只好冒昧地过来打扰。” 说完她再次对江神聆道歉。 司洸的瑞凤眼斜蔑着她,眉眼间戾气丛生,“既知道自己不是客人,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殿下。”周静惜绕过江神聆,走在司洸面前站住,才刚开口,两滴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浅薄的眼皮霎时红透,“洸哥哥,若有什么误会,或是惜儿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洸哥哥明白告知!” 江神聆看周静惜潸然泪下,退了两步让开位置。 难怪司洸不让她走,原来这出戏在这里等着她呢。 上次她说知道了他们有私情,想成全他们,司洸解释与她“毫无瓜葛”,如今便演上了毫无瓜葛。 “孤上次已经与你说得很清楚了。”司洸在赏花宴那日,她哭哭啼啼地跟上来时,便耐着性子与她说了,日后他与她再无瓜葛,他欠周家的恩情,会用银两报答。 那日周静惜缠着他、拉着他,反复问他为何变了心意。 他实在不耐烦,令侍从拦住她才得以脱身。 司洸看向周静惜身后的江神聆,她眉头紧蹙,他心口微滞。 “殿下,我先退下了。”江神聆侧身将楠木盒子放在长廊的栏杆上,这东西拿回去她不好向母亲解释,随手丢了又怕惹来事端。 她行了一礼,再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司洸见江神聆簪子也不要了,立刻站起来,“江神聆!” 他突然想起来一事,故意扬声道:“那佛珠你戴着吗?” 周静惜擦拭委屈的泪水,嘟囔着伸出右手,纤白的腕上露出紫褐色的一串佛珠,“洸哥哥的心意,我自是日日戴着。” 司洸手放在佛珠上,使劲拉拽。 穿着佛珠的红绳霎时绷直,在周静惜嫩白的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周静惜双眸瞪圆,急急地收手,“洸哥哥你做什么……” 他手上力道不减,红绳在拉扯间终于断裂,十几颗佛珠叮叮咚咚地散落一地,“以后不要戴了。” 司洸抬眼望去,江神聆已经走尽长廊,走到了垂花门边,繁茂的树影落在墙上。 她桃色的背影在晃动的树影间,好似微微颤抖着。 他迈过地上的珠子,向她追去。 周静惜花容失色,方才的几滴泪水没有倾注真心,此刻却泪如雨下。 她知道殿下生来便得厚望,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恣意惯了,不是个好性子的主。 她平日里相处时都小心翼翼地,这次是真怕他要与她断了联系,她才贸然地来找他。 周静惜捂着被勒痛的手腕缓缓蹲下,她匍匐在地,捡起一颗珠子,指尖颤抖不已。 她抽泣地望着司洸离去的背影:“殿下,你为何如此无情。” *** 江神聆走到宴厅时回望长廊,还好摆脱了他们。 在司洸与周静惜一起出现时,她胸口闷闷地疼,好似前生的病痛又缠上了她。 江神聆轻拍心口,方才走得太快,此刻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 午宴已经结束,慧敏长公主带着众人去了北边的马球场,厅中留着几个仆人在收拾餐盘,擦拭桌椅。 念南呢?江神聆站在门槛边四处张望。 司湛从门边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擅饮酒的他,面上还有朦胧的酒色。 少年清瘦的身子站在厅前,身后是宴席已散的杂乱,空中是酒肉余韵的腻味。 偏他那双眸子是清亮的,便似清风明月,只叫人心头舒坦,“江姑娘。” 江神聆被汗水濡湿的衣衫沾在背上,他轻轻一唤,那燥热好像都离她远了。 但来不及寒暄,她慌张地看了一眼往这边走来的司洸,连忙跨进宴厅,拉着司湛的手往宴厅的后堂跑去。 15 第十五章 一路穿过宴厅,从宴厅的后门绕到了花园里。 江神聆拉着司湛的手腕,温凉的触感,手心感受着他脉搏生机盎然的跳动。 她在前面快步走着,他跟在后面,司湛没问她缘由,任由她带着他在花园里奔走。 江神聆绕来拐去,在花园的偏僻角落里停下。 她害怕被人看到,又带着司湛跨进花圃,躲在假山后面。 假山后面便是院墙,她挤在院墙与假山之间的空隙里,前后都有遮蔽,这才觉得安稳。 司湛心细如发,温声说:“你这般慌乱,是因为太子殿下么?” “不是呢。”江神聆用绣帕擦拭额间的薄汗,脸上热扑扑的,“走太急,喘不上气了,王爷先等我缓缓吧。” 见面便拉着他逃命似地走了一路,要让他相信她只是想到这里来说话,似乎有些难。 她说完,司湛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江神聆本想拿出香囊,温声细语地表达爱意与思念,再问王爷思量得如何了。 如今香囊被司洸拿去挂在了身上。 方才席间她和司洸离开许久,司湛若等会儿看到了司洸身上的香囊,再好奇询问,司洸肯定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实情。 她不想再增添新的烦恼了。 江神聆酝酿半晌,几经踌躇才轻声询问:“王爷近来可还安好?” “安好。”司湛的神色瞧不出什么温度,但声音却依旧温和,“你可好?” “我一直想着王爷会不会答应定亲的事,茶不思饭不想,自然不好。” 绣帕在手里绞成一团,江神聆腼腆地笑了笑,“王爷想好了吗?可要给我一个与你相知相识的机会。” 那伪装出来的腼腆,带着两分机灵的造作,司湛低头看着她的眼眸,他看不透那笑盈盈的眼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司湛道:“那日我去了东宫,听太子殿下说,他有意娶你为妻,你也答应了。” “他让我帮他挑一份贺礼。在万寿节的时候,你将贺礼献给皇上,他再提出定亲。” “你可知晓?” 江神聆的笑容凝在了脸上,“我……” 她不知道该说知还是不知。 心情七上八下,犹如浪涛中沉浮的小舟,他问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好再次不答反问:“王爷没有把我来云外寺找你的事告诉他,是吗?” “嗯。”司湛道,“太子殿下最厌被人欺瞒,若被他知晓你瞒骗他,于你而言,是很大的麻烦。” 他顿了顿,“但我也不喜欢被人欺瞒。” 江神聆怔住,“不是的。” 司湛背光站在假山下,眸中清浅的光黯淡下去,流露出微弱的失落,“所以,我不想再与江姑娘有更多的认识,便到此为止吧。” 他说完,侧身欲走,被江神聆拉住衣袖,“王爷不喜欢宴宾应和,却来得如此早。难道只是想给我说一声,到此为止吗。” 她心里着急,攥紧了袖摆,“王爷也想听一下我这么做的缘由吧。” 司湛背对着她,迈了一步又回头看着被拉住的衣袖,他伸手,试图从她手里将袖摆抽回来,“江姑娘的缘由也多半是编造的。” 江神聆牢牢拽着那绣着浅色竹叶的月白色衣袖,“过往是对王爷说过一点谎话,但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每一句都是真的!” 园里突然响起人声,“小的方才只顾着收拾桌椅,实在没看清江姑娘往哪里去了。” 江神聆心口发紧,呼吸急促,双眼霎时瞪圆。 “你,带着孤在这园子里乱转,是嫌命长么?” 司洸声音低沉,戾气比暑热还喧嚣。 那仆从回道:“太子殿下息怒,小的真的不知道江姑娘去哪里了。不过只剩下前面这一个小园没看了,要不殿下在这里等着,小的去园里看看。” 司湛听到声音,还来不及反应,猛然被江神聆压在了假山上。 他双眸震颤,唇绷得平直,惊愕地低头看她。 假山在月洞门边上,挨着小径。 若司洸要去最后那个小园,必会路过假山。 假山的背后只有一个凹处,便是司湛所站的地方。 那凹处也不够容纳两人藏身,江神聆将司湛推在假山的凹洞里后,自己也紧忙贴了上去。 即使这样,司洸路过的时候若是斜眼一看,也能看到她飘在外面的衣裙。 江神聆的手按着司湛,只得双腿缓慢挪动,将飘扬的裙尾收回来。 但两人隔得太近,她纤细的腿难免隔着衣料触碰到司湛绷得笔直的腿骨。 终于,她用小腿腿/缝夹住了裙子,不敢再动分毫,紧紧地往里靠拢。 司湛抬手轻推她,挣扎着想要隔开些距离。 江神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颈窝,喁喁低语:“求你……” 温热的呼吸起伏在司湛耳畔,她轻张的唇瓣从他脖颈间擦过,那句“求你”好似扑腾的蝴蝶在他耳蜗里旋转,又痒又麻。 司湛被她的轻喃定住,不再动弹,手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他慢慢地将手往后收,双手撑着冰冷的山石,才终于像是寻到了依托。 怀里的江神聆柔软芳香,似绵云纠缠着山峦。 酒意的晕眩方才都消散了,如今又缓缓漫上来,司湛抿唇看天,她云一般的绵软,他却是火烧火燎的难耐。 他咽了咽,咽不下狂乱的心跳。 萦绕在鼻尖的芳香,似沸腾水雾将他包围。 他抬头,天穹浩瀚,假山上的几株小草随风点着头,翠嫩嫩地笑着看他。 即使他已经努力地仰着脖子,与倒在他肩头的如雪香腮保持距离,可毕竟贴得极近,酥酥麻麻的痒意依旧令他喘不上气,实在难捱。 他本想与她说个清楚的,本想不再听她任何谎言的,可如今这样子,如何再说得清楚…… 江神聆的双手亦无处安放,起先是按在他的肩头,后来缓缓地往下移动,贴在了他腰旁的假山上。 砰砰,她听到自己狂躁的心跳。 她侧目看司湛,他仰着头,白净的脖颈下可见苍青色的血脉。 他清亮的眸望着天,下颌线收紧,呼吸也不见急促,瞧着像是独处危崖的青松。 可她也听到了司湛胸腔里杂乱的应答,他即使面上不显,心却跳得比她还快。 “滚开。”司洸要寻江神聆解释,好歹要显出诚意,若让仆从替他去寻,她那性子,怕是又要在心里闹起来。 司洸的声音比方才更近,江神聆万分紧张,浑身抖得厉害,她不断地告诫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撞见就撞见,索性就与司洸说破吧。 男未婚、女未嫁,她就是约了瑾王在这里相会,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她的身体却紧紧压着司湛,一动也动不了。 是了,她不想与司洸起冲突,内心里还是惧怕他,他前生每每施压于她,她就会被消沉的情绪裹挟。 长此以往,只想躲着他。 四周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假山前流水涓涓,芍药垂着重重叠叠的花瓣,由着蝴蝶在此间浪荡。 如此难熬也才片刻,司洸还未走到假山旁。 16 第十六章 北边的马球场传来鼎沸的人声,许是谁进了一颗好球。 仲夏的午后,艳阳炙热,司洸心情随着燥热也愈发糟糕。 他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她对他的误会倒是又增加了。 他踏在石板路上,恨不得将这花园都掀翻过来,花树也尽数砍掉。 身后响起刘嬷嬷的声音,“太子殿下留步。” 司洸止住脚步,没有应答,回头冷厉地扫向刘嬷嬷。 “殿下,大事不好了!”刘嬷嬷被殿下的眼神吓得一抖,急切地走过来,躬身轻语,“太后娘娘身子突然不大好,皇上与皇后都去慈宁宫侍疾了。” “皇后娘娘急召您进宫。”刘嬷嬷又说,“慧明长公主那边也有人去通传了,这好好的宴会怕是只能终止了。” 司洸面无表情地“啧”了一声。 他就算找到了江神聆,宴席将散,他也没有机会与她细谈。 他挥袖往外走。 司洸走后,刘嬷嬷逮住那带路的仆从,“殿下面色不佳,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 仆从便将殿下让他带路找人的事告诉了刘嬷嬷,刘嬷嬷答“知道了”,放他离去。 待园里人声散尽,江神聆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方才双腿止不住地发抖,如今脚下还有些酸麻。 她与司湛隔开了距离,但她鼻尖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似雨后草木的清香。 司湛拧着的眉头终于疏散开,他低头看到她荔枝红的双颊,还有那半掩着双眸却不安翕动的睫羽。 她轻声说:“我唐突王爷了。” “我……”司湛往常泠泠的嗓音带着沙哑,刚启了一字,便阖上了薄唇。 他感到赧颜的是,江姑娘从怀里离去后,怀中空空落落的,竟然有一瞬的不适。 情绪翻涌,心间再难平和。 江神聆咬了咬唇角,慌乱后的宁静,让她浑身乏力虚浮。 司湛:“祖母生病,我也该去榻前侍奉了。” “王爷,容我再多说两句,可好?” 她斟酌遣词,温柔地看着司湛,“我说了,不会再欺瞒王爷。” 她摸着脖上的金丝细绳,拖出来一块玉佩。 玉佩是圆型镂空的,正面雕青鸾,北面刻“隽华不离”四字,形制古朴。 “这玉我自小戴在身上,是外祖母的父亲,沛国公祖上传下来的。” “赠予王爷,以表我的心意。” 娇小的手掌在司湛面前摊开,掌心放着碧绿的玉佩。 司湛神色微动,他没有接过玉佩,问:“为何太子殿下有意于你了,你却想与我定下亲事。” “太子殿下日后会有三宫六院,而我希望我的夫婿,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他就算要纳妾,也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司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赞同她说的一人相许终老之说,对于他而言,即使无子也会从宗室里过继子嗣,而不是纳妾来传宗接代。 但是江神聆说的话,稍加思索便发现有明显的破绽,“可是,你并非第一日知晓那是太子殿下,你早应知道他会有三宫六院。” 江神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诚挚,“人之所欲,往往会因时而变。过往我在意太子妃的权势,在意太子殿下的心意。如今我更在意两心相许,在意舒心顺意地活着,不想把一辈子都耗费在与其他女子的斗争中。” 她垂眸望向手中的玉佩,“这玉佩世间只此一块,对我和外祖母一家来说都有非凡的意义。我若撒谎,不会以此为信物。” 司湛略加思索,接受了她的说辞。 他凝向玉佩的双眸泛起一丝极淡的情绪,“江姑娘,是将我当做暂时避雨的屋檐吗?” “我之前是存了利用王爷的心思,希望借与王爷的亲事摆脱太子殿下让我送礼的事。” “如今不是了。”江神聆将玉佩再往前递,“如今,想尝试与王爷成为两心相许的良人。” 那日母亲说要随便寻一个勋贵人家将她嫁掉时,她就拿定了主意,若能与司湛定下亲事,那么她想尽力嫁进瑾王府。 司湛不是沾花惹草的人,不知情时看着他疏离冷淡,但稍加接触便察觉他温和随性。 他心里有事便直言以对,不会在话里把事情绕来绕去,也省得她揣测、试探,自寻烦恼。 若她错过了司湛,就算没有嫁进东宫,过一两年再出嫁时,只能凭运气去赌所遇之人的品性。 她赌不起。 虽然她的心还千疮百孔着,日后与司湛会举案齐眉还是相敬如宾,她难以预料,但日后是日后,眼下的事才是最为重要的。 江神聆温柔无声地浅笑,抬头看他,眸里洒落日耀金光。 等待他的回答。 阵阵微风吹起撒花百褶裙,裙摆的金线云雀飘到司湛的雪袍上,雀鸟起起伏伏,轻抚着他袍摆的竹叶纹。 方才依偎的裙、袍,随风再次贴近。 透着撩人的旖旎。 司湛看着她,她笑容如蜜,落在他眼里也有些许甜味。 他浅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字一个一个地艰难蹦出来,“且先相知吧。” 他抬手从她手心接过玉佩,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心。 她手指浅浅蜷缩,脸上浮起晚霞般缱绻的柔红。 江神聆在他面前再次摊开手掌,柔声询问:“王爷的信物呢,哪有光收不出的道理。” 司湛将玉佩收回袖中,从腰带上解下唯一的玉佩,“我八岁那年,渡厄大师来宫中讲经,我随母后一起拜见他,他将这玉佩赠予我,说可保我平安。” “我戴了已有十年。今日仓促,先以此为信物吧。” 江神聆接过玉佩,捏在手中把玩,剔透的羊脂玉,触之有微弱暖意,玉上刻有莲花图案。 她笑着将玉佩收进香囊,“渡厄大师的东西,在我家可是比御赐之物还珍贵。上次的佛像被我父亲给抢走了,这次的玉佩我会好好珍藏的。” 江神聆指了一下他的袖袋,又点了一下自己的香囊,笑出醉人的酒窝,“定情之物,你知我知。” “嗯。”司湛轻轻应答,发间的碎影落在咫尺相隔的她的脸庞上。 “定亲的事,这几日不好提及。” “太后吉人自有天相,待方便了再提便是。” 江神聆趁着此刻的机会,把那日司洸来茶华巷找她的事简单提了两句,又将她猜测的司洸与周氏希望她能成为太子妃的事一并告知与司湛。 说完叹气道,“我给王爷做的香囊,刚才也被他一并收缴了!他们俩还在我面前演戏,我没有留下来观看,他还发火了。你听到了吧,刚才……” 司湛看她气愤地撅嘴,嘴角浅浅上扬。 他对司洸与周氏的事一无所知,但听瑞王提起过几次,瑞王口中,两人情深意笃。 过往司洸对江神聆的不喜,他是有亲眼见过的。 如此,他也相信了江神聆的猜测。 看他笑了,江神聆也笑起来,“王爷还有什么疑惑,我一并说清,日后可别再和我说什么‘到此为止’的话了。” 司湛唇边噙着淡笑,再想开口,又听到了人声。 “你们在这里等着。”刘嬷嬷去马球场找瑾王,得知他没有去打马球。她又从瑾王的侍从那里得知,他没有离开公主府。 她稍一思量,便径直走到这个园子。她让仆从们在园外等着,自己往假山处走来。 不出她所料,见到了江神聆与司湛。 刘嬷嬷见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人看地,一人看天,两张白净的面颊都红得厉害。 她笑了笑,便像没看到江神聆一般,对着司湛行礼道:“皇后娘娘也在找王爷呢,王爷随老奴一道进宫吧。” 司湛点了点头,却转过身看向江神聆,被人发现私会,他似被火烧着了,看了她一眼便急急地避开视线。 “我会递书信给你。” 他匆匆撂下这句话,便随着刘嬷嬷离去。 17 第十七章 回去的路上,江恒逸笑谈着意犹未尽的马球,江夫人算着牌桌上输了多少银子。 江神聆躬着身子,手肘支在膝上,双手撑着脸颊,盯着马车壁半晌不动。 江夫人轻斥:“坐没坐相,愈发没有规矩。” 江神聆的头稍微动了一下,手从撑脸换为了撑下巴,她这不以为意的样子,又招惹了母亲的指责。 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车窗上竹帘晃动,光影绰约。 想到在花园压着司湛那一幕,她挠了挠脸颊,想挠去那难言的温热。 江恒逸说完马球,沉下面色对妻女说:“听闻太后从去岁寒冬身子骨就不大好,今次皇后急召皇子、公主们进宫,太后的病情怕是……” 江夫人打断道:“休要妄言。” “马车里都是自家人,随口聊聊罢了。”江恒逸不满地瞪向她,“夫人为何总是扫我兴致。” 江夫人是嘴上不饶人的主,他说她扫兴致,她说话便更令他难堪。 两人立即吵了起来。 江神聆侧头看向另一边,不想被无辜波及。 父亲说到太后的病情,她倒是想起前生的事来。 前生此时,她才与司洸定亲了一个多月。 但因为太后身子不大好了,宫里为了给太后冲喜,提前了太子的亲事。 一切礼仪从速从简,她在初秋便嫁进了东宫。 可惜最后也没能将这喜冲上,冬雪降临之时,太后身子骨熬不住丝毫冷意,病重崩逝。 那时司洸出征在外,皇后带着她与命妇们日日跪拜。 大雪压殿,她跪了一天又一天,她是新妇,一言一行都极力端庄持重。 别人戴着护膝,她不敢戴,因此把膝盖跪坏了。 后来一到下雨天膝盖便钻心地疼,养了好几年才稍好了些。 想到此处,江神聆伸直了腿,随意地晃了晃脚尖。 又俯身抚摸膝盖,好在如今一切都好。 她记得太后的病情在这两个月时常反复,待太后稍好些时,她便去信给司湛,让他提出定亲的事。 到时候万寿节上,她无论去不去,都不用担心成为太子妃了。 至于司洸那边,万寿节后不久,他就要替圣上带兵亲征叛军。 天高路远,他想对她发脾气也没有机会了。 *** 马车到了江府,江恒逸刻意留下江神聆一同用晚膳。 父亲那样子,她一瞧就知道有事。 果不其然,席上父亲问她,能不能将渡厄大师邀请到府上讲经。 江神聆震惊地看着父亲,薄唇翕动,被他的异想天开惊到。 江夫人目睹父女俩的神情,没忍住发出大笑,马车上还没说尽兴,又挖苦起丈夫来。 江恒逸也自知有些痴人说梦,剔了夫人一眼,“笑什么笑,不想吃就出去。” 他不再言语,埋头吃起晚膳。 用完晚膳,江夫人与江神聆走在回廊上,各自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江夫人想起丈夫吃瘪的样子,心情颇好,白日输钱的不悦一扫而空。 两人走到转角处,正要分别,张娘子一路快步走来。 “夫人,宫里送了东西过来。”张娘子挥手让婆子搬上来一个箱子,“说是皇后娘娘送给二小姐的。” 江神聆看那箱子大小,心下惊讶,没想到司洸这么快就将东西送过来了。 白日的时候他走得那样急,看来进宫侍疾他也没有闲着,还琢磨着成亲的事。 江夫人说,“打开看看。” 婆子打开木箱,箱子里面放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棋奁,嵌金琉璃色的棋盘,灯笼光昏黄,亦遮挡不住棋具的流光溢彩。 “皇后娘娘送给聆儿的?”江夫人瞥向江神聆。 江神聆道:“哦,上次我去杨府,给外祖母说我担心皇后娘娘会怪罪我。外祖母让我安心,她说会进宫在皇后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想必今日外祖母也进宫看望太后了。”杨老夫人和太后是挚友,江神聆信口胡诌,“皇后娘娘便送来此物,以示原谅我了吧。” “搬回去。”江夫人盖上箱子,让婆子将它搬去江神聆的院子,“我娘疼你,那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皇后岂会这样轻易地原谅你,装个样子罢了。” 江神聆点头,“是。” 江夫人轻摇团扇,借着机会便与江神聆多说几句,“我让我三嫂去打听了,苏州知州的嫡子,年二十三,在学堂读书,听说是个品貌端正的。书香世家,姻亲是皇商,富着呢。你嫁过去是低嫁了,但总比留在京都,一出现就被人笑话的好。” 江神聆手背在身后,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曳地的纱裙,“母亲真觉得好吗?” “二十三,在学堂读书,莫不是秀才都还未中。这般年岁还未定亲,是家中关系复杂,还是妾室、通房众多,名声不好。” “母亲可有细问?”江神聆又道,“母亲是怕别人笑话我,还是怕那些笑话我的‘污泥’,不慎沾到了你的身上。” “你!”江夫人拿团扇指着江神聆,她过往那些乖巧果然都是装出来的,自打赏花宴回来,她破罐子破摔,越来越不听话,说话牙尖嘴利,分毫不给她这个做母亲的留脸,“糟心事是你做的,你还怪起我来了!” 江神聆不想与母亲争执太多。 毕竟她就算嘴上讨了上风,身上却要吃亏。 那四个教引嬷嬷受了母亲命令时,下手不轻。 江神聆道:“是我之过。” 江夫人看她认错积极,猜到她并非真心实意,又说了她几句。 江神聆低眉顺眼,继续答是。 江夫人看女儿垂头听训,本来升腾起的火气又渐渐熄了下去。 丫鬟提着的灯笼被风吹着晃动,温煦的光在江神聆脸上明明暗暗,细瞧着有几分脆弱无依的可怜。 江夫人停了唠叨,如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以后远嫁了也再难见到,于是心肠也软了下来,“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让三嫂再去问问,若是家里姬妾成群的人,那我也不想你去蹚这种浑水。便再换一家。” 江神聆意外地看了母亲一眼。 回廊尽头候着的两个庶女,见二姐和母亲说完话了,低垂着头走过来。 “大娘子,已抄写完了。”三女江净瓶递上来一叠整齐的宣纸,四女江玉坛跟在后面。 江夫人接过,随手翻了翻便递给了张娘子。 江神聆看去,发现她们把《女诫》与《内训》各抄了十遍,“怎么又在罚抄?” 江夫人哼笑,“那两个姨娘,听说我要去长公主寿宴,提前来我面前卖好,又是送绣品,又是纳鞋底的。然后说,净瓶和玉坛快到议亲的年纪了,让我带她们出去见见世面。” “我说两个庶女世面就不用见了,先学好规矩吧。于是让她们抄写《女诫》《内训》,今日我赴宴归来时交来。” 江神聆哑然,又看了一下妹妹们的装扮,衣裙朴素,发饰简单。 今日宴上,好几个贵女的婢女都比她们穿得好。 她想起外祖母曾说:“你娘苛待庶女,在世家贵妇里也是‘闻名’的。” 江夫人乏了,转身离去。 江净瓶等了片刻,看江神聆没走,小声说:“二姐,我们退下了。” 江神聆想起前生,江家辉煌的时候,庶妹们没有跟着享多少福,待江家落魄了,倒是跟着受难。 她理解母亲的怨恨,但这两个庶妹不过十三、四岁,被母亲长期拘着打压,性格内敛胆小。 江神聆善意道:“有空来灵荣阁小叙吧。” 两人弱声应下,点头离去,步子声音极低。 念南见没人了,这才解释白日的事:“奴婢在宴厅门口守着,王爷一直被长公主灌酒,走不开。夫人却走了出来,她问奴婢小姐去哪里了,奴婢说小姐出恭去了,她便让奴婢叫你去马球场,她一直盯着奴婢,奴婢只好往茅厕那边走去。” “待马球场人声沸腾了,奴婢才敢回来。奴婢去长廊找小姐,却谁也没见到。” 江神聆:“无事,今日虽意外频发,但还算顺利。” *** 过了几日,江神聆在书桌前练字时,门房递来外祖父送的画。 那画装在匣子里,她打开看了,是一副花鸟图。 她想到司湛说要递信给她,她在匣子里翻找,从匣子的隔层里找出来密封好的信封。 18 第十八章 关上窗牖,门也阖上了。 江神聆正要打开信封,“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她连忙把信封藏在字帖下面。 念南走进来,将切好的西瓜、樱桃酥山和两碟糕点放在小几上,“小姐,用完小食再练字吧。” “好。”江神聆抽/出信封捏在手里,坐到小几旁,“你把门关上。” 念南端着托盘出去,拉上了房门。 江神聆用银勺舀起酥山,冰凉清甜在嘴里绽放,她打开信封,不过薄薄的一张纸,信封上还用了火漆封缄。 信的开头,司湛说离开公主府时,他向刘嬷嬷交代了勿要多言,刘嬷嬷应下了。 又提到太后的病情,他这几日都守在慈宁宫尽孝,太后昨日终于熬了过来,已可进些清粥。 再说到这幅花鸟图,是他早春所做,借了杨阁老之手,赠给她。 他含蓄地提及,若她想回信,可将信送去瑾王府。 信末,他提到繁花,提到清月,没来由地绕来绕去后,信末道:“近来多劲风暴雨,家居可安?念念。” “念念。”江神聆低喃这两个字,抿了抿嘴角残留的甜饮。 “有什么好念的。”她话是这样说,却放下了爱吃的甜点,走到书桌前抽出两张白纸。 又把珍藏多日,舍不得用的湖笔从匣子里取出来,笔尖浸满了墨汁,犹豫着如何回信。 他写信时,也是这般踌躇吧。 江神聆斟酌片刻,写了这几日看书习字的乐趣,又分享了才看的侠侣传奇的话本,末了,回道:“尚安,侍疾劳累,勿忘饮食。念念。” 她轻轻抚过纸面,将信装进信封。 又唤来念南,让她将信送去瑾王府。 念南走后,江神聆继续临摹字帖。但再也静不下心。 她撑着头望着窗牖的菱形纹路,本是百无聊赖地发呆,脑海里胡思乱想,竟想起前生她和司洸。 那时没有这些春花秋月的诗情画意,即使婚后有半年时光,东宫里只有他们两个主子,他也从不会主动问她的生活,不在意她的琐事。 他日日宿在她的房中,每每来的时候便是一张冷脸,她笑着和他分享新看的话本、听到的趣事,话才说了两句,他就动手来解她的衣裳。 哎。 一对比,更觉过往可怜。 江神聆闭眸叹息,摇头将那些回忆甩出去,提起笔,让思绪专心在练字上。 *** 之后大半月,常有书信往来。 江神聆将收到的信写上收到的日期,从早到晚的排列在盒子里,又将那块莲花玉佩压在信上。 练字的时候偶尔看上一眼,唇角便微微上扬。 月夜。 乌云浅遮月华,淹没了漫天倒映在水中的繁星。 江神聆在书房翻找话本,白日收到司湛的信,信里说,他常见她提起话本的乐趣,便也想看她所爱。 她正翻找着,木门被轻轻敲响。 “二姐姐,打扰你了。”江净瓶担心深夜打扰令她不悦,赶忙解释道,“大娘子交代了许多针线活,白日里我和四妹都忙着手头的事,只能等夜深了,婆子睡下了,我才悄悄过来。” “无事,时辰还早呢。”江神聆放下话本,让念南上玫瑰花香片茶。 两人在桌前坐下,江净瓶拘谨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绣帕,里面包着三个彩线编制的团锦结,结上缀着晶亮的珠子。 “二姐姐,一点小玩意儿,我的心意。姐姐若喜欢,挂在香囊上、扇子上,也勉强能看。不喜欢扔了也无妨。” “好看,我回头就挂团扇上。”江神聆笑着接过来,看她眼神飘忽不定,便主动提及,“收了你的礼,我也该回赠一些才是。你想要什么呢?” 江净瓶低头抿了一口香片茶,花香在口中盛开,“谢谢二姐,真好喝。” 她放下茶杯,眼皮也抖动着,好像难以启齿。 江神聆手里剥着橘子,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所求。 “二姐,许姨娘一直说,大娘子会把我胡乱嫁出去,报复姨娘当年在她月子里被抬进门的事。” “当年的事,许姨娘也无可奈何。” 江净瓶说着,又低下了头。 江神聆点头,“我知道,她是被家里人卖到江府的良家子,她做不了自己的主。” 江净瓶声音更小,“姨娘说,大娘子会把我嫁给管事的侄子。那人我见过,他纵酒嗜赌,我不喜欢。” “许姨娘多虑了。” 她将橘瓣递到江净瓶手中,“但许姨娘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她可有为你筹谋?。” “姨娘让我来求你,万寿节时带我和四妹一起进宫赴宴。” “二姐放心,我会安静待着,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江家的三女四女也长大了。父亲虽然不会主动帮我留意亲事,但若有人提亲,父亲应该也会酌情考虑。” 江净瓶眨眼看着她:“求求二姐了,只有你能说动父亲。” “我可以帮你,但有条件。”江神聆站起来,“宴上,你不能只安静待着。” 江神聆走到房间角落,打开箱子,向江净瓶展示里面的棋具,“我从旁人那里听说,今年万寿节大太监会挑一些珍贵的贺礼出来,让送礼者去皇上面前献礼。这是我准备的贺礼,你拿去吧。若有机会被挑中,你借着这个机会,在众人面前恭贺吾皇寿比南山。” 这棋具她是不打算送的,既然它已经预定了会出现在献礼的礼单里,不如拿给三妹在人前博个光彩。 江净瓶蹲下,轻抚珐琅彩的棋奁,攥着绣帕的手轻轻颤抖着,“二姐,这太珍贵了……” “我不行吧。” “还有一个半月,你先想好祝词。有空时便练一练姿态仪容,只要大大方方地露出笑颜就很好了。” 江神聆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过两日,你带玉坛来灵荣阁,挑几件好首饰带回去。”江神聆让念南去库房里拿两匹缎子出来,一并赠给江净瓶。 江净瓶感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儿地言谢。 送别江净瓶,江神聆站在园中,花圃里发出细碎的虫响。 前生,三妹嫁给了父亲的部下,户部侍郎秦氏做继室。四妹嫁给了父亲的门生。 那户部侍郎秦氏已三十有七,家中婆婆刻薄,妯娌间也斗争颇多,秦氏的前妻便是小产后忧郁而亡。 后来江家倒了,三妹在秦家的日子更是难过。 四妹所嫁的门生,对她倒是很好,为人也谦逊有礼、勤奋上进。 江神聆辉煌时,三妹从没来东宫或是皇宫叨扰她,在她病后,三妹却时常递牌子进宫与她说话。 说坊间怪谈,说京中趣闻,或是带着女儿进宫,让女儿唱歌给她听,只为哄她开心。 前生最后的时光里,因着三妹的陪伴,她偶尔也会感受到些许欢乐。 她借着重生,努力将自己从苦海里救出来,她也想让两个妹妹过得好些。 *** 七月十日,万寿节。 圣上宴百官于金碧辉煌的百和殿,祥光照室,大陈歌乐。 江夫人先一步在宫门外下了马车,张娘子替她整理着华袍。 江神聆随后下来,琼姿花貌,珠翠摇曳。 19 第十九章 江神聆回头,江净瓶和江玉坛接连从马车上下来。 皇城楼殿巍峨,城上旌旗招展。 每年万寿节,天下诸州皆休假宴乐,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可携亲眷进宫一同为圣上贺寿。 在封地的皇室子弟、外邦使臣也会进京献礼。 教坊艺人排了歌舞、百戏、杂剧……皇城里从早热闹到晚。 此时将近日中。 文武百官在殿中落座,大臣的亲眷坐在殿外两廊上,礼官奏响鼓乐,在庄严洪亮的鼓乐声中,圣上乘步辇到了百和殿。 众人跪地,恭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鼓乐结束,杨阁老举杯向皇上祝寿,洋洋洒洒一通美谈,听得皇上喜笑颜开。 随后群臣敬第二爵酒,皇上赐汤,举箸。待皇上动了第一口膳食,众人也放下酒杯,举箸用膳。 两百位教坊艺人唱引奏弹,载歌载舞。 妇人们坐在左廊,年轻女子们坐在右边廊下。 江神聆用勺喝汤,坐在她身旁的江净瓶和江玉坛像两只百灵鸟,在她耳畔轻快地低语,“那是外邦的人么?金色的胡子,好奇怪。” “哇,姐姐,你看那夫人的飞天髻,梳得好气派。” 殿外的百戏艺人接连翻了十来个筋斗,换来女子们“哇”声一片。 殿内。 皇上看向座下的陆永深,“恭王,难得从西南回京一趟,可得陪朕好好喝上几杯。” 陆永深是本朝唯一的外姓王,领兵镇守西南诸州。 他已过不惑之年,却丝毫不见老态,常年操练,一身肌肉结实紧绷。即使穿着宽大的锦袍,也依旧可见宽背粗臂。 陆永深携一对儿女上前向皇上祝贺。 他的小女儿,和淑郡主陆珈谣敬完皇上,又敬皇后:“皇后娘娘,和淑两年没见您了,思念得很。” 皇后浅笑,赐她金银、缣彩,“和淑出落得愈发美丽了。” 皇后早前选太子妃时,曾在尚书之女江氏、和淑郡主陆氏、将军之女冼氏之间考虑。 如今没了江神聆,她再次考虑起了陆珈谣。 只是陆珈谣年纪还小,成亲还得再等两年。 皇后说完话,余光瞥向司洸,发现司洸似坐不住般,他心不在焉地,时不时看看外面。 江净瓶看着殿内敬酒的郡主,小声对江神聆说:“二姐姐,郡主芳龄几何?” “十三。”江神聆顺着三妹的视线看向陆珈谣,眼中笑意淡了少许,“为何这样问?” “郡主穿着玫红色的大袖衫,梳着高髻,髻上的金步摇是大娘子喜欢的那种厚重样式,看背影我以为她三十好几了。但听声音又似妙龄女子,所以我有些好奇。” 江神聆与三妹耳语,“郡主喜欢太子殿下,但她年岁尚轻。她想殿下别再把她当女娃,便故意装扮得成熟些吧。” 江净瓶骤然得知内幕,惊讶地叹了一声,“原来如此,二姐真是消息灵通。” “你知晓便是,别外传。”江神聆低头夹菜,再次见到陆珈谣,也难免觉得尴尬。 前生她第一次见到陆珈谣,是陆珈谣向司洸自荐枕席。 江神聆想起来便觉得荒唐。 那日是元宵节晚宴,突然有宫女将茶水倒在了司洸身上。 司洸难得没有发火,向父皇母后告罪了一声便下去换衣裳。 走之前他突然回到座上,俯身在江神聆耳畔轻语,“跟我去暖阁。” 耳畔的呼吸灼热湿润,江神聆看他瑞凤眼里血丝盘结,她抬手轻抚他面颊,他浑身热得厉害。 她知道他不对劲,但她连连退却。 她要脸面,她不想在家宴时,和司洸在偏殿暖阁里做那种事。 即使无人知晓他们在暖阁做什么,但想一想,隔壁还在觥筹交错,她和他听着热闹的人声敦伦,实在令人难堪。 他盯着她,眼中欲/火沸腾,哑着嗓音说:“我酒里被人下了药,你快点出来!” 她苦着脸被司洸拉去了偏殿,两人绕过屏风,却看到软榻上香肩半露的陆珈谣。 而那时司洸刚解开她的腰带…… 总归是荒唐、尴尬、六目震惊的相见。 司洸让陆珈谣滚出去,她在偏殿里闹起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江神聆这才知道,陆珈谣常居封地,她只见过司洸两回,便爱慕司洸,非司洸不嫁。 但太子已有太子妃,陆珈谣贵为郡主,恭王绝对不可能同意她做妾。 于是她便想了这生米煮成熟饭的事。 虽然出了意外,没能成功让司洸在春/药陷害下和她苟且,但她不要清白、不要脸面,大喊大叫地求司洸怜惜她…… 动静闹得够大,最后她也如愿进东宫做了侧妃。 但司洸却从不碰她,他最讨厌算计他的女人,更何况她还胆敢对他下重药。 他冷待陆珈谣,陆珈谣便在东宫刁难其他人。 最初,陆珈谣因为觉得江神聆占了她的太子妃之位,针对过江神聆几回。 但她逐渐发现良娣周静惜才是司洸的心上人后,便将矛头对准了周静惜。 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一个是尊贵的郡主,一个是太子的心上人,终归是闹得江神聆头痛。 *** 江神聆收回视线,看向殿外热闹的舞龙舞狮。 锣鼓喧天,殿内殿外欢笑不断。 宫女们鱼贯而入,收回汤盘,端上新的菜肴。 陆珈谣从殿中走出来,目光在廊下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江神聆身上。 她径直走过来,不屑地挑了挑眉:“你是江神聆?” 她头上的垂珠却月钗与金步摇摇曳生姿,她张扬的美色还未长开,面庞稚嫩,胭脂却涂得殷红。 江神聆起身行礼,“和淑郡主贵安。” 陆珈谣拖曳在地的裙摆似凤凰的尾羽,华贵亮丽,“就是你么?险些成为了太子妃。” 江神聆心内平静,陆珈谣还是如记忆中那样,张扬自大,十分善妒,即使“险些”,也足够她生气,“郡主误会了。” “嘁。”陆珈谣翻了白眼,“不过,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那个位置不该是你的,所以你适时地做了正确的事。” “该是郡主的,便肯定是郡主的。” 江神聆说完,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若陆珈谣成为了太子妃,周静惜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司洸会被后宫琐事折腾得身心俱疲吧? 当自己摘出来了,眼看着曾经与自己有怨的人斗得不可开交,倒是趣事一桩。 司洸恰好也是这样目中无人的脾性,江神聆不禁赞叹:“郡主是最配太子殿下的人。” 陆珈谣又上前一步,她比江神聆矮些,仰着头道:“讨好我也没用。我听说你还是不安分呢,你给我离殿下远些!” 殿外的杂耍班子正在喷火,风吹过来,风里带着些许灼热的气味。 江神聆迎着风口,眼里干涩,瞧着似被她激怒,红了眼睑。 周围的贵女们偷偷盯着她们的争执,两边廊上喧闹的人声也安静了下来。 “不用郡主提醒,我也离殿下很远。” 江净瓶看姐姐仿佛孤木难支,她站起来,“郡主,万寿节是喜庆的日子,您请息怒,莫要冲撞了圣上……” “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陆珈谣抬起手便要掌掴江净瓶。 江神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但陆珈谣常年习武,力气比江神聆大上许多,她一下就挣开了江神聆的桎梏,抬手要连江神聆一起打。 “和淑郡主息怒!”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的太子内侍小跑过来,出言制止她。 陆珈谣听到太子内侍的声音,抬起的手停在江神聆面前,“你欠我一巴掌,下次见面,我再来扇你。” 说完,她甩袖离去。 “郡主光是嘴上威风吗。”江神聆被她的跋扈惹怒,索性她已经不是前生那个事事容忍、伪装贤良的太子妃。 也不是那个家族落败,忍气吞声的皇后。 “这便走了?” 陆珈谣当即转身,但被内侍跪地拦下。 皇上虚着眼睛看向殿外,神色不悦,“那边,在闹什么?” 殿中三百余席,离殿外廊上甚远。 皇上坐在高位,隔着人海,他看到和淑郡主走到殿前了,突然像发了疯般转身往廊边冲去。 司洸当即站起来,“父皇,我去看看。” “太子殿下,何须劳驾你,我去看便是。”司湛坐在司洸身后,他先一步往殿外走去。 司洸没理会司湛的话,也往外走。 “太子。”皇上金盏敲在龙椅上,朗声道,“欲去何处?” 殿上的后宫佳丽、亲王、群臣、外邦使节都看了过来。 皇后微笑着,凤眸却冰冷地瞥向司洸的背影。 万寿节是皇家的体面,太子该在自己的位置。 司洸回头便看到了母后冰凉的笑容和父皇威压的目光。 他不敢当众忤逆圣意,胸腔起伏,几息后,回到位上举起酒杯,“儿臣担心有人冲撞了万寿节的祥和,故而失态。” 皇上没搭理他,继续与恭王饮酒。 “和淑许是看到故友了,她就是这样热情的性子。”恭王笑着向皇上解释。 但他最了解她是什么脾性,恭王趁侍从给他倒酒之时,低声耳语:“快去把郡主叫回来。” 20 第二十章 司湛走到殿外,看到江神聆娇靥含笑,额间点缀茜红花钿。 她红唇微扬,明亮的桃花眼里只有笑意,没有丝毫惧意。 江神聆的两个妹妹站在她身后,她们神色略有畏怯,但依旧在为姐姐鸣不平。 好在她无事,看这样子,她还处于上风。 司湛稍微放心了些,他再看向背对着自己的陆珈谣。 太子内侍肖佑跪在陆珈谣面前,他双手放在她脚前,制止她再前一步。 陆珈谣手捏成拳,浑身气得发抖。 她僵着脖子,两片红唇翕动不止,嘴里不停低吼着:“你,你。” 半晌,她看着面前的太子内侍,指着江神聆缓缓道:“罢了,本郡主不和你一般见识!” “啊?”江神聆看她恼怒,习以为常。 陆珈谣突然怂了,倒让她惊讶地抬眉。 “是本郡主寻你错处在先,这事就这样算了罢!”说完这话,她气得双眼通红,眼泪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江神聆更是惊讶,她都准备好了,若陆珈谣上来打她,她先是抬手拦住,再反还她一巴掌。 就算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打不过她,周围这么多人,总拦得住她吧。 脑海里兴奋地演练着,谁知,陆珈谣竟然主动言和。 哦,略一思索,江神聆便明白了。 陆珈谣盼着太子妃的位置,若她在万寿节上和其他贵女撕打,是她挑事和动手在先,皇上就算看在恭王的面子上不重罚她,也绝不会让她嫁进东宫。 周围看热闹的人方才还屏着呼吸,猜测这闹剧如何收场。眼见事情就这样算了,廊下逐渐响起闲聊的声音。 “那,郡主慢走。”江神聆笑盈盈地看着陆珈谣。 陆珈谣气得满脸通红,转身往殿里走。 她怒气冲冲地从司湛面前走过,江神聆这才看到了站在雕梁画柱旁的司湛。 人声喧哗,他站在明黄色柱子的阴影里,对她轻轻点头。 即使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她依旧能看清他眼中流露出的温柔。 她没在他面前这般张扬过,乍然看到他时,还担心他会露出不喜之色。 但他浅浅笑着,好似看到她不一样的一面,他也感到喜悦。 江神聆与他眼神相交,目光撞在一起,便忍不住露出你知我知的笑容。 她颔首,按捺住上扬的嘴角。 两人在书信中约好了,一会儿他献礼时,会叫上她一起。 司湛在陆珈谣进殿之后,他再看了她一眼,也回到了殿中。 江神聆坐下,抬手扇了扇有些燥热的脸。 她回头表扬妹妹们,她这大半个月教导她们礼仪,时常夸赞她们聪慧。 她遇到麻烦时,她们也没有退怯。 三人其乐融融地聊了片刻,江神聆道:“我吃饱了,去解手。” “二姐姐,午宴后要向圣上献礼了,你快些回来。” “好。” 江神聆走到百和殿外,看到长街上有个鬼鬼祟祟的宫女。 别的宫女都端着盘子往百和殿来,她走在人群最后,一转弯就绕进了一处平房。 江神聆记得,那是负责长街洒扫的宫女们所住的平房。 她正想着,又看到刘嬷嬷四处看了两眼,提着包裹走了进去。 喔,她知道那宫女是谁了。 江神聆转头,连忙离她们远些。 *** 周静惜脱下宫女所穿的靛色裙子,接过刘嬷嬷递来的玉色堆花襦裙、水青色短衫。 她过往都穿得素净,妆容也清丽雅致。 但公主府那日,她站在江神聆身旁,江神聆本就长得明艳可人,又穿桃色裙衫,她被衬得像江神聆的丫鬟。 今日,她特意挑选了锦缎织成的襦裙,细纱短衫,露出嫩白的脖颈和美人骨。 刘嬷嬷替她解开宫女统一梳的双髻,拿起梳篦帮她重新绾发,顺便说起公主府那日的事。 “婶婶,你说什么……”周静惜瞪圆了眼,“江神聆和瑾王抱在一起?” 她纤纤玉指挑着桌上的发簪,挑了一对芙蓉石翠玉花簪,“瑾王,不像是会沾女色的人。” “我还能骗你不成。”刘嬷嬷给她梳好发髻,又拿出盒子,让她挑选耳饰,“瑾王的脖子上沾着江神聆的口脂,离开长公主府时,还是我提醒他擦掉的。” “他们竟然光天化日,在长公主府私会?”周静惜瞳孔微颤,柳眉紧蹙。 她实在不敢想象,瑾王看着清冷疏离,像是不知情不识趣的男子,却会私底下做出与江神聆偷/情的事。 难怪江神聆连太子妃的位置都不要了,要皇后给她和瑾王赐婚。 那为什么瑾王那日又拒绝了她。 难道他只想和她享受偷/情的乐趣,不想给她名分? 周静惜想不明白,暂且放弃了多虑,“婶婶,这件事你可有告诉别人?” “我当然是第一个告诉你,想听听你作何打算。”刘嬷嬷又说,“还有一事,殿下让我以皇后的名义给江神聆送了一副棋具。” “江神聆长于诗词、琵琶,疏于棋艺,殿下的意图应不是将棋具赠予她。我又查了万寿节的礼单,发现江家的贺礼里便有这棋具。” “嗯。”周静惜明白了殿下的意图,镜中的她露出了冷意的笑容,“挺好的,她嫁进东宫,我们才有所准备。” 周静惜戴上粉珊瑚珠的耳坠,再拿起螺子黛画眉。 刘嬷嬷说:“这些年,我收了江夫人的银两,替她在太子面前帮江神聆‘美言’,但我每每说的话,都故意引起殿下的不悦。” “殿下合该对江神聆误会重重,为何这两月,殿下突然就看上她了。” 周静惜嗤笑,“殿下是天之骄子,自然觉得任何人、任何事物都该属于他。江神聆本该是他的太子妃,就算他不喜欢,也要把她摆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突然那江神聆不属于自己了,殿下占有欲作祟,定然会对她产生兴趣。” 她又说:“江神聆接受了殿下的礼,定是已经与殿下说好,还是会嫁进东宫。她既要太子妃的位置,又要和瑾王的情意,真是贪心呐。” “先让她欢喜几日吧,待她嫁进东宫,婶婶再让殿下知晓她和瑾王的私情。” “到那时候。”周静惜揉着手腕,阴恻恻地说,“她便像是一根刺,扎在殿下心里,叫殿下又痛又厌。” 刘嬷嬷点头,“如此甚好。” 周静惜梳妆打扮妥当,站在镜前露出柔软的笑容。 刘嬷嬷面露忧色,“这次,你有把握让殿下回心转意么?我冒死让你混进宫中,若殿下不替你担着,这事追查起来,恐怕我会受罚。” 周静惜瞪向刘嬷嬷,“殿下本就未对我死心,何来回心转意一说!” 她捏着袖袋里的东西,“婶婶放心吧,我有十成的把握。” *** 午宴结束,宫人撤下酒盏、佳肴,又陆续端上蔬果、茶水、糕点。 众人送的贺礼太多,皇上身旁的大太监敖公公,带着两个内侍一起去挑选贺礼。 敖公公挑了二十来份贵重的、颇有新意的贺礼,再拟了一张献礼的礼单。 他身旁的内侍提前去通知上了礼单的人,让他们预备着,待会儿叫到名字了,便去殿前献礼。 机会难得,能不能上这礼单,也不光是看礼品的价值,更看送礼的人是谁。 皇后、得宠的两位妃子、太子、皇上喜爱的三位王爷、慧敏长公主、肱股之臣,这些人肯定是在列的。 其余的人若想入敖公公的眼,少不得送上些金银贿赂敖公公。 敖公公走到御前展开礼单,“皇上,奴才挑了这些。” 皇上随意地瞟过礼单,没见到什么有趣的,兴致缺缺地说:“嗯。” 第一份,是皇后送的双鱼兆瑞玛瑙花插。 能送到皇上面前的贺礼,多半是大家没见过的稀奇之物,殿内殿外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江神聆她们坐在右边廊下,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况,女子们都捉裙往殿门口挤。 江净瓶和江玉坛也想去看,但见姐姐不动,她们便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江神聆独自坐在桌前吃着蜜浮酥柰花,“你们快去吧,我先坐会儿。” 御前的小公公已经来通知过了,棋具在献礼之列。 她又笑着问江净瓶:“紧张吗?” 那棋具写的是江家的礼,送礼之时,会有江家家主带着备礼的江净瓶一起上去恭贺吾皇寿辰之喜。 “还好有父亲陪着。”江净瓶拍着胸口,“我不想紧张,但心都快跳出来了。” “三姐姐,先去看看别人送的什么吧,我刚听到敖公公说,瑞王送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我好想看。” 江净瓶也来了兴趣,姐妹俩挽着胳膊正准备去看热闹,一个穿靛蓝色衣袍的内侍小跑过来。 他说:“几位江姑娘,琉璃棋盘是你们哪位要送的礼?” 江净瓶红了脸庞,笑道:“是我,现在便去拿么。” 内侍皱着眉头,焦急道:“奴才不知如何是好……方才有个收拾餐盘的宫女,路过放贺礼的长桌时,摔了一跤,她捧着的瓷碗甩了出去,鸡汤恰好泼进了一个紫檀纹的箱子里。那箱子敖公公打开看过,没有阖上,一碗鸡汤便全洒了进去。” 他对江净瓶说:“江姑娘随奴才去看看,那礼还能补救否?” “怎么会这样?”江神聆拍案而起,“收残羹冷炙的宫女们一起绕着墙沿走,放贺礼的长桌在殿外的置礼亭,她能从墙边摔到亭里去?” 21 第二十一章 内侍歉意地躬着腰,这才说出实情:“奴才是负责照看贺礼的。” “那宫女从队列里走出来,端着碗小跑到奴才近旁,问奴才要不要把这汤喝了,剩了许多,实在可惜。奴才哪敢,低头感谢她的好意。她趁奴才低头之际,直接扑向江家的礼桌,脚腕一扭,一碗油水就倒在了箱子里。” “那宫女奴才已经叫人拿住了,问她受谁指使,她只说自己走得急,脚下打滑了。万寿节这般隆重的日子,奴才们也不敢动私刑拷问她缘由,只好先把她关起来。” 他抿着焦虑干涸的唇,“奴才看礼不当,公公会处罚奴才。” “只是这礼,该怎么办?敖公公选上了。” “我去看看。”江净瓶甩着绣帕就跟他往置礼亭去了。 不时,江净瓶哭哭啼啼地回来,“二姐,那油浮在棋子上,一时半会儿擦不干净,况且木箱闻着一股冷鸡汤的腥味,就是擦干净了,也不敢送到皇上面前啊。” 江神聆猜测是陆珈谣派人干的,她前生能安排人在太子膳食里下春.药,可见恭王在皇城里有不少内应。 献礼已过半,来不及补救了。 江神聆轻拍江净瓶的背,“事已至此,便让内侍去告诉敖公公,将这棋具跳过吧。” 江净瓶把头靠在江神聆的肩上,轻声抽泣着,“对……对不起二姐,我该一早去那里守着的。” “怎会是你的错,你不要遇事便责怪自己。若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招惹了郡主,导致她报复。但千错万错,最错的便是她,她那臭脾气,迟早祸害全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万一那棋具圣上不喜欢,反而苛责江家呢?便当避祸了吧。” 江神聆轻揉她的肩膀,耳语道:“别再哭了,万寿节上哭,被人看到了,江家会受罚的。” “对不起姐姐。”江净瓶立刻止住了眼泪,一把将泪水擦拭干净。 她坐回位置上,低头喝茶止住哽咽。 江神聆抬眼看到太子内侍肖佑站在不远处,正偷听她说话。 被她看见了,肖佑对她行了一礼,那目光里带着几分赞许,行完礼,他便转身离去。 从她进宫开始,这肖佑便鬼鬼祟祟地在她身旁偷偷跟着,方才陆珈谣走后,他走了。这时候又过来偷听了两句,又走了。 江神聆捏着绣帕,烦躁不已。 *** 皇上今朝已五十有八,长期安逸享受,体态臃肿。 他在龙椅上坐久了,逐渐疲乏,侧头问敖公公:“还有几个?” “只剩两个了。”敖公公答。 皇上轻“嗯”了一声,看完最后两个贺礼,他便要去后殿休息了。 待晚宴再来。 敖公公道:“和淑郡主献上石中奇玉。” 他话音落下,候在殿旁的陆珈谣命四个仆从搬上一块一人高的石头。 石头抬上来后,陆珈谣道:“皇上,这石是我偶然得到的,命人劈开之后,其中有美玉。” 仆从将石头打开,里面的玉石成色虽杂,但在宫灯照耀下光彩夺目,且那石中玉,隐隐瞧着像是个“寿”字。 皇上露出笑颜:“和淑,告诉朕,这玉是怎么弄进去的。” 陆珈谣笑得灿烂,“皇上,这是天降祥瑞,上天赐福于大燕,赐福于圣上。哪是我派人弄进去的。” “当赏。”皇上招她到近前,问她有何想要的。 陆珈谣低头拉着广袖,扭捏了一下,眉目含情地看向司洸。 她可是女子,哪能当众求皇上赐婚,她便这样等着,让皇上皇后看透她的心意,问她,她再顺势说出来。 司洸冷眼瞧着她,手指在圈椅的扶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不动声色。 恭王看向酒后微醺的皇上、无动于衷的皇后,再看向像看仇人一样看自家女儿的太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和淑。”恭王沉声说,“你忘记答应我什么了?” 陆珈谣撅了撅嘴,忍着不悦,挤出一点笑容:“只要是皇上赐的,和淑都喜欢。” 皇上便赐了她云锦、蜀锦各十匹,金银若干。 陆珈谣挂着苦笑,答谢皇上后退到恭王身旁。 司洸不再看她,问身旁的肖佑,“敖毫怎么做事的,为何把江家排到最后?” 肖佑手心冒汗,殿下问了,他才敢说:“殿下,江姑娘的礼,被郡主派人泼了鸡汤,送不了了。” 短暂的沉默后,司洸眼色寒戾如刀,扫过肖佑的脸,目光落在最后一位献礼的司湛身上。 原来最后一位是司湛。 他瞥了司湛一眼,又盯回肖佑,压着嗓子问,“她在何处?可有哭闹。” 肖佑细声说:“之前郡主找麻烦,江姑娘便红着眼险些落泪,后来江姑娘被郡主逼急了,与郡主争执了两句。奴才拦着,郡主才没把气没撒在江姑娘身上。转头奴才便看到,郡主向敖公公打听江家的礼在何处。恰好刘嬷嬷路过,还热心地指了紫檀木箱子,说‘玉佛是江尚书的,箱子里的是江姑娘要送的’。” “奴才以为郡主是存了攀比的心思,没想到是存了毁掉贺礼的心思……” “哎哟。”肖佑翘着兰花指,“奴才刚才去看,江二姑娘和三姑娘抱在一起,三姑娘都气哭了,二姑娘明明是自己吃了亏,还捡着好话安慰妹妹。” 肖佑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真有太子妃风范呐。” 司洸按捺住怒火,睨向向他暗送秋波的陆珈谣,扯着嘴皮发出低沉短促的笑声。 他想了几月的事,就这样被她毁了。 他隐住怒色,皱眉思虑。 好在还有晚宴。 司洸打算下午带江神聆去母后面前说情,晚宴之时让母后起个由头,再将亲事定下便是。 司洸猜江神聆心里难过着,他更是坐不住,待司湛送完礼后,他便赶紧过去看她。 司湛走到殿中,叫上司泓帮忙,一起展开他的贺礼——他亲手所绘的江山图。 画卷展开,色彩明丽,画功精湛。 绵延的山脉、五彩的祥云、奔涌的江水落在画卷上,栩栩如生。 司湛指着画上一处处景致,不疾不徐地说着绘画时的感受,话里话外都夸赞着父皇的丰功伟绩。 皇上盯着江山图,逐渐坐直了身子。 司湛素来话少,又不爱恭维不喜热闹,听到他来贺礼时,皇上是觉无趣的。 但司湛一顿夸耀下来,比起那些皇上听惯了的马屁,见惯了的阿谀奉承的脸,他神色自然,语气似清风流水,徐徐潺潺。 皇上听着心里舒服,一向孤傲的儿子也夸赞自己,看他神情,那哪是奉迎,只是道出实情。 皇上回忆往昔,自己二十岁继位,经历诸王叛乱,又经历了废太子和废后的谋逆,为平逆贼,殚精竭虑。 如今五十八岁还朝夕不倦,实在是居功甚伟。 司湛说完,顿了顿,“父皇,这画儿臣已竭尽全力,但尚有美中不足之处。” “哦?”皇上一眼望去,千里江山跃然纸上,画功了得,何来不足之处,“但说无妨。” 司湛指向画卷右上方,彩云屈曲缭绕、轻盈流畅,“儿臣在此处留白,想作诗一首,填于画上。” 他抬头望向皇上,淡淡一笑,“可儿臣才疏学浅,最后还是将这处空了下来。今日殿上,不乏学识渊博之士,儿臣想,若有人能代儿臣作诗一首,填在这画上,那便完美了。” “这个主意好。”皇上兴致勃勃地看向群臣。 杨昀杰摸着胡子,皇上没提他,他却主动站出来玩笑道:“皇上可别看老臣,老臣不行。” 皇上也笑起来,指着他说:“杨阁老,你这两朝元老,进士及第,做首诗都做不出来,朕看你就是偷懒。” 瑾王的画珠玉在前,殿中倒是有跃跃欲试者,但思前想后,一是怕自己的诗配不上这幅画,反倒贻笑大方。 二是官场之上,自己的上司都说不行,底下的人跑出来显摆,事后恐怕要被刁难。 司洸看场面僵住了,又想快些散席,盯向众人,鼓励道:“随便谁,来试试!” 被太子这眼风一扫,更是无人说话了。 敖公公身旁的小太监冯茶籽弯腰道:“皇上,奴才方才跟敖公公去挑贺礼的时候,看到江家的贺礼里有一副诗,那诗配王爷的画,正合适。” 皇上看无人应答,正觉有些扫兴,便问:“江家?江尚书做的?” 江恒逸站起来,冷场之时,人人眼观鼻,陡然被点到名字,江恒逸如履薄冰,“回禀皇上,那诗是臣的二女儿所作。小女做的诗,怎配的上王爷这么好的画。” 司湛浅笑,如和煦春风,“让她拿上来看看吧。” 皇上想起来,又看向杨昀杰,“是你的外孙女?” 杨昀杰道:“是啊,她打小就聪慧,老臣也教过她诗文,她颇有才华。” 一直沉默微笑的皇后,看了一眼司湛便知道了他所想。 之前赏花宴的事,她出尔反尔,如今既然湛儿有意,杨阁老也卖力撮合。 她顺势卖杨、江两家一个好,“杨阁老教出来的才女,值得一看。” 敖公公瞪向一旁的冯茶籽,“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人请上来啊。” 司洸的眼皮,刺痛地跳了几下。 他手按在椅上,骨节泛起青白,几欲站起来。 22 第二十二章 司洸看着司湛、杨阁老、还有那无利不起早的冯茶籽,状似无意,三言两语把江神聆拉扯了进来。 他们早有预谋。 江神聆那诗,早前就和他说过,是为了进献棋具时所作。 为何如今变成了这样? 或许她也知情? 司洸问肖佑:“毁江二姑娘贺礼的人,真是郡主安排的么。” “这,奴才也是猜测。” “你去……”司洸对肖佑耳语几句,肖佑听命退下。 江神聆拿上卷轴,跟着冯茶籽进殿。 殿上数百人看着,她不过及笄之年,却丝毫不见怯色。 好似万人瞩目的场景已经历过多回。 她白玉无瑕的面庞上点缀着浅粉色胭脂,明艳可人。 窄袖轻罗,款步而来。 江神聆向皇上、皇后问安,礼数周全。 慧敏长公主端坐一旁,笑道:“江尚书将女儿教得好呀。” 江恒逸赧颜,他尚在担心那诗写得不好。 江神聆早前对他说要写诗称赞皇上时,他随意瞟了两眼她的诗,见她用的都是好词,便让她将诗带上。 他自己挑的玉佛没被选上,心里遗憾,谁料女儿随手写的诗要去御前展示。 万一犯了忌讳,该如何是好。 他薄唇哆嗦着,对长公主点了点头。 江神聆目不斜视地展开卷轴。 司湛侧头看她,方才献礼时他也在笑,俊美的面庞笑着,眼中一片清明,倒叫人看着有几分疏离。 此刻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寒冰消融,涌出柔柔春色。 慧敏长公主坐在上方,她瞧着这对少男少女,像顿悟了什么,突然笑起来。 司湛穿着天水碧工笔兰竹锦袍,江神聆穿着桃色花鸟轻罗裙。 他头上的玉冠和她髻上的发簪还是同一个颜色。 两人站在一起赏心悦目,越看越是般配。 慧敏长公主转头对皇后说:“皇后,我听说之前瑾王与江二姑娘有些误会。” 皇后红唇含笑,不置一词。 慧敏长公主捂嘴浅笑,再看向司湛,“想必如今,误会解除,话都说开了吧。” 司湛点头:“嗯。” “皇兄,你觉得如何?” 其他人又何尝看不出来,司湛在最后献礼,又借机将江二姑娘传上来,自然是有别的所图。 皇上看湛儿那少年怀春的样子,亦感到稀奇。 他转动手上的玉扳指,抬手先指了一下司湛:“你呀。” 再兴致盎然地指了一下江神聆:“把你的诗,念来听听。” 言下之意,这诗但凡能入耳,司湛的那点心思,皇上乐于成全。 随着皇上的赞许,殿中众人也附和起来,盼着万寿节时喜上加喜。 唯有司洸,面色铁青。 一旁的肖佑如置寒冬,绷着身子打抖。 江神聆答:“是。”她不敢侧头看司湛,怕一看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臣女献丑了。” 殿中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江神聆身上。 司洸捏着椅角,眉头紧皱,迫切地看向殿外。 江神聆朗声道:“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浅说了几句风光山水之后,她话锋一转,讲到市井人家。 江恒逸坐在一旁,挺直的背脊逐渐放松下来,看向周围人赞许的目光,他唇角浮起笑意,自己教女有方、真是面上有光。 诗中说完市井人家安居乐业,再提到圣上治世之功…… 江神聆嗓音清丽,咬字清晰。 看热闹的众人也沉下心听她读诗,暗自赞叹她虽用词质朴,不好华丽辞藻,但所写之诗,借古喻今,融情于景,以她之年纪,已是非凡。 江神聆念完诗后,殿上还安静着。 她面色微红,虽假装镇定,但手心也被汗水润湿了。 皇上半靠着龙椅,左手轻拍了两下右手的掌心,赞叹地点头,“好。” 江恒逸拍了拍心口,与有荣焉。 周围同僚也看向他,细声说:“尚书大人,怎么不动声色地教出女状元来。” “哪里哪里,皇上万寿节高兴,夸夸晚辈罢了。”江恒逸嘴上说着谦辞,嘴角笑意更甚,一时合不上嘴。 杨昀杰对江神聆打眼色,“还不感谢圣恩。” 司湛看向皇上,笑道:“父皇,这诗,填在儿臣的画上,十分适宜。” 司洸看着司湛的笑容,他细窄的眼皮越沉越低,牙根发痒,耳呛里听到牙齿摩擦的噌声。 江神聆捏着卷轴的轴杆,心口狂跳,她看着皇上,但眼角的余光却频频被皇上坐下的司洸吸引。 司洸眸色暗沉,似裹挟着风暴,若她敢应下,他便要不管不顾地将她撕碎。 江神聆头皮簌簌发麻,咽了咽口水,红唇轻启,“臣女……” 殿外传来一声惊呼:“偏殿走水啦!” “护驾!”司洸率先一步站起来,对侍卫们吼道,“快护送圣上出殿!” 殿中慌乱起来,文武百官往外跑,守在殿中的侍卫往御前冲来,护送皇上、皇后出殿。 江神聆慌张地看向司湛。 这些时日因为太后病情时好时坏,司湛不好在此时开口提定亲的事,于是两人书信来往时,策划了今日一起送礼的事。 自她重生回来,常常夜不安眠,担心司洸知道她瞒骗他后,会发起滔天怒火。 以后他登基了,更要为难江家。 但她也不想用自己一生的不幸,去成全他和周静惜。 她之前想着,今天送礼时,三妹先送上棋具,司洸会震惊为何换了送礼之人,但他来不及筹谋,她便和司湛定下了亲事。 那么司洸便要另择太子妃,过几日还要带兵出征。 等他回来,她都成亲了,他应不会过多为难自己的弟媳吧? 辗转反侧,想了多日,江神聆将自己都熬消瘦了,才终于等到万寿节。 临到头该赐婚了,竟然发生这样的变故。 江神聆拧着眉看向司湛,眼中饱含不甘的幽怨。 司湛看她桃花眼里涌起薄泪,似零散星光,无处不可怜。 他内心怜惜翻涌,伸手来拉她出去避难,侍卫急切地冲上来护在他身旁,“王爷,快走。” 殿中嘈杂,皇上、皇后也在侍卫的护送下,朝着宝座下奔来。 江神聆与司湛明明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却被人群冲散了。 司湛道:“别管我,去护送江姑娘。” 但人群如潮水向外涌去,他想要逆行过来实在太难。 司洸被侍卫团团围住,侍卫们在人群中护送他和皇上皇后出去,他知道没有逃的必要,但也不得不走。 司洸在人群里看了许久才看到江神聆的身影,她神色凄然,他不禁心口微痛。 杨昀杰一把抓住江神聆的胳膊,“快走。” 侍卫护送着杨阁老和江姑娘往外走。 司湛频频回头看她,但殿中的人实在太多,又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两人只能互相注视着,却没法靠近彼此。 江神聆心海翻腾,忽有种牛郎织女隔着银河却不能相会的惆怅。 待人群争先恐后涌出正殿,又看到偏殿黑烟滚滚,皆惊吓不已。 不时,敖公公抹着汗水上来回禀,“皇上。” 他大口喘气,“火已经扑灭了。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把宫灯碰倒了,油泼在地上,冒了点火星子,木头没有完全烧起来,烟大,看着唬人,但两盆水下去,火就熄灭了。” 陆珈谣在人群里被挤散了发髻,她的金步摇掉了,此刻头上半是发髻半是散发。 她气愤地跺脚:“那狗奴才是怎么做事的?在殿前大吼大叫,闹得像是整个偏殿都烧起来了。不就是冒了些黑烟?该重重罚他才是!” 恭王揉着眉心,轻唤:“和淑。” 皇后不赞许地看了陆珈谣一眼,温和地对皇上说:“万寿节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不宜重罚。臣妾认为,正是因为守殿的奴才禀报得及时,火势才没有蔓延开去。” 司湛也劝慰皇上:“底下的人是因为太过尊敬父皇,害怕父皇龙体受损,这才失了分寸。” 皇后点点头,对湛儿浅笑,又对皇上说:“依臣妾之见,惊扰圣驾,合该杖责二十。及时禀报有功,应当赏赐。” 皇上醉眼惺忪,被急哄哄地护送出来,烦闷得很。 但当着外邦使节,他不得不摆出天朝上国仁德之君的姿态。 “皇后贤良。” 皇上挥挥手,“乏了。” 敖公公唤来步辇,皇上坐上步辇,众人跪地恭送皇上。 陆珈谣行礼后起身,急忙走到皇后面前,“皇后娘娘赏罚分明,令和淑敬佩。和淑以娘娘为榜样,望得娘娘教导。” 皇后凤眸里疲态尽显,半晌才露出和善的笑容,“随本宫去后殿喝茶吧。” 司洸回头在人群中寻找江神聆,他看到了杨昀杰,于是绕开人群走上前来,恭敬道:“杨阁老年事已高,没有受惊吧?” 杨昀杰道:“多谢殿下关怀,老臣一切尚好。” 司洸:“方才江二姑娘好像是与阁老一起出来的,怎么不见了踪影。” “她去寻她妹妹们了。” “如此。”司洸回头看向肖佑,肖佑会意,立刻带上两个侍从去寻找江神聆。 他转头再寻司湛,好些话,他想向他问个清楚。 但司湛也不见了踪影。 他双手紧捏成拳,火气无处发,心中骤升悔恨之情。 重生回来后,他想到早逝的弟弟,心里挂念。赏花宴那日是他特意去瑾王府将司湛叫来的。 那时他希望司湛能在宴会上寻到一个心仪女子,成家立业,留在京都。 以免司湛重蹈覆辙,像前生那般游历山水,被刁民害死。 但司湛不该心仪他的妻子。 司洸负手站在殿前,殿外丝竹声未停,百戏还在继续。 殿中的群臣或继续饮酒作乐、或闲适地四处走动。 明明置身于热闹之中,司洸望着浩瀚苍穹,无处发泄的怒火化为了胸腔空落落的情绪。 无所适从的孤单。 这孤单转瞬即逝,他盯向奔来复命的肖佑。 23 第二十三章 肖佑躬身小跑过来,他挥手让侍卫们停在殿下十步开外的地方。 赴宴的群臣见殿下黑着脸独自立于殿外的廊下,纷纷绕道而行。 肖佑停在司洸面前,小声说:“江姑娘的两个妹妹和几位世家女在殿外玩投壶呢。奴才遍寻百和殿内外,未见到江姑娘。” 肖佑说完,抬眼偷看主子,殿下面色阴沉,像夏夜将要狂风大作的天。 他稍一思量,夸起江二姑娘:“殿下时常对奴才说,江姑娘写的诗圣上一定满意。江姑娘写诗时,一定也想着殿下,想着今日献礼的事。她反反复复地考虑在御前的一言一行,所以今儿个才会表现得这么好。” 司洸阴郁地盯着殿外热闹的人群,“你的意思是?” “好事多磨。殿下和江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郡主使坏、瑾王使坏,破坏了殿下的计划,但那都是一时的。” 司洸站在雕梁画柱的阴影里,想起刚才司湛站在这里的样子…… 他那时还觉得司湛是知道他不便离席,主动帮他。 他抬手抵着胸口,一股郁火盘旋期间,“瑾王为何会对她有意?” 肖佑眼珠子一转,“奴才没看出来王爷对江姑娘有意,是殿下看出来了,奴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不过奴才仔细一琢磨啊,江姑娘美貌冠绝京都,家世好,人又聪明,任谁被她那么一指,心里都难免痒痒。” “虽然殿下和江姑娘彼此知道,赏花宴那时是因为闹了误会,江姑娘在和殿下闹别扭所以才指向了瑾王,但瑾王不知道啊。他回去后,肯定越想越后悔,误以为江姑娘心里有他,所以就此谋划了一通,想挽回江姑娘对他的心意。” “孤告诉了他那日是误会,那棋盘还是他……”司洸眉头皱得更深,一拳猛砸在金柱上,“难道,真是他谋算了孤?” 肖佑吓得一哆嗦,“这,奴才不知道瑾王是如何想的。” “不过江姑娘对殿下的心思,哎哟,奴才们可都是看在眼里。方才献诗,江姑娘肯定觉得是赶巧了,那会想到是王爷有心呢。殿下看到了吗,江姑娘上殿时,肩膀上还濡湿一片,她被冯茶籽叫到的时候,定然还和江三姑娘抱在一起伤心呢。” “还有,殿下也看到了,走水之时,江姑娘看瑾王的眼神,那是什么?那是恨啊!”肖佑信誓旦旦地说,“江姑娘想和殿下长相厮守,但险些被瑾王当众求娶,所以她对瑾王心怀怨恨。此刻,江姑娘一定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难过呢!” 司洸想到她走时眼含薄泪、怨气重重地盯着司湛。 司洸面色稍霁,“孤明明告诉了瑾王,他还要妄为。” “诶,瑾王一向随性,好在现在还没有犯下大错。殿下好好与王爷说清楚,想必王爷也不是那种硬要拆散别人姻缘的人。” “哪轮得到他来拆散孤的姻缘。”司洸甩手,明黄色的宽袖乍起而落,“皇上在何处?” “皇上在百和殿后的宁康宫休息。” 司洸抬步往宁康宫走去。 肖佑连忙跟上,他擦着面上的汗水心道不好,殿下最近越来越张扬了。过往还尊着圣上,最近狂得跟自己是圣上似得。 现在殿下这样子,哪像是去与圣上商量娶亲的事,像是去告知圣上他要娶谁一般。 他回头对另一太子内侍肖宁打眼色,让他速去把殿下打扰圣上休息的事告诉皇后娘娘。 *** 出了百和殿,往宁康宫走,会路过万蝶园。 花园深处,僻静角落,几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后,有一座木头搭建的精美花房。 木门上缠绕藤蔓,窗棂由藤条与花枝编制而成。 司湛推开木门,见里面放着一张桌椅,角落摆着几盆桂花。 “你是如何发现这里的?我在宫里长大,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 他抬手抚过窗上的花茎,几粒如豆的光穿过房外的层层树叶,落在他的指尖。 房中潮湿,饱含草木的香气。 江神聆做皇后时,花房的管事秦公公上报,负责万蝶园花草的李公公,每到值夜时,便躲在自己搭的木房里独酌。 经拷问,如此已有十多年。 “刚才解手,走错路,走到这里来了。”江神聆在木桌前坐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司湛进来后便站在窗边,被她叫到,他心砰砰乱响,黑密的睫毛颤了颤,回身走到她面前。 江神聆手撑着脸颊,拧眉向他抱怨,“好气人,只差一点了,怎么就走水了!” 司湛想起话本里的情爱故事,他面颊微红,胳膊抬起来,在她肩膀上方几寸的位置停下。 他想俯身轻轻搂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失落。 但快碰上她的肩膀了,他的指尖似乎感受到她馥郁的香味和肌肤的柔软。 他手指蓦然收紧,又将胳膊垂下。 司湛微红着脸避开视线,“看父皇母后的意思,晚些我再去提一次,这亲事便能定下。” 江神聆被他僵硬的动作逗笑,烦闷的情绪缓和了少许。 “不说这个了。”她抬头,木房里阴暗,但她的桃花眼盯着他,似盛满星辰的湖泊,“你这些日子,白日侍疾,夜晚挑灯作画,一定累着了吧。” “不累。” 江神聆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圆形的小盒子,盒上雕刻着缠枝花纹,“我用牛乳、桂花油调制的润手膏,送给你,犒劳你这双辛勤的手。” 司湛抬手要接,她存了逗他的心思,又将盒子收回来,“我先试试好不好用。” 她从盒子里挑出一块洁白的膏体擦在自己手心、手背,将两只手涂得润滑湿腻,她抬手轻嗅,手上充满桂花的香甜。 “弄多了,给你也擦些吧。把手伸出来。” 司湛的心口强烈地跳动着,清亮的眸子闪了闪,似细雨敲碎清潭。 半晌他才将手伸在她面前。 江神聆把自己手心未完全抹开的湿滑软膏擦在他手心,她的指腹,一寸寸抚过他的手掌。 司湛手心酥酥麻麻,似万千蚂蚁再咬,颤栗的触感令他呼吸急促,他想要收回手,却被她一把抓住。 江神聆笑得眉眼弯弯,“干什么呀,还没涂完呢。” 她低头细致地观察,他手指细长、白皙,指腹有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 她将手心的软膏在他手上擦尽,手指撬动他紧贴着的指缝。 司湛看着她像发现玩具的孩童,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平整,肉色的指腹圆润可爱,挤在他冷白色的指间。 逐渐十指相扣。 江神聆抬眼笑着打量他。 司湛抿着唇,一言不发,似在遭受什么酷刑。 她指头在他手心写着“念你”,她的一笔一划细细地啃食着他的手心的皮肉,那痒意顺着他的手乱窜向尾椎。 难耐。 司湛深吸一口气,无奈闭眸,手掌合拢,将她的小手拢在自己手中。 “别玩了。” 江神聆想轻轻抽回手,却被他拽着,她仰起头,耳根微微泛红,“哪是在玩,都帮你把润手膏抹匀了。” “我们改日去听戏吧。”司湛温柔而有力地捏着她的手。 江神聆微讶,“王爷还喜欢看戏么?” “你给我的话本里,才子佳人都喜欢看戏。” “看戏只是个由头啦,他们是找个地方……”江神聆在他认真聆听下,面颊微热,放低了声音,“找个地方让才子尝尝佳人的口脂。” 司湛没听清楚,话本他也才看了一半,迷茫道:“什么?” “你先回去看完再说。”江神聆红着脸起身,“我先回去了,妹妹们在玩投壶,一局终了还见不到我,她们会着急的。” “好。”司湛送她出了木房,“你先回百和殿吧,我去宁康宫看看父皇。能早些将事情定下也好。” 江神聆踩过树间的小径,挥手与他分别。 *** 江神聆走出木房,行了几十步,见到在池塘边临水自照的周静惜。 周静惜看到她,点头浅笑,“江姑娘安。” “你在找殿下么?殿下去宁康宫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他。” 江神聆想,若她还是前生的自己,发现司洸午宴刚结束便急着在这里与周静惜私会,她难免会心酸、妒忌。 但此刻的她,心内平静。 她觉得周静惜有些怪异,但一时之间没看出来怪在何处。 “江姑娘,有个词叫朝秦暮楚,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周静惜红唇含笑,一副看破她秘密的高高在上。 江神聆看到她涂着茜红口脂的唇,这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何为朝秦暮楚,但我知道什么是……” 她上下扫了周静惜一眼,笑出两个甜甜的梨涡,“东施效颦。” 周静惜笑容僵住。 说不清是妒忌还是憎恶,她最近常想起公主寿辰那日的江神聆,到选赴宴衣裳首饰时,她竟然无意识地模仿起了江神聆平日的装扮。 周静惜的脸烫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方将衣裳换掉。 这一套相似的行头穿在身上,显得她是那么的自卑,连自己平日的装扮都要抛弃。 江神聆看她如被雷劈般怔在原地,绕开她,回到了百和殿。 百和殿殿前,瑞王身边围满了世家子弟,他捏着箭,虚着眼睛瞄壶口。 一旁的鲁王展袖大笑:“司泓,你还要瞄多久?我们要不要去睡一觉,再回来看你。” 八岁的永国公世子道:“泓哥哥,我看你赢不了江三姑娘的,放弃吧。” 司泓咬牙切齿,“这会儿风大,我输之可惜,你们急什么急!” 江净瓶低头站在人群前,鹅黄色的琵琶袖随风飘扬,“不急,您慢慢投。” 江神聆在人群外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听声音大家都欢喜着,她便不去打扰。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问宫女要了一壶花茶。 日头渐西,鼓乐齐鸣,众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晚宴迟迟未开,只有欢欣的乐声一直在众人耳畔回荡。 过了许久,天幕彻底黑了,皇上才来到百和殿。 众人山呼万岁。 江神聆抬头偷看,皇上面色明显不如白日之时好,那双和司洸一模一样的瑞凤眼恹恹地盯着群臣。 皇后、太子、瑾王都没有出席晚宴。 连一向迟钝的江玉坛都察觉出不对劲,她细声在江神聆耳畔说:“为何大家都不说话,也没有人上去敬酒了。” 江净瓶立刻出声制止:“吃饭,别说话。” 江神聆担心司湛,是不是司洸对他发火,闹了什么事情出来? 她焦虑不安,筷子不断地戳着面前的煎鱼,饭菜一口都吃不下去。 半个时辰后,皇上离去,晚宴早早地结束了。 *** 回程的路上,江夫人按捺不住八卦的雀跃,对江恒逸说:“你听说了没?皇上午后将太子殿下的亲事定下了,定的和淑郡主。” “听说殿下大吵大闹,皇后……” 江恒逸出言呵斥:“没来由的事,勿要妄言。” “我听御前宫女说的,还能有假?你这个人,为何这样扫兴?” 两人当即吵了起来。 江神聆盼着母亲说下去,但他们吵起来便没完,一直到江府了,骂仗才停下。 一家人下了马车。 江恒逸刚踏上石阶,抬头看到石狮子旁的太子殿下,他急忙磕头行礼。 江神聆瞳孔震颤,愣在原地。 司洸俊朗的侧颜带着巴掌印,唇角破裂,血迹干涸成暗红的痕迹。 他越过行礼的几人,径直走到江神聆面前。 江神聆连忙后退,但他稍一弯腰,长臂一拦,将她抗在肩上。 江神聆挣扎起来,对着父母大喊,“救命!” 江恒逸连忙起身来拦。 江夫人吓得涕泗横流,“太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放下我女儿……” 司洸走到骏马前,先将江神聆丢上去,他再翻身上马将她环在怀中。 策马奔在长街上,劲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我们私奔吧,聆。” 24.第二十四章 容我放肆一回 白日, 宁康宫。 云淡风轻,桂子飘香。 皇上到了宁康宫东暖阁,扭动着酸乏的胳膊, 在暖榻上坐下。 冯茶籽替皇上脱下青缎凉里皂靴,揉捏足心。 敖公公递上茶水,皇上掀起眼皮, 浑浊的眼看向他。 敖公公霎时会意, “午宴上, 有个跳鼓上舞的吐蕃舞姬, 皇上夸她跳得好。奴才把她传来,伺候皇上午睡。” “嗯。”皇上点头, 敖公公立刻叫人去传。 宫门半敞着,日光照进来, 皇上撑腿坐在榻上,品茶, 听着殿外的动静。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殿外响起脚步声。 皇上闻到舞姬身上浓郁的香气, 阖上的眸子挣开,露出兴奋的精光。 “诶,殿下……”敖公公出言制止,但司洸却先舞姬一步,跨进了暖阁。 敖公公跟在司洸后面小声说:“殿下,皇上没有传召您啊。” 司洸突兀地闯进殿中,皇上冷冷地睨向他,但他没有露出一丝惧色和敬畏。 皇上沉声道:“出去。” 今日是他的寿辰,他不想生气。 司洸跪下行礼,对皇上让他出去的话充耳不闻, “父皇。” “儿臣有一事启奏。” 皇上撑着凸.起的额角,忍着不耐道:“说。” “儿臣想娶江尚书之女为妻。”日光斜照进来,司洸的瑞凤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今日殿上献诗的那位。” “儿臣心悦于她,之前母后也有意选她为太子妃。杨阁老两朝重臣,教出来的外孙女能担太子妃之责。” 司洸见父皇面色不虞,他想了想,继续说:“她做的诗,父皇喜欢。儿臣趁着父皇高兴,便想斗胆请父皇赐婚。” 敖公公偷瞧皇上的脸色,走到皇上身旁,小心地给皇上捏肩捶背。 皇上拿起茶杯。 他看了一眼候在门边,穿着胭脂色纱裙的舞姬。 微风拂过,纱裙扬起,一双细白的腿若隐若现。 皇上咽下茶水,挥手对司洸道:“晚宴再议。” 暖阁中,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熏着浓烈的龙涎香,舞姬浓郁的香气也直往殿中飘来。 两股香气萦绕,呛得司洸愈发烦躁。 司洸不想等到晚宴。 他想到司湛用那黏腻腻的恶心眼神看江神聆,脑海里便嗡嗡作响。 “父皇。”司洸对皇上点头,“儿臣在殿外等着,待父皇休息好了,再召儿臣便是。” 皇上盯着司洸,他这儿子,一向冷漠的眼里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在他的怒目之下,司洸泰然自若,未露出半分惧意。 甚至他与司洸对视之时,司洸明明跪着,眉眼间却有股久居高位的威压之势。 皇上不知道司洸哪来的胆量忤逆自己。 皇上手上青筋暴起,将茶杯扔在司洸身上,青黄的茶汤和墨绿色的茶叶泼在司洸明黄色的四爪蟒袍上。 司洸下颌绷紧,低头道:“父皇息怒。” “朕有你这孽子,如何息怒得了!”皇上指着司洸那张臭脸,咬牙切齿道,“朕说晚上再议,是想给你这个畜生留两分脸面!” “你当朕有眼无珠吗?殿上谁看不出来,你弟弟想求娶江家女为妻。朕再将江家女赐婚给你,兄弟阋墙,你想把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敖公公帮皇上顺气,冯茶籽连忙又倒了一杯茶水给皇上。 皇上喝下清茶,气愤道:“你自小就是这样,你弟弟喜欢什么,你就要争什么,他三岁的时候朕给他摘了一朵花,你都要给他抢去!” 皇上直眉怒目。 司洸神色如常,浅笑道:“父皇还记得这种事?儿臣那时候也不过是稚童,如今早已心智成熟,再不会做这等幼稚的事。” “若说争抢,那也是瑾王不懂事,偏要来抢儿臣的女人。” 司洸想起自己幼时,三岁启蒙,学君子六艺,挑灯夜读、鸣鸡起舞,但不管做得多好,父皇母后也觉得他理应如此。 司湛身体不好,打雷都能将他吓得生病,他稍微咳嗽两声,就被父皇母后抱在怀中。 年幼的他很嫉妒司湛,总是抢司湛的东西,连司湛的药,他也要抢来喝上两碗,他心里才觉得舒服。 但懂事之后,他知晓权力为重,天家亲情可有可无,便不再争那一星半点的父母之爱。 皇上冷笑一声,“你心智成熟,看不出来人家郎才女貌,郎情妾意?” 司洸抬眼盯着父皇,听父皇说两人“郎情妾意”,他压低眉弓,沉声说:“江家二姑娘对瑾王无意,她与儿臣两心相许。父皇若是不信,召她来一问便知。” 皇上皱着眉头,脸上纹路也深深皱起,“两心相许?你之前和你母后,为了要不要选江家女为太子妃的事情争执过数回。你真以为这皇宫里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敖公公蹲在一旁捶腿,“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出去端茶的冯茶籽见风头不对,对舞姬耳语了几句。 舞姬扭着水蛇腰进来,蹲在皇上身旁,帮着敖公公一起捶腿,她嗲声嗲气地说:“皇上息怒,殿下只是一时糊涂了。” 皇上看了一眼舞姬。 他挥手对司洸道:“别再来烦朕,滚。” 司洸跪在原地,垂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情绪。 他盯着地毯的云纹,燥火在胸口一簇接一簇地燃烧。 半晌,他双手攥紧拳头,再次磕头道:“父皇明察。儿臣真心实意爱慕江家二姑娘,求父皇成全。” 皇上踩着龙靴站起来,一脚踢在他的肩头,“朕让你滚,是想放你忤逆之罪一马,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 “皇上请息怒!”皇后冲进殿中,跪在司洸身前,挡住还要再踢的皇上。 司洸肩膀闷痛,他咬紧后槽牙,眸中暗色翻涌。 他的手腕被母后紧紧捏着,母后冰凉的夹套和她温凉的手掌死死拽着他。 皇后凤眸含泪,连连求情,也拉着司洸一起求情。 司洸漠然地咬着牙,随母后一起磕头。 前生,他做了十几年皇帝,除了江神聆早逝是他心里唯一的痛,其他事事顺心。 他早唯吾独尊惯了。 如今重生一遭,事事碰壁,谁都要与他为难,想求娶自己前生的妻子,也困难重重。 实在叫他憋火。 皇上坐回暖榻上,看皇后泪眼朦胧连连告罪,他怒火稍熄,“皇后,管好这孽子。” “再这般胡闹,朕废了他。” 皇后第一次听皇上说要废了太子,脑内轰鸣,红唇哆嗦着:“臣妾定好好管教洸儿。他……他午宴时为皇上庆贺,多喝了几杯,酒后胡言乱语,这才冲撞了圣上。臣妾会好好罚他,让他日后再不敢胡言。” 陆珈谣跟随皇后一起来的,皇后命她等在殿外,她听到皇上要废太子,内心震惊不已,急忙冲进殿中。 皇后见陆珈谣进来了,更是紧张,她怕她说错话,低声道:“和淑,你退下,此事与你无关。” 陆珈谣径直走过来,跪在司洸边上。 她侧头看向司洸,司洸挺着脊背,即使身上有未干的茶水,肩上沾在茶叶,也依旧丰神俊朗。 他的剑眉星目无声地垂着,鼻梁挺直,浅红的薄唇抿着不甘的弧度。 桀骜不驯,高大英武,矜贵冷淡。 即使殿下一脸不悦,她也看得心花怒放,虽不知道殿下为何惹怒了皇上,但她坚定地支持他。 “殿下若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情,也是为了皇上着想,请皇上原谅殿下。” 皇后震惊不已,回头低斥道:“和淑,你先下去。” “呵。”皇上冷笑起来,指着司洸,“他为朕好?” 陆珈谣杏眼含笑,“那是当然。殿下是世上最好的殿下,所言所行当然是好的。” 皇后眉心疼痛,怎会有如此蠢人,若她成为太子妃,那才是祸事临头,“皇上,郡主年幼,她的话是无心之失……” 皇上厉声打断皇后的话,他盯着陆珈谣:“那照和淑的意思,太子不管说了什么,都是忠言,而朕是昏君,听不得为了朕的好话?” 司洸前生听过陆珈谣太多蠢话,见她做过太多蠢事,但因为父皇要稳住恭王,一直命他善待陆珈谣,所以他都忍耐着。 此刻,他作壁上观,让父母好好看看,他们中意的太子妃是何等品性。 陆珈谣被皇上的暴怒吓得往后一缩,她看向司洸,想让司洸帮她,但司洸面无表情。 她想起父亲,急道:“父亲镇守西南诸州,为皇上数次平乱,还请皇上看在我父亲的份上,原谅我的失言。” “哦。”皇上表情变得微妙。 一旁候着的舞姬察觉到气氛陡然危险,她缓缓膝行后退,与其他人隔得远些。 皇上扯着脸皮浅笑,抬手,敖公公立刻递上茶水。 热茶的烟雾缭绕在皇上脸上,他道:“恭王平日在恭王府里,有常向你说他的功绩么?” “是,父亲说他平定西南夷叛乱,治理巴蜀,调和当地土族之争……” 陆珈谣如数家珍地说起来,有些话不是她听父亲说的,是听伺候她的奴婢们说的,“父亲是本朝唯一的外姓王,他功劳之重,普通奖赏已不能嘉奖他的功绩。” 没救了。 皇后转头,完全避开陆珈谣看过来的目光。 陆珈谣见皇上沉默,心里忐忑不安,她在西南随性惯了,来京都前父亲百般强调过,让她谨言慎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见阁中诸人神色各异,她赶忙替父亲说些好话,“父亲不能时常在皇上面前尽忠,深表遗憾,但西南诸州的刁民也不能没有父亲的镇压。” “如此说来,朕对恭王的奖赏尚且不够。他只有你一个女儿,宠爱得很,便让你嫁给太子殿下,替他在皇城尽忠吧。” 皇上说完,司洸站起来,“父皇这是何意?” 皇后伸手拉他的衣袖,让他跪下。 司洸看父皇眸中怒火滔天,恨不得立刻削爵杀了恭王一家。 他今日已让父皇火大,但他知晓自己为求亲犯的错,尚未触碰到父皇底线。 他此刻再闹,必是火上浇油。 他沉默了。 陆珈谣欣喜不已,连连磕头答谢圣恩。 皇上又道:“你还未及笄,便在京都的恭王府先待几年,学学规矩。你自小长在西南永康城,不熟悉京都的风土人情,独自留在京中难免寂寞,便让你兄长和你一同留在京都吧。” 陆珈谣杏眸眨了眨,轻轻嘀咕了两声,迷茫道:“可我父亲,只有兄长一个嫡子。若我们都留在京都,父亲一人在永康城会很寂寞。” 皇后想,牺牲洸儿的婚事不要紧,只要不动摇洸儿的太子地位就好。 她抬手轻抚陆珈谣的背脊,温柔道:“正是如此,你们兄妹才该代替恭王在京都尽孝啊。” 陆珈谣笑着磕头:“多谢皇上,多谢皇后娘娘。” 她看向一旁眸光冷戾的司洸,轻声道:“殿下?” 司洸知晓,此刻再说什么也是无意义的,这亲事他做不了主。 但他不会应下,司洸无声的抗议,行礼,“儿臣告退。” 他转身离开东暖阁,听到身后又砸烂了一个瓷杯,母后接连告罪。 司洸走出宁康宫的院子,路过照壁,看到司湛静候在宫前。 司湛低着头,双手在身前交合在一起,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嘴角也勾起浅浅的弧度。 司洸走上前去,他闻到司湛身上有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 司湛抬起头来,“太子殿下。” 司洸沉声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两人走在长街上,日头渐西,淡淡秋意云垂落。 司洸瞪向他,“我叫你来东宫那日,我与你说得清楚。我要娶江神聆为妻,让你原谅她的胡闹之举。” “你答应了我。可你如今,在做什么?” 司湛笑了笑,笑容未及眼底,“殿下亦有爱慕之人,应能体谅为了能够与爱慕之人长相厮守,会生出移山填海之心。” “你?”司洸被司湛气得语塞,司湛欺瞒他,算计他,还让他体谅他? “你可真是任性妄为。”司洸眼底愤火喧嚣,沉声道,“孤劝你,趁早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以免遭她怨恨,亦遭孤嫌恶。” 司湛神色不变,“殿下,我与江二姑娘两情相悦,你一向厌她,并非非她不可。今日献贺礼的事,我瞒骗了殿下,殿下的恼怒,我一应承担。我和她成亲之后,她是你弟媳,还请殿下摆出兄长的气度,勿要责怪于她,就此作罢吧。” 司洸拳头捏紧,甩了甩手腕,被司湛那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眉心突突乱跳。 “你与她两情相悦?哈,我真是……”司洸抡起胳膊,一拳打在司湛脸上,“不得不让你清醒一下。” 他第一拳打过来,司湛没有躲避,被他打得颧骨生疼。 待司洸再抬胳膊,司湛抬手拦住,丝毫不为司洸的恼怒而动容。 司湛眸里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光泽,俊美的脸青了一块,白璧微瑕。 他觉得挨这一下,已经够偿还司洸被欺骗的怒火了。 司洸转头一拳砸在暗红的宫墙上。 小时候他也有和司湛打闹,总是他单方面的欺负司湛,司湛便是这幅即使挨了打,也无所谓的样子。 令他更为火大。 “两情相悦?”司洸再念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起来,“孤倒是想听听,你是为何爱慕她,就因为她赏花宴上指了你?” 司湛看司洸形似癫狂,不解他为何能生气至此。 司湛来时见到了在万蝶园等司洸的周姑娘,仔细想想,大概司洸的心上人在等他的答复,太子妃没有定下,纳侧妃更是遥遥无期,司洸难免心情急躁。 听司洸问他缘由,司湛没有隐瞒,直言道:“我十岁之时,父皇命杨阁老教我写文,我常去杨家叨扰。那年大雪纷飞时,我见到了穿着海棠色夹袄的江二姑娘。我那时身体还未大好,时常咳嗽,七岁的她端着一碗冰糖雪梨进来,‘小哥哥,你可要尝尝,我之前咳嗽得厉害,喝这个便好了’。” 司湛说起来,想起那时她双眼盈盈若水,实在可爱。 “我没理她,她放下碗就走了。过了几日我去杨府时,发现我的书不见了,原来是江夫人委托杨阁老教江二姑娘学文,她在杨家书房里挑书,误把我看的书当做杨阁老的书给挑走了。” “又过了半年,那本书回到了书房,她认真看了数遍,书页间夹着数张白纸,上面工整地写满了她看书时的不懂之处。她想等杨阁老有空时为她解答,恰好我有空,我便拿了宣纸,裁剪妥当,在纸上面一一将她的问题作答,再夹在对应的书页中。” “杨阁老知晓之后,说他教我,我教他外孙女,他乐得偷闲。如此七年,我虽未再见过她,但她学文解字,是我所教。” 司湛浅笑,眸中流露出些许温柔,“因而我对她有所好感,也是人之常情吧,太子殿下。” 司洸听他娓娓道来,五内业火焚心。 原来司湛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妻子! 哪怕前生江神聆与他并无什么交集,司湛也从未与他道出过这些心思,但司湛的心里,也一定是念着江神聆的! 司湛装得清冷疏离,不爱与人打交道,去游历四海,去那些荒无人烟之地,北上冰河,南下海屿,也只是不想见到他和江神聆伉俪情深吧? 如今司湛有机会谋划娶江神聆为妻了,司湛拍起父皇的马屁,不也得心应手吗。 表面霁月风光,心里却一直爱着自己的嫂子,真是令他作呕。 司洸浑身血液叫嚣,眉眼间戾气丛生,“你……” 他们身后响起皇后的惊呼,“你做了什么?你打了湛儿?” 长街尽头候着宫女内侍,皇后快步走过来,她停在司湛面前,凤眸里尽是担忧。 司湛抬手遮住泛青的颧骨,“母后,我没事。” 皇后转头,愤懑地盯着司洸,胸腔起伏不定。 随即她一把抓住司洸的胳膊,“随本宫回凤栖宫!” 司洸眸底阴郁积压,母后拉他,他纹丝不动,定定地盯着司湛,“从此,便再没有兄弟之情了。” 言罢,他抽回母后抓着的胳膊,沉声道:“我也有些事情想与母后说。” 斜阳西照,三人的身影落在暗红的宫墙上。 风过,司洸宽袖的影在墙上飞扬起狰狞的弧度。 司湛锦袍窄袖,唯有衣摆轻轻飘起,落在墙上的阴影,挺拔笔直,似岿然不动的青竹。 司湛方才想,若司洸得知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一直心有所念,以己度人,应该能够体谅他的心情,收了脾气。 未曾想司洸得知之后,火气更盛。 他盯着母后与兄长离去的背影,“殿下,也心仪江二姑娘吗?” *** 凤栖宫。 夕阳西下,皇后仪仗停在宫门前,在凤栖宫的琉璃瓦上嬉戏的雀鸟扑簌簌惊飞。 皇后对刘嬷嬷说:“去给敖公公说一声,本宫和太子身体不适,晚宴便不去了。” 宫女推开八宝雕花槅门,皇后与太子沉默着,一前一后走进正殿。 皇后对宫女吩咐道:“你带着殿中所有人退到凤栖宫外。” 宫中人散尽,宫门沉重关上。 皇后当即从凤座上站起来,一巴掌甩在司洸脸上。 司洸的手搭在黄花梨木的扶手上,母后气冲冲地走过来时,他能躲,但他半掀眼皮,扬着头,将脸摆好,由得她打。 皇后的金玛瑙护甲尖锐,滑破了司洸的嘴皮,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甜的味道。 “解气了么?”司洸扬起另一边脸,“不小心伤到了你金尊玉贵的湛儿,没解气便再打。” “母后打完了便说一声,我还有要事求母后相助。” 皇后捂着心口,被他气得头晕目眩,她回退两步坐在凤座上,“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想本宫和你弟弟跟你一起死吗!” “放心。”司洸端起一旁的茶水,浅润干涸的唇,“父皇除掉先皇后和废太子的时候,把他成年的皇子杀了个干净。如今膝下只有二十六岁的鲁王,但那是个只会斗鸡狎妓的纨绔,我和瑾王都是母后所出,再有便是娘家出身及其低微、由母后养大的瑞王,他废了我,立谁?” “若母后盼着父皇改立瑾王,那母后也依旧是皇子生母,又有何惧?” 司洸无所谓地笑了笑,“父皇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像年轻之时,将看不顺眼的亲族杀个遍了。再杀,那他就后继无人了。” 皇后揉着胀痛的眉尾,冷哼道:“前朝显王的嫡长子,当了三十年太子被废,显王死前立三岁幼子继位。以史为鉴,你别以为如今只有你们几个皇子,你的位置便坐得稳当了。” 司洸眸色微暗,轻声点头道:“母后说得在理,是得先把威胁我的人给除掉。” “你在胡说什么?”皇后被儿子的话吓得浑身一震,她凤眸微颤。 好在殿中的人都已经被她赶了出去,皇后沉声说:“别再惹怒你父皇。郡主你不喜欢,你就娶回来供着。” “你喜欢的周氏,本宫允许你在婚后就将她接回东宫。” “母后别再提她!”司洸打断道,他站起来,抿着唇角的血迹走到皇后身前,“母后,我绝不会让和淑郡主嫁进东宫。我心中唯有江神聆一人。” 他目光坚定,“还望母后助我一臂之力。” 父皇将陆珈谣兄妹留在京都当质子,以父皇猜疑多虑的性子,迟早会动恭王。 而前生恭王,即使子女没有被父皇扣押在京都,也造反了。 陆珈谣时常来母后身边卖好,他想母后帮他,快些让陆珈谣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皇后坐在凤椅上,美艳的凤眸瞪着他,红唇斜笑,“本宫的母家宋氏,人才凋敝,族中无一人在朝中任重职。过往本宫命你娶江神聆为妻,好让杨阁老提拔宋家的儿郎,但本宫一提她,你便与本宫争执不休。” 皇后讥笑道:“如今你弟弟喜欢了,你又想要她了?那火是你派人放的吧,你以为本宫为何要赏那报信的奴才,本宫怕他被严刑拷打,把你招出来!” “江神聆在赏花宴时已经拒绝了成为太子妃,如今她嫁进瑾王府,于本宫、于瑾王、于她来说,都是好事。” “本宫不会帮你。” 司洸半阖眼眸,天色渐沉,昏昏晚霞从紧闭的宫门落进来。 他明黄色的蟒袍失了日光照耀,颜色渐深。 他想让父皇赐婚,想让司湛放弃,想让母后相助,无一失败。 胸中躁火淤积,他不怒反笑。 “说起来,我对江神聆误会颇多,是因为她是母后看中的人,我便以为她如母后一般,表面美丽善良、温柔贤惠,私底下精明算计,害起人来面不改色。” 皇后震怒,眼角瞪出猩红血丝,“本宫就算害了谁,那也是为了你的太子之位!” 司洸冷笑着,郁火淤心,“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他抬手甩袖,转身往外走。 皇后追上来,惊得怒吼:“你要做什么!你别发疯!” 繁复的凤袍十分累赘,皇后追不上司洸,想要人将他拦住,偏偏宫人都在宫外。 “你站住!” 司洸越走越快,待她追到宫门时,他已没了踪影。 *** 弯月如钩,夜风温凉,风中带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空荡的长街上回荡着奔腾的马蹄声,司洸避开巡街的捕快,一路策马飞驰,往城门急奔而去。 江神聆咬紧牙关,止不住浑身发颤。 她起初死命地挣扎,脑中思绪混乱,心如鼓擂,害怕在意识里占了上风。 此刻被风吹得额前冰凉,她逐渐清醒过来,自己这点力气,难以抵抗他的桎梏。 她顺从地一动不动,任由司洸将她搂在怀中。 江神聆被马颠簸得左摇右晃,后背贴着司洸紧实的胸膛。 半晌,江神聆转过身子,借着月光的银辉,抬头看他。 司洸唇绷得平直,面色冷硬。 他脱下了白日所穿的金黄色蟒袍,穿着玄青色的劲装,肌肉紧实的臂膀将她牢牢环住。 江神聆抬起胳膊,轻轻地拉住他被风吹开的玄青色领口,她再回身缓缓抱住他的窄腰。 她强装镇定,依偎在司洸的怀中,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司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怀中的人儿已经没再闹腾。 他收了手上的力道,看她乖巧地靠在自己怀里,他眼中寒冰破碎,抬手轻捏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她手臂捏着像婴儿般柔软。 他察觉到她微微颤抖着,“是冷么?” “是。”江神聆轻咳了一声,“风太大了。” 司洸放缓了纵马的速度,他一路狂奔,已到城内的护城河边。 城门下了锁,墙上火把熊熊燃烧。 “殿下,方才吓着我了。”江神聆解释她的失态,头在他胸口蹭了蹭,雀跃道,“我只在话本里见过私奔的故事。人家私奔都是早有预谋,带上金银细软,跃墙而出。只有殿下私奔,是扛上人就走。” 司洸淡淡笑了一声作为应答。 “我们去哪里呢?”江神聆抬头看他,桃花眼里温情脉脉。 被她这么一看,司洸心里的火气消散了少许。 他今日四处碰壁,处处不顺利,但若心田还有一处柔软,那便是为江神聆所留的温柔。 他漠然盯着她的眸子,想透过她的笑眼打量她的内心。 她眉眼含笑,满心满眼全是他,在他的注视下,她没有露出一丝诓骗人的闪烁之色。 他心间对她的那点怀疑,也随着微风尽数散去。 司洸蓦地眼角泛酸,心口涌起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像是失而复得,或是烦郁有了暂歇之所。 他眨了眨眼才将眼角那股酸意压下去。 司洸低头在她柔软的头顶轻蹭,“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见你一面。” “若有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他说完,想起前生她死后的那些岁月,他紧紧搂着她,轻唤道:“聆。” 江神聆心内震荡,他的声音里带着山河漫漫,岁月侵蚀,但亘古不变的眷念和悲怆。 “殿下看着很悲伤。”她抿唇,抬手轻柔地抚过他唇角破了的伤口,“谁打了你,我看着心疼。” 司洸不想说他去求母后一起算计陆家的事,那些烦心事他都不想让江神聆再忧心,“皇上给我赐婚了,定的是和淑郡主。” 江神聆惊讶地看着他,似乎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司洸策马围着护城河缓缓前进,轻叹了一声,避开她的目光,“勿要怪我。” 江神聆想了想,心下了然,“郡主的父亲,早年在皇上还是皇子之时,便有从龙之功。如今恭王镇守西南诸州,殚精竭虑。” “若是郡主求来的亲事,我知晓殿下也无可奈何。”江神聆拧着柳眉,细声说,“我怎会怪殿下呢。” “你无需这么懂事!”司洸停下马,低头看她。 她前生就是这般,什么都不说,事事堆积在心,最后郁郁而终。 江神聆发簪早在被他扛起来时便掉落了,青丝松松垮垮地垂在肩上,她斜靠在他怀中,羽睫一眨一眨,遮住她眼中蕴含的心事。 他轻捏她细软的肩头,放缓了语气,“是我无用,你心中有气,那便骂我,不要气着自己。” 江神聆更是震惊,她认识司洸那么多年,他一向气傲,从不肯认半分错,更遑论说自己无用。 她心里有太多疑惑,甚至在想司洸会不会也是重生而来,可是前生两人最后相见之时,尚在争执不休。 司洸对她从来没有半分爱意,他就是重生了,该想的也不会是娶她为妻。 护城河水映照着城墙上的灯火,暗蓝色的河水像是巨蟒的鳞片闪烁着幽暗的光。 司洸翻身下马,又抬手将江神聆抱下来,香软满怀,她穿着轻软的缎子,抱在怀中温软轻盈。 他喉结在脖颈上滑动,待江神聆站稳了,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舍得松手。 江神聆紧咬牙关,司洸大掌灼热、掌心有湿濡的汗水,她被他搂过的腰肢还残留着他有力而温热的触感,像是烫伤的余疤,不断刺激着她。 她不得不以最坏的念头试探道:“那我该怪谁,怪郡主么?她夺我所爱,我理应为了殿下和她拼命。” “她父亲有兵权,我外祖父是皇上的宠臣,我若和她闹起来,闹得不可开交,两败俱伤,也会有机会把殿下争回来的,是吗。” 司洸看她红着眼,仰着脖子,像是着急的兔子,红唇一张一合,说什么要和陆珈谣闹得两败俱伤的话。 他抬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将她本就松软的发髻揉得彻底垂下。 司洸眼里尽是宠溺,玩笑道:“她自小练武,若她打你,你怎么办。” “那我便让她打吧。她殴打世家小姐,犯了重错,被百官弹劾,也嫁不进东宫了吧!” 江神聆打量他的神色,她看他笑了,内心震愤,他不会真是这样想的吧。 司洸笑起来,她太可爱了,像是春风暖阳中盛开的花朵,明明柔软已折,却有昂扬的生机,令人见之欢喜。 他冷玉似的黑眸掀起风暴,指腹下沉,捧着她温软的脸庞,骤然低头,吻住了她气鼓鼓的粉唇。 江神聆浑身一怔,脑内似有惊雷炸响,令她头脑轰鸣。 他身上冷厉的梅花脑香气席卷她全身百穴,她反应过来,急急往后退,踩到了身后大树的盘根。 司洸顺势将她推在树干上,双手往下扣着她的腰肢。 他仰起头在她脸颊前气息不稳地低喃,“聆,容我放肆一回。” 江神聆喘着气,眉头紧蹙,再难维持平静的假象,她使劲推他,眼角也浸出泪来,“不要……” 她刚启唇说话,他再次低头吮/吸她的唇瓣,不管不顾地缠住她的舌尖。 司洸破了的嘴角又再次濡出血来,腥甜的味道在唇齿间缠绵。 他本想浅尝即止,但稍一碰上她柔软香甜的唇,他心里便又酥又胀,如何也舍不得放开这股滋味。 他闻到她身上馥郁的木兰香气,她抬手抵在他胸前,他隐约闻到她指缝间夹杂着一点桂花油的味道。 她柔软的唇瓣被他含在唇齿间,轻噬重吮。 心口狂乱跳动,司洸紧紧地搂着她,他比她高上许多,毫不费力地止住了她的乱动。 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吞咽入腹。 江神聆挣扎不动,泪水不断涌出眼角,隔着层层泪花,她看眼前的人半阖着眸子,他那双极黑的眼眸里欲/火翻涌,她再熟悉不过,前生他出征归来,进宫赴了庆功宴,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急急要她的时候,表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她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司洸不为所动,一把捏住她的手掌,将她软若无骨的小手抓着反复揉捏。 趁司洸喘息着抬头时,江神聆连忙侧过头看向一旁,他抬手再来勾她下颚,她僵硬地偏向一旁,“殿下想要我如何我都愿意,只是殿下,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们该私奔去哪里,若能逃到天涯海角,只有我们两人,那固然是好。你不是太子,我也不要身份,我们便做平民夫妻。” “但我父亲方才一定去报官了,我们若再不走,待会儿被抓回去。聘则为妻奔是妾,我便只能做殿下的妾室,再无力与郡主抗衡了。” 江神聆看他没再紧搂着她,她靠着树干,双腿颤抖无力,竭力站稳。 她回头看他,泪眼朦胧,心里恨意滔天。 “不怕,我一会儿就送你回去。”司洸对她说私奔,不过是想知道她的心意,他放不下位高权重的身份,才不会去做什么男耕女织的平民夫妻。 “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司洸指腹轻揩她眼角的泪花,温凉的泪水沾湿了她浓翘的睫毛,月光之下,粉颊润湿一片。 他不慎咬破了她的唇瓣,她红唇微肿,眼角眉梢沾着泪花,多了几分柔媚可人。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泪水流得止不住,即使他已经没再逼迫她相拥相吻,她还是抽泣不已。 瞧着更是招人怜爱。 江神聆摇头,双手不安地蜷缩成拳。 司洸轻声问:“你怕我?” “嗯……” 他轻捏她的脸颊,“我唐突了。”又俯身与她鼻尖隔着一指的距离,看她瞳孔震颤,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原谅我吧。” “我会娶你为妻,不会让你受私奔的委屈。” 江神聆抑制着颤抖,“可是皇上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 “北边近来不太安分,父皇会命我代他亲征。待我出征归来,立了军功,我会想办法退掉与郡主的亲事。” 司洸揉着江神聆耳畔被泪珠浸湿的碎发,“你等我回来,好吗。” 乌云迟缓飘过,弯月隐进了云里,几颗碎星光辉黯淡。 水流潺潺,草地间传来细碎虫鸣。 司洸看不清江神聆的脸,只听到她柔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等殿下归来。” *** 司湛在街角尽头,遥望在黑夜中依旧灯笼通明的江府。 他感到疑惑,这么晚了,长街上其他的府邸皆已归于黑暗,唯有江家还能听到喧哗的人声。 司湛坐在马车里,静谧无声地看着江府,手上还残留着些许桂花软膏的香气。 他想着白日的事,如何也不得安眠,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这里。 隔得近了,他脑海中她的巧笑倩兮也更加清晰。 侍从劝道:“王爷,江二姑娘肯定已经睡下了。” “嗯。”司湛正要放下车帘,隐约在风声中听到了江尚书的声音。 他看到江尚书带着十来个护卫,策马往府邸赶。 “江尚书。”司湛掀帘走下马车。 江恒逸顿时拉紧缰绳,下马行礼,“王爷。” 司湛关心道:“尚书大人,可是江家出了什么事?” 江恒逸面有难色,他不愿将此事声张出去,所以才自己带了家丁在街上寻人。 刚才有奴仆过来回禀,太子将聆儿送回来了,他又急着赶回府邸。 突然遇见瑾王,江恒逸想起白日王爷献画的事,更觉惶恐。 江恒逸眉头微皱,关心道:“王爷的脸是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了。”司湛看江尚书不欲回答府中的事,又见他的神色欲言又止,忙问:“是不是江二姑娘出什么事了?” “她……她能有何事。”江恒逸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容,“她早休息了。哦,方才是杨阁老叫我去杨府品茶,又是品茶又是赏花的,折腾到现在才回府。” 深更半夜赏花么。 司湛不欲与江尚书为难,只是他心里惴惴不安,便说:“尚书大人,能否许我去江府喝口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第二十五章 为什么非要是我 弯月星稀, 夜风微凉,蝴蝶眠冷花。 司洸拥着江神聆一路策马,回到江府门前。 他伸手把江神聆抱下来,江府门口的灯笼光照耀下, 他才看清江神聆粉唇微肿, 青丝垂在脑后。 耳发被泪水和汗水沾湿, 粘在白皙细长的脖子上,她的眼皮泛着哭过的浅粉色。 他心生怜惜之情, 抬手轻抚她的发顶。 江神聆伸手拉住他的袖口, 手指勾着他的袖摆, 明眸带笑。 她看到他手指骨节上的皮破碎,暗色的血痂和破了的皮混在一起, “刚才月下昏暗都没有看清楚,殿下怎么又把手打破了。” “殿下, 遇事不要急躁啊, 以免伤着自己。” 司洸看她态度温柔, 想起以前她送自己到宫门口时, 也是这般拉着他的衣袖, 千叮咛万嘱咐。 他胸口发胀, 珍惜眼下难得的幸福。 转而又笑道:“我揍了瑾王一顿,他看着纤瘦,没想到骨头很硬,竟把我手都打破皮了。” 那是他发怒打在宫墙上蹭破的,他说完,低头打量江神聆的反应。 江神聆愣了一瞬,内心的憎恶陡然到了极致。 她胸腔里又急又气,怪自己将司湛牵连进来, 更怪司洸迁怒旁人。 他真是个疯子。他们瞒骗了他宴上的事,他的疯气便要发泄出来,打了司湛又来羞辱她。 司洸看她沉默,挑眉,冷声询问:“怎么了?” 江神聆抿着唇上的疼痛,忍了又忍才嘟囔道:“你别四处惹祸,皇上要是恼了,又要责罚你。” 司洸棱角分明的唇扬起一点弧度,“那还不是怪你,太过招人喜欢。” 江神聆浅浅地睨了他一眼。 张娘子焦急地站在府门口,看到太子殿下将二小姐送回来了,她想上前,又见殿下姿态亲昵地抱二小姐下马。 二小姐还拉着殿下的袖子不让殿下走,两人和谐亲昵。 张娘子只好别开目光,担心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 门口候着的仆从看张娘子不声张,便也沉默着低头。 司洸握住江神聆的手,一起踏上江府的门槛,他问张娘子:“江尚书呢?” 张娘子道:“尚书大人到街上去找二小姐了。” 司洸点头,“那便去叫他回来。”又问,“江夫人呢?” 张娘子忐忑道:“夫人去杨府找杨阁老相助了。” “哦。那我等他们回来。” 司洸想把自己的心意与江尚书和江夫人说个清楚。 他虽与郡主定下了亲事,但这亲事他会想法子退掉。 江家先等他一阵子,江大人和江夫人也不要再起别的心思,让江神聆安心待嫁。 再有是他今日冲动妄为,恐怕惹怒了江尚书,他担心江尚书闹到御史台,父皇会责罚他。 若是禁足,可能会影响他出征立功的计划。 他想当面向江尚书道歉。 江神聆拉了拉他的手,“殿下,你先回去吧。我会和父亲、母亲说个清楚的。” “我父亲素好面子。我母亲性子急躁,现在他们定然还在气头上,我母亲若说话不好听,我担心殿下被她气到……” 江神聆眨巴着还有朦胧泪花的眼,懂事地看着他,“别把事情闹得更大,好不好。” “殿下请放心。”她拍了拍胸口,笃定道,“我一定会说服他们的。” 司洸想起前生的自己就和江家夫妇相处不当,他也不想让江神聆再在他和自己父母之间左右为难,“好吧。” “我改日再当面赔礼道歉。”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欲走之际,又回头问,“聆,你那块玉佩呢?” 前生她死之后,司洸一直把江神聆的那块玉佩戴在身上,重生回来后,他身边没了那块玉佩,倒还有些想念。 他记得前世出征到归来不过半年时光,与她半年不见,他会十分想她,便想将玉佩留在身边做个念想。 江神聆眼眸微颤,“哪块?” “老沛国公传下来的那块青鸾玉佩。我听母后说,是你的珍宝,留给我做个念想吧。” 江神聆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把,那自小戴大的玉佩早在一个多月前便送给司湛了。 “那块呀。”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入秋了,那玉带着冰凉,我收起来了,没放在身上。” 她怕他让她去取,江神聆连忙抬手,取下腕上的玳瑁镶金嵌珠镯递给他,“这是外祖母送我的,年家的珍宝,送给殿下。” 司洸看着手镯,没有接过,灯笼光在风中飘荡,晃晃悠悠的灯光浸不进他暗沉的眸子。 江神聆莞尔一笑,把手镯再往他面前递,“那玉佩形制古朴,看着像男儿所戴。殿下既要我的信物,还是要一眼就让人能看出来是女子的东西为好。” 司洸听着她话里拈酸吃醋的意味,笑了笑。 他接过手镯,镯上还有她温润的香气,他看她浅浅低头,花柔玉净,含笑娉婷。 “你放心,我时时放在身上。” 司洸翻身上马,江神聆站在门前,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直到他消失在长街尽头。 待见不到他的踪影了,江神聆的笑容当即垮了下来,她深吸了两口气,缓慢地、摇摇欲坠地往府里走。 张娘子在一旁紧张道:“二小姐和殿下?这是……” 她不敢多加置喙。 “父母没有报官么?”江神聆语气缓慢,精疲力尽地往正厅走。 “夫人老爷商议之后,没有报官,他们不想害了二小姐的名节。对外称是江二姑娘的贴身婢女被拐走了。” “夫人怕太子殿下伤害了二小姐,让杨阁老命杨府的护卫也一同去寻人,杨阁老有门生在京兆尹任职,又去委托那门生派衙役一道寻人。” “奴婢已经叫人去通知老爷了。” 江神聆听完,点头,还好父母没有报官,没有把事情闹大,否则人尽皆知了,她和司湛便彻底无望。 江神聆走了几步,膝盖发软,残留在唇上的他的触感令她难受不堪。 她想去正厅喝杯茶水,灯火辉煌的厅堂就在眼前,她却一步都迈不开,直直跪倒下去。 张娘子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呜咽,回头便看到江神聆跪趴在地上。 “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 张娘子转身过来搀扶她,却被江神聆一把推开。 江神聆跪下后,手指紧紧地扣着地钻的缝隙,眼前出现前生的残影,察觉到有人拉她的胳膊。 那女子的手好像是周静惜,她柔柔弱弱地问,“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江神聆痛斥道:“滚!不要碰我!” 张娘子被吓到,问身旁的人:“二小姐魇住了吗?” 一旁的婆子想起传闻中歹人劫走富家小姐的故事,犹豫道:“不会是太子殿下给二小姐吃了什么药吧……” 张娘子面色发白,“快,快去叫大夫!” 江神聆眼前景象纷飞,似有醉酒的晕眩感。 她极低声地呜咽着,痛苦地捂着头,“他……为了她……” 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前生的景象。 在嫁进东宫大半年后,她有了身孕。 司洸这才向她提起,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国子监司业周家的六姑娘。 他说她温柔娴静,懂事体贴,他想将她接回东宫,让她襄助太子妃料理东宫琐事。 他第一次放低姿态,温和的、情真意切地与她交谈,好像她只要不愿意,他会就此作罢。 好似他一切都是为江神聆好,他又劝她借机多休息,养好自己的身子和胎儿。 江神聆初有身孕,孕吐不止,吃不下睡不着,东宫琐事又实在烦心,虽然她心里是百般不情愿他迎周氏回东宫,但他既然提了,她还是装作贤惠地同意了。 她想将东宫的杂事交给自己的奶娘柳嬷嬷照管。 柳嬷嬷管理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司洸又再次提议把琐事交给周良娣去处理,江神聆便同意了。 初来东宫的周静惜,事事顺从,遇到难事皆听她的命令。 司洸在那段时日也待她甚好,时常过来看她,眼中饱含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拿着书翻找好字,要给自己的长子或长女取个最好的名字,他时常问她意见,说她读书多,有见识。 他第一次夸她,她感到万分欣喜。 江神聆偶尔会撞见司洸与周静惜赏花赏月,她虽心里难受,但成为太子妃时便已经知晓,后宫里迟早会有别的女人,她心酸地接受了这样的日子。 怀孕六个月时,司洸去东郊祭日。 那是太子第一次代皇上行祭祀礼,隆重盛大,江神聆作为太子妃,自然不能缺席。 但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刺客。 江神聆的马匹受了惊吓,马拖着马车飞奔出去撞在了树上,“砰”的一声巨响后,她腹痛如绞,滚滚鲜血染湿了祭祀所穿的素裙。 刺客很快被解决了,司洸掀开车帘,他浑身颤抖着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 回城的路上,她阵阵腹痛、鲜血淋漓、惨叫不断,汗水浸湿了浑身。 她觉得自己会死,会和这腹中未出生的孩子一同死去。 血似潮水一股股涌出,疼痛的腹部却痛上加痛。 她已是流尽所有血液的枯草,连想要活下去的念头随着疼痛也消失殆尽。 她在昏迷前一直牢牢抓着司洸的手,他也重重地回捏着她。 她看到他泛红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她太痛了,他说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她只是不断地重复道:“不要走。” 她即使快死了,她依赖他,爱慕他,死前也想他一直陪着她。 她记得他不住地点头。 可等她醒过来,身边陪着她的只有无数的宫人和太医,还有一脸关怀的刘嬷嬷。 刘嬷嬷说:“奴婢替皇后娘娘过来看望太子妃。太子妃切勿过多伤怀,腹中的女娃已经没了,太子妃养好自己身体才是要事。” 她迷茫地看着刘嬷嬷,问司洸去哪里了。 那时候她最想看到的是他。他明明答应了自己不会走,但是她醒来,他却还是没有了踪影。 若是皇上因为刺客的事情叫他过去询问,那她尚能原谅他。 可是刘嬷嬷却说:“殿下去周良娣房中了。” 太医谨慎而委婉地告诉她,太子妃伤了根本,以后再不会有身孕了。 江神聆已哭得干痛的眼角再次流出眼泪。 刘嬷嬷安抚道:“太子妃莫要哭了,哭泣伤身。再者,您可是太子妃啊,太子的孩子,那都是您的孩子呀。” “所以他便这么急不可耐地去跟别人要孩子吗!”她伤心欲绝,对着刘嬷嬷怒吼。 但她还不死心,让人去请太子过来,告诉他太子妃醒了。 回禀的宫人告诉她,太子与周良娣饮酒过多,醉了,尚未醒来。 江神聆憔悴地躺在床上,忍泪含悲。 她将宫人都赶了出去,独自抱着锦被嚎啕大哭。 念南端药进来,温声安慰道:“殿下回来后一直在这里守着太子妃,守了三日三夜,直到您醒转前,太医告诉殿下,太子妃无法再有身孕了,殿下才……才……” 江神聆只觉更为痛苦,早前他每每夜宿她房中,只是想她快点有身孕吧?他好借此机会将心上人接回来,也借此机会拥有正室嫡子。 知道无法再有嫡子后,他便是这幅态度。 她心口空乏,再多的泪水灌下去,也无法将这口苦井淹没。 翌日清晨,宿醉后的司洸,脸上有青色的胡渣,眼皮肿着,守在她床前。 她醒来,看到他脖子上的红痕,更是心痛到麻木。 逝去孩子的痛,也只有她在承受。作为孩子的父亲,他自有温香软玉的去处。 江神聆要求重新掌管东宫中的事宜,他一下烦躁起来,“你就不能好好休息,先将身子养好吗。” 她冷声笑道:“宫里多少人多少事我都管得过来,家族自小培养我担负主母之责,请殿下放心。” 她再不会依赖他,依赖爱慕只会让她痛苦。 她既不会再有子嗣了,那她更要握紧权力。 更要努力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太子妃,拥有了举世的美名,他想废也废不掉她。 他不管会有多少子嗣,会有多少爱妃,只要她还在正室这个位置上一天,他的子嗣和爱妃再看不管她,也得向她磕头行礼。 *** “不想再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我……” 江神聆痛苦地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冰凉的地砖,指尖传来疼痛,但远不及她脑海中的痛意。 她忽然闻到清冽的草木甘香,一张温暖的披风裹在她的身上。 她脑海中盘旋的前生的回忆一丝一缕的抽离,自己那张在外人面前光鲜亮丽,背地里却痛苦不堪的脸逐渐从眼前消失。 她看到面前刻着苍松飞鸟的石砖,食指在砖缝间抓得太过用力,指甲断开,森白的肉被指甲挑断,流出一弯细红的血。 面前的人拿出一张天水碧的帕子帮她把手指抱住,“江姑娘。”他顿了顿,轻唤道,“神聆。” 江神聆这才回过神来,看清面前担忧不已的司湛,她心里的燥郁也逐渐消散。 她看到他青色的颧骨,想起司洸说揍了他一顿时那高傲的态度,她眼角泛疼,险些又要落泪。 “我,我刚才……”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失态。 司湛随江尚书进府,遥遥地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江神聆。 侍女来扶,皆被她哭喊着推开。 他心口胀痛,眼角霎时湿润了。 他走到她身旁,看到她单薄的衣裙凌乱不堪。 司湛脱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又替她包扎好了手指,她这才止住了哭泣,迷茫的眼神回归清明。 司湛发现她发髻凌乱,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喉间滞涩,胸腔起起伏伏。 江神聆还是不知道如何解释,“我,我……” 司湛轻声替她解围:“摔了一跤就哭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孩童呢。” “是。”江神聆苦笑着点头,“晚宴上饮酒太多,摔了一跤便哭起来了,让你看笑话了。” 她抬起手想触碰他的脸颊,她指尖颤抖,看到了司湛身后走来的父亲。 她没有碰到司湛便将手收了回来,抿了抿唇,眼又红了。 司湛也笑道:“我也是纵酒之过,不慎撞着了。” “聆儿。”江恒逸走过来,他看着瑾王,又看向江神聆,欲言又止,“你还好吧?” 江神聆扶着张娘子的手站起来,轻拍沾上泥土的裙,泪痕犹在,眼神清澈,“我无事。” 江夫人也回来了,她在门口便咒骂个不停,“他想干什么,想毁了我家女儿吗?”“我看他是想羞辱我们江家,我和他势不……” 江夫人看到瑾王在,她霎时噤声。 江恒逸道:“王爷,将近子时了,喝了茶便睡不好觉了,不如明早再来喝茶吧。” 江夫人走到江神聆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她气得双目通红,也回身道:“瑾王爷,万寿节可真是个好日子哈,从早热闹到晚,该歇息了。” 江神聆有太多话想对父母说,她道:“王爷,时辰不早了,若有事,改日再来,可好?” 万竹生凉,秋夜霜霰莫无情。 一家三口都劝他离开,司湛静静地看了江神聆片刻,泠泠澄澈的眼里情绪如云海翻涌不定。 他最后还是点头离去。 司湛走后,江夫人焦急地抓着江神聆的胳膊,看女儿红唇微肿,发簪尽失,身上还披着男子的披风。 她怒火滔天,“他……” 江夫人不忍启齿,半晌才道,“玷污了你?” “没有。”江神聆摇头,“去书房说吧。” 三人到了书房,阖上房门。奴仆们皆退到了院外。 江恒逸这才愤怒地说:“他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不可强抢臣女啊。皇上已经定下了和淑郡主为太子妃,这时候他再来毁了你的名声,他要干什么?强纳你进东宫做妾吗?” 江夫人更是气愤,抓着一旁的玉狮子砸在地上,玉石碎裂,溅起一地玉渣,“真是个混账东西!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了,绝不可能让你忍气吞声进东宫做侧妃。那和淑郡主什么脾性?她若知道你在她婚前和太子私会,不得打死你。” 江夫人越想越气,早前她巴结太子,想将聆儿嫁进东宫,他眼高于顶,看不上聆儿。 那时候她只想把女儿嫁进东宫当太子妃,权势是最重要的,太子的态度不甚紧要。 虽然最后是聆儿的胡作非为毁掉了亲事,但他也不能就此报复啊! 如今他都定亲了,却突然掳走聆儿,聆儿不说,她也知道,太子即使没有强行与聆儿行那般事,也必是占了聆儿的便宜。 若此事传出去,别人可不管是不是太子妄为,只会说成孤男寡女深夜私会。她绝不愿意女儿沾上这种污泥。 再者,江夫人母亲是老沛国公和郡主的女儿,皇亲国戚。 她父亲是当朝重臣,夫君官至二品吏部尚书。 她的女儿却要去给一个父亲是铁匠出身的郡主伏低做小,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同意。 但这事难就难在此处,江夫人原想告诉母亲,让母亲去告诉太后,再联合沛国公,以及各家各族,一起参奏太子的恶行。 若闹起来,太子定会受到重罚,但女儿的名节便毁了。 况且太子受了重罚,日后若是找到机会,还是会将这仇,报复在江家的头上。 但不闹起来,隐瞒这件事,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江夫人咬牙切齿,“太子真是卑鄙。” 江神聆等父母骂够了,才轻声道:“父亲,母亲,不要把此事宣扬出去,就当无事发生吧。” “太子说,他会退了和郡主的亲事,娶我为妻。但我之前便与瑾王说好了会求皇上给我们赐婚,我与瑾王的事外祖父知晓,今日殿上,想必父母也看了出来。” 江神聆平静地看着江恒逸,“父亲,你觉得殿下的提议如何?” 江恒逸皱眉,“他如何能退得了亲事,这可是皇上赐婚!” 江神聆点头,“我也觉得退婚这事,太子不可能做到。就算他真的做到了,那我们江家岂不是会得罪赐婚的皇上、镇守西南的恭王、还有与我说好求来亲事的瑾王。” 江夫人怒斥:“哪有什么退婚的可能,他在骗你!男人的嘴什么谎话吐不出来?他想你现在死心塌地的、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先哄骗你的情意,待你什么都给他了,他再说,‘啊,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便先跟着我吧,我以后会废了太子妃再改立你的’,到时候你还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只能对他听之任之。” 江夫人拉住江神聆的胳膊,愤慨道:“我女儿绝不能做侧妃,我母家往上数十代,没有哪个嫡女是为妾的,就是进宫做妃子的也没有。你若是进东宫做侧妃,顶上的太子妃还是铁匠出身的,我死后,见到底下的祖宗,祖宗们都会唾面于我。” 江神聆悲伤道:“太子殿下让我等他,我不想等,我想嫁给瑾王。可若是我嫁给了瑾王,又会因此得罪太子殿下。” 江恒逸摸着胡须,眼神静直地盯着墙上的珐琅轿瓶沉思,实在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江神聆揉了揉哭久而疼痛的眼睛,再次看向父母,“父亲,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七年后,皇上会因为纵.欲而死。若父亲和外祖父能说服皇上,适量饮酒、房事节制,再让太医给皇上调理身体,勤加操练,皇上也许能多活几年。我们江、杨两家所仰仗的是当今圣上,他在位一天,我们便有多一天的喘息之机。” 江恒逸应下,“你说得在理,这不难做到。” 他叹了口气,“江家得罪了储君,一旦龙驭宾天,很能善终啊。” 一家三口皆是叹气。 “梦里,我看到太子登基后提携了一位叫吴照义的寒士,那人是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修书了十年。他家中有一病弱的老母,他至纯至孝,为答谢太子提携之恩,因此对殿下极其忠诚。” 江恒逸一下想了起来,“我记得你说,你梦中当了三年皇后。那人修书十年,不就是今年的进士?今年鹿鸣宴上,确实有一位叫吴照义的进士,我看他不喜与人往来,有着一张刻薄的长脸,其他人也不爱搭理他。” “就是这位。”江神聆道,“还有一位姓李名忠,家境贫穷,如今还在昌州寒窗苦读。他已处于快要饿死的境地,非常需要有人资助他读书。” “贤才田氏,在宏县做县丞,他在当地很有名望,但做的功绩皆被顶头上司占领了,父亲可以把他从地方上解救出来。” 江神聆想,她对司洸的谎言迟早会不攻自破。 届时,司洸必发起滔天怒火,前生他就害得她家破人亡,如今她把他得罪狠了,必会重蹈覆辙。 走到如今这番田地,能做一点是一点罢,削弱了司洸的势力,万一他登基后遇不到别的贤才,处置江家的事总要往后拖延。 再坏,也坏不过前生了吧? 前生外祖父被罢免后,新上任的首辅吴照义是新权贵里最聪慧的人,他给父亲挖了坑,父亲浸淫官场已久,还是着了他的道。 她说的这三人,之前都曾受权贵压迫,而又是胸怀抱负的大才,若父亲能早司洸十年把他们从低谷里拯救出来,对江家终归是百利而无害的。 江神聆看父亲忧心忡忡,便又胡诌起来,“梦里说,父亲这样能留下爱护贤良的美名,还能将未来的敌人,变成未来的助力。待外祖父致仕后,那位置就是您的。” 江恒逸胡子翘起来,惊道:“当真?” “我说不好是真是假。”江神聆点了点头,“但父亲供奉香火多年,心诚则灵,我这梦每一个都关系江家的未来,应是佛祖的指引吧。” 江恒逸觉得颇有道理,答应下来,打算明日就照着江神聆梦境中的预示,去相助那三位寒士。 江夫人听她又说起做梦这种没根据的话,本有些不耐烦,但听她竟然有名有姓地道出来几人,便耐着性子等她说完。 江夫人见女儿不说了,才道:“我今日去杨府,还遇见一事。我二哥家的长子,和冼家的女儿私底下有些往来。” 江神聆微讶,“冼将军的女儿?” “是,我二哥说,我们文臣世家,不要与武将交往过密,因此正在祠堂狠狠地鞭打他的长子。” “母亲能不能劝劝二舅,同意这门亲事?”江神聆道,“我们如今的处境已经艰难了,若有更多的助力,也许能转危为安。” 江夫人:“明日去问问。”再拉着江神聆道,“你便在府中待着,再别让太子殿下见到你,他发起疯来,真是吓人……” 江神聆捏着司湛套在她手上的锦帕,轻声道:“我知道了。” 江夫人又道:“瑾王很好,比那母亲不过是才人的鲁王好多了。” 想起仇人李氏的女儿嫁了鲁王,自己女儿能嫁皇后所生的瑾王,江夫人又笑了起来。 *** 三日后。 江恒逸将夫人和江神聆叫来一起用早膳。 “这几日皇上流连女色,早朝不开,想要纳谏还需等些时日。北边起了暴民,领头的自称是先帝爷的子嗣、圣上的二皇兄,那贼人带着北境外的金人和流民在边境暴乱。听说皇上有意让太子代他出征。” 江夫人惊诧,“太子出征?” “是,主要那贼人自称是皇亲国戚,皇上便有意亲自讨伐他,树立威信。但最后定了太子代圣上出征。” 继位这事,一直是皇上的心头刺。他前头有几位兄长,先帝死得突然,没有立嗣。 他们几兄弟争斗不休,虽然皇上是最后的赢家,百姓里却总有些不好的传闻,说他残害兄长。 所有有人自称是皇上的二皇兄,皇上当即恼怒了,但他十来年不穿盔甲不拿剑,亲征已不可能,只好让太子代为出征。 江神聆早已知晓这些事,听得无甚趣味。 待父亲说完了,她询问吴照义的事,父亲笑道:“他不喝酒,不聚会,脾气也臭,不过是个书呆子,我借了他一些孤本,他说看完会来府上还我。与他相交,不宜操之过急。” 江神聆点头,是,若是好相处的,也不会满腹经纶却沉默修书十年,到老母病入膏肓才四处奔走,求助无门。 又过了几日。 太子出征,百官送行。 当夜,皇上圣旨传来江府。 “兹闻吏部尚书江氏之二女娴熟大方、德才兼顾,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今皇九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特将许江氏二女配皇九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6.第二十六章 光顾着看你去了 江家的马车停在戏楼门口。 戏楼高三层, 戏台三面环楼,富丽高大,梁柱贴金洒银, 楼墙上用青绿色、土朱色彩绘着市井百态、彩雀猫蝶。 江神聆下了马车, 念南对门口的小厮说:“我家少爷订了雅间门, 天字二号。” 念南看门口马车堆积,看戏的人众多,又道:“小哥, 我家少爷第一次来, 你领我们进去吧。” 江神聆的青丝梳得整齐, 头发全挽在头顶,顶上戴着莲花冠。 入秋了, 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 偶尔扇一下, 多数时间门举着折扇半遮脸庞。 她穿着云纹锦缎, 身上披着雪色的披风,个子不高,鹅蛋脸莹润, 一丝男子的棱角也无。 门口的小厮一看便知这丫鬟称为“少爷”的人, 是男扮女装的小姐。 她露出的那双眼睛似白水银里晃动的一汪黑水银, 明丽清妍, 他不敢多看, 躬身道:“这边请吧。” 江神聆走了两步,抬眸看到在匾额下等她的司湛。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连日光都格外怜惜他,他站的那处恰好是两根柱子的阴影间门,漏出的阳光晒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他的侧颜沐浴在暖阳里, 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认真地看着墙上所刻画的戏楼杂谈。 江神聆看了司湛一眼,心口怦然一跳,她兀自笑了一下,抬步向他走去。 她对候门的小厮说,“你回去吧。不用麻烦你带路了,我看到相熟的公子了。” 小厮应了一声,又回到戏楼前揽客。 楼门开阔,进戏楼看戏的人众多,走在一起难免有些拥挤。 江神聆身旁的人走路不太稳当,他不小心碰着了她,她抬头向那人看去。 那人也低头致歉,“不慎撞着了兄台,还望兄台海涵。” 他话音刚落,那双与江神聆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表妹?你怎么在此处?” “我听姨母说,你近来在家中闭关练字。戏楼里人又多又杂,你若是独自一人,便和我一起吧。” 江神聆吓了一跳,此人是二舅的长子杨以观,“观表哥,你又为何在此处?我听说你挨了鞭打,躺床上起不来,你的伤可好些了?” 杨以观背上缠着纱布,他下马车走了十几步后,伤口隐约裂开,疼得他额头冒出薄汗。 他轻轻摆手,“什么鞭打,没有的事,你可不要乱说。” 江神聆打量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来此处是受家父允准的,不知道观表哥有没有获得二舅舅的允许。” 她笑看他露出窘态。 杨以观从袖袋里摸出钱袋,“请你喝蜂蜜桂花浆水可好?表妹便当没有见到我。” 他拿出碎银子,又指了指不远处卖浆水的铺子。 江神聆接过碎银子,把银子掂在指尖,挑眉道:“你就拿这点好处来打发我?算了,看你近来落魄,我就当没看到你吧。” 她收下银子后,又笑问:“你是不是把省下的银子都拿去珍品阁买簪子送姑娘了。” “勿说了。”杨以观摆手,“我居家读书,甚少外出,哪认识什么姑娘。真没有这种事。” 司湛看完墙上的杂记,回头便见到江神聆作男子打扮,和一清秀的书生说笑,那书生被她逗得脸色绯红。 司湛走上前来,他身形略一停下,又两步跨在江神聆与杨以观中间门。 司湛侧头看江神聆,眼中眸光闪烁,轻声道:“你怎么穿我的披风?” 杨以观随家父进宫赴宴时曾经见过瑾王,他也听说了瑾王与表妹的婚事,遂放心下来。 瑾王将表妹完全遮住,连看也不让他看一眼,又故意提披风的事,杨以观心觉好笑。 但想到围在冼畔儿身边的她的两位表哥,他又笑不出来了。 杨以观作揖,小声道:“王爷万福金安。” 司湛转头看他,江神聆介绍道:“这是我表哥,右佥都御史杨吉大人的长子,杨以观。” 司湛点头,江神聆拉着司湛的衣袖,“我们走吧,观表哥来此处,肯定是约了人的,我们不要打扰到他。” 司湛随江神聆进了戏楼,他回头看了杨以观一眼,只见杨以观步子极慢,似乎每一步都饱含极大的痛苦,“他好像受伤了,我方才闻到了一股血气。” “被二舅舅打的。”江神聆也偷偷看向表哥,她和司湛很快上了二楼,表哥的侍从扶着他,他一步一颤地往楼上走。 江神聆好奇,不知道表哥是和冼家哪位姑娘有私交。 她前生并不知道这件事。 前生此时她已经嫁进东宫了,洞房花烛夜后司洸出征。 她独自在东宫生活,期间门回过一次娘家,但那时想必在二舅的反对下,观表哥和冼姑娘的私情便无疾而终了,因此没有人在她面前多言。 “杨御史为何要打他?” “二舅舅为人清廉,家风严谨,成婚后十年无子也没有纳妾。二舅舅和二舅母夫妻感情甚好,婚后第十一年才有了观表哥。观表哥是二舅的独子,二舅舅对他管束得十分严格。观表哥比小舅家的长子还小上几岁,比我长三岁,与你同年。” 江神聆绕了一圈,才道:“他和一位姑娘私底下有些交集,被二舅舅知晓了,二舅舅要他断了往来,他不从,因此挨了打。” 江神聆笑了笑,杨以观看着像读书读死了的榆木脑袋,未曾想能和将军家的女儿有交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江神聆和司湛进了天字二号的雅间门。侍女上完茶水糕点和瓜子后,退出了厢房。 房中只剩他们两人了,江神聆将雪白的披风脱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那日,谢谢你了。” 说完她不想再谈,坐在椅上,磕起瓜子,问司湛:“今天是什么戏啊?” “西门戏楼最上座的戏,《武松打虎》,我也不知道什么好,前几日来订座时,听人推荐的。” “我喜欢!”她说话间门,抓了一把瓜子放他掌心让他吃,他把瓜子放下,只看着她。 他那目光,看得她脸色燥起来,还好台上的鼓已经打响,一楼大堂和二楼雅间门的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场面热闹极了。 江神聆顺势看起了戏,轻推他一把,“别看我,看戏。” 她第一次出来听戏,在家也看过《武松打虎》,但没有这般热闹的氛围。她被气氛感染到,接连笑着鼓掌。 司湛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也不想再去提那夜的伤心事情。 两人坐着的椅子中间门隔着一人的距离,司湛起身将椅子拉近,坐到她身旁。 他闻到她清浅的香气,她的肩头贴着他的手臂,秋意的温煦随着挨近的地方缓缓荡漾开来。 江神聆掰开一颗瓜子,递到他唇边,像喂小孩吃饭一样,对他说,“啊。” 司湛眼中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看着在眼前的莹润手指,想起那天她指尖在他掌心乱画的酥痒感,他耳背便像是被午后的暖阳晒化了,热意难减。 “你不吃吗,那我吃了。”江神聆看他望着自己捏着瓜子的手不动,她想收回手,他却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微微俯身咬住了她的指头,唇尖微卷,将瓜子含进了嘴里。 江神聆像是被咬疼了一般,连忙收回手,惊得站了起来,蜷缩起湿濡的食指,她避开目光看向一旁,“哎呀,你怎么趁我看戏时偷袭我。” 司湛装作无事发生,盯着桌上的瓜子,“我给你剥吧。” 江神聆又坐下,“你剥一把递给我就好,别再打扰我看戏。” 她话是这样说,但也无心再看,转头看他细心剥瓜子皮。 江神聆问:“你是如何求来的亲事?昨日的信里也没告诉我实情,只叫我出来听戏。” 万寿节黄昏,司湛和司洸在宁康宫外分别后,他去了太后宫殿,带上了百和殿上的寿糕、寿桃看望太后。 太后很是感动,“今夜大家都忙着替圣上庆贺,唯有你想着哀家。” 司湛之前还不愿因为自己的亲事叨扰卧床休息的太后,但知道兄长的心意之时,他便下定了决心,不想再由着司洸将他喜欢的抢走。 司湛陪着太后说了许久的话,讲到自己小时候孱弱,太后去寺庙烧香时替他求来符水。 又说起天南地北的趣事,最后说起方才殿上求亲却被走水打断的事,“父皇事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向他提起了。” 太后看出他的心思,苍白衰老的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容,“过两日皇上来看望哀家时,哀家替你提起,尽早定下婚事,哀家若能看到你成婚,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得到了太后的允诺,司湛心里高兴,想到白日江神聆气鼓鼓的样子,他很想见她,很想把这件事亲口告诉她,让她开心起来。 待他到了江府时,天色已晚,他坐在墙外望月,突然有些明白话本里那世家小姐的心情。 话本里的小姐对着高墙日日歌唱,回应她的只有春风秋雨。终于有一日,路过的书生在墙外和她和歌共唱,等待、期盼在一瞬间门得到了回答,那心情便是问世间门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的期盼也在进江府后得到了回答,她悲痛欲绝却请他离去。 他再回到慈宁宫陪伴太后。 皇上沉迷舞姬美色,好几日没来看望太后,直到太子出征那天,皇上送太子到长亭外,回程时才顺道来慈宁宫看望太后。 太后提及孙儿的婚事,自言时日无多,想成全孙儿的心愿。 皇上那日殿中就只差赐婚了,便也没有多言,拟定圣旨,命敖公公将赐婚的旨意送去了江府。 江神聆问了如何求来婚事,但司湛没有回答。 他膈应自己的所为,利用太后的慈爱、吹捧父皇那些不存在的仁政。 他所作所为违背自己十来年间门对溜须拍马的不屑一顾,他厌恶自己所言,也不齿自己的所为。 江神聆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打虎的武松,手在他面前轻轻晃动,柔声说:“湛哥哥,我想快些成亲。” 司湛被她的话打断了心中自厌的情绪,他转眸看向她,“婚期定在了半年后,礼部已经着手准备了。” 台上猛虎终于被武松制服,周围响起阵阵叫好声。 “半年太久了。”江神聆道,“悬在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冬日寒冷,我想和你一起过年。” 说到冬日寒冷,司湛想起,他在云外寺的后山栽种了一片红梅,若是她早些嫁进王府,他们一起过冬,还能一起去云外寺的后山踏雪寻梅。 “现在想见你一面,实在不太方便。今天出来之前就和父亲求了好久,还借口说与瑾王见面,也许能听到一些关于渡厄大师的事,我父亲才松了口,他还让我扮作男子,以免太过招摇。” 说完江神聆笑起来,站在他面前指着自己纤腰窄肩转了一个圈,“你看看我这个子,扮成男子,这才是人人回眸,格外招摇。” 司湛看了她一眼,连忙收回目光看向别处,包裹在披风下,她的身段还不显眼,此刻她脱了披风,纤秾合度,更是惹人注目。 “好吗?”江神聆缓缓凑近他,弯腰,面颊停在他的面前,她看到他清澈的眸中眉眼含笑的自己。 “好。”司湛应下,看到在面前红润的唇瓣,他想到那天夜里,她唇破了皮,还微微肿着,他眼睛瞬觉刺痛,心口也发酸发胀。 他抬手,轻轻摁在江神聆的唇上。 江神聆歪头,“怎么了?” 二楼雅间门的门皆敞开着,司湛余光看到了对面的看客好奇地盯向了他们。 司湛收回手,心跳动得厉害。指腹上残留着她柔软的质感,还有些许嫩滑的口脂。 江神聆回头将门阖上了。 云彩缥缈,窗边盆栽里的花传来阵阵芳香。 台中叮叮咚咚的鼓声盖过了司湛乱跳的心声,他看着面前再次停下的俏颜,她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抖着,红唇在他面前一指的地方停下,唇瓣一会儿抿着一会儿撅着。 江神聆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看他扶着把手,气息紊乱,但一动不动,她轻叹了口气,想要直起身子的时候,他才终于扬起头,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 那触感,比风抚过还轻柔。 但他的脸却比晚霞还殷红温柔,他的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睫毛像是振翅的蝴蝶,翕动不止。 江神聆笑了笑,粉嫩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唇上他触碰过的地方。 司湛瞳孔霎时放大,他站起来,碰倒了桌上的茶壶,他扶正茶壶,袖子又沾上了糕点。 一通手忙脚乱,他的唇上沾着一点花香味道的口脂,像是花蜜黏在唇上,他舍不得擦掉,放任不管,又总觉得灼烧得心慌。 “疼死了!你别弄了!”隔壁天字一号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惊呼。 江神聆看向墙壁,她走到墙边,听了两声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招呼司湛过来一起贴在墙上。 司湛摇头,“非礼勿听。” 她指着淡黄的墙,笑道:“是观表哥。” 又听一女子娇斥道:“你别乱动了,让我看看,我给你换药。” “真的没事,男子汉顶天立地——啊,疼额,太疼了。” “气死我了,那老匹夫,他再敢打你,我就拦在他上朝的路上,掀了他的官帽,给他一顿毒打!” “你怎可如此说家父,你怎能殴打朝廷命官,他是为了我,啊,你这什么怪药,越弄越痛。” “我就不是为了你么?痛死你算了。” 司湛走过来拉江神聆的衣袖,“别偷听了,我们走吧。” “好。”江神聆想,等晚些回府了,再向母亲打听下文,“现在去哪里?” 台上的武生正在对看客言谢,丑角打着锣鼓围着堂中要赏钱,欢呼热闹不止。 她蹙起眉头,“都怪你,一场戏终了,我都没有好好看武松打虎,光顾着看你去了。” 司湛拿她无可奈何,“是我之过。城西有夜市,听说晚上会放焰火,去看么?” 江神聆系上披风,兴奋地拍手,“好!” *** 十五日后,大军在北边摇河河畔扎营。 司洸巡完大营,回到帐中,他将腰间门宝剑取下,放在木架上。 火盆里燃着熊熊烈火,北边比京都冷多了。 侍从替他解下盔甲,司洸问:“有京都的消息么。” 肖佑拿起一旁的信封,“殿下请过目。” 司洸坐在虎皮椅上,拆开火漆封缄,甩开信纸。 他将内侍肖宁留在东宫,帮他盯着司湛,又留了几人帮他盯着江家的动向。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信纸,冷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7第二十七章 心里闷涩难平 “殿下这是怎么了?”肖佑架了一个火盆, 把太子殿下沾上雨水的氅衣挂在盆上烘干。 看殿下阴恻恻的一笑,肖佑头皮发麻,“是不是瑾王又想了什么坏招?” 司洸随手将信丢在火盆里, 盆中冒出零星火苗跳在地毯上,“瑾王常居太后宫中侍疾。” 肖佑拍打着氅衣上的水渍, 放心下来,“王爷受了殿下的教导, 老实下来了,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人不该争。” “他许是憋着什么坏招。”司洸喝着热茶,冷声道, “他从小就是这样, 不声不响地闹出事情来,令人烦躁。” 肖佑瘪嘴,“王爷被皇后娘娘宠坏了,不似殿下这般懂事。” 司洸盯着燃烧殆尽的信纸,信里说江神聆日日待在府上, 不曾外出。 江家也没有在他出征后,参他一本。 看来神聆确实如答应他的那般, 将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他眉心跳了两下,虽一切顺利,心里还是觉得不安稳。 司洸穿上常服走到架子前,举起宝剑,铁剑沉重,他捏着剑柄舞起剑花。 剑身寒光闪烁,映着熊熊烈火,也映着他冷玉似的面庞。 肖佑待殿下一套剑招舞完,在一旁鼓掌称赞, “实在是可惜,只有奴才在殿下身旁看着。若是江姑娘看到殿下此刻的飒爽英姿,恐怕会欢喜得晕过去。” 司洸斜了下唇,将宝剑收回剑鞘。 肖佑照常打开一旁的锦盒,锦盒里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香囊和一个玳瑁金镯子。 他把香囊打开,取出里面绣着聆字的帕子递给殿下,“这竹子绣得跟真的似的,奴才在宫里见过这么多绣品,就江姑娘的针线活做得最好。” 司洸没搭理肖佑的马屁。 他捏着帕子上浅金色的聆字,江神聆明媚的笑颜在帕子上浮现,司洸不禁把帕子拿近,放在面前闻了闻帕子上越来越淡的香气。 帕子上不慎沾上了一点他鼻尖的汗珠,汗水濡湿了小巧的“聆”。 他将帕子越捏越紧,胸间萦绕起杂念。 “今生快些回去,最好在年前就与她相见。” 肖佑听不懂什么今生来世的,不过殿下说的话,他都赞同,“江姑娘肯定不想殿下走,现在她担心殿下、思念殿下,说不定日日垂泪呢。” “孤也不想走。”司洸坐回虎皮椅上,将帕子收好,拿起桌上的舆图,“为了她,才走这一遭。” 肖佑吹捧起来,“殿下对江姑娘真好,否则这军功,建不建也影响不了殿下的地位。” “不止军功。”司洸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峰峦,“有她想要的,在这里,孤才亲自走这一趟。若非如此,孤就留在京都,除掉陆珈谣了。” “江姑娘想要的?” 司洸没有回答,继续看舆图。 燕朝军队人强马壮,二十万众。 敌军由三队杂军组合而成。 自称他二皇叔的司治,带着当年拥护二皇叔的残部组成了这队杂军的头目。 金人几个氏族之间起了内讧,这一氏族在内战中落败,他们首领失了地盘,带领部下流窜到燕国边境闹事,加入了司治的叛军。 今岁旱灾,北境受灾严重,灾民暴.动组成了规模不小的起义军,被司治收编了。 叛军三方势力加在一起,号称三十万人。 前生他误以为敌众我寡,战争前期甚是小心,后来发现敌军林林总总,实际不到十五万人。 司洸自认骁勇,前生来回路程花了一月半,敌军虽依靠地形负隅顽抗,但他还是只花了四个半月便将战事赢了下来。 燕朝军人死伤甚少,还掠夺了大批牛羊和俘虏,举国都为他庆贺。 他更让司治当着天下悠悠众人的面,承认当年先帝爷是将皇位传于当今圣上的,父皇因此也十分高兴,重重地奖赏了他。 司洸有了前生的经验,觉得很快就能将战事赢下。 他收了舆图,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该留你在江府的。” “奴才想待在江府,江府也不会收下奴才啊。”肖佑眼珠子一转,灿烂笑道,“不过若是江姑娘愿意伺候,奴才以江姑娘马首是瞻。” “有你在,给孤传书信,告诉孤她每天在做什么,别有趣味。” 司洸笑了笑。 上辈子,江神聆才嫁进东宫时,他担心她有一肚子坏水,所以他派肖佑日夜盯着她。 肖佑又是个话多的,每天事无巨细地向他回禀江神聆做了什么。 这场战赢下后,皇上对他愈发信任,命太子监国。他多了许多政务要处理,时常忙得三餐不定,劳累不堪,他休息之时,肖佑就会在他旁边禀告,今天太子妃又做了什么。 插花、点茶、研制香料、临摹字帖、和宫女踢毽子、放风筝、玩双陆,又委托宫人给她捎带话本…… 她每天的生活都充满鲜活的色彩。 有一日,瑞王来东宫寻他,他在外处理事务。 江神聆招待瑞王喝茶,她和瑞王并不认识,两人几句话便聊得相见恨晚,在东宫的锦鲤湖畔垂钓了一下午。 她高兴起来,便不讲礼数。 他想到自己在东郊大营忙了一整天,她和瑞王迎着骄阳,有说有笑地在湖畔垂钓,他心里闷涩难平。 待他回东宫时,这才得知她把他锦鲤池里养的上品锦鲤王给钓了上来。 那锦鲤王得来不易,他养了几年,爱惜得很,在他回东宫时,她已经把它清蒸好了,还胆敢笑着凑上来,让他快试试好不好吃。 他气得砸了筷子,她吓得眼含泪花。 他将她扯到面前,用指腹揩掉她眼角的薄泪。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抱着她去了榻上,许是他用力太重,她流出了更多泪水…… 司洸想到从前,撑着额角,唇边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那时他看不懂自己的心意,他不想与她多话,好像让她知道自己在意她,他就占了下风。 还好如今他不会了。 他什么都告诉了她。 司洸命肖佑给肖宁去信,让肖宁多盯着江府,有江神聆的消息,就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都要向他回禀。 *** 凤栖宫。 宫外芙蓉香影连成海,其间点缀明黄菊花。 司湛对母后行礼,坐下,神色不似寻常。 皇后笑道,“甚少见你穿这样的颜色。” 司湛穿着绛紫色的华袍,领口袖摆用金线绣成繁密纹路,与他平日所爱的浅淡颜色不同。 他冷白色的脸庞,在绛紫色的衬托下更显矜贵。 他腰上系着一块青鸾玉佩,随着他抬手,玉佩翻了个面,露出“隽华不离”四字。 司湛低头摆弄袖子,“江二姑娘做的衣裳。初夏开始做,到仲秋了刚缝制好,我也是第一次穿出来。” 他期待地看着母后:“好看吗,这袖口的云气纹我很喜欢。” 端茶上来的刘嬷嬷笑起来,眼角皱起纹路,“娘娘,王爷炫耀着呢,还不快夸夸。” “好看。”皇后凤眸里笑意盎然,接过瓷杯,轻吹浅青的茶汤,“本宫觉得江神聆聪慧美丽,是个过于有主见的姑娘,之前本宫担心,你若和她成亲,你性子柔软仁善,难免会被她欺负,所以本宫并不看好这门亲事。” 司湛说:“母后多虑了。” “如今看来,你为了她改变了许多,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之前你老是待在云外寺,穿戴也看不出来是个王爷,比寒门书生好不了几分。本宫总是见不到你,那时候还常与刘嬷嬷说,‘湛儿迟早会跟着渡厄大师出家,以后恐怕更难见到了’。” 司湛饮茶,“母后放心。我放不下世俗牵挂,未曾想过出家。” 他默了几息,酝酿好说辞,“今日来,是为了求母后一件事情。” 皇后从他进来,就看出他心里藏着事情,“但说无妨。” “我近来在慈宁宫侍疾,常与太后闲话。太后昨日与我说,她自觉时日无多了,想我尽快成亲。所以我想……” 司湛沉默了一瞬,心里情绪复杂,“既然亲事已经定下,我与江二姑娘情投意合,无需太多虚礼。母后能否安排礼部,让我们尽快成婚?” 皇后眼中笑意不减,“尽快?是多快。” 司湛记得江神聆看焰火那天说,想初冬成婚,他便如实说来,“冬雪降临后,天气更冷,到时候太后想来观礼,恐怕也不方便了。” 皇后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借着让太后高兴的名头,尽快成婚也无伤大雅。只是,湛儿,本宫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本宫有条件。” “母后请讲。” “你过往闲云野鹤惯了,本宫体谅你志在山水,从没有拿俗事烦扰你。如今你要成亲了,成亲之后瑾王府的主子就不止你一个人了。你日后要过怎么样的日子呢,让江二姑娘和你一起搬去云外寺么?” 司湛沉默。 “你也帮着父皇母后做些事情吧,你父皇过去让你跟着杨阁老读书,旨在让你跟着杨阁老学习处理政务,谁曾想你倒是真的只学著文,不考虑你父皇其间的真实意图。” 皇后观察他的神色,缓了口气又说:“前两年,你父皇让你跟着鲁王一起做些事情,处理宗亲间的纷争,掌管宗亲事宜。你随性惯了,一概拒绝,你父皇也就作罢。” “成婚后,你还要如此随性么?你便在礼部学着做些简单的事情吧,世家宗亲里也有不少子弟参加朝会,你也慢慢学着政务,向他们靠拢吧。” 司湛睫毛浅缓地扇了扇,他再次沉默了。 刘嬷嬷打起圆场,“礼部的事情好做,尚书侍郎们早做惯了,事情用不着王爷处理。节日宴会各种安排都是有规章制度的,也用不着王爷额外操心。而且节日的宴会上,圣上通常高兴便会厚赏礼部,王爷挂一个礼部的名头,就说帮着筹备了,其实什么也不用干,也会得圣上嘉奖。” “皇后娘娘是为了王爷着想,想让王爷多在皇上面前露脸,多得奖赏,这才提议的。” 司湛:“那我岂不是无所事事,却抢占别人功劳?” 皇后道:“怎会无所事事呢。你贵为王爷,偶尔去礼部看看,询问一下事宜,便是起到了监督之责。” 司湛心里恹恹,倦怠于母后所想,“这是成婚的条件吗,母后。” 皇后冷了脸,年岁日长,曾经美艳的瓜子脸在不笑时显得有两分刻薄,“你若这样想,那便是。” 司湛心口闷痛,他只要应下,就是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他看着宫灯下飘动的彩穗,一时无言。 皇后站起来,走到司湛面前,她手放在司湛肩膀上,尖锐的玛瑙指套轻轻抚过锦缎。 “这衣裳好看,衬你。江二姑娘手巧,她早些嫁过来,冬天还会再给你缝制别的衣裳。听说太子走之前,去圣上面前闹了一通,他不要娶和淑郡主为妻。” “他出征后,皇上命人管着送去军营的信件,不让琐事烦他。” 皇后挑眉,看着窗外连绵的芙蓉,繁花映在眼中,“你说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整天闹来闹去的,闹个没完。若是等他出征回来,指不定又要闹什么。” “本宫这做母亲的,实在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你这做弟弟的,可曾知道?” 殿中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升着一溜直烟,沉默蔓延开来。 “好吧。”这两个字花掉了司湛全身的力气,“我会学着参政,如母后所想。” 炉中香气烦扰。说完他再不想多待,行礼离去。 待司湛走后,皇后坐在窗边修剪菊花花枝,刘嬷嬷坐在一旁的圆杌上绣花,“娘娘想让王爷在皇上面前多卖脸,是……是厌弃太子殿下了吗。” “厌弃?”皇后烦躁地冷哼,“轮得到本宫这当娘的厌弃他吗?” “今年,他到凤栖宫来,哪次不是和本宫吵架?前头闹着不娶江神聆,现在闹着要娶江神聆,他不是发疯,就是故意给本宫添堵。” 刘嬷嬷:“殿下情窦初开,许是自己也迷糊着呢。” “他的心思晦暗难辩,本宫难得去猜。你瞧瞧他,每次来凤栖宫时那副样子,皇上都没他那样趾高气昂。他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本宫不止他一个儿子。若不做些别的打算,本宫迟早要被他拖入泥泞之中。” 皇后将花朵卷曲、色泽稍差的一朵明黄色菊花剪去,“他幼时,本宫对他管得太严,关爱又给得太少,太子伴读死后,早已母子离心。湛儿至少善良,做不出大的祸事来。湛儿要是……” “本宫的日子,会过得顺心如意许多。” 刘嬷嬷拿针的手颤抖,若是太子变成废太子,那这些年的盘算,不就错付了吗。 她苦笑道:“江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28一更+二更 成亲 闷雷作响, 早间下了一场雨。 雨停后,天边的云被雨水洗涤干净,仅剩下几丝薄云似飘荡的披帛挂在碧蓝的苍穹。 秋意渐浓,风也逐渐冷了下来。 快到晌午, 杨府门口宾客如云。 江神聆随父母来到杨家祝贺。 二舅母四十四岁高龄产下一女, 观表兄在十八岁从独子变为了兄长。 二舅家这女儿得来不易,今日满月, 杨府大宴宾客, 比起五年前杨阁老六十岁寿辰,办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神聆刚下马车, 便见到司湛在门口已经送了礼。 他正要往宴客厅走去, 看到她来了,司湛停下脚步, 看向她。 江神聆攥着绣帕, 含蓄地对他挥了挥手。 他两日前给她来信, 说他要去凤栖宫向皇后提议尽快成婚,事后他没有给她回信, 她挂念着,不知道事情能不能成。 距离在戏楼看戏那日,她又有半个月未见到他了。 隔着人群看上一眼, 江神聆趁无人注意到她,对司湛吐了吐舌头。 他几不可见地对她笑了一下, 复又无事发生般, 转头对站在门口答谢来宾的杨御史道了一声:“恭喜。” 江神聆跟随父亲、母亲走上前去, 江恒逸说:“去岁年节,我去金明寺烧香,特为内兄求了菩萨, 保佑内兄儿女双全。菩萨显灵啊,我改日还得再去烧一炷香,替内兄还愿。” 江夫人白了他一眼,“真要这么灵,你求神拜佛多年,为何只得两个庶女。” “嘿,你真是……”江恒逸看向夫人,不得不与她辩驳两句。 司湛站在一旁花圃边,状似在欣赏满园绿、黄菊花,眼角的余光一直停留在门边那抹桃红色的身影上。 江神聆梳着双髻,脑后垂下两条青丝编成的辫子,辫子坠在腰上,随着她向杨御史行礼道贺,那两条粉纱扎住的发辫便垂到了身前。 她不理会还在小声争执的父母,笑起来,明眸善睐,脸颊上两个梨涡盈盈可人,“恭贺二舅舅,二舅舅可要好好照顾二舅母,她实在辛苦。” 雨后天色阴沉,她站在何处,何处落在眼中便是光彩亮丽。 杨吉对江神聆点点头,又对江恒逸说:“你们别再争了,进内喝茶罢。” 江神聆跟着父母往里走,走到花圃边时,她突然停下站在司湛身旁,“你在看什么?这花有什么好看的。” 今日她穿着桃红色的撒花软绸交领长袄,搭鹅黄色缠枝纹百褶裙,琵琶袖宽大,她垂下手臂,袖子遮住了她玉色的手指。 她站在司湛身旁,手掩藏在衣袖下,食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 他往一旁收手,她不依不饶的,又伸食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司湛掌心发痒,耳根更是燃烧起来,四周宾客众多,江尚书还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她便这般在衣衫遮挡下,公然调戏他。 司湛浅叹了一声,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江神聆跟着挪动,旁人看着,两人像是并排站着赏花。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是哪朵花这么好看,让你看得发呆。我要把它摘下来,别在我的发髻上,让你看看,是它好看,还是我好看。” 司湛轻声说:“你好看。” 江神聆笑吟吟地看他,“你也好看。” 她话音刚落,她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司湛的手腕也被那人一并抓住。 “你们在做什么。” 江神聆吓了一跳,听到稚气又难听的男童声音,她放开了司湛的小拇指,回头恶狠狠地瞪向那人,“江神赐,你有这功夫管我在做什么,还不快趁着午宴开始前,背些功课。” “田夫子交代的文章,你都读熟、背熟了么?” 江神赐小小年纪,眼皮下一圈乌青,“你休要凶我,我要去告诉母亲,你与外男拉拉扯扯。” 跟在江神赐身后的田夫子一把抓住江神赐的肩膀,“秋高气爽,赐哥儿随我到树下,背两首赞颂秋日的诗吧。” 田夫子对着江神聆和司湛点了点头,逮着江神赐的后衣领,将他抓走。 江神赐手脚并用地挣扎,但他拿田夫子无可奈何,很快就被抓去了偏厅外的树下,哭着背起了诗词。 司湛看田夫子穿着素色的直裰,而立之年,对孩童的哭闹不为所动,他只一遍遍默背诗词,让江神赐跟着背诵,“江府的夫子,看着颇有风骨。” 江神聆与司湛也往里走,走到厅外的廊下,隔着一人的距离闲聊。 “田夫子之前在宏县做县丞,我父亲听闻他颇有才华,便将他从宏县那山沟里接了出来。如今他在我家做夫子,教导赐哥儿读书习文,得空时也帮我父亲誊抄些书册。父亲说明年开春后,会提拔他在京中做官。” 江神聆看江神赐哭,她笑得更为开心,前生他欺男霸女,成了京都有名的纨绔,没少给她添乱,“之前外祖父介绍了两位夫子,都管不住赐哥儿,赐哥儿一哭二闹,三在地上打滚,他们就只能对他听之任之。唯有田夫子,对赐哥儿说‘若文读不通顺,那我们便都不睡觉了’,他熬鹰似的熬了赐哥儿两晚上,赐哥儿终于知道,白日若用点心背文,晚上才能睡个踏实觉。” 司湛心有不忍,“他还小,连着两夜都不让睡觉么?” “就是小才要好好教导,等再大两岁就来不及了。”江神聆看向司湛,脱口而出,“若你做了父亲,还不知道多纵容孩子呢。” 司湛没有看江神聆,偏头看向别处,缓缓道:“你想我当个严父,那我便对孩子扮起严父。” 说完,闻着院中的芬芳花香,两人都一时无言,一丝难言的羞意暗暗涌动。 “聆儿。”江夫人面色不虞,甩着绣帕招呼道,“快过来。” “诶。”江神聆还没来得及问成亲的事,“午宴后寻到机会,我再来找你。” “好。”司湛说完,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厅中,他才收回目光。 江神聆走到江夫人面前,母亲看了瑾王一眼,低声说:“虽定了婚事,但还没成亲,你这样和他站在廊下说话,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还有没有规矩了?” “是。”江神聆应下。 “不过,瑾王是比我之前预想的那些官家子弟好上太多。万寿节宴上,他请你一同献贺礼,又把之前赏花宴上让你丢的面子给你找补了回来。” 江夫人指着那边聚在一起的妇人们,“之前,她们在背后说我闲话,说你丢人。走,我们上去和她们说说话。” 江神聆眼中无光,疲于应对这些贵妇们,但只能无奈地跟上母亲。 司湛独自站在廊下,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司泓来了。 宴上的人多是朝中官员及其亲眷,司湛几乎都不认识,见到司泓,他心间的局促骤减,他向司泓走去。 司泓看到他,先是惊讶,随后笑道:“你今年参加的宴会,比过往几年加在一起都多。” “那江二姑娘,可真是不简单啊。” 司泓看司湛兴致不高,又另起了一个话题,“万寿节上,我丢尽了颜面,你可知晓?” “我不知道。” “我和江三姑娘投壶,玩了三局,三局全输。其他围观的人笑话我就罢了,你知道她有多可恶吗,她不笑话我,但我每次投掷出去,她就会忍不住轻叹一声,她那样子,就像是看我屡屡写错字了的夫子一般,‘王爷你怎么又……哎’,好像我实在太过差劲,连指责我、嘲笑我都不值当,只能叹气。” “这一个多月,我苦练投壶。午宴之后,我必要找回颜面。” 司湛问:“银子带了吗?” “带了。”司泓捏着沉甸甸的袖袋,“你这是何意?” 司湛神色如常:“我怕你不够输,到时候要来找我借银子。” *** 午宴后。 杨府请了戏班子回来唱戏,厅中似过年般热闹。 杨昀杰和杨老夫人坐在厅堂正中,周围坐满了小辈,两人的长子已四十有八了,长子膝下的长孙都已经九岁。 四世同堂,欢闹不止。 江神聆陪着看了一会儿戏,又跟着母亲一起来到了后院,看望尚在休息的二舅母。 京都贵妇里,似二舅母这般年纪,大多已是祖母了。 二舅母冒着年岁渐高的风险诞下长女,身子亏空,大夫建议月子再坐久些,最好待满四十五天为宜。 宴厅里热闹,二舅母独自在后院由婆子们陪着。 江夫人听说了嫂子独处后院的事,她最接受不了坐月子时受气,害怕二嫂寂寞,便特来后院探望。 江神聆跟随母亲走进厢房,房中烧着银霜炭,比外面热上许多。 二舅母戴着护额,坐在床上,正在饮用鱼汤。 小表妹躺在一旁大红色的摇篮里,睡得安详。 推门的声音让她惊醒了,她没有哭闹,睁开一双清澈的眼睛,迷茫地盯着房梁。 江神聆站在摇篮旁,拿起一旁的拨浪鼓逗弄她,“二舅母,你们给她取了什么名字,我如何称呼她?” “还没有想好名字呢,乳名叫思思。” “思思,我是你的聆表姐。”江神聆摇起拨浪鼓,叮叮咚咚的声音响个不停,摇篮中的小婴儿瞪着一双大眼睛,像桃子一般的脸颊上没有表情,呆呆地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二舅母说:“她还太小了,看不清你呢。” “我可以抱抱她么?” 江夫人立刻制止:“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别抱婴儿,小心磕着碰着了。” 二舅母笑着说:“抱吧,聆儿不是没轻没重的人。” 江神聆放下拨浪鼓,一旁的乳娘立刻站起来教她,她在乳娘的指导下,一只手抱着婴儿的头,另一只手护着婴儿的臀。 啊,心口像是要融化了。 才一个月大的婴儿抱着没有实质感,江神聆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团锦缎,软软小小的,十分可爱。 思思细嫩的手指张开,忽然又合上,一把捏住了江神聆的手指头。 不知为何,她这举动像是打破了江神聆心头某处的罐子,她想起血无尽流去的时刻,想起那时还在腹中胎动的女儿。 江神聆的眼泪霎时涌出,她努力呼吸止住情绪,但泪水流得止不住。 江神聆看着思表妹,泪水大颗大颗地洒落,她连忙将婴儿递给乳娘,转头抽出绣帕,擦去眼角的泪水。 “你这是怎么了?”江夫人和二舅母都向她看过来。 江神聆揩去泪水,睫毛还是湿润的,却转过身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摆在二舅母面前,“我瞒着父母,悄悄给表妹买了一对金镯子。” 江夫人看女儿神色不对,替她开玩笑说:“她一贯小气,这次下了血本,心痛哭了。” 二舅母笑道:“你怎么这么说聆儿。” 江神聆接话,“母亲懂我。” 江神聆将盒子打开,把金镯子戴在睁着一双大眼睛乱看的思表妹手上,“赤金莲花纹的金镯子,左边刻着长命富贵,右边刻着幸福安乐。” 戴完镯子,她想起过去准备的那些小衣裳,又要泪崩。 她连忙致歉,“母亲,二舅母,我晌午吃多了,不太舒服,我出去喘口气。” 江夫人道:“若实在不舒服,便先回家去,我让张娘子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好,我透口气就好了,母亲放心,我自己掂量着。” 江神聆离开院子,走在园中,远处传来戏班子热闹的唱闹声,她独自站在树下。 午后,阴着的天终于放晴,浅浅的金光透过树叶在她发顶扑朔。 “你怎么了?神聆。” 江神聆突然听到人声,她转过头去,看到站在树下向她走来的司湛。 司湛长身而立,清澈如水的眸中饱含关心之情,他看她眼角泛红,快步走上来。 江神聆蓦然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她的脸埋在他的身前,呜咽的声音很低,像是受伤的小兽在哀鸣。 她的泪水似奔涌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她紧紧地抱着他。 司湛被她抱住之时,浑身霎时僵住。 听着她的哭声,他逐渐放软了肩膀,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脊,又轻轻地拍着她,怕她哭得太厉害,喘不上气。 他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说:“没事了,有我在的。” 他话音刚落,江神聆呜咽的声音再难维持,她更是忍不住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她像是溺水的人,他是她唯一可以救生的浮木,所以她死死地抓着他,即使要让这浮木跟她一起沉进无尽的深渊,她也渴望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他让她得以苟活。 江神聆终于哭累了,鼻腔里酸酸的,那酸气咽不下去,还止不住地、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她放开胳膊,但司湛还是拥抱着她,于是她便靠在他的胸口,责怪道:“怎么没有穿我给你做的衣裳。” 司湛温柔抚摸她柔软的头顶,青丝在他手上留下冰凉的触感,“舍不得,重要的时候才穿一次。” 他的指尖不慎插.进了她的发缝里,她被他触碰到的头皮瞬间发麻,她像是被蛇咬到,酥麻的颤栗从头皮窜向全身。 偏他无知无觉,江神聆只好扭头将他的手甩开。 司湛温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谁欺负了你。” 江神聆瞪着哭红的眼睛,仰起头对他气鼓鼓地说:“你!就是你欺负了我。本来我已经止住了泪水,忍一忍就过了,谁知你突然出来,像阵暖风似的,吹到我身旁,问我怎么了,这谁还忍得住,不就得放肆地哭起来。” “所以都怪你!” “是我之过。”司湛宠溺地点头,“那让你忍耐的源头呢。” 江神聆轻推了推他,但她不说缘由,他倔强起来,搂着她的腰不肯放开她,她说:“是现在太幸福了吧。” 司湛迷惑地眨了眨眼,“幸福?” “刚去后院看到了表妹,她好小,才一个月,柔软可爱。又看到我母亲难得地体贴关怀,对着二舅母嘘长问暖。再有是看到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看戏,没有谁与谁分别。” “我曾经做梦,梦见我失去了这一切。如今再次得到幸福,曾经失去的悲痛还舍不得离开,在脑海中盘旋,两股情绪相撞,我便忍不住哭了。” 司湛不懂她所说的情绪,便安静地聆听她说话。 江神聆本就怕他问东问西,还好他不问,她拉着他的衣袖,“总之,失而复得才弥足珍贵。” 司湛看她不想细说,便不再逼迫,只是承诺道:“我会帮你守住如今的幸福,不会让你再失去。” 江神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什么都是这么认真,我神神叨叨地说了一通,你想必一句也没有听懂,却还能答得上来。” 司湛点头:“母后答应我了,在初冬就成婚,便是下个月。” 江神聆雀跃起来,“太好啦。” 他又说:“只是委屈你了,我觉得成婚太快,一切准备不当,若你觉得什么缺了少了,定要与我说才是。” “是我委屈你了。”江神聆拉着他的衣袖,带他去一旁的玉兰花院子,“那边是我在杨府的住处,我们去院中关上门说话,免得我母亲看望完二舅母,回正厅的路上碰见我们,她又要说我。” “好。” 春日玉兰花开花时,色白微碧,香味似兰。如今花期已过,绿色的枝头接满了果子。 江神聆虽然甚少回杨府居住,但院子里常有人打扫,房中一切整洁干净,和她上次离开前一模一样。 她走到梳妆台前,“你看看,外祖母对我多好。我这儿的首饰盒子一直是满的。我每次来都会捎带上一些走,但外祖母又会给我填上。” “刚才午宴上便看出来了,杨老夫人最疼爱你。” “是。”江神聆在暖榻上坐下,招呼司湛也坐下。 “你不开心,对吗?” 司湛茫然地看向她,“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若有,也是方才看你哭泣,我无能为力而不悦。” “你有。”江神聆歪着身子凑在他面前,“刚才在府门口看到你,你眉眼间有股淡淡的哀愁,像是……” 她想了想,“像是高山上的雪被阴云笼罩。” “是皇后娘娘为难你了吗?” 江神聆前生与皇后也没少打交道,她甚是知道皇后的为人。 对于皇后来说,没有好处的事,她几乎不做。 司湛不想说这些事,摇头道:“皇后是我的母亲,她怎么会为难我。” “让我猜猜。”江神聆身子再向他靠拢,干脆坐在了他身旁,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玩着他的衣袖,“她让你参政?” 司洸哑然,无奈地抓着她在他腕上乱点的手指。 他半晌才道,“是我与人打交道太少了么?我不会隐藏情绪,你和我母后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事。” 江神聆:“太子殿下近来胡作非为,我若是皇后,也希望另外一个儿子,能帮着分担一些压力。” “不过你不用因此而烦心。”江神聆安慰他,“你答应了她,又没有说答应了多久,我们成婚之后,你再反悔不就好了。” “做人怎能言而无信。” “你就是太实诚了。”江神聆想起来,他前生也是这样,有一年家宴,皇后要给他说亲事,他连敷衍皇后也不愿意,宴会的膳食还没有端上来呢,他便自个儿离开了皇宫。 “我既然答应了母后,便不能不做。”司湛道,“其实母后说的也不无道理,成亲后,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一起过那散漫无边的生活。” “可是你一直的心愿,不就是等皇上龙驭宾天后,求得你兄长允许,云游四海么。” 本朝的王爷并不能随处走动,除非是领了公务外出公干,否则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京都,或是被皇上安排去封地。 司湛低头惊讶地看她,“谁告诉你的?” 他摇头否认,“那不是我的心愿。” 江神聆问:“那你的心愿是什么?” “是带上你一起云游四海。” “哈哈哈。”江神聆笑得躺下来,头躺在他的大腿上,身子睡在暖榻上,“你怎么也会说这些让人脸红的话了。” 她两条发辫顺直地落在他的小腿上,随着她的笑,发辫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着他的小腿。 司湛俯下身子,刚才在她眼中闪闪烁烁的金光被他遮挡得干净,她眼皮是粉色的,眼角也还带着一些血丝,她的口脂在他的胸口磨花了,但她自己不知道。 他拿出帕子,仔细地帮她将唇边乱了的口脂擦拭掉。 去掉了那口脂的红色,她原先的唇瓣是柔嫩的粉色。 江神聆被他看得面上燥热,再也躺不住了,想坐起来。 但他按住了她乱动的肩膀,俯身。他在她面前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他闭上眼睛,将唇轻轻地贴在了她的唇上。 午后温煦,四下静无人声,唯有心口如鼓般吵闹。 *** 初冬,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江神聆盖着红盖头坐在房中。外面喧哗不已,她的手不断地捏紧、放松,等司湛来喝合卺酒。,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29一更+二更 花烛 热闹的人声由远及近, 欢声笑语堆在婚房的门口。 江神聆听到门口的三姑六婆们在大笑着捉弄司湛,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让人脸红的话,夹杂着早生贵子的祝福。 她听到他一个劲地回道:“好, 好的。” 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 但她能想到司湛此刻的样子。 他姣若白玉的面庞一定比晚秋的枫叶还红, 眼中带着喝了酒后微醺的迷蒙,他被一堆人围着, 他想要来到她身旁, 但要经过姑六婆们的重重考验。 贴着大红囍字的槅门“吱呀”一声推开,江神聆连忙端正坐好。 今天从早热闹到晚, 她头顶的金冠太过沉重, 身上的华服一层又一层, 繁复厚重。 她早已累得腰酸背痛,此刻坐直了身子, 后腰更是酸疼难忍。 冬日的风吹进房中,吹散了房里的香闷。 司湛第一个走了进来,随后嬉笑不止的妇人们也进来观礼。 江神聆垂眸,心跳得飞快, 她听到司湛的脚步声,看到他喜服的衣摆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不自觉地对着红盖头露出羞怯又欢喜的笑颜, 若不是房中还挤着来观礼的贵妇们, 她真想自己扯下红盖头,看看司湛穿着喜服是什么样子。 她今天一整天披着红盖头走来走去,即使白天他背着她垮了火盆,她也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直没能看到他。 司湛走到床边坐下。 江神聆向左,司湛向右坐。 世家宗亲里两位儿女双全、夫妻伉俪情深的妇人拿着托盘上前, 将枣子、花生、桂圆、荔枝、莲子等物抛撒在帐中。 房中观礼的人随着撒帐,接连不断地送上祝福,“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轻巧的彩果们落在龙凤呈祥的大红喜被上,江神聆侧头从红盖头下看去,只能看都司湛端坐一旁,他修长的手指放在膝上。 他将膝头的喜服捏出了褶皱,可见心里也是万分紧张。 撒完帐,念南端着礼盘上来,盘中放着揭盖头的金柄楠木秤杆。 司湛站起来,捏着秤杆的金柄,他浅吸了一口气,房中的龙凤花烛被冬日的冷风吹得歪斜,光影绰绰。 他站在江神聆面前,杆头挑起她的红盖头。 红色的彩凤绸缎落在床上,江神聆抬头看向他。 江神聆的两位表姐带头喊起来,“新娘子好美!” 又有人玩笑道:“新郎官怎么挑得这么快,是不是着急洞房了!” 周围笑声不断。 江神聆看向司湛,他生得昳丽,此刻穿着大红的喜服,更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美色,他眸光温柔似水,那水将她团团围住。 他不知道被外面的人灌了多少酒,往日樱色的薄唇都变得鲜红起来。 江神聆雪颊荔红,红唇轻轻张合,她坐得太累了,几不可闻地对他说:“快些罢。” 司湛一动不动地看着江神聆,她戴着纯金打造的凤冠,冠上镶嵌着百朵点翠为叶,珍珠、宝石为蕊的花。 凤冠正中的凤凰昂首翘尾,凤口衔着一串珍珠垂在江神聆的额间。 洁白圆润的珍珠,随着她低头莞尔而轻轻颤动。 他喉间发痒,半晌才吐出一个轻微的“好”字。 司湛回头对慧敏长公主说:“劳烦姑姑了。” 慧敏长公主在皇室宗亲里地位崇高,她最爱热闹,听闻瑾王成亲,她执意要来帮忙。 “万寿节那天,我就看好你们。”慧敏长公主拿起绑着红线的银剪刀走过来,她弯着腰,将江神聆的耳发剪下来一缕,又从司湛冠发里揪出来一缕青丝剪掉。 慧敏长公主把两股头发用红绳缠上,她细心地打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又把头发放在祥云瑞气环绕的龙凤紫檀木盒子里。 她看着司湛和江神聆,再次夸赞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参加了这么多回婚礼,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新娘子,配我们湛儿,真是……”她不知道说什么,竟然拿着盒子鼓起掌来。 她的女儿在后面喊:“母亲,你喝醉了,别闹了。” 司湛笑起来,再不是过往清清浅浅的笑容,红烛映照下,满面春风,“谢谢姑姑。” 慧敏长公主把这紫檀木的百年好盒压在枕头底下,这才回头嗔怪女儿,“我哪醉了,没醉,再喝百坛也能喝得下。” 念南端上来合卺酒。 玉制的合卺杯放在江神聆面前,杯足上缠绕着红线编制的同心结。 江神聆拿起玉杯,望向司湛。 司湛也看向她,他身子往前斜了斜,手臂从她的胳膊弯绕出来,两人金线红锻的喜服袖子交叠在一起。 烛火的光落在彼此眼底,司湛倾斜了身子,距离江神聆很近,她身上温煦暧昧的香气浅浅浮动,香味从眼底落到心头,挠得他心头发胀。 干醇的酒沾湿了江神聆的红唇,她双眸含笑,喝合卺酒时,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 司湛也静静地看着她,周围喧闹笑声不断,但他眼中只能看到她的笑容,还有她将杯中的酒小口饮尽的可爱。 杯底缠绕的细细的红线落在两人身前,夫妻连心,便由这红线将两人连在一起。 饮完合卺酒,江神聆把玉杯放回盘中,对着念南挥了挥手,垂下头安静地等待众人离开。 慧敏长公主笑着对大家说:“好了好了,我们走前头去喝酒,小两口要洞房花烛了,还搁这儿看啥呢。” 大家都笑起来。 她们退出房间,往前院走去。 院子逐渐安静了下来,房中燃着的熏香失了冷风的打扰,袅袅熏香又缓缓盘旋起来。 江神聆坐着没动,双手交叠在身前,她看到司湛的手移了过来,他修长白皙的手盖在了她相交的手上。 他掌心被汗水濡湿,身上滚烫,手的温度却比一直待在房中的江神聆要凉一些。 江神聆没有看他,只抿唇望着他的手掌,他又坐近了些,司湛抬起胳膊将她轻轻搂在怀中。 司湛靠在床上,江神聆靠在他怀中。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好似要跳出来了,他温热的鼻息浅浅吹拂在她的耳畔,酥酥麻麻的痒意令她呼吸都热了起来。 她身上轻轻颤抖着,心口狂跳不止。 江神聆本觉得自己不会紧张,可身后搂着她的人太过紧张,连带着她也多了几分慌乱。 搂了半晌,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微微用了些力气,更重地搂着她。 好似要将她捆在自己的怀中,永远也不分离。 江神聆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又看到他搭在她肩头便不知道该如何做的手。 她心里轻叹一声,他这般慌乱,又对男女之事浑然不知,看来还是要她来教他。 江神聆扭了一下脖子,凤冠拉起绷紧的青丝,头皮一阵疼痛。 她脖子上传来一声轻微的骨头“咔嚓”声。 她蓦地笑起来,“凤冠太重了,我脖子快断了。” 她回头看司湛,他只是隔着衣料拥抱了她一会儿,就已经面红耳赤。 他眼底像是淌着涓涓热浪,令他无法维持往日的平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温情地看着她,要将她在龙凤花烛映照下的美貌记在心里。 江神聆指着头上缀了上百多珠花的凤冠,“我叫念南进来帮我把发冠去掉,它压得我脖子痛。” 司湛先一步站起来,“我帮你。” “你会吗?” 他轻声说:“此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想让别人打扰。” “好吧,那我们一起拆。”江神聆拉着他的手走到铜镜前,她坐下,指着冠下的簪子,“先把藏在底下的小的发簪取出来,再将绑在里面的头绳拆掉就好。” 她看到铜镜里的司湛,他认真地取着簪子,手上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早间婢女们帮她梳妆时,因发髻繁复,精于梳头的婢女还是不慎勾到她些许青丝,弄得她头皮生疼。 此刻绷紧的青丝逐渐松懈下来,她却连半点不适也没有感觉到。 司湛低头认真地拆着簪子,他温热的鼻息时不时扫过江神聆的耳畔、脖子,她痒得想要瑟缩,只得硬撑着妆台不动,盼他快些弄好。 她看到司湛的眉眼被铜镜照得朦胧,他脸上的红晕也淡了下去,他专注地拆着发髻,金冠红袍衬托下,更显矜贵俊美。 气氛稍微缓和,江神聆咽了咽口水,嘴里还残留着合卺酒的甘醇,她细声问,声音越说越小:“你知道怎么……做吗?” 司湛手上动作不停,认真答道:“拆掉簪子,拿掉凤冠,再解下头绳。” 江神聆呼吸稍窒,捏着桌子边沿的手扣得更紧,她不是在问这个啊。 让她说出口,实属有些难为情,可是若由得他像方才那样抱着,今夜可能成不了事。 她不是什么色中饿鬼,急于成事,只是既已成婚,今日一切礼数皆备,她内心欢喜,觉得周公之礼也该水到渠成,“我不是说做拆发髻的事。” 她察觉到他按在她头上的手指颤了颤,她更小声地说:“是做夫妻之事。” “嗯。”司湛确信地点头,耳根红得似铜台上滴.蜡的龙凤花烛。 江神聆疑惑地蹙眉,他竟然知晓?“你知道?” 司湛犹豫了一下,再次确信地说:“一知半解吧。” “半解是有多少?”这关乎到她要怎么教导,不得不细问一下。 司湛将凤冠举起,江神聆愉悦地低.吟了一声,她僵直的脖子顶着这凤冠一日,早已不堪重负,此刻凤冠拿掉,她顿觉活了过来。 司湛听到她细软的轻叹,才消下去的燥热又将他席卷。 他将凤冠放到一旁的匣子里,背对着她,这才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不过你借我的话本里有写到,那才子去私会之时也未经人事,但船到桥头自然直,人之天性,他见到佳人时,那事他突然就知道怎么做了。” “原来如此。”那就是完全不知了,江神聆自己拆下了头上剩下的珠花,拿起梳篦将长发梳直。 江神聆走到床边,蹲下身子,青丝乖顺滑下垂在腰上,随着她的走动发丝轻缓飘摇,“昨夜,宫里来的嬷嬷教了我,我便教你吧。” 她从床底拖出来一个金丝楠木的箱子,打开箱子后,箱子表面叠放着两件丝绸绣花中衣,底下放着一本封面空白的书。 还好她猜到司湛一窍不通,于是早有准备。 昨天宫里的嬷嬷拿着春色宫廷图册来教她时,她害羞地看了两眼,让嬷嬷把册子留下,她晚一些再看,此刻这册子便排上了用场,“我说不出口,你自己看。” 司湛到床边坐下,极低地“嗯”了一声。 江神聆把春色宫廷图册塞进他手里,她脱了鞋,屈膝坐在床上,“若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就尽管问我。” “好吧。”他应下。 刚打开了第一页,司湛拿着册子半晌不动,她好奇地往他身旁挪动,低头看他还是在看第一页。 他翻开的书页一动未动,似是羞于翻阅,他的目光也没有落在册子上。 江神聆指着册上生动的图,图上的男女像是并根缠绕而生的树,女人的手臂四肢像是藤蔓。 这图竟是彩绘的,她昨天随意扫了两眼,没想到竟然这般生猛。 她眼神也不好意思地瞟向别处,“反正,大概,应该就是这样,这只是开始,你再翻翻后面吧。” “你看后面,后面还有别的……”姿势二字说不出口,她催促他翻页,语气有些急躁。 昨天没有注意到,第一页的图比后面的猛烈多了,这图册也不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实在是不堪入目。 她的态度并不柔软,像是急迫的妻子遇见了无能的丈夫。 她这语气,令司湛捏着图册的手指泛起青白之色。 江神聆话音刚落,见司湛将册子丢在了地上,她抬眼看他,“你可学会了,若还是……” 她话还未说话,司湛转身看向她,他眸底跳动的火苗越烧越烈,逐渐将那丝清明烧了个干净。 他再次抱住她,用了些力气,顺势将她按.倒在了床上。 江神聆心间颤了颤,她闭上了眼睛,感受到唇上的湿润,他的舌重重地挤.开了她的唇瓣。 上一次在杨府,他的唇贴上来,又离开,贴上来又缓缓离开,轻柔缓慢,像是在用他的唇形描绘她的唇形,用他的唇珠勾绘她的唇珠。 而这次,他不再是浅尝即止。 她尝到他唇中浓郁的酒味,唇.齿交.缠,她颤抖着抬起手搂住他的脖子,对他的吻予以回应。 她轻轻颤抖着,身子也躬了起来。 司湛呼吸更重,他细细品尝着她唇瓣的柔软香润,舌尖抚过她唇上的每一处柔软。 半晌,他再按捺不住,伸手除去自己的衣裳,疾风骤雨般脱下了喜服。 他又伸手来帮她解开繁重的华袍。 江神聆闭着眼睛,睫羽翕动,脖颈上是他指腹急躁的触.感。 她完全陷在了柔软的被褥里,捏着被角一动不动。 她半睁眼眸看他,他头发纹丝未动,整齐地由金冠束于头顶,面色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燥红,好像他只是遇见了难写的文章,沉着脸,面无表情地思虑着。 但他手上春意盎然,动作丝毫没有停下。 司湛的衣裳先一步被他仍在地上,随后她的衣裙又盖在了他的衣袍上面。 江神聆眼眶发烫,浑身也烫得厉害,像是高烧不退,又像是醉酒的晕眩。 浑身浮起薄汗。 如此小半个时辰后,他还是没有成功。 江神聆实在是太困了。 她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梳妆,坐花轿,拜天地。 慧敏长公主太喜欢热闹,由她来主持的婚宴,其他人看得开心,百般被折腾的是新郎新娘。 江神聆腰酸背痛,脖子也累,现在唇瓣也累得麻木。 所以她翻了个身,将被子全裹在自己身上,任由泉涌泛起涟漪,她朝着墙里,沙哑细声地说:“我睡了。” “被子都是我的了,你冷静一下吧。” 她似乎很是体贴,初冬寒风凛冽的天气,将被子全裹在自己的身上,只是为了他能够清醒一下。 屋中点着红罗炭,空气温热。 前院的欢闹都已经终止了,她耳畔仅有北风吹在窗牖上的轻微风声和他厚重的喘息声。 但她的如意算盘没有敲响,很快司湛就掀开了被子,又和她挤在温热的被窝中。 他更激烈地吻着她,“神聆。” “聆儿。” “夫人。” “娘子。” “聆聆。” 她不知道他喊了多少声,最后终归是同一句话,“容我再试试。” 江神聆看他俊美无俦的脸泛着郁色,实在憋得辛苦,终于大发善心。 她抬起小手触.碰到他,司湛的眼睛霎时瞪圆,瞳孔缩小、颤动。 她的青丝柔软地铺在他身上。 他的脸像是火烧云翻涌,她俯身在他耳畔,轻轻地似黄鹂歌唱般,高高低低地清吟。 很快,她就搞定了他的烦躁。 只是他的脸色更不好了。 江神聆连忙拿起枕头和他隔开距离,“容我睡饱。明天,明天一定试。” “明天让你试个够!”她给他画饼充饥,说完,沾上枕头她就沉沉睡去。 只留他在一旁,盯着床帷,反省自己。 方才应该这般,不该那般,可他怕她疼痛,收着力气。 又想,没有得到实质,只是或轻或重地敲门。 她的香味浮动在空气中,他又躁意四起,难以安眠。 *** 同一日,子时。 司洸带着兵马,直奔到叛军攻下的德有城。 他骑着黑色的骏马,头戴兜鍪,肩穿赤金雄狮肩吞,身穿黑金铠甲,面色冷厉,似黑夜中的枭鹰盯着德有城上颤颤巍巍的司治。 他头上的红缨在烈烈北风中肆意飘动,抬头轻掀眼皮,棱角分明的唇勾着一抹浅笑。 周围火把将司洸围绕,他俊朗的面颊更生几分乖戾,“二皇叔?你若现在投降,孤就留你一具全尸,如何?” “你年纪大了,若是五马分尸,一肚子坏肠流得满地,多难看啊。” 早前司洸一路追着敌方军队,到了敌方现在唯一占有的德有城。 前生这便是一场完胜之仗,有了经验,今生实在太过顺利,才刚入冬,他已经将德有城团团围住。 德有城里粮草不足,但是武器齐全,之前这城是燕国边境的重镇,为了防止金人骚扰,城中有大量的投石车。 司洸不想强攻,以免士兵上城墙之时,死伤过重。 他这日每到子时,佯装要进攻城池,带着大军在门口叫门,吓一吓他那二皇叔。 待到时机成熟,真正攻城之时,必会事半功倍。 司洸在城门外叫嚣了一通,留副将继续喊话,他策马回到大帐之中。 肖佑检查着送来的炭火,放置炭火的箱子里竟然夹杂了一封信。 肖佑把信拿出来,仔细擦拭了面上的黑炭之后,将信递给了司洸,“殿下留在京都的暗卫,偷偷摸摸地传来了信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司洸见这信如此隐秘地送来,便猜到东宫寄来的书信,内容恐怕都是假的。 他解开沉重的盔甲,坐在椅子上甩开信封,照着烛火看信。 越看面色越是阴沉。 司洸不可置信地再看了一遍,这一遍,信上的一字一句烙印在他心底,他的眼皮压得低沉。 随即他竟然荒唐地笑了出来。 他拿着信纸问肖佑,“你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肖佑吓得跪倒在地,“奴才,奴才不知道。” “今天是瑾王大喜的日子!” 瑾王大喜,这四个字落在肖佑脑海,他抓着地毯,浑身颤抖不止。他不敢问瑾王与谁成婚,他害怕听到那个字。 “江神聆。”司洸一字一顿,椎心泣血。 他在寒风中备战,司湛却在洞房花烛夜。 司洸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盆,脑海中一阵又一阵的轰鸣。 他后槽牙咬得死紧,渐渐地竟然尝到了一丝血气。 肖佑跪在地上,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彻底消失在殿下面前。他现在再不敢说什么话了,他只敢猜测江二姑娘是身不由己,如果是江二姑娘和瑾王一起瞒骗了殿下,他实在不敢想象殿下会做出什么事情。 这时,沉重的号角声在黑夜中响起。 副将策马到大帐前停下,冲进帐中回禀,“殿下,逆贼派了一队兵马在我军后方奇袭。” 不时又有一位将军冲进帐中,“殿下,我军右侧方发现一队人马,黑夜中无法分清人数,许有两万人众,偷袭我方粮草。” 司洸闭眸片刻,再挣开眼眸,眸中黑云不减。 他猜到敌方知道被围城难以解脱,只有奇袭骚扰我方的粮草,让我方补给不足,不得不放弃围城。 所以他一早就将粮草分批放在了各处。 对于对方的奇袭,他并不意外,之前他想把这种小规模的战斗留给部将们立功。 但他现在怒意滔天,再难冷静自持。 他披上铠甲,拿起长剑,“跟孤出去,杀了他们!” 30一更+二更 也会失态 黑夜中, 火把连成长蛇,径直撕咬向突袭的敌军。 司洸策马冲在最前面与右侧方突袭的部队正面迎上。 副将们争先恐后地跟在他身后,见太子面色不虞, 唯恐自己犯下错处。 厮杀,直到天降明。 霜霰散尽, 远方的天穹泛起鱼肚白。 司洸站在尸山血海中,冷硬的面上挂着斑驳的血污。 整夜,手起刀落的快感伴随敌军的惨叫,温热的血喷洒在他脸上,他眸中涌动着嗜血的快意。 如此, 心口的窒痛便得以舒缓。 北风呼啸,吹不散他被血汗沾湿在下颌的黑发。 士兵们清点战场, 营救伤员,副将走上来回禀战报,这才发现太子殿下肩上靠近琵琶骨的地方中了一箭,暗色的血流早已浸湿殿下玄金色的掩膊。 司洸冲在最前,战斗才开始时肩上便受了伤。 他把箭矢的尾端折断, 任由锋利的箭尖留在肩头, 如此战斗了一夜。 副将道:“殿下快随末将去处理伤口吧, 殿下的伤深可见骨,早些处理为宜。” 司洸抬头看着破晓的天幕, 寒风满怀, 鼻尖萦绕的是血水和尸身的粪臭。 四下是寂寥的旷野, 杂草枯黄,芦苇斜荡。 此刻,她再做什么? 夜不能寐、婉转含羞? 他捏着剑柄,心口空落, 再多的恨和愤怒落进心田,也填不满其间的缺失。 太阳从遥无边际的远方缓缓升起,一缕金光刺破云海落在他眼中。 他闭眸,璨璨日光落在他布满血污的面上,旭日渐升,万道霞光带来暖意,他再次睁开双眸。 眸色黑沉,眼中见不到任何情绪。 司洸抬手将肩头令他疼痛的箭尖拔出来,他皱着眉头看着苍天,终于拿定主意。 鲜红的血随着箭尖涌出,落在沾满血污又被踏平的杂草上。 他踩着污黑湿寒的泥土往营中走,碾过泥地里破碎的白花。 *** 天还未完全亮起来,朦朦胧胧的晨雾席卷天地。 江神聆打着哈欠上了马车,作为新妇,她要一早进宫给皇上皇后磕头。 马车徐徐往前,她又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湿润,她攥着绣帕擦拭眼角滚出的泪珠。 司湛坐在她身旁,手搭在天水碧的袍子上。 冬日寒冷,马车放下了帘子,门窗也关得严实,他的目光落在蓝缎的车壁上,面色平静,像在远眺风景,“你还是没有睡饱么?” 江神聆看他神色自若,但听语气却好似有一丝愁绪。 “昨夜折腾到了子时吧?我睡前好像听到了子时的梆子。”江神聆轻抚鬓发,乌髻如云,髻上点缀珠花、步摇,“昨日太累了,我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没来得及梳洗。” 她说着,回忆起床笫间的香汗/淋漓。 司湛穿戴整齐时,瞧着有几分少年人的纤瘦。 衣裳尽去后,肌/肤/相亲,他臂膀紧实,长腿弯曲,膝盖丁页/.开她的腿,她如今回想起来,不禁面红心跳。 江神聆敛了敛神,“我今晨寅时三刻起来沐浴更衣,让念南给我梳百合髻。第一次以瑾王妃的身份进宫拜见皇上皇后,我想打扮得郑重一些,如此耗费了许久,还是未能好好休息。” “好看吗?” 司湛匆匆看了她一眼,又移眸看向车窗放下的帘子,“好看。” 明明还是少女模样,但她画着精致的妆容,金玉珠翠点缀发髻,明媚的容貌里便多了几分初为人妇的妩媚温柔。 “你都没有看我,就说我好看,才成亲,你就这样敷衍我。” 司湛道:“我看了。” “我听念南说,昨夜我睡后,你还沐浴了两次?” “哦。”她桃花眼里噙着笑意,故意问他,“怎么啦,你睡不着么。” 司湛面不改色:“我睡得很好。” 江神聆看向他,司湛侧头看向一旁,只留给她一个侧脸,他眼睑下虽有淡淡的青色,但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 他的眸子像是寒星,未曾想动情之时,寒星也是那般的炙热。 司湛被她看得侧脸发烫,他从身侧的竹篓里拿起一本经卷,垂眸看着上面的经文,“进宫还有一段路途,你再休息片刻吧。” “现在不能再睡了,若是把妆容睡花了,御前失仪可就难看了。” 江神聆这才注意到座旁有一个竹篾编制的篮子,里面放着若干经卷,“我也看看。” 她拿起一卷,上书《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经卷恰好是她听父亲读过的,不算难懂。 于是她借着马车里晃动的烛火,细心读了起来。 她想,虽是成亲了,但其实她还并不了解司湛,她最初只是将他当成暂时避风的港口,如今…… 她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她知道自己对他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意,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想和他相伴白首。 他是她曾经幻想中的那种能两心相许的夫君。 所以她看起了经卷,王爷和渡厄大师私交甚笃,平日里说不定也会共同研习经文,她若一窍不通,便少了与王爷交流的话题。 夫妻之间,还是要有共同爱好为好,她读一些经卷,以后在佛学方面,就算说不上与王爷相谈甚欢,至少不会他说东,她说西。 她会弹琴,恰好他也会,改日可以一起研究曲谱,也许会成为知音。 他会绘画,她虽不精通,但也能画些花鸟,可以时常向他请教。 他对她看的那些话本好像有些兴趣,她选一些给他读,读后谈起话本中的情节,彼此还能成为书友。 赏花赏月,围炉泛舟,吟诗作对…… 总归日子久了,渐渐便有爱了吧。 江神聆心说认真看经卷,但一直在东想西想,只在脑海里反复读着卷上的第一句话。 因为读完第一句,她来不及思考是何意,便去想别的了。想完再看经卷,又忘记读到哪里了,只好从第一句开始重读,如此反复了许久,她抬眼偷偷打量司湛。 恰好与司湛偷看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见司湛面色平静,那双清澈的眸子没有表情时看着格外冷漠疏离。 他定是发现她维持拿经卷的姿势半晌不动,所以看她在做何事。 江神聆拿起小桌上的茶水浅饮一口,“挺难懂的。”她替自己辩白。 司湛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将经卷展开更多,目光落在卷上。 方才,他从她拿起经卷那一刻开始,目光便又落在了她身上。 马车里烧着炭火,她取下了披在身上的狐裘,里面穿着樱花色的圆领短袄,领口不高,露出了她纤白如雪的脖颈。 想到吻在上面的柔软触.感,他心里又燥热了起来。 她看经卷十分认真,时而蹙眉,时而展颜,司湛抿了抿唇,捏着经卷的手略使了些力气,努力召回自己的清明神智。 神聆如此认真读经卷,他却思绪翻飞,合该自省。 宝寿殿。 皇上皇后端坐在宝座上。 江神聆和司湛拿起青花瓷杯,跪地向他们敬茶。 敬茶后,皇上高兴,赏赐瑾王良田若干,还将万寿节各地上贡的珍宝赐了一部分给他。 司湛的俸禄和禄米在皇室宗亲中已是最高,过往他吃穿简单,王府里奴仆也很少,他留了一些自用后,其他的银两都如水般洒了出去。 那些银子多是用于赈灾济民,但也不是用的他的名义,有时他是借母后之名,有时他是借渡厄大师之名。 “谢父皇恩典。”司湛想,如今成家了,以后钱财如何使用,便交给神聆做主吧。 皇后对刘嬷嬷招手,刘嬷嬷和宫女们端上来若干托盘。 皇后起身,打开一个掐丝金嵌绿松石首饰盒,取出里面的金点翠嵌珍珠花叶蝠纹簪,她将簪子插.进江神聆的发髻中,温和道:“这是太后在本宫成为皇后时,赏赐给本宫的,本宫一直爱惜得很,如今转赠于你,愿你与湛儿相敬如宾。” 皇后指着十来个托盘里的金玉珠宝,“这些是本宫赏赐你的。” 江神聆笑着谢过。 皇上坐了片刻,说政事繁忙便摆驾离去。 皇后留司湛和江神聆去凤栖宫用午膳。 到了凤栖宫,院中清冷,百花凋谢,唯有梅花含苞待放,一眼望去院墙边全是白色的花骨朵。 江神聆驻足多看了一眼满园梅花,她想起前生自己住进凤栖宫后,她讨厌白梅,将它们全部铲了,换成了红梅。 司湛看江神聆愣神,“你喜欢白梅?” 江神聆道:“不喜欢。只是院中百花凋谢,看着有些清冷,我一时感怀。” 她话音刚落,凤栖宫门口听到一声清脆的感叹,“瑾王妃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妙人啊。” 江神聆肃了面色,转身看向她,“和淑郡主。” 皇后娘娘先一步进了凤栖宫,她坐在正殿的主座上,看到陆珈谣来了,她心里升起些许的烦意。 和聪明人说话要耗费脑子,和蠢人聊天,只觉疲惫不堪。 但今早陆珈谣递牌子求见时,皇后也没有拒绝。 恭王在万寿节后便离开了京都。 对于皇上要留下他子女一事,恭王没有过多置喙,只向皇上皇后道谢:“吾常年征战沙场、公务繁忙,对子女疏于教导,能将他们留在京都,由皇后娘娘亲自指教,吾感激不尽。” “还望皇后娘娘不要念在他们年幼而对他们太过纵容,若犯下错误,该打便打,该罚便罚。” 恭王如此懂事,皇上便笑道:“那便让和淑在皇后膝下聆听教诲,过两年及笄之后。” 皇上拍了拍恭王的肩膀,“朕与你便成为了儿女亲家。” 恭王连忙跪地磕头,“皇上抬举吾了。” 虽然皇上软禁了恭王的子女,但皇上还要恭王替他镇守西南,在没有做足万全准备时,他没必要对有功之臣太过苛刻。 恭王的子女只要不离开京都,在京都里随意玩乐是允许的。 陆珈谣的兄长这些时日便和京都的纨绔们玩在了一起,斗鸡赌博,宿醉青楼。 皇后心里对这个太子妃万般不满意,但只能忍下怒意,笑着接受了陆珈谣时时来凤栖宫叨扰。 陆珈谣笑着对司湛和江神聆说:“这么严肃干什么,一看到我,你们两个便沉着一张脸,好像我得罪过你们似的。” 她可真是健忘,江神聆看着她,面无表情。 刘嬷嬷在殿门口招呼道:“皇后娘娘问,郡主、王爷和王妃候在院里干什么呢,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进殿里来喝茶吧。” 江神聆看到陆珈谣便想到司洸,面色更不好了。 陆珈谣往江神聆身边走来,想亲切地挽住江神聆的胳膊,“过往是我误会你了,以后我们可是妯娌,用得着这样怒目而视吗?” 司湛看江神聆冷着脸,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凑上来的陆珈谣,“郡主止步。” 又对江神聆说:“我去给母后说一声,我们回府用午膳。” 江神聆摇了摇头,她今生与陆珈谣的龃龉只是一点小事。 她答应了皇后娘娘一起用午膳,若因为她不想和和淑郡主待在一起,就带着司湛离去,那她也显得太不懂事了。 司湛是随性惯了,可她才成婚第一天,没必要因此得罪皇后娘娘。 她拉着司湛往殿中走,但想到若是她冷待陆珈谣,以陆珈谣那认为全天下的人都喜欢司洸的性子,说不定会误会她对司洸还心存执念。 于是江神聆也挤出一抹微笑,由着陆珈谣亲切凑到她旁边,她说:“郡主,婚服、嫁妆可都备好了?” “说这些做什么,还早呢,我还没有及笄,不着急的。”陆珈谣笑逐颜开,嘴上说着不急,还是愉悦地透露道,“我已经命人在挑选绣娘了,我打算照着前朝端惠皇后做太子妃时的喜服做一套。” 江神聆浅笑敷衍:“好啊,那必然适合你。” 三人落座,宫女端上茶水、糕点果子。 “你也觉得适合我吗?”陆珈谣眼中亮出光彩,吃着果子对皇后说,“上次皇后娘娘还说端惠皇后个子太高,她的喜服我做一套不合适,服上的绣品太多,我个子矮,衣裳展不开,曳地太长。皇后娘娘您听听,瑾王妃说适合我呢。” 江神聆这才想起来,传闻中端惠皇后个子甚高。 陆珈谣如今个子比江神聆还矮上两分。 江神聆与皇后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些许歉意,皇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以示无妨。 “我准备了一份厚礼,送给你们,恭贺你们成婚之喜。”陆珈谣命人将贺礼抬上来。 等了一会儿,两个内侍将一座红珊瑚雕七仙女大摆件抬了上来。 红珊瑚颜色纯正,被雕成七位飞天相连的仙女,仙女们拿着琵琶、抱着琴,在云间翻飞。珊瑚的干雕刻成仙女的身体,枝雕成仙女的披帛。 珊瑚上大下小,底座上还伸出来四根雕花柱子将它立起。 江神聆微讶,与司湛对视一眼,都不想收,她说:“太贵重了,郡主。” “诶,你不用与我客气。这是南边的巡抚收的底下人的好处,那巡抚又托人千里迢迢地运到西南送给我父亲,我喜欢,我父亲便送给我了。” 官官相护,私相授受,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讲了出来。 江神聆看向皇后,只见皇后半垂眼眸,浑然无语。 司湛:“母后,这么好的红珊瑚摆件,父皇可能都不曾多见,孩儿受之有愧,就把它留在凤栖宫吧。” 瑾王不接受她的贺礼,陆珈谣霎时站起来,指着红珊瑚说,“王爷可是不满意?” “王爷说的在理。”江神聆笑道,“郡主,这红珊瑚太过珍贵,你送给我们,我们瑾王府破旧,摆着也是浪费了。若把它摆在凤栖宫,皇上来看望皇后娘娘时,看到此物,又从皇后娘娘口中得知是你所送,皇上定能想起你父亲的好处。” 陆珈谣听后觉得在理,“那我便赠送给皇后娘娘吧。” 她对江神聆回以一笑,“我来京都仓促,很多宝物都放在西南的永康城没有带来。待太子殿下回来,我再和他商议一下,送别的祝贺你们。” 江神聆轻“嗯”回应。 陆珈谣露出一分羞怯,她起身从江神聆对面坐到江神聆身旁。 她滔滔不绝地说起太子殿下,口中全是赞美之词。 江神聆闻到她身上浓郁的熏香,起身说去解手,借故出去透透气。 陆珈谣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司湛看向江神聆,江神聆无奈道:“我去去就回。” 宫女打起毡子,陆珈谣跟着江神聆出了正殿。 陆珈谣眼中带着笑意,捉着裙子跟着越走越快的江神聆:“等我成亲的时候,你愿意来帮我行结发礼吗。我听说是慧敏长公主帮你和王爷执礼,可她寡居,我觉得不吉利。” 江神聆脚步停下,蹙眉盯向陆珈谣,她才成亲一日,陆珈谣就说她的执礼人不吉利,可她看陆珈谣态度明朗,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莫与她生气,江神聆前生就已经知晓,陆珈谣美丽但愚蠢,为了一个傻子不值得气到自己。 江神聆深吸一口气,“可我年岁太轻,做执礼人并不合适。” “你合适。”陆珈谣亲昵地伸手来拉江神聆的手。 江神聆伸手摸了摸发上的簪子,躲过她的手。 “都说你和瑾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皇亲国戚里,那些个老的贵妇们,谁家没有些腌臜事。而且,她们的身份也不配给我和太子殿下执礼。我想你和瑾王定能伉俪情深,所以我最钟意的执礼人是你。” 江神聆想到司洸,以后看到他,她恨不得绕行,怎可能去帮他执礼。 她刻意地不去想司洸回来后的事,以免心烦,可陆珈谣在她面前炫宝似的频繁提起司洸。 江神聆难免烦了,“我年岁太轻了,到时候你让皇后娘娘帮你吧,或者你自己剪也行。” 陆珈谣看她这幅态度,杏眼瞪圆,“你是不是不愿意看见我嫁给太子殿下?” “不是的。”江神聆越看陆珈谣越烦,前生她趾高气扬,现在又扮演起友好的妯娌戏码,“过两年我和瑾王会去云游四海,等你成婚之时,我们都不一定在何处,如何帮你执礼。” “云游四海。”陆珈谣重复道,“太子成婚你们都不回来吗?” “嗯。” 陆珈谣失落,“好吧,那我再想想别的人。” 用完午膳,江神聆对皇后娘娘说自己身体不适,司湛也道:“母后,昨日闹了一整天,疲乏了,想先回去休息。” 皇后娘娘点头让他们离去。 刚上马车,江神聆闭上双眼靠在司湛肩头。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你们出去时,她难为你了?” “没有。”江神聆道,“和她说话很累,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司湛轻搂她的肩膀,他总觉得江神聆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他,她明媚的桃花眼里偶尔会露出悲伤的情绪。 那些秘密便是她悲伤情绪的根源,他温和问道:“你和她不是今次万寿节上才见面吗,为何会有不好的回忆,难道你之前就认识她?” “啊,你刚才看到了吗,我们说走的时候,皇后娘娘也说她要去午休了,借此想让和淑郡主离去,谁知郡主说,‘我去御花园欣赏群芳,等皇后娘娘醒了再过来与娘娘说话’,那个时候,我偷偷瞧了皇后一眼,皇后娘娘惯常的微笑都僵硬了一瞬。” “哈哈。”江神聆自顾自地笑起来,她看司湛还是平静看着她,等待她说出缘由。 她往他怀里靠拢,伸手环住他的腰,轻轻挠着他背脊,“今天什么时候试呢?” 司湛神色一凝,隔着衣料,后腰被她挠得又酥又痒,他抬手止住她的动作。 “你还没有告诉我。”司湛道,“我们已经成婚了,你若有什么心事,为何不能告诉我。” “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可我见你时常因此而痛苦。” “我想知道根源。” 但江神聆就是不说,而且在他怀里乱动起来。 他见她如此,半晌才道:“晚间吧。” 江神聆仰起头,眨巴着眼睛,手轻柔地抚上他的面颊,想把那个话题完全跳过去:“那现在想试呢。” 他喉结在她的指下滑动,司湛沉声道:“不可以。” “又道貌岸然起来了,昨夜明明不是这样的。” 江神聆斜躺在他怀中,伸手故意拉了一下自己的圆领,领口敞开,露出美人骨上点点暧昧的红痕。 司湛再次移开视线,“昨夜醉酒失态了。” “是么。”江神聆坐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逼着他看向自己,红唇轻撅,故作疑惑地蹙眉,“那以后不喝酒,就不会再失态了吧。” 司湛轻叹了一声,手掌从她腰.肢一路攀到她的玉颈,慢条斯理地含住她那撅着的红唇,“也会失态。” 31一更+二更 王爷困了吗 初冬寒风冷冽, 但街市上依旧热闹非凡。 长街上,酒楼喧闹,小贩挑着器物沿街叫卖,三五稚童追逐嬉戏, 人声嘈杂。 马车缓缓行在街上, 避免撞到行人。 马车里烧着红罗炭, 桌上的半盏茶水随着车的行径而轻轻晃荡。 听着杂乱的人声,或高或低的笑语, 江神聆闭着双眸, 唇上的滚烫蔓延开去,她的眼睑、脖子、耳根都沸腾起来,毛孔随着温湿的触感慢慢地颤.栗。 车里温热氤氲, 司湛的手却还是冰凉的, 他的手掌压着她的后颈,迫使她不断向他靠拢。 在冰凉的指腹刺激下, 江神聆手指蜷缩, 紧紧抓着司湛的后领。 她被吻得晕眩,抬起头往后扬,浅浅地喘了一口气, 下唇上残留着透明的津.液。 还来不及清醒,又被他含住了唇瓣,温软碾磨,她轻柔地“呜”了一声。 车外坐着的念南与车夫、护卫闲聊着, 她听到小姐不适的声音,转头望着紧闭的车门,轻声问道:“王妃,您可安好?” 江神聆听到念南的询问, 轻拧柳眉,在唇.齿交.缠间低声喃喃道:“错了,我错了,回去——回去再试吧,太,太羞人了。” 风声猎猎,念南没有听到车厢里的回答,她想起今晨小姐起床时困倦不已,许是在马车上睡着了,梦呓之声。 她又继续与车夫讲起去岁冬至时江府的趣事。 快到瑾王府了,再行事下去,难免被仆从看出端倪。 江神聆推他,又一下咬住他的胡搅蛮缠的唇。 司湛“嗯”了一声,拢了拢她的衣裙,手捏在温软的起伏间久了,掌心也逐渐有了温度。 他眼下的绯色遮挡了昨夜留下的淡淡乌青。 江神聆从他腿上缓缓下来,看他眼底暗色难平,她的手又体贴地不安分起来。 司湛怔住,面色更红,立刻捏着她的手腕制止,“不要!不要这样!” “我抱抱你就好了。” 他将她抱在怀中,头搭在她的颈窝,激烈而短促地呼吸着。 江神聆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隔着衣料,胸口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 他的气息弥漫在她的颈窝、耳畔,温润潮湿,她绷紧了唇,唇边难免溢出一声柔息。 到了瑾王府,马车停下。 司湛先一步下了马车,站在马车边上,伸手来接她。 天色昏灰,北风肆掠,风中带着刮面的寒冽。 江神聆弯腰站在马车上,低头看司湛,他神色自若,面上泛起的浅红尽数消散。 他穿着天水碧的华袍,身量颀长,抬手露出半截冷白色纤细手骨,仿若无事发生般望着她。 江神聆踩着马凳从车上下来,司湛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瑾王府。 一路踏过回廊,直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才到申时,暗色席卷苍穹,积云灰蓝。 江神聆斜眼看他,他步履从容,面色平静。 两人走到长廊尽头,抬眼便是后院的厢房,他眉眼间难掩淡淡亮色。 江神聆不禁暗暗好笑,又对隐隐到来的事情感到期待和忐忑。 她心里激动,嘴上便不得闲,故意问道:“王爷困了吗?” 司湛一路都牵着江神聆,她的指腹在大袖遮掩下,不断在他掌心摩挲。 身后跟着侍从和婢女,司湛佯装正色,反捏了捏她的手,她又问道:“王爷方才在马车上,可有所心得。” 司湛不着痕迹地抿了一下唇上残留的温热,脚步稍顿,又往前行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又轻诵道:“洵美且都,德音不忘。” “王爷在说什么?”江神聆侧头笑盈盈地看他,他念的是《诗经》中一篇赞扬同车女子容貌姣好、声音好听的诗篇,“我问的是王爷看经卷的心得。” “喔。”司湛浅应一声,握着她软弱无骨的手,“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进了后院,江神聆看他如此,面颊上笑出两个梨涡。 她又在房前故意停下脚步,拖着他的手不往里走,“昨日我让念南在院中栽种了几株芍药,我去看看她给花浇水了没,天气冷了,我怕养不活呢。” 司湛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房中,回头盯着她泛起暖粉的面庞,声音喑哑道:“晚些再去。” 江神聆吐了吐舌,“不嘛,我就要现在去。” 司湛放开她的手,她正要转身,他两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打横抱起来。 她的橘色裙摆像是金鱼的尾巴曳地而起,江神聆连忙搂住他的脖子,她从他的肩头看到跟着他们进院子的婢女们纷纷转身避开视线。 她调笑了他半天,最后自己面红耳赤:“你,看着……” 她咬了咬唇,“倒还挺有力气。” “小时候孱弱,后来跟着云外寺中的武僧学了一些剑术,身体才大好了。” 司湛把江神聆轻轻地放在床上,他自己起身往外走。 江神聆半撑起身子,“你去哪里?” “我逗你的,你生我气了?” 司湛浅笑起来,“我关门。” 婢女侍从们都避去了院外,他关上门,回头笑着看了她一眼。 她被他的笑眼气到,闹到最后,好像是她急色了。 司湛走回床边,熟稔地吻了吻她,但没有伸手解她短袄的盘扣,“下雪了。” 他关门时看到浮在云端的积雪终于落下,雪花纷纷洒洒降落庭院,“我让人进来,在暖炉里多填些炭火。” “下雪了?”江神聆脸上淡淡的柔媚渐渐消散。 那就是今日了。 她看着起身去吩咐侍从的司湛,“王爷,我们进宫一趟吧。” 江神聆起身坐在床边,正色道:“我们能顺利成婚,太后相助了许多。今日进宫没有去慈宁宫向太后问安,我心有愧意。” “你忘了吗?”司湛走到门口对侍从吩咐了两句,又对她说,“今日进宫时,母后说了,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不想见客。让我们改日再去看望太后。” “可是,我想进宫去看望太后。” 方才在宫里她不提,如今到了床榻上她突然这样说,司湛以为她还在玩笑,他走到床边坐下,等婢女进来加炭火。 他侧头看向她,温柔唤道:“神聆,别拿太后的事来玩笑。” 司湛发现她不是在玩笑,她神色有些着急,攥着他的衣袖再次道:“我们进宫去看望太后吧,快些去,现在就去。王爷之前与我说,你小时候身子不好,太后时常来看你,对你多加关爱。如今她病着,我们成亲了,不去向她磕头请安,我心里不踏实。” 江神聆眉头轻蹙,眼睛也急得红了起来,摇着他的手臂,“好不好,求你了。” 司湛看她如此急切,猜到她心中有事,便应了下来。 他起身时问:“有朝一日,你可以告诉我,你因何而悲伤吗。” 江神聆先一步走到门口,“我没有悲伤。” 她听着后面的人站在不动,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又回头娇气地跺脚,“情动之时对我爱不释手,唤我‘聆儿’‘夫人’什么的,现在情急了,我说什么你都不愿意,你还要猜疑我,真是气人呢!” 司湛见她如何都不愿意说,他拿她无可奈何,走过来揉了揉她的头顶,帮她把狐裘系上。 *** 慈宁宫。 殿中淡淡的暖光照在明瓦上,明瓦薄而明,露出似珍珠般温煦的光彩。 瑾王夫妇到时,天已经全黑了,初雪朦胧,雪花慢悠悠地散在天空,其间夹杂零星的细小冰粒,不慎砸在脖子里便冷得厉害。 司湛急着求见太后,若是旁人,太后身边伺候的颜嬷嬷必会直接拒绝。 但见是司湛求见,他之前常住慈宁宫偏殿侍疾,颜嬷嬷对瑾王很有善意,便进殿中通传,太后允准瑾王进殿。 进了殿后,江神聆取下狐裘、袖筒,把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宫女,跪下向太后行礼。 殿中有经久不散的沉闷药香,博古架上的金玉摆件似乎都沾染上了药气,透着干黄的色泽。 前生江神聆频繁出入凤栖宫讨好皇后时,太后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太后很少出席宫中的宴会,江神聆总共只见过太后一两回,她行完礼后,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已过古稀之年,久居病榻,白发随意地挽在一旁,眼中流露出浑浊的光泽,“免礼。” 颜嬷嬷看向司湛,“王爷怎么这么晚过来,太后刚服下汤药,准备就寝了。” 司湛对太后道:“孙儿想祖母了。” 太后招呼他到近前,“看你把孙媳妇折腾的,她大半夜冒着雪跟你过来,晚膳都还没有用吧?” “是。”司湛把江神聆也叫过来,一起坐在太后榻前,“饿着肚子,等祖母赏顿吃食。” 太后难得地大笑起来,“哪有你这样做丈夫的,把媳妇带到祖母家中讨吃食。” 司湛浅浅笑了一下。 江神聆不好意思地说:“太后娘娘,是我想见您一面,答谢您的相助。” “看看,媳妇还帮你解释。”太后对颜嬷嬷吩咐,让小厨房做几道可口的菜肴送来。 太后想到湛儿新婚便来看望自己,心里感动,便留他们在一旁饮食,她在榻上看着孙子和孙媳妇,好与他们多说几句话。 不时,膳食端来,江神聆和司湛坐在床边的小几上用食。 江神聆记得前世的今夜太后便与世长辞。 当时宫中太医说,太后久病不愈,在初雪之夜熬不住寒冷,撒手人寰。 江神聆晚膳时一直在偷偷打量太后,她发现太后精神尚可。 虽然太后说几句话便会咳嗽几声,脸上满是病弱的憔悴,却也不像是病入膏肓之际。 难道是她记错了太后仙逝的日子吗? 她只记得那时候她已经嫁进东宫,洞房花烛夜后司洸就代替圣上亲征叛军。 她日夜在东宫担心司洸,偶尔进凤栖宫给皇后问安。 太后到底是不是今夜去世的,她如今也不敢肯定了。 她今天急着催司湛来,就是怕司湛没有见到太后最后一面,以他的性子,若是知道太后病重即将离世之时,他还在床笫间和她行周公之礼,日后心里定会自悔不已。 她不想他难过后悔。 太后看着孙子与孙媳妇,心情愉悦,甚至难得地也用了一碗南瓜小米粥。 颜嬷嬷看太后能喝下一碗粥,眼角笑出深深的皱纹,“瑾王妃,日后多来看望太后吧,太后喜欢你。” 江神聆应下。 晚膳后,宫人端走餐盘,又端上六安瓜片给瑾王、瑾王妃消食。 太后命颜嬷嬷拿出一对珍藏的点翠金步摇给江神聆,江神聆笑着接过,再次答谢太后。 司湛看太后困乏了,正欲开口离去,江神聆看了他一眼,抢先开口道:“太后娘娘,雪天路滑,回瑾王府还要半个时辰,我不想走了。” 司湛看向江神聆,眸中浮起一点惊讶。 颜嬷嬷说:“瑾王之前便住在偏殿,那儿王爷用过的器物都是现成的,王爷、王妃留下过夜吧,明早陪太后娘娘用完早膳再走,你们在,太后心情好,才能稍微多用一些。” 司湛虽不知道江神聆为何如此,但点头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外面风大容易受凉,祖母留我们住一夜吧。” 太后慈爱地看着江神聆,“孙媳妇有孝心,湛儿有福气。” 江神聆行礼告退,宫女打开宫门,寒风扑进来,颜嬷嬷立刻道:“快将门关上。” 走在殿门外,宫女打上油纸伞送他们去偏殿休息,江神聆停下脚步问宫女:“太后要歇息了吗?” 宫女答:“是。” “殿中只留颜嬷嬷一人?” “是。”宫女说,“太后只愿颜嬷嬷一人在旁伺候。我和翡翠留在殿外,若太后有事,颜嬷嬷会来叫我们。” “好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在外候着也实在辛苦。”江神聆挤到司湛身旁,捏了捏他尚且温热的手,“快走,风好大。” 到了偏殿,宫女们点燃宫灯,铺好床褥,又打了热水过来让王爷、王妃洗漱。 江神聆换好寝衣躺下后,看司湛还站在屏风旁看屏风上的画,她问道:“怎么不过来,你不困么。” 司湛背对着她,半晌才问:“你来慈宁宫,是为了在慈宁宫过夜吗。” “在哪里过夜有何不同,不都是你我一起吗。”江神聆掀开被子站起来,踩着布鞋走到他身后,伸出胳膊从后抱着他,脸贴在他的背脊上,“睡了好不好,我有些困了。” 她去了发髻,青丝垂在身后,只穿着柔软的中衣挨着他。 司湛没有脱去外袍,只将披风取下。 江神聆眼皮轻跳,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夜里就颜嬷嬷一人伺候太后,我有些不放心。” 司湛向她解释:“早前,父皇夺皇位之时,太后是先帝爷宫中的丽妃。先帝爷的皇后在夜里派人绑架了太后,为了逼父皇投降,百般折磨太后。太后因此受了很多苦楚,心里留下了阴影。晚间睡觉时,太后只许颜嬷嬷一人待在房中,若有旁人在,太后便睡不踏实。 ” “原来如此。”江神聆道,“可我看颜嬷嬷年事已高,约有六十岁了吧?” “颜嬷嬷伺候太后四十余年,我记得她六十有二了。” “那这样说来,颜嬷嬷也是辛苦,这番年岁了,夜里还要一直守夜。” 司湛:“所以太后许她睡在梢间,有事才会叫她起来。” “我们,我们去看看太后吧!”江神聆心跳蓦地加快,她想起来了,前世她在跟随皇后祭奠太后时,曾听太医向皇后回禀,说太后子时前便已病逝。 如今大约……大约还有两刻就到子时了。 “现在?”司湛回头,更是惊讶地看着她。 江神聆抓起一旁的衣裳披在身上,来不及系好扣子,着急地拉着他,“快点,快去看看。” 她打开门,风雪吹进来,烛火摇曳不止。 昏黄的烛光落在司湛脸上,他神色难定,但还是打着伞跟随江神聆往太后所住的东暖阁走去。 到了阁前,两个宫女正在打盹,她们被王爷和王妃的脚步惊醒,问:“王爷,王妃,怎么这时候过来?太后已经睡下了。” 江神聆没有答话,一把推开了大门。 殿门刚一打开,众人便听到太后极度痛苦的低声呜咽,那声音似有什么卡住了她的脖子,她说不出话,“呕、诶”地低鸣着。 司湛连忙冲进殿中,他推开次间的槅门,跑到太后榻前,他扶太后的肩膀,但太后无力地垂着脖子后仰。 司湛把太后扶坐起来,重重地拍着太后的背。 两个宫女也快步赶过去,一人帮太后揉胸,令一人伸出手指扣太后的喉咙。 太后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终于将卡住了呼吸的浓痰吐了出来。 随即又吐出了一些饭菜和汤药。 吐后太后慢慢喘息,虽虚弱不已,但逐渐恢复了几分神智。 翡翠端上热水帮太后清理口鼻,另一位叫玉珠的宫女跑出暖阁,让内侍立刻去传太医。 太后靠在司湛怀中,司湛焦急地唤道:“祖母,祖母?” 不时太后才轻“嗯”了一声。 江神聆站在一旁,听到轻微的呼噜声,这边闹得这么大动静,梢间的颜嬷嬷还在安睡。 但也怪不得颜嬷嬷,六十余岁的人了,放在寻常人家早是儿孙环绕的年岁,她却日夜伺候着太后,冬夜寒凉,难免嗜睡不醒。 玉珠吩咐完内侍,沾着满头雨雪跑回殿中,她走到梢间唤道,“颜嬷嬷,太后被痰呛着,险些噎住,你还在睡呢。” 颜嬷嬷这才惊醒过来,来不及披着衣裳就跑到太后榻前,她老泪纵横,连连跪着磕头。 太后对她摇了摇手,说不出话。 之后太医来了,替太后把脉、煎药,此事惊动了后宫诸人,皇上、皇后和妃嫔们也连夜冒雪过来看望太后。 一直闹到后半夜,殿中站满了来看望太后的后宫妃嫔们。 江神聆看人太多,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她只穿着衣裳,没戴披风也没有伞,如此回到偏殿,必会全身湿透。 来时的伞呢?江神聆回头在殿中找寻,司湛走了出来。 司湛看了她半晌,轻轻地抱住她。 她今天做这一切的缘由,不言而喻。 “你早已知晓。” “你不想让我追悔莫及。” 宫灯落在身上,江神聆打着哈欠,“太困了,伞呢,我想回去睡觉。” 司湛从柱子后面拿起油纸伞递给她。 “你守着太后吧,我回去偷会儿懒,明早再来。”江神聆接过伞柄,他却抓着伞不放。 “你能预知未来吗。”司湛眸中流出几分落寞,“是因为未来让你悲痛吗。” 江神聆凑上前去抱他,他却躲过,侧头不看她。 她拉住他的衣袖,风吹得她浑身发抖,“好冷,我们回偏殿说吧。” *** 回到营帐中后,司洸召集部将商讨计划,打算近日便将德有城拿下。 他一夜未睡,又商讨作战计划直到午后。 营帐外雨雪纷飞。 其间,随行的军医来问了几次,司洸这才一边商讨,一边让随行的军医替他疗伤。 箭尖从琵琶骨旁划过,没有伤到骨头,但血肉伤痕甚重,军医替太子清理伤口、擦拭伤药,绑上布带。 军医心道,殿下任由箭尖在肉中肆意,依旧纵马杀敌,真是身先士卒。 商讨完计划,司洸对肖佑说:“备水沐浴。” 军医劝道:“殿下,才敷了药,让侍从替您擦拭便是,莫要沾水啊。” 军医又端上汤药让司洸服下,“殿下伤势不轻,晚间可能会发热,下官会候在帐中,殿下若是有不适之处……” “没有,退下。”司洸喝完汤药,身上已经热了起来。 肖佑和侍从端来热水,司洸沐浴之后,头脑昏沉地躺在榻上。 晕眩,疼痛,闷热,彻夜未眠,他以为自己会很快睡去,但郁火于心,不断昏昏沉沉醒来。 他摸到了一丝冰凉的触感,那是他临行前丢在榻上的江神聆给他绣的帕子。 丝绸冰凉,司洸捏到那个针线细密的“聆”字,他拳头攥紧,手臂震颤。 朦朦胧胧间,他看到那对龙凤花烛。 江神聆坐在洒满喜果的红被子上,她微微颔首,他懒得看她装样,抬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她身上发抖,红唇莞尔一笑,轻唤道:“殿下。” 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 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 司洸回忆着那时的触感,浑身更是燥热,在梦中呓语不断。 但梦到尽头,他却看到婉转承欢的江神聆站起来,她穿上衣裙,整顿衣衫,施施然改嫁他人。 猛然惊醒。 司洸心跳得极快,他愤火滔天,更难耐的是察觉到某处的温湿。 他将手中已捏得汗湿的帕子丢进一旁的火盆中,愤愤地盯着被火舌吞噬的锦帕。 32一更+二更(捉虫) 夜深, 雪越下越大,慈宁宫外的树在风雪中发出簌簌声响。 司湛打着油纸伞,江神聆躲在他的披风里, 躬着身子低着头, 一路往偏殿走去。 江神聆一直垂着眼皮看脚底下的路, 雪花飘在地上, 还未堆积成型,只剩湿冷的雪水堆在地砖上。 绣花鞋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脚底的寒气直往小腿上窜,很快浑身都冷透了。 她想,要如何与王爷说呢。 其他都可以借做梦解释,唯有一桩她不想说, 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经嫁给了司洸,曾经是他的嫂子。 以江神聆对司洸的了解,他对两个弟弟——瑾王和瑞王都很优待。 前生王爷死后,司洸曾写了千字悼词悼念他。司洸每每提起他都露出悲色。 成国公府的嫡女在宴上献艺, 弹了一曲《梅花引》, 她觉得成国公府的嫡小姐技艺出众,司洸却冷着脸直言, 不及瑾王分毫。 所以最初江神聆找上王爷,也是想着,她就算答应了司洸万寿节献贺礼,事后反悔,司洸看在她嫁给了瑾王,成为了他弟媳的份上,他优待弟弟,便也会放过她。 她这些时日, 发现瑞王每次见到司洸都叫他“洸哥哥”,而王爷却尊敬地叫他“殿下”。 司洸和司湛两人可谓是兄友弟恭。 她要是告诉王爷,她前生曾经嫁给司洸多年,那王爷想到她今生百般撩拨他的所为,会觉得心里膈应吧? 她与王爷相处时,总是她主动为多,若是不让他知道她曾经嫁为人妇,那她的这些不够端庄自持的举动,还可以说是在话本里学到的。 若是王爷知道了她的前世,难免会想,你曾经是我的嫂嫂,你和我兄长什么都做过了,你用在他那里学到的经验,来对付我么? 她和王爷才成婚,彼此都还不够了解,若是让王爷留下了这种印象,那往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江神聆咬着下唇,脑内轰鸣,曾经和司洸做过的那些羞耻的事情竟然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马车上的。 书房里的。 避暑山庄的后山树下。 温泉里。 艳色的鸳鸯肚兜、铃铛、薄纱的…… 天呐。 风雪之夜,江神聆羞耻得脸快熟了,她攥着司湛的披风,连忙甩着脑袋把那些浮现脑海的污秽驱离出去。 总之,这件事不能说,其他的事情可以交代一二。 到了偏殿,司湛推开门,房中炭火温暖,迎面来的温热犹如暖春。 江神聆冰冷的面颊被殿中的微暖一熏,浮起层层酥痒的鸡皮疙瘩。 她坐在暖榻上,正要弯腰脱去湿透的鞋袜,司湛放下伞,先一步蹲在她面前。 “我帮你吧。”司湛蹲在脚踏旁边,捏着湿透的杏黄色蜀锦绣花鞋,他的手指触碰到她冰冷的脚踝,那触感,便知她连骨头缝里都是寒的,“我去打盆热水来。” “不用了,我在房间里待一会儿就暖和了。你别去了,你衣裳都湿了,快换下吧。” 江神聆看他右边大半边衣裳的颜色深于左边,方才她一直靠在他左边的怀里,他把伞都遮在了她的身上, 他半边身子都湿着,不知道多冷呢。 司湛还是出去了,不时端着铜盆进来。 他蹲下,帮她脱去鞋袜,他的手心也是冷的,但比她的脚底要好上一些,他抬手托着她的脚放在铜盆里。 盆里的水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浮起来,萦绕在司湛低下的面颊上。 他身上湿寒,樱色的薄唇颜色更淡,看着像是昏粉中带着浅透的白。 江神聆的双足浸泡在水里,水瞒过了脚踝。圆润的脚指头舒适地翘起来。 司湛托着她的脚,热水漫在他的掌心,他心口跳得慌乱,手中是盈润冰凉的触感,她的裤裙往上掀起,露出半截纤细的小腿。 他慢慢收回手,指尖从她脚底滑过,江神聆脚背霎时绷直,脚趾又慢慢蜷缩,一股钻心的痒意直攀上脊骨。 司湛盯着她逐渐红润起来的脚背愣了一会儿神,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脸上却燥热了起来,江神聆抬手指向架子,“你,你快去把衣裳换掉。” “好。”司湛起身走向晾着干净衣裳的木架,背着她说,“神聆,你说到了偏殿,便会告诉我缘由。” “哎。”江神聆叹了一声。 “我会做一些怪梦,梦里能看到一些将来的事情,光怪陆离的片段。我曾经在梦里见过,初雪落下的这夜太后仙逝,所以今天才急切地叫你来慈宁宫。” “我之前是想,我们才认识不久,我对你说做梦会成真啊什么的,实在有些诡异,我怕你会误会我是那种不着调的人。” 司湛脱下湿掉的衣裳,他出去打水时,头发也湿透了,他拆下玉冠,拿起一旁的干净布料擦拭青丝。 江神聆看他脱下衣裳,露出紧实的脊背。 他乌黑湿润的发垂在窄腰上,下半身穿着雪色绸质的裤。 宫灯的亮光从斜上方落在司湛的身上,他面前的座屏画着月夜中的云海青山。 他站在那里擦拭发梢,恍如梦寐中座屏里的云间雪化作了精怪,专来迷惑她。 江神聆眼眶发烫,移开目光,“你有在听吗?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之前也给我母亲说过我梦里能看到未来的事,我母亲便不信,觉得我在骗人。” “我有在听。”司湛回头看向她,“渡厄大师亦说你有佛缘,我读志怪杂谈,杂谈中也记载过一些奇闻,传闻中有人能看到将来,能回到过去。” “你快把衣裳穿上罢,你不冷吗?”江神聆瞥了他一眼,又再次移开目光。 “我不会觉得你奇怪。”司湛披上一件连云纹的中衣,走到暖榻前,坐在她身旁,看着她问,“那上次在杨府,你为何哭泣?是因为你在梦里见到你的亲人都离你而去吗?” “我梦见太子殿下登基后,罢免了外祖父,又将我父亲革职流放。”江神聆瘪嘴,“梦里江家太过凄惨。所以白日里我看到大家还好好的,我想到梦境,失神伤怀。” “他们被罢免、革职时,你在何处?你可有受到伤害?”司湛皱眉,“看着你的亲人遭受磨难,我便什么都没有做吗?” 司湛这样说,江神聆便知他先入为主的带入了梦里她也和他成亲了的事。 江神聆正在庆幸,又听他说,“等等,你来云外寺找我,也是因为梦吗?” “喔,梦里说我们两会成为一对佳偶,所以我才来找你呢。”江神聆把脚从盆里抬起来,踩着铜盆的边缘说,“水冷了,你把帕子给我,我擦脚。” 司湛拿过帕子,坐在脚凳上,把她的腿抬起来放在膝上,用帕子轻柔地擦拭她的脚心、脚背。 他的手指裹着帕子挤进她的脚缝里,她的脚趾止不住地蜷缩,她诶了一声,又说:“痒。” 她想把腿收回来。司湛捏着她的脚心,轻轻揉搓,他侧头看向她,灯火昏黄,他的眸光却很清明。 他对她的说辞有些许怀疑,“我看那日和淑郡主很想和你成为友好的妯娌,之后她和你发生了什么事,令你想到她便不快。” “啊,说到她就来气,你想想她那个臭脾气,她妒忌我比她貌美,嫁的夫君也比她的夫君温和、俊美,嫉妒我们伉俪情深,她发疯给我使绊子。” 江神聆说着,嘟着脸,攥着拳头对着空中娇娇柔柔地挥了两下,“可惜我打不过她,否则我真要给她好看!” 司湛轻轻点头,接受了她的说辞。 他神色略微落寞,“所以,我是眼见着江家大厦将倾,而无能为力吗。” 江神聆收回脚,光脚踩着地毯上,一下弯腰把脸伸在他面前,“你不要多想,梦也不一定都是真的啊,你看我梦见今夜太后会仙逝,可是最后我们也把太后救了回来。” 她轻轻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想什么呢,看着一脸郁色。” “我父亲啊,是自己没事找事,他纠结一批老氏族反对新政,在朝堂上公然和皇上提拔的新权贵们作对,所以才被针对了。” “我父亲现在特别听我的话,我既已知晓他会犯错,我会让他不要妄为的。” “至于我外祖父年事已高,我会劝他在被罢免前主动致仕,他一直很向往温暖的南方,到时让他去南方和小舅一起居住,小舅母家非常富有,又对我外祖父很尊敬。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南方也会过得很开心的。” 司湛看着面前双颊含笑,粉唇饱满丰润的江神聆,“嗯。” 他想神聆之前不告诉他梦中所见之事,恐怕便是怕他忧心。 他听渡厄大师说,大师会梦见一些未来的事,大师四处云游,便是为了救下一些在梦中本会受难死去的人。 若尽人事,许能改变天命。 司湛自认并不是虔诚的信奉佛法,他常去云外寺只是为了图个清静,不想被俗事打扰。 但若俗事偏要打扰,他也想尽力为之。 神聆梦中的自己对她家中的遭遇放任不管,也未免太过无情。 “神聆。”司湛将额头轻贴在她的额上,双眸隔得很近,他看到她眼中明媚的笑意。 江神聆笑着贴了一下他的唇,“我还好奇呢,之前一直没有敢问,既然话已经说开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对我这般好。就因为我那天把你按在山石上吗。” 说完她坐回暖榻上,笑得眉眼弯弯,“啊,江神聆好独特,她竟然冒犯了本王,贪慕本王美色的女子如此多,她是唯一敢压住本王的人。” 司湛起身去一旁的清水里净手,回头用带着水渍的手指捏了一下她的笑脸。 过往他在纸上给她解答看书的疑惑时,见她读书勤奋,书页间夹的纸张写满密密麻麻的读书感悟,他也曾好奇逐渐长大的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听杨阁老讲,江尚书一心要将二女儿嫁进东宫,江神聆学诗词作文,也只是为了日后能与太子有话可聊。 他那时正在为她解答字义的笔停在半空,笔尖的墨水滴下,晕开了未写完的字。 她既然一心为了博太子殿下喜欢,他便克制了心中对她的好奇。 即使宴上远远地见到她,他也移开目光不去看她是何模样。 再后来他便见到在御花园弹琵琶的她,春光明媚,她出落的般般入画,她停了琴声,抱着琵琶急急冲上来向太子殿下倾诉心意。 那时即使他站在一旁,她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连一个余光都没有给他。 但她在赏花宴上却指向了他,那一瞬间他隐忍了多年的想要见她的情绪似海浪般喧嚣,浪潮在他胸口肆掠。 他心砰砰乱跳,拿着茶杯的手也轻轻颤抖着。 但看太子殿下瞬间涌起的怒意,又见他沉默她反而眼含雀跃。 他瞬间就明白了。 心情继而烦闷,情侣间的玩闹,又何须将他牵扯上。 司湛看着江神聆,心口微胀,“最初你来云外寺找我的时候,我很怀疑你。我在云外寺见过江尚书几次,他求神拜佛很功利,从山底到山颠的寺庙他都要拜一遍,所求往往是为名为利。” “我听杨阁老说,你很听父母的话,我看你心事重重,我想,你可能是听了江尚书的安排,想要接近我,有所图谋。” 他抬手将江神聆的耳畔的碎发抚到耳后,“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见过吗?” 他看着她在烛光映照下上扬的唇角,他俯身轻轻吸/吮她柔润的唇瓣。 心口胀满愈发强烈,过往想到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时的滞涩,如今都化为了拥在怀中的幸福。 江神聆含糊道:“什么时候?我小时候?我跟随父亲进宫赴宴吗?” “还是我去杨府的时候,你在府上,你偷偷躲在屏风后看我?” 司湛更用力地拥住她的腰,把她按在怀中汲取芳泽,“不是。” “冬天,我在杨府做客,风寒未愈,你端来一碗冰糖雪梨。” “是我吗,会不会是我姐姐江神缘,她和我长得很像。”江神聆完全记不得这回事,被他一下重重地吮住下唇,她蹙眉,“疼。” 外面人声渐渐散去,扎堆来看望太后的后妃们都被皇后赶出了慈宁宫。 翡翠轻敲殿门,“王爷,瑾王妃,你们睡下了吗?” “太后醒转了,想见你们。” 江神聆推开他,对门口说:“没有睡,我们马上就去。” 她系好衣裙,看司湛坐在暖榻上未动,“我太困了,昨夜就没有睡好,今天到这个时辰了还没有睡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不起来了嘛。” “等我明天睡饱了一定好好想想。” 司湛点头,他想了她多年,她根本不记得他。 *** 进了东暖阁,见皇上皇后还坐在太后榻前,江神聆行礼问安。 玉珠在一旁说:“多亏了王爷和王妃,王妃不顾奴婢们阻拦,执意推开了殿门,这才救了太后。” 皇后招江神聆到近旁,拉着江神聆的手温和道:“不怪本宫一直喜欢你,你是有福气的。” 皇上问:“王妃如何知晓太后病情恶化?” “回禀皇上,太后娘娘晚膳时便一直在咳嗽,我和王爷回了偏殿,担心得睡不着觉,特来看望,意外撞见了太后被痰卡住。” 江神聆又对皇后说:“如何是我有福气,是太后娘娘福泽深厚,得上天保佑,逢凶化吉。” 她嘴甜,又说皇上、皇后福运深厚,以此保佑了太后。 “当赏。”皇上爱听实话。 他半夜急起,困倦地半掀眼皮,“瑾王妃若有所求,尽可直言。” 江神聆看了一眼司湛,笑道:“燕国山河辽阔,是皇上的治理之功,如今国泰民安,四野富饶。我想和王爷去天南地北看看,写一些旅居游记,向世人宣扬圣上的功绩。” 皇上看向司湛,“湛儿,这也是你所想吗?” 司湛看皇上面色不悦,便知这事情触了皇上逆鳞,“和父母一起出游,才是儿臣所愿。” 皇后的笑容里露出些许寒意,对着江神聆轻轻摇了摇头。 江神聆微讶,便也琢磨出不对劲来,连忙说:“王爷昨夜与我提到江南水好鱼肥,若能和皇上皇后一起南巡,那便是他最为幸福之事。但我想皇上政务繁忙,皇后执掌六宫亦不得空,所以今夜我才斗胆求出和王爷出游之事。” 皇上笑了笑,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这两年政务繁忙,过两年得闲了,一起去南边玩吧。” 皇后对江神聆说:“南巡费时费力,皇上为着你们这贪玩的性子,金口一开答应下来,还不快谢恩。” 江神聆跪下谢恩,心里腹诽,这么天大的赏赐最后变为南巡,等于什么也没有得到。 还是自己唐突了,没有想到皇上如此不愿儿子离开京都。 太后声音哑了,慢吞吞地说:“瑾王妃对哀家有救命之恩,将哀家的汤沐邑,赐两百户于瑾王妃。” 江神聆对着太后磕头,这下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她记得早前公主出嫁皇上赐了三百户汤沐邑,她不是皇亲国戚,能得到两百户已是不易。 日后年年有钱收,真好啊。 皇上乏了,关怀了太后两句便离开了。 皇后也困乏地对着太后行礼,又朝江神聆笑了笑,离开了慈宁宫。 江神聆看太后困了,她本也该走了,临走了,她又坐在太后身旁,真诚地说:“太后娘娘,我听王爷说,您若有旁人在身旁便睡不好觉。可是今夜的事,实在危险,您还是得有宫女守在身边才好。” 太后点了点头,缓缓道:“这么多年一直习惯了颜英伺候哀家,早前身子不大好的时候,颜英日夜守在哀家身旁。这几日哀家好些了,便让她去稍间休息,这才发生了意外。” 颜嬷嬷后怕地哭了半宿,肿着眼皮在一旁哀哀道:“都是老奴的过错,这两日看太后有所好转,松懈了下来。” 太后经此一事,也想开了,“日后夜间你就在稍间休息,让翡翠和玉珠在哀家近旁伺候。” 颜嬷嬷感谢太后恩典。 太后拉着司湛的手,她苍黄衰老的手似枯叶抓着白玉,“看你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哀家高兴。” “方才听皇上说,你哥哥在外征战也很顺利,已经将叛军都围在了德有城,很快就能回来了。” 想着孙儿都好,太后满脸笑容的多唠叨了两句,“洸儿虽勇猛,但第一次征战,哀家也日夜悬心着。” “还好天佑大燕,事事顺遂。” 司湛点头,“祖母放心,叛军不过是乱臣贼子,如何能敌得过太子殿下。” 他看向江神聆,她听到太子殿下快回来后,她虽还笑着,笑却只停留在脸皮上,眼中升起些许愁绪。 两人回到偏殿,再用热水擦过脸庞,江神聆和司湛便一同睡下。 她眉头拧着,也不太与他说话。 等睡下后,她捏着被角背对着他。 司湛手搭在她的腰上,她很快就入睡了。 司湛闭眸正要睡着时,她在他怀中突然抖了一下,接着他听到她轻声的、柔软的说,“殿下,不要,不要这样……” 江神聆又轻轻地,嘤咛了两下,她突然转过身抱着他,她的头顶挤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含糊不清地说,“殿下……” 司湛双目瞪圆,胸口酸涩淤积,在黑夜中低头看着她,眉头紧皱:“神聆?” “神聆?” 她没有应答,抱着他沉沉睡去。 司湛的心口,陈年老醋一坛坛打翻,喉间滞涩着一口浊气,吐不出,咽不下。 他拥着她的背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她却又推了推,翻身背对着他。 窗外风雪恶。 *** 翌日太阳升起后,江神聆悠悠醒来,她手往身边搭,却发现司湛早已起身。 被子里只有她一人的温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也不叫她起床。 江神聆梳洗之后,去东暖阁向太后请安,发现司湛正在陪太后用早膳。 江神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发,“我起迟了。” 颜嬷嬷搬开凳子,叫她快来坐下,“王爷说王妃睡得香沉,特意让王妃多睡会儿呢。” 江神聆看向司湛,司湛神色却不像往常,若是往常,她一出现他就会看向她。 司湛埋头喝着银耳汤,江神聆看着他的侧颜,他眼下的乌青好像更甚了。 昨夜还是没有睡好么? 江神聆吃过早膳,和司湛一起拜别太后。 上了马车,她还是感到奇怪。 刚才早膳的时候,她说了一个那么好笑的笑话,太后、颜嬷嬷和宫女们都笑了起来,他闷闷地,也不看她。 “怎么了?”江神聆去抓他的手心,他看着经卷将手收回不让她摸。 看他看得认真,江神聆便不再打扰他。 她本想拿上次那卷来继续看,但她犯困,撑着下巴,盯着蓝缎的马车壁发呆。 半晌,司湛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寒星似的眸子往她脸上瞟去,“你昨晚,做梦了?” 江神聆蹙眉,好像是做梦了吧,记不清了。 “太子殿下快回来了,你有些心绪不宁吗?” “哦,有一些吧。我和他相处不当,想到他要回来,就不大开心。” “那天晚上,”司湛还是按捺不住想问,这件事堆在他心里好些日子了。 她那晚衣裳不整,发髻松散,薄唇红肿,他之前便为此伤情。 自从他与她耳鬓厮磨后,那夜的回忆更压得他难受,他更清晰地知道太子做了什么。 他不是怪她,若是真的有什么,那也是太子的错。 只是,他心口闷闷的,很想知道实情,“太子……” 33一更 江神聆睫毛轻颤了颤, 她伸手去抚耳发,抚完,手又放下来搭在腰腹, 把绣帕上的青红雀鸟绞成一团。 她垂眸盯着手指,睫羽也停了下来,似翕动的蝶静立在花心。 “那夜呃。”她心乱如麻, 起了个话头, 又斟酌着把话停下。 司湛:“若不想说,就不说罢。” 江神聆看向他,司湛的手捏着经卷, 眼中看着高深庄严的经文, 目光在字里行间轻轻移动着, 好似随口一问罢了。 但她知晓,那夜他见到她时, 她的样子狼狈至极。 她母亲一路从门口骂太子骂过照壁,看到他才停住了话头。 虽然他事后再未提及, 也顺利地求来了亲事,但他心里也很介意吧。 江神聆捂着心口,轻柔地“哎”了两声, 眼角快要泌出泪花,“万寿节那夜,我和父母刚一归家, 太子殿下便从门口的阴影里钻出来, 他把我带去护城河边……总之,他自说自话,我想他应是喝醉了。” “因为我在送贺礼一事上诓骗了他,他对我发了一通脾气。” “那夜是有些惊险, 但好在后面他吹了吹护城河的冷风,酒醒了。大概他想到我的家世,想着他若欺辱我,他肯定也会受到重罚,他便送我回来了。” “你知道的,太子殿下一向厌恶我,但他好歹读四书五经,受圣人教化,虽然脾气暴躁,却也不是那种无耻之徒。” 江神聆说着,偷偷打量司湛的反应。 她说话时,马车驶过一段不好走的小道,车身微微晃动着,他保持着低头看经卷的姿势,天水碧的衣袍微微摆动,他稳稳持着经卷,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在听到她说“厌恶我”三个字时,他的睫毛眨了眨,眼底似有很淡的情绪浮起,短短一瞬便消失了。 此刻的司湛,让江神聆回想起她去云外寺找他的那一天,任由她说什么,他亦没什么情绪流露,他的话也珍惜着,舍不得与她说。 可她如何与他说呢,难道要她直言,你兄长将我压在树上又搂又亲? 还是说我答应了他,等他出征归来就和他成亲。 没法说了,只能一哭二闹。 江神聆手撑着脸颊,侧头看向另外一边,咬着下嘴皮,脑海里搜刮了一遍,回忆起几桩伤心事,很快泪水就流了满脸,顺着下巴积攒在手心。 手心盛着咸的泪水,待衣袖也被泪水打湿了,她才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另一只手攥着绣帕小心地往脸上攀,动作很小,好似生怕他发现她在拭泪。 司湛听到细小如蚊蝇般的抽泣,他侧头便看到她在擦拭泪水,“怎么哭了。” 他甩开经卷,伸手去揽她的肩膀,想要她转过头来。 他的手抓着她撑脸的手,察觉到她掌心润湿一片,再看她袖口金线绣成的缠枝莲纹都被泪水浸透了。 他皱眉自责。 江神聆往里坐,背对着他,头靠到马车壁上,脸便贴着冰冷的蓝锻,肩膀轻轻耸动,压抑着哭声,只能听到很细微的、抑制不住的抽泣。 “神聆。”司湛一向平和的语气急切起来,移到她旁边坐下,“我惹你生气了。” “你别再哭了。” “我错了。” 江神聆扭着脖子,侧向一边,仍由他又搂又拉、又哄又道歉,就是不看他,“你怎会惹我生气,是我无用,太子殿下是习武的男子,我不过一个娇生惯养的闺中小姐,他与我为难,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不去怪他,偏要与我置气,你盯着那经卷,快盯出花来了,我说什么你也不看我一眼。” 越说越是委屈,呜咽不已。 司湛搂着她的腰将她面向自己,她又双手捂着脸颊,巴掌大的鹅蛋脸隐藏在细白的手心里,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莹润的下颚。 她哼哼地哭着,司湛拉着她的手腕,逐渐将她的手拉了下来,露出一张哭得粉红的娇颜。 江神聆又起身要往外走,“你若厌弃我了,那我这便归家吧。” “我哪有厌弃你,我也……没有与你置气。”司湛将她拉回来坐下,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逐渐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江神聆即使这样也不看他,把眼睛盯向一旁,桃花浥露的眼里挂着晶莹的、将落未落的泪水。 翘起红唇,娇气可怜。 司湛温凉的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水,“不要再哭了。” 江神聆余光看了他一眼,他睫毛颤动着,棱角分明的下颚紧紧绷着,眼角也透着一星半点的红。 “好吧。”她咬着下唇,“你别再怪我了。” “我没有怪你。”司湛默了片刻,轻声说,“你昨夜梦里在,在叫太子殿下。” 江神聆心口狂乱跳动,幸好面颊已经哭红,再热上来的燥意便不太明显。 她瞳孔震颤,突然想了起来,昨夜在风雪里想到那些事情,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好似回到了前生司洸才出征回来的那段日子,纷杂的床笫间的片段令梦中的她感到唇角干涸,她好像还有伸手四处找水喝。 “你说你能梦见未来,所以我便感到烦心,你梦见未来的你和太子殿下。”司湛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有何瓜葛吗。” 江神聆终于知道他眼下的这点乌青因何而来,她又蹙眉要哭,“我没有梦见什么,不过是一些杂事。若是关于未来的梦,都是清晰明了的。昨夜太后提到太子殿下,我对他已全无好感,若我真对他有什么想法,那便是想他别那么快回来,回来了也不要再和我相见,免得我看到他,心里就不痛快。” “我怀揣着这份不痛快,梦见我以前痴缠他,他对我爱答不理,因而梦里抱怨地骂了他两句。” 她一下扑进司湛的怀中,“王爷,我说了要与你相知相许,你信我,好不好。” 司湛慢慢抬手,扶住在怀中轻泣的娇娥,眉眼间难掩虑色,他说:“好。” *** 回到王府后,司湛说有事,出门了一趟。 江神聆放下床帷,躺在架子床上小憩。 醒来时已是日落黄昏,司湛还没有回来,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心里没个着落,她想起他走的时候,也没有与她过多言语,那时他的眼中揣着心事。 她想,他肯定还在介意她昨夜叫错了人的事。 她轻拍自己脸庞,真是难堪。 屋外堆积的零星薄雪已经融化,黯淡的天穹上又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风比昨日更冷了。 江神聆的腿搭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踢床边的脚踏。 从昨夜到今日,她对着司湛撒了无数的谎,恐怕日后又要再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谎。 她是真的想和司湛好好过日子,可总是有那么多的烦心事,最烦的便是那一想起来便让她郁结于心的司洸。 她怎能在梦中叫他的名字? 她若是王爷,也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也许他晚上回来,还会再问她。 哎,愁绪涌上心头。 江神聆对念南说:“去烧热水,我要沐浴。” 司湛回来时,刚到晚膳的时间。 江神聆坐在桌边,穿着宽大的藕荷色锦袍,青丝挽做单螺,斜插两根垂珠钗。 其余一丝装饰也无,面上未着粉黛,浑身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灯罩上画着牡丹侍女图,花瓶里斜放着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 江神聆看他回来,双眼灿亮,起身给他摆碗筷,“去哪里啦?快用晚膳吧,饭菜才端上来,我怕凉了想让她们拿回去放在蒸笼上,幸好你就回来了。” 司湛看着面前温煦的场景,被风雪浸冷了的面容也缓和了下来,“之前母后交代了一些事情让我去做。午后我去礼部坐了片刻,与礼部尚书喝了两盏茶便回来了。” “哪有才成婚就去任职的道理。”江神聆嗔怪地哼了一声,“皇后娘娘也太不讲理了。” 她起身替他添了一碗热汤,“快暖暖吧,我看你唇色都淡了。” “嗯。”司湛接过瓷碗,吹开面上的浮油,“过些时日,山上的梅花开了,我们去山上小住两日吧。” 江神聆拿着筷子,吃了一块鱼肉,暗叹好味,又夹起鱼肉放他碗里,“好啊,踏雪寻梅,吟诗作画。” “云外寺里皆是僧人,我们一起住在那里不合适。我让侍从买了一个山腰的小院,这几日让他们搬些日用的物什过去,待收拾好了,我们便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江神聆想了想,莞尔一笑,“到时候在雪地红梅间,我弹琵琶,你画一张我的画像,你抚琴,我再画一张你。” 她指着墙上的山水画,“待画成了,裱好,我把墙上的山水壁画取下来,挂上我们两个的雪中寻梅奏琴图。” “嗯。” 晚膳温煦和睦,相谈甚欢。 用过晚膳,江神聆拉着司湛走回卧房,她螓首低垂,手心因紧张而濡起薄汗。 司湛看她步履缓慢,温婉颔首,她手捏着他的手心,比过往更为用力。 一路无话,江神聆晚间沐浴时,在身上涂了香粉,又将衣裳用熏香熏过。 她满怀期待,连冰冷的风雪涌在脸上,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是甜的。 走到厢房,洗漱之后,念南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江神聆将司湛拉到椅子上坐下。 她缓缓脱去藕荷色的外衫,露出里面雪纱的中衣,中衣颜色浅,便将里面浅玫瑰色的海棠彩蝶的肚兜,若隐若现地露了出来。 司湛眼睑霎时发热,紧捏着她跨.坐上来的腰。 江神聆俯身过来,全部的力气都软在他的怀中。 她轻张红唇,粉嫩的舌尖扫过他的薄唇,又抵上他的舌尖,她的唇瓣在他的唇上轻轻厮磨。 司湛吞咽着唇中的芳香,喉结在纤长的脖颈上频频滑动。 他星眸半眯,按捺不住的躁动涌向各处。 她的中衣上只打了一个结,他轻轻一拉,雪纱的衣便解开,从她的肩上滑落。 房中灯火温暖,温和的灯火落在她洁白的肩头,似泛着莹润的珍珠光泽。 馥郁的甜香更甚,她轻轻喘.息着,柔荑勾了勾他的手指,引导着他往温暖的腹地探索。 惯常抚琴的手指,在潮湿的雨季中亦能弹拨出动人的旋律。 湖中涟漪涌动。 江神聆轻柔地喟叹了一声,眼中浮起薄泪,隔着朦胧的泪花,轻柔的吟乐随着他的指尖或高或低。 他在初识器乐的懵懂中,不知轻重的弹奏。 一波又一波的潮涌从江神聆的椎骨上往上涌,她只好把那快意动情地送进唇齿间的碾磨。 似有烟花在脑海中绽放,江神聆的低吟变为尖锐而嘶哑地一声长喘。 暗泉涌动春波,她彻底失去力气,无力地俯在他的肩头,在司湛耳畔柔声呢喃。 司湛眼中的清明彻底破碎,只剩下迫切的渴望。 她的芳香湿润离了纤长手指的拨弄,迎来月中月长的疼痛。 她被举起又被落下,浅玫瑰色的肚兜被扔在白鹤戏云间的地毯上。 双足离开平地,司湛抱着她走到榻上,她乖巧地仰在下,任由他摆布。 声声娇娥轻语隐藏在风雪声中。 到后半夜,江神聆躺在榻上,轻推她身上食髓知味的他。 司湛翻身下来,躺在她身旁喘息,又轻搂过她,把她揽在怀中。 他轻吻她鬓角的薄汗。 她身上黏糊,无力慵懒地抬起手腕,“抱我去沐浴。” 她腰间疼痛,月退间亦是湿泞不堪。 “好。”司湛将她黏在脸颊上,汗涔涔的青丝抚开,再次吻了吻她红肿的唇。 绸缎的床褥上红梅点点,斑驳地四散在各处,衣裙凌乱地堆积在地。 到了浴桶边,司湛将她放下,她双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仿佛踩在云端,使不上劲。 “没力气了,你帮我洗。” “嗯。”司湛扶着她坐进浴桶里。 江神聆拉着浴桶的边缘,香肩上散落点点红痕,她回头,在水汽氤氲中,眨巴着水润的双眸。 “就算我以后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要与我置气好不好。” 她的眼中是波光粼粼的光泽,潜在水中和露出水外的娇.躯都遍布被爱抚后的可怜可爱。 他的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只坚定地说:“好。” 34二更 一个多月后。 清晨, 风雪骤停,雾白的云层压在都城上空。 难得雪停,街上吆喝的人声又沸腾了起来。 京郊的苍青山下, 金明寺香客如云。 司洸将大军留在京都十里开外, 带着两个副将, 勒马停在寺外。 他看着寺中大鼎燃起的繁盛香火,继而想起山巅的云外寺。 他一直很厌恶燕朝过于浓厚的佛教信仰, 从先帝爷开始, 上至皇上, 下至贩夫走卒, 皆信奉于此。 百姓们难得赚些银子, 也全供奉了庙里的和尚。青年不好读书,一心想要出家。 大江南北修满寺庙, 寺中大和尚皆腰缠万贯。 司洸登基后,为了一改风气, 决定推倒云外寺,告诉世人, 他爷爷曾经信奉的, 到他这里已经不管用了。 恰好那时渡厄大师在外云游时圆寂, 当地官员回禀上来,问如何处置,他便想将渡厄大师原地草草安葬了事。 世间反对者众, 其中为此天天和他争执的便有江神聆。 她执意要将渡厄大师的遗骸接回云外寺, 也不许他派人毁坏云外寺,说什么,“世家贵妇们天天来臣妾处哭诉,渡厄大师是多少人的信仰, 皇上便要这样不管不顾地令诸人伤心吗。” 他知道她想要个仁善的美名,也烦心于听她的叨念,便听了她一言,放缓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渡厄大师的遗体带回云外寺以佛教七宝替他安葬。 她又请旨,带了命妇们前去观礼。 为自己博了极好的声望与美名。 司洸想起她穿着朝服那虚假又仁德的笑颜,勒着缰绳的手不由得捏紧,她当皇后之后,戴惯了假面,他再也见不到她初时的明媚娇柔了。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 如今,呵。 她倒是娇柔依旧。 司洸勒马往上山奔去,回头冷冷地扫向两个副将,“在山下等孤。” 他策马随意地在山路上驰骋,心中情绪翻涌难以自抑。 他到了半山腰上,玄青色的大氅在北风中猎猎翻飞。 司洸勒马停下,抬眼看向苍茫一片的雪景,眉眼间也带上了冷凛的风霜。 他看到雪色中有一处苍灰屋檐的小院,那小院在这条山路的下方,隐在层层树海中。 院中走出穿着雪色长袍的男子,那男子头戴玉冠。 隔得遥远,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司洸只觉得那男子的背影有些许眼熟。 半晌又出来一个穿着蜜色锦缎的女子,那女子走得缓慢,从屋里到院门口的几步路都不想走,她拉着那男子的衣裳,要那男子背她。 男子从侍从手里接过青玉色的披风披在她身上,这才弯腰背上她。 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男子背她放在马车前,她才肯下来自己走上两步踏上马车。 隐约的,司洸仿佛能听到那女子埋怨的笑声,她怪他太过折腾,害她走不动路。 司洸收回目光,一看便是新婚夫妇,浓情蜜意,半点舍不得分开。 司洸策马继续往山巅行去,绕过云外寺,再行至后山。 他的眼底落入一片红梅花海,雪向梅花枝上堆,山巅的寒冷更添红梅的美艳。 司洸适时地感到片刻的松快,他拿起挂在骏马上的行囊,掏出里面的一壶烈酒。 他举着酒壶的手心留着未愈的烫伤,每每看到这伤口,他心里的闷气便愈发浓烈。 当他把那帕子丢进火盆后,他竟又发了疯似的伸手将它捞回来。 可惜火焰烧毁了半张帕子,如今帕上的竹叶已经没了,沿着卷曲的余烬边缘,还能看到那个“聆”字。 那时的司洸,看着自己被火烫伤的手攥着帕子不放,心里感到可笑,但最后还是没有将帕子扔掉,他又把它放回了香囊。 而更可笑的还不止这桩。 之后数夜,他每每午夜梦回便是那张娇颜。 她呵气如兰,声声浅嗳,在梦里与他相会,在他身.下扭动着腰肢。 如此不堪的梦境折磨了他一月有余,他终于回到了京都。 边塞苦寒,战场无趣,再加伤病,梦境便不安宁。 如今回来了,大抵是不会在做这样的梦了。 司洸勒马停在山巅,看着弯曲山路上栽种的漫漫红梅,红梅花海如红云晚霞绕在山头,实在美丽,不知道是谁的闲情雅趣。 方才看到的那辆马车,在红梅花海的尽头停下。 这次隔得稍微近些,司洸看清了下马车的人,司湛。 司湛站在马车边,回头伸手去接的人…… 司洸险些想策马上前,但手捏着酒壶,并未动弹。 他看到江神聆躬身站在马车上,她抚开司湛的手,不要他接她,转而一下子轻跃进他怀中。 司湛紧紧地接住她,两人都笑了起来,不知道在说什么,司湛的双手环在她的身后,她便在他的怀中,轻捏粉拳推搡他。 司洸站在高处,江神聆和司湛在低处,他们会沿着盘旋曲折的山路上来。 他便等在这里。 笑闹了好一会儿,司湛终于放开她,江神聆整顿衣裙,又伸手帮司湛将领口的暗扣系好。 四个侍从跟在他们身后,一人抱着琴,一人抱着琵琶,还有两人拿着抬着一张小桌,背上背着竹篓。 司湛拉着江神聆的手,两人的手随着走路轻轻摇动着,十指紧扣,一点不舍得分开。 司湛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江神聆,她也抬起头,眨巴着那双盈盈若水的桃花眼看他。 两人望着彼此,什么都没有说,却嘴角都扬起浅浅笑意,那副你知我知的默契,真是刺眼。 司洸看到司湛穿着雪色的锦缎,衣摆绣着几根斜竹,竹叶随着司湛抬脚轻轻晃动着。 与司洸那舍不得丢的帕子上的竹叶十分相似。 再往上看,司湛腰上系着一块玉佩,那碧色的玉佩在司湛雪色的直裰上格外显眼。 即使看不真切,司洸对它也再熟悉不过,前生在江神聆死后,他佩戴了它数年。 如今它招摇在别处。 司洸的心口像是被火烧着了,炙热、疼痛,以及说不清的胀涩在他喉间喧嚣。 风声渐大,吹得梅林簌簌作响,堆在枝头的雪压断了枝头。 山巅的雪也渐渐落了下来。 许是有细小的雪花落在了江神聆的脖间,她突然缩着脖子,往司湛的怀里钻。 司湛拉开披风,将她裹在其间。 两人停在原地,半晌没有继续往前走。 司湛低头往怀里看,她在他怀中露出半张俏颜。 她突然使坏,伸手去挠他的腰,司湛笑着躬身,转而去捏她的粉颊。 江神聆挣脱着跑开,司洸在风声中听到她的娇笑,“我错啦错了,不要摸我的脸,你的手好凉。” 身后的侍从们见怪不怪,低头等待主子们的玩闹。 司洸捏着酒壶,看司湛几步便追上了江神聆,他一下将她搂在怀中。 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弟弟,笑得那般开怀,过往司湛那双冷淡疏离似乎什么都瞧不上的眼,如今瞧着倒是春风拂面。,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5一更+二更 难免会有身孕吧 后山红梅凌寒傲雪, 香气淡雅。 江神聆挠了司湛的腰便往前跑,才跑了两步便被他从后抱住了。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面对着他缩起脖子,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红唇嘟囔道:“绕过我这次吧,别摸我的脖子, 好痒的,我再也不挠你的腰了。” 司湛抬手将她发顶沾上的落雪抚去, 低眸望着她弯成月牙的眼,“你每日都会说再也不挠, 一日能说五六次。” 江神聆举手发誓, 昂头看天, “我保证这次是真的!” 她在某次床笫间玩闹时发现一挠司湛的侧腰, 他就会忍不住发笑,不断躬身躲闪她的手。 她若是不知道还好, 一知道他有此“死穴”, 她便乐此不疲, 趁他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 沐浴的时候……她的小手就不安分地往他腰间挠去。 看着似白玉雕成的人物,惊鸟般笑着躲避她的轻轻一挠,她便忍不住开怀。 被她挠多了,司湛也机敏了起来, 只要刚一听到她的脚步声靠拢,他就回头盯着她的手,她若还是要玩闹,他就一把将她两只手抓住拉过头顶, 或是他也伸手过来捉弄她。 后来司湛也发现了她的弱点,他只要将手放在她脖子边,他的指尖轻轻一勾,她便半边身子都又痒又麻,缩着脖子又笑又叫地向他求饶。 江神聆眼眸微颤,刚发完誓的手,放下来便往他腰上袭去,司湛一下侧身躲过,她眼见失败,立刻转身就跑。 他盯着她笑着跑开的背影,哼道:“这次不会再放过你了。” 很快江神聆再次被抓到,她的笑声在梅林中荡漾,似轻快的银铃叮铃作响。 她又换了个求饶法,在他怀里扭着身子,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司湛,蹙眉道:“王爷,昨夜你说好一次就好,结果一次又一次,现在我的腿.间还疼着呢,你就不能看在我昨夜辛劳的份上,怜惜我、可怜我,放过我吗。” 司湛回忆昨夜,眼底泛起些许炙热,捏着她腰的手也放缓了力道。 白日里说起这些事,他白皙的耳根浮起一丝薄红,“还疼吗。” 昨夜新月娟娟,梅影横窗瘦。 山间小院的架子床“格叽格叽”不断,伴随软酥酥的娇喃响了半夜。 江神聆想起今早醒来时,脚下虚浮,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很难耐。 腰间酸涩,柔软处还留有滞涩的异物感。 她微微红了脸庞,嗔怪地嘟嘴,“你说呢,哼。” 司湛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他低头看着江神聆,玉冠映衬下,俊美无俦的脸泛起浅红。 娇颜细润如脂,双眸楚楚动人,她似春光中的浓桃艳李,即使在雪地里也不输满山梅香。 轻风吹起她青玉色的披风,暗香袭人。 他似雪水映寒星的双眸里再无一丝冷意,只有缱绻的柔和。 江神聆被他看得红了脸庞,他的目光像是夏日的暖风从海畔吹来,带着一路的芬芳温柔将她席卷。 司湛低下头,唇在她的额头落下轻轻的一吻。 他的薄唇慢慢吻过她的柳眉、笑眼,落在她温凉的面颊,最后停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他细碎的吻轻贴她的唇,一次次贴上,再轻轻离开,最后他慢条斯理地含住她的唇瓣,细细地品尝,一点点将她湿软的唇瓣抿进他的唇齿间。 江神聆被他吻的头脑发昏,他技艺越发熟稔,每每吻得她浑身发软。 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口,她觉得手有些许碍事,于是伸长了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司湛感受着她动情的回应,他呼吸急促地换了一口气,手紧紧地搂着她的后腰。 江神聆贴着他的胸口,被他挤在怀中,感受着他蓬勃的心跳和喘息着的胸膛。 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脖颈间,冰凉的触感令她轻轻一颤,她的舌尖在他的唇齿间滑动,湿软交缠。 她闭着的双眸颤动着挣开,看到司湛身后大片的红梅,鼻尖闻到他清润的香气。 山里空气清透,每一次呼吸都似雨水清洗着肺腑,但她却快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了。 她身上也烫了起来,舌尖的痒意一丝丝涌向四肢百穴。 江神聆推了推他,在亲吻中含糊不清地嘟囔:“说好的踏雪寻梅,王爷要在雪地中……” “嘶。”她被他轻咬了一下唇瓣。 司湛抬头,气息不稳地说:“美色误人。” 江神聆吐了吐舌头,唇瓣泛着可人的粉红,“王爷的美色也时常令我智昏。” 两人一起笑起来,又耳鬓厮磨了片刻,这才放开了彼此。 他们拉着手往前走了十来步,发现一处较为平坦之地。 山间的雪不大,雪花似濛濛细雨飘扬。 江神聆抬手接住几片清透的雪花,“今日不知道能不能作画,我担心一会儿雪下大了,我们要落荒而逃。” 司湛:“那先回去,等雪停了再来吧。” “不要,我想听你抚琴。”江神聆挽着他的胳膊,指着几株枝丫交错的红梅,“顶上是红梅白雪,底下是你温柔抚琴。” 江神聆再指向地势稍高的一处平地,“我呢,就坐在那里把你画下来。” “能画多少是多少吧,若是雪下大了,我就把你的样子记在脑海里,回到小院子再画。” “好。”司湛应下,他让侍从摆好琴。 侍从又将作画所用的笔墨纸砚放在方桌上,抬到稍高的一处平地上。 侍从打着伞站在方桌旁,防止桌上的白纸被雪浸湿。 江神聆坐在伞下,兴致勃勃地说:“弹琴吧,王爷。” 司湛坐在琴前,对她点了点头,冷色的手指在琴上轻轻抚过,清泠的琴声在山间响起,“你想听什么?” “《高山流水》吧,适合这山野之色。”江神聆将手中的笔浸满颜色,“我画技普通,若是画得不好,你可不要笑我。” “不会笑你。”司湛抬头看着她认真落笔,眉头紧皱的可爱模样,玩笑道,“我把你也画得丑些,我们在画上看起来登对就好。” “那可不行,你必得把我画出十二分美貌,否则我就怪你技艺不精。” 江神聆抬眼看司湛,他在盘曲艳色的红梅下,发丝极黑,肤色极白,他不笑的时候,眉眼间又是那般清清冷冷的神色。 他穿着雪色竹纹的锦袍,像是矜贵俊美的病公子。 但他一点也不病弱,江神聆抿了抿唇,看着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波动,她不禁想起被那双手捏、握、抚弄的滋味,真是让人脸红。 琴音轻盈,在山间自然流转。 他低眉抚琴的样子实在好看,江神聆看着他,半晌没有落笔,只觉被精怪所化的雪中妖摄去了魂魄,心口怦怦乱跳。 司湛抬头看向江神聆,他的琴音停顿了一息,继而又继续拨弄琴弦,只是面色寒了几分。 待他看那人不走,反而策马向他们奔来后,司湛手搭在琴上,抬眸与来人对视。 江神聆感到奇怪,琴曲才过一半,司湛怎么停了下来。 若是有路人经过,不理会不就好了。 江神聆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在背后响起,她手拿着画笔,回头往声音处看去,她方一看清那人,手上的笔便落在了画纸上。 她才画了数笔的人,被晕染开的颜色污染,瞧不清轮廓。 江神聆连忙站起来,她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着手搭在琴上未动的司湛,她下意识地向司湛走去,站在了司湛身后。 司洸策马停下,停在江神聆作画的桌案边,他翻身下马,玄青色的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飞扬。 司湛起身,“太子殿下。” “瑾王。”司洸说着,看了一眼桌上乱成一团的画。 隐约能看出来江神聆在画司湛。 他又看了一眼江神聆,目光在她梳成的朝云近香髻上一晃而过。 司洸往前走了两步,江神聆便不由得捏住了司湛的衣袖。 她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司洸,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她低头行礼,“太子殿下。” 她声音轻柔颤颤,浑身难以自抑地在发抖。 司洸点了点头,回应她的行礼,他褐色的皮质马鞭在手里甩开。 他收着马鞭上前,站在古琴前,看向司湛:“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司湛看着司洸,回手捏了捏江神聆发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与江姑娘已经成婚了。” “哦。”司洸点头,“那真是可惜,孤出征在外,没有喝到你们的喜酒。” 司洸俊朗的容颜不见半分厉色,眉眼舒朗,风轻云淡地看着在空中自在飘扬的雪花,“何日成婚的?” 司湛答了,打量司洸的神色,又说:“未曾想在京郊的山上见到太子殿下,我听礼部说,一切迎接的仪仗都已经准备就绪了,殿下会在后日抵达京都。” “思归之心浓烈,难免回来得快了些。” 司洸说完,笑了笑,看着司湛道:“那日,是孤冲动了。出征在外的这些时日,孤甚是后悔,不该动手,也不该说什么没有兄弟之情的话。” 司湛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司洸走到近旁,他的目光落在司湛的脖颈上,他看到司湛耳下的脖子处有两团暧昧的红痕,像是蝴蝶的斑斓留在司湛白皙的肌肤上。 司洸收回目光,眸色深邃,“赏花宴那日,孤便与你说,盼着你成家立业,有可心人能在一旁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江姑娘。”司洸声音兀地拔高,他看向躲在司湛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的江神聆,她的手在宽袖下紧紧拉着司湛的手。 江神聆低头,被司洸叫到,她红唇翕动,盯着雪地中凌乱的脚印,没有答话。 她闻到司洸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气,他应是才饮了酒。 他平日不饮酒时,便是个没有诸多耐心的脾气,如今喝了酒,恐怕更是急躁。 “是孤未曾想到的瑾王妃的人选。”司洸那张一向刻薄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看着有几分诡异,“江姑娘是佳选,湛弟眼光很好。” “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归京,还是快些回去向父皇回禀吧。”司湛也笑了一下,眼中未见半分笑意,“战事顺利,父皇龙颜大悦,等着给太子开庆功宴。殿下勿要让皇上久等。” “你放心,我做事一向有分寸,不会让父皇久等。”司洸的皂靴踏在冰寒的雪地里,雪渐渐大了,风吹得他大氅上的金穗肆意翻飞。 “湛弟,为何不向孤来信一封,告诉孤你的大喜之事。孤没有为你们备下贺礼,如今回京才知道你们成婚,仓促之下,也不知道送什么为好。” 司洸收在手中的马鞭忽然垂下,顺着他颀长的身子,马鞭的顶端落在雪上。 江神聆垂眸看着那鞭子,她觉得司洸虽然声音平静,但是话里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戾。 她真怕他要发疯。 她攥着司湛的手掌,她的手心被汗水濡湿。 司湛:“边塞苦寒,征战辛苦,我不欲打扰殿下。” “你的喜事,怎能说是打扰。”司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平和,面色亦很从容,“我若知道你们成婚,在边关杀敌之时,也会寻个机会,对月喝上两杯清酒为你们祝贺。” 司湛点头,“无妨,改日在宫宴上,我与殿下喝上一杯便是。” “说起宫宴。”司洸抬起胳膊,手一甩,马鞭又回到了手上,他转身往高处走去,最后停步在方才江神聆作画的地方。 司洸抬手轻甩衣袍,大喇喇地坐在了她刚才所坐的圆杌上,冷玉似的眉眼间噙着一抹笑意,他看向在青玉色披风遮掩下的江神聆。 她一眼都不敢看他。 他记得她不喜欢这样玉色的衣衫,但她与他弟弟在一起后,竟然也穿上了青玉色的披风。 “江家喜欢应酬宴饮,孤记得你一向不喜欢,你成了江家的女婿,日后难免要有众多应酬。”司洸再看向司湛,似兄长般和蔼,“看你改变许多,不再孤僻,亦有人相伴,不再孤单。” “孤甚是欢喜。” 司洸手指抓起桌上的纸,手上青筋鼓跳,对着昏白的天幕看了看,“江姑娘这画,呵,真是可惜。” 他望着面前般配的两人,拿起一旁的画笔,“不如孤替你们画一副吧。” 江神聆眉头蹙得更紧,她以为司洸知道她骗了他,他会勃然大怒。 但司洸的声音十分平静,与司湛对话时,他像是和蔼的兄长终于看到孤僻的弟弟寻到佳偶,语气欣慰。 风雪渐大,司湛回头看向江神聆,轻轻抚摸她的发顶,把披风的兜帽给她罩在头上。 他又回头看向司洸:“太子殿下何时学会了作画?” 司洸看司湛与江神聆举止亲密,他黑眸里带着温和的光泽,“从前。” 司洸对司湛的侍从说:“另拿张纸给孤。” 江神聆记得司洸并不会画画,他留在这里,让她极度不适,“太子殿下,雪下大了,我们准备回去了。” 她细声说:“您请便吧。” 司洸看了她一眼,甩开画笔起身,“风雪大了,是不便久留。” “孤也是兴致上来,踏雪寻梅,打扰到你们了。”司洸拂去肩头的雪花,捏着马鞭转身走到骏马旁。 司洸翻身上马,抬头看着苍穹上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早些回去罢,湛弟身子不好,别受凉了。” 说完他策马离去。 江神聆看着司洸的背影,只觉得诡异异常,她以为他会质问她,甚至他落下马鞭时,她以为他想抽打她。 但司洸却是一副友善的兄长姿态。 司洸前生对司湛态度也很平和,两人一直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难道是看在司湛的面上,司洸便放过了她? 毕竟她已经嫁了人,他就算和周静惜有再多谋划,也不会想让瑾王妃去帮他们对付和淑郡主。 但司洸并不是会轻易原谅欺瞒的人,江神聆想,大概她与司湛在一起,司洸不便发作。 江神聆揉着胸口,惴惴不安,她看着司洸离去的背影,半晌没有收回视线。 直到司湛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才回过神来看向司湛。 司湛看她一直盯着司洸下山的身影,她的眼中情绪翻涌,让人瞧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问:“怎么了?” “无事。”江神聆往他怀里靠近,“好冷,我们也快点下山吧。” 司湛轻捏她被冻红的脸颊,“嗯。” *** 两日后,宫廷晚宴。 皇上端坐龙椅,听着司洸说起战场上的事,他开怀大笑。 司洸把前生做过的让父皇开心的事情,再做了一遍,“儿臣将乱臣贼子司治活捉,押送回京都。儿臣认为,可以让司治游街示众,让他当着京都百姓的面,自认罪过。游街后,再把司治押在菜市口斩首,让世人知道,叛乱是何等下场。” 皇上举起酒杯,“此战顺利,洸儿功不可没。” 司洸亦举起酒杯,恭维地笑道:“父皇天命所归,儿臣不过是替天行道。” 皇后坐在一旁,看着司洸如此懂事,她浅浅地吁了一口气。 这次回来后,洸儿仿佛变了一个人。昨日他来凤栖宫向她问安,礼数周全,说话时也顺着她的意思,再没有提起什么不娶和淑郡主,要让她帮着除掉郡主的话。 洸儿还从边关给她带了些异域风情的金饰,做母亲的,偶尔得到孩子的挂念,心里也觉安慰。 再看此时宴会上,洸儿事事以皇上为重,恭敬有礼,她看向皇上,心知圣上大喜,必有厚重的赏赐。 皇后感到欣慰,伸手将司洸招呼到面前来,她戴着金护甲的手抓着司洸的手,和蔼问道:“一切可还顺利,可受了伤?” 司洸说:“得上苍庇佑,一切顺利,肩上受了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皇后又说:“让太医帮你看看,洸儿龙章凤姿,勿要留下什么伤痕才好。” 司洸点头应下。 宴会上,文武百官向司洸道贺,他都耐心地接受众人的恭维,酒水一杯杯下肚,难免腹涨。 司洸暂离宴会的大殿,去恭房解手。 他回宴厅的路上,被陆珈谣堵住了去路。 司洸温和地笑了笑,“和淑郡主。” 陆珈谣本以为司洸会发脾气,她来这里堵他,只是为了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她心口狂跳,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太子殿下这般温和地对她说话,她感到不适应,又感到幸福不已。 “太子殿下。”陆珈谣拦住他的去路,先是拍了一些浅白的马屁,说他英勇非凡,又柔声询问,“殿下去了战场,有没有想我。” 司洸点头,“有。” 陆珈谣捂着乱跳的心口,难掩眉飞色舞地说:“我也非常想念殿下。”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凤栖宫陪伴皇后娘娘。”陆珈谣讲起自己的见闻,大多是愉快的。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司洸便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看着她,并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只有一桩事,缠绕在我心头,让我十分烦闷,我还没有想好让谁来当我们的执礼人,我本是钟意瑾王妃的,但是她说她和瑾王要去云游四海,过两年等我们成婚的时候她不在京都,所以没办法帮我们执礼。” “她和瑾王要去云游四海?”司洸挑眉,“什么时候去?” “我不知道啊,哦,不过我听说,太后如今也很喜欢瑾王妃。”陆珈谣又把太后险些仙逝的事情讲给司洸听。 末了,她说:“皇上要赏赐瑾王妃,瑾王妃就提出了要和瑾王离开京都,去云游四海。” 司洸拳头攥紧,“皇上应下了?” “我听皇后娘娘说,皇上有在考虑呢。”陆珈谣腼腆地笑了一下,杏眸巴巴地看着司洸,“瑾王和瑾王妃感情很好,大家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也想与殿下像他们那般如胶似漆。” “嗯。”司洸抬步想要离去。 陆珈谣又拦住他,“我还没有送他们成婚的贺礼呢,上次我准备了一个红珊瑚摆件,可是他们说太珍贵了,不收。我便答应了他们,等太子殿下回来了,我和太子殿下一起给他们送礼。” 陆珈谣笑起来,温温柔柔地去拉司洸的手,“殿下有什么好的主意吗?” “我想,我们最好备上两份礼,一份是恭贺成婚的,一份是恭贺瑾王妃诞下皇孙的。” 司洸的笑容再难维持,一字一顿道:“瑾王妃有身孕了?” “迟早的事吧。”陆珈谣红着脸说,“他们俩那么恩爱,肯定会有的啊。” “是哦。”司洸也点头,他避开陆珈谣的手,对着灿亮的宫灯冷笑,“若不快些,难免会有身孕吧。” 36第三十六章 “若不快些?”陆珈谣重复着太子的话, 懵懂地望着他。 殿下站在廊上,瑞凤眼冷淡地看着不远处觥筹交错的百和殿,剑眉微扬, 大有睥睨天下之姿。 她的心小鹿乱撞,忽视了殿下让她听不懂的话, 又说:“可惜我还要过两年才能嫁进东宫。” 陆珈谣略显羞涩地放低了声音,“等我和殿下的孩子出生时, 瑾王和瑾王妃的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吧。不过他们的孩子比我们孩子长一两岁也好, 堂兄弟间读书时还能互相照拂。” 她拧着手里的绣帕,涂得艳红的唇不住地上扬, 父亲来信说,让她努力尽早诞下子嗣,可这事情也不是她一人努力便能成功,还要殿下努力才行啊。 司洸看向陆珈谣, 她身上的香味浓烈, 似玫瑰栀子盛放到极致后的腐败气息,闻来令人胸腔窒闷。 她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袄,下搭累珠翠蓝蹙金曳地裙, 她明明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容颜, 却画着不合年岁的厚重妆容。 髻发高绾, 髻上横插一对金累丝嵌红宝石金步摇。 一身打扮像父皇后宫里四十有余的妃子们。 他不想听到什么,她就偏偏说什么给他听。 司洸看了她两眼,她就在他面前扭捏起来, 摸头挠耳羞个没完。 但他没有忘记此刻的目的, 耐心关怀道:“你兄长可还好?” 提到兄长,陆珈谣感到气愤,“他啊, 烦死我了。” “过往在永康城时,父亲和他的师傅们对他管教都很严格,如今留在京都,没人管他了,他整日安于玩乐,时常将青楼女子带回恭王府过夜,又约上狐朋狗友在王府里整夜地奏乐饮酒。我每日晨起,王府里便是经久不散的酒气和脂粉气,我说了他几次,他也不听话。” 司洸抬眼看了一眼周围,他们站在殿外的廊下。 宴席才过半,殿中人声鼎沸。庭院里灯火通明,只有宫女穿梭其间,端茶送水。侍从们都离他十步之遥。 司洸压低嗓音:“可惜你哥哥困在京都,没办法待在你父亲身边多学一些武功道义。” 陆珈谣也放低了声音,凑在司洸身前说:“我觉得皇上忌惮我父亲,皇上害怕我兄长也像我父亲一般骁勇,所以才将我兄长留了下来。” 司洸背手看向别处,玄金色的大袖垂在身后,“皇上毕竟是皇上,这话你对孤说可以,孤不会外传。但若让旁人听到,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脑袋。” “我也只敢与殿下说。”陆珈谣攥着袖摆,烦闷地瘪嘴,“我不想兄长留在京都,想让他赶快回去。若恭王府只有我一人,我也方便叫殿下过来喝茶。如今府里乌烟瘴气的,我都不好意思请客来玩,真是气人。” 陆珈谣看着司洸,说出大逆不道之言,“我想皇上提了两次,皇上都不许我哥哥回去。若是殿下成为皇上,殿下会放我哥哥回去吧。” 司洸没有答话,反而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太子妃的兄长该在何处,太子妃可以自己做主。” 陆珈谣听到“太子妃”三个字便心生欢喜,“要是能早些嫁过来就好了,其实过完年我就十四岁了,成亲的事,也不是非要等到及笄吧。” 司洸斜了下嘴皮,不置一词。 “说起来,还有一桩不开心的事。”殿下难得愿意听她说话,她见场面冷下来了,又赶快找了一个话题,“十五日前我去锦绣布庄挑缎子,看到了瑾王妃,她挑选布料给瑾王做衣裳,我看她挑的料子好看,我便也想买上两匹给殿下做衣裳。” “谁知云锦只剩那两匹,被瑾王妃全买去了,我就对布庄的老板说,之后再到的云锦我全订下,老板却对我说,下一批要到的云锦,王妃初秋时就订了,这两匹是王妃初夏时订的。” 陆珈谣抱怨道:“瑾王就那般清瘦的样子,用得了多少布料啊,她买这么多做什么。” “初夏么。”司洸下颌角稍动,面庞冷了一瞬又和缓下来,倒比他想得还要早一些。 “下一批布料什么时候到。” “殿下问这个做什么,云锦都已经被瑾王妃订啦。”陆珈谣看向殿下,见殿下面无表情地等待她回答,她连忙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十日后吧。” 司洸看向殿门口,眸中光芒轻闪,江神聆从殿中出来,往百和殿外走去,瞧着是往恭房的方向。 他又看向殿外,殿外的长街上,司湛正与礼部侍郎说话。 礼部侍郎站在灯笼下的光晕里,司湛站在灯笼外,司湛穿着石青色的锦袍,不仔细看,司洸险些没有看到他。 司洸对陆珈谣道:“你先回殿上。” 陆珈谣甩开攥着的袖子,笑吟吟地说:“不嘛,我想和殿下一起回去。” “听话。”司洸对她浅笑,“过些时日还要约你一起去瑾王府送礼,你先回去,孤还有些事情要做。” 得了下次见面的许诺,陆珈谣开心地行礼告退。 *** 江神聆不胜酒力,喝了几杯佳酿后,面色酡红,眼眶也热得起了重影。 她到殿外醒酒,吹了凉风,身上的热气散去了许多。 她感觉酒热好些了,便想去恭房解手。 江神聆刚走到殿门口,背后突然响起了司洸的声音,“瑾王妃。” 她步子一顿,松懈的精神也紧绷起来,手指缓缓蜷缩,步态缓慢地转身向他行礼,“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司洸说:“孤有些事情,想和瑾王妃问个清楚,来这边说吧。” 他态度和缓,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有不容抗拒的力道。 江神聆站在原地,看司洸走到了百和殿的边廊上。 边廊的红墙上有菱花纹的漏窗,漏窗将殿外晃动的灯笼光透到了廊上,一团昏黄光晕落在边廊的青灰色石板上。 司洸便站在那团被光照亮的石板边,静静地注视她。 江神聆轻咬下唇,想了想还是向他走去。 殿内殿外这么多人,又是太子殿下的庆功宴,若司洸心里的火气必须要对她发泄出来,他在这里与她说,总比他日后单独来寻她的好。 不过十几步路,她的心七上八下,耳朵里听不到殿中的热闹,只能听到自己焦虑的心跳。 到了廊边,江神聆在离司洸三步的位置停下。 她听到礼部侍郎的声音从漏窗那边透过来,“那就这样说定吧,下官先回去了。” 司洸蓦地唤道:“聆。” 他声音温和又轻,他看着她的藕荷色对绣双蝶琵琶襟上衣,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打转,一寸寸地往下滑,直到看到她鞋面上绣着的重重莲瓣,他的目光才收回来。 司洸柔和地看着她的双眸,“孤还是喜欢你的木兰香气,在这充斥着浓烈酒臭的殿中,似闻到了馥郁的冷香。” 江神聆被他这样一看,头皮簌簌发麻,她以为他是要兴师问罪,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些恶心人的话,“殿下请自重,若是无事,我先退下了。” “那夜的事,你有告诉瑾王吗。” 司洸如此一说,便停下了江神聆转身的步伐,她抿着下唇看向他,“殿下意欲何为。” “你总是问孤,意欲何为。”司洸棱角分明的唇忽地上扬,他笑起来,眸色更深,“孤也一直告诉你,但你似乎总是记不住。” 江神聆低头,手指的指甲尖按在掌心的软肉中,她被酒色沾染的酡红被风吹了吹,变为了暧昧的柔红,她沉声道:“太子殿下请恕罪,我知错了。” 司洸抬了抬手,“无事,你既然已经嫁给了瑾王,过往的事情便一笔勾销罢。孤亦不会再计较。” 江神聆听他这样说,心里还是惴惴,司洸不像是那般宽容仁厚的性格,她再了解不过。 但他说了,她还是应下,“多谢殿下宽容。” “那我……”她说着便又想走。 司洸又道:“那夜的事,你没有告诉瑾王吧。” 江神聆再次顿住脚步,司洸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那夜,他不像是他嘴上说着的那般原谅了诓骗。 他不断地提醒她,她那夜装作情深义重的样子,令此刻知道真相的他有多么恼怒。 她轻声回道:“没有。” 墙外昏黄的灯笼光映照进来,落在司洸头上的金冠上,金冠熠熠生辉,他冷玉似的眸里含着两分体谅,“自是不要与他说。” “那夜孤冲动了,孤为此感到抱歉,还望瑾王妃原谅孤的妄为。” 江神聆感到惊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司洸是该为他的胡作非为感到歉疚,但他是那种从始至终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何错处的人。 司洸笑了笑,他听到了墙外轻微的脚步声,“孤实在心中有愧。没有一个男子愿意自己的妻子曾经被人尝过滋味,你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 江神聆抬头看他,他这般轻飘飘的话令她恶寒。 她怒目而视,眉角突突乱跳,不由得拔高了两分声音,“殿下请慎言!” 明明是他发了疯地掳走了她,如今他倒是说的像是两人有私情一般,可那夜她即使装作.爱慕他,他此时也应该知晓,她那时所做,只是为了骗他放过她。 司洸甩了甩袖摆,往她靠近了一步,神色间笑意难以隐藏,他故意压低了声音:“你既然已经嫁得如意郎君,你那夜与孤说的话,孤就当没有听过。难道这不是瑾王妃所想吗?” 江神聆蹙眉看着他,她当然希望他不要再找她的麻烦,可他此刻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像是压抑怒火,又像是在捉弄她。 她感到不适,不想再与他多言,“请殿下恕罪。我当时所说……” 司洸打断道:“那夜,你说我不是太子,你也不要身份,我们做平民夫妻便很好。那时我放不下身份,不愿意就此私奔,你哭成那样,后来孤出征时,想到你的话,再想到因此而失神吻了你的孤,都觉得十分可笑。” 江神聆看他那恶趣味的笑意,便知道他频频提起那夜的事,以此羞辱她,他甚是愉悦。 但她还是希望他就此打住,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希望他不要再提及了。 “殿下,我不该有所欺瞒,但我为何而哭,殿下理应清楚。”江神聆再次向他道歉。 “嗯。”司洸收下她的歉意,挺直脊背,抬步往殿中走去。 江神聆轻吁了一口气,她回头盯着司洸的背影,直到他走进殿中。 她垂首站在漏窗旁,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几声气。她总觉得他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直到风吹得鬓角冷了,她才回过神来,回到了殿中。 她坐下之后不久,司湛也回来了,他坐在她身旁,拿起筷子继续用膳。 江神聆夹起一块炙羊肉放在他的碗中,“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 “礼部侍郎说,不久后就是冬至祭天大典,近来礼部事忙,他与我说了几句祭祀的事。” “祭祀都是遵循过往的流程。”司湛低头吃着碗中的冬笋,没有碰她夹的那一片炙羊肉,“只是礼部揣测,太子出征归来后,龙颜大悦,圣上有可能会让殿下代为祭天。于是祭祀典礼便会有些许不同,礼部尚书让礼部侍郎从我这里打探一下,皇上有没有提前漏出过让太子代为祭祀的口风,若有,他们也好提前备下相关事宜。” “这点事情,也用得着说这么久。”江神聆攥着绣帕轻轻擦拭他额头沾上的寒露,“快喝口热汤,我摸着你的脸都被风吹凉了。” 她把当归鸡汤递到司湛面前,司湛拿了,没有喝,他抓住江神聆的手腕,余光却瞥到不远处的太子殿下正看着他们。 司湛问:“你的手腕怎么也这么凉,你方才出去了吗?” 江神聆神色如常,收回手,她自己捏了捏手腕,“我没有出去啊。” “我今晚穿少了,应该再填一件棉衣的,没想到这么冷。” “刚才殿里的水袖红梅舞可好看了,可惜你没有看到。” “嗯。”司湛抬眸看向江神聆。 她的双眸晶莹明澈,唇边含着点点浅笑,一点看不出来在撒谎。 很多时候,他心中有所疑虑,他都会直接询问,但即使他问了,也很难听到一句真话。 江神聆似有所感,回头看向他,盈盈一笑,“怎么了,王爷。” 她凑到他耳畔,语气温柔似含着蜜糖,“王爷,晚上回去继续给我读话本吧。” 昨夜完事后,她躺在他的怀中,闭着双眸听他念话本,听到一半就沉沉睡着了。 她明眸含笑,一直温情脉脉地看着司湛,直到他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 37一更+二更 瑾王妃太闹了 殿中响起轻快奔腾的旋律, 万盏宫灯照耀下,十来位穿着金、青二色舞衣,头戴翡翠花冠的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 舞姬们姣美的身姿随着欢快的鼓乐旋转, 管弦急奏, 舞姬双袖举起、甩开, 旋转着柳腰四散开来,似芍药般艳色的丽美人从舞姬中旋转而出。 丽美人正是万寿节那日便开始极为受宠的吐蕃舞姬, 她伴随着旋乐, 似蓬草迎风飞舞,身段轻盈,姿容美艳。 江神聆没有心情欣赏胡旋舞, 她看司湛眼中略显悲色的情绪平息,她轻声说:“我方才是出去了。” 他“嗯”了一声,没有看她,只看着面前的佳肴。 她微感不安,手指轻轻戳了戳司湛的手背,“王爷在想什么?告诉我, 好不好。” 她想起刚才走到边廊时, 听到墙外响起一声下官告退,她那时来不及思虑,便被司洸的轻唤吸引了注意力。 也怪她天真,前日在山上偶遇司洸时,司洸态度和善,临走了还关心司湛的身体,由此给了她少许的幻想,认为那夜她骗他会等他出征归来的事情,在她成为瑾王妃后, 司洸看在弟弟的面上会选择宽容。 方才她酒未醒透,又被突然出现的司洸惊到,她只想着让司洸倾吐不快,她再放软态度道歉,乞求他放过自己,若他能就此作罢,那再好不过。 此刻细细想来,江神聆斜眼瞥向坐在高位上,好整以暇看着他们的司洸,他定是知道王爷在附近,故意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好似她和他是命运捉弄未能走到一起的痴男怨女。 司洸想令她和王爷离心,成婚了也不得安宁。 江神聆柳眉轻拧,往司湛身旁倾斜,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声音又轻又柔,似花尖的露珠颤颤欲坠,“王爷在与我置气么。” 司湛的筷子在餐盘里挑挑拣拣,半晌也没有夹起什么,他轻叹了一声,放下筷子,抬眸看向江神聆,“你撒谎骗我,我心里有些许淤塞。” 江神聆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不由得捏紧,他胳膊上银线的云纹皱成一团。 他看着神情落寞,她不禁觉得他晃动的双眸十分脆弱可怜。 她巴巴地眨眼,攥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我,我是说了谎——总之他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听到了。”司湛抬手轻柔地抓住她的手,他对她轻轻摇头,让她不用再难堪地找理由。 他的手指逐渐挤进她的手指中,十指紧扣,“我没有多想,你也无需多想。” 殿中舞曲欢快,司湛神色温柔,他眼中含着浓浓温情回望江神聆,“我只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江神聆的下眼皮泛起浅浅粉色,她将十指紧握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她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手背温凉,贴在她柔软的面颊上,她的心似蜂蜜浸泡的酥山,在甜蜜中静静融化开。 她拧着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哽咽道:“我方才担心极了,害怕王爷就此与我离心。你刚才问我的时候,我因为心情杂乱,不由自主地就想先将事情掩饰过去。” 司湛举起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顶,“我不会与你离心,我只是不想听你撒谎。我烦心,也只是因为你不信任我。” 江神聆歉意地低头,睫毛轻微颤动,“我自小就是这般,一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情,就想将它掩过。我将事情堆积于心,希望它逐渐被其他事情掩埋。既然难以解决,就不想费时费力将它解决。” 前生也因此将自己气出病来。 司湛揉了揉她额间的碎发,“那往后就不要把事情再堆在心里,说与我听。” 她转头飞快地在司湛的手背上落下一吻,轻声说:“若不是这里人多,我真想紧紧抱着你。” “好啦,不要这样。”司湛抽回被她亲得湿润发痒的手背,他余光瞟向上座,樱色的薄唇勾起浅浅弧度,“母后在看呢。” 他话音刚落,上位的太子殿下又起身离席。 司洸绕过殿中热闹的胡旋舞,甩袖离去。 江神聆对着司洸的背影白了一眼,拿起筷子夹了樱桃肉放在司湛碗里。 *** 回到厢房,江神聆解去钗环,换上柔软的嫩黄色中衣和宽大的常服,坐在床上等司湛沐浴。 沐浴后,司湛从隔间走回来,江神聆拉着他的手坐到暖榻上,她拿起棉质的长帕帮他擦拭头发。 他极黑的发丝湿漉漉地垂在身后,松松垮垮的领口露出冷白的皮肤。 江神聆跪坐在暖榻上,温柔地帮他擦拭青丝,她胸前两捧饱满绵软便贴在了他微躬的脊背上。 她温热的鼻息在他耳畔荡漾,一丝丝撩拨着他被湿发沾凉的脖子。 一灯如豆,灯光落在描金彩绘的座屏上,座屏上的牡丹花鸟在暖色中栩栩如生。 江神聆放下长帕,将头搭在司湛的肩膀上,伸长胳膊从后抱着他。 她还是想再解释一下,什么私奔,什么司洸失神吻她,都是司洸刻意颠倒黑白之词。 可是司湛又没有问,她故意解释,好似又有些欲盖弥彰。 她感到烦心,欲言又止。 司湛侧头,抬手搂住她的脖子,他轻柔的吻似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唇上。 他被情谷欠笼罩的双眸半阖着,蓦地看到她垂着睫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亲吻,爱.抚。 她的雪颊沾着动情的羞红,善睐的双眸却随意地落在榻上。 纤秾合度的身躯无力地陷在的锦被里,柔弱纤细的手臂搭在暖榻上,不似往常那般攀附他的肩膀。 她棉软的衣裙被层层叠叠地往上推,他抚上柔滑而盈盈一握的腰。 他身子压下来,张口含住了她的耳垂。 江神聆轻蹙眉头,立刻回过神来。 他轻咬慢啄,将她的耳垂当做软珠在口中嬉戏。 她躬着的腰颤了颤,吃痛地“呜”了一声。但他也没有放轻力道,手掌用力地固住她的腰,不让她往后瑟缩。 江神聆挣扎着去推他的手,“轻些。” 他放缓了动作,“认真些。” 她浅浅嗯了一声,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昏暗的灯光中,她睁着双眼认真地看着他。 司湛俊美的面庞浮起薄汗,眼中谷欠火交织,他炙热的手抚向哪里,哪里就烫得厉害。 她抓着他的肩膀,温润回应。 窗外风寒雪冷,大雪压断了院中的梅花,“咔嚓”一声轻响被风雪声遮掩。 声声重息归于平静后,江神聆眼角眉梢挂着柔媚的温软。 雪白的娇.躯遍布爱.痕,颀长纤细的腿轻轻颤抖着,双.腿缓缓并拢。 “不去沐浴么。”司湛起身披上中衣。 江神聆拉过被子,随手抓过一件短衫穿在身上,那短衫是芽绿的颜色,质地丝滑,只堪堪遮住她的腰腹,她腰下未着片缕,“你打水帮我擦擦。” 他默了一息,呼吸又渐沉重,“好吧。” 半晌,司湛从隔间端来铜盆,“水还热着,还是去洗一下为好。” 江神聆点头,“擦过再洗。”她抬手指了指,“一路湿到了腿上。” “你方才在想什么。”司湛将帕子沾湿了水,又将帕子拧干,让她靠到床边。 江神聆翻身过来,双腿搭在床沿上,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撑着被子坐起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锦帕,清澈的眸光落在红肿处,眸中逐渐又烧了起来。 他从缝隙上擦拭过,又沾水再擦。 “我怕宴上的事你多想,心情有些烦闷。”江神聆轻颤,被从下往上窜来的酥痒击溃,她抓着被角,玉足蜷缩,嘴皮不由得颤抖着轻喃。 “可是后来你吻上来后,我想起来月事推迟了两天,摸着小腹,在想会不会有好消息。” 司湛手上动作稍顿,笑容浮上眼睑。 江神聆又算了算,“我记错了,是还有两天才来。” 司湛低头,抿了抿唇角的笑容,抬眸看向她时,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轻声说:“若是有了身孕,那便是我灌溉得宜。” 江神聆合上双腿坐起来,羞臊的粉拳打在他的肩头,“你白日里,我勾勾你的手指,你的耳根就红成一片。晚宴上你穿着天青色的华袍,戴着玉冠,向你看来的贵女不胜枚举,你目不斜视,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可每到夜间,你便语出惊人,真是……” 她心头却不知道为何泛起一丝甜蜜,娇俏地睇了他一眼,“只许对我一人如此。” “嗯。”司湛被她睇得心头生热,伸手抱她起来,“去沐浴。” *** 司洸回到寝殿,睁眼到了天明。 窗外雪虐风饕,闹得他一宿都睡不好觉。 直到晨间肖佑来说用早膳了,他才浅浅入眠。 方一闭眼,他就听到暖阁里发出轻曼的笑声。 他穿着太子的明黄色蟒袍,散朝归来。他听着笑声,让对他行礼的宫女们噤声,他迈步走进暖阁。 迎面袭来的是香甜的味道。 他看向暖榻,江神聆趴在暖榻上看话本,她的双足翘起来,素白的袜子随着她的笑声一翘一翘的翻飞。 他压着脚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脚踝。 她吓得叫起来,丢下话本,回身看到是他,她轻拍狂跳的心口,甜甜唤道:“殿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殿下走路没有声音,吓我好大一跳呢。” 司洸捏着她的玉足坐在榻上,她穿着夏天的水红色细纱襦裙,午后的艳阳从支摘窗照进来,她胸口柔白一片,雪肤在日光和水红色襦裙的衬托下,发出了莹润的珍珠光泽。 他粗粝的指腹从她的脚踝顺着裙底一路往上攀。 娇..蕊轻颤,玉肤酥软。 江神聆咬着红唇亦难抑制破碎的轻吟。 他再往上,他记得那捧绵软的触.感。 像是枝头饱满的桃,沉甸甸的堆在雪肤上,桃尖昂扬向上。 他将她竖抱在怀中。 司洸还没有来得及过多动作,他浑身颤栗一抖,霎时惊醒过来。 不过片刻的小憩,就又陷进了荒唐的梦境中。 司洸面色铁青,盯着明黄色的床帷,盯了半晌,“啧”地一声发笑起来。 昨夜宴会上江神聆和司湛就那般旁若无人的亲密,昨夜回去后,司湛娇娥在怀,两人新婚燕尔,司湛尝尽她的滋味。 而他却日日做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心头邪火难耐。 他昨夜与她说的话,正是他心头所想。 没有一个男子愿意自己的妻子曾经被人尝过滋味。 肖宁看太子殿下躺在床上,一副欲.火难平的模样,他叫了东宫里两个长相清秀的宫女进去服侍殿下起床。 那两个宫女本是殿外伺候的,突然晨间被叫去伺候太子殿下,彼此心知肚明。 她们走到榻间,矫揉造作的轻喃,嘴里说着伺候殿下起身,手却往司洸身上碰去。 司洸瞪向她们,一巴掌甩开宫女缠上来的胳膊。 “啪”的一声响,宫女胳膊上挨了一巴掌,她痛得眼中涌起泪花。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他说完,盯向在宫门口鬼鬼祟祟的肖宁,“狗奴才,去领二十板子。” *** 晌午,风雪初停。 马车停在江府门口,司湛与江神聆一前一后下来,牵着手走进江府。 江恒逸新得了一尊佛像,说是百年前某位得道高僧的金身所化。他重金收购之后,又怕是假的,摆出来被人笑话。 他想起来女婿与渡厄大师私交甚笃,于是便请瑾王来府上帮他一看真假。 司湛拒绝了一次,若说品鉴书画,他还略有心得,但他不会鉴定佛像是真是假。 江恒逸被拒绝了也不恼,又再次热情相邀。 江神聆听说了此事,便说:“我们回江府吃一顿午饭吧,父亲需要的不是你帮他鉴定真假,他需要的是一个‘瑾王看过,也鉴定不出真假,那多半是真的’的噱头。” 司湛听后,心觉好笑,便答应了岳父的邀请。 两人牵手走到书房,江神聆突然顿住了脚步。 院中积雪未消,江恒逸坐在窗边,正与司洸对弈。 窗边两束红梅斜插,袅袅青烟从熏炉里升起。 江神聆蹙眉,问张娘子:“太子殿下怎么在这里?” 张娘子轻声说:“太子殿下比王爷王妃早到半个时辰,说是找老爷对弈。” 江神聆与司湛对视一眼,他们站在院中踟蹰。 她捏着他的手心,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江恒逸皱着眉头,捏着棋子半晌没有落子。他好像要赢了,但不知道是否要赢太子殿下。 他本在书房等待女儿、女婿过来,谁知门房说太子殿下到了。 因为上次太子掳走聆儿的事,他心里还有怨气,又想到聆儿说,她答应了等太子殿下出征归来的事…… 他与夫人枕间夜话时得出结论,太子殿下恐怕是既要和淑郡主又要江家二姑娘。 他对太子这态度心有不满,就算太子殿下不能明媒正娶他女儿,也不可当着他和他夫人的面,强抢大臣之女。 所以这几日太子出征归来,人人都往太子面前凑,他便避得远远的,不去凑这个热闹。 太子殿下来了,江恒逸不知道是为何事,只好让仆人备好热茶,他亲自去门口迎接。 江恒逸到了门口,太子躬身对他作揖,又让东宫的内侍搬上几箱珍宝,其间还有非常珍贵的,外邦进贡的刻满梵文的香。 司洸道:“孤特来向尚书大人道歉。” 江恒逸立刻消了怒气,他将太子殿下迎接到书房来。 到了书房中,太子再次对他作揖,和善地道歉:“上次孤醉酒闹事,心里一直对江家有愧,孤亲自登门道歉,想要求得江尚书原谅,若江尚书能原谅孤,孤心里才得片刻安稳。” 他又说:“多谢江尚书替孤瞒下此事,否则孤不能出征杀敌,难以建功。再者,孤险些坏了江二姑娘与瑾王的姻缘,孤心有愧。” 江恒逸连忙回以一礼,太子都这样道歉了,他哪里还敢计较什么。 他用珍藏的雨前龙井招待太子殿下,本以为殿下坐一会儿就会走,结果殿下倒是与他叙起了家常。 “赏花宴那日,江二姑娘指了瑾王。那时瑾王拒绝了她,闹了不少笑话。”司洸品茗,赞叹好茶,又淡淡地说,“江二姑娘回府后,可向江尚书说了为何会这般做吗?” “她又是否有说,孤曾去茶华巷子找她。” 江恒逸一听,聆儿竟然把太子去找她的事情隐瞒了,但是如今聆儿已经是瑾王妃,再说前程往事已经无意义。 他这稍微一沉默,司洸就了然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江二姑娘对瑾王倒是情深义重。” “往常江夫人在宫里频繁走动,孤还以为江夫人是在帮孤与江二姑娘牵线。未曾想,这线牵到了瑾王那头。”司洸捏着茶杯笑了笑,平和地看向江尚书,“是江家对孤有何成见吗?” 江恒逸虽是在自己的书房,被太子这样冷笑盯着,他只觉炭火烧得太旺,有些坐立难安。 “臣对殿下一片赤忱之心。儿女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本朝民风开明,聆儿与王爷两情相悦,又得圣上赐婚,臣自是没有反对的道理。” “两情相悦。”司洸点了点头,“所以江夫人一边在宫中撮合孤和江二姑娘,一边放任江二姑娘与瑾王两情相悦?” 江恒逸一口气险些卡在喉头,他望着茶水,答不上话。 “无事,孤不过随便问问。”司洸说完,又背手在房中走动,品鉴起他书房中的金玉器玩。 江恒逸想,太子看完摆件,总是要走了吧,结果太子又约他对弈。 但说是对弈,太子却心思全不在对弈上,随便地落子打发时间。 江恒逸已经很轻松地赢了一局,这第二局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赢,终于瑾王来了,女婿是太子的亲弟弟,总归能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氛围吧。 他急忙站起来,“王爷,王妃,屋外寒冷,快来房中喝茶!” 江神聆被爹爹喊到,拉了拉司湛的手,一起往房中走去。 司洸的目光便落在江神聆和司湛纵使人多也不松开的手上。 江神聆对太子殿下行礼,司湛问:“太子殿下怎么在此处。” 司洸说:“江尚书的茶好,孤特来品尝。” 几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张娘子站在门边说:“老爷,午膳备好了。” 江恒逸想,到午膳时间了,太子通常不会留在大臣府中用膳,便对司洸说:“寒舍餐饭简陋,臣不知殿下光临,没有准备……” “近来父皇接连摆宴席为孤庆功,油腻荤腥用多了,用些粗茶淡饭也好。”司洸站在门口,静候江恒逸带诸人去正厅用膳。 江神聆与司湛对视一眼,因为落座喝茶而分开的手,又一次牵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太子殿下好烦。 司湛勾了勾她的掌心,摇头示意:江尚书的客人,我们也不好过多置喙。 她痒得笑起来,又回挠他的腰,他熟练地轻巧躲过,一把抓住她的手。 江恒逸走在前面带路,两人站在江恒逸身后旁人无人地低声笑闹着。 司洸走在他们斜前方,余光平和地看着他们玩闹。 到了正厅,太子坐于主位,江恒逸坐在左边,司湛和江神聆一起坐在右边。 司洸与江恒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品茶的事,婢女将午膳端了上来。 腌渍鲜鳜鱼、干渍菜焖猪肉、盐水肥鸭、油爆鹅……林林总总上了十来道菜。 司洸望着面前的菜肴,笑道:“江尚书备了好菜,只舍得招待瑾王啊。” 江恒逸哑然。 司湛说:“江府的吃食比不上东宫的吃食,江尚书怕怠慢了殿下。” 江恒逸接话:“是,臣担心殿下用不习惯。” “怎会比不上呢。”司洸夹起鹅肉,他动筷了,其余三人才陆续用膳。 江神聆想起昨夜的事,心里还烦着司洸,不知道他今日又跑到江府来发什么疯。 但她偷偷看了司洸几次,他神色如常。 他的目光一次也没有往她身上停留,他一直与她父亲说话,便是真的来做客般。 江神聆解了脖子上的兔毛围脖,不经意间露出了颈上昨夜缠绵留下的爱痕。 司湛见了,也没有提醒她,只是伸手将她滑到唇边的一绺头发抚到耳后,她抬眼笑看他,他也回以一笑。 江神聆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盘子里,看向司湛,“帮我去一下鱼刺吧。” 司湛细心地挑去鱼刺,把鱼肉放到她的米饭上,“好了。” 江神聆吃完,自己夹起藕片,又指使司湛去夹鱼肉,“我还要吃。” 司湛自己还没有吃什么,又去帮她夹鱼肉,然后他细心挑去鱼刺,往她碗中放。 这次江神聆直接转头,咽下嘴里的藕片,轻张红唇,让他把鱼肉喂到她嘴里来。 司湛眼中含着宠溺的笑意,便把鱼肉送进她的口中。 她闭嘴时抿着了他的筷子,嘟囔道:“我还要。” 主座上的人,陡然将筷子“咚”地一声砸在碗上,司洸冷然盯着她:“食不言,瑾王妃太闹了。” 38一更+二更 司洸声音冷厉, 眉头微皱,他呼吸缓慢沉重,胸腔一上一下地剧烈起伏。 他冷凛地扫了江神聆一眼, 又扫了在她身旁像条狗一样对她听之任之的司湛一眼, 不齿地收回目光,嫌恶地斜了一下唇。 江神聆被司洸的话和眼神吓到,嘴里的东西急吞下去, 险些噎住。 她双眸不敢再往上座看,睫毛急促地颤了颤。 喉咙里这团米饭和鱼肉,哽得她难受,她伸手去拿茶杯。 司湛先她一步把茶杯拿起来, 他吹了吹茶面漂浮的青黄色浮泡, 把杯子递到江神聆的唇边, 温声说:“别着急,慢点喝。” 他一只手拿着茶杯喂江神聆喝水,一只手轻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 江神聆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尚且不够将米饭咽下去, 她看向司湛,示意他把茶杯给她,但司湛拿着茶杯不动,还是执意要喂她。 她只好抓着司湛的手调整杯子的弧度, 慢吞吞地将大半杯茶都喝了下去。 上座又传来一声冷笑。 司洸收了怒容, 似在开玩笑般看向司湛,“湛弟, 瑾王妃是三岁稚童吗,一杯水也不能自己喝。” 茶杯底下还余有一小口的茶汤,司湛捏着茶杯, 看着上面水渍残留的唇印,他举起杯子放在唇边,印着那个水印将残留的一点茶水饮尽。 然后他看向司洸:“太子殿下,这是江府。瑾王妃在自己家里随性一些,也无伤大雅。你何故这般厉色。” “若是殿下作为客人,觉得不适……”司湛冷淡地看着司洸,他的话说了一半,看在江尚书在一旁如坐针毡的份上,他截住了话头。 司湛笑了笑,继续拿起筷子,给江神聆喂食,“别光吃肉,也吃点菜吧。” 江神聆对着司湛轻轻点了点头,有些话她不敢对司洸说,但事实就是如此。 太子殿下来做客,又不是谁请他来的,他自己要来,又还要在别人家里耀武扬威。 况且她和王爷用膳时就是这般啊,你给我夹菜,我给你盛汤,有时候会互相喂一下吃食。 又不是故意演给他看的。 之前她和司湛回府时,当着父母的面,司湛也给她挑鱼刺,当时母亲还说:“你啊,命好,找到一个好丈夫。” 她父母都没有意见,司洸这个客人,倒是意见颇多。 江神聆瘪了瘪嘴,看着父亲拿着筷子半晌没有动弹,她也不想再说话了,免得她做了什么引起太子不悦,尴尬的是作为主人家的父亲。 司洸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了面前的肥鸭,他没什么胃口,又嫌鸭肉太肥,看了看肉就放下了。 他再次看向司湛,心知司湛这忙前忙后的嘴脸过于刻意。 司洸的手揣进袖子里,捏着袖袋里的东西,他勾了勾嘴角。 午膳后,江恒逸让奴婢去备下茶水糕点,他请殿下移步去偏厅赏梅。 司洸起身,对江恒逸说:“孤公事繁忙,下次再来打扰。” 江恒逸眉眼间露出喜色,装作遗憾地叹了两口气,连忙说:“臣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海涵。” 司洸转头看向右手边的两人。 江神聆头顶的玉簪有些歪斜,她眨巴着盈盈若水的双眸看向司湛,司湛便将江神聆头顶的玉簪取出来,帮她重新插好簪子。 两人旁人无人般眉来眼去,彼此眼中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不时她笑一下,他点一下头。 司洸看不懂他们在说着什么,只看得他眼睛刺痛。 司湛这才回过神,他看向司洸,面上的笑容消散,只是那双寒星似的眸子里还留着一点未收拾干净的笑意,“太子殿下慢走。” 司洸挥袖,对众人点头,大步离开了江府。 “一顿饭吃得人提心吊胆的。”江恒逸拍着胸口坐回椅子上,这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王爷,随我去书房鉴定佛像真伪吧。” “好。”司湛应下,看向江神聆,“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江神聆:“我去后院看看妹妹们,许久未见到她们,有些想念了。” 司湛先一步跨出了正厅,站在厅外的院子里等江尚书出来。 江恒逸走到厅门口,脚步停顿,他回头皱眉看着江神聆,压低声音说:“之前太子曾去茶华巷找你?” 江神聆攥着绣帕,原来司洸是来告状来了。 司洸深知江家为了她的太子妃之位耗时耗力,若被她父亲知道,在赏花宴后太子还原谅了她的作为,给了她机会,父亲恐怕又会对她升起怒气。 她向父亲指了一下司湛,又竖起手指摆在唇边,细声说:“父亲,往事已矣,多说无意。父亲,这些事情若是被王爷听去,王爷与我生气,闹得家宅不宁,那可如何是好啊。” “而且我也与父亲说过,我是梦中受到佛祖指引,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太子殿下。” 江神聆又给父亲画饼充饥,“梦里的玄机,能帮父亲在官场上步步高升,父亲不要质疑佛祖降下的机缘啊。” 江恒逸“嗯”了一声,他看见瑾王在院子里好奇地看向他们,他笑了一下,“王爷稍等,我与聆儿说几句话。” 他又说:“那吴照义是个倔脾气,我和他接触了一段日子,尚且没有太大的进展,只是偶尔能说上几句话,大多也是无意义的寒暄。唯一的走动便是他来府上借书,往往也是借了就走,茶都不喝一口。” 江神聆鼓励道:“梦里说,吴照义就是这样的臭脾气,他能和父亲寒暄,其实已经把父亲当朋友了。” 江恒逸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毕竟其他人,吴照义毫不搭理。 “那个叫李忠的寒士,在昌州读书,我已经派人去找到了,他家贫如洗,真是快要饿死的境地。我便一个月资助他二两银子,让他不用再四处打杂,可以安心读书。” 江恒逸笑着抚摸胡须,“李忠每个月收到我的银子之后,都向我寄来一封感谢信,信中交代他这个月读书的进展,他确实很有才华,会在信中作诗写文赞扬我的高义。” 他竖起两根手指,“不过区区二两银子,换得一位饱读诗书之人的千恩万谢。值得。” 江恒逸心里对别人的吹捧很是享受,“于是我便命人建了一个书院,想要读书的贫家子弟都可以来书院免费读书。家境实在贫困的,经我派人考察证实后,每月可以在书院领一点资助的银钱,帮他们度过生活。” 江神聆惊讶地抬眉。 她夸张地把双手放在胸前,崇拜地看着父亲,“哇,父亲此举,不亚于古今圣贤,实乃圣人之举。日后父亲的美名传扬出去,天下的读书人都会以父亲为榜样的。” “什么圣人,你吹得太过了。”江恒逸笑着摆了摆手。 江恒逸想,书房那佛像花了他五百两银子,五百两银子能够资助很多人过冬了,用来买一尊佛像属实有点浪费,日后便少在这方面花钱吧。 “你去和净瓶、玉坛玩吧。”江恒逸向瑾王走去。 江神聆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很开心。 父亲实实在在地在做好事,日后别人谈到江尚书,大抵也不会只说是汲汲营营的功利之人。 想到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心情颇为愉悦,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后院走去。 刚走了几步便碰见张娘子,张娘子问她去往何处,她说了,张娘子回道:“那真是不巧了,夫人带着三小姐、四小姐去陈家赴宴了,还没有回来呢。” 江神聆啊了一声,霎时露出笑颜,“母亲竟然愿意带上她们赴宴?过往母亲那般苛刻……” 张娘子说:“之前王妃还没有出嫁前,央求夫人带着她们赴宴了几回,三小姐、四小姐礼数周全,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如今王妃不在府中了,夫人独自一人赴宴总觉得有些孤单。其他家妇人也难免会问,怎么没见到你家三姑娘、四姑娘啊。所以夫人这次便将她们带上了。” “好,真好。”江神聆心里更为高兴,但无事可做,便在院里赏花。 她百无聊赖地一路走到了书房,在书房外的院子里等待王爷和父亲说话。她听到书房里面,父亲正在询问王爷一些佛学上的事情。 昨夜鹅毛大雪,今日天地间银装素裹,江神聆站在院里觉得有些冷,想进去讨杯茶喝。 蓦地听到奶声奶气的猫叫,江神聆循声找去,看到院子的角落里有两只奶猫。 一只橘色,一只身子是黑的,爪子是白的。它们钻在一个木头搭的小房子里,里面垫着厚厚的棉被。 江神聆看那棉被,好像是用江神赐小时候穿的红棉袄裁出来的,两只小猫的头搭在一起,身体不过两掌宽,软绵绵的挤在一起。 她蹲在小木房前面,问院里的侍从,“这是父亲养的猫吗?怎么没有听他提起过。” “不是呢,这小猫是少爷从河边捡回来的。”侍从比划了一下,“捡回来的时候才拳头大小呢。夫人说猫烦猫脏,不许少爷养。” “后来是田夫子说服了夫人,将这两只小猫养在书房里,少爷每天白日背了书,晚上来书房给老爷检查功课,若是做得好,老爷就允许少爷和小猫玩半个时辰。” “原来如此。”江神聆伸手进去摸了一下小橘猫的头,软乎乎的毛在手心里荡漾。 小橘猫睁开眼睛,对着她奶声奶气地“喵”了两声。 她再顺着它的脑袋,摸了摸它的背,小橘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停地蹭她的手。 江神聆有些担忧地说:“可是院中寒冷,晚上风雪又大,会不会冷着它们?这小木屋看着也不坚固,若是雪堆在上面,压塌了可如何是好。” “王妃放心吧。”侍从蹲下来,往外看了一眼才对她说,“有这两只小猫在,少爷才肯好好读书,老爷夫人很爱惜它们。” “老爷夫人对少爷说,府里的人都不许管它们,若少爷不读书,就由着它们冷死饿死。但其实晚上冷的时候,夫人都让张娘子将它们带到房中烤火。王妃你看,它们的毛长得很好,每天张娘子都给它们喂肉脯呢。” “待会儿少爷要来背功课了,老爷才让张娘子把它们带出来,装作它们在这里冻了一夜,无人问津的样子。” 江神聆笑出两个梨涡,手指在猫身上轻抚,“哦,是田夫子的主意吧,也只有他能把江神赐那个泼猴管住。” 她揉着小橘猫的脑袋,它伸了一个懒腰,从小木屋里跑出来,围着江神聆的裙摆跳跃。 她裙上系着桃色的流苏,她一转圈,逗得小橘猫围着她扑腾。 江神聆的裙子是蜀锦做的,她怕猫的爪子尖锐,把她的裙子抓坏了,于是她抓着橘猫的脖子,把它抱在怀中。 司洸走进来时,便看到她这幅妍丽样子。 她的桃花眼垂着,含笑注视着怀中的小猫。 她粉唇扬起,雪颊上绽放出两个梨涡,梨涡甜似蜜糖,让人看着心生欢喜。 小猫在她怀中不听话地往上爬,她怕小猫掉下来,双臂高高抬到胸口让小猫有地方可支撑,她饱满的胸.脯也随着她的动作成为了小猫的跳板。 粉桃色的短袄勾勒出那对饱满的昂扬,奶猫踩在她的胸口,昂着头往她的笑颜上亲去。 橘猫湿润的鼻头轻触她的下巴,江神聆笑着侧过头,实在受不了它在身上乱爬,她抓着它的后脖子把它从自己身上扯起来。 这时,她才看到站在院门口,抱着手臂打量她的司洸。 他穿着玄色的华袍,袍上由金线绣成奔雷纹,冷玉似的眉眼里尽是肃色,冰冷地注视着她。 江神聆霎时站直,收了笑颜。她将橘猫放下,小猫又继续绕着她的裙摆玩她裙上的流苏。 “殿下安好。”江神聆低声说,“殿下怎么去而复返了。” “孤的东西落在书房了。” “哦。”虽然路很宽,江神聆还是往一旁让开。 她低垂着头,心里腹诽,什么东西这般金贵,要太子亲自回来取,不能叫个仆人来拿。 他玄金色的皂靴停在她面前,江神聆迷茫地抬头看他。 司洸低头,“其实,孤是有东西要还给江姑娘。” 他每每说到“瑾王妃”三个字时,内心妒火与愤怒喧嚣,独处之时,他还是更愿意称呼她为江姑娘。 司洸从袖袋里拿出玳瑁镶金嵌珠镯,他一把抓住江神聆垂在身侧的手,“江姑娘给孤的定情信物,既然已经成婚了,还是收回为好。” 江神聆被他抓住手腕时,立刻挣扎着往回收手,他手掌温热,力气又大,她挣扎着动弹不得。 她看到那手镯,心口咯噔一声,动作停顿了一瞬,他便将手中的手镯往她手上一推,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你。”她看着手上的玳瑁镶金镯,虽是她的东西,可在他那里放了一段时日,他再还回来,这寓意便变得有些奇怪。 他若觉得膈应,丢了便是,为何还要戴回她手上。 司洸给她戴完手镯,抬眼往书房半开的窗牖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江神聆看着司洸离去的背影,觉得手上的玳瑁镶金镯滚烫,像是烫手的山芋。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先找个地方把它取下来,然后让念南拿到她在江府的厢房里藏起来。 她还没有取下来,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江神聆连忙垂下手臂,桃色的袖口晃了晃,遮住了手上的玳瑁镯子。 司湛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垂下的袖子上,“神聆。” “王爷。”江神聆甜甜一笑,向他走过去,“怎么样,那佛像是真的吗?与那百年前的得道高僧有何渊源?” “我也不知道真假,只是与江尚书闲聊几句罢了。”司湛看她,柔和地抚摸她的头顶。 江神聆看他神色温柔,往他怀里靠,又看父亲出来了,立刻又站直了身子。她手背在身后,垂下的袖子一直没有露出来。 *** 司洸走出书房的院子,迎面遇上了江神赐和田近北。 司洸眼里流露出两分惊讶的神色,他没有想到会在江府里遇见田近北,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宏县做县丞。 田近北不认识他,看司洸衣饰华丽,且盯着自己一直看,于是他躬身做了一礼。 司洸眉心跳了跳,天昏地白,宿雪未融。 他突然似有所感,一些他一直不愿意去揭露的事情,就这样直白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即使想要装作不知道,也无法再掩饰真相,司洸问:“你为何在此处。” 江神赐认识司洸,他对田夫子是又敬又恨,找到机会刁难田夫子,立刻说:“田夫子,这是太子殿下,殿下问话,你为何不答。” 田近北连忙恭敬行礼,“草民之前在宏县任职,后来江尚书听说草民有些学识,便将草民从宏县接了出来,在府上教江公子读书。” 司洸冷笑了一下,眼中寒芒乍现。 曾经他手底下得力的部下,如今跑到江府来当教书先生了。大材小用。 司洸说:“江尚书真是独具慧眼啊。” 江神赐烦躁地瘪了瘪嘴,“我爹我娘,什么都听我姐的,我姐说要把我培养成状元郎,他们也就不管我是不是这块料,一个劲儿的揠苗助长。” 田夫子欣慰道:“赐哥儿,你都会用揠苗助长这个词了。” 司洸问:“江尚书是听了江二姑娘的话,才去宏县将你接来的吗?” 田夫子说:“草民不知道实情。不过尚书大人时常夸赞瑾王妃聪慧,若是瑾王妃的主意,那草民便多谢王妃的知遇之恩。” 他之前在深山里的县衙当县丞,时常被上司打压,日子过得苦寒无比。如今江尚书一家都对他很好,一个月给他的赏银,比过往他干一年的俸禄还多。 江尚书时常带他去和同僚宴饮,给了他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江尚书说来年还会提拔他在京中任职。 他觉得自己走了大运,对江家非常感激。 江神赐对司洸道:“殿下,我们走了,我的猫儿还饿着肚子等我背书呢。” 司洸挥手让他们离去。 等他们走后,司洸回头望向书房,看到在书房门口卿卿我我的江神聆和司湛。 看了半晌,司洸转头往外走,眼眸深邃,神色更坚。 *** 一直到回王府,江神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将手镯取出来。 晚膳后,趁着司湛去沐浴,她赶快把手镯取了下来。 她手里拿着镯子在房里走来走去,若是旁的镯子,她就扔了也无妨,但这玳瑁金镯是外祖母送给她的,沛国公府传下来的镯子。 玳瑁珍贵,丢了实在可惜。 她犹豫再三,最后打开了梳妆匣的最下层。 她把手镯放在一个楠木盒子里,压在梳妆匣最下层的一堆金饰中。日后寻个机会,拿回杨府还给外祖母吧,自己再戴也觉得有点膈应。 做完这一切,她轻松地吁了口气。 江神聆坐在梳妆台前脱去衣裳,往隔间的浴房走去。 今夜许是累了,晚上沐浴后,江神聆躺在床上看话本,她往司湛身上摸了好几下,他也无动于衷。 司湛背对着她叮嘱道:“床头多点两盏灯,别伤了眼睛。” 江神聆睡在外侧,他睡在里侧,他面对着墙壁,只留给她一个清瘦挺拔的背脊。 “我知道啦,看一会儿就睡。”她往他身上蹭了蹭,“你若给我读话本,那不就没有伤到我的眼睛吗。” “改日吧,我困了。”司湛拢了拢身上的被子,不时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江神聆看他睡了,她也不想再看。 她将话本放在床头,熄灭了房中大多数的灯,只留下了屏风旁的一盏油灯照明。 等她睡着后,司湛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从她身上迈过。 他赤脚踩在地毯上,身上的中衣顺滑贴身,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来,他径直走到梳妆匣前。 黑夜中看不清楚,他摩挲着打开最下层的匣子,发出了轻微的“吱吱”声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江神聆,她睡在被子里,无知无觉。 他手在一堆金饰中摸过,最后落在了那个楠木盒子上,他把盒子拿出来,走到屏风旁的油灯前将盒子打开。 一个玳瑁镶金嵌东珠镯,这般好的成色宫里也不多见,很珍贵。 她为什么要收?还要珍藏起来。 白日司洸给她戴上的时候,她望着手镯,眼眸一动不动,等司洸走了,她还追了两步,待他出来了,她才停下脚步,并且立刻将袖子放下遮住这手镯。 怕他发现? 司湛捏着手镯,在灯下静静地看着。 非常在意,十分吃味。 江神聆揉着眼睛,打哈欠问:“你在干什么。”,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9一更 王妃,太子殿下来了 司湛吓了一跳, 心跳得很快。 他背对着江神聆,一只手捏着手镯,另一只手缓缓放下楠木盒子, “我渴了,起来喝水。” 房中昏黑, 屋外又下起了雪,他站在屏风旁, 背影在灯火的飘渺中似有重影。 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声,手卷曲到怀中,背挺得笔直,轻声问:“你渴了么?壶里水冷了, 我去帮你倒些热水过来。” 江神聆有些口渴, 但听还要出去倒热水, 便让他不必去了,又说:“我睡了。” 她嘟囔了两声就睡着了。 司湛听到她翻身睡去的沉稳呼吸,绷着的背逐渐放松下来。 他又拿起手镯,闻了闻, 手镯上有刺鼻的梅花脑香气。 即使房中点着温和的沉水香, 即使这手镯已经离了主人大半日, 手镯上梅花脑冷凛的香气经久不散,其间门还残留着少许江神聆身上的温润木兰香气。 司湛将手镯放回了盒子里, 又原封不动地放回梳妆匣的最下层。 他坐在床边将脚擦拭干净,轻手轻脚地从她身上翻过去, 背对着江神聆入睡。 想了想, 他又转过身来,把她搂在怀中。 怀中柔软温香,她温热的鼻息在他胸口萦绕, 她的胳膊也在半梦半醒间门搭在了他的身上。 司湛这才闭眼睡去。 *** 江神聆在司湛胳膊弯里醒过来,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头顶,她额前的几根碎发飘飘落落,挠得她额角发痒。 她轻轻地转身,半掀开床帷看向外面,窗外昏黑一片,大约时辰还早。 风呼啸着拍在明瓦上,寒梅影斜。 床帐里温暖,她急忙把手伸回来,片刻功夫,露在外面的手腕就遍布凉意。 江神聆在昏黑的床帐里,抬头打量司湛。 他睡得浅,薄唇轻阖,睫毛在熟睡时也微微翕动。 她把半截冰凉的手腕贴在他的腰上,又往他怀里挤了挤,正欲再睡,却把他闹醒了。 江神聆看着司湛笑了一下,把头埋在他胸口,“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司湛向门口伺候的仆人问了时辰,听到已经寅时中刻,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坐起来,“今日要去上朝。” 江神聆愣了一瞬,揉着眼睛,也撑着床坐起来,“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要去上朝,不是说就领些礼部的闲职么。” “世家宗亲里也有不少子弟参加早朝,母后希望我向其他宗亲一样,在早朝上旁听。”司湛起来穿衣,又对江神聆说,“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之前我便打算去参加早朝,只是父皇原先十日一朝,如今改为半月一朝,又因为天气寒冷等诸多原因,父皇把事情都交给内阁去做,半月一次的朝会也许久未开了,所以我想去也没有机会。” “难怪没有听王爷说过此事。我是皇上,我也愿意搂着美人睡懒觉,不愿意大清早起来看到一堆大男人站在大殿中对我指指点点。” 司湛笑了笑,低头系玉带、玉钩,“神聆若是皇上,后宫佳丽千,恐怕便不会记得我了。” “怎会不记得你呢?”江神聆伸手来帮他整理玉带,“我会封你做我最宠爱的湛妃。” “湛妃。”司湛眼底含笑,看向她,“那谁是你的皇后。” “我会在世家子弟里选一个年轻的、貌美的、温柔贤淑的,不会与我湛妃为难的男子,让他帮我料理后宫琐事,我便日日与我的湛妃花前月下。” 江神聆说完,笑容凝了一息,怎么感觉像在说前生的自己。 开玩笑带入自己后,一下被恶心到了。 她穿上绣鞋,换下寝衣,把司湛推到梳妆台前坐下。 江神聆拿起梳篦帮他梳理青丝,“陪你用过早膳我再睡吧,王爷这般勤勉,我若独自安睡,良心有愧。” 她看着镜中的司湛,他穿着朱红色的圆领袍,玉冠换为了梁冠,俊美不减半分,更添几分矜贵光华。 “散朝回来的时候当心些。”江神聆低头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小心被爱慕你的女子们抓走了。” 司湛坐在圆杌上,伸手轻搂身后的夫人。 江神聆被他搂着腰,顺势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两人面庞隔得很近,她的睫羽颤了颤,看见他眸中映着自己颔首婉约的样子和一点橘色的烛火。 房中安静,她听到心口砰砰的乱跳声,还有唇缓缓贴上后,舌尖轻滑过唇瓣的黏腻声。 半晌,司湛轻轻喘息着,揉了揉她的头顶,“回来了再——再议后文。” 江神聆红着脸颊,在他耳畔细声说:“那你早点回来。” 她从他腿上起来,目送他去偏厅,“你先用早膳,我换好衣裳就来。” 司湛离开后,江神聆打开梳妆匣,打算随手挑个簪子将头发挽上。 她目光落在匣子里,双眸不安地抖了一下。 她收拾东西向来有条有理,匣子最底层的金簪、金钗、金耳坠都按照镶嵌的东西不同,摆得位置也不一样。 此刻匣中金饰摆放得略显凌乱,她藏在匣子最里头的楠木盒子,也没有抵着匣子里侧的边缘。 江神聆白净的面皮顿时发烫,回忆昨夜她醒过来时,司湛站在屏风旁像被定住了一样,她隐约猜到了他的心思。 心里慌乱得很,她得与王爷解释一下。 江神聆穿上长衫,系上外裙,径直往偏厅走去。 到了偏厅,婢女回禀,王爷说快到上朝的时辰了,于是没有用早膳就走了。 她独自坐在厅中,饮了一碗红豆百合粥,又吃了两筷子青菜,烦闷地叹了两口气才又回厢房睡觉。 *** 紫宸殿。 司湛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到太子身后。 站在司湛身旁的鲁王颇为震惊,瞪着浮肿的眼皮说:“瑾王,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奇。” 司湛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子该尽之责。” 司洸回头,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司湛,心内惊讶不亚于鲁王。 他浅笑道:“如此甚好。孤与湛弟都为皇后所出,理应尽更多责任才是。” 鲁王向四处张望了一圈,看着空荡荡的龙椅,叹息道:“今晨也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来,若是不来,时辰还早,待会儿一起去打马球吧。” 司湛拒绝道:“天寒地冻,积雪未消,改日吧。” 鲁王突然想到什么,笑起来,揶揄道:“我这个做兄长的险些忘了,瑾王才成婚一月有余,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哪能和我们一样悠闲。” 说完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对司洸笑道:“本以为殿下会早些成婚的,没想到瑾王赶在了前头。” 司洸没有理会他,他也习惯了太子的冷脸,又转头对司湛笑说:“我才成婚那会儿,请了个月的假没有参加早会。瑾王又何须这般勤勉,一反常态地来这早朝枯站。难道家中那位是个母老虎,吓得瑾王在家里待不住了?” 司湛听鲁王说江神聆不好,他感到不悦,解释道:“我与王妃感情甚笃。只是我成家之后,自觉不该如此散漫。” “也是,江家那姑娘我见过,不是蛮横的女子。” 鲁王很无聊,前面站个寒铁似的太子,之前早朝等待皇上来时也说不上一两句话。 如今与他接触甚少的瑾王来了,他自以为亲切地唠叨了起来,“瑾王成婚后看着不大一样了,有了娇妻,变得平易近人了。” 鲁王把手抄在袖筒里,眼中带着回忆往昔的怅然:“晨起不易吧,我才成婚的时候,每次早上从被窝里钻出来,都只恨今日要早朝。” 司湛想起刚才在厢房分离时的不舍,点了点头,“早起困难。” 鲁王嘿嘿笑道:“都是这样过来的。” 司洸脸皮抽动了一下,回头瞪向他们二人,“肃静!” 鲁王沉下脸,等司洸转过去后,他对着司洸的背影白了一眼。 又等了一盏茶功夫,皇上才走进殿中。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皇上例行询问事宜。 司湛站在殿里,听着诸人上奏事宜,两个党.派为了一点小事如何处理,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他慢慢地觉得有些疲惫。 早朝进行到一大半,杨阁老拿着笏板,上前一步说:“启禀皇上,京都以北雪灾肆掠,诸镇受灾严重。恳请皇上派遣钦差前往赈灾。” 皇上的目光落在了司洸身上,他本想让司洸前去赈灾,又想太子近来得意,东宫事忙,再让他去赈灾,太子手头的事情便过于多了。 他又看向太子身后的鲁王,这是个纨绔,让他去赈灾,少不了官官相护、中饱私囊。 皇上看到司湛,突然眼中精光闪烁,这时他才想起来,皇后前些时日给他提议,让湛儿也参与政事,他当时同意了,但转头他就忘记了这件事。 湛儿良善又有仁心,作为皇家的颜面出使赈灾、押送赈灾粮草,再合适不过。 皇上指向司湛,“瑾王,你去北边诸州赈灾吧。” 司湛被皇上点到,文武百官的目光都向他看来。 司洸听到瑾王去赈灾,宽袖下的手不由得激动地抖了抖。 司湛想,能去赈灾,为百姓做些事情,他自是乐意的。 往年他曾听杨阁老说赈灾的官员与地方官员勾结,侵占救灾银两,那时他感到气愤。 如今能由他去赈灾,至少赈灾银和粮草他不会监守自盗。 比起在朝堂中听诸人争执不休,他还是更愿意做些实事。 因此司湛应下,诸人也对此没有异议。 散朝后,皇上将司湛单独叫到御书房问事。 皇上对瑾王一向宠爱,骤然让他去做事,心想他自由自在惯了,于政事一概不懂,特意把他叫来提点几句。 皇上看司湛穿着朱红色朝服走进房中,他的唇边挂上欣慰的笑容。 他在对待湛儿时是个仁慈的父亲,若是其他的孩子,他派了事情去做,他们没将事情处理好,便等着回来受罚。 但若是湛儿去做事,他反倒怕湛儿处理不好,受了委屈。 “赈灾不只是救助灾民这么简单。”皇上让司湛在椅子上坐下,敖公公立刻向瑾王奉上热茶。 司湛自知所知甚少,恭敬道:“还请父皇指点。” “去了灾区后,你代表的是皇室的颜面和朝廷的官员,你要笼络当地的富豪、乡绅,不要让他们哄抬物价给赈灾添乱。你所做之事,不止是赈灾,还要考察当地的民情和地方吏治,对于做得好的官吏你要进行嘉奖,以示皇恩。” 司湛记下,起身行礼,答谢父皇的教诲。 皇上说:“明日便出发,现在去看看你的母后和祖母吧。” 司湛应下。 敖公公将瑾王送出御书房。 司湛去与皇后同用了午膳,皇后看他这样听话,也领了差事做,她心里高兴,对他止不住地夸赞。 用过午膳,司湛又去看望太后,在太后午休后,他离开皇宫回府。 *** 江神聆白日在家一直惴惴,担心司湛多想。 等到午后,门房回禀,隔壁住的鲁王散朝回来。 但她左等右等,王爷却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等到日落黄昏,江神聆修剪着瓶中的红梅花枝,烦闷地将花骨朵剪下来几个,“不回来算了,便与我置气吧!” 门口传来一声轻笑,“谁与你置气了。” 她嗔怪地看了司湛一眼,放下银剪刀,走上前去帮他脱朝服,“我,我与自己置气。” “我的夫君,上朝第一日就晚回来了半日。不知道王爷脾性的人,还会以为他借着上朝,终于可以摆脱我这个悍妇,因而喜悦地去街上玩耍去了。” 江神聆抬头看他,只看到他眼中清清亮亮的笑意,她便也笑了起来,“快说!去哪里了。” 司湛从怀里掏出一个铜胎掐丝珐琅镶白玉香盒,“给你买了一盒胭脂。浅桃色的,叫香莲映雪。” 江神聆接过来,打开盒子,闻到沁人心脾的芳香。 她立刻转身,长裙旋转着坐到梳妆台前,手指沾了一点胭脂擦拭在颊上。 她对着铜镜笑起来,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好看。是在珍香阁买的吧,我前些日子去看的时候,老板还说没货呢。” “嗯。”司湛坐在她身旁,看着她的笑脸,他也露出淡笑,“老板说没有货,我多加了一些银子,他就把别人订的给我了。” “你啊,乱花钱,怎么能抢别人订下的东西。”江神聆说着乱花钱,笑容却更甚,似春辉下展颜的桃花。 司湛又从袖袋里掏出来一个金累丝嵌花卉的长盒,“你之前给我做了衣裳,我便去珍宝阁给你订做了一套首饰,一直没有告诉你。本来是想过年的时候给你的,但今日提前去拿了。” “手镯和耳坠还没有做好,只能等过些时日去取。这对金钗做好了,我就先取回来了。” 江神聆发出“哇”的一声惊叹,开心地接过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一对金钗,喜爱地拿起来。 细细的两股金钗杆,是时新的样式,年轻的女子都喜爱这样的细钗。 钗头是镂空嵌羊脂玉的芙蓉花,花下坠着几片细小的金叶子。 戴在头上,走起路来不似步摇那般繁重,但也摇曳生姿。 “我好喜欢。”江神聆把金钗递给司湛,让他给她插在发髻上。 待插好了,她对着镜子里抚摸着发髻,满意地左摇右晃,然后站起来笑着扑进他的怀里,“第一日去议政,便知道给夫人买胭脂。爱你。” 她笑着轻哼一声:“好吧,原谅你回来这么晚了。快一起去用晚膳吧,用完晚膳我给你炖一锅甜枣羹。” 江神聆兴冲冲地拉司湛的手,“今晚不读话本了,我陪你对弈。” 看她眉飞色舞的,司湛爱抚她的脸颊,“晚上不对弈了,早些睡吧。” 江神聆笑得眉眼弯弯,“早上没有议完的事情,王爷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神聆,明日我要出发去北边赈灾。” “啊?”江神聆笑容收敛,放开他的手往衣柜看去,“那我现在收拾东西!我还没有去过北边诸州呢,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 司湛拉住她要去收拾行李的手,他把她拉回怀中,“北边荒凉,雪虐风饕,我自己去,你就在王府等我回来。” 江神聆在他怀中跺脚,撅着嘴接连说“不嘛”,“不行呀,我们才新婚,怎么能分离。”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领差事,又是去赈灾这样的要事,带上你会招惹非议。”司湛抱着她,安抚道,“我倒是不怕非议,我怕你冻病了。” 江神聆想了想,委屈巴巴地瞪向他,“好吧。” 她怕冷,去了对救灾没有帮助,若是病了,还反而给他添乱。 再有,之前她在闺中时,曾听父亲与母亲笑谈,某位官员去南方治理水患,灾情凶险,那官员竟然将妻子、侍妾带上同行,于是被御史台参奏了一笔。 她不想给王爷惹麻烦,也不想他背上骂名。 江神聆背过身去,嘟囔着不悦,但还是和司湛一起收拾行囊。 她把给他做的护膝塞在行李里,叮嘱他时时注意保暖。 心里念着要分别,晚膳时她的话也少了起来,只一直对他说不舍,盼他快点回来。 夜间门缠绵不断,直到深夜才停下轻吟。 第二日她送司湛到府门,因他还要进宫一趟,之后他会和随行的官员一起离开,所以她便只把他送到门口。 送走司湛后,她转头在门边小洒了几滴离别泪。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心情,盼着大雪早日停下,盼着救灾一切顺利,王爷可以早日归来。 她抿着微肿的红唇回到厢房,昨夜折腾得太晚,她腰肢酸痛,四肢乏力,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念南在门外轻唤道:“王妃,太子殿下来了。” 40二更 江神聆才脱下衣衫, 疲软地躺在床上便听到门外念南的话。 她顿时坐起来,心烦意乱,司洸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王爷才离开王府, 他就迫不及待地来兴师问罪吗。 她揉着小腹,腰腹酸软、乏力,不止是昨夜纵情欢.好遗留的酸疼, 她算了一下日子,今日要来癸水了。 她素有体寒之症,每每来癸水时便腹痛难忍。 “去回太子殿下,王爷不在, 我不见外客。若他有事, 等王爷回府后再来吧。” 江神聆说完, 缓缓倒回床上。 念南慌张地说:“太子殿下到了王府门口, 打了一声招呼就自己进来了。护卫不敢拦殿下, 只劝说殿下等王妃出来迎客, 不要在府中乱闯。” 江神聆错愕地瞪圆了双眼,望着门口念南的剪影,颤颤道:“他不会到后院来了吧?” “没有。”念南回道,“殿下径直走到正厅, 让婢女上茶。” “哎。”江神聆撑着被子起身, 司洸一向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让他在正厅干等,他多半是等到天黑也不会走。 王爷才刚离开王府,太子便来王府久坐,传出去像什么话。 还是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尽快将他敷衍走罢。 江神聆对念南说:“让他稍等片刻,你进来帮我梳头。” 司洸等了小半个时辰, 桌上的茶水都凉透了,江神聆才在婢女的搀扶下款款而来。 她未释粉黛,肤如凝脂,白皙妍丽。 她的桃花眼里含着愁绪,眼里盈盈闪闪的,似浥着晨露。 饱满丰盈的粉唇微微肿起,眼皮也泛着似哭泣过的粉色。 头上绾着简单的发髻,仅插着一只金丝镂空碧玉珠花。 她穿着一件莲色缠枝莲纹长袄,搭撒花银红百褶裙,狐皮的围脖高高笼罩脖颈,将下颌以下的细白肌肤遮挡得严严实实。 就这般简单的装扮,就让他等了小半个时辰,也可想而知,她来时的步子有多缓慢。 她步态缓盈,攥着雪色绣双鱼的手帕给他行礼,声音轻细低哑:“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无需多礼。”司洸点了点头,江神聆到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 他的瑞凤眼扫向她,他心口渐渐发胀,喉头也堵得厉害。 她浑身酥软无力,坐都坐不住般,不堪怜爱地略躬着身子,轻声询问:“殿下有何要事?” 说完,她的手搭在小腹间,抿了抿微肿的粉唇。 司洸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椅子的扶手,他心头恶念骤起。 他很想撕开她的衣裙,看看那柔腻的肌肤上,到底留下了多少不堪的痕迹,让她这般难以自持。 这样的恶念转瞬即逝,他微微吁出心口浊气,自我劝慰,她和司湛在人前便是那般旁若无人的亲昵,私底下不用猜测也知道行起夫妻之事,毫无节制。 司湛去北风赈灾,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如此小别,司湛自然是纵欲无度。 他早已知晓的事情,何必庸人自扰,为此生气。 他劝着自己无事,盯着江神聆的双眸却快喷出火来。 手抓着椅子上,臂上青筋蜿蜒凸起,棱角分明的侧颜也因冷笑而绷紧。 江神聆柔和一笑,本想态度温和,快些将殿下敷衍走,但她看了他一眼,就被他的目光吓住。 被他盯着的半边身子不禁簌簌发麻。 她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他不快,明明她进来的时候,他还是面无表情。多看了她两眼,他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般憎恶。 江神聆垂眸看着地面的牡丹纹地毯,对念南小声说:“茶水冷了,给殿下上壶热茶。” 江神聆问:“殿下有何要事?王爷不在府中,殿下若是有何公干,请等王爷回府后再来吧。” “哦。”司洸冷然道,“瑾王竟然不在府中,真是不巧。” 江神聆心里泛起嘀咕,太子真是睁眼说瞎话,他不就是瞧准了王爷不在,特意来为难她么。 她小腹一阵涩痛,忍不住又弯了弯身子,咬着下唇道:“是,王爷不在府中。” “孤作为长兄,还没有送你们成婚的贺礼,心里有愧。因而特来送礼。” 司洸招手,肖佑端着一个红木的锦盒走到江神聆面前。 肖佑将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对青花稚鸡牡丹纹棋奁,肖佑再打开棋奁,里面是黑、白二玉的棋子。 司洸:“瑾王素爱对弈,江二姑娘便替他收下吧。” 江神聆面上惨淡地笑了一下,内心睨了司洸一眼,真是没完没了了,他上次责怪了她在月夜欺骗的事,这次又再提醒她送礼的事。 “多谢殿下。”她让念南收下,“殿下还有事吗?” 她避着司洸的目光,但也知道他那幽邃的眼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她本就不适,更是坐立难安。 “江神聆。” 她急促地眨了眨眼,看着地毯说:“殿下有何吩咐?” “你还有事隐瞒孤吗?” “殿下,您是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大人有大量,何须与一小女子为难。” 江神聆说着,忍不住轻柔地揉了揉酸涩的腰肢,又听到主座上传来一声不耐地“呵”声。 她有些坐不住了,往后挪了挪身子,靠在椅背上,对念南说:“给我拿个软垫过来。” 念南拿着斜枝彩雀纹的软垫放在椅背上,江神聆靠着软垫,酸涩的腰有了依靠,不用自己硬撑着,腰上的酸乏便缓和了一些。 她轻轻地喟叹一声,抬眼往上偷偷瞟了一眼,司洸面色冷厉,眉眼间戾气丛生,那寒着的神色,比外面的北风还要冷上少许。 便连她稍微舒适一些,也这般招他不悦么。 有病。 他送礼是其次,找她兴师问罪是首要的。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江神聆不知道说什么缓和气氛,若要她跪着求他原谅,只要他日后不再计较,她也不是不能跪。 如今司洸的态度,不过是时不时地冷冷盯上她两眼,又故意做些有的没的招惹王爷烦闷,比她设想中的暴怒还是要好上许多。 正想着要不要再态度软和一点乞求他原谅,瑾王的侍从宋冉走进厅中。 宋冉对太子行礼之后,对江神聆说:“王妃,王爷有几件衣裳拿掉了。如今王爷正在城门准备出行,王妃快去帮王爷把那几件衣裳找出来吧,小的策马帮王爷送去。” 江神聆如蒙大赦,对司洸歉意地点了点头,“殿下,我去忙了。” “你既然自认无事骗孤,日后孤再向你问罪之时,你最好提前想好说辞。”司洸起身,看着她低垂的面庞说,“似那夜那般拙劣的借口,再难蒙骗过关。” 他留下这句她难以理解的话,甩袖离去。 江神聆望着他的背影拧起眉头,她还有什么骗了他? 罢了,看他这态度,日后他还要给她使绊子。 陆珈谣年岁轻,他暂时娶不了正妃,难以将他心爱的周静惜接回东宫,他如今正憋火吧?这火没出撒,他就逮着她骗他的事不放。 江神聆看他走了,问宋冉,“昨夜我检查了行囊,那几件厚的貂裘都装在行李里带上了。王爷是哪些衣裳没装,可有与你细说?” 宋冉道:“王爷一切行礼都带上了,方才王爷行到宫门,府中的侍从赶来向王爷回禀,太子殿下来了。王爷怕殿下刁难王妃,特叫小的回来给王妃解围。” “如此。”江神聆浅笑,“那你快回去吧。北边寒冷,照顾好王爷。” 宋冉应下,转身离开了王府。 江神聆扶着念南的手,走走停停地回到厢房,又让婢女去煮上一锅红糖生姜汤,她才浅浅睡去。 *** 司洸回到东宫。 案几上放着一张浅青色的信纸,信纸展开,上书: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他随手丢进炭火里,信纸被火舌吞没,一下就烧得没影。 他这时才想起来,万寿节那天,周静惜在宫里拦住他,她说有昔日太子伴读的遗书要交给他看。 那遗书,他前世已经见过了。 如今看她再用她早逝的表哥玩这种把戏,心里厌烦更甚。 他前世出征归来后,元宵晚宴被迫纳了陆珈谣为侧妃。 陆珈谣在东宫时常给江神聆为难,江神聆又是个内敛的脾气,自己气得在宫中日日咽泪,见到他还强装欢欣。 太子妃的纵容,更让陆珈谣在东宫横行无阻。 西南不安生,恭王在为国效力,父皇、母后都让他忍耐。 过了几月江神聆有了身孕,周静惜便拿着这封遗书来向他卖好,他那时想着自己与她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再加上他亏欠周静惜的表哥,他便如周静惜所愿,将周静惜接回了东宫。 他让江神聆把手上的权柄分周静惜少许,因而让陆珈谣的火气朝着周静惜发去。 借此让江神聆少受些委屈,安心养胎。 他自认是一招妙手,但却因此与江神聆离心。 如今想来,万般错处都是自那时伊始。 司洸今生本想挽救、弥补,但事情却向着无法控制的局面颓去。 思来想去,他蓦地坐在椅子上轻笑一声,对肖佑说:“你去,把周家六姑娘叫来。” 肖佑当即振奋起来,殿下终于不再痴迷瑾王妃,把心思转回到周姑娘身上。 很好,至少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不再是已嫁人的王妃。 他也不用担心被皇上皇后发现太子殿下禁忌的心事而提心吊胆,肖佑正色道:“奴才立刻就去。” “等等。”司洸撑着侧脸,笑容更是诡异,“把和淑郡主也叫来,让她们认识一下。” “啊?”肖佑两股颤颤,“这,不好吧。”他在太子殿下的注视中,“好的,奴才这就去办。”, , 41一更 我就算与殿下置气, 几日后, 锦绣布庄。 江神聆之前订的几匹云锦今日到货,她还想再挑一些彩线、棉麻做寝衣,一大早就来到了锦绣布庄。 寒风刮面, 红日照雪。 布庄外的长街上堆满了雪渣, 三五稚童在街上打雪仗。 江神聆带着念南走进布庄, 马夫和王府的护卫在布庄门口等候她。 锦绣布庄在繁华的东市,占地不小, 铺子一楼卖成衣和一些普通的布料。店铺二楼只接待京中的贵客, 珍贵的好料子也只在二楼售卖。 江神聆进了布庄。 布庄的管事徐娘子热情地迎上来,“王妃,您订得云锦到货了,这批云锦珍贵呢, 赶在运河冻住前, 最后一批走水路的货船从南方将它运来。之后整个冬天, 京都里的各大布庄都再也拿不到这样好的货了。” “妾身正想差人给您送到瑾王府, 不曾想您亲自过来了。” “有劳徐娘子了, 每次都把好的料子给我留着。”江神聆付了云锦的钱,又格外添了几两银子请徐娘子喝酒吃茶。 徐娘子接过赏钱, 笑得更是开怀, “春天, 运河的雪消融之后, 会有一批织锦缎、天香绢和软烟罗从四面八方运来京都,做春装、手帕和夏天的帐子都再合适不过。” “织锦缎替我留四匹, 天香绢和软烟罗各留两匹吧。”江神聆压低嗓音, “过年时,我让念南去珍宝阁打个金戒指答谢徐娘子。” “这怎么使得。”徐娘子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玉戒指和金戒指,再添一个也不嫌多, 她眉开眼笑,“王妃快来二楼喝茶。” “嗯。” 徐娘子将江神聆迎上二楼。 二楼已有几位贵妇在看布料,江神聆跟着徐娘子绕过她们,走到屏风后喝茶。 徐娘子又拿出几匹皮料让江神聆挑选。 江神聆挑了鹿皮回去给王爷做鞋。 看着时辰快到晌午了,江神聆准备回府用午膳,但看徐娘子很是开心,她忍不住笑问道:“徐娘子卖我的料子,莫不是多收了钱?怎么今天频频大笑展颜。” 徐娘子四十有余,甩着绣帕扬眉道:“哪能啊,妾身给王妃的价格都是最实惠不过的。只不过家里有喜事发生,忍不住开怀。” “喜事?”江神聆想起来,曾经闲谈时听徐娘子提起过,她有两个儿子,“儿子接亲了吗?” “大儿子成亲有三年了,只是儿媳妇肚子一直没有消息,我这当婆婆的求神拜佛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徐娘子引出正题,“听闻城东妙医堂的葛大夫是杏林圣手,经他调理过身子的妇人,很快就会有身孕,比庙里的送子观音还灵。三个月前,我带我大儿媳妇去看了一次,葛大夫给她开了三副药,说一月一副便能将她的身子调理好。刚三副药吃完,大儿媳妇现在肚子里就有消息了。” “这么厉害?”江神聆惊讶地饮了一口茶。 “当然,王妃若是不信,可以再去打听打听。”徐娘子看了一眼江神聆平坦的腹部,笑道,“不过王妃才刚成婚,子嗣之事也不用太着急。但若将身子调理好,总归对自己没有坏处。” “嗯。”江神聆轻轻点头,子嗣之事有缘分了自然会有,她并不着急。 但她每次来癸水时总是腹痛难忍,若这葛大夫擅长给妇人料理身体,她倒是想去看看。 于是江神聆再问了一次医馆和大夫的名讳,默默记在心里,打算找个合适的日子去医馆看病。 江神聆与徐娘子道别,她走过屏风,往转角的楼梯走去。 刚走了两步,便看到楼梯处上来了两人。 司洸穿着玄青色的常服走在前面,周静惜走在后面,她穿着豆黄折枝堆花长裙,外面罩着一个水青色的褂子。 江神聆步子停住,看到司洸之时,她心里“咯噔”一声,不自觉地往后小退了半步。 再看清他身后的女子,她心下了然,他带相好来挑衣料了。 怪自己选的日子不凑巧,竟然不慎撞见了他们。 司洸瞥向江神聆,将她了然的神色尽收眼底。 周静惜小喘了几口气,上二楼站定后看到江神聆,她细薄的眼皮微微扬起,行礼道:“瑾王妃贵安。” 说完,她偷偷打量司洸的表情,看他面无表情,她暗生欢喜。 江神聆对她点头作为回应,绕开他们继续下楼。 司洸看了一眼江神聆下楼的背影,继而转头看向徐娘子。 徐娘子给了司洸一个事情办妥的眼神。 他今早一出宫门,周静惜便拦在了他出行的道上。 他知道她的远房婶婶是刘嬷嬷,刘嬷嬷在宫中浸淫多年,能提早得到一些太子出行的消息并不让他意外。 何况这消息是他刻意透露出去的。 周静惜在马车前柔柔弱弱地站着,说她日夜思念洸哥哥,白日里一直等在宫外的长街上,上苍垂怜,竟然真的让她遇见了他。 如此云云。 前几日他叫周静惜来东宫喝了一盏茶,介绍她与随后风风火火赶到的陆珈谣相识。 她们的脸色都很难看,让他感到很好笑。 他挥挥衣袖走了,也让她们相继离开了东宫。 她们前生多番利用他、瞒骗他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那他自然也要利用她们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他装作被周静惜的话打动的样子,“上来吧,孤出去办事,顺便带你去锦绣布庄买两匹好的料子。” 周静惜喜悦地上了马车。 跟着他一路来到了布庄。 江神聆刚走下楼梯,便看到布庄门口停下一辆红缎系五彩铃铛的马车,陆珈谣怒气冲冲地从马车里冲下来。 陆珈谣看到她,大步走过来,一把抓着江神聆的胳膊往楼上冲去,“瑾王妃,你来给我评评理。” “啊,我?”江神聆想要抽回胳膊,可陆珈谣的力气实在是太大,她被陆珈谣扯着走了几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她惊呼道:“和淑郡主请放手!” 她脚往后退,人也往后仰,但还是被陆珈谣扯着往前走。 在陆珈谣要上楼梯时,江神聆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她急急地往后退了两步,背撞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姑娘请小心。” 江神聆听到背后响起一个沙哑的男声,她转头看到一位个子高大,穿藏青色华袍的青年男子。 他面容消瘦,剑眉圆眸。身上带着少许甜腻的脂粉味道。 江神聆退得太急,踩着了他的脚,她站不稳当,脚往一旁崴去,那人捏住了她的胳膊。 他手上力道很大,一下将江神聆拉住。 江神聆立刻站直。 他放开了她的手臂,眼中带着一点欣赏的笑意看着她。 她蹙眉退到一旁,神色严肃地盯向他:“谢谢。” 她虽说着谢,但心里却感到冒犯,她被陆珈谣拉扯,急着往后退才会撞到他,店面宽阔,他看到两个女子在面前挣扎拉扯,合该退远一些才是。 他虽对她浅笑,神色看着也很正常,但她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一些不怀好意。 “陆珈谣,你给我回来,不要闹事!” 他对着消失在楼梯上的倩影大喊了一声,然后便大步往楼梯上走去。 二楼传来一声娇斥:“哥哥!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江神聆这才意识到,这人是陆珈谣的哥哥陆珈禹。 她心口的那几分不适之情微微消散,他关心妹妹,站得离她们近些,尚且能说过去。 陆珈谣气得双目通红,又在楼梯上对她说:“瑾王妃!你别走,你跟我过来!待我去皇后娘娘面前说理时,你记得帮我作证!” 江神聆一听这话,她转身就往外走。 甚至担心自己走得不够快,被司洸妻妾相斗的事情缠上。 她一路走到布庄门口才安心下来,躲在人群后往里看热闹。 司洸已经带着周静惜从二楼下来,他往外走,周静惜跟在他身后。 陆珈谣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大吵大闹:“太子殿下,您为何要带她来锦绣布庄买料子?我还没有嫁进东宫,她便这样狐媚,日日缠着您。我日后嫁进东宫了,决不许殿下纳她进来。” 司洸下到一楼,止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没有回答陆珈谣的话,只默然看着她。 周静惜拉着司洸的衣袖,泪水连连,声音比陆珈谣小上很多,可怜地回头对陆珈谣说:“和淑郡主请息怒,我只是意外遇见了太子殿下。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请郡主勿要与殿下置气了。” 陆珈谣几步走到她面前,恶狠狠地盯着她说:“我就算与殿下置气,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周静惜攥着绣帕擦拭泪水,细声问:“这么多人看着呢,和淑郡主就非要这样张扬,让殿下丢脸吗?” 陆珈谣也听了出来,周静惜话里话外在指责她让太子殿下丢人。 她从未遇见过这般的女子,周静惜一直给她道歉,却一直让她更为生气。 陆珈禹走过来,对司洸抱拳行礼:“太子殿下,今日的事情是舍妹冲动了。但殿下还未成婚,便时时将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带在身边,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娘娘也会指责殿下与礼不符吧。” 司洸点了点头,“嗯。” 陆珈禹去拉陆珈谣,“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陆珈谣被气红的眼角流出两滴恨泪,“哥哥也觉得我丢人现眼吗?” 周静惜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司洸身后,她垂头小声说:“世子爷也是为了郡主着想,郡主便不要再闹了。” 布庄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看热闹,二楼的贵妇们也伸长了脖子往下张望。 江神聆站在人群里看戏,她听到周静惜的话,忍不住瘪了瘪嘴。 周静惜一直是这样,仗着司洸会护着她,明明事情已经不严重了,还要故意说一些轻飘飘的话让人更为恼怒。 前生有一次,周静惜和陆珈谣起了矛盾,她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两人的矛盾化解,陆珈谣也答应了她不再因这件事生气,周静惜却悠悠然地说:“多谢太子妃,若无太子妃相助,妾身真不知道如何自处。” 陆珈谣一听,便琢磨着觉得她拉偏架,因而放过周静惜,又和她闹了起来。 但如今这些事情,与她都无关了。 江神聆也在人群中暗暗为她们加油,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看热闹的又怎会嫌事大。 陆珈谣抽泣着站在司洸面前,“殿下,您便这般护着她吗?” 司洸无动于衷,瑞凤眼往外一瞟,恰好与江神聆兴致勃勃看热闹的视线相撞,他哼了一口气,她倒是自在。 周静惜轻扯司洸的衣袖,又往他身后贴去,“洸哥哥没有护着我,郡主不要多想。” 陆珈谣听着她这样亲昵的称呼,更是愤怒,她一步跨到周静惜面前,拔下头上的金钗,对着周静惜的脖子刺去。 周静惜瞪大了双眼,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她来不及躲闪,只紧紧抓着司洸的衣袖。 周围的看客们也慌张地大叫起来。 司洸伸手微微拦了一下,让陆珈谣的金钗失了准头。 陆珈禹在陆珈谣身后,他拼命去抓陆珈谣的手臂,金钗没有刺穿周静惜的脖子,但还是划破了周静惜的下颌、 她下颚到美人骨的一长串肌肤皆被金钗刺破。 血珠冒出来,浸湿了她浅色的褂子。 周静惜似断了根的花,无力地摔倒在地。 司洸看着她摔下,反而对陆珈谣说:“和淑郡主无故伤人,德行有亏。去皇后面前解释吧。” 江神聆捂着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连忙去拉念南的手,“回府。” 回去的路上,江神聆的心还砰砰乱跳。 这是司洸和周静惜的苦肉计吗?未免也太舍得下血本了。 不过司洸在成亲前将婚事毁去,总比成婚后让陆珈谣欺负周静惜好。 毕竟郡主欺负大臣之女会受到皇上皇后的责罚,太子妃欺负良娣便归为了内宅纷争,也就少有人主持公道了。 晚膳后,江神聆派人去宫中打听,没有听到太多的消息。 她实在好奇这件事会如何发展,毕竟都是前生和自己有怨的人。 她这时候就想起了母亲的好处,母亲在宫里很有门路。 江神聆连夜坐马车回江府,去母亲那里打听消息。 到了江府,她径直走到母亲的厢房。 江夫人正在生气,砸得满地是瓷器,看到江神聆来了,她气愤地踏过一地碎片走到江神聆面前,“你知道吗?那刘嬷嬷竟然是周静惜远房婶婶!她过往收了我那么多好处,我就说怎么殿下听了关于你的美言,不但没有对你心生好感,反而越来越厌恶你。” “我仔细一想便想清楚了,原来刘嬷嬷这混账东西,存了私心给她远房侄女和太子牵线呢!” “收了我的好处,竟然还在背后给我使绊子,我真要找人好好打她一顿,出一口恶气!” 这些事情,江神聆前生就已经查出来了,她安慰了母亲几句之后,又问:“那和淑郡主伤人之事,如何处理?” 江夫人娓娓道来。 陆珈谣被带到皇后面前,她反而状告太子殿下与周氏不顾礼法、私下往来。 司洸却将自己撇得干净,东宫内侍和护卫都可以作证,周静惜是自己缠上来的,他只是念在曾经在国子监读书相识一场的份上,送了她一程。 宫女又从昏迷的周静惜身上找到了一张小纸条,写着太子的行踪。 皇后看出来,那纸条的字迹是来自于刘嬷嬷。最后一番调查,倒是把刘嬷嬷和周静惜的关系调查了出来。 皇后又查到刘嬷嬷背着自己做了不少阳奉阴违的事情,皇后大为恼怒,将刘嬷嬷杖责三十赶出了皇宫。 皇后说,和淑郡主嫉妒心太重,当街行凶,难当太子妃一职。 但皇上却没有收回婚事的成命,只让和淑郡主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出恭王府一步。 江夫人道:“听说太子对此颇有微词,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皇上的安排。” 江神聆听后,心绪微乱,想到晌午周静惜缓缓摔在地上,司洸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的内心似有蝴蝶震翅的触动,觉得事情并非她想的苦肉计这么简单。 但她又转念一想,前生她死之前,司洸明知道她病了,还在让她给周静惜挑选贺礼。 司洸和周静惜的感情自始至终都好着呢,苦情戏演得逼真,两人怕是完全沉浸进去了。 若在皇后的调查中,查出司洸和周静惜真有首尾,那陆珈谣便不是无故行凶了,所以他才装得这般冷漠吧。 日后他再向皇后说,他因为陆珈谣行凶的事对周姑娘有所亏欠,因而顺理成章地将周氏接回东宫。 江神聆又问:“那周姑娘呢?伤得重吗?” 江夫人哼了一声,“她破了相,流了不少血,但是没有危及性命。皇后派了太医为她诊治。” “哦。”江神聆想到司洸拦得那一下,看来事情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只可惜他们没有料到皇上为了安定恭王,这样也不肯废去亲事。 “之前我就听说周六姑娘和太子有些不清不楚,那时我怕你伤心,便没有将此事告诉你。” “还好你嫁给了瑾王。否则被和淑郡主知道那夜的事,她拿金钗刺的人就是你了。”江夫人回头庆幸地拍了拍江神聆的肩膀。 江神聆也感到庆幸。听完后续,陪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回了王府。 *** 三日后,江神聆去东妙医堂看病。 葛大夫在医馆颇有声望,在医馆里有单独一间的隔间替病人诊治。 江神聆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葛大夫的药童叫她进去。 她掀开帘子走进隔间,看到房中有一扇巨大的落地屏风,葛大夫坐在屏风前等候病人。 葛大夫和蔼道:“夫人请坐。” 江神聆坐下,伸出手臂让他诊脉,“我月事不调,想开些药方调理身子。” 葛大夫望闻问切后,顿了顿,想到屏风后坐的贵客,斟酌道:“夫人可是新婚啊?” 42二更 今夜,我就是你的夫君 “是啊。”江神聆疑惑地收回手, “新婚对调养身体有何妨碍吗?” 她才走进隔间时,闻到了一丝梅花脑的凛冽香气,医馆后堂在煎药, 浓烈的药味在整个医馆飘荡, 她坐了片刻后,鼻尖萦绕的就只有药材的苦味了。 葛大夫压低了声音, 劝慰道:“夫人气虚体寒, 不易过多房事, 若不加节制,身体操劳过甚,气血不调,癸水不通, 便更难有子嗣。” “喔, 这……”江神聆脸颊微红,尴尬地笑了一下。 葛大夫给了她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夫人日后多加注意, 待药吃完了, 再来医馆复诊。” 他写了一张药方, 让江神聆跟随药童去抓药。 江神聆“诶”了一声应下,她让念南去拿药,自己站在医馆中等待。 她往葛大夫坐诊的隔间看去, 奇怪,她出来之后, 葛大夫便将槅门关上, 暂不问诊了。 葛大夫走到屏风后面,鞠了一礼,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司洸坐在屏风后的圈椅里, 左腿横搭在右腿上,衣袍上的暗金色奔雷纹在药香中缓缓流淌,“她有何病症?” 葛大夫答:“便是如草民说的那般症状。” 司洸挑眉,“她身体不好,不易有子?” “是,这位夫人气血虚寒,难有子嗣。” 司洸斜了下唇角,前生她嫁进东宫后很快就有孕了,看来自己还算得力,“你给她开了多久的药。” “草民给这位夫人开了三个月的药。夫人回去后加上食补,三个月后应能缓和气血虚乏的症状。” 那日司洸去瑾王府后,倒是想起来一桩事情。 江神聆前生才嫁入东宫那段日子,每每癸水来时便腹痛难耐,坐立不安。 倒有些像她那日的模样。 于是他就起了心思找个千金圣手帮她调理身子。 司湛赈灾不知道何时回来,若三个月后她调理好了身子,司湛回来,两人浓情蜜意,闹出孩子来,那他便难免会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恶心感。 司洸对葛大夫说:“等她三个月后再来医馆问诊时,你给她开一副避子方,骗她是坐胎药,让她按时服用。” 葛大夫一时被殿下绕得头晕,殿下既要他为这位夫人调养好身体,又不让她怀上孩子,难道她是殿下的外室么。 “是。”葛大夫医者仁心,忍不住多说一句,“只是,若长期服用避子方的话,三年五载后便很难再有身孕了。” “放心,要不了这么久。”司洸想,最多几个月就能成事。 司洸与葛大夫交代完,再坐了片刻,便从后门离开医馆。 走到后门,他突然感觉奇怪,王府的马车怎么停在这里?车夫不在,六个护卫在马车边护卫着。 江神聆不是早就走了吗。 司洸让肖佑去问。 肖佑装作医馆的仆从走过去对护卫说:“你家夫人的药拿掉了,快回来取。” 护卫道:“我家夫人还在医馆中,尚未归来。” 肖佑皱眉又问:“你们怎么在后门等待,我看来问诊的病人都走的前门。” 护卫说:“方才车夫进药堂解手,回来后说,夫人让我们在后门等待。” 肖佑感到有些奇怪,回到司洸身边回禀。 *** 江神聆出了医馆,念南提着油纸包裹的药材随她一同上了马车。 车里的香气还是她走时的味道,只是更浓郁了一些。 江神聆粗浅的学过调香,在马车中待久了便觉得这味道有些怪异,这沉水香里怎么有股闷涩甜腻的味道。 念南手中的药材掉在地上,她靠着马车壁小憩。 江神聆的脑袋也有些犯晕。 随着马车的摇晃,额间沉重起来,似有醉酒的晕眩感。 江神聆觉得不太对劲,她伸手去开车窗,但手却颤抖得厉害。 她颤颤巍巍地将车帘拉开、车窗打开,想让寒冷的空气进来吹散这股闷涩。 车窗打开,她看向窗外的长街,她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且路越行越偏,长街尽头不是高门府邸,反而是看不到尽头的巷子。 “这是去往何处?”江神聆强打精神,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软绵,浑身无力更甚。 她靠着马车壁沉重地呼吸,这才琢磨出奇怪来。 她上马车时没有细看,这马车与王府的马车款式大小相同,车里的装饰也是一模一样,但车内的熏炉明显要新一些。 车夫是王府的车夫,她透过车窗看出去,在马车旁边护送的六个护卫却好像不是王府的护卫。 她对王府的护卫本就不熟悉,上马车时念南与车夫搭了一句话,她便扶着念南的手上了马车。 如此想来,更觉头晕目眩,到底是谁费尽心思要害她。 江神聆想张口求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再恢复神智时,江神聆感觉到有人在喂她药丸,那药丸味道腥甜刺鼻,在她的口中渐渐化开。 她想将药丸吐出来,但浑身没有力气,她连眼皮都张不开。 她听到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醒了?刚好把酒喝了,兑上酒,这媚.药才能发挥好作用。” 她的下颚被掰开,一口烈酒冲进她的口鼻,那人喂得仔细,她闭嘴不喝,他就一点点灌进来,呛得她不断咳嗽,他喂了半晌,一壶酒她喝进去了半口。 烈酒呛得江神聆眼中洇出泪花,她睫毛扑朔着,在昏沉的呼吸中艰难地挣开了双眼。 入目是浅红的帐幔,应是午后,天光还亮着,外面十分安静。 她看清坐在床上衣裳半掀的男子,她紧张地捏住身下的被子,心剧烈地乱跳,似乎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几日前见过他一面,他是陆珈谣的兄长陆珈禹。 他那双和陆珈谣有几分相似的圆眸看着纯粹良善,他浅浅一笑,温声道:“你醒了。” 他抬手过来抚摸她的鬓发,将她耳畔的碎发一点点抚到耳后,动作温柔。 他的指尖一点点在她面颊上抚过,她像是他的珍宝,他一寸寸地把玩,十分爱惜。 江神聆侧过脸颊,躲避他的爱抚,被他接触到的面颊似有蚂蚁在爬,酥痒难耐。 她的胸腔随着药力的发作,似有火烧,令她每一分呼出的气息都炽热腥甜。 陆珈禹看她一副忠贞烈.妇、宁死不屈的样子,更是笑得开朗. 他拱膝坐在床上,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欣赏她的挣扎,“无妨,一会儿药性上来了,你会求我的。” 江神聆被他这样看着,恨不得咬舌自尽,但转念一想,不能为了这样的人渣而死。 “世子,我……”她的声音甜腻轻软,一字一颤,“我是瑾王妃,我的,我的父亲是二品吏部尚书,我的外祖父,是太师兼中极殿大学士,你,你若是伤害了我,你们全家必会被皇上挫骨扬灰。” 江神聆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难以自抑地轻轻颤抖着,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娇声低喃:“你放过我,我便当无事发生,我,我定不会与世子计较。” “我知道啊,你身份很贵重,否则我才不用这些手段呢,你当我便那么闲么。” 陆珈禹抬手轻挑她的下巴,看她双颊布满红晕,他欣慰地笑了笑,“再等半刻吧,我这个人最是讲理,我不喜欢用强,也不喜欢见血,所以才给你用了最好的媚.药,我舒服,让你也舒坦。” 江神聆手指缓缓蜷缩,眼眶烫极了,意识又不清明起来,面前的人和帐幔都起了重影,摇摇晃晃地让她看不清楚。 “这是在京都,不是在你的,西南的恭王府。”她浅浅喘息了两声,抬手捂着狂跳的心口,双腿不由得并紧了在床褥上乱踢。 “世子做事,应当思量清楚。” “我思量得很清楚,我若是放了你,我必死无疑。”陆珈禹轻轻抚弄她滚烫的面颊,声音更加温润,“但我和你春风一度,再杀了你,将你分尸丢在近郊喂野狼。那便是一桩悬案,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眉眼清朗,说得话却是这般歹毒。 江神聆咬着下唇,眼中不由得冒出泪花,闭上双眼咬起舌头一心求死。但浑身酥软,丝毫力气也无,根本咬不破舌头。 陆珈禹猜到她在咬舌自尽,他在西南的时候也对付过几个贞洁烈妇,若是在还没有成事时就闹出人命,那太坏他的兴致了。 所以他才会给她下了猛药,看她挣扎却无可奈何,他心里的满意和快乐到了极致。 “小聆儿。”他轻轻唤道,“今夜我会好好对你,你若服侍得我满意,我答应你,不杀你,将你藏在这宅子,日日过来看你。” 这当然是他骗她的,留下她后患无穷,虽然可惜,但过了今夜还是不得不将她杀掉。 万寿节那天,他那愚笨不堪的妹妹找江神聆麻烦,他远远地看到她,她实在明媚可爱,让他一见钟情。 她在殿上献礼的时候,明眸善睐,她明明没有看他,却让他感觉她的每一眼都落在他的心口。 那时候他就存了心思,留在京都之后,定要与她欢.好。 可惜她出嫁前待在江府,出嫁后待在王府,于是他重金收买了王府的车夫。 前几日在布庄那天,他就欲要行事,结果被他妹妹突然的出现打断了计划。 今日终于又寻到了机会。 车夫把王府的护卫引到后门去后,驱赶了和王府一模一样装饰的马车回到前门等待江神聆出来。 她也果然如他所想,丝毫没有起疑心。 陆珈禹看她泪眼朦胧,紧咬粉唇,他的心里也升起零星怜爱之情,不由得感叹真是可惜。 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就像世间难得的珍馐。可惜用过之后就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再怀念了。 陆珈禹听到她唇齿间发出破碎的轻吟,他好整以暇地等待她主动攀附上来,“小聆儿,你与王爷怎么做的,便与我怎么做吧。” “今夜,我就是你的夫君。” 43一更 你可看清了面前人是谁 江神聆眼神迷蒙, 睫羽上的泪花轻轻颤抖,她像是隔着浓雾和碎裂的明瓦看着面前的人。 陆珈禹向她靠拢,他消瘦的面庞停在她的面颊前, 他鼻尖轻动,长长地吸气,闻她身上的味道。 江神聆每一下呼吸都让她浑身更加酥软,她的心口剧烈的跳动, 四肢、腰腹燥热难耐。 寒冬腊月, 她却像是处在酷暑之中,香汗淋漓。 陆珈禹在她面上轻吹了一口气,他温热的呼吸似乎能缓解她的燥热,她的手捏着锦被, 指甲好似断掉了, 轻微的疼痛唤醒了她零星的神智,她轻啐了他一口。 她啐出的香液落在陆珈禹面上,他伸出舌尖舔过唇边,动情地“嗯”了一声, 赞叹道:“再来一些,带着酒的味道, 很香。” “真舍不得杀了你。”陆珈禹咽下口水, 看着面前乌髻凌乱,香腮通红的女子,他眼中的情.欲更加浓烈。 他伸手抓住她在柔软的被褥上挣扎的柔荑, 他苍白的手指一点点握住她莹润似玉的手背, 蛊惑道:“来吧,求我,求我我就满足你。” 江神聆咬着下唇, 掌心被他不断地挑动,酥痒的快.感从手心一波又一波拥向胸口、冲向脊骨。 她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即使要死,死前也不想受到这般的侮辱。 越想越是不甘,又后悔今日不该离开王府。 陆珈禹看美人抽泣不已,胸口膨胀的快感险些将他吞没,他抬手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缓缓摩挲,温和地说:“别哭了,小聆儿。你越哭我越是要狠狠地怜惜你。” “我不是说了吗。” “你好好服侍我,我会对你好的。”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爱.巢。” “等我父亲登基了,我会接你回宫,你这般花容玉貌是世间少有的芬芳,我怎会舍得杀你。” 他一声又一声地蛊惑,可她只是哭泣,药效还没有发挥到极致,她还是没有如他所愿。 陆珈禹咽了咽口水,“算了,还是我来怜惜你。等你得到趣味了,再来回赠我。” 他看了一眼天色,这才午后,今夜还很长。 陆珈禹俯下身,在她耳下柔腻敏.感的肌肤上落下轻柔的吻,方才他给她灌酒时,烈酒从她紧闭的唇间流下,打湿了她脖下的床褥。 闻到她脖间烈酒刺鼻的辣和木兰清幽的香,他满意地长叹了一声。 江神聆的意识更加模糊,身旁人的声音和动作都诱惑着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挑逗下,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双腿无力地乱瞪了几下,于事无补地挣扎。 想到王爷,想到父母,想到外祖父、外祖母,自己就这样不清不白地死了,她死后或许他们都不知道她是因何而死,也不知道她在死前蒙受了这样的屈辱。 她好恨,又不可遏制的悲伤。 她过往不信神佛,如今却声声向上苍祈祷,祈求有人能来救她。 她希望王府的护卫发现了不对劲,开始四处找她。 希望护卫报了官,惊动了她的家里人,家中的人带着家丁护卫寻她。 亲人也好、护卫也好、官府的衙役也好、巡街的捕快也好……随便是谁,她祈祷能有人救救她。 但她逐渐绝望,身躯炙热,似泡在了滚烫的水中。 清明的意识一丝丝抽离,她听到自己嘴角难以抑制地发出恶心的呻口今。 身旁人的无耻令她作呕,但她却渐渐觉得他的体温像是柔和的春雨能缓解她的燥热。 她哭得更加伤心,下唇被她反反复复地咬着,留下几条轻浅的白印。 陆珈禹在她脖颈上轻啄了几下,看她柳眉紧拧,盈盈若水的双眼里意识涣散,满脸暧昧的红.潮。 他撑起身子,不疾不徐地解开她对襟长裙的莲青色盘扣,她的外衫敞开后,露出里面浅粉色的中衣。 外衫被彻底脱去。 房中温凉的风吹在她的身上,燥热有片刻的缓解,她的意志也开始崩溃,甚至在某一瞬间渴求他将她剩下的衣裳也脱掉,这样便不会如此燥热难熬了。 不行!她扬起脖子,像濒死的白鹭,呜咽地挣扎,她抬手推他脱她衣裳的手,可她那点力气,倒更添了他几分满意的笑容。 她望着浅红色的床帷,嘴里只能含糊不清地呜咽。 心中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救命。 大概是上苍听到了她的呼唤,雕花木门被人推开。 冷凛的寒风吹进温热的房中,浅红色的幔帐随风扬起,落在陆珈禹的肩头。 他的侍从连滚带爬地跌进房中。 陆珈禹不耐地半掀眼皮看向侍从,“滚出去,任何事情都不要来烦爷。” 侍从指着门外大喊道:“是,是太子殿下……” 陆珈禹才解开江神聆中衣系着的绸带,他欲.望难忍,正在要品尝她柔软雪肤的兴头上。 陆珈禹烦躁地盯向站在门口的司洸。 看着司洸那双冷厉的、愤恨交织的双眸,他从其间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司洸那样子,不像是看到弟弟的夫人受辱的怒火,倒像是看着自己惦记的肉被其他狼吃到的憎恨。 陆珈禹随手拉过一张薄纱盖在江神聆身上,她轻声娇喃,伸手来拉他的手。 陆珈禹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她完全失去了神智,他很是满意。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司洸,“太子殿下,您也盯着瑾王妃好长段日子了吧。” “我一向有容人之仁,虽然我现在正在兴头上,但我愿意让殿下先来。” 陆珈禹坐在床上转身,他伸手掐住江神聆的脖子,再回头看向司洸,半是威胁半是引诱地说:“如何?一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司洸抓着陆珈禹的侍从一路来到这里,方才门是被他一脚踢开的。 踢开门后,他看到江神聆躺在床上,她满面绯红,泪水润湿了整张脸庞。 她发髻散乱,外衫被甩在地上,中衣也已经被解开,露出了里面海棠纹的肚兜。 她腰间裸.露的肌肤就这样直白地撞进他的眼底。 陆珈禹将银红的薄纱盖在她身上,她轻轻挣扎,柔媚地喘息着。 江神聆侧头看向他,她应是看不清楚,似蝴蝶翅膀般的睫羽一下一下轻轻扇动,眸光涣散,数不清的眼泪从她眼角纷纷落下。 司洸脑内轰鸣,喉间胀痛,似被什么梗塞住了。 他的手搭在腰间的雁翎刀上,目光落在陆珈禹掐在江神聆脖子的手上。 司洸踢开陆珈禹的侍从,脚步沉重地往里走。 他停在床边,冷玉似的眸子浸满乖戾。 “世子。”司洸顿了顿,看向陆珈禹。 陆珈禹顿时发力,手上青筋突起,江神聆呼吸困难,痛苦地连声呜咽。 “那便孤先来吧。” 司洸声音平静,淡淡一笑:“你在一旁看着,还是去隔壁等孤。” 陆珈禹笑起来,手上力道不减,“殿下,我院外的暗卫呢,他们就这样放你进来了?” “孤已经命人将他们都杀了。”江神聆的哭声,让司洸更添烦躁,他的目光扫向陆珈禹的手腕。 陆珈禹斜瞪向司洸,如今他的暗卫已经被太子的人杀了,他孤立无援。他置身于京都,绑架瑾王妃的事情闹出去,他少不了责罚。 于是陆珈禹好言相劝,“殿下,我也不是非她不可,我将她让给你,她吃了媚.药,会将殿下服侍得很是尽兴。之后殿下怎么处置她,我都装作不知道。殿下杀了我一十余暗卫的事,我也当没发生过。如何?” 司洸点头:“甚好。” 陆珈禹打量司洸的反应,看司洸没什么恼色,他渐渐松手,江神聆因险些窒息而剧烈地咳嗽。 他的圆眸中又升起些许欲念,对司洸和善笑道:“殿下若是没有杀她,日后也借我玩玩吧。既然都觊觎瑾王妃,我们也算的上是同好,同道中人。” “嗯。”司洸再点了点头。 陆珈禹放开江神聆的脖子,他刚一放开,司洸俯身伸手。 司洸的手搭在陆珈禹的手腕上,“咔嚓”一声,他捏断了陆珈禹的手骨。 陆珈禹脸色刷白,喉间发出痛苦的惨叫。 他捏着钻心疼痛的手腕,恶狠狠地对司洸说:“殿下若是气我捷足先登,这点惩罚我也算受着了。” 司洸面无表情地弯腰,把江神聆抱进怀中,他退了两步,离开浮动着甜腻气息的床榻。 他垂眸问:“没事吧?” 江神聆没有回答,闭着的双眸不安地翕动,柔弱地喘息着。 他手上发力,将她往肩上一甩,她的腰抵在他的肩头,他的左手抓着江神聆的腿,她的上半身便搭在他的背上。 被他这样蛮横地一甩,江神聆的胃被他坚硬的肩膀顶了一下,霎时胃酸翻涌,吐出少许青色的浊水。 江神聆过于难受,恢复了零星神智,她嘶哑地轻声道:“你……你放我下来。” 司洸单手搂住江神聆,由此便将右手空了出来,他对她说:“把眼睛闭上。” 江神聆在他背上无力地挣扎,司洸抽出腰间的雁翎刀,盯着在床上惨叫的陆珈禹,眼中遍布冰冷的戾气。 陆珈禹急忙在床榻上后退,“太子?太子殿下,你要做什么?你要砍我?” “我父亲可是恭王,我是他唯一的嫡子,前几日我妹妹当街行凶也不过是禁足的责罚。我就是绑架了瑾王妃又如何,我还什么都没有对她做下,皇上最多打我十板子,你怎可对我动用私刑。” “你若伤了我,我必不会放过你!” 陆珈禹以为司洸想捅自己几刀出气,他怕得不行,不断往后退缩直到背抵在床栏上。 司洸捏着刀柄,手腕轻旋,刀上寒芒一闪,一刀斩断陆珈禹的脖子。 他的鲜血从脖子上喷涌出来,床上的浅红色幔帐遮挡了大量的血,有少数几滴落在了司洸的靴子上。 陆珈禹瞪着双眼,“啊”的一声尖叫还没有叫出来,身子便失去力气,歪向一旁。 司洸将雁翎刀丢在地上,对随后赶来在门口瞠目结舌的肖佑说:“把刀擦干净了再给孤。” 肖佑拍着胸口躬身走过来,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陆珈禹,他双眼一黑,“这该如何是好啊,殿下,这可是恭王世子啊。” “丢在护城河喂鱼,也算是积善行德了。” “护城河都冻住了,怎么丢啊。”肖佑说完,看司洸面色不善,他立刻低头捡起雁翎刀,“是,奴才带人将护城河凿开。” 司洸扛着江神聆往外走,肖佑在身后一边擦刀一边小声嘀咕:“瑾王妃又不是您的妻子,世子该杀,也不该您来杀呀。” 他刚说完,便见司洸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回身看他。 肖佑立刻跪在地上,“殿下有何吩咐。” 司洸问:“距离这里最近的,孤的私宅在何处?” 肖佑捧着刀走上来,“就在这个巷子后面,奴才给马夫带路。” 司洸走到院里,院中躺着一十余具尸体,他还嫌不解气,冷哼道:“孤迟早将恭王全家斩首示众。” 肩膀上的娇躯亦没有再挣扎,她只不断地轻浅呻.吟。 她温热的小手搭在他背上的腰腹位置,随着他的走动,她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打在他的腰上。 司洸眸色愈深,他呼吸着透凉的冷风,一路走到马车旁。 他将江神聆先一步塞进马车里,自己随后再坐了进去。 江神聆侧身躺在马车的盘龙纹地毯上,她双膝躬起,眼神模糊不清,双.腿细微地摩擦着。 半张红润小嘴,吐出屡屡浊息。 司洸的目光从她裸露在外的脚踝一路往上梭巡,盖在她身上的银红色薄纱不知道掉在了何处,她浑身微微痉挛。 海棠纹下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她脖颈和肩头的肌肤都泛着莹润的粉色。 可惜她无知无觉,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充满占有欲,她闻到他身上的冷凛香气,她颤抖着、缓慢地向他匍匐而来。 司洸大喇喇地坐在凳上,眼见她向自己爬过来。 他手搭在膝头,喉结下滑。 司洸看她泪水流了满面但依旧向他爬来的可怜样子,他勾了勾唇角,“江神聆,你可看清了面前人是谁?” “再这幅模样……”司洸下颌微动,看着她,他浑身也难耐地绷紧。 江神聆听到他的声音,娇躯一颤,眼中涌出更多泪花。 她紧紧地扣着地毯,膝盖颤了颤,停下了往他身上靠的动作。 她在他面前趴着,趴了一会儿,她的手指还是不甘地攀附上来,攥住了他的袍摆。 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鲜果,渴望人去采摘。 随着她一路爬行,发髻凌乱地贴在脑后,衣衫松散。 司洸俯身,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 汗水打湿了她的青丝,她红唇的唇角流出两丝透亮的口津。 往日明媚的双眸浑浊不堪,眼底早已烧得赤红,眼神里只余下渴望被爱的谷欠。 44二更(捉虫) 司洸温热的手背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 她便像是得到安抚的猫儿,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他,面庞软腻的肌肤在他手背上蹭来蹭去。 他挑眉,后槽牙咬紧, 一字一顿, “滚远些。” 司洸站起身,随手挥动袍摆。 她的手原本拉着他的袍, 一下失去了寄托, 无力地搭在地毯上。 他抬脚从江神聆身上跨过去,任由她在马车最里面颤抖呻.吟。 司洸坐在了车门边上,回头冷硬地睨向她, “若再爬过来,那便是你自找的。” 他按捺着情绪, 手摁在椅上,克制地不再看她,盯向窗外的长街。 到了太子私宅, 马车缓慢停下。 司洸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绪,脱下身上的大氅丢在江神聆身上。 大氅冰凉, 将她浑身覆盖。 她闻到大氅上男子的气息,又感觉到绸缎冰凉的触感,像是得到缓解般,她把它搂在怀中、紧紧抱着。 她的动作,像眷念地抱着他。 江神聆面上的红潮令她眼中起了蛛丝般的血痕,她的双手蜷缩放在胸前, 大氅成为她的慰藉,难耐地低.吟在她唇间起伏。 司洸的心砰砰跳动,忍耐得眉间布满阴云才移开目光。 他蹲下身, 拖拽她手里的大氅,她不依不饶地不给,嘴里娇声连连。 他一巴掌拍开她来抢大氅的手,又再次将它严丝合缝地披在她的身上。 他本想将她打横抱起,但他怕江神聆在自己怀里乱动。 若她柔软的雪肤贴近,他再难控制住自己。 他只好又一次将她扛了起来,粗鲁地甩在肩上。 他坚实的肩膀撞着她的腰,她“哇”的一声轻呕,腥甜难闻的媚.药伴随着烈酒和她胃里的酸液一起呕出来。 他曾经也体会过她如今这般难受的滋味,前生陆珈谣就有从她兄长那里拿来这媚.药添在他的酒中。 在酒力的助长下,他浑身炽热,意识模糊,只不管不顾地想与江神聆欢.好。 而她是如何做的? 她起先百般拒绝,后来终于同意和他去了偏殿,她看到榻上的陆珈谣之后觉得太过尴尬,便再不顾他的感受。 她将他独自丢在偏殿里,口口声声说:“等我回来。” 她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他派人去问,这才得知她去母后身旁回禀此事。 他将自己浸泡在冷水中等她回来。 后来又在太医的相助下浸泡药浴发汗,喝药排解毒性。 早上,他腹中药力散去,浑身疼痛无力,江神聆轻盈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攥着绣帕在他面前低声说:“昨夜我和母后聊得太晚,便在凤栖宫睡下了。” “你面色怎么这么差,你不是有手么,怎么不自己纾解一下。” 她打了一个哈欠,“我在母后那里没有睡踏实,心里一直在担心你,我现在再去睡会儿,你也快去歇息吧。” 那时他不顾自己头脑昏沉和浑身疼痛,硬是将她扯到榻上,让她也不得安生。 *** 司洸将她一路扛进私宅,命令仆人去打一桶冷水过来。 他又让侍从去找宁太医,开两幅发汗排毒的方子,一副用着沐浴,一副饮用。 他不是没有想过,在床笫间帮她解毒。 他夜夜困在荒唐的梦境中,如今佳人在怀,他又不是圣贤,如何能坐怀不乱。 但比起陆珈禹那种精.虫上脑便不管不顾的纨绔,他更多了两分放长线钓大鱼的忍耐。 父皇还在他顶上压着,他今日得手之后,又该如何做? 若是他将江神聆金屋藏娇,京都布满父皇的眼线,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让任何人发现此事。 一旦事情败露,他这太子之位还如何保全。 涸泽而渔不是长久之计。 仆人打来冰冷的井水倒在浴桶里,不时,浴桶里便盛满冷水。 司洸对房中的仆人道:“出去。” 他又看向在一旁欲言又止的肖佑,“你去告诉江尚书,瑾王妃和孤在一起。让他派人去瑾王府说一声,便说瑾王妃回江府了。” “殿下?”肖佑眼珠子溜溜转,担忧地说,“喏。” 司洸将江神聆放在浴桶旁的小凳子上坐稳,但她腰肢无力,绵软地向他倾斜,直往他身上倒来。 他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解开她身上的大氅甩在一旁的屏风上。 她身上便只余下亵衣亵裤,浅粉色的丝绸遮掩不住滚烫的雪肤。 他的手落在她的胳膊上,好似抓着黏腻灼热的玉脂。 司洸眸色深沉,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胸腔的火也险些蔓了下去。 她柔媚低泣,抬起胳膊向他的脖子上搂来,他顺势抱起她,将她放在了冰凉的浴桶中。 房外寒风无情掠过枯枝,干黄的树枝上积雪滚落。 日头渐西,红霞旖旎。 她落在水中,发出“扑通”一声轻响。 江神聆迷蒙的双眼霎时瞪圆,她剧烈地颤抖着,抓住浴桶的边缘止不住地打抖。 被汗水黏在身上的青丝漂浮起来,两捧饱满绵软紧贴冰冷的木桶。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脸色依旧殷红,但唇却冻得发紫,口中也不再娇媚呻口今,只剩下哆哆嗦嗦地“冷”字。 江神聆躬着脊背,紧紧抓着木桶,看着面前人冰冷无情的双眼,她好似被刺了一下,神智又清明了几分。 但她的头还是痛得厉害,额间晕眩不减,腹间又痒又热,即使在冷水的浸泡下,她身上的燥热也只是得到了分毫的缓解。 似热水浇在千年寒冰上,浸不透其间的冰冷。 江神聆轻咬红唇,哆嗦间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谢谢,殿下。” 在她最为绝望的时候,他似天人般赶到她身边救了她。 他没有乘人之危,保全了她的清白。 她颤抖着,虽然冷得厉害,但闭上双眸尽力地忍耐,不想再摆出丝毫软弱的姿态。 “无需客气。”司洸坐在木凳上,抱着手臂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发抖的肩头,又落在水中飘动遮挡不住软玉的海棠纹肚.兜上,他便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她双睫颤颤,并不知道他所想,还对他说着谢谢。 “可有好些?”司洸站起来,俯身看向她。 她双眼缓缓睁开,眼底依旧赤红一片,两片发青的嘴皮打抖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轻柔的呢喃,“好,好多了。” 他知道她并无好转,前生彻夜的难熬,他还记得清楚。 在冷水里浸泡时,脑海清明了少许,更能清晰地感受身上难言的燥意,和那无边无止、想要抛去一切去得到抚慰的心情。 司洸抬手,手指停在她的额前。 她颤栗了一下,往后瑟缩,双眸盯着他修长的指节,眼神娇柔得似要滴出水来。 他拂去她额前被冷水黏在脸上的碎发,那发浮在她的睫毛上,应是让她很痒。 江神聆颤了颤,又轻微喘了两声,“殿下,请你,请你出去吧。” 司洸收回手,神情克制,“我不在这里守着你,你浑身乏力,淹死在浴桶里了怎么办?” “那,那便……”她闭上双眸,又一阵难耐的燥意涌上心口,缓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让内侍,守着我吧。” “肖佑出去了。孤身边其他的人都是身强体健的护卫。”司洸嗤笑道,“怎么?你想让护卫来守着你,让他们看着你这般模样?” “我的……我的婢女呢。” 司洸:“昏过去了。” 江神聆轻咽下喉间的燥热,无力地接受了司洸的安排。 她闭着双眼,但总觉得他炽热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等她睁眼时,又看他神色清明。 她知晓,定是这媚.药作祟,方才在马车上的时候,她神智混沌,双眼不堪视物,也许她做了什么妄动,但她记得司洸也只是让她滚开。 她想到被陆珈禹桎梏住时的难堪境地,此刻已经好上太多。 她虽然前生对司洸有诸多憎恨,今生对他也充满抵触,但至少他是正直的。 对比起来,他的可憎也没有那么可憎了。 仆人轻敲槅门,端着一壶煮好的汤药进来,又说:“殿下,那发汗的热浴已经准备好了。” 司洸点头,在江神聆面前伸手,让她抓住他的手出来,“去喝药。” 江神聆看自己浑身湿透,若是站起来,衣裤贴在身上,曲线清晰勾勒,实在不雅。 更何况她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能抓着浴桶边缘不沉进去,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司洸冷声道:“你自己能起来?” 她轻轻摇头,“殿下请……出去吧,我,我缓一缓便自己出来。” “你起不来。”司洸的手伸进浴桶中,搂着她的腰,将她一下从浴桶里拉出来。 他袍上暗金色的奔雷纹被她身上的凉水浸湿,他抓起一旁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她四肢挣扎,像是小猫在挠他的痒痒。 45一更+二更 脉脉花疏天淡, 云来去,数枝雪。 从冷水里出来,江神聆肌肤上的寒冷还未消去, 肺腑里的燥意又一次弥漫了出来。 她在寒冬腊月里穿着单薄湿透的绸缎, 冷得牙关发颤, 可胸口和腹部的热浪却一波接一波向她袭来。 她的喉间又不可抑制地发出令她恶心的呻.吟。 她被抱起来时的挣扎扑腾显得有些多余,面前的司洸冷眼瞧她,他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后, 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无, 便把她放在了桶旁的凳子上。 他抱她时, 双手紧握成拳, 手指没有触碰她腰上的肌肤。 他神色毫无波动,仅仅是为了她快些出来。 江神聆抬眸看了一眼司洸, 他胸口到下摆的衣袍上沾满水渍, 她羞赧地低下头。 司洸看到她这样狼狈娇柔的样子,她想到自己是他弟弟的夫人,羞耻的感觉更加浓烈。 她恨不得晕死过去, 不再面对此刻的尴尬境地, 可是她的手却又不听使唤地抓着他的衣袍。 她渴望他再紧紧抱住她,缓解她胸腔的干渴。 哪怕一刻也好。 不能这样! 江神聆收回手, 双手紧捏身上大氅的衣领,在凳子上躬身蜷缩。 她的玉足赤.裸地轻踩地砖, 小腿颤抖不已, 虽置身于平地, 却仿佛没有踏到冰凉的地砖,而是踩在缥缈的云上。 她头脑晕眩,眼前景象也胡乱晃动。 失去冷水的浸泡, 她再次控制不住自己。 渴望,难耐的渴望。 “殿,殿下。”江神聆抱着自己颤抖的身躯,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将我,放回冷水中罢。” 她想自己回浴桶,可是她的身上一点力气也无,若强行站起来,恐怕会闹出摔在地上的笑话。 司洸无视她娇柔的声色,默然道:“待会儿。” 这私宅里只有这一个浴桶,司洸命令仆人将桶中冷水抬出去倒掉,再将烧开的药浴混上少许凉水抬进来。 吩咐了仆人几句,他片刻没看她,再回头看她时,她眼神迷离,柳眉拧紧,将他湿透的大氅抱在怀中,她底下露出两条纤细青白的小腿,上面…… 司洸皱眉斥道:“将衣领拢上!” 他额角青筋突起,缓慢地移开目光,眼角的余光又看到她软弱无骨地在凳子上歪斜。 他急忙伸臂拦住她歪斜的上身,绵软如云的触感便撞在了他的臂里。 司洸拳头捏紧,伸出的手臂很想就此一弯将她搂在怀中,再不顾任何事情。 他的拳头颤抖着,手臂也难以自抑地抖颤。 咬紧牙关,劝自己克制、忍耐。 司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忍得疼痛起来,偏偏她感受到身前温热的手臂,依恋地不断向他靠拢。 他眼底掀起惊涛骇浪,深邃的黑眸染上谷欠色,喑哑道:“江神聆,你欠孤的,日后必要偿还。” 司洸收回手臂,她便又往下摔。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捏着软腻温香的肌肤,司洸如临大敌般往后退了一步,仅用两根指头抵着她的肩头。 她不斜着摔,还是坐不住,身下离开凳子,朝地上萎去。 司洸由着她瘫倒在地,她手里还抓着他的大氅,将那大氅捏得不成样子。 她轻轻颤抖着,双腿扭曲,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谁,他听不清楚,只觉声声柔媚入耳,她似用嗓音在轻.舔他的耳廓。 她纤细雪白的脖子上还留有陆珈禹的指印,那突兀的青红印子,更令人气血翻涌。 看她这幅靡丽样子,他脑海中的弦在崩断的边缘。 “真是!” 仆人抬着热水进来,药香冲淡了房中暧昧的甜香。 司洸棱角分明的唇绷得平直,他不再看她,只一把将她抱起来,再次扔进浴桶中。 为了助人发汗,药浴水温偏热。 江神聆身上冷得打颤,刚才失去冷水的浸泡,在媚.药的作用下,又再次失神了。 等她落进沸热的药浴中后,浑身肌肤传来热辣的触感,她惨叫一声,扑腾着险些跌坐进桶中。 她顿时恢复了神智,抓着浴桶边缘急促地呼吸。 热水包裹之下,身上比冷水浸泡时舒服多了。 这药味似乎有安定的功效,脑海中的晕眩也缓和了些许。 江神聆被一冷一热的刺激,心跳得极快,她望着面前冷硬看她的司洸,她更觉惭愧。 方才失去神智之时,脑海里谷欠望喧嚣难平,她似乎一度非常渴望他,渴望他缓和她的难受。 还好殿下理智,并没有对她做出非分的举动。 如今冷静下来,她恨这媚.药让她失去意识,更恨自己竟然会升起那般不顾道德的念头。 司洸端着汤药走到她面前,冷淡地垂眸看她:“你自己喝还是孤帮你。” “我自己喝。”江神聆的手在浴桶中摩挲,这木桶不似她家里常用的浴桶,家中的浴桶虽深,但里面配有可以坐下的木凳。 这木桶简陋,桶又不够深,她只能蹲在里面,若站起来,那就露出了胸.脯。 她半蹲在浴桶中,双手颤抖着去接药碗,可是她指尖无力,还要将浑身仅有的些许力气用来维持蹲着的姿势。 她刚碰到碗的边缘,司洸还没有松手,她就险些将手臂无力地垂下。 司洸看她眨巴着泪眸,还想再伸手来接碗。 他收回碗,对仆人说:“拿个勺子过来。” 待仆人将勺子拿过来后,他将凳子搬得距离浴桶更近,坐在桶前对她说:“张嘴。” 江神聆恢复血色的红唇嘟囔了一下,也自知无力自己喝药,她红唇半张,他的勺子就喂了进来。 滚烫的中药令她舌尖卷起,可怜地皱紧了眉头。 司洸问:“烫?” 江神聆摇头,“不烫。” 他舀了一勺汤药,放在自己唇边,唇上感受到沸烫的热意,他将勺子放在面前吹拂,待将汤药吹凉些了,再放进她嘴里。 江神聆看着他的唇,他的气息从勺面上吹到她面颊上,她紧拧眉心,压抑住腹部泛上来的燥热。 某一刹那,她竟然很想他做些什么。 她面上燥红,心里觉得万分羞愧,气得她险些又要落泪。 待在这里的每一刻她都万分难熬,这样痛苦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可她抬眼看向纸糊的窗,窗上还透着暗红的晚霞余晖,连夜晚都还没有到来。 江神聆突然想起来,前生司洸也被下过媚.药,他从晚宴一直煎熬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而她是午后用下的媚.药,兴许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她便能彻底清醒过来。 她蹙眉盯着司洸,他温凉的气息吹在她面上,丝丝痒意从她的面颊浸入骨髓,她捏紧了木桶的边缘,喘息道:“殿下,你无需如此,药并不烫。” 司洸没有回话,再次把勺子放在面前轻轻吹气,然后将勺子放到她唇边,她却紧闭双唇,摇头不喝。 他浅勾唇角,沉声道:“你想换一个方式解媚.药吗?” 她睫毛颤了颤,这才又张开嘴让他喂药,他的气息每每吹拂过来,便像是引诱人堕落的低语,让她要鼓起十二分勇气去抵抗骨头缝里传来的痒意。 喝完药,司洸又给她灌下两碗热水。 司洸看着面前的江神聆,心口翻涌着被瞒骗的憎恨,被背叛的痛,以及发现她也是重生后,产生的种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嗓间的干涩得到滋润,待他还要再灌第三碗水时,江神聆已经有力气往桶中退去,“我不喝了,殿下。” 水喝多了,腹涨难忍,她不想对司洸说她想去小解,也不想他再将她提起来。 她像是苦行僧般蹲在桶中,咬牙竭力忍耐。露在药浴外的双肩泛着热气的红晕,面颊上也浮起层层薄汗。 待燥热稍微好些了,江神聆这才意识到衣裳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侧,她手往腰上摸去,将中衣的绸带系上。 系好衣裙后,想到方才竟然如此凌乱地被司洸从桶中将她抱起来,她脑袋嗡嗡作响,已被她抿破的唇再次抿紧。 江神聆闭着双眼,还是觉得面前的场景太过难耐,司洸坐在桶边,她就算穿着衣裳,也总觉得自己像是未着片缕一般。 他的目光充满侵略性,又似火炬般灼烧着她的肌肤。 她缓慢张开双眸向他看去,捏着木桶边缘的手不由得扣紧,却见他垂眸看着湿润的袍摆发愣,根本没有看她。 江神聆沙哑地说:“殿下,劳烦您派人送我回府吧。” 她脑袋胀得疼痛,但出了汗后,像大病初愈一样,身上逐渐松快。 “你离了药浴,媚.药再次发作,又当如何?” “殿下,求您,将我和婢女送回去。”待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极度难熬,回到王府,回到自己的厢房,她就是在床上痛苦百倍,也比此刻她总觉得司洸盯着她要好。 “再喝一副药。”司洸态度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江神聆在桶中垂下双眸,似要阖眸,但又将眼皮掀开,她湿润的眸子便对上了司洸扫过来的双瞳。 他果然是在看她! 他的眼神充满欲.望,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那股令她窒息的紧张感稍纵即逝,他只是平和地看向她,他的目光也仅仅落在她的额上,没有丝毫越界的地方。 司洸与她对视,没有半分慌乱,正色道:“还喝水么?” “不,不用了。”江神聆除了头晕,四肢乏力,身上那股难言的羞意已经从最初的强烈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我想回去。” 司洸低头,拔.出腰间的雁翎刀,用一旁被水沾湿的帕子擦拭刀身。 江神聆的腿在水里蹬了蹬,此刻最难忍的是水喝多后的腹涨,但也只能和他这样僵持着。 肖佑敲门,“殿下,奴才的事情办妥了。” 司洸“嗯”了一声,“江尚书怎么说?” 肖佑在门外紧张地探头探脑,担忧殿下对瑾王妃做了什么,殿下不管受到什么责罚,他这奴才估计多半会掉脑袋,“江尚书想来接回王妃回江府,奴才拒绝了,只道王妃与殿下是有正事才会私会。” “哎,奴才一个阉人,斗胆威胁尚书大人。奴才说:尚书大人考虑清楚,若是您不帮王妃圆谎,此事传出去了,江家最是没脸。于是尚书大人咬牙切齿地说,知道了。” 江神聆紧张地问:“殿下派人对我父亲说了什么?” 司洸如实道来。 “我……”她面庞烧红,局促不安地轻喃,“日后我要如何对我父亲解释。” 司洸将刀柄上被血染红的穗子取下丢掉,“那就是你的事了,江二姑娘。” 又过了半个时辰,念南头脑昏沉地出现在门口,她哭哭啼啼地问:“王妃,您还好吗?” 江神聆听到念南的声音,紧绷的神经终于轻松了一点,“太子殿下,让我的婢女来照顾我吧。” 司洸“嗯”了一声,捡起地上泛着她香气的湿润大氅,转身就往门外走,他目光平静,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神色。 念南走进来,她脚步虚浮,迷香的劲儿还没有完全度过。 江神聆忙说:“你扶我起来,我想小解。” “奴婢服侍王妃。”念南挽起袖子,伸手来拉江神聆。 两人俱是无力,念南拉不动,江神聆站不稳,直到两人都累得大汗淋漓,江神聆才从浴桶中出来。 江神聆的脚刚一踩上浴桶旁的凳子,脚底发麻脱力,她霎时向念南扑过去。 念南自己站稳亦是勉力,她抬手去接王妃,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扑倒了浴桶旁的屏风。 屏风又撞翻了一旁的烛台,烛火在地毯上跳动、蔓延。 司洸站在门口,听到里面杂乱的响动和两声疼痛的“哎哟”,他推门进来,冷冷扫向趴在地上呼痛的江神聆,“你要烧了孤的宅子吗?” 他大步迈进去,地毯上的火势不大,但堂中黑烟滚滚。 司洸一把将江神聆拖起来,她赤脚踩在地上,弯着腰直呼疼,脚下无力,一步也迈不开。 他叹气,又将江神聆抱起来,一路抱出厢房。 随后赶到的侍从将念南扶了出去,肖佑顺手将浴桶里的水盛出来,浇灭了房中的火。 司洸放下江神聆。 她低头扶着门槛站稳,面色潮红,双睫又沾上泪珠,脸颊上被黑烟熏过,挂着几团黑灰。 她浑身湿漉漉的,水不断从她亵裤上滴下来,在她□□的双足边洇成一滩水渍。 她委屈巴巴地嘟囔,“殿下,我想回去。” “他又不在,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司洸皱眉,提起“他”,他心口忽略的不适瞬间爆裂开来。 但急躁很快被耐心的语气掩盖,他说:“你先去换衣裳。” 司洸让人在宅里翻找,找到几件他曾穿过的棉衣。 念南带江神聆去换上衣裳,一番狼狈地整理后,江神聆披着司洸的披风,终于如愿上了马车。 司洸还是坚持要送她。 等到了瑾王府时,月上中天,天幕一片灰蓝,这是近一月以来,难得没有落雪的深夜。 江神聆看马车停下,对司洸行礼答谢,又细声说:“殿下,今日的事,可否不要告诉其他人。” 她怕司洸日后对司湛讲起此事。 陆珈禹让她难堪,司洸让她窘迫,她不想让王爷知道这些事情。 司洸冷笑,眉眼冷厉地盯向她。 对她这幅利用完他,还要他守口如瓶的态度感到愤怒。 况且,她的“其他人”无非指的就是司湛,她在意他,所以不想让他知道一丁点她不好的事。 “陆珈禹孤已经杀人灭口,孤若将事情外传,岂不是将孤杀害世子之事公之于众?” “江二姑娘若有本事,便将孤也灭口。” 江神聆尴尬惨笑,不知道为什么让司洸保守秘密,也能令他生气,“殿下多想了。” 江神聆下了马车,迎着冷风回到厢房,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她身上还穿着司洸的衣裳,在箱子里堆久了的旧衣带着一股霉味。 她尽量避着王府的侍从,还好夜已深了,只有零星两个巡夜的婆子向她问安。 等到了厢房,她急忙将司洸的衣裳全部脱下,堆在火盆里烧个干净。 念南打上热水,帮她擦拭掉身上的药味。 收拾妥当,江神聆躺在温软的被子里,疲惫不堪,临近虚脱。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江神聆浑身发热,头痛着醒来。 她泡了冷水,吹了冷风,又百般折腾到子时,一向不够健康的身体终于难堪重负,发热畏寒。 江神聆在床上轻唤,念南过来抚摸她的额头,发现王妃浑身烫极了,念南忙让另一位婢女若竺去请大夫。 若竺出门不久就将大夫带了回来。 念南惊讶道:“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若竺也觉得很巧,说起方才的经历,“我走到王府门口,碰见附近医馆的大夫提着药箱经过府门。” 念南感到疑惑,在厢房门口询问这位大夫的来历,其他伺候王妃的婆子认出,这人是附近和康医馆的大夫李氏。 李大夫看着地板,拢紧药箱说:“今夜医馆病人很多,小半个时辰前,老朽才将最后一位病人诊完,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这位若竺姑娘。” “医者仁心,听闻府中有人生病,老朽便跟着过来了。” 既有婆子认识他,念南将他迎进房中,“李大夫,快来给王妃看看。” 江神聆迷迷糊糊地将手从床帘里伸出来让李大夫把脉。 李大夫把完脉又开了药,让若竺随他回医馆去取药。 医馆就在长街尽头,很快若竺就将药就拿了回来。 这李大夫很是热心,熬夜帮忙煎药。 江神聆烧得口干舌燥,念南喂什么她就吃什么,一整碗药用尽,她捂在被子里模糊睡去。 到天降明时,发热终于退了下去,她再次睡去。 李大夫拿了赏钱离开瑾王府,他一路走到街边,对街边停靠的马车行礼。 他半夜被宫中的内侍从被窝里抓出来,那内侍凶神恶煞地让他在王府门口守着,若是王府内有人生病,便称刚巧路过此处,进去替人问诊。 李大夫不知道抓他的内侍是受何许人安排,只知道是得罪不起的贵客,只好老实照办。 他替王妃问诊之后,又回到马车边回禀:“大人,草民已经替王妃诊治过了。王妃喝完药后,到晨间时热气已散,白日里好好休息,应无大碍。” 马车里的人低沉地“嗯”了一声,从车帘里甩出来一小袋银子。 李大夫千恩万谢地接过赏赐,熬了一夜收了两袋银子,可抵得上他一年的收入,他兴高采烈地问:“大人,草民可否回医馆了?” 马车里半晌没有别的声音,李大夫拿着银子磕头谢恩,高兴地离去。 江神聆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 起先燥热难耐,她仿佛又回到了白日里被媚.药控制住的时刻,意识涣散,浑身疲软,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房中嘈杂了许久,她听见婢女、婆子和大夫的交谈、走动。 到后来燥热消散,她又做起了无数的怪梦。 她梦见小时候,梦见前生,梦见自己病重。 在那小时候的梦里,她看到杨府有一位冰雕玉琢的小哥哥前来做客。她问了外祖父,外祖父说那小哥哥是他的学生。 过往她也见过几个外祖父的学生,那些小男孩都对她非常欣赏,只这位小哥哥对她视若无睹。 她止不住地偷偷打量他,他一个正眼都没有给她。见他午膳时咳嗽不止,她就故意去厨房让厨娘做了一碗冰糖雪梨。 她给他端去,向他示好,可他还是无动于衷,既不用她端来的东西,也不搭理她。 罢啦,长得再好看又如何,她不喜欢这样不近人情的小哥哥,这件事她很快就抛之脑后。 江神聆迷迷糊糊地又些醒转,但很快又再次沉进梦乡。 陆珈谣在鱼塘喂鱼,周静惜路过不小心打翻了陆珈谣的饵料。 陆珈谣当即就给了周静惜一巴掌,周静惜哭哭啼啼地来向她告状。 她心生厌烦,她们两人的争执永远没有尽头,她耐着性子听完周静惜的哭诉,然后去帮周静惜讨公道。 她帮周静惜讨来了陆珈谣的道歉。但随后周静惜却自己报复了陆珈谣,她令陆珈谣摔烂了脸。 她处置周静惜,司洸却放下公务,冷着脸出现,他轻斥道:“这点小事也值得太子妃处置么?” 皇后又向她施压,说太子妃为何一再让和淑郡主受气? 当时凤栖宫里,还有许多皇上的妃嫔在。 每个人都在看她的热闹。 她能如何是好。 动不得的陆珈谣,还未处置就被司洸护在身后的周静惜,向她责问的皇后,以及一张张看热闹的笑颜。 江神聆蓦地惊醒过来,她坐在床榻上,白日里对司洸拯救她的那点零星好感再次消散。 恨他。 46一更+二更有冒犯…… 日近黄昏, 司湛从马车里下来,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平洲知府家暂住。 他面色沉静,眉眼中挂满了苍凉落寞之色。 今日他随平洲当地的官员去城外村庄救灾, 大雪三尺深平, 万径人踪灭,飞禽走兽俱死。 暴风雪中, 城镇受灾情况尚可控制, 村庄被大雪尽数毁坏。 司湛才来平洲之时,风雪甚大,在漫天飞雪中万物皆不可视, 司湛也只能在知府家中等待雪停, 书写公文。 近来雪停了,司湛便随官员在城中、城郊走动, 每每所见皆触目惊心。 他协同当地官员和富商开仓放粮, 以防百姓饿死街头,又从商会搬买衣物给百姓御寒。 再租了商会的会馆做临时避灾之所, 让各地官僚派人通知村庄百姓放弃房舍来城中避难。 司湛没来赈灾之前,当地官员便通知过各村落百姓来城中避难。 但许多百姓不愿意放弃自家房屋, 兀自觉得加固几块木头,自家草舍便可防灾。 待大雪数日不停地落下之后, 这些草木屋皆埋藏于大雪之下,司湛派人深挖, 也救不回来数条性命,只能替他们收敛尸首。 司湛上奏向皇上提议减轻受灾诸州的赋税, 但被皇上驳回。 今日他回到平洲知府家中,又再次上奏,书写所见之惨状, 希望皇上能酌情考虑减税之事。 但他也知道此事困难。 他年少时,听渡厄大师说起云游时的见闻,百姓家中青壮年征战沙场、为国捐躯,家中只留下孤儿寡母。 这些士兵的遗孀没有得到足够的补贴,还要缴纳沉重的赋税,导致不少寡妇只好将幼儿卖掉。 为国牺牲的士兵,家眷却受此苦难,司湛心有不忍,他向皇上提议,士兵阵亡应受奖赏,若家中没有青壮年可以耕地,应再减免遗孀和遗孤的赋税。 燕国税重,除田赋外,还另有“算赋”、“口赋”、“更赋”等税。 那时司湛正在御书房作画,作画之时向父皇提及此事,父皇似看幼童般嘲笑他,“这也减,哪也减,朕哪有银钱给湛儿买这么好的笔墨纸砚,湛儿又如何学画啊?” 但转眼父皇就拿着民脂民膏修建避暑行宫。 自那之后,司湛便对父皇的作为感到失望,他宁可拿自己的钱去补贴和相助百姓,也不会再求父皇做出任何改变。 但这次不同,天灾之前,数以万计的百姓食不果腹,暴尸荒野,以他个人之力难以拯救。 只有皇上金口一开,未来几年让受灾百姓轻徭薄赋,北方诸州才能彻底度过这次灾害的损失。 司湛在书房书写公文,天气苦寒,他让仆从减少他所用的炭火,节省出来的炭火都拿去会馆让避灾的百姓使用。 他的手冻得僵冷,难以写字。他放下笔,双手在身前揉搓,又捂在嘴旁轻呼了两口热气。 写完公文,他捏着笔,思虑片刻,又向家中寄去家书。 忙碌时来不及多想,等闲下来便总觉得亏欠神聆良多。 他与她说好一起度过冬日,但他却在新婚燕尔时离开了京都。 那日离别时,她笑着送他上了马车,等马车驶出去,他掀开帘子回望,看到她转身在门边拭泪。 如今想来,他心头既充满思念之情,又想日后能多陪伴在她身边。 但这一次赈灾,他并不后悔自己前来。 过往他一直在逃避,逃避宫里的勾心斗角,逃避朝堂上的权力争斗,他距离人间疾苦很远,只守着自己的书画琴谱。 他出来了一趟,直面惨淡的世间,心口虽伤得鲜血淋漓,但日后总想再多做一些善事善举,能多拯救一人,也比独居深山、不问世事好。 门口有人轻敲木门,司湛道:“请进。” 门被推开,两个长相相似,垂髫之年的女娃拿着食盒蹦蹦跳跳地走进来。 身后跟着的嬷嬷紧张地轻唤:“小姐,别跑太快,小心把汤洒了。” 这是平洲知府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不过六七岁年纪,脸蛋圆鼓鼓的,双眼永远是含笑的月牙模样。 她们一路跑到司湛身边,“王爷,今天能不能给我画一只小鸟。” “我想要一只蝴蝶!” 司湛看她们来了,眉间郁色减淡,也展露出两分笑颜,“慢些走,小心摔倒。” 前些时日,被大雪封在府邸时,司湛给她们画过两只小狗,她们喜欢得很,之后时常带着一点小食和热汤过来看他。 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娃,似麻雀般围着他叽叽喳喳,他闲暇时也会与她们说几句话。 看着她们,更添他对神聆的思念之情。 可惜神聆啊,根本不记得她在这般可爱之时,曾与他见过一面。 *** 一个多月后,元宵节。 元宵节是京都一年中,百姓最为欢喜的一天。 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皆通宵挂灯,京都彻夜灯火辉煌。 宫中从先帝爷时便传下来规矩,正月十五为佛祖神变之日,宫外和各寺庙亦要燃灯表佛。 京都城郊外,山上寺庙如云,放眼望去,几座山陵的皑皑白雪间皆可见零星灯火。 江神聆独自进宫中赴宴。 她的这个年过得略显落寞,王爷不在府中,她心里难免会想他,周围人都合家欢聚,她与王爷的离别也变得更加苦涩。 他的书信倒是一封封地寄回来,可是见不到他的人,只看到他的字和慰问,她心口的寂寞便愈发浓烈。但好在他很快就会回来。 上次去医馆遇险的事,让她心有余悸。 最近一个多月,她除了回江府看望父母,去杨府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外,几乎不再外出。 王府有一等护卫六名、二等护卫六名、三等护卫十名。 她如今外出,留四个护卫看守王府,其他护卫都随她出行。她还将他们每人的姓名样貌都记了下来,以防换了人她都不知道。 回江府那次是过年的时候,她独自在瑾王府寂寞,便回江府与父母一起守岁。 父亲两个外放做官的弟弟也赶回京都,与兄长一起过年。 江府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过节,父亲偶尔看向她,眼中带着疑惑和不满的情绪,她假装没看懂父亲的眼神,回父亲一个笑脸。 父亲没有找到机会单独询问她,她便也不主动去说,以免上赶着去找骂。 这些时日,过往交好的贵女们约她出去赏花、诗会,她也兴致缺缺,屡次拒绝。 到了百和殿,江神聆落座,与身旁的鲁王妃点了点头。 鲁王妃浅笑,端起酒杯对她敬酒:“瑾王妃这发髻梳得好呀,明艳光华,贵不可当。” 江神聆梳着凌云髻,髻上插满珠花,又点缀两根金累丝双鸾点翠金步摇。 身穿海棠纹蜀锦衣,搭撒花百褶裙。 宫廷宴会,她自认代表瑾王府的门面,香粉敷面,螺子黛描眉,唇红腮粉,极尽打扮。 妆成后她对镜浅笑,琼姿花貌,似富贵的牡丹花。 方才进殿落座的路上,她便招惹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江神聆也回以一笑,“鲁王妃这翡翠耳坠剔透华丽,是难有的成色。” 江神聆远远地看到母亲睨向她,她与鲁王妃说话,便会招来母亲的不悦,母亲恐怕担忧她从鲁王妃口中知道更多实情。 她不想被母亲瞪来瞪去,于是止住了与鲁王妃的互相吹捧,抬头看向殿中的歌舞。 歌舞欢腾热闹,鼓乐齐鸣。 江神聆看着舞姬红艳的水袖,想起前生也是这样一个晚宴,母亲亲口来告诉她,自己与鲁王妃母亲李氏的恩怨。 那时她刚坐上皇后之位,弟弟欺男霸女被言官参奏,母亲却让她向皇上请旨封自己为一品诰命夫人。 别人是论功行赏,母亲是自请封赏,这事传出去,难免会沦为宫中笑谈。 她恳请母亲等一些时日,等弟弟的事情解决了,她再找机会向皇上提及。 母亲却斥责她:“李氏被封为了二品诰命夫人,我作为皇后的母亲,我还要等?” 她这才悲哀地知道,她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母亲的攀比。 而这攀比的源头,是母亲与李氏曾喜欢同一个男子,两人为此闹出过不少笑话,最后那男子并未选择她们,但两人却恨上了彼此,认为自己未能与那男子成婚,是对方在使坏。 江神聆端起酒杯浅饮,还好今生一切都已经发生变化,母亲把与李氏比较的赌注放在了江神赐日后能一举高中上。 穿着大红五彩裙的和淑郡主走到江神聆身旁坐下。 江神聆看向和淑郡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陆珈禹,她心中厌烦更甚,挤出淡笑道:“郡主怎么过来了。” 陆珈禹和他的暗卫一起失踪,皇上勃然大怒,认为他是违背圣旨,偷跑回了西南永康城。 恭王上奏并无此事,皇上派人去西南追捕陆珈禹,借机监督恭王。 因为陆珈禹无故离京之事,陆珈谣也不得皇上、皇后待见。 皇上虽解了她的禁足,但皇后也不许她无事便往宫里来。 陆珈谣心中烦闷,她在京都无多少相识的人,皇后也不大搭理她,她在宴会上看了一圈,目光便落在了江神聆的身上,她想起上次在凤栖宫两人相谈甚欢,所以她便坐到了江神聆旁边,“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瑾王不在京都,你一个人过年很寂寞吧。” 江神聆道:“我不寂寞,我时常回江府叨扰。” “真羡慕你,你有父母在身旁。”陆珈谣拿着酒杯在手里摇晃,“若你无聊,可以来恭王府与我同住,我们一起打叶子戏,叫几个伶人过来唱曲也行。” 江神聆斜眼瞥向她,“京中有不少花会、诗会、马球、蹴鞠的活动。” 江神聆指向过往和自己相处不太愉快,但在京中贵女里很爱组织各项活动的徐氏姐妹,“那儿,右副都御史家的两个女儿,她们年岁与我相仿,和你一样是待字闺中的姑娘。我叫人去把她们叫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陆珈谣瘪嘴,“其他人身份太低贱了,我不爱和她们玩。” 实则她也试图与这些官家小姐们一起玩,可是她们不似她在西南的那些玩伴们,吹捧她,以她为中心。 陆珈谣看不上她们,她们还不以她的喜好为喜好,不听从她的安排,她便像个边缘人物,不合群,又被暗暗讥讽过几次品味太差。 自从上次伤人被责罚的事后,她也不太敢随便发脾气,只能自己孤立了她们。 陆珈谣又说:“太子殿下答应了我,带我一起去瑾王府给你们送礼。可是我刚才一问,他竟然已经自己送过了。他骗我!我那么相信他,什么都告诉他……” 江神聆看陆珈谣面色不好,她也没有出言安慰。 过往和陆珈谣相处,自己受气颇多,今生无需再受陆珈谣的气,于是她笑着打断陆珈谣的话:“郡主,殿下骗了你,你不满他,便去对他说,对我说有什么用。” 陆珈谣的脸一下垮了下来,她指着江神聆的鼻尖:“你怎么这样对我啊,我信任你,我是特意来向你诉苦的!” 江神聆对她笑了笑,拿起筷子继续吃菜,“说起来,世子回永康城怎么没有带上你一起,你们一起回去过年,守在父母身边,不是美事吗。” 陆珈谣立刻将手放在唇边,“嘘”道:“你可不要乱说,我哥哥没有回永康城。” “那他去了哪里,你可知晓?”江神聆那天在药效作用下,记忆混乱,神志不清,她只知道司洸将陆珈禹杀人灭口了。 看陆珈谣煞有介事的样子,她不禁有些担心陆珈谣知道什么,可转念一想,若是陆珈谣真知道实情,也就不会来和她和善交谈。 “皇上也问了我,可我哪里知道。”陆珈谣蹙眉,杏眼瞪圆,捏着杯子的手鼓起青筋, “我哥哥前些时日对我说,他有个感兴趣的女人,但那女人不好拐骗。我问他是谁,他没有告诉我,上个月他突然不见了踪影,我想,他可能终于用花言巧语打动了那个女人,他带着那狐媚子跑到哪里去快活了。” “他若是跑回永康城,父亲肯定会责罚他,他不敢跑太远,应该过些时日就会回来。” 陆珈谣自我安慰着,她希望哥哥快些回来,因他不见了,连带着她也受到了冷待。 江神聆听到“狐媚子”三个字,她像是被饭菜噎住了,顿感恶心。陆珈谣和他哥哥真是一路货色,他哥哥觊觎别人,她却觉得那女人狐媚,不觉得她哥哥有错。 江神聆不想再和她说话,借口醉酒离开了宴厅。 她离开宴厅后,被院中风一吹,浑身颤抖。天气太冷,她又不想再回去与陆珈谣闲谈,便让婢女去告罪一声,瑾王妃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回府。 她站在殿外,等婢女回来。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江神聆转头看去。 司洸站在璀璨灯火下,和煦道:“瑾王妃。” “太子殿下金安。”江神聆对他行礼。 自那夜后,两人便没有再单独有过交谈。 江神聆回到府中,陆陆续续回忆起一些那天的细节,她有件事一直想对司洸说。 她往四下看了一眼,殿中灯火辉煌,殿外的院子里有几位吹风醒酒的大臣,他们距离她有几十步之遥。 江神聆向司洸走去,她停在他面前低声说:“太子殿下,那日我曾听世子说,他父亲会登基为帝。我想,恭王一家可能有反心。可是世子已死,没办法再把他抓出来严刑逼供。但若恭王真有什么谋逆之心,难免日后会发起战争,殿下既是储君,应尽早提防。” 司洸骤然看江神聆神色紧张地向他走来,他颇为期待,但听她说恭王的事,他一下失了兴趣。 前生江神聆死后不久,恭王就造反了。这场内乱持续了三年,那三年他亲自督战,如今对恭王的安排再了解不过。 “孤知道了。” 江神聆看他不以为意,柳眉轻蹙,“殿下,虽然征战沙场之事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我作为燕国子民,当然也希望燕国能国泰民安。我记得世子说这事时,言之凿凿,似乎恭王有万全的准备。您可不要把它当成我记忆出了岔子的胡言,而不当一回事。” “孤没有不当一回事。”司洸展袖,玄金色的袍子在灯火下异常华贵耀眼,“那你可有记起别的事?” “什么别的事?”江神聆抬眼看他,她眼神迷茫,但见他眉眼平静,一副对她的想法了若指掌的模样。 她愣了愣,摇头,“是我那日,有……有冒犯殿下吗?” “你冒犯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又打起哑谜来了,江神聆前生便因此颇为烦他,他要不然缄默无语,要不然一副你合该心知肚明的样子,她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若知道,还会频频惹怒他吗。 司洸本想说一两句前生的事,看看她是何反应,但他从她头顶看到了往百合殿走来的司湛。 这么快就回来了?司洸昨日收到消息,司湛明日会到京都。 司湛运气好,去了北边十来日暴风雪就停下了,之后他又去各地巡视,父皇见大雪停下,便下令让他回京,之后的事务交给地方官僚去处理。 司湛来回不过两个月时间,比司洸预想的快了许多,他以为这赈灾起码要到春暖花开时才能回来。 司洸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与江神聆站得很近,他的宽袖随风飘摇,远远看去,他的袖口似笼罩着她的半边衣裙。 司洸皱起眉头,认真地问她:“那世子还有说别的吗?” 江神聆见他终于认真起来,也正色道:“其他的都是一些污秽之言。” “不过殿下,他的尸身你可处理妥当了?” “我以为你会一把火烧了那里。”江神聆绞着手里的绣帕,她担心事情走漏风声,还命人前去查看过那处世子的私宅。 但那宅子干净整洁,全没有发生过命案的迹象。 司洸低头,“你不放心孤么?” 江神聆抬头看着咫尺之隔的面庞,她连鱼都没有杀过,因她而死了人,她难免心里惴惴不安。 方才她没有注意到,此刻才发现司洸竟然离她这么近了。 她感到不适,急忙往后退了一步,“殿下,请慎言慎行!” 江神聆听到身后温柔的呼喊,“神聆。” 她喜悦地转头,看到司湛站在院门口,她心里似燃放了万千束焰火,喜悦之情攀上眼角眉梢,“不是说明日回来吗!” 江神聆急切地向司湛走去,方才与司洸有没有把话说完,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司湛又清瘦了些,唇色看着也清淡,她攥着绣帕上前轻抚他的脸颊,泪花一下就冒了出来,“辛苦你了,我去外祖父那里打听了两次,他说赈灾辛苦,让我不要没事就给你寄信,影响了你。” 她说着有些委屈,给自己的夫君寄信,哪能是影响。 她明媚的桃花眼闪了闪,又有几颗晶亮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声音是又苦又甜的腻歪,“你是不是想我了,所以才这么快回来。” “当然是想你了。”司湛抬手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泪水冰凉,面前人动人的神色让他心里很暖,“星夜兼程赶回来,不是想你,还能是想谁。” 江神聆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撒气又撒娇道:“哪有夫君像你这样无情,甩下我一走就是两个月。这两个月度日如年,我险些都想去北方找你了。” “是我之过。”司湛低头安慰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别哭啦,跟我一起回殿中向父皇、母后复命吧。你这妆容像仙子下凡,哭花了,便像花毛猫了。” “你才像花毛猫!”江神聆想到今夜的妆画了许久,香粉混上泪水,脸上必会难看起来。 她连忙在他怀里掏出绣帕,让他帮她把哭花了的粉擦去。 司湛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面颊上,他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认真地帮她把哭乱的香粉擦去。 “今夜没有宵禁,我们等晚宴之后,去街上买花灯,吃元宵吧!”江神聆在泪花点点中绽放出笑容,“我其实很想去看花灯,但独自一人便不想去了,还好你回来了,你就是我的及时雨!” “好啊。”司湛答应下来。 “你累吗?若是累了,明年再去也行。”江神聆脸颊上飞起一团柔红,“累了便早些回府中休息,试试我新买的被褥。” “我不累。”司湛把她脏了的帕子塞进自己袖袋中,又轻轻抱住她,下颚眷念地在她额头上轻蹭。 司洸站在院里的树下,树上挂着彩灯,他冷硬的眉眼在灯光照耀下也生了几分暖色。 可他心里却冷得厉害。 江神聆和司湛在院门口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相拥,两人自打见面起,彼此说不完的话,他从风声里隐约听到零星几句“想你”、“思念”、“安好”之语。 他们两人相处融洽,彼此眼中都只能看到对方,那温馨甜蜜的氛围,似乎将万事万物都排斥在外,分外让他刺眼。 47一更 小别胜新婚便这么着急 皇上高座龙椅, 与慧敏长公主觥筹交错,他酒意深熏的双眼瞥到大殿门口走来的瑾王和瑾王妃。 “湛儿。”皇上酒红的眼皮半掀,慈爱地对司湛招手, “快过来让朕看看。” 半日前皇上收到消息,瑾王即将回京。他便命人传去消息,令瑾王回京后进宫赴宴。 皇上近来对司湛上奏的奏折一律不理。 他也有些后悔派湛儿去救灾。 他原先担心湛儿不谙世事, 去了地方上,被那些贪官污吏瞒骗, 于是他对湛儿多加提点, 以防湛儿救灾不力遭到御史弹劾。 未曾想湛儿将他吩咐的事情都做得很好, 但湛儿太过固执, 不停提出各项建议,令他烦不胜烦。 湛儿过于不会察言观色, 不停请旨, 好似不懂他驳回便是不许之意。 于是皇上把司湛的奏报都甩给了内阁处理,且交代清楚,瑾王的提议一律不予通过。 过年前,皇上得知风雪稍停, 司湛认真地在北方诸县考察地方吏治。 司湛的奏折又一封封传到御书房。 某日,杨阁老拿着瑾王的奏折对皇上说, 王爷的建议有所益处,望皇上采纳。 又说, 王爷还查出了几个贪官污吏,望皇上派人彻查。 皇上不想在过年的时候还被司湛传来的整治地方乱政的消息烦扰, 他颁布敕令,命瑾王即刻回京。 他趁着过年的由头,让瑾王回京在他身侧尽孝。 皇上和蔼可亲地看着上前行礼的司湛, “赐座”,敖公公搬来黄花梨木椅放在皇上座下。 司湛坐在皇上座下,看向父皇母后。 他风尘仆仆,只回府换了一身锦袍便赶着进宫赴宴,头上仅戴着一只朴素的玉簪。 与殿中诸人的华贵格格不入。 皇后看着司湛,心疼道:“瘦了。” 她看湛儿往日如玉的面庞带着两分风霜拂过的苍白,她更是心疼,觉得湛儿像自己一直养在净水中的兰草,在她没有顾及到的地方,这兰草失去了悉心的照顾。 皇后也知近来皇上对湛儿颇有微词,她对皇上说:“湛儿第一次领差事,在苦寒之地过冬,实在辛苦。但如此辛苦,湛儿还是至纯至孝,他收到皇上的命令便日夜兼程赶回京都,只为在元宵节时,守在皇上身边尽孝。湛儿疏于政务,若有处置不当的地方,皇上要对他多加教导。” 皇后字字句句都在替司湛辩白,听得一旁的司洸无声的冷笑。 皇上端起酒杯让文武百官同饮,“瑾王做得很好,朕甚是欣慰。” 文武百官亦拿起酒杯向瑾王敬酒。 江神聆坐在方才的座位上,神采奕奕地盯着司湛起身饮酒的背影,她前些日子收到他将要回京的信时,兴奋地在房中笑起来。 王爷这么快就回来,想必一切都很顺利。她又见皇上、皇后对他赞不绝口,她也与有荣焉般笑出两个酒窝。 司洸坐在皇上座下,静静看着面前父慈子孝的场景,又看到江神聆仰着脖子往司湛望去,她那双盈盈的眼中露出脉脉柔情,好似司湛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似的。 皇上又关怀了司湛几句。 司湛只道一切都好。 元宵节晚宴上,他就算提出什么不好之事,也只会让皇上觉得扫兴,于事情并无半分益处。 过往他并不考虑这些,做事只在意自己是否乐意。 但现在行事要考虑良多,他清楚地知道,若想有所得,只能凡事顺着皇上的心意为之。 不齿之事,做多了也逐渐得心应手。 皇上饮酒过多,宴会到一半时,顶着红润的酒色先行离去。 宫中焰火还未燃放,时值戌时。 江神聆派念南过去与司湛耳语了几句,司湛听后,回过身对她点头。 不时司湛向皇后说:“儿臣回来得匆忙,身子略感不适,想先行回府休息。” 皇后看了江神聆一眼,笑道:“去吧。改日得空了,带上瑾王妃来凤栖宫一同用膳。” “好。”司湛回头对江神聆浅笑,江神聆起身对皇后行礼,两人一起离去。 出了百和殿,司湛温凉的手抓住江神聆垂在身侧的手,温软的小手捏在掌中,他心里空悬的思念就得到了实质地回应,“我们去哪里赏花灯?” “护城河畔的街市啊,以前元宵节,你难道没有去过吗?”江神聆兴致勃勃地抬头看司湛,她凑到他面前仔细看他的眼,“那里可热闹了,我每年最期待的便是今天!” “我看你好像不是特别开心,太累了吗?”她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挽着他的胳膊说,“来日方长,你今日能回来我已经很开心了,那些花灯左右都是那种样子,来年再看吧。” 司湛这几日忙着赶路,风餐夜宿,神色略显疲惫,他打起精神说,“不累。” 到了马车边上,司湛看向车夫,王府里的车夫忠叔用了十来年,他早已习惯。 面前的马夫不是忠叔,是一位他未曾见过的三十来岁的粗壮男子。 司湛问:“今日忠叔回家团年了吗?” “忠叔呀。”江神聆双瞳闪烁,先一步上了马车,“他告老还乡了,我给了他家不少赏银,没有亏待他,王爷放心。这位赵大哥是外祖父家马夫的弟弟,在杨府的马厩干了十几年的活,做事老实本分,是我特意向外祖母要来的。” 司湛疑惑道:“告老还乡?忠叔家就在京都。” 江神聆背着司湛,咬唇难言。 那日回王府的马车上,司洸问她为何会上错马车,她说定是忠叔收了陆珈禹的好处,出卖了她。 司洸说知晓了,他会派人去处理掉这不忠的奴仆。 之后江神聆便再没有见过忠叔。 出行需要马夫,她便托人去杨府告诉杨老夫人,派一个忠实可靠的马夫给她。 如今王爷问道此事,江神聆在马车里坐下后,茫然道:“我哪里知道忠叔要去哪里,总不能他说不干了,我强留人不放吧。” 念南坐在马车外,听到此事提心吊胆,帮王妃找补道:“我听王府的冯管事说,忠叔得了月俸便爱去赌场赌钱,他告老还乡了也好,嗜赌不是好事。” 司湛不知道忠叔嗜赌,听念南这样说,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江神聆莞尔笑着凑到他身旁,指向发髻,“王爷,帮我把这对点翠金步摇取下来吧。戴着这对贵重的步摇去街市,太过招摇。” 司湛看着她的笑颜,想起之前每夜帮她去簪除钗的温馨景象,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温柔,“你把头放低一点。” 江神聆弯下脖子,司湛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上,她想到夜间又能拥着王爷入睡,嘴角浅浅上扬。 头上沉重的点翠金步摇缓缓离开发髻,江神聆从一旁拿出匣子,将它们装了进去。 她又伸手去解身上百蝶蜀锦衣的扣子,睫羽一眨一眨地看向司湛。 司湛耳根霎时红透,伸手来将她的衣领拢上,“不是还要去看花灯吗?” 江神聆“噗嗤”一声笑出来,“王爷在想什么。小别胜新婚便这么着急,所想的都是那些事吗?” 她是故意在逗他,她按住他拉她衣领的手,“这百蝶蜀锦衣太过亮眼,我换一件质朴些的外衫,免得待会儿在人群里,还被大家看来看去。” “换的衣裳在哪里?我帮你拿。”司湛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他耳根还红着,无事发生一般打开身旁的箱子,翻出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穿这件?” “好。” 司湛在马车里左右看了一眼,他过往放书的竹箱子没了,多了一个两层的首饰匣,一个放衣裳的红木箱子,另有一个匣子装铜镜、香粉等物。 车里质朴的铜香炉换成了一个金珐琅桃形小薰炉,马车前挂着彩穗铃铛,马车壁贴的缎子也换了新的。 极具神聆的生活气息。 比过往冷清的马车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总归神聆做什么都是好的,但是他还是好奇,“我那些经卷,你放回王府了吗?” 江神聆对着镜子补起香粉,“嗯,都放在书架上了,王爷不在的时候,我看完了两卷呢。” 她看向他,夸我,快夸我。 司湛在她期待的眼神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神聆比我用功。”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在忙,我每日都闲着。”江神聆收拾妥当,看向司湛的双眼,她发现那双过往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有化不开的落寞,“你休想骗我,你就是不开心。赈灾之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司湛想了想,世间的惨状他不想说与她听,只会徒增她的伤感。 他将萦绕在心头的一桩烦心事告诉她:“我在平洲的时候,一直住在平洲知府家,知府家中有一对双胞胎女儿特别可爱。” 江神聆瞳孔瞪圆,蹙眉道:“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继而挤出一点温和的笑容,“你要接她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