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她入幕》
1. 杨娘子
花朝将至,宋府的园子里已有了几分春意。昨儿夜里吹了一夜的风,又下了场小雨,无声润物,宋府的园子里新叶翠绿,花树抽了不少柔嫩的新芽和花苞出来。
施晏微坐在窗边的矮凳上,锅里蒸着牛乳,散出阵阵雾气和淡淡的奶香。
喜儿在门边摘着菜叶,绘声绘色地同善儿说道起昨日家主归家时的情形。
“昨日天麻麻黑了家主方从归家,虽有些风尘仆仆,整个人瞧上去却是精神抖擞的。论起来,晋州至太原有五百余里,家主日夜兼程赶了回来,面上竟无疲累之态。”
善儿立在灶边静静听她说完,末了才浅笑着附和道:“听闻家主自幼习武,十五的年纪便随宋公四处征战,二十又二承袭了节度使的官位,数年间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不是寻常武将可比拟的。”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施晏微的耳中,一语落地,善儿还不忘偏头看向那边的施晏微,颇有几分好奇地问她:“杨娘子昨日傍晚可去二门外见过家主了?”
施晏微对这位家主的样貌气质如何并无兴趣,只淡淡道:“昨儿有些乏累,用过晚膳就回屋里坐着了,不曾见过。”
因是宋府的座上宾,施晏微的居所与府上的婢女仆妇们不在一处,薛夫人特意将她安置在宽敞明亮的西边小院里,宋珩归府时外头着实动静不小,施晏微却并不在意,只一心窝在罗汉床上挺尸。
施晏微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有着自由恋爱结合在一起的父母、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和体贴入微的竹马男友,她在现代度过了二十四年平淡温馨的生活,灵魂莫名进入到这具身体之后,眼瞧着周遭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自是难以接受。
可,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呢。
她害怕被视作夺人魂魄的妖物,只得强压下突然来到异世的不安和惶恐,沉默着缓了好一阵子,方抬手抚着额上包裹伤口的细布,徐徐道出自己约莫是碰坏了脑子,从前的许多事情竟都记不起来了。
薛夫人派去探病的媪妇于床畔听完她嘴里的这些话,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暗道她怕是磕伤脑袋忘了事了。
那媪妇不好多做逗留,温声宽慰她几句后,自去翠竹居向薛夫人复命。
薛夫人是个心慈的,听后垂首抚额低低道了句可怜见的,命人去请擅长此症的医师①来府上瞧她。
医师往施晏微的屋里去,仔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势,又问了好些话,施晏微一一答了,医师便不再言语,提笔开了药方子出来。
施晏微虽喝了月余的苦药,可她终究不是杨楚音,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陆陆续续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杨楚音的身世。
原身杨楚音与兄长杨延相依为命,三年前杨延投了河东军,直至去岁方得宋珩胞弟宋三郎的赏识升任从六品下的校尉,然而五个月前的一场战事中,杨延为救宋三郎,死在敌军的刀下。
那宋三郎是个知恩图报的,含泪命人将杨延的尸身好生安葬了,而后经过多方打探方寻到原身杨楚音,亲自前往文水县将人接进宋府,并为杨延迁坟至他阿娘的墓旁。
杨楚音原是在文水县住惯了的,本欲拒绝,偏生宋三郎不是那等轻言放弃之人,以时局不稳和杨延闭眼前的亲口托付为由,几番劝说后终是将她说动,先去拜过杨延的墓,磕了头,这才肯随他一道来了太原。
因她是孙儿的救命恩人,相貌又好,那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更是长在了薛夫人的心坎上,故而薛夫人待杨楚音甚是热络,府上的婢女媪妇眼见三郎和太夫人都待她颇为亲切,素日里自然不敢轻慢于她,每每见了都会恭敬地唤她一声杨娘子。
初至宋府的那段时日,在府上众人看来,这位杨娘子寡言少语,是再沉闷不过的性子;直至四月前的一个雨夜傍晚,原身不知怎的跌下石阶磕到了头,高热不退将近三日,醒来后就将从前的人和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性子亦有所改变。
除却施晏微外,这世间再不会有人知晓,她并非是磕到头得了什么脑挫伤裂症,而是换了个芯子。
住在这高门大户的宋府里固然吃喝不愁,真要论起来,到底是寄人篱下;这会子薛夫人和宋三郎还能记着原身兄长的恩情善待于她,可人心向来易变,时日长了,他二人待她的心思能否如初谁也说不准,真个等到那时,她在宋府里岂不就要碍人眼、讨人嫌了?
何况她与宋家非亲非故,又非真正的杨楚音,似这般心安理得地借由旁人的身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终是心中有愧。
是以施晏微经过深思熟虑后,决意暂且去宋府的厨房里帮工,如此便不算白拿他家月钱,待日后北方的时局稳定些,她便离了宋府去锦官城过逍遥日子。
宋府人口比之旁的世家大族算不得复杂,年近七旬的薛夫人育有两子,已逝的长子宋临文武双全,三十出头便已官至从二品河东节度使,弱冠之年迎娶甄氏女,数年间诞下两子一女:大郎早夭,二郎宋珩天资聪颖,自幼熟读兵法,少时便已精通骑射、臂力惊人,后驰骋沙场所向披靡,比之其父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唯独婚事上不甚顺遂,至今二十有六尚未娶妻;三郎宋聿未及弱冠便娶了世交家的嫡长女,夫妻二人恩爱非常,至今未有妾室,育有一子;大娘宋清音是太原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外嫁至兰陵,前些年随夫郎去往长安赴任,至今已有三年不曾归家。
薛夫人的次子宋铭则与兄长宋玠大不相同,自少时起便荒废课业,素日里专爱与人做些吃酒玩乐、斗鸡走狗的勾当,及冠后更是好色昏聩,因无功名官职在身,尚未娶妻时便已有了三房貌美妾室,这还不算被他糟蹋了去的婢女和外面的粉头。
那宋铭虽是个风流成性的,膝下却只有一儿一女,四郎乃妾室王氏所出,如今不过十二的年纪;二娘方是正妻高氏所出,去岁二月才及了笄,名唤清和,生得面如桃李、肤白如瓷,性子娇俏活泼,颇得宋老夫人的欢心。
这位宋二娘颇喜甜食,自施晏微去了厨房,最是爱吃施晏微做的糕点,昨日傍晚宋珩归府,瞧见宋清和后不过随口道了句“二娘的脸瞧着比我数月前离府时圆润了些”,宋清和听后当即就委屈地微皱起眉咬住下唇,看上去显然是有些不高兴。
身侧的薛夫人见状装腔作势地拍了宋珩的小臂一下,责怪似的语气:“好端端的你招二娘做甚,没个做阿兄的正形。用过晚膳后快些沐浴更衣过去给你阿翁、阿耶上柱香是正经。”
本是一句玩笑话,宋清和似是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今日晨间颇为郁郁地对着金背铜镜子端详好一阵子,最终只在午后叫身边的侍女去厨房要一小盅双皮乳酪送来。
“这倒可惜了,听针线房的翠儿说,家主六尺四有余(唐朝一尺约30.7厘米),生得金质玉相、英武不凡,放眼整个太原,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家主这般品貌身量的郎君。家主如今既已归府,杨娘子总有见到他的时候。”
善儿的话打断施晏微的思绪,她才堪堪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轻轻嗯一声。此时蒸笼内的牛乳早已蒸好了,施晏微将那小盅取出来静置放凉。
门外传来刘媪的声音,随后帘子被人挑开,宋清和屋里的二等侍女银烛笑盈盈地迈进来,略往后偏头听刘媪说话。
二人进到厨房,刘媪也止了话语,往边上去看喜儿菜摘得如何。
银烛缓步走过来,笑着问施晏微:“杨娘子,小娘子的双皮酥酪可制好了不成?”
施晏微往膏面上加了蜜红豆和葡萄干,莞尔一笑看向她:“你来得赶巧,这会子刚放凉凝成膏子,正好吃呢。”
银烛生得面如银盆眉若绿柳,笑起来时两个浅浅的酒窝,清秀脱俗,因她常往厨房这边跑,又是个爽利人,一来二去便和施晏微混了脸熟,结成好友。
“杨娘子原是府上贵客,倒是劳烦你亲自下厨。”
施晏微看眼窗外,将那小盅盖上盖子往食盒里放了,莞尔一笑道:“你这张嘴惯是会哄人的,快些回去吧,莫要让小娘子等久。赶明儿得了空再来找你说话。”
银烛接过食盒,压低声音同她说上两句俏皮话,自去了。
翠竹居。
薛夫人与宋珩分坐于罗汉床②的两侧,紫檀雕花炕几上置着青花缠枝香炉,白瓷银花口盘里是应季的鲜果。
“当初你阿耶久攻晋州不下,后又在营州失利丧命,二郎此番大破晋州,你阿耶泉下有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薛夫人说话间想起自己那短折而亡的长子,不觉微红了眼眶。
宋珩闻言微垂了眼眸,眼底染上一抹沉郁,沉默着端起茶盏抿了两口润嗓。
薛夫人见状暗暗懊悔不该提起他的耶耶,遂将话锋一转:“依稀记得你那副将卫三郎三年前丧了妻,膝下只一个女郎,如今可续弦了不曾?”
宋珩淡淡道出两个字来:“尚未。”
薛夫人听后思忖片刻,微垂了首轻叹口气幽幽道:“他倒是个长情的。”说完看他手中的茶盏一眼,复又开口:“这君山银针乃是前年的陈茶了,你用着可好?”
君山银针乃是产自洞庭湖上的小岛,产量十分有限,加之近两年宋珩与湖南节度使的关系愈加紧张,不大容易得了,是以自去岁起,宋珩常饮的茶改为蜀地的蒙顶山茶。
宋珩道:“甚好。想来祖母这处也不多了,下回叫人给孙儿泡些寻常的茶即可。”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告辞离开,宋老夫人打发浣竹去请施晏微过来。
浣竹才出了翠竹堂,空中却不知何时聚了好些阴云,她心有不安地加快脚下的步子,身上却还是淋了好些雨。
“外头落着雨,怎的不打把伞,瞧瞧,身上都湿了,初春风凉,可仔细着莫要受凉伤寒才是。”离门近的刘媪一面说,一面去取干净的巾子过来。
浣竹接过巾子擦着发,与人道过谢后看向施晏微温声道:“杨娘子,太夫人打发我过来请你往翠竹居里去一趟。”
施晏微点头应下,见她乌发湿润,关切道:“浣竹姑娘淋了雨,擦干衣发、喝碗姜汤暖暖身再回吧,倘若受了寒,又怎么伺候太夫人呢。我这会子就去翠竹堂,待见到太夫人向她言明此事,想来应是无妨的。”
善儿闻言笑着附和两句,去菜篮里取了块姜出来,浣竹觉得她的话在理,同厨房众人道声谢后往灶台边的矮凳坐下取暖擦发。
雨滴打在墙边的芭蕉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施晏微撑开绘着芰荷的竹骨油纸伞,迈下台阶出了院子往翠竹居走去。
施晏微转过屏门进到园子里,满园青翠萦目,红紫迎人,花光柳影;白绫重台履踏在石板上溅起点点水珠,裙边和绣鞋沾上泥水,甫一抬首,照见不远处石桥旁的凉亭内立着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郎君,着一袭玄色的云纹圆领长衫,施晏微稍稍侧目,发觉那人似乎正在看她。
2. 银蝶钗
女郎莲步轻移,身着月色白绫中衣、天青色窄袖半臂,腰束柿蒂纹高腰绿罗裙,如墨的青丝绾成交心髻,发间不过两朵纱堆的绢花和一支银制的步摇,雨幕中清冷如月,气质如兰。
宋珩凤目微凝,于亭中静静打量着她,即便他不近女色多年,一时间见了此等玉质娉婷、清丽绝俗的女郎,亦觉赏心悦目,虽不能免俗多看了几眼,却并未生出多余的心思来。
二人目光相触,入眼的男子伟岸健壮,脊背挺拔如松,即便隔了些距离,施晏微也能感觉到他的身形高大,竟是将她从前见过的郎君都比了下去;若此刻来至她跟前,指定能将她的身影严严实实遮掩了去,逆光落下一道如山的阴影来。
如这般极不常见的身量气度,不消多想,定然是宋家家主、定北侯宋珩无疑了。
耳畔雨声潺潺,施晏微暗自揣度着是否要进前同他打个照面问声好,忽见一身材匀称地小厮撑一柄竹骨油伞往亭中疾行而去,立于阶下隔着雨声同宋珩说话。
宋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过身接那小厮递来的伞,撑开后长腿迈出亭子,却是大步往东院去了。
这边,施晏微提裙踏过石桥,穿了曲折游廊往西边走,又经一处假山和两段长廊方至薛夫人的翠竹居。
因薛夫人素喜竹、荷,那翠竹居的前院便请巧匠凿了一泉,挖暗渠引活水至此植芰荷,又恐湿气太重,平日里只在后院住着,独宴客时会往前院里去。
水中可见数十尾赤鲟公①并龟、虾、蟹等水物,碧绿荷叶与院内修竹、松柏相映成趣,清幽雅静。
彼时雨打荷叶,水上泛起点点涟漪,一只绿壳龟趴在石缝里躲雨,慢吞吞地转动着脖子,施晏微看了觉得有趣,索性立于水畔驻足片刻。
正看得入神,忽听窗下传来一道清脆女声:“杨娘子莫不是看那赤鲟公看痴了不成?雨天巴巴在水边站着也不怕沾了寒气,快些进来罢,太夫人正在屋里等着你呢。”
施晏微抬头看她,朝人莞尔一笑应了一声,继而随瑞圣过了前院往后院而去。
“太夫人,杨娘子过来了。”瑞圣说话间替施晏微将伞往墙边放了,而后抬手推开梨木雕花鸟隔扇让人进去。
紫檀木绘岁寒三友围屏前,双鬓微染寒霜的薛夫人端坐在朱漆梨木条几的右侧,笑着唤施晏微莫要多礼,快些往她身边坐下。
薛夫人梳着单髻,发中是祖母绿孔雀衔花冠并两支赤银花树钗,额上横着数道浅浅皱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施晏微倒也同她单独相处过数回,忽而这会子并不觉得拘谨,大大方方地往她对面落了座。
条几上置着时令瓜果并一小碟子干果瓜子,干净新鲜,薛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沉了沉,而后笑盈盈地叫她吃果。
施晏微颔了颔首,抓了一颗干荔枝握在手里,面色从容地将浣竹淋了些雨在厨房擦发喝姜汤的事与她说了。
难为她有这样的细腻心思替旁人思量。薛夫人愈发看重她纯良心善的真性情,点着下巴道:“合该如此,我这里一时也不缺人使,由着她去便是。”
话音落下,施晏微陪笑两句,疏雨捧着填漆茶盘推门进来,先奉一盏明前老君眉与薛夫人喝。
薛夫人端在手里闻了闻茶汤溢出的浅浅香味,目光落在施晏微单薄瘦弱的肩膀上,因问道:“你吃了这三个月的药,想来身上该是大安了,可有想起先前的事情来?”
疏雨自幼跟在薛夫人身边伺候,乃是薛夫人用惯的一等贴身婢女,彼时薛夫人未叫她退下,她便往薛夫人身侧静立侍候着,不曾挪动半分。
施晏微闻言黛眉微蹙,眸色微暗,状似正为此懊恼,垂首道:“劳太夫人挂念,儿(唐时女性自称)身上已经好全,只是从前的事,到这会子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这却不知是何缘由了。”
薛夫人本是无心随口一问,不曾想竟勾起她的愁丝来,旋即搁下手中的青瓷茶碗,牵起她的手宽慰道:“想不起来也无妨,横竖府上一应具有,你且安心住着就是。”
施晏微点头称是,二人又聊一回,薛夫人忽的想起什么,复又仔细端详起她来,“你不过十八的年纪,缘何穿戴的如此素净?老身那儿有些累年未用的簪钗,怕是都要生灰了,送与你簪也算物得其用。”
话毕不待施晏微拒绝,转而看向身侧的疏雨,平声吩咐她去取了东西送来。
不多时,疏雨便已捧着薛夫人口中所述的那方红木螺钿妆盒款款而来,堆雪跟在她身后执一方银背铜镜一并进来。
疏雨将妆盒捧至二人跟前,薛夫人旋即吩咐疏雨将盒子打开,满匣的珠光宝气登时展露于人前,光彩夺目。
薛夫人指着那妆盒道:“且挑几样合你心意的拿回去罢。”
施晏微哪里见过这阵仗,垂眸瞧着那些明晃晃金闪闪的珠钗首饰,大饱眼福之余,只觉竟像是些烫手的山芋。
时下非是年节,自己近日亦未有过什么特殊之举,故而实在不明薛夫人如此这般究竟是为着什么。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儿素来粗笨,不曾为府上做过什么,全然仰仗亡兄荫蔽和太夫人、三郎君的心意,每月痴拿月钱二两,已觉羞愧,岂能再受此等贵重之物。”
施晏微又哪里会知道,她的这番婉拒之语竟会令薛夫人越发看重她,薛夫人本就喜她样貌好、且又是出自弘农杨氏,当下见她这般知情识趣,心中自是愈发喜爱。
“你们瞧瞧,老身不过说了一句,她这小娘子倒是拿出一筐子话来堵老身的话。”薛夫人与疏雨、堆雪两个调笑两句,复又将慈祥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满面堆笑。
“不过是些寻常的旧物罢了,不值当几个钱,杨娘子何必如此推辞,你阿兄为着二郎送了性命,独留下你这么一个姊妹,老身便是待你如嫡亲的孙女儿亦不为过。可莫要再推辞了,不怕老身就要同你恼了。”
疏雨从堆雪手里拿过镜子来,顺着薛夫人的话与人玩笑道:“太夫人既如此说了,杨娘子也莫要客气,只管拣好的拿罢。”
眼见推脱不过,施晏微只得硬着头皮在三人的注视下,拣了件瞧上去最为质朴无华的银蝶钗。
未料薛夫人见了那银蝶钗后,眸中却是带了三分赞许,对着她们三人认真道:“别看这钗是无金全银的,真正难得的却要属这上头的工艺,要将那乌银制的如此轻薄灵巧,需得那技艺精湛的老师傅费上不少时候和心思,三两个月才能制得这么一支出来,甚是难得。我看她皮肤白皙,眼睛又亮,当时最适合戴这钗不过的,快些与她戴上让老身瞧瞧。”
疏雨含笑应下,自施晏微手中取过那银蝶钗往她的螺髻上簪了,啧啧两声后继而侧过身对着薛夫人打趣道:“好个粉面生春的仙子,太夫人,咱们这是到了蟾宫不成?”
薛夫人出自河东薛氏,行四,名唤令韫,论起来,薛氏虽不及五姓七望,但因其崇尚武功,频出将才,自三镇叛乱后倒也颇得朝廷的青眼,族中人多任武官,若非如此,行伍出身的宋公未必能求娶来她。
薛令韫自个儿年轻时就是北地有名的美人,活了这数十载,也曾见过各色美人,如施晏微这般给她以“秋水为神、琼花做骨”之感的女子却是不多见。
即便没那光艳动北地之姿容,薛夫人看她亦觉合眼缘得紧。
“虽是淘气话,却难得应景。再拿两支花树钗与她簪上罢。”薛夫人一面说,一面眼神示意堆雪捧了铜镜照与施晏微看,疏雨则去取鎏金花树钗出来斜插于她的发上。
施晏微倒不觉得镜中的自己较之往常有甚么特别的地方,只那发间的银蝶钗着实好看,单放在那儿看不出什么来,坠于青丝间竟像是要活过来一般,栩栩如生。
“再有两日是二娘的生辰,她去岁才行了笄礼,老身想着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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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入阵曲
翠竹居内已搭了家常的小戏台,自教坊司请来的伶人此时正于厢房里候着。
施晏微迈着缓步入内,将那食盒往案上搁了,朝薛夫人叉手屈膝行礼,语调轻慢:“太夫人止动万福。”
薛夫人满脸堆笑道:“何需这般客气,快往二娘身边坐下吧。”
话音落下,施晏微平声道了个是字,继而转过身入右边的席。
宋清和看她过来,便与身侧两个锦衣华服的女郎站起身来,同施晏微互相见礼。
其中一个生得面若桃瓣眉似柳,身着织金石榴红裙,乃宋清和之表姊林二娘林莹,常往宋府里来;
另一个施晏微并不认得,但见其生得脸堆海棠、眉横翠岫,肌肤白如羊脂,发上金钗熠熠生辉,举止端庄文雅,不消想定是位出自世家大族的女郎了。
施晏微提裙往矮凳上坐了,将眼眸一抬,宋珩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正离了薛夫人跟前领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婢女往宋清和这边过来,倒像是就在她后脚进来的。
那道身影越压越近,施晏微不知怎的竟生出些不自在的感觉来,机械地随宋清和等人一道起身朝宋珩行了叉手礼。
只听宋清和翁声翁气地唤他二兄,随后热情地将施晏微介绍给他认识,“这位是三兄救命恩人的小妹,姓杨,名楚音,府上人都唤她杨娘子,二兄先前可见过她不曾?”
杨楚音,名字倒是取得不俗。宋珩稍稍侧目,淡淡道出两个字来:“不曾。”
施晏微因他这句扯谎的话微抬了眼眸,入眼的郎君生得鬓若刀裁、目如点漆,两道剑眉之下是高鼻薄唇,半点不似他的身形那般粗犷骇人,但因常年于战场上厮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鲜血,周身便隐隐透出一股肃穆狠戾气之气来,且又不爱言笑,着实叫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意来。
此时的他一副沉静如霜的样子,仿佛那日在春雨绵绵的园子里,二人的确没有打过照面一般。
如他这般心思深沉之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施晏微打定主意,坐定后便不再理会他接下来的举动,端起白瓷茶碗轻抿一口茶水解渴。
宋珩见她坐回去了,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呈上来。
橘白捧了一方朱漆檀木盒进前,高声念道:“合浦南珠一对。”
话毕将那梨木雕花方盒打开,两颗珠圆玉润、洁白无瑕,大小如龙眼的珍珠立时落入众人眼中。
如这般大的珍珠,必是深海老蚌所出,乃有价无市之物,却不知他从何处寻了来这样一对价值千金的珠子来。
施晏微从前只在购物软件上看过这般大的人工养殖海水珠,今儿个见着实物,且还是天然的,自是大饱眼福。
惊讶之余,施晏微又不由感叹起来:权贵们倒是贯会享乐,这些个奇珍异宝的背后,也不知凝了多少百姓的血和泪。
想到此处,施晏微的一双翠羽黛眉微折了折,却也只是一瞬,生怕叫人看出她骨子里那颗真实的灵魂来。
兴致霎时减了大半,施晏微放下手中茶碗,葱白般的指间捻起一颗红枣,又听另一道女声念出“金镶岫玉镯子一对”的话来。
施晏微再无去看那些稀罕物件的心思,眼眸微垂将那去了核的红枣送入口中。
宋珩不着痕迹地将这一幕给看了去,心中越发纳罕,自家小妹看那南珠时的欢喜眼神藏都藏不住,可眼前这位女郎呢?竟是夹杂着些不知打哪儿来的悲悯和惆怅。
不多时,宋铭和高夫人夫妻二人带着婢女进来,亦是先去拜见薛夫人,宋珩自去往男宾席的上首处坐了。
那宋洺因闲赋在家,整日里正事不做,一味地重色纵欲,房中姬妾颇多,是以高夫人同他关系算不得好,为躲清闲各住各院分房多年,只面上瞧得去,未曾撕破脸罢了。
宋清和对自己的这位“好耶耶”亦有所耳闻,加之宋珩和薛夫人时常耳提面命她无事少往她阿耶院里去,她便是再愚钝蠢笨,也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了。
高夫人向来是同他多待一刻也嫌脏,当下便往宋清和身边坐下,强忍着恶心听他说完两句道贺的话,劝他快些入席去。
宋铭遂往男宾席而去,冷不丁看见宋珩坐在上首的位置,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虽说他承袭了大哥宋玠的官位和家主之位,可到底是晚辈,需得如三郎那般唤他一声叔父,他就那般大剌剌地往第一个位置上坐了,眼里又哪里有他这位叔父。
“叔父。”宋珩徐徐起身,施叉手礼。
宋铭心中虽不满,脸上还是挤出一抹笑意来,笑呵呵地道:“既是在自己家,二郎何需如此多礼。”话完往第二个位置坐下。
前些日子施晏微在园子里的池塘边看绿头鸭时,曾遇着过宋铭一回,隐隐感觉到似有人在不远处拿眼偷瞧她,遂转头四下张望,待宋铭膀大腰圆的身影入眼,施晏微旋即便被他那一对色眯眯的招子盯得很不舒服,礼貌性地朝人欠身施礼后,飞也似的离了他跟前。
这会子想起他那时候的眼神,施晏微就跟喉咙里仍旧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抬手从小碟子里取了颗糖渍梅脯放进嘴里。
最后过来的是宋三郎和祖十一娘,夫妻二人相携而来,说不出的亲密恩爱。
宋三郎对宋清和这位堂妹亦是百般宠爱,出手虽不及宋珩阔绰,却也十分大方。
一时开了席,薛夫人先叫宋清和点曲目,宋清和因爱读北朝史,心中敬仰如兰陵王高长恭那般的大丈夫,便点了《兰陵王入阵曲》。
施晏微从前只在小说和影视剧中听过此歌舞,却还未曾亲眼得见过,当下听宋清和点了这出,心中颇为期待。
分神之际,忽听上头坐着的薛夫人笑着唤她:“杨娘子,你是府上的贵客,也点一曲喜欢的来看吧。”
婢女闻言,便转过身来,将曲目单送与施晏微看。
施晏微垂头看那单子,被曲目上的《霓裳羽衣舞》所吸引,放出话去。
薛夫人年轻时就爱听这曲,因笑道:“杨娘子倒是同老身想到一处去了,你既替老身点了,这第三曲便由前儿不久才打了胜仗的二郎来点吧。”
于是那婢女又将单子呈至宋珩跟前。
薛夫人一双和蔼的杏眼落在宋珩身上良久,细细观察着他可有特别留意杨楚音,然而从他入席后,就未曾看过她一眼,便是自个儿特特提了杨楚音一嘴,他也未曾抬一下眼皮正眼去瞧她,似是对她毫无兴致。
如这般结果,薛夫人心中并不觉得遗憾,她本就有些摇摆不定,暗自思量倘若二郎瞧上她了,与他做妾只怕要委屈了她,可若要为妻,她到底是个无枝可依的孤女。
横竖又不是没有旁的人选,二郎不成,还有张三郎李四郎王五郎呢,焉知就没有另一个大的造化在前头等着她呢。
薛夫人方打定主意,宋珩那厢已漫不经心地点了曲《秦王破阵乐》。
待众人点完曲,便有鼓者、琵琶伎、琴伎并数名戴着面具的舞姬踏上台来。
琴音自弦上倾泻而出,舞姬随音而动,初时曲调缓沉,如冰下流水受阻,气氛低郁;忽尔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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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玲珑心
冯贵思忖片刻,方娓娓道来:“回家主,杨娘子的兄长杨澎去岁在战场上为救三郎而亡,独留下杨娘子这么一个妹子。三郎感其舍身相救之情,多方打探后亲自去往文水将杨娘子接进府中。”
“那会子家主正北上抵御奚族,班师回朝后又直取晋州,一来二去竟是数月不曾归家,自然不知这档子事。说起来,杨娘子端的是位奇女子,素日里颇受太夫人和三郎照拂,放着锦衣玉食的安生日子不过,反倒自请去膳房帮工做起家厨的活计来,也不知她心里是做何想的。不过小娘子和祖娘子倒是极爱吃她做的茶粿点心,奴亦有幸吃过她做的山药枣泥糕,味道甚好。”
窗外横着数枝墨竹枝,映在纱窗上随风颤动,宋珩负手立于窗前看那墨竹枝叶的剪影,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贵吃不准他的心思,只得先前的话继续往下说:“去岁十一月,杨娘子夜里不慎跌了一跤,摔着脑袋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便将从前的事都忘了,也不大认得人了,请医师来瞧后,道杨娘子是得了脑挫伤裂症。太夫人听说后怜她孤弱可怜,特意打发张媪去照顾她,未料那杨娘子病好后,竟是以用不惯人伺候为由将身边的婢女和张媪都退回了,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沉闷。”
宋珩听到此处眉心微动,甫一转身往那书岸前坐下,翻开一本书,垂下眼眸语气平平地道:“继续说。”
冯贵吃不准家主究竟想听些什么,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使不上劲儿来,姑且当做是家主对那美若天仙的杨娘子起了兴致,自是顺着那思绪说下去:“依奴看,那杨娘子不但人长得好......”
一壁说一壁偷偷拿眼去看家主的神情,观他面色分毫未改,应是认可这句话,冯贵心里有了底,露出一抹痴痴的笑来。
“心肠也是极好的。姑且不说往日里如何待人谦和有礼、从不看人下菜碟,就说前两日,浣竹得了太夫人的命令去膳房请杨娘子往翠竹居走一遭,偏巧途中下了雨,浣竹没拿伞打湿了衣发,杨娘子见后便叫她先擦干发、喝碗姜汤再回去,道是她过去回太夫人一声就是。凡这府上识得她的婢女老媪,怕也没有几个不和她好的。”
原本是夸赞人的好话,落在宋珩的耳中反成了勾起他疑心病的话来,眼底无端染上一层阴翳,冷哼一声嗓音低沉:“如此说来,她在府上倒是颇得人心。”
“明日寻两个妥当人去文水细细的查,务将她兄妹二人的身份和来历查清楚。”
冯贵料想,她兄妹二人的身份三郎和太夫人必定是查证过的,应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然家主既吩咐他细查,想来自有他的考量,岂有不尽心的道理。
“家主宽心,奴定会将此事办好。”冯贵信誓旦旦地道。
宋珩闻言面色稍缓,忽而想起什么来,又问:“你与浣竹的事可定下了?”
一番话问的冯贵受宠若惊,心道家主何时问过这些小事,今日竟想起他这桩事来,因笑道:“托家主的福,太夫人那边已经应允,只待明年浣竹满了二十便将人指与我做新妇。”
宋珩淡淡嗯了一声,懒得再开口说话,挥手示意他退下。
“奴告退。”冯贵叉手行礼后转身推门出去,心情不错,哼着小曲离了退寒居。
窗外更深露重,一轮明月高悬于空,施晏微卸妆宽衣,洗漱过后吹灭蜡烛,上床安歇。
脑海里回荡着今夜听到的曲子,心道等她去了锦官城,定要寻来曲谱认真学会才好;若上天垂怜,叫她寻得法子重回现代,将这些曲子弹给陈让听,指定能让他乐呵上好一阵子的。
想到陈让,又怎么能不想起爸妈和她的小姐妹们呢。绿纱窗外晚风柔柔,万籁俱寂,施晏微心情低落,眼角隐有湿意,于床榻上辗转反侧多时方浅浅睡去。
次日清晨,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施晏微便被原身那敬业的生物钟唤醒,洗漱过后拿坐在妆镜前拿簪子绾发,换上窄袖中衣、绿色半臂和高腰间色罗裙,因昨晚睡得不大好,今儿气色难免差了些,便在脸上抹了些脂粉提亮肤色,人看着也能精神些。
因她主要负责糕点甜饮,不必如府上家厨那般天不亮就起,自然轻松不少,是以她每日早晨过去膳房,都会帮着做些旁的事。
昨日宋清和山珍海味的吃腻着了,今早特意打发人过来,道是要吃清淡些,刘媪熬了蔬菜粥,又叫施晏微帮着蒸些南瓜馒头。
太夫人那处要吃素斋,喜儿正忙着切豆腐和泡发的干菌菇;宋珩往日里行军时连水煮野菜、树叶树皮都吃得,对于饮食一事上并不挑剔,亦无甚么要求,善儿几乎是是三郎那边要什么,多做些匀出一份叫人送去也就是了。
独宋铭院里最难伺候,他那一屋子的妾室也是各有各的口味爱好,预备起他那院子的膳食来最为吃力,一年到头还得不着两回赏,真真费力不讨好。
施晏微揉好南瓜面放进盆子发酵,约莫一刻钟后再上锅蒸,待那又香又软的南瓜馒头蒸好,宋清和屋里的小扇往外边进来,笑呵呵地隔着窗子问二娘的早膳可预备好了不曾。
刘媪连忙笑着请她进来,施晏微正往食盒里放东西,小扇从怀里掏出块鼓囊囊的布袋子来,掂量间里头脆生生地发出铜钱碰撞的声音,含笑道:“昨儿小娘子尽了兴,这是给你们的赏钱。”
说话间将那钱袋往刘媪手里放了,转而去同施晏微说话,“昨日夜里若非天色着实有些晚了,小娘子还想同杨娘子你玩上一回双陆②呢,不知今晚上杨娘子可有时间过去陪小娘子顽上一阵子?”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看在刘媪手里那袋开元通宝的份上,也断没有不应的道理,何况长夜漫漫,除却看书睡觉也无旁的事可做,玩双陆正好也可打发时间。
“自是有时间的,你且回你家小娘子,我用过晚膳略歇会儿就过去。”施晏微一面说,一面将那填漆食盒双手奉与小扇。
小扇笑着接过食盒,又与其他人寒暄两句,自去了。
不多时,各院自派人来取早膳,薛夫人和宋珩屋里的婢女亦带了赏钱过来,刘媪一并分与膳房众人,不在话下。
退寒居的正房内,宋珩草草用了一碗鸡丝面和一些炙羊肉,拿茶水漱口后,昂首阔步行至府门外,翻身上马往军中疾驰而去。
至酉时日落,天边残阳如血,远山金光浅浅,宋珩打马归府,径直往翠竹居而去。
瑞圣打了帘子让人进去,薛夫人正坐在禅椅上一手拨动佛珠,一手敲着小几上的木鱼,待听得宋珩唤她阿婆,这才停下手里的小木槌,缓缓睁开眼来看他。
薛夫人凝他一眼,因问道:“怎的这时候过来,可用过晚膳了?”
宋珩面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语调平平地道:“未曾,便在阿婆处用罢,阿婆莫嫌某才是。”
薛夫人听后忍俊不禁,慈祥的眉眼化作两道弯月,笑道:“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精致淘气,拿老身来玩笑。要说起嫌来,老身还怕你吃不惯那些个斋菜呢。”
祖孙二人的对话惹得一旁的疏雨跟着轻笑了起来,上前将那木鱼、木槌一并收了,抽身出去将门合上,吩咐归云去厨房传膳,再叫多做两道菜送来。
鎏金镂空莲花香炉里焚着沉水香,彼时屋里只余下祖孙二人,宋珩嗅着那淡淡清香,敛目平声道:“孟九命人快马加鞭传了信来,前日已过了汾州,今日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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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双陆棋
一时饭毕,婢女捧来茶盏、鎏银铜盆、赤银唾盂等物,宋珩接过茶盏略饮两口茶漱口,而后又往银盆里净了手。
堆雪奉上干净的巾帕,宋珩正欲伸手去接,忽听窗外传来一道几不可查闻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窗台上,登时长腿一迈起身直直转向窗子的方位,劈出一道遒劲有力的掌风直冲窗台而去,将那窗上的绿绮罗震了个稀碎。
还不待屋里众人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道受了惊的狸奴叫声传进屋中,接着又是一道惊慌失措的女声隔窗入耳。
窗下的青衣婢女浑身打着颤,惴惴不安道:“是婢子看顾不周,叫小娘子屋里的狸奴偷跑来此处惊扰了太夫人和家主,还请太夫人责罚。”
说罢抱着那狸奴哆嗦着往窗下跪了,惴惴不安地垂下头,甚至不敢去看窗上的高大剪影。
薛夫人稍稍偏头去身侧的宋珩,见他面上隐有怒意,旋即轻轻一笑替那婢女描补道:“我当是什么,原是二娘屋里那只大食国①来的狸奴,它是个散漫难驯的性子,野惯了,又哪里能时时守得住,此事倒不怪你,夜里春寒料峭,地上冷,且起来吧。”
窗外那名唤秋蝉的婢女千恩万谢,惊魂甫定地从青砖地面上站起身子,而后一路小跑着离了翠竹居。
宋珩胸中怒气还未散尽,蹙眉轻启薄唇沉声道:“再烈的鹰和马都能驯得,何况一只狸奴,不过是二娘太纵着它罢了。”
薛夫人闻言摇头浅笑,慈祥的双目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只含笑平声道:“世间岂有画一之法?二郎自幼饱读诗书,岂会不知我朝太宗皇帝曾欲驯服一名为狮子骢的烈马而不得之事?”
宋珩微垂眼帘沉思忖片刻,却只是固执己见,语气笃定:“依某之见,当初若依武才人所言,以铁鞭、铁锤、匕首制之,未必不能将其驯服。”
一番话语引得薛夫人内心沉思道:二郎性子刚强冷硬太过,恐非好事,王者之道,刚柔并济才最得当。人之性情绝非一朝一夕可改,为今之计,早日替他娶位贤惠温柔的妻子进门,时时规劝二郎一二,以柔克刚、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薛夫人久久不曾说话,屋内惟余浣竹和瑞圣小心翼翼收拾案上碗碟发出的细微声响,宋珩自知失言,暗道方才不该在阿婆面前表现得太过口冷心狠,遂告辞离去。
然,二娘的狸奴着实太不像话。
宋珩大步出了翠竹居,径直往宋清和的黛岫居走去。
因薛夫人钟爱宋清和,黛岫居与翠竹居之间不过一墙之隔,是以踏云时常会往翠竹居里来,偏这一回恰巧遇着宋珩在此处用晚膳,还好巧不巧地在傍晚天色昏暗时往那窗上跳了,平白惹出这桩事来。
黛岫居内。
宋清和将踏云抱在怀里轻轻顺毛,听秋蝉回刚才在翠竹居里发生的事,心下也着实唬了一跳,暗道阿婆屋里的东西样样都是顶好的,如今那窗上的绿绮罗破了,少不得要再去寻了相同的绮罗重新糊上去。
二兄素日里宠她是真,眼里揉不得沙子也是真,若非阿婆及时出言相救,秋蝉指定要挨上一顿板子。
思及此,宋清和顺毛的动作略微停顿,秀眉微折,“踏云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眼力见儿呀,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二兄,不怕他掀你的皮。”
宋清和自幼被薛夫人和高夫人如珍似宝地疼爱,兼有宋珩视她如嫡亲的胞妹,心性简单纯真,倒也不怕身边的施晏微笑话她,对着踏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一壁柔声说着,一壁将被她安抚好的踏云往施晏微怀里送。
自打秋蝉抱着踏云进到屋中,施晏微的目光就没怎么从它身上移开过,早对这只蓝眼波斯猫眼馋多时了。
宋清和自然也是看出她喜欢踏云,这才在安抚好踏云后将它往施晏微怀里送。
“谢谢二娘。”施晏微冲她莞尔一笑,真心实意地同她道过谢后,旋即垂首认真撸起猫来。
不多时,银烛取了双陆棋盘过来,正往紫檀小几上安放,宋珩那厢却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直至那团高大的阴影被低着眸的施晏微率先瞧见,错愕间抬首去看来人是谁,白瓷般的下巴微微扬起。
待宋珩那张略显阴沉的脸入眼,施晏微有一瞬间的失神,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妥当,只是抱着踏云恍然间立起身来。
幸而宋珩并不与她计较,在画屏和银烛等人欠身行礼后,低低应了一声。
“二,二兄,你怎的,这时候过,过来......”宋清和知他这时候过来大概是来兴师问罪的,不由心跳加速,说话亦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宋珩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右前方身着藕色宝相花纹压褶襦裙的施晏微,见她眼底不复低眉替那狸奴顺毛时的恬静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略好些的心情霎时回归原位。
踏云舒舒服服趴在施晏微的身上,宋珩此时一见着它,怒气便又上来两分,可等话到嘴边,语气却是软了一些,“二娘既养了这只狸奴,自当加以约束,若下次再有今日之事,为兄便亲自替你好生管教管教。”
宋清和随性惯了,并非那等心思细腻之人,倒也未曾察觉出宋珩对施晏微有意无意的关注,以为他已消气,轻出口气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瓮声瓮气:“二兄,我与杨娘子要玩双陆棋,你来替我们点筹可好?”
晚风透窗送来丝丝梨花清香和微微的凉意,靠窗而坐的宋珩眸色晦暗不明,没应。
宋清和见他不说话,复又抬了眼眸去看他,观他臭着一张脸似是在看杨娘子怀中的踏云,心中暗道多大点子事,值当他这般揪着不放吗?这么个云鬓花颜的大美人坐在面前,还不足以叫他消消气吗?都二十六的年纪了,只一味跟块顽石似的,却要去何处寻位能入他眼的新妇回来?
画屏率先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赶忙上前打圆场:“还是婢子来吧。”
话毕,自去搬了一张月牙凳过来。
施晏微只当他二人兄妹正互相怄气呢,坐在那儿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索性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莲花灯树上燃着十余盏烛火,映得满室亮如白昼,施晏微静静坐着,看那蜡油滴落成花,聊以打发时间。
直到银烛安置好双陆棋盘摆好棋子,叫她们掷骰子决定谁先落子,施晏微方收回目光,将踏云放在腿上,一手抚在踏云的脖颈处,一手去掷骰子。
画屏认真数了数,张嘴道:“杨娘子是六,小娘子是八,这局当是小娘子先。”
于是宋清和复掷骰,但见其上点数一颗为四,一颗为三,依照规则,可两颗棋子分别走四格和三格,亦可一颗棋子单走七格,宋清和稍作思量,分两颗棋子走。
窗外夜色渐浓,两只雀儿立在树枝上吵嘴,见有人来,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
银烛点亮屋檐下的明角灯,自去茶水房切些新鲜瓜果,轻手轻脚地往屋里进。
彼时宋珩正昂首坐在塌上,手里捧着本已经泛黄的古籍,那双凤目却是落在填漆绘花鸟纹的双陆棋盘上。
但见施晏微笋尖般白嫩的手指执着一枚黑子,犹豫片刻后前进三格吃掉一枚白子,将其放至棋盘中央的横杠上。
如此一来,宋清和需得同样掷出三点方能取回那颗白子。
看到此处,宋珩面上神情稍缓,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却不知是在笑施晏微方才那步棋走的不留情面,还是笑宋清和落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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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大娘归
朦胧月色下,宋珩独坐在四角飞翘的栖霞亭中,一双漆黑的星目里仍是喜怒不辩,此时正将目光落在施晏微轻盈的身段上。
方才在黛岫居里,施晏微就未曾唤他,这会子若要装作没瞧见他,不免失了礼数,平白落人口实。
思及此,施晏微暂且压抑心中酸涩,脸上颓云散尽,立在原地朝人行叉手礼,语气温和却无半分逢迎谦卑之姿。
瞧上去全无士族贵女的古板持重,亦不似市井门户出身的女郎那般行止无状,更无府上婢女见到他时的卑躬屈膝。
静谧的园子里,她的声音似一道自石上缓缓泄出的潺潺流水,清润纯净,听上去甚是悦耳。
宋珩不由心念微动,眸色里染上几分打量和探究之意。
早春的晚风,少不得透着丝丝凉意,那风儿吹动施晏微并不厚重的春衫和裙摆,如练的月华落在她白瓷般的脸上,更添一抹朦胧之美,天鹅颈下起伏如峰,细腰若柳。
那一道道冷意刮在面上,宋珩却是无端出生一股子燥意,立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迈下石阶,继而止住脚步,与施晏微隔了约莫一丈的距离。
宋珩此人脊背挺拔如松,体格高大健壮,宽大的衣袍下藏着沟壑分明的腱子肉,眉宇间透着股上位者的气势,威严自显。
只见他垂下眼帘,将施晏微那一双清透如水的桃花眼看在眼里,轻启薄唇问她道:“某见杨娘子方才一路颓然失神,可是有什么心事?”
施晏微甚至都不及他的肩膀处,此刻只能抬起头来方能看清他的脸,观他为人清正守礼,是以心中并不过分设防,寻了个妥当的说辞:“家主多虑,妾并无心事,不过是见今夜月色甚好,忽而忆起亡兄,并无旁的因由。”
思念亡兄,这个理由确无任何不妥。
然,宋珩最擅洞察人心,分明觉得她在说起亡兄二字时,面上沉静如水,眼中亦无分毫哀戚之色,倘若不是她刻意在他面前扯谎,便是她将情绪掩藏、把控得极好,丝毫不将喜怒示于人前。
若是后者,如她这般的年纪,倒是太过年少老成了些,二娘不过略小她两岁,心性却远不及她。
“是某出言无状,倒勾起杨娘子伤心事来。”
宋珩语调平缓,刻意放低姿态,似在等待着她说出些什么话来。
那风儿似是又紧了一些,施晏微本就怕冷,加之这具身子底子薄弱,叫那微凉的晚风这么一吹,哪里还有半点与他闲聊的心思,遂敷衍道:“家主本是出自好心,又何来出言无状一说。天色不早,外头风凉,家主仔细莫要着凉才是,妾还有事,这便先行一步。”
话毕提起裙边抬腿欲走,就见宋珩朝她走了过来,轻启薄唇道:“杨娘子双陆棋艺甚好,不知他日可否赏脸对弈一番?”
她今晚就是不被这冷风吹出病来,日后对着他这么张脸玩上半个时辰的双陆棋,只怕冷也冷死了。
是以不带片刻的犹豫,稍稍后退一步,婉言推拒道:“家主谬赞,今儿个与二娘对弈占得上风实属交了好运,如何敢在家主面前班门弄斧。”
拒绝的这般干净利落,非但没有半分攀附亲近之意,反而存着几分避他不及的意味,倒是出乎宋珩的意料。
宋珩呆呆立在原地,眼瞧着那抹素净的藕色越走越远,直至施晏微纤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他方提了自宋清和屋里带出来的灯,闲庭信步地回到退寒居。
主子未归,橘白、冯贵等人未敢下去安歇,待听得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忙迎出门来,宋珩将那碧纱灯笼交与橘白,沉声吩咐道:“明日将这盏灯送回黛岫居,再去库房里拣些巩县白瓷一并送去,太夫人屋里挑几样碧色的纱绸和安神的香料送去。”
橘白应声答是,自去了,又听商陆恭敬问道:“水已烧滚,这会子正在炉上热着,家主今日可要沐浴?”
宋珩闻言,不曾看她一眼,只淡淡道:“去备冷水来。”
初春时节,井水寒凉,如何泡得澡?商陆心中很是不解,却不敢多问,应声退下,去后院唤小厮多打几桶井水送来。
冯贵指挥小子将井水往浴桶里倒了,而后从橘白手里接过填漆梨木托盘,其上放着叠整齐的干净中衣、亵裤、外袍等衣物,冯贵将那托盘放到浴房内的条案上,接着拿火折子点燃仙鹤衔枝灯台上数支蜡烛,灯芯处散出橙黄光晕,整间浴房登时亮如白昼。
雕宝相花朱窗处置着一架六折泥金绘山水屏风,宋珩隐于屏风后褪去衣袍,将褪下的衣袍尽数挂在红木架上。
滚烫灼热的皮肤在接触到凉水的那一瞬方得到缓解,宋珩放松筋骨倚靠在桶壁上,定了定神,阖上双目将杨楚音这三个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两刻钟后,宋珩沐浴完毕,冯贵方入内取走他换下的衣袍,交与底下的小子送去浆洗房。
因宋珩无妻无妾无通房,也不大习惯近身婢女伺候,故而夜里一直都是冯贵替宋珩掌灯,且他并无起夜的习惯,倒也无需婢女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宋珩往那宽大的紫檀木胡床上躺了,冯贵吹灭屋内最后一盏烛火,执着一盏白铜蜡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万籁俱寂,夜凉如水,宋珩难得一回失了眠,好容易浅眠后亦是怪梦连连。
此后一连三日,宋珩皆是晚归,薛夫人和宋聿等人皆不曾得见他。
这日晌午,宋珩于官署内用过午膳,方捧了本兵书欲翻开来看,忽听一双十年纪的士兵来报,道是程司马在外求见。
宋珩微微抬首,允准。
片刻后程琰大步而入,面上隐有急切之色,朝着宋珩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军礼,语气略显焦急:“节帅,卑下有要事要禀。”
宋珩敛目道出一个字来:“可。”
程琰遂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寿阳军中恐要生变,请他亲往示下,稳定军心。
宋珩细细问过一回,心下已有大致论断,遂命人去备马,于偏厅换上甲胄,腰悬长剑与程琰一道往官署外疾行而去。
外头侯着的冯贵见宋珩这时候大步流星地出来,心下便知他定是有事在身又要往外头去了,小跑着迎上前。
宋珩正要找他,是以他这会子来的正好,匆匆吩咐他回府告知太夫人:他与程司马立时就要往寿阳去一趟,约莫数日方归。
说完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冯贵那厢回到宋府,将事情与薛夫人禀明了,出来时见浣竹在廊下晾手帕,因惧怕薛夫人的威仪,不敢在翠竹居里明晃晃地与人耳语说话,只暗暗与她眉来眼去。
一时瑞圣提着食盒往外头进来,浣竹眼角余光瞥见她,登时羞得面色酡红,使劲拿眼色示意冯贵赶紧走。
瑞圣看着冯贵大步离去的背影,走上前打趣起浣竹来:“你与冯郎的事太夫人是允准了的,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冯郎颇得家主欢心,往后不愁没个好前程,待明年你嫁与他做新妇,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璧人。”
浣竹听了这话脸上越发红润起来,瑞圣见状便不再逗她,进到屋里将那银耳百合枇杷羹呈给薛夫人吃。
“太夫人,杨娘子说了,这羹汤趁热吃最好,嗓子也能舒服些。”
原来薛夫人前儿夜里受了寒,昨儿晨起喉间便有些不适,请医师过来开了药服下,今日尚还未见药效,却又新添了咳症。
施晏微听翠竹居过来传膳的瑞圣说及此事,提议要替薛夫人做些缓解此症的热饮,瑞圣回来说与薛夫人听,薛夫人没什么胃口,便要谢绝,倒是身侧的宋清和听后细细劝她一回,薛夫人这才应下。
软烂清甜的枇杷肉入喉,非但不觉刺痛,反而有种暖暖的顺滑热意,再饮下一口清香四溢的汤汁,薛夫人只觉十分受用,不多时就将那一整碗都用完了。
薛夫人将那白瓷盖碗搁下,一双微微泛白的眉便又轻轻皱起,不知寿阳究竟出了何等急事,二郎竟是一刻钟也耽搁不得,大晌午的就奔那里去了。
宋清和知她是担心二兄,遂出言宽慰:“阿婆勿忧,二兄既说了数日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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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飞花令
宋珩解下腰间佩剑递给身后兵士,而后朝薛夫人施礼,薛夫人连挥手忙叫他起来,于是宋珩又与宋清音、孟黎川夫妇二人互相见过,由仆从们簇拥着往府里进。
正厅一径来至正厅,梨花木长条案已置了瓜果点心等物,薛夫人坐于背靠大理石绘山水紫檀大插屏的圈椅上,手里仍握着那串檀木佛珠。
宋清音和宋清和两姊妹分坐在她两边的位置上,宋珩、孟黎川等一众郎君则是坐于薛夫人的对面。
施晏微终究不是宋家人,也不打算在此间长久地住下去,遂自个儿寻了个侧边靠角落的位置落座。
世家大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宋珩的曾祖父虽是出自微末,但薛夫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士族贵女,宋珩之母亦是出自书香门第,是以宋府的饭桌上,亦有此类的条框规矩。
一时饭毕,婢女们上前撤掉案上盘碟,端来茶水与人漱口,这一应事做完,渐渐的,气氛才开始变得活跃起来,玩笑声此起彼伏。
薛夫人见天色尚早,便叫小辈们玩飞花令来解闷,偏头点了疏雨来当令官。
宋清音夫妇率先往边上的方案处落座,疏雨点点人数,却还差了一人。
薛夫人这才想起施晏微来,弯弯的笑眼去寻她的身影,寻着她后便道:“这儿不是还有位杨娘子吗,楚音,你也坐过去同他们玩一玩。”
厅内这么多双眼看着,倒不好推脱,施晏微只得点头应下,往宋清和边上坐了。
施晏微如墨的青丝梳成椎髻,上簪一支偏凤银步摇并两支鎏金钿头钗子,烛光下泛着点点白光,与她的肌肤极为相称。
宋铭独自坐于带脚踏的灯挂椅上,时而慌着腿哼小曲儿闭目养神,时而遮遮掩掩地看向方形案上的那几位小辈。
疏雨又点了人数,这回是整整齐齐的七个人,一人不差,便拔高音量含笑正色道:“太夫人既叫奴做了这令官,奴自当拿出章程来,若有作不出、作错、说错的,一概不容情,通通都得罚酒一杯。”
一壁说,一壁从堆雪手里拿了签筒来,自她身边的宋清音开始拿签,按拿到的数字确定行令的位次。
施晏微才刚取了签出来,身侧的宋清和笑着问她是几,施晏微便拿手比了个三。
不多时,行令的位次定下,宋珩拿了一,起头道了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宋清音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施晏微道:“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
宋清和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第一轮完,皆念出诗来,无人罚酒。
至第四轮,施晏微却是稍稍停顿,于疏雨将要罚她酒时才勉强道出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此句一出,薛夫人心中愈发惊异,头一句虽不曾听过,却用的极好,方才那句听着就不大吉利,心中暗道她小小年纪怎么就能面容平静地于人前念出这样的诗来。
宋珩不动声色地拿眼去看施晏微,待宋清和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敛着目淡淡道出一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一时宋清音和孟黎川说完,长久的沉默后,施晏微终究没能道出诗词来,疏雨遂往她这处来,提起白瓷龙柄壶往她面前的掐丝团花纹金杯里满满登登地倒了一杯酒,笑盈盈道:“杨娘子,这一杯该着你来喝了。”
施晏微于众人的注视中执起金杯,心一横闭上眼一饮而尽,刺得喉咙发紧,抚着心口轻咳几声方有所缓解,不消片刻脸便烧跟着烧红了。
疏雨抬手将那金杯横拿于众人看,示意杨娘子确已将那罚酒饮尽。
两刻钟过去,施晏微三杯琼腴酒下肚,只觉头昏脑涨的厉害,胃里就跟火烧似的难受,莲瓣般的小脸更是上潮红滚烫,祖江斓观她似乎十分难受,忙叫人送解酒茶来。
施晏微扶着额头饮下小半杯,已有摇摇欲坠之态,发间步摇随之微微晃动,益发衬得她此时娇弱无力,惹人怜爱。
宋铭早看得神魂俱荡,迫于薛夫人和宋珩的威严,更要顾及她是宋聿恩人之妹,始终不敢于人前对施晏微有半点出格的言行。
宋清和倒是真心拿她当半个阿姊看待,当下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也是一紧,唤来屏风后等候侍奉的银烛和小扇,仔细吩咐道:“银烛,你平素与杨娘子要好,你和小扇送她回去我也能放心,她吃了酒身上不舒坦,且服侍她早些睡下吧。”
话音落下,银烛二人已搀了施晏微起身,施晏微此时意识尚还清醒着,由人扶着脚步虚浮地出了门,一路往她的居所而去。
银烛从那屏风后头出来,不过露出一个侧脸和背影,宋铭未能看清她的容貌,观她身段纤巧窈窕,脖颈白净,暗暗留了个心。
宋珩默声看着施晏微纤细瘦弱的背影,心内暗道西子醉酒怕也不过如此了,继而升起一股异样之感,只觉胸中酥酥痒痒的,微微折起眉头,却是仰首又饮了一杯酒。
一路走的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施晏微的小院里,银烛和小扇一齐将她安置到锦被之上,见施晏微隐有呕吐之意,小扇自去捧了鎏金银唾盂送来,银烛抬手接过,又叫她帮着去烧些热水。
小扇前脚刚走,施晏微便趴在窗沿对着那唾盆吐了起来,待胃里吐干净了,银烛端来温热的茶水与她漱口。
施晏微胃里和嘴里好受了几分,脑子却开始变得不甚清明起来。
一股脑地抓住银烛的手不肯放人,眼角沁出几滴温热的泪来,似是梦呓一般低低道:“爸妈,陈让,煊煊,别走...我不让你们走,不让你们走...”
因她此时有些口齿不清,银烛只断断续续听到什么“霸,承让,走,不让”,实在是没头没尾的话,银烛不曾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喝多了酒脑子有些发昏,忆及逝去的亲人,心里难受,借着这股酒劲儿发泄一通。
纵是有金窝银窝,可若是身边没了亲友,孤身一人又如何能真正开心的起来?何况终究是寄人篱下,日后是个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准,心中焉能半分烦忧也无?
思及此,银烛低低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施晏微的手背,柔声安抚她道:“我不走,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可好?”
施晏微将银烛的手握在手心里,心神安定不少,滚烫的脸颊往锦被上蹭了蹭,不多时便已浅浅入眠。
待小扇烧了热水送进来,施晏微已经睡熟,银烛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开,又叫小扇去将唾盂倒了,她则解开施晏微的裙衫替她擦身,再换上干净的月白色中衣。
忙完这一切,已是二更天,银烛和小扇提着一盏八角绿纱灯会到黛岫居,本想明日再去小娘子处回话,却未曾想正房这会子还亮着灯,小娘子还未歇下。
画屏打偏房里出来,低声与她二人道:“小娘子正等着你们呢。”
银烛吹灭灯笼,打了猩红毡帘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嘴里问道:“天这么晚了,小娘子怎的还不睡?”
宋清和手里握着个锍银铜制九连环有一下没一下地解着,平声道:“席上多喝了两杯酒,这会子胃里还有些烧,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杨娘子可还好?”
银烛听了,如实回道:“杨娘子并无大碍,只是吐过一回,现已睡下多时了。”
耳听她如此说,宋清和这才堪堪放下心来,搁下九连环打了个呵欠,强提着精神幽幽道:“早知她吃不得酒,该换成柔和些的果酒才是。”
银烛稍稍偏头看向窗棂,只见风拂花枝、月照窗台,窗上花枝剪影簌簌而动,一时看得入神,竟不知如何搭话才好。
倒是立在屏风前的小扇觉出味来,温声宽慰宋清和道:“有道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小娘子何需多想。天也不早了,婢子伺候小娘子卸妆宽衣吧。”
宋清和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往妆镜前坐了,画屏捧来鎏银花鸟纹铜盆,将侍奉宋清和净面的事让与小扇来做。
次日,施晏微被刺目的阳光唤醒,看着眼前古朴简洁的屋子,施晏微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的诃子还在身上,想来是银烛替她换的衣裳。
那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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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眼横波
施晏微出来时因捧了填漆托盘,道是未曾提灯,这会子两手空空,便朝人行叉手礼,轻启朱唇道:“郎君说的是极,这处的确寒凉,我才在水榭里坐了一刻钟不到,这会子喉间已隐有不适,你与家主还是莫要那处去的好。”
杨娘子竟是在关心家主么?冯贵如是想着,不由心中窃喜,因笑道:“奴皮糙肉厚的,倒不怕这风吹,家主征战沙场多年,是在冰天雪地间行过军打过仗的,这点子凉风于家主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
冯贵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宋珩的夸赞,施晏微看来,颇有几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味在里头。
施晏微心中记挂着银烛还在假山后面躲着,暗道那郎君倒是一阵风似的跑了,可苦了她独自一人在此处提心吊胆。
正想着再拿些什么话将他二人劝走才好,忽而一阵狂风大起,直刮得树摇月晃、施晏微被那冷意激得打了个寒颤,不自觉的将双手环抱于胸前。
宋珩幽深的目光扫过她的臂弯之间,旋即面色一沉,上前一步挡在冯贵身前,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冯贵登时觉出味来,忙将灯笼往下压了压,眉头拧成个川字,抛出话来:“天色昏暗的,杨娘子不曾提灯,可要怎么回去?”
施晏微道:“今夜月色清亮,并不十分难看清路,我走慢些应是无碍的。”
宋珩观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反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只见他徐徐开口,淡淡道:“暂且不必往前头去了,先送杨娘子回去。”
家主素来清心寡欲、克己复礼,何曾对无亲无故的女郎这么热心过。
思及此,冯贵面上半分不显,实则一颗心早就如同风炉上烧滚的热水,沸腾不已,就差幻想他二人颠鸾倒凤时的场面了。
若换做往日,施晏微定会婉言谢绝,可今日不一样,宋珩多在此处一时半刻,银烛便要多担惊受怕一时半刻,是以并不推辞,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人行礼道谢。
“如此,妾先谢过家主。”
宋珩默声无话,转身往回走,冯贵道:“无妨,还要烦请杨娘子指路。”
施晏微颔首道了句有劳郎君,告知冯贵出了那圆拱门后直走即可。
宋珩此人生得甚是高大魁梧,加之肩宽腿长,走在前面跟座移动的大山似的,瞧他又是个不苟言笑、神情严肃的,施晏微心里不免有些怵他,颇有几分费力地跟在冯贵后面,始终不曾抬过眼去看宋珩。
施晏微稍稍垂头,绞着手里的刺牡丹锦缎帕子,心里暗暗想着银烛与方才那郎君的事,竟是未曾察觉到走在她前头的人已换成了宋珩,宋珩见她有些掉队,有意放慢步子等她,哪知她想事情想得太过入神,不多时就直直撞到了宋珩宽厚结实的腰背上。
疼得她登时扬首倒吸口凉气,檀口里轻轻哎了一声,眼眶里随之染上一层氤氲的水雾,微微发红。
宋珩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上他的背,猛地停下脚步,待听得那道低低的轻喃声,回过身来看施晏微。
施晏微强忍着因为疼痛而生理性滚出的泪水,终究只是微红了眼眶,后退两步落落大方道:“原是我自己忘了看路撞上家主,当由妾给家主赔罪才是。”
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落在施晏微白瓷般的脸上,明眸横波,卷睫纤长,胸脯随着急步后的急促呼吸微微起伏。
宋珩似是没听见施晏微赔罪的话,低下头微垂了眸,目光如炬,“可有伤着?”
施晏微摇摇头,待气息平复一些后,轻声细语地回答道:“未曾。”
眼都红了,还说没事,可见她是个能忍的。宋珩暗自想着,静默片刻后方沉声道:“往后记得多看路,走路时想事情切记莫要太过投入。”
他怎的知道她在想事情?
施晏微忆及那日夜里在栖露亭遇着他,宋珩就曾问过她可是有心事,不由心下一紧,暗道此人心思深沉,绝非等闲之辈,往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想毕,刻意保持与他的距离,硬着头皮应了话:“家主提点的是极。”
宋珩淡淡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继而转身叫冯贵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放慢脚下的步子,施晏微揉揉鼻尖,提裙踏上石阶走到长廊叫他二人往右拐。
一径来至施晏微的小院外,冯贵不好再往里进,拿眼去看宋珩讨示下。
还不等宋珩说出话来,施晏微先朝人行了叉手礼道谢:“妾谢过家主和郎君,天色不早,你们回去吧,妾自个儿进去就好。”
话毕头也不回地进了院门。
宋珩望那纤弱窈窕的背影一眼,面色晦暗不明,沉声道了句“回罢”。
小几上燃着一盏莲花鎏银铜烛台,橙黄的烛光驱散一隅黑暗。
施晏微坐在月牙凳上拿热巾子敷于鼻上,脑海里复盘着今日撞见银烛和那郎君的事,至二更睡意上涌,方更衣洗漱宽衣,上床安寝,一夜无梦。
黛岫居内,银烛满腔愁绪尤未平复,自是一夜无眠,战战兢兢地过了白天,见无人来问什么,方稍稍安下心来,面色较先前也好了一些。
画屏伺候完宋清和笔墨,从书房出来照见银烛立在廊下倚门迎风,直直看向她嘴里提点道:“昨儿夜里不知去哪儿野了,一整天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无精打采的,今儿晚上可不许再出去了。”
银烛心虚得厉害,没敢去看她的眼睛,垂下头轻轻道了句知道了,转身往屋里进。
一时宋清和也出了书房回到正房,秋蝉立在窗边与小扇说话,忽见一个提着灯笼的女郎往院门处飘然而来,秋蝉抱着踏云定睛一瞧,来人却是杨娘子。
秋蝉放下踏云离了窗子走到屋外,含笑和小扇一齐将人让到屋里,宋清和见施晏微进来,立时莞尔一笑,忙叫人去取双陆棋盘过来。
画屏正在那边窗下拿夹子在火上炙烤茶饼,见施晏微往月牙凳上坐了,便道:“杨娘子来的凑巧,小娘子方才练了会儿字,回来便叫婢子煮茶与她吃,小娘子吃紫阳茶,杨娘子想吃什么茶?”
施晏微在现代时不怎么吃茶,自然也不懂什么茶道,因笑道:“不用麻烦,我与二娘同吃紫阳茶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凝神注视着画屏将烤热的碾茶捣碎后放进石碾里继续碾成碎末。
画屏察觉到施晏微似乎对茶道颇有兴致,遂看向她道:“这碾好的茶末还得过一过筛再放进去煮。”
施晏微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画屏拿火策挪了挪碳火,不多时那银釜中的水便烧滚了。
“此为一沸。”一壁说一壁往里加了一勺盐进去,那釜中的水登时消下一些。
待那水再开上来,画屏方往里放茶末,轻轻搅拌后舀出一勺水来放至一边,又道:“此为二沸。”
待那舀出的沸水放凉了,复又倒回去煮至三沸。
小扇取来两只青瓷茶碗,画屏将茶往碗里倒了,奉与施晏微和宋清和吃。
宋清和端着茶碗吹几口气,含笑说道:“茶凉了就不好吃了,余下的茶汤你们分了吃罢。”
小扇笑盈盈地应下,叫银烛去取高足陶碗来,银烛慢悠悠地取了碗来,画屏看她今日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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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樱桃红
宋珩合上窗回过身来看冯贵,下巴不曾低下一分一毫,只是微垂了眼帘,沉声问道:“可查清楚了?”
冯贵颔首,恭敬回道:“具已查清。杨娘子与她的兄长杨澎确是出自弘农杨氏,乃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至于他兄妹二人为何会在文水,却又要牵扯出上一辈的事来。”
一壁说,一壁抬眼去看宋珩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地往圈椅处坐下,食指指间轻轻扣着扶手,这才往那粉地金银绘八角几上盘膝坐了,继续往下说:
“杨娘子的阿娘杭氏原是晋州人氏,祖上世代为官,后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嫁与杨氏嫡系杨庆为继室;那杨庆官至刺史,生得一表人才,杭氏与他成婚后倒也算琴瑟和鸣,先后诞下杨澎和杨娘子兄妹。”
“偏生那杨庆是个短命的,不到四十便突发恶疾死了,元妻所出的两位郎君见杭氏生性懦弱,且在弘农无人可依,便处处刁难排挤、百般苛待。”
“杭氏为护一双儿女周全,离了杨家返回晋州,未曾想在杭家亦不受人待见,遂又离了晋州往太原府来,在文水置办田宅落了脚。后杭氏积郁成疾,三十出头的年纪短折而亡,杨娘子的兄长十七从军,再后来的事,家主都已知晓了。”
冯贵说完,眉头越皱越深,不由在心中暗自感叹:那杨娘子幼时原也是个无忧无虑、有耶娘疼爱的小娘子,偏生遇上那么两个黑了心肝的异腹兄长,受尽了委屈和欺辱;若非那杭氏是个外柔内刚的,带着她兄妹二人另谋出路,以杨娘子现下这般姿容,指定要被那两个下流种子给卖了换钱去。
如是想着,冯贵的眼里流露出些许愤恨和怜悯之色。
宋珩静静听完后,面上仍是一副喜怒不辩的模样,漆黑的眸子里不带半分情绪,只是淡淡令他退下,仿佛杨娘子的悲惨遭遇,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冯贵心中纳罕,一时间倒是有些看不懂家主对这位杨娘子究竟是何心思了。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思量的事,只得收住好奇心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吩咐商陆可以去备热水了,家主约莫再有一小会儿就出来。
他有哪里会知道,宋珩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已有了章程,不过是不喜叫人瞧出他此时的心思罢了。
商陆往茶水房里去烧热水,才刚加了碳生起大火,就听外头一阵狂风呼啸,直吹得满梨花零落如雪,枝叶乱颤,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宋珩洗漱完毕,命人掌灯。
彼时窗外阴云闭月、雨脚如麻,雨珠打在庭中绿叶上发出“吧嗒”声响,宋珩听着那些声音,内心却是无比宁静,不多时便浅浅入睡。
那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一整晚,至次日破晓之际方渐渐止住,雨后的园子里一派绿肥红瘦的景象,但见那石径旁的草色碧绿如翠玉,经过春雨滋润的花苞越发鲜活,只消遇上暖阳便可绽放出新的花朵来。
午后,施晏微在膳房的后院小憩,大娘院里的婢女过来传话,道是两刻钟后要两碗双皮乳酪,于是喜儿往后院来寻施晏微。
施晏微应下,起身净了手,叫善儿去冰窖里取了今晨新到的鲜牛乳来。
冰窖离膳房不远,善儿不多时便取了对牌往冰窖里端了小半盆牛乳回来。
善儿将那盛着牛乳的瓷罐小心翼翼地往灶台上放了,见施晏微正立在长案前耐心分离蛋黄和蛋液,笑着同她说话:“冰窖里放了两大框子樱桃,跟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绯色玉珠似的,若是用来制成樱桃毕罗,那味道定是极好的。”
施晏微听后想起那日同银烛说的话,不多时便生出想要出府,自去买些樱桃回来吃的心思。
细细算起来,她穿越到来此间已有数月,竟还不曾好好逛过太原城,更不知这太原城的周边有什么适宜游玩的风景名胜,一颗心便有些躁动起来。
只是大娘一家三口尚还在府上住着,又有不少故交亲友上门拜访,膳房自然要比他们来前忙上一些,倒不好在这个档口告假。
施晏微如此思量一番,暂且按捺住出府的心思。
三月初一,时值谷雨,又是休沐日,照理说,今日宋珩不必往官署里去,但因诸事繁杂,上晌还是往官署走了一遭,待他骑马回到府上,已是午后。
正房中,宋珩换了常服出来外间,恰逢商陆捧着白瓷海棠盘进前,将那满满一盘红彤彤的樱桃鲜果往塌上小几搁了。
“可往各院里都分了去?”宋珩修长的手指随意捻起一颗饱满鲜红的樱桃,平声问道。
以往宋珩从不过问这样的琐事,是以管家每每来退寒居告知诸如此类之事,商陆和冯贵总不大放在心上,幸而今日见这樱桃甚好,留心听了几句,这才不至答不出话来。
“回家主,太夫人、高夫人、大娘、小娘子和各位郎君屋里都已送了去,现下还剩两筐放在冰窖里。”
宋珩将那樱桃拿在手里细细的看,轻启薄唇道:“既还有两筐,明日再拣半框送去膳房,制成樱桃毕罗送去各院,余下的叫她们自分了吃去。”
那樱桃乃是太原府尹特意进献的今春第一批成熟、精挑细选出来的新鲜大果,家主竟是要赏与膳房里头的人吃,这样的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商陆心中虽大感震惊,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更不敢多言,点头恭敬朝人道句是后,倒着退了几步方转身出去。
宋珩在塌上略坐片刻,用了几颗樱桃,便往书房里去,唤冯贵进来侍奉笔墨。
冯贵将那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仔细地研磨开来,待那墨研好,复又将雪浪纸往案上压了。
宋珩取来紫毫笔蘸墨,提笔洋洋洒洒地落下两行诗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一旁静静侍立的冯贵虽只是粗通文墨,家主写下此句时,心中所念为何人,再明显不过。
冯贵并不戳破他的心思,而是意有所指地道了句:“樱桃酸甜可口、清香柔嫩,小娘子每年春日都要用上许多,就连太夫人都对其赞不绝口,想来膳房内的娘子们必定也是喜欢吃的。”
便是这般,宋珩仍是嫌他多嘴,冷冷瞥他一眼,冯贵立时蔫了气,再不敢多言,书房里霎时间只余笔走龙蛇的细碎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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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螺钿匣
春天的日头渐长,柔和的阳光透过海棠纹的窗子筛进来,施晏微站着忙碌大半个时辰,不免腿脚发酸,便往长椅上坐了,与喜儿善儿闲话起来。
膳房里除却喜儿善儿与施晏微年纪相仿,旁的人皆是上了年纪的,素日里不大能说到一处去,加之不如年轻人精神好,忙完活计后都往后院歇息去了。
彼时膳房里独有她们三人,倒正是闲聊的好时候。
善儿今年是双十的年纪,比喜儿大上四岁,且又是往二门里被打发来膳房的,自然比喜儿知晓的事多。
起先三人还在聊着外面人家的事,后来不知怎的倒把话题扯到宋珩身上去了。
“家主在及冠前原是定过亲的......”善儿不过低低说了一句,施晏微便出言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
倒不是施晏微不爱听八卦,只不过是莫名有些怵宋珩,着实对他提不起半分好奇心来;何况高门大户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私下里议论主子的私密事乃是大忌。
“快别说了,听着怪心惊的。有道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若说出什么冒犯的话叫人听了去,你的皮还要不要了?”
善儿闻听此言,心神荡了一荡,待回过神来,手心已惊出一层细细的汗来,忙捂了嘴,旋即疑神疑鬼地往窗外瞅了一眼,忽见一道匀称的人影走过,唬得她身子微微发颤,脊背生寒。
施晏微也瞧见有人过来,见那道身形颇有几分眼熟,遂偏头看了善儿一眼,继而舒展眉头面色平静地起身迎至门外,来人正是翠竹居的归云。
归云一袭宝蓝色的团花纹高腰襦裙,发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她屈膝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着,衬得她光彩照人。
“杨娘子,家主、大娘、三郎等都在太夫人屋里吃茶,唤你过去一趟呢。”
归云一番话提了这样多的人,施晏微心中疑惑是谁这会子唤她过去,却又不好多问,只好点头应下,略交代善儿两句话后,跟着归云往膳房外走。
二人走小道进了园子,一路穿花度柳,来至翠竹居。
一时进了屋,施晏微先见过薛夫人,又欠身朝宋珩等人行叉手礼。
除薛夫人和宋珩外,宋清音等人皆起身朝她回礼。
宋清音一双清亮的眸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而后不动声色地拿眼角余光瞥宋珩一眼,起先还纳罕着的心境登时豁然开朗,恍然间觉出味来,似是明白了他请这位杨娘子过来的用意。
遂含笑上前去牵施晏微玉笋般白嫩的素手,嘴里赞道:“这便是杨娘子罢,当真生得极好。倒叫我想起李太白的一句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壁说,一壁拉了施晏微往自己身边坐下,嘴里问道:“不知杨娘子唤作何名,可有小字?”
施晏微还是头一回在此间遇到如她这般八面玲珑自来熟的人,反有些无所适从,心中惴惴地往她身边坐了,平声回答:“唤作楚音二字,并无小字。”
“却是哪个音字?”
施晏微顿了顿,“乃是音律的音字。”
宋清音面上笑容愈深,仔细端详着她,“你我二人名字里皆有个音字,如今又在这里遇着,可不是有缘么。亏得你心思玲珑,竟能想到将末茶融入糕点之中,吃着香甜又不腻人,当真叫人喜欢得紧。”
这话倒叫施晏微不知该如何接才好了,点头莞尔一笑以示礼貌。
疏雨捧来高足茶碗与她吃茶,施晏微伸手接过,低声同人道了谢,无声垂首,徐徐去饮碗中茶水。
薛夫人见她这般拘谨,倒是像极了初进宋府时的样子,当下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大娘和团奴都爱吃你做的双皮乳酪和末茶山药红豆糕,杨娘子若无不便之处,可否写个方子出来?待日后她们家去了,也好叫府上的家厨照着方子做与她们吃。”
原是为着这事,倒也难怪宋清音会待她这般亲切热络自来熟了。
“并无不便之处,大娘既喜欢吃,我回去将方子写出来叫人送过来也就是了。”
宋清音按下她的手,断不肯让她就此走了,因笑道:“还回去做什么,就在这里写岂不省事?瑞圣,去取笔墨纸砚来。”
屏风后的瑞圣哎了一声,自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待将墨研好,施晏微提笔落字。
施晏微来此间尚不足半年,若非上大学时选过书法选修课,扎扎实实地练了好些时候,光靠这段时间恶补怕也是难以写好的。
不甚锋利的笔触落在宣纸上,写出的颜体字算不得好,不过勉强能够入眼罢了。
宋清音纳罕施晏微写的竟不是适合女郎的簪花小篆,转而去看圈椅上不发一言的宋珩,见他似乎并不在意杨楚音的字写得不怎么好的这件事,眼底反而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喜意,心中越发明白了什么。
待施晏微写完方子,已是两刻钟过去,宋清音笑盈盈地接过方子,嘴里不住道谢。
“不妨事的,大娘何需如此谢过。”施晏微说话间,眼眸微低,拿左手轻轻去揉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发酸的右手腕。
薛夫人见状,就要命人去拿赏钱来,话还没出,忽听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宋珩淡淡开口道:“杨娘子如此尽心,岂有不谢的道理。商陆,去库房里将前面岁末入库的那方鸾鸟衔果螺钿匣取来。”
商陆恭敬道声是,从一旁的矮凳上起身出了门往退寒居去取对牌。
施晏微尚且不知他要赏赐何物,又见商陆已经奔出门去,暂且按下心思不表。
屋内众人就着点心吃茶,或闲话玩笑、焚香烹茶,或玩双陆棋、解九连环,自不必细说。
商陆从库房里寻来螺钿匣送过来,窗外已然落日西沉,如火的霞光倾泻而下,大地度上一层浅浅的碎金,甚是夺目。
“家主说的可是这方匣子?”商陆将那匣子捧在手里,双手呈与宋珩看。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沉声叫她将东西往施晏微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放了。
商陆依言照做,复又退回原处。
施晏微观那螺钿匣做工颇为精致,盒身乃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心里便有些突突,婉拒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当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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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毕罗香
刘媪同人道了谢,便要请人坐下来用早膳,那小子放下樱桃,道是还要赶着回去复命,不好多留,话毕转身就要走。
施晏微看他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又瘦又小,忙叫住他,起身往柜中的小钱罐里抓了一把铜钱送与他,“辛苦小郎君走这一遭。”
那小子忙将铜钱往钱袋子里放好,难掩喜色地连声道谢后自去了。
喜儿望了施晏微好一阵子,见她坐了回来,忽的放下手中竹箸,摊开手打趣她道:“杨娘子生了一副菩萨心肠,不若取了善儿名字里的善字,起个小字就叫善奴可好?”
施晏微莞尔一笑,反问道:“我叫善奴倒也不难,却不知要去哪里寻个小字喜奴的人来与你凑成一对呢?”
此话一出,刘媪忍不住笑了出来,往喜儿碗里添了一筷子腌菜,“快些吃罢,再淘气下去,碗里的面该坨了。”
一时众人饭毕,刘媪便去看那筐里的樱桃,随手拨了两下,那些果儿还冒着凉气,想是才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遂转身朝着退寒居的方向叉手自说自话起来。
施晏微隐隐听得她嘴里念什么“家主,良善,赏赐,口福,保佑”之类的话语,当下便知她这是在感念宋珩的赏赐,替他祈求神明的保佑。
刘媪念叨了好一阵子,待回过身来,善儿和喜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半框盈润饱满的绯色樱桃看,就差上手去捧一把来吃了。
“府上主子不过十余人,再加上主子身边得脸的婢女,至多用上这框里的一半樱桃也就是了。你们拿篮子来拣出大果来,余下的便自分了吃罢。”
众人笑着应下,那竹篮来拣樱桃,待挑拣好后,拿水洗净去核,放进锅中加入赤砂糖熬成樱桃酱,樱桃酱拿薄饼皮包成方形小条,文火煎至两面金黄。
施晏微和刘媪忙了一上午,总算将那樱桃毕罗制成,喜儿善儿等人将毕罗摆好盘装入食盒中,除施晏微外,独喜儿相貌好些,便由喜儿去各院叫人来取。
喜儿犯了难,皱眉道:“我不大往园子里去,如何识得路?”
施晏微扶刘媪坐下,正替她老人家捶腰,听喜儿如是说,笑了笑,“我带你过去罢,你年纪小,将来总有要往园子里去的时候,趁这会子认认路也是极好的。刘媪上了年纪,方才站那好一阵子腰有些不爽利,还要请善儿你替她锤一锤。”
善儿笑着道声好,施晏微将自己那份樱桃的半数放进高足盘里,又取来小碟装了几个樱桃毕罗,放进食盒里引着喜儿出了膳房,一径往黛岫居而去。
院门外,施晏微叫喜儿自个儿进去寻画屏,正好练练胆量,又嘱咐她瞧瞧银烛在不在,若在,便请她请来一趟。
银烛常往膳房里去,喜儿自然识得她,当下抬腿进了黛岫居,正巧撞见银烛在一片花阴下捧脸发呆,便过去告知她杨娘子在院外等她,又问画屏阿姊在何处,银烛闻听是杨娘子寻她,面上露出一抹笑来,指了处地方给喜儿看。
喜儿同她道过谢,自去了,银烛便要往院外去寻施晏微。
迈出施晏微坐在不远处的山石上,见她出来,拔高音量唤她一声,银烛这才瞧见施晏微,直奔那山石而去。
二人见了面,施晏微拉她往身边坐下,银烛道:“音娘怎的这时候过来寻我。”
施晏微将食盒递给她,含笑道:“家主吩咐人往膳房里送了好些樱桃,叫制成樱桃毕罗送至各院,余下的便赏与膳房的人。刘媪叫喜儿来告知各院派人去取毕罗,偏喜儿不识得路,我才领着她往园子里来。这些樱桃和毕罗是我特特拿与你吃的。”
樱桃毕罗酸甜可口,老少咸宜,樱桃鲜果更是受本朝人的追捧,常有文人墨客以诗咏之,银烛一下子得了这两样吃的,开心得跟个八岁孩童似的,忙将那食盒接过来捧在怀里,笑眼弯弯:“谢过音娘。”
施晏微道:“谢什么,这原是我上回亲口允诺你的。待入了夏,我还要做末茶酥山与你吃呢。”
说话间,喜儿已出了黛岫居往这边过来,施晏微便与银烛分别,领着喜儿往薛夫人的翠竹居走去。
疏雨这会子并不在黛岫居,因瑞圣认得喜儿,在廊下就瞧见她了,遂将人唤至跟前询问,喜儿将事情说明,瑞圣应下,自去膳房去樱桃毕罗。
出了黛岫居,施晏微问路过的媪妇退寒居怎么走,那媪妇不善言辞,说了大半天,二人也只是听懂个大概,且先往她指的大致方向走。
穿过一处山廊,才下了石阶到平路上,忽被一道男声叫住,施晏微回头去看,却是那日夜里跟在宋珩身侧的小厮。
那会子施晏微尚还不知他姓甚名谁,后来打听一番,方知他唤作冯贵,乃是自幼跟在宋珩身边侍奉的,小宋珩两岁,至今已二十有四。
依宋府的规矩,婢女小厮至二十五方能放出园子去婚配,若有主子恩典,也可二十的年纪婚配,是以他与瑞圣的婚事需得等到明年瑞圣满了二十才可定下。
施晏微与人叉手见礼,“冯郎君。”
冯贵与她二人回了礼,因问道:“二位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施晏微闻言,稍稍停下脚步,朗声回答道:“退寒居。”
杨娘子这时候要往退寒居去,想来是有什么事要与商陆、橘白二人说。奈何今日不是休沐,倒没机会见着家主了;若不然,家主在退寒居里遇到杨娘子,心中指定是高兴的。
冯贵暗自在心内想着,不觉生出几分遗恨之情,面上强笑道:“这倒巧了,家主唤我回去取一样东西,二位娘子随我一道走就是。”
施晏微眼神示意身侧的喜儿跟上他,嘴里道:“既是如此,倒要谢过冯郎君了。”
不多时,二人随他来至地势略高些的退寒居,但见小山上的院落古朴大气,三座房屋拔地而起,排列有序,一汪清水自院前的石隙中缓缓泄出,水边怪石嶙峋、花草丛生,往那水流处看,可见一石桥,上有亭台,檐角下挂着铜铃,此时随风摆动,散出阵阵环佩琳琅之声。
施晏微觉得有趣,便立在亭下观察那铜铃上雕刻的龙凤祥纹;喜儿则进去将事情与商陆说了,待喜儿传完话出来,二人一道回去膳房,不在话下。
酉正,宋珩归府,进了正房,橘白入内将那食盒呈上,道是膳房备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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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软语欺
窗外暮色浓重,天边升起几颗星子,白玉般的圆月悬于夜幕之中,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照亮大地。
晚风透窗而入,火苗跳动。
宋珩握笔的手稍稍顿住,墨珠滴落在雪浪纸上,氤氲出一片漆黑的痕迹,他却好像没瞧见,漫不经心地搁下笔,看向隔扇上的倩影,沉声道:“进来。”
男人低沉却饱含磁性的声音透着一股上位者独有的命令似的口吻,施晏微本能地生出抵触的情绪,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此地,可手中的填漆食盒提醒着她,东西还未送到,她不该此时离去。
施晏微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双腿迈过门槛后,隔他老远就站住了,将那食盒往案上放下,叉手施礼,嗓音清脆:“家主,您要的酥皮樱桃毕罗。”
宋珩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之情,旋即搁下手中狼毫,抬首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纤瘦高挑的身躯之上,佯装惊诧,缓缓启唇问她道:“天色已暗,杨娘子怎的亲自过来?”
话音落下,施晏微顿觉安心不少,暗道宋珩当真对此毫不知情,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确是巧合罢了。
施晏微略思量片刻,平声答道:“冯郎君过来传话时,道是橘白家去了,商陆身上不舒坦,便托妾走上一遭。妾来至退寒居,本欲去寻崔媪送进来,不曾想人没找见,倒先走到了家主的书房外。”
“嗯。”书案那边传来宋珩轻轻的应答声,而后便是一阵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啦生,宋珩立起身来至施晏微的跟前,垂眸打量着她今日的装束:
身着桂子绿半臂,葡萄石榴纹红夹裙,裙摆垂于重台履之上,如墨的青丝绾成交心髻,发髻正中簪着样式普通的银钗首,两边各簪一只花树钗,简单大方,不施粉黛的娇靥如出水芙蓉般动人,清丽绝俗到叫人挪不开眼。
白嫩小巧的耳上可见细小耳眼,但却空无一物,脖颈处亦然。
那方螺钿匣中的饰物,她竟是一样也没戴。宋珩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来,面上却是半分不显,深邃的凤目如鹰眼一般地盯着施晏微清透如泉的双睛,似笑非笑地道:“杨娘子似是有些畏惧某,莫不是将某视作那等会无故伤人的豺狼虎豹了?”
施晏微被他盯得心中发紧,背上一阵阵的冒冷汗,强装镇定缓缓道:“家主多虑,家主乃护佑一方安定的雄主,妾怎会畏惧家主,将家主视作豺狼虎狼呢。不过是心中敬仰,是以有些拘谨罢了。”
雄主,敬仰。这四个字若从旁人口中道出,或许还能信上三分,可从眼前这位女郎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若真是心中敬仰,必不会是这般表面恭敬,实则疏离的表现。方才她进屋的时候,就连来案前与他行礼说话都不曾做到。
她既打定主意软语相欺,那他也无需光明磊落了。
宋珩面上笑意愈深,眼底流露出如看宋清音、宋清和时那般宽和的眸光,尽量用柔和的语气与人说话:“往后在某跟前,不必这般拘谨。你与二娘原是差不多的年岁,在某眼中,倒也算得半个阿妹。”
一番话听上去无甚不妥之处,可施晏微心里就是觉得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劲儿,当下是一刻钟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呆,复又叉手施礼:“妾知了。家主喜欢酥皮的毕罗,还是快些趁热用吧,妾先告辞。”
宋珩颔首示意她自便就是,施晏微如蒙大赦,当下头也不回地离了宋珩的书房,疾步往院子外头走,直到亭中的同贵出声叫住她,她才堪堪停下步子,张开双手任由清风穿过手指,带走掌心因为紧张握拳而生出的细汗。
同贵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并未抬手去照施晏微的脸,自然瞧不清她的面色和神情,只是疑惑问她:“杨阿姊方才是忘了我么,怎的走那般快。”
“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倒忘了你还在亭中等我,这才走得急了些。我给你道歉,下回出府带你喜欢的小陶人给你赔罪可好?”
同贵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少年郎心性的时候,闻言笑呵呵地道声好,绝口再不提方才的事了。
二人一径回去,因施晏微没有拿灯,同贵先将她送回住处,这才提灯离开。
施晏微甫一进门,就见一道模糊人影坐在廊下栏杆处,待走近些,发觉来人是银烛,忙上前唤她:“银烛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娘那边有事寻我过去?”
银烛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摇摇头,随施晏微往屋里进,“明日是上巳节,林二娘下了帖子邀小娘子去参加探春宴,因林二娘有两位姊妹一道去,小娘子也想寻个伴儿,太夫人知晓后便准了你一日假,方才已叫人去知会刘媪了。小娘子特意打发我过来告知你,明日辰正便要从府门口出发。”
探春宴,乃是开元年间高门仕女们想出来的春游活动,后从长安传至各州府,出行游玩的时间也从春寒料峭的立春至谷雨前后延长至春三月。
施晏微正好也想出去透透气,只是这段时日告假的次数比先前频繁些,倒叫她生出些愧疚来,当下便打算明日多带些铜钱出门,也好给膳房的众人买些东西作为补偿。
“你且回去告知二娘,就说我已知晓,明日定会提前一时半刻在府门外等候。”
话毕,二人又寒暄一阵,银烛自去黛岫居复命,一夜无话。
次日,施晏微于晨光熹微时起身,自去烧了热水洗漱,再往妆镜前坐下,破费了一番功夫方将及腰的青丝梳成单螺髻,簪上薛夫人送与她的银蝶步摇钗,斜插两支鎏金银钿头,耳上一对成色普通的珍珠耳坠,淡扫峨眉轻点绛唇。
一时穿戴齐整,来至府外,宋清和尚还未至,倒是遇着了前去官署的宋聿,因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官员皆休一日,施晏微停下脚步,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口问他一句,“三郎君这是要往何处去?”
“官署里积了些事,需得过去忙上半日。二兄瞧着似是出去的比某还要早些,杨娘子可见过他不曾?”
施晏微摇摇头,施叉手礼与人道别。
宋聿骑马离开不久,宋清和后脚便乘坐朱漆步辇而来,小厮站定后落辇,宋清和笑盈盈地踏下辇来,“我没来迟吧。”
施晏微莞尔一笑:“不迟,时候怕还有早呢。”
说话间,已有媪妇挑开马车的帘子,画屏扶着宋清和上车,便又要去扶施晏微,施晏微先谢过再婉拒,自个儿提裙上了车。
前边有宋府的侍卫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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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探春宴
宋珩闻言,微不可擦地缓了缓面色,轻启薄唇淡淡道:“既是太夫人的意思,走上这一趟倒也无妨,你且回去复命罢。”
疏雨恭敬道声是,抬首目送宋珩扬鞭催马,待人转过巷子再瞧不见了,方转身往府里进,径直回到翠竹居。
彼时孟芙正窝在宋清和怀里解九连环,薛夫人一脸慈祥地瞧着她玩,疏雨上前施礼,温声回道:“太夫人,大娘,家主一刻钟前归府,现已往城外去接小娘子了。”
薛夫人听后微微颔首,却是有些不大放心,只拿眼斜看她,因问:“二郎面上可有难色?”
疏雨略有迟疑,摇头道:“家主面色瞧着与往常无甚分别。”
宋清音瞧出些端倪来,不动声色地给疏雨递了个眼色,旋即将孟芙手里的九连环拿开令她坐端正了,笑盈盈地道:“儿与团奴叨扰阿婆多时,这会子也该回去了。”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中佛珠,嗯了一声。
一旁的疏雨观薛夫人已阖目养神去了,便起身道:“太夫人,婢子去送送大娘。”见薛夫人点了头,复又高声唤堆雪过来,吩咐她去将薛夫人的木鱼和小木槌取来。
堆雪绕过屏风往里间进,疏雨对着宋清音做了个请的姿势,默声跟在她们母女二人身后。
宋清音牵着孟芙的小手走到院外,四下打量一番后,轻声询问疏雨道: “二郎可知杨娘子是随二娘一道出去的?”
疏雨道:“应是知晓的,家主离去前,冯郎君问过奴二娘是与何人一齐去的,奴道二娘是与杨娘子同去的。”
宋清音得到想要的答案,当下便不再多言,笑着打发疏雨回去。
且说宋珩一路骑行至城外,放缓速度沿着汾河河道寻过去,遇着不少结伴出游的女郎,其中不乏姿容上佳的,宋珩却只匆匆扫视一眼,见她们当中并无施晏微和宋清和的身影,便又继续往下一处寻找。
直至寻到一片榆树林中,悠扬的琴声自账幕内传出,宋珩听着有些耳熟,遂靠近了些,果见宋清和正跽坐在软垫上抚琴。
施晏微盘膝坐于她的身侧,垂首低眉、檀口若樱,修长的双手抱着一把花梨木螺钿琵琶,此时广袖微落,露出一段洁白的小臂来,虽未拨动琴弦,但从她怀抱琵琶的姿势和轻抚琴弦的指法来看,断不会是生手。
一阵急风拂过,施晏微发上的银蝶随风颤翅,流苏微晃,活似从夜宴图里走出来的仕女。
宋珩一时看得入神,不曾察觉施晏微已抬首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触,宋珩方缓缓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施晏微未曾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心下吃惊不小,垂了眸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见礼,连带着抱琵琶的姿势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会子发现宋珩的人已不止施晏微一人,但因宋清和一曲尚未奏完,只得暂且压下起身见礼的心思。
宋清和弹得颇为入神,发上花树金冠的枝叶随她抚琴的动作轻轻摆动,并未发觉宋珩的到来,待一曲奏毕,一众女郎皆抚掌称好,宋清和笑盈盈地抬了首去瞧她们,方看见马背上一袭广袖玄色圆领开襟衫的宋珩。
西斜的阳光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金光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腰间的玉石金带熠熠生辉,越发衬得他玉质金相,龙章凤姿。
“二兄!”宋清和还是头一回在探春宴上遇到宋珩亲自来寻她的情形,自是欣喜万分,站起身来望向他。
在场众人,除宋清和外其余的人等,皆是叉手欠身,恭敬道:“宋节使万福。”
宋珩漆黑的星目扫视众人一眼,只在一袭扶光色小团花纹齐胸襦裙的施晏微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离镫下马,但见其肩宽腰挺,长身玉立,语气平平地道:“无需多礼。”
于是众位女郎互相施叉手礼别过,一场宴会因为宋珩的到来提前而结束。
宋府的婢女小厮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席间的一应物品用具,宋清和挽着施晏微的手来至宋珩跟前,笑靥如花,问他:“阿兄怎的知晓我在此处?”
宋珩敛目语气平平地道:“阿婆特意差人令某来汾水河畔接你家去。”
原是阿婆叫他来的。宋清和听后心中纳罕,暗道她出府是带了好些侍卫的,阿婆又何需再劳烦二兄亲自过来接她。
柔和的春风送来阵阵花草清香,吹动裙摆,施晏微立在他兄妹二人之间,颇觉自己这会子实在有些多余,却又想不出什么话与他二人说,偏宋珩腰上长剑直直朝着她,索性微垂了眼眸去看那剑柄上的繁复花纹。
宋珩眼尾余光瞥见施晏微似在观察他腰间的佩剑,遂将指节分明的右手覆于剑格之上,食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剑柄。
施晏微见状,不好再看,遂收回视线侧目遥望绵延的远山。
见她错开目光,宋珩越性紧紧盯住她的眼,轻启薄唇道:“从前倒不知道,杨娘子竟也会弹琵琶?”
话音落下,宋清和忆及施晏微方才弹奏的琵琶曲,亦将疑惑探究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
施晏微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现编出一套说辞出来:“约莫是幼时仔细学过,今日抱了琵琶甚感熟悉,竟还能弹出曲子来。”
河畔杨柳依依,浅草没过鞋面,宋珩的目光似染了墨,益发幽暗深邃,仿佛要透过她的眼将她看穿一般,沉声道:“既还能想起如何弹琵琶,何妨将其重拾起来,或可助杨娘子早日想起以前的事。”
施晏微被他盯得不大自在,微微颔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想寻个由头挣脱开宋清和的手往别处去,忽听画屏进前来报说:“家主,小娘子,杨娘子,马车已经备好,是否现在启程归府?”
此时此刻,画屏的这句话于施晏微而言,无疑是场及时雨,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待宋珩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画屏旋即叫人挪车过来。
不多时,车夫赶马过来,宋清和被水上的碎金晃了一眼,别过脸眨着眼道:“二兄可要与我们同乘马车?”
宋珩因身量太过高大,进出车厢时需要将腰弯得极低,是以不太坐的惯马车,宋清和本以为他会像以往那般直接拒绝,然而今日却是一改常态,不疾不徐地道了个“ 可”字出来。
小厮取了脚踏过来,宋清和与施晏微先上了车,宋珩跟在她们身后踏进来,不去坐里面的位置,径直往她二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原本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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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牡丹娇
宋珩没应,转身命人先行回府告知薛夫人不必等他们回去一道用膳,而后又令小厮牵马随车夫去前面的酒楼处等候。
宋清和将施晏微拉到一边,轻声细语地道:“二兄今日这般举动着实有些奇怪,先是与我们一道乘坐马车,这会子又要与我们去逛坊市。这要放在从前,是很少会有的事儿......”
话还未完,宋珩已往她这边踱步过来,宋清和忙止了话语,笑问他:“阿兄今日怎的有闲心随我和杨娘子去逛坊市了?”
宋珩淡淡道:“既是阿婆叫我来接你家去,怎好自行回去。难得今日事少,随你去坊市一趟倒也无妨。”
宋清和见他面色如常,答得坦然,暂且相信他的说辞,与施晏微并肩而行。
施晏微在一处贩卖陶人的小摊前停下脚步,精心挑了几个陶人,自钱袋里抓出一把铜钱数过一遍后付给摊主。
摊主伸手接过铜钱,笑着叉手道:“二位娘子慢走。”
她竟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宋珩心中虽然纳罕,还是给冯贵递了个眼色,冯贵会意,满脸堆笑地走上前主动去帮施晏微拿东西。
施晏微有些不好意思,犹豫着不肯给,宋清和道:“无妨的,你送与他拿就是。”
冯贵人精似的附和道:“杨娘子无需与奴客气,不过是帮着拿些东西,不妨事。”
施晏微推脱不过,将包好的陶人双手递给冯贵,温声道:“如此,谢过冯郎君。”
宋清和心里也觉得奇怪,因问道:“杨娘子喜欢陶人吗?我去过你屋里,倒是不曾见过。”
施晏微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道:“这陶人原是买给同贵的,我屋里自然不会有。他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心性单纯,最是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
宋清和听后起了好奇心,又问:“同贵是谁?倒是与冯贵撞了个贵字。”
还不待施晏微答话,冯贵那厢却先开了口:“咱们这样的人,这名字里带有贵字的可不少,譬如什么富贵、福贵、金贵、银贵的,不值当小娘子稀奇。”
一番话说得宋清和忍俊不禁,笑眼弯弯。
如他们那样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出自贱籍的奴才,还是主人的所有物?施晏微接受过的教育和思想熏陶,使她全然无法认同封建时代的人有高低贵贱、贱籍良籍贵籍之分,更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种等级制度所带来的“便利”和“特权”。
施晏微笑容微凝,敛目温声道:“他是与我同在膳房做工的小郎君,生得瘦瘦高高的,漆黑的双目就跟两颗水晶的葡萄似的。他虽心思单纯,但却是个耐心细致的小郎君,又肯吃苦,小小年纪便将刘媪的手艺学去了大半,很是讨人喜欢,我和喜儿善儿都拿他阿弟一般照顾。”
宋珩闻听此言,不由想起二娘生辰那日,她在看到那对合浦南珠后眼底流露出的那一丝莫名的愤懑和悲悯,心中越发纳罕。
冯贵听后,嘿嘿一笑朗声附和道:“杨娘子仁善谦和,与人结交不问出处,端的是位女君子。”
说话间,宋清和挽着施晏微进了一间脂粉铺,宋珩便在外面等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出来,宋清和将东西交与冯贵,又见前方有人卖时令鲜花,遂往那处去买花。
宋清和选了两朵重瓣牡丹出来,笑盈盈地问身后的宋珩道:“二兄,你瞧这两朵牡丹好看吗?”
宋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宋清和便叫画屏替她把粉色的那朵往她的发髻上簪了,又将另外一朵朱色牡丹送与银烛,“这朵配杨娘子的丹罗披子正好,你去替她簪上。”
银烛双手接过,自去了施晏微身边,二人轻声耳语一番,施晏微往银烛袖子里塞了一盒茉莉香粉,而后微微屈膝垂首由她替自己簪花。
宋清和缓步来至人前,轻轻去抚施晏微的袖子,笑盈盈地道:“我就说这花儿与她相配,你们且瞧瞧,像不像阿婆屋里那幅画儿上的人。”
画屏略思忖片刻,笑问:“小娘子说的可是东墙上挂的那幅《仕女图》?”
冯贵只敢匆匆扫视施晏微一眼,旋即便微垂眼眸斜眼暗暗观察宋珩,见他眸色虽晦暗不明,狭长的凤目却是始终不曾从杨娘子的身上移开过。
坊市中人行如织、喧嚣热闹,施晏微与宋清和、画屏银烛等人在一块儿说笑,自然无心去留意宋珩和冯贵,更遑论那几个面无表情的侍卫。
施晏微端详着宋清和发上那顶同魏晋名画上极为相似的金树冠,轻笑着打趣她道:“依我看,二娘才真的像极了顾恺之《女史箴图》里走出来的标致人物;若要说有哪里不同,怕也就是发上的这朵妃色牡丹了。”
宋清和被她说得开心极了,脚步轻快地跑去宋珩跟前,瓮声瓮气道:“二兄,杨娘子夸我像古画上的人,这花树冠和妃色牡丹簪在我头上可好看?”
傍晚的微风吹动施晏微的裙摆,似一朵盛开的棠花,倾泄而下的霞光为她的白瓷玉面度上一层金光,发上牡丹娇艳欲滴,衬得她恍若姑射神人。
宋珩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到宋清和发间的金树冠上,脑海里却还浮现着施晏微在面对银烛和宋清和时的一颦一笑,缓缓启唇道出“好看”二字。
“你们也去买些花儿簪上吧,我和杨娘子去前边吹糖人。”宋清和一壁含笑说着,一壁离了宋珩取出二钱银子送与身侧的画屏,拉着施晏微往前边走。
彼时落日西沉,天边霞光似火,春风暖暖,宋珩放慢脚步不疾不徐地跟上去,难得一回对这样的琐碎事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家主!”一道急促的声音传入耳中,宋珩回身看去,却是他方才派出去给薛夫人传话的小厮。
宋珩隐入无人的小巷里,只见那小厮喘着粗气道:“禀家主,奴行至府外,正巧照见军中卫将军火急火燎地来府上寻家主,卫将军道是有急事要禀,奴便叫他在府门处侯着,自回来寻家主。”
卫三郎亲自来府上寻他,想来是有十分当紧的事。宋珩剑眉微蹙,沉声吩咐那小厮道:“叫他们保护好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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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捷报传
宋珩随卫洵疾驰至军中,卫洵率先下马,朝人双手抱拳行军礼,朗声道:“节帅,前日傍晚契丹王子耶律里石率五千骑兵南下突袭妫州,大肆劫掠,城中死伤军民将近两千,掠走牛羊马匹三千有余。”
卫洵说完,只见宋珩眼底染上一层阴翳之色,随即点了三千铁骑星夜出城,一路往东北追击。
仅仅四日后,两股人马在阴山下兵戎相见,宋珩拔剑直取里石王子而去,耶律里石自是不敌宋珩,忙惊声呼救,顷刻间便有十数名契丹骑兵应声驰援,将宋珩团团围住欲掩护耶律里石离开。
宋珩握紧手中长剑,策马接连斩杀数人于马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彼时卫洵从后方包抄,逼得耶律里石再无退路,宋珩收紧缰绳,稳坐于马背之上,看向耶律里石的目光仿佛在看卑微的蝼蚁一般,冷冷道:“将人拿下,一并带回太原,其余人等,尽数斩杀。”
话毕,调转马头欲走,忽的想起什么,便又回首随意指了一个契丹骑兵,扬声道:“回去告诉契丹王,里石王子,河东节度使宋珩代为看管一二。”
名为看管,实为囚禁。耶律里石自然知道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可恨他分明已经快越过阴山回到王庭,不曾想宋珩行军速度竟是如此之快,可谓是有如天降神兵,不过三四日便追了过来。
此时悔恨自己轻敌,不听王兄劝告也已晚了,自古成王败寇,他的性命攥在宋珩手中,便如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耶律里石也算是契丹土地上的天之骄子,又是颇受契丹王偏心宠爱的王子,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这般屈辱,当即使出一身的蛮力欲要挣脱卫洵的束缚,梗着脖子用蹩脚的北地汉话喊叫道:
“你们汉人自古就有一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本王子落在你宋珩手中,想是命该如此;本王子可昂首挺胸地死在这阴山脚下,绝不能任你们汉人俘虏至太原囚禁受辱!但求能死在此处,要杀要剐本王子绝不眨一下眉头!”
“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宋珩冷笑一声,一个健步翻身下马,电光火石间拔剑挥向耶律里石,剑锋直抵他的脖颈,尤未干涸的血迹顺着剑刃沾湿耶律里石的衣物,分外鲜红刺眼。
耶律里石虽不曾眨眼,但在冰冷的剑锋贴近脖颈,须臾间对上宋珩那双幽深冷冽的凤目时,却还是被其气势所慑,止不住地心颤,只觉脊背生寒,手脚发抖,额上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来。
“汉人还有一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将你一剑毙命岂非便宜了你,往后的日子,某会令你比死更难受。你在南下残杀妫州军民时,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话毕,待被俘的契丹骑兵尽数死于刀剑之下后,宋珩亲自领兵将契丹人抢去的一应牲畜、金银钱物悉数送回妫州;不及休整一二便又去探望受伤的军民,待一应事务安排妥当,至刺史府沐浴安寝时已过三更。
卯正,晨曦初露,天色微明。
宋珩手握成拳放至额头正中,强压下因连日睡眠不足带来的隐隐痛感,起身下榻,洗漱更衣,于沙场点兵后启程返回太原。
城中百姓夹道相送,叉手施礼,振臂高呼,更兼有跪地拜送宋珩和河东军者,声势浩大。而在面对囚车内的耶律里石时,则是连声唾骂。
待出了城郭,喧嚣声渐渐散去,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稀疏的低矮树木,宋珩稳坐于马背之上,扬鞭催马,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只想再快些。
除却想快些见到薛夫人等人外,他还想见一个人。
次日午后,宋珩行军至蔚州,于官道上照见一队疾驰而来的人马,宋珩定睛望去,来人却是宋聿,行色匆匆。
“二兄!”宋聿高呼一声,收紧缰绳停在宋珩马前,顾不得与人叉手见礼,喘着粗气道:“二兄离开太原的第二日傍晚,江晁联合义成攻打魏博,如今已连破卫州、澶州二州,魏州情势危急,节度使罗信遣张公前来求援,是否出兵相救,还请二兄定夺。”
江晁图谋魏博已久,但因罗信在宣武与河东之间摇摆不定,迟迟不曾有所动作;去岁岁末宋珩大败奚族,后又攻破晋州夺取河中,罗信自此偏亲河东,招致江晁不满。
卫洵听后沉思道:节帅前夜方离了太原,次日江晁便出兵魏博,天下间岂有这样的巧事,想是出河东军中出了奸细……但因情况紧急,又无实证,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宋珩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然,现下最当紧的是解救魏博,遂将此事暂缓,沉声道:“魏博背靠河东,焉能不救。”
*
且说薛夫人得知宋珩领三千骑兵追至阴山生擒了契丹王子时,宋珩已领兵去往魏博,因他此次将要对阵的乃是亡父宋玠的死敌江晁,又闻宣武军兵强马壮,不免悬心,数日不曾睡好,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少。
府上的主子心情不佳,仆妇婢女们难免小心侍奉,连带着那些个素日里专爱吃酒躲懒的媪妇们亦收敛不少,每日夜里侍奉完主子早早地就睡下了,再不敢去园子里与人赌钱吃酒。
直至三月二十这日,魏博传来捷报,河东军大获全胜,宣武军溃败撤兵,败走濮州。
薛夫人悬着的心落了地,面上亦露出久违的笑颜,于小佛堂里诚心拜了一遍菩萨。
三日后,宋珩归府,薛夫人亲往府外迎接,红着眼眶轻拍他身上的玄铁甲胄,嘴里低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珩后退两步,朝薛夫人拱手弯腰行军礼,恭敬道:“此番事出紧急,未及向阿婆辞行,让阿婆悬心,还请阿婆恕罪。”
薛夫人忙上前扶他起来,温声道:“连日行军,你也累了,快些进府用膳罢。”
宋珩挺直脊背,这才往人群中看去,宋洺、高夫人、宋清音、宋清和等人皆在,唯独他最想见的那一人不在。
浓而昳丽的剑眉微微一蹙,只一瞬又施展开来,迈过门槛。
一连数日不曾沐浴,盔甲内早积了一身的臭汗,何况这个时辰,薛夫人等人俱已用过晚膳,遂命人叫饭食送至退寒居。
宋珩揣着心事,加之身上燥热,接连饮下三杯凉茶,又叫冯贵去备凉水。
不多时,冯贵过来唤他沐浴。
宋珩褪下被汗水沾湿的衣衫,进了浴桶,擦洗一番后将两条修长的手臂搭在桶沿上,阖目养神。
许久后,宋珩着一身月白中衣,披了玄色外袍从浴房出来。
冯贵见他往上房过来,便叫橘白商陆二人布膳,替他盛了饭。
宋珩低垂着眸,淡淡道:“都退出去,冯贵留下。”
二人道声是,对视一眼,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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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斗百草
银烛心里畏惧宋珩,这会子并不敢抬首看他,只垂着眼帘恭敬道:“回家主,小娘子邀婢子和杨娘子等人明日斗草,叫我们自来园子里寻花草呢。”
施晏微心中虽也怵他,却并不畏惧,这会子见他有意拉开距离,便有些纳罕,一双冰剪明眸稍稍望向他,缄默不语。
宋珩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的面上,但见她此时粉面桃腮,白皙的脸颊上透着健康的光泽,并无半分病态,这才觉得安心;
全然无视银烛嘴里的那番话,旁若无人地问施晏微道:“某自魏博回府那日,并不见杨娘子;后听人说起,杨娘子那日身子不适,可严重?”
话音落下,银烛着实吃了一惊,暗道家主何时关心过大娘和小娘子以外的女郎?如是想着,脑海里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上月在黛岫居中,杨娘子与小娘子玩双陆棋,她在门槛处瞧见的那一幕。
家主莫不是对阿音起了那等心思?银烛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心跳的厉害,越发低垂了头。
施晏微初听这话时,心下也唬了一跳,可细细想来,上回在退寒居内,宋珩曾言:她与二娘年岁相仿,于他而言,倒也算得半个阿妹;且宋珩并非那等纵情声色之人,至今未有妾室和通房......再者说,以宋珩在北地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没见过,又怎会对她起那个心思呢?
许是瞧在宋三郎和原身亡兄的面上,果真拿她当半个阿妹一般关照吧。
思及此,施晏微面色从容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只消在屋里歇上一歇自己就好了,家主无需多虑。”
施晏微的声音不大,温温柔柔的。
宋珩听后只觉如沐春风,心里酥酥麻麻的,颔首嗯了一声,不好再多问。
忽而一阵晚风袭来,吹落庭花,点点花瓣落于她的发上,鬼使神差间,宋珩微抬起手,却见她的蹙起眉侧过头轻嗅着什么...
施晏微在膳房帮工数月,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却又不尽相同,正欲仔细闻闻,那味道偏又突然消失了,甫一转过脸来,宋珩不知何时离得又远了些。
如练的月华下,宋珩长身玉立,如璋如圭,敛目沉静道:“无碍就好。府上有医师,杨娘子若身子不适,自可差人去请。”
她身侧的银烛尤未缓过神来,倒是未曾留意到这两股并不相宜的气味。
“劳家主提点,妾知了。”施晏微施一礼,客套又疏离。
宋珩沉了目,但见施晏微翠岫般的涵烟眉下,卷睫纤长,清眸横波,似皎洁月色中的一泓泉,动人心弦。
二人目光相触,施晏微颇有几分不自在地轻抿了唇,垂下眼帘。
宋珩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默了片刻淡淡道:“退寒居里倒有不少奇花异草,若是园子里不够你们寻的,明日可来退寒居。”
话毕,垂首深深看她一眼,暂且压下异动的心思,转身离开。
银烛脑海里回想着家主见到杨娘子时的场景,欲要寻出些端倪来,可除却在黛岫居里的那个眼神和今日夜里吐露出的关切话语,再无旁的可疑之处。
施晏微摘了一支玉簪花,见她魂不守舍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她道:“怎的这副模样,莫不是被这满园子的花儿勾去了魂?”
“音娘,家主他...”银烛欲言又止。
“他如何了?”施晏微拈花微笑,眉眼弯弯,面上全无异样之色。
原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事,没得叫人平添一桩心事;再者,她便是知道了,又能去做什么呢。
银烛思量再三,终究将那话吞回肚子里,话锋一转轻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园子里这般大的地界儿,偏在这儿遇着家主。
施晏微不疑有他,并未将遇见宋珩的事放在心上,自她手里拿过灯笼往草丛里照:“你瞧瞧这是什么草,长得倒也奇特。”
银烛往那草丛看去,认了一回,“这是灯笼草,秋日里会结出灯笼一样的果儿。”
次日午后,宋清和用过午膳,略睡一会儿便往园子里的栖露亭去,又差人往膳房和翠竹居去请施晏微和瑞圣、堆云过来。
施晏微方眯了一会儿便被秋蝉唤醒,见她怀里还抱着踏云,立时没了瞌睡,笑盈盈地道:“踏云倒是比我这篮子里的花要压手不少,你抱了这一路,手也该发酸了,不若你替我提篮子,我抱着踏云过去如何?”
秋蝉也乐得解放双手,将踏云往她怀里送了,提起竹篮,一齐往栖露亭而去。
亭中众人见她过来,忙起身与她施礼,宋清音因家去了,只宋清和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正经主子在,是以大家并不十分拘束。
宋清和取了一支月季花出来,朗声道:“我有月月红。”
堆云拿出一颗路枫果来,扬声道:“我有路路通。”
施晏微亦含笑道:“我有玉簪花。”
瑞圣从篮子里翻出一棵草来,对着众人盈盈一笑,“我有灯盏草。”
……
清脆的言笑声自亭中传出,宋洺听得这阵笑声,迈着大步走上前去,秋蝉抱着踏云倚柱迎风,就见宋铭被一小厮搀扶着缓步走过来,忙将踏云放下,欠身行礼。
“阿耶。”宋清和止了笑颜,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朝人叉手施礼。
宋铭因在屋里与妾室取乐喝多了酒,有些头昏脑涨,适才出来透透气,他酒量不差,这会子头脑尚还清明着,不好在女儿面前轻浮造次,略看施晏微一眼后,便将目光落到一众婢女中姿容最好的银烛身上。
银烛立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将头垂得很低,幸而宋铭并未多做停留,由那小厮扶着往别处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众人斗百草的兴致大减,又玩了一阵过后,各自离开。
施晏微见银烛有些心不在焉、蔫了吧唧的,忆及方才宋铭看她时的眼神,便知症结所在,温声宽慰她道:“二娘的阿耶纵是再荒唐好色,总不至于下流没脸到打女儿屋中婢女的主意;再者太夫人和家主都是极清正的人,断容不下这样的荒唐事来。往后你远远瞧见他,绕开路走避过他也就是了。”
银烛闻听此言,这才稍稍定下神来,然而宋铭方才那道猥琐又下流的目光尤在脑海里浮现,令她胸中那股恶心和异样感迟迟退散不开。
唯有盼着时间能再快些,待到小娘子出了阁,她便可出园子与赵郎过上安稳的自在日子,再不必拘束在这方寸天地。
至酉时二刻,宋珩归府,一路来至退寒居,商陆推了门请人进去,宋珩立在门槛处稍稍驻足,平声问:“晨间可有人往退寒居而来?”
商陆摇头,如实答话:“不曾有人来过。”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宋珩心中仍生出些许失意来。
用过晚膳,宋珩去翠竹居拜见薛夫人,后又往黛岫居而去。
彼时宋清和正抱着踏云给它顺毛,耳听得小扇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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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女儿香
施晏微耳上的金摇叶耳坠随她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珩被晃了一眼,旋即稍稍敛目,错开视线。
和煦的春风中,薛夫人轻笑起来,朝卫洵道:“卫三郎只同我们一样,唤她杨娘子就是。”
卫洵点头称是,旋即叉手回以一礼,而后礼貌性地垂下眼帘,略看薛夫人身侧的施晏微一眼,颇有几分惊为天人之感,却也只是视其为宋府女眷,再无旁的心思。
见他二人已互相见过,薛夫人低头瞧他身后由乳母抱着的卫思懿,含笑道:“团奴与明月奴年岁相仿,便叫人带她们去那边的花阴下玩。卫三郎与二郎、三郎情同手足,一道去台上坐坐吧。”
那边的卫洵自是颔首应下,同宋家人往高台处走去。
施晏微将步子迈得极缓,不免落于人后,薛夫人由疏雨和宋清和搀扶着落了座,因不见施晏微,遂偏头去寻,见她提裙踏在台阶上缓缓而来,低眉轻笑起来。
待人来至跟前,便递给身侧的疏雨一个眼神,疏雨会意,过去牵起施晏微的右手,将人往卫洵对面的位置上带。
宋珩将薛夫人和疏雨的这番举动看了去,虽知晓卫洵思念亡妻多年,心中并无续弦之意,然,薛夫人这般有意撮合二人,仍是叫他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来。
宋清和这会子大抵也看出薛夫人命人下帖子请卫三郎过来的用意了,一双清亮的杏眼一会儿落在施晏微身上,一会儿落在卫洵身上,跟个“吃瓜群众”似的。
独宋清音与在场的众人不同,只一心留意着端坐于高座上的宋珩。
不多时,宾客悉数来齐,后到的宾客皆往高台上来拜见宋珩和薛夫人,薛夫人笑着同他们寒暄几句后,便叫落座,偏过头去吩咐身侧婢女将今日的彩头呈上来。
宋清和抬眸看了那彩头,心生欢喜,遂问身侧的施晏微,“杨娘子可会打马球?”
施晏微摇头,遗憾道:“不曾学过。”
“这就可惜了。”宋清和黛眉蹙了蹙,须臾间又舒展开来,半笑起来,“不过也无妨,待会儿我先教你骑马,将骑术练好,再学起来就不难了。”
话毕,起身拉着宋清音等人组起队来。
旁边桌上的林二娘打趣她道:“若你二兄也上场,我们就不必进场了,这彩头直接由宋二娘拿去就是。”
这话说的却是不假,要论起打马球,放眼整个太原,怕是无人能敌过宋珩。
宋珩闻言,难得于人前露一回笑颜,淡淡道:“某就不上场了,你们玩就是。”
施晏微从前只在影视剧中见过打马球的场面,现下能够亲眼得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来。
约莫小半刻钟后,双方组织好队伍,下了高台往球场走去。
判官高喝一声,便有手持锣槌的侍从敲响铜锣,两队人马逐球而去。
薛夫人将施晏微叫到自己身边坐了,眉眼弯弯地看着球场上的宋清音和宋清和,因笑道:“你瞧,她们两姊妹打得多好。”
施晏微看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称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卫洵起先中了一球。
薛夫人便又夸赞卫洵,闲聊似的问施晏微觉得卫三郎此人如何。
一番话问得施晏微越发如坐针毡,几乎可以确定薛夫人此番叫她同来此处的真实意图,勉强笑着敷衍两句后,垂首去饮碗中的茶汤来平复心绪。
“卫三郎膝下虽有个五岁大的女儿,人却是个长情的,四年前元妻亡故后便一直未曾续弦,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妾室也无。”
施晏微听后,沉默着不做任何评价,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旁的字眼,倒叫薛夫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宋珩静坐于薛夫人下首的位置,见施晏微显是对卫洵并无半分兴致,胸中那口浊气散去大半,继而唇角微扬,仰首气定神闲地饮下一杯琼腴酒,邀上宋聿往马球场的后方的骑射场去骑马射箭。
自施晏微认定这是薛夫人设下的“相亲宴”后,便不怎么有心情去看那场上的马球赛了,直至宋清和赢得彩头翻身下马往这边过来,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听着宋清和讲述这场马球赛的心得。
宋清和话袋子似的说了好一阵子,末了,牵起施晏微的手,含笑道:“方才说要教你骑马,我们去后边的骑射场吧。”
施晏微本无心思去学骑马,这会子因见卫洵已往原先的位置坐下了,那种对“相亲”的排斥感便又涌上心头,忙立起身来与宋清和往骑射场走去。
宋清音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掩嘴轻笑起来。
孟黎川见身侧的妻子笑得开心,凑过来问她因何发笑,宋清音往他耳边低语几句,引得孟黎川也跟着轻笑起来,心中暗道:这样一个美娇娘,不说与自己的孙儿,倒巴巴想着介绍给旁人。
骑射场。
宋珩手中的雕弓弯如圆月,箭羽脱手的一瞬间,似流星划破长空,留下一道有力的弧度,正中靶心。
“二兄,三兄。十一娘与我打完马球,这会子正寻你呢。”宋清和含笑与人见礼。
宋聿放下手中弓箭交给身侧小厮,转身看过来,未及开口,宋珩便知他这是想回去见祖江斓,平静道:“既是弟媳寻你,三弟理应回去。”
“二兄,二妹,杨娘子,某先行一步,你们慢慢玩儿。”宋聿说完,与那小厮一径离了此地。
宋珩不动声色地将施晏微打量一番,暂且收住心思,不动声色地将雕弓递给冯贵,而后跃身上马。
冯贵抱着弓箭来至二人跟前,笑问道:“小娘子和杨娘子是来骑马的?”
“杨娘子不会骑马,我是来教她的。”宋清和一壁说,一壁牵着人往马厩走去。
施晏微不懂如何挑选马匹,全程跟着宋清和走,良久后,宋清和牵起一匹马的缰绳下了决断,含笑道:“这匹马瞧着甚是灵敏精悍,咱们就选它吧。”
说话间令人将马牵出来,出了马厩,先教施晏微如何上马。
施晏微双腿修长,手脚灵活,不多时便学会了,宋清和也到马背上来,手把手教她如何收握缰绳,如何扬鞭催马。
初夏的清风扑面而来,施晏微的耳边全是漱漱的风声,周遭的事物快速地往后倒退,这种感觉令她既新奇又紧张,身子略有些僵硬。
“二兄!”宋清和快马加鞭追上前面的宋珩,拔高音量呼唤他。
宋珩此时策马徐行,听见宋清和的声音,随即收拢缰绳,回头看她二人。
宋清和亦收拢了缰绳,马儿缓缓停下。
“可学会如何收握缰绳了?”宋清和问身前的人道。
施晏微心跳的厉害,尚还未从复杂纷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宋清和这番询问的话语并未全然入耳,只云里雾里地点了头。
宋清和得到肯定的答案,复又望向宋珩,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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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王银烛
宋珩端起茶碗,送到唇边,下巴微扬,神情散漫,佯装沉静道:“卫三郎待杨娘子并不热络,当是无意。”
二郎对她无意,卫三郎亦未瞧上她,薛夫人心中不免纳闷,暗道以杨娘子这般的姿容气度,怎的就入不得他们的眼呢?
“杨娘子出自弘农杨氏,虽家道中落,到底是贵籍;卫三郎出自良籍,乃二郎的左膀右臂,他日定有一番大的作为;他二人若能结成夫妻,倒也称得上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偏月老不肯搭线......”薛夫人话毕,轻叹口气,垂首饮茶去了。
宋珩默了默,搁下茶碗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阿婆无需忧心,杨娘子惹人喜爱,她的福气还在后头。”
话音落下,疏雨打着团扇的手稍稍停顿,默声垂了眼帘去观察薛夫人面上的神情,见她先是微微怔住,后又朝人颔首半笑起来,心里大概有了底。
祖孙二人心照不宣,再不提此事,疏雨便也装聋作哑。
“老身那儿还有几匹轻盈柔软的绸缎,正好天也渐渐的热了,你往针线房里走上一遭,打发媪妇去十一娘、二娘和杨娘子屋里替她们量量身,各做四身新衣裳吧。”
疏雨恭敬应下,推门出去,迈着莲步奔针线房去了。
次日便有媪妇来替施晏微量身,道是太夫人送了绸缎来,令针线房给她和小娘子等人做夏衫夏裙。
当天傍晚,施晏微往翠竹居里谢恩,薛夫人留她说了会儿话,这期间并未提及卫三郎,施晏微渐渐安下心来,与她说笑。
不多时,薛夫人推说自个儿身上乏了,叫疏雨送她出去。
疏雨乃薛夫人的贴身婢女,从不轻易离开薛夫人身侧,薛夫人叫了她送自己出去,心中自是生出些许疑窦来,偏又参不透这其中的缘由,略想一会儿便抛至脑后了。
这日,银烛阿耶派人递了信进来,道是她阿娘旧疾复发,要她往家去一趟,银烛禀了宋清和,告假一日,宋清和禀性纯良,十分善解人意地许了她三日。
银烛拾掇一番,拿了细软从后院角门处出了府,一路往家里赶,才刚进门,她阿耶王荃便笑呵呵地迎上来,将人往屋里让。
二人往红木方案前坐了,王荃面露喜色,笑道:“大娘,趁着你今日在家,有件天大的好事要与你说。”
王荃素来是个趋炎附势的,并非那等厚道老实之人,银烛当下听他如此说,冷哼一声,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儿来。
“前儿府里的柳四来咱们家,道是家主的叔父要想法子先放你出园子,恢复良籍,再讨你做妾,叫你进府里当主子呢!”
银烛听了,不觉怒火攻心,气得满面通红,立起身来,“阿耶要儿与人做妾,不若现下就叫儿去死,倒还干净些!儿有手有脚,自可养活自个,断做不来这等卖身求荣的事!”
王荃听后只冷笑一声,嘴里刺她道:“你这会子有了姘头,还能舍得去死?”
“前几月你每回家来,往柜子里藏了什么东西,打量我不知道?我虽不识得字,自然有人识得,你那姘头能写字作画,想来是个读书人,郎君若有心将那人寻出来,断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观她面色由红转白,王荃面上益发得意,阴阳怪气道:“你若不肯依从,按我朝律法,良贱不得通婚,你二人私定终身,倘或事情传扬出去,你做不成人,他也断了前程,倒要做一对苦命鸳鸯不成?何况你还有阿娘和阿弟,你自己不要脸,没得也要连累了他们去?”
银烛叫他拿住七寸,终究软了下来,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地道:“他便再心急,也得容人缓缓,且让儿静上几日好好想想。”
王荃这才缓了面色,提点道:“莫要让郎君久等了。进去瞧瞧你阿娘和阿弟吧。”
*
这日,施晏微忙完膳房里的活计,用过晚膳后往黛岫居去见宋清和,坐在屋里瞧了好一阵子,见画屏小扇等人进进出出,独银烛一人不在,因问道:“银烛却往何处去了?怎的独不见她?”
画屏捧了明前茶进来,奉与她吃,答:“银烛阿娘前两日病了,打发人来请银烛回去探病,小娘子准了她三日假家去。”
施晏微听后黛眉微蹙,一颗心没缘由地静不下来,心不在焉地陪宋清和玩了两回双陆棋,告辞离开。
回到屋中,卸妆蓖发,更衣吹了灯往床上躺下,翻来覆去至后半夜才浅浅睡去。
梦中,她与陈让窝在家里看电影。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客厅,陈让抱着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施晏微抬头看他,说想吃他包的饺子。
“好,就包你爱吃的芹菜牛肉饺子。”陈让声音温柔,满眼宠溺,松开她换下居家服后,出门去买食材。
施晏微没能在梦里等到他回来。
窗外刺眼的阳光将她唤醒,施晏微揉揉惺忪睡眼,呆愣地望向那扇直棂窗,怅然失神,许久后方缓缓回过神来,起身下床,更衣盥洗完毕,心事重重地往厨房而去。
隔天,施晏微因挂念银烛,复又往黛岫居里去寻她,见小扇坐在花树下懒洋洋地晒太阳,上前问她:“银烛可回来了?”
小扇闻言,微蹙了眉,摇头答道:“银烛昨儿叫人递了话儿进来,道是她阿娘病势不比平日,一时间恐怕难以大好,小娘子便又准了她两日假。”
施晏微越发忧心,忙完膳房里的活计,也顾不得用晚膳,回屋取来二两银子装进钱袋里,出了角门直奔宋府后巷而去。
来至银烛家中,敲门喊人,王荃隔着门问来人是谁,施晏微道是宋府来的,有事要寻银烛。
门后的王荃恐她是哪位主子跟前得脸的,不敢轻易得罪,开了门请人进去。
彼时天还亮着,王荃见她相貌极好,气质亦是不凡,大抵是个有些体面的,当即陪出笑脸来。
一时进到东屋,秦氏正歪在床上喝药,银烛魂不守舍地坐在窗沿处,愁眉不展。
施晏微上前轻声唤她,又与床榻上养病的秦氏施了礼。
秦氏虽气色不好,瞧着倒也不是药石无灵的地步,这会子还有些精神头,笑着与施晏微寒暄两句后,看出她似是有话要与银烛单独说,遂叫她二人出去说话。
二人一径出了房门,来至后院。
施晏微瞧出银烛的反常,关切道:“你阿娘的病,可要紧?”
银烛道:“这原是她身上的老毛病了,因这回偶感风寒高热了两日,这才牵出旧症来,不过比先前略重上一些,将养一两个月便可大好。”
施晏微觉着不对劲,遂追问道:“既是如此,你方才缘何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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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雨幕中
施晏微颔首道:“妾有事要说与家主知晓,可否容妾进去说话?不消多少时候,至多半盏茶的功夫。”
宋珩道出一个可字,转头看冯贵一眼,往书房而去。
冯贵是何等精明的人,立时会意,提灯往施晏微身边走,替她照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时进了书房,冯贵合上门,叫商陆退下,自个儿在廊下守着,不叫人靠近。
宋珩往案前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坐了,一双凤目在施晏微的面部游走,幽深的目光定在她的桃花眼上,朗声道:“杨娘子不必如此拘束,纵有什么话,坐下说就是。”
施晏微道声是,往靠墙的圈椅上将将坐了,脊背瘦削却不曾弯下半分,平声问:“家主可还记得二娘屋里有个名唤银烛的二等婢女吗?”
那唤作银烛的婢女,宋珩起先是不记得的,因她常与施晏微混在一处,打过几次照面,这才堪堪有些印象。
但见他沉吟片刻,想了一会儿,稍稍点了点下巴。
施晏微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窗外传来一道沉闷的惊雷声,乌云遮蔽玄月,急风透窗而入,吹灭仙鹤衔蔓灯台上的数盏蜡烛,屋内的光线骤然一暗,倒叫她唬了一跳,肩膀微微颤了两下。
宋珩夜视能力远超常人,何况这会子屋里还燃着两盏灯,自是将她的这一小动作看了去,出声唤冯贵进来将窗子关了,又叫去拿火折子将灭掉的蜡烛燃上。
冯贵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云层低矮,万条雨丝顷刻间掉落下来,滴在墨竹的枝叶上,发出细碎声响。
施晏微听着那淅沥声,稳了稳心神,檀口微张:“妾与银烛相识数月,知她是个不慕荣华富贵的,只等二娘出了阁,放她出园子,寻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嫁了,纵是粗茶淡饭,她也认了;偏生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叫家主的叔父瞧上了,要强纳她做妾,她阿耶这会子正以父母之命相压,逼得人一阵子要死要活,一阵子要进了道观做道姑去……”
“若非妾做日听闻她阿娘病重往王家走了一遭,这会子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施晏微一壁说,一壁稍稍侧目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分毫未改,不免替人戴起高帽来:“妾素闻家主是个端方清正、持重守礼的君子,断容不下这样的腌臜事;何况银烛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倘若真的闹出人命来,如这般长辈瞧上小辈屋里的婢女要强纳了去,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府上失了颜面不说,怕也会损了二娘的体面,还未出阁的女郎,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事呢。”
话到这个份上,宋珩算是瞧出来了,这位杨娘子和那名唤银烛的婢女交情匪浅,银烛肯将这样的私密事说她听,她肯为了银烛放下对他的畏惧寻到他的跟前来......
宋珩霎时间立起身来,负着手信步来至施晏微身前,逼近她的同时,垂下眸直勾勾地对上施晏微的目光,似要透过她那双清眸洞悉她的内心。
施晏微因他的靠近莫名生出一丝慌乱和不安来,总觉得他今夜看她的眼神,没了往日的端方持重,她的心跳快了半拍,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衣料。
“既是某叔父屋里的事,杨娘子为何不去寻高夫人,亦或是太夫人出面?”宋珩沉声问道,面色晦暗不明。
烛光中,那人立于背光处,落下来的阴影将施晏微的身子全然遮住,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紧盯住一只惊慌的小鹿。
施晏微心里虽怵他,然而这会子为着银烛,却也顾不得许多,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并未在他面前露怯。
“高夫人乃二娘嫡亲的阿娘,倘或一时气急将事情闹出去,反坏了事;太夫人年事已高,理应好生保养身体,若因这件事动起肝火损了身子,妾难辞其咎。况家主素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更兼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度,依妾愚见,这桩事由家主做定论,是最恰当不过的。”
宋珩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杨娘子为了那婢女专程过来说与某听的话,倒是比先时同某说过的一应话都要多。”
这样一番无关的话,听得施晏微有些云里雾里的,自是生出些许疑惑来,刚觉出点味儿来,就听宋珩又道:“某自会处理好此事,杨娘子无需悬心;外头尚还下着雨,杨娘子带把伞回去罢。”
话毕高声唤冯贵进来,命他去取油纸伞来,再亲送杨娘子回去。
那股异样的思绪被他打断,施晏微并未往下深想,连忙朝人欠身道谢,随冯贵一道出去,立在檐下等他过来。
那雨下得绵密,宋珩无声立在门槛处,静静看着她纤瘦笔直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初见她时的场景,雨幕中,她撑伞款款而来,如空谷中一株清冷的幽兰......
那些雨丝似是落在了他的心上,叫他有些心痒痒的,暗暗自忖:他想要她,他的院里也是时候该添一位贵妾了。
不多时,冯贵拿伞过来,双手奉与施晏微一把绘红梅的,走在她前面照亮路面。
直到那道光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宋珩方转身进到书房,立在案前提笔落字。待冯贵回来,令他去打探此事。
次日,宋珩在官署用过午膳,早早地往府里回,那守门的侍卫见他行色匆匆,面上隐有愠色,皆是默声屈膝行礼。
宋珩未看他们一眼,疾行而过。
一路来至神逍居,里头传出吃酒玩闹的作乐声,廊下的婢女见他过来,正要通传,宋珩挥手示意她退下。
那婢女虽说是宋铭院里的人,两相比较之下,自是更为惧怕宋珩的,遂施一礼默声退下了。
宋珩立在窗外,往里看。
此时宋铭正与一妾室玩双陆棋,除点筹的婢女外,另有两个姬妾替他扇风捏肩,那妾室穿粉戴金,落下一子后娇嗔着欲要悔棋,宋铭便银笑起来,将人勾进怀里。
伸出手端起掐丝圆花金杯往人嘴里送,笑得十分猥琐:“有道是落子无悔,该罚该罚。此局云娘若能胜了我,晚上我去你屋里好好疼...”
宋铭一语未完,那点筹的婢女跟着轻笑起来,甫一抬首,正正对上宋珩那张阴沉的脸,吓得她如惊弓之鸟,连忙站起身来,屈膝颤声道:“家主万福。”
家主二字入耳,屋里一众人等登时没了声响,面色或惊或惧,独宋铭还算镇定,擦了擦额上生出的细汗,对着身侧呆若木鸡的侍妾低声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宋珩迈进门槛,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皆退了出去,宋铭勉强笑了笑,问:“二郎这时候不在署衙,怎的往这里来了。”
“某因何而来,叔父难道不知?”宋珩语调低沉,淡淡扫视他一眼,大剌剌地往东墙下的禅椅上坐了。
欲纳银烛的事他未曾透给平日里常替他出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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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欲纳她
施晏微叫她这话问得有些发蒙,待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我对家主只有敬重,绝无半点旁的心思。便是这宋府,我也不会长久地住下去,早晚是要离开的。”
若是音娘心中有意,家主待音娘的心思,倒也不是坏事;可偏偏音娘心中对他并无意,这却难办了。
银烛默了一阵子,心中纠结再三,终究出言提醒她:“音娘,我瞧着家主待你似乎有些别样的心思;你可还记得,踏云在太夫人屋里闯祸那日,你与小娘子玩双陆棋,那时家主瞧你的眼神,并不纯粹;还有那日夜里,我与你去园子里寻花草,家主问你身子不适是否严重,当时我便觉得纳罕,家主何曾这般在意过旁人,便是嘴上问一句也是没有过的事。”
“再有就是今日,家主差人传我过去问话,不过说上三两句后便提起阿音你来,倘若不是对你起了心思,又何必这般?音娘若是对家主无意,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当多留个心眼远着他些,早做打算才是。”
施晏微静静听她说完,忆及昨日晚里,宋珩立在她身前垂眼瞧她的眼神,她当时原是觉出些味来了的,只不过是被他嘴里的话语打断思绪,暂且搁下了。
再继续往前想,宋珩春日里往膳房送了樱桃来,在黛岫居里送她螺钿匣,在行飞花令时说出与她相似的诗句...以及在探春宴那日问她可会弹琵琶,在马球场上扶住险些跌倒的她,若非拿眼细瞧了她,又怎会发现她会弹琵琶,发觉她欲要跌倒呢?
从前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下结合银烛的话细细想来,施晏微顿时恍然大悟,心跳如擂鼓。
银烛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有些被吓着了,旋即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欲要再说些什么宽慰她,就见瑞圣着一袭月色襦裙、撑一把伞往这边来了。
瑞圣来到她二人的跟前,浅浅一笑打趣她们道:“外面这样大的日头,不在屋里安生呆着,伞也不打,为着避开人说话就不怕晒疼了头?”
“瑞圣阿姊这时候过来,可是太夫人睡过午觉,想用些可口的吃食?”银烛转过脸来看她,掩嘴轻笑起来,生怕瑞圣问她两个刚才说什么呢,脸色怪凝重的。
她这想法着实有些多余,瑞圣方才只在不远处瞧见她二人,尚还未及仔细去看她二人的神色,就叫施晏微头上的花树钗子晃了眼,微垂下眼帘看路去了。
瑞圣含笑道:“正是呢,太夫人念完经就去午睡,醒来后便说口渴,喝了盏茶仍不爽利,叫熬些百合麦冬生津汤送去呢。”
话音落下,银烛不好多留,当即辞了施晏微和瑞圣,往黛岫居去给宋清和磕头,说明家主放她出园子的事。
酉时,商陆过来点菜,道是家主想吃清淡些,叫少放油盐。
施晏微原本想着等银烛的事情解决了,再往退寒居里走上一遭,诚心谢过宋珩,顺便将伞还回去,可今日知晓他竟对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断不能再往他跟前去的。
是走是留、何时走,她现下还未想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叫商陆将那伞拿走,又往她手里递了二十文,“劳商陆阿姊代我向家主问安,道声谢。”
商陆并不知晓银烛的事,只当施晏微是谢家主昨日夜里借伞给她,至于她亲自去寻家主是为着何事,这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何必自找事做。
“杨娘子客气了,不妨事的。”商陆满脸堆笑,因是退寒居的,素日里没少拿各院的赏钱,对于这二十文,也是轻车熟路地往袖里放好,说话间推门出去。
回至退寒居,将那绘着红梅的油伞交与檐下侍立的冯贵,自去擦汗净手。
冯贵没料到事已办妥,杨娘子竟未亲自过来同家主道谢。此时将那竹骨的油伞握在手里,倒觉得有千斤重似的,烫手得很。
“家主。”冯贵隔着门说话,待听得宋珩问他可有事,冯贵点头称是,宋珩放下手里的兵书,叫他进去。
冯贵擦擦额上的细汗,跨过门槛,将那油伞双手奉给宋珩,并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垂着头轻言轻语地道:“昨夜借与杨娘子的伞,杨娘子已叫商陆代为送还。”
幽深的目光落在那油纸伞上,宋珩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继而沉声道:“不过一把伞,放回去就是。”
观他未有失落之意,冯贵除松口气外,不免生出些疑惑来,难道家主就不想见见杨娘子,听她的檀口里道出答谢的话语吗?
冯贵颇有几分遗憾地道声是,抱着那伞退了出去。
晚膳过后,因天色尚早,宋珩往翠竹居问薛夫人安。
薛夫人温声叫他坐下,因问道:“听底下人说,二郎今日午后便归府了,可是近来手头上的事儿轻缓了些?”
宋珩不置可否,侧过脸给薛夫人递了个眼色,薛夫人立时会意,叫疏雨领着另外两个年纪较轻的婢女退下。
片刻后,屋中只余祖孙二人,宋珩方缓缓开口,语气平平:“阿婆容禀,某欲纳杨娘子为贵妾,偏又不懂要预备些什么事,还要请阿婆费些心思,帮着拿出个章程来。”
耳听得此言,薛夫人当即喜上眉梢,垂下目拨动佛珠低低道了句佛祖保佑,忽想起什么来,复又抬眸看他,因问道:“二郎可有说与杨娘子知晓?她可应下了?”
宋珩摇头,端起青瓷茶碗尝了一口透着清香的茶汤,淡淡道:“尚还未曾说与她知晓,阿婆且放宽心,此事断没有她不应的道理。”
薛夫人闻听此言,拨动佛珠的动作微微顿住,欲要张口说些什么,但又念及杨娘子是二郎头一个正经想要纳进府里的女郎,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你婚事不顺,早几年订了门好亲事,没曾想那魏二娘是个福薄命短的,未过门就亡故了;后又接连没了耶娘,一来二去,竟是生生耽搁六年。去岁二郎孝满,老身就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偏你又以奚族、河中未定为由,不欲娶妻,如今此二处大定,总该分出些心思迎娶正妻进府才是。”
“杨娘子虽家道中落,身边再无得力的亲人可依,到底也是出自弘农杨氏,且她又是个本分实诚的,二郎要纳她为贵妾,老身心中自是欢喜的。只这一条,二郎需得记牢了,正妻未进门前,断不能叫人有孕。往后有了嫡长子,你与杨娘子再生几个都好。”
宋珩恭敬应下,又与薛夫人寒暄一番,告辞作别,起身出房,离了翠竹居,一路穿花度柳走进园子往施晏微的院子而去。
彼时已至掌灯时分,施晏微早将院门栓上,拿火折子点亮屋中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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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离宋府
话音落下,就见薛夫人面上的笑容缓缓凝了下来,高夫人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站起来欠身道:“既是杨娘子有话与大家说,儿先告退。”
一壁说,一壁拿眼去看身侧的婢女,领着她们一道退了出去。
片刻后,屋里只余下她们二人,薛夫人皱眉问她道:“杨娘子可是在府上住着有不舒心的地方,这才想离去?若有哪里住不惯,你只管说与老身听,老身命人再择一处新院子给你住。”
施晏微闻言,连忙摇头,“承蒙太夫人和三郎的照拂,并无不舒心之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儿在府上住了这好些时日,也是时候离府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薛夫人听后,眉头皱得愈深,遂又问她道:“你要回文水?”
文水,那里有原身曾经的家,却没有她的家。施晏微低垂了眉眼,如实答道:“儿尚未想好要往何处去。”
一语落地,就见薛夫人轻叹口气,幽幽道:“如今外头的世道乱着呢,太原有二郎三郎坐镇,倒比京中和洛阳还太平些。”
说话间抬眼打量施晏微的神色,见她面上亦有担忧之色,只当她是欲要离去的心思有所动摇,遂放缓语调,“何况现下正有一桩喜事要说与你听:二郎要纳你为贵妾,已叫人去收拾院子了。老身心里也中意你,待二郎自幽州回来,纳你进府做贵妾,你便是这府里的主子,又何苦往外头去。”
却是连一句“你可愿”都不曾问她。
施晏微抿了抿嘴,垂眸看向塌上的薛夫人,柔和的目光里满是坚定,轻张檀口斩钉截铁地道:“回太夫人,儿不愿与家主做妾。自家主归家以来,儿心中待家主便只有感激和敬重,再没有旁的心思。”
薛夫人显然未曾料想到她会拒绝地这般干脆利落,不禁霜眉微蹙,沉了声反问道:“杨娘子可要想清楚了,二郎乃是圣人亲封的定北侯,任三镇节度使,放眼整个北地,再没有能越过他去的郎君。你如今已是十八的年纪,果真不愿嫁与二郎做妾吗?”
“不愿。”施晏微语气坚定。
到底是二郎瞧上的人,薛夫人并不打算轻易放她离开,当下放缓语调以退为进,舒展眉头轻笑起来,“杨娘子既不愿,老身和二郎自然不会勉强于你;你如今孤身一人,若离了宋府,倒要往何处去安身立命?不若继续在府里呆着,倘或日后有了心仪的郎君,往宋府风风光光地出嫁岂不好?”
施晏微目光如炬,仍是婉拒:“太夫人的一片好心,儿心领了,只是儿而去意已决,还请太夫人体谅。”
话毕,叉手恭恭敬敬地朝薛夫人又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推门出去,往隔壁的黛岫居而去。
施晏微前脚刚走,薛夫人便唤了疏雨进来,低声吩咐她寻个谨慎得力些的人跟住杨娘子,务必弄清楚她落脚的地方,莫要惊扰了杨娘子叫她发现。
宋清和听她说要离开宋府,登时惊得从塌上立起来,睁圆了眼睛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是不是府上的嘴碎子们排揎你给你气受了,你且告诉我是哪几个,我将人叫来罚他们一通给你出气,你莫要走可好?”
她尚还是个心性单纯的二八少女,自然不适应分别。
“无人排揎我、给我气受。”施晏微抽出手来,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这本是我自个儿想要离开的,与旁人并无干系。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二娘早晚是要学会坦然面对离别的。”
宋清和眼圈一红,挽住她的胳膊极力挽留:“可是我舍不得你...银烛前两日才出了园子,这会子你也要走了...”
画屏见她眼里隐有湿意,少不得上前劝她一回,施晏微亦出言安慰她,好容易将人哄好了,略寒暄一阵,出了门。
窗外天朗气清,白玉浮云。
阳光透过窗子筛进来,在地上形成一道道交错的影子,施晏微连午膳也未用,带上行囊出了宋府往城南去寻间客舍住下。
施晏微将宋珩赏给她的螺钿匣和薛夫人叫人新制给她的衣裙留在了屋里,只带了几身旧年的衣裳和原身初进府时,薛夫人与宋聿送与原身作为答谢的金银钱物。
将行囊收拾好,施晏微下楼点了一盘炙羊肉和清炒白瓜,择了靠近窗子的方案前坐下,邻桌坐着三个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郎君,其中一人脸如圆盘,皮肤白净,瞧上去斯斯文文的,大抵是个读书人。
三人谈及在敬亭山延生观修行的宣城公主李令仪曾以重金请来能工巧匠,命其以烧碳和鼓冷风的方法冶铁,使得冶铁技术得到极大提升,降低了冶炼成本,这才令铁锅得以普及至民间,炒菜也随之出现。
施晏微觉得有趣,静坐在凳几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提及时局,又有一人道是南方近来又不太平,宣武军已攻破申州,往南图谋鄂岳。
如薛夫人所言,北地有宋珩坐镇,的确太平,太原作为河东首府,自是稳如磐石,倒不必急着离开太原往别处去。
何况她已亲口回绝这桩事,宋珩身份贵重,总不至于使出那等下作手段强抢民女,便是他一时糊涂,薛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自当劝他。
再往深里想,他又岂会犯这个糊涂,必定是薛夫人同他言明自己不愿意做他的妾后,他自会收了这起子心思,再去寻个两厢情愿的纳进府里来。
施晏微主意已定,且先用膳,休整一两日后,开始往太原城里寻找活计。
至第五日,倒还真叫她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活计,在酒肆的厨房里做点心小食。
那酒肆起名青枫浦,乃是三位双十年华的女郎合资开的,令请数名伙计和厨子,护卫四名,因先前做点心的女郎上月外嫁至岚州,厨房这才空出个位置来。
青枫浦的大东家人称崔三娘,挑来拣去并未寻到十分和她心意的人选,今日尝了施晏微制作的末茶糕点,当场将人定下,闻听施晏微并非太原城中人氏,十分爽快地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与她住。
施晏微自去客栈取了细软行囊来,夜里便往茶坊里住下,次日卯正起身,辰时准时上工。
二东家柳三娘弹得一手好瑶筝,每日弹筝招揽生意,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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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趣
宋珩立在薛夫人跟前,雕花檀木塌几上置着白釉双口净瓶,竖插几枝栀子,花香蔓延至整间屋子,沁人心脾。
薛夫人抬了眼皮细细瞧他,见他面色凝重,久久不曾搭话,只当他是心中失落至极,复又开口:“二郎若舍不下她,老身派了人查探她落脚的地方,这会子还未离开太原城,就在......”
向来是他宋珩瞧不上旁人的份,何来旁人瞧不上他?现如今被一个孤苦无依的女郎瞧不上,焉能不恼恨。
遂出言打断薛夫人的话:“阿婆,某并不想知晓她此时在何处。”
宋珩长腿一迈,掀了衣袍往薛夫人对面坐下,淡淡道:“她不愿意,自有比她更好的女郎愿意,哪里就偏她不可。”
嘴上说着并非偏她不可,面上的神情和眼底的冷意却骗不了人,薛夫人这会子算是看出来了,他对杨娘子心思不浅,正是因为在意,才会这般与人置气。
年轻人的事,便让他自个儿想去,横竖以二郎的手段,真想要一个女郎,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薛夫人垂首轻抿一口茶,话锋一转道:“前儿魏博节度使府上送了拜帖过来,道是要亲自往太原来拜谢二郎,二郎如今家来,也该给个回信。”
宋珩敛目,微微颔首,平声应下。
疏雨新泡了君山银针送来,宋珩抬手接过,徐徐吃着,只听薛夫人道:“魏博罗节使有一女,家中行五,年方十六,素有贤名在外,更有倾城之姿,艳冠北地;想来罗节帅此番前来太原亦是存了永结两姓之好的心思。二郎不妨仔细思量一番,倘或觉得合眼缘,便定下这门亲事,岂非美事一桩?”
宋珩提不起兴致,又不好驳了薛夫人的面子叫她失望,何况,他已二十有六,是该迎娶一位正妻生儿育女,故而并未拒绝。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见外头天色已暗,起身告辞离去,出了翠竹居,径直往退寒居而去。
一时来至书房,宋珩随手自鸡翅木笔挂上取来一支狼紫毫笔把玩,面色晦暗不明,冯贵见状,轻声问他可要研磨,宋珩摇头。
冯贵默声退出去,自偏房内取来那方螺钿匣,轻声叩门,宋珩低声道出一个进字。
待进得门去,宋珩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平视窗外的夜色,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贵小心翼翼地将那螺钿匣往他面前的梨木矮几上搁了,踌躇着道:“家主,此乃杨娘子离府时留在府上的物件,因是家主所赐,那扫洒媪妇特送来退寒居。其余的一应物件,皆已交由太夫人处理。”
宋珩转过脸来,垂眸看向那方螺钿匣,施晏微那日的音容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叫他不觉间剑眉微蹙,信手将那匣子打开,却是一样首饰也没少。
除那金摇叶耳坠外,旁的首饰,施晏微皆未戴过。
宋珩的一双星目紧紧盯着那对纯金制成的耳坠,仿佛她的身影还在眼前,湛蓝如洗的碧空下,她缓缓走到薛夫人身侧,欠身与卫三郎见礼,耳上的金摇叶耳坠微微晃动,熠熠生辉。
再往下想,骑射场上,扶住她时的女儿香和臂上的柔软触感亦变得清晰起来,令他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便越是恼恨。
可恨她一个小小的女郎,竟瞧不上他,多少女郎求之不得的事,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为了全然避开他,甚至不惜离开宋府。
他当真就毫无足以打动她的地方,叫她这般嫌弃和不愿靠近吗?
数年来头一次体会到被人拒绝的滋味,宋珩只觉得自己可笑,亏得他还想抬举她,巴巴从幽州带了块上好的小叶紫檀木料,欲要寻来老匠人做一把琵琶送与她讨她欢心,如今看来,她竟是个好赖不分、不识趣的。
宋珩阖上目,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沉声吩咐:“将东西放回库房收好。”
冯贵恭敬道声是,上前将那螺钿匣合上,略思忖一会儿,临走前轻声问他:“家主可是身上乏了?要叫人备水洗漱宽衣?”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同他一道迈出书房,冯贵往库房去,宋珩回到上房,叫橘白点了烛火坐在凉塌上看书。
不多时,冯贵端着鎏银铜盆进来,宋珩搁下已经被他翻了不下十遍的兵书,盥洗更衣,上床安枕。
冯贵吹灭灯烛,执一盏小灯掩门出去。
入眠后,宋珩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的他做一副侠客装扮,腰悬长剑,墨色长袍,头戴竹编箬笠,傍晚行至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宅,捡来枯枝生火取暖,忽而一阵冷风吹过,墙角处的梨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位月色襦裙的女郎。
那风儿吹得那女郎衣袂飘飘,发上的妃色牡丹摇摇欲坠,宋珩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她好似并非此间凡人,倒像是那棵花叶相间的梨树幻化出来的精怪。
“郎君。”女郎轻声唤他,莲步轻移,自那梨树下飘然而来。
宋珩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佩剑,自石阶上立起身来,跟前的女郎堪堪能及他的肩膀处,那女郎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还不待他看清,那女郎抚上他握剑的手,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味窜入鼻息,轻轻浅浅,飘飘渺渺。
“郎君是要用这把剑伤我?还是......”
女郎柔若无骨的玉手触上手背,宋珩骤然喉咙一紧,滚了滚喉结,燥意汇于一处,鼓胀火热,忽地自梦中惊醒。
宋珩捏捏鼻梁,驱散最后一丝睡意,起身下塌,披上外袍直奔净房而去。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自净房出来,额上还挂着汗珠,商陆听到响动,去后院唤了冯贵过来。
冯贵叫人备水,呈上干净的衣物奉与宋珩,见他面色阴沉,越发不敢多言,伺候完他洗漱,令橘白去膳房传膳。
宋珩正用着早膳,管事来讨宋珩示下,冯贵因问是何事,那管事道是家主昨儿带了块上好的紫檀木回来,这会子搁在公中的库房,倒要如何处理才好。
冯贵叫他在廊下侯着,自个儿迈进门去,小声询问宋珩,宋珩正为晨间未能自控的事懊恼,低低道了句:“且先搁着,将来若有哪个院用得上,自拿了去就是。”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兴致缺缺,冯贵见他闷闷不乐,壮着胆子在他身边提过一句杨娘子现在何处做工安身。
不料宋珩听后面色越发阴沉,半个字也未透出来,板着脸冷冷瞅了冯贵一眼,冯贵心下一紧,忙低了头,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杨娘子三个字来。
过了端午,天气越发燥热。
这日下午,宋珩自官署出来,卫洵身边的副将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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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夜
杨娘子三个字入耳,宋珩缓缓立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栏杆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凝视着楼下高台上的女郎。
但见她坐在红松木月牙凳上,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琵琶,琴音自她玉笋般的指间倾泻而出,悠扬轻缓、清脆悦耳。
台下的客人旋即安静下来,静静听曲。
弹的是汉乐府《陌桑》。
宋珩起身凭栏,目光如豆,待她奏完一曲,楼下传来一片掌声和良好声,催促着她再弹一曲。
盛情难却,施晏微略思忖片刻,指间复又拢上琴弦,弹奏社团学姐自创的《唐宫胡璇曲》,但闻琴音铿锵有力,如玉珠落盘、银瓶相碰,令人仿佛置身唐宫夜宴之中,宴席之上,数名胡璇舞者随着琴音旋转起舞。
似是在琴音寻到了美好的回忆,施晏微抚弦微笑,身随节奏微动,时而低眉,时而仰首,时而轻阖双目,直至一曲终了,往琴弦中心用力一划,琴音戛然而止。
施晏微起身施礼,抱着琵琶走下台去,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央告着叫她再奏一曲,施晏微并不理会,浅笑着谢幕,而后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
一袭间色高腰襦裙的黄四娘自龟背纹织锦立屏后走出来,挽上她的胳膊,含笑打趣她道:“杨娘子弹得这样一手好琵琶,相貌又是极出挑的,何必在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只消每日往歌舞坊弹上几首曲子,定有大把的郎君甘愿为你献上真金白银。”
话音落下,施晏微面色一凝,沉静道:“难道三娘以为,那些郎君的金银都是白拿的?当着面道是视你为知音知己,实则背地里盘算的,无非是些风月场上的腌臜事罢了。想来四娘也是知晓那些个男人们的歪心思,这才与二娘、三娘她们开了这间做正经生意的酒肆。”
黄四娘自悔失言,不该与她开这样的玩笑,忙敛了笑给她赔不是,着急忙慌地道:“这原是我方才吃了两碗黄汤后说出来的浑话,杨娘子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若不肯原谅我,待会儿去你屋里,你再罚我三杯酒可好?罚我喝什么酒皆由你来定。”
施晏微闻言,缓了缓面色,又道:“我自然知你是无心的,只这样的玩笑话,四娘往后莫要再与人说了。”
话音落下,黄四娘连忙点头,认真道:“好,我往后再不与人说这样的糊涂话了,若再有下次,就叫我闪了舌头。”
宋珩凝神看着施晏微离去的背影,直至穿过隔扇再也瞧不见,他方叫冯贵拿钱出来结账,负手下楼,大步离了青枫浦。
期间有人士族郎君认出宋珩来,恭敬地朝他行叉手礼之余,皆是惊讶纳罕。
冯贵上了马,默声跟在宋珩身后,径直往宋府而去。
时值六月小暑,天气十分燥热,冯贵叫人往冰盘里添了冰,捧至书房。
稍稍低头拿眼仔细打量他,今日虽见着了杨娘子,然而家主瞧着似乎并不高兴,面色依旧难看,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什么事。
“过来研磨。”宋珩冷冷的道。
冯贵道声是,取来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细细研磨开来,宋珩提笔蘸了墨,随即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在雪白的宣纸上落字。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密密麻麻的字,冯贵满眼里只有青枫浦三个字,心中已然明了他是为何而犯愁。
冯贵双手握成拳头,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家主若是放不下杨娘子,何妨使些手段……”
一语未完,一道冰冷幽深的目光便落到了冯贵的身上,吓得他喉咙一滚,及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须臾后,却是换了套说辞:“杨娘子合该是穿金戴银的,缘何要去受那些劳碌罪?何况她孤苦无依,偏又生得那般模样,倘若日后叫哪个纨绔瞧上,强占了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与家主做了妾,日后有家主庇护,更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之不尽,细细想来,也是她的一番造化。家主因何有所顾忌?”
宋珩默了默,没应,只沉声令他出去。
这日,罗信携嫡次女罗五娘罗楹来至太原府,薛夫人亲往府门迎接。
罗楹在罗信的示意下,上前朝薛夫人欠身行礼,“儿见过太夫人,太夫人万福。”
薛夫人叫她无需多礼,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但见其体态风流、丰腴婀娜,面如银盆目如点漆,鼻梁高挺口悬朱丹;满头的青丝堆成双寰望仙髻,发上簪着金凤步摇、钿头钗子并一朵绯色的通草牡丹,竟是比杨娘子还要美上三分,便是那些画上最好看的仕女也不能与之相提比论。
虽不过十六的年岁,却担得起光艳动北地的美名。
“外面日头毒,快快进府吧。”薛夫人说话间,已有仆妇撑开伞给罗楹遮阳。
一行人来到垂花厅,婢女奉了凉茶给父女二人解暑,薛夫人笑着问她平素喜欢读谁的书、念谁的诗,喜欢吃什么茶、饮什么酒,可会打马球、投壶、蹴鞠等。
罗楹一一答了,再不与人说旁的话。
直至戌时,宋珩方从官署匆匆归府。
薛夫人笑盈盈地将罗五娘介绍给宋珩认识,宋珩面上兴致缺缺,那罗五娘瞧着也没多少热情可言,二人互相敷衍着见过对方,各自落座,气氛颇有几分沉闷。
待用过晚膳,薛夫人叫行酒令活跃气氛,因这回宋清音夫妇和施晏微都不在场,宋清和对着全然陌生的冰山美人,不大吃得开,那酒令行得颇为无趣,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父女二人在宋府逗留三日,而后启程返回魏博。宋珩亲自将人送至城门口,调转马头往军中而去。
至傍晚时分,薛夫人差瑞圣去退寒居请宋珩过来说话。
瑞圣回来时满头的大汗,喘着粗气道:“回太夫人,家主尚未归家,冯贵道是这两日事多,约莫晚些时候回。”
薛夫人霜眉微蹙,摆手示意她退下。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二更天方归。
近来绥宁与凤翔多有不和,两位节度使皆有图谋对方地盘之意,凤翔因背靠山南西道,与之交好,遂多次挑衅绥宁,眼瞧着就要打起仗来,绥宁节度使恐不敌凤翔军,加急送了书信请求宋珩出兵相助。
宋珩与军师和程琰等人商议一番,恐宣武军趁机滋事,便派宋聿领两万兵马前往昭义驻守,再叫绥宁节度使以钱帛诱使天雄节度使出两万兵往左夹击凤翔,则此仗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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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去处
家主这是下定决心,欲要将杨娘子纳进府里来了。冯贵心中窃喜,暗道他身边是该有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相伴,他日为家主开枝散叶,也是一番造化。
“家主只管安心就是,奴自会将事情办好。”冯贵轻笑着说道,命人去膳房传膳。
待用过早膳,宋珩于落地铜镜前略整了整衣衫,去翠竹居问薛夫人安。
薛夫人立起身来,抚上他的胳膊,眼圈一红,低低道:“瘦了,想是这一仗打得不易罢?可有受伤?”
宋珩摇头,平声安抚她道:“不过是些皮外伤,早已痊愈,阿婆无需悬心。”
话毕,亲自扶着薛夫人坐下,而后往她对面位置的落了座。
疏雨叉了窗子,抬腿出去,吩咐廊下的晾手帕子堆雪去烹热茶送进来。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里的檀木佛珠,缓缓开口道:“自二郎那日送别罗节使后,老身一直未能得见你;如今好容易家来了,少不得要向讨你一句实话:那罗五娘,你心中对她可有意?”
宋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神情淡漠地道:“罗五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性子沉闷冷淡了些,不知是不是能容人的,倒未必是某的良配;依她的相貌家世,日后自有更适合的郎君来配她。”
能容人。薛夫人听得这三个字,心下便已明白他当真是还挂念着杨楚音,定是要将人纳进府来为贵妾的了。
此番他与这位罗五娘虽未瞧对眼,然而北地还有不少适婚的士族女郎,未必没有能入他眼的。
薛夫人正思量着,又听宋珩语气平平地道:“山南西道素来与宣武交好,这次的事未必没有江晁的手笔,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某并无心思考虑娶妻之事,还请阿婆代为留意一二,待过完元日,开了春再做打算不迟。”
“明年二月你就二十七了,可不许再寻借口推脱婚事。”薛夫人蹙眉正色道。
宋珩连连道是,祖孙二人又寒暄一阵,宋珩告辞离了薛夫人跟前,并不打算往府里歇上一日两日,出了府往军中处理军务。
至酉时,宋珩在军中与将士们一道用了晚膳,打马而出,径直往坊市而去。
青枫浦。
宋珩择了一间靠河的雅间。
酒博士送来菜单折子,宋珩未看一眼,只叫冯贵取出一锭银子来。
冯贵将银子往桌面上搁了,垂眸看那身量矮小的酒博士,客套道:“去将膳房那位做糕点的娘子叫来,就说有贵客要见她。”
酒博士犯了难,他们这儿是酒肆,又不是教坊,哪有叫肆中女郎出来见客的道理。
“非是仆有意阻拦,实是东家有令,我们这儿的女郎等闲不见外客,还请郎君多担待着些。”酒博士赔了笑脸,将那银子往冯贵面前挪了挪,旋即转移话题:“我们这儿新出了菜品和点心,二位郎君可要瞧瞧?”
冯贵见好言好语无用,遂换了副面孔,板着脸正色道:“我家主人身份尊贵,今日非要见到那位娘子不可,你且看看他腰间悬着什么,若是耽误了公家的要事,你可担待得起?”
酒博士叫他唬了一跳,忙低头去看宋珩腰上悬挂的物件,乃是一个金制的鱼袋,绕是他不识字,却也听东家说过鱼符、鱼袋里头的门道,如这等金鱼袋,乃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方能使用的。
“方才是仆有眼不识泰山,竟冒犯了郎君,还请郎君见谅,下走这就去请那位娘子过来。”酒博士弯着腰赔完礼道完歉,推门出去,火急火燎地去膳房请施晏微过来。
酒博士着急忙慌地来到施晏微身侧,额上直冒汗,“杨娘子,楼上雅间有贵客要见您,还请杨娘子随仆走上一遭。”
施晏微顿了顿手上包果馅的动作,抬眼看他,因问道:“何人要见我?”
酒博士摇头如拨浪鼓,如实回答:“仆也不知他是何人,但见其腰上挂着金鱼袋,想是三品往上的大官,尊贵不凡。”
太原城里三品以上的官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施晏微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宋珩二字,又问他:“约莫多大年纪?相貌如何,身高几何?”
酒博士练就一身识人的好本领,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模样生得十分俊俏,身形很是高大,大抵六尺三四。”
听他这番描述,来人不是宋珩,又能是谁。施晏微离开宋府的这三个多月里,不曾见过宋府中的任何一个人,本以为宋珩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可眼下,他竟还是寻了过来。
施晏微顿时心生不安,却又拒绝不得,她这会子若是不去,触怒于他,凭他的手段和权势,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我随你过去就是。”施晏微一壁说,一壁解了罩衣随他出了膳房。
一时进了宋珩所处的雅间,施晏微回头叫酒博士自去忙,随手合上门。
“妾见过宋节使,节使万福。”施晏微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慌乱,面色从容地道。
她唤他宋节使,却是不肯唤他家主了。
宋珩觉得有些刺耳,挑了挑眉,立起身来到她的面前,目光逡巡在她不施粉黛的素面上,沉声问:“这便是你离开宋府给自己寻的好去处?
施晏微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从容不迫地道:“妾不认为这样的去处有什么不好,妾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闲暇之余便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无过多的规矩束缚,妾很是喜欢这样的惬意日子。”
宋珩闻言只是冷笑,一步一步逼近她,直至她后背贴墙、退无可退,方垂了首,语带不屑:“你口中的惬意日子便是在膳房烟熏火燎、揉面起锅换来几钱银子,时不时地上台弹个琵琶卖个笑?”
卖笑?她何时卖过笑?施晏微被他的话气急,仰首对上他的凤目,口中振振有词地反驳他道:“难道在你眼里,出卖皮肉与人做妾便是所谓的好去处?妾凭自己的双手讨活,自食其力,没什么可羞愧的。”
“好一个出卖皮肉!”宋珩被她呛得气噎喉堵,梗了好半晌才又开口:“原来某在杨娘子心中竟与那等色.欲.熏心的嫖.客无异,既然如此,某也无需在你面前当什么正人君子,但愿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妾非断然不会后悔。妾想告诉宋节使,天下间,并非人人都会为了富贵荣华,甘愿做那樊笼中供人消遣取乐的金丝雀;这世上的女郎,也并非只有依靠男郎才能过活。从今往后,妾不愿再见你,还请宋节帅发发善心、高抬贵手,莫要自降身份,对妾这样一个小小的女郎步步紧逼。”
此话一出,冯贵只觉脊背生寒,何曾有人敢与家主这样说话,想不到杨娘子素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内里竟是这样的离经叛道、刚硬难驯,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一心盼着家主对她起那个心思。
宋珩怒极反笑,只深深凝她一眼,终究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对着冯贵道出“回府”二字,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骑马行至府门前,宋珩踢镫下马,冯贵默声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待到二更天,宋珩洗漱更衣上了塌,冯贵这才轻出口气,吹灭屋中最后一盏灯台,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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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强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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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落实省委组织部的要求和会议部署,选拔优秀的人才以及选拔怎样的人才,是普水县委县『政府』一直以来最为关心的大事之一。公选打破了“窝里打转”、封闭保守的传统干部选用观念,改变了论资排辈的干部任用模式,极大地冲击了干部队伍存在的不思进取的惰『性』。此次拿出主要部门、热门岗位公选,显着的意义还在于,更加鲜明地强化了一种导向、一个信号:“机会均等,要想取胜,实力说话”,从而大大减少了干部选用过程中存在的“跑动”、打招呼等拉拉扯扯的不号风气。
秦书凯的工作汇报非常流畅,曹部长和市委领导都感到这样的汇报突出了普水的成绩,突出了公选的意义,所以秦书凯的表现深得曹副部长的赞赏。
后来,曹副部长和随同的省里的处长们又提出了几个相关问题,准备工作做的很充分的秦书凯也是对答如流,妙语连珠。
等到所有的提问都结束后,曹副部长对身边的市委书记、市长和市委组织部长说,如果基层的每个组织部长都像这位普水的秦部长一样,不仅对上级的各种精神很了解,对下面的情况也很熟悉,并且能制定出符合本地实际情况的公选方案来,那么我们组织工作就好做了。
得到省委组织部领导的夸奖,秦书凯的表情是骄傲的,但是坐在一边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脸上的表情却微微有些变化。因为马成龙事前要调整秦书凯的组织部长,看来很多事需要考虑。
省里的领导如此肯定,那么市委书记等人肯定要积极迎合,表示普水的做法是符合时代的需要,很值得肯定。
过了一会儿,卢主任对秦书凯说,省里的面试专家也快到了普水,是不是安排人去接待。
于是,县长张富贵就带着一般人出了会议室,前往迎接。
晚上的宴会,是县委县『政府』举行的欢迎晚会,有很多的大的领导,所以这种宴会就显得比较的官场。
晚宴结束,按照事前的安排,以后的时间曹副部长和市领导之间交流的场合,市委书记在省里来的领导面前,也要有时间有表现的机会,像秦书凯之流是没有机会和省里的领导单独交流的。
而县委书记马成龙和张富贵等人就和省人事厅的面试专家去进行交流去了,秦书凯知道面试的题目将有曹部长和省里的专家组研究,为了保证公平,县里的人员是不参与的。
秦书凯知道,看是很忙,但是今晚其实自己是没有什么事情的,
于是带着卢主任出了酒店大门
因为事先答应了贾仁达要尽量安排他跟曹副部长见面的事情,所以,秦书凯就早早的通知贾仁达在市区一个ktv门口等着自己和卢主任,他将和卢主任到市区。
秦书凯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是没有直接机会跟曹副部长交流的,更没有能力安排曹部长的日程,想要安排贾仁达的事情,达到目的,还得麻烦卢主任。
卢主任跟贾仁达也是认识的,所以当秦书凯提到贾仁达已经在ktv等他,是有事相求的时候,卢主任说,看看是什么事?
秦书凯就说了一遍。
卢主任想了想说,这事情好办,自己会在合适的时间段安排的。
普水县城到市区也就半小时的车程,秦书凯和卢主任赶到ktv的时候,贾仁达早已在大厅门口张望多时了,见两人从车上下来,赶紧热情的迎上去。
贾仁达上前跟卢主任握握手,客气的说,省里的领导,好久不见,也不过来考察,今天兄弟们在一起,可要一起好好的乐呵乐呵。
卢主任听秦书凯说了贾仁达的事情,心里有底气,也就很大方地说,到了这里,就是你武部长的地盘,怎么安排就是你的事情了。
贾仁达说,有卢主任这番话,我就知道该怎做,今晚的安排一定会让省里的领导满意。
当晚,三人在ktv的包间里,贾仁达为每人安排了一个挑选出来的陪唱小姐,又让人拿来几瓶波尔多贵族红酒,三人边唱歌边喝酒,玩的不亦乐乎。
卢主任经常参加高档的酒席,对于这些红酒算是有些见识,开玩笑的对秦书凯说,秦部长,咱们今晚可算是让贾仁达部长出血了,看来市里的领导**起来也是很严重啊。
秦书凯哪知道卢主任说的是什么,随口搭腔说,不就是唱唱歌吗,连顿饭都没请,这叫什么出血,贾主任也是太不仗义了,吃夜宵的时候,我一定要让他大出血。
秦书凯认为,武大安排的小姐是不错的,可是其余也是很一般了。
卢主任就说,兄弟,看来你没有武部长会**啊,你这红酒喝了两瓶了,你知道一瓶多少钱?
卢主任既然这么问了,秦书凯估计价格不会低,于是看了一眼手里的酒瓶说,五百还是一千,不会超过2千吧。
听了秦书凯的回答,贾仁达和卢主任都笑了。
卢主任说,秦部长这个人就是会开玩笑,这么嘲笑贾仁达,看来关系很不一般啊,这1978年的红酒,市场价早就过万
了,咱们今晚消费的档次可是比得上曹副部长跟普安市委书记他们在酒店的消费水准。
秦书凯喝了一半的红酒在嘴里,听了卢主任的话,不由停住了,过一会,才很勉强的咽下去,看着自己眼前已经喝完的一个空酒瓶和自己手里已经喝了一半的红酒,他不禁暗暗咂舌,这叫什么世道,一万多一瓶的红酒,就这么让自己当润喉的白开水喝了,这足够自己的父母起早贪黑的卖大半年的包子才能挣这么多钱呢。
秦书凯就嘲笑着说,第一次喝这么贵的酒,还是跟着省里的领导沾光,真是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啊,让卢主任和贾主任见笑了。
后来,到贾仁达安排好的酒店吃夜宵的时候,贾仁达就提到想和曹部长见面的事,请卢主任帮忙。
卢主任说,这是小事,秦书凯书记也和自己说了,会放在心上的,刚才想了想曹部长的行程,等到部长调研结束的当天,回去的中午将在洪泽的小鱼锅贴城吃饭,到时候,你和秦书凯等人提前到那里等着,吃饭的时候人很少,你正好可要好好跟曹副部长边吃边聊。
贾仁达听了这话,兴奋的一拍卢主任的肩膀说,卢主任,还是兄弟你厉害,这样的安排再合适不过了,大恩不言谢,兄弟再次表示感谢啊。
卢主任就说,我只是提供机会,你想谈的事情谈额怎样,那就是武部长自己的事情了,我就无法帮助了。
贾仁达说,能够有机会单独见面,我就很欣慰了。
情谈妥了,那天晚上,三个人谈的很愉快。后来,贾仁达对秦书凯说,你上次带来的金大洲的事情,自己已经为他打过招呼了,提拔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职位现在还没有定下来,这就不是自己的能力范围了。
秦书凯想不到贾仁达的能力真的很大,于是就和贾仁达说了自己的事情,说自己将不做组织部长,下面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不让别人达到目的。
因为卢主任的原因,秦书凯知道贾仁达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更接近了,官场要的就是这种相互的利用。
贾仁达说,这件事他回去会好好的考虑,秦部长如此的信任,那么秦部长的事情一定要认真的考虑,一定不让兄弟受到伤害。
卢主任就笑着说,武部长,我的这位小师弟为人很直爽,官场的很多地方希望武部长能够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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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避子汤
“不行不行。”秦书凯再次摇头。“这个事情我是不能决定的,再说,那是『政府』的事情,还需要红河和洪湖两家研究,到底是如何『操』着,再说,那个养殖场那是很多百姓的养殖场被扩大,当时答应建好后,继续承包给农户,如果这个时侯不承包,那么会引起矛盾,我作为县长,不能把这个原则不要了。”
“秦县长,我想你这边同意了,那么牛大根也会同意的!”
“不行,这个事情如何『操』着,能到以后研究决定在实行!”既然牛大根不同意,那么自己更不能同意。
陈思璇这个时侯看着马琳。
马琳就说,秦县长,我也了解了你在红河这个养殖场的事情上,你是牵头,也是你和牛大根决定建设的,你不管在红河还是牛大根那儿,有绝对的话语权,共同开发洪泽湖资源建设好后,都是要承包养殖,如果承包给陈姐,说不定利润比你们承包给当地渔民或者养殖要高。
“真的不行,其他的领导也不会同意的------这件事儿我实在做不了主,你不要再为难我好吗?”
陈思璇听到这儿,站起来,对着秦书凯深深鞠躬说。因为穿着的是粉蓝『色』的低胸恤,所以在鞠躬的时候,秦书凯很容易就把她那足有d罩杯的胸部给尽收眼底。
“秦县长,这么说看来真的很困难,这个时侯希望如果机会的时候,一定要考虑我,我是专业的养殖出身,对这一块的运着还是很有经验的,现在扩大规模是我的目标。”
“如果有可能,一定考虑你!”
秦书凯想,狗日的,老子没有那你任何好处,凭什么帮助,就算你主动脱光衣服给老子日了,老子也不会那么轻松的答应的,毕竟洪泽湖资源共同开发区是自己到红河县后所做的最大一项面子工程,是不是能盈利多少不是自己的目标,把架子拉大,在老百姓中赢得一个好口碑,才是自己心里想要的。
见秦书凯不迭声的说不行,马琳冲着陈思璇说了一句,妹妹,你先坐着,我跟我姐夫单独说两句。
马琳带着几分怒气把秦书凯拉到姐姐马燕的卧室里,很是不高兴质问道,秦书凯,你什么意思,我带人来谈生意,你是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秦书凯解释说,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是我做不了主,你让我如何答复,如果承包给她以后老百姓闹事,是不是和我没有关系?
秦书凯看得出来,这个马琳一定是拿了人家不少的好处,否则,不会这么卖力的,马琳的脾
气他是了解的,从来都不会在不挣钱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马琳轻蔑的笑笑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找你,你知道她是谁吗?
秦书凯问,是谁?就是省委书记我也是这样实话实说,难道承包给她后,有百姓闹事的话,我来收拾残局?
马琳说,你是县长,哪个老百姓不怕你,再说,他的哥哥是省会城市的市长,也是副部级干部,做过地级市的市委书记,这样的人你应该想方设法的巴结,现在见面就这么拒绝,你会不会做官?
秦书凯倒是楞了一下,却还是坚定的口气说,不是做官的问题,而是原则的问题,你这么卖力的帮助,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帮助朋友做点事情,我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吗?只能告诉你,他的哥哥和肖成国的关系很是不错,所以要我帮助,我只能尽力,所以才会求到你。”
马琳总算是跟秦书凯说出了实情。
现在的马琳岁数也不了,如果肖成国能够娶她做老婆,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马琳,不是我不帮助,这个事情真的有困难,以后再说吧,暂时还没有建设好,说什么都是没用的!”秦书凯这能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窝囊,我就不找你了。”
两人话不投机,秦书凯先从卧室里走出来。
马燕瞧着他一脸的阴沉,迎上前问道,是不是吃过饭再走?
秦书凯说,还有点事情。
本来他是计划在马燕家里吃点饭,然后跟马燕一块上床好好的休息一下,男上女下的沟通一次,现在看到眼下的情况,马琳两只眼睛狠狠的盯着自己,就像自己欠了她多少债似的,秦书凯琢磨着,自己还是惹不起躲得起吧。
从马燕家里出来,秦书凯一身的汗,狗日的,这是什么世道,谁都为了钱,来烦自己,老子也是凡人,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你做什么好事情。
秦书凯想,不管谁说什么,只要老子没有离开红河,谁来为此事打招呼都是无用的。
晚上,贾仁贵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这两天,他实在是疲惫至及,心里担心着两个儿子的安危,表面上单位里的局面还得撑起来,身为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县里的大杂务,每个下属都有自己心里的算盘,想要在一大堆的汇报,请示和各式各样的会议中,很快的抓住重点,对工作做一个妥善的安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到底是五十多的年纪了,体力大不如以前
了,跟那帮年轻人没法比,下班之前,县长还主动邀约说,请他一起去吃顿便饭,他摆手拒绝了,搞的县长当时脸上就出现了搞不清状况的『迷』糊表情。
县长是他手里提拔起来的,对贾仁贵一向是感恩戴德,每过一阵子就会找点新鲜货『色』给“恩人”贾仁贵尝尝鲜,混到了贾仁贵这地步,钱是不缺的,提拔之类的事情,自己又没那个实力帮忙,只能投其所好的在领导的个人爱好上打主意。
贾仁贵爱出的爱好是人尽皆知的,所以县长过一阵子总能费劲心思的弄个新鲜货给贾仁贵过过瘾,以往只要自己说要请老领导吃顿便饭,贾仁贵立马脸上笑的像朵花似的,可是今天,却没有。
瞧着县长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贾仁贵心里明白县长的感受,县长心里一定是误以为他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让贾仁贵不待见了。贾仁贵好不容易挤出笑对县长说,我老婆最近身体不好,我得回家看看,陪陪老伴。
县长脸上的表情释然起来,只要贾仁贵心里对自己没有任何芥蒂就好,再说,人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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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金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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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藏匿在海底的空间,犹如没有被开发的原始森林,丛林茂密,水流清澈,到处都充满了植物的芳香。如果抛去这里生存的凶兽,这里如果被外面人知道,这里绝对是一块难得的宝地。
在这样的山水之间,叶浩然却没有半点的闲心去欣赏。此刻的叶浩然,小心翼翼的游动在丛林外围,戒备着四周所有的情况。
发现这里的巨兽体内有内丹和有着法源之力的小肋骨之后,叶浩然当然是要狩猎,从而不断的提升自己的实力。
可这一次,叶浩然在方圆数十里范围的溪流边找寻,都没能够再找到少将级的巨兽。反倒是普通的野兽发现了不少,比如猛虎、比如野狼等。
叶浩然已经明白,像之前他遇到的那样强大的巨兽,在这里似乎也并不是很多。而且,多数的野兽并没有变异,和外面世界的野兽相比,虽然凶猛强壮的多,可终究对于异能者没有丝毫的威胁。
叶浩然在转悠了一番,没有找到巨兽之后,确定这四周应该没有什么巨兽。这才想到回到之前巨猴和巨狼战斗的地点。
在叶浩然看来,如此强大的两头巨兽,虽然智慧远不如人,可依旧不是那些普通的野兽可以比拟。普通的野兽在狩猎的时候,都不会以命搏命, 懂得进退有序。两头如此强大的巨兽,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进退?
可两头巨兽的战斗,叶浩然看的清清楚楚,根本就是不死不休。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必然有两头巨兽之间的原因。这原因可能是两头巨兽本就是死敌,或者两头巨兽在争夺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等!
所以,叶浩然在发现四周没有巨兽出没之后,这才回到了两头巨兽战斗的地点。引起两头巨兽拼死想杀,说不定这里有什么巨兽窥伺的宝物也不一定。
抱着侥幸的心里,叶浩然来到之前战斗的地方的时候,吃惊的发现这里两头巨兽如山一般的尸体,此刻居然已经看不到多少的痕迹,只剩下一些骨头还留在原地,血肉似乎早就被食肉的野兽给分食了。
看着这一幕,叶浩然也有些莫名的唏嘘。这两头巨兽,生前只怕是这附近山林的霸主。可死后,却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无法保存。
“弱肉强食,丛林规则!”叶浩然唏嘘不已,对于自己提升实力的念头也越加的强盛了几分。在异能者世界,也一样是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
叶浩然展开神识,随即开始探索,他相信,如果这里有宝物存在,那么就一定在两头巨
兽战斗的附近。
果然,叶浩然很快就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山丛林之中,有着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
发现这个情况之后,叶浩然大喜不已,没想到自己真的是猜对了,两头巨兽不死不休的战斗,果然是为了某些宝物。
“能够让两头强大的少将级的巨兽拼死争夺的宝物,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叶浩然满怀期望和好奇的心思,快速的朝着石山丛林之中走去。
没多久,叶浩然就在石山之中,发现了一株高不到两米的针叶树,在树的中间,长着一颗苹果大小晶莹剔透的果实。叶浩然神识之中发现的灵力波动,真是从这果实上散发出来的。
“这是?”叶浩然也法,他可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这样的宝物,总不能因为自己不认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保存的讲究,就放任不管了吧!
叶浩然将这果子也好生的保管,将其和内丹放在了一起。这果子有什么作用,只要在自己身上,总有机会让他弄明白的。就算他最后都没有办法辨认,如果回到华夏,自己的那些叔伯们,说不定就有人能够认出来的。
在这之后,叶浩然先是给自己弄了一顿吃的。在这野兽遍地的丛林,叶浩然可一点也不担心吃的问题。吃饱了之后,又围着四周转悠了一圈,确认没有巨兽盘存之后,叶浩然这才离开了这个区域,朝着另外一个区域走去。
一望无际的丛林和草地,偶尔出现的石山,时不时能够听到野兽的咆哮,或者看到野兽食物链之间的搏斗。这一切,叶浩然都没有理会,甚至他都不知道这个海底的空间到底有多大。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出了多远,终于叶浩然再一次发现了一头巨兽的踪迹。这头巨兽所在的区域,所有的野兽都不敢靠近,似乎这里是野兽们的禁区。
这是一头巨大的棕熊,身高足有近十米,体型硕大的像一座棕色的小山。要不是这里是原野的森林,有许多参天的古树,这样体格的巨兽,根本无法藏身。
此刻的大棕熊正坐在一座小石山上,做出一些古怪的动作,周而复始,似乎很是专注。
“这大笨熊莫非是在修炼?”叶浩然看着这大棕熊做出如此诡异的动作,还那么的专注,四周的天地灵气还隐约的不断的朝着那大棕熊汇集。
叶浩然虽然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多想,在不知不觉间,先是绕开了这头大棕熊。查看了四周没有其他的巨兽威胁之后,叶浩然这才再次的绕了回来。
叶浩然回来之后,发现那大棕熊还
在修炼。这对于叶浩然来说,似乎是个不错的出手机会。叶浩然小心翼翼的朝着那大棕熊靠近,想要乘其不备,一举施展水火交融重创这头大笨熊。
可叶浩然没有想到,在他距离这大棕熊还有六百多米的时候,那大棕熊就突然发现了靠近的叶浩然。
这大棕熊的灵敏让叶浩然有些无奈,看来偷袭是不能够成功了。当即加速朝着大棕熊靠近,毕竟这么远的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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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动了怒
血奴契约,以血脉为根本,被契约者将完全成为别人的奴隶。
这种契约还分两种,一种是强行烙印契约,一种是主动献上精血臣服。
前者会在身上留下烙印,但如果有一天修为高过施术者可以强行破除契约,小圆就是这种;后者身上没有任何痕迹,但除非契约者主动解除,不然被契约者一辈子都是奴隶。
有一个缺点是,没有学过血池魔功的修炼者无法使用,抱剑公子谢明压上自己赌叶谦的八品纯血丹,如今输了,自然要进行血奴契约,但跟谁契约有点尴尬。
叶谦不会血池魔功,无法成为契约者,王权富贵倒是可以,可惜,叶谦明显不会把自己赢来的一个天才送给外人,最后便宜了小圆,就当见面礼了。
当着一众二三等客卿的面,做完血奴契约的流程,谢明算是彻底成为叶谦这边的人,一些不好做的事情自然也方便做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去调查徐盛在哪里,找到了八品纯血丹就是你的!”
叶谦关起门,隔绝客房外一众客卿的视线对谢明传音道,他知道,能让谢明这种剑修天才放下骄傲,除了被他打败以外,那枚八品纯血丹也是关键。
哪怕成为血奴,要别人心甘情愿努力干活,该拿的好处也要提前许诺出来。
“好的主人,我立刻去办!”谢明闻言一喜,单膝朝叶谦跪下行了一礼,虽然是与小圆签的血奴契约,但他明白契约主人是谁。
“都散了吧!”
谢明离开客房,看着仍然围在外面的一众二三等客卿,蹙眉撵人。
“谢公子,是我们害了你!”一个客卿满脸痛苦,后悔道,从一等客卿变成别人血奴,无论谁都觉得这次真把谢明坑了。
“我们去求求叶谦公子解开血奴契约吧!”有人提议。
“就是,以后同为少主效力,那赌注何必当真!”有人附和。
“行了,都回去吧,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谢明没将这群墙头草的话当真,若是真心实意,刚刚当着众人面,他谢明和小圆签订血奴契约的时候就跳出来阻止了,这时候上来卖好有个屁用。
一众二三等客卿这回没再废话,三三两两客套了两句就此离开。
试探过叶谦的实力,知道不是他们这群人能抗衡的,自然没了多余想法,至于被坑了的谢明,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他们自个儿没吃亏就好。
唯一可惜的是,以后少主府又少了个实力高强好
忽悠的挡箭牌。
客房内,王权富贵没有呆多久也离开了,他本就是少主府的一等客卿,自然有分配好的休息住处。
小圆从后面水井打了些井水倒入浴房的浴桶内,用灵力引火将水烧开,又从储物戒指中取了些茉莉花瓣倒进浴桶。
“大哥哥沐浴了!”
小圆做完那些,一路小跑到叶谦的房间,叫他洗澡。
“什么沐浴?”叶谦一脸懵逼,修为到了他这个程度,基本可以算是不染尘埃了,沐浴就如同吃饭一样,可有可无,大白天的被突然叫去沐浴完全不能理解。
“傍晚酒宴,大哥哥可是主人公,当然要沐浴梳洗打扮一下!”
小圆一脸的理所当然,拉着叶谦的手,就往浴房那边走去。
“一个酒宴而已,这样就好!”
叶谦压根没动,完全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他就算穿身破烂出去,该有人奉承还是有人奉承,若有心找茬,穿出一朵花都会被人觉得娘炮,有这个时间他打坐修炼多好。
“可小圆都准备了半天,好累的!”
小圆很委屈喃喃道,低着头很伤心的模样。
“成,我去,辛苦小圆了!”
叶谦心里翻了个白眼,被小圆这个理由说的一点脾气都没,只能投降。
“大哥哥最好了!”
小圆仰头笑嘻嘻抱住叶谦的胳膊,刚才那副伤心摸样不见一点踪影。
叶谦无奈的笑笑,往浴房走去,不过几步路,叶谦来到浴房,看着浴桶里的茉莉花瓣,嘴角微微抽动,他一男的洗个澡还放花瓣,要让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八卦!
叶谦心里苦笑,摇了摇头,他总不能因为放了几个花瓣就凶小圆一顿,随手灵力涌动,将浴房房门关上,叶谦就要脱出衣衫。
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在心间萦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叶谦忽略了。
“大哥哥,小圆帮你脱衣服吧!”
小圆稚嫩的声音出来,带着踊跃帮忙的热情。
“不用!你怎么在这里?”
叶谦下意识地解衣服的手紧了紧,他终于想起来小圆这孩子一路跟着他来到浴房,压根没出去,一直被小圆围在身边惯了,他就忽略了这点。
“小圆服侍大哥哥沐浴啊,小圆以前沐浴至少四个丫头服侍,等过了晚宴,小圆再去和管家要些侍女过来服侍大哥哥!”
小圆一脸懵懂,自然而然地回答,她此时已经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
两细嫩白皙的胳膊,手中拿着一篮香精,放在浴桶边上。
“不需要,你大哥哥从来没被人服侍的习惯,你先回自己房间看看还缺什么!”
叶谦心好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服侍我什么,过十年再说吧。
“小圆会帮大哥哥习惯的,有了小圆,这些都不是问题!”
小圆点了点头,挥了挥拳头,似乎在鼓励叶谦学会这些东西。
问题很大!叶谦真心觉得自己养不出这个习惯来。
若真是个肤白貌美身材姣好的美女,叶谦也就半推半就了,但现在是小圆这个小丫头,虽然都说三年血赚,死刑不亏,但真遇到现实版,叶谦秒怂。
“不用!”叶谦吐出两个字,压根不给小圆机会,随手打开浴房门,袖子一卷将小圆扔出浴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叶谦自己都忘了多久没洗浴过,脱去一身衣衫,美美地泡在浴桶里,鼻尖嗅到茉莉花特有的芳香,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感觉要融化在水里了。
“嘭……”
浴房被强行推开,小圆跑到浴桶边,一手扒着浴桶边缘,一手戳着叶谦的脸,嘟着嘴生气地问:
“坏哥哥,干嘛把小圆扔出去,小圆又不和大哥哥抢浴桶!”
叶谦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圆戳着自己的脸,脑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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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画舫宴
看到这句话说明购买比例不够哦。
一路上, 瑞和都张大眼睛看着四周, 看那些穿着灰暗颜『色』衣服的行人。有的背着背篓, 有的挎着篮子。小孩子嬉笑着飞奔而过, 一个女孩摔倒了也不哭, 爬起来继续追:“哥哥等我!哥哥!”
瑞和看得目不转睛, 直到那女孩的声音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他转过头, 看见路边有一家写着“爱国粿汁店”, 说是粿汁店,其实旁边有牌子用大字写着“粿汁”“炒粿”“汤面”等, 说明它卖的东西还不少。他想了想后不自觉地吞了一下口水。
粿汁是一样当地的特『色』,是用糯米加水磨成的米粉浆为做原料蒸出来的薄片, 切成三角形小块之后跟煮面一样去煮,会加卤的豆腐干、腐竹、卤五花肉和卤猪肥肠猪粉肠等东西,吃起来粿汁又滑又有嚼劲, 汤汁既有米的浓香,也有卤汁的浓郁香气。
单单靠探查张小山的回忆, 瑞和就流了一地的口水, 只觉得肚子也在咕咕地叫。
那家店是国营的,其实一开开一天, 还有夜宵呢。用餐需要粮票,一碗粿汁要三『毛』钱,还要二`两粮票。
现在的瑞和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的。家里的票证都是张大山夫妻保管, 他手上也一张都没有。就算有, 他也舍不得去吃那么一碗用料丰盛的粿汁。
他看的时间久了, 牛车过去后视线还黏在那里,同车的明勇笑着说:“想去试试?自己家煮还比较实惠一点,你拿粮票去买点糯米到村里的豆腐坊磨,磨一斤才一分钱,米粉浆自己回家就能做粿汁。”
瑞和笑着点头:“好。”他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得到粮票了,因此不会贸贸然问去哪里得粮票。
“唉还是以前好,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路边的早餐摊儿夜宵摊儿有好多,粿汁一碗才一角钱。”明勇叹气,“哪里像现在,买什么吃什么都要用票。唉!”他已经二十七岁了,结个婚容易嘛!最近他既要加班,又要采购*屏蔽的关键字*用品,累得人都瘦了。
这个世界这个年代,真的有许多让瑞和吃惊的东西。比如这票证,根本前所未闻。他在张小山记忆里翻了翻,好像再过五六年,有那什么“改革开放”?之后国家开始发生很大的变化,先是布票取消,然后是粮油票取消,等到张小山三十七岁的时候票证全部消失,集市上能用钱买到许多东西,只要有钱随便你买。
瑞和打算存多多的钱以后才能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房子,分家这事势在必行,可家里的房子
也很老了,那是原主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得有三十来年历史了。
而且在看过张小山的记忆之后,他知道未来的世界会发展得更加好,和平、繁荣,这些都是瑞和从未见过的风景,他很想看一看,好好学习一番。只要努力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让人多么心动向往的世界。
他要识字,要见世面,要学本事。
他要长大,回家之后做妹妹的依靠。
在看到张小山的记忆之后,瑞和对未来有了更深的规划,未来是光明的,他要向着那道光前行。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赚钱。
牛车走路不快,午饭时间到了却才走了一半的路,牛车停在路边的大树下,工人们三三两两散开去找吃的。瑞和并不知道今天会被派出来送货,身上什么都没带,他坐在树下纳凉,等着其他人回来。
明勇咬着一个包子回来了,手里还揣着两个。他见瑞和坐在树底下吃惊地问:“这么快吃完啦?就你一个?”
瑞和有些不好意思:“嗯,就我一个。”
两人之间就没话说了,明勇三两口将包子全吃完了,靠在树上打了个嗝。瑞和突然听他开口了:“咱们这活儿说难也不难,就是管事要求高,每一只竹筐都要做得最好,一些三脚猫功夫的人做不来。我刚进厂的时候,最惨的时候一天只能做两个筐,上午一个下午一个,做不好的管事都不要,做了拆拆了扎,拆多两次连竹片也坏了,得重新去削竹片。”
这件事瑞和听说过,听说就因为这样严格,厂里的东西卖得很好,听说这些年总是卖面包碗到国外呢,可大大长脸了。
“我听说你们那一队是新工人里面做得最好的,竹筐都是你在扎?这很好,有一门好手艺能吃一辈子,以后你混得好了我脸上也有光呢。”明勇拍拍瑞和的肩膀,将最后一个包子塞给他,“吃吧,等你拿到工资就对自己好一点,胃是最不能欺负的,你欺负它一天,后半辈子它都得报复你。我去老乡家要点井水来喝,你看着点车。”
瑞和想不到明勇竟然先鼓励了他一番,最后还给了他一个包子。他十分感动,慢慢地将包子吃掉。包子是包菜馅的还带着一点温,他吃完之后站起来迎向明勇,明勇打了五个竹筒井水,给了一筒给瑞和:“虽然天热可也不要急哄哄地喝,稍微含一含。”
他将其他竹筒挂在竹筐上:“这都是经验,以后如果临时要出门,你就自己带上。”
瑞和感激地点头:“我明白了。”
等其他工
人都相继回来,三辆牛车继续走,他们将竹筐送到市里的竹器厂总厂之后又原地休息了一下,明勇说:“要去逛就去逛,五点的时候集合回家,如果错过了就自己走回去吧。”
“好耶!”
看着其他工人散去,瑞和也跟着一起往外走,他们的牛车停在接收厂子里不怕被偷。
走出门之后,瑞和有些束手束脚的,四处打量一番之后才跟着明勇走的方向去。
市里真热闹!人们穿的衣服也和上美村人穿的有些差别,看着好像好一些,街道也是水泥铺的比较好走,更让吸引瑞和目光的还要数那些店铺,一家连一家看得瑞和目不转睛。来这里几个月,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称得上繁荣的场景。
只他不敢进去。他跟着明勇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见明勇走进一栋大楼,那大楼有两层,外面挂着长长的招牌,招牌底『色』是大红『色』的,字体是白『色』的,中间映着金灿灿的五角形,看起来很是气派。
“那上面写的是金丰路百货大楼。”系统460开口了。
瑞和忙记下来,盯着那七个字手指在大腿上划啊划,“叮铃铃——”旁边出入的人非常多,又一辆自行车从他身边飞过,瑞和便不敢再堵在门口,拉拉衣摆,小心地走进去。
一进去他的眼睛都不够瞧了,一排排的玻璃柜子横着,一列列的木头货架贴墙竖着,不管是柜子还是货架通通装满了东西,后面站着穿着体面又干净的伙计。衣服、锅碗瓢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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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白狐裘
一路行来,叶谦一共斩杀了十余头妖兽,这如果换了是其他窥道境一重的人,只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可叶谦有他的底牌,更有玄奥的空间技能,再加上无坚不摧的大白,以及强悍的空幻连斩,叶谦一路上可以说是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饶是杀的血流成河,却根本无法阻止那些妖兽前赴后继的对叶谦袭击,叶谦也很无奈,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路杀过去,叶谦也是杀得性起,但他也差不多吧这片小世界逛了一圈了,但九叶玲珑花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叶谦颇为无奈,现在的他就是在抢时间。和外面的人抢时间,外面的人就算是围攻,叶谦其实也不怎么害怕,哪怕是有窥道境二重的存在,叶谦也有信心逃走。
可最主要的是那大天师,万一大天师得到了消息赶过来,叶谦就算是有十条命,只怕也得交代在这里了。
摸了摸鼻子,叶谦放出了神识,他发觉这小世界里对于神识并不限制了,叶谦庞大的神识放出去,虽然惊醒了更多的妖兽,可叶谦根本顾不上了,反正已经有这么多妖兽发现自己了,还管这么多干什么。
叶谦的目标是九叶玲珑花,而不是去杀这些妖兽,只要不是特别难缠的,叶谦都是能杀就杀,不能杀就跑,以至于半柱香后,叶谦身后已经有了七八头妖兽,怒吼连连的紧追着他不放。不仅仅如此,在四周更还有其他的妖兽,也在不停的加入进来。
看这个模样,叶谦宛如是去偷鸡被看家狗发现了,一大群狗紧追着咬。哭笑不得的叶谦却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去搭理这些妖兽,必须要快点找到那九叶玲珑花。
转悠了一圈后,叶谦毫无所获,这时候,他的目光便盯上了一座山峰,在这小世界内,就只有那一座山峰,看上去高不可攀,但对于叶谦这等实力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其余地方都找过了,并没有发现九叶玲珑花的踪迹,倒是发现了不少其他的天地奇珍。虽然比不上九叶玲珑花,但如果放在外面,肯定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叶谦能顺手拿走的,便毫不客气的收进了储物戒指里面。
“只能在那里了……”叶谦咬了咬牙,这时候他身后已经有差不多二三十头妖兽了,真是难为这云荒寨了,上哪找到的这么多强悍的妖兽?
虽然知道跑到那山峰去,一个不好就会被这些妖兽团团围住,但叶谦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这个世界里真的有九叶玲珑花,那么就只可能是在那山峰之上。
想到这,叶谦朝着山峰冲了过去
,身后的妖兽群怒吼连连,紧追不舍。
只是几分钟的功夫,叶谦就落在了山峰半腰处,开始四处打量起来。但很快叶谦就震惊的扭头朝着后面看去,他身后那一大群追着的妖兽,并非是越来越多了。而是全部都站住了脚步,神情畏惧的看着叶谦,而后……一个个的都畏缩着后退,最后全部都跑掉了。
叶谦一愣之后,瞬间便冷汗连连。他当然知道,这群该死的妖兽害怕了,可是,他们刚才追自己追的那么欢快,可见他们是绝对不害怕自己的。
这些妖兽害怕的不是他叶谦,那会是谁?不必多想,这山峰如此的昂然,但那些妖兽却一步都不敢涉足,可见……这山峰肯定有厉害的存在,或者说,就是这片小世界的王者!
叶谦不由的一阵无语,方才追着他的妖兽里,他留意了一下,大多都是地级一重的妖兽,也就是大致是窥道境一重的实力,好在没有窥道境二重实力的妖兽,否则的话,这山峰上最起码也是个窥道境三重!
那种存在,叶谦现在也打不过,不仅打不过,逃都逃不掉……现在他只能期望,这山峰之上的妖兽,只是地级二重的。
不过奇怪的是,叶谦来了山峰上,那么多妖兽追赶而来,气势熏天,按理说应该已经惊动了山峰上的存在,可事实上,并没有任何的动静。
叶谦有些迟疑,可转念一想,现在也容不得他迟疑了,外面的情形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万一大天师赶来,别说得不到宝物了,恐怕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相比起窥道境五重的大天师,叶谦更愿意面对这山峰上的存在。
他不再多想,拔腿就朝着山顶冲去,越往上走,叶谦就有一种明显的感觉,那就是天地灵气的变化。在山脚处还很寻常的天地灵气,可是越往山顶走,就越发的浓郁。
叶谦不惊反喜,如此反常,很显然这山峰是一个汇聚灵气的地方。如果说在这小世界内何处培育九叶玲珑花最好,那肯定是这山顶了!
叶谦速度更快,几个呼吸后,已经落在了山顶,抬头看去,叶谦顿时眼中一亮,因为就在那山顶上,一块巨大的石头顶端,一朵只有巴掌大小的花儿静静的屹立着。那花儿看似娇嫩,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吞噬四周的灵气,而这花儿赫然有九片叶子,并非是环绕一圈,而是呈螺旋状往上递增,各不相同,颜色也各异,最终形成了一朵模样古怪的花儿。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花儿虽然不漂亮,但其包含的灵气,却惊天动地!哪怕还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可叶谦
闻上一口那花香,便感觉到自己的修为隐约有所浮动。
这是多么让人震惊的事情,要知道,叶谦如今什么修为了,更何况还是法源之体,他体内的灵力基数庞大无比,想要在这个程度上再有所增加,绝对是难上加难。
但就只是闻了一口花香,就能有所浮动,可见这九叶玲珑花的灵气是多么的强悍!
这一刻,饶是冷静如叶谦,也激动不已。他万分肯定,九叶玲珑花自己服用之后,绝对能够突破到窥道境二重,甚至……还不仅仅是窥道境二重的初期!
叶谦强制压住自己心中的激动,神情戒备的看向四周,他知道的,在这里绝对有一头十分厉害的妖兽,否则的话,那些追赶他的妖兽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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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缘何哭
霆质宇宙。
仙力囚笼。
方成踏出窟窿,直接一把闪烁爆射向传送法阵!
为了避免引起寰宇阁的关注,霆质宇宙的传送法阵,并未遭到太始仙的毁灭。
“快!”
“再快点啊啊!”
方成心头狂吼!
轰隆隆!
无垠黑暗星空,空间堙粉翻滚着一条轨迹,那是方成经过之路。
“到了!”
方成爆射到空间法阵上,旋即启动法阵。
嗡!
空间法阵开始运转!
但是——“噹!”
一声无穷尽的响音,荡漾在整个宇宙星空。
一根浩浩荡荡、幽深无垠的手指虚影,降临!
手指泛着暗金光芒,仙力仙芒流转之间,似乎存在着无数个世界,直接碾压向方成。
方成勉强扭头,登时浑身冰寒。
他知道,在这等手指碾压下,奇点真身会在瞬间化作粉末,彻底不存。
他知道,死亡即将降临。
但在下一瞬间——
两声惊天狂笑响彻宇宙星空。
“薪火仍存!”青袍雷蛇狂吼一声。
浑身青袍瞬间炸裂!
界主域能疯狂爆发!
无尽雷霆彻底崩裂!
“希望不灭!”瞿至仰天狂啸,喜悦欣然激荡!
岩石铠甲层层崩灭!
土黄光晕迸发流转不休不止!
两道深青、土黄光芒,宛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含着悲壮惨烈的蓬勃气势,硬撞手指虚影!
轰隆隆隆隆!
深青雷霆在刹那间碎裂!
青袍雷蛇勉强嘶吼一声:
“方成!走!!”
青色雷霆翻滚着无畏无惧,青袍雷蛇一声暴喝,迎上手指虚影。
“雷菪!”
无数雷霆化作一道光芒,生生撞在手指虚影上。
啵。
轻轻一声。
雷霆炸裂,彻底崩溃。
手指虚影继续按压下来,浑身雷霆碎裂断崩的青袍雷蛇,宛如一道流星陨石坠落,跌入仙力囚笼!
瞿至眼皮一颤,却是嘿嘿一笑。
“希望在,光明在!”
瞿至嘶吼嚎叫,宛如一个疯子!
但是他满腔都是欣悦,满心都是欢喜!
死亦何惧?
死亦不哀!
“我是瞿至!我化大地!我来延续希望!方成!!”瞿至狂吼一声,直接冲向手指虚影!
砰砰砰!
界主域能砰然炸裂!
在手指虚影之下。
瞿至含着一腔悲壮与喜悦,土之法则催动到极限,爆崩一切界主域能!
施展有生以来、从未施展过的最强秘法——自爆!
至强界主瞿至,自我泯灭,爆发无尽无量的界主域能,轰然迎上太始仙的手指虚影!
噹!
手指虚影点在瞿至身躯上,将其自爆阻止。
嗡嗡!
空间法阵运转!
方成目次欲裂。
眼睁睁看着,土属至强界主瞿至,被一把扔进仙力囚笼,浑身土黄色光晕逸散,界主真身处处崩裂!
空间神芒湛耀。
方成瞬间消失。
“咳。”
一位白袍老者降临于此,目光似乎蕴含着悲苦疾苦之色。
“雷蛇、瞿至,若非增维仙阵,须得界主界域作为养分基础。吾早已一指杀死你们。”
白袍老者回首望着。
“嘿嘿。”
青袍雷蛇一身袍子碎裂不堪,却是搀扶着瞿至,勉强站起躯体。
两尊至强界主,只是淡淡笑着。
仿佛是享受到了一切世间美好,再无绝望。
白袍老者淡漠道:
“距离最近的寰宇阁虚空光殿,也有着二百四十一万虚空流年,即使那方成回去,寰宇阁不朽来此,至少需要三天时间,你们在笑什么。”
“哈哈。”
瞿至低笑着,随后笑声愈发洪亮。
“噗嗤。”
瞿至吐了两口土黄色光晕,界主域能混乱紊乱。
即使自爆被太始仙白袍所阻止,但自爆所导致的伤害,依然根深蒂固,无法恢复。
“噗噗嗤。”
瞿至身形一抖,几乎崩溃开来。
太始仙、白袍淡淡注视仙阵内的瞿至,淡漠微笑。
——
上寰城。
守卫者城堡。
“唉,积分还差一些,至少还需三次守卫者任务的积分。”
赤记一脸苦色。
他两条赤红眉毛,纠结起来:“到底挑选哪个任务?”
赤记摸着下
巴,眼眸闪烁着炎芒,仔仔细细地盯着守卫者城堡的任务面板。
下一瞬间。
嗡嗡!
空间法阵运转。
一道白衣身影出现。
赤记转头望了过来,目光一动:“咦,是方——”
还未等到他念头转完。
轰隆隆!
无尽无量白芒瞬间爆发!
一道悲愤填满胸腔的嘶吼传出:“啊啊!”
砰砰砰!
一道空间神芒链接守卫者城堡与宫殿核心,方成疾驰狂冲向光禺不朽的宫殿!
“呃。”
赤记呆呆地望着。
由火流木、冰铖矿、星辰金砌作成的守卫者城堡,被方成一头撞破,振荡余波翻滚。
“我的天哪!”
赤记挥了挥手,将守卫者城堡内的余波振荡驱散。
“一定出大事了!”
赤记心头噗通噗通跳了起来。
真正让他震骇万分的,是方成的威能声势。
方成之威,几乎让他有了一种面对巅位界主的感觉!
——
上寰城。
宫殿核心。
芒语正与苍佥争论不休。
“咦?”
“是方成!”
十一道身影瞬间站起。
光禺微微皱眉,瞥了眼芒语:
“怎么回事?”
芒语急忙摇头:“与我无关。”
苍佥不朽深深皱眉,大手一挥,空间神芒熠熠生辉,无穷空间变换,竟然是将方成挪移到了这一议事宫殿内。
“光禺大人!”
方成站在宫殿内,脸上狰狞哀恸的神情,还未褪去。
光禺不朽眼眸泛着温和神情。
他直接走下座位,注视着方成,温声说道:
“方成,这是怎么了?不要急,放松些,慢慢说。”
方成涩然一笑。
慢慢道来,哪里来得及?
不过。
眼前的十一道巍峨无尽的不朽存在,让方成微微安心。
“光禺大人,事情经过便是如此。”方成直接传递讯息,将一切信息蕴涵在域能波动内,传递给光禺不朽。
言语诉说,哪里及得上讯息传递。
光禺不朽目光一动,读取翻阅着方成传递而来的讯息。
“仙阵封锁?”
“雷蛇、瞿至,以及八十二位界主尊者,被困在霆质宇宙?”
光禺不朽轻轻呢喃出声。
直到最后,脸色渐渐转为狂喜之色:
“诸位不朽!时机已至!”
什么时机?
方成略微茫然。
光禺不朽将方成传递而来的讯息,化作一道光线,直接传递向其余十位不朽存在。
“太始仙!至少有三位!”苍佥不朽直接放声大笑。
“大好时机!不容错过啊!”
苍佥不朽忍不住高呼出声。
芒语却是皱了皱眉,看了眼方成,说道:
“除了宇宙内的传送法阵,以及虚空光殿,每一个至强尊者的家乡,我们也设立了可以承载界主尊者、乃至不朽存在的传送法阵。这的确是个天赐良机。”
“但是。”
“谁能确保,这到底是不是仙的谋略?”
说罢,芒语瞥了眼方成,目光有着审视。
诚然。
借此时机,若是击杀三位太始仙,他们寰田疆域的未来,将是一片光明。
至少与仙的战争,是持平均势的。
但是。
如果方成传递来的讯息,是虚假的,亦或者是仙的谋略。
在这等情况下,他们前去霆质宇宙,等待他们的,将是太始仙的伏杀、围剿!
后果不堪设想!
光禺不朽凝视着方成,目光微动,轻笑一声:
“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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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出府去
原本外殿中灵气最为贫瘠,一片萧索之态的居所之地。
随着三阶聚灵阵的开启,源源不断的灵气被引入而来,在灵气的灌养滋润之下,竟是片刻间,便是化为了一片春意盎然的山清水秀之地。
望着四周在灵气灌浇下的变化,一片葱葱绿绿灵气勃发的景象,叶长空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
“以三百年年份的血灵参所泡制的血灵液,效果不知如何。”
叶长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迫不及待的走进石屋当中。
不过多久,简陋狭小的石屋内,便是有淡红色的雾气朦胧。
叶长空赤身盘坐在蒸汽腾腾的浴桶中,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有力。
浴桶中,那如熔岩般赤红色的灵液,刚好覆盖在叶长空的脖子处,鼻尖袭来一股浓浓的腥药味。
随着不死神皇诀的运转,那流淌着赤红色光泽的灵液,顺着肌肤每一道毛孔,转入体内,滋润这血肉、洗涤着脉络、温润着骨骼。
一丝丝的灵性药力纳入体内,叶长空的脸上,不由扬起了舒坦的笑容。
在这样的药浴之下,他体内所蕴含的精血之气,更是变得更加的精纯,朝着血灵之气演变。
“血灵之气比精血之气更高级的血气灵性能量,就如同灵气向灵力的升华般。”
“妖妖姐曾说过,只要不死神皇诀的淬体篇大成,也便是肉身成灵,每一滴鲜血中都蕴含着强大灵性,可称之为灵血,断臂都能瞬间再生。”
叶长空在这样的血灵液药浴中,能够明显感受到体内血液中散发的血气能量的变化。
以三百年的血灵参为主药泡制出的血灵液,对自身肉身的药浴洗礼效果,要比普通的血参强出许多倍。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浴桶中那赤红色的水液,颜色才微微淡化了一点。
“用这等血灵液来进行一次药浴,效果都相当于原来的十次。”
叶长空便是感觉浑身好似有着用不完的力气般,明显能够感觉到血脉中流窜的血液中,翻涌着的旺盛精血之气。
此刻血脉中的精血之气能量,饱满而又凝练,此刻正是开拓体内隐藏武脉、武穴的最好时机。
“简化版不死战体,都能让我的战力瞬间飙升一倍,若是真正不死战体的话……”
叶长空内心一片火热,距离不死神皇诀淬体篇小成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
冲脉境极之境,不是他的极限,他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等到不死神皇诀淬体篇小成,他的体质也将升华为不死焱王体,战力将会如井喷式的产生爆发性突破。
体内那旺盛的精血之气,在叶长空心头的火热当中,开始在一条周天武脉中汇聚。
旋即,那囤积在一处的磅礴精血之气,冲向这条周天武脉中的一处经脉内壁。
此处经脉内壁后所衍生的位置,正是一条隐藏武脉的所在。
在这一冲之下,叶长空身子微微颤动,牵引着整条周天武脉都袭来了剧痛感。
不过,这种冲击隐藏武脉,所带来的经脉撕裂剧痛,叶长空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让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紧随着,好似有啵的轻微声音响起,这种撕裂经脉内壁的剧痛感,随着这条隐藏武脉被冲破,有源源不断的精血之气灌入,便是立刻被缓解了大半。
源源不断的精血之气,眼顺着从这条经脉内壁破开的入口,灌入到后方所连接的隐藏武脉中,一寸寸的向前衍生。
以至于将这条堵塞的隐藏武脉完全贯通后,叶长空顿时感觉浑身舒坦。
这条隐藏武脉所依附着的所有脉络中,沉淀的强固杂质,更是全然被血肉精气给洗涤出了体外。
“一次冲击,便是将整条隐藏武脉全然开拓,而浴桶内灵液的药效还有大半,还可再进行一条隐藏武脉的开拓!”
在不死神皇诀淬体篇的运转之下,叶长空再次贪~婪的吸收、炼化着浴桶中血灵液的精纯浑厚的灵性能量。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他的体内便是又有啵的轻微瓮响声响起,续而又一条隐藏武脉全然被开拓。
以至于浴桶内的灵液由赤红色,彻底化为了普通之色,叶长空才猛地睁开了双眸。
“这样层次的药浴,一次就能够开拓出两道条隐藏武脉。”
“按照这样的效率下去的话,选宫大典之前,不死神皇诀的淬体篇,定能小成!”
两道新的隐藏武脉被开通,叶长空明显能够感受到,他体魄又是强上了那么几分。
“至于三个月后……”
叶长空嘴角勾勒出一抹自信笑容。
翼盟的郭勇、独孤邪,还有西陵战盟的西陵小天王凌锋,都想掠夺他的核心栽培弟子身份,踩着他上位。
到那时候,叶长空定是不会让他们如意。
“白逸尘、楚一凡、陈宇、轩无涯,你们不是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吗,那你们就等着看好了。”叶长空的眼中泛起了
不屈的坚毅之色。
寻到了破解当前困境的办法,叶长空对自己的未来更是信心满满。
将身上的水迹擦拭干净,穿好衣物,叶长空这才发现,竟已是进入了夜深人静之际。
将浴桶中那混合着他体内排出的杂质污垢的浊水,倒出茅屋之外,便是躺在了石床上,进入到时光梦境中。
这一夜,在时光梦境中,上半夜,叶长空依旧在进行神魔发观想法的修炼。
下半夜,则是一遍又一遍的演练焚天拳的一百零八道拳路。
在演练过程中,他更是对每一道拳路进行深度解刨、感悟。
一晚上的时间,很快便过去。
翌日清晨,叶长空没有在自己所布下的三阶聚灵阵中炼灵,而是直接前往了万丈灵山。
盘坐在万丈灵山山腰处最低等的修炼台上,叶长空一心二用,在进行不死元力的修炼同时,更是分出了一部分的意念,对修炼台上的淬灵阵以及阵法重叠手段进行研究。
当一个时辰的修炼时间结束,离开万丈灵山后,叶长空便是直接飞往了藏书阁。
藏书阁的一层,所收录典藏的海量书籍,品质上虽不如第二层,却是所有弟子都可免费进行观阅。
藏书阁中,更是有专门供以观阅书籍的静室。
叶长空在静室中,一呆便是大半天的时间,贪~婪的吸收着有关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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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大雪至
萧玉舞回到秀水峰,拿出出关时收到的那一打传讯符,基本都是白凝和林琳的。
那会收到掌门紧急传讯令没来得及看,现下有时间了,刚好可以看一下她们都给她发了什么。
看了那两只的传讯符,萧玉舞嘴角抽搐。她终于明白白凝为啥那么着急闭关冲击金丹了。
这两货原来是看她已经是金丹真人了,怕被她甩下,于是急哄哄的去闭关了。
白凝因为伤势,所以调养了两年把伤养好才闭关,林琳那家伙的手,在她回玉宵宗不久,也就萧玉舞结丹后没几天,离昆就已经把生续丹送到了玉宵宗,帮林琳重新生续左臂。
啧~她怎么感觉闻到了狗粮的味道。林琳在提到离昆时,总是嫌弃中透着一点炫耀,妥妥的凡尔赛文学女孩啊。
林琳在恢复左臂的一月后也宣布了闭关,至今还未出来,因为她没收到出关的传讯,以林琳的脾气,出关第一件事,估计就是跟她讨贺礼。
萧玉舞读完这些信息,微微一笑,心里也是希望她们可以结丹成功的,毕竟是一起成长的小伙伴,她可不希望有人脱节。
她回复了两道传讯符分别发给两人,告诉她们自己的情况,也好让她们出关后第一时间知晓。
随后,萧玉舞把炼制本命剑需要用到的几种材料都整理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储物袋中,顺便把今天师祖和师尊给她的两件材料也放进去,都找人帮忙了,梵贝也一起,省的麻烦人家两次。
整理完这一切,萧玉舞开始思考神魂禁言禁制的检验问题。
这个禁制她解过,不过检验?怎么检?
萧玉舞拿出纸笔开始思索,她咬着笔头,托着腮,从化学检验到物理测验方法都思索了一遍。回头又思考了数学的验证方法。
太难,数学验证基本停留在理论,虽然理论数据对一些试验很重要,但是检测方法,还是要往科学方向思考,数学作为理论辅助。
科学检验无非分化学,物理和生物。
首先是化学,化学的检验基本都是两种物质之间互相反应产生某种特定现象,从而来验证某种物质的存在。神魂禁言禁制有什么物质呢?
没有什么物质吧,最多就是些能量,有什么可以和这个能量反应呢?
萧玉舞感觉自己的脑细胞不够用,没想一会,脑神经就一阵一阵抽痛。
算了,不要为难自己,没思路,先放一下,反正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
萧玉舞回到卧室
,躺在石床上。她没有在石床上放蒲团,而是铺了柔软的被褥,萧玉舞虽然是个修士,但是还是保持着一个凡人对床的正确认知。
闭关五年,已经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躺在柔软的被褥中,萧玉舞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中,她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周边没有任何景物,到处都是一片虚无。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空灵的女声,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孩子,快点长大,时间不多了。”
“谁?谁在说话?”
萧玉舞环顾四周,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规源悟道,飞仙弑神。”
“什么?谁在说话?”
那个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萧玉舞有些茫然,谁在跟她说话,听不懂啊。不知道她语文是个渣么-_-||
“规源悟道,飞仙弑神。”
“规源悟道,飞仙弑神。”
。。。。。。
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一直回荡着这句话。萧玉舞想要问明白,无论她怎么问,怎么呼喊,都没有任何反应,除了这句话再无其他。
忽然,脚下出现一个黑色漩涡,瞬间把萧玉舞吸入,强烈的失重感让萧玉舞从梦中惊醒。
看着熟悉的洞顶,环顾身处的环境。
呼~是个梦啊,哎~什么奇奇怪怪的梦,搞得她比没睡还累。
归元悟道,飞仙是神?
不会是什么心法口诀,练了可以成仙成神?可是哪有四个字的口诀啊。
算了,一个梦而已,还是先把本命剑炼出来,金甫真君那应该已经打好招呼了。
想着,整理了下衣衫,就出了洞府,朝着器峰飞去。
只能说,萧玉舞这丧心病狂的听写能力,八个字听错了三个,要是梦中之人知道她接受信息的能力那么强大,估计会考虑文字传讯。
不过即便字没错,萧玉舞的阅读理解能力也是看发挥的,要领悟,只能靠天意。╮(╯_╰)╭
萧玉舞驾驭着梵贝很快到了器峰山脚下。
亮出身份玉牌,跟守峰弟子说明来意后,就被守峰弟子领着来到金甫真君所在的灵鼎峰。
和丹峰的环境不同,器峰似乎不是很在乎灵植,路边灵植不多,都是形状各异的矿石,看上去,有着不一样的风景。
萧玉舞跟着守峰弟子来到灵鼎峰山顶,守峰弟子在防御护罩上打出一道灵气,不多时就有一个杂役弟子过来查探。
“何人来此?”
出来查探的是一个娃娃脸青年,练气大圆满。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圆圆的鼻头,略显小巧的嘴巴,感觉像个好看的瓷娃娃,若是再小一些,胖一些估计就是个现实版的年画娃娃了。
萧玉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一旁的守山弟子上前,抱拳一礼。
“这位师弟,这是剑峰的萧真人,过来找金甫真君。”
娃娃脸青年目光转移到萧玉舞身上,嗯?真人?这姑娘看上去不比他大多少啊,居然已经是真人了,哎~怪不得可以做元婴真君的亲传弟子,忍不住有些羡慕。
虽然如此,但娃娃脸青年还是很快收回目光。对着萧玉舞一礼,“真人稍等,弟子进入通报真君。”
萧玉舞微微点头,娃娃脸青年转身小跑进去。不多时,又急冲冲的跑了出来。
笑着打开防御护罩,让萧玉舞跟他去见真君。
守峰弟子完成任务,跟萧玉舞行了一礼后,就下山回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萧玉舞进入防御罩内,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
金甫真君居住的地方十分规整,几乎每个区域都是按方形规划。绿植区,矿石区,住宅区,活动休闲区,都是四四方方,用白玉石在地上铺出各区域的界线。
这个金甫真君不会是个强迫症患者吧。
萧玉舞腹诽着,一路来到一座十分华美高大的房屋前。
萧玉舞抬头看了下,房子不是砌成的,跟师尊给她的小竹屋一样,是用矿石炼制成的极品法宝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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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噬心蛊
496、
四喜将御花园中这一幕转述给廿廿听罢,廿廿轻轻垂眸,泪珠儿已是沿着眼睫迅速滑下。
“也难为王姐姐,竟然能临时抱佛脚,编出这么个理由来。”
这个理由不高明,可是好歹内里还能分出个前因后果来,也唯有春贵人这样兰心蕙质的,才能在那样紧张的情形之下,还能将这个理由给至少从面儿上编圆了。
——此时御花园里的场景,皇上夹在当间儿甚属为难。故此皇上需要的不是一个完美到天衣无缝的理由,皇上要的只是一个理由即可。
只要有理由,再加上绵恺的确年幼,那这事情就怪罪不到绵恺头上了。
“咱们回去吧。”廿廿先转回身,缓缓走回翊坤宫后殿去,而不是再一大帮人这样拥在宫门口。
进内坐定,諴妃忙张罗人沏茶,给廿廿压惊。
月桐小心问,“……可是春贵人娘娘她,为何这么说?从前她与主子和諴妃娘娘明明情深意笃的。”
还是諴妃轻叹一声,拍了拍月桐的手背去,“傻孩子,她与你主子和我的情谊,你这个晚进宫的都知道,那阖宫上下更是谁不知道了?故此她若不临时编了这么段话去,那她赶过去,跟你主子或者我,又或者是你们储秀宫里的人赶过去,还有什么区别了?”
“若她不是说早对你主子心生怨念,若她不是说是想报复你主子的,那在场所有人依旧会认定了,就是你主子派她去的,到时候所有的不满还都是会冲着你主子来啊。”
“唯有叫人以为,春贵人她真的跟你主子掰了,那她‘设计’三阿哥才是成立的,才能将你主子完完整整地给摘出来。”
諴妃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倒是莹妃那样的,说是去给三阿哥求情,即便她当真能帮上三阿哥,却是将你主子给整个儿装进去了。”
说着话儿,宫殿监五品太监吉祥来传旨:“皇上口谕,将春贵人禁足一年。皇上说,春贵人罪无可赦,原本应该降位。但是念及她曾是皇上潜邸旧人,再者国孝期内已有安常在降位之事,不宜再出第二个,这便暂留春贵人名号,然则一切份例皆停,只给官女子的饭食钱粮。”
“此为内廷事务,皇上统交给皇后处置。”
廿廿心下燠暖,连忙站起来道,“请您现在就回去,当着王公大臣的面儿,回我的话回了皇上:此时皇上尚未正式移居养心殿,那后宫就也不宜大挪动。春贵人原本在东六宫居住,既然禁足,还应当在东六宫内。”
“春贵人如今尚与淳贵人和信贵人同住在承乾宫中,若将春贵人禁足在本宫,倒叫淳贵人和信贵人出入殊为不便。故此应当在东六宫中,另寻空宫,为春贵人这一年禁足所居住。”
“回想东六宫中,空宫原本有景阳宫永和宫。只是景阳宫自先帝爷以来便不为嫔妃居住,而为先帝爷存书所用,自不宜为禁足使用;而永和宫原为纪念孝恭仁皇后之地,自然不宜作为获罪嫔妃禁足所用。”
“那此时的东六宫内,除了景阳宫、永和宫之外的空宫,就是本宫刚刚挪出来的钟粹宫。那便叫.春贵人住钟粹宫吧。钟粹宫中,尚存的太监和妈妈里,全都就地留给春贵人使,不必再另外选人进去伺候。”
听得廿廿如此,諴妃自心领神会。
倒是吉祥不得不提醒道,“只是,钟粹宫终究是皇后主子曾经所居……今日春贵人娘娘是对皇后主子不敬,倘若让春贵人娘娘住进皇后主子曾经所居的寝宫去,这……”
廿廿点头,“你的意思,本宫明白。本宫是皇后,天下之母,便是春贵人今日对本宫有所不敬,本宫也并不放在心上。本宫相信,春贵人必定也能体会到本宫一片心意,终究会回心转意的。”
吉祥这便跪安告退。
廿廿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却赶紧又握住諴妃的手,“此时我不便去看王姐姐,刘姐姐替我去看看她。皇上已是尽量保下她来,只是这禁足的惩戒终究不轻。”
宗室子弟,最严酷的刑罚就是“圈禁”。只是这词儿不适用于后宫嫔妃,可事实上“禁足”与“圈禁”的实质是一样的。只不过不用将宫墙加高就是了。
这后宫里原本就叫人寂寞,倘若将宫门都锁了,叫内外的消息彻底断绝,那就更会寂寞得宛如活死人的坟墓一般。
廿廿虽然能叫.春贵人衣食无缺,可是……终究那寂寞,她怎么都是没办法替春贵人分担过来。
一年啊,四季轮转,要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去。那该有多难熬。
諴妃点头,“她原本是我宫里人,我去看她,便是多送些东西进去,外头人也没一个敢说嘴的。你且放心,我这就去。”
.
当晚,廿廿去给皇上请安。
廿廿在外人面前神色如常,但是见了皇帝,终是落泪。
皇帝伸臂轻轻拥住廿廿,“没事。她本是素淡的性子,便是禁足一年,旁人受不得,她却说不定反倒甘之如饴。她爱看书,多送些书进去给她看,只要够她一年的量,她便不寂寞。”
廿廿抽着鼻子道,“王姐姐也是个傻的,还敢到皇上跟前去扯这个谎……”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她这又不是头一回了。当年你还没进门儿,她就早在我眼前演过这么一宗了。故此我一见她来,一听她那个声儿,就知道她这是又来第二回了。”
廿廿心下一动,想起来当年的王佳氏因为受不过侯佳氏的磋磨,故意动心眼儿去了阿哥爷的外书房……之后便被正式收了房,当了阿哥爷的格格,再也不是侯佳氏房里的使女了。
廿廿抽着鼻子,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王姐姐这个人,空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是说实话,她这两回扯谎扯得都并不高明。”
“她的性子终究高洁无比,以她的性子,怎么会自己跑去阿哥爷的书房伺候;又怎么会当真设计陷害绵恺去……”
皇帝点头,“幸好她的性子也是清冷,从不为自己解释什么,倒叫外人无法怀疑什么去。”
廿廿幽幽抬眸,“那,莹妃呢?当年王姐姐可是莹妃房里的人,她们两个又是一起进宫的……王姐姐便是能瞒过满朝大臣,却未必能叫莹妃肯闭嘴。”
皇帝想了想,便也点头,“没错,爷那会子瞧着,莹妃是有些不甘心。”
“不过也好,就因为春贵人跟她从前的那些情谊也好、过结也罢,若莹妃这会子还要抓住春贵人不放,那也只叫人以为是莹妃不忘从前的宿怨,故意想要趁机落井下石罢了。”
廿廿想想,便也点头,“说到底,终究这一切还都是绵恺引起来的。他这孩子不懂事,从小就不叫人省心。”
皇帝拍拍廿廿的手,“他谁了啊?”
廿廿撅起嘴来,“我就没见他!九慧带他回来,我就没让他进我的门儿,我冷着他!叫他明白,他虽然是小孩儿,可是他一身的安危却系着多少人去!他这一闹虽是无心的,可是他却要害得他春娘娘一年的遭罪!”
皇帝伸手刮了廿廿高高撅着的嘴去,“……爷也是不高兴,可转念一想,咱们家三阿哥也怪委屈的。这个年岁,满天下的小孩儿都是淘得上房揭瓦的时候儿,偏他一闹就出事儿,实则错不在他,错在暗地里盯着他的那些眼睛去。”
廿廿心下也是难受,轻轻靠在皇帝怀中,“谁让他是皇子呢,既然高高在上,就总得叫人看见。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出不同的含义来,混不顾他自己个儿心内可曾有那想法儿去。”
皇帝点头,“再过不了几个月,他终究得进学,住处也得挪到阿哥所去了,到时候离
开你身边儿,就更要凡事小心。”
“皇上……”廿廿心下便跟着乱了。
皇帝轻轻拥住廿廿,“不会有事的……爷会盯紧了九慧他们,必定不会再叫他们出这样的事。”
.
夜色幽幽,已是到了安置的时辰,可是坐在灯下的绵宁,依旧了无睡意。
今日之事,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
最后众人散去时,莹妃忽然走到他眼前来,他忙请单腿跪安,莹妃扶起他来的刹那,却在他耳边说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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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她要逃
救人只是第一步,降魔城内的有生力量终究有限,面对百万鬼军,没有装备也白搭。
李道冲看着眼前数十台灵脑,深呼一口气,批量制作灵符他也没干过。
不过一个人肯定干不了,必须有人打下手。
“虞团长,救治的修士当中有没有灵序师?”李道冲转脸问道。
“有,但不是很多,大概有三十多位等级不是很高的灵序师。”虞妍带着好奇之色回道。
这次李道冲又要干什么?
虞妍眸子精光闪烁,她有所猜测,却不是很肯定,这小子难道还是一名灵序师?
“三十多位吗?”李道冲若有所思,接着道,“应该够了吧,把他们都叫过来吧。”
虞妍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不一会,三十多名修士被带了进来。
这些修士修为层次不齐,筑基、金丹和元婴都有,筑基比例最高,其中二十五人是筑基修为。
不过灵序师的水平高低并不能按照修为来判定,筑基修为一样可以成为非常厉害的一等灵序师。
“李道友,你叫我们过来是要制作灵符吗?”钱峰见到房间内一字排开的数十台灵脑,以及放在每台灵脑旁边的刻录仪,开口问道,
钱峰是一名元婴初期散修,来幽魔星是为了淘金,斩杀冥鬼得到积分,再向军方换取修炼资源。
刚来幽魔星不到半年就遭遇极端战事,钱峰资源没换到多少,小命差点没了。
要不是李道冲,钱峰大概会在废墟之中被某个狗屎运冲天的低等冥鬼找到,然后将他的人魂和元婴吞噬,一举进阶成为高等冥鬼。
一只青鬼,若能完整吞噬掉一名元婴修士的话,最差也能进化成摄魂鬼。
钱峰是与一只低等巫鬼的较量中受的伤,虽说击杀了巫鬼,但自己遭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势,只能躺在废墟中等死。
钱峰是一名战斗型修士,不过他的涉猎比较广泛,在灵序和炼器方面都有一定建树,拥有一等灵序师的资格认证书。
在这帮修士当中,钱峰在灵序方面的造诣可以排在第二位。
排在的第一的是一名筑基老者,他是一名特等灵序师,在联邦内也算是很厉害的灵序师了。
这位老者名叫唐广北,来幽魔星是为了寻找一种特殊材料,极阴晶石。
可惜刚到幽魔星不久,就发生战事,与唐广北一同而来的修士都死光了,只剩他一人苟延残喘,靠着大量灵符支撑到现在,救援修士
发现他时,他被两根黑死藤缠绕着,再发现晚一点也就挂了。
“不错,叫诸位过来就是制作灵符,两天之后我们将面对百万鬼军,只靠眼下的力量去抗衡根本不现实,只怕一个照面所有人都会被鬼潮湮灭成渣,灵符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面杀冥鬼的一次性武器,我打算两天时间内制作出十万张灵符。”李道冲点头回道。
话音刚落,房间内,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虞妍原地僵化,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弯。
“什么?十万张?”唐广北惊叫出声,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李道冲,紧接着道,“李道友,就凭眼下这点人手和设备,你要在两天时间内制作出十万张灵符,说好听点是痴人说梦,说得不好听就是胡说八道。”
唐广北自然感激李道冲救了他的性命,可面对学术性问题,他依然以理据争,不会因为受了对方的恩惠,就抛弃实事求是的精神去迎合对方。
“李道友,唐老说的不错,别说这点灵脑,就算是联邦最先进的大型灵脑,来上几十台也做不到啊。”钱峰跟着道。
这两位代表了在场所有灵序师的心声,大家都用看门外汉的眼神看着李道冲。
你会上古时期失传的运气疗法是很厉害,大家也都听说了李道冲前日斩杀两名大巫的光荣战绩。
可这些跟灵序那可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就是化神大能也没用。
隔行如隔山,不懂就是不懂。
李道冲早料到会是这个反应,简单解释道,“设备和人手会随着救援工作的实施增加,灵脑会源源不断的被运送过来,接下来被救人员当中也还会有灵序师,制作灵符的速度会不断提升。”
唐广北急了,“胡闹,李道冲,你以为光靠人数和设备的堆积就能制作出十万张灵符吗?除非你有上万台灵脑和刻录仪,再有三千以上的灵序师同时工作,才勉强有一丝可能性制作出十万张七级以下的灵符,以上两条,你觉得可能实现吗?”
唐广北的话一问出,所有人都看向李道冲,后者轻轻摇了摇头,道,“两条都不可能。”
所有人这才收回看疯子的眼神,确定李道冲没有疯掉。
唐广北接着道,“那不就得了,况且就算你能达到,十万张七级灵符也没用啊,七级灵符顶多对付青鬼级冥鬼,连厉鬼都对付不了,再多又有何用?”
李道冲表情并无太多变化,只道,“我说的是十万张十二级灵符。”
What?
呐尼
?
我了个草?
唐广北差点没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李道冲,十万张十二级灵符,你当十二级灵符是草纸吗?说制作就能制作出来的?
虞妍美颜上滴下一滴豆大汗珠,她虽然对制作灵符不是很懂,但她知道十二级灵符意味着什么,十万张十二级灵符,不动用一颗三等修真行星的全部力量,根本不可能制作出来,更何况是两天?
制作七级灵符和十二级灵符,是完全两个概念,这就跟制造自行车与制造汽车的难度差距相当,从技术层面来说,难度还要更大一点。
七级灵符厉害的三等灵序师便可独立完成,二等灵序师入门阶段。
十二级灵符则是一等灵序师的制作要求。
三等灵序师多如牛毛,二等灵序师随处可见,一等灵序师的数量急剧下降,这是一个分水岭。
制作十级以上灵符的难度会陡然加大,成为很多灵序师不可逾越的障碍。
一等灵序师联邦境内各大修真公司抢着要,灵序师可不仅仅只是可以制作灵符,主要是进行灵序编程。
唐广北此刻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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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关元穴
面对肖东升的质问,丫鬟没有迟疑,用力的点头,说道:“没错,霞姐怀孕了。这可是保安堂的刘药师确认过的。最近,都是我亲自在保安堂抓的保胎补药。”
肖东升盯着眼前罗韵霞的丫鬟,一字一句说道:“这可是大事,要是让我知道你敢骗我,你知道结果的。”
“不!”丫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不敢,这样的事情,我肯定不敢欺骗大人的。况且,我抓药的事情,大人完全可以去保安堂查的。而且,这字条可是霞姐亲自写的,霞姐也不会骗大人的。”
肖东升这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对着罗韵霞的丫鬟笑道:“好,真是太好了。辛苦你了,这些灵石算是给你的薪酬,好好伺候你家霞姐,等到孩子出生,我一定不会亏待你,还有一大笔的酬谢。”
看着肖东升递过来的上万灵石,丫鬟也是意外之喜,连忙点头答应下来,接过灵石。
“多谢大人赏赐!”丫鬟连忙道谢。
“好了,下去吧!”肖东升说道:“告诉霞姐,我会按照字条约定的时间过去看他的。”
送走了丫鬟之后,肖东升整个人都还沉溺在喜悦之中,心中暗道:“我肖东升居然有孩子了,我居然要当父亲了!”
“太好了,虽然我对罗韵霞的感情不是特别深厚,但她能够为我生个孩子,我便给她一个名分。嗯,过两天就去找一下澜爷,将罗韵霞的卖身契拿过来,量那澜爷也不敢不识趣。”肖东升整个人觉得莫名的兴奋和激动。
第二天上午,肖东升早早的就把事情全部给安排好,这才匆忙出了大长老府邸,他准备去见罗韵霞,准备去看看自己没有出世的孩子。为此,肖东升刻意着装,带着不少对安胎有大好处的补药。
味东楼酒楼的一个包间之中,叶谦早早的就来到了这里,等待肖东升的到来。
“咚咚!”
突然包间房门被人敲响。
“嗯?来的还真是快。”叶谦听到声音,顿时就明白,这一定是肖东升过来了。因为,这包厢叶谦早有吩咐,旁人是不会来这里的。
“看来,这肖东升还是很在乎罗韵霞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叶谦心中也是一喜,只有肖东升在乎罗韵霞和其肚子里的孩子,叶谦的计划才有成功的可能,毕竟,叶谦要让肖东升做的事情,可是要背叛宇文青的。
“肖总管,幸会幸会!”叶谦亲自打开了房门,看着门前的肖东升,含笑说道。
肖东升脸色一沉,他没想到开门的居
然不是罗韵霞,而是叶谦。肖东升虽然没有和叶谦打过交道,但叶谦的名字早就传入他的耳中了,画像自然也是早就见过了的。毕竟,叶谦是冬梅新收的手下,他肖东升当然需要注意一二。
“狼王叶谦?”肖东升的声音有些莫名的冰冷,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带着几分质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肖总管,咱们还是进来再说吧!”叶谦笑呵呵的说着,对于肖东升那一副高傲冷漠的表情,全然不在乎。
肖东升微微皱眉,却并没有拒绝叶谦的提议,毕竟他肖东升是谁?难道还会害怕一个小小的狼王叶谦不成?
肖东升进入包厢之后,身上自然而然的展露出了一股窥道境二重强者的浑厚气息,虽然不是有意针对叶谦,但这样的气势外露,也足够让弱者感到巨大的压力了。
“说吧!”肖东升冷声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罗韵霞她人呢?”
叶谦自然不在乎肖东升这点气息的威慑,对他来说,就算肖东升全力以赴,叶谦也不会在乎。肖东升本事虽然高,但也不会比李东海和明少康强多少,对叶谦来说,可一点威胁都没有。
“肖总管,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叶谦开门见山的说道:“肖总管,霞姐在我手上。”
叶谦此话一出,肖东升整个人忽然杀气冲天,强大的窥道境二重的气息,瞬间朝着叶谦碾压了过去。同时,肖东升整个人也动了,快速的出手,想要将叶谦彻底控制住。
只不过,就在肖东升动手的那一刻,叶谦却突然消失在了原地,速度之快,比肖东升动手的速度只快不慢。
“肖总管,如果你想要控制我,那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这点实力还不够。除非是大长老宇文青亲自过来,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叶谦笑呵呵的看着满脸杀气的肖东升,露出了几分狡黠的笑容。
“你!”肖东升不敢置信的看着叶谦。,这一刻他哪里还不明白,叶谦根本不是情报上所说的窥道境一重的修仙者。有如此本事,可以避开他的突然袭击,那绝对是窥道境二重的佼佼者,实力绝对不比他肖东升弱。
“好一个狼王叶谦,没想到你居然是窥道境二重的修仙者。前段时间,你冒充窥道境一阶修仙者,居然可以骗过冬梅妹子的眼光,还真是了不起啊!”肖东升冷的冷的说着,却再也没有动手的意思了。
肖东升既然奈何不了叶谦,而罗韵霞又落在了叶谦的手里,他自然就有了几分忌讳。
“肖总
管不用这样夸奖我,我只不过运气好,跟了冬梅姐。在她的帮助下,顺利的突破到了窥道境二重的修为境界。加上我修炼的功法比较特殊,所以,哪怕只是刚刚突破,实力也足可以和肖总管一比高低了。”叶谦淡淡的说着,显然是不会承认,他当初是故意隐瞒修为的事实,而是将这一切,都推在了冬梅的身上。
肖东升虽然有些怀疑,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叶谦这样说才更加的可信。因为,在他看来,叶谦如果真的是窥道境二重修仙者,故意隐瞒修为,冬梅的本事,不会看不出来才对。而且,最重要的是,冬梅得到了老城主赵玉新留下的宝物,这才顺利突破到窥道境三重。所以,赵玉新有什么宝物,可以帮助窥道境一重修仙者,突破到窥道境二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狼王叶谦,你的运气还真是好,没想到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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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诏书来
这一剑来的突然,速度迅猛,尽管猿尊已经提前感知,可是想要躲避,却已经为时已晚。
下一刻。
“轰!”的一声巨响。
猿尊的后背被剑气砍中,直接炸开了一道伤口,猩红的鲜血,喷溅而出。
只不过,这鲜血在喷出的同时,便直接被冰霜所凝聚,结成了一团血红的冰凌,看上去极为绚丽。
自从猿尊此次出世以来,其他那些人的攻击,对他基本上都无法造成任何有用的伤害。
此时,在罗婉琼的剑下,他才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受伤的痛苦!
“吼!!”
猿尊仰天发出了一声惊天的怒吼。
周围那些神武剑宗的人,却是一阵欢喜。
刚才,他们几乎要以为这猿尊是无人能敌的,直到此刻罗婉琼这一击,才终于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这时,猿尊转过头来,看向了空中的罗婉琼。
他那一双血红的目光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随即,猿尊猛地挥起拳头,一拳便朝着空中的罗婉琼打了过来。
“轰!”
这一拳凝聚着猿尊的强大力道,将那空气,竟是都打得爆裂开来,火星四溅!
“嘶……”
一旁的裴华藏他们看到这一幕,全都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拳之威,竟恐怖如斯!
原来,这才是猿尊真正的实力吗?!
众人这次意识到,原来刚才猿尊在与他们交手的时候,都是有所保留的。
他们这些人的围攻,竟是都不够资格让猿尊使出全力!
此时,眼见着猿尊这一拳轰来,罗婉琼便赶忙身形一闪,强强躲闪了过去。
尽管如此,罗婉琼还是能够感觉到那空气中的气劲震荡。
单单是这气劲,就足以让一个地仙强者,给绞成重伤!
就连罗婉琼,也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猿尊的实力,确实不是一般的强大!
能够让罗婉琼这样一个金仙强者,都感觉强大的对手,可见这猿尊实力,究竟是有多强!
不过,在那神武秘境中的三百年,早就已经让罗婉琼的心性坚韧如铁,罗婉琼又如何会有任何的忌惮。
没有任何犹豫,躲过猿尊这一击之后,罗婉琼便再次朝着猿尊杀来。
“嘭嘭嘭!”
接连三剑斩出。
三
道冰霜剑气,朝着猿尊而去。
猿尊猛然一惊,连忙向后接连退开。
两道剑气被他接连躲过,只不过,第三道剑气,他却是避无可避,只得是将双臂竖起,交叉挡在了身前。
“轰!”
强悍的冰霜剑气,重重地打在猿尊的双臂之上。
那双臂顿时便破开了一道血口,鲜血喷溅,化作冰霜!
“吼!!”
猿尊再次怒吼。
眼前这个人类,竟然接连伤到了他两次,这让猿尊整个人都已经是狂怒到了极点,只恨不得要将对方给撕个粉碎!
此时,远处的陈凌君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冷笑。
看来,这个所谓的神武剑宗大师姐,还是有些本事的。
只可惜,这偌大的一个宗门,却要让她一个女人来扛鼎,还真是够悲哀的了!
陈凌君随口说道:“好了,既然你已经投诚,现在,也该是你纳投名状的时候了!”
一旁的吴子瑜听到这话,立刻便明白了一切。
“陈师兄放心,我一定将那个贱女人的脑袋,给您提回来!”
吴子瑜面色阴狠地说道。
之前,吴子瑜对于罗婉琼或许还有一丝爱慕。
可是自从上次被罗婉琼与黎南的关系伤到了之后,吴子瑜便性情大变,对于罗婉琼也早就已经因爱生恨,恨到骨髓!
现在,罗婉琼在吴子瑜的心中,简直是跟杀父仇人没什么区别!
说罢,吴子瑜便身形一闪,直接便朝着罗婉琼那边而去。
看着吴子瑜离开的背影,陈凌君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真是一条好狗!”
此时,在罗婉琼的带领之下,裴华中崔俊民他们也都已经加入到了战局之中。
因为有了罗婉琼这种金仙强者的加入,神武剑宗这边一时占据了上风。
尽管神武剑宗这边也已经又损失了两名真传弟子,可猿尊那边却也已经被罗婉琼接连伤到。
虽然都不是太重的伤势,可对于猿尊的速度来说,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
而就在这时。
“婉琼,裴长老,我来帮你们了!”
一个声音忽然喊道。
随即,便只见正是吴子瑜赶到。
看到吴子瑜过来,众人的心中都是一阵大喜。
因为剑荒关口那里的事情发生的太快,所以一切的真相
并没能传递出来。
众人只当随着这位宗门大师兄的支援,他们这边的形势肯定会更加有利,所以都是一阵激动。
罗婉琼也只是看了吴子瑜一眼,便就没再放在心上,而是继续专心地对付起了猿尊来。
一时间,围杀继续,所有人都全力地投入到了对猿尊的围剿之中。
只有吴子瑜一个人,表面上假意配合,可实则却是心怀鬼胎。
他一边对猿尊象征性地出手,一边则是趁机绕到了罗婉琼的身后。
此时的罗婉琼,似乎一直都在全神贯注地对付猿尊,对于身后吴子瑜的心思,似乎是没有任何的察觉。
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靓丽身影,吴子瑜心中不禁冷哼。
就是这个贱女人,在他面前假装清高,置自己的一腔热情于不顾,反倒是与一个一无是处的野男人勾搭在了一起。
如此羞辱,让他吴子瑜如何能忍!
“贱货,你去死吧!!”
吴子瑜在心中冷喝。
随即,吴子瑜便再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端起了手中的古剑,朝着罗婉琼的后背便直接刺落下去。
吴子瑜自信,以他的实力,在这种偷袭的情况之下,即便对方是金仙强者,也是没有躲避的可能的。
然而,下一刻,吴子瑜却是彻底愣住。
“嘭!”
一声脆响。
吴子瑜这一剑,在快要刺到罗婉琼身上的时候,却是被罗婉琼的苍雪剑直接挡住!
而从始至终,罗婉琼却是连头都没有回!
“什么……”
吴子瑜彻底惊呆,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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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同去
凤尘无所事事,与兰青言在宫里随意走走,说起了白芳如今在府中,已经有了女主人的气势,赏罚分明,以德服众。
凤尘隐隐有些担忧,看那女人头前的架势,丝毫不似闺阁中的女子。老头子虽然声名远着,可像白芳这样的女子,抵多不过是崇拜,怎么会要死要活地嫁给他?
“你终日里都在想些什么?”见他又愁眉紧锁,兰青言不满道:“若是担心,回凤府不就行了吗?”
凤尘想了想,道:“回凤府也好。”
兰青言惊得跳开数步,上下打量凤尘,用一种怀疑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又被打入冷宫了?可刚才在宴会上,你们两不还是和和睦睦的吗?”
凤尘不愿与他多话,唤来小厮嘱咐两句,便随兰青言出了宫。
李汐与李依依一路往饮泉宫方向步行,闲话几句,便有人来回禀,说安佑喝醉了酒,大闹御尚坊,还得公主去才行。
李汐无奈,只好别过李依依,带着新衣赶去御尚坊,路上又问:“安小侯爷究竟为何大闹御尚坊?”
几那人回道:“听说是因为方大厨不愿给他酒的缘故。”
“谁人不知他安佑好酒,那人也是,不过一壶酒,给他就是,怎么还让他闹起来了。”李汐有些无奈道。
那人又回道:“公主有所不知,今儿个宫宴,预备的酒是刚刚好的。前头小侯爷就令人来取过酒,方大厨就给了那小丫头两坛带去,再没几多的了。谁知没过多久,小侯爷就来闹了,这方大厨原是让他去酒窖取的,可奈何小侯爷不依,就在御尚坊打砸起来,也没个人敢拦的。”
李汐越听越火大,忽的脚下一个踉跄,头也有些晕眩。
新衣忙扶着他,担忧道:“主子这两日都疲倦的很,适才又饮了酒,不如让幻樱去带小侯爷回去,主子先回去休息罢。”
李汐坚持去,“安佑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我若不去,只怕此事要闹到皇兄耳中了,也扰了皇兄休息。”
二人来到御尚坊,安佑此刻被三个厨子按着,狞笑着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整个御尚坊一片狼藉,找不出一个好的地方。
李汐立在外头,蹙眉道:“还不赶紧给小侯爷醒醒酒。”
有人端来了醒酒汤,李汐看了着实好笑,提了提袖口,亲自将一桶水泼在安佑的脸上。
“谁!”冰凉只感从头到脚泼下来,安佑瞬间有些清醒了,甩甩发上的水珠,抬首见了一脸冷漠的李汐,这才安静下来,“是你啊。”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李汐无奈地低吼一句,令新衣带着安佑去来仪居。
安佑却执意要离宫。
李汐也无奈,只得让新衣送他回去,临走,又道:“安佑,不要再胡闹了。”
安佑钻进了轿子,没再回话。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来仪居,李汐神情恹恹,又听下头的人说驸马爷回凤府去了,更没什么精气神儿,便歇下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李汐被噩梦惊醒,阵阵恶心感传来,惊醒了在外间睡觉的新衣。忙掌灯起来,见李汐趴在案边干呕,取来了痰盂,又唤来丫头请太医来。
李汐拉住她的手,缓了缓道:“许是刚才吃了点酒,有些不舒服,你让人煮一盅醒酒茶来,不必劳烦太医了。”
新衣只好照住,饮了醒酒茶已经是三更时分,适才的噩梦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李汐不愿睡下,侧躺着与新衣闲话。
二人正说着,听见外头嘈杂声传来,新衣起身去看个究竟,还未到门边,凤尘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汐儿,你怎样了?”凤尘进入殿中直奔李汐而来,将新衣晾在一旁。
李汐诧异道:“你不是回了凤府,这样晚了,宫门早就闭合,如何还能进来?”
凤尘着急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切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李汐道:“也没什么,就是有点恶心。怎么了?”
凤尘因赶回宫中,见来仪居灯火通明,以为李汐还未睡下,入了宫却听下头的人说公主要醒酒茶,还以为李汐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才风风火火赶来,如今见李汐无事,自然放下心来,笑道:“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李汐支起身子靠在床方上,疑惑地看着他,“倒是你,这个时辰入宫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凤尘打眼一瞧,新衣那丫头不是何时已经静悄悄地退了出去,便拉着李汐的手,笑道:“想你了,睡不着。”
“无耻。”李汐要抽回手,却被凤尘跩的更紧,便由着他了,“赶紧去睡吧,明儿个还要早朝。”
“左右这个时候了,我也睡不着。”凤尘说着欺身上前,要抱李汐。
李汐推开他,“我有些不舒服。”
凤尘就只抱着她,“我什么都不做。”
李汐就那样静静依偎在凤尘怀里,想了想,忽然道:“既然你不想睡,倒不如我们去看月亮吧。”
“好。”
待二人收拾了
出宫,乌云蔽天,哪里还有月亮的影子。
李汐有些失望,站在宫门前不走。
凤尘拉着她往直城门去,李汐道:“即便上了直城门,也无月可观,还去做什么?”
“金城所致,金石为开,何况小小月亮?”凤尘笑着拉她继续走,行了一段路,见李汐额角露了汗水,忽然停下来,解下袍子递给李汐。
“怎么了?”李汐接过袍子,好奇地问道。
凤尘屈膝蹲在她跟前,“上来,我背你。”
李汐也就幼时被几个皇兄背过,此刻面色一红,四下打量有无旁人,还是道:“我自己能走。”
凤尘却执意要她上去,无奈之下,只得将手搭在凤尘的肩上。
起身的时候,凤尘忽然哎哟一声,引得李汐担忧问道:“我是不是太重了?”
凤尘道:“你平时吃得好穿得好,怎么这么轻?”
李汐无言。
凤尘又说:“我得盯着你,从今以后你不再为朝堂上的事情劳心,若再不长点身子,怎么行?将来我儿子可必须得身强体健。”
李汐脸更烧的厉害,虽然在夜色下,还是忍不住将整个脸都藏在凤尘的颈窝里,咕哝着道:“我要是长胖了,你就可以去娶小妾了是不是?”
凤尘挑眉,“你这是什么理论,你没长胖我就不能娶小妾了?”
“你敢。”李汐恶狠狠道,忽然在凤尘颈窝里咬了一口。
凤尘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唇角的笑慢慢蔓延。
李汐反应过来,自责道:“是不是很疼?”
凤尘道:“我身上可有你的印记,这一生一世,都不要想把我甩掉。”
李汐笑着圈紧他,“你是我李汐的所有物,这一生一世,都不要想离开。”
凤尘与李汐最终还是没有看到月亮,他们才上了直城门时,便下了大雨。两人在城头的房檐下待了一夜,直到天亮新衣才带着伞来接。
才散了早朝,凤尘又回了凤府,李汐一人有些无聊,便拿了一本书打发时间。
才翻了两页,新衣从外头进来,一脸担忧道:“公主,皇后娘娘又把颌宫的小主都叫到凤熙宫说话,因李贵人身子本就差,在凤熙宫晕倒了。”
见新衣欲言又止,李汐蹙着眉头,等她的下文。
果然,新衣又说道:“李贵人晕倒,皇后怀疑她是故意的,丝毫没有请太医的意思,更是令人将李贵人弄醒后,此刻罚她在太日头底下跪着。”
李汐抬首看看窗外,八月的日头不算毒,可这样晒下去,人也会出事的。“李盈盈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
见李汐没有动,新衣着急道:“主子,这次你可不能不管啊,皇后在宫里越来越放肆了。”
“她终究是皇后。”李汐微微叹了一声,“本宫去难免落了把柄,李依依会受欺负,到底因为她的出身,加上李勋在官场上得罪的人,若她自己不努力,只怕难以在宫里立足。再者说了,昨儿个皇后就要利用她的身份闹事,因安佑帮着依依说话,她心里难免不痛快,这口气不发泄出来,李盈盈是不会罢手的。”
“难道主子就看着皇后这样张扬跋扈吗?”新衣略微不满,李盈盈在后宫的所作所为,连自己这个奴才都看不下去了,主子却仍旧还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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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长安城
“小子,跟我回趟宗里么?”
“不了,人多眼杂,容易出事,另外外一见到忍不住会杀人,现在还没有把握。”玉天下摇了摇头。
“好吧,那就走吧,遇到过不去的事不要放弃,就算天下与你为敌,还有我这条老龙在,老夫不惧任何人。”
“知道了,别什么事总想着打架,我是能用嘴绝不动手。”
“一点血性都没有,小软蛋。”
“这叫智慧,懂不懂,我是注定要统一天下的男人,怎么能跟你那么肤浅。”话刚说完就挨了一巴掌。
“怎么又打我?”
“趁着你还没有统一天下,我先统一统一你。”老龙没有好气的道。
“洛尔迪亚拉,这小子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会算到你身上,好自为之。”玉元震还是不放心的敲打了一下洛老。
“放心吧,玉宗主,我洛尔迪亚拉还不至于那么没品,我既然已经决定,我和我的家族会尽全力辅佐这个臭小子。”洛老虽然不是很舒服,还是认真的回到,毕竟大家以后都是自己人。
“什么臭小子,我是注定要统一天下的男人。”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充其量是个臭小子。”
“嗯,这点我暂时认同。”玉元震点头附和。
“不和你们老年人一般见识。”嘴欠又挨了一巴掌。
“行了,我先走了,你不回去就自己安排吧,有事找大伯,你就不要拼命了,大伯跟他拼。”过完手瘾,满意的看着这个臭小子,老龙心里很安慰,蓝电霸王龙宗后继有人了。
“知道了,好好保重身体,别还没找你就挂了。”
“小兔崽子,没一句好话。”气的老龙临走之前又给了他一巴掌。不过想了想丢给了玉天下一块令牌。
“以后就用这个牌子找我,没人敢拦着你。”
看着玉元震走了,洛尔迪亚拉扭头对玉天下说:“你挨揍没够么,什么话都往外喷,就想让嘴吧舒服?”
“舒服个屁,打是亲骂是爱懂不懂?这个牌子是什么东西?”玉天下皱着眉,揉着脑袋问道。
“蓝电霸王龙宗主贴身龙卫的令牌,确实没人敢拦你。”洛老有些眼馋的说,这牌子确实有用。贴身暗杀这条老龙最有用,可惜只能想想。
“说他是天下第一打手都差不多了吧,还需要护卫?”
“你懂个屁,总要有亲信替他办事,那么牛的人总不能什么事都自己处理,龙卫可以是说就是他
的延伸的手脚,脑子和嘴,能成为龙卫自然是他的亲信。”
“哦,明白了,龙卫见他自然没人敢拦,特权还是很多的,你看,我是不是很懂你。”玉天下玩味的笑着,不是说我懂个屁么?
“小兔崽子。。。”本来想给玉天下一巴掌,不过想想自己的身份毕竟不能跟老龙比,还是放下了手。
“行了,该办的都办完了,现在去哪?”玉天下用紫晶龙戒收起了龙卫令牌。
“可以回武魂城复命,也可以去看看热闹,你想先去哪?”
“回武魂城后面会怎么安排?”
“继续修炼,死亡峡谷或者其他地方,不过。。。”
“什么事让你这么费劲?”
“四十级后,你们有一个关卡,不太好过。”
“我现在这么厉害了,你还这种说法,看来也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了。”玉天下心里隐约有一点猜测。
“到时候会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百人大战,最后活下来的十人可以毕业,一个是百人战教官,同样最后活下来的十个人可以毕业。”看着玉天下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洛老认为有必要给他打打预防针。
“他们都知道么?”这个问题让洛老有些出乎预料。
“虎妞和余来春应该知道。”
“这俩家伙居然没和我说过,也没感觉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玉天下思考着。
“还没到时候,一般能到四十级都已成年,只是没想到你们几个会这么快,估计余来春和虎妞也没想到,唉!有你这个榜样在,也容不得他们不努力。但是。。。”
“又不是你参加什么百人养蛊大战,在这伤春悲秋欲言又止的费不费劲?”玉天下也知道这老家伙在担心,不过完全没有必要,该来的总会来,要对自己有信心。
“获取第三环后,他们应该会找机会跟你说了,如果你们七人组队,百人大战应该还是会有很大机会的。”
“为什么不去战教官,我比较倾向这个。”
“跨级太大,你们将面对的都是六十级以上的魂帝,有些已经接近七十级,他们同样是七人,七人魂帝的队伍甚至我都会受到威胁,你们百人根本没有机会。”
“行了,机会是人创造的,这个后面再说,回去倒也无趣,去看热闹是什么热闹?”玉天下仿佛对这个更感兴趣。
“咱们可以去星斗大森林去看热闹,看看菊长老他们怎么折腾,毕竟教皇刚获取的十万年魂环,那边不会很消停。”
“菊花关带队,不太深入应该没什么意思,况且刚出完事,魂兽也不会太敢出来,没什么意思啊!”玉天下暂时还不想跟洛老交代太多,星斗大森林的两个王者还要保护他们的小姐姐呢,暂时不会轻举妄动。这两个家伙不出来菊花关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你是想直接回去?”洛老不太相信他不搞事情。
“回去干吗,既然有时间,咱们顺路去索托城一趟。”
“去那里干嘛?”洛尔迪亚拉一脸纳闷。
“最近手头有点紧,去斗魂场,弄些钱花。”
玉天下说的随意,洛老自然不会真的以为他缺钱。不过仔细一想,洛老眼底精光闪过,“这小子了不得啊,居然要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也对,现在对他来说天赋已经无人能比,更重要的是实战,只是这样历练可比在星斗大森林危险多了,斗魂场可都是些亡命之徒。”
想到这里,洛老严肃的说道:“天下,你确定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有生命危险,而且你一旦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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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华清宫
在情况没有弄清楚之前,钟医也不危言耸听吓唬病人。
“高先生,你查过自己的血糖吗?”钟医直截了当地问道。
“谁没事查那玩意干什么?你的意思是?”高定也被钟医问懵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查自己的血糖。
钟医给高定开了一个单子,让他去新建的检验科查血糖和肝功能和肾功能。
“你吃饭多久了?”钟医问道。
“中午着急赶过来,所以还没来得及吃饭。准备等一会出去吃碗面对付对付算了。”高定说道。
“那早上也没吃?”钟医问吃饭的原因是因为血糖需要空腹测量才准确。
“也没有。”高定一个老年单身汉,不注重这些事情。
钟医算了算时间,早就超过了空腹八小时的时间。他整理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完整的告诉高定。
“糖尿病的典型症状就是三多一少症,所谓的三多一少指的是饮食多,饮水多,小便多以及体重下降。再加上你经常出汗,又找不出来原因。所以我先给你开个静脉抽血,检查血糖值。如果不是当然更好,我们就可以找找其他的原因。”钟医说道。
“好。好。好。”高定连忙点头。
他拿着钟医给开出来的单子,去检验科抽血化验。
半个小时后,高定拿着化验单回来了。
钟医取过化验单,“空腹血糖达到或者超过7.0mmolL,达到了16.7mmolL。这还是空腹血糖,你确定你在来的时候,没有吃什么糖之类的食物。”
“没。没有。”高定也被问懵了,回忆了好一会才说道。
那基本上已经确定是糖尿病无疑了,不过这还需要做更一步的检查。
“我再给你做一个耐糖量试验,你先等一等。”钟医说完,去准备了标准定量的糖水,给了高定口服。
这个实验需要两个小时之后,再一次抽血,来确定高定的血糖值,如果高定的血糖值还是大于11.1mmolL,那么就基本上确诊为糖尿病了。
“钟医生,那现在怎么办?我怎么办啊?”高定整个了陷入了恐慌之中,他早听说过糖尿病是一种终身疾病,得了之后无药可救,难不成他就只能等死?
“你先不要陷入恐慌,我先冷静下来,我先给你讲一讲糖尿病。”钟医安抚高定道。
反正耐糖量试验还要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足够钟医给高定说说糖尿病了。
“首先,你不要太
过于恐慌,糖尿病本身是不死人的,糖尿病的坏处在于它会产生多达一百多种的并发症,而这些并发症很多都对我们的生活有影响。”钟医说道。
高定听到钟医说糖尿病不死人,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又听到会引起一百多种并发症,整个人又不太好了,他急忙问道:“那医生,我应该怎么办?”
钟医想了想自己该给高定说些什么,一来他要告诉高定糖尿病是如何形成了,这样才能如何在以后的生活中控制高定的血糖,从而避免并发症的发生。还有就是高定已经发生的状况,钟医也需要解决。
“糖尿病是一个综合类的疾病,首先它的来源大多是来自于饮食不节制和不规律,暴饮暴食,偏爱高热量、高甜度、高脂肪的食物等等,当然也有来自于遗传的说法,不过医学上尚未证明这种说法。”钟医说道。
“对。我是爱吃肥肉,爱吃蛋糕之类的东西。”高定不好意思的说道。实在是一个老年单身汉,不知道管控自己的生活。
钟医看高定自己也找到了原因,然后给出了高定建议。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要达到自己控制血糖,避免并发症的发生,那么你就要控制饮食,规律运动,服用药物,以及消除现在已有的症状。”钟医给出了解决办法。
“好,好,好。医生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都听你的。”高定说道。
钟医见高定这样的状态,心中也给出了三种解决方式,不过这三种解决办法,各有利弊。
“现在控制你的血糖,一共有三种方法。三种办法各有利弊,你可以听一听。”钟医说道。
“好。钟医生你讲。”高定见钟医还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心里也冷静了下来。
病人其实最怕的就是医生比自己还要紧张和担心,一旦医生稳定了,那么病人总会觉得自己尚且还有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
“其一,通过规律饮食和运动来控制血糖。人一旦摄入的糖分少了,那么血糖的浓度就会降低,再加上运动消耗血液浓度中的葡萄糖成分,就能充分达到控制血糖的效果。这种当然是最好的,但是大量的运动对你而言,会不会太难了?”钟医给出了第一个解决方式。也是最安全的一个解决方式,如果能通过自身解决血糖问题,当然是最好的。
“钟医生,我每天的运动量不少啊,我每天要跑五千米了。”高定回答道。
那么就是通过运动解决这个方式不行了。
“第二种方法,服用西药,二甲双胍是这个时
代西药最伟大的发明,也是治疗糖尿病最好的药物。并且不会引起低血糖。不过坏处就是,一旦使用,基本上就戒不掉。并且肠道容易发生反应。我是推荐你可以选择这一种治疗方法。”钟医推荐道。
并不是钟医此刻不推荐中医学,而是传统中医学在治疗这种内分泌疾病时候,总是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调理,没有西医来的立竿见影。
不能因为自身是中医,所以就狭隘的拒绝西医。所有医生的出发点,都应该是解决病人的疾病。
“钟医生,我想听听你的第三种解决方式。”高定说道。
“第三种解决方式说起来很复杂,一句话而言就是中西药合并。先用二甲双胍类药物,控制你的血糖,同时严格控制饮食,规定运动量。服用中药,调节自身内分泌系统,提高自身分泌胰岛素系统,然后达到一定效果的时候,又减少二甲双胍的服用。从而又摆脱西药。不过这种方法特别需要毅力。”钟医说道。
钟医的办法,简单的来说,就是先用西药控制血糖,然后用中医学整个医学的方式,调理病人的身体,从而又达到一步步摆脱西药的依赖。
毕竟二甲双胍对肝肾和肠胃的影响不小,特别是终身服用。
高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第一他有想要快速的控制血糖,避免并发症的出现。第二,他又害怕自己终身服药。
于是,高定艰难的说道:“我接受第三种。我想试试第三种办法。”
钟医没有直接回答高定,反而说道:“等耐糖量试验的结果出来吧。”
两个小时后,高定耐糖量试验的结果出来了。
22.2mmolL。几乎超过了正常数值的两倍。
钟医确诊高定为糖尿病无疑了。
高定拿到结果,即便是早有准备,也跟天塌了一样,不断的喝水,又不断的冒汗。
“你先坐下,今天我找人给你开二甲双胍缓释片,控制你的血糖。以及还要处理你一到两个症状。”钟医说道。
“什么症状?”高定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连忙问道。
算了,今天就先处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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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海棠池
诡异
疏远
状态
苛刻
未雨绸缪
新生
漆黑的夜晚,天边布满了繁星,一轮弯月躲藏在云间,不时探出一点头,带着清冷的光芒,洒落在黄土之上。
在这月光照耀之下,有一少年端坐在马上,手拿干粮与水壶,正在进行晚餐。
吃完晚餐后的张罗,望着前方空旷的沙漠,露出一抹微笑说道:“这夜晚的沙漠,还真是第一次所见,看似幽静,却带着无限的危机,不愧是葬地之称”!
将自身感知全力释放,探索夜晚的黄土高原的世界,张罗虽然面带笑容,但心底丝毫不敢放松,在这无人空旷的沙漠里,敢于放松警惕心,不是强者,就是弱智。
张罗自然不属于强者,但更不属于弱智,自然不敢对眼前看似平静的沙漠,有丝毫放松警惕的心理。
“系统,这沙漠里可有绿洲”,张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
虽然来这沙漠之前,带了不少的水,然而在这路途当中,经过人与马的消耗,早已经消磨殆尽,虽然路过的地方,有不少的水源,为了赶路,张罗选择了放弃。
“在东南方向,距离此十五里处,有着绿洲”,系统那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出声说道。
听到系统的回答,张罗轻轻动了动脚,身下的马,便飞快朝着目的地快速前进。
......................................................
将气裹在双眼上,仔细望着前方的绿洲,在这沙漠里的一抹绿,显示的极为魅力,张罗也不由露出微笑。
身下的马,也仿佛看见了绿洲,不由奔跑的更加快速。
距离绿洲越来越近,张罗的笑容,却快速的消失,转变为一股凝重的表情。
在这前方的沙漠里,闪烁着一抹火光,表明这绿洲早已经有人在此,在这空旷无人的沙漠里,不仅仅是各种野兽、毒物有威胁,人也一样,反而比起畜生更加有威胁。
虽然知道这绿洲已经有主,然而张罗还是选择继续前往,若是可以交涉的人,倒是无碍,若是无法交涉,只能以手中长剑解决了。
既然系统说了有生机丹,那等于多出一条性命,就算自己身死,也无碍,可以复活。
想到这些,张罗此刻已经无后顾之忧,能交涉最好,不能交涉就厮杀吧,刚好可以磨练自身的力量,快速突破
的气,让张罗无法适应,唯有和人战斗,则是最快掌握的方法。
然而就在张罗继续前进,身在绿洲的客人,此刻却陷入了困境,在绿洲之外,布满了凶恶的狼群。
“嗷”,这兽潮的头领发出惊人的呼唤,听到这头领的号令,兽群里的狼群,不由露出更加凶狠的目光,朝着眼前的人类厮杀而去。
在这兽群同归于尽的冲击之下,人类的以**组成的,防护圈遭到强力的袭击,不时因为防护圈被击破,有人类顷刻之间被围上来的饿狼撕碎。
“这该死的兽潮,不是唯有月圆之日才会出现么,我们为此还拖延好几天,才出发,为什么还会遇见”,其中一名正在对抗兽潮的武师大怒说道。
漆黑的夜晚,天边布满了繁星,一轮弯月躲藏在云间,不时探出一点头,带着清冷的光芒,洒落在黄土之上。
在这月光照耀之下,有一少年端坐在马上,手拿干粮与水壶,正在进行晚餐。
吃完晚餐后的张罗,望着前方空旷的沙漠,露出一抹微笑说道:“这夜晚的沙漠,还真是第一次所见,看似幽静,却带着无限的危机,不愧是葬地之称”!
将自身感知全力释放,探索夜晚的黄土高原的世界,张罗虽然面带笑容,但心底丝毫不敢放松,在这无人空旷的沙漠里,敢于放松警惕心,不是强者,就是弱智。
张罗自然不属于强者,但更不属于弱智,自然不敢对眼前看似平静的沙漠,有丝毫放松警惕的心理。
“系统,这沙漠里可有绿洲”,张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
虽然来这沙漠之前,带了不少的水,然而在这路途当中,经过人与马的消耗,早已经消磨殆尽,虽然路过的地方,有不少的水源,为了赶路,张罗选择了放弃。
“在东南方向,距离此十五里处,有着绿洲”,系统那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出声说道。
听到系统的回答,张罗轻轻动了动脚,身下的马,便飞快朝着目的地快速前进。
......................................................
将气裹在双眼上,仔细望着前方的绿洲,在这沙漠里的一抹绿,显示的极为魅力,张罗也不由露出微笑。
身下的马,也仿佛看见了绿洲,不由奔跑的更加快速。
距离绿洲越来越近,张罗的笑容,却快速的消失,转变为一股凝重的表情。
在这前方的沙漠里,
闪烁着一抹火光,表明这绿洲早已经有人在此,在这空旷无人的沙漠里,不仅仅是各种野兽、毒物有威胁,人也一样,反而比起畜生更加有威胁。
虽然知道这绿洲已经有主,然而张罗还是选择继续前往,若是可以交涉的人,倒是无碍,若是无法交涉,只能以手中长剑解决了。
既然系统说了有生机丹,那等于多出一条性命,就算自己身死,也无碍,可以复活。
想到这些,张罗此刻已经无后顾之忧,能交涉最好,不能交涉就厮杀吧,刚好可以磨练自身的力量,快速突破的气,让张罗无法适应,唯有和人战斗,则是最快掌握的方法。
然而就在张罗继续前进,身在绿洲的客人,此刻却陷入了困境,在绿洲之外,布满了凶恶的狼群。
“嗷”,这兽潮的头领发出惊人的呼唤,听到这头领的号令,兽群里的狼群,不由露出更加凶狠的目光,朝着眼前的人类厮杀而去。
在这兽群同归于尽的冲击之下,人类的以**组成的,防护圈遭到强力的袭击,不时因为防护圈被击破,有人类顷刻之间被围上来的饿狼撕碎。
“这该死的兽潮,不是唯有月圆之日才会出现么,我们为此还拖延好几天,才出发,为什么还会遇见”,其中一名正在对抗兽潮的武师大怒说道。
漆黑的夜晚,天边布满了繁星,一轮弯月躲藏在云间,不时探出一点头,带着清冷的光芒,洒落在黄土之上。
在这月光照耀之下,有一少年端坐在马上,手拿干粮与水壶,正在进行晚餐。
吃完晚餐后的张罗,望着前方空旷的沙漠,露出一抹微笑说道:“这夜晚的沙漠,还真是第一次所见,看似幽静,却带着无限的危机,不愧是葬地之称”!
将自身感知全力释放,探索夜晚的黄土高原的世界,张罗虽然面带笑容,但心底丝毫不敢放松,在这无人空旷的沙漠里,敢于放松警惕心,不是强者,就是弱智。
张罗自然不属于强者,但更不属于弱智,自然不敢对眼前看似平静的沙漠,有丝毫放松警惕的心理。
“系统,这沙漠里可有绿洲”,张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
虽然来这沙漠之前,带了不少的水,然而在这路途当中,经过人与马的消耗,早已经消磨殆尽,虽然路过的地方,有不少的水源,为了赶路,张罗选择了放弃。
“在东南方向,距离此十五里处,有着绿洲”,系统那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出声说道。
听到系统的回答,张罗轻
轻动了动脚,身下的马,便飞快朝着目的地快速前进。
......................................................
将气裹在双眼上,仔细望着前方的绿洲,在这沙漠里的一抹绿,显示的极为魅力,张罗也不由露出微笑。
身下的马,也仿佛看见了绿洲,不由奔跑的更加快速。
距离绿洲越来越近,张罗的笑容,却快速的消失,转变为一股凝重的表情。
在这前方的沙漠里,闪烁着一抹火光,表明这绿洲早已经有人在此,在这空旷无人的沙漠里,不仅仅是各种野兽、毒物有威胁,人也一样,反而比起畜生更加有威胁。
虽然知道这绿洲已经有主,然而张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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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登船去
叶谦心中一抖,猛然抬头看天,在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半空之中,立着一道身影。而且,这道身影并非是已经出现了,而是以超强的神识,显化的一个投影。
投影之身,就拥有如此可怕的威势,其身份已经不必多说。
果然,下方那些慌乱的兴龙帮帮众,一个个都振奋起精神来,齐齐拜倒高呼:“恭迎帮主,帮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叶谦:“……”
卧槽,这句话是诸天万界所有帮派都共用的吗?
但现在,他该操心的不是这个了,而是来者不善,面对窥道境九重的强者,他如何去化解?
刚才他还觉得这些人不能够给他酣畅淋漓的战斗,现在,就跳出来一个可以保证给他压力的人,妈蛋,能不能来个势均力敌的……
投影既然已经出现,那么,就代表着其本体也已经不远了。百里之内,窥道境九重的修炼者,显然可以做到掌控,此刻的他本身还在百里之外,但却已经显化了投影出现。
随后,肉眼可见,天边有一道身影出现,出现的那一刻还仿佛一个极其微小的黑点,下一瞬瞬,就已经有了巴掌大小,再一个瞬瞬,人影出现在投影身前,投影与本体合一,看上去,就仿佛那道身影,早就已经出现在那里,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这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但这显然不是其真实的年纪。一身黑红相间的长袍,半黑半白的长发,这位兴龙帮的帮主,面目看上去倒是极为儒雅,但儒雅之中,却又透露着几许……江湖义气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兴龙帮的帮主,与叶谦印象中古惑仔的浩南哥的身影,有些重叠。
“爹!”下面的余天,一见到半空的身影,立刻就开心的叫到。同时,他还指着那万载冰墙喊道:“爹,你快看,我找到了这个,雪龙宝库!我想里面肯定有很多宝物,爹,我是不是很厉害!”
余天的模样,就像是画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图画的小孩,屁颠屁颠拿着去等待大人的夸奖。这货……没救了,估计是铁了心一辈子当二世祖舒服到死了。
而半空中,兴龙帮帮主余震龙看了一眼那雪龙宝库的大门,面目没有多余的神情。随后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他脸上顿时就转化为了一种溺爱和温柔,飘身落下拍拍余天的脑袋,哈哈笑道:“干得漂亮,不愧是老子的儿子!等打开了这宝库,老子重重有……咳咳,里面的宝物,全是你的,小天!”
叶谦顿时无语,难不成,兴龙帮少主余天那句时
不时挂在嘴边的重重有赏,其实也是有遗传的?
这时候,桂成明也不好一直躺在雪地之中啊,他早就蹦起来了,只是知道自己不是叶谦的对手,说跑路吧,又有些下不了台,毕竟这里还有这么多属下呢。正尴尬着呢,帮主大驾光临。
他来到了余震天身边,拱手行礼,苦涩的道:“帮主,属下……给你丢脸了!”
“这家伙刚突破窥道境八重巅峰,你不是对手,也说的过去。”余震天又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的威严感,似乎,只有对自己的儿子时,他才会有温柔溺爱的神情出现。
桂成明躬身低头,不敢多言。
余震天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看向叶谦,他微微颦眉,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老夫的家,老夫……”叶谦又准备忽悠一番,但是,显然眼前这位,是他忽悠不起的对象。
“闭嘴吧,这里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你身后的东西,我很有兴趣,没事的话,你可以滚了。”不愧是窥道境九重的强者,不愧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帮主,一开口就强势牛逼到了极点。
不过,这家伙倒是意外,并没有对叶谦生出杀意,居然还放他离开?
余天顿时不干了,跳脚喊道:“不要,爹,这混蛋阻拦了我,而且……我总感觉他很讨厌,不要放他走!”
余震天溺爱的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小天,不要着急,阿爹自然有阿爹的道理。”
他这么说,余天也无可奈何,只是有些难受憋闷,扭头去生闷气去了,像个和大人闹脾气的毛孩子。
叶谦想了想,难道说,这雪龙宝库,也不一般,这余震天也必须全力去应对,才能对付?所以,这个时候,他不想增添自己这个意外。
也是,货真价实的雪龙,那可是窥道境九重的存在啊,甚至是巅峰级别。而余震天盘踞此地这么久,未必没有对雪龙山研究过,他这一次这么快赶来,或许,对于雪龙山的某些隐秘,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的多?
但不行,现在雪龙姑娘,还没睡醒呢,他怎么能走?
另外就是,这家伙一副如此牛逼的模样,一上来就让叶谦滚,叶谦心中很不爽啊。妈蛋,刚刚没打爽开,是不是找个九重的BOSS挑战一下?
“滚你妈蛋,这是老子的地盘,该滚的是你吧!”叶谦直接就反驳了回去,既然选择了怼上,那何不显得更吊一点?在窥道境九重面前装逼的机会,可不多啊。
“大胆!”兴
龙帮的帮众,这个时候有了底气,纷纷怒吼出声。
余震天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愤怒的神情,只是有些意外的看了叶谦一眼,然后道:“既然你不想滚,那……就让我砍死你吧!”
卧槽,这位窥道境九重的强者,为何说话这么像一个混江湖的小混混?
但叶谦来不及吐槽了,余震天的话音未落之时,便已经右手五指张开,朝着叶谦这边一掌印来,一掌出,法则随,瞬时间,叶谦感觉自己周身仿佛被一种强力的胶水粘住了一般,动弹极为困难。
“卧槽!空间突进!”窥道境九重的强者出手,果然非同小可,一上来就给了叶谦极大的麻烦,他甚至连防御的架势都无法展开,完全被控制住了,那种仿佛陷入强力胶水一般的状况,让叶谦十分难受。
无法防御,面对这一掌,叶谦只能依靠空间突进进行躲避。然而,让他震惊的是,空间突进第一次失效了!
倒也不能说是失效,而是,他身上那种宛如强力胶水的感觉,居然连空间突进都能够影响,本来他可以随心所欲突进到百米范围任何地方,可是,现在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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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洛阳城
韩灿宇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让抗美和必胜上一年级比较稳妥,虽然他俩一年级的课本都学过好几遍了,直接上二年级问题不大,但是他俩毕竟才6岁,除了文化课,还有值日、体育、劳动、集体活动这些事情,让他俩跟二年级的同学一起去做,灿宇还是有些担心。
昊曼丽老师也同意韩灿宇的意见,她笑着问马校长:“校长,要不把他们交给我?”
马校长点了点头,说:“行,吴老师,咱们学校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小的两个学生,那你可得多上点心。”
吴曼丽对韩灿宇说:“行了,大作家,校长大人已经发话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韩灿宇给马校长行了个礼,说:“谢谢校长。”
他又转身面向吴曼丽,双手合十,说:“昊曼丽,老同学,谢谢你啊,你们可帮了我家大忙了!”
马校长说:“不用那么客气,你家是革命烈属,家里有困难,我们能帮着解决解决,这也是义不容辞的,放心吧,吴老师带学生有两下子。”
玄卓善听说抗美和必胜上学的事有了着落,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这天她上班,姜院长一到单位就宣布了一件事,让玄卓善担任住院部的护士长。
自从玄卓善到医院当护士,因为抗美和必胜太小,医院一直都照顾她,这几年都没让她值过夜班,玄卓善心里始终很是过意不去。
现在当上了护士长,玄卓善再也不好意思被照顾了,就主动给自己安排了夜班。
韩灿宇开学前就动身返回延吉了。
开学这天,王大英把马好巧交给了韩好一,说:“好一,以后大英婶就不接送好巧了,你带她上、下学啊。”
韩好一点头答应着,就带着抗美、必胜和马好巧一起来到学校,抗美和必胜上一年级,马好巧上二年级,韩好一上四年级。
放学的时候,马好巧和抗美、必胜一起,到四年级去找韩好一。他们路过二年级的时候,遇到马好巧班的一个男生,他见抗美长得那么小也背着小书包上学,觉得好玩,就上来拽了一下抗美的一条小辫子,说:“一年级小豆包、一打一蹦高!”
抗美被拽了下头发感到疼了,不高兴了,回头见是一个臭男生,气就更是不打一处来,上去照着这个男生的脸就打了一撇子,说“拽我干啥?”
那个男生脸上被打了一下,也不在乎,还是“嘻嘻”地笑着,说:“拽你咋的?你打我?你打我我还拽!”
这个男生说着伸手还要拽抗美的辫子,抗美抬手又重重地朝他脸上打了一撇子,说:“你敢!”
那个男生一会的功夫被抗美打了两个嘴巴,当着他的同学马好巧的面,他有些下不来台了,把已经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笑嘻嘻地说:“好男不跟女斗。”边说边做个鬼脸,讪没搭地走了。
马好巧看着抗美,也“嘻嘻”地笑了,说:“他可欠儿了,总拽女生的头发,该打!”
玄卓善听说抗美在学校打了二年级的男生,吓得脸都白了,说:“怎么先动手打人呢,要是他还手了的话,把你打坏了怎么办?”
抗美说:“妈妈,不是我先打他的,是他先拽我头发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妈妈,这话是说的。”
玄卓善一听,心里笑了,但她还是很担心,说:“你能打过二年级的男生吗?”
抗美说:“打不过也得打,要不然他会以为我好欺负,以后会得寸进尺。”
这时,必胜也在旁边帮姐姐说话,他说:“就像美国鬼子一样。”
韩好一半天没说话,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他批评了抗美和必胜,说:“以后你们放学别出教室,在教室里等着,我先去二年级接好巧,再去你们班接你俩。”
玄卓善值夜班的时候,不放心三个孩子自己在家,就想把他们三个带到值班室去,韩好一不去,说:“妈妈,我们不能跟您到您的工作场所,那样会影响您的工作,我领着抗美和必胜在家,您放心吧。”
晚上,韩好一先是领着他俩写作业,写完作业,他就拉手风琴给他们听,或者教他俩吹口琴,或者给他俩讲故事。
睡觉的时候,韩好一躺在中间,把胳膊伸开,让抗美和必胜一边一个,枕着他的胳膊。
必胜睡不着,说:“哥,我害怕。”
韩好一说:“不怕,哥哥给你们讲故事。”
故事都讲完了,韩好一就给他俩背课文,背他刚上三年级的时候学的课文,背来背去,背到了文言文。
他背到:“《郑人买履》----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谓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这时,他发现抗美和必胜都睡着了。
韩好一乐了,心说没想到古文还能当催眠曲用。后来,每到妈妈值夜班,他都用背古文来哄弟弟妹妹们睡觉,他感觉
这招真灵,屡试不爽。
忽然有一天,抗美瞪着大眼睛问:“哥哥,‘履’是什么?
韩好一没明白抗美的意思,被问懵了,说:“嗯?你说什么?”
抗美说:“‘郑人买履’的‘履’是什么?”
韩好一这下明白了,笑着说:“你说的是‘郑人买履’的‘履’呀,就是鞋,咱们脚上穿的鞋子。古代的时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人们管鞋子不叫鞋子,叫‘履’。”
必胜在一旁问:“‘郑人买履’就是姓郑的人买鞋子,对吧哥哥?”
韩好一说:“必胜说对了一半,这个‘郑人’不是姓郑的人,而是‘郑国’的人----春秋时期,哦,对了,春秋时期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有一个小国家,叫‘郑国’。
必胜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郑国有一个人买鞋子,对吗?“
韩好一摸了一下必胜的脸蛋,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玄卓善再值班的时候,韩好一就把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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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消息来
校长见她态度如此诚恳,随即也不忍心再继续骂她,走到她身边一顿哄之后,妇人的情绪终于逐渐平稳了下来。
之后,校长再度来到方志强跟前,满怀诚意的深鞠一躬,随即对着他自己的儿子招了招手,儿子走过来之后,他顿时就开口说道:“向人家道歉!”
儿子眼看着平日里管事儿的妈妈现在不说话,面对爸爸那严厉的表情,他也不敢有丝毫迟疑,顿时就对着小宇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校长见状,随即面向在场的所有家长,大声开口喊道:“各位,以前我们有太多地方对不住你们,今天就不一一细说了,但是我希望大家记住,从今以后,孩子在这所学生发生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找我,我一定给大家一个公道,也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家长们听着校长的话,也都不由得一个个连连点头,他们承受了这么久的打压和委屈,想不到最后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了,众人不由得都多看了方志强一眼。
在境内,方志强算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人,可是在这边,知道他的人却没有几个,毕竟生活完全不同,他们能够了解方志强的渠道和方式也是极少,而今天,他们算是清清楚楚的认识了这位姓方名志强的男人。
校长安抚好众家长的情绪之后,目光再度转向方志强,一脸认真的说道:“方总,前两年,您已经救过我一次,今天,您又救了我一次!”
“校长此话严重了。”方志强客气的笑了笑,如此回道。
“大恩不言谢,也请您能原谅我之前的愚昧和糊涂,今后,您就看我怎么做就好了!”校长再度对着方志强鞠了一躬,随即继续用客气的语气说道。
方志强搀了他一把,随即再度说道:“作为家长,能够看到您知错就改,心中真的很欣慰,既然是这样的话,把小宇继续留在这里,我也能够放心,希望能如你所说那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再度寒暄了几句之后,方志强就转过身去,带着小宇对着车子而去,原本应该早早的到家吃午饭,可这件事耽误了不少时间,方志强的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些许。
而走到车子旁边时,方志强才看到,王亚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人群中,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脸上还有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怎么来了?”方志强顿时就一脸疑惑的开口问道。
“这么长时间还没回去,我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王亚欣不急不缓,依然盯着方志强,微笑着开口说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方志强不由得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只是来接小宇一次,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说起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在那校长还没有发脾气的时候,我就已经来了。”王亚欣继续微笑着轻声说道。
方志强再度愣了愣,如此看来,刚刚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经看在眼里了?
“对不起啊,我是看着小宇忍气吞声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才闹的,不然的话……”
“闹的好!不然的话,这学校的风气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改!以前小宇在这里上学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女人,说话没有分量的话,我早就跟他们闹了!”
王亚欣打断了方志强,说出来的话让方志强顿时就再度愣了愣,随即憨憨一笑道:“这也是刚巧被我碰上了,不然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两个人说着就上了车,小宇跟着王亚欣坐在了后座,上车之后,王亚欣就再度叹息道:“是啊,说起这一点,我倒是挺担心的,小宇现在很少跟我说心里话,他在学校遇到一些委屈,我有时候都是从老师那里得知的,小宇从来都不会跟我说。”
王亚欣说完,就转头看了一眼此刻的小宇,小宇脸上则是浮现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随即淡淡道:“无所谓的,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呗,反正我又没掉块肉,爸妈……”
小宇这俩字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就转变成了尴尬之色,整个车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方志强也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王亚欣,几个人都愣愣的不说话。
小宇在王亚欣和方志强的注视下,良久之后,方才再度笑道:“妈,强子,你们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这样的事情我早就已经习惯了,现在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方志强的心情已经久久无法平静,‘爸’这个字,方志强有多久没有从小宇的口中听到过了?现在再度听到,方志强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只知道,在他叫出那个字的瞬间,自己的心脏似乎痉挛了一下,直到此刻,那种感觉依然没有完全散去。
之后,方志强一直乖乖的开着车,王亚欣和小宇坐在后座,几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就这样一路安静的回到了家里。
王亚欣已经做好了午餐,到家之后,她热了一下饭菜,随即就叫着方志强和小宇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几个人依然很安静,显然都是因为刚刚那尴尬的一幕,此刻的几个人
依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最终打破沉寂的,还是小宇。
小宇目光真诚的看向方志强,突然开口道:“强子,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我过去经历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摆脱困境,可后来我想一想,人家说的的确没错,我就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即便这一次堵住了他们的嘴,可下一次他们一样会这样说,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爸爸。”
方志强和王亚欣此刻都一脸认真的看着小宇,小宇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再度停了良久之后,他方才继续吞吐道:“之前……我也有跟妈妈说过这样的事情,后来妈妈带着我去学校教训那孩子一顿,可那都是无济于事的,过段时间,他们该怎样还是怎样,所以后来,我也就不再麻烦妈妈了。”
“但是我没想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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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踪迹显
一周之后.....
列车都市艾斯塔忒的第32车厢城。
这截车厢城是布莱恩家族的驻地,作为纯血三十六世家之一,掌控着神秘侧大多数阵纹生意的垄断家族,布莱恩家族也算是财大气粗了,他们很豪气的包下了一整个车厢城作为他们家族的大本营。
这种豪气就算是在纯血世家里也是少有的,毕竟这整个车厢城一年的租金那可是天文数字来着,除了阵纹师布莱恩家族,魔药塞西尔家族或者炼金的爱德华家族这类偏向于生产职业的狗大户家族之外,其他纯血家族还真不一定能付得起那租金。
至于什么仗势欺人,想仗着纯血实力强就抢地盘啥的,那是想都别想了,因为前来收租的是圣堂教会的人。
作为神造都市,艾斯塔忒的所有权自然是圣堂教会的,除了七位贤者所拥有的车厢城被教会作为友谊的象征送给了巫师协会之外,其他所有车厢城上的居民全都要交租金。
至于这租金的具体价格......
嘛,有默林上辈子北上广那味道了,反正大多数普通巫师全家的收入加起来也就只够租个几十平米的小窝,神秘日报里天天都有巫师在吐槽圣堂教会太坑,要求降低房租啥的。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就是了,毕竟没有谁可以欠教会一分钱,哪怕是纯血家族也不行。
今天你拖欠一天房租,都不用明天,可能当晚商业之神名下的律师就带着异端审判教的疯子们来找你亲切的谈一下信仰问题了。
他们有权怀疑你是不是被深渊恶魔诱惑了,背离了神的教诲,否则怎么会干出这么离谱的事情?
毕竟,全世界谁不知道圣堂教会的全部收入都会被投入到守护人类和平与抵抗深渊入侵这两个无底洞之中呢?
所以往大的说,你欠教会钱那就是妨碍了全人类的和平与发展,同时也是在拖欠边境前线部队的军费,有深渊奸细的嫌疑。
这帽子太大了,没人顶的起。
不过,布莱恩家族之所以这么豪气倒也不全是因为钱太多烧手,所以想乱花,他们之所以包下整个车厢城完全是因为职业特效,毕竟阵纹师最擅长的就是阵地战了,要想靠着阵法打阵地战那自然要先有个安全的驻地才行,而整个神秘侧除了教会的大本营薪火圣城之外大概没有什么地方比三大神造都市还要安全了。
而经过布莱恩家族多年来的经营,整个第32车厢城已经被无数道各类阵法包裹着了,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机关法阵,算是
整个艾斯塔忒上百车厢城之中防御力最强的车厢城之一了,即便是强如贤者也没把握强行突破此地的防御,毕竟布莱恩家族祖上也是出过贤者的,这里的不少杀阵都是那位老祖宗的手笔。
在这截车厢城的最中央是一大片宛若皇宫的建筑群,而这也就是布莱恩家族嫡系成员的住所了。
“迪克,我听西奥多说你最近似乎天天往外面跑,族里的教授也说你经常缺席讲堂,我这个做母亲的就不得不说说你了,你可是我们布莱恩家族未来的希望,万万不能如此懈怠。”
夜晚,宫殿群中央的一个比周围更加精致的别宫之中,一个外表看起来相当妖娆的妇人正故作威严的对着一个美少年训着话。
“母亲,您多虑了,我这些天只是一直在忙社团的时期,您也是知道的,社团是我们巫师人生社交之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绝对需要认真对待,至于族里的教授的事情,我稍后会去赔礼道歉的。”
面对这个美妇人,迪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此人正是布莱恩家族现在的家主夫人伊芙丝.浮士德,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毕竟作为外来母体所生的孩子,迪克是没机会接触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这种事情家族不会允许的。
家主的孩子不论是谁生的,名义上的母亲从来都只有这个家主夫人。
迪克自问从小对这个“母亲”也从未有过半分失礼,虽然本能性的有些排斥,但是至少基础的礼仪他从未半有个半点差错,然而谁能想到这位“母亲”对他这个孩子却狠心至此。
迪克想起了一周前默林先生从他体内抓出来的那一缕心魔,被宽大的巫师袍遮住的拳头不由的用力握紧了。
而且姐姐与妹妹的事情也正是眼前这个恶毒女人的主意,如果可以的话,迪克甚至想要直接就杀了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
只可惜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机。
毕竟这个毒妇虽然心思歹毒,但是实力却也是真的强,那个恶魔家族浮士德家出生的她现如今已经是圣阶巫师,现在还只是高级巫师的迪克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而且虽然迪克现在已经是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了,但是他在族里的势力还太过薄弱了,根本没有多少话语权,真的打起来,家族大概率是不会站在他这边的。
所以,要隐忍,暂时还是蛰伏起来,积攒实力吧,用这几天从默林先生哪里学到的词就是猥琐发育,别浪。
即便是心里怒火中烧,但是迪克面上却始终板着一张帅脸,维持着平时
的冰山帅哥人设,用无可挑剔的理由应付着这个母亲。
“社团啊,也是,年轻人确实要多去参加参加社团,但是西奥多说你没去血之盟约,为什么?”
伊芙丝继续追问着,她那双妖媚的眼眸之中望着迪克的眼神之中则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就仿佛看着脏东西一般。
以她的权势和实力,这种事情已经无需隐藏了,她今天就是专门来找这个碍眼的“儿子”麻烦的,这家伙几天不见就越来越碍眼了,对她的西奥多的威胁越来越大了。
西奥多是她的亲生儿子,也是迪克的大哥。
“我本来是打算去血之盟约的,只是刚好碰上了默林先生的社团招新而已,我觉的这可能就是缘分吧,是命运的指引,母亲大人,作为巫师,我们是不能无视命运的馈赠的,不是吗?”
迪克的回答依旧无可挑剔。
虽然平时他都是一副冰山贵公子,高冷帅哥的模样,但是其实他真正的性格是有些孤僻怯弱的,只是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的他必须要学会坚强,所以即便是在“母亲”那毫不掩饰恶意的注视与圣阶威压下,他那在巫师袍下的双腿已经在打颤了,但是迪克还是坚持把身姿站得笔直,他回答问题时脸上也反而露出了微笑。
这笑容是他这些天偷学的默林先生的,虽然他笑的远不如默林先生那么好看与优雅,但是作为资深粉丝,默林先生的一举一动那都是他的人生指南啊,短短一个周的学习,迪克感觉自己受益良多。
就比如现在,这笑容给他带来了勇气与自信,而且你看,这蛇蝎毒妇面对这学自默林先生的微笑,这都气的嘴角抽搐了。
她急了,她开始急了。
但是,这还没完。
“而且母亲大人,你不用再劝我了,血之盟约虽好,但是默林先生新建的魔网社团也不差,他承诺过了,如果我们表现好的话,甚至可以得到那位大人的指导,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不会让家族蒙羞的。”
没给这个毒妇说话的机会,迪克继续面带笑容的补充道。
而她的话也让伊芙丝脸色一僵,就连一直压制着迪克的威压都直接消散了。
“默林?那位大人?”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愕。
虽然伊芙丝作为圣阶也并不是很关注决斗大赛的事情,但是默林这个名字她却有所耳闻,因为她有从父亲大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伊芙丝是浮士德家上代家主的女儿,而她的父亲则是现如今则是巫师协
会的七贤者之一,能引起贵为贤者的父亲的关注,那么那个默林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而且伊芙丝可是清楚的记得当时父亲那惋惜的神情。
“如此良材,可惜不是我浮士德家的,否则百年之后,浮士德大兴啊。”
作为当代恶魔术士的第一人,父亲对于那位新晋恶魔术士的评价显然是极高的。
当时伊芙丝曾经壮起胆子问过父亲竟然如此赏识那个默林,为什么不干脆吸收进家族,反正族里待嫁的女孩子可还有不少,而且贤者收徒肯定不会有巫师会拒绝。
然而父亲当时脸色就直接僵住了,直接恶狠狠的盯着伊芙丝,那阴翳的眼神冷的吓人,这吓得伊芙丝没敢多问。
事后她倒是专门派人去打探了一下那个默林的消息,这才算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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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灯下黑
买药这件事是必须要解决的,因为她也不知道她离开任务世界之后,这个世界会如何。
但是如果这个世界继续,那留下来的那个田小园上哪儿去弄药丸去?
现在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还有一些零零总总的小账,都得算一算。
首先就是这个锦绣公寓。
锦绣公寓帮着霍司岚,让田小园在公寓里被带走的事,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滨海本地新闻,本市某家公寓的监控被曝光,监控中可以看出,某公寓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住户的房间,不就后住户被带走。
监控视频中,这位住户的脸被打上了马赛克,可是还是能从衣服款式什么的看出来,这位住户是一名女子。
这个视频一被爆出,就出现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各种点击量惊人。
虽说有些网络键盘侠已经给女子定罪,什么女子住公寓不交租,被赶出去啊,反正就是怎么不堪怎么来。
但是也有一些女生看到这个视频后,都在打听这个公寓是什么公寓,这也太不安全了吧?
因为位置显眼,所以看到的人就特别多,人多了,总有一些神通广大的网友,还真就将这某家公寓的真面目给扒了出来。
锦绣公寓这个名字也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有了公寓的名字,出来说话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很多人都自爆自己在这个公寓里住过,遇到了什么问题,也放大了几倍说了出来。
也有一些人浑水摸鱼,反正网上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胡乱瞎扯一些也没什么问题。
还有一些其他公寓的负责人看到了这条新闻,也找了人在评论区里带节奏。
很快,这家名为锦绣公寓的公寓,就彻底出名了。
明明是滨海的本地新闻,可是在各方的积极参与下,很快就越传越广,一些自媒体的工作室的人一看,这有流量啊,顿时大手一挥,无数篇关于租房,关于女性租房安全的软文就被写了出去,发布到了网上。
这些自媒体的工作室本来就是什么有流量就写什么,现在这个锦绣公寓明显就是各方的关注点,不蹭一把又怎么行?
然后,在各路人的关注之下,锦绣公寓的这个视频越来越火,简直到了全名皆知的地步。
最最主要的是,这个新闻一直挂在了头版头条,撤都撤不下来,不受关注才有鬼了。
因为各大互联网浏览器的头版头条都是这个新闻,锦绣
公寓的负责人甚至联系了这种浏览器的负责人,指责他们这么做抹黑了他们锦绣公寓的名声!
这些网站内部还因为锦绣公寓的这些视频霸占了流量最好的地方,结果撤都撤不了,正火着呢。
这些头版头条的位置卖给明星工作室,那都是要收费的,结果现在上了个这样莫名其妙的视频不说,锦绣公寓的人还好意思去找他们?
于是乎,又有网站浏览器的负责人和锦绣公寓的负责人对话截图流出。
这些截图不完全,反正就是要体现出锦绣公寓负责人的不讲道理。
爆聊天截图的文案里,还严肃的表决了大众拥有知情权,锦绣公寓自己做事就不对,还威胁别人删视频,这种行为更是不该云云!
这一下,这件事是彻底的火爆了。
公寓私自打开住户房门,住户疑遇难,公寓负责人却威胁不许曝光!
这样的新闻,在外租房的人那肯定得关注一下,这要是不小心租了这个公寓,半夜也被黑衣人拖走了怎么办?
年轻人们看新闻防止踩雷,中老年人看到这种新闻,更是反手就转发进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里。
一些知道自己朋友,或者亲人租住在锦绣公寓的,也都劝他们赶紧退房找其他公寓。
一些人可能觉得无所谓,一些人可能觉得这很重要。
本来租房被擅自打开这种事,对租房一族来说就格外的敏感。
所以在铺天盖地的新闻覆盖下,锦绣公寓的一些住户确实选择了退租搬家。
这件事甚至都已经盖过了之前一位美妆博主推荐的护肤品让人烂脸的新闻了。
罗琳琳也住在锦绣公寓,这个新闻在网上铺天盖地的时候,罗琳琳正在房间里接电话。
电话都是她的亲朋好友们打来的。
他们知道罗琳琳住在锦绣公寓这边,自然是担心她。
虽说罗琳琳家里也是有权有势,可是这种事又怎么说得准呢?
如果人家就是看中了罗琳琳家里的有权有势,来个绑架要赎金,那还不是罗琳琳受罪?
受点罪人最后好好的也罢,万一绑匪撕票啥的呢,也不怪罗琳琳的这些亲朋好友想得太远,他们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吗?
只有罗琳琳本人,她人真的懵。
今天拿到了孟长锦给的丹药后,她就将孟长锦已经收了钱的那些人的药丸都寄了快递。
其他的,来问了她,但是她还没收钱,干脆就说
没货了。
好不容易将近百个快递寄出去,一回来就接到了亲朋好友的夺命连环call。
听亲朋好友们说了一通后,罗琳琳总算是大致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是罗琳琳觉得自己的亲朋好友真的想太多了。
新闻视频里的事,罗琳琳现在根本就没看到,所以她不知道具体是啥情况。
但是她的门锁锦绣公寓的工作人员又打不开。
别人是租房,她的房子是买的啊,所以入住的时候,锁是被她换掉的。
根本就不存在锦绣公寓的工作人员能够打开她房门的这种可能。
除非锦绣公寓的工作人员拆门。
但是这可就太疯狂了。
安慰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让他们稍安勿躁,挂了电话之后,罗琳琳干脆自己跑去看了看所谓的视频。
这一看,罗琳琳就发现了大问题了。
这也太眼熟了吧,这不是他们这一楼的走廊吗?
按理来说,公寓的楼层走廊应该都差别不大,哪能一眼就看出来是哪一层?
可是这一层的走廊罗琳琳每天都会走,自然是熟悉无比。
熟悉也不足以让她一眼分辨出来,真正让她一眼分辨出来的,是监控视频里的一道门。
没错,就是她家的门。
公寓里其他人的房门,那都是棕红色的,可是罗琳琳的门却是与众不同。
因为房子是自己买的,装修自然随意。
罗琳琳看不上那种红棕色的门,所以自己换了一道。
她的门是那种特别舒服的乳白色,乳白色的门别人也能有啊,说不定其他楼层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道这样乳白色的房门呢,怎么就确定了罗琳琳的了?
很简单,因为罗琳琳这道门不仅颜色和其他棕红色的门与众不同之外,门上的花纹还是她定制的。
所以她自然能够一眼看出是不是她的门。
确定了事情居然发生在了自己的楼层,罗琳琳这时候还真的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很快,等看到锦绣公寓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一道门,一群黑衣人进去,抬走了住客之后,罗琳琳眼睛瞪大。
这不是孟长锦的房间吗?
罗琳琳急忙看向了视频一角的时间,发现是差不多一个月前的事了。
罗琳琳反复观看了好几遍,因为住户被打了马赛克,所以罗琳琳并不能将人认出。
她也只能
看出是个女生,至于是不是孟长锦,罗琳琳看不出来。
虽然看不出来,但是罗琳琳猜测多半不是。
如果真是孟长锦,想必孟长锦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而且孟长锦那些神奇的药丸那么厉害,她也肯定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这样的人会被这么轻易的带走?
这么一想,罗琳琳顿时就放心了。
不过这短短几分钟的监控视频,还是让罗琳琳产生了不适。
这个锦绣公寓简直了,这谁还能安心的住下去?
她准备搬回去住了,最好让孟长锦也搬走,想到这里,罗琳琳拿出了手机,给孟长锦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而此刻的孟长锦在做什么呢,她正在看面板数据。
姓名:孟长锦
种族:人族
性别:女
年龄:目前身体年龄16岁(真实年龄不详)
生日:12月25日
身高:167
体重:48kg
称号:初级菜鸡一枚
技能:神识外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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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牢狱中
另外一边,岐黄城。
夜空之中,十几个身影呈现出了保护阵型,簇拥着一个身穿华服的女人,快速地在空中掠过,朝着岐黄城的方向飞行而去。
一眼便能够看出,这个华服女人是受了伤的,此刻连飞行都是无法做到的,只能是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之下,勉强维持飞行。
借着月光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护卫虽然都是身穿一身金色铠甲,可他们的面容却都是极为清秀的,身材也不是如正常男子一般的壮硕。
事实上,不难看出,这些护卫,其实全都是女扮男装而已!
而在这些女护卫之中,为首的一个,则是一个身披红色披风的女人。
这位护卫首领身材高挑,长相出众,脸上的表情却是极为严肃,透着一股凌厉的气息。
“陛下,您坚持一下,前面就是岐黄城了,那里一定有人能够治您的伤的!”
女护卫长一脸坚定地对着那位华服女人说道。
没错,这华服女人,是女人,也是一位皇帝!
事实上,如果有真武界内部的人在场的话,必然是能够第一时间便猜出这个华服女人身份的。
因为在这整个真武界中,也就只有一位女帝存在,那便是真武界四大帝国之一的,大乾王朝的皇帝,盛玉眉!
事实上,结果也确实如此。
眼前这个华服女人,便是大乾女帝,盛玉眉!
身为真武界四大帝国之一的掌权者,盛玉眉可谓是权势滔天。
可就在今夜,大乾王朝内部爆发了一次始料未及的宫变,使得盛玉眉的皇位岌岌可危。
事实上,若不是她手下那数千女护卫组成的巾帼卫对她忠心耿耿,誓死守卫,她此刻,怕是连逃出大乾皇宫的机会都没有了!
“恨竹,还是不要冒险了,镇南侯的人就在后面紧紧跟随,只要我们稍有停留,必然会被他们追上的!”
盛玉眉是忍着身上的伤痛,轻声说道。
借着月光,能够看到盛玉眉那肤如凝脂,秀眉微颦,以及她那秀眉之下一双秋水一般的美眸。
只是,再往下的部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在盛玉眉的脸上,是有一块紫色的轻纱遮掩的,将她的容颜,全部掩盖了起来,让人无法看清虚实。
事实上,这也是世人眼中,这位大乾女帝最为神秘的地方。
有人说,这位大乾女帝,是因为长相太过难看,心生自卑,所以才不
愿意让人看到她的长相的。
因为一旦被人看到她的长相过于丑陋,便会让她身为皇帝的威严受到影响。
还有人说,其实,这位大乾女帝,其实是因为长相太过漂亮,所以才会故意将自己的倾世容颜遮掩起来的。
因为这位大乾女帝不想让别人在意自己的长相,而是一心只想着用自己的实力,来治理好整个大乾王朝!
无论以纱遮面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可其实,这么多年来,似乎也从来没有人真正地见识过这女帝的长相。
这位大乾女帝的长相,对于整个真武界来说,一直都是一个谜!
此时,听到盛玉眉的话,女护卫长姚恨竹却是极为坚持。
“不行,陛下,你中了古辛龙的诛心毒,若是再不及时施救的话,恐有性命之忧!必须要及早治疗!”
姚恨竹十分严肃地说道。
听到这话,盛玉眉却是叹了口气。
“这诛心毒乃是天下奇毒,几乎无解,就算是我们能够找到郎中,只怕也是没有医治的可能了!与其让大家陪着我冒这种没有意义的危险,还不如让大家趁早离开这里,还能给大家求来一线生机!”
盛玉眉面色苦涩地说道。
“陛下,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等当初加入巾帼卫的时候,便已经发誓要对陛下誓死效忠,为了保护陛下,我巾帼卫三千多人死在了镇南侯的刀下!如今,整个巾帼卫便只剩下了我们几人,我们又怎么可能会抛下陛下,独自偷生!”
姚恨竹义正辞严地说道。
“没错,我等誓死效忠陛下!”
一名女护卫十分坚定地说道。
“誓死效忠陛下!”
其他那十几名女护卫,也是振臂高呼。
看到眼前这一幕,盛玉眉不由得叹了口气。
对于这些巾帼卫的女护卫们,她自然是很清楚的。
这些都是跟随她多年的护卫,说是护卫,平日里盛玉眉待这些人皆是情同姐妹一般,情深义重。
这种时候,这些人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抛下自己的。
“你们的心意我都心领了,能够拥有你们这般忠诚的护卫,乃是我盛玉眉的荣幸!只是,这诛心毒乃是奇毒,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白白牺牲啊……”
盛玉眉很是无奈地说道。
这时,只听姚恨竹很是肯定地说道:“陛下,您就放心吧,这岐黄城乃是整个南州的医术圣地,神医无数,尤其是我听说
这岐黄城中有一位丹神,更是神丹天下无双,有医死人生白骨之大能!我相信,只要能让这位丹神出手,您身上的诛心毒,必能解除!”
“这城中竟有如此厉害之人?!”
盛玉眉听到姚恨竹的话,也是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事实上,盛玉眉自己其实也不想就这样死掉。
倒不是为了她自己,她身为女帝,从小到大做任何事情早就已经不是为了她自己而做了。
如今,镇南侯篡权,数千巾帼卫被杀,整个大乾王朝都可能要陷入到战乱之中。
如此大仇,盛玉眉自然是要报的!
所以她很清楚,现在,她还不能死!
“陛下,您放心吧,这些事情,我可都是从陈御医那里听来的,绝对不会有假!好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快点赶路吧!”
说罢,姚恨竹她们便带着盛玉眉,朝着岐黄城的方向快速飞去。
而就在盛玉眉她们离开之后没多久,远处一片黑压压的身影也已经赶到了她们刚才所在地方。
这些黑影人数众多,至少也有上千人之多。
这些人的身上全都是穿着黑色的铠甲,带着黑色的面具。
尽管看不到他们的长相,可却也能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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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效
寒凉的晚风自窗棂的缝隙处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吹动素白的纱帐,然而那些凉意悉数被账中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略掉。
宋珩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压制住那些滔天的怒火,听她说完这些逆耳之言的,只觉从前竟是小瞧了她, 她又岂止是脑后生反骨, 简直可称作是胶柱鼓瑟、不劣方头。
“好一个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宋珩怒极反笑,扯开碍事的被子扔至床尾, 指尖顺着施晏微的下巴、脖颈滑落至她柔软的衣料处, 将那些碍人眼的东西尽数扔到床下。
“没曾想, 我一时兴起抓来的雀儿竟还是个百折不回的硬骨头;你既下了决心舍去这副躯壳,又嫌我的手段不够看,我不妨就成全了你,也叫你尝尝水滴石穿的滋味。”
话毕,解去腰上的蹀躞金带,将她禁锢在方寸之间, 继续昨日未尽的事宜。
施晏微这会子看着他就跟看油腻猥琐的瓢客无异, 不消多时便已恶心反胃到想吐,索性闭上眼咬牙忍耐,两手攥紧软枕分散痛意, 只当自己是个被疯狗咬住的行尸走肉。
破晓后的第一缕阳光透窗而入, 宋珩尚还精神饱满着,可谓是不知疲倦,早起的媪妇打那窗下路过, 听见屋里头的异样响动,只将脚下的步子一转,往边上的水房里烧水去了。
宋珩在她身后,跟堵墙似的, 稍稍垂眸看向她那两条撑在锦被上的细白手臂,指尖攥住床褥,微微发白,那样子瞧上去倔强极了。
她的性子还是半分没改,外柔内刚。可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的,若换作一味顺从他,只怕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吊着他的胃口,叫他久久无法厌弃于她。
想到此处,嘴里讪笑道:“娘子只需好好用膳、养足精神,又岂会轻易如先时那样昏死过去。”
“知你不想日日见我,明日便送你去一个僻静清幽之处。你身子骨弱,昨儿又没用多少饭食,暂且轻放你这一回。”
宋珩嘴上说着要轻放她,然而举止上却不是这样的。
偏这时,院子里陡然吹起一阵急风来,翠绿的树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纱窗上映着花叶的影子。
施晏微低低的声音夹杂在那些萧萧的风声之中,晨间微凉,加之外头还在吹风,宋珩怕她受凉生病,紧紧地抱住她,扯了一条薄被过来盖在身上。
待云歇雨收后,宋珩犹不舍得放开她分毫,下巴抵在她墨色的发顶上,自顾自地低声呢喃道:“杨楚音,往后这样的日子只会多不会少,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个血脉连接的孩子,届时,你便只能安心留在我和孩子身边。”
施晏微闻言,不由呼吸一滞,一股凉意传遍四肢百骸,抬起头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惧。
罢了,横竖他也听不懂人话,自己又何必浪费口舌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只默默按上关元穴,祈求上天千万莫要让她怀上眼前这个衣冠禽.兽的孽.种。
宋珩见她吓得似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自当她是胆小,害怕生孩子,抬手捏了捏她沁出汗水的脸颊,轻描淡写地道:“娘子且安心,洛阳城中有的是妇科圣手和经验丰富的产婆,我阿娘十六的年纪诞下我阿兄,你如今已有十九了,应当不会有事。”
说完,兀自披了外衣起身下床,扬声唤人送水进来,赤条条地下床擦拭一番穿了中衣,又掀开床帐来替她清理腿上的秽物。
宋珩取来干净的里衣欲要替她穿上,未料施晏微却突然冲他发怒,张开丹唇重重咬在她的手背上,恨到连长睫都在微微颤动。
“方才那大半个时辰还没咬够?”宋珩微微沉了眸子看向她,得意洋洋地抖了抖叫她咬出不知多少牙印的宽厚肩膀。
施晏微咬到他的手背几乎都要透出血痕来,这才觉得解气了一些,松开牙关,抬眸愤愤地瞪着他,咬着牙不发一言。
宋珩并未因为她的冒犯动怒,反而因她肯在自己面前展现真性情感到高兴,伸出去就要去抚她那鲜红欲滴的小耳垂,却被施晏微抬手重重打下。
“走开,不要你碰我。”施晏微蹙着着一双黛眉,毫不留情地拒绝他的触碰,拖着疲累的身躯自个儿穿了衣,下床时扶着床柱缓了好一阵子,这才慢吞吞地立起身来,两腿软好似那滚水中煮透的面条,不得不唤门外侍立的婢女来助她穿好衣服。
宋珩高兴不过数息,很快又因她的冷淡态度心情低落,只呆呆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穿衣洗漱。
哪怕她心里不愿意同他共处一室,现下也只能被他攥在手心里。宋珩如是想着,方觉宽心一些。
约莫一刻钟后,婢女提着食盒进来,往小几上布了菜,二人彼此沉默着用过早膳后,因都是从前未曾伺候过施晏微的,宋珩不放心,仔细交代底下的人好生看顾她,这才往书房去了。
是夜,宋珩仍是与施晏微宿在一处,替她擦过药后,便没羞没臊地将人抱在怀里亲香埋头,自不必赘述。
次日一早,施晏微被他怀里的温度热醒,宋珩被她的动作吵醒,睁开了睡眼,长长的睫毛细密弯曲。
“我来伺候娘子穿衣可好?”宋珩的凤目里映着施晏微的身形,什么都看不清,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
施晏微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心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竟是懒怠去回答他的问题,兀自掀开了被子欲要下床去。
宋珩将她的举动理解为默认,忙不迭抱住她下了床,单只手托住她,让她坐在他的臂弯里,另只手打开螺钿衣柜,询问她今日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施晏微没有特别的偏好,只要合眼,什么颜色都使得,随手指了一件桂子绿的,宋珩见了,听话地取出那套衣裙,这才看清楚下面乃是一条刺金线的红菱石榴裙。
不由想起那句诗来:石榴裙下无君子。
他在她面前,的确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说是以权压人亦不为过。可偏偏上天叫他遇见了她,又是在北地无人可压制他时,她逃不出他的掌心,合该是他的。
宋珩想了片刻,替她穿起衣衫来,里衣里裤他穿得还算轻车熟路,可她身上的衣裙,他素来只会解不会穿,故而耗费的时间不免多了一些,还穿得歪七扭八的,只得求助于旁人,唤婢女进来补救一番。
施晏微心内鄙夷他一番,自去净面。
一时用过晚膳,打横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行至府门外,踩着脚踏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启程。
施晏微不甚在意他要带自己去何处,其实只要不在他身边,哪怕让她去陇上种地放牛,亦或是去城郊的道观清修都无妨,总好过当一个毫无自由和人格尊严可言的禁.脔。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红粉泥墙、碧瓦盈檐的华丽建筑前停下。
宋珩用膳前便已派了人快马来此处打点关系,是以这会子早有人立在角门处静候他的到来。
施晏微仔细观察那中年妇人的举止神态一番,心中大概猜出了宋珩请她过来是为了做个,当下只微微抬首去看宋珩挺拔如松的脊背,唇畔勾出一抹冷笑,心内暗道他的手段着实不甚高明,挑来拣去也不过是些洗脑和调.教人的下三滥路数罢了。
别院不在热闹的坊市间,加之天色尚早,巷中不见半道人影,寂静无声。
“妾身见过晋王。”周二娘朝着宋珩叉手屈膝,毕恭毕敬地道。
宋珩心中烦闷,也懒怠拿正眼去瞧周二娘,由她立在檐下欠着身,稍稍敛了敛目,开门见山地道:“某这妾室是个要强性.烈的,于伺候人之一事上甚是迟钝愚笨,倒要烦请周二娘这些时日费心代为调.教一二。”
周二娘未得他授意,不敢擅作主张直起腰来,只满脸堆着笑,朝着宋珩毕恭毕敬地道:“晋王尽管放心,院子方才已经叫人去洒扫了,至多不过一月,定会将人调.教得知情解意、乖乖顺顺的。”
宋珩冷冷嗯了一声,沉声让人在前头引路。
这座宅子虽也是他的地产,却从没来过,自然识不得路。
周二娘等人这才敢起身,与一个媪妇并两个相貌平平的婢女将人往府里请。
宋珩抬腿跨进门去,胸中那股烦闷之意无处可消,心内斗争一番,只垂首凝眸去看怀中的施晏微,观她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倒像是毫不在意将要去的地方是何处。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宋珩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似是在隐隐地期待着施晏微能顺着台阶而下,与他服个软。
话一出口,宋珩立时觉出不妥之处,正要改口,就见施晏微竟扬起下巴与他对视,那眼神里非但没有半分示弱,反而是带着三分挑衅的意味,像是在讽刺他:你可是离不开我,心里有些后悔了?
宋珩平白给自己挖了个坑,叫她摆了一道看他的笑话,还不待他为此恼恨,又听施晏微朗声道:“并无什么要说的,晋王努力加餐饭就是。”
仔细想想,此番可以一个月不用与他朝夕相对,倒是乐得自在,哪怕要身受那妇人的百般调.教、千般手段,难道还会比怀上他的孽种更为可怖吗?
施晏微思及此,收回目光平视前方,复又恢复到先前那般无悲无喜的状态。
当真是块有脾性的硬骨头,到了此刻也不肯在他面前服软、露怯半分。宋珩只觉得这样的她摄人心魄极了,令他无端想起苍穹中翱翔的海东青,草原上驰骋的狮子骢,虽极难驯服,却都是惹人注目的。
驯化这样性烈的鹰和马,自是比驯养普通的鸟兽要有意思的多。
宋珩也不管当下还有数人在场,竟是情难自制地低下头去往她额上轻吻了一下,看向她的朱唇目光灼灼地道:“好娘子,这一月里你且在别院里用心学着,日后将我伺候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施晏微强忍着欲要抬手去擦他吻过之处的动作,窄袖之下,指甲掐着掌心,朱唇紧抿,心中暗道谁稀罕以色侍人来换他口中所谓的那些好处。
周二娘不知替朱门绣户里的权贵调理过多少不甚乖顺的妾室、外室,能有如今的名头,那耳聪目明的本事功不可没,这会子人虽在前头引着路,却是将他二人的对话尽数听了去,心内暗道:
这位晋王哪里是嫌那娘子性子执拗不懂变通与人生分了的,分明是乐在其中的,日后调.料那娘子时如何下得狠手,若是将人折腾狠了,待秋后算起账、往晋王耳边吹枕边风来,焉能有她的好果子吃的。
想毕,那院子已在眼前,周二娘停下脚步,笑着问:“娘子瞧着这间院子可好?”
施晏微闻言偏过头来,放眼看去,但见那院子里植着几株海棠花树并一片绯色牡丹,端的是盈盈碧树,袅袅繁花;三层的高楼耸立其间,皆是红窗绿瓦,雕栏绕砌。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下巴,似是故意说给宋珩听,不阴不阳地道:“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横竖不是想要的,住在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位娘子的性情如何暂且不说,眼下看来,当真是生了一张利嘴的。
周二娘的面色微不可擦地凝了凝,稍稍低头悄摸摸地拿眼儿去看宋珩的神情,见他神情分毫未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迈开步子继续往院子里进。
宋珩又岂会听不出施晏微刚才是在故意拿话刺他,抱住她的两手不由拢紧了些,听她唇间发出低低的嘶声,才觉胸中郁气散去一些,信步跟上周二娘的步子。
半新不旧的房间内,宋珩将人放到矮塌之上,示意周二娘随他出去,交代一番话,竟是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地。
待那周二娘回来时,施晏微坐在塌上揉着腰腹,先时因缩在宋珩怀里被掩住的白嫩脖颈这会子得以显露出来,上面布满斑驳的青紫痕迹。
周二娘只一眼便知是新弄上去的无疑,又将她的脸面和身形仔细打量一番,感叹于她的好颜色和好身段之余,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纳罕来:晋王定是好生受用过这位娘子的,既已入了晋王的床塌,何必巴巴与人拧着,没得自讨苦吃;
何况晋王那般品貌,又手握重权,这样的郎君天底下也挑不出三五个来,这位娘子瞧着柔柔弱弱的,却不知怎么生出的反骨,竟还与晋王摆谱拿乔,莫不是个傻的。
“娘子既是今日才刚过来,且歇上一日无妨,明日上晌再由春英坊的柳二娘来教娘子如何斟酒奉茶。”
周二娘欲要徐徐图之,并不打算起先就教她学那些个太过露骨的东西,免得她心中抗拒太甚,反倒不美。
施晏微颔首应下,只觉屋里有些憋闷,遂艰难起身欲要去将窗子支开,周二娘见她行动困难,走路姿势实在奇怪,心下便知她必定是生生受了晋王好一阵子磋磨的,偏她这会子还能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要强自行起身自己去开那窗子。
“娘子先回塌上歇着罢,这样的琐事,交由妾身来做就是。”说话间大步上前扶她坐回塌上,自去替她拿竿子将窗子撑开。
施晏微点头应了一声,自斟了一盏茶吃。
时值三月下旬,立夏节气已过,庭中百花隐有凋零之势,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周二娘叫人送了折扇和团扇过来,施晏微抬眸过了一目,叫都留下。
次日卯正,施晏微被婢女唤醒,起身梳洗过后,待用过早膳,已是辰时。
如周二娘所言,今日来教她的确是洛阳城中颇受权贵追捧的柳二娘。
那柳二娘墨发如绸,生得一张瓜子脸,两弯远山眉,杏目之下是小巧的鼻和朱红的唇,举手投足间尽显娇柔妩媚之姿。
莫说那些郎君见了喜欢,便是施晏微眼下瞧了,亦少不得多盯上两眼。
那柳二娘教的甚是细心,施晏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宋珩嫌她做的不好迁怒于她,她就是做得好、伺候得好了,最终不也一样要去床上受他磋磨,殊途同归罢了,是以并不怎么用心,只消极怠工学了个大概。
周二娘晌午来考校时,心下虽无奈,却又不敢轻易得罪了她去,暗道横竖后头的房中术和如何伺候郎君起兴得趣才最紧要,遂也有心放了水。
一晃三日过去,施晏微在别选中住得尚算习惯,除却无人同她说话外,再没有旁的不好之处。
这日,施晏微随教坊请来的魏三娘学习烹茶,因此前曾与林晚霜学过,是以学起来还算轻松,周二娘来看她时,头一回露出欣慰笑颜。
那杨娘子这些日子从未与人红过脸,就连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在修习一事上亦未有抗拒的情绪,她的种种表现并不像是晋王口中所说的要强性烈;不由疑心晋王那厢莫不是嫌她在床上甚是死板无趣,又恐她脸皮薄,不好直言,是以这换了说辞,实则端茶倒水、斟酒宽衣都是其次,房事上的表现才是最要紧的。
思及此,周二娘立时转变思维,改了教学方向和进度,决意明日便叫赵二娘来教她如何在替郎君宽衣解带时撩拨人,待入了塌后又该如何摆弄姿势。
然,宋珩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
掌灯时分,宋珩头戴翠羽紫金冠,一袭大红圆领长袍,腰悬躞蹀玉带,小厮远远瞧见他大步流星地往这处来,急忙跑去告知周二娘,周二娘听了,当下便已明了他定是来寻杨娘子的。
男郎找女郎,无非不就是为着那事。
这才过得三日,离一个月之期尚还远得很,晋王这便忍不住来寻她,想来是十分喜欢和看重这位杨娘子,离不得她的身太久。
周二娘暗自懊恼尚还未教她一些床榻上的功夫,倘若晋王觉得她未曾学到什么,动了怒要处置人可如何是好?
晋王的年纪阅历摆在那儿,又岂能不知她们的手段,既肯特意差人请她来此间调.教那女郎,想来也是不拘她们使一些药的。
周二娘折眉暗忖片刻,挥手将身侧的婢女招呼到跟前来,压低声音交代她去弄了那药来,往杨娘子夜里常饮的花茶里添了。
待入得门时,施晏微已饮下两盏性凉的菊花茶,这会子觉出身子不大对劲,只抚着心口往床上半撑着身子,拿另只手拉扯扯衣襟散热,源源不断的热流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面上早叫那股热意得红如丹砂,额上细汗密密。
宋珩观她这副情形,无需多想,必是那妇人往她身上使了药的缘故。
剑眉微微蹙起,指骨叫他捏得发出低沉的咔咔声,那妇人尽胆大妄为至此,未得他的授意就敢对她用药,真当他是那等纵情声.色之徒不成?
宋珩胸中存了几分怒意,正欲转身出门令人去将周二娘叫过来问话,陡然间对上施晏微神情迷乱的双眼,那股子怒气竟是凭空消散了大半。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她。
宋珩忽然来了兴致,便立在那珠帘处,垂下眼帘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
施晏微体内的药效在感受到男性气息的那一瞬,越发难以压制,致使她浑身的血液益发躁动叫嚣起来,百虫啃噬的麻意和痒意折磨得她湿润了里衣,浑身都在不由自主。
“娘子可要我助你解去这药效?”宋珩勾着唇畔,轻启薄唇引诱着她,倒要看看事到如今,那无边的欲.火焚烧着她,她还如何守得住她口中所谓的气节。
施晏微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戏谑、嘲讽和轻蔑,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期待着她抛却廉耻之心向他摇尾乞怜,主动勾缠住他行那起子龌龊之事。
他未免太过轻看于她,倘若她会屈从于那些脏药带来的升里反应和强烈不适,也就无颜说出那句“玉可碎而不可毁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了。
“不劳...晋王...费心,妾自可...熬过...”施晏微收回扯动衣襟扇风散热的手,只伏在柔软的锦被上紧紧攥着褥子,任由面上不住滑落的细小汗珠沾湿被子。
“是吗,那便拭目以待,正好我也想瞧瞧,以娘子玉可碎、竹可焚的高风亮节,究竟能忍得几时。”宋珩一壁说,一壁走到外间,目光扫视过小几上的茶壶一眼,伸手将瓷酒盏和执壶取来,缓步进到里间,大剌剌地往那太师椅上坐了,将手上的酒具往条案上搁下,仍是凝着凤目瞧她。
施晏微忍得眼红牙颤,小腹下阵阵抽搐发紧,折磨得她险些吟出声来,只能将食指指尖放进檀口中拿皓齿用力咬着,想要驱散掉那些热意,令自己恢复些神智。
这番举动在宋珩看来,便是要忍不住的架势了。
但其实,现下忍不住的又岂止是她。宋珩暗叹一句,饮下一杯冷酒去去喉间生起的火气,两手下意识地触上腰间的蹀躞玉带。
只待她受不住扑过来,他便去了这碍一身事的物件拥她入怀,卖力替她解了这药效去。
数十息后,施晏微果真自床塌上艰难地立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宋珩的方向。
宋珩按在玉带上的大掌稍稍收拢,面上笑意愈深,呼吸亦变得滚烫起来,暂且按捺住想要将人反扑到身下的冲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自己坐了过来。
施晏微抬手触碰宋珩五官分明的脸庞,忽的轻笑一声,挪了挪腿,微微张唇吐着热气,鄙夷他道:“晋王缘何也会这副模样,难道你也吃了那下三滥的药不成?多么光鲜亮丽的一张脸啊,只可惜这副皮囊之下,与教坊里那些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瓢.客并无任何分别,都是随性拿人消遣取乐的,谁又能高贵过谁去?!”
话毕,便撑在扶手上立起身来,一把拿过宋珩搁在案上的酒盏,以极快的速度对着珠帘处的门框用力砸了出去。
顷刻间,只听得哐当一声闷响,薄瓷的酒盏应声而碎,施晏微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朝那些碎瓷片走去。
宋珩似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震惊到,楞在椅子上不发一言,直到施晏微拾起一块碎瓷片割向食指指尖,他才后知后觉地两个箭步冲到她身边,夺过她手里的尖锐瓷片。
“杨楚音!”宋珩胸中怒火中烧,简直恼恨至极,几乎是瞪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手背和额上青筋凸起,眼底染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不堪到到你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跟我服个软?”
解药
宋珩呼吸渐重, 不再压抑自己,勾住她的腰肢将人打横抱起,如同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也罢。横竖在你心中, 我与那些令人作呕的嫖.客无甚区别, 今夜便叫你好好尝尝被嫖.客压在身下却又反抗不得的滋味。”
说话间来到床前,按着施晏微跪伏在团花暗纹的锦被上, 三两下褪去彼此身上碍人的布料, 大掌固定住她的纤腰。
施晏微叫那药效蚕食地绵软无力, 尤自不管不顾地去推身后的人,喉咙里绝望地哭喊道:“你放开我,我不要你,你滚开啊,你这个疯...”
后面的话,她还未及喊出, 便被宋珩的挞伐冲撞成一道惊呼声。
宋珩一手掐她的细腰, 一手按她的薄肩,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好娘子, 这药若不早些时解了去, 吃苦受罪的还是你。”
那人不独独是力气太大,纵有药效在身,施晏微仍不好受, 不多时便哭花了一张脸,咬着下唇死命抑制住喉间耻辱的声调。
宋珩松开按她肩的手,捧了她的脸令她回头看他,与她对视, 低低问她,“你方才在陡,明明也是畅快的,为何不出声?”
施晏微微抬了眼皮斜眼恨恨望向他,当下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双手死死地攥着柔软的褥子,白嫩的手背紧绷轻颤,掌骨凸起。
宋珩未能听到想要听见的声音,自是有些不快,将她抱得愈紧,“娘子当真能忍,看来是我不够尽心了。”
话毕,忽的退开,转过她的身子,与她面对面,抱起她下了床。
颠簸感随之传来,施晏微下意识地掐住他宽厚的膀子。
不容忽视的掠夺感,清晰又可怖?
施晏微生生咬破了自己的下唇,仍无法阻止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
眼泪不觉间落至唇间,淡淡咸味和铁锈味刺激着她的味觉,那药效便又散了一些。
宋珩垂眸去看她,见她唇间隐有鲜红的血色,只硬扛着没透出一点声来,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又恐她真个咬伤了自己,掰正她的脸,低了头去吻她的唇。
施晏微当即嫌恶地别过头去,与他擦唇而过,将脸颊贴在他的臂上,拧着眉阖了目。
宋珩被她的这般举动刺到,复又抱着她跌进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捧了她的脸来覆住她的唇,强势地撬开她的贝齿,将粗粝的舌头往里汲取芳津。
木质的床腿磕在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呲啦声,很是刺耳。
施晏微被那些声音吵得她厌烦,眼中热泪漱漱而落,发泄般地胡乱去咬他的舌尖和薄唇,直将他咬得嘴唇沁出血珠来,就连脖颈上也被她抓出两道血痕,布满刀伤剑伤的后背上更是多出了数不清的红色挠痕来。
宋珩似乎已经彻底沉沦迷乱,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蛮横地不断加深这个吻,混着鲜血铁锈般的腥味,不知疲惫。
施晏微呜咽着收回手无力地抵着他的胸膛推拒他,欲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开,宋珩索性翻身往下,顺势将她托起,由着她撑着手坐在他身上。
大脑一片混沌的施晏微显是未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朦胧的泪眼呆呆看他,未及反应过来从他身上离开,便被他重重按下。
拭去她眼尾的泪痕,轻抚她被汗水和泪珠沾湿的鬓发,哄她道:“好娘子,这会子天色还早,那药效又岂是这样好解的。”
新一轮的攻城略地骤然开始。
施晏微仰起雪白的脖颈,将指甲深深扣住宋珩结实健壮的腹肌上,不过一刻钟便又伏进他的怀里,闭着眼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发狠咬他,堵回那些声音。
不觉闹到子时后,施晏微疲累到浑身无力,眼皮沉沉地伏在柔软的床褥上。
观她这副模样,便知药效尽解,这才唤人送水进来,照旧先替施晏微清洗擦药。
“明日我要启程回太原,约莫大半月方得回来,娘子且安心在此处住着,我安排了侍卫在此间守着,不会有半分危险。”
话音落下,宋珩轻车熟路地伺候她穿上干净的寝衣后,这才随意擦了自己两下去穿衣裤和外袍,又去外间倒了温热的水送与她徐徐喝下。
朦胧月色中,宋珩离了此间,叫人去传周二娘过来训话,不准她再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和路数,若敢再犯,严惩不贷。
次日清晨,周二娘用过早膳后来瞧她,见她整个人都窝在被子里有气无力的样子,只当是她昨晚主动痴缠晋王不放所致。
“娘子万福。”周二娘施完礼,往床沿边坐了。
施晏微稍稍偏头来看她,暂且不去过问昨夜的事,只询问她可能弄来避子的凉药。
周二娘常与教坊司里的人来往,自然知道那处不但有这样的东西,且都十分寒凉,若是频繁服用,不出三五个月便可使人绝孕;倘或有那命运不济过了头的,服药后仍有了身子,就得用那更为阴狠的药物堕了去,少不得生生去掉半条命。
心知骗不过她,又恐她觉得自己慢待于她,只挤出一抹不甚好看的笑意,张口恭敬道:“自是有的,不拘汤药和药丸,只是晋王并未吩咐妾身给娘子服用此药,妾身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娘子体谅。”
施晏微轻轻嗯了一声,旋即转换话题道:“天也渐渐热了,每日午后往我屋里送些冰来。”
周二娘粗通医理,当下听她如此说,心内暗道:这才四月不到,虽已立夏,哪里就这样热了?许是晋王房事太频,损了娘子肾气阴.液,导致阴虚,这才如此怕热,恐怕夜里安寝时也要出汗的。
思及此,微拧了眉,又忖:方才婉言拒绝给她服用避子药已是违逆了她,若是再连些冰块也不肯供给她,岂非太过开罪人了。她纵身子不好,谁敢胡乱请医工过来开药给人吃?若在她手底下吃出什么事来,晋王只会怪在她们头上,她何必揽此闲事,不如由着她去,横竖这阴虚火旺之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
良久后,周二娘方开了口:“府上有好大一间冰窖,天也热了,娘子要使冰,妾身便叫人多采买一些,不拘娘子使的。”
“娘子昨夜受累,今年便在屋里看些曲谱罢,过两日妾身再叫柳二娘来教您弹曲;明日先学些侍弄郎君起兴的门道。”
说完,扬声吩咐人送早膳进来,正欲死神离开,施晏微出声叫住她。
“昨日夜里我喝的花茶里,可是阿姨叫人做的手脚?”施晏微的一双桃花眼尚还红着,就那般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周二娘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这会子听着她的质问声,心中不觉得有什么,当下脸不红心不跳,反是语重心长地劝她道:“娘子莫要恼我,我这也是为着你好,晋王在你这里舒坦了,自会记着你的好。”
施晏微听了,嗤之以鼻,懒怠理会她,垂首吃茶去了。
周二娘又道:“娘子且静心听我一句劝,晋王实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郎君,娘子既已委身于他,何必还要跨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巴巴与人拧着,到头来吃亏的终究自己;你若肯一心依附于他,将人哄高兴了,何愁没有大好的前程。世道如此,你一女郎还能怎么着?总好过这教坊里头的女郎。”
施晏微听后冷笑一声,抬起头来看她,正色道:“阿姨也莫要用那些歪理一样的‘好话儿’来哄我,教坊司中的那些女郎但凡有的选,断不会甘愿身陷在这魔窟里;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有良籍有体己,自可在外头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却不曾想平白让他强夺了去,叫我心中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周二娘听她说的头头是道,这才真真正正地信服了晋王口中的话,心内暗忖她这岂止是乖张性烈,分明是块离经叛道的顽石,好话歹话都听不进的主儿,只怕自己再与她多说什么都是无益的。
“今日无事,娘子安心歇着就是,明日再行修习不迟。”说完,起身离了里间,推门出去。
晌午,日头渐大起来,施晏微掀了被子下床,一步一顿地挪动到窗边的矮塌上,略坐小半个时辰,老媪送来一盘子冰,轻轻往那红木小几上搁了。
施晏微与人道谢,不让人在跟前伺候,自个儿去将门栓插了,而后将冰块往木盆里倒了,脱下鞋袜踩在冰上。
刺骨的寒意往皮肉里窜,施晏微闭上眼睛咬牙忍耐只盼胞宫早日冷如冰窟,再也无法受孕才好。
她先时喝了那样多的凉药,胞宫怕是好不到哪里去,那些补身子的汤药她亦亲手尽数倒了,未曾喝过一口,想来此番借着冰块引寒气入体,胞宫里自然寒凉更甚。
次日一早,柳二娘按时前来,她身后的婢女捧了一碟时令果子和胡瓜呈上,施晏微凭着在现代时多年的看文经验,立时便猜出这是用来做何的了。
柳二娘先拿了樱桃叫她含在嘴里,又说了好些话,施晏微立时便明白过来,昨日鸨母口中的那句叫郎君起兴为何意了。
施晏微心不在焉地将那碟子里的三样果子含了个遍,柳二娘便又取来胡瓜。
柳二娘似是透过她照见了从前的自己,微蹙了一弯远山眉略有失神,手上的动作一顿,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初的晨光自那半开的菱花窗棂洒将进来,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施晏微额上出了一层细汗,越性将其扔进边上的盂盆里,苦笑着道:“我性子倔强不服管束,学不来这样的事,不与你相干。晋王他素日里待我甚好,无需我如此取悦于他,他自己便等不及抱我上塌了。晌午周二娘过来考校,只糊弄过去便是。”
施晏微想起宋珩要她用手时的屈辱,胃里一阵阵的犯恶心,脑中暗忖:他若敢强迫她做这样的事,她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绝不会依从于他。
柳二娘对她的话存疑,这世上的男子,在此事上又有几个会顾及女子的感受,不过是为着自己快活罢了。
施晏微见她神情落寞,简直不忍想象此间的女郎辗转与不同的权贵之间,跪在地上那般屈辱地取悦于他们...
宋珩与那些玩.弄女.性的权贵本质上其实并无任何不同,想起那些被宋珩强要取乐的日子,心内顿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之感。
胸口上像是堵了块石头,压得施晏微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暗恨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和吃人不吐骨头。
好在接下来的十几日里都不用面对那个烂人,施晏微长出一口气,眼神示意柳二娘往自己对面坐下。
柳二娘也不扭捏,情绪低落地往塌上坐了,二人相顾无言,就那般痴坐到了晌午。
晌午,周二娘照旧过来考她。
施晏微只敷衍着演示过一遍,周二娘婉言评她学得不够好,指点她一番后,又叫她再做一遍,施晏微懒怠于她纠缠,耐着性子照着她说的做,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且说宋珩日行二百余里,不过两日便已返回太原。
他欲在夺取山南西道后定都洛阳,是以此番前来太原是将相关事宜托付给宋聿和孟黎川处理;待他自立称帝后,再派人来接薛夫人一干人等前往洛阳较为稳妥。
宋府。
薛夫人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宋珩着月色中衣出了浴房,冯贵见他脖子上的抓痕还很明显,偏夏日穿的衣袍领口颇低,寻不到可以遮住那两道抓痕的衣物,不免有些犯了难,心内暗忖难不成要叫家主顶着一脖子遮住伤口的脂粉去敷衍不成?
宋珩似是瞧出他在想什么,搁下手里的书本淡淡道:“无妨,随意取来一件圆领长袍套上就是。
冯贵闻言,不由揣测起那抓痕是谁留下来的,想且只能想到杨娘子三个大字,遂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道:“家主可是在洛阳城中寻到杨娘子的?”
宋珩不置可否,立起身来扫他一眼,乌黑的剑眉微微蹙起,轻启薄唇道:“你今日有些话多。”
忽而一阵疾风自窗棂外吹进来,时值初夏时节,即便是傍晚,那风儿也一点不冷,冯贵却还是被那风吹得汗毛微立,连忙闭紧嘴,默声往雕花螺钿梨木衣架里取了一套绯色圆领长袍出来。
宋珩更衣过后,径直往翠竹居而去。
彼时,薛夫人已在上首处的两张椅子中的其中一张上坐了,挥手示意宋珩坐过来。
宋珩越过众人,走向上首的位置。
薛夫人年逾花甲,视力有所衰减,却还未到三米外看不清人的地步,这会子看出宋珩的脖颈处有伤,唬得她连忙挥手示意宋珩往她跟前去一趟。
一步两步,宋珩逐渐靠近薛夫人所在的位置,毕恭毕敬地与人见了礼。
待他靠近后,薛夫人凝眸瞧他,见他两眼布着不少鲜红的血丝,似是连日不曾睡好,不由心生烦忧。
又见他脖颈上抓痕结的痂甚是明显,狐疑地打量他一眼,立时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此番去往长安和洛阳,定然不顾她的劝告执意耗费大量的人力寻到杨娘子的踪迹,如先前那样将人强留在他身边。
众人见了那些可疑的抓痕,不曾多言什么,独宋清和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宋珩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稍稍怔住,薛夫人和宋聿听后更是脸色一凝。
数息后,宋珩却只是勾唇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夏日多蚊虫,想是夜里瞌睡时叫蚊虫叮咬了去,一时不察挠得重了点。”
宋清和心性单纯,素日里最是敬重他,是以不疑有他,颔了颔首后,又问:“那二兄可得仔细擦些药,莫要在脖子上留下疤痕才是。对了,二兄此番收复了长安城,可有得见过杨娘子?”
薛夫人闻言呼吸又是一滞,心内暗道她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不动声色地偷偷去瞄宋珩,且看他如何应对。
宋珩颇有几分不以为意,面色从容如常,一派端方持重的模样,耐着性子淡淡回答道:“不曾。长安城中人口将近百万,人海茫茫,她若有心避着府上的人,如何能够轻易寻访到她的踪迹。”
宋清和听后,颇感几分遗憾地努了努嘴,轻轻点头,“阿兄说的甚是,长安城里那样的多人,又岂能轻易遇着。何况她本就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便是听人说起阿兄平定了长安,亦不会主动前来相见。”
原来她的“高风亮节”,早在宋府传开了,就连二娘都是如此看她的。宋珩微不可擦地凝了凝眸,轻嗤一声,敛目自斟一杯郎官清酒送到唇边。
是夜,薛夫人留宋珩问话,低声询问他可是想要定都洛阳,宋珩不欲瞒她,点头应下;耳听得他确有自立之心,薛夫人方安下心来,拨动手里佛珠表了态。
祖孙二人聊了一阵子,薛夫人又提起宋清和的婚事,道是三月里两家已合了八字算了日子,就定在中秋之后,八月十六出嫁。
洛阳,别院。
一连数日,施晏微每日都会踩在冰上任由寒气侵体,周二娘叫来的歌妓传授给她的东西亦是愈发的大胆露骨,诸如如何痴缠郎君,如何将腿勾在郎君身上,如何坐在郎君腿间动作...
施晏微听到几乎要麻木,一想到要她用这些法子去讨好宋珩,简直恶心反胃到食不下咽,皆是等到周二娘走后便统统抛至脑后,待落日西斜后便去此间的园子里透气。
宋珩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月不曾回来,四月初时,施晏微来了月信,量虽少,却几乎生生痛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嘴唇亦是苍白发紫,晌午吐过一回后便昏睡过去,至翌日仍痛得下不来床。
周二娘知晓后自是心惊,却又不敢胡乱与人吃药,左不过是叫人送些砂糖姜茶水和汤媪过来。
施晏微强撑着起身,稳住她道:“阿姨莫要见怪,这原是我素日里吃多了凉药的缘故,不足说与晋王知晓;况他与我朝夕相对,也不是没见过我这么着,那凉药依旧那样吃着,阿姨若再他跟前多言,没得惹他厌烦,心内觉着我矫情。”
周二娘听后觉得有理,暂且应下安抚住她,寻思着待晋王回来,旁敲侧击一番后再做计较不迟。
至四月中旬,太原诸事处理交接完毕,宋珩领三千精兵归至洛阳。
因他连夜不在洛阳,官署和军中皆堆积了不少事务,宋珩熬夜处理完,已过了五更天,将将往床榻上眯了两个时辰,随他一道回来的冯贵来报说,洛阳府尹在府外求见。
宋珩揉揉了鼻梁,起身穿衣,命冯贵将其请至议事厅。
冯贵道声是,吩咐商陆去厨房传膳,自往府外而去。
那洛阳府尹也不与人兜圈子,只开门见山地道:“上月晋王令人自从善坊拿走的那位娘子,原是与询善坊的一林姓商贾人家交好,那林家大郎听街坊说娘子被坊丁带走后,便时时往府狱和府衙来寻人,已闹了数日,前些日子晋王不在洛阳城中,愚不敢自作主张,只先安抚着那厢,今日特来讨晋王示下。”
宋珩原本已将此人淡忘,现下听洛阳府尹提起他为杨楚音奔走之事,不由想起那些书札上所载的内容,心中断定他对杨楚音必有别样的情愫。
颇合他心意的掌中之物被旁人给惦记了去,宋珩又如何能静得下心来,生生压下那股火气,平声道:“无妨,你且差人将他带至府衙,某亲自给他一个交代他听便是。”
府尹得了话,辞别一番,自去了。
宋珩命冯贵取来百两黄金,更衣过后处理会儿昨夜剩下的零碎事务,骑着高头大马往府衙而去。
彼时,林樾早在议事厅里候着他了。
宋珩进门后,并未以正眼看他,只拿眼尾余光瞥他,却被他手上那柄的折扇吸引去了目光。
但见那扇子上坠着一串火珊瑚坠子。
依稀记得,那白纸黑字上写有这五个大字,却原来,竟是特意买给他的么?
宋珩神色一凝,径直越过他往上首的位置坐了,冷冷发问:“这坠子,可是郎君口中的那位郑三娘所赠?”
林樾疑心他怎么知道,但因不知他与郑三娘是何关系,只木讷地点点头,神情焦急地问:“回明公的话,此物正是三娘所赠;下走愚钝,不知三娘犯了何事,缘何会被坊丁拿走?她,现在何处?”
一口子一个三娘,叫的好不亲切!
她素日里连句好话都不肯给他,竟给旁的野男人赠扇坠!
宋珩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滔天的怒意欲要将他的理智和性子蚕食殆尽...
他闭上眼深吸数口气,双手紧紧握拳生生将胸中的怒火压下,一双深沉的凤目落在他的折扇上,不露半点情绪地道:“先前这些时日,倒要感谢林郎君与你阿姊关照某的爱妾;她年纪轻,性子要强,与某闹脾气后便越性偷跑出来,现下已与某和好如初,往后无需郎君挂怀悬念。这里有一百贯钱,还请郎君笑纳。”
话毕,也不管呆立在原地的林樾作何反应,蓦地立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跃上马背,扬鞭催马直奔别院的方向而去。
冯贵见状,心道他出来的也忒快了些,忙不迭翻身上马,吃力地在后面追着他跑。
宋珩一路疾驰至别院,面色阴沉地大步跨了进去。
府上的婢女急急忙忙地迎出来,见他行色匆匆地迈过来,脸上阴云密布,眸色幽暗阴鸷,当下便觉出味来,晋王今日的心情很是不好。
他于此时来到此处,不是来寻那位娘子,还能是谁?皆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只默声在前面引路。
走到楼下,宋珩脚步微顿,叫人送酒过来,他要亲自考校她学得如何了。
鸨母垂着头恭敬应下,如蒙大赦般地扭头就走。
这时冯贵小跑着跟过来,随他往楼上走,宋珩信手推门,跨过门槛,施晏微正抱着琵琶与温娘一齐看曲谱。
温娘听周二娘提起过,这位杨娘子乃是晋王心尖上的人,万不可轻慢了她。
当下观宋珩生得玉质金相,通身的贵气和威仪,忙不迭起身下拜。
宋珩未看她一眼,缓缓面色轻轻嗯了一声,亦不曾叫她退下,他不发话,温娘不敢出去,默声往屏风处挪。
施晏微观他似乎心情不佳,只当他是政事繁忙,这才过来找她解闷,轻张檀口漫不经心地问:“家主怎的这时候过来?”
宋珩撩开衣袍往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小几上她的团扇上,嘴里拐弯抹角地试探她道:“昨夜闲来无事,翻了侍卫送来的书札,那上头写着你在集市间买了一条火珊瑚的扇坠子,这会子天也热了,可要我命人回你先前的住处,去将那坠子寻了来,交与你坠在团扇上?”
那坠子上月已经给了林樾当回礼,现下又如何能寻得到。
施晏微不由心下一惊,慌乱间忆及在狱中那日,宋珩口中称林樾为野男人,还说出了那样肮脏下流的混账话;若据实相告,少不得又要多心,倘或发起疯来,天晓得他会做什么事来。
思量再三,终是莞尔一笑,面不改色地与人扯谎周旋道:“林二娘素喜赤色,那坠子我已送给了林二娘,何况也不值当多少银钱,自不必派人去寻回的。家主若有心,改日陪我出了这教坊,往坊市上再去买了好的来可好?”
她若老实将事情交代清楚服个软便也罢了,竟还敢替那个野男人遮掩。
宋珩胸中怒意更甚,两手紧紧握了拳,骨节间发出咔咔的闷响。
醒悟了
宋珩极力克制着胸中的滔天怒火, 绷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转而看向她怀里成色普通的螺钿琵琶,没应她的话,话锋一转道:“去弹首曲儿给我解解闷。”
施晏微观他面色并未有太大的波动, 便以为他将方才的事揭过去了, 眼眸微垂,低低应了一声, 调整坐姿横抱琵琶抚上琴弦, 扔弹那首古曲《陌桑》。
清脆明亮的琵琶音自她细白的指尖倾泄而出, 听着明明是极悦耳的,然宋珩却不肯买账,待婢女送了酒进来,宋珩挥手示意她退下,自斟满一杯酒饮下大半,而后挥手示意施晏微停下, 转而看向屏风处的温娘, 冷声让她出去。
一旁的温娘被他鹰眼般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听了让她出去的话,如蒙大赦, 屈膝行一礼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宋珩听惯了这样的曲子, 加之是个粗人,不是那等风花雪月之人,不多时便没了听曲的心思, 食指杂乱无章地在那张檀木小几上扣着,板着脸朝她下达命令:“过来,将酒满上。”
施晏微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他身侧,弯腰执壶, 替他斟上一杯酒,而后双手端起奉至他跟前,懒怠看他,心中存着对他的厌恶和愤恨,两手攥拳,轻张丹唇,改了对他的称呼,“晋王慢用。”
宋珩目光灼灼地逡巡在她的皓腕和雪颈间,嗓音低沉:“细算起来,你在此间已学了二十余日,竟是连以口渡酒都未学会?”
他有此问,是将她当成什么了,竟要她如此行事,分明是成心要她难堪,将她的自尊通通踩在他的脚底。
宋珩观她面色铁青,丹唇紧抿,显然是不愿如此行事。
大抵是还在为着她那点早已所剩无几的尊严和风骨与他拧着罢。
然,愿不愿、做不做,皆不是可由她选的,他今日需得让她知晓,她不过是由他豢养的一只好看的鸟雀罢了,竟还妄想着能有自己思想和选择吗。
“也罢,娘子既然还未学会,不妨由我来教一教你。”一壁说,一壁去夺施晏微手里的酒盏,稍稍仰首一饮而尽,继续扣住施晏微脑后的墨发覆上她的朱唇,强行将那清酒渡进施晏微口中。
“这般简单,娘子可学会了?”宋珩嗤笑一声,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看向她。
施晏微心内屈辱至极,偏又被那酒呛得喉咙不适,立时眼圈一红,眸色氤氲,对他口中问出的话充耳不闻。
曾经那些不堪的画面霎时如潮水般袭来,施晏微心中只余羞愤,拼尽全力挣脱宋珩对她的禁锢,却毫无用处。
宋珩见状,只觉她此时就跟一只红了眼的兔子似的,遂松开她欲要叫她照着自己方才的动作做,不曾想,女郎脱开束缚的一瞬间,竟是扬起巴掌照他右脸重重落了下来。
伴随着啪的一道巴掌声落下,施晏微怒目圆睁,万分嫌恶地瞪着他,嘴里不管不顾地怒斥他道:“宋珩,你可还是人?当真是无耻到底线全无!骂你是猪狗只怕都辱没了猪狗!”
那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劲,直打得宋珩右脸火辣辣的,不多时便红了大片。
这世上,还从未有人敢打过他巴掌,便是他阿耶,至多也不过是往他身上招呼鞭子棍棒等物罢了,何曾动过他的脸面。
须臾间,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眸子里是抑制不住的怒意,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一把搂了施晏微的细腰过来,将人禁锢至窗下的那张罗汉床上。
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心沉下来,继而去撕扯施晏微身上的衣衫,语调冷硬到骇人,“杨楚音,你犯了我的忌讳,今日你便是受不住,也得给我受着。”
衣料撕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女郎那洁白胜雪的后背随之暴露在空气中,仿若一颗无瑕的南珠,似乎白得透出浅浅的光泽来。
周二娘才刚在院外远远照见温娘离开的背影,彼时还未到下学的时候,不由心生不解,遂想要往楼上来问一问杨娘子可是有哪里不妥当,然而还未至那道门前,就听屋内传来宋珩高扬的声音,“冯贵,叫厨房熬参汤送来!”
冯贵听了,连声应下,才刚转过身,与周二娘的视线对上,朝人尴尬一笑,一边往楼梯处走,一边挥手示意她下去。
周二娘特意走慢些等他,询问里面可是发生了何事,冯贵低低道了句家主正生气,让她在家主走之前都莫要再过来了。
屋内,宋珩沉着脸按住施晏微的腰背,浑身肌肉偾张,青筋迸起,不顾她喉咙里的咒骂声和哀呼声,只用蛮力施为起来。
“长安城中,你背主而逃,实乃最罪大恶极,也敢拿玉和竹来标榜自己的高风亮节?”说话间,将她抱得更紧。
“你说我与那些令人作呕的嫖.客无异,仔细瞧瞧如今的你,可还有半分冰清玉洁的样子?与我有何分别?”宋珩一壁说,一壁抱拥着她来到镜前,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铜镜中发髻散乱、泪眼氤氲的自己。
施晏微如何肯看,紧紧阖上了目,任他百般折磨,只是攥着案沿无声落泪,喉咙里未曾透出一丝声来。
此时此刻,她方彻底地醒悟了,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吃人的时代,特权阶级当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在他们眼中,无权无势之人的性命轻如草芥,女性不过是供他们消遣取乐的器具、物件;
他们不需要女性有自己的思想、人格和尊严,也不在乎女性的才干、品德和能力,只要她们乖乖地屈从于自己,叫她们往东,便只能往东,哪怕生出半点向西的想法,都是大逆不道,不可饶恕的。
但凡她这幅身躯还落在宋珩的掌中一日,自由与尊严于她而言便只会是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
倘若她只是一个自幼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的女性,源源不断地被周遭人灌输男尊女卑、贤良淑德、贵贱有等的思想,或许她会浑浑噩噩地接受不公的命运,从了他去;
可偏偏她在现代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着健全的人格和价值观念,如何能接受沦为权贵掌中的禁.脔、玩.物。
在这个扭曲吃人的世道,清醒地活着比糊涂地活着还要锥心刺骨、凄入脾肝,被剥夺生命权和身体权不算,还要被诛了心去。
在这场漫长的折磨和羞辱中,她力求通过自己的双手、在此间追求自由平等的信念和思想,皆因宋珩的凶恶动作和步步紧逼而瓦解消散;
她默默地想,当她彻底失去这两样东西的时候,她在此间的生命中将不再拥有光明,到那时,也该是她摆脱这污淖渠沟,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时候了。
施晏微的脸颊贴在妆台的桌面上,两手无力地抓住桌沿让自己勉强站稳,全然陷入了视自己为无知死物的境地,眼中的泪仿佛已经流尽,竟是自个儿渐渐地止住了。
宋珩掐了她的一条腿搁在臂弯里。
那妆台便随之晃动地越发剧烈,不消多时,那面铜镜抖落于木质地板上,发出哐当的一声闷响,却并未破碎。
那一瞬,施晏微似是连周遭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是悄无声息、不发一言地直面身后之人强加在她身上的耻辱。
宋珩的大掌牢牢固定住她的腰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侧脸,阴沉着一张脸冷声道:“你以为做出这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模样,我便会对你心生几分怜惜,轻纵了你?不过一个拿来供我消遣泄欲的玩意,竟还妄想与我甩脸拿乔、以下犯上?”
豆大的汗珠自他的下巴和胸膛上滑落,滴在施晏微洁白的后背,形成一道道浅浅的水痕,宋珩看着那些痕迹,扫落桌面上碍事的物件。
将人抱至桌边坐了,再次欺身上前,轻启薄唇越发口不择言起来。
“玩意就该有玩意的觉悟,尽到玩物的本分,若敢心生不敬惹得主子不快,唯有生生剔其去反骨,罚到往后不敢再犯为止。”
冯贵随周二娘走到楼下,索性让她去厨房传话,目送她走远了,这才又回到楼上,当下立在门外听着那些木料碰撞发出的声响,一颗心不由高高悬起,生怕杨娘子的那条小命折在那厢事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二人似是离了外间往里间去了,仅仅片刻后便又传出木料相碰的嘎吱声,然而杨娘子却从始至终都不曾透出过半点声来,这样反而叫他愈发担心起来。
又过得一刻钟,周二娘提着食盒上到三楼,于楼梯口处听着房内传出的声音,亦觉心惊肉跳,不由蹙起眉来,心内暗道这参汤乃是熬了半个时辰方好的,晋王到了这会子竟还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以杨娘子那幅瘦削孱弱的身子,不知要吃上多少苦,遭受多少罪。
何况这里还有吊气用的参汤,晋王莫不是真要将人磋磨至死方肯罢休?周二娘颇有几分不忍心再往下深想,走上前心神不安地将食盒双手递给冯贵,声音极轻极低地询问他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在这时候敲门打断晋王的房事。
冯贵亦是眉头紧皱,伸手将食盒接了过来,只挥手拿眼神示意周二娘离去即可,这里有他在就好。
周二娘会意点头,转身前深深凝那窗棂一眼,方缓步离了此间。
屋内,宋珩的惩戒还在继续。
锦被之中的施晏微早叫他磋磨得呼吸浅浅,视线涣散,双眼被眼泪沾得通红,雪白的肌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掐痕和咬痕,腰上的指痕更是触目惊心...
约莫又过得两刻钟,锦被中的女郎彻底耗尽了最后一点精气神,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朝她侵袭而来,施晏微只觉眼皮一沉,软着身子昏死过去,褥子还被她攥在手里,手里汗水沾湿了柔软布料。
宋珩原以为凭借她先时的虚以伪蛇、装腔作势的本事,定会承受不住软下语调哀求讨饶,未曾想她竟是咬紧了牙关不出半点不适之声,更遑论道出半个字来,不由有些心烦意乱,虽在她身上逞凶肆意挞伐,却并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畅快之意。
心中不甚自在,抽开身离了床榻。
立在床边,大口吐着浊气稳定心神,放下床帐隔绝外界,而后胡乱地披上外袍,令冯贵送汤药进来。
冯贵闻言,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只得目不斜视地迈进门来,不敢往那道珠帘后看上一眼,搁下食盒后便飞也似的退出去。
宋珩端出那碗凉透了的参汤,硬灌给施晏微喝下,待她醒转过来,便又要将她捞进他那宽厚的怀抱里。
施晏微的身体已经疲累到极致,方才那些精神和□□上的双重折磨压得施晏微喘不过气,如一尾濒死的湖鱼静静地躺在砧板上任人抽筋剔骨。
宋珩甫一对上她那双哭红的眼,这才惊觉她的目光不知在何时变得空洞无神起来,似乎就连对他厌恶和憎恨都瞧不见了。
手心的疤痕开始发痒发疼,心脏像是被什么陡然攥住,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起来。
她的身子骨那样弱,那样长的时间里,他一时气急,竟是半分也没拘着自己,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她,当真是混账!
胸中的怒意消失殆尽,恢复理智,心下生出愧疚之情来,松开了对她的腰,来到床尾去瞧她。
看着不大好,幸而并未见红。
想要同她说上一句“方才是他不好,吓着她了”,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他原封不动地咽了下去,只拿清水替她清理一番,擦了药穿上干净的里衣里裤。
整个过程,施晏微没有看过他一眼,亦未开口同他说话一句话。
宋珩只当是自己惹恼了她,垂着眸心烦意乱地穿上中衣和外袍,几乎是顷刻间便恢复到来时衣冠楚楚的模样,阴沉着一张脸迈出门,迈着沉重的脚步下了楼,吩咐侍立的婢女上去好生伺候她。
那婢女感觉到他的上位者气场和威压,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他,颤巍巍地应答过后,自去寻周二娘过来。
周二娘早叫人烧了热水,立时吩咐人将热水抬去浴房,亲自去房内查看施晏微的状态,见她气息奄奄地伏在褥子上,肌肤上的斑驳痕迹简直多到几乎快要数不清,不由皱起眉头倒抽一口凉气,心内盼着她千万莫要有什么事才好。
“方才娘子受累了,妾身这便命人扶娘子去沐浴更衣。”周二娘说话间,取来纱衣往她身上披了,走叫来两个气力大些的媪妇将她搀扶至浴房内。
施晏微浑身上下使不出丁点力气来,两条腿软得与煮烂的面条无甚区别,只能由着那两个媪妇半抱着去的浴房。
头一回,施晏微没有拒绝旁人伺候她沐浴,垂着眼眸看向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两个媪妇仔细查看她身上的痕迹,待目光下移至她腿部时,二人皆是眉头紧锁,愁容满面,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出了半人高的浴桶,又替她穿上干净的衣物,将她送回房内的床榻上。
待出得门来,周二娘观她二人面色不好,越发忧心起来,不待她问上一句,她二人中年长些的媪妇抢先开口回话道:“娘子身上瞧着不大好,不过才十几的年纪,又生得那样清瘦,真真是个可怜见的。”
“去取药膏来。”周二娘听了,忧心忡忡地吩咐完身侧的婢女,入内去瞧施晏微,观她蜷缩在床上捂着小腹,脸色苍白如纸,自去倒了一盏温热的白水端给她喝下。
孟夏四月,盖不得厚重的被子,周二娘自去柜子里取了薄被盖在她身上,待婢女取来药膏,往盆中净手帮她抹了药,这才发觉她似乎已不知何时浅浅睡去了。
周二娘微抬眼皮,偏过头去,压低声音嘱咐身侧的婢女,“娘子今日受了累,你且在她身边仔细守着,若有何异样,及时来报与我知晓。”
那名唤春绯的婢女凝着眉忧心忡忡地应下,自去搬来一张月牙凳,往床边坐了。
入夜后,春绯渐渐来了困意,点着下巴哈欠连连,搁了手中的团扇,两手伏在床沿边睡了过去。
施晏微一直没有睡着,察觉到春绯睡熟了,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取来小毯子盖在她身上,这才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撑起窗子,继而往那罗汉床上坐了,生生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至后半夜,身上的皮肤都已凉透,施晏微又灌下两杯放凉的水,回到塌上,不觉间睡了过去,陷入沉沉的梦境之中。
“微微,起床吃早饭啦,你爸煮了你爱吃的荷包蛋汤三鲜饺子。”
母亲施文婧的声音传进耳中。
施晏微听着这道熟悉的语调,只觉得不真切,茫然地窝在温暖的被子里愣神。
片刻后,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施文婧走进卧室,扯着嗓子:“这都九点了,还睡懒觉!早上不吃饭对胃不好。”
施晏微听着熟悉的唠叨声,探出头来与她对视,倒叫施文婧有些不明所以,嘴里低喃:“这孩子是睡糊涂了?”
“妈...”施晏微红了眼眶,这一声妈叫得格外亲切绵长,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一样。
施文婧被她叫得一脸疑惑,放缓了语调,上前来揭她的被子,“快起来吧,家里的瞌睡客;桌上给你凉了温水,别忘了先喝水再吃饭。”
施晏微不敢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掀开被子换下睡衣,走出房门来到餐厅。
周末学校没课,客厅里,父亲郑启涛坐在沙发上看晨间新闻,传出阵阵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秋日柔和的晨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家中,施晏微望向那道金光,心内百感交集,缓缓端起水杯,正要张口喝下,忽听手机铃声响起。
施晏微太久没有接触过电子产品,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手忙脚乱地搁下杯子去找手机,顿了片刻按下接听键。
电话听筒的那头传来陈让舒朗的声音,“喂,微微,起床了吗?”
施晏微的心像是猛然间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
陈让邀她去升仙湖公园赏银杏。
施晏微挂断电话,梦境中的时间飞速而过,耳畔门铃声和陈让的声音同时响起,郑启涛起身去开门。
“微微,陈让来了。”郑启涛回过身来看她,带着淡淡的书卷气,满脸笑意。
施晏微从沙发上立起身来看过去,陈让的脸映入眼帘,她欲要上前去牵他的手,然而顷刻间,那张脸却逐渐扭曲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一张于施晏微而言可怖至极的脸...
是他,宋珩!
施晏微吓得险些心跳骤停,惊恐地睁大眼睛,脑子顿时炸开了锅,像是见到了什么狰狞可怖、随时会扑向人的凶恶怪物,吓得她连连后退,一时不察长腿撞在茶几上,险些跌倒在地,勉强撑在茶几上惊慌失措地惊叫起来:“爸,你快赶他走!他不是陈让...坏...他是坏人...”
可周遭哪里还有施文婧和郑启涛的身影,就连记忆中那个温馨的家也变成了她在蘅山别院时居住的屋子。
宋珩触上腰间的蹀躞金带,一步步地朝她走来,施晏微两腿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两手撑在冰冷的地板上,红着眼惊恐万分地冲他凄声喊叫道:“宋珩,你这个疯子,你别过来!这里是我家,我爸和陈让不会让你伤害我的,你滚开!”
春绯被她的哭喊声惊醒,连忙睁开惺忪睡眼,起身取来火折子将灯燃上,只当她是被噩梦魇住了,俯身弯腰轻摇她的手臂,温声细语地唤她道:“娘子快醒醒,醒醒。”
施晏微只攥着被子浑身发抖,面上和脖颈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春绯这时候才觉出不对,忙将手背搁在她的额头上,传来的热意烫得她慌了神,一路小跑着唤人去寻周二娘。
夜色渐深,彼时,周二娘正在房内卸妆宽衣,恍然间听闻施晏微起了高热,急忙差人去请女医工,顶着一张卸去半妆的脸急匆匆地赶去瞧她。
那女医工随人火急火燎地往施晏微的院子赶,进到屋中后,仔细问过情况,替她诊了脉,又瞧了瞧她身上,提笔开了方子交与周二娘。
一帮人忙忙碌碌到后半夜,春绯端来退热的汤药服侍施晏微喝下,施晏微显然是烧糊涂了,不知在梦里瞧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就连牙关都在打颤,任凭周二娘如何努力,那碗汤药只勉强灌下去小半碗。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施晏微仍未有退热的迹象,偏那退热的汤药需得隔段时间方能再用一次,周二娘急得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在床边彻夜不眠地守在她身边。
直到婢女第二次端来汤药,她方强提起精神来,叫人扶施晏微半坐起身,亲自喂她喝药。
迷乱的梦境中,施晏微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抹光亮,施晏微逐光而去,在那耀眼的光晕中,陈让面对她而立,脸上带着阳光又温暖的笑意,一如往常那般温柔地唤她“微微”。
施晏微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满腔委屈和恨意,一把扑进陈让的怀里,眼泪就跟断线的珍珠手串般漱漱而落,哭诉着她在古代遭遇的一切磨难,一切宋珩带给她的磨难与不幸。
最后,施晏微将头埋在陈让温暖的怀抱里,泪水沾湿他的衣襟,带着哭腔哽咽道:“陈让,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要回来找你和爸妈...虽然希望渺茫,可我再也没办法忍受在这里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哪怕我不能如愿回来,来世托生成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花一棵草,哪怕灰飞烟灭……”
陈让轻抚着她发顶,好听的声线里带了些沉闷的鼻音,“微微,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选择。今生来世,我永远等你。便是没有来世,此生我也会随你一同形神俱灭。”
施晏微的眼泪沾湿他的衣襟,泪眼婆娑地道出一个“好”字后,嘴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近乎贪婪地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久久不愿松开他的手。
里间,施晏微烧得不省人事,似乎是因为潜意识里失了生的意志,任周二娘如何费力捏她的嘴往里灌药,皆是不得其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药灌进去又流出来,不知沾湿了多少条巾子。
周二娘愁得一双柳眉皱成川字,将手中的空碗放回填漆托盘里,回过身来命令素日里用惯了的媪妇,“再命人去请医工、熬了汤药送来,另找个妥当人待天亮后去告知晋王,就说娘子高热不退,人已糊涂了,瞧着甚是不好,请晋王拿个章程示下。”
不觉日上三竿,别院中的婢女去府上寻宋珩,却是一日不见宋珩人影,直待到落日西斜,天边残阳如血,霞光万丈,宋珩方从上阳宫打马回府。
宋珩听她自称是从别院过来的,几乎下意识地认为施晏微是在借着昨日夜里的事与他拧着,欲要兴风生事,遂迈开步子往府里进,只吩咐冯贵留下听她回话。
那婢女素日里虽是个手脚勤快、口齿清晰的,但因宋珩身上气势太盛,且素日里又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不免有些露了怯,不敢出言叫住他,只一字不差地将周二娘的原话带到,恳请冯贵进府将话回明了晋王。
冯贵听后脸色大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询问更多的细节,那婢女未曾亲眼得见过施晏微的状况,只是听人吩咐赶来此处传话,如何能知晓施晏微的真实情况,自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天色似是又暗了一些,傍晚的秋风送来阵阵凉意,冯贵的掌心却是出了一层细汗。
彼时,宋珩已大步流星地进了园子,冯贵一路疾跑着追上前去,气喘吁吁。
“她又如何了?可是在教坊司里寻死觅活?只管叫人看紧了她,某倒要瞧瞧她能作死闹到几时。”宋珩脚步未停,沉着脸说道。
冯贵冲着人急急摇头,拧着眉神色慌张地道:“依那婢女所言,杨娘子并非是与家主拧着寻死觅活,而是又起了热症,周二娘道是杨娘子高热不退,人也吃不进去药,眼瞧着是要不好了,特来讨您示下。”
宋珩闻言,脸色大变,猛地停下步子,饶是他生平见惯了生离死别、大风大浪,这会子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慌了神,再没了往日的端方持重,转过身脚下生风地往马厩走,颤着长睫怒呵道:“糊涂东西,既是得了热症吃不进药,缘何现下才来回话!”
冯贵虽知那气不是对着他撒的,情急之下却还是下意识地替人辩解:“那婢女已在府外等候大半日,委实不是她的过错。”
宋珩根本没听他嘴里的话,只觉胸口堵得厉害,原本清明的脑子变得乱哄哄的,他说不上自己此时的心境究竟如何,他只是真真切切地知道,他这会子还不想失去她。
许是想要驯服她的兴致未散,亦或是尚还沉迷于她的美好身体,宋珩得不到答案,唯独不敢往情.爱二字上靠。
马厩内,宋珩牵了最快的青骓马出来,扬鞭径直奔别院疾驰而去。
天色已暗,宋珩一路行色匆匆,下了马就往府里进,面容阴沉到似要结出一层寒霜来,唬得檐下的护卫皆不敢凑上前去施礼,只叉手弯腰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宋珩火急火燎地赶到施晏微所在的院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得楼去,生生忍下踹开门的冲动,信手推门大步入内。
外间的响动惊动周二娘等人,少不得齐齐循声看去,在瞧见宋珩的那一瞬,不由心脏狂跳,呼吸一紧,连忙让到一边,朝人行礼下拜。
宋珩未看她们一眼,几个箭步来到床边站定,垂下眼眸,强装镇定地看向床榻上烧得面色通红的施晏微。
照顾她
彼时已是掌灯时分, 室内点着数盏烛火,照得满室亮如白昼,橙黄的烛光下,施晏微的面上没有一丝生气, 就那般静静地躺着, 唇瓣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宋珩立时心乱如麻, 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喉咙发着痒, 却仍是强自镇定,不肯在人前露怯,沉声问道:“她如何了?”
周二娘下意识地看一眼边上的医工,沉吟片刻后,硬着头皮颤声答道:“娘子高热不退,又吃不进药, 倘或这热一直退不下去, 恐会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四个大字不断萦绕在耳边,宋珩脑中喧闹纷乱得厉害,竟是隐隐出生几分头痛之意来, 忍着欲要去揉鼻梁缓解一二的冲动, 启唇反问道:“缘何会吃不进药?”
“这……”周二娘也犯了难,嘴里好半晌答不出话来,只稍稍偏了头, 拿眼儿去看医工,显是求助于他。
医工原本坐在靠角落的位置,但因宋珩进来时满心满眼都是施晏微的病情,倒未曾注意此处还坐着个年过五旬的医工, 这时候才瞧见他。
那医工在众人的注视下,捋捋胡子沉吟片刻,不欲胡言诓人,实心眼地给出相对合理的说法:“禀晋王,寻常的热症极少会引起吃不下药的症状,想来是病人自个儿失了生的意志,不愿饮下汤药,故而才会如此。”
此言一出,唬得周二娘登时心如擂鼓,不觉间身上汗毛直立,生怕晋王那厢太过紧张杨娘子,恼羞成怒,将那闷气尽数撒在她们这些人身上泄愤。
失了生的意志。宋珩挺直脊背呆立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那日他嘴里说与她听的残忍至极、杀人诛心的话,是他身体力行生生毁去了她仅存的自尊和骨气,也毁了她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勇气和希望。
脑中那股头痛欲裂的感觉愈发清晰,宋珩再难维持沉静从容的面色,面部表情几乎是刷的一下垮了下来,喉咙干涩发紧,嗓音变得低沉:“都退出去,命人熬药送来。”
宋珩说话间,缓缓扫视矮凳上的铜盆一眼,继续吩咐身侧的婢女媪妇道:“每隔一刻钟换盆凉水进来,两刻钟送一回冰。”
话音落下,冯贵那厢也赶了过来,宋珩便又令他拿着自己的金质鱼袋,去请洛阳城中最好的章医师过来。
再说冯贵在后头追得浑身大汗淋漓,来到此地后尚还未及未歇上片刻,连忙点头应下,双手接过那枚鱼袋抽身就走。
还不待冯贵走远,周二娘等人便在宋珩的示意下屈膝行了礼,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将门轻轻合上。
宋珩幼时亦有过高热不退的经历,那时候,是他的阿耶阿娘彻夜不眠地守着他,悉心照顾他,后听人说,是他的阿娘拿巾子包了冰块替他敷额头,阿耶又以湿巾子擦拭他的脖颈、腋窝和手、腹部,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回,他才渐渐退热。
正思量间,施晏微额上的那块巾子已经被她额上的体热烫成了温的,宋珩将其取下泡进盆中,拧至半干稍稍掀开热气腾腾的被子露出她的肩颈,再以巾子擦拭脖颈和腋窝,清洗过后再擦拭手部和腹部,而后又替她掖好被子。
不多时,又有婢女送来一盆碎冰,宋珩令她另取一块干净的巾子过来,包了些碎冰搁在施晏微的额头上。
宋珩自诩手段了得,纵横沙场多年却未尝败北,然而此番竟是头一遭因为一个女郎生出了类似于懊悔的情绪,化作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令他久久道不出半句话来;
一股莫名的情绪直冲他的心田,胸口处亦堵得厉害,只垂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施晏微,时不时地拿食指去探她的鼻息来让自己稍稍安心一些。
周二娘轻声扣门来送药时,宋珩正悉心地替施晏微擦着手心,扬声道了句进来,自鸨母手里接过药碗,默声挥手示意她退下。
宋珩启唇饮下一口苦涩的药汁,一手捏着施晏微的下巴迫使她张嘴,一手自上往下地反复去顺她细白的脖子,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渡给她喝下。
如此反复地渡药给她,过了将近一刻钟后,宋珩方勉强喂她喝下大半碗汤药,而后搁下手中的药碗,拿巾子仔细擦了擦她的唇角,往包裹冰块的布料里新添几块冰。
先前她在蘅山别院饮下的避子汤,可也是这般的苦涩难忍?浓烈的苦味尚还充斥在口腔之中,宋珩没来由地想起这桩事来,剑眉蹙得愈深,任由那股令人难受的味道在唇齿间作怪,默默忍耐着不用茶水漱口。
约莫又过得大半个时辰,冯贵带了府外请来的章医师,迈着大步进得门来。
章医师询问病人因何导致的高热,宋珩如实说了,于是章医师又问:“敢问晋王,里头的娘子可是在高热前就见了红?”
宋珩摇了摇头,自知他那日是下了狠手磋磨折辱她的,甚至不曾容她的身体情.动适应便毫无顾忌地驰骋起来,那处虽未见红,大抵也是有些干系的。
思及此,转而唤人去叫周二娘过来,命她将女医工的诊断结果告知章医师。
周二娘应付两句,自去将女医工开的诊断文书、药方子并那涂抹的药膏一一寻来,章医师便先进入内室替施晏微诊脉。
待周二娘将一应东西通通取来,章医师细细看过文书和方子,减去一味药,令添蒲公英、苦地丁两味药,又另开一瓶涂抹用的膏药,叫去擅长医治妇人病症的妙春堂买。
宋珩吩咐冯贵差人去买药,又叫他亲送章医师离开,而后便不再管事,只衣不解带地照顾施晏微。
长夜漫漫,宋珩坐在床边替她冷敷擦身,陪伴他的除了那盏无声的烛火外,便只有施晏微口中时不时传出来的胡话。
宋珩坐在床沿看着她,一颗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自是睡意全无,临近子时,婢女呈了汤药来,宋珩仍是令人退下,小心翼翼地抱起她靠在引枕上,强行渡她吃了汤药。
至后半夜和清晨,各喂她吃了一回药。
待到上晌辰正,施晏微方渐渐散热退烧,于晌午时分幽幽醒转过来。
秋日的阳光透过净色纱账洒在施晏微无甚血色的面上,晃得她下意识地转了转眼皮下的眼珠,抬起手来搁在眼前隔绝略有些的刺眼光线,徐徐睁开双眼。
她知道自己那日夜里就发了高热,约莫是昏睡了许久,这会子脑袋和四肢百骸难受的要命,大抵是病得不轻罢。
头脑和视力尚还模糊着,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施晏微心内自忖:她这是在病死在古代后穿越回现代了,还是死后身处地狱?
可转念一想,地狱里又岂会有这般刺眼的太阳光亮,大抵是上天垂怜,让她重回她这段时日朝思夜想、心心念念的现代了吧。
施晏微满怀着希冀和欣慰,缓缓移开了手,眨眨眼努力让自己快些适应光线恢复清明的视力,偏过头往光亮处看去。
然而入眼的并不是现代的建筑,亦不是幽暗可怖的地狱,偏偏是她在生病发热前遭受过磋磨与折辱的屋子,以及疲惫不堪趴在床边浅眠的宋珩。
施晏微看他就像看见了什么脏人眼睛的东西,登时心凉半截,整个人抓紧了被子呆愣在被窝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上天竟会真的待她狠心至此!将她从鬼门关里又送了回来。
绝望感和无力感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兜将她牢牢套住,施晏微缓缓松开手里被子,双手不受控制地握紧了拳头,整个身子随着急促的呼吸声不停地轻轻颤抖着。
宋珩的感官极为敏锐,不多时便被她的细微动作惊醒,见她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窝在被子里,头脑登时变得清明起来,激动到连长睫都在微微颤动着。
藏不住的高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正欲开口唤她一句“好娘子”,却被施晏微抢先一步拿起厚厚的被子,而后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
宋珩的视线陡然一黑。
施晏微趁着这个空隙,咬牙拖着病体不管不顾地奔下床去,满心满眼只有珠帘处的那道坚硬门框,光着脚丫拼尽全力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处奔去。
宋珩的心陡然一紧,像是被人用五指捏住了心脏,几乎是顷刻间就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手忙脚乱地扯开被子随手扔在地上,视线恢复清明,两个箭步上前拦腰抱住她,转过身子将自己的后背抵在门框上,让她撞进自己宽厚结实的胸膛里。
她的腰肢似是比先前还要纤细些了。
柔软的腰腹紧贴他的铁臂,他的两只手却还在轻轻地发着抖,大脑嗡嗡作响,顿时间心跳如雷,呼吸滚烫。
若是再晚一步,晚一步,她便会在他的眼前血溅当场。
宋珩惊魂甫定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有些后怕,不敢再继续往下深想,旋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生生忍下那些惧意,极力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淡然模样。
“只有弱者才会试图通过伤害自己的身体和性命去逃避现实。”宋珩徐徐睁开了狭长的凤目,继而将她打横抱起,耐着沉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床榻,沉着声调质问她道:“娘子心中怨恨的人是我,缘何要惩罚你自己,甚至连性命也可以舍弃?难道你以为你死了便可一了百了?”
宋珩在床边停下脚步,弯腰将她安置在床榻上,面容十分平静,状似好意地凑到她耳边,提醒她道:“你莫要忘了,你尚还有杨氏族亲存活于世,你的好友王银烛日前才与那赵郎君订了亲,还有膳房里那名唤同贵的小郎君...你若敢自我了断失了性命,我会让他们通通下去给你作伴,这些日子在你身边伺候过的婢女媪妇亦然。想来黄泉路上有她们陪在你身边,你便不会寂寞了吧。”
又是拿旁人的安危来威胁逼迫她就范,他大概也只会使出这样以权压人的手段了。
施晏微早受够了他的这一套,不免有些怒火中烧,睁圆了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抚着隐隐抽痛的心口,扬声质问他:“宋珩,你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我自认素来与人为善,从未主动去招惹过此间的任何人,亦未曾过开罪过你;便是去岁在长安城中,我不得已逃了出去,那也只是因你枉顾我的意志先强夺了我,实非我的罪过;而你却生生将我折磨至这个地步,此番更是险些叫我丢了性命,你便是恼恨我那日弃你而去,火气也尽可消了吧,可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宋珩眼中,此时的她就像一只急了眼见人就咬的兔子,两只眼睛红通通圆鼓鼓的,甚是惹人怜爱,竟有些自悔失言,暗道不该在她醒来之际就以这样的话语来刺激她。
“杨楚音,我便真的是个疯子,那也是因你而疯的。”宋珩说话间忽然改了面色,一脸痞笑,没脸没皮地抬手去揉她的心口,“经过这一遭,我才总算想明白,我的私心想要你,我的身体离不开你,自然不能放过你;往后你且安心跟着我,不但那日的事不会再发生,我还会加倍地疼你、宠你,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我在一日,这世上除我以外,不会有任何人给你气受,便是娇纵些也无妨,旁人自不敢说你的一句不好。”
她不是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圣人,亦做不到全然不在乎金银钱财等身外之物,只是不愿用自己的身体、尊严和自由去换罢了。
施晏微万分嫌恶地打下他的手,兀自抱了被子往床里缩,懒得再看他一眼,本能地讨厌和排斥他的触碰。
方才他嘴里的话虽刺耳难听,但那句“你心中怨恨的人是我,缘何要惩罚你自己”,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做了错事的人是他,色.欲熏心、下流无耻的人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她实在不该无端伤害自己,亦不该轻易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
眼下还未到穷途末路的地府,为何不再博上一把?倘或一年后,仍不能如愿,亦看不见任何能够逃出他魔掌的希望,至少她为此而努力过拼搏过,那时再为了自由舍去这条性命,起码不会留有遗憾。
不若借由此事逐步将对待他的态度软化下来,使其慢慢放松戒备,再想法子在他自立前让他送自己回到太原,暂时脱离他的视线范围,未必会寻不到离开的法子。
施晏微主意已定,暂且按下胸中那股寻死觅活的劲儿,背对着他往被窝里躺下,板着脸冷声道:“我乏了,还想再睡会儿,请晋王看在我如今尚在病中的份上,高抬您的贵手,也容我缓上一缓。”
宋珩又岂会听不出她这番话语里下逐客令的意味,然而他这会子还不能走,只装作没听见,厚着脸皮往床沿处坐下,难得一回用哄人的语气同人说话:“好娘子,你已两日不曾好好用膳,便是想睡,也该先用些饭食再睡。”
施晏微阖目装睡,没应他的话。
宋珩却顾不得她想不想吃,扬声唤人进来,吩咐去膳房传些清淡的菜色送来。
不过两刻钟后,就听门外传来扣门声,周二娘领着两个婢女将饭食呈上来。
“起床用膳。”宋珩俯身轻轻去拍施晏微的肩膀,对着她好声好气,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施晏微听了,只继续躺在那儿挺尸,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视他为空气一般。
宋珩何曾被人这样落过面子,本欲扬声叫她起身,莫要再与他耍小性子,可转念想起她大病初醒,方才又存了那起子寻死的蠢念头,遂生生将那股烦闷的燥意压下,索性合着被子将她抱起,迈开大步来到外间,抱着她往矮塌上坐定,命人盛饭。
春绯将盛满粳米的瓷碗双手奉上,温声细语地道:“请娘子用膳。”
施晏微伸手接过,同她道了声谢。
宋珩将她的这番举动看了去,忽地轻笑一声,凤目微凝,睨她一眼,嘴里不阴不阳地道:“你对她们倒是好性儿,为何独独对我,脾气却是硬得跟块石头似的。”
一番话说得春绯满面通红,顿感自己在此处多余极了,恨不能立时出去才好。
施晏微抬眸瞧她一眼,观她面红如桃,便知她这是有些不自在,越性无视一旁阴阳怪气的宋珩,朝人开了口:“我这里不用伺候,这两日我病着,你们也受累了,且下去好生歇着吧。”
春绯是听人说起过晋王日前动怒好生责罚了娘子一通,而后杨娘子不知怎的吹了冷风后便一直高热不退,晋王对杨娘子都能狠下心来,何况是她们这些底下的人呢。
这会子独独得了杨娘子的话,没有晋王的示意,又如何敢动,只得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珩闻言,将圈在施晏微腰上的大掌收紧了些,待听得施晏微不适地低呼一声后,这才稍稍偏头看春绯一眼,深邃的眸子里不见半点怒意,反而是存了几分悦色。
但见他面色稍缓,不紧不慢地道:“娘子既叫你回去歇着,你且退下就是。”
春绯闻言如蒙大赦,屈膝行一礼后倒退着走了几步,这才转过身推门出去。
施晏微心情不好原本只想着胡乱吃几口对付一下,不曾想今日的菜色格外合她的胃口,只堪堪用上三两口后便被勾起了食欲,竟是将一碗饭都用完了。
宋珩见她今日格外多吃了些菜,心情大好,取了她用过的碗箸盛了饭,毫不介意地去夹盘中施晏微用过的菜品。
二人用过饭食,婢女捧了盂盆、巾子和清茶进前,宋珩拿茶水漱过口后,命冯贵进来,令他明日取十贯银子送来,赏赐给膳房里的厨子和这两日悉心伺候过施晏微的婢女媪妇。
冯贵偷摸拿眼儿去观察晋王和他怀里活过来专心漱口的杨娘子,只当他二人这是和好如初了,悬着心的好容易落下,自是长出一口气,难掩喜色地应下此事,在宋珩的眼神示意中退了出去。
正巧外头来人送热水进来,宋珩指了床边的矮凳令人放下,凑到施晏微耳边与她咬耳朵:“娘子出了一身的汗,可怎么好睡,不若由我来替你擦身可好?”
这人表面上爱装模作样地来问她可不可以,实际上内心里早替她预设好了答案,倘或她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此人必定要当场变脸,再对她做出强迫之事。
施晏微早摸清楚了他的这一秉性,当下只别过头默不作声,不欲再去理会他,省得他又突然发疯。
宋珩动作熟练地解下她身上的衣裳,顷刻间,床塌之上的女郎那如凝脂般洁白无瑕的肌肤便映入了眼帘。
端的是“肌映流霞,足翘细笋”。
俯身而立的宋珩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结,待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对着尚在病中的她起了心思,自嘲似的暗骂自己果真如她所言,是个下流无耻的登徒子。
他从前向来不近女色,然而自打在她身上得了趣后,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做多少回都不觉得腻味,甚至无心再去瞧旁的女郎哪怕一眼,便是那等身段、样貌、性情都好过她去的女郎,亦勾不起他的半分侧目,更遑论提起兴致。
他的确离不得她,恨不能时时刻刻将她抱在怀里,夜日久天长地与她颠鸾倒凤,将他的元阳尽数给她才好。
宋珩呼吸滚烫,忍得额上生汗,手背青筋凸起,腹部下方胀如烧红的铁,幸而这会子弯着腰,轻薄的衣袍并未贴在身上,否则定会吓到她的。
她才退了烧,如何能经得住吓?
宋珩薄唇轻抿,强压下身上的那股燥意,咬着牙将她的身子仔细擦了一遍,又取了冯贵跑几条街买来的药膏过来,小心翼翼地往里涂抹几圈。
待这一切做好后,将床尾那张薄厚适中的被子取来往她身上盖了,掖着被角,温声宽慰她道:“娘子安心在此间养病,你既不喜欢学那些东西,往后便不必再学。你喜欢弹琵琶,明日我就让冯贵去寻一柄最好的紫檀木螺钿琵琶来,你想弹什么样的曲子,我都愿意听。”
谁乐意弹给他听。施晏微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白他一眼,当下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去,只留给他一道纤弱的背影。
宋珩见了,半分不恼,反而觉得无比心安,暗戳戳地自说自话:便是那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也有这般互相怄气的时候,那日夜里是他做得过分,她还愿意同他置气,使小性子,便不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心中欢喜,胡乱地拿方才替施晏微擦过身的巾子擦了手后,往柜子里快速取来一条施晏微穿过的诃子,面不改色地塞进衣袍里,出了门,吩咐冯贵去楼下提一桶凉水上来,径直往浴房而去。
不正常
小一刻钟后, 冯贵亲力亲为提了凉水上楼,隔着门轻声询问宋珩可要送水进去。
宋珩吐气如火,喉间溢出一个可字来,那声音听上去奇怪极了, 低沉又克制。
周遭安静极了, 冯贵清清楚楚地听见这道声音,大抵知道他这会子在浴房里做何, 只稍稍推了门侧身进去, 将盛着热水的木桶往屏风处搁了, 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橙黄的烛火下,四折蝶戏牡丹的屏风上映出宋珩挺拔如山的身形,饶是他这会子坐在施晏微搁过衣物的月牙凳上,剪影亦是极为庞大的一团。
宋珩半褪了衣衫,将那藕色诃子小心翼翼地搁在案上,脑海里回想着与那女郎亲昵时的模样, 屏风上的人影便随之晃动得越发厉害。
不知过了就多久, 宋珩的掌心似要生出火来,隐有发麻的趋势,他的另只手将那桶壁攥得越发得紧, 稍稍垂首, 喉间发出一道沉闷的低喘声,总算是勉强从那无边的浴火中挣脱出来。
为防止那处复起,毫不犹豫地伸出微微发麻的长臂提了那桶水过来, 立起身来将那月牙凳搁远些,舀水不停地冲洗身子降温。
宋珩强行驱走那股邪火,擦干身上的水渍,自个儿穿了里衣里裤, 披上外袍复又往施晏微的屋里进。
施晏微不知何时被春绯扶起了身,正半靠罗汉床上的引枕处徐徐吃着药,当下见他信步进来,也不起身与他行礼,甚至都懒怠多看他一眼,只默默垂下了头,继续去饮碗中的浓郁苦涩的汤汁。
许是在经过这件事后,宋珩才不得不重新正视自己尚还离不得她的心思,如这般的不敬之举,因着做出来的人是她,宋珩面上非但没有半分气恼之色,反而觉得她在同他耍小性子的时候可爱极了,就像一只“行似针毡动,卧若栗球圆”的小刺猬,又像一只随时都可能会露出锋利爪子的小狸奴,着实叫他心里喜欢的紧。
从前为他所不喜的狸奴,竟也因为她而生生地看合了眼;不知从哪天起,宋珩每每在宋府里见到踏云时,再也不像先前那般处处看它不顺眼、甚至是横眉冷对,反而觉得它颇有几分招人喜欢,无事时还会多看上两眼,不多时便又想起施晏微抱踏云时的温婉模样。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她待他,似乎还不如待踏云来得亲近和善。
她大抵也是喜欢狸奴的吧。
宋珩想到此处,心内已有了讨好她的主意,遂整了整衣袍往她身边坐下,就那般静静地坐着,看她慢吞吞地喝药,待她喝完药后,忙吩咐春绯叫厨房做一碗甜汤送来。
春绯领命退出去后,施晏微只一言不发地坐着软点上,抬手去取无足银杯欲要倒些清水来喝,也好去去嘴里的苦味。
还未触碰到那盏银杯,宋珩那厮不知怎的忽然按下她的手腕,轻启薄唇出声唤她,语气极轻,“杨楚音。”
欲要问她想不想养一只如踏云一样可爱的狸奴,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想,倘若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形下直接送与她,应当会让她感到惊喜的罢。
这几年兴起的话本上,但凡是有关于男女情.爱的故事,不大多都是这样写的吗,郎君在女郎不知晓的情形下,送女郎喜欢的东西给她,女郎通常都会露出喜悦之色,而后与郎君的关系便会愈发亲密。
施晏微显是没想到他竟会以这样的语调唤她,先前他每回直呼原身的名字时,不是在气头上,就是在惊慌时,如现下这般带着丝丝亲近示好意味的,还从未有过,不禁有片刻的失神,偏过头用看怪人一样的眼神看向他的脸。
二人四目相对间,宋珩的目光径直往下,最终定格在她那两片莹润的唇瓣上,继而情难自制地捧起她的脸颊,以他的薄唇覆上她那温软的唇,随后轻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檀口,接纳他的唇舌。
她的口齿间尚还萦绕着药汤的苦味,宋珩的长舌却是不断地往里,恨不能将那些苦味尽数都吃进他自己的嘴里去才好。
施晏微能够感觉得到,他今日不似从前吻她时一味地掠夺霸道,竟是多了几分温柔缠绵的意味,他的舌头动作轻缓地扫过她的舌尖,慢慢地往里探,像是在干一件很精细的活。
宋珩的大掌不知不觉间按住了她那瘦削的肩膀,沉醉在这个深吻里,饶是仍得不到她的一丝回应,他亦乐在其中,仿佛在细细品尝这个世上最为酸甜可口的时令鲜果。
良久后,施晏微几乎要被他亲吻到唇舌麻木,呼吸渐浅渐轻,耳根和小脸皆染上了一层滚烫的红霞,似是又发起了低烧。
宋珩恐她体力不支,这才送开对她的钳制,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发肿的唇瓣,勾住她的腰肢将她抱进自己宽厚的怀里带,由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轻抚她未绾的墨发,另只手取来银杯送到她的唇前。
“好娘子,你若总像先前与我拧着,可不是自讨苦吃么。往后你若乖顺一些,不要再让自己受伤,自可少吃这样的汤药。”宋珩说话间,又用手背去贴她的额头,感受她此时的体温。
乖顺,难道她还不够忍让他吗?施晏微暗暗咬紧了牙关,双手攥着柔软的衣料。
宋珩眼中那些本是好心劝解她的话,在施晏微听来,只觉得刺耳极了,简直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饮下那杯温热的水后,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起开身。
“娘子莫要乱动,你病体未愈,若勾起火来,只怕承受不住。娘子冰雪聪明,该当知晓我这话里是何意。”宋珩说这话时,凝眸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施晏微立时就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暗骂他是无耻禽.兽、简直下流到不配称为人,一时情绪上涌,不顾后果地抡起拳头照着他的胸口泄愤似的锤了两下。
她的身量瘦削单薄,力气本就小,何况这会子尚在病中,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那点力道自然是不够他看的,甚至不比往常来得有用,宋珩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宋珩见她似是有些恼了,不再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遂抬起大手捉住她犯上作乱的小手,立时浅笑起来,唇边噙着笑打趣她道:“我这身皮肉硬得跟铜墙铁桶似的,莫要碰坏了娘子的纤纤玉手才是,娘子方才使了那样大的“力气”,手可痛?”
一壁说,一壁有模有样地往她手背上哈气轻抚,倒真像是生怕她手疼似的。
这人今晚大抵是真的有些不正常。这是施晏微今晚对他这一系列举动的评价,不欲再理会他这个神.经.病,索性认命似的由他摆弄,复又恢复到木头人的状态。
春绯提着食盒往这边过来,立在檐下轻声扣门,观宋珩今日的心情不错,遂朗声令人进来。
宋珩毫不避讳地抱着施晏微,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叫春绯将甜汤取出搁在小几上,仍是令她退下。
那碗甜汤尚还散着热气,宋珩放下手中的青丝,大手稍稍用力调整她的坐姿,长手一伸取来那碗甜汤端在手里,拿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唇边略吹一吹确定不烫后才敢送与施晏微吃,嘴里哄她:“娘子用些甜汤好生去去苦味,免得夜里睡不安稳。”
“娘子素日里是最听话不过的,来,张口喝汤。”宋珩语调轻慢,跟哄孩子似的哄着她。
施晏微闻言抬了眸,淡淡扫视他一眼,神色复杂,终究还是伸出手去接那碗。
为着能够尽快摆脱他的无理纠缠,少不得勉强用上几口,而后便推说自己身上着实是乏了,想去床上躺着睡上一觉。
宋珩听后,随即搁下手里的汤碗,低低道了句好,往她额头落下一吻,抱起她稳步走到里间,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她放进锦被之中,转而去解自己身上的衣物。
施晏微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直往床里缩,惊恐地睁大眼睛,语调上扬拒绝他道:“你,你莫要过来,我身上还未好全,万不可那般...”
宋珩见状,却是动作微顿,敛目垂眸,尤其是在对上她那双透着浓重惧怕之意的清眸后,不由回想起那日她在昏厥后被他灌下参汤,醒转过来被他再次掐住腰肢时的惊惧模样。
“好娘子,莫怕,我自前日夜里起就没怎么睡过,这会子身上也乏得厉害,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宋珩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尽力安抚着她,漫不经心地解着身上的衣衫。
那条藕色诃子随着他解衣服的动作掉落到地面上,宋珩连忙弯腰拾起,拍了拍灰。
施晏微看着那条诃子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好奇心上来,坐起身子仔细看了两眼,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先前穿过的贴身里衣无疑。
难怪他刚才翻了她的衣柜,又急匆匆地出去,原来竟是用她贴身穿过的衣物,往浴房里做那起子龌龊事去了。
那件诃子她往后是决计不会再穿了的。
施晏微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复杂起来,对宋珩的认知里又添了变.态二字。
宋珩在她面前像是一贯就没有什么羞耻心可言的,当即从容不迫地在她的审视下,将那诃子四四方方叠好重新放回衣襟里,继而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一把捉来她的小手,不顾她的反抗往下按。
“娘子不说话,可是又在心里暗暗编排起我来了?你这身子若不好生将养个一月半月的,怕是难以彻底痊愈,难不成娘子还盼着我这段时日去找别人?我若真个去找别人,你这心里就半点不膈应?”
宋珩气息微灼,又道:“我的手常年握剑又粗又糙,想来不得它喜欢,那里比得上娘子的这双柔荑。”
施晏微听他越说越没个正经,越性用力甩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晋王,我这会子身上乏的厉害,恳请您发发慈悲容我睡会儿,就当日行一善积德积福了。”
宋珩闻言,到底没再动她,只如珍似宝地将她抱在怀里,整个人都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躯之下,鼻间轻嗅她身上的淡淡幽香,感受着她的体温,格外安心地闭上眼睛与她同睡。
施晏微一觉睡到了次日清晨,彼时,身侧早没了宋珩的高大身影。
宋珩昨日一天都呆在别院里没离开过,不曾去过官署办公,自是积压了不少待他处理的事务,城中官员有事来禀的,因他不在的缘故,只能悻悻而归,少不得今天再来跑上一趟,索性这回没有白跑。
晌午,宋珩趁着用午膳的空闲,吩咐冯贵去寻一只大食国的碧眼狸奴来,午膳过后不歇片刻,继续处理政事,入夜方得了闲,随意用些晚膳,骑马去别院探望施晏微。
眼下施晏微虽退了热,精神头却不大好,加之身上还未好全,当下绵软无力地歪在塌上,整个人瞧上去病恹恹的。
周二娘那厢恐她受不住冰块的寒凉之气,便叫春绯在塌边拿团扇给她扇风祛热。
宋珩进门前揉了揉鼻梁,驱散连着看一整日折子未歇的疲累感,昂首阔步跨过门槛,脚下余生地来到塌前,自春绯手里取走团扇,悄无声息地往施晏微的身边坐下。
小几上燃着一盏烛台,橙黄的烛光中,施晏微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书籍,佯装没发现宋珩进来,把他晾在一边枯坐着。
五月中旬,立夏已过,洛阳的天也越发热了起来,午后,宋珩骑马而来,身上出了不少的汗,浑身都热气腾腾的,偏这会子屋里不见半块冰,饶是宋珩拿团扇给施晏微扇风,还是被他身上的热气灼到,嫌弃地往里挪了挪,离他远远的。
宋珩自个儿斟了一盏她常喝的菊花茶送进口中降火,花香淡雅,茶汤味甘微苦,相较于茶叶烹煮的茶汤,别有一番滋味。
“别院里不比府上便利,也没个园子可以供你闲步解闷,过些日子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再来接你回去府里与我同住。你若想出府,还跟在太原时一样,只叫下人和侍卫跟着即可。”
施晏微敷衍地嗯了一声,稍稍抬眸扫视他一眼,合上书闭目养神去了。
宋珩一路疾驰出了不少汗,是以身上不大舒坦,便叫冯贵命人往浴房里备下冷水,而后坐在床沿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施晏微的“睡颜”,认真地打着团扇给她扇风。
约莫小半刻钟后,施晏微觉出宋珩正注视着她,只觉浑身都不大自在,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织的素色手帕盖在面上,微微往里侧身。
宋珩瞧不见她的面容,索性去打量她的脖颈和身段,惊觉她虽清减了些,锁骨下起伏的雪团似是比她出逃前更丰盈了,将那齐胸襦裙撑得鼓鼓满满的。
背后那道灼灼的目光仿佛嵌在了她身上,久久不曾移开片刻,施晏微恼恨地拿开手帕,正要回过头来叫他坐远些,忽听一阵敲门声传入耳中,冯贵道是水已备好了。
宋珩闻言,自去衣柜里取来一套干净的中衣,大步流星地往浴房沐浴去了。
施晏微叫人送水进来,兀自洗漱一番,拾起团扇掀开被子往床上躺了,竟是懒得再跟宋珩坐在一块敷衍他。
春绯见识过宋珩动怒的样子,当下见她不管不顾地上床去睡了,半分不将晋王看在眼里,不免替她忧心起来,心内盼着晋王沐浴回屋后,看在娘子尚未好利索,莫要动气责怪娘子不懂规矩才是。
不多时,宋珩披着松松垮垮的衣袍往屋里进,欲要抱施晏微上床去睡,却见春绯神情不安地立在塌边。
即便她这会子垂着首不敢看他,宋珩仍是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衣衫,遮住脖子下宽厚结实的胸膛。
“禀晋王,娘子洗漱完,已去里间歇下了。”春绯弯腰屈膝行叉手礼,强忍着俱意颤声说完,不敢直起身子。
宋珩听了,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低声令她退下,自去取来药膏替施晏微抹上。
施晏微面上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态度,然而手上挥动扇子的动作,却不得不因他借着擦药而刻意作乱的修长手指停下,扇子掉落的那一刻,施晏微难耐地仰起脖子,双颊染上薄薄的红晕,两手抓住软枕。
宋珩借着烛光将这一幕刻进眼中,在她迷离的目光中扯去身上的外袍和里衣,露出他那肌肉坚硬、健硕强壮的上身,牵起施晏微的小手放在他的心口处。
“娘子是姑射神人一般的人物不假,可我的相貌和身段都不差,多少画上的人亦比不过我去;我如今的权势地位亦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和双手在战场上厮杀得来的,又岂是那些个纨绔子弟可以比拟的,娘子为何就是不肯拿正眼瞧一瞧我?你若肯忘掉从前的龃龉,试着接纳我的好,我不信你果真是满心满眼皆空。”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是像极了开屏的雄孔雀。施晏微心里觉得好笑,暗道他就是再好,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天底下没个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他口口声声说着纨绔子弟比不上他,可他侵犯她,囚禁她,威胁她,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正人君子能做得出来的事?
难道就因为他相貌有身段,有权势有财富,便可以视人命如草芥,视没有好家世的女性如玩物,被他盯上后便要出卖身体,躺在他身下乖乖地张开腿由他亵.玩.狎.昵吗?
宋珩久久得不到施晏微的回应,胸中不免生出些烦闷感来,可转念一想,他与她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自可慢慢地叫她回心转意;以她离经叛道的执拗性子,四日前才被他那般磋磨,如何能这般快就淡忘释怀呢。
思及此,宋珩的那一丁点怒意须臾间烟消云散,光着膀子起身下床吹灭蜡烛,于黑暗中摸上床榻后,还同昨日一般从背后紧紧拥着她安歇。
他身上太热,施晏微被他烫得睡不着,就连那团扇扇出来的风似乎都成了暖风。
窗外夜色愈深,绿树深处蝉鸣阵阵,空中皎月光照千里。
施晏微耳听着那些蝉鸣声,抬起眼皮看着头顶上方的床帐,耳畔传来男人匀称的呼吸声,本能地以为他睡熟了,轻轻取下他环在自己腰上的大掌,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挪。
宋珩陡然怀里一空,登时极为敏锐地睁开睡眼,大脑随之恢复清明,大手一勾不偏不倚地将施晏微捞了回来,继而紧紧禁锢在他温热的怀抱里。
施晏微颇有几分忍无可忍,懒得与他绕弯,直呼他的名讳开门见山地道:“宋珩,我热。”
宋珩闻言,故作退让,松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与她拉开些距离,握住她的丰盈用心感受,先前不过堪堪能填满他那宽大的手掌,现下竟是填的满满当当。
“想我了?”宋珩稍稍收拢不甚安分的手指,嗓音带笑。
施晏微再次怀疑他的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似乎满脑子都是那档子龌龊事,心内自忖他哪天死在这上头才好。
宋珩这两日看多了她冷冰冰的样子,便有些想瞧瞧她羞愤瞪他的模样,勾起唇角揶揄她道:“可是又恼了?我不过与你玩笑一句,怎的当真。你尚在病中,那处亦还未好,我若真遂了你的愿不管不顾地与你做上几回,岂不真成了衣冠禽.兽?”
罢了,横竖他说这样的浑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必与他置气。
施晏微不睬他,只收回目光背过身去。
宋珩却是不依不饶,扳正她的身子将她压在身下,两腿分跪在她的腰际,覆上她的唇与她交吻。
施晏微的小腹冷不丁地被他了一下,急忙伸出手去推他的肩,一脸防备地望着处于上方的他。
夏夜的晚风透窗而入,吹动素色床帐,却吹不散帐内升腾而起的热浪。宋珩亦怕惹出火来,只得浅尝辄止,利索地从她身上下来,离她远远的。
此后的大半个月里,宋珩皆是隔一两日就要宿在别院里,饶是施晏微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他半点好脸色,他亦乐此不疲,只要能像现下这样抱抱她揉揉她,他的心情就是愉悦的,是他见旁的任何人、做旁的任何事都代替不了的。
转眼进入下旬,施晏微身子渐好,洛阳城中开始传出宋珩在外头置了一貌美外室,许久不在府上和官署的流言。
程琰不知宋珩养在外头的女郎就是去岁那位在长安城中出逃了的杨娘子,只当他是失去杨娘子后有了新欢,且他去得颇勤,少不得担心他被那小娘子勾坏了心智,是以待其余同僚走后,单独留下求见宋珩。
宋珩端坐在书案前,面上喜怒不辩,手里把玩着一支做工精良的檀香木紫毫,耐着性子让程琰坐下,询问他有何事要禀。
程琰浓眉微皱,拐弯抹角地道:“卑下不解,节帅既早有心自立,缘何迟迟不入主上阳宫?”
“程司马果真不知?”宋珩凤眼微眯,垂眸反问道。
程琰闻言,眸色一沉,明知故问:“如今定陶王尚在,晋王可是有所顾虑?”
宋珩不置可否,知他此番意不在此,不过随口提上一句,只将话锋一转,嗓音低沉地道:“程司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且安心
话音落下, 程琰那厢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道:“卑下听闻晋王在外头置了一貌美外室,时常留宿,晋王正值壮年, 血气方刚, 亲近女色也是有的;只是古人有言:‘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卑下是怕晋王过于沉迷此道, 有损您的贵体;何况坊间对此事议论纷纷, 晋王也该多为自己的名望着想才是。”
时值酉正,天边泛起晚霞金光,彤色光线透过镂空雕花窗棂照进屋中,宋珩的面部轮廓在那些金线的勾勒下,越发立体分明,像是匠人使用上好的黄玉悉心雕刻出来的一般, 十分惹人注目。
端的是俊美无俦, 丰神俊朗。
程琰凝眸端详自家主公,只觉天下终有一日尽可在他掌中。
“此事某自有分寸,断不会过分为美色所伤;至于坊间的流言, 且由他们说去, 几时能顺便传到江晁那老匹夫的耳里才好。”
宋珩点到为止,漫不经心地搁了手中的紫毫,不欲理会程琰是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忽的立起身来出得门去,径直走到马厩里牵了马出来,扬鞭催马,仍是朝着别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歇, 宋珩离镫下马,气定神闲地迈进院中,眼尖的小厮忙迎上前行礼。
近来事多,宋珩连日处理公务,忙得焦头烂额,饶是这会子进了有她在的别院,紧绷的心绪亦未能得到丝毫的缓解,只锁着眉头朝施晏微的院子走去。
时值掌灯时分,施晏微的房间里红烛高燃,宋珩于楼下眺望属于她的那间屋子,立时将那些烦心事抛至脑后,迈着大步上楼。
宋珩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待施晏微的那张芙蓉玉面映入眼帘,他方舒展眉头,随手合上门急不可耐地将人抱进怀里,屈膝往塌上坐了,捧着她的脸瓣忘情地亲吻起来,控制着力道撬开她的贝齿轻咬她的舌尖,吮取她唇间的芳津。
施晏微被他吻得招架不住,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直到门外传来低沉而又节奏的敲门声,宋珩方舍得松开她,走到房门处将春绯送来的汤药接过,而后干净利落地合上门,将食盒置在小几上,取出里面的瓷碗。
“这药娘子喝着可有效果?”宋珩细细看她一回,不紧不慢地问。
施晏微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自他手里接过药碗,稍稍仰起下巴一饮而尽。
夏日穿的齐胸襦裙轻薄飘逸,施晏微甫一昂首,好看的天鹅颈和锁骨便一览无余,宋珩看得口干舌燥,勾住她的腰将人圈在怀里,伸手去取另一碗甜汤。
施晏微跟块木头似的呆坐在宋珩的腿上,正要去接他手里的汤碗,未曾想宋珩竟是将她的手按下,唇间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尽量用温和的语调征求她的意见:“我来喂娘子喝可好?”
他身上太热,施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远离,遂偏过头去看他,张口就要拒绝。
二人四目相对间,宋珩那厢方听得一个不字,立时便用另只手固定住她的纤腰,将碗送到她的唇畔。
施晏微被他那如鹰视猎物般的眼神盯得浑身都不舒坦,旋即木讷地点点头,宋珩见她肯喝那汤,这才满意地松开她的腰肢,颇为耐心地喂她吃了半碗甜汤下腹暖胃。
那甜汤吃多了容易腻人,宋珩因怕腻着她,复又起身替她斟一盏温茶递过去。
这人近段时日似乎哪哪儿都有些怪怪的。施晏微满腹疑惑地抬手接过茶碗,总觉得他的心理状态有些不大对劲,漫不经心地将那盏茶饮完后,随手搁下茶碗,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起开身。
未料宋珩并未横加阻拦,而是任由她起身,漆黑的瞳孔和炙热的目光却追着她的身子走,似要将她身上轻逸的衣衫尽数剥去。
宋珩勾着嘴角,观她今夜精神尚可,面上笑意更深,平声提点她道:“娘子病了这好些日子,眼下既已见好,明日起不必再喝那药,素日里多吃些热水忌忌口,早晚注意添衣,再好生将养上几日,自可大好。”
施晏微看穿他眼中的心思,心内暗道他旷了这十几日,昨日府上的婢女才带了女医工过来瞧她,那女医工道她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宋珩过来前必定是仔细盘问过此间伺候她的婢女,加之这会子见她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病病殃殃的,哪里还能忍得,今日夜里只怕少不得要挨他磋磨几回的。
她虽有心将自己视作一个死物,奈何那那些记忆太过沉重,况她病体初愈,就连身体都在本能地排斥他的到来。
当下见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瑟缩着往后退,纤长的卷睫随之微微颤动,眼神里写满了防备、不安和恐惧。
晚风从半开窗子灌进来,吹动施晏微的净色襦裙,衣袂飘摇不定,就如同她此时轻颤的心房和身躯。
宋珩见她这副害怕的模样,心中料定她必是想起了那日夜里对她下狠手的他,少不得上前将人拥在怀里,尽量让自己的面色瞧上去平易近人一些,往她身边坐下,好声好气地安慰她一番。
未料宋珩却并未去扯她的衣衫,只搂了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一样,“好娘子,上回原是我一时气急,手底下便没个轻重,平白叫你病了这一场。你且安心,往后我不会再那般了。”
说话间,还不忘垂眸打量她,趁她咬着下唇思考他这番话的可信度时,顺势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塌边稳稳坐定,接着便开始抬手去抚她的墨发,又去揉她的耳垂。
施晏微渐渐生起一层薄薄的细汗来,耳朵发红,眼中雾气氤氲。
小半刻钟后,宋珩发现她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抵触和害怕他了,便又垂首看她。
施晏微的眸光只能瞧见他墨色的发顶,还有那烛光下闪着金光的发冠,抿唇攥住他的衣料。
一刻钟后,宋珩立起身来,自去斟了一碗凉茶徐徐饮着,含笑道:“娘子这些日子好生用膳将养着,瞧着倒是长了些肉,精神头也好些了。”
施晏微显是未想到他会如此行事,懒怠理会他。
宋珩问她可要喝些水,施晏微面上尚还泛着浅浅的红晕,点了点头。
“娘子早些安歇,明日晨间带你去坊市散散心。”宋珩一壁说,一壁将盛着温水的茶碗递给施晏微,又叫外头侍立的婢女往浴房准备热水。
一时热水备好了,宋珩抱着她去沐浴,施晏微自知拗不过他,索性也就由着他去。
宋珩替她解了衣衫和罗袜,绾起袖子打横抱起放进桶中,竟是主动同她攀谈起来,说起他少时随他阿耶征战四方的事情来。
待说到幽云十六州,施晏微不知不觉间来了兴致,专心致志地听他说着幽州的景象和人情风俗,由他替她涂抹澡豆。
宋珩道幽州物产富饶,民风彪悍,易守难攻,又是北方异族人和东边海上夷人往来贸易之地,前朝的三镇叛乱,也离不开幽州的钱粮供应。
“幽州的冬日寒冷异常,不宜种茶,独有一些矮小的茶树可活,其味较南边的茶苦涩了些。”
这夜,宋珩乐此不疲地同她说了许多话,全程都是和颜悦色的,甚至存了讨好的意味在里面,施晏微面上虽表现得不大在意,却也是在耐心听他讲话,难得一回,二人能够这样平心静气地面对彼此。
宋珩抱了她出浴,见她神情轻松,心内暗自后悔,若能早些这样待她,不像从前那样过于心急地逼迫她,他二人之间的关系自不会像现在这样。
次日清晨,宋珩一早醒来,施晏微尚还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一条细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脑袋枕在他的臂弯里。
未醒时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子清醒过来,这才发觉手臂被她枕得发麻。
宋珩凝眸看着她的安稳睡颜,终究没忍心唤醒她,由着她又睡了一会儿,这才出声唤她起身。
用过早膳,漱了口,宋珩牵她的手,迁就她的脚步缓缓往府外去,扶着她先上了马车,这才跟着上去。
施晏微近来心情不佳,还是不想同他说话,一路上皆是沉默着。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坊市处,待停稳后,宋珩牵着她下了车,往坊里进。
宋珩偏头瞧了冯贵一眼,冯贵那厢便小跑着离了他二人身侧。
施晏微被小摊上的小玩意吸引去目光,买了些精致玩意,又往前行了数十步,忽而飞来一只鸽子般大小的赤嘴鸟,施晏微唬了一跳,忙抬起手遮住脸,阖了目。
那鸟儿却是在她额前方悬停了下来,未有下一步的举动,宋珩见状只是笑了笑,握了她的手腕往下按,“娘子莫怕,那鸟儿不伤人的。”
说话间,自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唇间安抚她道:“娘子且看着我。”
施晏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信将疑地睁开了眼,但见宋珩将那枚铜钱捻在指尖,朝着那只赤嘴鸟伸了出去。
那赤嘴鸟像是认得铜钱,张嘴叼了那铜钱,张开翅膀风一样地飞走不见了。
“此鸟名唤赤嘴乌,由人养之便可识得归家的路,外出向人乞铜钱。只驯养起来十分困难,整个洛阳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施晏微听后只觉惊奇,暗道古人果真聪慧,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挣钱,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来让那鸟儿识钱的。
正想着,那赤嘴乌竟又飞了回来,仍是不偏不倚地落在施晏微的面前,经过刚才那一遭,施晏微不似方才那样害怕了,便也挺住脚步去瞧那鸟儿。
宋珩递了一枚铜钱过来,鼓励她也试试。施晏微觉得新奇,亦想尝试,遂接了那枚铜钱过来,伸出手去,那鸟儿仍是张嘴叼了,兀自飞走。
施晏微的目光追着那鸟儿飞走的身影,不禁莞尔一笑。
一旁的宋珩凝视着她的笑颜,亦勾起唇畔来。这好些时日过去了,总算见她笑了一回,倒也不他连个日耗费心神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讨她开心。
这一日,施晏微买了好些东西回去,从侍奉她的婢女媪妇到厨房的伙夫小子,尽数叫人送了东西去。
窗阴似箭,不觉又是十余日过去,六月将至,施晏微身上大好。
宋珩因忙于处理公务,数日不曾来过。
施晏微乐得自在,心情方好了一些。
这日,入夜后,宋珩方踏着月色而来。
暖黄的烛光下,施晏微抓着案沿,阖目咬着下唇,只跟块木石死物似的由他掌控。
宋珩自后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摇摇欲坠的墨色发髻和不断晃动的赤金步摇。
她的身子才将将好。宋珩不断地告诫自己,极力克制着。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至肩颈处,滚烫灼人。
不多时,只听咣当的一声闷响,施晏微发间的步摇尽数坠落于地,绸缎般的墨发披散开来,沾染汗水贴在肩背之上。
施晏微偏了头轻轻咬在自己的手背上。
宋珩恐她咬伤了自己,捏了她的下巴令她松口,捞起她与他面对面坐着,凝视她的清亮双眸,抚着她的鬓发,温声细语地道:“杨楚音,看我。”
施晏微不肯依从他,错开他的视线,看他身后的那架绘花鸟的三折屏风。
宋珩并未深究施晏微看的究竟是何处,此时此刻,周遭的一切都瞧不见了,他那深邃的眸子里仿佛只容得下她一人,紧紧拥着她,“好娘子,叫我!”
叫他什么?宋节使、家主、晋王?施晏微大脑混沌一片,迟迟得不出确定的答案,索性装作没听到他的话,只当个据嘴葫芦。
宋珩蓦地按住她,眸色深深,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叫我的名字。”
这人的脑子是才刚被门夹过吗?
施晏微实在懒得理会他抽风,也不稀得喊他的名字,伸出手去抓挠他的后背,存了心叫他也不好过。
只她没想到,宋珩竟是没来由地执着于此,因她迟迟不肯出声叫他,跟个固执冲动的少年郎似的从塌上起身,唬得施晏微本能地环住他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磕到头。
“杨楚音,叫我。”宋珩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因怕伤到她,浑身上下纵有使不完的劲,也不敢轻举妄动。
施晏微眼中的泪还是毫无疑问地又多了一些,轻张朱唇匆匆道出“宋珩”二字后,低下头在他的肩上,终究没有让喉咙里多余的声音透出来。
宋珩抱着她稳步走到那张妆台前,偏头看向上面置着的铜镜,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好娘子,往后你且安心在我身边,莫要再想着逃开我,自会有一番大造化。你既这般喜欢舀人,从今往后我的肩臂腰背独属你一人舀可好?”
施晏微实在疲累,大脑渐渐变得混沌模糊起来,根本无心去听他说了些什么。
宋珩怜她病体初愈,怕她又病了,复又将人抱回床塌上,敛目俯视着她,认真又执拗地道:“杨楚音,看着我,再叫一遍我的名字,此番便饶了你。”
这句话于此时的施晏微而言,无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她的头脑逐复又逐渐得清明起来,缓缓睁开眼望向他,纠结再三后终是徐徐开了口,“宋珩...”
那声音听上去轻飘飘软绵绵的,搅得宋珩心里痒痒的,双手撑在她的腰边将她禁锢在方寸之间,垂首凑到她耳畔,低低地道了句:“娘子当真听话极了。”
这话说得实在没头没尾,施晏微不甚清明的大脑努力地分析着这句话的意思,忽被宋珩低下头覆住了柔软小巧的唇,打断了她的思路。
施晏微的一双桃花眼蓦然圆睁。
可他就连手臂都是那样的强壮,她的手连他手腕的一半都圈不住。
窗外骤然吹起一阵遒劲的疾风,翠绿的树枝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嗒声,绿叶吹落于地,又被那风儿卷起。
……
屋内归于寂静,施晏微侧过身,按住穴位。
宋珩出了满头的大汗,低低喘着粗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抬手落下床帐,扬声命冯贵差人送热水进来,又叫往浴房备凉水。
待那媪妇端来水盆离开后,宋珩方将床帐半挂起来,将巾子往铜盆里沾了热水拧至半干,悉心替施晏微擦洗干净,竟是主动同她说起那日他生气的缘由来。
“其实那日挨了娘子的一个巴掌倒是不打紧,我最气的还是娘子将那扇坠子给了姓林的,他是什么东西,也配排在我前头拿你送的东西?我可没少派人往娘子跟前送礼献宝,其中不乏千金难求之物,娘子却是连句好话都不曾给过我,叫我心中怎能不气;我问起那扇坠子时,娘子非但不肯坦言相告,反为着他与我扯谎,只这两桩事便足以叫我气昏了头,后来娘子的那一巴掌不过是正好点燃了这两把火。”
施晏微并不在意他那样对待她的真正原因,她只知道,他实实在在地伤害了她,将她生而为人的尊严和人格狠狠地踩进泥里,骂他猪狗不如只怕都是辱没了猪和狗。
她实在是累了,懒得再与他争论分辩任何道理,因为在这个世道上,如他这样的掌权者和上位者是可以肆意定义道理,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她不过是一个无枝可依、无权无势的孤女,难道还能妄想着与他争个孰是孰非出来吗?
想到此处,施晏微自嘲地笑了笑,扯了被子过来盖住脸,实在不想再看见他。
宋珩才刚穿了里裤,当下见她竟是蒙着头睡,忙不迭过来掀她的被子,语重心长地劝她道:“娘子这是又恼我了?只是不该这样与自己置气,可仔细闷坏了头。”
施晏微懒得理会他,背对着他阖上目,只装作自己睡熟了。
宋珩今夜格外话多,即便施晏微不怎么搭理他,他仍是热情满满地与人说话,笑着问她:“娘子还未穿衣,就这样睡下,倒不怕明日一早叫人瞧了去。”
话音落下,施晏微只觉浑身一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环抱着胳膊,往被窝里缩了缩,冷着一张脸叫宋珩出去。
宋珩自然舍不得这时候走,往螺钿柜子里取来一套干净的里衣,厚着脸皮坐回床边去扒施晏微身上的薄被,颇费了一番功夫方替她穿好衣物。
门外传来回话的声音,道是凉水已经备好。宋珩利索地拾起地上的外袍披了,自去浴房里泡凉水澡。
良久后,宋珩方将那股未尽的火气强压下去,穿上中衣里裤,隔着门吩咐冯贵领着人退下。
回至里屋时,施晏微已沉沉睡去了。
宋珩担心她受凉,又怕吵着她的好睡眠,只弯腰替她掖了掖被子,而后自去取来一床极为单薄的被子,轻手轻脚地往她身边躺下,随手将那张褥子差不多厚度的薄被盖在身上。
夏夜炎热,屋里又没有放置冰块,宋珩按捺住抱着她睡的想法,不多时便将那薄被拧成一团踢到床尾,背对着施晏微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入眠。
翌日,卯正刚过,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施晏微便被宋珩滚烫的体温热醒了。
感觉到腰上放着一只大手,不用想,定是宋珩又从后面抱着她睡无疑了。
施晏微努力回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才想起是每十日一次的旬休,轻轻去挪他的手。
即便她的动作极轻,宋珩还是在须臾间清醒过来,故意使劲不让她抬起自己的手,一双深邃的凤目就那般毫不避讳,紧紧地盯着她的雪白脖颈看。
施晏微怀疑他是不是醒了,少不得回过头来打量他,二人目光相触时,施晏微轻轻蹙眉,嫌他身上太热,叫他起来些。
宋珩一脸无辜,死皮赖脸地躺在她身边不肯挪动分毫,嗓音里带着些无辜的语调:“昨儿夜里我另盖了被子睡的,并未抱着娘子,想是睡着后手脚不听使唤,还请娘子勿怪。”
此人过于敏锐,就是那等身手了得的刺客想趁他睡觉时下手怕也很难成事,更遑论是她这样连花拳绣腿的功夫都没有的普通人了。
施晏微自忖间,一脸嫌恶地去捶他,没好气地道:“你在这里躺着怪热的,我还想再睡会儿,你出去。”
昨夜着实未能尽兴,宋珩亦怕自己会失控抱着她闹起来,又见她眼皮有些发沉,的确是没睡饱的样子,不忍她受委屈,只得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兀自起身穿上外袍,走到楼下,折下树枝练起剑法来压下那股燥意。
是日,宋珩在别院里陪了施晏微一整个白日,施晏微态度敷衍地应付着他,一心盼着他早些走才好。
宋珩如珍似宝地将人拢在怀里,轻声询问她可会做女红。
施晏微不假思索地摇摇头,直言她不喜欢做那些,而后便拿簪子挑亮烛火,继续去看手里时兴的话本。
宋珩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加之尚还惦记着林樾手里的那枚火珊瑚扇坠子,必定要得到她亲手制作的物件,少不得厚着脸皮与她纠缠起来。
冷不丁取走她手上的话本往小几上搁下,指尖去抚她的粉嫩唇瓣,掩去眼底的那抹黯淡和不自知的妒意,点明了说:“娘子再不喜女红,想想素日里我命人送与你的那些个好东西,怎么也该送我一样回礼才是。只要是你亲手做的,不妨是什么,剑穗、荷包、巾帕等物皆可。”
施晏微打下他不甚安分的手,别过头去看那案上的灯台,以退为进:“我素来愚笨,恐怕做不来晋王口中的这些东西,以晋王的权势财力,要什么样的剑穗、荷包没有,倒巴巴来找我要。”
宋珩闻言,勾住她的下巴与她对视,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她的清眸和檀口,面上显露出来的笑容里颇有几分意味不明。
“娘子拒绝地如此干脆,就不问问我这回欲要拿什么来换这些东西?”宋珩语调轻快,似乎连嗓音里都带着隐隐的笑意。
施晏微心内暗忖他能给她的,如今还没有交子和银票出现,她能给的,无非不就是些金银珠宝,如这样的东西,他给多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一来是她将来的逃亡路上带不走那么多东西,二来是她就算带了那些东西走,非但不敢明着拿去换银子,只怕还会是拖累。
久久等不到回应,宋珩胸中不免生出些火气来,大抵是不满于她的敷衍态度,大掌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捉住她的小手握在手里把玩,尤其喜欢揉捏她的纤长手指。
“娘子就这般不想理会我?”宋珩巴巴地上赶着与她说话,摩挲着她的手心自说自话道:“可我偏偏就想让娘子眼里心里都有我,且只能有我。”
“倘若娘子愿意为我缝制一件贴身穿的衣物,我便可满足娘子一个心愿。娘子不是无脑蠢人,自当知晓诸如“放你离去”、“喝避子汤”此类的话是决计不能提的。”
当“避子汤”这三大字入耳,施晏微原本生出几分光亮的眸子很快又沉了下去,他每回的东西都那样多,若非她先前吃多了凉药损了身子,这段时日只怕难逃厄运。
也不知她前些日子踩了那好些日子的冰块究竟效果如何,能不能让她的胞宫寒凉到无法受孕。
施晏微越想越觉得害怕、迷茫和彷徨,以至于差点失去表情管理,直到头顶上方再次响起宋珩的声音:“娘子不必急着回答,待改日你身子好全了回到府上,再说与我知晓不迟。”
宋珩说完,屋子里才总算安静了一阵。
施晏微沉吟片刻,终究只是无声地对着他点了点头,却并未与他说话。
宋珩吩咐婢女好生伺候她,又叫冯贵往各处赏了银子,这才安心离开。
这日,宋珩于军中处理军务。
晌午,部下送来密报,道是湖南和节度使对江晁自立称帝颇有微词,宣歙和镇海节度使借着前朝宣城公主李令仪的名义,在其所治的州县内大肆招兵买马,意欲共同讨伐南魏。
倘或这两股势力结成一派打着光复前朝的旗号讨伐南魏,其余忠于前朝的节度使必定纷纷起兵响应,届时南魏危矣。
然而宋珩却并不打算插手此事,只叫密切注意前朝废帝、定陶王李楮的动向。
宋珩听完密报,又听人来报说程司马在帐外求见。
“请进来。”宋珩阖上目,右手握成拳头砸了砸隐隐发痛的额头,语气平平地道。
程琰进前朝人拱手行军礼。
宋珩缓缓睁眼,剑眉微蹙看向他,沉声问:“何事要禀?”
程琰观他面色不佳,有意放缓了语调,“近日长安城中传出不少有碍于节帅名望的声音和言论。”
宋珩闻言,指尖扣在桌案上,沉默片刻立起身来,平静道:“说来听听。”
程琰吃不准他的态度,小心谨慎地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如实道:“城中多有宗室和士族出身的官员指摘节帅打着拥护废帝为正朔的旗号留守洛阳,迟迟不肯前往定陶迎回废帝,乃是起了欲要拥兵自立之意,与那狼子野心的江晁一般无二。”
话音落下,宋珩仍是维持着先时的神情,眉宇间甚至隐有舒展之意,仿佛对于那帮人的不敬之言,并未有一丝的怒意。
程琰轻出一口气的同时,却也起了几分疑惑,低声询问宋珩可要做些什么将这些风言风语的苗头掐去。
宋珩挥手表示不必,旋即面容平静地说道:“且等他们将这话传到长安城外去,也让江晁知晓,时下尚有不少以定陶王为正朔的宗室和士族,即便我尚未自立,亦难逃口诛笔伐。加之湖南节度使和宣歙节度使对其虎视眈眈,那老匹夫必定狗急跳墙。”
他口中的狗急跳墙很是耐人寻味,程琰不过稍加思索,便已知晓他所指何意。
程琰复又拱手,感叹恭维道:“节帅深谋远虑,倒是卑下一时想岔了。”
宋珩尚还有其他的公务在身,是以也不虚留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至掌灯时分,营帐外天色渐暗,宋珩处理完军中的一应事务,这才火急火燎地骑上黄骠马进城。
一路骑行至别院,将马交给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径直走向施晏微居住的院子。
上楼后照见吩咐人抬水出去的春绯,少不得停下步子,随口问上一句,春绯凝眉答道:“娘子身上无碍,只是这两日不知因为何事伤心,昨儿夜里还哭过一回。”
他这两日可没近过她的身,好端端的怎么又哭。宋珩听了,莫名有些心烦意乱,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几个箭步离了楼梯口,火急火燎地往里走。
彼时施晏微才刚沐浴完,这会子正端坐在塌上绞发,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切又大力的推门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循声看去。
高大如山的人影映入眼帘,他来得这样急,施晏微没来由地心生惧意。
回府去
明晃晃的烛光中, 宋珩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她,右手自她手里夺过巾子,目光扫过她的卷睫,左手捧着她的脸低声询问:“昨日缘何哭?”
除却被他磋磨时会生理性流泪, 施晏微鲜少会哭, 昨日之所以忍不住哭,也是因着梦到了在现代的父母和生活, 以及原身的兄长杨延惨死于敌人刀下的模样。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甲胄, 哪怕他已痛到说不出话来, 仍是咬着牙,提着最后一口气,嘱托被他救下的人:“卑下有一相依为命的阿妹,名唤楚音...”
杨延的话还未及说完,嘴里便又吐出一口滚烫的血来。
施晏微看不清在他身边、听他说临终遗言的人是谁,可她隐隐能够感觉到, 那个人必定是宋聿无疑。
他吐出来的血落在了甲胄上, 忽而间,施晏微在梦中有了实体,她只觉得手上黏稠湿润的厉害, 茫然间垂首去看自己的手心, 入眼的是触目惊心的红。
那是杨延的血吗?
施晏微自梦中惊醒,问了床边侍奉的春绯昨天是什么日子。
春绯道是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宋聿曾经同她说过的, 那是杨延为他挡刀身死的日子。
无端又想起父母,他们马上就要退休,可以颐养天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将她的灵魂带到了这具身体里。
顶着这张陌生的脸,生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施晏微着实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宋府里上了些年纪的媪妇私下里得了空,就爱聚在一处讨论着府上的主子们为何不请人来替她做法驱邪。
待那些邪祟去除了,自然也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那日施晏微心中凄楚痛苦,然而身边却又无人可以诉说,不觉间竟是落下泪来。
春绯送茶水进来时,瞧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拿巾子抹泪,有那么一瞬间,春绯觉得她好似与教坊中的那些女郎并无太多的分别,都是可怜人,皆是每日等着男郎过来临幸,只不过她需要等待的人独有晋王一人罢了。
春绯将她哭的事说与府上管事的媪妇听了,那媪妇心知晋王甚是喜爱她,自然不敢怠慢她,着急忙慌地赶来劝她,耐心地问她为何哭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晏微哭得泪眼朦胧,哽咽着反问她:此间可有火纸,今日是她亲人的忌日,她却忘了烧纸。
那媪妇见她说得可怜,又是晋王独宠了这好些日子的女郎,不敢怠慢,当下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买些火纸,从后门送过来。
施晏微趁着夜色去楼下的石径边将火纸烧了,这才稍稍觉得安心一些,然而先前那些日子与宋珩的荒唐事就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前日是我阿兄的忌日,我竟险些忘了此事,实在有负于阿兄临去前还记挂着我……这两日念及此事,总觉得心里有愧,这才哭上那一会子。”
说话间,拿一双桃花眼去瞪他,口中嗔怪反问他:“晋王缘何有此问?难道我被你困在此处,就不许我哭家中先人了?”
第二段话无疑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宋珩,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可他却强夺了她,着实可谓恩将仇报,冷漠无情。
宋珩一贯心狠,当下听她如此说,竟是破天荒的生出些歉疚之意来,暗道她先前在这世上,统共也就阿娘和阿兄这两个待她好的亲人,她如今孤身一人,身边再无亲人可依,忌日前后悼念亲人乃是人之常情,偏他竟也忘了这两桩事。
“好娘子,这件事原是我的疏忽,与你不相干的,你莫要责怪自己,快别这么想了。”宋珩忍着头痛,强压下欲要与她亲近的念头,自她手里取过巾子,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我这就命人多备些火纸,陪着你一道烧了,你如今既然是我的人了,他们便也是我的亲人,文水那边,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好生祭祀。”
施晏微正襟危坐,尽量离他远些,收回目光语气平平地道:“火纸一事就不劳烦晋王费心了,我已告知府上的媪妇买来不少,前日夜里就在楼下烧了。”
宋珩缓步上前,轻轻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替她擦发。
“是我不好,让你难受了。”宋珩默声憋了好半晌,方轻启薄唇道出这样一句与道歉无异的话来,头一次,他在施晏微面前表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施晏微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沉默着看向裙摆上的葡萄藤暗纹。
屋子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良久后,宋珩替她擦完发,将她抱进怀里,抚着她柔软的发顶,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好。”
今夜的他,虽轻抚着她的后背极为耐心地安抚她,身体却毫无世俗的欲念,看向她的目光里隐隐带着几分心疼和歉意。
施晏微着实有些看不懂这样温柔沉静的他,疑心他是不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来。
是夜,宋珩仍旧留宿此间,不同于以往,他这一回睡得可谓规规矩矩,次日醒来之际,亦是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并未摸上她的身子。
宋珩生怕吵醒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穿戴齐整,着一身素色云纹常服离了别院往官署去。
无人打扰,施晏微一觉睡到了辰正,外头已然天光大亮,旭日高升,晨光透过窗上的薄纱筛进来,形成道道金色的光晕。
床榻上早没了宋珩的身影,只留下一条他盖过的薄被,似乎还散发着浅浅的余温,混着淡淡的成熟男性气息和龙脑香。
施晏微很是嫌弃地扫视一眼,越过那条薄被,兀自下了床。
春绯进来伺候她洗漱,见她今日精神很好,行动间亦无不适之态,不由心生纳罕。
这倒奇了,晋王已有三五日未曾来过,昨儿夜里在此间留宿,竟没有碰娘子。
施晏微用过早膳,周二娘过来同她问安道别,道是晋王今儿一早下了命令,明日晌午派人来接她回府。
“娘子且听我一句劝,晋王待你实是有几分真心在里头的,娘子既拧不过这样的世道,何不跟了晋王过安生日子?那日夜里妾身一时糊涂,晋王亲自训诫过妾身,道是那样的药有损女郎的身子,往后切不可再让娘子沾染分毫,若不然,便要打妾身的板子,叫妾身再也吃不成这碗饭。”
周二娘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拿眼儿去观察施晏微的面色,见她始终静静地坐着,平静的神情未有分毫变化,这才继续往下说。
“何况娘子高热不醒那日,晋王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娘子一整晚和大半晌,在娘子醒来前,他的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是在她生病时照顾过她不假,可她那段时日之所以会病成那样,全都拜他所赐;难道他在做了错事后,假惺惺地稍稍付出一些,便可抵消他带来的那些伤害吗?
施晏微知她是站在古代女性的立场上为自己考虑,故而才会如此劝解自己,可她不是此间的人,亦不认可此间的社会规则,她把自由和人格平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又岂会为了周二娘口中的安稳日子而将这些统统舍弃,沦为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我与晋王之间的事,我这心里自有计量,就不劳阿姨费心了。”施晏微说完,实在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于宋珩如何如何的言论,索性冷着脸对她下了逐客令。
周二娘从她的话语中不难推断出,方才自己语重心长说与她听的那些话,她竟是半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眼前这位小娘子当真是个心如磐石、只认死理不懂变通的硬骨头,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与晋王闹个鸡飞狗跳呢。周二娘在心内暗暗感叹一句,起身离开。
宋府。
过了酉时二刻,天边泛起红彤彤的火烧云,甚是惹人注目。宋聿骑马回府,将马匹交与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跨进府中,径直往祖江澜的院子里去。
彼时,祖江澜与乳娘一道哄睡了孩子,正命人进屋来布膳。
宋聿来时,祖江澜才刚坐下,还未动箸,见他迈进门来,面上立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温声叫他一起用膳。
有眼尖的婢女奉来碗筷,宋聿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地抬手接过,低声叫她退下。
祖江澜看出他这两日有心事,少不得看向他落座的那边,问上两句。
“三郎这段时日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可是日前在文水遇到了什么事?”祖江澜黛眉微蹙,柔声问道。
宋聿听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因道:“十一可还记得我因何去的文水?”
都到了这时候,他竟还不忘考她。祖江澜立时就有些着急上火,抿着唇搁下手里的箸,连碗里的饭都快要吃不下了,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拧着眉正色道:“夫君快别和我耍嘴皮子功夫,快说你在文水究竟遇到了何事是正经。”
宋聿见她皱眉,这才歇了继续捉弄她的心思,“十一聪慧,此番我去文水祭奠杨郎君,确有遇到异样的事。”
祖江澜听他说到此处,越发起了好奇心,睁着圆圆的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示意他快些往下说。
宋聿不欲让她知晓宋珩和杨楚音之间的纠葛,免得徒增她的烦忧,遂顿了顿,嘴里真假参半地道:“杨娘子自去了长安后便音信全无,然而此番我去她阿娘和阿兄的坟墓前祭拜时,却发现那处不久前曾有人前往祭祀过,那陶碗里供奉的林檎只是略有些发瘪发干,却还未腐烂;除此以外,还在坟边植下十余棵象征着转世和新生的柏树。”
祖江澜静静听他说完,亦感到奇怪,那双柳眉皱得愈深,反问他道:“莫不是杨娘子思念故土,自个儿从长安返回文水了?”
她此时大抵还被二兄困在洛阳城的府邸内,又岂能有机会回到文水去。
宋聿缓缓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不会,我去杨娘子离开文水前居住过的小院瞧了一回,也问过周遭的街坊邻居,不曾有人见杨娘子回来过。”
这世上除他和杨娘子外,还有谁会在意杨延葬在何处呢?更遑论巴巴前去祭拜了。
莫不是二兄差人来祭拜的?宋聿也曾无数次这样设想过,却又觉得以他不信鬼神和阴司报应的脾性,能参加每年族中的祭祀已经十分难得;何况杨延和他兄妹二人阿娘的坟墓所处的地方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描述清楚的,需得由人引路才行,二兄又岂会为了杨娘子派人大费周章地往文水去寻找呢。
再退一步想,便是二兄真有此心,也该命人来请他同去文水带路,多节省些人力和时日才是。
宋聿修长的手指扶着额,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祖江澜心中亦觉此事蹊跷,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妻二人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忽听偏房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将他二人的思绪打断,齐齐起身迈出房门往偏房走去。
偏房内的乳娘亦听到了响动,他二人来时,乳娘已将数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
翌日,晌午未至,冯贵便已领了人在教坊的偏门外候着。
外面日头正毒,没得倒把人晒坏了,管事请他们移步到坊中的凉亭里吃茶,冯贵体恤底下的人,点头应下。
施晏微并无甚么要带回去的东西,不过穿戴梳洗一番,自个儿拿左手撑着绘牡丹的油伞遮阳,右手打着团扇扇风祛热。
冯贵眼尖,远远瞧见她往这边过来了,连忙立起身来走到阶下,挥手示意亭中的其余人等速速过去他那边。
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碗,跟随冯贵迎上前去,朝人叉手屈膝,张口毕恭毕敬地道:“娘子万福。”
施晏微突然被这一帮人拦住去路,没得先在心里唬了一跳,定睛一看,为首的人乃是宋珩用惯了的冯贵,稍稍顿住脚步,挥手示意她们无需多礼。
“许久不见,郎君还同先前一般康健精神。”施晏微语气平平地道。
冯贵连连点头,又与人寒暄两句,领着一帮人跟在她后头,待她上了车,这才吩咐车夫催马启程。
两匹高头大马在前面拉着车厢,按着车夫的驱使一路往宋珩的府邸驶去。
眼前的府邸虽不及宋府占地面积那般广袤,但只住下她与宋珩两位主子,显然也是太过空旷了些。
施晏微由人引着行至离宋珩的上房最近的院落前,甫一迈进门去,廊下齐刷刷地走下数名婢女媪妇,那阵仗瞧着比她在蘅山别院的还要大上不少。
那些婢女媪妇的正中站着的人是商陆和刘媪。
商陆原是宋珩院里的,施晏微也曾见过她几回,只觉得她话虽不多,却也不是锯嘴葫芦,举手投足很是从容大方,瞧着是个性子内敛稳重的女郎无疑了。
倒也难怪能在退寒居伺候那么些年,想来宋珩对她的工作水平至少可算得上是比较满意和认可的。
刘媪是她在蘅山别院时短暂相处过几个月的,她虽然为人处世颇为圆滑世故,待自己却也存着三分真心实意的好,亦不曾仗着年纪和资历为难过手底下年纪轻的婢女小厮,想来是个心存善念的。
出于礼貌,施晏微一一与她们见过,询问冯贵能否从账房支出些银子赏与她们。
冯贵听着直犯嘀咕,这要赏就罢了,却不是抓一把铜钱赏赐她们,而是一贯钱一贯钱的给,等于这才上工第一天,倒是直接赏了贴身伺候主子的一等婢女一个月的月钱。
不禁想起去岁在长安城,杨娘子那厢不过三言两语便哄得家主亲自吩咐他去万宝斋买了一匣子的上品首饰送来,结果还没戴上几日,她便舍下家主自个儿远远的逃走了。
现下又见她这样大方地赏了十贯银子出去,少不得心生感叹:这位杨娘子使起家主的银子来,当真是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家主的阿翁、阿耶皆是间接死于部下的背叛,是以家主生平最讨厌叛徒,未曾想此番面对杨娘子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甚至待她的宠爱程度更胜从前,这座院子里大到床榻衣柜,小到一草一木,皆非凡品。
譬如那花圃里植下的牡丹,都是极为名贵的品种,有洁白如玉的白雪塔,一花两色的二乔,状似皇冠的姚黄……皆是有市无价、十分难得的名贵品种。
反观家主的吃穿用度就要简单的多,身上穿的衣袍就那么几套轮着来,素净到只有木质的家具,从不往案上和架上放那些名贵的摆件,至多不过一些孤本和古籍的残本。
施晏微轻挽罗裙踏上台阶,入得门去,只觉映入眼帘的房间竟是像极了她在宋府时居住的那一间,独那些家具的材质和屋内摆件瞧上去皆价值不菲了许多。
紫檀木小几上置着一套釉色青翠晶莹的青瓷茶具,其中的茶碗口沿五瓣,微微朝外翻卷,如一朵迎风绽放的清水菡萏。
施晏微只一眼便觉得十分夺目,还未及走上前仔细看看,忽听冯贵站在门框外扬声道:“这些茶具皆出自越窑青瓷,便是小娘子屋里也未必能凑出这样一套来。”
话里话外,无非是替宋珩刷好感,以此来彰显他的强大财力。
施晏微默了默,没应他的话,稍稍打量四下,瞧见装着冰块的鎏金银盆,往那罗汉床上坐了,正要叫人另送木盆进来,冯贵对着院门处招手,似是在叫什么人快些过来。
待那人来至廊下,施晏微这才将那低垂着头抱着狸奴的女郎看清楚了。
竟是练儿。
练儿抱那狸奴走到施晏微跟前,屈膝先行一礼,与人解释道:“这只狸奴虽小,却好生活泼,趁着婢子倒个茶的功夫,竟自个儿跑了出去,叫婢子好找;方才未能及时过来迎接娘子,还请娘子勿怪。”
她怀里的狸奴与宋清和的是同一个品种,只是这只要却是要小上许多,至多不过半岁的样子。
“此乃家主特意命奴替杨娘子寻来的大食国的狸奴,奴为着它,可没少花功夫,还是赶巧从侯府老太君手里寻来的这一只,与小娘子屋里的那只是一样的品种。”
施晏微瞧着那只通体雪白、毛绒绒的小狸奴,几乎是顷刻间想起了网络上分手后偷猫偷狗的梗。
她必定是要离开的,怎好再带着一只狸奴逃亡,尤其还是这样一只在古代显得极为扎眼的波斯猫,简直与行走的标志物无异。
这只猫是断然不能要的。
彼时施晏微只有这一个念头,怕自己狠不下心,不敢去看那猫,违心道:“我不喜欢这只狸奴,烦请冯郎君退还给侯府罢。”
冯贵见招拆招,“此事奴已禀过晋王,既承了侯府的这份人情,岂有退还回去的道理;娘子想退,亦需想想侯府可愿意空欢喜一场?此事究竟如何处置,且等晋王回来,娘子自个儿说与晋王听,莫要叫奴为难。”
施晏微无法,只得叫练儿先抱了猫和冯贵一道退出去,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这才让刘媪去寻个普通的木盆送来。
府上的一应东西尚算俱全,不出一刻钟,刘媪便已找来个半大不小的木盆送到了屋里。
施晏微推说今儿起得早,又坐了马车,这会子身上乏得厉害,现下就要睡一睡养足精神,以此为接口将屋里侍立的婢女媪妇通通打发走。
刘媪恭敬道声是,领着人退出去,再将门合上,自去寻管事商议府上诸多事务。
待人走远,施晏微将冰块倒进盆中,脱去鞋袜,狠心咬牙踩了上去,刺骨的寒意自脚底注入血肉之中,冻得她忍不住倒抽口凉气,低低嘶了一声。
掌灯时分,宋珩打马回府。
施晏微用过晚膳,又往园子里散步消食一阵子,练儿满含着对新工作的热忱,抱着狸奴来给她解闷。
那狸奴尚未长大,小小的一团,通体雪白,碧色的圆眼,正是惹人喜爱的时候,施晏微生生忍住上去手撸它一把的冲动,装作瞧不见,端起芰荷茶碗徐徐吃着碗中茶汤。
宋珩来时,并不让人通传,轻轻推门而入,出乎意料的,眼前正襟跽坐的女郎对婢女怀里的狸奴似乎无甚兴致。
“此间暂且无需你伺候,退下罢。”宋珩深邃的目光匆匆扫了练儿一眼,而后全然定格在施晏微身上。
好在这只茶碗尚还算是得她喜欢。
宋珩三步并作两步,取走施晏微手里的茶碗,因怕磕着她喜欢的茶碗,特意轻轻放回碗托里。
施晏微张了檀口,正要问他做什么拿走她的茶碗,宋珩却是毫无征兆地弯下腰托着她的腰让她站在罗汉床上。
陡然增高到他的眼睛下方,施晏微颇有几分看不习惯,欲要挣脱他的束缚坐回去。
宋珩自然不会让她如愿,立在床边稍稍垂首,搂着她的腰背吻住她。
身高差缩短了一张罗汉床的高度,施晏微被迫与他交吻时,无需再贴在他身上垫起脚尖高高仰头,只需略微支起下巴,这样的姿势对她的颈椎友好不少。
不知不觉间,他已越发离不开她,想要给她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绫罗丝绸、宝马香车、金银珠宝、玉盘珍馐...只有这些才能配得上她,他要将她藏在华丽的金殿之中,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她。
他想,她或许真的不是此间的人,而是那九天宫阙之上坠入凡尘的仙子罢。
他使了不甚光彩的手段,偷藏了她的羽衣,令她再也无法返回仙界……
他罪孽深重吗?或许吧,可他不后悔。
他要长长久久地与她在一起。
宋珩单手将她抱起,发自真心地赞叹道:“娘子真美,当真怎么看也看不够。”
施晏微越发看不明白他这段时日以来的转变,只觉得他大概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回府后正事不做,也不去休息,反而跟个话口袋子似的对着她这只金丝雀自言自语。
“那日夜里同娘子说的话,娘子考虑得如何了?可愿亲手为我制一套贴身穿的里衣?往后我出征在外,还指着它过活,就像娘子还在我身边,也好叫我有个念想。”
这人当真是鲜廉寡耻的杀才,竟还好意思向她索要东西,当真无耻至极。
然而,他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
施晏微咬了咬牙关,唇齿间徐徐挤出几个字来:“我想学一学骑马。”
宋珩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她还想跑上头想,沉吟片刻轻笑了一声,轻启薄唇状似“好心”地提醒她道:“娘子以为学会骑马,便能翻出我的手心?如今洛阳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娘子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叫他说中心思,施晏微不由心惊肉跳,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紧张感,面上不显半分心虚的模样,只将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儿微微一垂,佯装委屈:“晋王既然有这样多的顾虑,方才缘何要说那样的话,不若趁早将我的院门封死,再叫一堆人不分昼夜地守着我,我的一言一行皆在你的掌控中,岂不更好?再者,此间不独是男郎,女郎亦有许多精通骑射擅长马球的,二娘也曾说过要教我骑马打马球,若非是你,我何须离开宋府,想来这会子二娘早教我学会了,又岂会拖到这时候。我不过是想得闲时往府外骑一骑马,打打马球散散心,晋江却偏要疑心我居心叵测、目的不纯。”
话毕,作势就要拿巾子掩唇哭将起来。
宋珩见她这副悲悲戚戚的模样,心间竟是生出几分隐隐的懊悔来。
当下将她抱得更紧,垂了眼帘耐心哄她道:“这原是我不好,不该无端怀疑你,往后不会了,娘子咬我出气可好?”
谁要咬他,他一身结实的皮肉不怕痛,她还嫌牙疼呢。何况外头这样大热的天,少不得是要出一身的汗,想想就觉得咸臭。
施晏微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未曾想宋珩竟已半褪去身上的衣袍,露出宽厚坚硬的膀子,一把将她捞回来。
这人最近总爱对着她开屏。施晏微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情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有所变化,跟爱不沾边,大抵是对宠物的那种喜欢;再有就是,他吃软不吃硬,时不时地与他使使小性子他会当做是情.趣,可若是触及他的权威和底线,他定是要变了脸去的。
正思忖着,宋珩忽的提起她的小手放到肩膀处,近乎痴迷地凝视着她,“娘子既舍不得咬我,用力掐掐我可好?”
施晏微何曾见过他这副魔怔的样子,疑心他脑子是不是才刚叫门夹了,板着脸冷冰冰地道:“我怕手疼,不要掐,我热,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拿我的扇子扇风。”
宋珩听出她话语中的嫌弃,只当是他一身的汗,她不乐意与他亲近。
“我去洗洗,娘子耐心等一等我。”宋珩说话间,起身将她放回罗汉床上,自个儿大步迈出去门去,一刻钟后方回。
他身上的中衣松松垮垮,不知是粗心没穿好,还是故意弄成这样,总之袒露出来的胸肌很是流畅健硕。
施晏微看了却只有恐惧。
装在没瞧见,将话锋一转,“我不喜欢那只狸奴,晋王将它送还回去可好?”
宋珩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垂首凝眸看她,漫不经心地道:“我身边相熟的净是些武将粗人,谁有那个心思照顾狸奴?娘子既然不喜,便叫人扔进山里由着它自生自灭。你该知道,只有你喜欢它接受它,它才能在这府里有立锥之地,若是不能讨得你的喜欢,留它何用?杨观音,我可没有你那样的菩萨心肠。”
他这话说得实属无心,可时下在施晏微听来,又何尝不是在影射她现在的情形呢,她与他身边的宠物一般无二,因为能得他的欢心才能拥有一座院子给她住着;
倘若哪日他不喜欢了,便该发落到僻静无人处让她自生自灭去了,或者直接弃如敝履取了她的性命扔进乱葬岗里。
观她沉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宋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歧义,她定是听者有意了,不免有些自毁失言,随用柔和的语调安抚她道:“我并非那个意思,娘子莫要多心,我离不得你,那只狸奴又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一样?”施晏微低喃一句,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问自己。
哪里不一样呢?宋珩也在心里问自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吗?他不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东西,他可以宠她,却不能喜欢她,更不能爱她。
那是庸碌无为之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而他,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拖累和软肋。
宋珩沉默片刻,终究是狠下心肠来,正色道:“那狸奴是去是留,全凭娘子自己拿主意,你若不想留,明日我就让冯贵放它去荒山野岭。此间没了狸奴需要照料,你喜欢的婢女自然也就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的必要,我会派人送她回太原。”
那狸奴自出生后便由人养着,才几个月大,一旦放归大自然,只怕不出几日就要沦为山中野兽的腹中餐。
何况此间伺候的婢女和媪妇,除却刘媪外,她根本谁都不认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独练儿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还曾帮着她换过窗下的花束盆栽。
眼圈微微泛红,施晏微的两只小手握成拳头,思量再三,到底狠不下心来,只得无奈同他妥协,轻声细语地道:“不可以,不要扔掉它,让练儿留在这里养着它。”
宋珩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才缓了面色,两个箭步上,往她身边坐下,又去抱她。
女郎那原本修长玉立的身形在他怀里显得格外娇小,几乎缩成小小的一团,宋珩的大掌抚上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浅笑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子眼睛就红了,可是心里不舒坦?我来替娘子揉揉心口可好?”
施晏微打下他的手,负气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胸膛上,越性将头迈进他的臂弯里,照着他的前臂狠狠咬上去。
泪水沾湿他的衣料,宋珩见她此刻就跟一只急了眼的兔子似的,心里也是没来由地泛起委屈来,放松手臂由着她咬。
“原是想着你喜欢二娘屋里的踏云,这才花了心思寻来这只狸奴,给了侯府不少银子不说,还欠了个人情出去,没曾想倒换来娘子的埋怨,我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填陷,甚无趣。”
随着宋珩的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长久的寂静之中,宋珩轻抚着她的墨发,知她还在气头上,少不得低低哄着她。
是夜施晏微不知自己昨晚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宋珩已经在院子里练剑了。
饶是身上热得不行,但因她院子里皆是女郎在伺候,少不得将上衣穿得整整齐齐。
宋珩今日有心多陪她一阵子,欲要差人去将折子送至府上书房中处理,然而他方与施晏微一道用了早膳,便有小厮来报,道是徐参军在府外求见。
晌午,洛阳府府衙,议事厅内,城中正三品上文臣武将齐聚一堂。
年近三旬的程琰纶巾束发,一袭圆领薄纱青衫,手持羽扇,立在宋珩身侧徐徐扇着风,沉静道:“如节帅所料,湖南节度使日前已与宣歙、镇海节度使结成盟军,欲要与江西节度使通气,共同讨伐南魏。”
宋珩坐在太师椅上徐徐吃着一盏茶,静静听着程琰说话,末了方轻启薄唇道:“此番讨伐南魏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乃是希望伐魏后,尚对前朝存着忠心的节度使前来响应,待灭掉南魏迎回定陶王,便可居功胁天子之以令诸侯,静候时机成熟再行自立,既可少了南魏这样的劲敌,又不必背负骂名。”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程琰沉吟片刻,复又启唇道:“如此说来,倘或让湖南节度使如愿以偿,将南魏之地尽数收入囊中,于北地而言,将会是百害而无一利。”
宋珩搁下手中茶碗,面色从容地道:“江晁那老匹夫虽然年老,但胜在身边谋臣良将颇多,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一旦情势危急,为着以最小的代价破解此局,必定对定陶王下手。如今,只差咱们再去添上这最后一把火,才能令他即便背负千古骂名,也要痛下决断。”
程琰敛目看向宋珩,张唇试探道:“依节帅之意,假意顺应京中宗室和士族的愿景,出兵讨伐南魏迎回定陶王?”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有士气高涨赞成此计的武将,亦有持反对意见的保守派文臣,一时争论不休,各抒己见。
正僵持间,宋珩扬起声调清了清嗓子,“程司马以为如何?”
程琰立起身来,朝着宋珩拱手行军礼,目光坚定道:“卑下认为,利大于弊,不妨一试。此招虽险,一旦失败将开罪于宗室和士族,倘或成功,定陶王亡故,前朝再无可复位的皇族,节帅自立便是名正言顺之事;再者,湖南节度使所图无非也是黄袍加身,前朝彻底覆灭,他亦可自立,届时有他在岭南制衡南魏,便可为节帅一统北地和攻破蜀地争取时日。”
宋珩的食指轻轻扣在鸡翅木条案上,几乎是顷刻间有了决断,淡淡扫视在场的众人一圈,旋即朗声道:“明日辰时,领两万洛阳兵和一万河东军前往长安,卫洵领五万兵驻守洛阳。”
卫洵闻言,连忙从圈椅上站起身,“卑下领命,定不辱使命,与洛阳城同在。”
宋珩轻轻朝人嗯了一声,令众人无事便可退下,独留下程琰和卫洵二人在厅中说了会儿话。
至掌灯时分,宋珩方归,径直来到施晏微的院子里。
入眼的女郎身穿一袭素色的襦裙,墨发绾成螺髻,正歪在罗汉床上置着的引枕头前,捧着一本厚度适中的书籍认真读着。
宋珩一见到她,脑海中的那些烦心事便通通抛至脑后,只觉神清气爽,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伸手拿开她手里的书本,嘴里振振有词地提点道:“夜里看书伤眼。”
施晏微嫌他管得多,心里有些不大舒坦,越性反问他一句:“晋王夜里不也经常在书房里处理事务吗?”
宋珩听了,很是耐心地回答道:“我手中握着权柄,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夜里秉烛处理公务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施晏微还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宋珩瞧出她似是不甚满意他的答案,忙将她横抱在怀里,垂眸与她对视,却是先她一步开了口:“好娘子,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前往长安处理政务,快则半月,慢则一月方能回来;这段时日由卫将军留守洛阳,冯贵亦会在府中理事,我留给你的侍卫皆是精锐,定会保护好娘子,不会让贼人伤着娘子一根头发,娘子莫要害怕,只管静心在城中住着就是。”
宋珩说了这一大段话,施晏微却只将那句“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听了进去。
夔牛奴
他近来几乎是日日都要与她共寝, 施晏微本来还担心这月的月事腹痛该如何瞒过他去,偏巧他自个儿就要离开洛阳往长安去上半月,可不是上天也在助着她么。
施晏微能屈能伸,心中窃喜, 立时忘掉方才的不愉快, 重重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道一个字来:“好。”
宋珩抱着她往里间走, 深邃的黑眸中颇有几分不舍, 语调轻慢地道:“若非娘子身子骨弱, 受不住连日奔波,我还真舍不得留下娘子一个人去。”
施晏微巴不得他立时就走了才好,少不得装模作样地宽慰他道:“家国大事为重,此间有刘媪等人照料着,晋王着实无需为我忧心。”
宋珩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颊, “你倒是识大体, 可我却偏偏想听你说舍不得我,想要与我同去。”
“疼。”施晏微低低嘶了一声,唬得宋珩连忙撒手, 仔细查看被他捏过的地方。
他手上明明没有用力, 那处却还是被他捏得微微泛起了红痕。
“我不是有意要伤着娘子的。”宋珩俯身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歉意。
这人是夔牛托生的吗?力气大成这样。施晏微仿佛忘了身上的酸乏,几乎是跳起来捶打他的胸口, 嘴里斥道:“宋珩,你欺人太甚!”
宋珩观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被她打了十数下,非但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 反而喜欢极了,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娘子若是觉得用手打着疼,我去拿书来给娘子使可好?”宋珩捉住她的手迫使她停下动作,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一脸享受地说道。
如此疯魔的话一出,施晏微立时怔在原地,看他的眼神跟看神经病一样,心说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让她用书打他?下回是不是还要拿藤条来?
施晏微自认为没有这样的癖好,当即嫌恶地抽回手,背对他扎进被窝里,懒洋洋地道:“我累了,想睡觉,晋王自便。”
宋珩不依不饶地贴上来,将她的脸掰过来仔细打量,只见那一块又红了一些,似乎还稍稍肿了起来。
“才刚过了一更,娘子睡这样早,睡得太久了明日要头疼的。”宋珩一面说,一面将人从床上捞起来,颇有几分神神秘秘地询问她道:“娘子可知我的小名唤做什么?”
施晏微抬着眼皮敷衍道:“不知。”
宋珩默了默,好半晌才低低道出三个字来:“夔牛奴。”
这个小名取得倒是贴切,想来也是因为他自小便力大如牛,单叫牛奴难听了些,这才加个字变成《山海经》中记载过的神兽,既好听些,寓意也更好些。
正思忖间,忽听宋珩继续往下说:“细想起来,自我耶娘离世后,竟是再也无人唤我这个小名;娘子唤我一声夔牛奴可好?”
施晏微回忆自己叫过他什么:家主、宋节使、宋珩、晋王……这会子若再添个夔牛奴,竟是有五个称呼了。
见她神游天外,迟迟不肯做声,宋珩收着力道照她臀上轻飘飘地拍了一下,凝眸注视着她,颇有几分急切地催促她道:“杨楚音,快些叫我。”
施晏微被他那鹰视猎物般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懒得与他纠缠,两片唇瓣一张一合,语气平平地唤他:“夔牛奴。”
叫完后有些不习惯,亦觉有些好笑,竟是不经意间低垂了头,莞尔一笑。
宋珩被她的这一抹笑勾得神魂驰荡,握住她的手腕要她再叫一遍。
施晏微强忍着面上的笑意,又唤了他一声:“夔牛奴。”
宋珩的精神仿佛得了到极大的满足,搂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里,连声叫了她好几回“音娘”。
施晏微起初没反应过来,直到宋珩固执地叫了一遍又一遍,她方堪堪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轻轻应了一声,省得他跟只苍蝇似的叫个不停。
入夜后,宋珩洗去一身的汗,换上干净的寝衣,这才敢摸上施晏微的床。
宋珩不由苦恼起来,他不仅年岁大她许多,而她又是那样小,实在难以契合。
施晏微攥着他肩上的衣料,将其揉成一团皱皱的布料。
吹灭最后一盏烛火后,宋珩强势地拥着施晏微睡,施晏微被他的体温烫得不行,待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后,坐起身来欲要跨过他的身子去取团扇来扇风。
施晏微没有宋珩那样的夜视能力,几乎是摸着黑出去,她尽量将步子迈得大一些,却还是被宋珩的一条腿绊到,趔趄着就要头朝下摔出去。
好在宋珩及时醒来,一把勾住她的腰肢将人拽了回来。
整个身子紧紧地贴着宋珩,两只小手撑在他的腰际,这样姿势过于亲密和羞耻,施晏微的脸颊和耳尖一下子就红了。
施晏微惊魂甫定地喘着气,立时就要从他身上起来,未料宋珩却是用大掌按住了她的腰身,不愿放她离开。
宋珩分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细软墨发,口中轻责她道:“娘子睡觉怎的还这般不安分?方才若不是我拉住你,想必你这会子脑门上已经开了花了。”
施晏微直接表达对他的嫌弃和不满,反驳他道:“分明你身上太烫,我热。”
宋珩轻笑起来,打趣她道:“你这小仙好生没用,这般怕热,也敢入了我的帐来勾我,不怕我身上的阳气热化了你。”
分明是他强取豪夺,在他嘴里反成了她自荐枕席勾得他。可见此人颠倒黑白的功夫不俗,简直炉火纯青。
“放开我。”施晏微挣扎欲要起身,冲着他没好气地道。
施晏微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嘴里骂道:“宋珩,你下流!”
话毕,气得小脸通红,在他怀里挣扎得越发厉害。
宋珩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反压到身下,叹口气道:“我帮了娘子一回,娘子口中连个谢字也无,还要骂人,当真令人心寒。”
施晏微一脸惊恐地看着上方的黑影,双手没来由地开始发颤,“你放开。”
他只是想要她的一句好话罢了,可她的头脑里都是对他的防备和恐惧,不免有些上火,当即扬了声调恼恨道:“我何时说过要对你做什么,你真拿我当禽.兽?”
宋珩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倏地一下掀开薄被下了床,几个箭步走到外间,支起窗子站在风口处吹起凉风来。
施晏微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睡意全无,忧心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会不会一时气急对她做出些什么。
屋子里安静到只能听见吹进来的风声和窗外的虫鸣声。
良久后,宋珩脚下无声地折了回来。
施晏微感觉到他的庞大身影在靠近,瑟缩着身子往里挪,背对着他始终不发一言。
宋珩阴沉着一张脸钻进自己的被窝,亦不与她说话,只是默默打着手里的团扇,替她扇风祛热。
点点凉意袭来,施晏微肩颈处的汗少了一些,也不像先前那样热了,悬着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困意上涌。
翌日,施晏微直睡到日上三竿,不记得昨晚是何时睡着的,更不曾察觉宋珩是何时起身走的。
想到从今日开始,至少有半个月不必再见到他,施晏微不由心情大好,竟是比往日晨间里多用了一两面。
三日后,施晏微总算盼来了月信。
这一回足足推迟了近半个月,量也大不比从前,然而受得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而第一日刘媪有事不在,练儿从旁尽心照顾她,答应她不往外抖半个字。
第二日稍稍好受一些,施晏微极力忍着痛装作只是普通的不适,左右刘媪也只是上晌和下晌用膳的时候过来两回,倒也算不得十分难装。
宋珩走后的第十七日,定陶王在曹州被鸩杀的消息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
彼时,宋珩领着军队进入魏州地界。
泰宁节度使贾崇夹在宋珩与江晁中间求生存,迟迟不曾表明立场,此番前朝废帝身死曹州,将他吓得不轻,是以两日后,宋珩和洛阳军抵达曹州,贾崇几乎是惶恐不安地言明此事当真与他无干,乃是南魏的奸人毒杀了定陶王。
宋珩利用他的恐惧心理,借由此事稍加威逼利诱一番,那贾崇便当场表了忠心,以贾家先祖和全族老小性命起誓,以后定当效忠于晋王。
一行人不过在曹州逗留一日,当下命人装殓了定陶王的尸身,启程返回长安,也好对京中的宗室和士族有个交代。
宋珩令程琰走魏博、昭义、河中返回长安,他有事要往河东绕路走上一遭,七日后在华州汇合。
身下的青骓马雷电一样奔出去,随他同行的不过十余骑河东军精锐。
两日后,宋珩抵达太原,却并未往宋府去,而是往客栈中沐浴休整一番,独自骑马来到三清观,亲自焚香祭拜了杨延和白氏的灵位。
在观中住上一日,请道长开坛做法,添了香火钱,又替施晏微求了平安符。
次日,宋珩自道观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淡的香烛味和焚烧过后的火纸味,随行的人在客栈里住了两日,暗节帅不往官署去,不往军中去,就连宋府都不曾去过,反而在道观里住了一日,着实奇怪。
宋珩快马加鞭,竟是比程琰提前一日抵达华州,双方汇合后一道返回长安。
钦天监择定下葬之日,宋珩与宗室一齐前往皇陵送葬,谥号哀帝。
忙完京中事务,不觉已逾一月,宋珩返回洛阳,时间悄然来到夏末秋初。
算算时间,下月宋清和便要出阁了。
宋珩归心似箭,不过两日就从长安一路策马疾驰到了洛阳。
行至府门前,外头天还大亮着,宋珩离镫下马,大步流星地入得府去。
彼时,施晏微正靠在引枕上做着针黹活,宋珩不让通传,脚下无声地迈进门槛,静静立在她身后看她落针。
她的确不善女红,有两回险些扎到手,那裤子经过针线房的娘子指导做得倒也像那么回事,眼瞧着就只差收针包边了。
施晏微好半晌才察觉到身边有人,欲要回头去看时,不小心扎到指尖,沁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宋珩见状,急忙往她身侧坐下,将她手上的针线布料一并拿走,随手往小几上的针线筐里放了,低头吮去血珠,问她疼不疼。
那人突然出现,施晏微着实叫他唬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是他回来了,便又朝着他木讷地摇摇头,面上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
宋珩对着她的手指吹了又吹,确认没再流血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从怀里取出他求来的平安符塞进施晏微的手里。
“此番外出,我绕路往太原走了一遭,去三清观中祭拜过你的阿娘阿兄,又叫道士做了法,替你求来这道平安符。往后你放在身上,定能为你挡灾辟邪。”
洛阳至长安,相隔几百里地,可若是绕行太原,至少也有上千里,他果真只是为了去祭拜她的阿兄和阿娘,替她求来这道平安符,这才舍近求远往太原走上一遭的吗?
施晏微凝眸看他,神色复杂,心里对他的疑问越发多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些看不明白他对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思和态度了。
“依稀记得二娘曾与我说过,晋王原是不信鬼神的,此番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去太原祭拜我阿兄和阿娘?”施晏微试探他道。
宋珩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从容答道:“我虽不信,可若是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都愿意去做。”
施晏微闻言,握着那枚平安符,抬起头来望向他,与他四目相对,改了称呼,檀口中问出来的话愈发大胆:“宋珩,你可是对我动心了?”
话音落下,宋珩没有否认,只是稍稍愣了片刻,去看她时,见她不知何时已低垂了头,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枚平安符。
“这枚平安符是我在三清观里真心诚意为你求来的,想来你阿娘和阿兄在天有灵,亦会护佑你平安顺遂,福寿绵长。”宋珩朗声道。
真心诚意,他也配在她面前说这四个字,他这会子怕是陷入自我感动之中了吧。
施晏微听后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道:“我只怕我这一生太过坎坷,便是有这平安符,也没法子令我平安喜乐、长命无忧。”
耳听得她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宋珩连忙将那枚平安符拿红布包了,当即握了她的小手在自己掌中,严肃又认真地道:“休要胡说,娘子要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陪在我身边,我会给你享不尽的富贵和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尊荣,又岂会让你命运坎坷。”
看着眼前这个带给她诸多苦难的男人,施晏微忽然很想反问他一句:你愿意给,我就必须放弃自由、尊严和人格,拿自己的身体去换吗?
她好不容易才在宋珩面前稳住逐渐认命以至于屈服于他的人设,断不能因为一时之气与他吵闹起来,那样只会无端令宋珩对她产生更多的戒备心,实非明智之举。
施晏微当即缓了面色,语调亦随之变得柔和起来,凝眸与他对视,娇娇怯怯地反问他一句:“晋王说的可是真心话?”
她的眼睛是那样清澈灵动,仿佛一泓映着月色的泉,水盈盈亮晶晶的,似要望进他的心坎里去。
“自然是真心话,只要娘子愿意,往后安安生生地与我过日子,我还是愿意迎你入府做孺人。”
宋珩说这话时,一颗心不知怎的,跳得极快,不多时,嗓子眼里就干涩到了极点,想要轻咳几声缓解来不适,偏又一声也咳不出来,只滚了滚喉结。
施晏微看出他眼中的欲,想起他前两回外出好些日子回来后的第一日夜里,皆是禁锢着她,像头不知疲倦的野兽似的,两腿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见她这般防备、恐惧着他的模样,头一回,宋珩心里不大好受,将那平安符暂且放到外间,折返回来拥着她进入账中,落下帐子,抚上她的墨发安慰她道:“娘子莫怕,往后我不会再像先前那般了。”
一壁说,一壁去解腰上的蹀躞带。
许是路途劳累,宋珩已有两三日没有剃须,下巴处冒着些青青的茬儿,施晏微一脸嫌弃地推开他的手,拧着眉毫不客气地道:“先去洗洗。”
宋珩急不可耐,可她不给他碰,没奈何,只得往浴房拿凉水沐浴。
不过一刻钟后,宋珩便披着松松垮垮的外袍回到里间。
施晏微似狂风骤雨中的一叶浮萍,随波飘荡,不知将要去向何方,只能紧紧地攀着宋珩的肩膀,替自己寻得片刻的栖身之所。
“宋珩...”
施晏微红着眼圈,泣泪如珠,低语叫他莫要这样急躁,曼一些。
她莫说话还好,只这一声柔弱可怜的宋珩,反叫他越发难以自持。
骤然而对上她的一双氤氲泪眼,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只得强迫自己再多迁就她一些,直忍得满头大汗,低哑着声线:“叫我夔牛奴,好娘子。”
忽然间觉得,他今晚大概是在自讨苦吃罢。
直至施晏微的哭声渐小,止了眼泪,宋珩才敢稍稍放肆一些,抚去她鬓边的汗珠和泪珠,吻住她的唇瓣细细研墨,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将近三更天,屋内声音渐歇,宋珩覆上她揉小腹的手,命人送水进来。
*
数个时辰前,汴州。
宫殿内,江晁一袭赭黄色圆领长袍,上刺五爪金龙。
内侍手持拂尘,轻扣殿门弯腰朝内传话:“圣人,沈将军求见。”
江晁搁下手中朱笔,允准其入内。
内侍推开殿门,沈镜安迈步进殿。
江晁一双圆目望向他,问起泰宁之事。
“节度使刘仁已依附宋珩麾下。”
刘仁会如此抉择,并不奇怪,天下大势,江晁与宋珩两家独大,湖南节度使虽还掌着桂州和岭南东道两镇的兵力,终究是些缺乏实战经验、军纪散漫的军队,根本不足为惧;山南西道易守难攻,疏于操练精兵,亦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
江晁低低应答一声,立起身来到他跟前,缓了面色,语气平平地问:“此番知逸派去北地的人,可有寻到你阿姊的消息?”
沈镜安闻言,敛目垂眸,面上带了些黯淡之色,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地道:“臣与阿姊经年未见,阿姊体弱,更兼丧夫和见弃于母族之痛,臣心中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未曾想三郎年纪轻轻竟也离世了;二娘应还活着,却在三郎入土为安不久后便被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接走,不知去了何处,需得再好生打探一番。”
江晁抬手去拍沈镜安的肩膀,宽慰他:“人死不能复生,知逸莫要太过沉湎其中。至于你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吾会命人多方打探。”
如今的江晁已非昔日的宣武节度使和魏王,而是一国天子,终究君臣有别,再不可仅视他为上峰和恩人。
沈镜安醒悟过来,自知失了尊卑体统,忙叉手施礼,面色恢复如常,恭敬道:“臣谢圣上体恤。”
江晁见他不再似方才那般意志消沉,便又道:“当务之急,是要尽早攻下池州,将宣歙和镇海两镇收归南魏所用。”
“臣愿领兵前往讨伐。”沈镜安旋即跪地请命。
江晁亲自扶他起来,“吾自是信得过知逸的,明日早朝,吾会给你五万兵马西征。此番知逸若能顺利攻下池州,吾便可以此功封你为侯,知逸有军功在身,届时,跟随吾多年的那帮老臣们自然无话可说。”
沈镜安复又拱手行一军礼,看向江晁目光坚定地道:“臣定不负圣上所望。”
一时出了宫门,往城郊的别业而去。
李令仪坐在蒲团上,提笔落着字。
窗棂半开,秋风习习。
鬓边碎发随风轻扬。
沈镜安不叫通传,甫一迈进水榭中,便照见这样的场景。
“秋日水边寒凉,公主这样巴巴地吹着风,不怕着凉?”沈镜安朝人恭敬地施了一礼,朗声提点道。
“前朝不复存在,我这位宣称公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沈郎君唤我令仪就好。”
沈镜安往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了,自斟了一盏茶握在手里,平声道:“在某心中,不论前朝在否,您一直都是名声斐然的宣城公主。圣上已令某东征,待攻下池州收服宣歙和镇海二镇,公主若还想回敬亭山,某可差人送您回去。”
李令仪落下最后一个字,搁了笔,抬眸看他,“我在敬亭山住惯了,自然是要回去的。这段时日倒要多谢沈郎君照拂,若叫他们拿了去,只怕还要生出更多事端来。”
沈镜安轻抿一口茶汤,敛了敛目,不动声色地往那宣纸上扫了一眼,但见上书: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幽竹。沈镜安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眼前这位女郎当真性情恬淡极了,颇有几分竹的气质。
“公主当真半分不想复国?”
李令仪轻轻摇头,凝眸默了片刻,沉静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王朝更迭乃是顺应自然法则。我只盼能有人早些终结这乱世,也好叫天下百姓少经受些战乱之苦。他二人借着我的名义招兵买马也不过是为着扩张势力,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分明虚伪至极,名号倒是冠冕堂皇,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帝王,苦的也是百姓。”
她总是能这般娓娓道出令人深思叹服的话来。沈镜安的心跳微微快了一些,强压下那股隐隐的躁意,面色如常地道:“公主虽为女郎,眼界和对世事的见解却不输这世上的男郎,若为男儿身,自当有一番大的作为。”
“这世上非是建功立业方可称作大的作为,如医工、商贾、绣娘、匠人等等...亦可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做出一番成就。即便不能有所大成,可治病救人、售卖货物、制出蔽体御寒的衣物,又何尝不是于民于国皆有利。”
沈镜安听了,只觉是他的话狭隘了,忙叉手与人,“公主所言是极,沈某受教。”
二人又闲聊一阵子,沈镜安交代此间的婢女好生伺候她,若有短缺,只管往府上去取,那婢女点头应下,他方离了别业。
次日,明堂之上,江晁降下圣旨,令沈镜安领兵东征,自不必赘述。
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施晏微徐徐醒来,宋珩鲜少睡懒觉,这会子早去官署处理事务去了。
宋珩提早归府,箭步迈进院中,照见施晏微独自倚在门框处,目不斜视地看着练儿拿孔雀羽毛逗弄那只才刚过了半岁的碧眼狸奴。
孟秋的清风灌进屋里,吹起施晏微素白的裙摆,仿若一朵春日里盛开的梨花。
练儿瞧见他,忙屈膝下拜,在宋珩的示意下抱了那狸奴退下。
宋珩一把抱起施晏微,完全遮挡住她的身形,瞧着竟像是有两个她那样大。
抱着人往罗汉床上坐了,饶是怀中的女郎不怎么搭理人,宋珩还是不厌其烦地与人说话:“下月廿八是二娘出阁的日子,细算起来,娘子已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二娘了吧。”
提及宋清和,施晏微这才有了些回应。
“二娘竟要出嫁了?”
施晏微掐了掐手指,心道她如今也不过十七,放在现代的话,正是上高中的年纪。
说不上来心间是什么样的滋味,一时间着实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轻轻的嗯声。
“她也十七了,年纪算不得小。话到此处,娘子可想与我同去太原为她送嫁?”
此话一出,倒是正中施晏微下怀,她本就想寻个由头离开洛阳前往太原,从而避开他对自己的全面掌控,可巧他自个儿上赶着往她面上送了个极佳的理由。
“自是想去的。”施晏微无视他那只不老实的大手,回答的干脆利落。
宋珩似乎也在等着她的这句话,薄而饱满的唇瓣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意味深长地道:“二娘眼中,娘子闷声不响地离了太原前往长安,若此次与我同去太原,却不知娘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二娘面前,又该以什么样的说词去应对二娘的殷切询问?”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才算是彻底觉出味来,宋珩在等着她主动说要与他做孺人。
倘或直接照着他的心意说,反而可能会引起他的猜疑。
施晏微缄默不语,默了好一会儿,垂下长睫,状似有几分羞赧地道:“只说是在长安遇着,听闻二娘将要成婚,这才与晋王一道返回太原。”
顷刻间涨红了脸颊,却并非是因为害羞,而是太过紧张和激动,一旦宋珩同意留她在太原,她便可寻找机会从她颇为熟悉的宋府里逃出去。
“照娘子口中的意思,若带着你一道回了太原,倒要叫我眼巴巴看着你在跟前却又不能亲近半分,规规矩矩地在人前继续视你为宋府的坐上宾客?”宋珩语气渐重,面上的笑意凝成寒霜,毫无预兆地对着她拔高音量:“杨楚音,你可真敢想!既这么着,还是留你在洛阳更为妥当。”
“别,我不要一个人留在洛阳……”施晏微连忙拒绝,两手抵在他的胸膛处,在他腿上坐直身子,水灵灵的清眸看向他,一副小女儿的姿态。
柔软的女声继续在耳畔响起:“去岁我在宋府时,二娘待我甚是亲切热络,如今她要出嫁了,我想再见上她一面。”
纱糊的窗子上浮动着花影,仿若一幅水墨绘就的图画,风儿赋予画上的花枝以生命,随着那道晚风摇曳晃动。
宋珩嗅着清浅的花香,捧住施晏微洁白如玉的脸颊,低沉的声线里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好娘子,仔细想想我方才与你说过的话,你若能悟出我的心意,莫说是见她一面,往后再想见多少回都无妨。”
施晏微沉吟片刻,眼中流露出诧异和希冀,蹙起眉头试探他道:“晋王方才说要迎我做孺人的话,可还作数?”
宋珩顺从自己的心意,也不与她拐弯抹角,重重点头,语气坚定:“自然作数。”
良久后,施晏微方低低接了他的话:“待二娘出阁后,晋王先行返回洛阳处理好政事,再请人择定良辰吉日,从太原迎我至洛阳可好?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实在不知该从何处出阁。”
倘若宋珩同意留她在太原待嫁,她便可寻找机会从她颇为熟悉的宋府里逃出去。
至于过所和户籍,待她逃出宋府后,再想法子走水路离开太原,而后去偏远些的村镇里避避风头。
眼下前朝哀帝已葬入皇陵,宋珩在洛阳自立不会是太久之后的事,若一切顺利,兴许就只要一年半载。
届时,他日夜忙于处理新朝的国事,岂会有过多的心思来追查她的踪迹,何况薛夫人虽然年老,但她的心却半点不老,头脑亦尚还清明得很,定会从旁规劝他早日册立皇后、广开后宫,为宋氏一族开枝散叶。
君王当雨露均沾,有爱妻美妾陪伴在身侧,宋珩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想起她呢?
正思忖间,宋珩凤目微眯,在她探究的眼神中开了口:“那娘子你,从今往后可会心甘情愿地伴我左右,永不离开?”
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施晏微向来都是奉行敬而远之的原则和态度;然而在她意外穿进这幅身躯中得以重生后,又无疑冲击了她的唯物主义观。
可她急于逃离宋珩的控制和摆布,这会子为着稳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誓:“我若不是心甘情愿给晋王做孺人,便不会有此问。晋王若不信我,我可在此立誓:此生愿与晋王相携,绝不相负,若他日有违此誓,便叫我不得善……”
终字还未出口,宋珩忽然一把捂住她轻张的朱唇,剑眉折起,神色肃穆道:“好娘子,我何曾说过要你立下这样的毒誓,即便你有上天入地的本领,再次从我手心里逃了出去,我亦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你寻回;试问,我要一个死人又有何用?我要的,不过是你这个人而已。千万莫要再说这样的胡话。”
施晏微当即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宋珩这才收回手,敛目垂首,对上她的目光。
二人的瞳孔里皆映着彼此的身影,透窗而入的清凉晚风吹动衣摆,却吹不散那两道人影。
周遭似乎都静了下来,只余下细微的风声和窗外时有时无的蝉鸣声,施晏微适时攀住他的肩,“晋王这是答允我了?”
宋珩点了点头,舒展眉头,轻声细语地道:“娘子思量周全,我岂有不应之理。你在洛阳无亲无故,总不好叫你只出这道院门,就进了我的上房;你虽在太原府下辖的文水长大,可那处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你既决意嫁与我做孺人,往后二娘和阿婆便都是你的亲人,有她们在身边照拂你,我也能放心;再者,你从宋府风风光光地出嫁,整个北地和洛阳自会知晓我珍重你之心,即便将来迎了正妃入府,亦不会有任何人胆敢轻慢了你。”
施晏微低头去勾他的小拇指,跟个孩提似的说着俏皮话:“好,既这么说定了,晋王这回可不许再骗我。骗人要变小狗的。”
宋珩知她这是对三年之约的那桩事耿耿于怀,觉得他欺骗、戏弄了她,可他沾染过她后,就无法再放开她的手,他也为此恼恨过自己,但在苦苦压制无果后,他最终还是决意屈从于私心和欲望,在她面前当一个出尔反尔的无耻小人。
本是小孩子之间的把戏,但因做的人是她,宋珩很是乐意配合,也去勾她的手指,“好娘子,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骗你,更不会对你食言。从前那些让人不舒坦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会好好补偿你,宠爱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整个北地和洛阳城中,你尽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世上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拘着你,更遑论给你气受。”
话里话外,她只需做他一个人的奴,奉他一个人为主人,还可借着他的权势“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大抵在他看来,这样已经是对她天大的恩赐了吧。
宋珩却顾不得她在想些什么,垂首去吻她的丹唇,不多时便叫她张了檀口,似乎就连空气都被他掠夺,呼吸轻浅。
他今日一早刮了那些胡子,倒没有像昨晚那样扎到她。
是夜,宋珩规规矩矩地守着她睡,到底没做旁的什么。
又过得三五日,天色大变,洛阳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瞧着似要落雨。
临近子时,施晏微在宋珩温柔宽厚的怀里睡得正香甜,忽而被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接着又传来冯贵急切的声音,道是程司马来过,洛阳将要降下十年难遇的暴雨,请他速速转移至高地避洪。
宋珩闻言,忙不迭替施晏微穿了衣裳,自个儿只急匆匆地披了外袍,里面的衣衫穿得歪七竖八的,连声叫人去备马车,一手抱了施晏微在怀里,一手接过冯贵递来的油伞,淌水往府外走,将施晏微送到马车上,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娘子安心随冯贵走,洛阳城的百姓既已是由我护佑的子民,没道理我自个儿跑了撇下他们不管;娘子亦无需为我忧心,我这人素来福大命大,在战场上多少回都没死成,娘子且耐心等着我回来就是。”
正说着话,那雨势瞧着又大了一些,陡然面临将要到来的天灾,施晏微的一颗心没来由地高高悬起,听他说要亲自前往指挥抗洪,再没了往日里对他的厌恶和排斥,只一心希望他能做好,减少些伤亡。
思及此,施晏微用力点头,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好,我等你。”
宋珩得了她这句话,不再耽搁,来不及看施晏微乘车离去,三两下披上蓑衣戴了箬笠,冒雨翻身上马,领着人直奔官署而去。
命人快马加鞭往临近各村镇送去消息,又令河东军协助城中官差、坊丁疏散百姓,若有能带走的粮食,拿车托了一并走,老弱病残者,先紧着马车,坐不下的,再由河东军骑战马送之。
那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日方止,施晏微的心亦跟着悬了三日。
至夜里三更,宋珩方归,满身的疲惫。
恐扰了施晏微的睡眠,只在离床颇远的地方铺了床被子睡了。
施晏微心中挂念灾情,亦不曾睡好,此时不过浅眠着,自是被他的细微动作吵醒。
“宋珩。”施晏微轻声唤了唤他。
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传入耳中,宋珩立时清醒不少,于漆黑中看向床的位置。
“是我。娘子莫怕,雨已停了,无事了。我明日卯时还要去查看城中房屋受损情况,清理河堤码头,恐扰了你的好睡眠,就在地上睡。”
施晏微听了,当下只觉他倒也算得上一个合格的主公,倘若没有对她做下那些事,在她心中,或许也会如那些仰仗他的士兵和百姓,对他心怀敬意。
“无妨,我这两日在此间什么都做不了,已睡了许久了,你连日奔波劳累,来床上睡吧,明日外出,精神头也能好些。”
她的这番话太过诱人,宋珩实在不舍得就此放过,大大的脑袋上下点了点,三两个箭步奔到床边,克制着手上的力道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被窝。
那床比不得府上的宽大,被子亦不甚暖和,宋珩需得紧紧抱住她,才会显得不那么狭窄。
宋珩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两只大手老老实实的,只是圈着她,嗓音低沉:“这里比不得府上,叫你吃苦了。”
施晏微摇了摇头,“我有你的人护着,能吃什么苦呢,真正受罪的是那些百姓。早些睡吧,将后面的事情做好,比当下的什么都重要。”
“好,我听音娘的,这就睡。”宋珩许久没有合过眼,实在疲累,阖上双眼,不再同她说旁的话了,感受着有她在身边的气息,不过数十息便睡着了。
白龙驹
翌日天还未亮, 宋珩着一袭玄色圆领长袍,足蹬一双半旧的六合靴,骑了马往地势低洼、受灾严重的地方去。
不少民房被冲毁,亦或是院中积了大量的泥土杂物, 宋珩令河东军解甲协助百姓修理房屋、砌筑院墙、清理院子。
下晌去到南市码头时, 目之所及无一处不乱,河面上浮着被大水冲毁卷走的各种东西, 淤泥和砂石搁置在码头和河道两边, 无处落脚。
宋珩绾了袖子, 与众人一道修缮河道。
冯贵命人将府邸清理齐整,自去接了施晏微回府,不在话下。
至二更天,宋珩方打马归府。
施晏微记挂着灾情,有些睡不着;宋珩开始,她正独自坐在罗汉床上。
衣袍上沾满了泥土, 一股不大好闻的土腥味, 宋珩怕冲撞到她,没敢凑到她跟前,只在门框处停下脚步, 凝眸看着她, 平声问道:“夜已深了,娘子怎的还不睡?”
施晏微听见他的声音,抬眸望向他, 如实答道:“在想事,睡不着。”
正要问她在想什么,忽听冯贵来禀,道是浴房里一直备着热水, 请他去沐浴。
宋珩点头应了,冲施晏微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自去浴房沐浴了。
待出了浴,拿巾子擦干身上水渍,穿戴齐整,这才往屋里去瞧施晏微。
“娘子方才在想什么事?”宋珩搂了她的腰,将人拥在怀里,大掌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挪动。
施晏微毫不留情地打下他不甚安分的手,瞪了他一眼,叫他坐到对面去。
哪里能舍得放开她。然而她的目光和语气都十分坚定,即便心里不情愿,怕她晚上不给他抱,更怕她往后几日都不给他碰,还是乖乖顺着她的意思照做,往罗汉床上置着的小几的另一侧坐下了。
施晏微往那莲瓣青瓷茶盏里添了些热茶,徐徐吃着。
宋珩仔细打量着她,吃不准她今日心情如何,不敢妄加揣测,轻易开口,只在她对面静静坐着,简直乖顺地不像话。
良久后,施晏微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平声问他:“晋王这两日可有留心米面粮油等物之价?”
宋珩鲜少插手府上琐事,又哪里能够知道柴米油盐贵,当下听施晏微提了一嘴,这才生出些思量来。
经过这一遭事,宋珩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更亲近了些,何况昨日夜里她还叫他去床上同睡了。
即便这会子不是在塌上与她亲近的时候,他还是甜丝丝地改了对她的称呼,“音娘是怕商贾哄抬物价?”
施晏微听了,自是点头。
抛开这一回,先前还听她说过农重并重、改革税法的话,现下细细想来,她不仅生了一颗慈悲心,还生了一颗玲珑心,若是男儿身,必定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
他虽有责任担当,却实在没什么善心和过多的耐心,上天叫他遇上她,可不是正是来降服他的么,他与她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思及此,宋珩的唇畔便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我这几日只忙着救灾的事,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倒要多亏娘子细心提点,明日我自会令城中的三贾司市去各处监察。”
施晏微又问他明日去何处。
宋珩道南市码头损毁严重,约莫还要好生修整几日。
施晏微闻言,往门槛处看了一眼,但见上头沾了些泥,想必是他还未沐浴前来此处看她时留下的吧。
“既还要去,今晚早些睡下吧,免得明日精神不好。”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可在宋珩听来,还被赋予了旁的意思。
昨日让他上塌,今日又出言关心他。
宋珩激动到心跳加速,看了眼窗外,恍然间发觉竟快要到三更天了,遂将她一把抱起,想要高高举一举她,又怕她会头晕,睡不好,到底将她举到与他持平的高度,往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是该睡下了。今日累了一天,娘子唤我一声夔牛奴让我松快松快可好?”
横竖只是唤他一声,又不会少一块肉。施晏微懒怠与他纠缠,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脖颈稳住重心,低低唤他:“夔牛奴。”
宋珩抱着她颠了颠手臂,兴冲冲地道:“肩背都是只有音娘能舀的,往后这三个字也只有音娘能唤。”
这牛奴的力气怎么就这么大,抱她就跟抱一件轻飘飘的东西似的,当下有些不耐地拍打他的膀子,没好气地催促他快些放她下来,她困了,自己能走。
宋珩怕惹恼了她,又实在不想放下她,只将手压了压,让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几个大步迈到里间,轻车熟路地替她脱去鞋袜,换了里衣,安安心心地拥着她入睡。
天还未亮,宋珩便又出了门。
施晏微用过早膳,略坐一会儿,去廊下看练儿逗那狸奴顽,忽而刮起风来,吹得人凉嗖嗖的。
没来由的担心修缮房屋、河道的人会受凉,遂叫来冯贵,令他去买些姜回来,不消干的新鲜的。
冯贵不知她要做何,可她这会子是晋王心尖上的人,岂有不依从的,何况也花不了多少银子,遂领命出了府。
半个时辰后,冯贵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买来一筐姜。
想是宋珩记着施晏微的话,一早命人控制了市价,那姜虽较暴雨钱贵了一些,却也在合理范围之内,不至叫普通百姓买不起。
施晏微与厨房众人一道熬制了暖身的甜汤和姜汤,又叫冯贵送去南市码头和地势低洼受灾严重的地方。
冯贵不敢贸然应下,敷衍一番,出了府,先往码头去见宋珩讨他示意下。
她那样良善的人,岂会拿药来药他。宋珩不顾冯贵阻拦,毫不犹豫地先饮了一碗,果真无事,便叫众人都来喝汤。
他吃的不是甜汤,而是略有些辛辣的姜汤,可他吃在嘴里,只觉得甜蜜蜜的,直甜到新房里去,就连心尖尖都是甜的。
脸上的笑意久久散不去,叫冯贵将另一车送去别处。
旁的人自他与冯贵的对话中敏锐地捕捉到杨娘子三个字,不过两日便传开了,道是晋王新得了一貌美妾室,将来是要有大福的。
那献出狸奴的侯府亦得知了此事,心下一合计,当即便知那狸奴却原来并不是晋王要送与宋府女眷的,而是用来讨那妾室欢心的。
一时间,先前那些欲要巴结宋珩却又苦于他不喜女色、不缺银钱的权贵,这会子方有了些使力的方向,暂且观望着。
数日后,灾情缓解,宋珩回府的时间早了一些。
施晏微已将要送与他的里衣里裤制好。
宋珩见了,立时高兴地忘了满身的疲惫,着急忙慌地往里间去试了试,正好合身,得意洋洋地在施晏微眼前晃了两圈,这才舍得换下来叫人好生清洗了。
又两日,宋珩将一应事务料理清楚,归至府上,天已麻麻黑了。
他来时,施晏微正在罗汉床上与练儿说话,怀里抱着那只狸奴。
见她终于肯与那狸奴亲近,宋珩面上浮现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桑音带笑,问她:“音娘可有替它起了名字?”
施晏微点了点下巴,徐徐道出两个字:“我和练儿叫它雪球。”
“这名字起得既有新意又贴切,音娘待它倒是上心。”宋珩没有片刻的迟疑,微微阖目张口就是夸赞她的话语。
这名字不过是练儿问起,她随口起得,压根没费多少心思。施晏微勉强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没接他的话。
宋珩盯着雪球看了一阵子,的确比两个月前初见它时胖圆了不少,因笑道:“这只狸奴颇得娘子欢心,你又将它照顾的甚好,养得白白胖胖,便赏钱两贯,银镯一对。”
话毕,又问施晏微可用过晚膳了不曾。
施晏微点了点,道是已经用过。
听她说用了膳,宋珩方安下心来,叫练儿退下,练儿道声是,抱着雪球出了门。
屋中只余下宋珩和施晏微两人。
施晏微往莲花茶碗里填上半碗茶,那茶汤金黄透亮,乃是金丝菊泡制而成。
宋珩不通医理,自然不知菊花性寒,胞宫寒凉者不宜日常多饮。
施晏微知晓菊花性寒,还是考研那会儿熬夜刷题上火,这才喝菊花茶清热降火,没曾想火气是败下来了,经期却是比先前更痛更难挨,询问过学中医的高中同学后方知晓菊花性寒,而湿寒体质不宜吃寒性的东西,会加重体内的寒气。
“放着那些好茶不吃,独爱吃这沸水冲泡即可的花茶,倒是省钱省事。”宋珩一壁说,一壁取来另外一只玉兰花型的茶碗斟上一碗茶送到唇畔。
施晏微垂首抿一口茶汤,平声道:“晋王若吃不惯这花茶,可叫她们去烹蒙顶山茶送来。我素日里不吃那些茶,晋王都放在我屋里,没得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宋珩笑了笑,一口饮下小半碗茶汤,搁了茶碗,回身来轻抚她的鬓发和脸蛋,“明日是休沐日,正好可以由我先带你去学骑马,今晚不会动你,你且安心。”
话音落下,施晏微半信半疑的目光朝他投了下来,似是在跟他确认这句话。
宋珩迎上她的目光,接受她的审视,启唇沉静道:“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有必要在这桩事上哄骗娘子;我若真的想要,音娘根本避不过。”
说话间抱起她,径直往里间进。
顷刻间,施晏微被他放进了锦被之上。
施晏微心下大惊,瑟缩着身子往床榻里面挪,“你方才说过今晚不动我的...”
宋珩的大手触上衣料,再次向她保证:“不骗你,音娘只让我亲一亲可好?”
晚风吹动轻薄的素色床帐,施晏微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眸子里带着些许惊惧,就那般看着他,显然是不信他口中的话。
指尖悄无声息地来到蹀躞带上。
“你别过来。 ”施晏微往后退却。
宋珩似乎找到症结所在。
大掌一勾将人扯过来,宽慰她几句,俯身覆上她那柔软的唇瓣。
良久后,宋珩离开她的唇。
施晏微勉强去够他的金冠,疾呼一声:“不可。”
宋珩扣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握。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施晏微说不上来,但终归心里是厌恶着他的。
宋珩立起身来,喉结滚动,吃了口茶,细细品味,打趣她道:“眼圈怎的又红了,音娘莫不是那山涧里的清甜泉水做成的?”
施晏微没想到一向自视甚高、目下无尘的他竟会如此,黛眉微蹙,抿着唇别过头不去看他。
待她的呼吸平稳下来,宋珩抱她坐在自己的煺上,捉了她的一双小手过来。
许久后,施晏微便觉得手有些酸麻。
宋珩忙不迭松开她的手,稍稍侧身避开她,终究是没让她沾染分毫,叫了水。
婢女送水进来,宋珩看着她净手,伺候她更衣,拥着她入眠。
次日清晨,施晏微洗漱过后,宋珩早在外头练了好一阵子的剑,见婢女端了水盆出来,方往屋里来,合上门对着施晏微毫不避讳地褪去衣物,拿巾子擦去身上的汗,将自己收拾地干干净净,特意穿上熏了苏合香的衣袍,以防待会儿施晏微嫌他不给他抱。
二人用过早膳漱过口,宋珩抱她出府,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原本宽敞的车厢因为他的存在变得逼仄闷热起来。
施晏微没来由地想起上回意识清醒时与他同乘马车,还是在前往长安城的时候。
他竟肆意妄为到在马车里那样。
佯装镇定,实则满眼防备地看着他。
“在想什么?”宋珩迎上她的目光,分明知道她在提防什么,却又明知故问。
施晏微紧紧攥着柔软轻盈的衣料,垂眸收回视线,声如蚊蝇,“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热。”
“是么?”宋珩从边上的小格子里取出一柄折扇,打开,靠近她,替她扇风。
离他这样近,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被无限拉长,施晏微起了一身的细汗,手心里攥着的衣料被汗水沁湿。
半个时辰后,马车出了城郭,又前行了一阵子,这才开始减速,待停稳后,宋珩牵着她下车。
马场上有驯马人正在骑马,那些马儿看上去比寻常的马还要高大一些,施晏微莫名有些心慌,忧虑自己学不好。
宋珩瞧出她的心神不宁,牵起她的手握在手里,用温和的语气与她说话:“有我在,无碍的,音娘只管安心就是。”
牵着她往马厩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养马人朝他拱手行礼,皆是目不斜视,无一人偏过头去看他身侧施晏微的正脸。
不觉间来到马厩,宋珩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马。
施晏微哪里会挑选马,尤其这些战马每一匹都是那样的高大强壮,略思忖片刻后,只说要温顺些的。
“好娘子,既都是要随我上阵杀敌的战马,又岂会有性情温顺的。”宋珩有意唬一唬她,板着脸正色道。
施晏微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傻傻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些毛色不一的马儿,暗暗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音娘迟迟未有决断,想来是瞧不上这里的马了。如此也好,便带你去瞧瞧我出征时骑的战马。”
说完,也不管施晏微是何反应,将施晏微打横抱起,穿过这间马厩往别处去了。
一路上投来不少目光,以及声调各有不同称呼宋珩为晋王的男声,施晏微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埋进宋珩的怀里。
施晏微从他的脚步可以感受到,这段路不大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踩在泥泞的路上。
宋珩将她放下,领着她进了另一间马厩,但见其内养着八匹膘肥体壮、鬃毛油亮的战马,每一匹似乎都要比她高出一截。
“音娘肤白胜雪,此间竟是这照夜白龙驹与你最相配了。”宋珩一面说,一面上前去那通体雪白的马儿出来。
那马的确生得极为好看,骨骼匀称,体态优美,通体的白毛里不带一丝杂色,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浅浅的银光,仿若一块无暇的白玉雕琢而成。
“去岁我领五万河东军攻破晋州时,骑的便是这匹产自西域大宛国的白龙驹,它自四岁起便随我出征不下十回,至今已有五载,甚通人性。”宋珩抬手一下接一下地顺着白龙驹的鬃毛,认真地向施晏微介绍它。
宋珩将施晏微抱上马背坐稳了,教她如何握住缰绳,如何扬鞭催马,亲自牵着马儿走了好一阵子,待施晏微适应了,他方翻身上马,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拍了拍马屁股。
白龙驹如离弦的箭矢般狂奔出去,耳畔风声呼呼而过,施晏微心跳加速,当下只觉紧张又刺激。
宋珩如山的胸膛护着她的腰背,整个人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施晏微没来由地觉得安心,不似上回与宋清和骑马时,一颗心高高悬起,怎么也落不下来。
明明宋珩身下的这匹马跑的更快些,施晏微却不觉得害怕,渐渐胆大起来,要宋珩撒开手,她来握住缰绳。
宋珩这会子心情不错,很乐意迁就她,什么都听她的,将缰绳送进施晏微的手中,继而紧紧环住施晏微的腰肢,一心只想着护她周全。
小半个时辰过去,宋珩耐心地陪着她跑了一圈一圈,待她学会催马和收紧缰绳令马停下,他这才从马背上下来,拍着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说话。
“好马儿,待会儿跑慢些,可莫要摔了我的心肝娘子,我会心疼的。”
马也能听懂人说话的吗?施晏微心中存疑,叫宋珩退开些,她要扬鞭了。
说来也奇,这回骑马的人换成施晏微,那白龙驹果然将速度放缓不少,跑出去的那一瞬亦是踏得极稳,有节奏地加快蹄下的速度,并未让马背上的女郎承受太多颠簸。
施晏微不过略跑一阵子,因身后空无一人,终究还是生出些隐隐的俱意,收拢缰绳令马儿停下来,却在下马的时候犯了难,这马太高,她怕直接跳下去会摔着腿。
宋珩迎着阳光,迈着大步款款地走向她,脊背挺拔如松,修长的脖颈泛着健康的小麦色,面上立体的五官似匠人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无一处多余,无一处错漏。
“音娘若是一直这样怕摔,可学不好骑马。”宋珩嘴上虽这样揶揄她,手上的动作却很是诚实,托住她的腰窝将人抱了下来,顺势往她额头落下一吻。
若非此间人多眼杂,宋珩倒真想将她抱在腰上狠亲一通。
“可是有些累着了?”宋珩稍稍掀了袖子替她擦面上的汗珠,平声询问。
施晏微小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既然累了,明日再过来继续学,骑马又岂是一日两日可以学好的。明日我有公务在身,无法陪你过来,我叫冯贵送你过来,亦会替你找一个好师傅教你。”
施晏微静静听他说完,正要点头道声谢,宋珩那厢竟又将她抱了起来,一手让她坐着,一手扶着她的腰背。
此人的臂力当真可怕。
施晏微胡思乱想着,忽听宋珩含着笑问她,“你可喜欢这匹照夜白龙驹?”
没怎么思考,施晏微几乎是脱口而出:“自是喜欢的。”
宋珩笑意愈深,就连磁性的嗓音里都透着丝丝喜悦之情,“音娘喜欢就好,往后它便是你一人的。”
战马随他出生入死,也是可以随意送人的吗?且不是赏给有功的部下,而是因为她轻飘飘的一句喜欢,竟然就这样送给她了。
施晏微用审视的目光看他,疑心他果真只是喜欢她的身子吗?可她算不得国色天香,更无法比肩倾国倾城的西子杨妃;再者若要论起身段,教坊里比她丰满绰约的女郎多了去了,为何不见他去寻她们。
可若要说他喜欢她,又当真辱没了喜欢二字。
天下间又岂会有人能狠得下心如此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施晏微的思绪似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越飘越远,等她堪堪回过神来,马车已近在咫尺。
宋珩抱着她上了车。
二人回到府上时,已过了晌午。
宋珩先叫传膳,这才拉着施晏微一起净手洗面,待用过午膳,刘媪端来一碗熟悉的汤药。
无需他与刘媪多说什么,施晏微便知这是在太原喝了多日的,治疗胞宫寒凉和气血两虚的方子。
施晏微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她才回来这样短的时日,宋珩便迫不及待要她继续喝那药了,想来是着急要个孩子。
想要孩子就不能赶紧娶个正妻吗?施晏微忍不住在心里直翻白眼,偏宋珩也在场,倒叫她没办法避开人将那汤药倒掉。
那汤药需要长期服用,如今只不过是喝上一碗,想来是不会有什么的药效的。
施晏微勉强做完心里建设,伸手端起药碗,将其一饮而尽。
宋珩见她喝得急,赶忙递来清茶给她漱口,又喂她吃上小半碗糖蒸酥酪去去苦味。
是夜,二人和衣而睡,并无半分越界。
施晏微接连三日出府学骑马,宋珩连着数日不曾近过她的身,着实忍得辛苦,不免想要扭转局面,叫她莫要去得太频繁。
“娘子且缓上几日,明日莫要再往马场去学骑马了。”
施晏微被他打横抱起,放进锦被之中。
如山的身影朝她压下来。
汴州。
李令仪执着拂尘往湖边闲步半个时辰,归至院中,便有婢女询问她今日可要沐浴。
入秋之后,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况且身上没出什么汗,只说洗漱即可。
那婢女应了,不多时送了泡脚的热水来,往里放了驱赶湿气的艾草、花椒、生姜等物。
李令仪记得,那是沈镜安吩咐的。
就连她在此间素日里用的雪浪纸和薛涛笺也是他叫人送来的。
自她离开长安城去到宣州的敬亭山后,已有经年不曾用过。
从前她还未修道时,倒也在此间识得了三五个好友,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各自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就连互通书信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起来,到如今,那薛涛笺早已没了用武之地。
每日做完功课,无事的时候,她也常常在想,此间可还存在着同她一样拥有着异世之魂的人。
她孤身一人在敬亭山上的道观里等了一年又一年,除却沈镜安记着当年在长安城里的点拨和赠银之恩,每年都会往观中来瞧她一两回,再无旁的人记得她。
来观众求神的善信多为女郎,或为求子,或为夫君子女祈求平安,却鲜少有为她们自己的。
她有时也会与她们交谈,倾听她们口中所述的故事,时不时便会有那说着说着就哭将起来的。
这世上的女子,大抵都是充满苦难的。便是那些出自名门的又如何,亦被拘束在后宅之中,从来不由她们选择自己的人生。
即便她的这具身子贵为公主,可为着躲避婚事,也只能采取出家修道的法子。
处在压迫之下的女子,从来都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悲。
李令仪叹了一声,默念起清静经缓解沉重的心情,达到内心的宁静。
饶是来到此间多年,她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旁人伺候她,仍是挥手示意那婢女退下,自行脱了鞋袜泡脚。
*
天色将暗,宋珩打马回府。
甫一迈进施晏微的院子,照见她在廊下站着,看雪球在庭中新移栽过来的兰花丛里打滚玩耍。
她身形单薄,最是畏凉,去岁就曾因寒气入体病了好些日子。
宋珩恐她受凉,有意加快脚下的步子,几乎是顷刻间来到她的身边,抱起她大步往屋里进,又叫练儿将狸奴抱来房中。
“怎的这时候站在风口上,你身子弱,就不怕吹出病来。”
口中道出来的虽是责怪她的话语,语气却又是出了奇的温和,施晏微瞧不出他究竟动没动气。
不多时,练儿抱了狸奴跟进来,甫一抬眸,两道挨得极为亲密的身影落入眼中,女郎依偎在郎君怀中太过娇小,身量甚至不及半个他大。
练儿抱狸奴的手莫名抖了抖,实在不知宋珩唤她进来做何,只跟块石头似的立在二人跟前,不发一言。
“腿伤可好全了?”
施晏微连忙去推他卷自己裤腿的手,拧着眉嗔怪道:“前两日就已经好全了,晋王无需查看。这会子外头天还亮着,叫人看见到底不像样子,不怕她们笑话。”
宋珩知她脸皮薄,暂且放下她的裤腿,将她的裙摆落回脚踝处,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等入了夜,再好好与娘子算算这些时日的总账。”
灼热的气息扑至耳上,烫得施晏微耳尖似要烧起来,红如丹砂。
“晋王今日去军中了?”
宋珩不置可否,只管避开这个问题自说自的:“音娘且宽心,待用过晚膳后,我会去浴房洗洗。”
时人喜香道和茶道,然而施晏微却是皆无甚兴趣,并未令人以香薰衣,至于房中焚的香,亦是婢女熏什么,她便闻什么,从不曾表达过自己的喜好,大多数时候,她会让人将炉子里的香熄了去。
宋珩亦对香道不甚在意,独钟爱饮茶。
是以这二人除去身上的衣衫后,帐中并无什么气味,只有宋珩靠近施晏微时,能嗅到她身上似有似无的女儿幽香和清浅的皂角味。
今日施晏微亦未令人焚香。
庭中的桂子树上不过零零散散地打着些细小花苞,尚未散出桂花的清香味来。
宋珩无香可闻,索性将头埋进她的颈间偷偷闻香。
“娘子会从马背上摔落,论起来,也是我思虑不周,娘子的身量不比我这样的武将粗人,那白龙驹于你而言确实太过高大了一些。”
施晏微佯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抬眸对上他的星眸,温声细语地道:“晋王缘何如此想?此番原是我自己不小心,与人无尤。再者,换个角度思量一番,我如今连战马都能骑得,将来定是骑什么的马都不用怕了的。”
宋珩心内暗忖:她近来当真是惹人喜爱极了,有时虽然爱使小性子娇纵了些,却也无伤大雅,倒是更添了几分情趣。
面上的喜色掩藏不住,含笑道:“娘子说自个儿现下连战马都骑得,待娘子大好后,可得寻个时间也叫我观上一回。”
还不等施晏微应答,忽地想起什么,便又道:“娘子这般胆小,那日夜里出逃的时候,这双腿还不定抖成什么样。”
“告诉我,你从长安逃走后,可有想起过我?可有担惊受怕,害怕被我寻到?”
施晏微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他此时问这话是想要听到些什么,不假思索地颔了颔首,唇瓣微张半真半假地道:“想起过晋王,也想起过二娘、银烛和练儿她们;晋王的手段,我是领略过的,焉能不怕被你寻到?如今细细想来,先前在外头的那些时日,竟没几日是安生的,夜里也睡不好。”
话毕,还不忘恰到好处地黯淡了眸光,将右手攀在宋珩宽厚结实的胸膛上。
宋珩顺势搂住她的纤腰,将人拢得更紧,拿指尖轻点一下她的眉心,嗓音带笑:“现下知道在外头独自讨活的日子不好过,可还敢再偷逃出去吗?”
他此时分明是笑着的,然而在施晏微看来,他的笑容着实有些渗人,尤其是那双凤目,简直盯得她背后凉嗖嗖地直冒冷汗。
施晏微唯恐自己演技不过关,怕他从她略显惊慌的神色间瞧出些什么,遂往他怀里埋了头,压着声调怯怯道:“不敢了。”
宋珩忽的抽回放在她腰上的手,转而来到她的下巴处,支起她的下巴,垂眸对上她的桃花眼,“不敢最好,若再有下次,娘子可千万要藏好了,否则,被我寻到之日,我亦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话音落下,正巧婢女提了食盒过来,扣了扣门。宋珩应了一声,让人进来,那两个婢女跨过门槛走进来,开始往小几上布膳。
宋珩这才舍得离开她身边,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施晏微不喜欢与他一道用膳,因他管的太多,不仅要夹肉给她吃,还不许她少吃。
羊肉吃着实在有些腥,施晏微用了两块便不大想吃了,宋珩见状,压低声音问她可是觉得腥,是否吃过牛肉。
施晏微依稀记得自己在话本上看到过不知节制偷吃牛肉遭报应的故事,她虽不信这样的荒唐之言,却可窥见时下一些人对吃牛肉这一行为的排斥和憎恶。
“经由官府认定后依规宰杀的病牛、死牛,亦可食其肉,偶尔吃上一些倒也无妨。音娘若想吃,我令人去打探一番,买来一些可好?”
说起牛肉,她自穿越到此处后,当真是还没吃上过一口,当下听宋珩如此说,焉能不动心,十分克制地道:“若真个是官府认定的,倒也不是不可一试。只是什么样的肉吃多了都会腻,如晋王所言,偶尔吃上一回就很好。”
宋珩将剔好刺的鳜鱼肉放进施晏微的碗里,嗓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娘子所言,某岂敢不从。”
过了立秋和处暑,白昼渐短夜渐长。二人用过晚膳净完手漱完口,外头天已麻麻黑了,几颗星子点缀在灰色的幕布上,簇拥着东升的明月。
宋珩亲自提了灯笼照路,宽大修长的右手牵起施晏微纤细小巧的左手,往园子里逛了一回消食,继而踏上东边的阁楼将磅礴恢宏、楼殿重叠的上阳宫指给施晏微看。
“音娘可想去上阳宫里瞧瞧?”
施晏微大方点头,启唇道出一个想字。
宋珩兴冲冲地托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竖抱起来,继而用臂弯托着她的臀,问她这样是不是能看得更远些。
施晏微复又点头,很不适应这样的高度看四下,连声要求他快些放自己下来。
宋珩恐她恼了,夜里不给他碰,只得悻悻将她放到椅子上站定,而后两腿一屈张开双臂,示意她趴上来:“音娘腿伤才刚大好,需得再好生将养一段时日,还是少走些路较为妥当。”
施晏微站在椅子上,看着他宽广结实的后背,想起陈让每回要背她时,都会让她站在台阶上,半蹲下身子让她攀上他的背。
眼前是相似的场景,然而那个人却不是他。施晏微突然有些错乱,怔怔地在原地立了好半晌,直到身前传来宋珩催促的声音。
“杨楚音,你若再不上来,我便将你放在肩上抗着回去如何?”他那上扬的语调里带了些急切。
施晏微方如梦初醒,彻底看清眼前的人是宋珩,而非陈让,她也的确该清醒清醒了。
她张开腿轻轻挽了挽裙摆,倾身向前贴上宋珩的后背,两条玉璧圈住宋珩的脖颈。
感受到施晏微贴在他后背的体温,宋珩这才心满意足地立起身来,背着她走下阁楼,径直回到他的上房。
施晏微瞧出路不对,忙出言提醒。
“音娘今夜宿在我屋中可好?”听上去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可脚下的步子却是异常轻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分明是在告知她这个决定。
施晏微懒怠与他多费唇舌,沉默着没应,周遭漆黑一片,除冯贵手里的那盏灯笼外,无甚可看的,不觉间困意翻涌,索性将下巴埋进他的肩窝里,闭上眼睛浅浅睡去。
宋珩怕吵醒她,令人往屏风后的矮塌上铺了软垫,放下软枕,轻手轻脚地将她放下,又替她盖好被子,自去浴房沐浴。
临近二更,施晏微醒转过来,眼前的一切很是陌生,她揉着惺忪睡眼下了塌,穿上重台履从屏风后出来。
宋珩听到她的脚步声,搁下手里的书本图册,抬眸望向她。
“音娘可睡够了?”宋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招手示意她过去。
施晏微私心里觉得他定然没打什么好主意,奈何人在屋檐下,只得动作僵硬地慢慢挪动过去。
宋珩将她揽入怀中。
“音娘亲手缝制的这套里衣里裤,我穿着很舒服,着实喜欢得紧。下月的休沐日,我带你去上阳宫先行择定宫殿可好?”
择定宫殿。施晏微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他要自立称帝,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定都洛阳,正大光明地入主紫薇城和上阳宫。
宋珩欲要让她自己挑选居住的宫殿,这一点她着实是没有想到。
施晏微疑心他是否有些色令智昏了,就不怕她相中皇后才有资格居住的宫殿吗?
正思忖间,身上忽然一凉。
妃色的绣花诃子。
施晏微全然没有思想准备,当下又羞又急,惊慌错愕地看向始作俑者,对上宋珩灼热的目光。
她的诃子明明还整整齐齐地穿着,却又像是早就不复存在。
宋珩伸出左手露出掌心的那道疤痕,抓过施晏微的两只手放在那道疤上,满脸期待地问:“音娘可还记得,长安城中,我曾为你接过一支箭矢?”
施晏微不明白他在行房前说特意提起这件事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道疤是我特意留下的,一点药也没用,足足痛了好些时日才结出这道疤来。”
“音娘当真好狠的心,我那是为着你连那箭上有毒无毒都顾不上多想,音娘却能转眼就狠心弃我而去。”宋珩说这话时,竟是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委屈的情绪在胸中。
施晏微从来不曾留意过他的身体状况,只觉得他强壮得似要越过牛和虎去,自然没有发现这道伤疤的存在。
若非他今日主动提起,她几乎快要忘了他为她徒手接箭这件事。
他是救了她不错,可令她身陷险境的人亦是他,两相抵消,她并不欠他。
施晏微心中虽不甚在意,总要在他面前做做样子,否则又怎能让他放心,相信她是真的愿意与他共度余生。
“从前是我性子太过执拗,死脑筋想不开,只一味记着你当初是如何逼.迫我的,全然忽视了素日里你待我的好,以后再不会如此了。”施晏微说话间,还不忘轻轻抚摸那道伤疤,虚情假意地道:“这道伤疤可还痛吗?夔牛奴。”
夔牛奴三个字入耳,宋珩再也装不出柳下惠的样子,若非顾及那里裤是施晏微亲手制作的,恨不得直接撕了去。
施晏微不愿看他,将蜡烛悉数吹灭。
宋珩软语哄骗,变着法地吓唬她,终是让她由着他的心意,叫了他好些称呼:家主,宋珩,二郎,夔牛奴...
许久后,将近三更天,施晏微瘫软如泥地伏在那些新的抓痕上,樱桃一样的唇瓣微微张着,喘息着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热气。
橘白提了一桶热水送进来,宋珩将巾子拧至半干坐在床沿处替施晏微清理干净,轮到他自己时,则很是敷衍地擦了擦,随意取了身干净的寝衣穿上。
施晏微实在疲累至极,尚还未穿好里裤便已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翌日,施晏微自宋珩的大床上醒来,被窝里早没了宋珩的身影。
施晏微对此很是满意,一心只盼着宋珩能够晚归,旁的事且从长计议。
下床穿了鞋袜,仔细打量起宋珩居住的地方,只见室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书架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书籍外,其余地方皆是空落落的,与她那间奢华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
橘白入内伺候她洗漱,将她送回。
商陆迎她进屋,自食盒里取出一碗鸡丝面、一碟豆腐包和切成小块的林檎毕罗。
冯贵办事效率极高,宋珩卯正出府前交代的事,至晌午,施晏微便吃上了炖牛肉。
是日,湖南节度使许殷修缮长沙国王宫的密报传至宋珩手中,意欲定都潭州。
宋珩拿火折子将那信纸燃了,令人去请程琰过来觐见。
入夜后,宋珩方归,不往上房去,径直来到施晏微的院子。
彼时,施晏微垂眸抱着雪球在怀里顺毛,雪球率先察觉到有人进来,往她的怀里钻了钻,施晏微安抚似的提起它的前腿放在自己肩上,用下巴去蹭它的小脑袋。
宋珩已经来到她跟前,凤目里瞧见这一幕,心内不由泛起一丝涟漪:她还从未对自己这样亲昵过。
施晏微故作大方,问他要不要抱一抱雪球,宋珩淡淡扫视雪球一眼,轻启薄唇阴阳怪气道:“音娘只一味忙着逗弄雪球,竟是连礼数也顾不得了。”
此人竟魔怔到连一只不会说话的狸奴也要阴阳。施晏微唤来练儿,叫她带雪球回去偏房,起身就要屈膝行礼。
宋珩让她坐进自己的怀里,垂首揉着她的小腹,低声询问她可还难受。
施晏微垂下长睫,敷衍着答了话。
二人闲话一阵,宋珩命人备水,不顾施晏微的拒绝执意抱着她去浴房,替她涂抹皂豆擦拭肩背,扶她出浴后拿巾子擦干水渍。
浴房内只燃着一盏烛台,昏黄的烛光映在白玉上,泛起一层温软的金光,衬得她愈发身软无力,光彩照人。
宋珩两眼发直,好半晌才勉强克制住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思绪,帮她穿好衣物。
休沐日。
宋珩于施晏微的身侧醒来,起身去院子里耍会儿刀练会儿剑,待到辰时,施晏微方睡够了,令人送水进来。
施晏微净过面后,宋珩昂首阔步地迈进门来,见屋中并无旁人,扯下衣衫拿施晏微净过手的水擦去身上的汗,背过身取来衣架上的里衣慢条斯理地穿上。
窗外天光大亮,暖阳透进来,照得室内亮堂堂的,施晏微看清楚了他腰背部处数不尽的刀伤和剑伤,其中最长的那一条至右肩斜划至左腰上方,瞧着很是狰狞可怖。
他手中握着的每一寸土地,皆是由他自己和父辈亲手打下来的;听闻他们父子治军严明,攻下城池后从来不曾屠杀劫掠过城中百姓,反而悉心安抚,从不扰民,闲暇时还会让军队从事农业生产,倒也难怪,北地的人那样拥戴他们父子。
宋珩回过神来,见施晏微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的绽唇一笑,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音娘无需为我伤心难过,这些伤疤早就不痛了。且去用早膳吧。”
此人大抵是脑子不好使。施晏微懒怠理会他的自作多情,离了他跟前去长案前用膳,宋珩不知自己哪句话哪个动作又惹得她不快了,连忙跟上她。
芬芳殿
上阳宫。
宋珩领着施晏微往提象门进入观风殿。
观风殿内钟楼森立, 经阁巍峨,处在上阳宫最南的位置上,立于其上可观洛水四时风光,又有能工巧匠引洛水支流贯穿其间, 并在两岸遍植红花绿柳, 与殿内的亭台楼阁、红墙碧瓦相映成趣。
上阳宫东侧的紫薇城乃是隋时所建,在玄宗朝三镇叛乱时, 先后被叛军和回纥焚毁两次, 上阳宫亦遭波及, 后代宗以四十万贯修缮,仍未能令其恢复如前。
宋珩意欲定都洛阳,自然要重新修缮紫薇城;西边的上阳宫虽未遭焚烧,却也年久失修,是以施晏微目及之处,皆有匠人在认真行修葺之事。
一路北行, 信步出了观风殿, 沿着环廊往麟趾院而去,路上零零散散地照见几个宫娥内侍,皆停下步子朝他二人屈膝行礼。
等人走远了, 宋珩道:“时下宫人少了些, 日后会从长安城大明宫里迁人过来。”
麟趾院位于观风殿后方,瞧不见浩浩汤汤的洛水,唯有登上高台楼阁方可望见远方, 其内亦是风景秀丽,奢华非常。
施晏微看过以后,不由感慨万千,心内暗道这座前朝宫殿奢靡太过。
再往北走百余步, 又有仙居和芬芳二殿。
施晏微看来,仙居殿和麟趾院大差不差,倒是这芬芳殿颇有几分不同,殿中绿柳拂栏,花映画桥,又见一人工开凿的湖泊连通活水,其上有一佳木葱茏的小岛,立着红窗绿瓦的清凉瓦舍。
身侧的宋珩见她看得入神,因问道:“娘子可是想去那小渚上一游?”
施晏微放眼看去,但见水面上载着金黄落叶和片片落英,却并无兰舟可乘,遂反问他道:“此处没有舟船,倒要如何上去?”
宋珩听了,正要吩咐身后随行的冯贵去寻一叶小舟过来,忽然觉察到一阵隐隐的肃杀之气,宽大的手掌立时摸上腰间的长剑,顷刻间将施晏微护在身后。
“有刺客,保护晋王!”身后为首的侍卫朝着众人高喝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齐齐响起。
施晏微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有数十道黑衣人影自四面八方袭来,就连那寒凉的水中亦有不下二三十人接连破开水面,施展轻功鱼贯而出。
数息后,刀剑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施晏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自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只能被动地由宋珩牵引着,不知怎的就到了他的怀中,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忙不迭牢牢抱住他的腰身。
宋珩执剑斩下一人头颅,那人往地上倒了下去,立时鲜血喷涌,宋珩一个侧身闪躲开,未让那些血渍沾到施晏微的身上。
施晏微两手攥着他的衣衫,紧闭双眼,跟只鸵鸟似的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根本不敢去看周遭的腥风血雨,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感受到怀中之人因为惊惧轻颤不已,宋珩眼中杀气更甚,强迫自己收敛锋芒吐出两口浊气,大掌将施晏微搂得更紧,微微垂首低低安抚她道:“音娘莫怕,有我在,任何人都无法伤你分毫。”
那些黑衣人中有人瞧出他颇为在意怀中的女郎,每一招每一式皆有极力维护那女郎之意,遂三五个聚在一处欲要攻击施晏微来分散宋珩的注意力。
过了几招,宋珩便已知晓他们的意图,快如闪电般地拔下施晏微发间的银簪掷了出去,须臾间刺入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忍着极度的痛苦,奋力将手中的长剑刺向宋珩。
宋珩振臂提剑去挡,竟是生生将那刺客手中的长剑折断。
此番随行的侍卫不过二十余人,虽都是顶尖的高手,然而那帮刺客有将近百人,且并非是寻常的死士,无一不是训练有素,招招皆是下的死手,分明是存了死志的。
双方缠打成一片,难解难分。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刺客将杀招尽数使在施晏微身上,宋珩心知他们是想以此来乱他心智,虽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仍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分出不少心神去护施晏微的周全。
为首的死士见他有些乱了阵脚,挣脱步铮的纠缠直取宋珩而去,宋珩连忙回身去挡,长剑一挑刺入他的心口,动作太大,一时间未能及时顾上施晏微,令她的手因为重力稍稍脱开他的腰身,险些跌倒。
宋珩见状,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即刻就要去扶她起来,慌乱间竟未曾发觉那人并未全然倒下,反而是聚了最后一口气提着剑朝他挥砍过来。
施晏微心下不安,恰在这时睁开了眼,甫一抬首,刀刃上的寒光刺入眼中,吓得她惊呼出声:“宋珩,后面!”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刀刃刺进他心口附近的位置,宋珩硬生生挨下那道钝痛,对着施晏微道出“闭眼”二字,话音才刚落下,骤然间反手砍去那死士的右臂。
殷红的血源源不断地自那道伤口中流出,宋珩像是杀红了眼,似乎感觉不到半点痛意,接连斩杀十余人于他的长剑之下。
宫中侍卫闻闻赶来时,那帮刺客几乎尽数死于刀剑之下,宋珩令留两三个活口,打横抱起惊魂甫定、脸色微微发白的施晏微。
施晏微只当他是不愿旁的男子扶她,这才逞强亲自抱她,极力克服心内尚未平复的恐惧之情,颤声说道:“你受伤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宋珩胸中怒气未消,眼底寒凉一片,天知道他方才是如何强压下将那些刺客剁成肉泥的冲动的,当下听她如此说,一时间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冷道了句“闭嘴”。
她也不知道芬芳殿内竟会藏有这样多的刺客,她若早知道,定然不会在那里多留,平白给人当活靶子用。
施晏微以为他是在埋怨她,拿她撒气,心中觉得委屈又冤枉,暗道那帮刺客分明是冲着他去的,她无端受了这样的牵累,他竟还将罪责怪在她身上。
正胡思乱之际,忽听头顶上方传来男人低低的道歉声,“我方才是气急了,后怕他们差点伤着你,而非要冲你发脾气;这原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音娘千万莫要往心里去可好?”
任他如何低头认错,施晏微这会子觉得委屈,就是不想理会他,埋下头沉默着不发一声,由他抱着上了马车。
冯贵取来止血的药粉,扯开他的衣衫倒了上去,施晏微全程都没看宋珩一眼,静静坐在他对面,细白的手指绞着膝上的衣料。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疾驰至积善坊,宋珩的伤口还未全然止住血,染红了冯贵才刚缠上的干净布条,就连身上的衣物都被鲜血浸湿大片。
施晏微现下已经不再害怕,可以行动自如,是以不肯让宋珩扶她,也不肯给他半分好脸色,下车后闷声不响地朝宋珩屈膝行一礼后,与他分道而走。
上房内,府医替宋珩清理伤口,止住血后,缠上干净的布条,交代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提起药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程琰那厢听闻宋珩遇刺一事,匆匆赶来府上探望,此番宋珩伤得虽不轻,却并无性命之忧,令程琰务必将此消息透出去,且要说他伤得极重,卧床不起,药石难救。
程琰亦是聪明人,一听便知他的用意,连声应下后,略坐一会儿便走了。
自程琰走后,宋珩传令下去,若再有人来拜访,不论什么身份和官阶,一概不见。
次日,施晏微用过早膳,才拿茶水漱完口,门外传来冯贵问安的声音。
施晏微闻言,往罗汉床上坐了,平声让人进来,态度颇有几分冷淡,询问他有何事。
冯贵面带忧色,拧着眉看向她,毕恭毕敬地道:“晋王失血过多,昨儿夜里睡得甚是不好,嘴里一直念着娘子,今晨又使性子不肯让旁的人换药,还要烦请娘子随奴走这一遭,委屈些时日为晋王侍疾。”
现在还不是能与宋珩撕破脸的时候,施晏微内心一万个不愿意,可为着能够顺顺利利地前往太原,少不得作出些妥协,随他往上房走。
宋珩光着膀子趴在床上。
当下听冯贵说杨娘子来了,登时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施晏微迈进门来,仔细打量他一番,觉得他不像是装出来的,遂往床沿处坐下,全程闷声不响地替他拆去布条,洒上药,再重新缠上干净的布条,也不管手上的动作重不重,只想快些结束了事。
“娘子可是还在生我的气?”宋珩佯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掐着嗓子低声说道。
药已换好,施晏微心里嫌恶他,不欲在此间久留,遂立起身来,莹润的唇瓣一张一合,敷衍他道:“晋王多虑,昨日那样的情况,岂有容我生气的份?”
宋珩听了这话,笃定她心内必定是尚还因为他昨日说出的那句话而生气,故而语气愈发轻缓,“方才换药太疼,脸上出了好些汗,面架上有清水,音娘发发善心,替我擦擦可好?”
刚才换药时他明明没吭一声,竟也会痛得流出汗来吗?施晏微有些不解,并不信他,可为着不让他对自己心生不满,还是咬牙答应,取来巾子拧成半干,再一回头,却发现他已不知何时自己盘膝坐起来了。
施晏微走上前仔细观察一番,并未瞧见他脸上有汗珠,愈发笃定他嘴里的话是骗她的,胡乱往他脸上抹了两把,抬腿就要走。
宋珩那厮却是得寸进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叫软语哀求她拿巾子再替自己擦擦身子。
施晏微在心中默念着她要太原,这才能暂且耐住性子,复又往床沿处坐下,接着动作机械地替他擦身。
待擦至腹部时,施晏微脑海里想着事,一时不察触到了他的裤腰上,惊慌失措地收回手,不经意间垂眸瞥见什么,顿时脸色大变,攥紧手中的帕子就要起身离开。
宋珩一把扣住她的腰不让她走,凤目对上她的清眸,浅笑着问:“娘子怕什么?”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禁锢住她,饶是他这会子有伤在身,可那一身的力气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掌控着她。
施晏微跌进他的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此时屋中只有他二人,几乎安静到落针可闻。
那人身上越来越热,腾腾的热气烫得施晏微也跟着出汗。
有风从外面吹进来,施晏微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只觉得在宋珩的影响下,那风似乎都是热的。
施晏微的头脑立时混乱了,欲要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极力克制着羞耻心,声如蚊蝇地道:“晋王身上尚还受着伤,会撕扯到伤口。”
口中虽是关心他伤势的绵软话语,心内却暗骂他无耻,明明身上受了那样重的伤...
宋珩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身上陡然一凉,施晏微下意识地抱手要去护住什么,宋珩掰开她的手,“只要压不着伤口,想来也是不妨事的。”
施晏微感受到那风的凉意,右手去够宋珩随手扔到床尾的衣衫,红着脸道:“时下已入了秋,我冷...”
“好娘子,很快就不会冷了。”宋珩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堵她的话。
施晏微不肯依从,努力将身子往那边去靠,伸长了手去拿衣衫,偏偏始终都差了那么一截,数次尝试皆是无果。
宋珩见她这样执着,只得长臂一挥替她将那外衫取了来,送还给她,由着她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
“如此,娘子可满意了?”宋珩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勾起唇角,笑问她道。
施晏微面红如林檎,颇有几分不自在地朝人点点头。
“好娘子,起来。”宋珩轻轻拍了拍她。
施晏微无法拒绝,只能照做,凉风立时贴上左腿的肌肤。
黛眉微蹙,两手不由自主地环住宋珩的脖颈来获取更多的温度。
宋珩对于自己身上碍事的东西可就没有这样多的耐心了,左右不是施晏微亲手做给他的那件里裤,没有半分在意。
嘶啦声入耳,施晏微心中又惊又怕,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闭上了眼。
宋珩低下头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唇。
周身突然渐渐失热起来,就像夏日里雨后的初晴。
施晏微被他吻得微微缺氧,头脑里轻飘飘的,身体开始发热,恍惚间,那人忽然离开了她的唇,继而凑到她耳边低低道了一句安抚她的话语。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
施晏微似一叶兰舟,在风浪里沉浮。
眼眶里氤氲一片,横着盈盈秋波。
宋珩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置身于九重宫阙的仙界之上。
“杨楚音,音娘。”宋珩张开薄唇,忘情地唤着她。
骤雨未至,芙蓉泣露。
施晏微咬着唇瓣,大脑空白到什么都想不出来。
宋珩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珠,难掩满脸激动的神情,扬起声调问她话。
施晏微的思绪混沌一片,好半晌头脑才变得清明一些,喉咙里勉强挤出三个字来:“不喜欢...”
宋珩见她到了现在还能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同他嘴硬否认,面上笑意更深,再无半分克制和退让,“音娘竟不喜吗?想来是我不够尽心的缘故。”
施晏微着实是敌不过他分毫,咬得下唇都快破了,终是抽泣出声,小手胡乱地拍打他,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肩背处。
“这回娘子可还想抵赖?”
施晏微简直想杀他的心都有了,两行皓齿舀住他的肩膀不肯松口。
宋珩没再逼问她,专心一事。
良久后,施晏微强打起精神,聚了最后一丝气力,想要起开,却被宋珩阻拦。
膝盖贴着锦被,不让他靠近。
宋珩匀不出心思细想,姑且认为她是在替自己的身体着想,安抚她道:“好娘子,我自有分寸,你莫要替我忧心。”
话毕,跪至床尾。
施晏微这回是彻底没了气力和精神与他周旋,只能咬牙认命。
柔软的褥子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沁出的细汗沾湿了褥子,指尖都变得苍白起来。
宋珩抱起她下了床榻,立在穿衣镜前,时不时去瞧那面打磨过的黄铜。
鬓发被水珠打湿,湿淋淋地贴在白皙的肌肤上,婢女精心替她梳好的倭堕髻早乱得不成样子,步摇上的流苏亦不知何时与发丝缠绕在了一处。
良久后,宋珩放她下来,安置在塌上,而后拿巾子胡乱抹了一把,从衣柜里取来一件干净的衣物穿上。
施晏微疲累至极,就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可身上汗涔涔的,实在不大舒服,只得强撑着起身。
施晏微脸红得厉害,找来自己的手帕沾水去擦。
身后传来水滴声,宋珩蓦然转身,瞧见她光着脚踩在地上,连忙将她打横抱起,放回柔软的锦被之中,“娘子何必这样心急,屋里敞亮,怕你见了不喜,这才先穿衣裤遮掩过去,怎的鞋也不穿就自个儿下了床。”
说完,落下床帐,穿了里衣披上外袍,唤人送热水进来。
宋珩先净了手,再用巾子沾上热水,替她擦洗去那些浊物。
施晏微耷拉着眼皮,耳畔传来他问话的声音:“昨日在上阳宫里看过的宫殿,可有娘子喜欢的?”
倘若没有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她或许会说芬芳殿,可昨日殿中死了那样多的人,有刺客,亦有宋珩的侍卫,鲜血流了满地,几乎要汇成一条小小的河流,她的绣鞋和裙边都沾染了血迹。
恍然间眼前猩红一片,忽而有些反胃,施晏微捂着心口急咳了两声,差点吐出来。
宋珩见她这样,立时便知症结所在,忙去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自责道:“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问你,你昨日受了那样大的惊吓,该是还未缓过来。”
施晏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方才说话时的语调,竟带着些悔意,这是她不曾从他的话语里听出过这样的情绪。
正胡思乱想之际,宋珩从床尾摸了她的诃子和衣物出来,他解过不知道多少回,却还从未替她穿过,当下稍稍一用力,登时勒得施晏微低呼一声,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放开,我自己来。”施晏微万分嫌恶地打下他的笨手,有些气急地道。
宋珩垂下乌黑浓密的长睫,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不敢抬眼看她,悻悻将那诃子的系带放下。
施晏微唯恐叫他看见,连忙背过身去,三两下将那诃子穿了,再是中衣,最后再套上菱格垂领衫和小团花纹高腰襦裙。
两个人闹了这好一阵子,外头已是艳阳高照,秋日的阳光自窗棂上镂空的花纹里筛进来,落到青砖上形成道道花一样的光斑。
冯贵因担心宋珩的伤口,见橘白送完水出来好一阵子了,遂进前来敲门,道是膳房做了些小食,特意送来。
方才有那样长的时间,宋珩怕她饿,牵着她的手出去外间,令冯贵将东西送进来。
吱呀一声,冯贵推门而入,将那食盒往小几上搁了,见施晏微发髻乱糟糟的,询问她可要唤橘白过来替她重新梳发。
施晏微闻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瞪了宋珩一眼后,勉强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点头应下。
冯贵得了她的话,却又迟迟不走,只拿眼儿偷摸摸打量着宋珩,好半晌才在施晏微疑惑的眼神中问出话来:“敢问娘子,晋王身上的伤势可还好?”
不消想,他问的自然是现下的伤口状态,可她方才并未仔细看那布条有没有沁出血来,如何答得出话。
屋子里迟迟没有应答之声,冯贵少不得壮着胆子恳请施晏微查看一二。
晋王不会听从他的话,未必连杨娘子的话也不听。
施晏微本不想理会宋珩的死活,但架不住冯贵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感叹他的忠心,只得敷衍他一番,漫不经心地启唇让宋珩把外袍脱了。
话她是在人前说了的,至于那人肯照不照做,决定权不在她这里,她也爱莫能助。
没曾想,宋珩听了她的话,竟是二话不说,稍稍侧身,背对着施晏微解了身上衣袍,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
那白色衣料上赫然红了一片,显然是被鲜血染红的,尚还湿润着。
冯贵见状,忍不住偷偷去瞥施晏微,暗道家主竟在杨娘子身上放纵至此,受着伤还这样不知节制;
将来入主紫薇城和上阳宫,至少也要给她一个妃位的;若是直接封为贵妃,偏生又与前朝那位有名的贵妃撞了姓氏,却不知那帮朝臣们要作何想了。
施晏微不过淡淡扫视那抹血迹一眼,心内觉得他合该如此,哪个叫他差点伤着心脏还那般不管不顾的,就不怕撕扯到伤口流血流死他。
冯贵叉手又施一礼,朝着施晏微殷切恳求道:“奴斗胆,还要烦请杨娘子耐心再替家主上一回药。”
施晏微本着做戏做全套的信念,只得让宋珩趴回床上去。
宋珩出奇的听话,乖乖回到里间往床上趴了,褪去中衣,露出满是伤痕的后背。
面对那些疤痕,施晏微无动于衷,面色如常地拆去被鲜血浸湿的布条,撒上止血和促进伤口愈合的药粉,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再继续流血,这才拿布条包扎起来。
一旁侍立的冯贵看着就替他疼,当着施晏微的面,状似随口一问:“晋王先前流了这好些血,就半点没察觉到吗?”
宋珩偏头看了眼对待伤患,手底下仍然没个轻重的施晏微,不紧不慢地道:“这样的伤尚还算不得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处处都是敌人和杀机,没少受过比这更重更深的刀伤剑伤,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这会子不是还好好地躺在此间。”
冯贵自幼在宋珩身边侍奉,宋珩出征的次数多到他都记不清楚了,然而有一点却记得无比清楚:不论他受多重的伤,在人前总是一副无甚大碍的样子,即便是在薛夫人的面前,亦不曾露出过半分虚弱痛苦的神情。
难得他还肯在杨娘子面前这样听话。冯贵暗忖一番,心说杨娘子今后果真肯安生和晋王过日子,何愁没有锦衣荣华呢。
接下来的数日,宋珩没有离开过府上半步,每日都有不少官员和权贵欲要前来探望宋珩,皆被府上奴仆以宋珩下令不见客为由通通打发走了。
宋珩白日处理完公务命人将文书送去程琰和卫洵处,夜里隔一两日便要与施晏微在一处呆着。
施晏微不敢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生怕会摸到他的鲜血;所幸那日之后,宋珩的伤口没再出过血,渐渐结出血痂来。
又过得两日,宋珩精神大好,反而是施晏微瞧上去虚虚弱弱的,夜里回屋后几乎是倒头就睡,晨间起床的时间亦是越来越晚,每每都要冯贵亲自来催,避无可避后方不得不慢吞吞地过去上房侍疾。
这样的次数多了,到后来,几乎是一见到他就开始腿软,坐在他身边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
转眼到了小半个月后,即使那血痂还未脱落,宋珩便已跟个没事人似的,再没有半分顾及伤口的意思。
这段时日,不知吃下了多少施晏微眼尾和脸颊上的眼泪。
施晏微不止一次的想,他若再不好,成天这样都在府里呆着,恐怕该倒下的人就是她了。
好在八月十四这日,宋珩不再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终于肯往府外去了。
阴暗潮湿的洛阳府狱中,两名死士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器具最多的刑房里。
洛阳府尹陈斐令人搬来禅椅,宋珩撩开衣袍,屈膝动作散漫地靠坐下去,食指指尖无甚节奏地轻扣在扶手上,神情散漫地问:“审了这好些时候,竟还是不肯招供?”
陈斐立在他身侧,敛目默了默,叉手忐忑道:“卑下无能,这里的刑具都用遍了,这两个硬茬子嘴里仍是透不出半句话来。”
宋珩还记得,上一回由他亲自审问犯人,还是在去岁春日的时候,河东军中出了奸细,那日夜里,他亲手活剐了一个人;回府时遇到杨娘子,月色下,她是那样的纯洁美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神人...
自惭形秽,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握过刀的右手负在身后,甚至不敢离她太近,唯恐身上的血腥之气沾污、惊吓到她。
而这一回,她已处在他的羽翼下,与他颠鸾倒凤过不知道多少次。
陈斐口中的“硬茬子”三个字入耳,无端让他想起施晏微的音容来,沉郁的心情这才稍稍好了一些,只用看蝼蚁似的眼神,看向那两个绑在长凳上伤痕累累的死士。
宋珩将手肘支在扶手上,指尖撑着额头,极力克制胸中的杀意,嗓音低沉地问:“某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潜伏在上阳宫中行刺杀之事?”
他二人其中一人显然有些支撑不住,只闭着眼睛装死,未曾去接宋珩的话语,倒是另一个尚还存着几分血性,即便牙关处都染了血色,犹自抬首望向宋珩,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晋王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若透出半个字来,便叫我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死到临头还能立下这样的毒誓来,倒真叫宋珩有两分刮目相看了,旋即立起身来从墙壁上的格子里取下一把小刀,将刀刃贴在他沾满血的脸上。
“无妨,你既如此急于求死,某自会成全你;只是不知你身旁那位瞧见你被生生千刀万剐、百虫啃噬的惨状,是否还能如你这般咬紧牙关了。”
话毕,令陈斐去取虫蚁毒物来,握着小刀的手掌往下,滑落至他的腰背上。
“有时候,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生不如死的滋味,才最难挨。”宋珩唇畔勾起一抹幽暗可怖的笑意,手上落刀的动作看似轻缓,实则刀刀都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鲜血顺着刀口泊泊而出,宋珩像是瞧不见那抹殷红,犹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典狱长取来一方瓷罐,宋珩却不急着将里头的活物放出,不知剜了他多少刀后,方搁下手中锋利无比的小刀,朝人挥了挥手。
片刻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想到他爱若珍宝的娘子险些被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伤到,宋珩听着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叫声,只觉心情舒畅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方渐渐止了叫声,并非是断了气,而是痛到几乎昏厥过去,身上再没了哀嚎的力气,只有喉咙尚还能发出低低的哼哼声。
宋珩见时机成熟,不疾不徐地走到另一个紧紧闭着双眼的死士面前,沾满鲜血的右手捏起他的下巴,几乎要将皮肉下的骨头生生捏碎。
“是要将他方才所受的苦楚受上一年半载,还是要自我了断留下个全尸,全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宋珩的面容异常平静,语调里透着几分诡异的平和,仿佛他抛出的两个选项不过是再稀疏寻常不过。
那人显然没想到宋珩折磨人的法子竟会如此恐怖刻毒,那些虫蚁毒物见血后发疯啃咬皮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着,精神早已到达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招,我招……”
宋珩得了想要的话,旋即勾唇一笑,接着松开他的下巴,立起身来接过狱卒递过来的巾布擦了手,复又坐回禅椅上,却是用温和的声调说出残忍血腥的话来:“胆敢有半句虚言,某定会让你比他痛上十倍百倍。”
将近二更天,宋珩在清水里反复净过手后,方从洛阳府狱出来。
骑上青骓马回到府上,二更过了一刻。
宋珩才不过几个时辰不见施晏微,倒像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她了,一路疾行至她院中,正房屋里烛火已熄,显是睡下了。
练儿安置好雪球,从偏房里出来,一眼看见立在阶下的宋珩,急忙上前施礼,宋珩低低嗯了一声,脚下无声地上了台阶,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步入房中。
施晏微才刚睡下不久,睡得不是很熟,半梦半醒间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抚她的眉眼和脸颊,微微皱眉拿手去挡。
宋珩及时抽回手,叫她扑了个空。
施晏微便又翻了个身,无意间面对着宋珩,发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轻微的血腥味,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要做噩梦了,微微蹙起眉心。
窗外圆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照进屋中,宋珩借着那道光亮用眼睛描摹她的轮廓,见她黛眉微蹙,似乎睡得不大好,秋日夜风寒凉,又恐她受寒,遂将她搁在外面的两只手放回温暖的被子里。
欲要再替她掖一掖被子,忽被她探出手来扯住衣袖,“别走,陈...我怕...好多血...”
她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宋珩很难连成一句完整的话,偏又被他攥着不放,只得暂且往床沿边坐下,安抚好她再走。
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又重了一些。
施晏微眉头皱得愈紧,梦里的死人更多了,鲜血汇集在一处形成一道红色的水流。
梦里的宋珩在杀人,不停地杀,剑刃上挂满了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在地。
那样的他太可怕了。
施晏微的手心里全是汗。
宋珩这才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身上的气味未净,冲撞了她,连忙去轻轻掰开她的手。
施晏微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间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坐在床边,以为自己尚在睡梦之中,惊惧不安地凝视着他,压低声音问他道:“你刚才为什么杀人?”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杀了人的?宋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握过刀的那只手往袖子底下藏,怕身上的血腥味会惊吓到她,甚至都不敢去触碰她。
想起刚才她嘴里说过的梦话,这才意识到她可能是还未全然清醒过来,还当她自己尚在梦里,是以会有此问。
宋珩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不像平日里那样肃穆,尽量用温和的语调问她:“娘子可是做噩梦了?”
明日便是十五,今夜的圆月很是明亮,满窗清辉照进屋中,施晏微依稀能够瞧清宋珩的脸部轮廓,迷迷糊糊地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痛意袭来,立时清醒大半。
施晏微又想起了在芬芳殿里的情形,加之梦中的他的确太过可怖,不由自主地往被窝里缩了缩,怯怯地点了点头。
宋珩因她的动作心生愧疚,暗道今夜不该往她屋里来瞧她的。
“娘子梦到我杀人了?”宋珩不大自在地两手轻轻握拳,低低问她。
施晏微捏着被子不做声,只是点头。
不知从何时起,宋珩开始变得在意自己在施晏微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希望她用看坏人和可怕之人的眼神看他,更不希望她害怕他,倘若可以,他也希望自己在她心目中是一个相对正派的形象。
“好娘子,我所杀之人,皆非无辜,你莫要怕我。”他的神情间和话语里全无在对待旁人时的上位者姿态,反而是存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求她不要怕他。
梦与现实又岂能混为一谈。施晏微不确定他口中的话是真是假,更无法得知他是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就那日的行刺之事而言,他杀了那些行刺的人乃是人之常情,他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来杀他和侍卫,以及,无端受牵累的她。
思及此,施晏微不像方才那样怕他了,探出头来望向他,温声细语地道:“这原是我睡糊涂了胡乱问出来的话,晋王无需往心里去。”
宋珩闻言,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倘若不是心中暗暗认定他嗜杀成性,又岂会连睡梦都是他杀人的场景。
这段时日,他待她这样好,她可会念着他的半分好,除这样的噩梦外,也在梦中与他做些亲密之事呢?
想要开口问她,却又觉得自己可笑,这样的问题问出来,她定是要笑话的他罢。
宋珩垂眸凝视着她,撂不下脸来,久久不发一言。
窗外虫鸣阵阵,令这寂静的长夜不至太过冷清。
忽而吹进来一阵晚风,送来庭中桂子清香,掩去宋珩身上那道淡淡的血腥味,施晏微的眉头随之舒展,睡意再次侵袭上来。
宋珩赶在她合上眼皮前憋出一句话来:“明日是中秋,我陪娘子一起赏月可好?”
施晏微困意太浓,根本没有认真去听他口中道出来的话,耷拉着眼皮轻轻嗯一声,须臾间便阖目睡着了。
有花香遮盖住不好的气味,宋珩这才敢伸出手去替施晏微掖被子,又在床尾处坐着守了她一会儿,脚下无声地出了门。
回太原
次日, 宋珩卯正起身,练会儿功后,往浴房里上上下下将自己洗了个干净,就连穿在里面的衣裤都特意命人拿苏合香仔细熏过, 确认自己身上只有香味后, 昂首阔步地去施晏微屋里蹭早膳。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用着一碗瘦肉粥, 见他来了, 也不起身行礼, 只是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接着专心喝粥。
今天的羊肉胡饼吃着有些咸,施晏微用了半块后便吃不下了,随手搁在碗里,宋珩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净过手拿起那半块胡饼吃了起来。
施晏微似乎已经习惯他专挑她吃过的事物吃, 当下见他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淡然处之,搁了手里的粥碗,取来一个豆腐包子。
她喝过粥后有些嘴馋豆腐包子, 偏又吃不下一整个, 偏巧宋珩过来了,倒正好分一半给他吃,免得浪费。
宋珩连忙伸手接过来, 端起瓷碗将她吃剩下的两口肉粥全喝了,将胡饼咽下,一门心思地吃那豆腐包子。
他本不大喜欢吃包子,也不知是不是沾过施晏微手的缘故, 他今日吃着格外香,将另一个也取来吃了。
娘子的晚膳统共也就这么一碗粥,一碟胡饼和两个包子,娘子自个儿已经吃了一些了,刘媪恐他吃不饱,少不得进前询问他可要再叫膳房做些旁的吃食送来。
宋珩那样高大的一个人,只吃这点子自然不够,遂让刘媪令人再去膳房传一碗羊肉送来。
施晏微有午睡的习惯,宋珩便守在床边,见她睡得香甜,竟也一反常态打起瞌睡来,不知不觉间靠着床柱睡了过去。
过得大半个时辰,施晏微方睡醒。
宋珩比她先醒,捧了本书坐在床沿处看,感觉到她掀被子的动作,即刻合上书看向她,勾起唇角打趣她道:“娘子若再睡上一阵子,太阳就该西斜了。”
才刚睡醒就对上他的脸,施晏微轻松的心情便又变得复杂起来,沉默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走到衣架处取来衣物穿上。
宋珩懊悔不该拿她贪睡这件事取笑她,立起身来从背后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娘子可是又恼我了?”
施晏微万分无语地去推他的手臂,直截了当道:“我衣服还没穿好。”
宋珩老老实实地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仔细看她是如何穿衣的。好容易等她穿好,宋珩大掌一勾,让她整个人靠坐进他的怀里,浅笑着道:“娘子在太原时不是喜欢制作糕点吗?正巧今日是中秋,娘子不妨也教教我做胡饼可好?”
施晏微下意识地欲要拒绝,宋珩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指尖去捏她的耳垂,低声问出一句:“娘子可还想去太原?”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宋珩很会拿捏她的思忖,仅仅是问了她这样一句话,施晏微立时就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勉强改口道:“秋日里正是吃芋头的时候,除鲜肉和鲜果胡饼外,再做些芋泥胡饼可好?”
宋珩的大掌再次回到她的雪颈之下,垂眸盯着她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诃子和雪团,面上笑意愈深,“今日娘子才是主厨,我都听娘子的。”
这人当真是鲜廉寡耻。施晏微抬眸剜他一眼,打下他越发肆无忌惮的右手,嗔怪道:“青天白日的,晋王自己不怕人笑话,我还要脸面。”
怀中女郎气鼓鼓的样子映入眼帘,宋珩恐她气急,晚上不肯给他弄,暂且克制住亲近她的欲望,单手抱住她出了门往厨房去。
这样坐在他臂弯里的姿势太过招摇显眼,屋子外面还有那样多的人,施晏微登时羞得脸红如林檎,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停下脚步与他们打招呼的婢女媪妇。
不多时,二人一道进了厨房,施晏微一边用力揉面团,一边耐心指挥宋珩清洗芋头,去皮切成块,再放上梯笼蒸熟,装入碗中加牛奶和少量砂糖搅拌成泥。
宋珩做好这一切,施晏微揉好的面也醒好了,厨妇送来又送来一早就制好的豆沙和林檎酱做胡饼的馅。
两人忙活了能有一个时辰不止,在新出炉的饼上撒了芝麻,装进高足五瓣盘中,尚还冒着热气的胡饼散出阵阵诱人的麦香味和奶香味,十分诱人。
刘媪等人早在施晏微的院中设下长案矮凳,摆上各式各样的小食,红泥火炉上蒸着螃蟹,另有一小火炉上烹着热茶,除将阖府的菊花盆栽通通移至此处外,另从府外买来数十盆。
宋珩提着食盒走在施晏微身侧,放缓脚步迁就施晏微的步子,迈过院门,满院盛放的各色菊花进入视线之中,施晏微不由吃了一惊,偏头去看身旁的宋珩。
这样耗费人力和财力的事刘媪拿不了主意,只可能是宋珩授意她做的。
时下女郎有中秋拜月祈愿的习俗,故而刘媪也在桂树下设了香案和熏炉。
练儿抱着雪球坐在花架下轻轻顺毛,支着下巴,一双杏眼仰望着空中明月,似在思念远方的什么人。
宋珩牵着施晏微的手入席,与她相对而坐,先从食盒里取出他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芋泥馅胡饼,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施晏微借着皎洁的月色赏着满院花色正浓的菊花,丝毫不关心宋珩吃着那胡饼味道如何,反倒是冯贵和刘媪走过来也吃了一块后,引来她的目光。
冯贵在她的注视下直夸好吃,宋珩听后得意洋洋地道是施晏微亲身教他做的。
宋珩取来一屉螃蟹,仔细又耐心地剥出蟹黄、蟹膏和蟹肉装进白瓷小碗里。
施晏微嫌吃螃蟹麻烦,加之才刚吃了胡饼也不饿,反而跑去练儿身旁逗弄雪球。
良久后,宋珩唤她过去,将三个小碟子推到她跟前,无需他说什么,身后有眼力见的婢女已经端着铜盆上前伺候施晏微净手。
施晏微神色复杂地看向中间那碟蟹肉,忽然萌生出一个可笑的想法:宋珩对她或许不仅仅是心动那样简单。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施晏微最终将宋珩的行为归结于当他心情不错时,偶尔也会为去讨好一下笼中的鸟雀。
在施晏微的授意下,那些想要拜月却又碍于主子在场的婢女们,一个接一个往香案前对着空中明月下拜祈愿。
施晏微从始至终没有跪在地上祈愿过,倒叫宋珩感到奇怪,以往他中秋在家时,宋清和都是要拜月的。
“音娘怎的不去拜月?”宋珩疑惑问。
施晏微敛目摇头,沉静答道:“倘若拜月有用,这世上便不会有那样多身似浮萍的可怜女郎了。”
“好好的中秋佳节,音娘怎的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宋珩说完,丝毫不避讳周遭侍奉的婢女媪妇,径直走到施晏微身边坐下,将她搂进怀中,仰望空中皎洁的明月。
今后的每一个中秋,他都希望能有她在身旁共赏。
他要与她生儿育女,在月色和花荫下,看她和孩子们一齐开怀大笑的模样。
彼时,施晏微能够想到的人里没有宋珩,她只希望能够再在梦中得见爸妈和陈让一回,哪怕只有一面,哪怕连话也说上...
她真的太想他们了,在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根本没有人可以倾听她的心事,更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思想,她只能日复一日地自我麻.痹和欺骗,怀揣着对锦官城的向往,努力不让自己疯掉。
夜渐渐的深了,二人回到房中,洗漱一番,宋珩横抱着施晏微进去里间。
腰背触及柔软的锦被,上方传来宋珩喜怒不辩的声音:“我曾答应过的带娘子同去太原的事,恐要食言了。”
施晏微坐起身,看向他的眼神立时变得关切起来,因问道:“晋王的意思,可是又不愿带我同去太原了?”
宋珩去取她发髻上的钿头钗子和莲瓣金钿,放下一段青丝捻在指尖细细把玩,微微折起眉心,“非是不想带你去,凤翔恐要生变,我需得留守洛阳,暂且走不开。”
话音落下,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事关凤翔百姓,这个节骨眼上,若要让他履行诺言,的确不妥当。
施晏微绞着手里的锦帕沉默了好半晌,面色从容地提议道:“即便你不能去,终究是二娘出阁的重要日子,由我亲往告知二娘和太夫人此事倒还好些。何况晋王身负护佑北地之责,若凤翔真个生变,想来晋王一时间也无暇顾及我,我留在此处,反倒叫你为我悬心;再者,晋王本就要从太原迎我入府,何方先行令人送我回太原待嫁呢?”
其实无需她开口,宋珩本就打算命人送她先去太原的。
他虽决意定都洛阳,但在洛阳的根基终究不及太原稳固,何况有南魏对洛阳虎视眈眈,他亦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江晁那老匹夫不会趁他离开后,不计后果地进攻洛阳,自然无法安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洛阳城里。
宋珩有意向她讨些甜头,面露难色,搂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放缓了语调,颇有几分委屈地问她:“好娘子,你就这样想回太原,不愿多在洛阳呆着陪陪我? ”
施晏微不接茬,只轻张唇瓣敷衍他道:“将来我做了晋王的孺人,还愁我没有时间多多陪伴在晋王的身侧吗?”
微凉的夜风吹得火苗四下窜动,床帐上的两道剪影随之摇晃,施晏微捕捉着风的形状,透过轻薄的帐子看向那道光源处。
蜡油滴落至烛台上,化作片片灯花。
耳畔再次传来宋珩不舍的声音,“只音娘这一走,却不知几时才能再相见。”
施晏微正要安抚他,劝他安心放自己走,却被他手上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话语。
正要嗔怪他只知道做那事,又听他无比认真地道:“娘子这几日多疼我一些,待到二十日的清晨,我亲自送你出城,再由我的侍卫和精兵护送你回太原可好?”
那句疼他是何意,施晏微一听便知。
即便心中再怎么恼恨他厌恶他,可为着能够顺利离开洛阳,仍得在他面前卖力表演一番。
施晏微垂下纤长的卷睫,两只小手攥紧宋珩身上的衣料,极力忽略掉宋珩带来的那些异样感,拧着眉温声细语地道:“我现在所拥有的,小到平时穿戴的衣物首饰,大到现在所住的房子院子,都是晋王给的,实在不知还能拿什么去疼晋王。”
宋珩绽唇一笑,指节分明, “音娘又说傻话了,你如今不就在疼我么。”
施晏微面红如林檎,纤细的腰肢往后躲,咬着唇去推他的胳膊。
然,宋珩单只手就能轻松地掌控她,牢牢地禁锢住她,低头去吻她的唇瓣,轻咬她的舌尖,与她交缠在一处,鼻息间全是她的味道,忍不住加深这个吻,汲取她的芳津。
那人周身的温度越发高了起来,忽地收回手,俯身低了头,正要去触她的裙摆,忽听一小厮气喘吁吁地在门外禀告,道是程司马在外求见。
宋珩心中虽觉扫兴,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抬起头来看向施晏微,大掌抚了抚她的脸颊,叫她先行睡下,无需等他,继而大步迈出门去。
议事厅内。
程琰先朝人行礼,沉吟片刻,拧眉道:“节帅,王瑀次子王崇自凤州出兵,现已攻下陈仓,不日将要北上进犯岐州。臣以为,晋王当速速领兵驰援。”
宋珩面色如常地往太师椅上坐了,挥手示意他坐下,语气平平地道:“凤翔亦是北地之境,自然不能不救,王瑀费尽心机在上阳宫中埋下死士欲要取某性命,时下图谋凤翔,必是将某重伤卧床一事信了八分;既如此,何妨让他信上十分,待他大举进攻岐州,蜀地兵力欠缺之时,再由我亲领河东军前往支援,鼓舞士气,攻其不意,方可一举攻下山南西道。”
“节帅可是想先令卫将军前往岐州夺回陈仓?”程琰在他下首的位置坐定,稍加思忖过后询问他道。
宋珩摇头,平声答道:“此番先派许仲领五千洛阳兵前去,城中不可无人,便由你和公孙恪留守。”
程琰点头应下,忖了片刻,又道:“臣另有一事要禀:薛奉上月投入河东军,出自河东薛氏,乃太夫人之内侄孙,亦要唤节帅一声表兄,节帅欲要如何安置他?”
“若只因他出自薛氏,唤我一声表兄便轻易给他一个职衔,无法服众不说,更会令无数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将士寒心。且让他随许仲同去岐州,待他凭自己的真本事立下军功,再行封赏不迟。”
程琰听后,越发坚定自己果真没有跟错主子,当下由衷赞叹道:“节帅圣明。”
一个时辰前,汴州。
李令仪用过晚膳,兀自往庭中的石椅处坐了,天色将暗,秋日风凉,婢女恐她吹了风受凉,取来披风替她披上。
那披风上刺着她喜欢的海棠花,应当也是他特地吩咐绣娘刺上去的。
大抵是因为他在长安城外初见他时,观中种着许多海棠花罢。
李令仪与人道了谢,自个儿系上披风的带子,徐徐吃着一盏桂花茶。
院门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提着一盏鲤鱼形状的花灯,径直往庭中而来。
石桌上置着一盏带罩子防风的灯台,照亮李令仪着道袍的身影。
那女郎信步而来,朝她屈膝施礼,恭敬道:“今日是中秋,坊市不设宵禁,郎君临行前吩咐过,令婢子在中秋时将比灯送与女郎赏玩,女郎若想去坊市和汴河畔夜游,婢子这就让人去备车。”
李令仪闻言,忙出言叫她起身,借着烛光和月色去瞧她,接着将目光落到她手里那盏色彩鲜艳又明亮的鲤鱼灯上。
乃是用竹条制出鲤鱼的身子,外面糊了彩色的纸,其内置着两只细蜡,虽不及市面上手艺人制作的那般好看,但也不算难看,勉强及格。
只一眼便知是他亲手做的,想是做的不多,故而卖相欠缺了一些。
她自离开宣州来到汴州已有小几个月,却还不曾去瞧过夜晚的汴河,不知这样好的月色,照在汴河之上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李令仪想到此处,不由心生向往,伸手将那盏花灯接过,莞尔一笑,温声道:“才用了晚膳,正好出去消消食,还要烦请小娘子操持此事。”
眼前的女郎瞧上去至多不过才双十的年纪,她却已逾三旬,称她为小娘子正贴切。
那女郎点头应了一声,自去找人备车。
李令仪往屋里取了帷帽来,戴在发上,待车备好后,行至别业外,上了车,叫那车夫往汴河去。
因今日是中秋,汴河河畔热闹非凡,人行如织,随处可见售卖各色物件和小食的摊贩。如练的月华铺在荡着涟漪的河面上,似一块块碎金乱玉;无数的船只画舫飘在水上,借着水流缓缓而动。
李令仪于一座石桥上的栏杆处驻足,稍稍仰首,望着空中的正大光明的圆月,不禁想起前面后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与她有关的人和事。
倘若此间还有与怀揣着同样心事的人,此时是不是也在借着这轮明月,睹物思人,思绪万千呢。
如是想了一阵子,末了,又分出一些心思去想沈镜安,不知他在池州的战况如何了,倘或一直无法攻下宣歙、镇海二镇,她岂不是要一直留在汴州避难麻烦他,回不去敬亭山了。
但愿他能如愿以偿,早日平安归来罢。
李令仪祈祷一番,又在心中默念几遍福生无量天尊,这才提着那灯,下了桥,继续往前面的坊市走。
沈镜安此人细心又可靠,安排给她的侍卫亦是极好的,自她下了马车后便隐匿于人群,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既可确保她的安全,又不会打搅到她。
次日卯正,许仲依宋珩之命,领五千兵出了城郭,往岐州而去。
入夜后,宋珩仍往施晏微的屋里来。
宋珩取下施晏微手里拿来装模作样用的账册,铁一样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低下头来凝视着她的盈盈水眸,含笑道:“娘子真个想要学一学管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
发现他在往外走,施晏微恍然间想起昨日夜里他同自己说的话,颇有几分惊慌失措地问他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宋珩见状,面色从容地安抚她道:“音娘莫要害怕,不过是抱你去浴房沐浴。”
说话间,抱着她出了门,施晏微的脊背因他口中的话而寸寸发紧,心跳得厉害,手心亦生出细密的汗来。
病中的这段时日,他就没拘着过。
现下说是沐浴,大抵也逃不开那桩事。
横竖明日一早就可离开他身边了,且耐心忍过这一晚上。
施晏微心中暗忖着,那人已经大步迈进浴房,将她放下站定后,开始替她宽衣。
他的手指修长粗粝,指腹上生着许多或薄或厚的茧,应是常年手握刀剑留下来的。
成熟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害怕,只觉那股气息化作灼人的热气,像是夏日骤雨过后升腾而起的暑气,让人无法忽视。
宋珩似是有意逗她,明明先前三两下就可以轻易除开的衣物,这会子却是解的极为缓慢,指尖触及她的衣襟,划过她显露在外的光洁肌肤,激起一片热浪。
施晏微轻灿了一下,感觉到衣带陡然一松,有风源源不断地灌进衣服里,一阵凉一阵热,不大舒服。
又过得数十息,便只徒留了一件素白色的诃子贴在皮肤上。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的声音,“我让针线房里的媪妇替娘子新制了几件织锦和绸缎的诃子,都叫人往你的包袱里放好了,这些旧的不必带过去。”
施晏微听后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口中敷衍他道:“我身上穿戴的衣物首饰,皆是晋王所赐,晋王想要如何处置,尽可自便。”
宋珩重新抱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窗边的圈椅上,接着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悉心地脱去她脚上的金蹙重台履和罗袜。
身下的衣料很是柔软,并未磨到施晏微柔嫩的肌肤;秋夜风冷,宋珩怕她受凉,特意拿手试了试水温后,这才动作轻缓地将她放到浴桶之中。
施晏微伸手去够长案上小碟子里置着的皂豆。
宋珩绕到她身后,在她取到之前按下她的手放回水里,意味深长地道:“好娘子,现下还不是该抹皂豆的时候。”
大脑因为紧张绷着一根弦,不甚清明,听他如此说,一时间竟未觉出味来,出声反问他道:“不抹皂豆,如何能洗得干净?”
话音落下,忽听得一阵悉索的衣料摩擦声,顷刻间,又有玉石碰撞的玎玲声;施晏微听得出来,那是他在解腰上的蹀躞带。
心跳加速,偏身上又无柔软的衣料可供她攥,施晏微只能去掐自己的手心,祈祷他莫要将她从水里捞出去才好。
蹀躞玉带被他随手挂在那边的衣架上。
宋珩脱了鞋袜走过来,并未捞她出水,而是气定神闲地坐进浴桶里。
原本于施晏微而言还算宽敞的浴桶霎时间就变得逼仄起来,水位上升至桶面,还淌了不少水出去。
施晏微惊惶地厉害,似乎就连一双腿该往哪里放都不会了。
“娘子可是在怕我?”宋珩笑着问她。
施晏微被他鹰一样的眼神凝视着,不敢扯谎,垂眸看向水面,轻轻点头。
宋珩勾起她的下巴,低声安慰起她来。
于他而言是乐事才对。施晏微忍不住想要反驳他,念在明日便可离开的份上,暂且按捺住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恐惧。
宋珩那厮没脸没皮地继续问她问题。
然而那样的问题,他有脸问得出口,施晏微却是万万答不出半句话来的。
一早就料定她不会答话,宋珩索性跳过这两个问题,捧住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撬开她的牙关深深吻住她。
樱桃一样的小口被迫接纳他的大舌,连口腔中的空气都被他掠夺,勉强用鼻子呼吸,还是被他堵得缺氧,大脑里轻飘飘的。
面上的酡红越发鲜明,水珠与汗珠混在一处。
宋珩趁她不备,突然发作。
施晏微险些吸不进气,一下子沁出两行晶莹的泪来。
不得不离开她的唇瓣,将她抱得更紧,轻轻去顺她的后背,薄唇去吻她的额头。
于是又开始耐心地温声安抚她。
水浪自桶中溅出,落在地面上形成道道大小不一的水痕。
耳畔传来水花的哗啦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施晏微眼前模糊一片,却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随着她起伏不定。
桶中的热水越来越少,周遭温度越来越低。
“音娘,好音娘。”宋珩连声唤她。
施晏微有些累了,没有理会他。
似是不满于她的敷衍态度,宋珩拔高音量,朗声继续唤:“音娘,我的好音娘。”
好字入耳,施晏微这才听出他话语间的真实意图,为免他继续发疯,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安抚他的情绪:“宋珩,夔牛奴,我在,往后我们安安生生地在一处过日子,你也莫在疑心我了可好?。”
宋珩听她唤他夔牛奴,高兴地跟个心性单纯的孩童似的,那是最原始的开心之感,重重点头道了句好,便又将她抱得更紧,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处才好。
而后,音娘,心肝一类的字眼时不时地从他口中透出,不知过了多久,宋珩忽地立起身来。
他力大如牛,一贯喜欢如此。
施晏微的视线一下子高出大截,竟是有些习惯了这样的视野。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降下秋雨来。
宋珩清醒过来,听见施晏微在喊冷。
疾风将雨打吹到纱糊的朱漆木窗上,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
宋珩坐回桶里,令冯贵差人再送两桶热水进来。
不消多时,便有婢女目不斜视地将热水送到屏风后。
宋珩确认人走远后,又叫外头侍立的冯贵滚远一些,继而起身胡乱擦干水穿上里衣亵裤,提了热水过来,绾起袖子用水瓢小心翼翼往浴桶里添。
待温度适中后,取来皂豆抹在施晏微身上,将她清洗干净了,拿干净的巾子替她擦去身上水珠,这才帮着她穿衣。
做完这一切,抱起她放去椅子上坐着,取来干净的罗袜和云头履给她穿上。
施晏微有些累了,耷拉着眼皮看着他给自己穿鞋,忽然觉得他的动作太过熟练,睡意散了大半,随口一问:“晋王可是也替旁的小娘子穿过鞋袜?”
她竟怀疑他有过别人。
宋珩原本是在一门心思地照顾她,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登时气得血气上涌,太阳穴直突突,重重捏了她的脚心一把,脸色更是难看得骇人,极力克制住情绪不去惊吓到她,嗓音低哑:“杨楚音,我活了这二十七年,从来都只有过你,何来旁人!我头一回与你耳鬓厮磨时,不出半刻钟便败在你身上,你竟半分觉察不出?”
她何曾问过他是不是头回,这人跑题未免跑得太过离谱了些。
施晏微被他的回答震惊得接不上话,尤其是在瞧见他眸子里隐隐的怒火后,整个身子登时变得紧绷起来,脑海里的嗡嗡声扰得她思维缓慢僵硬,着急忙慌地打下他的手自己将鞋子穿上,起身就要离开此间。
宋珩才刚被她勾起一肚子的火,岂能容她轻易离开,长臂一挥拎小鸡崽子似地拎起她的脖颈后的衣领,稍稍用力将她往后带。
他的力气极大,不过将将使出那么一点点力,施晏微便有些站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后背直勾勾地贴进他的怀里。
他身上热得像火炉一样,施晏微这会子到不觉得冷,反而有点微微发热。
宋珩强压着心头的怒意和燥意,将她竖抱在怀里,就跟抱团棉花一样简单,大步流星地出了浴房回到屋里。
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碧瓦和绿叶上,洗去灰蒙蒙尘埃,无声地滋润着世间万物。
那圈椅显然不是比照着宋珩的身量制作的,施晏微疑心能不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何况他的力气还那样大。
许久后,烛台上的蜡烛将要燃尽,外头还下着雨,宋珩怕屋里太黑会吓着她,遂离了她身边,自去寻来火折子点燃其余的烛火。
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不见半点光亮,室内却是灯火辉煌。
雨夜更容易让人发困,何况宋珩又一直让她受累,施宴微眼皮沉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催促宋珩快些放她去床上睡觉。
宋珩将她抱得更紧,不情不愿地道:“三更还差半个时辰,娘子这就想睡了?”
施宴微实在太累,就连搭话的精神都没有,只是本能地点头示意他,自己是真的想睡下了。
潺潺的雨声中,宋珩默了默,终是怜惜她,将她安置到锦被上,替她清理干净。
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离开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宋珩反常地失了眠,无限眷念地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起才好。
翌日,施宴微是在宋珩耐心的呼唤声中起身的。
昨夜的雨下了一整晚,地上尚还湿润着,施宴微洗漱过后,拖着疲软的身子脚步缓慢地走到窗边,那称杆支起窗子,雨后清新的空气窜入鼻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味和桂子香味,甚是怡人。
庭院中,木芙蓉的花朵掉落一地,却不见半片花瓣,未落的花朵被那雨珠压得低垂着头,仿佛载着淡淡的哀愁。
施宴微看得出神,站在窗边对着那棵花树稍稍怔了片刻,身后,宋珩取了绸缎披风过来,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肩上。
宋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定格在一朵落花上,用略带着些责怪的口吻与她说话:“娘子身子骨弱,那花儿就是再好看,也不该站在风口上。退寒居里也种着不少木芙蓉,你若喜欢,就住在我屋里可好?”
“这倒不必,哪有还没过门,倒是先往夫郎院子里住下的,二娘和太夫人知道了,也要笑话我的。何况先前那院子我住着很是习惯,还是住那儿吧。”
屋里的人说着话,刘媪隔着门传话,道是早膳已经送来。
宋珩搂着她坐到罗汉床上,让人进来。
一时用过早膳,宋珩从匣子里将那枚平安符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挂到她的脖子上,拿衣料遮盖住了。
眸光留恋在她的芙蓉玉面上,薄唇下意识地靠近她,施晏微急忙拿手去捂他的嘴,不肯让他亲吻自己的唇;在宋珩错愕的目光中,摸了摸衣料下的那枚平安符。
宋珩立时明白过来,心里暗暗后悔给她戴早了符,悻悻道:“亲不得娘子,抱一抱总是无妨的。娘子这一走,恐怕几个月不得再见面,我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不同于宋珩的依依不舍,施晏微简直高兴激动到差点藏不住脸上的笑意,为着顺利离开,少不得佯装出一副略带愁绪的模样,“我会在太原安心等着晋王来迎我回洛阳,有晋王为我求来的平安符护身,此去太原,必定安然无恙。”
宋珩颔首,将她抱在怀里揉腿。
不多时,冯贵来报说时间不早了。宋珩应了一声,横抱着施晏微往府外去,与她一道上了马车。
昨夜的情.事结束后,宋珩满腹的离别愁绪便开始涌现出来,是以后半夜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施晏微身上的温度,只盼夜晚能再长一些。
因着雨夜天凉的缘故,施晏微非但没有嫌他身上热气太足,反而在气温最低的五更天时,主动贴近他,抱住他,呼出的热气触及宋珩的肩窝,让他那颗不安的心稍稍得以平复。
见她的小脑袋离了枕头,恐她明日起身又要脖子疼,连忙伸出结实的手臂让她枕着,另只手环上她的纤腰,说不出的亲昵之态,像极了一对感情正笃的新婚夫妻。
当下忆及昨夜的情形,宋珩胸中不舍的情绪更浓,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生怕自己无法自控,强行将她留下。
他不能再对她出尔反尔了。宋珩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由自主地将下巴支在她的发顶上,又开始唤她的名字。
“宋珩,我在。”施晏微掩着喜色,勉强分出些心思来应付他。
宋珩像是叫不够她,不厌其烦地叫了她好几遍,惹得施晏微抬起头来望向他,发觉他在闪躲她的目光,似乎是害怕离别,不敢看她。
这算什么,他是对自己豢养的玩物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吗?当下觉得他这副患得患失的神情有点好笑,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右脸,想要确认什么东西。
“夔牛奴,你可是舍不得我走?”
本是犯上的动作,宋珩却是半分不恼,反而很享受她这样的举动,在她将要收回手的时候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处,让她感受自己雄浑有力的心跳。
“自是舍不得,可你马上就会成为我的孺人,我不能再对你食言。”
手心隔着衣料传来热意,施晏微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内心对他的鄙夷之情更甚。
堂堂的河东节度使竟对自己圈养的禁.脔动了情,这样的事若是传进权贵们的耳朵里,怕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施晏微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指尖在宋珩的心口处轻轻画着圈,有意令他心痒难耐,让他好生受受看得见吃不着的罪。
如她所想,宋珩果真心痒难耐,不得不去捉住她作乱的小手放回原处。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青石板上铺就的街道上,离那道城门越来越近,宋珩的心情愈发沉重,想要亲一亲她,揉一揉她,又顾及她身上带着护佑她的平安符,强行压下那样的心思,只让她靠在自己胸膛里,轻抚着她乌黑的青丝。
小半刻钟后,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宋珩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她好一些话,嘱咐她安心在太原等着他去迎她回洛阳,这才肯徐徐松开她,眼看着她乘坐的马车出了城后,默不作声地登上城楼继续目送她。
直到那一行人远得化作原点,再也瞧不见了,他方转身离开。
入夜后,宋珩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内心寂寥一片。洗漱宽衣完毕,独自躺在那张宽大的帖白檀香床上,甚觉无趣。
从前未与施晏微耳鬓厮磨过前,宋珩很是喜静,可这会子身边没了她,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反而让他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宋珩起身下床,将施晏微穿过的诃子放进衣襟里贴着心口,幻想她还在自己身边,这才觉得胸腔里舒坦了一些,浅浅入眠。
五日后,施晏微乘坐的马车抵达太原。
宋府门前的小厮见坐在车夫旁的郎君是冯贵,只当是宋珩回来了,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飞奔进府,径直往薛夫人的院子奔去。
出城
施晏微下了车, 由人引着往府里进。
宋清和头一个赶到此处,跨过门槛正要冲着屋里唤一声阿兄,却见那里头哪有半道郎君的身影,施晏微立起身来看向她, 她身后的婢女怀里抱着一只与踏云极为相似的大食国猫。
“杨娘子!”宋清和喜出望外, 一时间竟将宋珩抛至脑后,上前牵起她的手, “这一年多, 你在长安过得可还好?你是如何回来的?可是我阿兄寻见的你?”
说到阿兄二字, 宋清和才想起宋珩,又问:“对了,冯贵不是也一道回来了吗,怎的不见二兄?”
宋清和一口气抛出四五个问题,倒叫施晏微不知该先答哪一个好了,只先将宋珩留守洛阳走不开的事先说了。
施晏微点了点头, 宽慰她道:“事出紧急, 你二兄亦未能意料到,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他心里也是记挂着你的, 另外命人从洛阳带了好些好东西过来给做嫁妆呢。待会儿让冯贵领你去瞧瞧。”
话音落下, 宋清和忽然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好似与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尤其同她是方才说的那番话,不像是只拿二兄当做相识的人, 倒像是他的枕边人。
冯贵是自小跟在二兄身边的,除却二兄外,就连阿婆都不曾轻易使唤过冯贵,她却能轻松说出使唤冯贵的话来。
宋清和不禁泛起疑惑来, “你与我二兄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施晏微没有半分遮掩,“你二兄要从太原迎我去洛阳做他的孺人。”
她马上就要嫁人了,二兄年长她足足十岁,婚事却是一直没有着落,莫说阿婆时常忧心,就是她这个做阿妹的也替他着急。
当下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暗叹二兄他总算是开了窍了。
“二兄他对你好吗?先前听三兄说你去了长安,缘何又会在洛阳城里遇着二兄?”
好,他怎会对她不好呢,好到枉顾她的意志,好到折辱她、威胁她,好到派了不知多少人严密地监视着她。
施晏微不由苦笑,违心道:“你二兄对我很好,就连我素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极为上心;想着我喜欢踏云,还特意从侯府里寻了大食国的狸奴来。只是我实在没有二娘这样的细腻心思养狸奴,二娘若不嫌弃,也将我的这只狸奴一并养着可好?”
说话间,回头看身后的练儿一眼,示意她将雪球抱过来给宋清和瞧瞧。
宋清和甚是喜欢狸奴,当初为着得到这样一只大食国的狸奴,她从自己的生辰前一月就开始求宋珩,宋珩被她磨得不行,不得不厚着脸皮在年末进京述职时,以重金向宁王府买了才三个月大的踏云回来。
如今二兄竟主动给杨娘子也寻来了一只,必定是十分喜爱杨娘子的吧。她没了耶娘和兄长,在这样的乱世中必定过得艰难,如今有二兄在她身边照顾她,她便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宋清和这样想着,伸手将雪球从练儿的手里抱了过来,当下并不急着接施晏微的话,只缠着她问是如何遇到二兄的。
施晏微早在前往太原时就想好了应付宋府众人的话,正要开口,忽听婢女来报,道是太夫人来了。
薛夫人一早就得了宋珩命人送来的信,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会子进了垂花厅,旋即打量起施晏微来,低声询问她从洛阳离开时宋珩的情况。
施晏微敷衍着答了,稍稍抬起眼皮去看薛夫人,四目相对间,二人心照不宣地对从前的事绝口不提。
宋清和被自幼就是被薛夫人和高夫人娇宠着长大的,心性单纯良善,又哪里能够想得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和腌臜事。
不多时,祖江澜和高夫人也来了。
高夫人不动声色,倒是祖江澜出言询问怎么不见晋王。
无需施晏微多言,薛夫人便替她答了。
施晏微吃着一盏茶,又听薛夫人道:“二郎既要迎你做孺人,怎好再叫你住回原来的那间小院子,老身已命人将浮翠院收拾出来,离二郎的退寒居也近,往后你便在那处住着吧。”
祖江澜听后,心中越发疑惑,从前杨娘子在府上时,也不见二郎对她有什么不同之处,怎的去了洛阳后,就好巧不巧地遇见杨娘子不说,还要纳她当孺人呢。
施晏微道:“儿听太夫人的安排。”
薛夫人瞧一眼祖江澜和祖江澜,当下便知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复又将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替她们问出想问的话:“你与二郎是如何遇见的?”
如她所料,无一人过问她的意思,更没有人会关心她愿不愿意。大抵在她们看来,宋珩纳她为妾,全然是她的福气吧,岂有她不愿意的道理。
“去岁哀帝下诏退位时,儿恐长安生变,便从潼津乘船往洛阳去了。未曾想,晋王不出小半年便攻破长安,不战而屈洛阳之兵,顺利入主洛阳。三个月前,儿在坊市上为一权贵所扰,恰逢晋王路过,施以援手,儿方得以逃脱。那日过后,晋王便常来探望,又指了侍卫护儿周全,时日长了,儿念着晋王的恩情,偏巧晋王见儿孤苦伶仃,心中生了怜惜之意,这才意欲纳我为孺人。”
这番说辞本也就是说与祖江澜和宋清和以及底下的人听的,薛夫人那样的人精,必定一早就知道了宋珩做下的好事,然而她却并未制止,只一心偏袒她的孙儿。
高夫人深知这天下间男人的秉性,当下听施晏微如此说,自是不信,以宋珩杀伐决断的性子,岂会轻易对一个女人心生怜惜,无非不就是起了色心,欲要占有罢了。
宋清和轻轻抚摸着雪球的小脑袋,发觉它比踏云的脾气要好上不少,且更为喜静,因问道:“杨娘子方才说要将这只狸奴送与我,当真不是玩笑话吗?它的性子这样温顺,毛色和样貌都好,杨娘子竟也舍得?”
施晏微复又颔首,“自然不是玩笑话,二娘若不嫌弃,便收下它吧,它与踏云在一块儿,也好有个伴儿。”
那狸奴乃是晋王令冯贵费了好大功夫特意找来讨杨娘子欢心的,杨娘子竟是三两句话就将它送人了。刘媪想要劝阻一二,但见薛夫人沉默着不曾说什么,又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只得无奈作罢。
二郎一向不喜狸奴,为着她讨他欢心,竟能上赶着做到如此;此番令人护送她回太原,更是动用了上百人的阵仗,这其中还不乏河东军的精锐铁骑。
如此宠爱一个女人,绝非好事。
前朝那场因杨氏而导致江山动荡的祸事,距今也才过去一百多年而已。
薛夫人想到此处,不禁霜眉微折,看向众人平声道:“杨娘子连日乘车劳顿,你们若无旁的话要说,且先退下,让她好生歇一歇。”
众人听了,连连起身与薛夫人道别,刘媪等人簇拥着施晏微往浮翠院去了。
屋子里恢复安静,薛夫人让堆雪去叫冯贵进来回话。
冯贵不敢耽搁,立时前来,对着薛夫人行了礼,就听薛夫人道:“往后二郎若是再做出什么昏了头的事,你也该从旁规劝一二才是。二郎素来强势霸道,倘或一时气急,做出些出格的事也是有的,你也要多叫杨娘子体谅体谅他,莫要一味与他拧着,该服软时也要懂得服软,如此方能保全她自己。”
冯贵听了,点头应下,“自杨娘子回了晋王府上,与晋王的关系缓和许多,二人已有许久不曾吵过嘴,晋王对她亦颇为宠爱;杨娘子为着答谢晋王待她的好,还曾亲手为他制过一身衣裳,太夫人着实无需为他二人忧心。”
薛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宠爱二字,索性顺着他的话,询问二郎是如何宠她的,一桩一件,事无巨细,通通向她禀明。
薛夫人的面色随着他的话语,越发阴沉冰冷,似是全然未曾料想到,她最为看重的孙儿,竟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女郎做到如此,难怪会将身边用了多年的橘白拨给她用。
她现下尚还未是他的孺人,他就能为她做到如此,倘或将来登基,封她为妃、为贵妃,还不定要用手中握着的皇权为她做出多少荒唐事来。
手里的佛珠久久不动拨动,薛夫人用力攥着,头一次,她对杨娘子生出了忌惮和防备之心。
她若是个好的,能以前朝贵妃为戒,那么自个儿还能容她安生留在二郎身边,多多规劝二郎;她若不是个好的,恃宠生娇勾得二郎为她做出不成体统的事,自己亦不能坐视不理。
“堆雪是老身一手调教出来的,手脚勤快麻利不说,心思又细腻,杨娘子此番回来不过带着刘媪、橘白和练儿三人,到底是将要做二郎孺人的女郎,只这三个人在身旁伺候着,着实太少了些,不合规矩,便将堆雪拨过去侍奉她。”
冯贵不是傻的,太夫人将堆雪拨去杨娘子身边,侍奉是其次,监视杨娘子的言行举止才是首要。
*
浮翠院,施晏微正立在朱漆菱花母窗边,对着庭中的一株绿肥红瘦的秋海棠发呆。
此间植着许多常青藤和常青树,碧如薜荔藤萝、忍冬香樟,饶是进入萧瑟的秋季,仍是绿意盎然的,正应了“浮翠”二字。
雪球被送去二娘屋里,练儿无需再照料它,一时间竟有些不大适应,照见施晏微立在风口上,忘了扣门,只管火急火燎地走进来,自还未来得及收拾好的包袱里取出锦缎青肷披风,轻轻往她身上披了。
“娘子身子骨弱,若是吹出病来可怎么好,三日后便是小娘子出阁的日子,岂非要误事?”
施晏微点头应下,走到罗汉床上坐了。
刘媪甫一进门,见她魂不守舍地独自一人痴痴在那坐着,拧着眉让练儿去水房烧些热水来与施晏微吃。
练儿不解,娘子爱吃花茶,缘何只让送烧滚的清水送来,但因刘媪催促,还是出了门往水房去。
刘媪算算日子,娘子的月事推迟足有半月之久,晋王在府上养病那段时日,即便是拖着病体,亦没少幸她,甚至因为不用去官署和军中,比往常要的更频;何况那调理身子和助孕的汤药娘子一直吃着,许是有身孕了亦未可知,自然不宜再饮茶。
不多时,冯贵领着堆雪过来,道是太夫人将堆雪拨给她使唤。
她今日才来,薛夫人便忍不住往她屋里塞人,果真是看重宋珩得紧,不容他的枕边人有半点错漏。
“承蒙太夫人厚爱,将这样好的人送到我屋里来,明日定要带着她一道去太夫人屋里谢恩才妥当的。”
冯贵颇有些不习惯这样阿谀逢迎的杨娘子,只觉得她今日自见了宋府的人后哪哪儿都透着股古怪劲儿,可又说不上究竟哪里古怪,说出三两句吉利话后,离了此间。
施晏微心下有了应对薛夫人送人过来之策,令刘媪将她的螺钿檀木妆奁取来,拉开小抽屉,随手取出一支嵌了南珠的金步摇出来,“我不过一介孤女,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做见面礼,这支步摇,还望你莫要嫌弃,可定要收下才好。”
那步摇上头的南珠大如榛仁,乃是十分贵重之物,缘何就不是好东西了?堆雪颇有几分惊讶地看向她,又稍稍斜眼扫视那妆奁一眼,满屉的珠光宝气甚是夺目。
堆雪收下那支步摇,寻思着该找个机会送与太夫人瞧瞧才好,如此想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天色尚早,屋里又没有旁人,刘媪便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和好奇,低声询问施晏微道:“娘子近来可有恶心乏力之感?”
施晏微万分嫌恶怀上宋珩的骨肉,甚至懒怠在人前装,轻轻摇头道:“除却在马车上那几日晃得我头有些晕外,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话音落下,刘媪方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过于心急了,即便是她受了孕,这会子也才二十日出头,需得再耐心等上二十几日方能诊出喜脉来呢。
刘媪怕她多心,话锋一转,敷衍过去,又同她说起旁的琐事来。
至酉时二刻,宋聿骑马回府,发觉府上气氛活跃不少,一见着祖江澜,旋即从她怀里抱了宋麟过来悉心哄着,问她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三郎还不知道吧,杨娘子她回来了。二伯叔特意令人送她回来的,还要娶她做孺人呢。只是二伯叔被公事绊住腿脚,不能前来参加二娘的出阁礼。”
宋聿轻抚宋麟虎头帽的动作一顿,垂下鸦睫徐徐张口,问她:“十一,倘若当初你对我无意,我却不顾你的意愿强纳你为妾,污了你的清白,你可还会因为我素日里对你的好而接受我?”
祖江澜笑他呆笨,心内寻思她这会子在与他说正事呢,他却无端问出这样的话来。
“三郎怎的问这样的傻话,可是又在书房里偷看妾身的话本了?莫说是妾身,换做任何一个气性和廉耻心的女郎,都不会对一个侮辱自己的贼人动情,更遑论是接受。”
宋聿定定端详着祖江澜,脑海里想的却是宋珩同他说过的话:杨娘子作性脑后生反骨,性情执拗乖张……
必定是个极有气性的女郎无疑了。
祖江澜觉得他今日委实有些奇怪,正要开口问他怎么了,忽见他眉心一动,平声问她道:“十一,我想见见杨娘子,明日你寻个由头,差人请她过来一趟可好?”
祖江澜显然是未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看向他的目光里染上一抹不解之色,“三郎有什么话,不可以差人去问吗?”
宋聿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太过直白,施晏微如今是待嫁的身份居住在宋府,且将要嫁的还是他的二兄,自是要避嫌的。
“二兄视二娘为嫡亲的阿妹,向来宠爱有加,此番未能前来太原参加二娘的昏礼,必定是有极为重要的公务在身,我要问杨娘子的话事关二郎和洛阳的局势,自然不可为外人知晓,这才想着借由十一的口将人请来详谈。”
宋聿的品性,祖江澜自然是一万个信得过的,便是单独与杨娘子见面,亦不会有任何越矩之举,说出半句不妥当的话来。
“三郎思量周全,如这般要紧的事,自是不好差遣旁人去问的。换做妾身,也是不便听了去的。三郎明日若还是这时候归家,妾身酉时一刻差人去请杨娘子过来可好?”
宋聿闻言,连连点头应下,轻轻拍了拍宋麟脑袋上的虎头帽,浅笑道:“如此,有劳十一费心了。”
翌日,施晏微戴了一顶惹眼的芙蓉玉冠,领着堆雪去见薛夫人,临走前,特意让堆雪留下陪着薛夫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归至院中,施晏微命人去请喜儿善儿等人过来说话,赏了不少钱物。
堆雪回来时,正要进去,不防听见这样一句,不由将袖中的金步摇握得更紧;心内暗道杨娘子如此行事,委实奢靡太过,与从前的做派大不相同。
思及此,垂下两行翘睫,将眼儿一转,收回欲要敲门的右手,却是往别出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善儿得了许多东西回去,自是照着施晏微分配好的给到相应的人手中,无须赘述。
至酉时,祖江澜差人请她过去一趟。
施晏微想起昨儿她在垂花厅并未得见过宋聿,心下隐隐觉得真正想要见她的人未必是祖江澜,而是宋聿。
那芙蓉冠戴着有些压头,她一早回屋便摘下了,因这会子又要去见人,取来一顶轻巧的银孔雀衔花冠子簪进发中。
刘媪观她一日之内戴了两顶不同的冠,只当她是沉浸在了这泼天的富贵之中,顿觉安心不少,吩咐橘白和堆雪陪着她同去。
祖江澜亲自将人迎进屋中,指着小几上的高足花鸟纹银盘含笑道:“时下正是吃山药和芋头的时节,我命人照着你给的方子做了这道山药芋泥糕,你尝尝可还合胃口。”
茶炉上的热水烧滚了,祖江澜亲自将研磨好的茶粉倒进水中。
水沸的咕噜声传入耳中,又听婢女来报说:郎君归。
祖江澜立起身来,迎至门前,盈盈一笑,“三郎今日回得比昨日早半刻钟呢。”
施晏微跟着起身,叉手施一礼。
宋聿将门带上,回她一礼。
祖江澜转而看向铜釜里的茶汤,拿长柄勺添了些小厮晨间特意驾车去府外的打来泉水进去,“我去里间瞧瞧齐奴,倒要劳烦三郎替我将茶烹好了。”
说话间将长柄勺递给宋聿,自往里间而去,平声吩咐乳娘退下,抱了尚在熟睡中的宋麟在怀里。
乳娘出去后,却迟迟不见祖江澜出来。
釜中的茶水还在滚着,宋聿坐在罗汉床边凝视她良久,平静的面容上始终瞧不出半分情绪,心中的不安更甚,徐徐开口问她:“杨娘子可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二郎做妾?”
孺人与妾,并无任何不同,宋聿思量再三,大抵是觉得施晏微并非出自真心,终究是用了妾这个词。
他爱十一,自然不会舍得让她做妾,亦不会纳妾去伤害她。
二兄待杨娘子,究竟是何心思,若是真心喜欢,缘何又要让她做妾。
许多时候,他的确看不懂这位二兄。
施晏微偏头看了过来,竟从他的眼中瞧出一抹赤诚之色,却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他也是宋家人,难道还会在意她的意愿吗?
“真心与否,又有何区别,其实在你们来,我的意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对此事的态度不是吗?”
宋聿听出施晏微语气中的自嘲和无奈,敛目垂睫,眼前浮现出杨延身身死前血流不止、面色惨白的模样...
“你阿兄离世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某是因为他的舍身往死方得以死里逃生的,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人强夺,即便那人是某的二兄。某只要杨娘子一句实话,倘若与二兄做妾非你本愿,某愿拼尽全力助你逃出升天。”
阖府上下,只有他在过问她的愿意,还要助她离开宋珩的身边。
施晏微面色缓和下来,眼中隐约有了一丝生气,冷静吩咐他这番话的可信度。
他根本没必要用这样的话来诓骗她,即便她道出了不愿做宋珩的妾这样的真心话,又能如何?等宋珩回来,据实相告,巴巴去戳宋珩的肺管子吗?
况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调倒也算是真心诚意,毫无心虚之色,不像是骗人的。
施晏微抬眼去看他,深邃的眸光里似是写着:我可以选择相信你吗?
宋聿读懂了她眼中的话语,旋即认真点头,小声对着施晏微立起誓来:“某方才若有半句虚言,辜负了你阿兄离世前的嘱托,就叫某这条被你阿兄救下的性命,葬送在敌寇的乱刀之下。”
话毕,一脸坦荡地看向施晏微,四目相对间,施晏微看出了他的满腔赤诚,依从自己的直觉,选择相信他口中的话。
常言道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的她,还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宋聿助着宋珩,拿话诓她,她为此身死神灭,倒也干净。
施晏微搁在膝上两手紧紧攥住柔软的衣料,正巧窗外的风声可以掩盖住她的声音,不叫除她与宋聿外的人听见。
当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愿,他欺我辱我多时,我又岂会对他生出半分情意来;什么妾室孺人,便是他将来做了皇帝,要封我做那些个宝妃金妃玉妃,我也是不愿再多瞧他一眼的!”
不敢深想施晏微在他二兄身边都经受过什么样的屈辱,才能令她这般温柔娴静的女郎不顾一切也要逃离他的身边。
他对不起杨延的以死相救。
是他没能信守承诺,没能保护好杨延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他着实,有负于他们兄妹二人。
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下秋雨来,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吧嗒声,耳畔全是潺潺的雨声,浓重的负疚感压得宋聿呼吸不畅,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抚着额头看向釜中烧干了半数的茶汤,压低声音。
“杨娘子若愿信某,二娘出阁前,某必将想法子告知你出逃的日子,至于出逃的计划,需得好生思量一番;二兄取来注重血脉亲情,何况他还需要某替他坐镇太原,断不会对某做出什么,此事有某一人承担,自不会让二兄伤害到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你只管安心就是。”
二人说话的声音极轻,加之祖江澜有意回避,自是半句话也没听清,只一心哄着哭闹的宋麟。
施晏微这两日正发愁该怎么避过宋珩的耳目弄到过所,那之后方能寻个适当的机会从荒废院落中的狗洞逃出宋府,前一个环节便极难实现,后一个环节亦不简单。
现如今,一个在太原城中的权位仅次于宋珩的人亲口告诉她,他可以助她出逃,叫她如何不心动。
他与祖江澜恩爱非常,未曾纳妾,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世上至少九成的男子皆及不上他;况他的性子与宋珩大不相同,起码在人前,他素来是一副谦谦君子、儒雅清俊的模样,且又待人谦和有礼,倒不像是那等会背信弃义之人。
前路不明和一筹莫展的滋味着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施晏微此时没有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宋聿充满善意的话语,没有过多的纠结,直截了当地道:“阿兄既肯舍命救下你,定然也有看重你的人品的缘故在里头,因为阿兄,我愿信你这一回。”
施晏微这会子搬出杨延来,自然是为着激发宋聿的愧疚之意,提醒他千万莫要忘了杨延对他的救命之恩,违背他今日对自己的承诺。
宋聿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执起长柄勺往茶碗里添茶,给她吃下定心丸:“某定不会再辜负杨娘子的信任。若是离开二兄能令你感到开怀,想来你的阿兄的在天之灵,也会因你的平安喜乐而感到欣慰。”
施晏微闻言,自是安心不少,“如此,我便静候郎君佳音。”
宋聿添满三碗茶汤,扬声唤祖江澜出来吃茶,“这是十一娘烹的茶,我不过代劳一二,若是味道不好,还望杨娘子勿怪。”
施晏微抬手接过碗托,“郎君言重,原是我白吃你们的茶,岂有怪罪的道理。”
说话间,祖江澜已至跟前,宋聿连忙起身,从她怀里抱了宋麟过来,继而去寻拨浪鼓逗他开心。
“你与杨娘子慢慢吃着,我抱齐奴去院子里赏蔷薇。”说完,抱着齐奴迈出门去,在檐下仔细观察周遭,果见两个侍卫不远不近地立在院门处,目光紧紧盯着正房的门。
宋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抱着宋麟走到蔷薇花架下,将拨浪鼓递给身后的婢女,抬手指了一朵花给他看。
那两个侍卫丝毫不受他们父子二人的影响,只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上房的动静。
施晏微吃完茶,自屋里出来,门口侍立的橘白和堆雪旋即跟上她的步子,一道往浮翠院而去。
这日夜里早早睡下。
翌日,施晏微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棂和纱帐洒将进来,落到她的面上,带来丝丝暖意。
练儿怕她起猛了要头晕,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娘子再躺一会儿也无妨的,今儿府上的主子们皆要焚香沐浴,祭祀先祖,娘子虽不必去,沐浴一番倒也无妨,热水已在备着了。”
莫说她这会子还不是宋府的人,便是真的做了宋珩的孺人又如何呢,妾室至多不过算半个主子,入不得族谱,亦无祭祀先祖的资格;作为妾室,若哪日失了宠爱,或老死后宅,或卖给旁人、转赠他人,人身自由权和生死权通通都要握在男人的手里...
施晏微不愿再去深想,拿手背遮了遮略显刺眼眼的阳光,嗯了一声,又躺一会儿,缓缓起身下床,去浴房里沐浴。
宋府的祭祀仪式办得声势浩大,施晏微闲来无事,来到祠堂外。
围在门口的众人认出来人是她,自觉地让出一片空地来,对着她叉手施礼后,面上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施晏微远远看见庭中供桌上的三牲祭礼,感受到旁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和拘谨之态,忽而觉得索然无味。
心事重重地转身往回走。
临近浮翠院,迎面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女郎,施晏微有意避让,那女郎却直勾勾撞上来,有意碰了她的手一下。
有什么东西被放入手心,施晏微几乎是顷刻间反应过来,稍稍并拢五指握了拳头。
“婢子急着去给高夫人送衣裳,一时不察冲撞了杨娘子,还望杨娘子见谅。”
身后的刘媪正要提点她今后做事细心一些,施晏微抢先她一步开了口:“不妨事,既是给高夫人送衣裳,还是快些过去吧。”
刘媪自疑心她怀了宋珩的子嗣后,生怕她出半点闪失伤及胎儿,对她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恨不能整日整夜地守着她才好。
“依老奴看,往后再有这样的热闹事,娘子还是少去的好。方才那婢女若是撞着娘子的肚腹,可怎生是好。”
施晏微原本不认为自己会怀上宋珩的孽种,可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加之月事一直未有要来的迹象,难免生出些许恐惧之心来,握着纸条的右手收得更紧,心神不安地加快脚下的步子。
倘或上天真的待她如此不公,那么她即便是冒着失去这条性命的风险,也必定要将这孽障堕了去。
施晏微不让任何人跟着进屋,只说自己乏了,要往屋里睡上一觉好生歇歇。
练儿恭敬道声是,虽不往屋里进,却也并未离去,而是往栏杆处坐下,叫刘媪也回屋歇着。
施晏微取来火折子点亮烛台,看过那张纸条,往那烛火上烧成灰烬,支起窗子让纸张燃烧过后的气味散出去。
八月二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宋清和天未亮时便被媪妇唤醒,赶鸭上架似的由伺候着仔细洗漱一番,用过早膳,又有婢女取来桃花珍珠粉抹于她的面上,抖了抖手里的棉线。
开面是很疼的。宋清和依稀记得宋清音出嫁前,饶是她那般能忍的性子,仍是疼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慌乱间想起杨娘子是要嫁与二兄做孺人的,只怕也是少不了这一遭,又恐自己待会儿会疼哭,没得倒见笑于她,因道:“待我开过面,去将杨娘子请来,今儿是我出阁的好日子,我想见见她。”
薛夫人闻言,原本满脸堆笑的面色微不可察地暗下一些,继而垂下眼帘拨动手里的佛珠,稳了稳心神,终究没有多言。
小扇和画屏敏锐地察觉到薛夫人对待杨娘子的情绪和态度不似从前,偷偷拿眼儿打量过她几回,观她不动声色,亦未说出阻拦的话语,小扇这才敢在画屏的眼神示意下应下宋清和的话。
“小娘子且安心,婢子记下了。”
宋清和颔首道出一个好字,那媪妇已来至她的身前,温声宽慰她道:“小娘子莫要害怕,女郎出嫁都是要经过这么一遭的,咬咬牙忍过去,很快就好。”
开面需要去除掉面部的绒毛和碎发,即便那媪妇手法老道,宋清和还是疼得两手微微发颤,紧紧攥住膝上的衣料,才不至让自己流出泪,轻呼出声来。
过得半刻钟,开过面后,心细如发的画屏贴心地递过来一方巾子,宋清和伸手接过,闭上眼睛抹去眼眶中要掉不掉的泪水。
小扇捧了一碗热茶来与她吃,宋清和轻轻抿了两口,未及歇上一时半刻,便又被婢女们让到梳妆台前,悉心替她梳发。
两刻钟后,施晏微为着不让人起疑,面色如常地跟随小扇来到东屋。
众人见她进来,神情各有不同,独有祖江澜与宋清和看向她的眼神是亲近柔和的。
薛夫人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受过她行的叉手礼后,随意指了一处让她坐下。
新妇的妆容甚是细腻讲究,大半个时辰才将将画了小半张脸,宋清和昨日夜里才在年长媪妇的指导下突击了大半册的秘戏图,尚未睡足三个时辰便被唤醒,自是难以打起精神来,这会子不免有些哈欠连连。
施晏微往边上坐了一会儿,算算时辰也快到了,横竖她已在众人面前露过脸,便与屋里主事的媪妇说了句身上不舒坦后,离了此间,回到自个儿院里。
不多时,一个不甚眼熟的女郎提了食盒和酒坛往浮翠院来。
时下临近重阳,各房各院都提前送了茱萸酒来,刘媪一见着她,便知那酒坛中装着的必是茱萸酒无疑了,遂将人拦至阶下,因道:“娘子近来身子不好,如何吃得酒,且拿走吧。”
那女郎浅浅一笑,朗声分辨道:“这原是娘子吩咐婢子拿与院里媪妇和几位姊妹吃的,非是娘子自己要吃的。”
说着上了台阶,扣门。
彼时,施晏微正坐在罗汉床上打络子,让她进去。
女郎迈进门去,有模有样地询问施晏微可要将食盒里的东西送与刘媪等人吃。
“今儿是二娘出阁的好日子,咱们也该高兴高兴才是,不若刘媪你去将院子里的人统统叫去偏房,设了长案,咱们在一块用膳吃酒可好?”
主仆同在一张桌前,着实有些不大合规矩。刘媪心内觉得不妥,旋即拐弯抹角地拒绝道:“娘子不可饮酒。”
施晏微不接招,敛了敛面上的笑意,针对她的说辞放出话来:“我只吃些米锦糕,菊花糕和茱萸酒都不沾可好?”
刘媪见她改了面色,又念及晋王宝贝她跟眼珠子似的,如何敢在人前拂了她的面子,“娘子既如此说了,老奴自然不好再多言。”
“烦请刘媪下去预备着。”施晏微温声说完,搁下手里的红线,又叫橘白和练儿一齐去偏房布置条椅。
一时布好饭食,众人上桌,施晏微也叫那婢女留下。
“你叫什么名字?”施晏微问。
“回杨娘子的话,婢子名唤冬雪。”
施晏微含笑道:“难为送这样多的东西过来,又帮着她们一齐布膳,若不嫌弃,便坐下与我们同吃吧。”
冬雪道:“杨娘子不嫌弃婢子才是。”
施晏微叫练儿多吃些花糕,再尝尝那茱萸酒。
刘媪知施晏微格外喜欢练儿,并未多心,只是没料到冬雪竟是那般手脚勤快,杨娘子不过提了句茱萸酒和花糕,她便已来到自己的跟前倒起酒来了,而后又给她们每个人都夹了一块菊花糕。
橘白在退寒居时,谨小慎微惯了,没怎么喝过酒,是以只饮了小半杯,倒是那菊花糕,格外多吃了两块。
糕点中的蒙汗药药效自然比不得酒里的有效果。
是以当刘媪等人接二连三地倒下后,橘白的意识尚还有几分清醒,张了口就要高声喊人,冬雪见状,又快又准地照着她的后脖颈劈了一掌,为着稳妥起见,特意探了探她的鼻息。
“娘子身量高挑,不易装扮,扮作上了年纪的妇人稍稍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倒还好些,我这衣服底下穿着媪妇的衣裳,娘子速速换上。”一面说,一面解了自己的外衣,脱下里面的粗布衣裳递给她。
“娘子不必为我忧心,我自幼习武,扛得住冻,不怕冷的;眼下出城要紧,还请娘子速速将衣裳换了。”
施晏微点头应下,伸手将那衣裳接过,着急忙慌地换上后,将发上金钗尽数取下。
冬雪自窄袖里取出黄粉,动作熟练地替她抹了,拔下发间一支极为朴素的银簪簪进发中,接着从刘媪的衣摆上扯下一块布条绾进发髻上,如此修饰一番,单从整体外形上来看,倒还真有几分中年媪妇的样子。
“鞋。”冬雪上下打量施晏微一番,找出最后的错漏之处。
施晏微解去刘媪脚上半旧的绣鞋匆匆穿了,随着冬雪避开人往后院的角门处走。
今日轮值的几个侍卫不知宋聿是用了什么法子,总之,一个都没有出现在她二人眼前。
冬雪拿出对牌道是奉三郎君之命特意出府采买几样要紧的东西,角门的守卫见了,并未多心,即刻放了行。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施晏微胸中那颗悬着的心方落下一些。
二人出了府,就见巷子口处停着一辆马车,冬雪与她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取出砚台磨了墨,“婢子剑霜,奉郎君之命护娘子周全,若娘子不弃,定当生死相随,永不离弃。郎君准备了不下百两黄金,十余张空白过所,另有户籍若干,娘子欲要往何处去,只需在空白处填上即可。”
剑霜将一张空白的过所递给施晏微,接着挑开帘子出去驾车;施晏微不欲与她一道同行太长的路程,但太原周遭实在不能让她安心,暂且与她同行一段时日再做计较。
施晏微打定主意,赶在马车到达城门前,在过所的空白处填下“延州”二字。
延州
宋府内一派热闹忙碌的景象, 无人留意施晏微的动向,亦不曾察觉到浮翠院的异常,一切都是那样的神不知鬼不觉。
及至晌午,身着红色圆领深衣的崔珏骑在高头大马上, 携一众男傧相浩浩荡荡地往宋府而来。
马儿在宋府门前停下, 崔珏翻身下马,迈着大步进了府, 先将一对亲自猎来的活雁置于正堂完成奠雁礼, 再与一众男傧相前往宋清和梳妆的东屋。
崔珏在厢房内耐心侯上一个将近时辰, 仍不见新妇出得门来的身影,不免焦急起来,起身来至正房外,朗声催妆。
廊下的女傧相见了,毫不客气地将人拦在屋外,不予理睬。
崔珏无法, 只得悻悻而走, 又过得小半个时辰,崔珏起身复又往阶下来,再次扬声道出催妆诗。
不同于上回的无人应答, 但见一袭妃色襦裙的画屏推了门, 自屋中走了出来,浅笑着道:“新妇将要加簪,细郎稍安勿躁。”
崔珏闻言, 与数位男傧相齐齐朝人插手施礼,语气恭敬道:“有劳娘子相告。”
耳畔响起崔珏诚心道谢的声音,宋清和着一袭桂子绿连裳襦裙,心下紧张不已, 攥着锦帕的双手沁出细汗。
铜镜中的女郎云鬓花颜,面色含羞,发上金钗熠熠生辉,额间绘就的梅花花钿鲜红欲滴,甚是好看。
不多时,又有婢女呈了檀木托盘进前,高夫人取下花树冠子簪进发髻正中,另以一对莲瓣金钿和金镶玉步摇饰其左右,云朵髻上簪十支鎏金花钗。
画屏只消看上一眼,便知她这满头的簪钗必定十分压头了,见她由小扇和画屏搀扶着起身,忙迎上前去。
宋清和含着泪与高夫人和薛夫人话别一会儿,转而又去与祖江澜说话,当她人群中寻到施晏微的身影时,屋外再次响起崔珏高诵催妆诗的洪亮声音。
未及同她道出一句话,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把团扇,高夫人催促她以扇遮面,宋清和着急忙慌地依言照做,恍惚间被婢女媪妇们簇拥着出了门。
浮翠院中,江砚最先醒来。
此时天已黑了,月上枝头,偌大的院子不见一点烛火,静悄悄的,眼睛尚还未全然睁开,头脑亦不甚清明,倏地想起什么,记忆却只堪堪停留在饮下那两大碗茱萸酒前。
现下这是什么时辰了?江砚立时便清醒过来,猛地睁大眼睛,三两步离开长凳摸黑来到窗边,往外看去,但见天边挂着一轮玄月和数颗星子,月色皎洁,星光暗淡。
这一整个下午,他是做什么去了?头脑酸胀得厉害,整间院子安静到落针可闻,撑开窗子,让月光透进来,借着那道光亮回头去看他们几个,竟还在睡着。
坏了。江砚的心脏开始狂跳,顾不得理会趴在桌上的同僚,三步并作两步迈出门去,直奔施晏微居住的正房而去,推开门,其内空无一人。
便又火急火燎地往偏房里去,但见三五个婢女媪妇围着桌案东倒西歪,似乎睡得比他们还要沉。
男女有别,江砚不好直接拿手去触碰她们,只得提起茶壶满上一碗茶水,将她们挨个泼醒。
刘媪半梦半醒间胡乱抹了一把脸,照见跟前立着一道人影,开口就要责问,恍然间觉出哪里不对劲,登时立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身边哪里还有杨娘子的半个影子。
杨娘子这是给她们下了蒙汗药自己跑了不成?刘媪想到这个可能,浑身都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两腿直发软。
其余的人接连清醒过来。
橘白有气无力地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思绪,断断续续地道:“是冬雪,冬雪她,我昏倒前,看到你们先昏倒了……那杯酒,对,我没喝,那杯酒,一定是那杯酒,冬雪怕我叫嚷,将我劈晕的。”
酒。江砚上前打开酒壶的盖子,凑到鼻前确认一番,确是茱萸酒无疑。
伺候杨娘子的婢女媪妇与他们饮下的是一样的酒。
杨娘子素日里鲜少出门,即便偶尔出府游街,皆是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进行的,根本不可能寻到蒙汗药,更遑论放进酒里。
至于那名唤冬雪的婢女,从前并不是浮翠院里侍奉的人,如今浮翠院中原有的所有人都在,独不见她们口中的冬雪,倘若杨娘子果真逃了出去,那么襄助她的人必定是冬雪无疑。
且她能够准确无误地一掌就将人劈晕,定是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的。
江砚眉头皱地愈深,赶忙跑去下房,将其余的侍卫一一叫醒,借着神色焦急地前去退寒居里寻找冯贵告知此时。
冯贵才刚打了热水,预备洗漱过后早早歇下,未料竟在此时得知此消息,又去晴天霹雳,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待他反应过来此时的严重性,自是心急如焚,睡意全无。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杨娘子顺利离开太原城往周遭的县镇去了。
他们都不过是底下伺候主子的人,如何能够调动城中的官兵去外头大张旗鼓地寻找杨娘子呢?
何况听江砚所说,杨娘子此番能够逃出府去,乃是有人相帮,倘或再精心乔装打扮一番,想要寻到人就更难了。
究竟是何人有这样的胆量,胆敢放走家主心尖上的人呢?冯贵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只在片刻后,他便想到一个人来。
府上的三郎君,家主的胞弟,宋聿。
三郎君素来待人和善,颇重情义,杨娘子的阿兄杨延为救他而死,临死之际又曾亲口将孤苦无依的杨娘子托付给他,他的心中定然是有愧于杨娘子的。
倘若杨娘子先前对家主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实则还在秘密谋划着离开家主,依着三郎君的性子,在知晓杨娘子的真实意图之后,会出手助她出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三郎君素来心思缜密细腻,既有心要放走杨娘子,必定会做好完全的准备,只怕是就连过所和户籍都替她二人备好了...
想到此处,冯贵自责不已,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情沉到了谷底,暗怪自己没有多留个心眼多多提防着二郎君。
家主尚还在外上阵杀敌,他却连家主最为珍之爱之的女郎都看顾不住,竟然叫她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背弃家主而去了,实在有负家主所托。
冯贵甚至不敢想象当家主打了胜仗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太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杨娘子,然而入眼的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他会伤心生气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一回,家主怕是真的会想杀人的罢。
这一仗,家主胜算极大,自可在洛阳登基称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的尊严,岂能容一个小小的女郎如此践踏在脚下?
他虽忠心于宋珩,可面对一贯与人为善的杨娘子,他也是存着几分好意和不忍的。
时至今日,他倒也真的有几分发自内心地敬佩起杨娘子的坚韧心性来了。
为今之计,唯有弄清楚杨娘子手中的过所究竟指向何方,尽快将杨娘子寻回。冯贵思及此,迈开大步,自去寻宋聿。
且说宋聿今日吃了些酒,沐浴过后便往祖江澜屋里去,见她抱着胖乎乎的宋麟哄,怕她累着,忙不迭上前将宋麟抱至怀里,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脸。
宋麟耷拉着眼皮,原本要睡,被他拍得醒了瞌睡,顷刻间啼哭起来,唬得祖江澜着急忙慌地抱他回自己怀里,瞥他一眼嗔怪他道:“三郎这毛手毛脚的习惯可得改改,总这么着,可不是净给妾身帮倒忙么。”
说道完他,又将目光落到宋麟白里透红肉嘟嘟的小脸上,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柔声细语地道:“齐奴乖,你耶耶并非有心要扰你的好睡,齐奴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可好?”
宋麟不过八个月大,如何听得懂祖江澜口中的话,只是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葡萄大眼,颇有几分好奇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朱唇看,稍稍怔了片刻,发觉没什么意思,复又开始哭闹。
幼子的哭闹声入耳,宋聿哪里还顾得上去想施晏微的事,暂且抛至脑后,手忙脚乱地去寻宋麟喜欢的拨浪鼓和布老虎。
那布老虎乃是宋聿得空时,特意请教绣娘后亲自缝制的,虽然缝得歪七八扭,宋麟却是出奇的喜欢,常常捧在手里揉捏摆弄。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用过晚膳,已是傍晚时分,宋麟被乳娘抱去喂奶,宋聿这才得以近祖江澜的身,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替她揉肩捶腿。
宋聿想着施晏微出逃之事,一时不察手上的动作便重了些,祖江澜低低嘶了一声,宋聿登时回过神来,正要道歉,忽听婢女来报说,冯郎君在外求见,却不肯往院里来。
“既是二郎身边的冯贵寻我,想来是有要紧的事。十一先睡,无需等我。”话毕,出得门去。
当下瞧见神色晦暗不明的冯贵,宋聿心中便知剑霜将事情办妥了?
冯贵将他引至假山后,朝着宋聿直直跪下了双腿,“杨娘子不见踪影已有半日,可是郎君将人放走的?”
宋聿一早料定瞒不过他和二兄,故而也不打算为自己开脱,弯腰扶他起身,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桩事,确是某苦心谋划,放走了杨娘子不假。”
冯贵虽在心中想象过千百次这样的场景,可这会子见他应答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放走的不过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笼中鸟雀,颇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郎君明明知道家主要纳她为孺人,此事也是杨娘子亲口答允了的,郎君怎可如此行事!”
宋聿只是冷笑,沉着声反问他道:“是吗?可杨娘子曾亲口告诉某,她不愿做二郎的孺人。某不知道你们是用何种手段逼迫了她的,某只知道,她是杨郎在这世上唯一的阿妹,某断然不能助纣为虐。二郎将来是要成就大事的,岂能做出此等小人行径!你该知道,某会如此做,也是为着二郎好。”
冯贵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郎君执意如此行事,就不怕伤了你与家主之间的兄弟情分?”
“家主是什么样的性子,郎君与我皆是心知肚明,倘若事情败露,杨娘子被家主寻回,只怕会生不如死;郎君若肯悬崖勒马,循着杨娘子的去处及时将人截下,此事尚还有转圜的余地。”
宋聿淡淡凝他一眼,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转圜的余地,那过所之上乃是留了白的,杨娘子究竟会往何处去,某亦不得而知;至于城中的人马,更不会为了寻找一个女郎如此大动干戈。”
“二郎如今出征在外,如何能为这样的琐事分心,孰轻孰重,你跟了他这好些年,心中当有决断才是。”
话毕,拂了衣袖,任由他继续跪着,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去寻江砚等人,叫他们千万以大局为重,暂且莫要将此事以书信告知远在岐州的晋王。又叫人去寻了府上的管事来,命护卫加强戒备,无他的授意,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府,更不可暗中传递私物出去。
翠竹居。
冯贵眸色深深,满腹心事地行至阶下,照见刘媪从里头出来。
她的面色亦是十分凝重,想来是才刚将杨娘子出逃的事禀明了太夫人。
刘媪沉着一张脸走下台阶,抬眸瞥了他一眼,“杨娘子出逃失踪一事,老身方才已回明太夫人,太夫人不甚在意,似是不大想管此事;再者就是,太夫人推说身上乏了,才刚撂下话不见任何人。”
冯贵岂肯轻易放弃,自是不顾刘媪的劝阻,踏上石阶,正要扣门,浣竹从屋里推门走了出来,朝着他摇头。
浣竹引人拉到拐角处,劝他道:“杨娘子出逃一事,太夫人面上瞧着不动声色,实则心内是动了怒的,才让疏雨取了木鱼来敲呢,这会子无论如何是不肯见人的。”
薛夫人用得惯的得力人统共就疏雨、堆雪、瑞圣三人,如今堆雪拨去了浮翠院,这翠竹居里,身边的得力人只疏雨和她,自是升了一等婢女,贴身伺候着。
经她又劝一回,冯贵这才堪堪止了求见薛夫人的心思,礼貌地与她寒暄两句,继而转身离去。
底下的人提了食盒进来。
薛夫人正在屋里生着闷气,浣竹恐她一时不察触了主子的霉头,伸手指了指门,皱眉摆头,示意她里头的人心情不好,莫要再往前头进了。
浣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食盒,“你且下去歇着,我替你走这一遭。”
那女郎朝人叉手施一礼,点头退下。
浣竹提着食盒进屋,取出汤碗双手奉至薛夫人跟前,“太夫人用些安神汤罢。”
薛夫人握着木锤的手一顿,停下手里敲木鱼的动作,眼神示意浣竹将那汤碗搁下,徐徐张口问她:“可是你将他打发走了?”
浣竹颔首,“走了。”
薛夫人摊了摊手,拧着眉轻叹口气,幽幽道:“方才乍一听了那样的话,老身的确恼恨杨娘子如此三番两次地背弃二郎;可仔细想想,这世间的男女情.爱,本就不是凭着权势就可强行求来之事,她若不喜二郎,凭二郎如何费尽心思手段,亦无法得到她的半点真心;与其如此,倒不如就此随她去了,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再将人寻回来。自古成大事者放不拘小节,岂可囿于男女之情,二郎屡屡因她失了体统,坏了规矩,绝非好事;现如今,她既自个儿跑了,想来二郎回来后得知此事,也该醒悟了。”
浣竹稍稍设想一下,倘若她不喜冯贵,会否因为他是家主身边的红人,在府上颇有几分体面而接受他呢?
可这天下间没有如果的事。
“太夫人思量的是极。”
彼时,千里之外的岐州。
程琰离镫下马,急急步入营帐之中。
宋珩搁了手中朱笔,立起身来,负手来至程琰跟前,垂眸看向沙盘之上的城池,平声问道:“城中百姓转移的如何了?”
程琰道:“禀节帅,将近九成转移至城池后方,临街的房舍依节帅之言,俱已清空,明日可开城门迎敌。”
宋珩将右手支在沙盘上,目光落到陈仓的位置,“卫洵和薛奉是昨日夜里走小道出的城,想来这会子也快到凤州一带了。”
程琰听后略思忖片刻,“照河东军的行军速度,想来后日下晌便可至兴州。”
话毕,但见宋珩自沙盘中取了一个泥塑的士兵出来,徐徐移动至陈仓的位置,心内自忖道:“每日走暗道往陈仓增派二百余人,王崇老贼必定以为裴祯此番出兵意欲夺回陈仓,皆是突袭兴州,便可破出一道口子图谋西南。”
程琰的视线随着他手中的泥人而动,立时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将话锋一转,只心照不宣地议起旁的事来。
议过事后,宋珩看了眼案上的更漏,这才发觉一更天早过了多时,遂启唇吩咐程琰道:“传令下去,今夜军中早一更天吹灯歇下,巡逻的兵士改为三班轮值。”
程琰应声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宋珩拿巾子沾点水抹了脸,旋即脱去外袍和鞋袜,吹灯安枕。
今日原是宋清和大婚的日子,宋珩近来忙于城中军务,一时竟给忘了,半分也未想起她要出阁的事情来。
反倒是施晏微用过的里衣和巾子,他还好生安放在营帐中,当下从枕头底下摸了出来,握在掌心中宝贝似的看了又看,抚了又抚,这才舍得往衣襟里放了。
那条柔软的里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施晏微此刻就陪伴在他身边似的,疲惫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许是施晏微的衣物能让他感到安心,不消多时便已浅浅入眠,对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出逃之事一无所知。
夜色浓重,柔和的月光洒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万物镀上一层浅浅的银霜。
古交县外的官道上,随着吁的一声,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马车在一座颇有些年头的客舍前缓缓停下。
剑霜与施晏微各自提了包袱下了马车,将马往庭中柳树上栓了,迈进客堂中,付过钱后用假名登记入住,再叫博士送两碗馄饨和一壶花茶到房里来。
剑霜用火折子点亮烛台上的蜡烛,细心地将包袱往床头处放了。
施晏微饿了一天,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将碗中的馄饨悉数吃了,自去包袱里取来舆图仔细查看一番,兀自计量:按照马车每日百里的行进速度,明日天将明时出发,可赶在落日前出娄烦县。
连日日行百里,莫说那马儿拖着车厢吃不吃得消,她如今的这副身子骨只怕难挨。
待到了延州与剑霜别过后,还是改为骑马的好,除可提升行动速度外,马儿只需袱她一人,也能轻松不少,不至于累倒。
施晏微稍稍理清千丝万缕的头绪,不觉困意上涌,将那舆图重新叠好放回包袱里,草草洗漱一番,宽衣过后吹了灯,摸黑爬到床上,抱着最为紧要的钱物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剑霜将剑搁在枕头的一侧,一只手覆在冰冷的剑鞘上,唯有感受到剑的温度,她才能稍稍安下心来,阖目浅眠。
次日清晨,施晏微卯正起身,彼时天还暗着,鱼肚白也不曾瞧见。
剑霜收拾妥帖,自去付了房钱取车。
施晏微带着帷帽下楼,要了两屉包子,让拿黄纸包好,结过钱后坐上马车,沿着官道继续朝着娄烦县的方向走。
冯贵和江砚等人被宋聿拨来的侍卫密切监视,再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府上众人亦得了不许谈论此事的禁令。
似乎不过短短一日之内,府上便再没了杨娘子此人,众人各司其职,将她淡忘。
数日后,重阳日,岐州城。
王瑀接到密报,裴祯领兵分批支援陈仓已有不下半月之久,细细算来,至少五千之众,且皆是凤翔军精锐,以一当三。
参军道,岐州之围亦有将近一月,正是谷粮将尽之时,况今日乃重阳佳节,城中军民不得出城登高望远,加之战况不顺,必有沮丧懈怠之心,就连守城的将领亦不曾出城叫阵,入夜后偷袭攻城,则必定事半功倍。
王瑀听后,深以为然,却又不放心不下陈仓那块宝地,好不容易才将其收入囊中,岂有再将其还回去的道理。
帐外落日隐有西斜之意,阳光透过账上的小窗洒将进来,映在王瑀双鬓微白的圆脸之上,眉间和额上的褶皱清晰可见,王崇看出他的心事和担忧,叉手道:“阿耶若信得过二郎,今日夜里,二郎可领兵攻城,必将尽早攻下岐州;阿耶心中放不下陈仓,自可领一队人马返回陈仓。”
王瑀闻言,心中大有“此子类我”之感,旋即舒展眉头,起身来至王崇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高声道:“二郎攻下陈仓只用了短短数日,阿耶自是信得过你的。”
说完转头看向参军一行人,扬了声调,将岐州之事悉数托付给王崇和参军,另去沙场点兵一万,当日返回陈仓以防裴祯夺城。
又两日,岐州城外厮杀声响彻云霄。
王崇率领数以万计的武定军攻城,城中的凤翔军以身挡门,城楼之上亦是火光冲天,手持刀剑的凤翔军挥刀砍向云梯上如潮水般涌现而来的铁甲士兵。
武定军势众,凤翔军隐不敌之势,将近三更天时,城门便被攻破。
王崇见城门已破,心内大喜,手持长枪振臂高呼,“众将士听令,随我攻入城中,取首级者,记一等军功,封昭武副尉。”
此令一出,军心大振,或从门入,或登云梯,短短半刻钟,岐州城中尽是武定军。
一切似乎进展的太过顺利,但见城中民宅和铺面皆是大门紧闭,街道上空荡荡的不见半道人影,秋夜的晚风穿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刀尖尚还淌着血珠,王崇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觉出哪里不对。
神经紧绷起来,鹰眼细细观察四下,远处忽而传出一道洪亮的马蹄声,一团庞大的黑影率先进入众人的视线,王崇定睛一瞧,那人已从巷口拐出,高大魁梧的身躯和山一样宽阔挺拔的肩膀映入眼帘,几乎是顷刻间,王崇想起了时人对宋珩的描述。
怎么会,阿耶不是说他遇刺后便重伤不起吗?王崇脑子乱得厉害,倒是他身侧的参军及时反应过来,急急道出一个退字。
宋珩夹紧马腹,催马疾驰,启唇扬声:“河东军随吾临阵杀敌,誓死护佑岐州!”
须臾间,数不清的河东军自道道木门后冲出,黑压压的一片,杀声震天。
朦胧月色下,宋珩手起刀落,接连斩杀数名武定军,直取王崇而去。
王崇自幼习武,数年来随王瑀出征过金商、荆南、黔中等地,胜多败少,抛开王瑀次子这一身份来看,也算得是一员猛将。
几乎只在数十息后,宋珩便已拼杀至王崇跟前,副将赵恺见状,使出浑身解数摆脱数名河东军的围困,奔着王崇掷出一剑,击偏宋珩挥砍过去的动作。
宋珩微微蹙眉,眸中杀意更浓,聚了聚力,再次挥剑刺向王崇。
王崇急急举起手中长枪斜挡住他的剑刃。
宋珩力道大得惊人,挥砍过来的长剑不但长度超出寻常的刀剑许多,就连重量亦非普通的宝剑可比,饶是他的长枪坚.硬无比,此时仍是被他的玄铁重剑生生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哐当一声,赵恺不知从何处又寻了一把长刀过来,照着那把重剑的剑刃奋力一挑。
剑身微微弹开,宋珩不由加重握剑的力道,臂上肌肉愈发凸起鼓胀,短短两个呼吸之后,剑身便又开始逼近王崇和赵恺二人。
赵恺使尽浑身解数向上一顶,额上青筋汗珠并出,口中急呼道:“大局为重,郎君快走!”
王崇咬咬牙,狠下心来,忙不迭地收回手中长枪,调转马头往城门口的方向夺路而逃。
人群中传出一个高喝声,握着长枪奔向王崇,“王氏狗贼哪里逃!”
眼见那人不知打哪儿追上前来,急忙勒紧缰绳回身去挡,那人不敌王崇,险被王崇所伤,幸而宋珩轻松砍杀赵恺于剑下,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
王崇瞪着圆眼啐他一口,恶狠狠地看向宋珩,嘴里骂道:“宋珩小儿,你今日敢杀我,我耶耶盘踞西南多年,定不饶你!”
宋珩照着他的心口重重落剑,王崇及时做出反应,以长枪的枪身去接,只听哐当一声,那枪身竟被剑锋从中劈断。
知他这是杀红了眼,王崇心内惊惶不已,只咬着牙狠踹一脚马腹就要败走。
身后传来宋珩轻蔑的语调,“杀你又如何?你阿耶,某自会一并送他下黄泉!”
王崇听后心神大乱,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此地保全一条性命,不断扬鞭催马。
宋珩单手攥住缰绳,另只手持剑追赶,身下的狮子骢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横曳跃马,挥剑砍向周遭掩护王崇离去的武定军,直杀出一条血路来,追至城外,将王崇拦于马前。
今夜月色甚好,如练的华光照得大地一片暖色,璀璨的星河点亮漆黑的幕布,簇拥着玄月,一切是那样的宁静而美好,与岐州城中血流成河的残酷战争形成鲜明对比。
王崇领教过宋珩的手段,当下手中只余一杆残枪,顿生绝望之心,与其等着宋珩来杀他,倒不如自行动手,思及此,举起长枪便要自绝,不曾想,却被宋珩横剑拦下。
“尔等鼠辈在陈仓屠杀凤翔军民,实乃罪无可恕,某今日便要亲自取走汝之性命,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宋珩手中的剑随声动,风驰电掣间,泛着寒光的剑刃刺向王崇心口,王崇虽存了死志,却还是下意识地拿枪去挡。
宋珩不过使出七成不到的气力,便将他手中的半杆残枪震得脱出手去,在他错愕至极的目光中,结束了他的性命。
剑锋不偏不倚地刺进王崇的心脏,温热的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不知是第多少次染红他的长剑。
王崇脸上的表情扭曲痛苦,宋珩则是面无表情地抽剑,任由他的身体自马背上跌落,看蝼蚁一样的眼神扫视一眼,再回首,越来越多的河东军逐敌而出,宋珩三呼王崇已为他所杀。
片刻后,有眼尖的士兵瞧见地上还未死透的王崇,割下其项上人头,挑在枪上,欣喜万分地呼叫道:“节帅杀了敌军主帅,节帅杀了敌军主帅!”
武定军亲眼瞧见王崇的首级,军心冰消瓦解,如鸟兽散。
河东军陈胜追击,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入武定军后方,武定军没了主帅,主将又先后死于宋珩剑下,可谓溃不成军,才刚过了四更天,便死的死,降的降。
宋珩令人清点武定军仓中余粮,按人头均分给城中军民。
仓中米麦颗大饱满,足可窥见蜀地的物良田肥沃,畜积饶多。
宋珩捧一把稻米在手中,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少时读过的书中所写:“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成就大业一统天下,断不可少了充足的粮食供应,只要攻下益州,便有了源源不断的补给。
眼下岐州危局已解,自当休养生息,宋珩不欲坑杀战俘,只叫收回兵器,解下盔甲,留一千河东军看管他们修缮城墙民宅,清理河里,开垦荒地,除草耕种。
经此一战,凤翔军对宋珩的敬仰之情更甚。
宋珩探望安抚过受伤的将士后,草草拿粗布巾子沾水擦一把脸,掀了被子稍眯一会儿眼,窗外已是黎明破晓之际。
不觉间到了九月中旬,湖南节度使在潭州自立,国号南楚。
又过得几日,宋珩攻破凤州,就地休整两日,欲挥师沿西南而下,直取兴州。
秋尽冬至,北地一日冷过一日。
施晏微将过所递给城门郎查验,顺顺当当地进了延州城。
剑霜驾着马车寻了一处并不显眼的寻常客舍,询问施晏微可要去集市上买些衣物补给,施晏微倒是不急着采买物品,眼下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困扰着她,一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便一日无法安心。
二人将细软放进客房,银钱随身携带,下了楼,叫来茶博士,点了一荤一素的炒菜和两碗热茶。
施晏微掀开帷帽一角,用过午膳,小声道:“我想去一趟附近的医馆。”
剑霜只当是她连日赶路有些累着了,加之出了河东水土不服,这才病了,于是关切问:“娘子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
施晏微摇头,“不是经年累月的老毛病了,这会子既然进了城,顺便去寻个医馆瞧一瞧,若是无碍,也好早日安心。”
剑霜行动力极强,听施晏微如此说,先去结了饭钱,又去将马车取来,正正停在客舍门口,提醒施晏微注意脚下,待她上了马车,这才驱动马车。
一路行至一间古朴的医馆外,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车,信不走了进去,剑霜就在外头十分耐心地等着她。
施晏微也不与那医工拐弯抹角,叫他替自己把脉,看是否是喜脉。
那医工隔着一条巾子认真把脉,不一会儿,医工的手自她的手腕处移开,微微皱眉道:“女郎并无身孕,且女郎的身子不似寻常的女郎那般康健,可否取下帷帽,容老夫一观女郎面色?”
因已出了河东,又戴着帷帽,是以施晏微今日未涂黄粉,依照医工所言摘了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经过望闻问切后,医工道:“果真如女郎所言,极为频繁地吃了将近四月的避子汤,其后未及时调理,每日踩在寒冰之上近一刻钟,持续三月之久,更兼情志难抒,依老夫看,娘子的身子至少已有肝郁、血瘀之症,加之胞宫寒凉,日后只怕子嗣艰难。”
子嗣艰难,而非彻底无法受孕,施晏微心里不免有个疙瘩,出于最坏的打算,她倒是希望听见医工说她再无受孕的可能。
此生,她是断然不会再嫁人了的,更遑论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冒着半条腿踏进鬼门关的风险去生孩子。
如治疗风寒和跌打扭伤之类的常备药,宋聿都十分细心周到地替她考虑到了,就放在马车里,着实不需要再另外买药,是以施晏微付完诊费后,丝毫不提如何调理身子的事,反而是步调轻快地出了医馆。
剑霜见她出来,迎上前来,平声问她身子可有大碍。
施晏微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道:“医工瞧过,说是无碍,就连药也不必吃,快别多心了。咱们好容易进了城,也该另外再买一匹马了。”
此话一出,剑霜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与她并肩走着,反问她道:“娘子可是觉得一匹马的行车速度慢了些,想要用两匹马来拉车?”
施晏微稍稍停下步子,挑起帷帽垂在四周的的布帘,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她,轻张檀口柔声道:“剑霜,这个天下间,尚还有许多你没有看过的景色和人、事、物,譬如黄沙漫漫的西北、莲叶田田的江南、波光粼粼的海州,草原茫茫的塞北,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想过,也为自己好好活上一遭?”
她逃了
为自己活一遭。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自她记事起, 她就落在了人牙子的手里,后来若不是被心善的三郎君救下,寻了师傅教她武艺放在小娘子院里,处在离小娘子不远不近的位置上, 充当了她的武婢, 再后来,小娘子出阁, 她紧接着又被安排救出府上的杨娘子, 此生皆要陪在杨娘子的身边护她周全。
她的这条命可算作是三郎君给的, 若没有三郎君,人牙子将她卖去当了暗娼,那可真是生不如死的滋味,以她刻在骨子里的刚强性子,定会自我了结了性命。
三郎君是她的恩人,他的话, 她当奉为圣旨, 岂可有违。
剑霜虽然心动于施晏微口中引人向往的话语,却无法违背宋聿交给她的最后一项任务,挣扎一番后, 终究是摇头违心道:“婢子自进府后, 就从未想过为自己活,婢子只知这条命是郎君给的,此生定要忠于郎君;况郎君有言, 从今往后,娘子就是婢子唯一的主子,是婢子豁出性命也要护卫之人。”
此时此刻,施晏微仿佛透过她看到了练儿的那张脸, 尤记得,当初在蘅山别院时,她曾让练儿唤她的名字即可,可练儿听后却是一脸的惶恐,直言她是主子,万不可直呼她的名讳;如今,相似的情况又发生在了剑霜的身上。
许是在此间呆的时间足够长了,施晏微的心境较先前平静多了。
贵贱有等,尊卑有别的思想在她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若要以现代人的思维和眼光去看待她们,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依你方才所言,现如今,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主子,那么今日,我便最后一次借着这个身份,命令你:从即刻起,你的命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你自己一个人;你也无需再为任何人而活,只需为你自己而活。包袱里的空白过所和金银钱财,你我各取一半,明日分开两地而走,盼望各自安好,切勿悬念。”
只为自己而活。剑霜不觉放慢脚步,脑海里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她活了这十八年,还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语。
杨娘子明知此举必定会触怒晋王,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逃离晋王,放弃从前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所追求的,大抵就是她口中的为自己而活吧?
然而亲眼去瞧一瞧那些山川河流、黄沙戈壁,当真就那般重要吗?重要到连身家性命也可以舍去...
剑霜无法参透,不得其解,默默垂下眼皮,脑子里乱得厉害,久久没有回应施晏微的话。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来至集市上,施晏微很快投入到采买之事上,不多时便相中了一匹四肢匀称的高头大马,颇费了一番嘴皮子功夫后以二十贯银子的价格买下;接着又去买来一些日常用的物品,自不必细说。
回到客舍,天色变得阴沉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聚在城楼上空,若非小雪节气未至,看着叫人颇有一种将要落雪的错觉。
施晏微取了包袱里的过所出来,仔细数了一数,还有十一张空白的,分出其中的六张送与剑霜,又去清点粗布包里的金银铤。
“娘子当真是要赶婢子走?”剑霜见她开始分东西,似乎是要动真格的,心中颇有几分慌乱,打从记事起,她还没有独自生活过,施晏微要放她自由,她却仿佛一下没了主心骨,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施晏微将那些金银铤平均分成两分,而后将其中一份放进剑霜的包袱里,对上她那稍显迷茫的双眸,“你我二人如今逃亡在外,根本不知哪日便会被他寻回去,你已帮了我许多,我不愿如此拖累你;将来的路该如何走,终究是要由你自己来决定的。”
“再者,冯贵和江砚必定已经知晓我的身边有你同行护卫,你我二人继续同行,反而容易暴露;不若就此分别,各走一道,倒还稳妥些。”
剑霜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瞬间被什么东西点亮,她想起了曾在画册上见到过的烟雨江南,那处草长莺飞,花映画桥,蝶绕雕栏,红紫迎人……
或许,她在离了杨娘子后,可先去北地的最南边,待天下大定后,再往苏杭而去。
还有杨娘子口中的西北、塞北、海州,只要她有心前往,敢于尝试,皆可一见。
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剑霜将目光落到那几张过所之上,终是点了头,低声应下:“婢子听娘子的。”
施晏微总算将她说通,不禁舒展眉头,取来砚台研磨,蘸过墨后奋笔疾书。
剑霜识得的字不多,这段时日施晏微教了她一些,终究是杯水车薪,勉强忍得些简单的字,故而再三嘱咐她,不论她将来在何处落脚,定要仔细请个品行端正的师傅来教她将字认全了,再读些不同的书,独那《女则》、《女戒》一类的书不要碰,素日里哪怕多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也无妨。
次日晨起,二人用过早膳,施晏微将自己写好的册子送与剑霜,将行李分成两个差不多重的包袱,拿宽宽的布条栓了,一左一右地袱在马背上。
辰时二刻,施晏微别过剑霜,翻上马背,先去成衣铺买了圆领长袍换上,束了头发戴上帽子扮作男子的模样。
因她身量高挑,加之鞋底较后,瞧上去与偏身形瘦小的郎君并无太大分别,城门郎看了过所上的大致描述,稍稍比对一二,问上两句便放她出了城。
施晏微骑马出了城郭,望着前方开阔的官道和绵延不断的群山,就连耳畔呼呼的风声都变得极为动听,仿若悦耳的仙乐。
前两日,她与剑霜还未至延州时,宋珩攻破凤州的消息便已传到北地,想来沿西南夺取蜀地至多也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光景。
饶是宋珩那厮再怎么聪明,焉能想到,她此时要去的地方正是凤翔,待他前脚攻下蜀地后,后脚她就要往蜀都益州而去呢。
次日,剑霜前往魏州。
辰时本该是用早膳的时间,从前施晏微在时,院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如今她不在了,刘媪经常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练儿亦心中舍不得她,可一想到离开对她来说或许才是真正能够令她感到开心快乐的事,便又释怀了,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但愿杨娘子莫要怀上晋王的孩子吧。练儿如是想着,心事重重地兀自用过早膳,走到窗下,趁着四下无人,将那盆状态尚可的紫菊移走。
不靠近闻不出,当下将那盆菊花捧在手里,泥土中浓重的药味便直往鼻腔里窜。
嗅着这股熟悉的味道,不由想起杨娘子来,哪有什么晋王在洛阳遇见娘子和对娘子的动心,早在太原的时候,晋王就强夺了杨娘子,玷污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清白。
娘子至今都不愿怀上晋王的孩子,应是半分都不喜欢他的罢,否则又怎会背着人将那调理身子的汤药悉数倒掉呢。
也许早在杨娘子那日夜里不计后果地为她求情,告诉她: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并无尊卑之别,让她私下里不必称呼她为娘子,只管见她的名字就好,她便已将她视作亲近之人了。
想到此处,鼻尖突然有些酸酸的,眼眶也有些发红,怕人瞧见,垂下头去。
偏巧刘媪从外头进来,照见她形迹可疑地挪动那盆菊花,遂叫她停下。
刘媪觉得那花眼熟,往窗下瞧了一回,原本是杨娘子自个儿要了两盆菊花放在那处的,如今只剩一盆。
联想到杨娘子从来不肯让她们侍奉汤药,每每都是练儿提着食盒呈进去的。
思及此,刘媪脸色一沉,冷眼瞪着她,嘴里呵斥道:“放下!”
练儿从未见过一贯平和的刘媪如此急言令色的模样,被她的气势所慑,微微阖目哆哆嗦嗦地将那盆花往地上放了。
刘媪走上前,指尖捻起一些泥土凑到鼻前轻嗅,顷刻间明白过来。
那药材是调理身子助孕的,便是真的有了,饮下那药亦不会伤着胎儿,是以刘媪疑心施晏微有孕,却并未停下那药,只等过了四十日,医师可以诊脉了,再叫另开安胎的方子。
却不曾想,杨娘子除在她面前饮下过那汤药两三回外,旁的时间竟都是私下里偷偷倒了去。
杨娘子在蘅山别院喝了那样多的避子药,夏日里贪凉,每日午后都要用上一大盆冰,且又不肯吃药调理身子,如此看来,杨娘子月信不调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有孕。
贪凉,冰。
刘媪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点,心中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杨娘子要冰,或许不只是为着去暑气,而是要那寒气从足底入体呢?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洛阳府邸中,杨娘子屋里的罗汉床下会置着木盆了。
她竟能为了避子狠心做到如此。
刘媪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质问练儿道:“说,杨娘子将汤药倒进花盆里,已有多久?!”
练儿吓得浑身直哆嗦,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念着施晏微素日里待她的好,只咬紧牙关半个字也不肯透出来。
刘媪斜眼瞥了练儿一眼,心下已经有了答案:去岁在蘅山别院时,每日伺候杨娘子服药的便是她,想来就是从那时起的。
果真如此,娘子倒是不大可能受孕,而是宫里受了寒气导致的月信紊乱。
次年,孟夏四月。
宋珩接连攻破山南西道和东、西两川,废节度使,此三镇皆交由心腹任守将。
消息传至陇州时,施晏微迫不及待地在过所上填下“锦官城”三个大字,只等宋珩下达蜀地与北地可自由互通往来的命令,她便即刻动身。
十日后,凤翔节度使裴光仁亲自在府上设宴款待宋珩。
此一役打了足足七月有余,凤翔军元气大伤,河东军亦折了不少人马,但好在到底攻下了巴蜀这块宝地,前线的将士有了稳定的供给,何愁将来不能一统天下。
裴光仁越发笃定自己压对了宝,宴席的排场摆得颇大,前往城外亲迎宋珩,并当着众将士的面替他牵马。
城中百姓夹道相迎,只为一睹宋珩的真容;耳畔百姓的欢呼雀跃声盖过哒哒的马蹄声,皆是夸赞宋珩和河东军之言。
宋珩离镫下马,随裴光仁入席。
席上请来的皆是裴茂谦照着宋珩的“喜好”教坊中姿容脱俗的清客,且各个精通音律,着了素净衣裳入场奏乐。
宋珩一言不发地默默饮酒,甚至未曾抬眼去看那些清客一眼。
记不清梦到过她多少回,更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抚着她的诃子入睡的;攻下绵州的那日,宋珩归心似箭,这是他从前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即便是他阿娘在世时,亦未曾有过这样强烈的分享欲,头一回,他有了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的人,想要亲口告诉她:他胜了,从此乾坤在握,天下可图。
裴光仁执起酒碗朝着宋珩敬酒,询问他欲要在凤翔休整多少时日,宋珩稍稍侧头,看向裴光仁,道是明日卯正便要启程。
二人的对话吸引了裴茂谦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宋珩好一阵子,发觉他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席上的女郎,不由泛起嘀咕来,心内暗忖:自他离开太原,这都过去一年多了,宋珩竟还一门心思地全扑在那日随侍在他左右的女郎身上?
论起来,裴茂谦十八那年便开始涉足风月场,七年间,什么样的貌美娇娘都曾得见过,唯独宋珩身边那位,虽不是样貌最好最出众的,但那通身的淡雅气质和绝俗容颜,的确叫人难以忽视。
裴茂谦这会子已不能人道,不过略想一会儿,便已悲从中来,暗暗在心里咒那对他下毒手之人不得好死,永坠阿鼻地狱。
宋珩接连饮下数碗酒,因曾在长安城中遇过刺,故而多有设防,不过饮至微醺,宴毕,并未在裴府安歇,而是于驿站内安歇,里三层外三层皆是河东军轮班巡逻。
翌日卯正,天边泛起鱼肚白,宋珩骑在战马之上,率领数万河东军在城中军民的目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返回太原。
官道两旁绿树成荫,佳木葱茏,熹微的晨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宋珩异常宽大的甲胄上,泛出道道耀眼的金光,高大的身形似一座移动的崇山峻岭,令人望而生畏。
那副厚重的甲胄之下,则是掩藏着块块结实有力、线条流畅的肌肉,除开平日里作战和练功时,独有在与施晏微行那事时,会贲张鼓起,青筋盘虬。
想要在马背上将她牢牢禁锢在臂弯间,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看她面色酡红、眼中含泪的样子。
天下间的女郎千千万,他心心念念的唯有她一人,只想与她亲近。
凤翔府至太原有千里之遥,宋珩每日行军六个时辰,十数日后,方抵达太原。
府上一早得了信,薛夫人立时命人去请了宋清音与宋清和两对小夫妻过来,又亲率众人盛装至府门口迎接。
宋珩急急跃下马来,上前先行拜过薛夫人,旁的人,一概不看,只耐心寻找起他心内朝思暮想了两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女郎。
然而经他仔细看过一圈后,却并未寻到他想见到的人,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板着脸朝冯贵发问:“杨娘子缘何不来,可是身上不舒坦?
冯贵叫他盯得两腿发软,不由想起杨娘子头一次出逃时,家主那副恼恨至极、目光狠戾的模样……
刻骨的麻意至脊椎蔓延至颅顶和四肢百骸,细密的汗珠沾湿了的手心和额头,孟夏的微风刮在身上,明明是温热的,冯贵却心凉到双手直打颤。
薛夫人斜眼瞥冯贵一眼,心知此事定是要让他知晓的,可外边人多眼杂,若是二郎一时气急无法自控,在将士们失了态,终究不成体统。
思及此,薛夫人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檀木佛珠,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对着众人故作镇定地道:“这样毒的日头,二郎纵有什么话,进府再说不迟。”
宋珩凤目微凝,将檐下的众人扫视了一圈,除却不见他日思夜想的女郎外,她院里伺候的一干人等皆未前来。
定是出了什么事。
碍于薛夫人的劝说,宋珩很不安心,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外露,右手不自觉地握住剑柄,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袭上心头,压得他心口沉甸甸的。
一众婢女仆小心翼翼地妇簇拥着宋珩和薛夫人进府,似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乌压压的一片人行至岔路口,薛夫人忽地放缓脚下的步子,偏头去看宋珩,语气平平地道:“二郎连日行军劳顿,想来身上也乏了,且先回屋里休整歇息一番罢。”
从前他凯旋归府时,薛夫人和冯贵等人皆是喜笑颜开的,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神情举止古怪不提,对于他心尖上的女郎,竟是只字不提。
胸中的疑惑和不安之感更甚,宋珩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确切来说,是不愿相信,不想相信。
此女当真嫌恶他至此,费尽心机博得他的信任,在他一心想要迎她做孺人的时候,再次如同戏耍猴儿一般,狠心背弃于他!
想他宋珩自十五岁征战沙场起,大大小小、以少胜多的战役不知打过多少回,尚还未曾遇到过能让他连栽两个跟头的敌手,如今竟是接连折在一个小小女郎的手上。
两手紧紧握拳,指骨相触,发出道道低沉的声响,额上青筋凸起,凤目里满是滔天的怒意。
天知道他是如何忍住不在薛夫人面上厉声高喝的,粗壮的手臂因为太过用力微微颤动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劳阿婆费心关怀。”
话毕,甚至不及目送薛夫人先行,猛地调转方向,离弦之箭一样地疾奔出去。
冯贵急忙小跑着追上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踏上退寒居前的石阶,忽听宋珩怒气冲冲地让他滚过来。
宋珩立在院门处,看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再次抚上冰冷的剑柄。
“说,杨楚音究竟去了何处!”
冯贵还是头一回听见宋珩在他面前直呼杨娘子的名讳,两条腿立时就跟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喉咙似乎也被浆糊糊住了一般,久久道不出半个字来。
观他这副缄默不语的慌张神情,终究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宋珩登时恼恨至极,双目狠狠地剜在他身上,厉声呵斥:“混账东西,还敢瞒我!你有几条贱命够我杀的?!”
如这般冷着一张脸在府上喊打喊杀的情形,除却五年前处置小娘子阿耶身边那多次不顾礼义廉耻私下里拉皮条的小厮外,再有就是现下这回了。
“奴断不敢欺瞒晋王。”冯贵叫他的可怖神情吓得哆嗦着身子往地上跪了,耷拉着头不敢再去看他一眼,只颤巍巍地道:“杨娘子她,早在去岁重阳之日便逃了出去,不知所踪。”
逃了出去,不知所踪。宋珩的耳畔不断回旋着这八个字,潮水般涌现而来的怒意和恨意似要将他吞噬,引他坠入漆黑幽暗的无底深渊。
她逃了,她竟再次逃了出去!
女郎的音容尚还无比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抹不去,忘不掉。
“宋珩,你可是对我动心了?”女郎的一双剪水清眸望向他,柔声问他。
中秋那日,膳房中,她亲自教他如何制作糕点;入夜后,芙蓉帐中,她的手轻轻勾着他的颈项,拥着他,怯怯地唤他夔牛奴,他明明忍得极为辛苦,却还是因她低低的哀求声放缓妥协。
“宋珩,夔牛奴,我在。”临别那日的夜晚,她明明那样温柔地回应着他,因他的动作低泣、语不成调,那时候,她明明也是舒适的。
“宋珩,你可是舍不得我走?”分别的车厢里,她轻抚着他的脸庞,温声细语地询问他,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分明也是存着几分柔情蜜意的。
什么浓情蜜意,耳鬓厮磨,却原来,这些都是她用来哄骗他的,是她为了再次离开他,精心营造和表演出来的假象罢了。
他早该洞悉她的真面目,用锁链将她困住,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她待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他却对她心生怜惜,屡次为她拘着自己,生怕弄疼了她……
如今想来,他当初就该狠狠地占有她,让她痛让她哭,让她恐惧让她怕,让她再不敢生出一丁点妄图逃离他的心思。
宋珩额上青筋跳动,再也无法抑制的恨意和怒火烧得他头痛欲裂,当即几个箭步冲到墙角的木芙蓉旁,只听哐当一声,长剑出鞘,紧接着锋利的剑刃挥砍在褐色的树干上,落下一道道深深的刀痕,翠绿的树叶随着那些力道落了一地。
冯贵何曾见过他这副胡乱发狂、难以自控的模样,当下只觉后脖子一凉,几乎要吓破了胆,恨不能立时离了此地才好。
冷汗涔涔,沾湿衣料。冯贵的一颗心高高悬起,正纠结着要不要偷偷走开,就听宋珩扬了声调呵道:“好,好得很!速去将她院里的婢女媪妇通通拿来,我要亲自审问。她要逃,最好逃得远些,死在外面也好,若叫我拿回,定要让她生不如死!”
杨娘子出逃乃是三郎君的手笔,实在与浮翠院的人毫无干系;杨娘子一贯心善,若是她在此处的话,必定不希望瞧见她们为她所牵累。
冯贵心下固然害怕,却也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到责罚,甚至是失去性命。
惊惶间想起三郎君那日夜里亲口同自己说过的话:家主回来后,此事由他一力承担,断不会牵连到旁人。
冯贵别无他法,思量再三,终是缓缓挪动步子,却不是往浮翠院而去,而是走向宋珩,瑟缩着身子,壮起胆子引导他道:“家主约莫是气过头了,她们岂有那样的胆子和手段,竟能让杨娘子避开江砚等人的视线顺顺当当地离了府出得城去?”
重阳,避开侍卫,离府,出城。
宋珩敏锐地将这些信息点串成一条线,很快推演出侍卫和浮翠院的人饮下菊花酒后昏迷,杨楚音乔装打扮骗过其余的人出府,接着拿出过所离城。
蒙汗药,伪装用的物件,过所。凭她一人想要在侍卫和刘媪等人的视线中弄到这些东西,谈何容易。
如此一来,便只可能是有人从旁相助。
府上能轻松办成此事的,独有三郎和阿婆而已。
阿婆极重视他,行起事来素来都是同他有商有量的,断不会如此专断。
倒是三郎,为着个死人,将杨楚音视为阿妹不说,甚至还曾为她出言顶撞过他。
“她可有单独同三郎说过话?”宋珩强压着胸中的怒意问道。
冯贵闻言轻轻摇头,拧着眉低低答道:“约莫是没有,只在回府的第二日,祖娘子曾唤人往她屋里去过一遭;据橘白亲口所说,娘子进去坐了不到一刻钟,三郎君回府,也进了屋,再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橘白在檐下候着,一概不知。”
三郎,当真是与他同心同德的好阿弟!
宋珩目眦尽裂,登时将手中的长剑深深插进泥里,三两下解开身上的盔甲,露出里面的墨色长袍,转身就要亲自去寻宋聿。
好在薛夫人心细,对此早有防备,赶在前面派了人在退寒居下守着。
那名唤的黄蕊的婢女照见宋珩怒气冲冲地沿着小山的石径下来,正疑心他怎的沐浴得这般快,宋珩那厢脚下就跟生了风似的,顷刻间来到山石下。
黄瑞收回思绪,着急忙慌地迎上前去,壮着胆子温声细语地道:“家主,太夫人请您沐浴更衣完过去一趟。”
宋珩满眼怒意,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即便她是薛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亦是丝毫不留情面地高呵道:“不去,滚开!”
锦官城
风儿吹在身上, 却无端叫人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黄蕊素来是个实心眼的,当下虽被宋珩的可怖神情吓得不轻,可主子的命令,她亦不可不从。
攥紧了手里的衣料, 遂踌躇着欲要上前再提一句太夫人请他务必过去, 就见冯贵朝她看了过来,一个劲儿地使眼神, 偷摸摸拿手指了指宋珩, 又比了个三, 挥手示意她速回翠竹居将此事告知薛夫人。
翠竹居里伺候的岂有蠢人,黄蕊登时便知冯贵指的是三郎君,不敢有片刻的耽搁,忙不迭调转方向去寻薛夫人告知此事了。
宋珩今日抵达的太原的事,薛夫人独独瞒着宋聿一人,是以辰时还未至时, 宋聿便如往常一般往官署里去办公了。
然而河东军凯旋回城这样大的阵仗, 又如何能够瞒得过去。故而河东军才刚入城不多时,消息便已传至官署。
宋聿闻言,急急出了官署, 才刚踏出门来, 就见石狮子后窜出一道人影拦住他的去路,神情焦急地道:“三郎君,太夫人有命, 令您这两日先不要往府里去,只管在城中的客舍住着莫要外出,官署的事,也先搁一搁, 不必再管了。”
话音落下,宋聿沉静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对着那人面色从容地问出一句话来:“可是晋王回府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阿婆亲自差人来寻他,不让他回府,必定是二兄知晓杨娘子出逃的事,动了不小的肝火,即便是阿婆出面,也不一定有十足的把握在短时间内能调停此事,这才想着让他在外头避避风头。
二兄是打死过叔父身边近身侍奉的小厮的,此番生出的火气,怕是不会亚于那次;他若此时将脖子一缩,生死全由着刘媪和江砚他们自己去了,他成了什么人了?
宋聿没再理会跟前缄默不语的小厮,调转方向急匆匆地往马厩处赶,自个儿牵了马出来,不顾那小厮的阻拦,扬鞭催马,朝着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宋府内宅。
宋珩大步流星地来至宋聿院中,遍寻无果后,握着拳就要出府亲往官署去寻他,幸而被及时赶到的薛夫人在二门处拦下。
这些年来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女郎昏头失智至此。薛夫人垂着眸轻叹口气,偏头递给疏雨一个眼色,疏雨立时会意,领着周遭的人了退至三丈开外。
仅仅数十息后,空旷的庭院中便只余下祖孙二人。
薛夫人稍显浑浊的眼中染上一抹隐隐的失望之意,扬起声调质问他道:“二郎,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三郎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弟,你果真要为了一个女郎如此行事无状,平白叫旁人看宋府的笑话?!”
“你莫要忘了,你是北地万民的表率,是护佑他们平安的三镇节度使!”
天下间,能得宋珩真心敬重之人,除却他已逝的爷娘外,独有薛夫人。
实在不该在她面前造次的,可胸中的那股灼灼怒意仿佛要将他的理智尽数焚烧殆尽,只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去冒犯到薛夫人。
宋珩两手用力攥着拳,几乎是咬牙切齿:“阿婆,他将杨楚音放走了...他眼中若还当我是他的阿兄,焉能忍心如此伤我!”
为了一个杨氏女,他竟怀疑起曾随他出生入死过的嫡亲的胞弟,且丝毫不去反思自己在这桩事上的错处,真真让人心寒。
薛夫人见他如此魔怔,忍不住又叹一口气,拄着拐杖往脚边的石板上重重敲三下,蹙着眉斥道:“二郎心中,果真只是将那杨氏女当做解闷的玩意?你待她究竟是何心思,自己可思量清楚了?老身若是早知你会被那杨氏女迷了心窍、牵动情绪至此,不必等到三郎出手,老身亦会想尽法子将她送走,亲手斩断你与那杨氏女之间的孽缘!”
他待她,是何心思?宋珩听了她的话,在心内不断地反问自己。
当真只是他拿来解闷的玩意吗?可若是玩意,他又何至于会生出这样多的怒火和恨意?明明在垂髫时,三郎弄坏甚至是弄丢他玩得趁手的物件,他至多不过提上两句,断然不会因着这样的小事与三郎心生嫌隙。
可若要说他喜欢她,爱她,那未免也太过可笑了。自古成大事者,岂有拘泥、困囿于男女情.爱的?他的心中只可有天下大业,如何能分出心思给一个小小的女郎?他不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情感,更不会允许这样的感情成为他的软肋。
思绪混乱得厉害,头痛欲裂的感觉再次袭来,宋珩痛苦地将拳头砸在自己的脑门上来缓解那些令人难忍的痛意。
薛夫人观他似已经冷静下来不少,心也跟着放松下来,稍稍舒展了眉头,便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回:“三郎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当初杨延为救三郎殒命,临死之际又亲口将杨氏女托付给三郎,三郎心中有愧于她阿兄,自然不忍看她被你强取;论起来,那杨氏女一面应承着你的的话,一面又在心内盘算着弃你而去,实是反骨难剔除、心性难移,如何能做你的枕边人?她既跑了,不若就由她在外头自过自的,也不必再大动干戈地将人寻回来了。至于浮翠院里的人,此事与她们实无干系,二郎就当替阿婆积福,莫要再去为难她们。”
所换做旁的事,薛夫人如此苦口婆心的规劝一番,他或许还会听些,可唯独放过杨楚音这桩事,他决计做不到。
她三番两次地将他戏耍玩.弄于股.掌之间,实乃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宋珩面色沉沉,暂且将胸中的怒火和恨意悉数藏于心底,恢复到往日里尚还算平静的语调:“阿婆既如此说了,某自当网开一面,浮翠院中的人,性命可保。”
薛夫人得了他的这句话,悬着的心才稍稍松懈下来,朝他微微颔首,平声询问他此番出征可有受伤。
伤,怎会没有呢。蜀地易守难攻,守城的将士中亦不乏勇猛之人,他的肩背和臂上新添了数道伤口,这其中最为严重的刀伤几乎能有他大半个背那样长。
冬季伤口好的慢,加之不能及时换药,那伤口反复出血又结痂,直至天气暖和了方才渐渐好了些,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道疤落下后,还曾幻想着凯旋后,她还能像初次唤他夔牛奴那样,柔声问他这道疤可还疼。
如今看来,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讽刺。
他竟为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骗子牵肠挂肚,像条狗似的盼着回来后她能多给他一些好脸色,说一些关怀的话语。
“无甚大碍,阿婆宽心。”宋珩说完,便要唤人来送薛夫人回去,他好唤来程琰持他的鱼符往各地下达通缉令。
才要开口,忽见宋聿满头大汗地往院外而来,二人甫一打了照面,宋聿上前先同薛夫人叉手施一礼,“我有话要单独说与二郎听,阿婆若无他事,可否先行回去?”
彼时宋珩瞧上去已全然冷静下来,薛夫人并未多心,仔细交代他二人几句话,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出了院子,唤来疏雨等人。
宋聿自幼便十分畏惧宋珩这位兄长,可这一回,他认定自己所做之事事是正确的,是以在他面前表现得竟是出乎意料的坦荡和镇定,从容不迫地道:“杨娘子离府一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二兄若要怪罪,尽可冲着我来,千万莫要连累旁人。”
宋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面无表情地问他自己关心的:“过所上写了何处?”
他能猜到宋聿约莫是给了她空白的过所的,可他这会子迫切想要将她寻回,即便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多余,他却还是存着侥幸心理,这般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宋聿平心静气地坦言相告:“并未写明何处,我亦不知杨娘子究竟往何处去了。”
空中陡然刮起一阵遒劲的风来,吹得两人的衣袍纷飞飘摇,耳畔风声呜呜作响,精瘦的修竹缠打在一处,发出沉闷的悉索声。
宋珩于风中抬起了手,却并未落到宋聿的面上,而是重重捏在了他的肩上,冷笑一声,轻启薄唇道:“三郎,宋聿,你可当真是我嫡亲的好阿弟...你以为,你这样做便是助她脱离苦海了?我来告诉你,你有法子将她放走,我亦有手段将她寻回来,待她重回我身边之时,拜你所赐,我会让她知晓何为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阿兄的牌位此刻还好好地供奉在三清观里,届时,我会将她阿兄的灵位带回,让他好好看着,看着他的阿妹是如何被我圈进豢养的。”
宋聿被他的疯魔话语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半晌才堪堪挤出几个字来:“二兄,你疯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根本无关痛痒。
正这时,宋珩稍稍低头,却还是高出他一截,煞有介事地掸了掸他肩上的衣料,凝视着他,阴侧侧地道:“疯的人不是我,而是三郎你;你若不是疯了,岂会自信愚蠢到胆敢助着我那未过门的妾室逃走!杨楚音与你幼时弄丢我屋中的那些物件不一样,你实在不该动她的。若非看在耶娘和阿婆的情面上,你当真以为我会如此轻放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宋聿仿佛回到了少时被他支配的恐惧。
他那是也不过十四五的年岁,然而身上的气势却是又足又盛,人长得又快又壮,细细一看,竟是比身边的同龄人都要高都要壮,他的小名叫夔牛奴,可自打他在人前表露出不喜这个小名时,便再无人敢如此称呼他,便是阿婆也不例外。
卫湛和程琰怕他,他也怕他,就连阿耶都对他另眼相待,直言他是青出于蓝。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他又如何能拧得过二兄。宋聿颇有几分灰心丧气,低垂了眼眸,甚至有些不敢再去看他,握成全的两手微微颤抖着,嗫嚅着嘴唇试探他道:“杨娘子接连失了耶娘和兄长,此生已足够苦了,二兄既肯轻放了我,为何不肯放过她?”
“你是阿耶阿娘的次子,阿翁阿婆的次孙,她是什么东西!也值当我去宽恕?欠她兄长一条命的人是三郎你,而非我,三郎往后务必记清楚了,莫要再将她是你救命恩人之妹的话说与我听,妄图令我对她心软。”
宋珩将“什么东西”四个字咬得极重,足可见其心中愤恨之意有多深。
他这会子当真是气得失了智,是以说出的话委实难听。宋聿当下觉出味来,不欲再与他多费唇舌,只一心盼着杨娘子能够安全隐匿于茫茫人海之中。
想来时日长了,二兄会慢慢将她淡忘。
宋聿如此安慰自己过后,脚下无声地离了宋珩跟前,兀自回了房。
宋珩嘴里说着轻放他,巴掌和板子虽没有落到他身上,可旁的杀人于无形的法子却是没少往他身上使,不过短短两日,宋聿的兵权和官职便被宋珩悉数收回,只虚留了闲职与他。
汴州。
沈镜安不负江晁所望,接连攻下宣歙、镇海二镇,凯旋而归。
明堂之上,江晁论功行赏,封沈镜安为武安侯。
早朝结束,江晁留沈镜安问了会儿话,准他告三日假。
沈镜安不喜热闹,懒怠设宴庆祝,当下回府换上一身常服,骑了马往别业而去。
他来时,李令仪已经做完早课,正坐在花架下烹茶。
沈镜安朝她抱拳施拱手礼,李令仪起身回了一礼,一壁将筛好的茶末添进沸水之中,一壁平声询问他此次出征可还顺当,可有受伤。
女郎清脆的话音落下,沈镜安微不可察地耸了耸受过伤的肩背,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样的感觉令他有些不大自在,故作从容道:“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些皮外伤在所难免,现下已无大碍,劳公主挂心了。”
李令仪闻言颔了颔首,“无碍就好。”
说着,那水又沸了上来,李令仪加入小半瓢泉水,“这是我带来的寿州黄芽,郎君坐下吃一杯尝尝罢。”
“好。”沈镜安没有片刻的犹豫,似乎生怕她反悔,自个儿取来茶碗巴巴地捧在手里等着釜里的茶烹好。
李令仪见了,少不得笑话他痴傻,这样捧着,倒茶的时候不小心烫着了可怎么好,只笑着叫他将茶碗放下,她来舀茶水就好。
沈镜安虽是三十又一的人了,听她如此说,还是红了耳尖,将茶碗搁下,静待茶水沸腾。
不多时,茶汤烹好,李令仪盛了两碗,沈镜安端起他的那碗,徐徐吃了两口,问:“公主打算何时回宣州?”
“我在此打扰多时,自是越快越好。”
想要说一句不打扰,叫她多留些时日,又恐唐突轻薄了她,只得将话吞下,“准备过所和车辆还需两三日,公主且安心在此处继续住着就是。”
李令仪听后莞尔一笑,诚心诚意地同他道谢:“如此,有劳郎君费心了。”
心跳得越发厉害,沈镜安握着茶碗的手指跟着收拢,唇畔亦勾起一抹笑意来:“公主于某有恩在前,何须同某如此客气。去岁中秋,公主可曾去汴河畔赏月了?”
“自是去了的。”李令仪想起他亲手制作的花灯,便又道:“郎君送的花灯,我很喜欢,谢谢。”
沈镜安不善言辞,当下抓住这个话题,自是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公主喜欢就好,日后若有机会再见,某还可制出更多不同样子的花灯来。”
李令仪点了下巴:“宣州和汴州皆是魏国的土地,日后自然还会有相见的时候。”
还会再见。沈镜安不停地在脑海里重复着她的这句话,极力克制住那抹喜意,故作从容,仅以朋友的姿态对着面前的女郎发出邀请:“圣人准了某三日假,明日某请公主去汴河上泛舟赏景可好?”
李令仪心中认可他的品行,认为他是一位端方君子,故而不做他想,只大方应下。
手心里的汗又多了一些,连带着手里的茶碗都变得湿滑起来,沈镜安轻咳一声掩饰内心的喜悦和唇角的笑意,佯装淡然地搁下茶碗,“日头渐渐大了,公主晒得太久怕是要头疼的,还是去屋中坐着罢。明日辰时,某再令人来接公主过来。”
“好。”李令仪的面上尚还挂着温柔的笑容,唇齿间发出的声音又轻又柔,无端让人想起春日里和煦的春风。
沈镜安没再多留,待吃完茶后,与人话别一番,离了别院骑马回府。
一时下了马,便有小厮迎上前来。
沈镜安自将马儿交与他牵去马厩。
“家主,太原那处日前递了消息来。”
沈镜安忙不迭将那信封接过,紧紧攥在手里,大步流星地往上房而去。
当下毀去火漆印章,取出其内的信纸,张开来看。
不曾想,竟是宋府中的人将她接了去。
沈镜安忆及在晋州的日子,她与三郎都还小,不到十岁,却已学会察言观色,处处小心谨慎,三郎是男孩,倒还好些,二娘性子温吞,又不爱与人讲话,即便在府上受了什么委屈也只是自个儿闷在心里。
他原是阿耶收养的,自阿耶死后,在府上亦是人微言轻,帮不上丧夫后归家的阿姊和她的两个孩子,偏生又没有读书的天分,倒是有些拳脚功夫,遂去投军,盼着能凭借军功某得一官半职,往后也可成为阿姊和二娘、三郎的希望,却不曾想,那一别,竟再没有见到过阿姊一面。
若非另投宣武军,以战功博得圣人青眼,握了些权柄在手,只怕是连阿姊离开晋州后的踪迹也无法寻到,更遑论打探到二娘的下落。
宋聿。沈镜安从不曾仔细去打探过这个人的秉性,当下他既与二娘有了联系,少不得差人去打探一番。
二娘若还在他府上,自当将人送还。
次日上晌,沈镜安与李令仪乘船游了汴河;又一日,诸事皆已妥当,沈镜安亲送李令仪出了城。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仲夏五月,李令仪乘坐马车抵达宣州,仍往敬亭山上修道,自不必赘述。
西南的锦官城内,树木夹道,绿意盎然。
施晏微在碧鸡坊的浣花溪旁以一面八贯的租金租了间半旧的宅子住下,距前朝才女薛涛所建的吟诗楼不过两刻钟的路程。
薛涛原是长安人士,后家道中落,随父寓居锦官城,后虽不幸沦落风尘,却始终不忘初心,于文学上颇有造诣,得以脱籍;观其诗风,清新雅正,婉约细腻,颇具名望,乃前朝四大才女之一;因多次为各镇幕府校书,兼有“女校书”之名。
施晏微多方打探,终是得以寻见薛涛之墓,祭拜过后,往坊市上去买薛涛笺。
趁着付钱之际,施晏微开口询问:“敢问博士,你们这处可还缺人造此笺吗?”
若能将这门手艺学好了,即便将来离开锦官城往别处去,多了一技之长在身,也可多些选择,不至于坐吃山空。
那纸博士听后便道:“小郎君可是想要寻个活计?这薛涛笺需得在木芙蓉花期时制作,这会子木芙蓉连花苞都还未打,如何能做出这样的笺纸来;小郎君若是想要找活,前边倒是有个布庄缺人,只是可惜了她们素来都是招的女郎做工。”
施晏微不由想起盛唐名画中捣练和缝衣的皆是女郎,这样的精细活儿,不适合粗枝大叶的郎君来做,那布庄只招女工,倒也不奇怪。
若周遭与她一同做事的皆是女郎,她倒还更安心些。
思及此,施晏微又道:“某家中有一阿妹正找事做哩,还要烦请博士将地方指清楚些。”
那纸博士也是个热心肠,听她如此说,不疑有他,仔仔细细地同她说了如何走,这才收下她递过来的铜板,点了点数,提醒她将笺纸拿好,别给拿忘了。
施晏微边走边问,不多时便便寻到了那间布庄,暂且不去应聘,先行回到家中将今日的见闻写进由她自己编写的《锦官游记》一书中。
次日一早,施晏微着了女装,拿黄粉和石黛等物遮住本来的相貌,乘坐驴车前往昨日看定的布庄。
得益于在洛阳时被宋珩威逼利诱着向针线房的媪妇学过缝衣裁衣,她虽无法胜任如捣练那般要些气力的活计,如缝衣刺绣这样的活还是能够做好的。
布庄的女商将她安排至成衣铺。
缝制衣物乃是按件计算工钱,工作时间上相对自由,施晏微大体满意这份工作,当即与掌柜约定好,五日后过来。
不为别的,因她想在夏日里往千年前的都江堰和青城山走上一遭;尤记得,大二那年的暑假,她与陈让相伴前往这两处地方,不同于与父母、外省室友去的那两次,和陈让在一起,心境又是不一样的。
如今知她一人孤身前去,心境怕是要与先前三次都不一样了吧。
施晏微忽然有些鼻尖发酸,取来砚条研磨,落下文字排解心中的苦闷。
两日后,施晏微游历过都江堰,启程往青城山而去。
此间的青城山,从山脚往上看,与她穿越前所处的那个时空的并无太大分别,上山的道路和山上的建筑则是大不一样。
其上有一名为常道观的道观,始建于隋大业年间,声名远播,香火鼎盛。
施晏微踏上石阶来到此间,双手抱拳,虔诚地拜过神像后,于殿中求了一签。
梦境中
正殿内, 施晏微学着旁的善信行掐子午诀,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朝着神像行三拜九叩之礼,执起签筒, 摇出一签。
信手拾起长签, 乃是一枝下下签。
施晏微自知重回现代的希望渺茫,是以早在心里设想过这样的结果, 可当下下二字映入眼帘, 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落。
缓缓起身, 取来签文,又添了香火钱,自去解签。
道长将那签文看过一遍,便问:“不知善信所求何事?”
穿越时空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施晏微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蹙眉凝神思忖片刻, 只能借用比方诉说自己的遭遇:“大梦一场, 误入槐安;祈盼梦醒,以期还家。”
道长听后,沉吟片刻, 将她引至静室, 仔细观过面相和手相后,稍加询问。
施晏微一一答了,道出自己在现代的生辰八字。
“既入槐安, 何妨安之。蚁穴之外,寿限已至,无需再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善信得此一身, 皆系三人行善积德所求,岂可不惜?”
道长口中的三人,是指爸妈和陈让吗?
她在现代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去了;她能借着这幅身躯还魂,也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
施晏微登时红了眼眶,启唇欲要再问些话,那道长见状,却是微微阖目摇头,示意她莫再多问,“可说的,贫道俱已告知,余下的,请恕贫道无能无力,善信请回。”
窗外刮起一阵风来,吹得庭中绿树沙沙作响,枝叶拂在木质窗棂上,明灭交错,光阴重叠。
施晏微立起身来,看向道长,施拱手礼,道长执着拂尘,道出二字:“去吧。”
心内百感交集,施晏微极力忍住眼泪,脚下无声地离了静室,将那签纸往烛火上烧了,下山。
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山脚,脑海里尚还回旋着道长的话,不敢细想前世身死后,父母亲朋和陈让该是多么伤心。
来时天才微亮,如今已将近晌午,日头正毒。
不远处的屋舍外,凉棚下置着三张颇有些年头的方桌,年近花甲的老媪打着蒲扇驱赶暑气,待听见女郎唤她嬢嬢,要两碗凉糕儿时,拖着缓慢的步伐起身应了一声,取来茶碗拿些许开水烫洗一遍,倒入满碗凉茶。
施晏微腹中空空,听见这道叫声,看过一眼,便向那处走去,要了一碗凉茶和桂花凉糕,先填填肚子。
方才说话的那女郎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她身侧的同伴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两个人各自诉说着近来身边发生的趣事。
施晏微先前说惯了官话,这会子听着熟悉的乡音,一时间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仍是不习惯说回乡音,倒像是怕人听出原身那并不纯正的腔调。
耳畔的乡音越来越多,施晏微的一颗心安定下来不少。
恍然间想起高中时学的一对近义词:安之若素,随遇而安。
现如今的她,缺的正是这两种心境。
若真如道长所言,她在现代已逝,这条性命乃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她岂可不珍之重之?
身负着三个人的爱意行走于这片千年前的故土之上,她又怎能,不惜命呢?
施晏微阖上目,在心中将这两个成语又过了数遍,眼中湿意有所缓解。
“凉糕儿一碗。”老媪立在摊前对着施晏微高声吆喝。
施晏微回过神来,想起她腿脚不便,急忙过去端了碗过来。
林间刮来一阵柔和的风,带着点点凉意,驱走身上的燥热之气。
施晏微舀起一勺凉糕送进口中,就听隔壁桌的圆领郎君咧着嘴笑道:“勒个风儿吹起,巴适得很。”
坐他身侧的女郎见了,抬手轻拍他的胳膊一把,笑他:“宝气。”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经意地想起与陈让相处的点点滴滴来。
陈让第一次背她时,两个人在市博物馆逛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外面的大广场时,陈让发现她的脚后跟有些磨到,立马让她站在石阶上,顶着炎炎烈日硬要背她。
施晏微那时候拗不过他,含着羞攀上他的背,陈让为了逗她,故意装作重心不稳掂了掂她,说她邦重。
往日种种浮现在,施晏微抬眸看向邻桌的少年夫妻,勾起唇角莞尔一笑,慢慢用着碗里的凉糕。
过得一刻钟,林间小道里走出个游方货郎来,见施晏微戴着帷帽,手上并无扇风之物,遂走过来,将肩上的担子搁下,笑呵呵地问:“女郎可要买把扇儿?香应实惠。”
那货郎皮肤黝黑,想是风餐露宿所致,额上挂着都大的汗珠,贴着脸颊流到脖颈,瞧着怪不容易的。
施晏微礼貌问价,货郎道,无刺绣的五文钱一把,有刺绣的二十文一把。
见边上的木质小梳子不错,体积又小,倒是便于携带,遂又问了木梳的价,答五文一把。
施晏微挑了一把绣金色锦鲤的团扇和雕花小木梳,付给货郎二十五文,又拿四文付给茶摊的老媪,打着团扇往两里地开外的客舍而去。
次日清晨,施晏微付了房钱,骑马离开青城山,回到锦官城中,归家,记录下这三四日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的见闻,独将求签一事省去。
“楗尾堰,位于锦官城之西,相去百里,处岷江之上,乃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为避洪涝旱灾始建也,有子二郎协之……”
施晏微写了近千字,窗外夜色深沉,搁下笔,又去查看先前的书稿,决意单独为薛涛、花蕊夫人、女商等女性立传。
院墙外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施晏微吹灭烛火,安枕入眠,卯正起身,穿衣洗漱过后,修整容颜,在巷口的小店吃一碗咸豆花,往成衣铺而去。
如此白日缝衣,夜里写书,眼睛自是有些吃不消,少不得往医馆走上一遭,开了温肝明目的方子。
针线活极为损伤视力,施晏微不欲久做这样的活,只等过个两三年,料宋珩将她淡忘,便在城中买座小宅子,再拿余钱买间地段稍好些的铺子,做糕点甜饮生意;退一万步说,即便她自个儿做不好生意,租出去拿租金也好过坐吃山空。
转眼到了季夏六月,天将入伏。
宋珩处理完太原府的一应事务,欲先行离开宋府,前往洛阳预备登基的相关事宜。
临行前夜,薛夫人令人唤来宋珩,仔细交代一番,同他提起娶妻立后一事。
这回,宋珩认真听她将话说完,道是登基后,举办宫宴,将她看好的女郎一并请来赴宴,再行相看不迟。
整个过程,薛夫人都在留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提及立后纳妃一事时,他的面上不见半分应付和规避之色,想是已经彻底将那杨氏女放下了,这才轻出口气,提了几个出自士族、品貌俱佳的女郎名字。
薛夫人复又开始拨动手里的佛珠,面容和蔼道:“二郎明日还要赶早前往洛阳,早些回去歇下罢。”
宋珩道声是,脚下无声地离了翠竹居。
冯贵瞧不出他今日心情如何,但因他不曾开口说话,自然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言,只静静跟在他身后,暗自唏嘘感叹。
自杨娘子离开后,就没怎么见家主笑过,除却去官署和军中外,在府上竟是越发沉默寡言了。
浮翠院和杨娘子这六个字,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冯贵亦然。
饶是他这会子不知不觉地在岔路口走向浮翠院的方向,冯贵亦不敢出言询问一句。
宋珩兀自推了门进去。
练儿独自一人坐在蔷薇花架下望月发呆,心里想着杨娘子:不知她在外面过得可好,可有寻到容身之处;又盼她能安好,千万莫要被家主派出去的人寻到。
院门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练儿惊得偏头看过去,宋珩高大的身影靠近,唬得她心生恐惧,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不自觉地跪地叩拜,“婢子见过家主,家主万福。”
女郎惊怯的声音入耳,宋珩甚至未看她一眼,大步上了台阶,迈进屋中。
冯贵冲她挤眉弄眼,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退下,这里有他就好。
练儿会意,即刻转身往下房去了。
冯贵将灯笼吹灭,放在案上,又从袖中取来火折子,吹燃,点亮屋中的灯烛。
整整月余,他终究还是没能放下杨娘子,踏足了此地。
冯贵轻叹口气,脚下无声地退了出门,立在檐下静静等候着他。
宋珩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虽及不上他在洛阳时亲自命人给她备下的富丽华贵,却也是寻常士族人家难以企及的,她究竟还有何不满,竟是再次背弃了他。
广袖之下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抿着薄唇走到妆台前,鎏金银梳上尚还缠着她落下的青丝,宋珩轻轻拾起,小心翼翼地拿巾子包了,放进袖中。
檀木螺钿妆惬里,他亲自为她求来的黄符杂被她随手搁在簪钗上,全无爱惜之意。
宋珩抬手取来,垂眸看了一会儿,自嘲般地笑了两声,走到灯台前烧成灰烬。
如她这般没良心的东西,还配不上用他诚心求来的平安符。
待他派出去的不良人将她寻回后,定要她叫他悔不当初,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屋中散出一阵纸张燃烧的味道,冯贵擤了擤鼻子,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蘅山别院里尚还存着一箱子杨娘子练字留下的书纸。
前几日才有别院的人来问过该如何处理那些书纸,冯贵因心里怵他,迟迟不敢问他,今日他既主动往杨娘子屋里来了,正是讨他示下的时候。
良久后,宋珩从房中出来,身下的衣料似是比来时鼓胀了一些,忆及他曾拿着杨娘子的诃子进过浴房,冯贵瞬间明白过来,只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瞧出来,话锋一转问起别院里杨娘子的书纸如何处理一事。
她练字时留下的书纸。宋珩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剑眉微蹙,握紧手中的诃子。
蘅山别院的书房中,那些曾与她耳鬓厮磨的日子浮进脑海,跃然眼前。
女郎耳上的金耳坠,发中的流苏步摇,眼里盈盈的水波,喉间低低的吟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而清晰。
画舫宴那日,他去寻她时,她在那张雪浪纸上写了什么?
宋珩凝了神,努力回想。
是了,她那时候写的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巴山。
宋珩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看似寻常的字,勉强平复住那股躁意,将诃子往怀里贴身放了,凝神思考起来。
倘若人会日所思夜有所梦,那么会不会也有心间所思,寄情笔下呢?
宋珩的心境瞬间豁然开朗,几乎难以抑制心间的狂喜和激动,不断地加快脚下的步子,飞也似的走向马厩,自去牵了马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冯贵不明所以,因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摸不着头脑,然而当下除了跑上前追随他,似乎也别无他法。
但见宋珩跃上马背,扬鞭奔着蘅山别院疾驰而去,冯贵那厢追赶不及,落在他后头一大段的距离,待他紧赶慢赶来到杨娘子曾经居住过的正房,宋珩早在罗汉床上坐了。
不多时,两个身量匀称的小厮搬来存放杨娘子用过的纸稿的箱子。
冯贵盯着那红木箱子看了好一阵子,仍是不明白他要作何,直到瞧见他信手拿起厚厚一一塌纸,一张又一张地翻看来看,这才隐隐觉出些味来,他大抵是在通过杨娘子写下的文字寻找什么东西呢。
宋珩一行行地看那些字,入眼的大多是一些诗句: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蜀都春色美无边,锦江两岸柳如烟。”
……
她写下的诗句里,竟然有十之六.七都提到了蜀地和锦官城。
倘若不是对蜀地和锦官城心向往之,为何独独写这一个地方,以长安、洛阳、扬州为背景创作的诗作更是数不胜数,反而出现的不多。
杨楚音,你可定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来赎你两次叛逃的罪孽!
宋珩将沾满墨迹的宣纸攥在手里,深邃的凤目里越发寒凉,良久后,放回箱子里,令人抬回宋府,明日一早一同带去洛阳。
是夜,不良帅单独面见宋珩。
橙黄的烛火中,宋珩面容平静,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把玩着一支羊毫笔,沉声下达命令:“除蜀地外,其余各处的人尽数召回,皆往蜀地查访,以锦官城为重。”
不良帅叉手领命,未有片刻耽搁,离了宋府骑马隐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宋珩近乎病态地从怀里取出施晏微的诃子,将那换下未洗的凑到鼻尖,轻轻嗅着,上面似是还残存着她的幽香和体温。
“杨楚音,你逃不掉的。”宋珩贪婪地抚摸着柔软的布料。
脑海里幻想着施晏微葱根一样白嫩的手指,布满薄茧的手安抚着。
他竟因她沉沦堕落至此。
宋珩着实不耻于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自控,放纵自己沉沦于此事之上。
这是最后一次。
宋珩告诫自己。
待将她寻回后,他定要重重地罚她,将她困在身边,只与他亲近。
她那样贪吃,那样缠人,时日久了,必定再也离不得他。
他会好好地引导她。
窗外,秋霖脉脉,倾泻如注。
不过旱了一月有余,倒是像极了初次在蘅山别院见她的那日夜里。
那样多那样绸,倘若那个时候没有给她喝药,他那样频,她必定早早有孕了吧。
她就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他今后再也不会对她心软了。
胸中的郁气得以发泄出来,宋珩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不舍得弄脏她的诃子,用自己衣料随意抹了两把,往浴房里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的中衣中裤,上.床安歇。
许是今夜太过念着她,竟是又入了有她在的梦。
女郎一袭桂子绿的齐胸襦裙,立在牡丹花丛中,披帛和衣摆于风中纷飞飘摇,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白瓷一样的玉面上,泛着冷白的光泽,丹唇小如樱桃,莹润诱人。
“杨楚音!”宋珩带着这么多天来极度不满的情绪,板着脸唤她,疾步朝她走去。
可甫一迈出腿去,又发觉不对,他为什么是四肢着地,更为诡异的是,喉咙里的声音竟变成了汪汪的叫声。
花荫下的女郎惊恐地循声看去,被眼前身形庞大的大型犬吓得花容失色,轻提裙边转身就要跑离此地。
她那样娇弱,又岂会跑得过他。
不过须臾间,便被扑倒在地,步摇上的银白流苏坠在草上,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柔软的毛触感蹭在肌肤上,施晏微的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恐惧,横着氤氲的水雾。
害怕地紧紧闭上双睛,如何使力也挣脱不开分毫,樱桃一样莹润的唇瓣轻轻抿着,如一只被猛兽擒获,引颈受戮的小鹿。
饶是心里再怎么恼恨她背弃了他,可这会子好不容易见到了她,又岂会忍心如此吓她,可他甫一沾了她的身,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了,想要狠狠地冒犯她,霸占她,拥有她,哪里舍得从她身子上下去。
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脖颈和锁骨处的肌肤,无限依恋,施晏微无端想起踏云往她怀里钻的感觉。
这只大狗,好像并不打算伤害她。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梦境中的女郎稍稍放松心情,想要扒拉开他的爪子。
“音娘,莫怕,是我。”宋珩本能地出言安慰她,原以为发出的会是犬叫声,却不想又瞬间化作人形。
男郎饱含磁性的声线入耳,施晏微惊惶地睁开眼望向他,压在身上的重量虽然分毫不减,却不再是先前那般吓人的大型犬了。
许是梦中毫无逻辑可言,施晏微仿佛忘了他前一刻还是大犬的样子,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安抚他似的,柔声细语地道:“家主先起开身可好?”
女郎的声音如莺啼般动听,梦境之外的怒意与恨意早在无形中烟消云散,若他此时尚还保持着狗的外形,必定会十分受用地摇一摇长长的尾巴。
宋珩凝视着她眉心的梅花花钿,大掌向下探进她的襦裙之中,“好音娘,你的身子可不是这样想的。”
为何要如此亲昵的唤她音娘,他向来都只叫她娘子。施晏微有片刻的失神,然而这道纷乱的思绪很快就被微凉的春风拂去了。
草地上硌人的很,草尖触到她吹弹可破的雪肤上,格外扎人,不多时便随着宋珩的动作红了眼眶。
柔软的手臂勾住宋珩的脖子,泪盈盈地低语道:“家主,妾难受。”
宋珩稍缓下来,看向她身边的草地,暗怪自己粗心大意,她的皮肤那样柔嫩,比不得他皮糙肉厚,地上的那些石子和浅草又硌又扎,她如何经受得住。
“是我不好,音娘别难过了可好?”宋珩吻去她眼尾的泪珠,搂着她的腰转换位置,自个儿往草地上躺了,让她坐着。
暖阳下,牡丹花朵在风中绽放,花瓣吃力地拢着那道风,薄薄的一层。
施晏微仰起细白如鹤颈的脖颈,攥住宋珩的衣襟撑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尤自低低抽泣着,呜呜咽咽地道:“妾还是难受,家主莫要再这般了。”
她那样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眼里落下来的泪珠亦是小如米珠,轻轻砸在他的衣料上,好不可怜。
发上簪着的牡丹承受不住颠簸的力道,片片花瓣落至肩上,又被抖落到草地上。
宋珩掐了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让她贴着他,巴掌大的小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温热的泪沾湿他的脖颈,他的心也跟着揪在一处,他发号施令惯了,从来不会示好哄人,却还是笨拙地极力用温和的语调安慰她:“音娘乖,你马上就会喜欢的。”
施晏微拼命摇着头,却又因被他的一双铁臂禁锢着瘦削的肩膀,尽数化作了小幅度的摆动,鬓发上凝着汗珠,努力维持着仅存的一丝清醒,檀口里做着无谓的反抗,“妾不会...不喜欢...”
宋珩猛地停顿,单手支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浅笑着反问她:“音娘既不喜欢,缘何会成这样?”
女郎的羞耻心到达了顶峰,错开视线不敢看他,噙着泪否认:“妾没有...”
宋珩拭去她的泪痕,凝视着她的清眸意味深长地道:“没有吗?音娘可以否认一次,却不能次次否认;索性今日无事,定要叫音娘嘴硬的毛病改好才是。”
话毕,不待施晏微有所反应,扣住她的后脑往下压,吻住她的丹唇,迫她张唇,混着芳津将她的声音也一并吃下。
这里有春日,牡丹,温晴,惠风,和她。
叫他如何不沉溺其中。
一枕黄粱梦。
天将明时,冯贵在外勤勤恳恳地敲了不下三回门,连声唤他该起身了。
宋珩浑浑噩噩地下床洗漱更衣,脑海里尤自回味着方才的梦境,心道她的脸皮那样薄,只怕是接受不来在花丛草地上。
十日后,宋珩领十万河东军抵达洛阳,暂居上阳宫的观风殿。
又五日,钦天监择出宋珩登基的吉日。
当日下晌,尚服局的司衣前来替宋珩量身,着手制做冠冕。
宣城公主
窗阴似箭, 转眼到了七月,夏尽秋至,出伏后,天气渐渐变得凉爽。施晏微休一日假, 寻访浣花溪畔的江村。
辰时一刻, 施晏微骑马出行,因天色尚早, 街道上行人车马并不太多, 沿着浣花溪边行边问, 约莫两刻钟抵达江村。
放眼看去,但见村中杨柳依依,水韵悠悠,素墙灰瓦,阡陌交通;田间的稻谷泛着清浅的嫩绿绿,叫那秋风轻轻一吹, 稻穗起伏如浪, 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派闲适恬淡的景象。
信步游览一番,脑海里构思起今日行文的脉络结构, 忽听得一道悠扬琴音自不远处的长亭内传出。
施晏微稍稍驻足, 循声看去,见一素衣女郎盘膝而坐,玉指抚琴, 琴音自指尖倾泄而出,幽婉绵长。
曲毕,施晏微似从琴音中窥见弹奏之人的哀戚心境,将那马儿往柳树上栓了, 移步上前,询问她方才所奏之曲为何名。
女郎抬眸看她,朱唇轻张,道是《蜀国弦》,薛涛曾奏此曲。
施晏微听后,悉心记下了,又问起旁的话来,二人交浅言深,不多时,说起各自的人生际遇。
那名唤王蕴娘的女郎显是坦诚相待,施晏微却不能同她提起宋珩之名,只婉言道出自己曾为一权贵所囚,幸得贵人相助,终是得以脱出苦海。
说话间,到了晌午,施晏微大致得知她的生平,不禁想起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她虽不会作诗,也无才情,却也能用文言文做出质朴的文章,记录下她的见闻,让一个个人和故事化作有形的文字,与世长存。
施晏微与王蕴娘话别,自去解下拴马的绳子,牵着马出村,回到宽阔的街道上,这才骑上马背,催马归家。
用过午膳,施晏微的脑海里回想着王蕴娘说与她听的话,稍加整理一番,提笔往纸上落字,大半个下午过去,一个蜀琴女辗转于长安、洛阳和锦官城的故事跃然纸上。
施晏微在文中写下她的姓名:王韫,并如实记录她的高超琴技,能奏《蜀国弦》。
待书稿落成后,施晏微方分出心思,仔细回忆起她口中提到过的另一个女郎。
宣城公主李令仪。
细细算来,这是施晏微三次听人说起有关于李令仪的事迹。
即便她贵为公主,可处在这样的世道,她亦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婚姻。
十四年前,她不过十七的年纪,为避开圣人指婚笼络权臣的命运,毅然选择做了女道士。
圣人知晓后,龙颜大怒,降下圣旨令其还俗,宣城公主抗旨不遵,直言:“满朝权贵,哪一个府里不是三妻四妾?此生不与人做新妇又如何,倒还乐得自在,也省得污了耳目。”
话毕,便要触柱,以死明志。
幸而被一眼疾手快的宫人拦下,待禀明圣人后,圣人因膝下子嗣单薄,其母早亡,终究不忍,遂收回旨意,由着她修道去了。
那一年,王蕴娘正是二十又四的花信之年,在长安城的教坊司中为歌妓、清客,听座上客人说起此事,在场的郎君听后,无一不是轻狂大笑,抨击宣城公主为女郎中的异端,又道男子三妻四妾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岂容女子说三道四,她虽身为公主,却无品无德,全然不知三从四德,着实令皇室蒙羞。
王蕴娘永远忘不掉那些男人的丑恶嘴脸,也是从那一日起,她决心此生不嫁人;三十七岁那年,王蕴娘终于脱了籍,带着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积蓄,独自一人踏上前往锦官城的路,在江村建了一座宅子安身。
施晏微为王蕴娘和李令仪的经历感到唏嘘,心情沉重之余,也为自己能够逃脱宋珩的魔爪而庆幸。
即便从前经历过坎坷和磨难,可总算,她们三人也有了各自的圆满。
施晏微想起这位宣城公主还曾促进过冶铁术的改进,令能工巧匠制做出取暖用的汤媪,她的思想亦极具先进性,超脱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束缚,足以为她立传。
窗外落日西斜,晚霞嵌在天边的云朵之上,泛出道道霞光,映在微微泛黄的银杏叶上,静谧美丽。
冶铁、汤媪、修道、抗旨、避世。施晏微将她目前所知的关于宣城公主的一切串联在一起,闭环之后,心中顿时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
或许,她也同自己一样,是换了个芯子呢?
巨大的惊喜充斥在施晏微的心田和脑海里,令她久久无法从这种喜悦中剥离出来。
倘若李令仪也是穿越而来,那么她在这个世上便不再是踽踽独行……
施晏微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有关于这位宣城公主的事迹,若非宵静之时将至,她还真想出门去四处打探询问一番。
此后数日,施晏微多方打探,终是探听到一位曾在长安城中寓居多年屡试不中,后回到锦官城中办私塾当教书先生的张二郎。
施晏微再难按捺心间的躁动,次日便请假一天往城南的文翁坊去寻张二郎。
此一行,施晏微自张二郎口中得到了更多有关于宣城公主的生平事迹。
原来,当年宣城公主自在长安城外的延生观修道后,圣人病体竟奇迹般的转好,圣人素来崇道,遂笃定是宣城公主修道为他带来的福气,自此益发宠幸宣城公主,多次以金银珠宝厚赏于宣城公主。
宣城公主虽出自皇室,却全无骄奢之习,常在观外施粥,为人解答疑惑,收容无处安身的女郎,亲自教她们识字算账,待身有所长后,方遣人下山用自己的双手谋得生路。
然而这般光景仅仅维持了三年,圣人驾崩后,太子继位,宣城公主非是新帝胞妹,失宠于新帝,日子过得愈发艰难,遂离京前往千里之外的宣州敬亭山上修道避世。
又七年,新帝离世,其子哀帝继位。
哀帝性虽怯懦,却极重亲情,因感念皇族宗室凋零,除叔伯和兄弟姊妹外,独宣城公主这一位皇姑尚在人世,经讨好江晁得他点头后,方得以降下圣旨为其修葺道观。
张二郎又道,宣城公主在离宫修道前,曾著有文章传记,但因其内多有离经叛道之言,且传记皆是为女郎所著,遂不被受时人所接受;即便宣城公主自个儿使银子刊印成书,亦鲜少有人买来一观。
后有言官于明堂上进谏圣人,含沙射影宣城公主为异端,称其所著之书有悖纲常,逆反于妇德,切不可助长此等歪风邪气;圣人动怒,从言官之言,下旨焚书,民间不得再印发宣城公主所著之书。
张二郎之所以会对此事印象深刻,皆因他也曾读过宣城公主的文章,只是那书还未读完,便被坊丁搜去焚毁了。
教女性识字读书,又为女性著书立传。施晏微听到此处,不说有十足的把握确认她是穿越而来,十之八.九总是有的。
她想,待时局稳定了,亦或者是宋珩登基后,与南魏休战,互通贸易往来,她有必要去宣州的敬亭山上寻一寻这位宣城公主。
施晏微心下打定主意,叉手施礼谢过张二郎,告辞离去。
许是因为心中有了希冀之事,似乎就连时间都变得比先前还要漫长一些,施晏微每日下工过后,回到家中,总要对着院中有了好些年岁的柿子树和石榴树发一会儿呆。
柿子和石榴皆是秋季果实成熟,这会子虽然只是初秋,树上却也结了不少果实,小小青青的,甚是可爱。
施晏微想起母亲施文婧秋日里最爱吃的水果就是石榴,不禁期待树上的石榴快些成熟。
八月十二,碧空如洗,天朗气清。
宋珩头戴白珠十二旒冕,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衮衣,腰束金玉革带,仍配那柄伴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玄铁长剑,于洛阳登基,以其父赵国公封号为国号,追尊生父宋玠为太.祖,追封生母为元德皇后,尊祖母薛氏为太皇太后,封胞弟宋聿为郯王,胞妹宋清音为晋阳长公主。
登基大典在紫薇城的正殿举行,庄重威严,鼓角齐鸣,声势浩大。
宋珩在群臣和将士的瞩目中,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踏上石阶,挺直脊背立于明堂殿前,听着阶下众人齐声高呼万岁,微微抬眸眺望远方连绵的高山。
大典过后,群臣在明堂宴饮,贺新帝登基。
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官城,亦因新帝登基,解除宵静三日。
施晏微做完一天的活计后,戴上帷帽,搭乘驴车前往富春坊逛夜市。
秋日天黑得早,不过酉正二刻,天已麻麻黑了,华灯初上,晚风习习。
富春坊以卖酒闻名,亦有不少茶坊和卖各色小食的摊贩、铺子,施晏微一路走走停停,前前后后吃了三四样小食,买些便宜兴奇的小物件,往一间茶坊里去吃茶。
锦官城的茶坊不同于别处,价钱上稍贵一些,但胜在只需点一碗茶,便可一直在坊中坐着,观看台上的舞戏。
施晏微点了茶,付给茶博士十文钱,寻了个靠中间的位置坐下。
台上演着参军戏,引得台下观众笑声连连。
施晏微看了小半个时辰,见天色不早,雇来驴车回到碧鸡坊的住宅。
宋珩既已登基,想必接下来便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巩固权位、绵延子嗣了。
此生,她当真不愿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了,只盼他能与将来的皇后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早早将她全然忘怀了才好。
近日,树上的石榴和柿子皆已成熟,施晏微有些疲乏了,遂拿清水净面提神,提了灯笼去摘树上鲜红的柿子。
恐一时摘多了吃不完,只略摘下几个装进篮子里,寻思着改日得了空,请邻居来摘一些家去吃,免得叫那些果子烂在树上。
自从离开太原后,说也奇怪,许是因为心情轻松了,施晏微与剑霜分别后才不到小半个月,她的月信又开始变得相对正常,每月只推迟三到五日,虽还是痛得厉害,总算没再有旁的毛病。
施晏微兀自摘了柿子回到屋里,全然没有察觉到墙上映出的两道黑影。
翌日,施晏微化了妆,披上藕色团花披子出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柿子香味,施晏微嗅着果味清香,不禁立在檐下,朝那棵柿子树看去,只见树下的石板上散布着几颗砸坏的柿子,想来那味道便是果肉散发出的。
施晏微略看两眼,却并未多心,只当是昨儿夜里被晚风吹落的,或是附近的野猫夜里爬树活动时碰下的亦未可知,当下并未多想,心说那柿子的味道十分香甜,保不齐还会有鸟儿来这处吃那些果肉,不妨等下工归家后再行处理。
这月可休假两日,施晏微一日用在来月事的头一日,另一日用在去薛涛井旁看城中的女郎媪妇们在浣花溪畔制作薛涛笺。
但见那箩筐里盛着满满当当的芙蓉花,女郎在将芙蓉花放进杵臼里捣出汁水,煎成芙蓉花汁后,加入浣花溪中的水,再用刷子将花汁刷至芙蓉树皮制成的纸张之上,晾晒干,即为薛涛笺。
施晏微只在一边瞧着,便觉十分不易,尤其是煎那芙蓉花汁,稍有不慎,那花汁熬糊了,白费这好一阵子的心血不说,还会浪费一筐的芙蓉花。
再者拿芙蓉树皮制成纸张亦是不易,薛涛当年发明出这样的笺纸,必定也是经过多次尝试,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锦官城里的日子着实惬意,施晏微坐在浣花溪畔晒太阳,八月下旬的阳光并不比夏季那般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施晏微略坐小两刻钟,去小摊边吃馄饨。
日子一天天的过,九月悄然而至。
洛阳。
紫薇城,朝元殿。
入夜后,六盏白鹭转花形的灯轮上,数十支蜡炬驱散黑暗,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烛油滴在底托上,凝出片片灯花。
烛光中,宋珩手执朱笔,落字纸上,笔触锋利。
张内侍轻扣殿门,称不良帅求见。
宋珩神色微凝,垂了眼眸搁下朱笔,见那折子上的墨痕尚还未干,只晾在一边,命张内侍请人进来。
片刻后,张内侍轻轻推开殿门,弯腰请不良帅入内。
宋珩立起身,缓步行至窗边,看窗上随风而动的芙蓉花影。
“卑下拜见圣上。”不良帅一壁说,一壁下拜行礼。
宋珩低低嗯了一声,沉声问:“可是蜀地有消息了?”
不良帅颔首,语调极轻:“正是。”
“圣上要寻的那位女郎确在锦官城中,并于两月前在碧鸡坊租了一间宅子住着;那宅子建在浣花溪畔,乃是经由城中牙人介绍租下的,契书在此,还请圣上一观。”
说话间,自怀中取出契书,双手奉上。
宋珩回身看他,伸手接过,不甚在意契书上写了什么,只往签名和手印处看。
郑砚二字入眼,宋珩几乎是顷刻间认出她的字迹。
不知何时,她的字迹竟已记在心上,刻在脑中。
那些缱绻旖旎的日子,书房中,他拥着她,禁锢着她,掌控着她,她的唇是那样的温软,腰是那样的纤细,葱尖一样白嫩的玉指,与他相扣时掌心全然被他的大掌覆住。
她像是水做的,与他缠绵时,似有流不尽的泪珠和玉露,叫他久久舍不得离开她的身,只想看她轻泣,哀求,轻灿的样子。
宋珩忽地阖上目,不由自主地攥紧那张契书,恼恨于她的虚情假意和欺骗背弃,却又忍不住因为寻到她的踪迹而激动兴奋。
数息后,宋珩借着极强的自制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缓缓睁开双眼,轻启薄唇沉静道:“明日一早,寻几个得力人,带上朕命人送来的两个宫人同去锦官城,她若反抗寻死,便以此二人相胁,定能令她顺服。”
不良帅恭敬道声是,在宋珩的示意下,弯腰拱手又行一礼,旋即转身脚下无声地离了朝元殿。
宋珩兀自撑了窗子,任由寒凉的晚风吹在身上,驱散那股难以抑制的灼人燥意。
布着薄茧的纤长手指打在金丝楠木窗台上,缓缓收拢。
他早该将她囚困在身边,让她哪里也去不了,心里和眼里都只能有他,只为他一人绽放...
宋珩阖上目,深吸两口凉气,望向空中的明月,竟是又起了玉念。
自他登基后,国事繁忙,细细算起来,似乎已有许久不曾放纵过自己。
宋珩瞧不上这样的自己,极力压抑住那股子不合时宜的邪火,回到案前,稍稍扯开圈椅坐下,蘸过墨后,提笔落字。
过了二更,夜色愈深,窗外的风声似是又大了一些,刮得树叶哗哗作响。
宋珩批完折子,出了前殿,往后殿去,张内侍紧跟其后。
行至庭中,照见一身形高挑的青衣宫人立在檐下。
宋珩不甚在意,迈上台阶,张内侍推了门,就听那宫人赶在宋珩进殿前温声问道:“圣上今夜可要沐浴?”
张内侍闻言,斜眼瞥那宫人一眼,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映入眼中,这才想起,是太皇太后让送来的人,唤作宝笙。
宋珩未看她一眼,不过低低应了一声,大步跨过门槛。
沐浴的水备下后,宝笙取来干净的中衣中裤,因宋珩素日里不大喜欢用香,是以未曾拿香熏过。
宋珩往浴房里进,宝笙谨记太皇太后的嘱咐,壮着胆子欲要随他进去,替他宽衣。
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宫女的异动,宋珩忽地停下脚步,回眸淡淡扫视宝笙一眼,竟是生了双与那女骗子一般好看的桃花眼,容貌姣好,气质脱俗。
能往朝元殿里送人,且还是照他的喜好来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阿婆了。
他又何至于下贱到,通过旁人去找她的影子。
宋珩自嘲地扯扯嘴角,眼底寒凉一片,只耐着性子明知故问:“你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
宝笙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所慑,默默垂下了头,良久后才从唇间挤出一个是字来。
宋珩拂袖负手,沉声道:“出去,往后朕沐浴的事,一概交由黄门来做。”
圣上拒绝地这般干脆,甚至没拿正眼瞧她。宝笙自觉有负太皇太后所望,心内顿生失落酸楚之情,强忍着胸中的失意低低道了句是,而后脚步一转默声退了出去。
宋珩自行解下衣袍,踏入池中,白白的雾气自水面散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去岁的秋日,海棠池中,那惯会骗人的女郎是如何与他唇齿相依,旖旎缠绵的。
那无法克制的燥意自下而上,直烧得他口干舌燥,饶是他再三克制自持,终究没能压下那些龌龊心思,轻抿着唇,恼恨地将大掌埋至水面之下,不多时便荡起道道急促的水波。
周遭波涛四起,水声渐大。
宋珩回想着那两个旖旎的美梦,他化作狸奴和大犬,扑进她的怀里,待幻化回人形后,与她做尽亲密的事。
她在他的身下,红着眼,流着泪,低低的唤他,打他,骂他。
她是那样的温柔娇弱,就连骂人时的声音都是绵绵软软的,叫他听了生不出半分的怒意来。
天知道他有多么喜欢听她骂他、嗔怪他。
就像寻常夫妻那般,处处充满了温情。
许久后,宋珩喉间发出一道沉闷的低吼声,两手已然酸麻,胡乱抹了皂豆草草清洗一番,出浴穿衣。
翌日下朝后,宋珩留了朝中几位心腹大臣议事,待议过事后,才刚出了明堂,便有宦官来请他去徽猷殿。
宋珩大抵知晓太皇太后要与他说什么,虽有些疲于应对,但因此事是他在太原时亲口答允下来的,不好食言,遂摆驾徽猷殿。
此番太皇太后将不下十幅美人图交到他的面上,直言画上的女郎皆是品貌俱佳的士族贵女。
宋珩轻抿着唇,心不在焉地扫视而过,竟是连一个能让他拿正眼去看的女郎也无。
他心里竟还想着杨氏女吗?太皇太后霜眉微蹙,却又不敢轻易在他面前提起她来,只与他寒暄几句,又道待洛阳城中降下第一场雪,便请这些贵女来宫中陪她赏雪。
宋珩半点没听进去,漫不经心地点头应下后,喜怒不辩地道:“阿婆往后不必再费心往朝元殿中送人。”
此时此刻,太皇太后不得不醒悟过来: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儿,如今已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帝王了,他的话,不容任何人违逆,哪怕是她。
太皇太后说不上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忧心多一些,微微阖了目,命人将那些画册收拾妥当,话锋一转推说身上乏了,打发宋珩快些回去处理政事。
宋珩离了徽猷殿,于高处眺望宫阙重重的紫薇城,堆青叠绿的远山一并入眼,无端想起那个人来。
尤记得,她曾亲口答应嫁与他做孺人,此生决不离开他。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用来哄骗他放下戒备心的虚言罢了。
她从不曾拿真心对待过他。
她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女骗子罢了。
可笑的是,他此时竟还无法自控地记挂着那个女骗子,甚至无心再去看旁的女子哪怕一眼。
顷刻间,宋珩双手握成拳,指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眼底染上阴鸷之色。
杨楚音,这一回,朕必不会再信你口中的半个字,亦不会再对你心软,朕会让你知道,何为天子一怒。
见她
数名不良人微服出了洛阳, 因此行多了练儿和刘媪二人,一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二十日后抵达锦官城。
练儿忧心了一路,反观刘媪, 甚是沉得住气, 面上亦无太多的情感流露,仿佛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马车进城后, 行驶速度明显减缓,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 累极了的马儿缓缓停下,于一座半旧的小宅子前听下。
练儿和刘媪被催促着下了马车,随人往宅子里进。
刘媪到底是年过五旬的人了,即便面上不显什么,可身子骨吃不消是藏不住的,两腿甫一沾了低, 便有些腿软头晕, 练儿立时将人扶住,搀着她往檐下的栏杆上坐了。
前去隐匿马匹和马车的不良人领着个包袱进来,取出里面的毕罗、胡饼和水囊, 扔了一些饼和水囊给她二人吃。
练儿照顾刘媪先喝了水吃饼,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始吃余下的饼。
时值九月下旬,立冬将至, 天气转凉,她们开始并未来得及带上厚些的衣裳,这会子坐在风口处,叫那凉风一吹, 顿生寒意。
日头逐渐西沉,下工的时间越来越近。
施晏微不知怎的,今日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思绪有些纷乱,竟是扎了两次手。
“郑娘子,你今日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吗?怎的心不在焉的?”身侧的崔二娘凝她一眼,关切问道。
施晏微搁了针线,捏着被扎到的指尖轻轻摇头,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许是昨日夜里没睡好罢。”
崔二娘闻言,稍稍停下手中的活计,口中劝她道:“若是身上不舒坦,今日便早些回去罢,横竖你这件衣裳也只差收收袖子的边了,余下的我来替你做好就是。”
施晏微不大习惯麻烦让人,本能地想要拒绝,崔二娘却是直接上手将她手里的针线夺了去,爽快道:“你且安心回去,不妨事的,我手里这件不差几针就做好了。”
话到这个份上,倒是不好再拒绝她的一片好心,施晏微揉了揉额头,同崔二娘道了谢,又道:“总不好白让二娘你白帮了我这一场,明日早上我买古楼子与你吃可好?”
崔二娘知瞧出她不喜欠人人情,自是点头应下,轻笑着叫她快回去好好歇一歇。
施晏微再次谢过,心事重重地出了成衣铺,骑马还家;待入了巷子,收紧缰绳,控制马匹缓行向前。
待下了马,自腰上的荷包里取出钥匙,正要开锁,却发现门上的锁早已不知所踪。
这是家中遭贼了么?施晏微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上门盗窃的贼人,可转念一想,天下间竟会有如此大胆的贼,天还亮着,就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事情隐隐透着股古怪劲儿,不管在里面的是不是窃贼,窃贼还在不在,直觉告诉她,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进去。
施晏微心跳得厉害,似乎就连耳边的风声都被无限放大,转身就要上马离开,寻了碧鸡坊的坊丁随她一道回来查探一二。
如是想着,甫一回身,这才发现身后竟不知何处多出一个瘦高的郎君来。
那人腰上悬着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朝她叉手施礼,扬声道:“娘子,家主特遣某等来‘请’您回去。”
家主二字入耳,施晏微立时陷入那些痛苦的回忆中,一颗心似要跳出嗓子眼,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直击耳膜,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天地开始旋转,空气瞬间变得稀薄,呼吸艰难。
为什么她都逃到蜀地了,还是会被他寻到;她的命当真就如此凄苦吗?
她待世间万物,素来心怀善念,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上天为何要待她狠心至此?当真要将她生生逼死吗?
温热的泪水沾湿眼眶,眼圈微微发红。
她想,与其回到洛阳后屈辱地死在宋珩的折磨中,倒不如现在就自行了断...
然,她现在的这条命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死可不惜?
两道矛盾互斥的声音交缠盘旋在脑海里,绞得她头痛如裹。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做?
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楚,此间万物都变得不真切。
正这时,刘媪和练儿被人领了出来,为首的不良人道:“还愣着作何?速速扶娘子上车,即刻出城!”
练儿心思细腻,当下见她这般,隐约能够感觉得到,她此刻定然是沉浸在巨大的痛苦的恐惧之中。
颇为心疼地牵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安抚她道:“娘子莫要伤心害怕,我和刘媪都会陪在你身边的;人只有好好活着,才会有希望和盼头不是吗?”
施晏微循着声,看到了身侧的练儿,无端想起关系要好的表妹,爸妈和陈让的音容越发清晰,甚至可以想象到,他们在得知她的死讯后,该是何等伤心欲绝的模样。
她如何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如何能不惜命?
宋珩当真老谋深算,恐她在回去的路上寻死,竟是将练儿和刘媪一并送来,时时提醒、威胁、震慑着她。
银烛和林晚霜那处,宋珩是不是也派人严密地监视起来了?
思绪更加纷乱了,若非有练儿在身边扶着,施晏微几乎要站不住。
恍然间又想起宣城公主,尚还未及与她见上一面;她会不会也在等待着自己,期待着遇见一个可以述说无边心事的人呢?
更何况,有罪的从来都不是受害者,真正该死的人是施暴者,而非受害者。
施暴者还好好地活着,受万人敬仰,而受害者却要去死,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该死,至少不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憋屈的死去。
思及此,施晏微死死咬着下唇,小小的手因刻骨的恨意紧紧握成拳。
待见到他后,她此番也该亲手为自己讨要一个公道才是。
施晏微看向为首的不良人,眼中没有半分惧意,视他们为宋珩的爪牙,蹙起眉扬声道:“我的书稿尚还在家中,你们若不肯让我取来,我今日是决计不会上车的。”
横竖只是去取书稿过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吃不准圣人对此女究竟是何心思,那为首的不良人不欲轻易开罪了她,亲自跟在她身后进到屋里寻找书稿。
施晏微将那些书稿拿红木匣子小心翼翼地装了,捧在怀里,念念不舍地最后看了庭中那两棵颇有些年头的石榴树和柿子树,百感交集地上了马车。
蜀地的路大多不大好走,加之练儿和刘媪本就连日赶路,身体已然有些吃不消,是以一行人出发不过五日,刘媪一把年过五旬的老骨头着实支撑不住,在途中生起病来。
施晏微态度强硬地让人先去前方的县城里停下,寻了医工来替刘媪诊治,开了方子服下药后,又在县里歇了三日,待刘媪身子好些了,这才启程继续往洛阳城进发。
一来二去,原本来时三十日左右的路程,这一回竟是足足走了近四十日。
十月下旬的洛阳城天气寒凉,冬日的冷风刮在身上跟刀子似的,直往衣料里灌,练儿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垂下眼帘。
施晏微好容易在锦官城里养出来的肉,经过这一遭又给尽数减了回去;又因连日不曾睡好,面上尽显疲惫之态。
下了马车后,施晏微跟随前来接应的宫人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两刻钟后,在一间稍显破败的院落前停下。
那宫人取来钥匙开锁,半推着施晏微进到屋里,一句话也不曾同施晏微说,退出去合上门,只将她一人留在那间半大不小的屋子里。
练儿和刘媪见状,张口就要问她这是何意,那宫人却是先她二人一步开口,“边上那间偏房是给你们住的,每日除却伺候娘子洗漱更衣、沐浴用膳,其余时候,皆不得与娘子在一处呆着。”
刘媪深深凝视那屋子一眼,瞧上去似乎连窗户都封死了,透不进去一丝光亮,又不许她们在屋里陪着娘子,娘子若是不怕黑倒还好,若是怕黑,倒要如何挨过?
练儿心里又难过又着急,偏她也无能无能,只能干站在檐下盯着那道门看。
刘媪没想到她会死心眼成这样,不由心生怜意,微蹙着眉,出言提点她道:“在这儿站着也没用,先回屋吧,倘或你我再冻出个病来,娘子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
听刘媪说的在理,练儿才肯随她进屋。
“圣上怎么能这样狠心地对待杨娘子,当初明明是...”
练儿嘴里没好气地小声嘀咕着,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刘媪好一顿呵斥:“住口,你不要命了!这样的话,若叫外头的人听了去,你有十个脑袋怕也不够砍的。”
此话一出,练儿方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吓得沁出一身的冷汗,连忙捂着嘴往矮床上坐了。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实在太过简陋,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没有,刘媪搬来墙角破旧的月牙凳,那巾子沾水擦一擦后,搁在案边。
漆黑的屋子里,施晏微疲惫至极,抱着那方装满书稿的匣子,顾不得那床榻上的褥子棉被.干不干净,只借着缝隙间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掀开被子一角躺了上去,淡淡的皂角清香气味窜进鼻腔,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睡了不知多久,被外头的声响吵醒,练儿提了食盒进来,取出盛着饭菜的碗碟。
施晏微询问她和刘媪吃过了没有,练儿点了点头,道是已经吃过,施晏微听后,才肯动筷子用膳。
一连两日,施晏微皆是过着不见阳光的日子,除开出去更衣,她每日竟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床上睡觉,倒像是要把在路上没睡好的那些瞌睡都睡回来。
面上的疲态消散了许多,人却怏怏的,看上去实在没什么精神。
宫人进来将屋里的灯烛点上后,观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床上,拿提神的膏子往她的太阳穴上抹了,扶她上了步辇,行至一座高大的宫殿前落辇,待进得门后,便又引她去浴房沐浴。
出浴后,一众宫人簇拥着她进了灯火辉煌的正殿,接着精心地替她擦发、绾发、上妆……一整套流程做下来,临近二更天。
施晏微看着铜镜中被她们花尽心思打扮得容光焕发的自己,心知自己今晚怕是逃不过要见宋珩。
发上的金步摇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施晏微于铜镜中凝视着步摇上的鸾鸟,只跟个死物一般,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
约莫一刻钟后,门外传来鞋子踏在台阶上的细碎脚步声,施晏微从未仔细留意过宋珩的脚步声,可这会子就是没来由的觉得来人是他。
“将东西放下,都退到殿外去。”宋珩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
施晏微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妆镜前,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直至宋珩急躁愤恨地来到她跟前,一把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令她从月牙凳上起身。
“杨楚音,你很好;事到如今,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施晏微用力去推打他的手臂,心中的恨意全然盖过对他的惧意,几乎是呵斥般地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别拿你的脏手碰我,简直恶心得令人作呕!”
好一个令人作呕。胸中无处发泄的怒火顷刻间被她诛心的话语尽数点燃,宋珩猛地松开她的衣襟,触上腰间的蹀躞玉带,怒极反笑,“更恶心的事还在后面,又何必急着这时候吐。”
宋珩一壁说,一壁勾住她纤细的腰肢,稍稍用力,带到妆台上,裙摆撒落如花。
“朕要你认错,只要你肯认一句错,朕可既往不咎。”宋珩眸色沉沉,略弯下腰,鹰一样凌厉的目光落到她的唇上,期盼她能说出合他心意的话来。
台阶是给了,却不知是给眼前女郎的,还是给他自己的。
两只细白的手撑在台面上,险些扔掉上面的妆镜,施晏微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抿着唇始终不肯道出只言片语来。
好一个性.烈的硬茬。宋珩冷哼一声,松开她的下巴开始轻抚她的脸颊,漆黑的眸子里情绪翻涌,逡巡的目光似要将她的衣衫尽数剥去。
唇瓣忽然被他垂首咬住,有些疼,洪水一样漫无边际的痛苦感充斥在胸中,一刀一刀重重剜在她的心上。
眼中染上浓重的湿意,晶莹的泪珠自眼尾缓缓落下,沾湿脸颊。
原来心痛至极时,连呼吸都可以是割人皮肉的。
宋珩抓了她的手拢住。
她的手腕也不过如此。
施晏微胃里翻江倒海。
双手挣脱桎梏后的那一瞬,眼泪滑至口中,淡淡的咸味。
施晏微想要吐,却又因腹中空空,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咳。
女郎的玉面上泪痕斑斑,心间的怒意散去大半,莫名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压得他呼吸不畅,很不好受。
她是个巧言令色的女骗子。宋珩再三告诫自己,强迫自己不许对她心软,倒出瓶中的脂膏,胡乱抹了,将她放到案上。
仅剩的那层布料洁白柔软,宋珩沉着脸扯了去,随手扔到地上。
数月不曾有过,怕她难以适应。
宋珩俯身垂首。
脚踝处传来两道不容忽视的力道。
那人发上的玉冠映入眼帘,施晏微只觉屈辱至极,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恼恨到整具身子都在轻轻发灿。
两只小手紧紧抓着案沿,两行贝齿死命咬住下唇。
约莫半刻钟后,宋珩滚了滚喉结,抬首抚上她的脸颊,薄薄的唇在烛火下泛着水润的光泽,夸她一如从前。
施晏微并未惯着他,指甲掐在他的膀子上,红着眼圈愤愤瞪他,倘若眼神能杀人,施晏微早杀他百回千回了。
宋珩似是习惯了她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不待她歇上片刻,忽地贴近她,牢牢禁锢住她。
施晏微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眼里复又沁出泪来,显是不大好受。
不愿离他太近,努力将身子往后倾,直咬得嘴唇破了皮,殷红的血珠缓缓流出,带着淡淡的铁锈腥味。
从前与她这样,明明是快意舒畅的,可此番却无半分畅快。
她唇上的血色刺激着他的视觉。他在惩罚她,他应该感到畅快的,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心乱如麻,头痛如裹。
是她背弃他在先,实乃罪大恶极。
他该让她从骨子里惧怕他,再不敢从他身边离开。
“朕曾亲口同你说过,若再敢跑,断然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
宋珩冷硬的话语传进耳中,施晏微不禁心凉半截,暗暗地想:这一回,他定会让人将这座宫殿团团围住的罢。
与其每日困在这冷冰冰的宫殿之中,如木石死物般等着他过来行那事,倒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倘若爸妈和陈让知晓她重活一世后,受得是这样的苦楚,过着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必定会理解她做出这样的选择。
思及此,施晏微极为反常地抬手捧住宋珩的脸,故意放出喉咙里的声音,稳了稳气息,眉眼里满是不屑和鄙夷,挑衅似地问他道:“宋珩,你这般生气失控,无非是害怕我会离开你,你可是,喜欢上我了?”
喜欢。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的心只能被天下大业占据,岂能容下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困囿于男女私.情。
害怕,亦是懦夫才会有的情绪,他是此间顶天立地、不世出的男郎,岂会生出这样懦弱的东西。
想要矢口否认,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宋珩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只觉头疼得愈加厉害,理智处在崩溃的边缘,不断施力,似要将她融进骨血,吃拆入腹。
极力想要证明什么,可是为什么,他身心都感觉不到半分欢.愉。
他喜欢不就是她这副身子吗?可为什么他这会子正与她做着亲密的事,却还是无法填补心中的空缺和渴求?
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不敢去看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只负隅顽抗,自欺欺人地道:“喜欢你?杨楚音,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朕瞧上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你的容色和身子罢了。”
话音落下,施晏微全是一改常态,忽地攀上他宽厚的肩膀,蜻蜓点水似的吻过宋珩的薄唇,声线柔和:“夔牛奴,这里冷,去床上好不好?”
夔牛奴。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温声细语地叫他了?宋珩原本阴沉的目光如火石般霎时被点亮,回过眼来看向她,那一瞬,他如一条只亲近主人的狗听到了主人的指令一般,摇头摆尾地靠近他眼中唯一的主人。
好字几乎已经到了喉咙里,然而理智却又及时回笼,不断地告诉他:眼前的女郎不过是个女骗子,她嘴里没有半句话是真的;她在引诱他、欺骗他、戏弄他……
眸中的狂喜之色转瞬即逝,心间翘起的尾巴耷拉下去,冷声道:“杨楚音,莫要再妄图在朕的面前耍你的那些小心思;从今往后,你说出来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
施晏微下定决心,自然不能中途放弃,暂且收起羞耻心,缠他,抚他,冲着他低语道:“宋珩,夔牛奴,木案硌人,我的皮肤会被磨...破...”
那道宛转如莺啼的女声传入耳中,夹杂些许低低的哭.吟声,勾得宋珩臂上青筋虬结暴动,豆大的汗珠挂在额上要落不落,烫得他连呼吸都是炙热无比的。
天底下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讳,亦无人敢唤他夔牛奴,只有她。他该出言训斥她,不许她再这样以下犯上,可他竟是着魔般的喜欢听她这样叫他。
思绪混乱纷繁,宋珩喘气如牛,稍稍扬起颈项,掩耳盗铃,强撑着内心的丝丝涟漪不去看她。
脖颈上,桃核一样的喉结格外显眼。
施晏微掐着他的上臂,去吻他的喉结。
声调轻缓,断断续续,发号施令般地说道:“夔...牛奴,二...郎,不要...在这里。”
她今晚大概是在找死。
肌肉贲张,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着,宋珩一把抱起她,于昏暗的烛光中稳步而行,面容冷峻:“杨楚音,是你先招朕的,且好生给朕身受着!”
许久后,几乎要变得麻木,施晏微泣泪如珠,张开丹唇,隔着那身明黄色的衣料,重重舀在他的肩上。
宋珩衣袍尚还未解,瞧着与素日里威严持重的模样并无不同之处,然而此刻所行之事,却足以令人听上一声便会面红耳赤。
“这样贪吃,朕早该将你关起来精心喂养,让你再也离不得朕。”
宋珩紧紧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庆幸之感令他不敢稍有松懈,始终与她关系亲密,口中浑话不断。
“想去床上,凌驾在朕的身上?小妖精是想当朕的皇后不成?”
话一出口,宋珩便有些后悔了,疑心自己因美色昏了头,何况她早说过,不论是是妻是妾,她都不乐意嫁他,他又何必上赶着贴她的冷脸,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施晏微停下咬他的动作,轻轻摇着头,否认地简单干脆,“妾从未这样想过。”
她果真否认了。宋珩只觉她道出的话着实刺耳,胸中那股好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复又熊熊燃烧,无端激起宋珩的破坏欲,却还是抛下一切的理智和恨意,轻纵了她这两次出逃的罪责。
“你倒懂事,这般有自知之明,朕这段时日便多疼你一些也无妨,将来怀了龙胎,再封你为妃。”
说话间,顺着她的意走向床榻,掐着她的腰躺下身去。
施晏微攥着他的衣襟,扬起细白的天鹅颈,轻声唤他夔牛奴。
美人肤白胜雪,香汗淋淋。
宋珩挪不开眼,益发沉溺此道。
良久后,宋珩如临云顶,阖上了目。
施晏微忽地松开他的上臂,迅速拔下发间的金步摇,毫不犹豫地重重刺向他的心口。
刺向他
簪尖没入心口旁的血肉, 一阵钝痛悄无声息地袭来,宋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支簪子的主人,待看清她的脸,动作快如疾风, 只在顷刻间便握住那只细白柔嫩的小手, 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地轻笑起来。
头一回, 柔弱的小白兔竟敢举起武器刺向杀凶恶的大尾狼。
她在面对旁人, 甚至一只狸奴时, 都是那样的温和善良,却唯独在面对他时,仿若一块没有任何情感的木石,狠心又残忍。
泊泊的鲜血顺着簪尖不断溢出,宋珩紧紧握着她的手坐起身来,嘴角噙着笑加重握她手的力道, 令她手中的簪子刺得更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 细白的手指沾满醒目的腥红,施晏微的心脏开始急速跳动。
她自幼心慈柔善,就连一只蜻蜓一只蝴蝶也不曾伤害过, 因见不得血腥场面, 痴长到二十四岁的年纪,却从来都没有买过一只活禽。
父亲每每杀鱼煲汤时,只要她也在家中, 都会离厨房远远的,不敢去瞧父亲杀鱼时的场面一眼。
可她现在却在杀人。
温热的鲜血沾在手上,黏黏腻腻的,施晏微几近崩溃, 挣扎着就要收回手,但却被宋珩的大掌紧紧钳制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分毫。
耳畔传来宋珩嘲讽又疯魔的低沉话语:“力气小成这样,刺的地方也不对,杨楚音,你这样没用,可杀不死人。”
施晏微整个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灿抖,血还在流,宋珩那近乎病态的神情映入眼中,吓得她连呼吸都要不会了,轻启丹唇崩溃喊叫道:“宋珩,你这个疯子,你疯了,你放开我!”
宋珩面上笑意愈深,带着她的手将簪子拔出,移至心脏的位置,用近乎疯狂的语调同她说话:“杨楚音,看清楚了,你该照着这里捅才是。倘若我死在你手上,头一个遭殃的便是与你有干系的人,杨氏会被株九族,此间的宫人皆会因你的行为死状凄惨;再然后,整个赵国将会陷入惨烈的战火之中,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来,你来杀我,你方才不是做得很好吗,杨楚音!”
此时此刻,施晏微方清醒地认识到,他就是一条咬住人便不会松口的疯狗。
施晏微看不得血,实在有些受不了手上的黏腻湿濡,拼命摇头,绝望道:“如若遇上你这样的疯子是我的命,那么这样的命,我宁肯不要!你杀了我,宋珩,你杀了我!在你身边的日子,没有一日不是令我恶心痛苦的,我当真是受够了,只求一死!”
此女当真嫌恶他至此,不仅要杀他,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舍弃。他究竟有何处不好,让她宁愿死,也不肯留在他身边享富贵荣华、无边权势。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宋珩简直头痛到欲要裂开,滔天的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脏,簪子刺出的伤口仍在流出血液,每一处的痛意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迫得他几欲发狂。
想要让她好好活着,陪在他的身边,可话到嘴边,却又悉数化作割人的刀子,“杀了你?杀了你谁来供朕发泄欲.望?它明明是这样喜欢你,难道你竟半分感觉不到?”
话未说完,竟是又起了意,轻而易举地掌控住她整个人。
让人无端想起,春日里,花骨朵儿于风中无声绽放,花瓣纤薄柔嫩,云朵般的,卷舒不止。
宋珩全然不顾胸膛处的伤口,忘情地攻城略地,肆意挞伐,那鲜血便顺着腰腹徐徐滑落,沾湿了衣料和锦被。
施晏微默默承受他的疯态,阖着目不去看他,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他在身后低低地道:“你若敢寻死,朕会先去杀了伺候你的练儿和刘媪,再去杀与你相熟的王银烛和林晚霜,还有你阿耶、你阿娘的亲人,一个也逃不掉...想来黄泉路上有这样多的人伺候你,陪伴你,也不至于让你太过孤单。”
他怎可丧心病狂至此!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施晏微震惊到睁大眼睛瞪着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满是惧意和不敢置信之意。
宋珩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动作一顿。
他要的就是震慑住她、让她害怕不假,可当她真真正正地对着他流露出这样的感情和神情来,却又被那道目光剜得体无完肤、心如刀割。
“朕确实是疯子,在你第二次背弃朕的时候,朕就想要你想得快要疯了;朕对旁的女郎提不起半分兴致,只能一次又一次对着地你的诃子,对着你亲手缝制给朕的衣裤,想着你,念着你,方能勉强解脱出来...”
实在不愿再看到她那双充斥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宋珩咬着牙强迫自己停顿,将她从身上放下,继而按下她的腰,让她背对着自己,双膝跪在褥子上,攥住她的腰腹贴过去,忍着头痛。
“难道你以为朕希望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吗?不独你恨朕,朕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就是放不下你,恨自己为何会栽在你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小小女郎身上,恨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对你心软,却又像条狗似的盼着你能对我和颜悦色一些。”
宋珩冷声说完,整个身子前倾下压,用自己的庞大身躯完全包裹住她的腰背,低头埋进施晏微的脖颈处,强迫她张开手与他十指紧扣,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按在褥子上。
手背处传来阵阵热意,施晏微仿佛砧板上的鱼肉,被利刃紧紧钉住,逃脱不得,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滚烫,灼热,无法忽视。
无法抑制的异样感到来前,施晏微的耳畔旁传来宋珩狂傲不羁的话语:“不会放过你,不能放过你,你是朕的,只能是朕一个人的;哪怕是玷污了神女触怒了天神,朕乃人皇,亦不会惧。”
话音未落,怀里的女郎便已轻灿起来,宋珩简直兴奋到两眼发红,甚至忘了对她的怒意和恨意,忘了自称“朕”,只情不自禁地反问她道:“音娘,你对我,是有情的,你也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施晏微无法思考,无意识地收拢手指,咬着唇瓣,即便檀口里道不出半个字,却还是本能地摇了头。
宋珩显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越发狠下心肠,忽地松开她的手,身躯离开她的腰背,凑在她耳边低语道:“从今往后,朕决计不会再对你心软分毫;今晚,朕定会让你好好哭上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施晏微疲累至极,眼皮都快要睁不开,宋珩终究没再折磨她,释放出胸中的怒意后起开身。
数息后,宋珩穿好微微泛红的衣袍,拿挂在门后的大氅包裹住她,抱在怀里,坐在塌上,命人送水进来,换去床上的褥子。
幸而那道伤口早已不再出血,凝成薄薄的血痂,鲜血凝在麦色的皮肤上,结成一道醒目的血痕。
施晏微身上也沾了一些,宋珩沉默无声地替她擦洗干净,穿上干净的寝衣,接着将她放进锦被之中,又掖了被子,拾起染血的金步摇,如获珍宝般地藏进袖中,这才脚下无声地离了此间。
宋珩信步回到朝元殿,已过了子时,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令人取来金疮药往伤口处倒了,又叫张内侍拿细布包扎一番,便要洗漱宽衣,不曾差人去请太医署的御医过来诊治。
张内侍是随他一道出了朝元殿的,这伤不可能是圣人自己弄出来的,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出自殿中那位娘子的手笔。
损伤龙体乃是杀头的重罪。
圣人此番伤得不轻,却并未将那娘子如何,为着不让风声走漏至太皇太后处,也不肯看御医,足见圣人对那位娘子极为爱重。
张内侍虽惧怕他,但是此事事关龙体康健,犹豫再三后,少不得出言劝他道:“终究是伤在心口附近,圣上龙体贵重,还是请御医过来诊治一番较为稳妥。”
“圣上若不想叫人知晓,只需令御医道圣上不将此事外道便也是了。”
宋珩静静听他说完,终究没应他的话。
张内侍立在一旁,观他面色沉沉,不敢再多言,轻叹口气,默声退了出去,命黄门进去伺候他洗漱。
圣人半夜方归,宝笙在下房里虚留了一盏灯,见圣人从步辇上下来,及时吹灭案上的烛火,戳破窗户纸接着皎洁月光往外看。
张内侍自偏殿寻了药罐状的东西和细布送进去,黄门端出的水泛着点点猩红。
宝笙微折了眉,待正殿的烛火熄灭,这才往被窝里睡下。
窗外夜深人静,满窗月色,冬花吐蕊。
宋珩兀自侧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脑海里全是女郎在他身前的画面,她那痛苦的面容,愤懑的声音,温热的眼泪。
她心里是恨着他的,全无半分情意。
猛地睁开眼睛,透过明黄的纱帐看向窗前落下的浅白光晕。
宋珩眉皱如川,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恍然间又想起她今夜流了那样多的泪,必定是有些伤着了,他当时气急,不曾给她擦过药,她明日晨起,必定是要肿痛的。
伤处隐隐作痛,万千思绪堵在心口里,扰得他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睡。
翌日清晨,施晏微于晨光中徐徐醒来。
透进来的光亮有些刺眼,施晏微勉强抬了抬手臂,只觉有些发酸。
两条腿酸乏的厉害,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腿间,刺痛肿胀的感觉尤为明显。
那个疯子应当没有给她用药。
施晏微浑身骨头都痛,奈何喉咙干涩的厉害,发不出声,只能两手撑着床沿,艰难地自个儿起身下床。
双腿软得跟煮烂的菜叶似的,施晏微甫一着了地,这才发现自己根本站不住。
整个人跌在地上,膝盖磕得青痛,不禁闷哼一声,眼中染上氤氲。
踉跄着再次起身,勉强摸到案上,提起水壶,右手止不住地颤抖,好一阵子才倒出小半碗凉透的水,眼神空洞地饮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瓷碗看。
她还活着做什么,活在这里做宋珩一个人的禁.脔吗?她本不属于这里,亦不该过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爸妈和陈让的面孔忽而浮现在眼前,还有发小煊煊和好友,施晏微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发出不易察觉的细碎哭声,几乎使尽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掷到地上,拾起碎瓷片。
屋外的练儿听到瓷器破碎的声响,去找宫人取钥匙前,隔着门同施晏微说话:“娘子可是不小心摔坏茶碗了?婢子这就进来,娘子莫要乱动,仔细伤着手。”
练儿的语调间尽是关切和着急,施晏微执起碎瓷搁在脖颈上的手略顿了顿,宋珩那番威胁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如若她敢去死,便要杀了宫墙内的练儿和刘媪,宫墙外的银烛和林晚霜……
她是不惧死的,却不忍心牵累旁人。
练儿还不到十八,银烛更容易觅得良人脱了籍,晚霜的女儿不过垂髫之年...
难道唯有被他生生磋磨致死,他才肯放过她,不去追究那些无辜之人吗?
施晏微无力地垂下手,抱膝将头埋在膝盖间,哭得不能自已。
铁锁落下触碰到木门,发出咣当一声。练儿神色焦急地进到屋里,见她只着了单薄的寝衣,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浑身被冻得不住发抖,那样子看上去,着实可怜,令人心酸。
练儿瞬间就湿了眼眶,上前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肩,温声询问她道:“娘子可是觉得冷?婢子扶你回床上好不好,来,小心一些,莫要踩到边上的碎瓷。”
施晏微抬起头来看她,轻轻点头,脸上挂着泪痕,泪眼朦胧,脚上使不出力气,几乎是被练儿拖着回到床上。
露在外面的雪肤上青紫一片,手腕上握痕明显,练儿怕自己哭出来,不敢往她的衣襟处看,忍着泪意照顾她躺下,盖了被子。
练儿抹一把含在眼里未曾落下的眼泪,“婢子去取饭食过来,娘子先暖暖身子。”
施晏微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别过头去,抑制不住、漱漱而落的泪水沾湿软枕,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陈让的名字,告诉他,她一刻也不愿留在这儿,可她没办法立时去死,现下她能想到的办法,唯有将自己耗至油尽灯枯。
不多时,练儿取了饭食送来,施晏微没什么胃口,不过勉强用了小半碗饭,便再吃不下一口,复又拿被子盖住头浅浅入眠。
练儿收拾好碎瓷片,起身往屋外走,未曾想,临门照见宋珩。
他将杨娘子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个样子,练儿心里难免对他颇有微词,然而他是一国之君,亦不得不恭敬行礼。
宋珩淡淡扫视她手里裹着碎瓷的粗布一眼,蹙起眉头,沉声问:“是她摔了碗?”
练儿并未答话,只是点头。
话音落下,宋珩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扬声吩咐身后的宫人,“将此间的一应器皿悉数换成银的,不许有尖锐物和长绳布条等物。”
那宫人连忙应下,自去预备着。
宋珩让点了灯,又叫退下,独自一人留在屋中,来到床边。
施晏微睡得极浅,被子甫一离身,寒意袭来,立时便被惊醒。
“你别过来,别过来...”
昨夜他的暴行尚还历历在目,施晏微几乎是本能地害怕他,下意识地抗拒他。
攥着被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眸子里徒留惧意,轻张檀口哀求他道:“我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宋珩像是被她的反应击中心脏,竟是生出一股闷闷的气堵在胸口,沉沉的,压得他很不好受,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
“朕不动你,朕只是替你上药。”宋珩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安抚她,去触她的里裤,细细观察一番,瞧着并不大好。
无端想起在别院里罚她的那日。
他大抵真的是个衣冠禽.兽。
想到此处,宋珩呼吸更为不畅,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无声地用手指取药,另只手制止住她不甚配合的动作。
虽是用手指上药,施晏微还是痛得眼泪直流,无力地去推他的手腕,流着泪低低骂着他:“宋珩,你不是人,你是畜.牲,你是罪犯,即便你为一国之君,可错就是错,罪就是罪,你会遭报应,会下地狱。”
宋珩这会子听着她的喃喃低语,心里反而不那样痛苦了,极为缓慢小心地收回手,拿巾子擦手,悉心替她掖着被子,清泠泠地接话道:“继续骂,朕喜欢听你说真话;你可知,恨也可算作是一种真实的情感,你此时看朕的眼神里有恨意,比从前虚情假意的模样更叫朕心生欢喜。”
在施晏微憎恨的目光中,宋珩隔着被子摸她的腿,轻启薄唇道:“音娘这样喜欢乱跑,朕实在不能安心。往后唯有用链子缚住你,你便再也跑不了,再也不能离开朕。”
“往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朕每月可以挑出一日松开你的脚铐,陪你出去游玩赏景。马上就要十一月了,洛阳很快就会下雪,朕带你去九洲池畔赏雪可好?”
宋珩说着说着,大掌往上移,落在她那平坦的小腹处,嘴角勾起一抹病态的笑意,近乎疯魔地道:“又或者,音娘这段日子独承朕的元.阳,若早些有孕,你与朕有了血脉的连结,再也无法与朕分开,朕便封你为贵妃,再不用脚铐拘着你了可好?”
旁的疯话,施晏微皆可左耳进右耳出,可唯独这“有孕”二字,却可引出她心底隐藏最深的惧意。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生下一个罪犯的孩子。
在延州城时,医工同她说过,她极难有孕,可难并非是不会,他那样重.欲,日日将她关在此间,起兴了便要过来侵.犯她,待时日长了,果真有孕了该怎么办?
施晏微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倘若真的有了,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孩子堕了去。
“宋珩,你如今富有四海,自可迎娶皇后绵延子嗣,为何还要对我步步紧逼,强迫我生下一个不被祝福的奸生子?你迫害我还不够,竟还要再去迫害一条弱小又无辜的生命?你真是太可怕了!”
迫害,她怎能如此界定他对她的好和纵容。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给了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给了她安身的地方,让她免受外界的一切伤害,然而她却觉得他在迫害她。
而他与她的孩子,将会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公主,他会努力当一个好耶耶,亲自教导他们骑射、写字、明理;他会护着他们,让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她怎能说他迫害她,说他可怕?!宋珩的一颗心又开始变得无比沉重,抬手抚着她的鬓发,偏执道:“随你如何说,朕要你,也要你的孩子。”
此人蛮不讲理,何必与他多费唇舌,到头来也不过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罢了。施晏微嫌他恶心,别过头不去看他,不想让他触碰,越性打下他的手,拿被子盖住头。
宋珩见状,恐她这样会闷出病来,板着脸去扯开那条被子,扳正她的脸,好声好气地道:“随你如何恨朕都可,只一条,不许作贱自己的身子。”
施晏微冷笑一声,只管拿话刺他:“究竟是谁在作贱谁,你每回在我身上发泄兽.欲,可曾想过…”
然而一语未完,宋珩猛地倾身下来,轻轻掐着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舔舐,轻咬,迫她张唇,缠她的舌,掠夺她的呼吸。
施晏微被迫看向他,此时此刻,分明是他在强吻她,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却存着几分痛苦。
他不敢面对她的指控,他在因她控诉的话语感到痛苦难安。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施晏微只觉得他可笑,一心拿她当玩物的人,竟对她动了心。
想必这是他自己也万分不愿承认的事。
施晏微同先前一样,跟个死物似的躺着,从头至尾没有回应过他的吻。
此后数日,宋珩政务再忙,亦会抽出些时间过来瞧她,观察她的状态,替她擦药。
施晏微没再对他恶语相向过,亦不曾开口同他说过话,安静地仿佛一座白瓷雕塑。
直至某一日,宋珩带来了他口中的金制脚铐,铐子上缠了一层棉布,又以极为柔软的丝绸覆在其上。
宋珩很是耐心地用哄孩童的口吻哄她起身,动作轻缓,“音娘乖,音娘最懂事,朕可以向音娘保证,这条链子轻巧无比,拷在脚踝上一点也不会痛。”
施晏微自知反抗无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疯,脚踝被拷上的那一刻,她的情绪濒临崩溃,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视自己为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就行了。
“音娘。”宋珩忽地用大掌包裹住她细白的脚踝,吐着热气唤她。
施晏微看得出来,他大概又要发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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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珩轻而易举地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令她倒在锦被之中,而后朝着她的双膝直勾勾地跪了下去。
细白的脚踝被他握住,微凉的丝丝晚风贴着柔嫩雪肤。
床下的炭盆里烧着银骨炭,橙红如火, 散出阵阵暖意。
施晏微当真恶他至极, 死鱼似的躺着,两手抓着身下的锦被, 此时就是看他的发冠一眼也嫌脏。
宋珩极力讨好着她, 可她现在已经连攥他肩膀处的衣料都不愿了, 仿佛他是什么令人生厌的脏东西,任何地方都触碰不得。
“音娘,你再唤朕一声夔牛奴可好?”宋珩耐着性子,抬起头来看她紧紧阖上的眼睛,讨好似的说道。
施晏微不知是不是觉得冷,还是旁的什么, 轻轻颤抖着身子, 将他的话语悉数当做耳旁风,始终不发一言。
宋珩来前饮过茶水,才又饮了琼浆玉露, 却还是觉得不解渴, 贪婪地滚了滚喉结,悉数咽下。
大掌抚上她的脸颊,沉着脸问:“音娘这是打定主意要在朕的面前当个哑巴了?”
即便他的触碰让她恶心反胃到欲要吐出来, 施晏微还是没有挣扎反抗,甚至懒得睁眼看他,破罐子破摔。
宋珩的一双深邃凤目如鹰眼般地死死盯着她,满腔的情绪都被她的无视牵动起来, 隐有失控的迹象。
一息又一息,宋珩的自制力几近崩溃。
修长的手指忽地移至她的下巴处,缓缓收拢,轻轻捏住。
“朕要你说话,杨楚音!”
施晏微听得出他语调中的怒意,以及极力克制的音量,他虽恼恨至极,却又好似害怕自己会吓着她,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来压制住身上的戾气,不致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太过吓人。
回应他的仍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后,宋珩耐心告罄,忽地离开她的下巴,伸手去解她的衣衫。
既然命令无用,那便做些旁的什么让她出声。
施晏微本能地排斥他的靠近,瑟缩着身子咬紧牙关,生怕他再像数日前那样肆意羞辱于她。
这几日,施晏微光是想起那日被他禁锢掌控的情形,便觉恶心反胃得厉害,吃不下东西,恨不能把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才好。
原本清澈灵动的桃花眼里,此时竟没有一丝生气,沉静地仿佛一潭死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防备着他。
宋珩见她都快要将下唇咬破了,当即便知她是在惧怕什么。
他那日的确太过冲动失智,有些弄疼了她。
额头开始隐隐抽痛,宋珩俯身靠近她,薄唇覆住她的丹唇。
自惭形秽,隔绝她的视线,害怕她看到那个丑陋的东西,只在她的眸光前留下发顶和宽厚的肩膀。
宋珩解去腰上的蹀躞金带,尽量用温声的语调安抚她。
施晏微皱起眉头,压抑着喉咙里那些与耻辱无异的声音,反手去抓发下的软枕,不肯再多触碰到宋珩的身体分毫。
脚踝上的链子随着摇晃的幅度,发出悉悉索索的哐啷声。
宋珩听着那道声音,只觉新奇又兴奋。
施晏微的手心和鬓边全是汗,沾湿枕头上柔软的布料。
眼泪随着身体的不适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至鬓发处,与细细的汗珠聚在一处。
许久后,宋珩取来右侧的软枕往她腰下搁了,两条结实的手臂穿过她的腋窝紧紧禁锢住住她的后背,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在她耳畔轻呼她的名字。
“杨楚音。”
“给朕生个孩子,朕会当个好耶耶。”
……
急雨骤然落下,宋珩近乎痴迷地凝视着她的小腹,忍不住伸出手去。
施晏微没有办法形容自己此刻有多么厌恶他,他究竟是如何能够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妄想让她生下他的孽子。
“宋珩,你看看现在的样子,可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样子?你明明恨我背弃你,却又忍不住来我这处热脸贴冷脸;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曾对我心动,并不喜欢我,可你现在尚未册立皇后,却又不管不顾地让我这样一个无名无分之人诞下你的子嗣;你当真以为,孩子便可让我舍弃心间所思所想,安心成为笼子的鸟雀供你赏玩?不管你使出什么样的龌龊手段,我还是那句话:我心磐石,固不可移。”
不曾动心,并不喜欢她吗?宋珩万没想到,这好些天过去,她好不容易开口同他说的竟会是这样一番话。
他明明已经给了她台阶下,只要她愿意跟他,诞育他的子嗣,他便可原谅她从前犯下的一切罪过,立她为贵妃,享一世尊荣。
可她不但不愿顺着台阶下来,反而说出这样的狂悖之言。
脑袋又开始抽痛。
他对她,当真没有半分动心和喜欢吗?宋珩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自己。
不想承认,不愿承认。痛苦地将右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额头上,那令人生厌的头痛之感侵蚀着他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险些脱口而出,并非不曾对她动心,并非不喜欢她……
终是理智和自制力战胜了情.欲,垂眸看向她,与她四目相对,强忍着被割裂成两个人的痛苦,沉声道:“朕自然不会对女骗子动心动情,更遑论喜欢。你曾说过你心如磐石,朕也曾说过水滴石穿;音娘若不诞下朕的子嗣,又如何能印证口中那句不会为了孩子改变心意之言?”
如此强词夺理,强行诡辩,施晏微只觉得他大概是真的因为希望她生孩子的这件事疯魔了。
他在用尽一切手段威逼利诱后,发现还是无法毁去她的一身“反骨”、将那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从她的脑子里剥离出去、令她屈服后,大抵是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了,只能使出天下间绝大多数男人会用的手段,寄希望于用孩子来困住她。
他不敢直面内心的情感,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的懦夫。
想到此处,施晏微不过冷笑一声,最后骂了他一句:“宋珩,你还真是下贱!同那些个玩弄女郎的脏男人一般无二。”
话毕,再次闭上眼,将她的思想和这个令她绝望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说他脏。宋珩并不在意她以下犯上,可却不能容忍她如此歪曲事实。
这两年来,自他沾染了这厢事后,他便只有她一个,她口中那些脏男人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宋珩大感恼火,气得手背和臂上青筋暴起跳动,一如那处。
“杨楚音,朕只有过你,朕脏不脏,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朕会身体力行,让你知晓,朕的这些,都是你的。”
链条和床榻急剧晃动的声响再次传出,比先前更为刺耳。
张内侍坐在檐下听着屋里的响动,实在想不明白,圣上既然这般喜欢里头的那位娘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缘何不给她一个名分大大方方地宠幸,反而每回都跟做贼似的入夜后前来,至深夜方归。
然而,主子的事,非是他能过问的;在这深宫中的生存之道,不该问和不该说、不该做的事,永远不要去问、去说、去做。
待过了三更天,屋中声响渐歇,让送水进去。
练儿端了热水送进去,壮着胆子偷偷拿眼去看伏在褥子上的施晏微。
原本洁白胜雪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腰上的指印重重叠叠,练儿鼻尖泛酸,没敢继续往下看,将头埋得很低。
宋珩立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系着嵌各色宝石的蹀躞带,淡淡扫视她手中的花鸟纹铜盆一眼,低声吩咐道:“伺候你主子擦身。”
说完,拂袖离去。
练儿从未在宋珩和施晏微事后替她擦过身,更不知道该如何清理那处,难受又惴惴地将那铜盆搁在矮凳上,转而去扶施晏微起身。
即便施晏微早将自己的这副身子视作无用的皮囊,却还是无法坦然让练儿见到这样的自己,也怕吓着她,勉强挤出一个苦笑,温声道:“我自己来就是,你下去吧。”
练儿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眼泪,只是背对着她,往屏风后移,强装平静道:“婢子等娘子擦过身后再将盆子一道带出岂不更为省事;在娘子出声唤我将水端走前,婢子不会出屏风一步,娘子无需在意婢。”
施晏微知她是担心自己的身子,若是此时将她打发走,她估摸又得一宿睡不着了,故而只得点头应下。
按过穴位后,施晏微拖着疲乏酸痛的身子勉强下床,由内至外将那些黏腻的脏东西洗去,擦干腿上水渍筋疲力尽地倒进锦被之中,就连穿衣裤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哑着嗓子唤了练儿。
施晏微偏头看她,低语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和刘媪,害得你们也被困在此处。”
“这不是娘子的错,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罢。”练儿脑中的尊卑思想根深蒂固,即便是处在这样的境况下,也只会将这样的遭遇归咎于命运,而不会往身为天子的宋珩身上想。
“不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和刘媪从太原到此间对我的悉心照顾。”施晏微的眼皮在打架,口中说完这三个字,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宋珩回到朝元殿,已是将近子时。
宝笙将这段时日宋珩夜里的表现看在眼里,除开第一日和今日,中间那几日至多去上大半个时辰便会回来,独有这两日,去了两个时辰不止。
翌日。
天还未亮,宝笙一早起来,目送宋珩离了朝元殿往明堂而去,径直走偏门抄小路来到太皇太后的徽猷殿。
宝笙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太皇太后心里却是跟明镜似的。
宋珩下了那样大的功夫将人寻回,太皇太后这处又岂会半点风声都未听到。
何况宋珩一惯高傲,也没打算瞒着她。
又是子时方回。太皇太后只消听见这一句,立马便知前几日她的好孙儿并未久留,必定是头一天下手太狠,叫那杨氏女无法承宠,这才生生憋到昨夜。
难怪两月前他会无心选后,却原来,一直都在记挂着杨氏女。
宝笙的相貌和气质都是照着清丽脱俗挂选的,他却没有正眼看过她,更遑论宠幸于她。
他竟是如此离不得那杨氏女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亦是心理上的。
断然不能让她乱了二郎的心智。
太皇太后握着佛珠的双手骤然手控,直捏得指尖发白,阖目深吸收口气,凝神思忖片刻后,心下已然有了对策。
此事只可借着二郎的逆反心和好胜心,摆他一道,叫他自己愿意放过杨娘子。
他越是不肯承认自己对杨氏女的心思,她便越是要拿杨氏女来说事。
不多时,太皇太后缓缓睁眼,拨动手里的佛珠,令人备辇。
待步辇备好后,太皇太后搁了佛珠,拄着拐杖起身,疏雨见状,瞥了堆雪一眼,自个儿上前去扶太皇太后。
她身侧的堆雪会意,忙将那串檀木佛珠拾好,跟在她二人身后迈出殿门。
黄门抬着步辇,稳稳当当地行至囚困施晏微所在的宫殿前,缓缓落下。
太皇太后由人扶着下辇,信步入内。
“太皇太后到。”
内侍细尖的话音入耳,此间的宫人并练儿和刘媪急忙迎至门前,双膝跪地。
“婢子拜见太皇太后。”三人异口同声地道。
太皇太后淡淡扫视她们三人一眼,又将四下打量一遭,感叹奢华太过,颇有几分金屋藏娇的意味,两弯霜眉折得愈深。
二郎竟还是那样宠她。
“杨娘子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正中的屋子门上上着沉重的大锁,太皇太后只当那间屋子无人居住,又不见施晏微出来迎接,是以有此问。
此间刘媪年岁最长,沉默三五息后,因她二人不敢应答,遂开口解释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娘子现现下就在屋里呆着。圣上让用锁锁着门,娘子出不来,未能亲迎太皇太后驾临。”
太皇太后一双浑浊的丹凤眼循着声落在刘媪身上,沉静吩咐道:“去将锁打开。”
跪于刘媪身侧的宫人闻言,心里记着宋珩面色沉肃的耳提面命,壮着胆子朝人陈情道:“禀太皇太后,圣人有令,未得他的示下,任何人不得探视娘子。
太皇太后听了,略浑浊的眼儿一凝,凌厉的眸光旋即落到那宫人身上,板着脸正色道:“圣人素来崇尚孝道,平日里待老身极为敬重,此乃后宫小事,圣人又岂会阻拦老身;你眼里只有圣人,便没有老身这个太皇太后了吗?!速速取来钥匙将门开了,莫要让老身令人去你房中搜,没得倒叫彼此面上皆无光。”
那宫人为她的气势所慑,起身欲要去屋里寻了钥匙出来,忽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正是江砚。
太皇太后见状,立时就要发作,未料江砚却是先发制人:“不许任何人入内乃是圣人亲口所言,即便是太皇太后,未得圣人授意,亦不可入内,还望太皇太后体谅。”
屋中浅眠的女郎被外面的响动吵醒,徐徐张开惺忪的睡眼,窗子外头透进来的眼光刺得她微眯了眼,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脚踝上的链条便发出一阵细微的金属声响。
施晏微提起精神听了听,约莫是薛夫人和江砚对峙的声音,江砚那厢没有半分退让,终是逼得太皇太后悻悻而去。
屋外又恢复了安静,施晏微光脚下了床榻,但因脚上的链条长度所限,仅能在床的附近徘徊。
入夜后,宋珩又来了。
但因她那处还没好,只是抱着她到处亲,薄唇离开她的丹唇往下。
他头上发冠开始往下沉,直到落到腰下的位置。
施晏微将身子往后倾,不肯靠近他,亦不肯去攥他肩膀处的衣料,此时他身上的一都令她感到恶心。
水声在耳畔想起,身子开始发软。
咬住下唇,将那些声音悉数咽回。
良久后,宋珩方从床下立起身来,与她对视,喉结滚动,拇指指腹轻抚她的唇瓣,夸赞她香软清甜。
施晏微因白日里在微凉的地砖上站了许久,受了些寒气,喉咙有些沙哑痛痒,恐他听出语调里的异常,任他说什么话,一概不听,亦不答话,只当个锯嘴葫芦。
待宋珩走后,恐叫人听见声音,小心翼翼地将链条握在手里,轻手轻脚地下床,整个人坐在地砖上,脑袋靠在床腿处胡乱地想着事情。
她如今身处皇宫,只怕再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绝望之感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不觉间滚下来泪来,暂且将她在常道观里听来的话和有关于宣城公主的事迹抛之脑后。
次日宫人送早膳进殿,这才发现施晏微竟在床边睡着,嘴唇发白,面色如纸。
心下大惊,连忙上前查看,探了探她的鼻息,尚还有气,只是身上凉得厉害。
叫来人将施晏微往床上安置了,着急忙慌地去命人去请太医。
索性李太医来看过后,并无大碍,亦未有发热的迹象,只是染了风寒,当即开了方子,叫人熬药送来。
不过一刻钟,宋珩那处便得了消息。
案上的折子堆积如小山,宋珩看不进一个字,拧着眉搁下手里的朱笔,出了正殿径直往施晏微所处的宫殿走去。
特意叫人择了近处的宫殿,不过半刻钟,宋珩来至殿门前。
那锁一早叫人打开了,宋珩迈着大步入内,无声立在床边。
锦被中的女郎安静地阖着目,一双黛眉深深蹙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一颗心沉重得厉害,仿佛压着块巨石。
轻轻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脚踝上的脚铐,守着她睡。
宋珩伸手去抚她的眉心,脑海里浮现出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自从来到他身边后,纵有锦衣玉食,她却极少会在他的面前展露笑颜;从前在宋府时,她虽在厨房帮工,穿戴素净,反而能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挣来的银钱,和他给她的银钱,究竟有何不一样?
他在她眼中,当真就那般不堪,那样一无是处吗?
正思忖间,练儿呈了汤药进前。
练儿十分惧怕他,将头垂得很低,颤巍巍地道:“圣上,该唤娘子起身吃药了。”
“好。”宋珩颔首,声调出奇的平和。
练儿吃了一惊,忘了起身,还是宋珩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叫她起来,她才回过神。
“音娘。”宋珩轻轻拍了拍她身上的薄被,试图将她唤醒。
施晏微睡得极浅,被他的这番动作扰了睡眠,缓缓睁开睡眼,宋珩的脸映入眼帘。
面上浮现出惊惧和防备的神情,蜷缩了身子,本能地害怕他,怕他又来折腾她。
脚上的链子随着她小幅度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声响。
见她这样怕他,疏远他,喉咙发紧,呼吸更为不畅。
“音娘乖,喝药好不好?”宋珩极为耐心地哄着她,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的唇边。
施晏微抿着唇,不睬他。
宋珩见状,又哄了两回,眼前的女郎仍是不为所动,似乎打定主意在他面前当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
没奈何,只得自个儿喝了药,靠近她,捧着她的脸,覆上她的唇。
一旁的练儿始终低垂着头立在边上,没敢去看宋珩。
直到一道洪亮的巴掌声和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入耳中。练儿错愕地抬起头,看到宋珩的脸上红了浅浅的一块,汤药洒了满地。
唬得她立刻就要往地上跪,欲要替施晏微求情。
“你走。”施晏微对着他挤出两个字。
宋珩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然而仅在数息后,竟又消散开来,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施晏微实在不明白挨了巴掌有什么可笑的,大抵此人真的就是个疯子罢。
“等你吃过药,朕就走。”那人浅笑着说罢,叫练儿唤人再去熬一碗汤药来。
这一回,恐她抵触,终究是假手于人,让练儿来喂她吃药。
临走前,叫人将那链子解去,吩咐江砚,往后只要她不出外面那道宫门,不可再拘着她。
此后几日,宋珩几乎日日都会匀出一些时间来瞧她,施晏微还是不爱理会他,故而他也是坐坐就走。
这日,宋清音往徽猷殿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虽敲着木鱼,却是难免愁容。
宋清音少不得问上一句。
太皇太后将心中的忧愁道了出来,无非不就是为宋珩一心扑在那杨氏女身上,偏那杨氏女是个清高性烈、脑后生反骨的,只知一味与二郎拧着,二郎竟还出奇地吃她这一套,沉湎其中无法自拔,叫她如何不犯愁。
杨氏女。宋清音凝神想了片刻,眼前便浮现出一张容色出众的芙蓉面来。
那女郎瞧着倒不像是会蛊惑人心的。
“阿婆无需忧心,儿去劝一劝皇兄。”宋清音说完,起身叉手施了一礼,辞别太皇太后,上了步辇,往朝元殿而去。
步辇在殿门口停下,宋清音由人扶着下辇,此间的黄门见过她两回,忙不迭屈膝下拜,恭敬道:“奴见过长公主。”
“圣上可在殿中?”
那黄门点了点头,弯着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长公主请进,奴这就去通传。”
宋珩在殿中处理政务许久,正巧也有些乏了,听那黄门道是晋阳长公主求见,遂将手上刚批过的折子合上,搁在一边,起身离了书案前,令人将宋清音请进来。
一时见了宋清音,叫她无需多礼。
宋清音往他对面坐下。
“皇兄近来心情不佳,可是因那杨氏女?”
宋珩偏头看向她,眸色沉沉,问:“你方才去见过阿婆了?”
宋清音大方承认,“她本是三兄救命恩人之妹,皇兄既用手段强夺了她,缘何只一味地苛责她与你拧着,却从不曾去反思自己的过错?”
“将心比心,若皇兄无权无势,被人用手段欺辱了去,焉能不恨?皇兄若还是这般步步紧逼,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倘或皇兄是真心喜欢她,还想跟她好好的,何妨徐徐图之试着多替她想想,理解和尊重她的想法,让她做一些她喜欢的事,给她一定的希望,她的心里有个盼头,气自然就顺了。”
宋珩静静听她说完,陷入了沉思,久久没有答话。
喜欢她吗?这是除她口中外,第一次听见旁人对他待她的心思下这样的定义。
想要否认,可是喉咙就像堵住了一样,他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
他不该囿于男女情.爱。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他只喜欢她就好,这份喜欢不会变成爱。宋珩内心挣扎良久,选择以这样的借口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实事。
“皇妹的话,朕会仔细思量。”
在宋清和的眼中,宋珩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何曾在人前显露过情志难纾的模样。
他待那杨氏女之心,只怕不是喜欢那样简单,他自己的心,还是交由他自己看清更为妥当,能说的她都说了,要不要听,如何去做,全在他。
宋清音观他似乎也无心再听她说旁的什么话,当下起身,行礼告退。
宋珩见了,没有虚留她,心事重重地饮下一盏茶,便又去批折子。
至掌灯时分,宋珩方停笔用晚膳。
信步去寻施晏微,不让宫人通传。
她正坐在窗下写东西。
忽然想起,送她回来的不良人同他提起过,杨娘子十分珍视那些书稿,坚持要带上那些书稿才肯上马车。
宋珩脚下无声地来到她身边,默默无声的看她落字。
是关于从锦官城返回洛阳城途中所见的风物景致。
“娘子既这样喜欢在文字上下功夫,朕便封你为掌管经籍笔札的正五品尚仪,每月拿自己挣来的俸禄可好?”
他要封她做女官,而非是他的妃嫔。
施晏微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终于肯抬眸看他,道出了近几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又想做何?”
宋珩牵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真心诚意地道:“不想做何。朕只希望音娘能够试着接受朕,朕今后也会努力去尊重和理解音娘的所思所想。音娘给朕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好?”
接受他,此生绝无可能。施晏微默默这样想,认真地道:“可我若是始终都无法接受你,你也做不到真正去理解和尊重我的思想,难道你我就要一直这般纠缠下去?我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和勇气为了这样一个空口无凭的约定赌上一生。”
话音落下,宋珩的目光的目光也一并落下,凝视着她的清眸,“五年,我们以五年为限,若那时你还是不能接受朕,朕有了皇后妃嫔后不再喜欢你,便放过你可好?”
杨尚仪
施晏微叫他骗过一回, 如何肯轻信他,当下他如此说,只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他的糖衣炮弹,而非出自本心, 万不可信他, 是以面上始终保持着冷静从容的神情。
宋珩见状,当即便知她这是不安心, 不信他, 因道:“音娘若不信, 朕可在音娘面前亲手立下手谕,盖上玉玺送与音娘保管。如此,娘子可能安心?”
此话一出,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施晏微才总算有了些反应,迎上他的目光, 审视着他, 沉静问道:“圣上此行可带了圣旨和玉玺来?”
宋珩摇头,“朕带你去朝元殿立。往后无旁人在,音娘唤朕二郎和夔牛奴可好?”
施晏微没应他的后半句话, 只说要先看到他立手谕。
宋珩闻言, 轻笑一声,忽地将她打横抱起,迈着大步出了殿门。
张内侍心细如发, 宋珩来时是走过来的,即便回去时未必要乘步辇,却还是叫人去备了停到宫门外。
宋珩本欲将她一路抱着回去,施晏微压低声音出言提醒:“我要当的是女官, 而非圣上的嫔妃,若是一路抱着去,倒要叫宫人们今后如何看我?”
“无妨,音娘只需将头埋进我的怀里,他们自然就瞧不见了。”宋珩轻声安慰她。
感受到怀里的小人摇了摇脑袋,宋珩无法,还是依从她,迈着稳步踏上步辇,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仍是抱着她。
“朕已让步了。”
步辇离地升起,施晏微感觉到轻微的颠簸感,那步辇上挂着纱帐,看人并不真切,施晏微还是跟个鸵鸟似的埋着头,小脸贴在宋珩明黄色的柔软衣料上。
五年的时间,他定会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与他生儿育女。宋珩轻轻抚着怀中女郎的青丝,暗自思忖。
步辇在朝元殿前缓缓停下,宋珩竖抱着她下了辇,径直往内殿而去。
宝笙远远瞧见这一幕,自是盘算着寻个机会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
宋珩令人取了圣旨和玉玺送来,不叫任何人在殿内伺候,亲自研好磨,提笔蘸墨。
他的笔触锋利刚劲,落字若行云流水。
施晏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丝绸织品上落下的每一个字,待宋珩洋洋洒洒地落下数十个字后,仍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几列字,生怕宋珩同他玩文字游戏。
正思量着,宋珩已捧了玉玺过来,双手送到施晏微面前,“音娘自己来盖可好?”
那玉玺乃是由一整块世间罕有的玉料新刻出来的,并非是秦时的和氏璧刻出来的传国玉玺,施晏微看着那枚崭新的玉玺,忆及前朝哀帝于大明宫禅位江晁,想必那传国玉玺此刻就在魏国的宫殿之中了。
宋珩观她做沉思状,便知她在想什么了,“音娘可是想用那秦时流传下来的传国玉玺?只可惜叫江晁那老贼一并夺去带至了汴州,不过音娘尽可放心,朕多早晚定会将其夺回,届时再送与音娘赏玩可好?”
将传国玉玺送与送与她赏玩,施晏微只觉他大抵是真的有些疯魔了,并未因他的话失了智慧,连声拒绝:“夔牛奴果真如此行事,若叫你手底下的那帮老臣知晓,他们不敢多言你什么,只怕要将我视作红颜祸水,肆意抨击诋毁了。”
宋珩闻言,不由轻笑一声,大掌不甚安分地去抚她白玉一样的脖颈,修长的手指往峰峦里没。
“有朕在,没有任何人可以编排音娘一句。倘或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不良人自会将他们通通揪出来。”
施晏微得了他的手谕,没再给他好脸色,嫌恶地推开他的手,板着脸嗔怪他道:“青天白日的,二郎自己不尊重,我还要脸面。”
宋珩听了,面上笑意更深,悻悻收回手,柔软温暖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上,端详着她的芙蓉玉面:“想不到,朕的圣旨还未降下,音娘便已有了几分尚仪的威严。”
施晏微不理睬他,立起身来欲要离他远些,却又被他大掌一勾抱进怀里,往另一张圣旨上落下旨意。
宋珩自登基以来,一直未立后,亦未纳妃,是以后宫之事无人料理,六局二十四司女官之位亦多有空缺,宋珩此番封她为尚仪,倒也占不着旁人的位置。
“音娘明日先适应一二,若喜欢这样的差事,明年春天还可参与出题,监考选人。”
施晏微看他提笔落字,末了,方问出心中所想,“夔牛奴欲要何时立后?”
“音娘此时还有心思想旁的事,想来身上大好,已无碍了。”说罢,大掌开始往她腰间的系带上移。
施晏微几乎是下意识扭动腰肢,躲避他的动作,轻张檀口推拒他道:“晨间起来头还有些晕。”
“不妨事,朕自有分寸。”宋珩将那拟好的圣旨搁在一边晾干笔墨,提起她的裙摆叠至膝上,“音娘今日得了这样多的好处,总该给朕一些甜头。朕写了这好些时候的字,这会子喉咙里有些发干,音娘发发善心赏朕可好?”
话毕,却没给施晏微反应的机会,令那柔软的布料落至脚踝。
施晏微去攥他发上的玉冠,又觉得不够解气,手指穿进他墨色的发里,紧紧扣着他的头。
秋末初冬的凉风吹在腿上,微微的凉。
“宋珩,我冷。”施晏微直接毫不客气地表达自己对他的不满。
宋珩这会子说不出口,怕她又染了寒气,将她的裙摆放下一些,两天结实的手臂紧紧地贴着她的小腿。
他的宫殿算不得奢华,好东西都叫充入国库,不过留了些古籍字画在殿内,身上的玄色常服亦是从太原带来的,算不上旧,总也穿了好些日子了。
他的身边无后无妃,后宫形同虚设,倒也可以省去一笔开销;且他不喜奢华,是以整座紫薇城的宫人不过近万人之数,比起前朝玄宗朝的四万人,不知俭省了米粮银钱。
发觉她在分心,宋珩有些不满,越发卖力用功地讨她欢心。
思绪被他打断,头脑和思绪都是轻飘飘的,扬起下巴,手指收拢,揪住他的墨发。
良久后,宋珩方将她从案上抱起,紧紧抱住她,温暖着她。
怀中的女郎温软如水,微阖双眼,约莫是有些累着,想要睡一睡。
“音娘方才出了些汗,洗洗才好睡。”宋珩说完,唤人去备水,耐心地伺候她沐浴过后,越性留她在朝元殿安歇。
宋珩抱她上了床榻,掖好被子,坐在床沿边哄她入睡。
施晏微病体初愈,的确容易受累,才刚叫他闹了那一阵子,不免疲乏,沾了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眼见她睡熟后,宋珩这才安下心来,脚下无声地出了里殿,自往外殿去批折子。
至晚膳时分,宋珩唤来张内侍,令其去尚仪局寻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出来。
里殿,施晏微睡醒过来,翻看宋珩的古籍打发时间,多以一些兵书为主,施晏微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搁下书,取来宋珩亲手写下的手谕握在手里发呆。
正为前路发愁,忽听殿外传来推门声,须臾间,宋珩的身影出现在门框处,地上映出一团高大的阴影。
宋珩来陪她一道用晚膳。
宫人进来布了膳,施晏微结过碗筷,伸手去夹菜,就听宋珩道:“明日过后,音娘便是尚仪局的杨尚仪,自有旁的居室居住,只怕轻易不能留宿朕的朝元殿。”
施晏微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她不能在朝元殿留宿,宋珩亦不能在尚仪局留宿,日后便不用再与他过夜了,行那事的频率自然会减少许多。
如此算来,成为尚仪实在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了。
思及此,施晏微总算舍得给他一些好脸色,将他亲手夹给她的菜尽数吃了,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不必自己夹菜了。
施晏微见桌上的那八个碗碟虽不小,其内的菜量却不多,他二人努力一番,倒也可以吃去大半的菜。
相比起她在现代看的明清里对世家大族和皇室用膳的菜色描写,宋珩的确可称得上是十分节俭了。
他能早些娶个合心意的皇后将她遗忘,不必五年就放她离宫,从此他做他的帝王治理天下,她自去寻宣城公主印证她的身份,这样的结局于他二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
用过晚膳后,宋珩哄着她再吃一顿药巩固巩固,施晏微懒得听他唠叨,捧了那药碗一饮而尽。
宋珩在一旁静静地看她喝完药,怕她口苦,忙不迭亲自将温热的清水送与她漱口,又取来糖渍梅脯让她吃下去去嘴里的苦味。
陪她略坐一会儿,至掌灯时分,宋珩又往外间去批折子,回来瞧见她捧着书稿校对尚还未睡,少不得念叨她两句,将那书稿从她手里取走放至案上,拿东西压了,接着抱她上.床,屈膝蹲在床下替她脱去鞋袜。
施晏微自个儿掀了被子钻进去,宋珩紧跟其后,整个人没脸没皮地贴上去,拥著她就开始亲香,覆上她那莹润的丹唇狗啃似的亲吻她。
有些透不过气,暗暗骂这老牛还是那般行事无状,着实惹人厌,心里不禁生出丝丝缕缕的嫌恶之情,抬手去推打他的膀子。
宋珩都无需使出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的两只小手环在他的颈项上,而后不断地加深这个吻,直吻得施晏微满面通红,唇瓣微微发肿方肯停下。
施晏微颇为恼恨地踹了他的膝盖一脚,没好气地叫他自己另外去取条被子来盖。
宋珩何尝被人这样使唤嫌弃,加之想要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入睡,心里不免有些委屈巴巴,想要出口同她商量一二,又怕真的惹恼了她,只得乖乖下床去柜子里自去寻了一床半大不小的被子来。
抱不了她,只能尽量离她近一些。
有她在身边躺着,宋珩很是安心,不多时便随她浅浅入眠。
翌日,施晏微睡到外头天光大亮方醒。
宋珩一早就往明堂去上朝了,因怕吵着她瞌睡,更衣过后,特意在外殿洗漱。
待施晏微用过早膳,张内侍已命人去尚仪局传话,只等施晏微收拾妥帖过去当差。
在这宫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可以随意拿走挪动的,故而施晏微只将宋珩命人寻来送与她的金银首饰、书籍话本和护肤养颜的膏子一并带走。
汴州。
沈镜安操.练完士兵,已是下晌,又往营帐中处理军务,方打马回府。
冬日昼短,酉正才过,天边霞光将尽。
无端想起李令仪来,不知她此时在做何事,可有同他一样,也立在夕阳下思念远方的人呢。
将来得空,定要再去敬亭山上瞧一瞧她才好。
一路骑马至府门外,还未下马,便有小厮迎了上来,道是盛郎君求见,这会子正在正厅里侯着。
沈镜安听后,忙不迭翻身下马,迈着大步跨进门去,径直往正厅而去。
盛凌一见着他,旋即起身施礼。
“可是太原那边传了消息过来?”
盛凌不置可否,将密信双手奉上。
沈镜安急不可耐地接了过来,拆开看后,不由眉头微蹙。
二娘只在宋府住了不到一年便离了宋府,后不知怎的又随宋珩从洛阳回到宋府,欲要嫁与宋珩做妾,却又在府上的小娘子出嫁时离开宋府不知所踪。
沈镜安一遍遍地在脑海里串联这些信息点,心道依照二娘沉闷的性子,不该于这乱世中如此莽撞行事、放弃宋府的庇护才是。
且她虽失了耶娘阿兄,到底是出自弘农杨氏,又受过耶娘的敦敦教诲,总不至为了富贵荣华巴巴地与人做妾。
素闻宋珩那厢行事霸道,桀骜不驯,并不遵从儒家那一套,只怕是他使了手段逼.迫二娘,二娘头一次离开宋府大抵也是为着避开他,不曾想却还是被他寻了回去。
第二次离开,应当也是二娘颇费了一番心思与他周旋后方得以脱身的。
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可有被宋珩派去的人盯上;她可还记得自己这位阿舅,知晓他在魏国的消息,想法子来投奔他呢?
沈镜安想到此处,少不得写了书信叫人送去太原,又往弘农和晋州派了查探的人。
因施晏微是宋珩下旨亲封的,刘尚宫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前来迎接她,引着施晏微到了她的新居所。
施晏微与人道过谢,寒暄一阵,刘尚宫瞧出她不大自在,便假托有事在身,很是识趣地辞了施晏微离开此间。
这日下晌,施晏微在王尚仪的指教下,先熟悉了身为尚仪应做的事和日常需要处理的事务,又宽慰她不必太急着将事情都学会,只需循序渐进即可。
施晏微将她说的话一一拿笔记下,次日先从最简单的做起。
一连过去三五日,施晏微都没有见到过宋珩,这让她心情大好,每每见到尚仪局的人时都会笑着与人打招呼。
宫中的尊卑等级观念比她在宋府时的还要明显和严重的多,饶是她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们若没有外人在场,无需朝她屈膝下拜,可她们每每见了她,还是会十分恭敬地如此做。
次数多了,施晏微自知劝不动,索性也就没再说过此类的话,只叉手回她们一礼。
这日,邓司籍送来经籍名录请她过目,施晏微一时看得入神,过了午膳时间,若非姚司赞留心她没来,替她留了饭食,只怕要饿肚子。
冬日昼短,待看过名录,处理完旁的事务,窗外天已麻麻黑了,施晏微用过晚膳,自提了一盏灯笼去外头闲步消食。
待穿过一座假山后,下了坡,就听前边花树丛里传出一阵猫叫声。
施晏微提着灯走过去,果见一只橘黄色的小野猫从里面窜出,朝着她喵喵叫唤,显是有些饿了,偏她这会子没吃的送与它吃,巴巴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自言自语地同它说话,让它在此处等着,她去找些吃的过来,也不管那橘猫是否能听得懂她的话。
说完,转身欲要往回走,甫一抬首,照见一道庞大高挺的身影,身着明黄色的圆领长袍,上刺五爪金龙。
竟是宋珩。
不知他是从何时开始尾随她的。
没来由地想起在宋府时的那个夜晚,在水畔遇到他和冯贵,从前冯贵在时,倒是时常随侍在宋珩身后,莫说冯贵如今有了妻室,便没有,亦是不会愿意净身入宫继续伺候宋珩,好在宋珩那厢并未以皇权相迫。
“圣上万福。”施晏微面色不改,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了一礼,任谁看了,她待他也只是普通的君臣关系。
“音娘。”宋珩一双凤目凝视着她,倒像是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她,又像是在看一件叫人挪不开眼的稀世珍宝,沉默数息后,上前两步,靠近她,毫不掩饰地道出心中的真实想法:“朕想你,很想很想。”
正这时,那橘猫显时饿极,有些等不及了,壮着胆子来到施晏微脚边,摇着尾巴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施晏微试着往前走了几步,那橘猫竟是也跟着她走,在确定它会跟着自己走后,施晏微没再理会宋珩,直接忽视他往回走。
宋珩无法奈何她,只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一人一猫,又怕叫旁人瞧见他有损她作为尚仪的名声,少不得躲躲藏藏,最后翻墙进了她的院子。
月色下,女郎细心地将肉脯撕成小块送与那橘猫吃,那橘猫似乎不是很怕人,从前应当也没少向此间的宫人讨要吃食,故而它在进食时,倒也让施晏微抚了抚它圆滚滚的小脑袋。
待填饱肚子后,那橘猫便不肯再给施晏微摸,高傲地扭身跑开了。
宋珩在树后将这一幕看了去,见施晏微转身进了屋,从黑暗中信步而出,敲响了施晏微的房门。
施晏微才刚净了手,看见门上那团高大的剪影,猜到是他,一颗心开始加速跳动,正色道:“天已黑了,圣上这时候来,着实不像样子。”
“杨尚仪,开门。否则,朕也不介意降下旨意召你去朝元殿面圣,只怕你会觉得不妥当。”宋珩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柔和,却又哪那儿都透着股阴恻恻的威胁意味。
他是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施晏微对此毫不怀疑,没奈何,只得开了门让他进来。
“圣...”话还未及出口,宋珩便已单手勾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他的怀里,薄唇紧紧地贴上她桃花瓣一样的丹唇,另只手反手将门合上。
他的吻又急又深,掠夺味十足,似乎要将她的呼吸都尽数夺走。
他太高了,施晏微被迫踮起脚尖,极力仰起头,却还是承受得艰难,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要离地了,有些站不住,抬手去掐他的手臂。
宋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高出她太多,一把托起她的豚,让她的煺环在他精壮的邀上,扶着她的后背不断地加深这个吻,宽大的舌头似乎要将她的整个口腔占据。
许久后,宋珩方舍得离开她的唇,问:“音娘喜欢方才那狸奴?”
不知道算不算喜欢,当时只是觉得那橘猫叫得可怜,想要让它吃饱。
施晏微茫然地摇头又点头。
宋珩眸色越发阴沉,想起梦里他是一只狸奴时,她也曾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亲近。
“音娘连一只才见过面的狸奴都能心生喜欢,可也有一丝一毫的喜欢朕?”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施晏微没有片刻的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
宋珩见她摇头,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将她放到罗汉床上,去解腰上的蹀躞带。
施晏微在与他交吻时就料到他会如此行事,故而并未流露出半分惊讶,面无表情地道出她的要求:“烦请圣上事后给我一碗避子汤,圣上尚未册立皇后,也不想外头传出女官有孕的事吧。况且我这会子待你并无情意,如何能与圣上生儿育女,圣上若真心实意地想要理解和尊重我,自然不该再在此事上逼.迫于我。”
宋珩听后,沉吟片刻,终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却还是退了步,沉声道:“那药吃着伤身,岂是能长期服用的,音娘还未喜欢上朕,不想这时候怀孩子,乃是人之常情,朕往后不落在里面也就是了。这是朕最大的让步。”
说话间,明黄的衣袍散落一地。
怕她受凉,并未解去她的衣衫。
这会子才过了一更天,未至睡觉之时,施晏微害怕会有人来寻她,若叫人瞧见窗上的影子那还了得,在宋珩将她抱起,让她环住他的邀时,照着他的膀子锤了两下,叫他先去吹灯。
宋珩先没全了,这才肯抱她去吹灯。
故意加重脚下的步子,颠簸感更甚。
施晏微垂首舀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要落不落。
宋珩抱她立在窗边,耷拉着头,只想感受她的体温,极力克制着不让她难受,语气里带了些懊悔和恳求的意味:“这几日,朕见不到你,想了许多,只觉从前的许多事都是朕做的不好,让你伤心难过了...朕喜欢你,真的很喜欢,朕从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往后朕会好好待你,护你周全,音娘也喜欢朕一些可好?”
是他做的不好。这是施晏微第二次听他同她认错,那语气听上去似乎比上一回更为自责懊悔,可不是所有的道歉认错都是有用的,他带给她的伤害和苦难,桩桩件件她都记在心上,无法抹平,莫说是喜欢他,便是遗忘和原谅,她亦做不到。
施晏微这几日结识了六局二十四司里的许多女官,她们的性格虽各有异同,可对于未来大抵都充满了期待和盼望,她们鲜活、努力、奋进,用自己的力量维持着整座紫薇城的运转,无疑是可爱的,不比这世间的男郎差。
与她们接触相处的多了,施晏微的心境亦渐渐发生了改变,不再像先前那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变得沉稳平和起来,即便是面对宋珩,这会子亦能心平气和,不带任何的负面情绪,就事论事,沉静又理智地指责他:“宋珩,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补偿和遗忘的,我阿兄为救你阿弟而死,你却强占了我,实乃薄情寡义、恩将仇报。你我之间,犯错理亏的始终是你。”
宋珩听了她的控诉,没有否认,只是无声地抱着她,通过他自己认为有效的方式确认她还在他身边、他还有机会赢得她的心来让自己好受一些。
“音娘,朕喜欢你。”宋珩没再像先前那般得了趣就说浑话,嘴里反反复复就是喜欢你、是我不好、喜欢我可好之类的话。
恐她太过受累明日要贪睡腿软,极力克制着只要了一回,落在外面。
饶是他有意往别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些在她身上。
察觉到施晏微一言不发却又投来嫌恶的眼神,宋珩变得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童,手忙脚乱地那巾子来替她擦干净,待伺候她更衣往床上安歇了,他轻手轻脚地才翻墙而出,爬墙离了此间。
次日,宋珩令人前往弘农,将施晏微封了正五品尚仪之事以圣旨的形式告知杨家,无异于在杨家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这般品貌的女郎,竟被他们当做鱼目丢弃了。
杨家年长些的主子们接到圣旨之时,无不汗颜懊悔,心道二娘得了圣人的赏识,倘或还记着从前的事,在圣人面前排宣些什么,又岂有他们好果子吃的。
沈镜安那处得知二娘成为赵国宫中的尚仪时,已是寒冬十一月的中旬。
洛阳下起了雪。
太皇太后便以赏雪为由设了家宴。
尚仪局有负责礼仪起居之职。是以钟尚宫将此事交给施晏微和姚司赞一起做。
施晏微查了宫中典籍安排此次晚会的规格,待姚司赞那边先做出详细方案,再由她来审核敲定。
宋清和被封为清河郡主,亦在此次宴请之列。
她在进宫前就得知了施晏微被封为尚仪之事,不由心生疑惑,杨娘子缘何要在嫁与二兄做孺人前离开,又为何回来后就成了宫里的女官,而非二兄的妃嫔。
席间,宋清和夸这次的宫宴办得甚好,提出想见一见杨尚仪和姚司赞,赏赐于人。
太皇太后正好也想试一试宋珩的心思,少不得附和两句,叫人去请她二人过来。
不多时,施晏微着一袭绯红圆领女官服信步而来。
太皇太后让她二人坐下,先是说了一通赞赏之言,而后便叫赐酒。
姚司赞吃得酒,逢年节时也会与交好的女郎一起吃酒,当下执起酒盏,一饮而尽。
宋珩端坐于上座,知施晏微吃不得那样的烈酒,往日里两杯果酒都能叫她头昏脑涨,那烧刀子下肚,只怕一杯就该难受了。
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几乎要按捺不住叫人将酒撤了,又或者他来替她喝,可是不管怎么做,似乎都会叫人瞧出些什么来,有道是人言可畏,他贵为天子,自然不怕旁人编排,可她的性子那样软,他不舍得她因名誉受损而伤心难过。
太皇太后等人齐齐看着施晏微。
两道不同的声音在脑海里交织,宋珩终究不忍看她饮下那酒,在她将要伸出手去端那酒杯之时,立起身来。
然而施晏微像是提前一步察觉到了他要做何,她不愿叫六局的任何人知晓她与宋珩之间的纠葛,竟是仰起头学着姚司赞一饮而尽,不过数息后便叫那酒刺得捂着心口直咳嗽。
太皇太后转而看向身侧的宋珩,见他重新又坐了回去,抿着唇皱着眉,两只手攥着衣袖,显是在担心和疼惜那杨氏女。
若非那杨氏女知情识趣自个儿主动饮下了那杯酒,二郎还不知要怎样失智,在众人面前为她出头。
太皇太后双眉微蹙,面容沉肃,“杨尚仪瞧着身上不大舒坦,命人备一张步辇送她回去。”
姚司赞放心不下她,领了赏赐后便先行告退,往施晏微的屋里照顾她去了。
轻顺她的后背由着她吐过一回,拿茶水来给她漱口,再用巾子替她擦了脸和手,最后替她盖好被子,姚司赞方肯离去。
宋珩见她走远,这才爬窗进来。
施晏微这会子的头脑已经不甚清明了,恍然间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她不知何时复又放在被子外的小手,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至手背上,浑浑噩噩地想起了什么人。
宋珩怕她受凉,将她的手往被窝里放,刚从她的手背上离开一点,锦被中的女郎反勾住他的手,红润的唇畔轻轻张开,红着眼圈说起醉酒的胡话来:“陈,陈让,别走,我没,没喝醉,你陪我说话好不好?”
“陈让,你把手机给我,我想爸妈了,我要打电话...”
心上人
女郎柔软白嫩的手掌贴着他的皮肉, 掌心传来点点热意,烫得宋珩额上生汗,口干舌燥;然而他现下却无暇去想那些旖旎之事,只因他在施晏微的口中确确切切地听到了“陈让”二字。
那夜在别院里, 她的口中也曾提到过“让”, 那时候,她梦里所见之人, 可也是他?
她因梦到自己杀人而害怕, 却又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来缓解紧张害怕的情绪。
陈让。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吧。
倘若她心里一直藏着那个男人, 那自己又算什么?一个强取豪夺、插足他二人感情的恶人?
想到此处,宋珩鹰一样的目光落到施晏微因为最紧而双颊酡红的芙蓉面上,嫉妒之心和愤怒之意腾腾而起,想要将她唤醒问个清楚,却又因她皱起的眉头心软作罢。
满腔的怒火得不到宣泄,心口堵得厉害, 宋珩只能勉强宽慰自己陈让或许只是她认识的一个人, 而非她的意中人。
强迫自己将那些怒火压下,数息后,阴沉着脸掰开她的手, 再没了替她掖被子的心思, 起身就要离开此间。
锦被中的女郎迟迟得不到心上人的回答,似乎有些等不及了,感觉到他不欲与她亲近, 再按捺不住,支起半边身子抱住他。
“陈让,你别走好不好,你抱抱我, 我不要再回那个人渣身边……你带我走,我不要就在这里。”
小脸贴着柔软的衣料,不觉间滚下两行温热的泪来,沾湿那人的衣衫。
她口中的人渣是说的他吧。
宋珩从前没听说过这个词,虽不知那是何意,却不难猜出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让他抱她,让他带她走,不是她的意中人,又能是什么。
最后的一丝希望被她亲口毁掉,再没了自欺欺人的借口。
宋珩的怒火顷刻间达到鼎盛,妒意和醋意几乎要烧得他体无完肤,嗓子发干发紧,青筋暴起的手臂微微颤动着,猛地捏起她的下巴厉声质问:“杨楚音,告诉朕,你与陈让是何时相识的,你可是将心给了他?!”
施晏微吃痛地嘶了一声,不明白一贯温柔的陈让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暴躁,轻轻抬手去触他的手腕,温声安抚他道:“莫要生气了,换我抱你、吻你可好?”
盈盈润润的一双清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瞳孔里映着他的身影,眼前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陈让的模样,只是神情瞧着有些不同。
大抵是在埋怨她突然消失了许久吧。
施晏微的头脑不甚清明,眼里泛起氤氲水雾,本能地引导他照她说的做,“你弄疼我了,我哪也不去,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手腕上传来女郎掌心的温度,宋珩的理智回笼了一些,怕掐伤了她,忙不迭收回手,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极力克制着怒意不去吓到她,“杨楚音,睁大眼睛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施晏微好像根本没听他说话,两天细长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对着他那薄薄的唇覆了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但却是在将他认成了旁人的情况下。
从前求也求不来的亲近,这会子的宋珩却只感受到了痛苦和难堪,似有什么一张无形的网困住了他,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束缚,无力逐渐感涌上心头,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压制住对她的渴望,冷着脸推开她。
“告诉朕,你眼前的人是谁?”
施晏微的眸色沉了下来,她不明白,陈让为何会对她这样冷淡,从前她主动亲吻他时,他都会抱住她回应她,与她唇齿相依,紧密相拥。
头有些昏沉发重,强撑着捧住他的脸,疑惑问道:“陈让,你今天怎么了?”
陈让陈让陈让。这两个字几乎要把他逼疯,仿若将他的心架在碳火上炙烤,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妒意和火气,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脸上移开,厉声质问:“告诉朕,陈让是谁,他在哪儿?”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杀人,杀了那个牢牢占据了她的心的男人。
他的力道太大,施晏微的手腕被他捏得吃痛,立时就红了眼圈,挣扎着要从他的手里脱开,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痛。
宋珩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后知后觉地松开她的手腕,见那上面红了一圈,知她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却还是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她陈让是谁。
施晏微被他问得脑子越发混乱,努力想要弄明白他的话,头痛的感觉便越发明显,当下身子一软,不偏不倚地扑进了宋珩的怀里扑。
饶是她如此这般模样,宋珩胸中的怒意仍是分毫未减,当下板着脸道:“杨楚音,你别妄图如此蒙蔽朕,朕今日定要……”
施晏微稍稍抬头端详着他的脸,分明是陈让的模样,然而他此时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又像极了她避之不及的一个人,那人从前对她做下的种种坏事开始浮现在眼前,施晏微痛苦地合上双目,迫切地想要陈让抱一抱她,与他亲近一番,消除宋珩往日里在她身上留下的痛苦。
若两个人心意相通,那种事无疑也是可以令人感到快乐的。
热意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施晏微难得主动一次,伸手去解身上的衣衫,又去勾宋珩的脖子。
宋珩垂眸看向她,再难忽视内心对她不可抑制的渴望,掰开她的煺,让她坐在他的煺上。
“杨楚音,是你先勾的朕。”宋珩声音低哑,忍得满头大汗,三两下除开腰上的蹀躞金带,挺直脊背,如她所愿。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温柔的陈让不太一样,仿佛要将她钉死在身上,两弯黛眉轻轻蹙了起来,小口小口地吐着气,有些语不成调地让他莫要这样急,容她缓一缓。
宋珩不肯依从她,重重一捣,握紧了她纤瘦的肩膀,固执地复又问她:“你眼前的人是谁?”
然,这般问,无异于自取其辱。
施晏微哆哆嗦嗦地捧住他的脸,缓缓道出陈让两个字,实在有些难受,又不舍得抓舀他,只让他蔓些卿些。
话音落下,宋珩几乎是如坠冰窟,浑身一阵恶寒,心凉到了极点,他是天之骄子,素来矜贵高傲,何曾当过旁人的影子,更遑论替身,可他如今竟是借着旁人的身份同她郊欢,与偷来的何异。
想要狠狠地她,让她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可当他的目光对上她的眉眼,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来,吃去她眼尾沁出的泪珠,终是再三克制。
杀了他,只要让那个叫陈让的男人从这个世上消失,音娘迟早还是会喜欢他的吧。
宋珩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安慰和麻.痹,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不疯掉,不去伤害她。
不知怎的,感觉到此刻拥着她的“陈让”好似很痛苦,施晏微缓缓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紧紧皱起的眉心,轻声安慰他道:“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快别难过了。”
回去,回去何处?宋珩听得云里雾里,却又无过多的心思去考虑她道出的话,只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里起伏浮沉。
话音落下仅仅数息后,怀中的女郎竟是一反常态地主动迎合他,攀上他的膀子,又去亲吻他的唇。
宋珩见不得她用这样的眼神透过他去看旁人,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只专心在这一事之上。
事毕,宋珩清醒过来,怀中醉意未散的女郎已然累极,伏在褥子上呼吸浅浅,不待宋珩替她清理干净便沉沉睡去。
头一回,宋珩与她同床而眠,却没再从背后去抱住她。
赵国延续前朝旧例,隔日一朝,今日开过朝会,明日不必再上早朝,是以整整一夜,宋珩皆是宿在此间。
心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辗转反侧不得安宁,直至天将明时方浅浅入眠。
睡梦中,心尖上的女郎与一个陌生的男郎挽着手,宋珩看不清他的脸,想要上前夺回她,却又发现自己并无具体的形态,挪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举止亲密,言笑晏晏。
他算什么,他在她心里什么都不算。熊熊燃烧的妒恨之心似要将他吞噬,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亦不得安生,两手不甘心地握成了拳,额上生出一层豆大的汗珠,衣料被汗水沾湿。
杀了陈让,杀了他。宋珩满脑子只有这样的念头。
外头天色不早了,还是不见圣上出来的身影,张内侍在尚仪局外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贸然过去请人,因圣上曾三申五令过,不可叫杨尚仪的名声有任何的受损。
冬日的雪天天色阴沉,施晏微一觉睡到巳时二刻,醉酒后的事情通通都不记得,只依稀能想起自己是坐步辇回来的,姚司赞来照看过她一会子。
昨夜那酒的后颈太大,这会子还有些头昏脑涨。
掀了被子欲要下床,这才发觉两条腿酸软的厉害,别处亦有隐隐的刺痛感。
这些并不是吃醉酒会造成的。施晏微登时心凉半截,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身后还躺着个人,回首去看,宋珩便随着她的动作坐起身来,布着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如雄鹰注视狡黠的猎物。
“你……”怎会在此处。
施晏微讶然的话还未出口,宋珩那厮忽地朝她逼近,掐住她的手腕,逼问她:“告诉朕,陈让是谁?”
原来她昨晚是将他认成了陈让。
反应过来的施晏微暗自恼恨昨日不该饮下那杯酒,可即便她不喝,结局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横竖他已知晓陈让的存在,何妨在他心口上再插两把刀,叫他也不得安生。
“陈让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阿耶外,最尊重我、爱护我的男郎,他从未如你这般肆意地伤害我、欺辱我,他待我向来真心实意、体贴入微,我们意趣相投,志同道合,是两个身心皆契合的人。”
施晏微说到此处,迎上他的目光,无比坚定地道:“在我心中,你永远也比不过他,还是莫要再在我身上耗费心神的好。”
宋珩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眸色冷得骇人,可施晏微现下丝毫不畏惧他,由着手腕被他捏得生痛,轻笑一声:“宋珩,照你的脾性,听到这里,是不是已经对他动了杀心?只可惜他不在这个世上,你找不到他的,你也杀不了他!”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可笑的东西,曾几何时,他也用过这样的眼神看他,现如今,他是那样喜欢她,再也没办法那样去看她,换成是她将她视作笑话。
即便这会子恼怒失智的厉害,宋珩仍然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将她怎么样,只能极力在她面前维持着最后一丝高傲,咬牙切齿地扬声道:“杨楚音,你很好!你不说也无妨,朕定会将那个男人寻出来亲手杀掉,也好断了你的妄念。”
施晏微听了,没有半点情绪波动,面色从容地道:“你既这般喜欢做无用功,随你的便。圣上若还有半分气性,就不该再对着一个心有所属、将你视作旁人的女郎步步紧逼,没得自降身份!”
宋珩叫她噎得说不出话,悄无声息地松开她的手腕,越过她下了床,自去穿衣束发,用她昨晚净过面的水胡乱抹了一把脸,冷着一张脸兀自离开了。
衣服倒还好,只是那发束得委实看不过眼,路上遇着他的宫人大多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今日的沉郁,老远就站住了,弯腰施礼不敢多看他一眼。
张内侍卖力地跟在他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索性他还不到四十,倒也吃得消。
行至朝元殿,张内侍方得喘上一口气,观他面色十分难看,少不得在心里暗暗揣测一番,纳罕莫不是那杨尚仪又给圣上脸色看了?明明前段日子他二人的关系还算看得过去,圣上每每见过她都是难掩笑意的,不像先前那样剑拔弩张、圣上每回出来都是板着一张脸。
正这时,宫人送来新洗好的衣物过来,张内侍这才回想起来,圣上的衣物穿得不甚齐整,想必是昨夜在杨尚仪那儿不曾更衣所致,少不得拿上那盘衣物壮着胆子进殿,小心翼翼地询问宋珩可要沐浴更衣。
宋珩正不知该拿什么撒气,坐在禅椅上暗自神伤,许是昨夜不曾睡好的缘故,这会子太阳穴处隐隐抽痛,甫一抬眼,瞧见添漆雕花托盘内施晏微亲手缝制的里衣里裤,恍然间自嘲的笑了笑。
那不过是她拿来哄骗他的东西,并非真心实意缝制给他穿的,这两件衣裤在她心中根本一文不值,可笑他竟还如此宝贝,不舍得时常穿在身上。
他还真是够贱的。
额头抽痛的感觉越发严重,宋珩随手扫开压在那衣裤上的明黄色常服,取了将其取了过来,欲要将其撕成碎布泄愤。
于是张内侍就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圣上拿着两件衣物数次要做撕扯状,可每回都会立时停下,然后攥在手里好一阵子,如此循环往复,终究还是将其轻轻放下。
“滚出去备水。”宋珩忍着头痛说完,只觉看屋中的一切都不顺眼,明明是寒冬时节,身上却出了不少的汗,起身来到窗前,撑起窗子吹着冷风,两手紧紧攥住窗台处的木料,脑海里思绪万千。
她在弘农和晋州时年岁还小,如何能够知晓男女情.爱,她口中的陈让,只可能是在文水时认识的。
宋珩冷静下来,想到这一层,忙令人去传不良帅觐见。
杨楚音,朕一定会杀了他的。宋珩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被那些怒火和妒意扰乱心智,却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取下刀架上的长剑奔出门去,胡乱地往木芙蓉树干上落剑。
树枝和树叶混着积雪落了一地,宋珩冷声吩咐宫人清扫干净,将那长剑狠狠插在地上,也顾不得那剑鞘被他随手放在了何处。
浴房内。
宋珩双眉紧蹙地泡在水里,忘了涂抹澡豆清洗身体,甚至懒怠寻找舒服的坐姿,就那般倚着桶壁。
在不良人找到陈让,带来他跟前由他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前,他不会再去见杨楚音。
宋珩这样想着,轻轻阖上了目,放空自己。
此后的月余,宋珩倒也真的忍住不去见施晏微。
只是每日需要处理大量的事务来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可即便如此,朝臣们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圣上近来心情欠佳,无人敢去触霉头,但凡是会让他生气的事,皆是收敛着说,即便如此,还是有那等倒霉的惹得他动了怒,最后还是跪求至太皇太后跟前方得以保全自己。
张内侍每每跟在他身边,大抵也能看出,圣上是越来越不愿意见太皇太后,也不愿听她劝,不过是为着孝道,勉强应付罢了。
直至元日这夜,圣上终于憋不住了。
张内侍瞧见他往尚仪局有去,很有眼力劲地叫人随他去清场,确保杨尚仪居住的地方附近不会有闲杂人等出现。
施晏微才与王尚仪、姚司赞等人行了飞花令,吃了酒酿,脸上有些微醺酡红,提着灯缓步往居所走来。
因张内侍的特意交代,施晏微分到的是一座半大不小的庭院,且相对独立偏僻,若非有人寻她,轻易不会往这处来。
经过院外的假山时,忽被一道极大的力道攥住胳膊,几乎是被人扯进了假山之中。
手上的灯笼陡然落地,施晏微心下大惊,张唇就要大叫,却被宋珩紧紧堵住了檀口,舌头往她的嘴里探索。
施晏微看清是他,并不同他留情面,奋力挣开他,以最大的力道照着他的右脸打了下去。
巴掌声在这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洪亮。
寒冷的冬季,血液循环微弱,人的痛觉往往会被放大,然而宋珩就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再次捧住她的脸覆了上去,牢牢禁锢着她,不给她再次挣脱的机会。
怕山石磨到她的纤背,宋珩毫不费力地让她环在了他的腰上,衣料遮挡住一切。
施晏微扬起颀长洁白的脖子,两手去攥他肩膀处衣料,在她将要骂出口前,宋珩凑到她耳畔轻声提点:“音娘若要骂我,最好趁早,因为待会,朕会让你说不出话来。”
“或者你骂大声一些,让此间的人都知晓你我的关系,往后整个六局的人自当以你为尊,尚宫亦不敢说你一句不好。”
施晏微厌恶他的触碰和动作,“宋珩,你真是卑劣到让我恶...”
然而心字还未出口,宋珩那厢便大力挞伐起来。
施晏微也的确如他所言,再难骂出完整的话来。
良久后,宋珩抱着她出了假山,一路步调沉重地往她的院里进,将她禁锢在窗边。
窗外夜色深深,施晏微实在疲累至极,恍惚间又被他抱在身上,烟花绽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珩满心欢喜地抱她来到檐下,仍是不舍得放过她。
“三年了,音娘,你我相识三年了,这是你我共度的一个元日。朕会永远记得这一日这一刻,你还由我掌控着。”
施晏微累到眼皮都快睁不开,无心抬头去看空中的烟火,反而是垂首咬住他,无声地催促他快些了事。
看了一小会儿烟花,宋珩又抱她闹了两刻钟不止,这才肯偃旗息鼓,将她打理得清清爽爽的。
是夜,照旧越性宿在她屋里过夜,从身后抱住她,将她的小手放到他心口附近那两处落疤的位置,兴冲冲地告诉她:这是他为她落下的第三道疤。
第三道疤乃是她亲手赏下的,是他最喜欢的一道疤。
施晏微听了,只觉得他的疯病越发厉害了,也懒得同他挣什么,由着他将自己的手心覆到他的心口上,雄浑有力的心跳不断传递至掌心,施晏微没有丝毫的心动意动,不多时便浅浅睡去了。
感受到怀中女郎自然入睡,宋珩怕她睡久了会手麻,轻轻将她的手归于原位,找了个熟悉的位置拢住,这才安心睡了。
因夜里闹得太晚,宋珩才将将睡了两刻钟便又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于朝元殿中穿戴齐整举行大朝会。
初一至初七,宋珩每日夜里不在朝元殿里过,只一味潜入施晏微的屋里黏着她,施晏微态度强硬地不给他碰,亦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恼,只管没脸没皮地拥着她睡就好。
转眼过了元日,上元节接肘而至,宋珩于紫薇城城墙上接见万民,头一次,他有了想要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共同接受百姓的欢呼和祝福的念头。
上元过后,冬去春来。
元日假期,沈镜安快马加鞭往宣州的敬亭山走了一遭,返回汴州时,江晁集结了十万大军,趁蜀地尚有王氏余孽作祟,宋珩派去镇守的守将根基未稳,欲要北上夺取魏博,打赵国一个措手不及,二者难以相顾。
战争一触即发,沈镜安受命领军出征。
宋珩本欲御驾亲征,以薛太傅为首的老臣极力反对,道是赵国建国不过数月,岂可国中无君,且先由卫将军领军前去支援,依战况再行定夺不迟。
宋聿、太皇太后和长公主等人先后又来劝过,宋珩这才作罢。
二月下旬,前线传来噩耗,薛夫人独女宋微澜的长子萧承策死于沈镜安的刀下,先锋薛俸亦在他手底下吃了亏,失了一臂。
宋珩得知此消息,再无法小视沈镜安,令人前去查探他的底细。
阳春三月,黄河两岸开始降下暴雨,洪水肆虐,赵国和魏国皆有不同程度的灾情,沿岸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时下绝非两国该交战的时候,沈镜安思量再三,书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至汴州,提议暂且休战议和,休养生息后再与赵国一决雌雄。
江晁得了朝臣谏言,亦有此意,遂派使者往赵国送去议和书。
宋珩见了魏国使者,提出要沈镜安亲自前来赵国国都洛阳说和。
阿舅
萧承策的尸身运回兰陵后后, 萧家为其择了吉日下葬。
太皇太后为安抚独女,请求宋珩为皇姑大长公主宋微澜增加食邑,并将其次子萧承景升为正四品的京官。
宋珩幼时得这位皇姑照拂,自然是有些亲情在的, 又见太皇太后为此伤怀多日, 少不得勉强应下,但因萧承景资质平平, 只给了个闲职。
宋微澜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 再不敢奢求太多, 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得个正四品的闲职既有不少俸禄,又可远离权利漩涡,自可保他周全,如何不满足。
萧承景自兰陵前往洛阳赴任,宋微澜得了太皇太后懿旨, 随他一道前往洛阳, 暂居太皇太后宫中。
前线战事吃紧,宋珩于诸事上皆无甚心思,是以接风宴也免了, 只在太皇太后宫中见了宋微澜和萧承景一面。
是夜, 母女二人谈起萧承策,无一不是痛心疾首,掩面泣泪。
此时此刻, 她们仿佛不是身份尊贵的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而只是失了孙儿、亲子的阿婆、阿娘。
疏雨见了这样的场面,亦是暗自红了眼圈,忍着泪取来巾子递给她二人拭泪, 耐心劝上好一阵子,她二人方堪堪止住眼泪。
近段日子,宋珩除开为战事和灾情忧虑外,心中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那些不好的情绪搅得他寝食难安,唯有在见到心尖上的女郎后方得缓解一二。
可那女郎自入春以后,不但日日有心避着他,亦无话同他讲,即便是在床笫间,他低声下气、百般讨好地取悦于她,她仍是不肯给他半分好脸色。
她原本是最温吞不过的柔软性子,可若是被他缠得急了眼,还是会气得捶打他的胸口和膀子,张开檀口怒骂他不是人。
宋珩格外喜欢她这样不在他面前当木石死物的时候,每每都会没脸没皮地笑着把脸凑过去,叫她往脸上招呼也无妨,只需注意些手上的力道,不叫人瞧出来即可。
若是有心观察,尚仪局的人便会发现,杨尚仪每日虽事务繁忙,大多时候在她们面前还算心情不错,原本瘦削的身体隐隐约约长了些肉,脸上亦圆润了些许。
反倒是魁梧健壮的圣上,许是因为操劳国事,在人前时常阴沉着一张脸,瞧着清减了些许。
直至魏国使者前来求和,宋珩的眉头方在施晏微以外的人面前舒展一些,于明堂之上接见魏国使者。
这位将镇海、宣歙二镇攻破,大器晚成的武安侯沈镜安,他也很想见一见,遂将此作为同意和谈的条件之一。
使者将消息快马加鞭递回汴州。
江晁于当天夜里召沈镜安觐见。
他年过五旬方得了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将才,若他此行失了性命,倒叫他去何处再寻一个如他这样的将才来?
沈镜安瞧出江晁似有为难之处,率先开了口:“圣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江晁闻言,微蹙的眉头便又紧了一些,“宋珩要你前往洛阳和谈。”
洛阳。他不日也正好要往那处走上一遭,如此倒是正中他的下怀,才好将二娘早日带回魏国,由他庇护。
知道江晁在担心什么,沈镜安当即双手抱了拳陈情:“圣上无需为臣忧心,古人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赵国国君即便恼恨我取了萧承策的性命、断了薛俸一臂,也只会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取臣性命,如何会在赵国国境做下那等胜之不武的小人行径。”
话音落下,江晁仍是犹豫不决,他从前与宋临往来颇多,对于这位“故人”的次子却不甚熟悉,并未摸清楚他的秉性,若此时赵国的国君是宋临,江晁自可让沈镜安前去赵国和谈,可若换成那心狠手辣的宋珩,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来。
沈镜安观他面上尚有犹豫担忧之色,却是屈膝跪了下去,语重心长道:“那赵国国君虽手段毒辣,却也不像是那等卑鄙小人,北地百姓既如此拥戴他父子二人,他手下亦有不少忠心归顺的良将,想来必是有品性相通之处;圣上且安心,臣此番定不辱使命,带着合约平平安安地返回汴州。”
江晁见他去意已决,终是下定决心,弯下腰去扶他起身,朗声道:“知逸从未叫朕失望过,朕自是信得过你的。只是外人皆道宋珩小儿心机颇深,不似他阿耶那般胸存浩然之气,知逸此行,千万小心。”
沈镜安朝他再三谢过,这才肯起身。
窗外月上中天,下钥之时尚还未至,江晁遂叫他坐下,亲自替他斟一碗茶,又问起他那流落在外的甥女来。
既然是从赵国宫中将人带回,此事必然瞒不过他,若是此时为着不叫他多心欺瞒于他,倘或将来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反倒百口莫辩,没得倒叫他们君臣离了心。
与其埋下隐患,不若现下就坦诚相待。
思及此,沈镜安搁下手中的茶碗,据实相告:“臣代甥女谢圣上关怀。实不相瞒,臣的甥女二娘,此时就在赵国宫中为女官,臣此行,亦有接她回魏国之心。圣人若不放心,臣可将安置在别处,不在臣的府上。”
江晁听了,有意施恩于他,也好叫他对魏国死心塌地,便道:“你那甥女流落在外多年,想来受过不少苦楚,朕岂忍心叫你们亲人分离,只要知逸信得过她,自可将她留在府上照料。”
此话一出,沈镜安当即又要谢恩,江晁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言谢,与他吃过一会茶,闲聊几句,命内侍送他出宫。
沈镜安出了皇宫,打马回府。
春夜的晚风清爽舒朗,沈镜安信手支了窗子,取来李令仪亲手缝制、送给他的护膝,对着敬亭山所处的方向,将那护膝握在手里抚了又抚。
不知怎的,他的心里无比踏实,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此番自赵国回来后,不消多时,他便能再次见到她。
当天夜晚收拾好行囊,翌日早朝,江晁拨给沈镜安一千精兵随行,于明日辰时自汴州出发,前往洛阳和谈。
沈镜安出发后的第三天,宋珩那处得了密报。
有关于沈镜安的生平,凡是有迹可循的,皆叫不良人查了个底朝天。
相比起他的发迹史,宋珩对于他在晋州时的生活更为在意。
不曾想,他竟是杨楚音的阿舅。
他二人虽无血缘关系,但他同她的阿娘却胜似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弟。
宋珩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日上晌,杨楚音亲口赏给他的那番无异于诛心的话语: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他恩将仇报却强占了她。
如今她的阿舅要了他皇姑长子的性命...
这算不算是一报还一报?宋珩默默地将那信纸往烛台上燃尽,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抽痛起来。
倘或她知晓了这件事,想起了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阿舅,会不会不顾一切地丢下他离他而去?
额头抽痛的范围开始扩大,宋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赵国的皇城,只要他不放人,她此生就别想踏出这紫薇城哪怕半步,他实在不必如此焦虑的,可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这世上,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缓解他此时的情绪和痛苦。
尚仪局。
施晏微用过晚膳,将剩余一些未处理的事务带回房里去做。
手中的笔触不断,忽而听见窗台处传来一阵猫叫声。
施晏微听着那声音,便知是那只橘猫。
当下搁了手里的狼毫,取来特意托膳房的人制作的小鱼干,莞尔一笑迈出门去。
月色下映着一人一猫的影子。
施晏微顺着它的毛,又轻轻挠了挠了它的小脑袋和脖子处的软毛,那橘猫吃饱后,格外多留了一会儿让她撸。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施晏微丝毫不曾察觉,待那橘猫离开后,施晏微转身欲要回屋,这才瞧见他。
面上的笑意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凝住,施晏微直接无视他往屋里进。
宋珩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还未及将那扇门合上,便急不可耐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施晏微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来发秦的,自知反抗无用,故而没有过多的抗拒,复又开始视自己为木石死物,语气冰冷地道:“圣上快些了事,臣还有未完的事务待处理。”
“音娘,只要五年之期一日未满,你便一日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
施晏微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问,即便是她想离开,可她脚下的土地莫非王土,没有他的准许,她如何离得开呢?
姑且认为他又是在发疯,变着法儿地试探她的真实想法,只得随口应付了事,耐着性子口不应心地道出两个字来:“不会。”
“朕就知道音娘必定是个言而有信的好娘子,不会待朕如此残忍。”宋珩一壁喃喃说着,一壁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毫不费力地抱起她,将她托举到与他持平的位置,微凉的薄唇覆上她柔软的丹唇。
这四个月以来,他虚心受教,看了不少的杂书,再不似从前那样只会使蛮力顾着他自己,行起事来有章法了许多,鲜少会在她面上瞧见难受的神情。
若能将她伺候得好了,她也会大发慈悲似的赏他几声听听。
宋珩将她放至案上,离开她的唇,俯下身去。
口中的干燥得以缓解,头也不那么痛了。
不觉间到了罗汉床上,宋珩抱着,问她既然喜欢那狸奴,缘何不将它养在自己的院中,这样便可常常见它。
施晏微眸中水雾氤氲,小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它在外头,自由自在惯了,若真的想在此处安家,自会赖着不走,既不肯来,那便是不愿意,我若强虏了来,便是打着为它好的旗号枉顾它的意愿,与强迫有何分别,不过是将它关在大一些的牢笼里罢了。”
宋珩岂会听不出,她今日愿意同他说这样多的话,不过是借由这番话来点他,含沙射影他的行为罢了。
“音娘,朕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愿意,朕可以立你……”
然而还不待他口中的话说完,施晏微便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话打话:“我不愿意,还请圣上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想要抓住什么,偏偏什么也抓不住。心口附近因她留下的疤痕似乎同时隐隐发痒发痛,宋珩将她的手放到她亲手赐给他的那块疤痕上,抱紧了她的腰肢,“好。朕守约,朕不问了。”
手心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蓬勃有力,施晏微有些厌烦,想要收回手,宋珩却固执地不让她拿开,分了只手出来,覆在她软白的手背上,面上露出恳求的神情。
“音娘信朕这一次可好?朕会为你做出改变,朕对你不会比陈让做的差;只要是音娘想要的,朕都会双手奉上。”
他的心跳没有丝毫加速,应当不是在骗她。可她想要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权势名利,恰恰是他不能给的自由。
施晏微麻木地任由他按住自己的手不放,迟迟没有应答之声。
恍然间,她仿佛从宋珩的面上看到一抹难过痛苦的神情。
虽然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可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样的神情,她从前有过无数次,他不是没有见到过,可他选择了视若无睹,相应的,她回应他的,也应当是视而不见。
宋珩思绪纷乱,心事重重,一时不察,慢了半拍。
施晏微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推开他的膀子催促他快些走。
宋珩厚着脸皮缠她,又去勾她的腰背,试探性地问:“音娘,明日不必早朝,朕留在此处守着你睡可好?”
施晏微颇有几分不耐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咽下差点叫他滚出去的话语,“圣上若还想有下回,还是莫要再多言的好。”
说罢,嫌弃地扯起他的袖子让他将手拿开,继而从他的身上起开身。
宋珩欲言又止,唯恐惹恼了她,这些天好容易才让她同自己多说了些话,若是下回又不理他,岂非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宋珩暂且压下尚未败下去的火气,离了此间,径直回到朝元殿,便又往浴房去泡冷水澡,勉强自行抒解一回。
又过得几日,魏国使团抵达洛阳。
刘尚宫对施晏微的映像不错,评价她细致又耐心,是以接待魏国使团一事,仍是交由她和姚司赞去做,另添余司宾管理核对宾客信息。
翌日,夜宴在上阳宫的甘露殿举行。
白日的和谈进行的尚算顺利,约莫再有一两日,合约便可定下,初步拟定双方休战十年,互通贸易往来。
沈镜安自知公事私事不可混为一谈,是以明堂之上,他并未同宋珩提及二娘的事。
然而这夜宴之上,谈论的并非国事,加之又有两国官员在场,可作见证,此时提起此事,方是大好时机。
宋珩的言行由起居郎来进行记录,太皇太后的则由尚仪局的女官进行记录,照理说不必经由尚仪亲自来做,偏阮司籍来了月事身子不适,施晏微心热,便来此处替她。
趁太皇太后尚未发言,屏风之后,施晏微稍稍探出小半个脑袋,将在场众人快速扫视一圈,最后才将目光落到宋珩身上。
但见宋珩着一袭十二章纹的墨色衮衣,旒冕上垂下的白玉旒遮住他的半张脸,瞧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那身装束越发衬得他威严肃穆,不怒自威,只一眼便让人心生压迫之感。
宋珩从未在她面前这样穿戴过,每每皆是换回常服和发冠后方来寻她,大抵也是担心她会愈加怕他和抗拒他,一时难以适应。
施晏微的一双清眸并在他的身上有过多的停留,不过淡淡瞄了一眼,见识过那身崭新的帝王衮衣旒冕后,再没了看他的兴致。
太皇太后心中虽怨恨沈镜安取走了萧承策的性命,但为着顾全大局,不能在面上表露出分毫的消极情绪,慈眉善目地端坐在宋珩左侧的椅子上。
施晏微关注着太皇太后的一言一行,想起前段日子太皇太后还因伤心过度卧病在床,这会子面对夺走她外孙性命的人,还能做出这副和蔼的模样,着实不易。
片刻后,大殿之上传来宋珩与魏国使臣对话的声音,太皇太后在双方对完话后,浅笑着道出高.祖皇帝与魏国圣人曾是同僚,询问魏国圣人圣体可还安好康健。
施晏微提笔蘸墨,将太皇太后的言行记录在宣纸上。
魏国使臣答了,又见一身着绛紫色圆领长袍的男郎立起身来,朝着宋珩施叉手礼。
“某有一流落在赵国多年的外甥女,此时就在圣人的紫薇城中,还请圣人开恩,准某将其带回魏国。”
此话一出,宋珩的面色立时冷了下来,广袖之下的大手紧紧握拳,显是未曾料到,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还记挂着她,且不惜耗费大量的气力和人力寻访到了她的踪迹。
施晏微如何知晓那人要找的外甥女是她,只当成是寻亲故事看,默默在心里期盼他口中的外甥女此时此刻确在紫薇城中,也好早日与亲人相认,不必继续孤身一人在这深宫之中为奴为婢。
太皇太后亦不曾料到他口中的外甥女正是她眼中扰了二郎心智的杨氏女,见宋珩迟迟不曾应答,还当他这是不予理会后禁庭中的琐事,暂且压制住对下面那人的杀心,假模假样地道:“骨肉亲情不可断,若真个如武安侯所言,你那苦命的外甥女此刻就在紫薇城中,老身可放她随你回去赵国。”
“不可!”宋珩突然高喝一声,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到他身上,声线沉肃冷硬,仿佛对方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他若没有这般情绪激动,沈镜安或许还不能确定他对二娘有强占之嫌,他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言辞急躁,几乎可以坐实了他对二娘犯下的罪行。
二娘必定不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否则他又何须害怕二娘会虽自己离开赵国。
沈镜安想到二娘极有可能已经叫眼前这个衣冠禽兽占了身子,胸中的怒火亦是不打一处来,顾念着两国颜面,并未点破:“既然是某的外甥女,她没了耶娘和兄长,又无长辈照拂她,自当随某离去。天下间岂有强拆骨肉亲情的道理!况中原素来以孝治国,方才太皇太后也已然允准,圣上缘何要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岂非是无视孝道?”
眼见他二人剑拔弩张的,太皇太后这会子才有些觉出味来了,霜眉微蹙,沉着声打圆场道:“圣上!圣上方才约莫是多饮了酒,来人,去煮些醒酒汤送来。”
太皇太后说话间,复又看向沈镜安,似要印证什么,平声问道:“不知武安侯口中的那位外甥女,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几月几日生人?”
“太皇太后容禀,某的外甥女姓杨名楚音,家中行二,二十有一,三月廿一生人。诞于弘农,六岁那年阿耶离世后随母前往晋州母族寓居,又三年,某离家投军。据某查证,某离家后一年,阿姐携二娘往文水谋生定居,直至去岁入了赵宫为女官,正是尚仪局的杨尚仪。”
男郎的话音似乎比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要令施晏微心潮澎湃,周遭好像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是原身的阿舅,他要带她离开赵国,前往魏国生活。
去岁魏国攻下了宣歙,宣州属魏国管辖,是魏国的王土。
只要她能随原身的阿舅回到魏国,便能去宣州寻找宣城公主李令仪。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忘了仔细去听太皇太后接下来道出的话语。
依稀间听到太皇太后差人去寻她过来。
然而下一瞬,原本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宋珩像是失了智一般,厉声将那宫人呵住。
“不许去!没有朕……”
宋珩话音未落,屏风后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太皇太后不必差人去了,杨氏楚音在此。”
施晏微从屏风后出来,徐徐来到沈镜安的跟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时叉手屈膝下拜,唤了他一声“阿舅”。
她是何时出现在此处的?!滔天的怒火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直往天灵盖上窜,宋珩气到几乎要发狂,左手覆上剑柄就要踹开身前的条案,直接杀了沈镜安那厢去。
太皇太后及时呵止住他,身后的张内侍亦瞧出情势不对,忙上前按住宋珩的手,大殿中的众人似乎都察觉到了年轻帝王散发出的戾气,犹豫思考着要不要寻个借口快些离开此地,就见太皇太后挡在了宋珩身前,对着众臣道:“武安侯寻回流落在外多年的甥女,实乃喜事。诸位若是酒足饭饱,无他事要议,今日夜宴便到此为止,请回吧。”
众人如蒙大赦,顷刻间齐齐施礼告退,压抑着内心的惧意鱼贯而出。
离开
待众人离开, 殿内只余下他们几人。
即便有太皇太后在侧,宋珩亦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怒火,几乎是略微用力便将张内侍的手弹开,嘶吼一声叫他滚。
张内侍何曾见过他如此动怒失智的模样, 当即吓得两腿直发软, 太皇太后见了,给他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退下。
然, 张内侍才刚迈出去没两步, 宋珩那厢已然三步并作两步从台上迈了下来,直奔沈镜安和施晏微两人而去。
“二郎!住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昏聩至此吗?!”太皇太后见状大惊失色,心道值此两国和谈之际,岂可斩杀魏国使者,连忙出言阻拦,却是顾不得唤他圣上, 只管像从前在太原时那样称呼他, 盼望他能清醒过来。
宋珩满脑子只有杀了沈镜安,不能让施晏微随他离开的念头,对于太皇太后的话语充耳不闻。
眼瞧着那人不断逼近, 施晏微来不及仔细思量, 只知自己当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愿再呆在这紫薇城中、留在宋珩身边了,鼓起勇气,不管不顾地挡在沈镜安身前。
“宋珩, 你要杀我阿舅,先杀了我!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亲人了,若是他今日命丧你手,我定不独活!”施晏微一壁说, 一壁抬手去拔自己发上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宋珩目眦欲裂,眼圈发红,显是有些无法自控,饶是这会子见施晏微以命相胁,仍未能冷静分毫,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柄长剑,嗓音沙哑低沉:“音娘,你让开,朕不想伤了你,你莫要逼朕!”
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再回头,倘若身后的武安侯真的死了,宋珩必定恼怒于她方才认下了他,岂会再遵守那五年之约,与其困死在这深宫高墙之中,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簪尖没入皮肉之中,殷红的血珠徐徐冒了出来,施晏微决绝道:“他死,我也死,宋珩,我说到做到!”
那抹鲜红刺激着宋珩的视觉,令他的理智回笼了一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堵得他呼吸不畅,忍着心痛质问她:“你就这样恨朕,这样想要离开朕?”
施晏微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冷声道:“是,我恨死你了,恨到多看你一眼都嫌恶心!”
语言似乎化成了无形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剜在宋珩心上,割得他体无完肤。
咣当一声,长剑离手,掉落于地。
宋珩身子发沉,眼中隐有湿意,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去哀求她:“音娘莫要伤害自己,朕不杀他,不杀他了。”
他的眼里竟有泪意。施晏微愈发肯定了什么,缓缓将簪子从伤处移开,始终与沈镜安站在一处。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这样拜倒在一个女郎的石榴裙下,自是感慨万千,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杨氏女留在府上,只多送她些银钱打发了也就是了。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唯有劝二郎放她离开。
“二郎,她对你无意,任你如何强求亦是无用,何不让她随武安侯离去?”太皇太后实在看不过眼,语重心长地劝他。
话音落下,宋珩久久未应,沉默良久后,让太皇太后和沈镜安都出去。
沈镜安如何放心她同一个疯子共处一室,颇有几分担心地唤了她一声二娘,语气坚定道:“阿舅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走的。”
许是尚还存着原身与亲人之间的羁绊,她不过与他见了一面,便已生出亲切之感,没来由地对他感到信任,施晏微面色从容地宽慰沈镜安道:“阿舅放心,他若要将我如何,方才就不会顾忌我的生死,扔下剑了。我留下与他谈谈就出来,不会有事的。”
沈镜安闻言,仍是放不下心来,犹豫着踌躇不前。
施晏微回首瞧他一眼,冲他莞尔一笑,沉静道:“阿舅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且听我这一回。”
拗不过她,沈镜安只得妥协,温声道:“好,阿舅就在殿外守着,若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我马上进来。阿舅久经沙场,也不是吃素的。”
施晏微颔了颔首,便又去看宋珩。
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待沈镜安和太皇太后出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将施晏微抱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
“音娘那日夜里答应过朕的,一日不满五年,便一日不会离开朕,朕已经守约不再将你困在宫殿之中,让做了女官用自己的双手挣钱谋生,不让外人知晓你与朕之间的关系,亦不曾再要求你怀上朕的子嗣,音娘缘何要狠心毁约,五年未至就要弃朕而去?你不能这样伤害朕。”
施晏微并未有过多的挣扎,只将发顶从他的下巴挪开,抬首望向他,杀人诛心道:“若要论起毁约,难道不是圣上先毁了你我之间的三年之约吗?我现下会如此做,也不会是回敬你罢了。”
“莫说是是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亦绝无可能原谅你,更遑论喜欢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比不过陈让分毫!”
宋珩听着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不知何时起,整颗心都被她占据,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仗着他喜欢她就能够做到。
恍惚间,宋珩想到了爱这个字。
他可是爱上她了?不,他不能拥有这样的情感,那是庸人和愚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他是一国之君,断然不能生出这样的累赘和软肋。
不能承认,不敢承认。宋珩头痛如裹,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眉头紧锁。
施晏微瞧出他痛苦的根源,心狠意冷地补起了刀子,戳破他的软弱:“宋珩,你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可是因为你爱上我了?你爱上了自己豢养的鸟雀,你爱上了被你视作骗子的女郎!”
“可是怎么办呢,她是你阿弟救命恩人的胞妹,还是你姑姑杀子仇人的外甥女...”
一语未完,宋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两手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低低嘶喊道:“杨楚音,你给朕闭嘴!”
施晏微全然无视他的无能怒吼,抬手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物件,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是堂堂的赵国皇帝,她的阿舅是魏国的武安侯,你与她之间根本就是横亘着国仇家恨。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妄想着能留住她,让她也爱上你吗?”
宋珩屡次被她戳到痛处,尤其不愿直面爱之一字。
她不会喜欢他,更不会爱他。那么他又何必跟条狗似的对她摇尾乞怜,横竖五年期满她也是要离开他的。
不若就此放过她,也是放过他自己。
一国之君,岂可困囿于男女情.爱,他该迎娶贤良淑德、本分乖顺的皇后,广纳世族贵女为妃,瓜瓞绵绵。
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害怕自己会后悔。宋珩不敢再去看她哪怕一眼,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道:“滚出去,从今往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从今往后不再见她。施晏微兴奋激动但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欢欣,只轻声反问一句:“你愿意放我离开赵国了?”
宋珩沉默着转过身去,没再开口道出半个字。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施晏微生怕他会反悔,再不敢同他言语半句,极力控制着走路的步伐,脚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夜色已深,沈镜安负手立于檐下。
待听到殿门打开的那一瞬,忙不迭回身去看。
“阿舅。”施晏微唤了他一声。
隐隐感觉,眼前这位长相明艳大方的女郎同幼时不大一样了,单从眉眼来看,样貌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张开了,越发像双十年华时的阿姐了。
沈镜安并肩同她走着,待离甘露殿有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询问她道:“他可答应放你离去了?”
施晏微颔了颔首,“答应了。”
沈镜安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轻出口气,沉吟片刻后又道:“他答应了就好,阿舅本以为不会这般容易的。大运河的洪水已经退了,未免夜长梦多,待和谈结束,就不往文水去瞧你阿娘阿兄了,直接从南市码头登船走水路去汴州。”
“事出有因,阿娘阿耶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我和阿舅的。”
“我在汴州城中供奉了他们的牌位,待到了汴州后,再带二娘一道去上香祭拜。”
施晏微听了,忙真心实意地与人道谢:“谢谢阿舅。若非是阿舅前来解救,二娘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从他身边脱身。”
她口中的他字指的是是谁,不言而喻。
沈镜安一阵心疼,压低了声音:“他对你...”才说了三个字,又觉得不妥,这与揭开二娘的伤疤何异,故而连忙将话咽下,话锋一转:“一切都过去了,从前不开心的事不必再提,往后阿舅定会好好保护二娘,让二娘做一个平平安安、岁岁无忧的女郎。”
多久没有体会过有亲人在身边的温暖了?施晏微仔细想了想,发觉似乎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不知不觉间,她来到此间竟然已经三年,这具身体陪伴了她的灵魂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因为那个男人,她错过和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清冷地月色落在小石径,施晏微抬眸望了一眼空中明月,不禁想起远在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李令仪,遂问道:“阿舅,从汴州到宣州需要几日?”
宣州。沈镜安甫一听到这两个字,亦想起了那个气质清泠如竹的女郎,略微晃了晃神,徐徐启唇道:“若骑快马,约莫十日,如乘马车,小二十日总是要的。”
“二娘有此问,可是想去宣州?”
施晏微不置可否,据实相告:“我想去见一见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
沈镜安闻言,不由心生疑惑,公主与他同岁,年长二娘十一岁,只在长安和宣州修过道,二娘只在文水长大,后又被宋府接去了太原,缘何又会识得公主。
“二娘竟与她相识?”沈镜安问。
施晏微摇头:“非是与她相识,而是想要与她结识。”
二娘莫不是叫那衣冠禽.兽折辱太甚,心中凄苦,想要与公主一齐修道避世?
想到此处,胸中怒火横生,恨不能立时去杀了宋珩那厢替二娘出了这口恶心。
身旁的阿舅迟迟没有搭话,施晏微疑心他是不是想岔了,急忙出言解释道:“阿舅,我并非是想上山修道,只是听了宣城公主这位可称作奇女子的事迹,心中肃然起敬,想要同她结成好友罢了。”
“原是如此。这也不难,我与宣城公主颇有几分交情,二娘既想与她结实,待到了汴州,阿舅书信一封与你带上,再派人互送你去宣州,公主见了书信,必定会见你。”
施晏微由衷感谢他,张口又要道谢。
沈镜安才听到她说了个谢字,却是打断她的话:“二娘何必同阿舅如此客气。长辈照顾晚辈乃是人之常情,二娘无需言谢,反倒显得你我舅甥生分了。”
施晏微听后浅浅一笑,点头应下。
不觉间行至尚仪局外,因其内乃是女官居所,不好请他进去坐一坐,因道:“我到了,天色不早,阿舅也快些回去歇下吧。”
沈镜安道:“好,我看你进去就走。”
施晏微同他叉手施礼告别,转身往尚仪局内走去,一路边走边想,改日可定要问问阿舅是否成婚了,家中可有林楹那样可可爱爱的小表弟小表妹要她陪玩的。
是夜,施晏微心情舒畅之余,隐隐担心宋珩会不会反悔,两种情绪叠加在一处,其实也不大容易入睡,少不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过了子时放缓缓入眠。
翌日,施晏微本着职业道德素养,仍是起了个大早去处理应尽的各项事务,待到傍晚用过晚膳,便又开始挑灯夜战,将自己数月以来的工作心得和注意事项编制成工作指南,也好方便下一任能够尽快上手。
三日后,赵魏两国达成共识,签订合约。
当天下晌,沈镜安派魏国使团中随行的婢女递了消息给她,明日辰时出紫薇城返回汴州。
这三日里,宋珩不曾出现在她的眼前过,是以她原本还有些紧张不安的心越发平静下来,在方才得到明日离开的准信后,喜悦之情更是难以掩饰,几乎可用喜上眉梢来形容。
姚司赞得知了施晏微寻到亲人要走的消息,特意赶来同她道喜,施晏微将自己的一些东西送与她用,与她吃过两盏茶后,笑着将人送至院外。
西墙边的桂子树下,一道高大的人影迎着月色信步而出,趁着施晏微给门上闩的时候,将人拦腰抱住。
后背贴着那人的腹部,施晏微几乎不用拿眼去看,熟悉的身高差就能让她知晓来者是何人。
他莫不是后悔了?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惊恐地睁大眼睛,欲要脱出他的怀抱据理力争。
身后那人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大掌拢住她的酥雪,俯首凑到她的耳边,嗓音低沉:“音娘明日若想顺利出了外面那道宫门,今晚最好乖乖听话,莫要触怒朕。”
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踹开门将人抱了出去,一路行至朝元殿。
施晏微深知他的脾性,心中虽万分憎恶他,可为着明日能够顺利离开,还是沉住气顺应局势,没有喊叫出来。
这里是独属于他的赵宫,即便喊来了人又如何,受辱的人只会是她。
宋珩没耐心抱她去内殿,只在看见张内侍等人的一瞬间,大步迈进批折子和议事的前殿,扬声道了一句滚到殿外去。
张内侍连声答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合上门,领着一干人等退到了宫门外。
施晏微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跟条死鱼似的由他掌控。
宋珩将案上的东西悉数扫落在地,放她坐在案沿。
虽然心急,却还是先俯身去解了渴。
施晏微的身子直发软,两只小手揪住他肩上的衣料,手心里全是汗。
眸子里不知何时染上了氤氲的水雾,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宋珩似乎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面上喜怒不辩,只板着脸去解腰上的金带,宽大的衣袍散落在地,靠近她,钉住她。
时值孟夏,有些许的炎热。
那人身上的汗像是水蒸气一样,烫得人难受。
施晏微便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轻逸的纱衣被汗水沾湿,贴在肌肤上,愈发衬出她的曼妙身段。
宋珩凝了几眼,数息后,柔软的布料散落如花,静静地躺在青石地砖上。
案沿处的木料被女郎的手捂热。
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什么都记不起来。
似乎就连纤长的卷睫都在微微灿动。
两个人都倔强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耳边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水声。
宋珩贴着她,无限依恋着她,忽地将她抱起,大步来到窗边,看着满窗月色,以及其上的两道影子。
施晏微的头脑恢复清明,又开始疑心他是不是要反悔,然而宋珩却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思考,那种头脑一片空白的疲软感便再次袭来。
先前来此处盖玉玺时,并不觉得朝元殿的前殿有多大,可此时宋珩以脚步丈量,只觉得走完一圈为何要那样长的时间。
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意识从清醒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醒。
明黄色的长袍被他置在了地毯上,禁锢着她跪了上去。
宋珩瞧不见她的脸,只觉她整个人像是一颗世所罕见的纯白南珠,那样耀眼,那样美好,美到让他自惭形秽。
她是他见过的最为坚韧善良的女郎,可那份坚韧只用在对付他上;至于善良,那是除他以外的人才能在她身上获取到的,甚至就连只见过一面的狸奴,她都可以笑脸相迎,耐心对待。
她可以温柔仁慈地对待世界万物,唯独不肯对他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慈悲心。
饶是那地毯足够柔软,还是怕伤到她的膝盖,不多时便又抱起了她,往屏风前的罗汉床上坐了。
施晏微有些累了,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宋珩垂眸看了看她的膝盖,果然微微发着红,与周围洁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三更天,宋珩方肯放过她,穿戴齐整后抱她去浴房内的汤池里沐浴。
一早便叫张内侍备好了衣物,宋珩伺候她清洗干净,取来膏脂,饶是她这会子已经鲜少会因他受伤,可为着她能更舒坦些,还是替她抹了。
清清凉凉。横竖从前也没少擦药,施晏微并未拒绝。
待宋珩帮她穿好衣物,已经临进子时。
知她自己走是很难走回去了,便想着背她回去,遂往她身上蹲下身子。
施晏微腿软地厉害,不想动弹。
身后的人迟迟未有动静,宋珩才回过味来,将她竖抱在怀里,全须全尾地送回她在尚仪局的居所。
彼时夜深已深,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宋珩的脚步声和一些细碎的虫鸣声。
施晏微有些犯困,两片眼皮上下打架。
约莫睡了半刻钟,感觉到自己被他放到了锦被之中,睡意散去大半,徐徐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宋珩低低道了一句:“朕会忘了你。”
这是宋珩今晚同说她的第二句话。
施晏微希望这是最后一句,便也同他说了一个字:“好。”
宋珩真的打算放过她了。
施晏微心里再没了负担和烦忧,加上刚才耗费太多体力,此刻沾了床就沉沉睡去。
月落沧海,日出东山。
清晨的霞光给天边镶上一层金沙。
施晏微穿戴齐整,双腿尚还酸乏着,极力保持着相对正常的走路姿势,不多时就出了一层细汗。
沈镜安派了婢女来接她。
紫薇城外,沈镜安骑在高头大马上,婢女扶她上了马车,隔绝了车外的世界。
宋珩和太皇太后等人前来送行,施晏微方才走过沈镜安身侧时,发觉宋珩似乎并未看她一眼。
并不关心他们在外面说些什么,施晏微满心只想快些离开这座巨大的牢笼。
一刻钟后,车轮开始滚动,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南市码头的方向前行。
太皇太后本以为身侧的孙儿会等马车走远了才离开,不曾想,竟是在数息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对那马车之上的女郎毫无留恋之意。
如此最好,二郎不再眷恋于她,方可早日迎娶皇后,绵延子嗣。
太皇太后想到此处,连日的心结得以解开,上了步辇回宫。
南市码头。
施晏微下了马车,将帷帽垂下的布帘掀开一角,上百只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开阔的运河河面上,他们将要登上的船只,足以乘坐上百人。
夏日的清风吹动丝制的裙摆,沈镜安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很是细心地询问她可晕船。
施晏微道:“劳阿舅挂心了,我不晕船的,两年前我还曾从潼关乘船到洛阳呢。”
“不晕就好。”说话间又想起了公主,她虽鲜少出门,但几乎都是骑马乘车,因她亲口说,她晕船严重,头一次乘船从潼关到扬州时,差点没吐到瘦脱相。
正想着,船工进前来报,道是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可登船了。
沈镜安让施晏微先行。
踏过船板,到了船上,先由人引着往船舱内看过一回,而后出舱,站在甲板处眺望远方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施晏微恍然间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终于摆脱了宋珩的控制,重获自由。
沈镜安将船上的诸多事务安排妥当,这才匀出些时间来到她身边,同她说起汴州城的风物景致。
施晏微只见过电视剧中的汴州城,当下听了沈镜安的描述,自是心生向往,待到了汴州,休整些时日,她还要往宣州城去。
沈镜安陪她站着聊了一会儿,发觉日头渐渐大了起来,晒久了怕要头痛的,遂叫她去船舱中休息,若要赏景,待日落了再出来不迟。
那时可观晚霞烧云,日落月升,别有一番意趣。
七日后,船只抵达汴州。
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船,乘坐马车去到沈府。
沈镜安的宅子乃是江晁亲赏的,占地面积虽不比宋府,可沈镜安无妻无妾,无子无女,独自一人居住,着实太过空旷了一些。
即便这会子多了施晏微,仍是显得空荡荡的。
沈镜安未及与她一道回府,先行回宫向江晁复命。
这日,江晁在宫中设下宫宴为沈镜安和各位使者接风。
江晁除开夭折的两子一女外,养大成人的共有四子两女,长子江晟乃是早逝元妻徐皇后所出,次子江泓乃继室郑皇后所出,三子江浔和四子江轩皆为妾室许贵妃所出。
长女江媛与次子同出自郑皇后,次女江苓出自妾室韦丽妃。
那江晁虽有谋略和收拢人才为他所用之能,却也十分重色,沈镜安追随他的这几年,眼见他纳了不下十位的貌美妾室,不论是待字闺中,亦或是合离过的,再如那丧服寡居的,或有看上的,一概纳进府中。
二娘的相貌是随了她阿娘的,放在寻常的美人堆里尚且出众,何况是这样的夜宴,出来惹眼绝非好事,是以当江晁问起他那外甥女缘何不来时,沈镜安只道她在外多年,有些怕生,独爱一个人呆着,不爱出门。
江晁便又问她可嫁过人。
沈镜安道是她相貌不甚出众,加之孤苦无依,并无媒人上门,蹉跎至二十未嫁。
江砚闻言,并未多心,不再追问,又与身旁的韦丽妃吃酒去了。
江晁四子皆按年岁长幼顺序坐于他的左手下首的位置,太子江晟与康王江泓、吴王江轩皆是携正妻出席,独夏王江浔携王妃王氏和孺人冯氏一道前来。
那冯氏生得花容月貌、丰腴婀娜,甚得江浔喜爱,才刚入王府不到半年,几近专房之宠,饶是夏王妃亦奈何她不得。
沈镜安对于这样的宴会并无过多的兴致,饮下三两杯清酒便假托如厕离席往别出去了,待到宴会快结束时方回。
出了宫,打马回府。
唤了媪妇过来问话,道是二娘舟车劳顿,早早歇下了。
沈镜安赏了银子,让好生伺候着,当天夜里书信一封,次日一早又叫人往都督府去办理前往宣州的过所。
因他已有二十余日不在汴州,自是积压了不少事务,待处理完公务,外头传来打更声,过了二更天。
施晏微在府上无甚事做,主动同府上的媪妇婢女闲聊起来,又叫取了双陆棋来,与人对弈。
又过一日,沈镜安手头的事少了一些,早早回府,询问她住得可还习惯。
施晏微道一切都好,只是成日闷在府里,有些无趣。
“二娘可会骑马?”沈镜安问。
“从前在宋府时学过。”
“会骑马就好办多了,去城外的农庄玩上一日也无妨。前些日子诸事繁忙,未能顾得上你,明日便拨些身手好的侍卫给你,你出门有他们在后面跟着,我也能放心。再有,汴州城中纨绔不少,我怕他们冲撞到你,二娘出门,当戴好帷帽才是。”
施晏微旋即点头应下:“劳阿舅费心,二娘省得。”
沈镜安吃一口茶,又同她说起过所的事,约莫还要三五日办好,叫她稍安勿躁。
施晏微感叹他的细心,心中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感激更甚,真心实意地敬重他,越发视他为亲人。
“阿舅可吃过晚膳了不曾?”
沈镜安答:“尚未。二娘若也未吃,便一道用吧。”
施晏微没有拒绝,沈镜安便叫去厨房传膳。
过得四日,施晏微将汴州城里几个最为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一遍,她身边跟着两三个婢女媪妇,又有侍卫不远不近地守着,自然没有发生半点意外和危险。
这日傍晚,沈镜安带了过所前来寻她。
施晏微将那过所握在手里,只觉心跳加速,想要见到李令仪的心情越发迫切。
一日也不想耽搁,当即就与沈镜安将话挑明了说,她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汴州前往宣州。
她待公主似乎太过热络和亲切了些。沈镜安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心急,却也没有多言什么,略坐一会儿,离了她的院子。
命人唤来管事。叫套了车,又让去寻个妥当的车夫,明日一早随娘子往宣州去。
当晚,施晏微收拾好行囊,自睡了。
卯正二刻,施晏微起身洗漱。
她院里的郑媪年岁大了,施晏微不愿劳动她,因沈镜安坚持要她带上一个伺候在侧的人,便点了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婢女,唤作郁金。
施晏微与她闲聊时,得知她的名字是郑媪起的,乃是取自香料郁金香。
宣州距离汴州足有一千二百里之遥,施晏微白日赶路,夜里休息,加上中途马儿需要休息,本着劳逸结合的原则,沈镜安口中的二十日,施晏微走了二十五六日方到。
当天在宣州城中休息一日,次日改为骑马往城外的敬亭山而去。
自前朝覆灭后,李令仪所在的道观便鲜少有香火了。
不过她的银钱尚还够用,倒也无需着急。
李令仪用过午膳,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椅上煮茶吃,此间仅有一追随她出宫的宫人望晴相伴左右。
“公主,观外有人递了信来。”
李令仪抬手接过,信封上的字迹,她识得,乃是沈镜安亲手所书。
将信拆开来看,原是他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被他寻了回来,特地自千里之外的汴州赶来,意欲同她结识相交,请她“收留”他那外甥女在观中留宿些时日。
李令仪微微一笑,将信折好,装回信封里,拿茶碗压好,起身往观外走去。
答案
时值季夏六月, 天气炎热,天空湛蓝如洗,清风吹在身上,微微的热意。
施晏微立在观外的一颗桂子树下乘凉, 那些侍卫便在不远不近处的树下等着。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施晏微听见声音, 撑起油纸伞往门外站了。
李令仪迈出门来, 照见一位撑花女郎。
那伞上绘着几支莲叶芰荷, 清丽淡雅。
伞下的女郎生得粉面丹唇,形容秀美,清丽淡雅,令人见之忘俗。
眼前女郎此时亦静静打量着她。
李令仪虽年过三旬,但因情绪相对稳定,生活、饮食、作息规律, 于保养一事上尚算用心, 是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出头,但见其脸堆海棠,眉横翠岫, 气质如兰似竹, 一派隐逸出尘之感。
二人目光相触时,李令仪朝她莞尔一笑,温声道:“既是沈郎君的外甥女, 便唤我令仪吧。”
话毕,将人往观中请。
施晏微有些紧张,当下听了她的话,只道出一个好字, 竟是忘了同她打招呼,默默无声地跟着她往观中进。
“公...令仪,我有话想要单独与你说。”施晏微看一眼她身侧的望晴,又叫身后的郁金在葡萄架下坐着纳凉。
李令仪在此间活了这好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如她这般见了自己后紧张又期待的模样,却极不常见,面上笑意越发柔和,当即应下:“好。”
说话间,便叫望晴也去葡萄架下坐着,领她一道进了屋。
施晏微将房门合上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激动又局促,往她身边坐下。
这段时日,施晏微想了许多可以同她说的话,然而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令仪可知有句话叫奇变偶不变……?”
李令仪闻言,原本含着笑意的神情忽而凝住,变得沉肃起来,沉默片刻,却是反问她道:“三角函数的某个公式?”
此话一出,施晏微几乎可以肯定她也同自己一样,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了。
太过欣喜,就连眼眶都隐有湿润之意,施晏微强忍着鼻尖的酸意,泛着泪光朗声回答道:“虽早已记不得用法,依稀记得是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
李令仪此时亦被巨大的喜悦包裹,但因她素日里沉静太过,即便这会子激动万分,面上并未有过多的表情,只平声道:“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她的这句话,同现代人说话的语句结构是一样的,而非是古人常问的:“不知女郎姓甚名谁。”
施晏微也不再同她说古人的话,好一阵子后才将说话的习惯扭转过来:“以前叫施晏微,现在叫杨楚音,令仪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有别的名字吧?”
有多久没有同人提起过她在现代时的名字了?恍然间发现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要记不起来。
李令仪晃了会神,徐徐点头,张唇道:“来到这里之前叫梁浅,现在叫李令仪。”
梁浅。是个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初来此间时,她必定也与自己一样,充满了孤独、迷茫和彷徨吧,施晏微想到此处,顿生心心相惜之感。
不论她是哪个省份哪个市县的人,她们此时的关系,已经不是仅仅用老乡就可以概括的了。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社.会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穿越而来、接受过现代化的教育,且还是同一性别的人,那样的喜悦之情,不是语言文字可以叙述出来的。
“梁浅。我以后可以叫你浅浅吗?”不知怎的,施晏微并不想叫她令仪,隐隐觉得,倘若她真的喜欢公主这个身份,便不会修道避世了。
李令仪很多年没有听人这样叫过她了,不由想起在现代的发小和室友都喜欢这样叫她,自然不会拒绝,嗓音带笑:“你要是这样叫我的话,我往后也要叫你微微了。”
酸涩之意因为轻松的对话渐渐散去,施晏微也跟着笑了笑,“这样也好,要是她们问起来,就说是我们给对方起的爱称小名罢了。”
说话间,想起自己穿越前的遭遇,问起李令仪是怎么来到此间的。
李令仪道:“我患有复杂的先天心脏疾病,二十五岁那年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没挺过去。我穿越到这里后,曾遇到过一位跛脚道长,他告诉我,我的这条命是爸妈虔诚行善二十余年换来的。公主,在这里的人看来算是天生的富贵命吧,可我是知识经济时代过来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规矩束缚、男尊女卑、三纲五常……哪怕是她们眼中贵为公主的身份,其实也不过是父权和夫权制下被困在金笼中的鸟雀罢了。”
话题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施晏微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多的话,心口有些发堵,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施晏微正纠结着,又听她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这句话是我在修道避世前,为我指明了方向的一句话。当时我也曾想过,或许我该顺应命运,嫁给皇帝指给我的人,从此浑浑噩噩地过着锦衣玉食却的日子,了此残生便也罢了。”
“如今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却也算得上是恬淡自在,我乏了可以睡,饿了可以吃,无趣了可以下山去逛集市,不会像以前在宫里有人二十小时在身边拘着我的性子和言行举止;有时想起现代的人和事,无需再拘束自己,只管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李令仪说完,施晏微似乎还沉静在他的话语里回不过神来,少不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问她又是如何来到此间的。
施晏微将自己发生交通事故后,睁开眼便时躺在一件古朴素净的木屋里,而后又是如何遇到宋珩,被宋珩强行夺去做了他的外室,期间出逃过两次,却都被他寻了回去,直至原身的阿舅沈镜安前往赵国,她才终于得以脱出那人的掌心。
这样的世道,仅有美貌而无家世,何尝不是一场苦难。
李令仪聆听完她的话,不禁轻叹一声,恢复了古人的话风宽慰她道:“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无端蒙了这样的苦难,往后必定否极泰来,平安喜乐。”
施晏微许久不用现代人的交谈方式,一时间也不大扭转得过来,何况今后要说古言的时候还多着,来回切换只怕要在人前露马脚的,索性也同她说起古人的话来:“我还有好多话想要与你说,少不得要在此间住上些时日,浅浅若不嫌我,便分我一间房住罢。礼尚往来,等过些日子,你也随我去汴州住上些时日可好?我们在一处说话,有说有笑的,也好打发时间。”
李令仪心里并不排斥汴州,亦不排斥沈镜安,前次去汴州时,沈镜安思量周全,为着避嫌,特意将她安置在城外的别业,这会子有施晏微在,她自可与她一道住在沈府,传不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好,待你何时在此处住腻了,我便随你一道回汴州住上一段日子。”
是夜,二人用过晚膳,往葡萄架下坐着吃茶,赏月观星。
郁金吩咐那些体格强壮的侍卫将水挑满了,望晴引着他们往厢房去睡。
这座道观乃是哀帝命人修造的,虽算不得大,却也不小,数间房总还是有的,更衣室亦有两三间,是以居住起来还算方便。
施晏微自行洗漱一番,因郁金坚持,与她同睡一间房,她本要往外头的矮塌上睡着值夜,施晏微心细,恐她睡得不舒服,便叫她来床上睡陪自己睡。
郁金还当她是头一次在山上的道观里睡,有些不大习惯,想要有个伴在身边,自是一口应下。
埋在心里许久的话有了倾听的人,施晏微心情大好,没再想起过宋珩逼迫她的那些夜晚,不多时便进入睡梦之中。
出乎意料的,这日夜里,她梦到了爸妈和陈让,他们投身于流浪动物救助,为它们绝育筑窝;亲自奔赴偏远大山,有针对性地帮扶没有经济条件接受教育的女孩子;许多次,他们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为她祈求重获生命的机会。
梦中的世界有如走马灯一般,时间线发展地极为迅速,仿佛只是短短几分钟,父母双鬓斑白,陈让也已步入中年。
他似乎一直没有结婚生子,始终孤身一人,房间里放着相框,里面的照片是她和陈让去海边时拍的。
陈让进到房间,捧着相框,对着照片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施晏微想要靠近他一些,听听他说的话,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无法移动分毫,她像是一团空气,并无任何实体。
床上的施晏微湿润了眼眶,捏着被子眉头紧皱。
梦中的世界,画面忽然一黑。
等再有光亮照进来时,眼前的屋子变回了朝元殿的内殿。
施晏微顷刻间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从床上起身,来不及穿鞋,几乎是拼尽全力往外间门的方向跑。
然而她还未跑至殿门前,就听见一道吱呀的推门,宋珩背着光走了进来。
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施晏微心跳加速,两腿发软轻颤,被他步步逼近至身后的罗汉床。
“音娘,你要去何处?”男人低沉的语调传入耳中,施晏微恐惧到连呼吸都要不会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别过来,别过来!”施晏微绝望地喊叫到,抄起小几上的茶碗朝他掷了出去。
那人并不躲闪,任由那只茶碗砸到身上,凉透的茶水沾湿衣袍,毫不在意。
“音娘今日怎的这样大的火气,朕来替你下下火可好?”宋珩一壁说,一壁去解腰上的蹀躞带,不费吹灰之力缚住她的手腕。
而后当着她的面褪去身上的玄色衣袍。
施晏微害怕到了极点,偏又无路可退,只能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不敢睁眼去看他那铜墙铁壁一样高大强壮的身体。
宋珩俯下身来,大手去解她的裙摆。
窗边,地毯上,床榻间,宋珩始终牢牢禁锢着她,控制着她,仿佛要将她钉嵌死。
疲累至极,使不上半点力气,他单手就能令她无法挣扎。
本能地恐惧喝参汤,拼命摇头。
“不要,我不要喝……”施晏微呼出声来,自梦中惊醒。
汗水沾湿了寝衣,眼尾因前半段梦境沁出的水珠凝成泪痕。
身侧的郁金被她的声音吵醒,立时睡意全无,待发现自家娘子正半坐起身子抚着心口惊魂甫定地大口吐着气,忙不迭轻轻去顺她的后背,轻声询问她:“小娘子可是睡觉做噩梦了?”
宋珩如此可怕,怎么会不算噩梦呢。
施晏微颔首,看了眼窗子,外面天色虽还未大亮,却也隐约透进些光线来,大抵快要天明了吧。
郁金起身下床,自去桌上倒了杯凉开水递给她喝,施晏微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分几口饮下,不似方才那样惊惧,却也再没了半分睡意。
几乎一整天,施晏微都在因这个梦境而困扰,害怕宋珩反悔,再派人来抓她回去。
明明昨日还说有好多话要同她讲,今日却又变得眸色沉沉,心不在焉的,也不怎么与人说话。
李令仪观她这副模样,少不得问上两句。
施晏微只说是昨日夜里做了噩梦,不妨事的。
李令仪凝神思忖片刻,心道能让她如此心神难安的,这个世上,怕也只有那个衣冠禽.兽了罢。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微微尚还困囿于前尘往事,无法平心静气所致。我这里不缺笔墨,若无他事可做,何妨抄上两遍《清静经》静一静心。”
施晏微无旁的法子来让自己静下心来,听她如此,岂有不听的,待她寻来笔墨,自往砚台里加了水研磨,提笔落字。
李令仪站在边上看她写了一会儿,观她渐渐收心平复,只专心于笔下的文字,这才觉得安心,往别处去做功课。
紫薇城,朝元殿。
宋珩批了整整一下晌的折子,不免有些眼酸手麻,遂搁了笔,往窗边走。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热意传至掌心,想是叫那烈日晒热的。
无端想起什么,葱白的指尖,摇摇欲坠的发髻,晃动的耳坠,洁白胜雪的腰背,与他那麦色的粗糙皮肤对比鲜明。
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此间做着亲密无间的事,案上,罗汉床上,毯子上,似乎到处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不似他,一身结实的硬肉,尤其是与她在一处时,着实狰狞可怖,倒也难怪她总不敢拿正眼瞧他的身子。
着实不该再想着她的,纵使欲.壑难填,左不过再忍上些时日,待阿婆替他物色些品貌俱佳的世家女供他相看,自会有合他心意的女郎,哪里就比不过她了。
宋珩想到此处,收回手离了窗,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小几上置着冰盘,散出阵阵凉意,本以为可以去去身上燥热之意,不曾想,却又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女郎由他紧紧抱着,在他身上起伏不定的情形。
抹不掉、挥不去,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
坐立不安,犹豫再三,终是扬声命张内侍去备冷水。
这已是杨尚仪离开后的这一个多月里,不知低多少回了。圣上不许任何人提起杨字,甚至刻意回避尚仪局的一切,看似不在意,实则是掩耳盗铃。
圣上那是就是而立之年了,张内侍真心盼望他能早些走出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雨露均沾绵延子嗣,早日稳固国本才是。
水备好后,宋珩不让人伺候,自行解去身上明黄色的常服,与那日夜里穿的并不是同一件,但却还是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鬼使神差地将那衣袍往地上搁了,而后跪了上去。
幻想着她那白如南珠的后背,呼吸越发灼热,终是没能压下那股邪火,自甘堕落,收拢手指。
而必一样,她的手圏不住。
倒也难怪,在太原时,她总是要哭。
他真该死,从未顾及过她,她那时,一定很怕他吧。
宋珩闭上了眼,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从前是朕不好,音娘打朕出出气可好?”
良久后,宋珩方低低嘶吼了一声。
明黄的衣料上沾染大片白霜。
放肆过后,宋珩便又暗自恼恨自己的未能自控。
那个满口谎话的女骗子,根本不值当他如此牵肠挂肚。
她瞧不上他,自有数不清的女郎愿做他的妃嫔,为他生儿育女。
南边的魏国和楚国,国君皆是年过半百之人,如何能与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的他相提并论。
她离了他,再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男郎。
除了他,亦无人能带给她无上的权势。
他会让她知晓,她那日离他而去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
他定会彻彻底底地忘了她,即便她到时痛哭流涕地求至他的跟前,他也不会再对她有半分的情意和心软了。
宋珩如是想着,进了汤池,微凉的水没过腰腹,燥意渐渐散去。
张内侍很有眼力劲地备下了施晏微亲手缝制的里衣里裤。
圣上面上嫌弃,实则每回泡完冷水澡后,穿着它们才能平复心绪,如若不然,夜里怕是要睡不好觉。
杨尚仪留下的衣物,圣上不让宫人碰,是他自己亲自去收了带回朝元殿的,此时就静静躺在衣柜之中。
张内侍候在浴房外,待宋珩出来,问他是回前殿还是内殿。
宋珩还未批完折子,仍是往外殿去。
将近三更,宋珩方回内殿安寝。
宝笙观察了他这好些日子,并未发觉他有何异常之处,情绪尚算稳定,每日不是面见大臣就是批折子,想来是已经淡忘了杨娘子,故而次日一早,走小道去到太皇太后的宫中。
太皇太后听后,心情畅快了些,将自己物色好的人选整理成册,叫宋微澜也过一回目,待到晚膳前,命疏雨去朝元殿走上一遭,请圣上过来一起用晚膳。
宋珩已有两三日不曾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是以疏雨过来请他,并未推辞,将手里的折子处理完,上了步辇去往徽猷殿。
殿门外传来内侍细尖的通传声,太皇太后尤自坐着,宋微澜立起身来。
宋珩先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唤宋微澜一声皇姑,令她无需多礼。
晚膳过后,三人漱口净手过后,太皇太后叫疏雨取来画册,将她精心挑选出的几人一一介绍给宋珩听。
相比起第一回给他介绍时,人数少了一半不止,皆是出自世族名门,才情、相貌、品行样样不差。
宋珩看过,只觉她们似是都长着一个样子,心不在焉地随意指了五六人,当下不在此处多留,推说朝中尚还有事需要处理,离了徽猷殿。
施晏微抄了几日清静经,心境果真宁静恬淡许多,也不做那样吓人和令人后怕的噩梦了,每日与李令仪在一处说话吃茶,又与她下山去逛集市,吃了许多具有宣州特色的小食和菜色。
这日下晌,施晏微带着帷帽下山去玩,路边支起的凉棚下有人卖冰镇的甜饮和涵瓜,瞧着十分诱人,问过价后,便叫郁金和几个侍卫坐下来吃。
郁金细心,留意着她自从进府以后,似乎就一直没有来月信,至今已有近四十日,疑心她宫里不好,便劝她少吃一些寒凉的东西,待回了汴州,可定要请个擅长妇科的医工看看才好。
施晏微因吃多了良药,更兼寒气入体,因怕有孕,一直不曾吃药调理,月信早已紊乱,常常不按时候来,何况她在赵宫当了尚仪之后,与宋珩的频率不似先前那样多,又未落在里面,忽而并不担心会有孕。
不过她这现下有了阿舅的庇护,又是在魏国境内,倒也可以考虑吃些药调理一二,不然长此以往下去,每月来月事时腹痛难忍暂且不论,只怕还会影响到身体健康。
施晏微有了主意,不敢贪吃,略饮下小半碗,买来一小块寒瓜,只觉得那瓜儿虽不及现代的红,也没有现代的好吃,不过身在古代,能吃上这样的瓜,已属难得,付过钱后,也不往别处去了,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整个瓜,带回去送与李令仪和望晴吃。
夏季炎热,太皇太后唤来刘尚宫,叫她想个名头请几位贵女于本月中旬的休沐日,前来宫中赴宴。
刘尚宫道六月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吃不下饭食,可用百合绿豆汤、酥山、寒瓜、酸梅汤等小食。
太皇太后听了,当即应允,交由刘尚宫差人去办。
因施晏微走后,尚仪的位置空出一个,刘尚宫有意提携姚司赞,便叫她与王尚仪接下这桩差事。
六月二十,休沐日。
宋珩一早得了太皇太后的话,叫今日晌午往九洲池赏荷。
他因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并不怕热,然而想到待会儿要见到那样多的女郎,竟是生出懒怠之心来,在冰盘前坐到时间快到的时候才上了步辇往九洲池而去。
宋珩来时,那几个贵女早在水榭内恭候多时了,见他下辇,齐齐起身迎至阶下,屈膝行礼。
忽而一阵清风吹来,送来丝丝缕缕的荷花香气,混着女郎身上香气不一的香料味,宋珩微本就不喜熏香,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眸光在她们身上快速扫过,却并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淡淡道:“既是太皇太后请你们过来赏荷,无需这样拘束。”
说话间,长腿一跨,迈进榭中,往正中的高座上坐了。
太皇太后观他自顾自地吃茶,也不与人说话,不由眸色微沉,叫人呈酥山上来。
宫人先将酥山呈给宋珩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环视一圈底下的女郎,这才去看宋珩,含笑道:“这酥山是用新鲜的牛乳和果子浇在冰上制成的,甘甜可口,清凉解暑,圣上也用一些去去暑气吧。”
宋珩不爱吃甜食,又不好在人前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不过轻轻嗯了一声,拿起勺子浅尝一口。
上一回吃甜食,还是在上元节时陪着那女骗子一起吃唐圆。
犹记得,女骗子告诉他,要放一些醴吃着才不会太腻人。
想到此处,宋珩舀东西的动作稍稍顿住,抬眸观察下面坐着的女郎是否在吃,观她们虽然吃相端正矜持,但似乎很是喜欢,不禁又开始想:那女骗子可爱吃,与她相识后的三年里,每年的夏日她都不在自己身边,可有在外头自己买酥山吃?
视线随意落在其中一位女郎身前的酥山上,丝毫没将她的相貌看进眼里,只对着那碗中的食物发愣。
牛乳浇在冰上,及不上她的酥雪白,想象她吃酥山时样子,必定是唇瓣轻张,小口慢吃,她的丹唇那样粉嫩小巧,吃不下太大的东西,拿勺子吃这样的小食倒是正合适。
太皇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于一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张面如桃杏的小脸映入眼帘,虽不及杨氏女那样的明丽绝俗,却也是位清秀可人的女郎,比那杨氏女小上一些,看起来更为水灵。
她是谁家的女郎来着?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记性比不得从前,一时想不起来,稍稍偏头去看身侧的宋微澜。
宋微澜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阿娘,这位便是显国公的小女儿,家中行四。”
太皇太后闻言,吊着下巴低低哦了一声,复又拿眼儿去打量她的身段,瞧着显然是比杨氏女康健一些,脸上白里透红,也更丰腴些。
陈书凝依稀间感觉到似有人在瞧她,缓缓抬了眼皮,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太皇太后,圣上似乎也在看她这处,不过看得好像不是她,而是桌案上的酥山。
圣上自己不是也有一碗吗,却为何要看她的,莫不是觉得她的这碗更好吃一些?
太皇太后叫那女郎对上了目光,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去看那屏风上的并蒂牡丹。
张内侍立在宋珩身后,瞧见他碗里的酥山才动了一口,只管痴痴地盯着一处看,轻咳一声拿拳头挡住嘴,轻声提醒宋珩,他碗里的酥山快化了。
宋珩回过神来,懊恼今日是来择后选妃的,怎的又无端想起她来,她莫不是那苗疆来的女郎,给他下了蛊了?
转念一想,她那样想要离开他,便是真的下蛊,也定是要给他下要命的蛊,又岂会给他下情蛊呢?
自嘲地笑了笑,没再吃那酥山一口,自斟了一碗茶来吃。
太皇太后仔细观察过陈书凝,又来留心宋珩的一举一动,见他再没看过旁的女郎一眼,自是将心思全都放在显国公家的小女儿身上。
宴会散了,太皇太后留宋珩说话。
“圣上可是瞧上显国公府的陈四娘?就是方才坐在那儿的女郎。”太皇太后一面含问他,一面将目光投到陈书凝坐过的位置。
宋珩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甚在意她长什么样子,只将显国公府四个字听了进去。
显国公陈骞曾官至前朝宰相,为人刚正不阿,从不结党营私,乃是朝中清流,也是他手下谋臣用了诸多法子方令他归顺赵国。
陈骞如此清正端方,想来也教不出那等恃宠生娇、心术不正的女郎来。
横竖不是他想要的人,只要足够贤良,能将后宫治理得仅仅有条,可以免去他的后顾之忧,是谁并无太大的分别。
阿婆会有此问,想必也是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
饶是觉得她合适,亦无法违心答出瞧上她的话来,宋珩默了片刻,语气平平地道:“阿婆若瞧着她合适,下回休沐,再请她来徽猷殿吃茶吧。”
态度虽有些冷淡,但总算没再像上回那样不了了之。太皇太后心内觉得这回八成有戏,益发来了心思,急忙一口应下,待宋珩走后,便叫疏雨差人去细细地去打探陈四娘的秉性如何。
自施晏微离开赵国后,宋珩鲜少会往朝元殿外的地方去,除开去军中巡视和亲自操练士兵,再无旁的事打发时间。
譬如今日,虽是十日才有一回的休沐,他也不过是晨间练了会儿剑,用过早膳,便又往外殿去披折子。
从九洲池回来后,也不见他开心半分,似乎自从杨尚仪随武安侯离开后,圣上就不曾笑过。
张内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道一直这么着也不是个法子,唯恐他哪日憋出病来。本想着圣上今日见几个水灵灵的小娘子能开怀一些,不曾想回来后似乎还更沉郁了。
一晃十日过去。
七月一日。
太皇太后单独请陈四娘来徽猷殿吃茶。
前段日子坊间便有圣上择后选妃的流言传出来,这会子太皇太后独独请她一人进宫面见,便是再愚笨蠢钝之人,也不难觉出这里头的意味。
陈骞素闻宋珩不近女色,城府颇深,不欲攀附皇室,倒不觉得小女儿入宫为后是一桩喜色,故而有些忧心忡忡,在陈书凝出门之际,再三交代,要她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开罪了宫里的贵人才是。
陈书凝原是一个活泼随性的人,不大喜欢宫里的条条框框,上回去宫中赴宴,连一句话都没和身边相识的女郎说上,因此有些不大喜欢皇宫。
原想着她在那些女郎之中算不得最出众的,太皇太后和圣上不会瞧上她,不承想,太皇太后竟独独请她一人吃茶。
这回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陈书凝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待进了宫后,徽猷殿的宫人推开殿门,请她进去,陈书凝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去,叉手屈膝与人行礼。
太皇太后还算和蔼可亲,她身边的那位圣上,脸上的表情都可以冻死人了。
陈书凝头一回从旁人身上感觉到这样的威压,由活泼的性子直接变成温吞的性子,不敢开口多言一句。
直至太皇太后冲她笑了笑,问她可会烹茶,她才堪堪收回思绪,恭敬答了句会。
于是太皇太后便让人送了烹茶用的一应器具进来,令她现煮一锅茶来与他们吃。
陈书凝道声是,有条不紊地将茶烹好,一一盛进三只茶碗里,先给太皇太后奉了一盏,再是宋珩和宋微澜。
太皇太后因问,缘何不先给圣上吃;陈书凝答中原历朝历代崇尚孝道治国,况圣上素来敬重孝顺太皇太后,赵国上下谁人不知,况圣上方才一直在吃凉茶,想来是有些热,应是不急着吃这一盏热茶的。
“好孩子,你倒是心细。”太皇太后夸赞她一句,又去看宋珩和宋微澜,宋珩面色并无变化,宋微澜则是朝她点了点头,显是觉得这位陈四娘还不错。
太皇太后心中亦甚是满意,故而留她在宫里一道用晚膳,又叫宋珩陪她去花园里逛逛,道是紫薇花来得正盛。
宋珩对她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终归是不在意,是以并不上心。
陈书凝在他身边也怪不自在的,待逛过花园一圈,回到徽猷殿,赶在天黑前,太皇太后命人送她出了宫。
彼时宋微澜还在殿中坐着,太皇太后并不避讳她,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宋珩对这位陈四娘可还满意。
宋珩沉吟片刻,迟迟下不了决断。
太皇太后等得有些不耐,霜眉微蹙,又问:“二郎莫不是还想着那杨氏女?”
阿娘口中的杨氏女,便是那害死大郎之人的外甥女。
宋微澜想起她那死于沈镜安刀下的长子才不到二十五的年纪,立时恨得咬牙切齿,执着茶盏的手指不断收紧,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竟也忘了规矩体统,直呼他二郎。
“二郎竟还想着那魏国将领的外甥女吗?!承策幼时也是与二郎在一处读过书、习过武的,他素来最为敬重你这位表兄……”
话一出口,太皇太后登时凝眸睨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嘴,莫要再胡言乱语。
宋珩的面色因她二人的话语越发阴沉,良久的寂静后,男郎低沉的话音透了出来:“朕会立她为后,还要烦请阿婆再另外物色四位女郎,也好将四妃的位置填满。”
是夜,宋珩连夜拟旨,只是到了盖玉玺时,迟迟未能动手。
无端想起女郎捧住玉玺时的神态,她的手指那样细长白嫩,坐在他的怀里,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他说将来要将传国玉玺送与她把玩,她便也就回过首来看向他。
她的一双桃花眼是那样清澈明亮,仿若天上明亮闪耀的星子,直望到他的心里去。
额头生出些许隐隐的痛意,宋珩将玉玺收进盒子里,暂且将那圣旨撂在一边晾干。
当晚,批折子到了三更天方睡下。
次日,宋珩命钦天监测算立后的日子。
又三日,钦天监前来复命,太皇太后那处也得了信。
宋微澜道:“这回二郎该是会下决断了吧,待到明日早朝,圣旨定会降下。”
太皇太后没来由地有些心神不安,面容平静地道:“但愿吧。”
朝元殿。
宋珩将圣旨上的日期填上,但却迟迟没有盖上玉玺。
待到明日一早,再盖了不迟。
宋珩如是想着,批完折子,上床去睡。
这几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女骗子,每日的事务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倒也的确无心去想国事以外的事。
入梦后,朝元殿内一派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
宋珩新手推门,步入殿中。
床榻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绿色婚服的女郎。
宋珩不由心跳加速,手心生汗。
床上的女郎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挪开遮住面容的扇子,微微一笑。
女郎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宋珩心下大惊,如坠冰窟。
她是谁?
努力回想,对了,她是陈骞的女儿,记不清她的样子,也记不清她的名字。
当真要娶她吗?宋珩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只在数息后,宋珩得出了答案。
不是她,想要迎娶的不是她,想要见到的也不是她。
恍然间,画面转换到登基前的别院里。
“夔牛奴。”
女郎清脆的声音入耳,宋珩立时双眸清明,循声看去。
熠熠的烛光下,朝思夜想的女郎着一袭桂子绿的襦裙坐在月牙凳上,一双桃花眼凝视着他,含情脉脉。
决意
满窗的月色映着橙黄的烛火, 这些光亮加在一处都不及她容色照人。
是了,想要见的人是她,想要看她穿绿衣嫁他的样子。
除她以外, 没有任何一个女郎可以紧紧吸引他的目光。
身体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宋珩没有办法自我欺骗。
不想与她们做那样的事, 身体提不起任何兴致,只想与音娘一个做。
他早该发现这一点的, 明明这三年以来,他从未与除她以外的任何女郎有过, 哪怕行军打仗在外,听过不少军中的男郎聚在一处谈论那事的快活, 倘或有经过城镇时, 常有人出去寻花问柳纾解欲望,可他即便再想那样, 从不曾起过去找旁人的念头。
他原本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喜欢, 甚至在遇到音娘前用手时, 只是嫌那事浪费时间;唯有在对音娘起了意,沾了他的身子后, 他方知此事的乐趣, 从此身与心都只想拥有音娘, 再容不下旁人。
若是她愿意, 后位亦可双手奉上。
“音娘。”宋珩无限眷恋地唤她一声,还不待她反应过来, 便已大步朝她走来。
朝思暮想的女郎近在眼前, 宋珩再抑制不住对她的思念,两条结实的手臂穿过她的腋窝,紧紧抱住她。
宋珩折腰垂首, 凑到她耳畔,轻声细语地道告诉她自己喜欢她,求她喜欢他一些。
然而怀中的女郎在静静听他说完,良久之后,终究没有如他所愿道出好字来。
即便是在梦中,她亦不肯答应喜欢他。
心脏发沉,鼻尖酸涩。
“对不起,从前是我弄痛你了,让你伤心难过,对不起...往后再也不会了...音娘原谅我可好?”
话音落下,屋内落针可闻,良久的寂静后,女郎仍是保持沉默,仿佛提线的木偶人一样由他掌控。
他从前做了那样多伤害她的错事,她自然无法轻易原谅他。原以为将来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只要他对她足够好,拼尽全力弥补她,她定会原谅他,安心与他过日子,却不曾想,她那样憎恨他,没有一日不想摆脱他,离开地那样决绝,只言片语都没有就给他。
她同他说出最后一句话仅有一个好字。
不愿再去想这些令人痛苦的事。
“音娘。”宋珩动情地唤她,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乌黑鬓发,再是她的脸颊。
见她没有推开他,宋珩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轻而易举地将她托举起来,薄唇覆上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撬开,探舌进去,轻扫她的舌尖,吻得极尽温柔缠绵。
不多时,女郎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到妆台上,裙摆不知何时被他叠至腰上。
宋珩离了她的丹唇,在她面前弯下了脊梁,助她动情。
不多时,女郎便因他的悉心侍奉湿润了眼眸,降下玉露。
宋珩解去腰上的玉带,将两只大掌撑在妆台上,动作极为缓慢,让她慢慢适应他,接纳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抗拒和害怕他。
女郎水盈盈的眸子与他对视。
“音娘。”宋珩又开始轻声唤她,越发靠近她,离开台面,与她十指相扣,薄唇来到她的眉心处,极力克制着欲.念和力道。
然而似这般轻慢,身上的燥热得不到丝毫的缓解,难受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的眼里开始沁出泪来,像是细小的雨珠连绵不断地砸在心坎上。
宋珩忍得眼睛都要红了,麦色的皮肤上散着腾腾热气,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催促他快些找到释放之法。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妆台上的女郎亦不好受,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偏身上热得厉害,他明明也在散着热气,却又觉得他的身上是带着凉意的,靠近他可以缓解热意不受控制地贴近他,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缠住了他,如藤萝勾缠树干。
被她这样需要,宋珩惊喜万分,凤眸里似要透出光来,无比虔诚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紧紧扣住她的十指,仲仲一导。
女郎立时发出一道低.吟。
宋珩擦去她眼尾的泪,低声诱哄着她:“我会让你快乐的。叫我,音娘。”
大脑变得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恍惚,混乱,模糊,徐徐启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唤了他一声圣上。
宋珩摇摇头,分出只手来攥她,化作一道遒劲的急风,纠正她道:“好音娘,不是这样叫的,乖,叫我夔牛奴。”
夔牛奴,大脑因为他的强势不受控制地回旋着这三个字。
女郎蜷起粉白的脚趾,抬起眸来怔怔望向他,一双婆娑的泪眼与他对视,加大些音量唤他:“夔牛奴...”
宋珩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快意,大掌轻轻去顺她的后背,夸赞她道:“音娘真乖,除了音娘,没人能这样叫我。”
“我是音娘一个人的,音娘也只能是我的,我定会将你从魏国夺回,到那时,我会日日同你见面。”
她此时不就在他身边吗?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女郎别过头阖上目,不再搭理他。
然而这并不妨碍宋珩做那事的兴致。
宋珩将她抱在身上,走到一架三折的花鸟屏风前,好似不知疲倦,疼爱着她,在她的耳畔同她耳语:“音娘,你也要喜欢我,必须喜欢我。整个天底下只有我能配得上你,若是换做了旁人,如何能喂得饱你这只贪吃的玉兔奴,如何能让你这般快乐?”
许久后,女郎终究哑了嗓子,只能无力地勾住他的脖子,环在他的腰上。
宋珩去咬她的耳垂,迈开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得又急又稳。
怀里的小人软了身子,泪水与汗珠交融混在一处,嘶哑着嗓子唤他夔牛奴,求他去床塌上容她歇歇。
宋珩察觉到她的变化,及时停下脚步,数息后,待她平复下来,便又连哄带骗,抱着她在殿中走了一阵子,这才舍得抱着她跌进锦被之中。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记不清是几回过后,直至殿外传来张内侍扣门催促他起床的声音,梦境戛然而止。
宋珩揉了揉高挺的鼻梁,缓缓睁开惺忪睡眼,掀被下床,这才发现身上的里裤早已不成样子。
那床褥子大抵也是不能看的。
既然如此渴求于她,忘不掉她,何不顺应自己的本心。
当初他能放她离开,自然也能再将她夺回来。
且容她在魏国安生些时日。
宋珩换上干净的里裤,命人送水进来,洗漱穿衣,再由内侍替他束发。
若非见过圣上宠信杨氏女至深夜方归,宝笙险些还真当他是个不近女色的圣人。
张内侍对他立后的事亦颇为上心,仔细留意着他今日的一举一动,发觉他今日好似心情不错,没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消沉,像是收获了什么好消息似的。
许是圣上想明白了,欲要与新后好好过安生日子吧。
张内侍如是想着,随宋珩离了朝元殿,跟在龙辇后走着。
朝堂之上,众臣接受到宋珩前些天意欲立后的信号,加之太史令昨日面见了圣上,想必今日便是圣上降下立后诏书之时。
然后一整个早朝下来,宋珩非但没有立后,反而是提及星象之说,道是昨夜他无事时天象异常,要太常寺查明原因。
太史令几乎每日夜里都会夜观天象,不曾发觉有何异样,然,圣上既如此说了,定是有他的计量,少不得出列恭敬应下。
待早朝过后,步行至朝元殿外求见圣上。
宋珩并未同他拐弯抹角,令他想出一套国君暂时不能立后纳妃的说辞来。
前几日还叫他测算册立皇后的良辰吉日,今日却又要叫他无中生有造出并不存在的天象来,太史令只觉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且行为怪异。
从古至今,哪有将近而立之年的帝王无后无妃空置六宫的。
此事虽荒唐,可皇命难违,太史令为着自己的掌上人头,只能应下。
是日,太皇太后左等右等,非但没能等来宋珩立后的消息,反而是在三日后得知了太常寺太史令夜观天象,圣人在天象改变前,不宜立后纳妃,否则便会有损国运的消息。
如此荒唐的说辞,堵得住旁人的嘴,却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眼,二郎当真要为那杨氏女失智至此,竟是不立后不纳妃。
莫不是他日后攻破魏国,还要将那杨氏女接回宫中册为皇后不成。
亦或者,此番便要想法子将杨氏女自魏国夺回?
太皇太后心神难安,只觉头痛得厉害,加之七月里入了秋,夜里吹了些冷风,没几日便染了风寒,宋珩那处收到消息,这才往徽猷殿来见太皇太后。
“老身若不病这一遭,二郎可是要一直躲着老身,再不来见老身了?”
太皇太后才刚饮下汤药,嘴里存着几分苦味,可她此时心里更苦,将眉头皱得极紧,沉着声问宋珩道。
宋珩面色从容地道:“朕并无此意,只是近来国事繁忙,一时忘了来瞧阿婆。”
好一个国事繁忙!他若真的以国事为重,岂可为了一个杨氏女将立后纳妃、绵延子嗣之事抛至脑后。
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再装不出平心静气的模样,嘴里和心上的苦味似又浓烈了一些,只抚着心口道:“再有数月,二郎便是而立之年,历朝历代的帝王,岂有不立后纳妃的,况你膝下又无子嗣,这赵国的江山基业,将来倒要由谁来继承?”
宋珩抿唇默了默,舒展眉头,平声道:“不消几年,朕自会夺回杨氏女,朕的皇后,只能是她,朕的嫡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太皇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当下叫他的话气得两眼发黑,强压下喉间的不适,双目审视着他,厉声斥道:“二郎,你魔怔了!那杨氏女不过一介孤女,又是武安侯的甥女,如何做得皇后!二郎如此这般,可是叫她灌了迷魂汤不成?!”
斥毕,嘴里发出一阵急咳声。
宋珩此时心意已决,莫说太皇太后这会子只是斥责他,便是要搬出祖宗家法来压他,亦不可能叫他改变心意。
眼见太皇太后气成这样,未免她气出个好带来,宋珩没再多留,起身告辞:“朕说她做得,她就做得。阿婆既在病中,前朝和后宫诸事,阿婆不必费心,且安心养病。朕还有折子未批完,改日得空再来瞧阿婆。”
说完,大步离了徽猷殿。
张内侍见宋珩喜怒不辩地进了徽猷殿,又沉着一张脸出来,当即便知他定是太皇太后发生了不愉快,不敢多问多言,只默默无声地随他回了朝元殿,而后吩咐殿内的宫人小心伺候着,千万莫要触了圣上的眉头。
宣州。
施晏微在此间住了二十余日,周遭都叫她游玩地差不多了,待将游记写完后,便开始收拾行礼,请李令仪随她一道返回汴州。
二人本就是一早就说好的,李令仪自然不会拒绝,与望晴将衣物细软收拾齐整,并未将道观锁住,由着各处的门敞开。
郁金见了不解,少不得问上两句。
李令仪道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若有途径此地需要借住的,便可自行在观中休整一晚。
施晏微听了,因笑道:“前几日不是还有老媪和女郎来观中避雨吗,前日又有游历在外的男郎在此间借住了一晚,郁金莫不是忘了?”
郁金听她二人说完,脸上一阵发红,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二位女冠心善,与人方便,倒是我狭隘了。”
李令仪闻言莞尔一笑,“出门远行锁好门窗,这原是人之常情,何来狭隘一说。”
四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山下,车夫坐在车厢外,郁金发现来时的一匹马拉车变成了两匹马拉车,想来是小娘子觉得一匹马拉四个人有些费力,特意又买了一匹马来。
回汴州的路上,施晏微因担心马儿累出病来,路上休息的时间比来时还要长一些,足足走了三十日方抵达汴州。
施晏微提前写了信寄回汴州,沈镜安一早得知李令仪会随她一道回来,住在沈府,自是喜出望外,连夜叫人收拾出一间古朴素净的院子出来,又叫备了蒲团香案等物,待她二人来到汴州,媪妇领着李令仪先去她的院子。
酉时二刻,沈镜安打马回府。
小厮报说,小娘子已经回府,带了位女冠一道回来。
沈镜安喜上眉梢,大步往府里进,恐唐突了李令仪,先去寻外甥女。
进了她的院子,就见施晏微正与李令仪在桂子树下对弈。
中秋将至,树枝上打了不少花苞,清风拂过,散出淡淡的桂子清香。
“家主。”郁金率先瞧见了他,忙不迭从石椅上立起身来,叉手施礼。
施晏微和李令仪跟着起身,互相见过。
不同于单独见她时,阿舅瞧着似乎有些局促,未负于后背的那只手轻轻握成拳,饱满的唇微微抿着,似乎耳尖也有些微微发红。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令仪不曾发觉什么,她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镜安将目光从李令仪的身上移到施晏微的面上,半开玩笑似的口吻:“二娘的脸瞧着圆润了些,可见宣州的吃食更合你的胃口,每日定是能吃得饱饱的。”
一壁说,一壁又去看李令仪,状似仅仅只是在与人道谢,“倒要多谢公主这段时日对某这甥女的照拂。”
李令仪道:“沈郎君无需多礼,去岁在汴州城时,郎君对我亦多有照顾,不过是礼尚往来。”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由对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心生好奇,因问:“不知阿舅是如何与令仪相识的?”
沈镜安示意她二人坐下继续对弈,往边上的石椅上坐了,又叫郁金去烹茶送来,这才徐徐开口道:“当年阿舅在晋州投军数年,多次叫那有身世背景之人夺了功劳,一直未能有军功在身,更遑论得人赏识;后来你阿娘带着你和三郎离开晋州,你母亲写了信送回母族,却都被母族的人信封未启便烧毁了去,阿舅不知你母亲带你们去了何处,加之前途不明,不由心灰意冷,遂往长安城去寻机会。闻听宣城公主受宠于帝,常接济开解困苦之人,遂欲求见,但因每日求见公主之人不下数十人,故而足足往返长安城外的延生观不下十回,方得一见。公主耐心开解,令阿舅重拾信心,又赠了阿舅三贯,阿舅凭着那些银钱,从长安走到许州,入了忠武军,后因战功得当今圣上青眼,转入宣武军为先锋,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
“这些年来,阿舅一直感念公主恩德,每年都会前往敬亭山探望公主,去岁圣上登基时浅,镇海、宣歙二镇意欲挟持公主,接着前朝的名义招兵买马、收拢旧臣人心,阿舅及时命人去接了公主往汴州城中避祸,这才有了方才公主口中的阿舅对她亦有多照顾之言。”
施晏微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话,竟是连自己的棋子落到了何处也不知了,对面的李令仪见状,出言打趣她:“音娘这是听得入了神,忘了自己是白子不成?”
李令仪说话间,落下一颗黑子,吃去大片的白子。
约莫一刻钟后,黑子胜。
施晏微凝眸去看沈镜安,浅笑道:“我不敌令仪,阿舅来替我赢回来可好?”
沈镜安对上她的眸子,发觉这位外甥女好似觉出了什么,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二人对弈一番,天已麻麻黑了。
施晏微将他二人送至院门外,见沈镜安与李令仪并肩走着,便知他这是去送她了。
又过得几日,施晏微观察过他二人好几回,越发笃定心中所想。
休沐这日,沈镜安晨起练功,施晏微用过早膳,往他屋里来问安。
婢女出去烹茶,施晏微开门见山地问:“阿舅对令仪,可是心中有情?”
沈镜安扶着禅椅的扶手,没有否认。
“公主道心坚定,不欲还俗,阿舅尊重她的心意,不愿见她烦忧困扰;其实只要像现在这样,每年见上她些时日,阿舅便已心满意足。何况阿舅现下寻回了你,若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小郎君,再生两个孩子,阿舅只怕是有的忙。”
这样的世道,但凡有些权势,哪个妻妾成群,竟还能有阿舅这样的男郎。
施晏微感慨万千,她与梁浅皆是来自现代的芯子,自然不欲在此间嫁做人妇,只是可惜了阿舅的一片痴心了。
“阿舅莫要浑说,我才不要嫁人生子。阿舅可知,女子生产有去往鬼门关里走上一遭,当初阿娘怀我时便身体孱弱,后来才不过三十的年岁就离世了,焉知没有生产时身子受损的缘故在里头呢。阿舅若喜欢孩子,何妨日后去济病坊里领养两个没了耶娘的呢。”
原身的阿娘在怀杨延和原身,沈镜安皆不在她身侧,自然无法知晓这里头的侥幸,然而他在男郎中确是少有的虚心受教和富有同理心,在听施晏微如此说后,想起待她如母的阿姊自回到母族后就一直歪歪病病的样子,不由自毁失言。
“原是阿舅不懂得女郎孕娩的苦楚,二娘今日这番话,阿舅受教了,往后再不过问二娘的婚嫁之事。二娘将来若想自立女户,阿舅亦会尊重你的意愿。”
施晏微见他待自己这样好,不免有些愧疚起来,因她根本不是杨楚音,而是一个来自现代、与他毫无干系的灵魂。
可转念一想,若是告诉他,也只会令他徒增悲伤,若是吓着了他,只怕还会叫人视作妖物...
细细想来,终究还是不说为好。
不多时,婢女送了热茶进来,施晏微轻抿一口茶汤,“阿舅,今日天气这样好,汴河河畔应当很热闹吧,不若你与我和令仪去汴河边走走可好?令仪说,去岁在汴州城中吃到的桂花酥很是香甜,我也想尝一尝。”
能与心仪之人在一处闲步赏景,沈镜安求之不得,岂有不应之礼。
三年后。
宣州城。
施晏微抱着一个两岁出头的女童登上前往汴州的马车,陪伴在她身侧的,依旧是郁金。
李令仪与她一同前去汴州,待到了汴州小住几日,她还要往兖州去见一位故人。
魏国朝中近来不大太平,东宫一派越发不得圣心,反是康王颇得圣宠,两股势力互相倾轧争斗,众位大臣不得不各自站队。
时间长了,士族权贵圈里又有流言传来,道是康王的孺人王氏得圣人宠信,康王乃是靠着这位孺人得圣上欢心的。
此等宫闱密辛,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三年来,圣上纵情声色,耽于享乐,国库虽稍有充实,但相比起赵国国君的勤勉节俭,国库日溅充盈,两国国力的差距只会日益扩大。
起初,沈镜安和一众老臣面见圣上,忠心劝谏,江晁还会收敛些时日,可逆耳的话听得多了,江晁自然就不爱听了,或应付了事,或称病不见。
施晏微抵达汴州城的这一日,正值夏末初秋,午后的阳光还很晒人,郁金先下车撑了伞,施晏微将杨筠摆在怀里,往府里进。
珍珍
初秋下晌的天气尚还有些热意, 杨筠坐了这好些日子的马车,这会子回到熟悉的屋子,少不得懒洋洋的, 沾了床就睡。
李令仪和施晏微挤在一处坐了。
二人齐齐打量着杨筠,越发觉得当初将她留下, 而非送至济病坊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照料她很是辛苦,但也给她们带来过不少欢声笑语, 往后有她陪伴在侧,即便她二人不在一处, 微微也能有个情感寄托。
何况她阿舅才不过三十又五的年纪,若是哪日瞧上了别家的女郎迎为正妻, 微微要出去自立女户, 有个孩子,将来也能有个伴, 继承家财。
“珍珍瞧着长高了一些, 看来我们又要有的忙了。”
珍珍, 是她们两年前在道观外发现襁褓之中的她,决意收养她时起的名字。
因她乃是修道之人, 不好以她的姓冠名, 这才以施晏微的杨姓为她起了名。
这两年来, 施晏微带着她往返于汴州和宣州, 倒是叫她适应得一点儿也不晕马车,船也不晕, 施晏微还曾抱着她乘船游过汴河多回。
杨筠醒来之际, 外头落日已然西斜,施晏微伸手从后脖子的位置往她后背上探,果然叫汗水沾湿了里面的衣裳。
施晏微从衣柜里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布, 塞进杨筠的后背,于是后脖子出的衣料上多出一截颜色不一的布料来。
李令仪头一回见她这样做时,不由感叹一句,确认过眼神,都是在现代做过小姨的人。
杨筠才不过两岁多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当下醒来,先瓮声瓮气地叫肚子饿,待填饱肚子,又开始在罗汉床和小几上爬来爬去。
沈镜安开始,已过了酉正。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明月隐于云后。
并未叫人通传,径直迈进门来,照见杨筠正踩在小几上与外甥女说话,沈镜安不动声色地凝了李令仪一会儿,数息后走上前来,含笑道:“许久不见,珍珍可有想舅翁啊?”
杨筠年岁尚小,口齿还不是很清晰,这会子记性还算好了一些,先前一岁多时,离了汴州小几个月,再见到沈镜安时,却像是忘了他似的,直往施晏微身后躲,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亲近。
这一回并没有怕他,小脑袋瓜子里还记得他是舅翁,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认真地点了点头,“想,想的。”
沈镜安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开始正大光明地将目光落到李令仪身上,感谢她这些时日照拂她们母女。
李令仪莞尔笑了笑,打趣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客套话,未免太淘气了些。
于是沈镜安在她二人的视线中一把将杨筠抱在怀里,掂了掂重量后,感叹一句一句珍珍又长大了些,这才对着杨筠道:“珍珍乖,舅翁带你去园子里摘花可好?”
杨筠听了这话,葡萄一样的眼睛里似要放出光来,点头如捣药,笑盈盈地道:“我要摘,摘妃色的,大,大发发。”
沈镜安温声道:“珍珍说的可是春日里的牡丹?这会子可没有牡丹给珍珍摘,便只能委屈珍珍摘别的花了。”
杨筠似乎不大听得懂他说的话,只是大概知道现在摘不了她喜欢的那种花,嘟了嘟粉嫩嫩的小嘴,“好吧,那我,我就摘点别的发。”
说完,催促沈镜安快些走去园子。
施晏微和李令仪无甚事做,吃了一口茶水,便也跟随在沈镜安身后进了园子。
李令仪识得不少植物,主动教杨筠认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来,婢女们则是一刻不停地跟着她二人走。
沈镜安立在一棵桂子树下敛去面上笑意,借着霞光的余晖,端详着施晏微,“三年过去,二娘的音容相貌分毫未改,瞧着似乎比先前还圆润了一些,气色也更好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的美貌尚还十分惹眼。
施晏微觉出他今日的心情不似先前那样平静,似乎还存了些心事,便也止住笑意。
“时下朝堂并不太平,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二娘近来少往外头去,若缺什么,只叫下面的人出去采买就是了。”
朝堂不太平。施晏微思量着这几个字,大概能猜到,约莫是东宫的位置不像先前那样稳固了。
而东宫亦察觉到危机,自是反击,前些日子才刚查出一起私盐案,隐约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平已经倾斜的天平便又平衡回去一些。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此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历朝历代,但凡儿子多的帝王,儿子们争夺储君之位的过程大抵都是血腥残酷的。
江晁年纪大了,四个儿子正值壮年,前年,新册封的贵妃房氏又替她诞下一子,周岁未满就封了兖王,足见江晁对他的喜爱。
施晏微沉吟片刻,颔了颔首,想起梁浅曾说她要去兖州拜访故人,不由心生担忧,因问道:“令仪还要往兖州走上一遭,阿舅以为这会子去,可妥当?”
沈镜安思量一番,拧眉道:“左不过四五百里的路程,若是骑马过去,最迟五六日也能到,公主若决意走这一遭,还是速去速回更为妥当。”
“好,我待会与令仪说说,她若还想去,怕是又要烦请阿舅替她置办过所。”
沈镜安恨不能多替她做这事,岂会觉得烦,没有片刻犹豫地应下。
是夜,施晏微与李令仪夜话,得了她肯定的答案,命人送她回去,待哄睡杨筠,于次日告知沈镜安。
沈镜安替她办好过所,又拨了些伸手好的侍卫随行,这才觉得安心一些,由着她前去兖州。
这一来二去间,已是七月下旬,秋日的意味越发浓烈。
洛阳,朝元殿。
宋珩那处得了密报,拆开看过,往灯轮的烛火上烧了。
心中虽知沈镜安的人定会保护好她,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当做是他贱好了。
“往汴州的沈府派一些身手过硬的死士过去,务必要护她周全。”
案前静立的男子两手抱了拳,恭敬道:“卑下遵命。”
宋珩又交代他一些旁的事,眼神示意他退下,不多时,殿中便只余下他一人。
夜渐渐地深了,殿外万籁俱寂。
这三年来,国库日渐充盈,宋珩手里亦藏了许多女郎才会喜欢的珍宝,譬如渤海国进贡的皮毛货,夜明珠那样大的珍珠,又如巩县进贡的极品白瓷器具,再如卢龙沿海打捞来的大珊瑚雕刻而成的摆件、海上舶来的各色珠宝玉石……
自他决意将来册她为后,大长公主宋微澜几次三番地在他面前找不痛快,扬言杨氏女乃是祸水妖妇,宋珩不再顾念她的丧子之痛,令人将其送出宫去。
太皇太后为此与他争论不止,宋珩一概不听,以她上了年岁为由,阖宫事务皆由六局二十司代理,待将来立了后,只听命于皇后殿下。
汴州,康王府。
康王、夏王等人在一处密谋议事。
夏王问一圆领绯衣官员:“扬州那处的贩卖私盐可处置妥当了?”
原来这起私盐案,乃是东宫察觉到危机后,深挖出来的一起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的案子,现下已交由大理寺和刑部一同办理。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本起了些改立康王的心思,经此一事,暂且不提此事了。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这样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然而江晁近来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喜爱王氏,鲜少会留她过夜;前些日子,却是又与东宫里的一位承徽有了些首尾。
那官员点头道:“二位王爷只管安心,诸事皆已处置妥当,断不会叫人查出到王爷的身上来,只叫底下的当个替死鬼罢了。”
略忖一会,又道:“不过卑下以为,王爷既要起事,何妨借由此案让武安侯离开汴州,军中主将不在,自然不足为惧。”
夏王亦有此意,附和道:“武安侯忠于圣上,隐有偏向东宫之意,某多次有意拉拢于他,金银钱物也好,美人宝马也好,那厢始终不曾动摇分毫,既做不成盟友,便只能成为敌人。”
康王细细思量一番,亦觉有理,当下敲定此事,又问各处宫门守将可已收拢妥帖,议过事,天色愈晚。
夏王走偏门出府,遇着一顶小轿子往此间来,那里头做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这段日子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王孺人。
二兄倒是舍得,自己宠了好些时候的美人也能双手奉上,他却做不得这等王八。
夏王打马回府,将马交给小子牵去马厩安置,自往一间空荡荡的院落走去,此间曾是他的爱妾,孺人冯氏来。
那日冯氏是如何扑进他的怀里,痛斥圣上对她犯下的不伦之事。
夏王有如晴天霹雳,叫那道惊雷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还不待他问上两句确认此事,冯氏便已拔出发上银簪刺进脖颈,献血喷涌而出,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止不住。
那日起,他便暗下决定,定要向父皇讨要一个公道。
然而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父皇岂会将他看在眼里,他要公道,要让父皇也尝尝痛苦的滋味,便只能仰仗旁人。
出自继室郑皇后之腹的二兄康王便是最好的人选,他虽素来无心朝堂之事,但却也能瞧出二兄有谋夺东宫之位的狼子野心,且行事足够阴险毒辣。
数日后,冯孺人离世的消息一凌传出,江晁不免对夏王心生愧疚,因夏王违心讨好江晁,道那冯氏得圣上宠爱原是她的福气,不曾想她是个心气高的,竟做出那等自戕之,实乃无福消受皇恩之人。
江晁听后感叹夏王的孝心,有心补偿于他,升任中书侍郎。
翌日早朝,康王一派的大臣一改常态,提议令沈镜安前往江淮一带巡盐,兼查办贩卖私盐一案。
盐铁事关民生和税收,绝非小事,沈镜安乃是江晁心腹,加之为人端方刚正,江晁自是信得过他;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又要牵扯出诸多的关系利益,反而不能叫他放心。
江晁仔细思量过后,降下口谕,令中书省起草诏书。
当日下了朝,沈镜安先往府上走了一遭。
李令仪离开已有十余日,想必现下正在兖州城中,再过几日,也该返回汴州了。
沈镜安来时,施晏微正抱着杨筠讲故事给她听。
今日施晏微讲给她的是经自己改缠过的小蝌蚪找阿娘的故事。
郁金坐在一边的月牙凳给她缝制衣物。
沈镜安令她退下。
“这两日阿舅便要离开汴州往扬州等地巡盐去了,公主尚还未归,你和珍珍两个人留在汴州城中,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施晏微将孔明锁拿给杨筠玩,不扫而黛的两弯细眉微微蹙起。
“阿舅是担心,会有人向沈府发难?”
说不清在担心些什么,感觉会有大事发生,若说是针对沈府,他无子嗣,又无嫡系男丁亲属在府中,只怕是还不够康王等人看的,哪里值当他们费这个心思。
沈镜安摇摇头,“说不好,只是隐隐觉得此时透着蹊跷,二娘千万小心,多囤些米粮也无妨。若无甚要紧的事,也叫府上的下人少往外头走动。”
施晏微眸色微沉,点头应下:“我知了,阿舅安心去就是。”
如沈镜安所料,次日上晌,圣旨降下,令他明日辰正启程前往扬州。
下晌,沈镜安往东宫面见太子。
沈镜安将调动府上侍卫的令牌交由施晏微保管,再三叮嘱过后,心事重重地跃上马背,离府出城。
过得数日。
至掌灯时分,坊市开始下钥。
施晏微陪着杨筠在罗汉床上摆弄了一会儿哄小孩子开心的小物件,又与她画了一阵子幼儿简笔画,不知不觉,临近二更天。
婢女送来洗漱用的热水,施晏微替杨筠清洗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
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厮杀声。
听着声音,像是两股人马厮杀在了一处。
那些兵器相触的声音太过锐利刺耳,杨筠当即就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施晏微赶忙将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
府上的侍卫围了过来,隔着门让她安心,莫要害怕。
一刻钟后,外头的打斗声渐止,急促的脚步声往沈府靠近。
那些人约莫是要破门而入,意欲杀光沈府之人。
府上侍卫皆是由沈镜安精心挑选和操练出来的,个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那些强闯的士兵一时半会攻不进府里来。
然,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僵持近一刻钟后,沈府侍卫便有落败之势,几个持刀的士兵闯了进来,见人就杀。
府上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忽然间,暗处跃出十数道黑色人影,个个武艺高超,比之府上侍卫的身手还要强上许多,个个以一敌十,不多时便助沈府侍卫将敌方士兵退出府外。
那些人是来杀她的吗?
施晏微努力回想,阿舅似乎不曾与东宫结怨,反是交好的态度,倒是那位前些日子风头正盛的康王,阿舅对他的评价算不得好。
莫不是康王今日夜里造反,命方才那些士兵来杀沈府的人?
果真如此,阿舅必是被他们调虎离山,如今宫中情势危急,只怕阿舅也凶多吉少。
施晏微心里乱得厉害,整不知还如何是好间,东宫的人沈镜安手下的兵马赶来了。
府上的侍卫首领心道小娘子不过一身居后宅的妇道人家,何须理会外头的事,故而并未将方才有人相助的事说与施晏微听,暗自盘算着待家主回来,报给家主知晓处置才是正经。
施晏微将杨筠交给郁金照看,出门感谢前来相救的将士。
那小武官跟随沈镜安多年,知晓将军曾有一流落在外的外甥女,三年前才被寻回,当下见她施礼道谢,忙叫她无需多礼。
一整晚,施晏微都没怎么合过眼,好容易将杨筠哄睡了,起身下床往罗汉床上枯坐着。
阿舅生死不明,梁浅尚未回来。叫她如何能安得下心来。
翌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明堂之上,魏国的国君之位,将由太子江晟承袭。
江晁之死,据后来的史官所载,乃是康王与夏王造反,由夏王亲手所杀,江晁身死前,正与刘承徽在塌上寻欢;后太子赶来救驾,射杀康王和夏王于江晁的寝宫外。
短短一夜之间,圣上和两位王爷接连死于非命。
三日后,李令仪返回宣州。
沈镜安巡查完江淮地区,除开这起贩卖私盐的案子,又清查出许多新的问题,待将证据悉数收集整理好后,返回汴州。
他这一走就是近两个月,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他重回朝堂之上时,朝中局势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镜安单独面见新帝江晟,将新查的案子报给江晟。
江晟的支撑者和拥护者不乏士族权贵,关系盘根错节,是以只叫清算康王、夏王一派的官员,至于旁的人,一概不动。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沈侯爷岂不知这个道理?”
“如今天下太平,边境并无大的战事,楚国乃岭南蛮夷之地,况兵力及不上我朝的半数,根本不足为惧;沈侯手握十万兵权盘踞京中将近四年,朝中早有不好的声音传出,天长日久,难免遭人非议。不若先将兵权交出,日后若有战事,朕自会再将兵符归还沈侯。素闻沈侯忠心事主,想来不会因为朕年纪轻,便存了轻视慢待之心罢?”
这番话便是不愿退还他的兵符了。
他的任人唯亲、刚愎自用和猜忌之心竟是到了这般地步。忆起圣上戎马一生方打下这魏国的江山基业,如今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中,却不知将来会如何了。
沈镜安想到此处,不免心冷半截,如今江晟是君他是臣,是赏是罚都不容他拒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领旨谢恩。
出宫后回到府上,侍卫首领将黑人助他们击退康王手下的事说与他听。
沈镜安听后,几乎是瞬间浮现出宋珩二字。
能对敌人那样使出不顾自身性命的和杀招,除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自幼时起就被精心培养的死士,他再想不出旁的人来。
能豢养死士的人不过尔尔,何况那些死士还是被派来保护二娘的。
他对二娘竟还未死心?沈镜安的心更乱了,怕她和公主瞧出什么,徒增烦忧,索性往自己的院子里去,暂且不去见她们。
赵国。
宋珩立于舆图前。
张内侍站在殿门外,道是不良帅求见。
宋珩命人进来。
“禀圣上,魏国那边有消息传来。”
“康、夏二王逼宫那日,圣上派去的人救下了杨娘子和,和……”
不良帅并不确定那小小女郎与圣上的关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和谁?总不会是武安侯沈镜安,据朕所知,他那时候应是在扬州。”
不良帅犹豫了片刻,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道:“杨娘子身边多了个女孩儿,那孩子唤她阿娘,唤武安侯舅翁,应有两岁多。”
唤她阿娘的女孩。宋珩闻言,顿时火气上涌,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怎么能,怎么敢和旁人生孩子?!
“她身边可还有旁的男郎?”
不良帅摇头,“不曾有人见过杨娘子身边有旁的男郎,独有前朝的宣城公主与她在一处住着。”
没有旁的男郎,那么孩子的阿耶也有可能是他?
似乎也不对,算算时间,倘若这个孩子是他的,只有可能是在她成为尚仪之后怀上的,那段时日,他不曾落在里面过……
落在里面。宋珩仔细回想一番,有一日夜里,他求她喜欢她的那日夜里,她拒绝了他,他因心中失意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慢了一些,兴许是那时候落了一小点进去?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落了进去。
欣喜万分,连夜唤来尚衣局的人,询问杨尚仪在离宫前的一个月可有领过月事时需要用的东西。
她来月事时会腹痛,少不得告上一日半日的假,于是又传刘尚宫来问话,杨尚仪在离宫前一个月可有告过假。
两处得到的答案皆是否定的。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落进去,令她有孕的。
那是他和她的亲生骨肉,是他的女儿。
他会封那个孩子为公主,会做一个好夫君和好阿耶,让她成为天下间最幸福的小娘子,让他和她的孩子成为天下间最幸福的小小娘子。
宋珩想着这一切,欣喜若狂,难掩面上的喜色,当即赏了她们二人二十贯钱。
刘尚宫和赵尚衣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精,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了圣上为何会如此高兴,想来杨尚仪离宫前后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并非是假话。
是夜,宋珩兴奋到批了一晚上的折子,待过了子时,躺在床上,还是能听见自己雄浑有力的心跳声,久久无法平复,久久不能安睡,只想着她,念着她,心里甜丝丝的。
索性明日不用早朝,纵容自己多睡会。
至后半夜,他方浅浅入眠。
梦里,他又变成那只狸奴,跳到女郎的怀里。
女郎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顺着他身上的软毛。
忽然间,膝上的重量突增,还不带她反应过来,怀里的狸奴已经变成一个高大的郎君,毫不费力地将她禁锢在两条铁臂之下。
十数息后,身上的衣裙落于地面。
夏日里温热的晚风吹在身上,宋珩越发难以自持,一双凤目似要将那诃子也剥去。
女郎可怜又无助,想要去护那件仅存的诃子,反抗得愈发急切,然而一条腿才刚离了塌,却又被他一把拽回。
梦中的女郎,记忆似乎还只停留在宋府中时,红着眼眶低声哀求他道:“家主不可如此,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放过我...”
海州
在梦中, 她的记忆好似只是停留在了身处于宋府之中的那段日子。
宋珩手上的动作一顿,轻声细语地安抚她:“音娘莫怕,我不会伤着你, 我会带你登临仙境,让你舒舒服服的。”
她不过是暂居宋府, 与他毫无瓜葛,岂可做那样的事?何况她都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又为何要这样亲昵地唤她音娘。
然而还不待她思考清楚,忽然间, 门外传来一阵洪亮的敲门声,柔和的女声隔着门平声问:“阿音, 你方才在和谁说话?可是有什么事?”
听得出来, 那是银烛的声音,她如今与家主这副模样, 如何能够见她。
宋珩似乎有意捉弄于她, 手上解衣的动作不停。
顷刻间, 素色的上褥自右肩滑落,露出雪白的一片, 若隐若现, 鎏金步摇上的流苏不知何时缠进发中, 熠熠金光映着她的点点泪光, 当真惹人怜爱极了。
不同于她的柔弱瘦削,宋珩高大强壮的似一头凶恶可怖的丛林野兽, 体型是她的两倍不止, 她会如此害怕也无可厚非。
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登时停止动作,居高临下, 目光灼灼地俯视着那前柔嫩肌肤,在她耳边轻声道:“音娘也不想叫人瞧见你现在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吧?是你自己让她走,还是我让她滚?”
“求你别这样,不可以的...”眼前的女郎红着眼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双清亮含情的桃花眼里染上氤氲雾气,当真是到了柔弱无辜到了极点,却也勾人到了极致。
宋珩凝眸看着这样的她,哪里还能忍得分毫,阵阵热浪自下方窜至颅顶,简直烫得他脊柱苏麻。
手指勾住她的素色衣襟,纯白的肌肤越发显露出来,宋珩似乎即将耗尽最后一丝耐心,同她耳语道:“好音娘,让她走,否则,我倒是不介意让她知晓你这会子正在我的身下,只怕你脸皮子薄,承受不住。”
话毕,看向那道木门就要开口说话,女郎吓得急忙拿手去捂他的嘴,红着眼眶,暂且抛却羞耻心,扬声道:“无事,我想睡一睡,你明日再过来罢。”
片刻后,门上的那道人影不见了。
女郎修长柔软的手指覆在唇上,宋珩抬手按了按,接着握在手里亲吻她的手心,好半晌才舍得将她的手放开。
“音娘真乖。”宋珩嗓音带笑,灼热的目光复又回到她的芙蓉面上,接着轻车熟路地解开诃子的系带。
微凉的晚风陡然贴上皮肉。
施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拿手去挡,可是作用太过有限,甚至不知该先去遮挡何处。
“有何可挡的,有何处是我没看过的?乖,让我好好瞧瞧,待会儿自然有你的好处。”宋珩说话间,伸手去阻挡女郎遮挡的动作。
她什么时候给他看过?心中又恼又怕,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惊惶,再次挣扎起来,“你不能这样,我不愿意,你放开...呃...”
宋珩全然不理会她的反抗,握了她的脚踝打断她的话,勾了勾唇角痞笑道:“为何不能这样?我们之间明明有过数不清的次数,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说完,一脸痴迷地朝她跪了下去。
即便是在梦里,她还是这般小。
宋珩颇有几分懊恼,努力集中精神,只管卖力讨她欢心。
施晏微不由自主地仰首,细白的脖颈越发惹眼,攥着他肩上的衣料发灿,与他先前看过的情形一般无二。
“叫我夔牛奴,音娘。”宋珩再次来到她身前,指尖轻慢,嗓音低沉地诱导着她。
发上的南珠洁白无瑕,珍珠温软圆润。
眼中的水珠越聚越多,施晏微去抓挠他的膀子,“不要这样,求你放过我...”
说来说去,还是诸如此类的话语,没一句他想听的。
但那样可怜又低缓的语气,听上去当真惹人怜爱极了,愈发激起他那异于常人的破坏欲。
宋珩耐心告罄,掐灭她的幻想,“放过音娘?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绝无可能。”
说话间,仅以单手轻松控制她的身躯,大手触至腰上的金带。
女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恐万分地闪躲,却又无处可躲,到处都是他的气息,被他困在方寸之间。
宋珩如珍似宝地捧住她的脸,尽量用温和的语调安抚她道:“无妨,音娘和我有过许多次,每回都能钠下。”
施晏微蹙着眉,却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许多次,只惊恐地别过脸错开视线,一心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控制。
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说是给他挠痒痒都算勉强。
宋珩守着力气钳制住她的手腕。
施晏微顿时哭出了声,眼泪跟珠子一样往下掉,指甲死命扣着他的膀子,哽咽着哀求他道:“求你别这样对我,不可以,放开我,求求你...”
他还没怎么样,她却已经是这副哭成泪人的模样了。
宋珩不敢再轻举妄动,稍稍侧身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揉成一团垫在她的腰后。
“音娘放松些,莫要害怕。”宋珩垂首吻去她的泪水,尽数吃下,轻抚她。
渐渐地,女郎不再那样害怕了。
如此,宋珩方敢肆意一些。
远远不够,可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音娘舀我出出气可好?”宋珩见不得她难过,心里闷闷的,可要他放过她,他却也做不到,故而只能更加靠近她,将肩膀送到她的唇畔。
施晏微逃离不得,只能干瞪着他,接着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左肩舀上去。
宋珩像是得到了什么极为珍贵的奖赏,难掩激动地道:“好音娘,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可还要舀别处。”
此话一出,这下换施晏微愣神了,显是未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疯魔的话,惊得久久回不过神,甚至忘记了哭泣。
宋珩仍不肯放过她。
又过得一阵子,女郎唇齿间的力气都变得微弱起来,不得不松开两行皓齿,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求他。
宋珩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可怜,终究是不忍心,抱着她离了那矮塌,往里间走。
“音娘,你等着我,很快我就会将你和我们的孩子接回赵国,到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处,再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宋珩一壁说,一壁极力让自己快些解脱出来。
女郎稍稍怔住,显然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和他,哪里来的什么孩子;然而只在片刻后,她便再没了分心的机会,暗骂眼前这人哪来的那样大的牛力气。
结束后,宋珩将下巴埋在她散乱的墨发里,轻声细语:“皇后之位只能是音娘的,音娘也只能是我的。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极好的,我会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公主。”
怀中的女郎实在累极,静静由他抱着,宋珩便也在梦中安心地阖上双目。
待画面一转,便又瞧见朝思暮想的女郎与一个女童在雪地上打雪仗,看不清女童的样貌,私心里觉得,定然是极肖她的吧,应当也长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宋珩加快脚下地步子,想要加入她们,然而当他走近,眼前的二人却又消失不见,再没了踪迹。
眼前的场景逐渐地苍凉,白茫茫地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宋珩心中一片惊惶,自梦中惊醒。
手心攥得极紧,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寝衣亦被汗水浸湿,宋珩无力地抚着心口,大口喘气。
窗外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时辰还早。
宋珩兀自下床穿鞋,秋日的晨风吹在身上,有些寒凉,驱散身上的热意。
信步来到窗前,支起窗子,木芙蓉已经盛开了。
不觉间想起别院中,她离开洛阳前往太原的那个清晨,窗外的木芙蓉也是这样的姹紫嫣红,她立在窗边,观赏着那些花儿,细细一想,竟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那会儿不过十九的年纪,这会子也不过二十有四,而他年长她八岁,如今已经三十有二,再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了。
而她尚还年轻貌美,单从年岁上看,他着实是有些配不上她了。
如此思量一番,越发心神难安。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暗下决心,该快些让她和他们的孩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才是。
转眼过了中秋,重阳将至。
这日,赵国派遣使者前往楚国的消息传至魏国。
江晟得知此事,兀自给此事下了定论,心道是宋珩那厢意欲远交近攻,亦或是同楚国结盟,共谋伐魏大计。
连夜召集众臣来殿中商议此事,欲先下手为强,攻打楚国,破坏两国结盟。
沈镜安只觉此事蹊跷,遂劝江晟稍安勿躁,莫要意气用事。
江晟此人好大喜功,偏又资质平平,无甚战功,如今登基,天下人却只认他阿耶为魏国雄主,欲要攻下楚国积累威望,盖过先帝之功,正好借由此事出兵,因道:“先帝一生的夙愿便是平定天下,如今魏国国力日盛,楚国不过三镇小国尔,何足为惧。待将楚国攻下,统一南方,自可北上伐赵。”
沈镜安闻言,尤觉不妥,还欲再劝,就听宰相程璟先他一步开口道:“若在此时攻楚,若赵国奇袭我朝,岂非腹背受敌?”
江晟伐楚之心已决,如何听得进逆耳的话,当即面色一沉,“赵魏两国议和十年,至今方才三年有余,他若此时南下攻我大魏,岂非背信弃义?不怕天下人耻笑。况他既有心拉拢楚国,想来是仅凭他赵国之力尚还无法一举攻下魏国,若不在此时攻下楚国断了他的妄念,岂非是为日后埋下祸患。”
即便江晟态度坚决,沈镜安亦不忘身为臣子的职责,出列道:“卑下以为,程公所言有理,万望圣上三思而后行。”
此话一出,江晟的脸色越发难看,只觉先帝的这两位心腹真是处处都要与他作对,恐怕是见不得他比先帝做得好。
气氛正僵持间,又听宰相周澎道:“臣以为,圣上所言不无道理,况楚国多次在我朝边境生事劫掠,是该出兵讨伐。沈公数次违逆圣上,莫不是仗着军功和先帝器重封了侯位,便对当今圣上心存不敬?”
沈镜安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他选择信任东宫,离开汴州前将兵符交与他保护先帝,不曾想先帝竟还是离世了,不知这里面是否有他刻意纵容。
而康王和夏王,也接连葬命他手。
从前看似忠厚的东宫,如今看来,却也并不简单。
如今他无兵权,又不得圣心,还能如何呢?想起府上的公主、甥女和珍珍,沈镜安暗暗握了握圈,思量再三,终是低下头颅,抱拳施礼,几乎用尽浑身解数,语气平和地道:“卑下绝无此意。”
江晟未拿正眼瞧他,拧着眉沉肃道:“朕意已决,众卿无需再劝;若有克敌制胜之法,自可各抒己见。”
此后他们说了什么,沈镜安没再去听,一概不知,只在心内盘算是时候该让她们离开汴州了。
次日早朝,江晟降下圣旨,令郭皇后的兄长郭澄为元帅,另有三位将军,沈镜安却只为副将。
圣上此举,意在打压先帝心腹和老臣,拥护新帝一派自是志得意满。
当天下了朝,江晟留沈镜安议事。
“朕听闻,沈公甥女容色出众,气质绝俗,沈公既要出征楚国,即便有心照拂她,怕也是鞭长莫及,不若由朕代劳一二。”
二娘素日鲜少出府,却不知是何时被他这厢给知晓了去。沈镜安心下大骇,忙不迭否认道:“卑下不知圣上从何处听来的流言,只是卑下的甥女实是相貌平平,且早已过了二八之年,膝下又有一女,如何能入宫劳驾圣上照拂。”
江晟听了,轻嗤一声,只冷笑道:“沈公当日骗过了先帝,犯下欺君之罪,如今竟还想蒙蔽于朕?沈公莫要忘了,康王造反那日,是朕及时令人赶去沈府救下的人。当时你那甥女亲自与人道谢,姿容俱已现于人前,自然传到朕的耳中。你那甥女非是完璧之身也不妨事,先帝纳妾之时亦不乏二嫁、寡妇之身,想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沈镜安险些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意,指尖死命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默十数息后,缓缓开口道:“圣上既如此说,卑下亦不好再多言。这样的事终究是两厢情愿更为妥当,还请圣上准卑下回去细细说与甥女听,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从前的他在父皇身边时,似乎任何时候都是意气风发的,何曾像现在这样对人低三下四过。江晟的私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便也愿意施恩于他:“也好,待你离开汴州,朕再派人去接她进宫。沈公可千万莫要忘了告知她朕待她的思慕之情,叫她务必好生装扮一番。”
沈镜安积极克制着心内的愤恨,佯装恭敬地道:“卑下谢圣上体谅,特在此代卑下的甥女谢过圣上。”
江晟见事情妥当,喜滋滋地挥手示意他退下,左右也不过就是两天后的事,他有耐心静候佳人入宫。
沈镜安出了宫,避开人亲自往都督府走上一遭,借着他二人之间的情分,头一遭不顾规矩弄来一张空白的过所。
待回到府上,拿着过所去见施晏微,又叫人马上去包金银铤送来。
“阿舅这是何意?”施晏微不解。
沈镜安轻叹口气:“今上无德,刚愎自用,魏国寿数怕不会长久。明日点兵过后,后日一早阿舅便要出征楚国。那人多早晚是要领兵前来攻打魏国的,你与公主带着珍珍先往海州去,若是魏国兵败,你不必再顾念阿舅,只管随商队往海外去,我会派在此间无牵无挂的侍卫与你们同去,护佑你们平安抵达海外。想来那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想到你去了海外。”
施晏微能猜到他口中的那人是指的宋珩,这些年来她一直有意回避关于宋珩的一切,只是隐约知晓他将赵国治理得不错,却不曾想,他明明亲口同她说过要忘了她的,如今三年多过去,他竟还记着她吗?甚至要在攻下魏国后对她求追不舍?
“阿舅,我不明白。”施晏微问出心中疑惑。
“阿舅先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二娘可还记得,康王造反的那日夜里,府上侍卫明明已经不敌,却为何又能支撑到东宫的人领着阿舅手下的兵马来将你救下吗?”
施晏微不会半点武艺,亦无过人的五感,自然察觉不到那些死士的存在,左思右想过后,茫然摇头。
沈镜安神情凝重,同她和盘托出:“那人派了死士来保护你,此时只怕就在沈府附近。再者,这三年多来,他一直没有立后纳妃,想是没有一日放下过你。”
“阿舅知你为他所伤,心中对他并无半分情意,断然不肯再去他身边苟且偷生的,阿舅想要你和公主好好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这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不愿相信这样的事情,可不愿相信又如何,事情已然如此,不由她不承认。
她该听从阿舅的安排离开的,可是这三年多的相处,她也早视他为此间的亲人了。施晏微有些伤心,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可是阿舅,我们走了,你要怎么办?”
“阿舅不是说了吗,若是魏国兵败,你们再往海外去;若是魏国胜了,阿舅自会安排你们往旁的地方去。海外终究不是故土,若不是无路可走,阿舅也不希望你们冒险去到异国。”
施晏微更不明白了,为何魏国胜了,她们还要别的地方去,为何不能继续就在汴州与他在一处呢?珍珍也很喜欢他这位舅翁。
沈镜安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便也没再瞒她:“圣上从那日赶来营救之人的口中得知,二娘容色过人,欲要接你进宫满足私欲,阿舅绝不能眼看着你出了虎窟又入狼窝,只能出此下策。”
“不过好在,当今圣上乃是看重容色、朝三暮四之人,并不会在一个女郎身上耗费太多心神,想来再过几年,二娘年岁大了些,他便也不会再惦念于你。到那时,咱们舅甥总有再相见的时候。”
时至今日,施晏微终于是深刻明白了宋珩在蘅山别院时同她说过的话:她空有相貌,却没有自保的能力,若离了他,还不知道要招来什么样的豺狼虎豹。
到如今,她非但不能自保,还要拖累了原身的阿舅。
施晏微万分自责,却也知道此时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阿舅做出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何况魏国正值用人之际,圣上也不至丧心病狂到为了得到她而去要了阿舅的性命。
“好,我听阿舅的安排。”施晏微下定决心,重重点头。
沈镜安极力保持着镇定,平声道:“明日一早,我会让人装成你的样子先去引开宋珩派来的死士,你和公主带着珍珍乔装过后往角门走,会有马车前来接应。”
当下主意已定,施晏微收拾好细软,神情紧张地等待明日的到来。
好在一切都进行地十分顺当,一行人出了城,直奔近千里之外的海州而去。
又一日过去,沈镜安随军出征,江晟命宫中内侍前来接人,府上哪里还有什么云鬓花颜的沈侯甥女。
江晟知晓后怒不可遏,但因此事私密,并不光彩,沈镜安又已离开汴州随军出征,他无正当理由与沈府中人发难,况他登基不久,未免落人口实,暂且压下火气,待沈镜安回朝再做计较。
郭澄作战经验不比沈镜安,但因他是主帅,纵决策有误,旁人亦不得不从,是以来到楚国边界不下半月,未能攻下一座城池。
这边战事正胶着,后方赵国冠军大将军卫湛领五万兵自金州进攻均州,短短十余日,接连攻下三座城池,直逼唐州。
江晟接到战报,龙颜大怒,朝中无兵可用,只能八百里加急,往淮南调兵驰援。
朝元殿。
似乎一切事情都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唯独一件事是他未能预想到的。
她竟在他派去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魏国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无法大规模地找人。
若要知晓她们母女的下落,怕还是要从沈镜安身上下手。
沈镜安那样小心谨慎,定会为她想好万全之策,她所去的地方,必定也是沈镜安替她精心安排的吧。
宋珩看着眼前的舆图,昨日传来的战报,攻下唐州也不过是早两日晚两日,待卫湛的军队逼近忠武镇,他会御驾亲征与他们在许州汇合,直去汴州。
即便不能一举攻下魏国,将他们逼退至长江以南的杭州也好。
国土少去一半,即便尚有国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宋珩将食指指尖搁在杭州的位置,目光扫过的却是上方的海州,然而他却并未过多留心,收回手揉了揉鼻梁,缓解眼睛的酸涩和额上隐隐的痛意。
马上就要入冬了,不知她们在外面过得可好,可有吃饱穿暖,他们的孩子可知道他这位阿耶的存在,可知道他此时正在记挂着她们吗。
皇后和公主之尊,岂可在外奔波屈就。宋珩如是想着,只恨不能立时打到魏国去,再将魏国翻个底朝天,将她母子二人毫发无损地带回赵国。
相见
转眼已是寒冬十月。
入冬后的海州寒冷干燥, 施晏微晨起洗漱,先往床边生了一盆碳火,待杨筠睡醒懒觉, 取来烘暖的衣物帮她穿好,让她先学着自己穿鞋。
杨筠年纪尚小, 不大会穿鞋袜,坐在床边慢吞吞地穿着, 瓮声瓮气地问:“阿娘,海州的冬日会下雪吗?”
施晏微也是头一次来到海州过冬, 她在现代时,孩提时期是在南方的海滨城市长大的, 并未见过落雪的场景, 然而海州靠近北方,大抵是会有雪的吧?
虽然不太确定, 但因不忍叫她失望, 施晏微还是浅笑着道:“等天气再冷一些, 应是会下雪的吧。”
干冷的天气容易皮肤皲裂,杨筠皮肤娇嫩, 更是如此, 施晏微监督她洗完脸刷完牙, 取来擦脸的脂膏往她的手上和脸上抹。
李令仪做完早课来到此间, 就见杨筠正往施晏微的手背上抹白色的膏状“香香”,杨筠的声音又轻又软:“阿娘也抹一些。”
没有打断她们, 兀自往长案前坐下。
施晏微见到她后, 问她可用过早膳了,李令仪道是已经和望晴她们在一处吃过面。
“我和珍珍还没吃过,打算去集市上逛一逛, 令仪可想出去走走?”
李令仪无甚事做,点头应下。
施晏微稍稍拾掇一阵,戴了帷帽,牵着杨筠的小手往外走。
她们租的宅子附近就有集市,倒不必乘坐马车,直接走路过去即可。
海州临海的百姓以出海捕鱼为业,城中自然随处可见各种海鱼海鲜。
行至一小摊前,锅中散出的阵阵清香吸引了杨筠的注意力,肚子里饥饿感更甚,遂往那摊前驻足,扯着施晏微的袖子撒娇:“阿娘,珍珍要,要吃这个白白的东西。”
施晏微看一眼正卖力捶打鱼肉的男郎,又看一眼拿筷子往锅中下鱼丸的女郎,心道这鱼丸味道应当不会差,且纯正无添加,“好,珍珍要吃鱼丸,阿娘陪你一起吃。”
转而去问李令仪和郁金可要吃一些,二人皆是摇头道还不饿,施晏微便只点了两碗鱼丸面。
博士招呼几人坐下,施晏微怕杨筠受寒着凉,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低头往她手上哈气,轻揉取暖。
一时鱼丸面上桌,李令仪便叫施晏微把杨筠给她抱着,除来阿娘和舅翁,杨筠也很亲这位阿姨,自然愿意给她抱。
两岁多的孩子还不大能握得住筷子,李令仪看她吃的费力,夹不上鱼丸,觉得可爱之余,不免心生怜爱,轻声细语地问她:“阿姨来喂珍珍吃可好?”
施晏微听着阿姨二字,忽而想起阿姨和舅公乃是两个不同的辈分,她的阿舅三十五的年纪就已经是有孙辈的晚辈了。
“好。”杨筠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筷子递给李令仪,李令仪笑着接过,先喂她吃两口面,再是一小块鱼丸。
正喂她吃的,就见摊边立了一对身形瘦弱的母女,身上衣物单薄,仅用木簪和粗布绾发,那小女孩瞧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暗暗吞咽着唾沫。
她的阿娘臂上悬着破旧的竹筐,里面装着应季的新鲜蔬菜,瞧上去应是往集市上去售卖的。
施晏微和李令仪见了,生出怜悯之心,施晏微与她对视一眼,起身去将她二人叫进来,道是想要买一些她们的菜。
说话间,叫摊主再煮两碗鱼丸汤送来。
那小女孩躲在阿娘的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女郎,只觉得她们都好看极了,就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那个年岁长些的阿姨怀里抱着个小小娘子,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发上的通草花和纱堆的绢花很是好看,脖子上挂的银锁和手腕上的带铃铛的小镯子更是耀眼夺目。
她们一定是出自极有钱的富贵人家吧。小女孩暗暗想着,博士端了两碗热面送来。
“天气寒冷,不若坐下来吃碗面吧。你们这里的白菘和波棱菜我们全要了。”施晏微一面说,一面从郁金手里取了钱袋过来,取出二两银子送与那妇人。
那妇人只觉得那银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由心跳加速,欲要退换回去,“这些菜要不……”
她的话还未完,施晏微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头示意她无需退还,压低声音:“你的菜我瞧着很喜欢,女儿家的身子可马虎不得,这样冷的天,拿这些银子买身厚实的衣物避寒罢。”
那妇人听了,当即就要千恩万谢,施晏微又道:“这原也是积德行善之事,娘子无需谢过,仔细将银子收好就是。”
说完,又往杨筠发上取下一朵绢花,往那小女孩发上簪了,问她鱼丸好不好吃。
小女孩心思单纯,抬手抚那绢花便难掩喜色,重重点了点头,夸施晏微和李令仪瞧着就像画上的仙人。
施晏微被她的话逗笑了,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问摊主鱼丸可不可以单卖。
摊主道是论斤卖,施晏微便叫包两斤送与那妇人,一并由她付钱。
那鱼丸吃在嘴里着实鲜美,正好不知午膳吃什么,施晏微便又买了些鱼丸,叫拿黄纸包了,付过钱后,继续往前走。
没一阵子,郁金的小竹篮里就装满了东西,李令仪和施晏微手上也没闲着,交换着拿东西和抱杨筠。
回到家中,晌午将至,施晏微便叫郁金抱杨筠回屋烤火,她去准备午膳。
沈镜安排了四个身手好的侍卫随她们一道出来,施晏微将他们安排在后院住着,浴房和更衣室都是同前院分开的,如此倒也并无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施晏微每回出去,便有两人跟着,另外两人在后院守着宅子,再安全妥当不过了。
千里之外的汴州,江晟惊惶不安,已有数日不曾睡好。
宋珩御驾亲征,于唐州与卫湛汇合,直逼忠武,若攻下许州,则宣武危矣。
程璟见情势危急,舍去一己安危,于殿外下跪求见江晟。
赵国军队势如破竹,江晟方理智回笼清醒一些,并未为难程璟,命人请他进来。
程璟甫一见到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往冰冷的地砖上跪了,语重心长陈情道:“老臣扣请圣上速速召武安侯回汴州,武安侯跟随先帝征战多年,胜多败少,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此番由他领兵前往忠武,或可力挽狂澜。”
召沈镜安回来,江晟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他此番如此打压于他,恐他心存芥蒂,况他身为一国之君,亦有些拉不下脸来降旨请他回来执掌帅印。
“圣上若不嫌弃,老臣可拼上这把老骨头,亲往江西请武安侯还朝。”
有人筑了台阶与他下,江晟便也没再端着,当即允准,但因他年岁大了,身体吃不吃得消暂且不提,怕是难以做到高强度地连日赶路,故而只叫人八百里加急传旨。
沈镜安领旨还朝,回到汴州城这日,程璟于城门处亲迎他,江晟虽姗姗来迟,还是将兵符退还于他。
江晟并未同他多言,只叫他明日在府里好生歇上一日,后日卯正出兵忠武,抵御赵国军马。
十日后,许州战事正紧,沈镜安领兵前来支援。
冬夜风冷,宋珩身披一件鹤羽大氅立于营帐外,静望前方的许州城。
沈镜安来了,若能将他活捉,便能知晓音娘的下落了吧。
音娘那样的心慈仁善,仿若心怀万物的神女,必然不忍看沈镜安死在眼前,必然会为了救下她阿舅的性命选择留在他身边。
他要将沈镜安囚禁在宫外,只要沈镜安还在他的手里一日,音娘便会乖乖地在他身边一日,不会再去想着从他身边离开了吧。
翌日,赵军在城下叫阵。
沈镜安沉得住气,一连三日,皆不曾出城迎敌。
赵军欲要围困魏军,何尝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入夜后城外冰寒刺骨的冷风却也不是好挨的。
待赵军冻出病来,战斗力自然大不如前。
程琰瞧出沈镜安的意图,自是忧心,自去与宋珩商议此事。
宋珩道:“汝州距许州不过百里之遥,可往汝州运来碳和御寒的棉被衣物,况许州守将袁褚与沈镜安往日里并无过多的交情,他二人未必会齐心,何妨想法子激一激袁褚。”
程琰闻言,快速在脑海里将袁褚此人过了一遍,徐徐开口道:“袁褚独有一老来子,时下正在郑州下辖的密县为官,若能将其子擒来,定能令其出城迎敌。”
密县距许州不过二百里路,快马两个时辰可至。
宋珩眸色微沉,几乎只在数息间有了决断,当即披上大氅,连夜领两千精锐骑兵,取小道直奔密县而去。
来至密县,子时已过,城中军民俱已熟睡。宋珩领兵攻城,天还未亮,便已攻下密县,叫赵军收缴城中兵器马匹,而后亲自去拿了袁褚的亲子袁裕。
天明后,赵军迟迟不曾前来叫阵,袁褚不由心生疑惑,立在城墙上眺望赵军军营。
及至晌午,忽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那边的树林子里疾驰行来。
宋珩将袁裕交与先锋前去喊话。
人来至城下,袁褚才瞧清楚,那被五花大绑的不是他的亲子,还能是谁。
“宋珩小儿,你欺人太甚!”袁褚高喝一声,不顾左右劝阻,急急奔下城楼,跨上马背,出城迎敌。
营帐中,沈镜安得了消息,迈至帐外,不由分说,亲自鸣金,欲要收兵。
亲子就在眼前,性命危在旦夕,袁褚如何肯听,只领着他的亲信拼杀出去。
袁褚不敌卫湛,双方交战不久,便有落败之势,加之袁褚所领之兵非是由沈镜安操练的,远远敌不过赵军,不消两刻钟,战况就已分明。
宋珩领兵追出,袁褚被属下护着往城门处回,沈镜安仅以数百人相接,宋珩一马当先,直取沈镜安而来。
不过数个回合,沈镜安便发现宋珩落招虽狠,却并不是杀招,他竟未对他下死手。
想来是寻不见二娘,欲要将他活捉,妄图从他口中得知二娘的消息。
宋珩与他过了十数招,惊觉他的身手果真不俗,能与他过这样多的招数还不落下风的,他还是头一个。
可若是要论起气力和耐力,他怕还差了些。
宋珩加大出剑的力道,沈镜安果然有些招架不住,两手并用,紧紧握住手中长枪,挡住他的剑锋;宋珩不欲伤他性命,及时收了力气,转而去刺他的腿。
沈镜安调转马头,躲闪过去,宋珩穷追不舍,领着赵国军队拼杀。
魏军及时关上城门,将赵军隔绝在城外。
袁褚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沈镜安亦有剑伤在身,乃是宋珩所刺。
心内越发不安,即便他万分憎恶宋珩欺辱了二娘,怨恨他取走了众多魏军将士的性命,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这乱世中令人无法忽视的一方霸主,是将来最有可能一统天下之人。
二娘要想彻底摆脱他的魔爪,唯有离开此间去往海外。
此番交战,魏军明显落于下风,不免士气颓废。
宋珩一鼓作气,连着数日进攻许州,终于在第十日,许州城破。
且说郑州守将因密县一夜之间便被赵军攻破,不得不提高戒备,往汴州送去快报。
江晟日前才收到郑州的消息,现下又得知许州被攻破的战报,心中岂能不急,为保存兵力,再无心对楚国用兵,八百里加急令郭澄撤军回汴州。
待许州陷落的消息传至民间,整个汴州城中皆是人心惶惶。
沈镜安领兵退守宣武,待郭澄的军马行至亳州,两队人马一道返回洛阳。
宣武多为旧年随江晁作战的将士镇守,不比忠武易攻,宋珩假意在宣武边界攻城十数日后,忽然调转方向往西北全力攻打郑州。
郑州守将虽早有防备,却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不出半月,郑州的情势便已危急;郑州距汴州不过百余里,若郑州城破,便可往西直取汴州。
明堂上,群臣正为是否要舍弃汴州南下一事争论不休。
沈镜安眉头紧锁,提议道:“卑下与郭元帅皆有数万兵力,宣武亦有五万兵,未必不可守住汴州,圣上若就此南下渡江,岂非要将半个魏国奉与赵国?”
周澎亦拧着眉,睥他一眼,“武安侯若真个能抵御住赵军,便不会在许州失利,令赵军接连攻占我魏国城池;如今国库亏空,又有楚国在岭南虎视眈眈,若不保存兵力和财力南渡,莫说半个魏国,只怕整个魏国都将不保。”
淮南侯道:“郑州危在旦夕,圣上若再这般犹豫不决下去,一道赵军攻至汴州,圣上和江魏宗室的安危,谁人可保?”
……
朝堂上的争吵声渐小,除少数武将外和并未表态沉默不言的文臣外,支持弃汴州南下的官员居多。
江晟扶额下了决断,今夜离开汴州。
沈镜安无法弃魏国和国君于不顾,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娘落入宋珩亦或是江晟之手,当即书信一封,命心腹骑了他的汗血马,日夜兼程赶往海州。
那人领命上马,催马奔出城去,丝毫不曾察觉他的行踪已然暴露。
七日后,海州。
元日将近,昼短夜长,天才麻麻黑,施晏微往檐下去点灯笼,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促地敲门声。
杨筠爬到椅子上,透过窗上的薄纱看那盏灯笼,张开小嘴催促她快些进屋里来烤火取暖,外头冷。
李令仪怕她摔着,搁了手里的拂尘去抱她下来。
窗外传来施晏微的声音:“珍珍乖呀,外头有人敲门,我去问一问。”
说着,迈下石阶,走到大门处,扬声问了句是谁。
门外久久无人应答,施晏微有些疑惑,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方才莫不是寻错地方,发现自己敲错门后,又走了?施晏微这样想着,并未多心,转过身回到屋里。
杨筠见她进来,眨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糯生生地问:“阿娘,是谁在外头敲门呀?”
施晏微被她可爱又认真的样子萌到,莞尔一笑道:“没有什么人,大抵是走错地方了吧。”
“还有人会不认识自己的家吗?”杨筠颇有几分不解地念叨一句,向施晏微伸出两条短短的手,示意要她抱。
李令仪也跟着笑,将杨筠往施晏微怀里送,温声道:“珍珍一见着你就要黏你的,可见她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位阿娘了。”
施晏微抱着杨筠往圈椅上坐下,取来一个布老虎送给她玩。
杨筠觉得老虎看着凶了一些,“阿娘会缝小,小兔子吗?珍珍喜欢,喜欢兔子。”
事实上,那布老虎是她在集市上以一贯银子向一位老媪买来的,并非是她亲手缝制的,一时间被她的问题问住,好半晌才道出一句待过了元日天气暖和些,不冷手了,她可以试一试。
杨筠伸出小拇指来与阿娘拉钩。
这还是阿舅教她的。
待圣上携后妃、宗室和群臣南下逃亡之事传至海州,已是腊月廿八。
海州城中的百姓沉浸在迎接元日的欢乐气氛中,只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似乎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战事不烧至海州来,他们便无需烦忧。
魏国败了,圣上南下逃亡,阿舅一直未有信送来,阿舅他,可还安好?
她是否应该马上离开海州,登船随外国的商队前往海外?
施晏微正心烦意乱间,一名侍卫敲响了房门。
“娘子。”那侍卫恭敬唤她一声,在听到她的回答声,确认她在门后听着,才又道:“家主虽未派人送信过来,某等亦不敢轻忘家主之命,如今魏国已败,某等便该护送娘子和女冠离开海州。”
施晏微沉默了片刻,终是狠下心来,点头道:“好,我今晚将东西收拾齐整,明日一早,咱们就去码头寻找出海的船只。”
侍卫道:“某知了,娘子早些睡下。”
施晏微没来由的心神不安,不知明日的一切是否能够顺顺当当的,不知阿舅是否安好,可有随圣上一道南下避难。
杨筠似乎察觉到了阿娘不安稳的情绪,过来扯她的袖子,往她身上蹭,努力仰起头去看她,“阿娘不,不开心吗?今天珍珍,珍珍没有,不乖。”
施晏微弯腰将她抱起,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否认道:“阿娘没有不开心。明日阿娘和阿姨要带珍珍坐大船去一个珍珍没有去过的地方,大船上可以看到蓝蓝的大海,白白的海鸥,也许还能看到海豚呢。”
郁金听不懂她口中的海鸥和海豚是什么,只是依稀觉得,她和宣城公主有时候会说一些她和望晴都听不懂的话。
杨筠因她的话来了好奇心,带着求知欲追问她:“海鸥是什么呀?”
“嗯,是一种会在海上飞,浑身都是白色羽毛的鸟。”
“那,那豚,豚又是什么?”
“海豚是一种肚子很白,其余地方都是蓝色,背上长着一只弯弯的角,会在海面上跳跃的哺...鱼。”
施晏微尽量用她能够听得懂的话语描述,立时将哺乳动物四个字换为鱼。
是夜,杨筠缠着她问了好多有关于大海的问题,直到两人都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待马车准备妥当,侍卫来请她们上车。
施晏微道了声好,牵着杨筠的小手往门外走,才刚行至阶下,就听后院一阵打斗声,还未及答应过来过生了何事,已有不良人跪至母女二人面前。
“卑下等奉圣上之命,特来护卫皇后殿下和公主平安。”
皇后,公主。她几时答应要做他的皇后,珍珍同她亦无半分干系!
这个疯子。为何都快过去四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明明亲口说过要忘了她的。仔细想想也是,他何时对她信守承诺过。
不同于前两回的愤怒和惊惧,这回更多是疲累感和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
斗不过他,挣不脱他,无论她怎么努力,这个疯子就好似粘人的狗皮膏药一般,任她如何努力,怎么都摆脱不掉。
“他在何处?”施晏微平静地问。
“兖州。待攻下泰宁,自会亲自来与殿下和公主相见。”
兖州。施晏微努力回想这年来看了不下千遍的舆图,大抵可以估算出距离此间尚还有五百里路。
海州属泰宁镇管辖,兵力主要集中在兖州,待他攻下兖州,整个泰宁都将臣服于赵国的脚下,成为赵国的土地。
“让他们停下,不许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施晏微平静地道。
那人恭敬抱拳道:“卑下遵命。”
这日过后,施晏微的宅子被诸多赵国来的侍卫团团围住,整个元日到上元过得可用枯燥乏味来形容。
除却浴房、更衣室、卧房,那些人铁了心不让她离开视线范围,即便出门去逛集市,也是一堆板着脸的侍卫跟着。
集市上的人见着他们,无不主动让出条路来,这让施晏微觉得打扰到了别人,便也不怎么出门了,只叫那不良人每日买了东西送进来。
过了上元,天气渐暖,花朝将至。
一个晴朗的午后,宋珩身披甲胄来到此间。
前两回二人见面,皆是施晏微被人压送回去见他。
独这一回,是他来见她。
“音娘。”宋珩不顾还有侍卫和兵士在场,难掩喜色和激动地出言唤她。
带着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毫不掩饰对她的情意和爱意。
程琰很有眼力劲地示意众人随他退到远些的地方去。
宋珩凝视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女郎,良久后才将目光移至那将满三岁的小女孩面上。
怕她认生,不敢轻易靠近,老老实实地立在她们跟前。
“她叫珍珍是吗?是朕和你的孩子。”
他将声调压得极为柔和,仿佛一个充满了父爱的耶耶,生怕自己的声音不够温柔,吓着了她。
施晏微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淡淡道:“珍珍不是你的孩子。”
阿耶
话音落下, 宋珩面上的喜意一点点凝住,心上仿佛无端压了一块大石,沉重感令他喉间的呼吸发堵。
他的目光落在杨筠粉粉嘟嘟的小脸上, 端详着她的眉眼,陷入思考:音娘的身边没有旁的男人出现, 倘若珍珍不是他的孩子,还会是谁的?
他的音娘是那样的清冷出尘, 绝不是会随便找个野男人生孩子的女郎。
思及此,宋珩如释重负, 神情缓和了一些,上前两步靠近她们母女, 越看越觉得杨筠的丹凤三角眼与他的凤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珩强忍着想要抱一抱她的冲动, 嘴里用近乎恳求地语气同施晏微说话:“音娘莫要同朕说气话,她不是我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
“音娘也莫要说是陈让的, 朕命人查探许久, 这天底下叫陈让的人有,可音娘的身边从来没有过, 他或许只是音娘臆想出来的人罢。朕已问过太医, 倘或头脑受损, 亦或是情绪波动太大, 郁结于胸变为郁症,民间和医书上的记载, 是有过此类病症的。”
臆想, 她倒是希望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通通都是臆想出来的。可他这会子就好端端地立在她跟前,那些痛苦的、悲伤的、不堪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倘若不是她抄了三年多清静经, 必然不能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只怕会悲愤交加到欲要发疯。
“随你如何想,但陈让待我的好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非是我臆想出来的人。至于珍珍,她是我和令仪在道观外捡到孩子,与你并无半分干系。”
施晏微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到无一丝情绪波动,当真是不愿再在他的身上耗费半点精神和气力。
她的样子瞧着不像是在说气话,也不像是在骗他。这三年多,宋珩早想开了,不管她心里念得人是谁,爱不爱他,他此生,都要定她了。
期盼已久的孩子并非是他和她的,他该感到失落的,可他此时看着她,他的心里只觉踏实和安心。
捡来的也好,总好过是她和旁人生的,只要音娘喜欢这个孩子,他也会喜欢的。
宋珩伸出手去轻抚杨筠的小脸蛋,“不是音娘和朕的也无妨,音娘这样喜欢她,想来这两年多来没少给音娘带来快乐。音娘将她养到这样大,将来带咱们的孩子,也能更适应些。”
他的手不比施晏微和李令仪的那样柔嫩,长着许多茧子,蹭得杨筠很不舒服,加之他连日征战赶路,未及刮胡,薄唇附近和下巴满是青茬,自是有些吓着她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杨筠将脖子一缩,偏过头,含着泪珠的双眼怯怯地看向施晏微,“阿娘,阿娘,他是怪人,珍珍害,害怕。”
宋珩这才回过味来,他今日的样子瞧上去,大抵真的不大好看,再不敢轻易触碰杨筠,轻声哄她:“珍珍乖,阿耶不是怪人,阿耶是这个世上除阿娘外,最爱珍珍的人。天下间的每一个人,都会有阿耶和阿娘,珍珍也不例外,从今往后,不独阿娘会在珍珍身边,阿耶也会在珍珍身边。阿耶会让珍珍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小小女郎,珍珍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阿耶也能想法子替珍珍摘了来。”
施晏微何曾见过宋珩温声细语哄孩子的画面,只觉得他对孩子大抵有些魔怔了,既这样喜欢,何不立后纳妃生上一大堆,倒是巴巴来这里,上赶着认下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珍珍。
杨筠听了他的话,渐渐地止住了眼泪,努力想着他的话:每一个孩子都有阿耶阿娘,珍珍也有阿耶,阿耶要给她摘月亮。
泪盈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带着哭腔问:“你真的能摘,月亮吗?阿娘说,月亮很大很大,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施晏微万没想到珍珍会真的被他忽悠住,抢先一步开口:“乖珍珍,他不是你的阿耶,他也摘不下月亮,他……”
宋珩唯恐自己好不容易在珍珍心里建立起的一点好感就被她三言两语毀去,忙不迭开口打断她的话:“珍珍莫听你阿娘胡诌,我就是你的阿耶,我若不是你的阿耶,如何能进得你阿娘的宅子?你阿娘方才也不会同阿耶说话。”
“珍珍现下与阿娘住的宅子固然好,阿耶那处的宅子更好,有许多好看的大房子,房子外面植着五颜六色的花,有各种各样的吃食和小玩意,除这些外,还有很多人会陪珍珍玩,珍珍玩过捉迷藏吗?”
杨筠耐心听他说完,点了点头,颇有几分认真地道:“阿娘告诉我,捉迷藏又叫躲猫猫。只是这里的院子小了点,珍珍都,都躲过了。”
宋珩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心说只要将她哄好了,何愁音娘不和他好。
勾起唇角浅笑道:“这也不难,阿耶那里有很大很大的园子,珍珍一天也逛不完,只要珍珍和阿娘随阿耶回去,阿耶陪着珍珍一起躲猫猫好不好?”
杨筠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想都没想,一口应下,“好,我和阿娘跟阿耶回去。”
施晏微实在累了,任宋珩如何花言巧语哄骗杨筠,始终没有理会他,只抱着杨筠往屋里进,强调道:“他不是你的阿耶。”
杨筠看一眼跟进来的怪人,一时间不知该信谁了,“他不是珍珍的阿耶,那珍珍的阿耶去了何处?”
“他……”施晏微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不免有些犹豫,宋珩那厢见缝插针,再次积极表明身份,认下她:“我就是珍珍的阿耶,珍珍莫要听你阿娘嘴里的气话。从前是阿耶混账,惹你阿娘生气了,你阿娘是个有气性的,带着你离开了阿耶。阿耶找了你们许久。”
杨筠还小,不大听得懂他的话,独那句是她的阿耶,杨筠听进了心里。
那句惹阿娘生气,杨筠也听懂了,又去看施晏微,好奇地问:“阿耶怎么惹阿娘生气了?”
宋珩听着杨筠口中的阿耶二字,简直乐得心花怒放,目不转睛地盯着施晏微看,期待她能承认他的身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施晏微并未回答杨筠的问题,再次毫不留情地否认他的身份:“阿娘说了,他不是你的阿耶。”
阿娘说他不是自己的阿耶,却又说不出自己的阿耶去了哪里,肯定是他惹了阿娘生气,阿娘现在还未消气,这才说他不是自己的阿耶吧。杨筠有了自己的想法,从心里确认了他的身份,但因是第一次见他,亲近不起来,便也没再看他,更遑论让他抱。
宋珩那厮虽然没有得到她的承认,当下也不气馁,他有信心,待回到洛阳后,她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皇后,珍珍成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早晚是会承认他的。
这座宅子实在太小,不方便他行那事。
宋珩亲自去偏房将她身边的婢女寻来。
郁金也是头一回见到他,只觉他高大如山、举手投足间威严自显,压迫感可谓十足;娘子只比她高上一小截,面对他时的感觉应也是大差不差的罢。
“抱珍珍去玩,朕和音娘要出去一躺,晚些时候回来。”
宋珩说这话时极为自然,仿佛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施晏微不想随他出去,她只想与珍珍和李令仪她们在一处,遂不肯将珍珍交给郁金。
宋珩见状,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凑到她耳畔低声耳语道:“珍珍还小,你那婢女还未嫁人,偏房里还有一位女冠,音娘是想叫她们听见你我燕好的声音?”
这个满脑废料的疯子。
此番落进他的手里,怕是再也不会没有离开他的机会了。偏她有了珍珍、令仪和阿舅这三个软肋,无法不为他们考虑和打算。
横竖也不过是躺在他身子当自己是个死物。施晏微宽慰自己一番,无奈妥协:“我正好也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话毕,将杨筠交给郁金照料,摸了摸她的发顶,挤出一抹笑意:“阿娘有事出去一趟,珍珍和郁金、令仪阿姨她们玩可好?”
不知怎的,心里感觉阿娘是要和阿耶同去的。杨筠很是懂事地点点头,“好。阿娘和阿耶早些回来。”
郁金抱着杨筠,一颗心跳得厉害,珍珍是娘子和公主捡来的,何时成了赵国皇帝的女儿。
赵国皇帝瞧上去,还挺喜欢珍珍的。仔细想来也是,珍珍这样可爱,谁会不喜她。
施晏微交代郁金几句,从木椅上起身,还未及踏出一步,宋珩便已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施晏微惊呼一声。
宋珩面露痞笑,没脸没皮地道:“朕抱自己的皇后,有何不妥?”
郁金见他对娘子举止亲密,又说了这样的话,不免脸上一红,抱着杨筠背过身去。
宋珩大步跨出屋门前,施晏微依稀听见杨筠问郁金:“皇后是什么呀?”
郁金是如何回答她的,施晏微没听见。
黛眉微蹙,想着将来该如何向珍珍解释她和宋珩之间的关系。
“音娘在想什么?”宋珩察觉到她有心事,垂首来看她,殷切问道。
施晏微摇头,“没什么。”
外头早有备好了马车,宋珩就那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施晏微上车。
马车启动,车轮子碾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声。
宋珩仍不舍得放开她,如珍如宝地抱在怀里,不知臊地道:“音娘抱着不似离宫前那样轻飘飘的,必定是丰腴了些,待会儿朕可要好好看看。”
如这样的话还不算露骨的,施晏微也懒怠同他耍嘴皮子上的功夫,只在心里默默念着清静经,保持心中的宁静。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下,宋珩抱着她下车,来到一座府邸前,乃是查抄的泰宁节度使在此间的府邸。
宋珩抱她下了马车,由人引着往收拾出来的上房里进,主动同她说起时下的局势,“我在海州还会有事要处理,约莫会留上几日,感化守将已经降赵,我与卫湛他们还要南下攻打淮南,魏国约莫只能在长江以南苟延残喘。”
施晏微甫一听到魏国二字,立时便想起沈镜安,追问他道:“我阿舅可还好?”
身下陡然一软,宋珩已然将她放到床上的锦被之中,解去身上的甲胄后,露出里面的常服,庞大的身形压下来,将光线尽数挡住,形成一道极大的阴影。
宋珩替她脱了鞋,来到床尾,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天光去看她身上的齐胸襦裙,随后目光下移,掀开浅色的裙摆,意有所指:“好音娘,你要同我打探你阿舅的消息,总该给我一些甜头不是。”
施晏微咬着唇,只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没有理会他。
衣料只起一大团,宋珩极力克制,贴近朝思夜想的女郎,吻住,轻轻恬拭,缴冻。
耳畔传来潺潺的水声,似有人在泉眼旁饮用甘甜的泉水。
施晏微闭上眼不去看他的发冠和肩膀,只攥住脑袋下的软枕。
他在卖力地讨好她,想要令她心生欢喜,全无在太原时的肆意妄为。
头脑短暂的陷入空白,身体软软轻灿。
宋珩抬首望向她,尤还跪着,薄唇上晶莹一片。
若非亲眼得见多次,施晏微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竟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音娘给的甜头,我很喜欢。”宋珩一壁含笑说着,一壁伸手去解腰上金带,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阿舅一切都好,这会子应已跟随江晟渡江了,我在许州时看在音娘的面上,并未取他性命。”
施晏微实在受不了他这样靠近自己,毫不客气地去打他的膀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发号施令:“先去洗洗。”
宋珩急得犹如锅上蚂蚁,似被百虫啃咬,心里着急,身上也跟着难受,但她一脸不肯妥协的样子,还是乖乖地下床,穿上鞋火急火燎地叫人打冷水送至浴房。
清洗干净,刮了胡茬,脚下生风似的往屋里进。
施晏微躺在床上想着事,春日容易犯困,不觉间隐有睡意,眼皮正打着架,宋珩那厢着急忙慌地爬了上来,往她身上摸。
不多时,衣料散落一地,交叠混乱。
他的动作很轻,施晏微气息尚算平稳,眸光落在他的凤目上,张唇同他讲话: “宋珩,你真的不能放过我吗?”
宋珩额上生汗,还未全。
施晏微扬起下巴,抓挠他。
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落在她细白的脖颈上,化作水痕,宋珩偏执又坚定地道:“不能,不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与我在一起,除非我死,此生绝无可能再放开你的手。”
伸体被迫全然街钠了他,直沁出两行热泪来,努力吸气,数十息后方好受了些。
小覆不甚萍袒,都怪他长得太吓人。
宋珩懊恼不已,有些不忍心看,怕她难受,转换位置躺下,让她居于他的上方,耐心地顺着她的腰背,轻声安抚她。
片刻后,施晏微稍稍适应,有些语不成调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你,不许伤害,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人。”
宋珩听出这是她同意留在他身边的条件,不假思索,当即点头应下:“好,我依你,我不但不会伤害他们,还可以给她们荣华富贵。即便是你的阿舅,只要他愿意归顺赵国,朕可封他为国公。”
“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便不可再纳旁人为妃,若你几时生出此意,还请放我和珍珍离去。”
宋珩听了这话,立时神情激动起来,答非所问地立起誓来:“我若生出此意,便叫我声名尽毁,死于非命,不得安息。”
施晏微如此说,可不是为了听他发誓自我感动的,很是不满地瞪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他应还是不应。
宋珩生怕她恼了,再不敢说旁的,旋即重重点头:“我答应你。至于珍珍,我会封她为公主,视如己出,珍之爱之。”
应完,还不忘眼神示意她继续提要求。
“我为皇后,六局二十四司皆由我掌管,即便是你,亦不可过问。”
宋珩复又点头,紧紧抱着她,挞伐地肆意了一些,“好,后宫之事,我不过问。前朝之事,音娘若想过问,我亦可听你说说,先前你同我说过的农商并重和抑制土地兼并,我心中亦有此意。隋文帝为文献皇后虚置后宫,并称二圣,我与音娘亦可。”
施晏微因他乱了呼吸,头脑又开始放空发白,感受到她在陡动,宋珩停顿下来,与她对视,待她平复过后,玩笑似的口吻说道:“音娘若还有什么条件,现下在朕身上一并提出。待会下了床再提,朕可不认。”
“我活着不得不与你在一起,不想死后还与你朝夕相对。我害怕在黑暗中被虫子啃咬,倘若我死在你前面,便将我烧成灰,洒进海里,我想要自由自在感受阳光雨露。”
宋珩闻言,没来由地心情沉重,心生恐惧,极力想要通过什么方式来确认她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重重拥有着她,拧眉道:“好端端地,提什么死不死的。你年纪尚轻,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
施晏微一脸认真,捧住他的脸,要他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她,“你只说应不应我。”
宋珩很害怕从她的嘴里听到死这个字,尤其害怕她说她自己,眼里生出一丝慌乱,眼圈都泛了红,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勇气和气力,低低道出一个“好”字来。
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好在施晏微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没再继续捧着他的脸,宋珩闭上眼,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全身心地感受着她,“音娘,朕会让你长命无忧的。”
施晏微没有午睡,这会子乏得不行,在他身上浅浅睡去。
宋珩心中不安,只管抱着她要,怕吵醒她,极力克制,待她睡醒过后,仍钉着她。
他如今已三十又三了吧。施晏微怕他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死在床上,岂非连累她遭史官唾骂为妖后,当下语重心长地劝他,“似这般下去,二郎的身子可还吃得消?”
宋珩只觉有被冒犯到,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便又像二十几岁那时候,抱她下了床,拿步子丈量这间房子的大小,“吃不吃得消,旁人不知,音娘岂会不知?”
施晏微不多时便抽泣起来,暗自后悔不该同旷了将近四年的他如此说话。
宋珩甚是喜欢吃她的泪水玉露,弯下脊梁低头去吻她的眼尾和泪痕。
窗外落日西斜,晚霞似火,眼瞧着就要临近傍晚了,施晏微怕珍珍找她,又要哭的,抬手拍了拍宋珩的脸,催促他快些。
宋珩也不想太过累着她,草草结束这一遭,替她清理干净,穿好衣物,抱她出了房往府外去。
“今晚我们一家三口先在那处住着,明日再搬来此间住下。”宋珩说话间,抱她来到府门前,脚步平稳地踏上马车,弯腰走进车厢。
这人好像都不会累的,还能抱着她走得这样稳,她都没怎么动,反而没了力气。施晏微觉得他极难应付,闭目养神去了。
宋珩抱施晏微回到旧宅时,天已麻麻黑了。
杨筠确实有些想她了,一见到宋珩抱她进来,乐呵呵地迎上前来,又要黏她:“阿耶,你快放阿娘下来,我要阿娘陪我玩。”
宋珩单手抱住施晏微,另只手去抱杨筠,接着往里间走,将施晏微安置到床上,哄她道:“乖珍珍,你阿娘有些累着了,莫要吵着她,阿耶陪你玩可好?”
杨筠听了不禁担心起来,原本的笑脸垮了下来,扯着宋珩的衣袖发问:“阿娘她怎么了?”
宋珩知施晏微脸皮薄,拿被子盖住她布满痕迹的脖颈,我掖了被角,安慰杨筠道:“阿耶方才和阿娘去外面走动了许久,阿娘体弱,自然会累,今日晚里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会好很多。阿耶带珍珍出去骑大马,让阿娘在屋里睡睡可好?”
杨筠看一眼床上神情不太自然的阿娘,瓮声瓮气地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点头答应宋珩的话。
那牛奴方才弄进去那么多,施晏微不免忧心,心说明日一早可得让郁金熬一碗避子汤来与她吃才好。
这样想着,不觉间沉沉睡去。
待醒转过来,天还未亮,杨筠就在她和宋珩中间,睡得正是香甜,她竟没有排斥宋珩,踢他下去,想来宋珩是将她哄住了。
施晏微睁眼望着头顶的床帐,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逃不开他的手掌心。
好容易挨到天明,施晏微起身下床,自去寻了郁金,托她出去买避子的药来吃。
然而她不知的是,宋珩亦是一早就醒了过来,将她二人在檐下的说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她还是不愿诞下他的孩子。
宋珩光脚踩在地砖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他只觉得心里寒凉的厉害,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静候她回来,佯装才刚起身,而后出了房,命人去买些味道好的蜜饯和糕点送来。
郁金买药回来,施晏微接了药过来,不欲假手于人,自己往厨房里熬药去了。
宋珩看她吃了药,心内自责不已,亲自断了清水与她漱口,哄着她吃了些糕点去去嘴里的苦味。
及至晌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此间,往昨日他二人温存过的宅里子去。
宋珩容她安生养了一日,次日夜里,将人带到暖阁,从背后拥着她,温声道:“前日是我不好,凉药吃着伤身,音娘莫要再吃,我还像先前那样,不落在里面可好?”
话音落下,施晏微不禁想起腹痛难忍的那些日子,想了一会儿,点头应下。
待他起事后,施晏微便一直小心提防,及时拍他的膀子提醒他,宋珩不忍看她吃药,每回都很及时。
宋珩在海州留了七日,隔日就要与她行事。
第八日,宋珩先目送施晏微一行人上了前往洛阳的船只,领兵经感化进攻淮南。
有孕
施晏微在汴州的这三年间里, 为着来月事时少受些罪,倒也了吃了些药调理,月事较先前准时了些, 也不像在太原和洛阳那样疼了。
再者,她每每从宣州回来后, 沈镜安为着心安,都会请太医来替她和李令仪请平安脉, 幸而她的身体确比刚从洛阳来时康健了一些,少不得轻出一口气。
宣州在长江的南边, 乃是魏国南下后的国土,短时间内不会属于赵国地界, 宋珩将李令仪视为可牵制施晏微的人, 自然不会放她回魏国。
任凭施晏微如何同宋珩周旋商议,宋珩最终也只肯答案放李令仪去赵国国土上的任何一处。
施晏微无法, 只得问了李令仪要往何处去, 李令仪并未纠结太久, 当即答道:“不论是赵国的何处,在他眼中, 怕也是一样的, 定要命人监视于我。既如此, 倒不若就去洛阳的好, 你我二人还有相见的时候。”
是自己拖累了她,心内自责不已。施晏微心里很不好受, 沉吟良久, 轻轻道出了一句话:“对不起,是我连累你。”
李令仪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温声安慰她道:“错不在你,皆系他一人之过,音娘无需自责。只要道心坚定,在何处修道都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施晏微方好受一些,但还是自责的厉害,目光坚定地向她许诺:“待将来他对我放心一些,我会再去求他放你离开,回到宣州。”
“好。”李令仪为安她的心,自是点头应下,“我相信你。”
因李令仪坐不得船,那日夜里,施晏微特地说与宋珩听,要他另外备了马车走陆路,又问宋珩洛阳城中可有道观供她修道。
宋珩道上阳宫往北二十里,有一座上清宫可供她修道。
施晏微问过李令仪的意思,经她同意后,方叫宋珩命人安排相关事宜。
临行那日,二人话别一番,施晏微登上船只,李令仪上了马车,自不必细说。
杨筠从前只坐过小船,还是头一次乘坐这样的大船,不免感到新奇,待船开动后,不肯回船舱,定人抱着与阿耶道别。
直到她眼中阿耶化作一个小点,再瞧不清了,她才肯回。
施晏微见她短短几日便已视宋珩为阿耶,心内不禁有些疑惑,因问她:“珍珍喜欢宋...阿耶吗?”
杨筠正是心性单纯如白纸的年纪,瞧不出阿娘是想听到否定的答案,亦不会骗人,认真点头道:“喜欢。阿姨会让珍珍骑大马,他比舅翁还,还高些,珍珍可以瞧见很远的地方。阿耶也会给珍珍讲,讲故事,带珍珍去摘花,玩躲猫猫。阿耶买给,珍珍的东西,珍珍也很喜欢。”
他倒是会装模作样地哄人。施晏微对他着实没什么好感,又问:“那,珍珍喜欢阿娘多一些,还是阿耶多一些?”
这个问题上,杨筠没有半分犹豫,张开小手去勾施晏微的脖颈,粉粉的小嘴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带着稚气道:“喜欢,阿娘,阿娘是珍珍,最喜欢的人了。”
软软的童言传入耳中,施晏微的心房甜丝丝的,心情好了一些,打开窗子,抱着杨筠放眼看去,但见波盈远岸、遥山叠翠,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三十余日后,船只在洛阳的南市码头停靠。
施晏微抱着杨筠下了船,未走几步,迎面走来一支三五十人的队伍。
为首的人乃是姚尚仪。施晏微离开前,她还是司赞,这三年来得刘尚宫提点,去岁升任尚仪。
码头人多眼杂,姚尚仪等人只称呼施晏微为娘子,杨筠为小娘子。
由人簇拥着上了马车,车轮开始滚动,传来阵阵颠簸之感。
施晏微胃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拿巾子捂住嘴干咳起来,身侧的郁金见状,忙不迭往座位底下去寻痰盒。
待寻到后,奉与施晏微,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前两日还在运河上时,她便有些胃里不舒坦,没承想今日坐了马车,竟是没忍住吐了出来;好在早膳用的不多,略吐了几口,胃里便干净了。
宋珩派给她使的秋霜取来水囊送与她漱口,施晏微淑过口,胃里和嘴里不怎么难受了,同她二人道了谢。
杨筠很是懂事,见阿娘身子不适,乖乖地在她身边坐着,一动不动。
“阿娘方才是怎么了?”杨筠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皱眉,出言关心她道。
施晏微抬手抚了抚杨筠的后脑勺,怕她担心,只用玩笑似的语气同她说话:“阿娘无事,许是做了太久的船,身体闹脾气。”
杨筠仰起头看向阿娘,想了一会儿,用脆生生的语气问:“就像珍珍早上一直不吃东西,时间久了,磨子就会闹脾气,让珍珍难受那样吗?”
磨子是杨筠先前有天不肯吃早膳时,施晏微为了劝她吃饭,用生动形象的方式告诉她,装食物的胃就像磨豆子的磨,每天都要磨三次东西,如果早上不用膳,磨子没有东西可以磨,就会生气闹脾气,让她的肚子不舒服。
施晏微耳听得她将自己说与她的话记得这样清楚,不由心生欣慰,将她抱进怀里,轻轻点头,“是呀,珍珍真聪明。珍珍放心,阿娘回去歇息两日就会好了。”
杨筠将小脑袋往施晏微的怀里蹭,又拿一只小小的手去揉她的肚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交代她道:“那阿娘可要好好睡觉吃饭,早些好起来。”
施晏微的一颗心都要被她萌化,并未深想方才呕吐的事,何况宋珩每次都是落在外面,不会受孕受孕才是。
“好。阿娘听珍珍的。”
马车行驶近半个时辰,来到宫门前,姚尚仪递了牌子给守门的士兵,那人不过略看了一眼,便知车内之人身份尊贵不凡,当即放了行。
而后马车一路北行,过应天门进入紫薇城,在大业殿前停下。
姚尚仪将人施晏微一行人往殿内引,恭敬道:“殿下瞧瞧可还有何处需要休整改动的。”
施晏微稍稍驻足,略打量周遭一圈,入眼的景致无一不美,平地高起的宫殿经阁巍峨,楼殿重叠,端的是堆石为垣,粉墙环护,雕栏绕砌,奢华非常。
时值阳春三月,惠风和畅,拂动庭中各色牡丹,数只玉色蝴蝶于花丛中起舞,石桥下的池塘中植着芰荷,莲叶圆圆,青翠萦目。
杨筠叫那些蝴蝶吸引去目光,好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施晏微牵起她的小手随姚尚仪往正殿里进,她才恋恋不舍地迈开步子。
郁金似是瞧出了她的孩童心思,俯身压低声音同她说话:“珍珍乖,待会我们拿了团扇再去扑外面那些蝴蝶可好?”
杨筠听了,高兴得一个劲儿地点头。
待进入殿中,其内家具悉数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叫人擦得一层不染,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泽。
殿中各处的陈设摆件奢华典雅,墙上挂着魏晋名画和前朝名家的字画,各式各样的青瓷、白瓷器具和花瓶琳琅满目,就连那花架上置着的牡丹盆栽亦是极为罕见的紫红色和纯白色。
姚尚仪走到西窗边,撑开窗子,“圣上道,秋日可赏的花不多,殿下喜欢木芙蓉,遂命人移植了许多木芙蓉在西墙下。”
“圣上还道,殿下喜欢青瓷茶具,这些都是尚仪局精心为殿下挑选出来的,不知殿下瞧着可还合眼?”
施晏微听她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的叫着,颇有几分不习惯,倒是立后的圣旨还未降下,让她暂且唤自己娘子就好。
待来到妆台前,施晏微被一方螺钿大漆捧盒勾起好奇心,信手打开来看,乃是满满一盒南珠、火珠和各色宝石。
努力回想一番朝元殿的陈设布置,似乎除却必要的家具器物就再无其他。
宋珩似乎并非是那等贪图享乐之人,除开正常的宴请朝臣和宗室,宴饮听曲之事他亦鲜少会做。
倘若没有战事,他在处理完一应事务不忙时,常来缠她做那事。
自她离开后,宋珩一直未立后纳妃,宫中独他和太皇太后两位主子,实在用不上太多人伺候,也用不了东西。
银子开销极小,故而在旁人看来,这位圣上甚是勤俭,有隋朝文帝的节俭之风。
施晏微将那捧盒合上,心说等宋珩回来,还是将这些东西送去国库较为妥当。
“此间一切都好,无需再改什么的。我身上乏了,你们也下去歇着吧。”施晏微说话间,抱着杨筠往罗汉床上坐了。
姚尚仪等人道声事,脚步轻轻地退出殿去。
杨筠坐在施晏微的腿上,水灵灵的双眼望向那盆紫色的牡丹,问她:“阿娘,这里就是阿耶的家吗,阿耶的家好大好美呀,珍珍喜欢这里,阿娘喜欢吗?”
不喜欢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不想让杨筠伤心失望,毕竟不论她愿不愿意,这里都将会是她和珍珍生活的地方,只缓缓启唇,违心道出喜欢二字。
杨筠得了心中想要的答案,脸上的笑容更甜了,“阿娘,方才郁金阿姨说要带我去扑蝴蝶,阿娘同我们一起去吧。”
许是因为方才吐了一回,施晏微这会子身上有些乏力,让郁金抱杨筠去玩,“阿娘想要歇一歇,珍珍和郁金阿姨去玩罢。一会儿饭到了,阿娘再来唤你们。”
杨筠很是乖巧地点头答应,跟着郁金开开心心地扑蝴蝶了。
施晏微在大业殿好生歇上几日,乏力之感虽减轻了一些,却又有些头晕和食欲不振起来。
秋霜将她的这些改变看在眼里,便又仔细留意起她的月信来。
仔细想想,似乎自打皇后殿下登船到回宫的这段日子,一直没有见过红。
虽说殿下身子不比寻常女郎那般康健,月事时有不稳,可她下船那日实打实地吐了一回,现下又是这般茶饭不思的光景,难保不是有了。
况圣上那几日几乎夜夜不离殿下,许是那时候的哪一日夜里有了也未可知。
思及此,秋霜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只管盯着施晏微,生怕她磕着碰着。
似这般变化,施晏微便是再迟钝,也不由生出些疑虑来。
兴许不落在里面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安全,倘或遇上危险期,又刚好有少许在未到时分泌出来……
施晏微越发不安,期盼着她的月事能够快些来,然而她在惊惶中又度过了半月,月事仍是没有来暂且不提,反而是又额外生出乏力的症状,吃不下甜的,只想酸味的果子开胃。
这日,杨筠坐在施晏微身边自己吃饭,施晏微看着眼前清淡的菜色,还是没什么胃口,郁金替她夹了菜,劝她:“娘子为着自己的身子着想,多少也该吃一些才是。再这样下去,岂非要饿坏了。”
察觉到杨筠也在看她,施晏微终是动了筷子,夹来一块清炖的鸡肉,才吃了没几口,忽然觉得嘴里的肉腥得厉害,掩着嘴自去取来痰盒捧着吐。
事情到了这一步,施晏微再没办法自我欺骗,待漱过口后,叫拿酸梅煮些汤来吃,差人去请太医来诊脉。
王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隔着一条帕子诊脉,不多时,就见王太医面露喜色,后退两步,叉手朝人行礼,“臣恭贺殿下,殿下已有两月余的身孕。只是娘娘体弱,胎像不稳,恐有小产之险,需得吃些固胎的药方才妥当。”
有孕二字传入耳中,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即便她先前隐隐设想过这个可能,然而这会子亲耳听到太医如此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在延州时瞧过医工,那医工道她日后会子嗣艰难,且她在海州时,也不过与宋珩有过四日,第一日他落进去,她还吃了药的,后面与他行房的那三日里,他皆未落进去。
莫不是偏偏赶在那段时日,她排暖了?
她从未想过要生下宋珩的孩子。
这个孩子不该来到她的肚子里的。
施晏微紧紧攥住小几的案沿,有一瞬间的失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太医,如同魔怔了一般,直言不讳地道:“我不要这个孩子,烦请替我开一副堕去它的方子。”
话一出口,王太医和秋霜都惊得不行,当即朝着施晏微齐齐跪下,“老臣惶恐,此乃龙嗣,若有闪失,老臣如何担待得起。”
是啊,这是赵宫,整个太医院,无不是听命于宋珩,她要堕去胎儿的放开,谁敢不顾全家性命开给她吃。
可他方才也说了,她的胎像不稳,只要她不吃那些安胎的药,这个孩子约莫是保不住的。
他们能阻止她吃药,却不能强按她的头逼迫她吃药安胎。
此举的后果皆由她一人来承担。
施晏微冷静下来,想明白后,终究没有为难王太医,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沉下眼眸,让他退下。
王太医没敢再提安胎药的事,自去徽猷殿面见太皇太后,将此事说与她知晓。
杨氏女竟有孕了。太后太后闻听此言,先是震惊和担忧,而后才是淡淡的喜悦。
圣上登基已有四年,至今已是三十有三的年纪,他的膝下并无子嗣,三郎膝下却是有两子,这两年里,盯着三郎一家的朝臣可不算少,无非不就是盘算着圣上会不会从他那处过继一个养在膝下。
到底是亲生骨肉,谁又真的舍得送去给别人养,即便那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何况以三郎的性子,未必会将皇位看在眼里,他所求的,不过是与十一娘白头偕老,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承欢膝下。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如何忍心让三郎和十一娘忍痛割爱。
她虽看不过二郎屡次为那杨氏女失了规矩体统,可杨氏女腹中怀的,毕竟是二郎的骨肉,若是个男孩,以二郎对杨氏女的宠爱,必定是要册为太子的。
太皇太后轻叹口气,暗道他二人虽是一段孽缘,可这段孽缘,终究还是结出果来了,至于那果是苦是甜,全在他二人身上。
“来人,备辇,老身要去一趟大业殿。”
大业殿本不该是给女郎住的,二郎竟不顾礼法,赐与她住。
太皇太后由人搀扶着上了辇,往大业殿而去。
步入殿中,饶是过惯了富贵生活的太皇太后亦不由深吸几口凉气,心道二郎此举,莫不是将国库里珍宝都搬来她的殿中讨她欢心不成。
太皇太后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靠坐在罗汉床上的杨氏女,不禁被她发上的碧玉芙蓉冠吸引了视线。
那芙蓉冠乃是由一整块细腻光洁的碧玉雕琢而成,左右各簪一支花叶钗点缀,午后的暖阳洒将进来,道道金光映在那顶碧玉冠上,可见其内水线寥寥无几,格外耀眼。
如这样水头极佳的整块碧玉,从前二郎得了,必定是先紧着宋氏一族的女郎,现如今倒是直接拿去给她做了一顶玉冠。
太皇太后正思忖间,施晏微慢吞吞欲要起身下床,与她见礼。太皇太后忙示意她无需多礼,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往下移,掠过耳上的绿松石耳环,来到她颈项处的金珠水晶项链上,太皇太后轻轻拨动着佛珠,状似随口感叹一番:“老身依稀记得,从前你在太原时,最是喜欢素净的穿戴,不曾想这三年呆在魏国,倒是喜欢起玉石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比圣上小上八岁,是该打扮得光鲜一些;二郎愿意这样宠着你,旁人瞧了,亦说不出什么来。”
看似是在向着她说话,实则是在提醒和敲打她:她能拥有今天的这一切,皆是靠着宋珩罢了;旁人不敢编排她,也不过是畏惧她身后的宋珩。
宋珩的宠爱能让她的日子过得体面尊贵,相应的,倘若宋珩不再宠爱她,那么这一切都将在顷刻间化为泡影,旁人想要如何编排她,尽可肆无忌惮地去编排。
可,她并不在意自己在旁人心目中是何种形象,尤其是男性。自己并不会因为旁人的编排而少一根头发,同样的,也不会因为旁人的夸赞和高看而多一天寿命。
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才最清楚,何须由旁人来定义她。
她所追求的,向来都是问心无愧,何须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议论。
或许在世人眼中,薛夫人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妇人,儿孙辈在她悉心的教养下,宋府一门三杰,宋珩更是不世出的开国帝王,文治武功,有定国安邦之能。
可在施晏微看来,她亦未能冲破男性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认为女性所能拥有的一切,皆是由男性赋予,譬如的智慧,倘若不是通过宋临、宋珩、宋聿父子三人所取得的成就来加以体现,那么她的智慧便是无用的,是无关紧要的,她的人生价值亦无法得到实现。
而现在,她要将她的这一套思想体系施加在给她,要她视宋珩为天,视宋珩的荣辱为她的荣辱;她生而为人的价值只能通过来得到证明和实现。
男人不会允许女人凌驾在他们之上,更可悲的是,还有数不清的自小就被男人创造出来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等思想所洗脑的女人不允许女人凌驾在男人之上。
从第一个封建王朝诞生至今,如女帝武曌、太后吕雉、天文学家王贞仪这样的杰出女性,不是被握着笔杆子的男人们抹黑,就是被男人所撰写的史书抹杀。
施晏微知道自己不该苛责于薛夫人,毕竟她也只是一个被封建思想所荼毒、而又无自我思想的古人,可这会子听她说了这样一番洗脑的话,仍是觉得心里很不好受,深吸一口气默了数息,方令自个儿的面色瞧上去与往日无异,没有去应她的话。
“你如今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该当万事小心,太医开得方子,需得仔细吃着,饮食亦不可马虎。”
太皇太后说话间,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许是她太过清瘦,尚还瞧不出分毫。她的面色看着不大好,大抵是孕初期反应太大所致。
“你的身边只这样两个人伺候着,着实不像样子。从前在太原时,堆雪是伺候过你的,老身觉着她是个好的,便留在你身边伺候。”太皇太后说完,也不管施晏微同意与否,直接将人留在大业殿里。
施晏微尚还未行过册封礼,亦未有皇后的玺绶,对于太皇太后的安排,实属毫无反抗之力。
郁金呈了热茶进前,太皇太后凝那青瓷莲瓣茶碗一眼,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圣上对你倒是用心,这样的茶具,怕是晋阳长公主和清河郡主那处也寻不出这样的一整套出来。”
话毕,不动声色地观察施晏微的面色一番,略吃几口茶,起身往殿外走。
正这时,杨筠抱着一只小兔子往殿里小跑进来,两个宫人在她身后跟着,唤她公主,让她跑慢些。
太皇太后与她撞个正着,垂眸端详起她来,杨筠从没见过她,一时有些叫她那张阴沉又略显疲态的脸色吓住,抱着那只小兔子,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公主,整个赵国上下,除了晋阳,又何来的第二位公主。
她的五官,没有一样是像二郎的,独有那双细眉勉强有些像杨氏女。
太皇太后对她生不出亲近之心,没来由地觉得她不像是二郎的骨血,也不知那杨氏女给二郎灌了什么迷魂汤了,竟哄得他欲要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为公主。
十数息后,太皇太后方挤出一抹不大好看的笑意,温声细语地道:“跑慢些,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你阿娘要伤心的。你阿娘的肚子里如今怀了阿弟,正辛苦呢,可千万莫要惹她不高兴才是。”
话音落下,不待杨筠反应过来,拨动手里的佛珠,自去了。
杨筠将兔子递给施晏微看,正要问她兔子好不好看,她的肚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小宝宝,忽然发觉她的眼里似乎隐有泪意。
“阿娘不开心吗?是珍珍乱跑出去,惹阿娘不,不开心了吗?”杨筠说话间,也跟着红了眼圈。
施晏微忍着眼泪摇头,摸了摸她怀里的兔子,“不是,珍珍没有惹阿娘不开心。”
“珍珍的兔子真可爱,是谁送你的呀。”
“秋霜阿姨前两天听说珍珍说喜欢兔子,就托人从宫外买了一只送给珍珍。”
她不提秋霜还好,这会子听到她的名字,这才惊觉秋霜自王太医离开后,好似就一下晌都不见人。
当日晚膳过后,堆雪朝端了保胎的汤药进前,施晏微忍住苦味饮下,没一阵子,却又悉数吐出,直将晚膳也吐了个干净。
此后十几日,施晏微都不大能吃得进去药,饭食也用得很少,眼瞧着好容易在魏国长出来的肉也快要消减完了,堆雪哪里还能坐得住,趁着夜色往徽猷殿而去。
太皇太后那处得此消息,亦是有些慌了神,毕竟是二郎的头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才是。
因宋珩不在宫中,大长公主宋微澜便又被接进了徽猷殿中,今夜就在太皇太后身边陪着。
“杨氏女竟大着肚子回来了?”宋微澜惊讶问道。
太皇太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宋微澜惊讶过后便是愤恨,咬着牙道:“圣上这是昏了头了不成?!”
太皇太后焦头烂额,暂时也想不出法子让她喝药,“她吃不进药,她身边那两个就不会劝劝?”
堆雪拧眉道:“如何没劝?每日都要劝上好一阵子,只差没变成话口袋子;独那被她们唤作珍珍的小女郎言语两句,倒比她们说的都要管用些。”
宋微澜还未见过杨筠,当下听堆雪如此说,因问:“珍珍是谁?”
堆雪有些不大确定地答道:“她唤杨氏为阿娘,大业殿中的宫人都唤她公主,约莫是圣上与杨氏的孩子?”
宋微澜沉吟片刻,眸色一暗,幽幽提议道:“那杨氏女想必是还与圣上拧着,心里不愿接受这个孩子呢。阿婆何妨将那唤作珍珍的小女郎抱来徽猷殿里养着,只要那杨氏女一日不肯安分吃药用膳,平安诞下圣上的子嗣,阿婆便一日不将珍珍送回大业殿;如此一来,还怕她不肯乖乖听话吗?”
数日前,扬州。
宋珩收到洛阳来的信,心急如焚,连夜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吩咐程琰和卫湛等人多留些时日善后,再行班师回朝,他自领了一百人马经宣武、忠武往洛阳赶。
翌日清晨,施晏微被郁金唤醒。
她因连日没怎么好好用膳,自是清减了一些,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不像是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倒像是病了三个月。
郁金和秋霜劝她吃了些粥,还不等堆雪送药来与她吃,太皇太后宫中的人便先来抱杨筠往徽猷殿去了。
大业殿中也有着不少宫人,自是阻拦,那帮人便拿出太皇太后的懿旨来。众人没了法,只能看着她被抱走。
不消多时,杨筠被抱至徽猷殿。
施晏微便也不管不顾地追了一路。
“阿娘。”杨筠由人紧紧抱着,嘴里不住地喊着阿娘。
太皇太后见了这样的场面,终究于心不忍,拨动佛珠的频率慢了下来,欲要出言让人放开杨筠让她随杨氏回去。
宋微澜观她隐有犹豫之色,往她耳边轻轻耳语:“阿娘若在这时候心软,岂非功亏一篑;那杨氏女连皇嗣都敢不要,经过此事,只会越发不将您看在眼里,待二郎班师还朝,这宫中还有谁能辖制得了她。”
太皇太后阖了阖目,终是狠下心来。
大业殿。
宋珩不分昼夜地赶回洛阳,径直朝殿中奔来,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沾湿,几日不曾刮胡,然而来到此间,却不见朝思暮想的女郎,环视一圈,郁金和秋霜也不见人。
“皇后去了何处?”宋珩心乱如麻,厉声问道。
宫人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道出徽猷殿三个字。
徽猷殿中,施晏微尚还在与太皇太后对峙着,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强撑着两条发软的腿立在她阶下,望向她,恳求道:“太皇太后,珍珍是我的孩子,天底下岂有让母亲和孩子分开的道理,您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发发慈悲放她随我回去可好?”
太皇太后实在不忍,有些不敢直视她,只垂着眸道:“你如今有着身子,自己还顾不过来,如何能照看得好孩子,老身会替你好好照顾这孩子,待你日后平安降下龙嗣,老身自会将她送回大业殿。”
施晏微闻言,神情越发激动,争辩道:“不行!珍珍是我的孩子,她还小,除了我的身边,她哪里也不会想去的。”
太皇太后越发没了底气,宋微澜见状,高声叫人关宫门,送她回大业殿。
她这会子怀着身孕,若有什么闪失,如何吃罪得起。
太皇太后宫中的皆是人精,一时间无人敢轻举妄动,正僵持间,忽听宫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谁敢在后宫骑马招摇而过,何况还是太皇太后的徽猷殿外。
宋微澜颇有几分恼怒,欲要唤人出去看看是哪个不想活的。
那马蹄声戛然而止,随后一道高大如山的身影映入眼帘,三步并做两步急急朝着施晏微奔来,不由分说将她抱进怀里。
“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这是何意?朕的皇后和公主如何碍了你们的眼?!你们竟要下这样的狠手。”
宋珩显然是怒急,不再唤太皇太后为阿婆,语调里无半分恭敬,只有质问,看向她二人的眸子里亦是结了层寒霜。
立后
杨筠见了他, 挣扎地越发厉害,连声唤他阿耶,宋珩心疼得厉害, 眼神示意秋霜去般她过来。
那宫人被宋珩剜了一眼,当下只觉头发发明, 一股凉意浸至脊背,哪里还敢禁锢杨筠, 老老实实地将人送还给秋霜,待秋霜抱稳了, 才敢松手,生怕会摔着她。
太皇太后自知理亏, 便也收敛了锋芒, 只好言好语地替自己描补道:“二郎莫要误会,老身不过是疼惜杨氏和那孩子, 杨氏如今有孕在身, 连她自个儿也顾及不过来, 如何有多余的心思照顾那孩子,老身也出自好意。”
一口一个那孩子, 连如何唤她都不知晓, 又岂会真心实意地视她为孙辈。
宋珩的怒意未有丝毫消减, 甚至懒怠去看太皇太后身边的宋微澜一眼, 只冷冰冰地道:“朕的皇后和公主,不敢劳太皇太后费心, 待太史令择了立后的吉日, 后宫之事皆由皇后掌管,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当好生保养, 无需再过问后宫前朝之事。至于皇姑,以后无朕的旨意,不得再入宫。”
他为了维护杨氏女,竟同她和太皇太后说如此重话,她是他的家姑,他在襁褓中时,她还曾背抱过他的,现下他竟为了一个杀害他表弟的敌国将领的甥女,不许她再进宫面见她的阿娘,是何道理!
从前二郎是何等地敬重她的阿娘,待她这位家姑亦算有礼,可他为着那并不爱他的杨氏女,屡次罔顾礼法亲情,着实叫人看不过眼。
“圣上莫要忘了,她的阿舅害死承策,承策是圣上的表弟,是太皇太后的外孙,他身上,也留着宋氏的血,圣上为她如此失智发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她为后,就不怕朝臣口诛笔伐?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她瞧着半点也不像圣上,圣上就不怕当了那王……”
宋珩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再难忍受宋微澜对她们母女的诋毁,板着脸呵斥道:“闭嘴!来人,即刻送大长公主出宫。”
他的脸色冷得骇人,宋微澜叫他的气势和威严唬住,饶是心中愤愤,却不敢再多言,为保全最后的颜面,没让内侍“请”她走,自个儿识趣地离了徽猷殿。
秋霜抱了杨筠过来,杨筠忙不迭从她怀里离开,往施晏微身上扑。
施晏微连日不曾好吃好睡过,不免身体虚弱,加之孕中情绪不稳,这会子见杨筠抱着她哭,眼里也跟着沁出泪来,想要抱一抱她,可是手和脚都软得厉害,眼皮沾了泪后越发沉重,只能蹲下身子去替杨筠拭泪。
宋珩暗恨自己没有护好她们母女,心里疼得似有一柄刀在割,弯腰去抱她起身,语气缓和下来,无比温和:“音娘莫怕,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施晏微不过蹲了那么一会儿,再起身时,只觉头昏眼花,眼皮一沉,直勾勾地往地上栽。
“音娘!速速命人去传太医。”宋珩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及时托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放到马背上直奔大业殿而去。
心里恐惧得厉害,直至将人安置到锦被之中,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上的血迹。
他在战场上不知看到过多少死人的血,却从未感到过一丝一毫的害怕,可如今看到她流出的血,几乎吓到魂不附体。
头一回,他在人前红了眼眶。
整个大业殿里静悄悄的,无一人敢贸然靠近。
直至王太医由人催着风尘仆仆地赶来,宋珩的神智才回笼了一些,忙叫他替人诊治。
半刻钟后,王太医拧着眉道:“殿下本就胎像不稳,这些日子没有好好用药,今日又受了惊吓,情绪激动,这才见了红。不过好在腹中胎儿并无大碍,老臣重新开了方子与殿下吃,精心养上一段时日,可保殿下和胎儿无虞。殿下身体孱弱,如若小产落胎,只怕会落下病根,寿数也会有碍。”
即便这会子确认她无碍,宋珩仍是心情沉重,无心同他多言,叫他去开方子。
宫人熬药送来,宋珩接了药碗过来,将她连同被子一并抱在怀里,喂她吃药。
杨筠感觉到阿娘很不舒服,没有哭闹,自己乖乖地坐在月牙凳上,看阿耶喂药给阿娘吃。
吃过药后,那血也止住了,宋珩便叫送热水进来,耐心哄了杨筠两句,命人抱她去偏殿。
数十息后,殿内只余下他与施晏微。
施晏微尚还昏睡着,宋珩动作轻缓地脱去她身上的衣物,替她擦过身后,清理掉那些血迹,再套上干净的寝衣,拿干净的被子裹住她,而后如珍似宝地紧紧抱在怀里往外殿走。
宋珩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仿佛她下一瞬就要不见了似的。
扬声唤人进来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子都换成干净的,宋珩才又重新将她放回床上,坐在床沿处静静守着她。
直至掌灯时分,外边天麻麻黑了,施晏微方缓缓清醒过来。
“珍珍。”施晏微扯着干哑的嗓子,徐徐道出两个字来。
宋珩见她醒了,忙安抚她道:“珍珍很好,还在大业殿中。珍珍是你和我的孩子,她哪里也不会去,就在大业殿里陪着你。”
施晏微听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想起腹中的孩子,对他的厌恶和排斥便又涌上心头,偏过头去,不想看到他。
宋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大掌隔着锦被覆到她小腹的位置,神情无助地哀求她道:“音娘,太医说,你的身子若是落胎,恐会落下病根,于寿数有碍,珍珍那样黏你爱你,你能舍得早早离珍珍而去吗?何况它也是你的孩子,即便你再如何恨我,可它是无辜的,它不该受我牵连,求你留下它,不要抛弃它好不好?”
施晏微因他的话心乱得厉害,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她的身体不宜落胎,它也实在无辜,她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好好吃药用饭,方才又见了红,它竟也顽强地挺了过来。
可若要她去诞下一个欺辱过伤害过她的罪犯的孩子,平心而论,她也做不到。
床上的女郎始终不发一言,不肯答应他的请求。宋珩深思一番,离开床沿,对着她跪了下去。
“音娘心中恨我憎我,只管往我身上撒气,要打要骂要杀都随音娘。可音娘若要杀它,不妨连我一道杀了,黄泉路上,它有阿耶的陪伴,想必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宋珩一壁说,一壁从袖子里取出四年前她刺杀他的簪子来,态度坚决地交到她手里,移到自己的脖颈上,道出的话语近乎疯狂:“音娘若决意非要杀它不可,现在就可以刺进我的脖子令我毙命。”
杀了他倒是干净,可是她、珍珍和令仪还能有活路吗。
不知他是何时将这支簪子藏进袖子里的。施晏微被他的疯态吓到,极力收回手,奈何那人力气太大,挣不开分毫。
施晏微眼圈发红,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情绪,“宋珩,你莫要再逼我了。”
宋珩见她挣扎地厉害,唯恐她伤着自己,忙松开她的手,将那簪子握在手里,神情恳切地道:“音娘,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想要给我们的孩子一条活路...它还那么小,它也渴望来到这个世上,天下间有那样多的夫妻,可是它选择了你我来当它的耶娘,音娘怎可如此狠心待它...”
“你别说了,我的心意不会改变。”施晏微听不下去,出言打断他的话。
宋珩收拢手指,将那簪子攥得愈紧,沉声道:“方才我已给过音娘机会,音娘不想杀我,只想杀它,既然如此,以后在战场上,我可以遵守承诺不伤害你的阿舅,至于旁人会不会伤他,并不在我的掌控范围。”
“你...”他一贯是会耍赖的,施晏微被呛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愤愤瞪着他。
宋珩不喜欢看她用这样的眼神瞧他,只觉那些目光像一柄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割在他的皮肤上,心脏肺腑也跟着钝痛。
他沉默了数息,终究没再拿这样的话刺她,稳了稳心神,语气平平地道:“不若音娘与我各让一步,只要你留下它,往后我可以喝药,绝不会让你再怀;待它降生后,我可以放李令仪离开,将来魏国国破,哪怕你阿舅不愿降赵,我亦可放他离开。”
话音落下,周遭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良久好,施晏微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认命般地望向头顶上方的床帐,声如蚊蝇地道出了一个“好”字。
翌日,宋珩留太史令在朝元殿议事。
太史令第二回奉他之命胡诌天象,测算立后的吉日,日子越近越好。
宋珩不在朝元殿批折子了,通通让内侍送至大业殿,每日守在施晏微身边,亲手喂她吃了汤药才能放心。
郁金呈了炖好的燕窝送来,宋珩搁下折子,扶她坐起身,舀一勺送到她嘴边,哄她吃下。
施晏微勉强吃了半碗,问起杨筠。
宋珩勾唇一笑,温声道:“音娘放心,朕下朝过来时问过宫人,道她抱着兔子往御花园吃草去了,有好几个宫人跟着他,秋霜也在,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又舀了一勺,施晏微有些吃不下了,摇头拒绝,宋珩道:“再吃两口,吃完这两口,晚些时候让尚食局做些酸梅汤与你吃。”
施晏微被他缠得没法,只能又吃两口。
因她昨日见了红,宋珩恐她体力不支,两天没让她下床,今日观她面色好了一些,索性将手头的政事搁一搁,伺候她起身穿衣,唤来宫人教他替她疏发。
宋珩在那宫人的指点下笨拙地疏着她的青丝,不慎扯了她的头发两回,施晏微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手拍打两下。
“我再轻些,音娘莫要恼我。”宋珩动作虽笨,梳出来的样式却不差,怕发冠太重压她的脖子,只拣两样镂空的步摇和钿头替她簪上。
一时收拾齐整,宋珩牵着她往御花园去寻杨筠。
寻到她时,杨筠正在草地上抓那乱跑的兔子,几个宫人神色紧张地跟在她身后,怕她摔着,想要替她去抓那兔子,却又被她制止,定要自己抓兔子。
宋珩扶着施晏微站了一会儿,待杨筠将兔子抓到,宫人们出了口气,这才留意到他二人。
“奴拜见圣上、皇后殿下。”
杨筠循声看去,抱着兔子跑到施晏微跟前,努力踮起脚尖将那兔子递给施晏微看。
宋珩有些草木皆兵,生怕那兔子挠到施晏微,两只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欲要去抱那兔子,认真询问杨筠的意见:“阿耶抱着它给阿娘看可好?”
“好。”杨筠笑着答应,没有犹豫,很放心地把兔子交给他。
宋珩稍稍弯腰,将兔子送到施晏微跟前。
晌午未至,阳光不算刺眼,施晏微抬手抚了抚兔子的耳朵,夸她将兔子养的很好。
宋珩见她因阿娘的夸赞开心,他这个做阿耶怎好落了下风,当即开口去讨她欢心:“等到了秋日,阿耶亲自去邙山抓两只野兔来与珍珍的这只兔子作伴可好?”
杨筠听了,葡萄大眼望向他,“野兔也是这样白白的吗?”
宋珩想了片刻,笑着回答:“灰色和黑色的要多一些。”
杨筠努力将眼前这只兔子想象成黑色的样子,好似有些奇怪,眨着眼睛有感而发:“黑色的兔子,珍珍还没见过...”
宋珩很细心地安慰她:“珍珍没见过也没关系,阿耶各抓一只给珍珍好不好?”
“好。珍珍要和阿耶拉钩。”杨筠朝他伸出小拇指。
宋珩很是配合地蹲下身子,与她拉钩。
施晏微静静在边上看他二人拉钩,恍然间有种宋珩约莫是真心因为她而将杨筠当做自己的女儿,而非是出于表演。
拉完钩,宋珩将兔子还给杨筠,接站直身子着打横抱起施晏微,让她自己走回去。
杨筠见状,想起那个老媪说过她阿娘肚子里怀着阿弟,好奇地问:“阿耶,阿娘肚子里住着珍珍的阿弟吗?”
宋珩放慢步子,笑着回答道:“不一定是阿弟,也可能是像珍珍这样可爱的阿妹。不管是男郎女郎,只要是在你阿娘肚子里长大的,阿耶都喜欢。”
杨筠努力仰起头观察施晏微的肚子,好似一点也没大起来,越发疑惑,“阿娘的肚子这样小,怎么会有阿弟阿妹呢,是阿耶放进去的吗?”
施晏微耳听她的童言逐渐离谱,轻咳一声,将话题转移到兔子的身上。
宋珩垂眸凝她一眼,压低声音问她:“音娘可是害羞了?”
施晏微拿眼瞪他,锤了他两下,嫌他不专心,让他好生看路。
一路行至大业殿,张内侍早在殿门口等着他回来了。
张内侍迎上前,似乎对他宠爱怀中女郎的事司空见惯,面色如常地道:“圣上,太史令已在朝元殿恭候多时。”
“朕知了。”宋珩撂下这么一句话,大步往殿中走,动作轻缓地将施晏微往罗汉床上安置好,交代秋霜几句,这才离开。
朝元殿。
太史令将最近的一个吉日道出。
六月十二。
宋珩赏银百两,令内侍送太史令出宫。
当天拟定圣旨,加盖玉玺,心情大好。
出殿门后,唤张内侍进前,交代他去办一件事,而后径直往大业殿去。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坐在窗下抄经。
无声立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自去另一边的案前批折子。
许是因为心情畅快,又或许是有她在身边感到安心,折子上出现的从前见了会感到心烦的事,这会子皆是一笑而过。
至晚膳时分,宋珩与她们母女在一处用,替她鱼肉里的刺剃干净了,态度强硬地要她多吃一些。
为着给她开胃,叫尚食局想了许多酸饮子出来,果子也是拣酸的要。
杨筠跟个小大人似的在一边附和宋珩的话:“阿娘可要多吃些,若是阿弟阿妹与阿娘抢吃的,岂不是要饿着阿娘吗?”
施晏微叫他们父女二人叨叨个不停,只得多用了半碗饭。
漱过口后,宋珩陪着她在殿外走了一阵子,又在地上扮演老牛,杨筠斜坐在他背上扮演牧童。
大业殿的宫人们何曾见过圣上这般模样,皆是呆立在原地,打死也不敢出。
杨筠察觉到他们好似很怕阿耶,联想到初见阿耶时,她也是这样害怕,便又不觉得奇怪了。
宋珩陪她玩了一会儿,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继续去批折子。
夏日里傍晚的清风吹在身上,总是叫人容易犯困,杨筠爬到施晏微怀里,由她抱着,与她一道入了眠。
宋珩批完折子,窗外天色已暗,过了一更天。
施晏微先醒过来,发现杨筠还在她怀里趴着,试着轻轻挪开她,却被宋珩抢先一步将杨筠抱开,走到殿外交给郁金照看。
宋珩返回殿中,抱着施晏微闻香,神情欢快:“明日我会降旨立你为后。”
施晏微听了没什么感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宋珩将大掌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无需跪着接旨,音娘想怎么接都可。”
说话间,大掌向上,撩.拨起来。
施晏微觉得他大抵是在他自己找事。
宋珩将她放到床沿处,跪了下去。
施晏微攥着他的衣料,出了一身的汗。
“音娘出身汗,晚上会好睡一些。”宋珩话音未落,已将她抱在怀里,大步往浴房而去。
汤池内热气烫人,宋珩伺候她沐浴完,与她亲吻一阵,不敢再造次,拿干净的寝衣替她穿上,抱她回殿内,拿薄被盖在她身上,这才返回汤池。
浴房内的水声持续了许久,宋珩兀自解脱出来,回去拥着施晏微睡。
五更未至,明堂外的官员整整齐齐地立在门外,待殿门打开的一瞬,众人按着顺序鱼贯而入。
所奏之事,大抵都是关于魏国的,宋珩耐心应付完,命人宣读立后圣旨。
朝中有一五品官乃是杨氏族人,闻听自己的外侄女当了皇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年前的那桩事,他亦有所耳闻,他那在宫中为女官的外侄女似与圣上有所牵扯,圣上于席上动怒,事情最终以杨氏女离宫而告终,却不曾想,她竟又回来了,还一跃成了皇后。
巨大的意外之喜砸得他几乎呆立在原地,跪地道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除道贺的朝臣之外,却也有几个不怕死的始终挺直脊背,直至其余人等尽数起身,就见一年过四旬的言官出列,反对立杨氏女为后。
有他起了头,另外几个也纷纷出言反对。
宋珩并未理睬,起身离了明堂,仍旧往大业殿去。
那些持反对意见的朝臣跪至朝元殿外。
张内侍来报时,宋珩正哄施晏微吃药。
宋珩不予理会,面容平静地道:“他们喜欢跪,只管由着他们跪。天下人才济济,少了他们,赵国的天还塌不下来。”
施晏微捧着药碗若有所思,待回过神来,张内侍已经退出去了。
圣旨如期降下,尚服局那处亦来了女史为她仔细量身,制作册封典礼的袆衣。
夏日炎热,午后日头最毒,那帮朝臣挨过了晌午,到了这会儿,一个个瞧上去都蔫了不少。
张内侍看不过,又上前去劝一回,奈何没一个听的,只继续跪着。
恐他们晒出病来,张内侍那厢又来禀了宋珩一回,宋珩仍不在意,倒是施晏微听了,叫张内侍送些油纸伞和绿豆汤、酸梅汤等饮子过去。
张内侍的嘴倒是很会说宋珩喜欢听的,对着施晏微施礼道:“皇后殿下宅心仁厚,老奴先替她们谢过殿下。”
宋珩果真因他的龙颜大悦,赏了他十贯钱,叫他退下,抱着施晏微亲了阵香,这才继续批折子。
是夜,二更一到,紫薇城没燃起烟火。
施晏微正吃着一碗茶,听着那响声,搁下茶碗,由宋珩牵着出了阁楼往栏杆处来。
宋珩将她托起,面相烟花绽放的方向,问她可喜欢这些烟花。
此间地势颇高,二人又是在楼上的观景台,能够将整座紫薇城乃至洛阳城都尽收眼底,空中的焰火亦然。
烟花燃放了近半个时辰,到后来,施晏微缩在宋珩怀里,有些睡意上涌,才刚眯了一会儿,宋珩却又将她唤醒,指了一个方位让她看。
施晏微徐徐睁开惺忪睡眼,但见几盏天灯自远处的低矮屋顶上方缓缓升起。
越来越多的天灯升至空中,远远望去,仿若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橙黄火珠。
宋珩再次将她竖抱在怀里,甜蜜又激动地道:“音娘,从今日起,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皇后。”
眼前的场景虽好看,施晏微却没来由地想起两个字来:烧钱。
施晏微黛眉微蹙,提点他道:“往后不可再耗费这样多的人力财力如此招摇行事,那帮史官见了,不定要在史书上如何编排我。”
宋珩为讨她开心,嘴里乖乖应了,心下却是另有盘算。
“明日开始,我会命人在城中施粥布施一月,皆是我往日里俭省下来的钱,旁人自然说不出什么来。”
那帮跪了大半天的朝臣在皇宫下钥前被侍卫请出了紫薇城,想来夜里睡不着,方才那般光景皆是见着了的。
这夜将近三更天,施晏微才被宋珩抱着回到大业殿。
杨筠看过烟花后被秋霜哄睡,施晏微坚持摸黑去偏殿看她一回后,这才肯会正殿。
宋珩伺候她洗漱更衣,仍是抱着她睡,大掌覆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册封礼的前三天,尚服局的司衣送来袆衣。
施晏微试穿的时候,宋珩傻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令司衣退下,将人抱在亲了好一阵才舍得将她的那身袆衣换下。
一晃两日过去,至六月十二这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玺绶
大业殿。
施晏微由宫人伺候穿上袆衣, 梳高髻,戴凤冠,簪十二花树钗, 左右各六支,革带束腰, 悬羊脂玉双佩为饰,足上一双金线刺鸾凤重台履。
那凤冠乃是采用盘丝镶嵌工艺制作而成, 既不失典雅细腻之美,又不至太过压头, 饶是如此,施晏微戴得久了, 却也不免觉得脖子发沉。
凤辇提早半个时辰便停在了大业殿的正门之前, 吉时一道,宫人们簇拥着她离开正殿, 上了凤辇。
应天门上, 宋珩垂手而立, 等候多时,直至一顶精美绝伦的凤辇缓缓进入视线, 心跳得越发厉害, 他与音娘不曾举报过昏礼, 今日立后, 便是他与她结发为夫妻的日子。
凤辇由十二人抬至应天门的高阶之下,宫人取来脚踏, 宋珩迎上前, 伸出手去牵她下辇。
群臣立于应天门下,注视着帝后。
宋珩执她之手,缓步迈上补了绯色毯子的石阶之上, 黄门立于一侧,高声宣读立后诏书:“杨氏门著勋庸,性行温良,贞静柔嘉,可以承天命,宜奉宗庙,正位中宫,母临天下。”
待诏书读完,他二人来至应天门上,同坐于龙椅之上,持节使者呈上皇后玺绶。
施晏微看着阶下的数千人,不免心生紧张,手心出了不少汗,然而宋珩似乎也没少出,汗水混在一处,倒不知谁的要多一些。
使者手持填漆托盘,弯腰屈膝,恭敬道:“请皇后殿下受玺 。”
宋珩偏头对着施晏微勾唇一笑,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和鼓励她放心大胆地去接那玺绶即可。
施晏微立起身来,双手将皇后玺绶捧出,高举至视线齐平处。
须臾间,阶下群臣和宫人皆跪于地,口中呼道:“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底下的人里,大多都比她年长,施晏微着实很不习惯,有种多看一眼都要折寿的感觉,忙将玺绶搁下,挥手示意他们平身。
一整套流程下来,施晏微只觉得脖子疼得厉害,下了凤辇,恨不能叉着腰往殿里跑,也好快些将其取下。
宋珩没少盯着她细白修长的丹鹤颈看,不顾大业殿里数不清的眼睛,打横抱起大步往正殿进。
杨筠一上午没见着阿娘,这会子听到外头的动静,闻声跑了出来,见阿耶抱着阿娘,张开两条小短腿迎上来,“珍珍想阿娘了,阿耶放她下来抱抱我可好?”
宋珩见状,不得不暂时停下步子,耐心地哄她道:“珍珍,你先抱着兔子去外头玩会儿,你阿娘上晌受累,肚子里又住着小宝宝,想睡一会儿,阿耶陪阿娘睡一阵,傍晚用过晚膳了再陪珍珍玩可好?”
杨筠闻言,嘟了嘟嘴,虽然很想阿娘,最终还是点头应下,“好吧,阿耶可要照顾好阿娘。”
施晏微手里一直捧着玺绶,故而方才杨筠在眼前时,她没有空余的手去抚一抚杨筠,何况她也实在累极,只想早些去掉这一身的累赘,往床上去躺尸。
宋珩抱着她进了正殿,将那玺绶从她手里拿开,随手搁在小几上,开始替她去摘凤冠和那些花树钗。
凤冠摘下的一瞬间,施晏微的脖子舒坦不少,然而毕竟戴了那样久,少不得发僵发酸,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脖子。
宋珩靠她极近,因她昨夜才沐浴洗发过,发上留着淡淡的皂豆味,与那若有若无的女儿幽香混在一处,直勾得他腹下生火。
怕吓着她,很不自然地挪动身子,两腿离她远些,两只大掌却是触上她的肩膀,极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替她揉肩。
“这样揉一揉,音娘可觉得舒坦些?”宋珩一脸讨好地问她道。
宋珩头一次替她揉肩捏腿时,也曾被他嫌弃过力气太大,后来经过数次磨合,渐渐地也掌握了力道,似现在这样就刚刚好。
施晏微合上双目,低低应了一声。
宋珩像是得到了什么实质性的奖赏,越发认真起来,待替她将腿也揉过一遍时,复又将她抱进怀里,大掌覆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颇有几分自责地道:“难为音娘肚子里怀着它,还要与朕登上那近百级的高阶。”
经过这段时日,施晏微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她的肚子里孕育着他二人血脉的事实,可要让她真心实意地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她也着实做不到,每日就那般若无其事地得过且过。
宋珩今日显然很是高兴,满脸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一改素日里庄严肃穆的形象,始终挂着藏也藏不住的浅笑。
“从今往后,音娘就是我的皇后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音娘和它的。”宋珩说着话,忽而离床往施晏微面前跪下,垂头将侧脸和耳朵贴在她的腹上,极力想要感受到什么。
施晏微大抵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算了算日子,她腹中的孩子如今才刚四个月出头,成型不久,胎动尚不明显,他又如何能够轻易感受得到。
“它还很小。”施晏微有些烦他贴着自己的肚子,耐着性子提醒他道。
宋珩听了却不在意,固执地在她的腹部趴了好一阵子,这才肯起身,叫人送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泡完脚,见她眼皮发沉,将她安置到床上。
“音娘今日起得早,想来并未睡够,睡会儿再用膳吧。”
施晏微沾了床,疲乏感更甚,点头嗯了一声,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宋珩将冰盘移到床边,又怕太凉,过了寒气给她,遂去取来团扇,往她身边躺下,悉心地替她打着扇子散热。
有她在身侧,宋珩只觉得幸福又安心,心尖甜丝丝的,凝眸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不知不觉便也浅眠过去。
团扇落到地上,发出极轻的声音,并未惊扰到床上的两人。
将近一个时辰后,施晏微被宋珩身上散步的阵阵热意热醒,徐徐睁眼。
彼时,侧着睡的宋珩跟坐小山似的挡在身前,施晏微想要下床去拿扇子,人刚从他身上跨过去,正要去穿鞋,宋珩便被她的动作唤醒。
宋珩没来由地心情紧张,一把勾住她的腰腹,“音娘要做何?我来帮你就好。”
他整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来的,施晏微觉得身上更热了,一脸嫌弃道:“你身上太热了,先放开我。”
宋珩闻言,着急忙慌地去寻那扇子,待从地上捡起,说什么也不肯放人,紧紧抱在怀里,拿扇子替她扇风,另只大掌伸进里衣之中,摸她身上可有出汗。
他的手越发不安分,施晏微忍不住捶打他,没好气道:“我饿了。”
“现下吃还早了些,不过也无妨,晚上音娘可吃些小食。”宋珩说完,老老实实地将手收回。
掌心似乎还留着酥玉的形状和温度。
久久不舍得收拢手指。
另只手抱她出了内殿,命人去尚食局传膳,又问起杨筠。
郁金道,公主才刚睡醒,这会子懒洋洋的窝在塌上,要人讲故事给她听。
宋珩替施晏微倒了一碗温水,自去偏殿将杨筠抱过来,坐在施晏微的对面,耐心地现编故事说与杨筠听。
两刻钟后,宫人提了食盒进前,往案上布菜,宋珩又开始替她母女二人剔鱼肉里的刺,杨筠爱吃虾,宋珩便又替她剥虾。
用过膳,宋珩仍陪施晏微下地走动一阵子,再是陪杨筠玩骑大马和牧牛的游戏。
“阿耶今日不用在纸上写字了吗?”杨筠坐在他的背上发问。
他从前批折子的时候,杨筠也曾见过。宋珩点头,笑了笑,一脸得意:“今日是阿耶和阿娘大婚的好日子,暂时不写字。”
杨筠听他说不写字,以为他可以多陪她玩一会儿,心生欢喜,笑盈盈地问:“那阿耶今晚可以多给珍珍讲一些故事吗?”
宋珩抬头看一眼施晏微,给出否定的答案:“晚上阿耶要与阿娘在一处。珍珍乖,自己睡好不好?”
立后这样重大的日子,宋珩自然是要留宿大业殿的。施晏微没有多想,朝杨筠挥了挥手,示意她往自己这边来。
杨筠玩够了,乐呵呵地从宋珩背上跳下来,脚步轻快地跑到施晏微身边坐下。
施晏微从靠枕后取出一只布兔子送与杨筠,“以后珍珍一个人睡的时候,若是想阿娘了,就抱着它睡好不好?”
那兔子缝得虽不大好看,但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落下,杨筠开开心心地抱在怀里,夸兔子好看,又说阿娘今天回来时的装扮好看,就跟画上的人似的。
施晏微被她逗笑,抱着她又讲了两个故事,窗外的天便麻麻黑了。
宋珩有些坐不住,哄了杨筠两句,叫秋霜抱她下去,屏退宫人,继而拿火折子亲自去点燃殿中提前命人备好的龙凤烛。
案上置着剪子,红绳,合卺酒等物。
宋珩拿剪子先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接着又去剪施晏微的,再将两缕头发合成一簇,拿那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绑好了,装进一方锦盒之中。
施晏微静静看他做完这一切,始终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管由着他折腾,待他将合卺酒送到跟前,象征性地举了举杯。
因她在孕中,吃不得酒,宋珩便将她的那杯替她喝了,“音娘,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是结发夫妻,再不能分开了。”
施晏微始终一言不发地坐着,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宋珩见她这般拘谨,有意吓一吓她,笑问她道:“合卺酒也吃过了,音娘说,接下来你我该做何?”
照着民间的习俗,燃了红烛,结过发吃过酒,该当洞房花烛,可她现下还怀着孩子,如何能那般。
这样一想,当即觉出味来,他必定是在吓唬她的,故而也不接茬,只一偏头,垂眸道:“我从前又没吃过合卺酒,你问我,我也不知该做何。”
话音落下,宋珩靠过去,贴近她,低头凑到她耳畔,轻轻张唇,嗓音低沉:“音娘不知,我来教教音娘可好?”
话毕,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在她心慌耳红之际,一把抱进怀中,大步往里面走。
“音娘穿上这身袆衣当真是好看又庄重,可是我在龙椅上时,便想将它剥开了去。”宋珩毫不避讳地道出自己的心思,“这红烛是要燃一晚上的,音娘许久不曾赏我,今夜发发慈悲,也叫我畅快一回可好?”
施晏微叫他这番没脸没皮的话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直至他伸手来解她的腰带,她方醒过神,忙不迭去推他的膀子,小声道:“这样会伤着肚子。”
宋珩听了这话,忍不住发笑,解开诃子的系带后,盯着她的小腹,无比珍视地轻抚上去,“音娘想到何处去了,你怀它这样辛苦,我如何会舍得叫你难受。”
一壁说,一壁俯下身,在她的覆部落下一吻,接着向下。
夏日的夜晚炎热干燥,宋珩身上热意更甚,晚风吹进来,微微的凉意,施晏微咬着下唇,无意识地并煺。
宋珩的两条铁臂将其纷开,抓了她的两只小手过来,十指相扣。
施晏微实在捱不过,轻轻张唇,低银出来,眼尾溢出生里姓的泪水,大脑空白得厉害,什么都想不出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的讨好。
不知几次,宋珩只觉清甜,乐在其中。
她是那样柔软香甜,与她在一处,怎么都不会觉得腻味。身体和心理都对她有着无限的依恋,恨不能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处。
这世上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叫他这痴迷。
外头的茶水早放凉了,宋珩跪得两腿酸麻,取来那盏凉茶,从没喝得这样畅快过。
施晏微出了一身的汗,煺软得不行,恼恨地瞪他两眼,欲要自行去洗漱。
宋珩悉数吃干净后,才舍得拿茶水漱口,将她禁锢住,一手捧着她的脸与她交吻,另只手去解腰上的蹀躞金带,不过十数息后,深色的帝王冕服散落一地,露出线条流畅的麦色肌肤。
大掌扶着她的后背,不断地加深这个吻,账内的温度节节升高,施晏微险些叫他堵得喘不过气来,细白的手臂抵住他的膀子,却又被他毫不费力地移开,搁至他的颈项上。
怕压到她的肚子,只能一直抱在怀里,汗珠滑至口中,淡淡的咸味。
宋珩忍得青筋都在叫嚣条冻,不得不让她稍稍坐远一些,单手扣着她的小脑袋继续吻她,另只手去按她的手。
大掌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冻。
“音娘。”宋珩终于舍得离开她的唇,沉眸。
她的手那样小,反差极大。
宋珩眼睛都快红了,移不开目光。
捎熱的鉄楚一样,施晏微根本不敢看,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闭着眼。
不知自己的手是何时被放开的,胳膊又酸又麻,褥子湿了一片,身上也有。
宋珩取来巾子先替她擦干净,胡乱穿了衣袍,再拿纱衣将她裹严实,抱去浴房。
宫人进来收拾残局,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子换了新的。
宋珩让她坐在自己煺上泡澡,问她可还记得在海棠池里的那日。
这人脑子里就不能想点正经事了吗?施晏微有些恼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那日音娘的发簪忘在了海棠池,后来音娘还借此将我赔了好些首饰给你,你挑了一对金镯和银镯戴着。后来我能在洛阳寻到你,倒还要多谢那只刻有暗纹的银镯子。”
时至今日,施晏微方知自己是在何处留下了蛛丝马迹给他。
正想着,头顶上方又传来他的声音,轻松的语调里带着点点喜悦,“音娘,你可知道,我当时发现你跑了,除开愤怒和惊讶,还有惊喜。在此之前,我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一个外柔内刚、勇敢果决的女郎。或许早在那时候,我就不仅仅只是喜欢你那样简单了。”
宋珩说着说着,却又暗自神伤起来,用极轻的语气问她:“倘若我能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没有做下那些伤害你的事,你会不会也喜欢我一些?”
施晏微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起六局二十四司的情况。
宋珩素日里鲜少过问后宫的事,但对于六局缺编少人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因问她道:“音娘欲要选人?”
施晏微颔了颔首,同他表达心中所想,“我想要继续完善女官制度,另外再设一局,负责撰写女史,自然是要再择一些出色的女官出来。”
宋珩闻言,当即表明立场,支持她的一切决定,“如今音娘有皇后玺绶在手,想做什么,自可尽情去做;若有需要我的地方,音娘尽可告知于我。”
“好。”施晏微没有同他客气,记下他的话。
二人泡得久了,施晏微率先有些头胀,身子发软,催促他快些松开她,放她出浴。
宋珩道了声“遵命”,却是将她竖抱起来,让她整个人离开水面,还在他的邀上。
薄唇包裹住她的丹唇,腾腾雾气中,二人的唇齿复又纠缠在一处。
施晏微热得双颊通红,豚夏不大对劲。
刚才至少有三次。
这人今晚没完了。施晏微愤愤地舀住他的舌头。
宋珩任由她舀,直到舌尖都沁出血珠,带着些许铁锈味。
当晚闹到近三更天,施晏微实在累极,伏在他怀里小口喘气,胃也开始闹脾气。
“知道你会饿,已叫人备下小食了。”宋珩帮她穿好里衣,披了纱衣,往正殿进。
方才还凌乱的床榻早被收拾干净,案上置着几碟精致的小食。
怕她腻着又要吐,让拿甘梅熬了酸味的饮子送来。
施晏微用了几块点心,吃些肉脯,又和了酸饮,胃里舒坦许多,她方用青盐刷牙。
一整个晚上,宋珩就没怎么让她的腿下过地,吃东西和刷牙也是在他身上,这会子去床上安置,仍是由他抱着。
翌日,施晏微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宋珩一早就上朝去了,怕吵醒她,轻手轻脚跑去外殿洗漱穿衣。
群臣见圣上昨日立后,今日不在皇后身边歇着,反倒按时早朝,不免暗叹他勤政。
身上的痕迹未消,施晏微拿脂粉遮住脖颈处的,挑了领子高些的坦领穿。
炎炎夏日,宫娥着齐胸襦裙的居多,刘尚宫被人请来大业殿见她时,不免被她的装束吸引,略看两眼,便知是圣上昨夜与皇后殿下温存所致。
殿下已有四个多月身孕,腹部已然显怀。
刘尚宫忆及四年前,殿下不过二十有一,在尚仪局为尚仪,阖宫上下,谁又能想到,她会成为圣上的中宫,为她虚设六宫。
“臣拜见皇后殿下。”刘尚宫屈膝行礼。
施晏微忙叫平身,让她坐下说话就好。
“吾许久不在紫薇城中,六局中事,尚有许多不能详尽之处,将来还要请刘尚宫多加提点。”
刘尚宫面容沉静,复又叉手施礼,恭敬道:“殿下言重,为殿下效命乃是臣的职责所在,如何担得起殿下这句请臣提点。”
施晏微对刘尚宫的印象不错,在施晏微的记忆中,刘尚宫对待下属素来严慈相济,且她的尚宫之位乃是凭着真才实干搏来的,能够服众。
“六局二十四司中,还有多少空缺?”
刘尚宫不过稍加思索,随后便给出了大致的数字,道是尚宫局和尚仪局空缺较大,因中宫之位空缺多年,直属皇后的尚宫局有近半数的官位皆空。
施晏微听后,思忖片刻,便叫刘尚宫将这几年选拔女官的考题整理成册,另外再将前朝的考题收集起来,十日后,她要看到纸质的东西。
刘尚宫领命退下后,施晏微又在殿中见了姚尚仪,令她将一应宫规悉数理清,亦在十日后将其送至大业殿。
宋珩在朝元殿见过几位大臣,饶是他因着昨儿立后的事心情不错,却还是被他们的话气得不轻,这会子见了施晏微,火气才消了一些,脸色也不像在来的路上那样难看。
施晏微猜到约莫有大臣惹他不高兴了,少不得问上两句,也好看看要不要替那人描补一二,免得君臣离心。
宋珩倒也不避讳她接触朝堂之事,一五一十同她说清楚了,施晏微听完后微微一笑,竟也顺着那言官的话劝他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他说得是否全然是错。
经她这样引导一番,宋珩方肯静心想想,气自然也就顺了。
杨筠抱着兔子来寻他二人时,宋珩正问她今日可有见六局的人,施晏微便也将自己的苦恼说与他听。
十日后,刘尚宫和姚尚仪将厚厚的一塌册子送来大业殿。
施晏微将宫规过了一边,标注出不妥当的地方,请宫正来大业殿询问不解之处,欲要等到选拔过后,组建起一支修改宫规的队伍。
至八月,宫中举办女官的选拔考试,施晏微挑了各局中得力的女官监考、阅卷,高分和低分的题卷皆需由她再过一遍。
九月,录用的人选初步拟定。
宋珩怕她累着,帮着她一起把关。
这日晚膳过后,宋珩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好一阵子,只觉得她的肚子似乎比寻常孕七月的大了一些。
想起胎大难产一说,不免感到担忧。当天离开大业殿后,请来王太医问及此事。
“朕每日都会陪皇后饭后散步消食,皇后胃口向来都不是太好,每日用的饭食亦不算多,却不知为何还是会如此胎大?”
王太医略打量宋珩身形一番,拧眉道:“圣上身量太大,殿下与您相比,似乎过于瘦弱了一些,龙嗣随了圣上的骨骼身形,自然就要比寻常胎儿大些。”
忏悔
宋珩闻言, 心中懊悔不已,仿佛心上压了一块巨石,就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默了好一会儿,方忧心忡忡地道:“朕听闻, 妇人胎儿过大,可致难产, 皇后素来体弱,朕心中甚是忧虑, 不知可有预防难产之法?”
王太医道:“殿下尚在孕中,除每日吃安胎药外, 还可从饮食和素日里的生活习惯加以干预, 切忌多饮多食、油腻荤腥,以清淡为主, 多用鲜蔬, 少用甜味的果子;另外每日多下地走动, 勿要久坐久躺,凫水可助殿下减少双腿浮肿, 圣上若有心, 可从上述之法多下功夫。”
“再有, 生产时的产婆亦十分关键, 圣上可命人从民间寻一些年长些、经验丰富的产婆为殿下接生。眼下再有三月殿下便要分娩,圣上可以着手预备起来。”
宋珩将王太医的话一一记下, 恐自己有记错记漏之处, 又叫他将方才说的写成小册子,明日上晌送至朝元殿。
王太医叉手施礼,连声应下, 回太医院后,细细思量一番,却是又添了些事项。
宋珩回朝元殿里批了会儿折子,外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搁下手中朱笔,并不乘辇,径直往大业殿而去。
原是想每日都在大业殿里批折子陪着她的,但她自从身子好些后,总嫌他在她那处碍事,将他赶回了朝元殿里。
大业殿内,施晏微歪在罗汉床上看六局呈来的“工作总结”,杨筠在她身边安静地坐着,拿着孔明锁摆弄。
宋珩调整好面部表情,勉强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去面对杨筠,替她将孔明锁解开,哄她先回偏殿去。
郁金和秋霜带着杨筠退出去,宋珩便往床沿处坐了,将她抱进怀里,下巴蹭在她的肩窝里,语气里带着悔意:“音娘,从前种种,都是我对不起你;让你有了孩子,也是我不好。”
施晏微察觉到他今日有些情绪低落,并未过多地关心他为何会如此,只不发一言地由他抱着,继续看手里的东西。
她不必理会他是常态。宋珩早已习惯,从她身边离开,起身跪到床前,大掌小心翼翼地抚上她肚,将脸贴上去。
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感受到胎动,但尝试的次数多了,总会有碰到的时候。
数十息后,肚中的小人似乎在伸懒腰,无意识地伸手蹬腿,那条小腿刚好踢在宋珩脸上,引得他立时喜笑颜开,方才的那些忧心暂且被抛至脑后,喜滋滋地告诉孩子的阿娘,它动了,踢了他一脚。
施晏微见过他这副开心的模样不下十回,头一回时无甚感觉,这会子亦无过多的情绪起伏,轻轻哦了一声,搁下手里写满文字的纸张,阖目养神。
宋珩见状,主动去替她揉肩,记着王太医的话,提议道: “音娘今日也在殿中坐了许久了吧,外头的木芙蓉都开了,我陪你去外头走走可好?”
施晏微坐久了,身上不免有些发沉,何况今夜月色不错,应下他的话。
宋珩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话口袋子似的絮叨道:“从今日起,我每日都陪音娘出去走上三回,上晌下朝了一回,午膳和晚膳各一回。”
施晏微听了这话,联系他方才抱她时说的话,再看看自己高高隆起的孕肚,几乎是顷刻间明白过来,宋珩是怕她会难产。
此间没有剖腹产手术,若是胎儿过大,难产和大出血的概率甚大,倒也难怪他会如此紧张。
不仅仅是紧张孩子,更是紧张她。
施晏微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自然不敢怠慢,不是为着宋珩和孩子,就是为着她自己的性命,平日里也该多些强筋健骨的事。
“好。”施晏微对于他嘴里的好提议,也愿意听从。
是夜,月上中天,华光如练,西墙下的木芙蓉花色正浓,于秋末的晚风中摇曳婆娑,映在墙上,形成灰黑色的影子,叫她想起张先的那句“云破月来花弄影”。
宋珩默声陪她赏了会儿花,又走上一刻钟,这才将她抱回殿中,替她捏腿,“音娘可会凫水?”
施晏微小时候是在海滨城市长大的,学过游泳,只是后来去了内陆,不大接触,直至上大学时,才又在体育课上游泳,然而自她来此间后,就没再游过,遂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宋珩勾唇笑了笑,“想来也是,音娘并非是在水边长大的,不会凫水实属正常,倒是我明知故问了。今日夜里起,我来教音娘凫水可好?音娘莫看我是在城中长大的,少时夏日里,我也没少往汾水里去凫水。”
施晏微想了想,觉得那池子似乎只能够她凫水,要换做是他,只怕有些勉强。
宋珩道:“音娘这处的池子小了些,也浅了些,明日音娘往朝元殿里住去可好?”
施晏微不大想与他朝夕相对,不过思忖片刻,张唇就要拒绝,未料宋珩那厢又道:“王太医说,凫水对音娘的身体有好处,可减少浮肿,我是真心为音娘考虑,并非出自私心,音娘舍不得珍珍的话,将珍珍一并带来就好。”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不好再拒绝,只得点头应下。
宋珩替她捏完腿,这才抱着她往浴房走去。
池子里的水位增高许多,不差多少就要漫出池壁。
施晏微因身子沉重,要重拾起来自然难些,宋珩耐心地托着她的腰,发觉她学得似乎比他初学时还要快,且学得不错。
两刻钟后,宋珩扶她出浴,拿巾子包发,帮她她擦干身上的水渍,穿好衣衫,温声道:“往后我隔日便会陪音娘凫水一次,音娘莫想躲懒。还有甜饮子和甜些的果子,在音娘分娩前,不可再沾;往后我与音娘在朝元殿里同吃,音娘吃什么,我便吃什么,音娘不吃的,我亦不吃。”
说话间将她打横抱起,虽比未孕时重了一些,然而于他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还是可以毫不费力抱起她走上好一阵子。
待回到殿中,拿被子将她捂严实了,又取来两条干燥的巾子替她擦发。
秋末的夜晚,已有寒凉之气,宋珩命人生了一小盆碳火,抱她坐在碳火前,待将她的青丝烘干,发觉她已不知何时睡着了。
宋珩轻手轻脚地回到里间,将她安置到柔软的锦被之中,掖好被子,令秋霜进来值夜,这才返回朝元殿去批折子,三更天过后方往床上安歇。
翌日清晨,宋珩下了朝,顾不得用早膳,先叫人去请不良帅来,又叫去上清宫接李令仪进宫。
不良帅许久不曾这样早被传召至朝元殿面圣,心里暗自揣摩是否是有紧要的大事要不良人去查。
圣上的神情瞧着甚是肃穆,不良帅的一颗心也跟着愈加紧张起来。
“速速派人去各方打听城中最好的产婆和擅接生的女医,不消几人,只要是有口碑、可靠的,悉数将人接近宫来。”
不良帅闻言,便知他必定是在为皇后殿下分娩一事寻人了。
心中虽觉这样的琐事无需动用不良人,但因圣命不可违,况且圣上生性强势,素来说一不二,不容违抗,焉敢推拒,只得恭敬应下。
不良帅出了朝元殿,自往宫外去安排人办妥此事,不在话下。
张内侍见不良帅走远,这才敢上前轻扣殿门,提醒宋珩该用早膳了。
宋珩胡乱对付一顿,乘坐龙辇往大业殿去。
他来时,施晏微早用过早膳,正与宫正议事,宋珩很是懂事得往偏殿而去,看杨筠给那白兔喂菜叶子吃。
心知她定然是会随施晏微一齐走的,宋珩却还是弯下腰,很细心地询问她的意见:“今日阿娘要随阿耶去朝元殿住,珍珍也随我们同去可好?”
“朝元殿就是阿耶在阿娘和珍珍没有回来前一直住的地方吗?”
宋珩冲他浅浅一笑,点头认真道:“是呀,你阿娘赶阿耶回朝元殿后,珍珍不是也随阿耶去朝元殿玩过几回吗?”
杨筠闻言,努力回想了一阵子,发觉是有这么回事儿,点着下巴道:“珍珍去,去过,阿耶住的地方,珍珍也很,喜欢。”
孙宫正走后,宋珩抱着杨筠一道去正殿瞧她。
杨筠示意宋珩放她下来,慢吞吞地爬到施晏微身边坐了,两只小小的手放到她的孕肚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似乎写满了疑问,不明白阿娘的肚子怎么就会从那样小变得这样大了。
“阿娘肚子里住着阿弟阿妹,累吗?”年仅三岁的杨筠小朋友,此时就跟个小大人似的关切问道。
施晏微倒也没再因她是孩子就轻言哄骗她,诚实地回答她道:“自然是累的,每日走路,都像踹了块大石头在肚子上,坐得久了也要腰酸背痛。”
宋珩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心疼之余,亦有懊悔,暗怪自己让她吃这样多的苦楚;见她与珍珍说着话,自觉坐到她二人对面,静静看着她们母女。
待宫人收拾齐整,宋珩扶施晏微起身,一手搂着她的腰,护住她,一手抱着珍珍,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上晌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家三口往朝元殿的方向徐徐走着,杨筠一路上就没怎么停止过问问题。
宋珩很是耐心地一一答了,极大的满足了杨筠作为一个孩童的好奇心。
将她母女二人安置到后殿,宋珩往前殿去批折子,又见了两个大臣议事,时间临近晌午饭点。
待宫人布完膳,宋珩才姗姗来迟。
施晏微观察了一下案上的菜品,皆是清一色的清淡菜,就连干笋炖鸡里的鸡块都是去了皮的,似乎拿水焯了两遍,几乎近于见不着油。
怕珍珍吃不下,特意叫尚食局多做了一道酱肉与她吃。
宋珩不大吃得惯这样的清淡菜色,看着杨筠碗里的酱肉,岂有不馋的,怕施晏微也馋,叫郁金抱她坐远些吃。
杨筠精神极好,不怎么午膳,才吃了就要缠人陪她玩,宋珩少不得又哄她一回,她才笑盈盈地去殿外玩了。
午后的日子有些晒人,宋珩一手撑伞,一手护着施晏微往外头去散步消食,回到殿中,伺候她午睡,这才回去前殿处理国事。
李令仪和望晴来时,她还未醒。
郁金招待她二人往暖阁坐下。
杨筠捡了一朵吹落于地的木芙蓉回来,正要叫人去取花瓶来,就听秋霜阿姨笑着告诉她:令仪和望晴阿姨来了。
许久不曾见过这两位阿姨,杨筠蹦蹦跳跳往暖阁而去,将那朵木芙蓉送给李令仪。
“阿姨好久都不,不来看,珍珍了。”
李令仪被她气鼓鼓的可爱样子萌到,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去揉她白里透粉的脸颊,笑着解释道:“珍珍如今住在宫里,不是阿姨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杨筠显然不大听得懂她嘴里的话,微微噘着嘴。
施晏微醒来时,郁金帮着她穿好外衣,告知她圣上差人去请了宣城公主过来,陪她在一处说说话。
待来到暖阁,杨筠正抱着兔子给李令仪看,施晏微一见到她,不禁有些眼圈发红。
施晏微挺着大肚子,缓缓来到她身前,往她身侧的位置坐下,“几月不见,令仪过得可好?还适应在洛阳的日子和气候吗?”
李令仪显然没有想到再见她时,她竟会是怀着孩子,她如今是赵国皇后,不消想,孩子定是那人的无疑了。
她既选择留下这个孩子,自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李令仪没有去问她关于孩子的问题,只莞尔一笑平声答道:“洛阳水土很是养人,我一切都好,音娘无需为我挂心。”
说着,沉默片刻,终是道出关心的话语:“音娘如今怀着孩子,可定要处处小心,无论如何,保全好自己才是。”
施晏微闻言,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肚子,点头道:“我省得。”
“圣上这次派人接你进宫,可有说何时送你回去?”
李令仪道:“来接我的人道,至少要在宫中三月。约莫是要我在宫中陪着你罢。”
施晏微听后,默了默,徐徐开口:“他那人就是这样霸道,只管由着他自己的心意来,从不问人愿不愿意,你若不想留这样长的时间,我随时可差人送你回去的。”
李令仪轻轻摇头,宽慰她道:“女人生产,可谓是去半条腿踏进了鬼门关,何况还是在没有手术条件的此间。我自然是愿意在这里多陪着你和珍珍的。”
施晏微心里暖暖的,少不得去轻拍她的手背,衷心感谢她:“谢谢你,令仪。”
李令仪回拍她的手,觉着许久不见,她待自己竟有些生分了,因道:“你我之间的情谊,又何须言谢。”
至晚膳时分,宋珩准时往她这里过来,陪她用膳散步,哪怕积了再多的折子,只等施晏微这处妥当了,他晚上再去加点批完也就是了。
李令仪学不来奴颜屈膝,见了他,仍是不行礼,勉强坐着唤他一声圣上。
施晏微亦不曾起身行礼,只略抬首看他一眼,唤他二郎。
宋珩似乎并不在意李令仪待她有无规矩体统,反而是出言感谢她愿意来到宫里陪着音娘直至生产。
屏风后设了小桌子,郁金和望晴等人在那处用膳。
宋珩往施晏微眼里舀豆腐,又替她剔鱼刺,甚至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反观施晏微对他不甚在意的态度,二人待彼此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李令仪见了,不由暗暗感叹,早知今日,他又何必当初,那时候若能以正当手段慢慢打动微微,没有犯下那些令人难以原谅的罪行,他二人又何至于走到这样的地步。
不论何时,她都是坚定地支持微微的决定,绝不会因宋珩的言行有一丝的动容,更遑论在施晏微面前替他说话了。
宋珩早叫人替李令仪安排了住处,离朝元殿不远,步行半刻钟可至,施晏微去看过,心里觉着不错,这才看宋珩顺眼一些。
转眼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凉,凫水的时候,宋珩极怕冷着她,不让她泡太久,擦干水她身上的水后,定要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抱着她回到寝殿中。
屋里置着三四个炭盆,宋珩定要紧紧抱着,在火边替她擦茶,防止她过了寒气。
这样谨小慎微地来到十二月,施晏微临盆的日子越发近了。
短短数月,天佑宫建成,位于上阳宫的西北角。
建成当日,宋珩前往拜神,参加醮礼。
天佑天佑,宋珩从前从不信神佛之说,如今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建成此座道观,又起了这样的名字,且赶在皇后分娩前建成,此举是为着什么,明眼人皆可瞧出。
为求皇后平安,圣上竟也信起了神仙。
醮礼过后,宋珩询问过李令仪的意愿后,将其迁至天佑宫暂住。
是夜,李令仪对着神像为施晏微祈福。
此后三日,宋珩沐浴斋戒,第四日,身穿玄色龙纹长袍,来至天佑观下,解下御寒用的大氅,一步一叩首,跪上上山的石阶。
寒冬腊月,北风似刀,剜在皮肉上,格外寒凉。
张内侍见后,尤为不解,观中连着数日有道长打醮,圣上又何须做到这个份上。
但因圣上态度坚决,不敢去劝,只在他身后跟着。
许是上天有意考验他的诚心,跪了不到十阶,竟天色大变,开始下起雨来。
那雨里夹杂着风雪,张内侍冻得不行,忙叫人去取伞,劝他改日再来不迟,若是损伤龙体,可怎生是好。
宋珩断然拒绝,又道他未沐浴斋戒,不必随行。
那雨下了不多时,石阶上便聚了不少雨水,宋珩双膝跪地,冰冷的雨水一下又一下地刺在膝上,冰寒彻骨。
雨水沾湿身上的衣物,寒风愈发割人。
没来由地想起在长安城遇刺那日,音娘为了从他身边逃离,也是这般瞒着风雨。
她那时虽披着他的大氅,必定也叫那些雨水沾湿了头发,冻得嘴唇发紫吧。
都怪他那时混账畜.生,明明做了那样多的错事,却不认为自己有错。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至衣襟里,蚀骨的凉意。
宋珩浑身湿透,眼前模糊一片,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在这阴冷的天色下,仿佛一只孤独的野兽。
他在心里忏悔从前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虔诚祈求天气神明能够降福庇护于她。
耳边风声正紧,如注的雨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心房上。
他盼雨雪能再大些,见证他的诚心。却又害怕雨声太大,掩去他的心声,天上的神明会听不见。
雨还在下,宫人送了伞来,张内侍看着他的身影一高一低,跪上一阶又一阶,连忙追上前去,替他撑伞挡雨。
宋珩再次令他退下,不许他跟着。
张内侍无法,只得退了下去。
石径上布着大小不一的山石,石子的棱角仿佛要刺进皮肉,扎得膝盖生疼,宋珩却好似感觉不到,一阶一阶地扣上去。
膝盖已经麻木,浑身都湿透了,发上全是水珠,衣物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无法御寒。
鞋子也已湿透,仿佛泡在冷水之中。
张内侍于山下眺望,圣上的身影在雨雪中逐渐变小,雨水顺着石阶流淌下来,汇成一条水流。
宋珩跪到半山腰上,仿若置身在冰窖之中,周遭全是寒气,水珠凝在长睫之上,不由眉眼低垂。
手心和膝盖皆磨破了皮,额上亦然,渗出浅浅的血珠。
山顶上的那座道观越发的近了,宋珩咬紧牙关,恍然间仿佛瞧见了雨幕中着一袭桂子绿的女郎,支撑着他前行。
鲜血从额上和膝盖上磕破的伤口处流出,将雨水和水流染出一抹醒目的红。
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住,冷,太冷了,钻心的冷,嘴唇发紫轻颤,就连指尖都变得僵硬麻木。
即便如此,他仍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虔诚地跪地扣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观中,李令仪隐隐觉出有人要来,很奇怪的感觉,撑起伞出门,立在檐下。
良久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膝上的鲜血被黑色的衣料掩去,额上的血痕清晰可见。
李令仪只在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他是跪着上来的。
静静看着他那微微摇晃的身形一步一叩来至跟前,接着跪进殿中。
她这会子穿着御寒的衣物,立在风中,尚且觉冷,他淋了这一路的雨上山,必定是冷入骨髓吧。
耳畔全是雨声和风雪声,李令仪并未开口同他说话,只是在门槛外看他。
观中一片寂静,不闻半点人声,供奉着神像的大殿亦如是。
宋珩冻得发抖,饶是他有意克制,这会子还是不住轻颤,嘴里呼出团团白雾,对着满殿的神像,动作艰难地磕下三个响头。
“吾愿折去寿数,望神官赐福吾妻,佑其平安。”宋珩双手合十,虔诚默念。
宋珩转身离去时,外头雨势渐小,转而落起雪来。
大业殿。
杨筠率先发现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阿娘,外面落雪了,我们出去看看可好?”
“是吗?方才不是还在下雨吗?”施晏微也很喜欢看雪,搁下手里的账册,反问一句,由宫人扶着起身,一手支腰,一手抚着肚子,迈着小步缓缓朝殿门处走去。
杨筠要郁金抱她,她自个儿开了殿门,再从她怀里离开,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来到檐下,回首去看施晏微,笑着同她说话:“阿娘,你看,这些雪花真的像珍珍的拇指那样大呢。”
施晏微见了,亦是欢喜,眸光落在那些琼花上,不知不觉间来到门框处,正在稍稍抬腿跨过去,忽觉腹中一阵抽痛,立时扶住门框,努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和重心。
她身后的宫人见状,知她大抵是要发动了,忙托住她的腰将她扶好,命人去传太医和产婆进殿。
分娩
李令仪看着那些飞琼, 没来由地心生不安,想起微微,越发难安, 待宋珩拜过神像、祈福完,从殿中出来时, 拧着眉提醒他道:“这雪下得奇怪,我这心里不大安稳, 许是音娘出了什么事,你快些回去。”
满天雪片飞扬, 大如鹅毛。宋珩闻言,几乎是顷刻间变了脸色, 浑身的酸乏和寒凉都抛至脑后, 忙不迭往山下而去。
跪上山极为不易,这会子下山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条腿因为跪得太久, 身上又湿又冷, 极难聚力,几次差点从石阶上跌下去。
源源不断的飞雪落到他的衣上、发上和长睫上, 凝成薄薄的霜。
太冷了, 双腿犹如灌铅, 每挪动一步都是那样艰难。
恍然间想起某一日的清晨, 经他磋磨许久的女郎离床后有些奇怪而缓慢的步子,她那是的腿必定也是酸乏无力的罢。
她一早就吃过不知多少回的苦, 他这会子才得以体会一二。
“吾愿折去寿数, 望神官赐福吾妻,佑其平安。”宋珩下山之时,不断在心中默念这句话。
他心中担忧紧张, 行得很急,较来时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来至山脚下,张内侍已命人备了龙辇,宋珩来不及思考如何回去,就见一个黄门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大口喘着粗气往地上跪了,禀告道:“奴拜见圣上,皇后殿下她,将要分娩了。”
分娩二字传入耳中,宋珩全无喜意,只有担忧和害怕,嫌乘辇太慢,骑上来时的青骓马,朝大业殿疾驰而去。
他身上的衣物本就是湿的,彼时骑在马背上的,那些风雪仿佛更紧了,刀剑刻骨般地落在皮肤上,冻得他嘴唇越发乌紫。
太皇太后那处得了消息,亦是着急忙慌地往大业殿而来。
偏殿中,太皇太后神情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心中不甚宁静,连续不断地拨动手里的佛珠,仍是难以令心绪平复。
她素日里瞧着皇后的胎大,心里早有预设,倘若皇后果真难产,保大保小,当有决断才是。
杨筠在施晏微被扶回床上后便被秋霜抱了出去,她分明在阿娘面上瞧见了痛苦的表情,当时说什么也不肯走,只在秋霜怀里不住挣扎,秋霜耐心同她解释许久,道是她阿娘肚子里的阿弟阿妹很快就要出来了,医师们要在里面帮阿娘将阿弟阿妹放出来,不能让她瞧见。
这样的说辞果然哄住了杨筠,然而随着殿中女郎因为痛苦发出的吟声和哭声,杨筠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只在殿门外守着,隔着门唤了许久的阿娘。
直至宋珩骑马来到此间,杨筠一见着他,再难抑制心间的焦急和害怕,原本兜在眼圈里的泪珠滚落出来,上前欲要抱住宋珩的衣袍,“阿耶,你总算来了,阿娘她要放阿弟阿妹出来,她在哭...”
宋珩一身的水气和寒气,怕过给杨筠,忙避开她,强压着心疼和恐惧的情绪,安慰她道:“珍珍乖,阿耶知了,阿耶身上太冷,你莫要离阿耶太近。”
秋霜闻言,这才瞧出他身上的衣物单薄又奇怪,似乎已经有些结冰,就连发上也全是冰碴和积雪。
“大业殿中还有圣上的衣物,圣上先换身衣裳罢。”
宋珩额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血迹亦已干涸,浑身早冻得麻木,一身狼狈之态,顾不得去答她的话,只问皇后怎么样了。
“产婆和女医说,才刚开了两指不到,约莫还要些时间。”
宋珩欲要进去产房陪着她,怕身上的寒气会过给她,暂且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屋里传出来的声音,按捺住冲进去守着她的心思。
勉强应下秋霜的话,自个儿进了正殿去寻他的衣裳,待将衣物和鞋袜换好,净了面,拿巾子擦完发,步履沉重地踏出殿门。
此时,得张内侍之令的宫人也赶到了此处,呈上大氅、手炉和姜汤。
秋霜怕他着急皇后殿下顾不上他自己的龙体,忙上前语重心长地劝他道:“殿下和皇嗣还要倚仗圣上,万望圣上保重龙体,吃些姜汤暖暖身子。”
宋珩听了,这才接过那碗姜汤饮下,搓手取暖,至恢复知觉后,方去接黄门递来的手炉。
太皇太后在偏殿听见外头的响动,拄着拐杖出门而来,还不及出言唤他随自己去偏殿等候消息,就见几个宫人或跪或挡,不让他往产房里进。
“都给朕让开!”宋珩神情急切,冲着人厉声呵道。
那宫人倒是忠心,不惧性命之忧,冒死也要阻止他,只一味地劝他:“圣上不可,产房污秽,恐会冲撞了龙体,圣上万万不可进去。”
宋珩铁了心要进去,不过略一使力,挣脱开几人的纠缠,大手触上殿门。
正这时,就听太皇太后拔高音量,一声疾呵,“圣上不可!”
“天底下,岂有男郎进产房的道理。圣上心里即便再如何着急,试问这会子进去,又能做何?”
宋珩没有片刻的犹豫,回答说:“皇后将要产下的是朕的孩子,朕不能只在外头守着,朕要进去陪着她。”
太皇太后眼见他失了智发了昏,只怕难以劝动,为着逼退他,竟是出了下策,狠心往他心口上扎刀:“圣上可有想过,她这会子可想见你?”
宋珩闻言,手上的动作果有一瞬的停顿,然而紧接着,他还是推开了门,目光坚定地道:“即便她不想见朕,朕也不能留她自己面对生产这样危险的事。”
话毕,大步迈过门槛。
杨筠见状,也要跟他进去,宋珩蹲下身子,悉心安抚她道:“珍珍还小,有阿耶进去陪着阿娘就好,阿耶向你保证,定会让阿娘平平安安地出来可好?”
宋珩说得情真意切,加之有秋霜也在一旁劝她,杨筠这才肯作罢,红着眼眶点了点头,乖巧懂事地道出一个“好”字来。
床榻上,施晏微两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盆骨张开的痛楚迫得她泪珠与汗珠混在一起,沾湿鬓发,浸湿软枕。
郁金坐在床头的位置替施晏微擦汗,她因没做过接生的事,也不知怎么才能帮她,见她痛至此等模样,一颗心也仿佛揪在了一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宋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往炭盆旁站了一会儿,去了身上的寒气,将手炉搁下,这才敢上前去拿郁金手里的巾帕,极力用平静的语气与人说话:“你先去边上侯着,这里让朕来。”
产婆忙着看施晏微开了几指,加之宋珩不让往来送水和倒水的宫人出声,一时并未察觉到他进来,待听到他自称朕,连忙就要起身下拜。
宋珩挥手示意她们不必起身,吩咐道:“无需行礼,你们只管安心替皇后接生,待皇后平安后,朕定会厚赏你们,保你们的子孙后代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绝口不提皇嗣,只说要皇后平安。产婆立时便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她们从此刻开始就极力保大。
那口舌伶俐些的产婆为着吉利,还是将产妇腹中的孩子一并提及进来:“民妇必定极力保皇后殿下顺利诞下皇嗣。”
宋珩无心去听她说了什么,接替郁金的位置,拿巾子又替她擦一回汗,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安抚她,“音娘莫怕,我会一直在此处陪着音娘。方才我去了天佑宫,祈求神官赐福于你,佑你平安,音娘定会无事的。”
施晏微似乎已经痛得有些说不出话了,只能咬紧牙关,却还是抑制不住那些痛苦的吟声,眼泪亦是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掉。
不知那同意延续了多久,到后来,施晏微连攥床褥的力气都快耗尽,两手无力地搁在锦被上。
宋珩的情绪完全被她牵动,眼里亦有泪光,只是极力克制着罢了。
牵起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里,一遍一又一遍地轻喃:“珍珍还在外头等着你。神官必会赐福于你,佑你平安。”
知道身前的人不是陈让,可他的手掌心足够温暖,感受到他在全心全意地陪着她,安抚她,给予她信心,让她不至独自面对分娩的恐惧……
心中虽然对他无半分动容,亦无法原谅他从前对她犯下的一切过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些做法并非全然无用,起码让她在心理这一层面上受到了鼓舞。
“珍珍和令仪,她们心中必定也,挂念着我,我会,平安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随着产婆的一声开了八指,女医忙不迭上前查看,见产妇气力渐弱,开了方子叫人去抓药熬煮。
那药方的药引乃是一味人参。
宋珩让拿最好的使,记挂着她许久没有吃东西,怕饭食难以下咽,问过女医后,道是要吃粥、乳一类的流食方可,遂又叫去尚食局传一碗糖蒸酥酪送来。
待宫人呈了汤药进前,施晏微方开了十指。
深入骨髓的痛意不断袭来,饶是她这会子已经没了多少气力,还是疼得不住落泪,拿巾子擦也不顶用,宋珩见她如此,只觉心如刀绞,恨不能替她承担了这份苦楚去。
宋珩忍着眼泪,先端了那汤药过来,扶她稍稍坐起身子,轻声哄她:“音娘先吃些汤药,待会儿再吃些糖蒸酥酪可好?”
施晏微叫那痛意折磨得难以思考,只是艰难地点头,吃下宋珩喂到嘴边的汤药。
年长些的产婆顺着胎位抚她的肚子,又往下看,皱眉道:“孩子太大,站着生。”
另名产婆也曾助人竖着生过,因问:“吊巾子还是抱腰的好?”
“殿下不比常年劳作的农妇,腿上怕没有那样多的气力,不若两者结合着用,你去取吊巾来,扶殿下握住站好,再抱殿下的腰帮她聚些力。”
那年纪稍轻些的产婆听了,忙去取了一早就备好的吊巾来,往高处悬了,继而去扶施晏微起身。
施晏微肚里还有一个,加上身子发软沉重,使不上力,那产婆扶得费力,郁金忙要上前去帮,宋珩回过神来,抢先一步,叫那产婆让开一些,小心翼翼地扶她战起,两手搭在那悬挂着的巾绳上。
宋珩浑身有的是气力,那产婆索性撒开手,在指导宋珩如何抱她的腰后,从前引导施晏微自己呼气进气。
不多时,那碗参汤亦渐渐发挥效用,聚了些气力。
宋珩高她太多,屈膝太久,不免腿麻,便往床上跪了,如此交替着来,不觉已过了子时。
那年长些的产婆呼道:“殿下再用些力,已经能瞧见孩子的头了。”
施晏微实在累极痛极,似乎快要痛到没有知觉,不知自己究竟用没用上劲,耳边只有产婆的声音。
郁金端了一碗热粥送来,吹了又吹,直至温热,方才送至她唇边。
施晏微断断续续地吃了小半碗,又叫口渴,宫人闻言,忙去倒水端与她喝。
偏殿内,杨筠被秋霜哄睡,待她睡熟后,这才得空往产房里进。
郁金神色紧张地侍立在一旁,看了一圈,却不见圣上的身影,不由心生疑惑,圣上莫不是不忍见殿下这般吃苦受罪,回朝元殿去了?
纳罕间,忽见殿下身后立起一道人影,原来殿下身后还有人托抱着她的腰,且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圣上。
产房中的众人一夜无眠,数名宫人往返其间,不知用了多少盆水。
秋霜乃是宋珩择出伺候施晏微的,如今能在大业殿当差,有这样的体面,皆是受恩于圣上和殿下二人,轻声问过郁金,圣上可用过膳时,郁金摇头,道是她们得殿下关怀,都已轮流吃过些饭食,殿下用了些糖蒸酥酪和肉粥,独圣上还不曾用过什么。
话音落下,秋霜思量一番,壮着胆子上前,叉手施礼,提议道:“圣上许久不曾吃过东西,不若由婢子来帮殿下,圣上吃些东西歇一歇罢。”
宋珩自然不愿在这时候假手于人,何况他这会子满心满眼皆只挂念着怀里的人,哪里顾得上饿不饿,摇头拒绝。
“圣上即便不吃饭食,单喝两口水和粥也是好的。”
一边说,一边递了杯水过去,宋珩单手结果,以极快的速度喝完,秋霜便又低去一碗粥,宋珩怕耽搁事,另只手抱紧施晏微的腰,只敢草草喝上两口。
生产的过程不算顺利,好在并未出现难产的征兆和状况,至黎明破晓时分,天边的第一缕曙光泄出,泛起一片鱼肚白,婴儿的哭声传入耳中。
随之传来的,是下方产婆激动的声音,“恭贺圣上,皇后殿下生了,是个皇子!”
产婆拿剪子剪了脐带,将孩子拿沾了热水的巾子擦干净,再用柔软的绸布包好,先抱与施晏微看。
施晏微不过淡淡扫视一眼,旋即阖上双目,实在没有力气再站着,身子直往下坠,宋珩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唬得他连忙将人安置到床上,唤女医过来。
女医往她身下看了又看,确认没有大出血的迹象,又替她把了把脉,确认无碍后,方道:“殿下只是太累,圣上容她好好睡上一觉,调理几日,自然会慢慢恢复的。”
宋珩全程没有理会产婆口中的那句是个皇子,也没看孩子一眼,只动作轻缓地拿起被子盖在女郎身上,取来小凳子坐在她身边,定要将搭在那被子上方能安心。
产婆观他似乎没有半点看那孩子的心思,不免心生疑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怕外头太冷,冻着孩子,遂将孩子交给郁金,脚下无声地退出产房。
太皇太后听见那道哭声,立时从浅眠中醒过来,这会子已经来到殿门外,与出来报喜的产婆打了个照面。
“如何,是皇子还是公主?”太皇太后神情急切地问她二人道。
圣人的生母去得早,宫中只有皇后和太皇太后,瞧她的穿戴气度和年岁相貌,便知她是太皇太后无疑了。那年纪轻些的产婆没开玩笑地朝人叉手施礼,“回太皇太后的话,皇后殿下生的是个皇子,母子平安。”
太皇太后只在听到生的是个皇子后,旋即握着佛珠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轻轻念叨了一番,后面那句母子平安,她却无任何触动。
二郎虚置六宫,那个女人诞下的孩子,将来必定就是太子无疑了。
太皇太后如此思量一番,才又问道:“皇子在何处?”
那产婆又答:“产房里面,皇后身边的贵人抱着哩。”
太皇太后瞥一眼身后的宫人,让赏她二人各五十贯钱。
她二人得了赏赐,自是下拜谢恩。
一时入了产房,郁金正抱着孩子哄,因杨筠在襁褓中时,她也时常会抱她哄她,故而对于哄孩子,算是小有心得,这才不一会儿,便哄得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尚还保持着握脐带的姿势,浅浅睡去了。
太皇太后来至郁金跟前,瞧那孩子生得白白壮壮的,不由心生欢喜,笑眼弯弯地欲要去抱他:“好孩子,让太婆抱抱。”
郁金因着她曾那样对待施晏微和杨筠,心里对这位太皇太后的印象着实不大好,犹豫着要不要将孩子给她抱,然而就在太皇太后的手触上他的那一瞬,襁褓里的小人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
“乖乖乖,不哭不哭,抱着你呢。”郁金借此机会迈开步子,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再不给太皇太后接近的机会。
太皇太后见状,不禁想起杨氏女初回宫时,她曾做下的事,双眉蹙起,心说:那孩子莫不是只向着他亲娘,不肯亲近她这个太婆吗?
疏雨似是瞧出太皇太后的心事,扶着她的手,温声劝她道:“太皇太后这一晚上没怎么合过眼,还是先回去歇着吧,皇子健健康康的,正好睡呢,太皇太后等天光大亮了再过来瞧他也不迟的。”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心里才好受些,轻叹口气,无奈离了此地。
郁金见太皇太后离去,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方才她进来时,郁金差点还以为他要来抢走小皇子去徽猷殿里养着。
宋珩显然也是累极,趴在床沿处睡了过去,直至施晏微渴醒,掀动被子,宋珩方才惊醒,忙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她这会子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尤其是下边,好似都痛得没有了知觉。
“我渴。”
宋珩听后,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倒热水送来。”
片刻后,宋珩端了热水进来,吹了一会儿,与她说话:“女医说音娘此番吃罪受累不小,不仅要吃汤药,还要敷药,待会儿我喂你吃过早膳,再向女医悉心学学如何替你敷药。”
施晏微静静听他说完,并未搭话,只由他扶起,徐徐吃着那背水。
喉咙里舒坦了一些,四肢百骸间的不适却又好似加重了,便又往被窝里躺着去了。
宋珩知她这是还难受着,却又不敢轻易触碰她,怕反而加重她的症状。
于是起身离开,叫人唤来女医。
女医开了镇痛的药,叫宋珩出去,她要给产妇换药,宋珩却不避讳,只管杵在女医身后,平声道:“总是要有旁人来换的时候,朕来学就好。”
此话一出,女医回首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似有探究之意,沉默数息后,似是认可了他的诚心,耐心教他该如何做。
这日上晌,宋珩没有早朝和处理国事,待伺候施晏微吃过早膳和汤药,待哄她睡下了,这才匀出一点心思去问孩子的状况。
宋珩略看两眼,便又匆匆离去,径直回到朝元殿,降下大赦天下的圣旨,意在为皇后和孩子积福。
待到午后,太皇太后才刚睡醒,用过膳后,消息传到徽猷殿,无需多想,便知他这是欲要立那孩子为太子,这才如此行事。
不论那孩子的生母是谁,总算是二郎唯一的血脉,是她的曾孙,立为太子亦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
太皇太后徐徐吃着一盏茶提神,命疏雨去库房里取来一只纯金雕刻的麒麟和刻有龙纹的金项圈,亲手将麒麟坠于其上,“命人备辇,摆驾大业殿。”
步辇在大业殿前停下,太皇太后由人扶着下了辇,步入正殿,但见孩子正由乳娘抱着,杨筠拿一只布兔子哄他。
施晏微还是没什么精神,歪在床上看杨筠,宋珩便也只将目光杨筠身上,并未去抱那孩子。
亲蚕礼
太皇太后眼瞧着宋珩待杨筠似乎比他的亲生儿子还亲些, 不由感叹起他对杨氏女的一片真心来。
杨筠瞧着不像是他的骨肉,也不像是施晏微的,而此番她对待两个孩子的不同态度, 亦让太皇太后更为坚定自己的想法,杨筠必定是她在宫外收养的。
她还是对二郎毫无感情, 无法全然真心实意地接受她与二郎的孩子。
太皇太后这边正思忖着,宋珩已然起身朝她施礼, 唤她一声阿婆,只是语气里透着些应付和疏离的意味, 再不似从前那样尊敬和重视她。
而他身侧的女郎,没有起身施礼, 甚至都没抬眼看她一下, 只是木讷地跟在宋珩之后唤她一声太皇太后。
因她尚在月中,太皇太后倒也没有同她计较, 只稍稍回头, 眼神示意身后的宫人将那坠着金麒麟的金项圈呈上来。
饶是不大手待见, 太皇太后还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温声道:“二郎喜获麟儿, 老身无甚稀世珍宝送与他, 这金项圈是二郎幼时戴过的, 金麒麟乃是老身特意留与曾孙使的, 三郎接连犯下二子,老身一直不曾将其送出去, 如今将它送给二郎的长子最是适合不过。”
话毕, 便要去抱孩子,未料那孩子就像是天生不喜欢她似的,她还没抱进怀里, 孩子就开始哭。
太皇太后没奈何,只得改为替他去戴那金项圈。
宋珩见了,也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谢太皇太后赏,生分得很。
仔细想想,她与二郎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样,似乎脱不开杨氏女的干系。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杨氏一番,发觉她虽才刚生产完,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亦难掩她的好颜色,颇有几分病西子的模样,倒也难怪二郎还是如此黏她。
太皇太后只一味将宋珩对她的喜爱归为贪恋他的容色,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盼着二郎哪一日能够回头是岸,广纳后宫,为宋赵皇族多多开枝散叶。
太皇太后略坐一会儿,也不好再在他二人跟前碍眼,有模有样得交代大业殿的宫人皇后坐月期间的注意事项后,离开此间。
郁金有些害怕太皇太后是来抢孩子的,直至她离开前,一颗心都是悬着的。
杨筠两眼盯着阿弟戴的那只金麒麟看了好一会儿,笑着说道:“这个,好看。”
宋珩闻言,挥手示意杨筠往他这边来,“珍珍喜欢的话,阿耶也叫人做一个更好看些的麒麟璎珞给珍珍戴可好?”
杨筠不知他口中的璎珞为何物,但听他说那是更好看的东西,笑盈盈地点头应下,一脸认真地伸出小拇指:“阿耶,拉钩。”
宋珩一脸宠溺,露出这两日以来的第一抹笑容,“好,阿耶和珍珍拉钩。”
施晏微有些累了,眼皮发沉,挪了挪身子,往床上躺,宋珩见状,忙叫乳娘和郁金等人带着两个孩子退下,而后解去外袍,陪着施晏微一起睡。
怀中的小人较初有孕时长了些肉,虽然不多,但他摸着却也不像在太原时那样瘦削了,不知怎的摸到那酥玉上,只觉愈发难握全了。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身上跟个火炉似的散出阵阵热气,施晏微一向畏寒,倒也没有去踢开他,由他抱着。
月里见不得风,施晏微这几日一直拘在殿中,宋珩索性在大业殿里批折子处理政务,若无要事,极少往朝元殿里去朝臣。
宋珩怕她沐浴受凉,每日都在床上替她擦身,她若想洗头了,就将她拿被子裹好,一手将她抱在怀里,另只手去替她洗发,只是这样少不得要一个宫人从旁帮着倒水。
元日这天,宋珩不得不去参加家宴,因施晏微不在身边,做什么都觉得无趣,看不进歌舞,吃不下酒,好容易应付完,当即欲要起身离去。
宋清和等人轮流看过孩子,询问宋珩可起过名字,宋珩回答说要与皇后商议一番,于是宋清和又说想要去瞧一瞧皇后,宋珩仍是以皇后需要静养为由拒绝。
回到大业殿,往炭盆旁站了好一阵子,确保自己身上是温暖的,这才敢往殿里进。
施晏微才吃过一碗馄饨,精神头瞧着倒是比晨间好了不少,宋珩上前抱住她,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怕她会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意思:“音娘,我们一起给孩子起个名字可好?”
她一日都不曾给那孩子喂过奶,宋珩害怕她会抵触孩子,故而只敢试着问她一句,倘或她不答或是说这会子还不想,那他必会乖乖闭嘴,不提此事。
未料怀中的女郎不过沉默了数息,不愿多费思量,只轻声反问他道:“你替他想过名字了吗?”
见她并不排斥给孩子起名,宋珩不由喜上眉梢,浅笑道:“倒也想了几个字,尚还未有论断,不若音娘与我各起一个字?”
施晏微心里记着今天的日子,这会子精神还算不错,遂轻轻点头,“也好。”
宋珩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
他与她的孩子是在寒冷的冬日降生的。宋珩仔细思量一番,最终择了君王受朝问政之处、五行属火的廷字。
明,照也。
日月交辉,光明皎然,磊磊落落。
施晏微提笔蘸墨,徐徐在纸上落下一个“明”字。
明廷,宋明廷。
他从前,对她做过太多卑劣之事,她的孩子,自然要如她一般,磊落光明。
宋珩不知在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多少遍,忍不住在施晏微的额上吻了又吻,“谢谢你,音娘,在你面前我是如此卑劣,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宋明廷,他将来定然会成为一个受万民敬仰的明君。”
施晏微被他亲亲夸夸,便又有几分嫌他聒噪黏人起来,抬眸看了眼窗上的碧纱,转移话题道:“珍珍在偏殿与她们做何?”
宋珩努力回想来时偏殿窗上的剪影,回答说:“约莫是在剪窗花,制春幡罢。”
施晏微听后,亦来了兴致,奈何她还在月中,无法过去与她们一起做这些事。
宋珩瞧出她的心思,提议道:“不若我去取些东西来,你我二人在一处剪窗花?”
长夜漫漫,正好她也无甚事做,遂点头应下。
宋珩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少不得先向人请教一番,待学会了,这才去见施晏微,与她一起剪纸。
翌日,偏殿的窗上贴满了窗花,施晏微这处要少一些,却也贴了不少。
杨筠来时,特地带了几张她亲手剪的。
那兔子剪得歪歪扭扭,施晏微却很喜欢,宋珩亦然,厚着脸皮问她讨了两张。
过完元日,上元将至,施晏微顺顺当当地出了月子,那处恢复的差不多,正常的下床行走已无碍。
宋珩每日都会抽出些时间来陪她去园子里散步,她若累了,便抱她回去。
一晃到了上元这日,依照惯例,帝后在应天门城楼面见百姓万民。
先前几年,因国中无后,都是宋珩独自登临城楼,今岁此时,他的身边有了皇后。
宋珩怕她受累,帮她穿好袆衣,只替她梳了单髻,发髻正中簪着盘丝鸾凤衔珠金步摇,左右各簪一支嵌南珠的纯金钿头。
宫人一早备下红封,用马车提前运至城楼之上,待施晏微准备妥当,宋珩牵她的手乘坐龙辇往应天门而去。
上回是在应天门的高台上册立皇后,这回是在城楼上与民同乐,施晏微说不好哪一次更令她紧张,终归是有些新奇和心跳加速。
宋珩始终牵着她的手,被她手心里的汗水沾湿,另只手轻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音娘无需紧张,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
施晏微颔首,道了个好字。
龙辇行至应天门前,宋珩牵她的手下辇,缓步登上城楼。
彼时,宫门外已经聚了许多前来凑热闹和一观帝后的百姓,人声鼎沸。
身穿盔甲的士兵维持着现场的秩序,在场的人虽多,却并未生出乱子来。
他二人出现在城楼上的那一刻,人群便中有人高呼:“圣人和皇后来了!”
话一出口,众人纷纷望向城楼上的两人。
片刻之后,私语声和讨论声此起彼伏,大抵都是赞叹圣人高大魁梧、英武不凡,皇后仙姿玉貌,形容秀美。
宫人呈了装满红封的篮子进前,宋珩抓了一大把,示意施晏微也像他那样抓一把。
施晏微比不得他的大掌,一把不过抓了几个,来到栏杆前,看着宋珩往城楼下扔。
担心会不会砸到人,迟迟没有张开手,宋珩见状,便知她在忧心什么,宽慰她道:“无妨,这铜钱不重,伤不着人。音娘在魏国的那三年多里,我一个人扔,从不曾伤着过人。”
那些抢到了红封的百姓笑呵呵地高呼圣上万岁,皇后千岁。
宋珩听了,越发高兴,对着施晏微道了一句,“朕的皇后也要万岁。”
待撒完红封,仪式举办完成,宋珩伸手去勾她的腰,凑到她耳畔轻声耳语,问她可觉得累。
施晏微轻轻摇头,如实回答:“方才都没怎么动过,如何会累。”
“今日不必宵禁,既然不累,你我换身衣服,带着珍珍去坊市上逛逛可好?”
施晏微在宫里闷了许久,自是向往宫外的烟火气息,想也不想,连声应下。
“乘辇太慢,我与音娘骑马回去。”说话间,顾不得还有诸多侍卫和宫人在场,将她打横抱起,下了城楼,放到马背上。
大业殿。
杨筠吃着一碗唐圆,没吃几颗便觉无趣,询问郁金和秋霜,阿耶阿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秋霜看一眼窗外,哄她:“应该快了,圣上和皇后这会子应当在回来的路上了。”
正说着话,忽听宫外传来一道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停下,不多时,宋珩抱着施晏微迈进宫门。
杨筠在窗上瞧见他二人的身影,忙不迭从罗汉床上跳下来,跑到殿门口迎上他们。
“阿耶,阿娘,你们可算回来了。”杨筠扯着施晏微的裙摆不撒手。
宋珩抬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珍珍也去换身衣裳,我们出宫去买花灯,放河灯,吹糖人玩好不好?”
乳娘抱着宋明廷立在殿中,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犹豫着要不要抱上前来给圣上和皇后瞧瞧。
施晏微虽不欲带宋明廷一起出去,却还是迈进殿中看了他两眼,交代两句,自去换衣服,宋珩紧跟其后,不过捏一把宋明廷的小脸,没交代什么,也去换衣。
坊市人行如织,车水马龙,喧嚣热闹。
杨筠还小,矮矮的一团,宋珩怕她掉队跟不上,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施晏微,放缓步子迁就她。
“阿耶,珍珍想要那个。”杨筠被一个猜灯谜的小摊上鱼灯吸引目光,小手去拍宋珩的肩膀。
宋珩很是宠她,“好,珍珍想要,阿耶这就去把它买过来。”
因那鱼灯工艺复杂,需得连答三题方能赢得,施晏微自知头脑不比宋珩聪明,静静立在一旁,让他去答。
那摊主出了三题,宋珩皆以极快的速度答出,有些悻悻地将那鱼灯取下,送到宋珩手中。
宋珩转手给了杨筠,问她开不开心,阿耶厉不厉害,杨筠两只小手捧着那盏鱼灯,笑眼弯弯,小嘴里直夸他:“珍珍开心,阿耶最厉害了。”
“珍珍有了鱼灯,阿耶再替阿娘赢一盏兔子灯可好?”
杨筠听了,愈加高兴,小脑袋点个不停,声音甜糯糯的,“好,珍珍也喜欢,兔子灯。”
宋珩脸上带着笑意,眼神示意身后穿戴普通的宫人抓一把铜钱给摊主。
“我家奴奴很喜欢你家的灯,这些铜钱便赠与你了。”
摊主忙将那把铜钱装进钱袋里,面色一改,嘴里一个劲地说着吉利话。
宋珩在一处投壶赢彩头的小摊前停下,问杨筠,“珍珍觉得那盏兔子灯可好看?”
杨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眨了眨眼睛,“好看,阿娘会喜欢我们选给她的灯吧?”
宋珩借着杨筠的话,偏头去看施晏微,想要寻求她的认同,施晏微被杨筠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莞尔一笑,道了句喜欢。
将杨筠交给施晏微照看,上场去投壶,十二支箭,箭箭投进瓶中,是为全壶。
杨筠虽不懂规则是什么,但见周围人都在拍手叫好,便知阿耶定是赢了。
宋珩上前取来那盏兔子灯,双手交到施晏微手中,趁她垂首去看那灯的时候,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若无其事地抱起杨筠,说要带她们去吹糖人。
施晏微只觉得他方才那般做派,实在惹人讨厌,手里提着那盏兔子灯,不由想起远在魏国的阿舅,又想起不同时空的亲人好友和陈让来。
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宋珩牵着他在吹糖人的小摊前停下,待杨筠吹完,又叫她去吹。
杨筠玩得很是开心,又叫宋珩买了许多有趣的小物件,缠着施晏微说话,施晏微没空去想旁的事,便也渐渐变得开心起来。
行至洛河畔,宋珩买来河灯,放进河水中,虔诚许愿。
愿音娘平安喜乐、长命无忧,他与音娘岁岁有今朝。
他身旁,施晏微轻推水面,助那河灯飘得更远些,杨筠见状,问她许了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珍珍许的愿,也不可以告诉别人。”
过了上元,春日的脚步愈近,尚衣局开始制作春衣。
春二月,尚仪局着手开始准备亲蚕礼。
施晏微每日在大业殿内处理六局事务,面见女官,商定宫规修改事宜。
其一便是增加宫人休假制,每月可休两日;宫娥额外多一日月事假。
其二提高女官待遇。
其三改革女官选拔和晋升制度。
其四宫娥年满二五,若宫外另有谋生的去处,可申请离宫,由宫正初审报至中宫。
……
下旬,新的宫规颁布,亲蚕礼将至。
杨筠好奇地看着施晏微带回来的幼蚕,只觉又小又黑,不大好看。
施晏微往木盒里添了些桑叶,“珍珍莫要觉得它们小,它们长得可快了,珍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它们日日都有变化,等再过段时日,它们便会变得白白胖胖的了。”
三月辛卯日,施晏微与六尚女官并内外命妇往邙山举行亲蚕礼。
穹庐和馔幔皆已于三日前建好,太官署宰杀牛羊作为祭品。
奏乐过后,施晏微携众女官和内外命妇迈上高阶,往祭坛处祭拜嫘祖神位,献上今岁新纺的丝绸。
往铜罍中净过手后,女官手持铜制托盘呈上酒盏,施晏微执起酒盏奉至神位前,而后便有女官献上三牲祭品。
祭拜过嫘祖神位,施晏微携众女官亲采桑叶,喂与幼蚕。
至此,亲蚕礼方才结束,随行的宫人将命妇引到帐篷内歇息、用膳,下晌返回洛阳城中。
施晏微回到大业殿,天已黑了,杨筠一瞧见她,捧着那方木盒迎上前来,“阿娘,你看它们怎么开始发黄了呀?”
“乖珍珍,它们这是已经长大,快要开始吐丝了。”施晏微抚着她的发顶,解答她的疑惑。
宋珩处理完政事,来到此处时,见她们母女二人谈论有关于蚕的问题,先加入她们,待将杨筠哄好,让宫人抱她去偏殿喂蚕吃桑叶,靠近施晏微后就开始手不老实。
施晏微坐了许久的车,加之祭礼上的诸多事务又很繁杂,这会子身上乏得不行,没好气地打下他不安分的手,兀自捏起腰来。
宋珩连忙去替她揉肩捶腿,面上一副讨好她的表情。
“音娘今日也赏我吃一些吧。”
宋明廷还没他吃的多,不知他哪来那样大的胃口。
她才刚生产过,的确有些账。
宋珩将她的肩和腿揉得舒服了,抱起她去浴房里泡热水澡,舒缓筋骨。
他的手掌已经有些拢不住,垂首去吻她的丹唇,要她张开唇瓣和皓齿,汲取她唇齿间的芳津。
良久后,离了她唇,继续往下。
珠玉温软。
宋珩贪婪地晗住。
施晏微的手指穿进他的发中,随着他的呼吸收拢。
浅浅的齿痕和淡淡的红痕。
宋珩解了渴,便又将人从池中抱出,安置到案上,跪在她身前,嗓音低哑:“音娘再赏我些旁的。”
小手抓着案沿,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发冠有些歪了,头发也叫她抓得略显凌乱。
顾及着她的身子,终究没有更进一部。
春夜的晚风吹在身上,尚有几分凉意,宋珩横抱着她,怀里的人小小一团,青丝滴着水珠,沾湿宋珩的衣袖。
一进到殿中,赶忙取来巾子替她擦发。
“听说音娘欲要成立女商会,可有想过要先从何处入手?”宋珩动作轻柔地擦着她的发,浅笑着询问她道。
施晏微难得一回没有嫌他多话,耐心回答他道:“我在太原、锦官城和汴州时,发现有不少布庄、绣庄、客舍以及茶肆、酒肆都是女郎所开;再如我在洛阳时结识的林二娘,她也是做得诸如此类的生意,所以我想,可以先试着去寻一寻洛阳城中的女商,询问她们可有此意。”
宋珩思忖片刻,肯定她的想法,“诸如此类的生意确实可为不少女郎提供谋生的活计,音娘想的不差。音娘可有命人去接林二娘进宫来与你一叙,共商此事?”
施晏微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沉了沉,向下看了一眼,“我想出宫去见她。”
她在说这话时,还有些犹豫,怕宋珩会怀疑她,阻挠她,未料宋珩那厢非但没有出言阻止,反而是选择毫无保留地信她,关心的安危,再不提其他。
“音娘若想出宫,尽可微服出访,我不会过多拘束着你。只是有一条,需得带足了人手保证你的安全,在宫门下钥前回来即可。”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又能逃去哪里呢,她早在随他进宫前便认命了,能够守住的,唯有这颗心。
“好。”施晏微坦荡应下,“
三月下旬,宋明廷周岁这日,宋珩降下圣旨,册立他为皇太子。
周岁宴上,宗室和朝中大臣送来的贺礼流水似的送进大业殿的库房,施晏微命人登记造册,记录在档,以备死后查找盘库。
转眼到了四月,立夏后,天气渐热。
施晏微换上更为轻便的衣衫,将襦裙的褶子减少以俭省布料,有道是上行下效,至夏季时,宫中的穿衣风气焕然一新。
端午过后,施晏微去见了林晚霜,与她商议成立女商会,以维护女商利益。
林晚霜是读过书识过字,加之人生经历坎坷,颇有远见和眼界,听了她的提议,自是赞同。
“城中生意做得大些的女商十之六.七我都识得,三娘若想见她们,我可代为引荐。只是工农士商,商在最末,你我又为女子,手中无权,要做成此事,谈何容易。”
她还不知,眼前的女郎便是当今皇后,又问施晏微这些年去了何处,过得可还好。
施晏微垂了眸,平声回答道:“其实当初欲要那我为妾的权贵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当初的三镇节度使,宋珩。我也不姓郑,姓杨,如今他的皇后,正是我。那时未能据实相告,终究是我理亏,我要同你道声歉。”
林晚霜被她的话语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将这一事实消化后,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只化作一句:“他待你可好?”
施晏微摇头,想到自己这会子还能在此处见到她,又稍稍点头,“从前不好,现下尚可。”
“你阿弟和明月奴可还好?”
林晚霜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累了,不得不与那位圣上妥协,且这样过着。
“我阿弟前面在西北结识了一位女郎,约莫今年腊月带她回洛阳完婚。明月奴六岁那年开蒙,如今在一处女学堂里进学。”
女商会
施晏微因林晚霜的话欢欣振奋, 追问她道:“洛阳城中竟已有女学?”
林晚霜颔首答话:“其实早在三...皇后殿下六年前初至洛阳时便有了,但因只有几个女学生,知晓的人并不多, 我亦是在多方打探下方知南市兴教坊的巷子里还有一位女先生开了学堂。”
施晏微沉默片刻,又问:“时下学堂里有多少女学生?”
林晚霜仔细回想, 记不大清,只说了个大概, “二十人不到,十好几总是有的。大抵都是一些女商、守寡、合离亦或是被休后的女郎将孩子送去那处进学。明月奴一位同窗的阿娘, 还是我茶肆里的管账娘子。”
施晏微闻言,想起她在锦官城时, 似乎也曾听闻绣庄里的女郎同她提起过, 碧鸡坊里有一位女先生,虽未开设学堂, 却同时上门给几位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当教书学生。
在汴州的那三年多里, 亦有结识曾经受过令仪恩惠的女郎, 得知她在挣到钱后开办织厂,招收数十名女工, 谁家有女儿的, 只要愿意将孩子带来, 她可教她们读书识字, 不过象征性地收取一些微薄的伙食费。
此事虽不能一蹴而就,且需经过许多代人的传承方能潜移默化, 但倘若连起初的火苗也无, 又如何能够燎原。
即便时下女子科举入仕无望,但若能令她们知事明理,冲破一定的思想禁锢, 不再被女则女戒所束,拥有更多的选择,那亦是极好的。
她能做得,唯有最大程度地争取利益,且不能操.之过急。
施晏微想了一会儿,有些口渴,执起茶碗抿两口茶吃,“不知二娘可有听说过前朝的宣城公主?那位女先生可识得她?”
“自然是听过这位公主的。我与女先生闲聊时,她曾同我说过,少时得公主所教,后在长安经商赚了些银子,年岁渐大,便往洛阳来定居,这才有了开办女学的想法。”
施晏微又问了她的年岁和姓名,林晚霜只能说出大致的情况,三十有几,姓甄,家中行二。
同她聊过一阵,施晏微便叫门外侍立的宫人将东西呈上来,道是她精心挑选的一些小物件和亲手制作的茶粿点心,聊以感谢她当年的款待之情。
林晚霜大方收下,莞尔一笑,坦言道:“明月奴极爱吃殿下做的点心,当初你离开后,她还缠着我问了许久。后来大郎几次去洛阳府寻你,那府尹方带着他去见了一位高权重之人,道你是他的妾室,想来那位便是当今圣上罢。”
施晏微听后,不由想起在洛阳被他寻回后,一日晌午,宋珩突然发难,问起那扇坠子的事,大抵是在林樾手中的扇子上瞧见了那坠子。
他约莫,在来到洛阳前就寻到了她的踪迹,叫人暗中监视于她,她做了何事,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都叫人记录地清清楚楚。
他的心思深沉缜密到此等地步,她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似乎从他盯上她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施晏微轻叹口气,苦涩一笑,“往后我们还有要见面的时候,若无外人在,二娘只需唤我楚音亦或是音娘就好。”
林晚霜并未同她扭捏,点头应下,留她在府上一道用晚膳。
施晏微今日是用过午膳才出的宫,怕多留一阵,回去晚了,宋珩担心着急,派人出宫来寻她,事情反倒不美,因婉拒道:“宫中怕还有事要处理,就不虚留了。”
林晚霜极为自然地转变对她的称呼,浅笑道:“好,下回音娘早些过来,我叫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咱们一道用午膳。”
一边说,一边起身送她,将她送到府门口,见她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府。
下晌,林楹下学归家,林晚霜将施晏微送与她的小物件和糕点取出,林楹看着那些眼熟的糕点,不由想起孩提时期短暂相处过的一位阿姨来。
她这会子已经长成十二三岁的少女了,林晚霜并未瞒着她,将那位阿姨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事说与她听。
林楹正是少女心性的时候,当下听了这话,自是生出好奇心来,缠着她问当今圣上和皇后的故事,林晚霜被她软磨硬泡,只能掩去强取豪夺一事,道是皇后阿姨那会子与圣上尚未成婚,因他二人起了争执,皇后负气出走,圣上寻了她许久。
大业殿。
施晏微与宋珩在一处用晚膳,郁金抱着宋明廷,嘴里念叨着他长得很快,这才不到五个月,上月的新衣服就快要穿不进去了。
宋珩听她说完,默默在心里记下,待用过晚膳,净了手,自郁金怀里抱了宋明廷过来,两手掂了掂,嘴里啧啧感叹道:“确实重了不少,这崽子同我小时候一样,定然是随了我的。”
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将孩子往施晏微怀里送,欲要让她也抱一抱宋明廷。
平心而论,他是真心喜欢和疼爱珍珍不假,可明廷也是他与她的亲身骨肉,他也由衷希望,音娘可以不要将对他的恨意和无视暂无到孩子身上,盼望她能将对待珍珍的心思匀出一星半点来,送与他们的孩子。
郁金在一旁静静观察着他们一家四口,不难瞧出宋珩那番举动的意图。心中暗道:圣上在大业殿时,似乎从来不曾自称过朕,在他眼中,这里就是他的家,是他可以暂时放下君王身份的地方。
然而皇后待那孩子却一直不甚亲近,颇有几分不冷不热的。
她帮着乳母照顾宋明廷许多日子了,心里对那孩子并非全无感情,又想着圣上待主子和珍珍极好,便也有意试着帮他一把。
“珍珍,你的阿弟又长大了一些,等再过几个月,学了步,只怕就要跟在珍珍身后玩了。珍珍喜欢阿弟与你玩吗?”
杨筠已经四岁多了,口齿比起三岁时又清晰一些,听她有此问,几乎是没有片刻地犹豫,“喜欢,珍珍喜欢阿弟的。”
施晏微便是再迟钝,这会子也觉出味来,宋珩和郁金都希望她能对宋明廷多一些喜欢和亲近。
纠结再三,终是伸出手去,将他抱了过来。
那孩子像是天生就更黏她些,一进她的怀里,就开始将小脑袋往她怀里钻,攥着她的衣襟,一副很是依赖她的样子。
施晏微鲜少抱他,这会子抱在怀里,只觉很是压手,略抱一阵子,便有些手酸,索性往那罗汉床上靠坐着。
宋珩许久没有见她抱孩子这样长的时间,虽只是不到一刻钟,开心之余,又怕累着她,忙将孩子抱回他的怀里。
他因抱孩子抱得多了,当下也能轻松应对,待将宋明廷哄睡,才又交给乳母,让她抱回去睡下。
窗外日沉西山,开始降温,不似白日那样热了,宋珩问杨筠想不想去花园里摘花,杨筠才刚用了好多爱吃的菜色,肚子圆鼓鼓的,点着下巴答应。
施晏微亦未拒绝,全是默认他的提议。
宋珩牵起她的手,迁就她的步行速度,信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音娘是学过骑马的,明日无需早朝,我陪你去马场骑骑马可好?白龙驹有数年不曾见过你了。”
照夜白龙驹,那是她从前初学骑马时,宋珩送与她的战马,自她离开赵国后,的确没有再去瞧过它一眼。
施晏微念旧,点头答应:“好。”
感觉到那人握她手的手指又收拢了一些,像是怕她会撒开他的手跑掉似的,大抵是太害怕失去,下意识地寻求安全感。
施晏微轻张丹唇,压低声音,安抚似的说道:“宋珩,我在,你不必握这样紧,天热,手心会出汗。”
宫人不大能听清她的声音,宋珩听觉过人,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听了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园子里已经不剩多少花了,独一些夏花开始打出花苞来。
杨筠无花可摘,顿时有些蔫了,噘着小嘴闷闷不乐的样子,宋珩瞧见不远处的小池塘,灵机一动,命人去近处的徽猷殿里取些鱼食来。
太皇太后宫中养着不少鱼,必定是不缺鱼食的。
杨筠看着池中五彩斑斓、成群结队的赤鲟公,指着一条身红尾白的直夸好看。
宋珩牵着施晏微立在她身边,指了石上缓慢爬行的一只绿壳龟给她看,施晏微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那龟突然却不动了,缓缓扭动长长的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一切仿佛与数年前的那个雨天重叠,她在去往翠竹居的路上,途径园子时,与宋珩目光相触,翠竹居里,雨幕中,她立在池边看一只扭动脖子的小龟。
宋珩见她盯着那只龟发愣,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她一句:“音娘在想什么?”
施晏微缓缓回过神来,将那些过往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平声回道:“没什么。”
一时宫人送了鱼食过来,宋珩接过,蹲下身交到杨筠手里,告诉它只要将鱼食投入水中,那些好看的鱼便会游到她这边来。
杨筠将信将疑地抓了一小把投入水中,那些五颜六色的赤鲟公果然接二连三地朝她所在的方位游过来,张嘴去吃那些鱼食。
宋珩吩咐秋霜和余下的宫人照看好她,抱起施晏微往花园深处走。
施晏微不知他要做何,叫他放她下来,片刻后,宋珩果真老实得放下她,然而还不待她站稳,便搂住她的腰垂首去吻她的额,再是眼和唇。
此间鲜少会有人来,宋珩越发大胆了起来,托住她的腰将她举到与他持平的位置,不断地加深这个吻。
周遭的风似乎都变得热了起来,施晏微被他吻到头脑都变得轻飘飘的,因为担心会有人来,只能用手去推他的膀子。
宋珩口渴得厉害,怕她恼了他,不敢太过造次,直吻得她唇瓣微微发肿,薄唇这才掠过她的下巴细细地埋进她的脖颈。
襦裙贴在洁白的肌肤上,无衣料处,宋珩的脑袋遮去大片。
怕留下痕迹她要害羞,只能积极克制唇齿间的力道。
施晏微的位置高出他来,忍不住掐打他的肩膀,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专心他自己的事,勉强满足后,宋珩竖抱着他,询问今日出宫见林二娘的事可还顺当,谈得如何了。
“改日她还要为我引见洛阳城中旁的女商。她有个女儿,在女学里进学,再过一年半载,珍珍也该开蒙了。”
在她面前何时该正经,宋珩还是分得清的,静心听她说完,仔细分析一通,敏锐地捕捉到女学二字。
“音娘可是还想创办女学?”宋珩平声问她道。
施晏微不置可否,轻张檀口,拧着眉反问他:“夔牛奴觉得不可行吗?”
宋珩思忖片刻,沉吟道:“独开办女学,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开创女科举和女子入仕皆不是你我可做到的,哪怕是我们的儿孙大了,儿孙的儿孙大了,怕也很难实现。或许在千年后,你我只存在于史书中,这样的局面有可能会实现。”
施晏微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膀子维持重心,让自己更舒服些,凝眸看向远方,平声道:“这一层,我自然也想过,这世间的男人不会允许女人与他们享有平等的权力,若能开办女学,便已十分难得了。但我相信,只要这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
宋珩越发会讨她欢心,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笑着附和她道:“音娘相信会有那日,我自然也相信。”
施晏微赏给他两个字,贫嘴。
行至杨筠喂鱼的地方,杨筠瞧着有些担心,一见着他二人,忙不迭跑过来,问他们去了何处,怎的她喂了会儿池里的鱼,一回头,突然就不见人了。
宋珩将施晏微放下,摸杨筠发顶哄她:“珍珍乖,方才我与你阿娘有悄悄话要话。悄悄话不能让人听见,这才走远一些。晚上阿耶阿娘陪你和阿弟在一处睡可好?”
杨筠许久不曾与他们一起睡过,再算上阿弟的话,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当即就将刚才的不开心通通抛到脑后,连声答好。
出了花园,宋珩自去朝元殿批折子,赶在杨筠睡下前赶到大业殿。
郁金帮着杨筠洗漱,宋珩则去替宋明廷换尿布,穿裤子。
宫人呈了热水进前,宋珩不放心地自己又试一遍水温,这才拿巾子沾水给他擦脸和手脚。
施晏微静静坐在罗汉床上看他照顾孩子,恍然间觉得,他现在倒是一点也不坏了,只是不坏的晚了些。
一家四口,宋珩睡在外面,施晏微睡在里面,中间隔着两个孩子,想要摸一摸她过过手隐也不行,这一晚上,他过得可谓是百爪挠心。
次日一早,宋明廷最先醒过来,乳母昨晚睡得也很早,才刚穿了衣净过面,听见孩子哭闹的声音,扣门后进殿将孩子抱走。
杨筠听见阿弟的哭声,自然也醒了过来,宋珩自个儿穿上外袍,叫送水进来,让施晏微再睡会儿,他替杨筠穿衣洗脸。
郁金吃过早膳,替了喂过奶的乳母照顾宋明廷,宫人得宋珩授意,抱着杨筠往偏殿去用早膳。
耳边恢复清净,施晏微却没了睡意,正欲起身,宋珩那厢却解了衣服折返回来。
“昨儿夜里渴了一夜,音娘疼疼我可好?”说话间露出结实宽厚的胸膛,握了她的手放在心口上,“只消音娘的手一放上来,它总是会跳得快些。”
施晏微以为他旷了一年有余,这是再难忍耐了,叫他的体溫燙得脸色涨红,耳尖发热,“你不是同我说过会喝药吗?”
宋珩松开她的手,去抚她的脸,“女医说最好养上一年半载,如今一年未至,我如何舍得,你只用葇荑赏我可好?”
这样的话,她如何答的出口,只将眸子一沉,稍稍低头。
宋珩便也垂了头,一手支起她的下巴与她吻,一手去握她的手,他的大掌完全包裹住她的手背,她的小手却不住他。
秋霜打窗下经过,一阵脸红耳热。
宋珩出来一次,不多时便又复起。
施晏微实在有些手酸,手心里也不大舒服,不肯再由他握住手,拾起衣衫就要穿。
宋珩勾住她的腰,让她跪伏在褥子上,小心翼翼地问她:“音娘不必动,只需背对着我可好?”
施晏微不明白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然而下一瞬,他也跪了下来,左掌前移,拢住她的,右手握住。
“音娘。”宋珩轻轻唤她,越发急促。
施晏微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不敢回头去看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床帐,耐着性子等他完事。
许久后,腿有些发麻,身后传来那人低哑的声音,“音娘,唤我一声夔牛奴。”
施晏微只想快些脱身,想也没想,声音不大不小,温温柔柔的,“夔牛奴。”
宋珩低低吼了一声。
腰上落下什么,微微的凉,施晏微咬了咬牙,极力克制住想要回头骂他的冲动,叫他擦干净,穿裤子。
宋珩依言照做,抱她过来,动作轻柔地替她揉着膝盖,问她饿不饿。
他倒是吃了不少,她可还没吃东西,恼恨地瞪他一眼,叫他起开身,兀自穿了衣裳,叫人送水进来,又叫去尚食局传膳。
这月接连出宫拜访了几位女商,仲夏五月,施晏微令尚仪局备宴,她要在九洲池宴请城中的各位女商赏荷。
这几年,林晚霜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在长安城里也有了铺子,去岁圣上攻下汴州,她还欲往汴州再开两间铺子。
此次宴会,林晚霜自然收到了施晏微下的帖子,每一个字皆是由她亲手所书。
宴会上,施晏微叫她们莫要拘谨,除两位记录她们谈话的女官,此间再无让人,加之施晏微平易近人,全无皇后的架子,故而众人的话匣子渐渐地便也打开了,并不十分拘谨。
“诸位既皆有此意,不妨集思广益,建言献策,写成书稿,十五日后,我会让女官去贵府收集好送回宫中,待规制草拟成书,我会另择日期,再邀诸位前来商议定稿。”
十五日后,女官奉皇后懿旨,出宫前往各处收集书稿,送至大业殿,施晏微连夜先观一遍,翌日召集尚仪局女官初步拟稿。
夏夜燥热,这日夜里,宋珩批完折子,已过了二更天,连日国事操劳,五日不曾赶在她睡前来至此处。
杨筠和宋明廷皆由宫人哄睡了,独施晏微还在殿中看稿,罗汉床边置着冰盘,散出阵阵凉意,宋珩因怕过了寒气给她要腿疼,一早吩咐宫人备了小毯子,若她在冰盘边上,定要拿毯子盖住膝盖至脚踝的位置。
宋珩不让宫人通传,脚下无声地踱了进去,见她腿上盖着薄薄的小毯子,心说明日可定要赏一赏殿里侍奉的宫人,才好激励她们继续尽心伺候着。
烛光下,女郎看得极为仔细认真,并未察觉他的到来,夜里看书伤眼,宋珩不由蹙起眉来,上前轻拍她的肩膀,让她停下早些歇着,明日晨起再看不迟。
几日不见,施晏微才刚见了他,还是嫌他吵人,不睬他。
宋珩无奈,只得往她身边坐下,“音娘让我瞧瞧可好?”
施晏微其实是有些疲累,状态不好,效率自然变低,索性依从他的提议,将稿子拿给他看。
宋珩这会子的状态不比她好上多少,甫一拿到那书稿便往小几上搁了,抱起她往浴房而去,与她共浴泡澡后,伺候她穿衣擦发,抱她去床上安寝。
当晚并未折腾她,只抱着她和衣而眠。
翌日卯正,宋珩晨起,先去庭中练了会儿功,擦过汗,将那书稿捧在手中聚精会神地看,早膳也忘了用。
施晏微虽睡得不晚,却也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宋珩看得差不多了,待她洗漱完,宫人进来布膳,正好看完。
待用过早膳,宋珩便将自己的想法和提议说与她听,施晏微一一思量过,将她认为可行之处照他说的改了。
又过得十日,施晏微再次召集众女商进宫,商定商会规制,于三日后在洛阳成立首个女子商会,待试行期过,便往各州推行。
六月,南边的魏国传来消息,沈镜安经江西攻破楚国邵州,将岭南东道收归魏国的版图之中。
战事
楚国派使者自潭州前往魏国求和, 愿奉上钱帛粮马,珠宝美人,江晟见礼单后龙颜大悦, 不日便与魏国使臣缔结合约,下旨令沈镜安办事回朝。
沈镜安亦觉伐楚之事不宜操之过急, 遂接下圣旨,领兵归至汴州。
他去时不过仲春二月, 如今已是孟秋七月,秋霖脉脉, 清风徐来。
国君江晟在宫中设下晚宴为沈镜安接风洗尘,除皇后和贵妃二人外, 陪在江晟身边得宠的妃嫔又换了一人, 而那位曾经被他亲手献给先帝争夺宠爱的刘承徽,此时早不知所踪。
江晟对沈镜安阳奉阴违, 私自放走那花容月貌的甥女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若非魏国正值用人之际, 决计不会轻饶了他去。
譬如今夜宫宴,江晟对沈镜安的态度不过尔尔, 虽起身敬他酒, 贺他大败楚国, 却并未有什么实质上的封赏, 不过赐些金银钱物,而无官职和爵位的晋升。
此番随他一同伐楚的将领中, 还有两位是江晁的心腹, 如头一遭挂帅出兵楚国的郭澄,这回魏军胜了,江晟便有了封赏他的理由, 升任三品不算,还给了侯爵之位。
沈镜安不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宫宴结束后,行至宫门外,打马归府。
不知不觉间走到施晏微居住的院子前,倚在门框处,脑海里浮现出李令仪与她和珍珍在一处时轻松愉悦的模样。
他的甥女与垂髫时的性情大不一样,起初,他偶尔也会想,二娘接连失去阿娘和阿兄,又被宋珩那厮强取,果真还能那般坚韧开朗,全然不似在弘农时沉闷寡言的性子。
可在同她接触的久了,他发现,这位甥女是真心实意地拿他当亲人看待,他因受先帝器重,时常不在府上,她亦能将府上打理得仅仅有条,开铺子替他挣了不少银钱,若非如此,他随今上匆匆南渡至杭州,怕是也难过上在汴州时的松快日子。
不管她身体里住着的魂魄究竟是不是二娘的,二娘此人终归还是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也可算作是生命的延续,他又何必再去追究太多。
从前她们三人都在府上时,这座院子总是充斥着欢声笑语,珍珍瞧见他,也会笑盈盈地跑过来唤他阿舅,要他陪她玩……
沈镜安幻想着她们还在此间的场景,不禁微微湿润了眼眶,抬头望一眼空中皎洁的明月,暗暗地想:不知她们在赵国的这一年多,过得可还好?
宋珩封她做了皇后,为她虚置六宫,应当不会苛待于她。
只是二娘对他并无半分情意,大抵不会过得舒心。
他将公主和珍珍一并带去了赵国,想必也是为了辖制二娘,不知宋珩待她二人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还有那位出生百日便被册封太子的小郎君,可是二娘为他诞下的?二娘是否是受他胁迫,不得已才生下来的?
若果真如此,这段日子,二娘心中一定很苦吧。
是他无用,没能护住她们。
想到此处,沈镜安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倘若他日能够侥幸攻破赵国,他愿卸去身上甲胄,抛却功名利禄,带着她们一同归隐田园,做回一个普通人。
次日,沈镜安在府上宴请心腹部下。
王校尉忆及昨夜宫宴上的情形,圣上厚赏郭澄,却对上峰十分敷衍,颇有几分愤愤不平,直言他们为魏国出生入死,圣上却偏心至此,不似先帝那般厚待人才。
沈镜安闻言,忙出言喝止,道是他吃多了酒,满口胡言,又叫去煮醒酒汤来。
知他忠心于先帝和他创下的魏国基业,不爱听这样的话。他下首位置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心照不宣地再不提此事。
洛阳。
施晏微在成立女商会后,自宫中新选拔出一批女官,设立尚史局,负责编纂、收集、掌管女史、女传等书籍,其官职人数比照六尚规制,尚史二人,皆为正五品,其下又有司书、司典、司传、司教各二人,皆为正六品,各司下设正七品女官六到十二人。
尚服局得皇后懿旨,比照朝臣官服,制作女官官服,其上可刺鹤、鹖、鹄等飞禽。
尚史局设立不过数日,便有言官邓祎进谏,于明堂上直言皇后创办女商会、设立尚史局乃是罔顾伦常,实是女中异端,恳请圣上降旨废去女商会和尚史局。
朝中的明眼人皆能看出圣上待皇后珍爱非常之心,即便心中对皇后颇有微词,亦不敢出言去惹圣上不快。
况圣上性情暴烈、果断狠厉,不乏喊打喊杀之时,独皇后还可劝他一劝,是以受过皇后恩情的朝臣不在少数,只要皇后所做之事不涉及科举和朝堂,他们皆可睁只眼闭只眼,未料那谏议大夫邓公竟是如此不管不顾,上赶着去触圣上的逆鳞。
果不其然,他每说一句,圣上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还不待他说完,圣上已是面色铁青,将手搭在扶手上,紧紧攥着,似是在极力克制他的火气和怒意。
才刚从弘农和汴州升任京官的官员何曾见过天子动怒的场面,执着笏板的手不禁微微发抖,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珠。
“后宫之事,素来由中宫主持,即便是朕,亦不可轻易插手,况皇后素来贤良,天下万民有目共睹;邓公今日敢在朝堂上口出狂悖之言,公然诋毁一国之母,他日是否还要将朕污成那等荒淫无度的暴君?”
邓祎观他面露怒火,双膝往地上跪了,不卑不亢地道:“臣绝无此意,此番进言,实是为着圣上和朝廷的颜面着想,绝无半分私心;即便圣上爱重皇后,有意偏私,也该为殿下的身后名声多多思量。”
宋珩气得太阳穴直突突,因为握得太过用力,手背和臂上青筋凸起,为着皇后的声明,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和一些,“我赵国如今国库充盈,离不开商户所缴之税;农为本位自是不可废的,然,朕与众位爱卿,乃至天下万民,平日里穿的衣裤鞋袜,用的桌椅床柜,吃的茶酒糕饮,皆是商户带来的便利,邓公如此瞧不上商贾,往后便自行在家纺线织衣,烹茶酿酒,不吃商人贩卖的一物一饭。”
“朕以为,皇后在洛阳创办女商会,不到无不妥之处,反而应当大力推行;至于尚史局,记录的乃是于国于民有功的女子,亦或是才女奇女,诸位爱卿皆有阿娘,大抵亦都有妻女,试问,建功立业的男郎自有史官立传,她们的事迹为何就不可有女官记载成书,流传后世?”
话毕,不待那邓祎做出反应,便有不少随宋珩征战多年、爱护妻女的武将出列,赞宋珩圣明。
紧接着,程琰也跟着出列。
他们对皇后的态度,便是将士们的态度,其余众文官见状,纷纷附和下拜。
退朝后,宋珩怒火未消,往大业殿去。
施晏微一见着他这副模样,便知定是朝中有人惹他不悦了,只是这回许是气急,这会子见了她还是未能消火,少不得打趣他两句,问他这是哪个胆大不怕死的,又来惹他生气。
她难得一回主动同他玩笑。宋珩的面色缓和不少,从乳母手里抱了宋明廷过来,依旧是先掂掂他的重量,而后往施晏微身边坐下,问宫人公主去了何处,那宫人道是抱着狸奴到园子里玩去了,他才令人退下。
宋明廷半岁多了,正是爱爬的时候,宋珩才抱了他这一小会儿,他便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往他肩上爬了,宋珩无奈,虚虚托着他的屁.股和腰背,由着他在身上爬来爬去。
“无甚大事,不过是个死脑筋罢了,今日朝上已处置妥当,没有对他喊打喊杀,音娘无需为他说情。”
施晏微觉着事情不似他说的这样简单,何况他来时带着怒气,还是她同他说了话后才消的气。
沉默着略思忖片刻,玩笑似的口吻问他道:“莫不是朝堂上有言官参我的本?”
宋珩怕她听了忧心难受,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甜言蜜语道:“朕的皇后如此能干,还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受万民敬仰,又岂会有那起子不长眼的妄议音娘。”
如果说她方才只有五分的猜想,听他如此说后,反而觉得十之八.九的可能,他为着不让她多心,有意掩去此事,必定也是如他所言处理妥当了,她又何必再去刨根究底。
宋珩陪她坐了一会儿,哄睡了宋明廷,这才往朝元殿里去批折子。
是夜,宋珩宿在大业殿,央着施晏微在浴房里闹了一阵,这才舍得抱她出浴,替她穿衣擦发,回到殿中。
杨筠在床上睡熟了,独宋明廷还在罗汉床上爬来爬去,嘴里咿咿呀呀的,似是想要开口说话,宋珩便叫宫人退下歇息,他自抱起宋明廷,面向施晏微,乐呵呵地教他说话,让他叫阿娘。
施晏微嫌他幼稚,轻轻捏了捏宋明廷圆嘟嘟的小脸蛋,嘴里嗔怪宋珩道:“他才多大点了,知道什么,哪里能学得这样快。”
“我们的孩子,必定是极聪明的,自然学得快。”宋珩说着话,垂首看向怀里的宋明廷,哄他道:“阿奴乖,跟着阿耶唤一声阿娘可好?阿娘。”
施晏微由着他教了宋明廷一会子,正要伸手去抱他过来,去床上睡,忽听得一道口齿不大清晰的语调:“阿,阿娘。”
“音娘,他唤你了。”宋珩开心得像个偷吃到了蜜糖的孩童,在宋明廷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阿奴乖,再唤一声阿娘。”
宋明廷伸出小手去揪宋珩的衣襟,又去捏他的下巴,张着小嘴,“阿娘,阿娘。”
想起杨筠头一次唤她阿娘的时候,她激动得抱着杨筠转了几个圈,眼前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偏他的父亲又是那样子的一个人,不免有些心情复杂。
施晏微心里纠结着,沉默片刻,还是对着宋明廷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哎,把他抱进怀里,“天也不早了,早些睡吧。”
见她已经能够很自然地亲近孩子了,宋珩跟在她身后,等他们母子躺下了,虽是睡在床边边上,心里却甜滋滋的。
至八月,秋高气爽,赵国军民沉浸在迎接中秋的气氛之中。
未料,契丹突然南下袭击檀州,意欲劫掠过冬的物资,军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洛阳。
宋珩肝火大动,当天在沙场上点了十万兵马,欲要于次日御驾亲征。
入夜后,宋珩来至大业殿。
施晏微知晓他要离开,却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只静静在他身边坐着,似是在等他先开口。
宋珩凝视她良久,忽的将她打横抱起,来到廊下赏月,宽慰她道:“音娘安心,珍珍和阿奴还小,我定会平安回来的。”
宋明廷还这样小,在朝中毫无根基,宋珩便是他的倚仗,她就算是盼他死,也不会盼死在这时候。施晏微在他怀里轻轻点头,低低道出一个好字。
“等你打完仗回来,阿奴约莫就会唤阿耶了。”
她说这样的话,算不算是关心他的安危?宋珩整个人就跟浸在了蜜里似的,在她的额上嘬了一口,这一吻一发不可收拾,抱着人往殿里进,放到罗汉床上,弯腰吻住她的唇瓣。
不觉间衣衫半退,宋珩捧住她的酥雪,急不可耐地覆上去。
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想要做些什么,腹下的那股子火气烧得他肌肉贲张,生生忍住,难受得要命,却也只是便宜了口舌。
她像是山涧里清甜的水做成的,让他爱不释手,难以割舍。
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将她夸了千遍万遍。良久后,她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宋珩强忍着替她擦干净,将她安置到床上掖好被子,匆匆往浴房而去。
待他回来时,施晏微已经睡熟,宋珩从她的背后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她。
次日,卯正二刻,宋珩领十万大军至应天门出征。
河东军骁勇善战,其中的三万铁骑更是战无不胜,战事进行地还算顺利,加之程琰提议派一支兵马前去后方烧毁草场,数日草木枯黄,极易点燃,此举可谓是要断了契丹人放牧的生路,契丹不得不撤军,向赵国求和,献上大量的马匹和牛羊牲口。
宋珩返回洛阳后,十二月悄然而至。
宋明廷迎来周岁,也如施晏微所言,他会叫阿耶了。
太皇太后在应天门处迎他还朝,宋珩先向太皇太后施礼,目光却是一直落在施晏微的身上。
当天夜里,在宫中设宴款待众武将,散宴后,不让人跟着,本能地往大业殿而去。
施晏微正要去沐浴,宋珩没脸没皮地贴上去,不顾严寒,扒开上衣,将此番新添的伤口露给她看,佯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音娘再问问我疼不疼可好?”
疑心他莫不是吃醉了,抚上那道伤疤,哄孩子似的说道:“夔牛奴,可还疼吗?”
当时不觉得有多疼,这会子倒是有些隐隐发疼发痒,“疼,音娘给我吹吹。”
施晏微听后,只觉他在发神经,照着那疤痕拍了拍,戳穿他的话:“都已经好了,怎么还会疼。”
宋珩装模作业地嘶了一声,施晏微叫他唬了一跳,错愕地抬首去看他,正要问可是真的还在疼,那厮痞笑一声,一把抱住她,大步往浴房而去。
不多时,浴房内水声渐起,他并未进去,却还是被他摆弄的软了身。
一家四口在一处过元日,子时时分,洛阳城的上空数不清的烟花争相绽放,五彩缤纷,绚烂夺目。
宋珩哄睡杨筠和宋明廷,叫宫人抱去偏殿里睡,兀自饮下一碗药。
他身上无病无痛的,好端端喝起药来,施晏微几乎是顷刻间想到了什么,不禁有些害怕,他凑过来时,红着脸叫他轻些。
宋珩将炭盆移到床边,抱起她安置到锦被上,一壁去解她腰上的系带,一壁笑着说道:“只怕待会儿音娘身上起了汗,嘴里便不会这样说了。”
“今天是元日,你我该当守岁才是。”
守岁,他莫不是今晚都不打算睡了?施晏微没来由地眼皮直突突,未及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人已经跪至床尾了。
宋珩的大掌禁锢着她,轻声哄着她,让她放轻松些,莫要害怕,徐徐墨入。
眼里沁出细细的泪来,掐着他的膀子,徐徐吐着热气。
宋珩容她缓了一会儿,这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研墨,直迫得她来沟他的幺煺,方筷了一些。
许久不曾落在里面,宋珩筷易到脊柱发麻,越发不想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将近破晓方肯歇下。
这般放纵的后果便是,次日的大朝会,帝后推迟了整整一个时辰,圣上倒还好,皇后殿下就差将疲惫二字写在脸上。
至上元节,帝后二人登上应天门城楼,不同于头一回,这一次的施晏微从容不迫,并无半分紧张,她与宋珩执手出现,撒下红封,与民同乐。
去岁夏日,魏国得了岭南东道,入秋后,各地粮食丰收,国库得以充盈,故而今岁春日,江晟起了北上伐赵,收复失地的心思。
召集群臣与明堂商议此事,得了宠臣和心腹的支持后,不顾程璟和沈镜安等人的劝阻,令沈镜安和郭澄各令十万大军,分成两路,渡江进攻淮南。
此番沈镜安进攻的是扬州,宋珩便也兵分两路,领五万河东军往扬州而去。
出征前,宋珩低下头去吻她的额头。
施晏微昂首看他,欲言又止。
宋珩见她眉头紧锁,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给她吃下定心丸,“音娘放心,我不会伤害你阿舅的。若是他愿意,此番我便可带他回赵国,来洛阳见你和珍珍。”
施晏微随手替他整了整身上的盔甲,温声道:“好,我信你。”
大军以每日近六十里的速度朝着扬州推进,二十余日后,宋珩抵达战场。
沈镜安出城迎战。
这一回,更为明显地感觉到了宋珩的手下留情。
二人骑在马背上周旋,宋珩朗声道:“你是音娘的阿舅,论起来,我也该唤你一声阿舅。”
沈镜安轻嗤一声,冷笑道:“我不过年长你三岁,这句阿舅,你唤得出口,我却没脸应。”
宋珩听了,却也不恼,的确是他大音娘太多年岁,不怪沈镜安嫌他年纪大。
当下只平声说道:“音娘和珍珍都很想你。”
沈镜安闻言,动作稍有停顿,默了片刻,终究没有搭话,朝他刺出一枪,扬声呵道:“看枪。”
宋珩勒紧缰绳侧身闪躲,仅仅使出三成的气力挥剑过去。
双方僵持许久,以魏军暂退三里告终。
三日后,魏军再次发动进攻,宋珩领军抵御,战事陷入胶着。
楚国得知宋珩亲征扬州,卫浔与薛奉直逼江州,欲要分一杯羹,聚十万之众,进攻吉州,直逼抚州。
魏国腹背受敌,忙令沈镜安和郭澄退兵还朝。
赵军乘战船追击,魏军伤亡惨重。
宋珩数次劝沈镜安归降赵国无果,下令不许伤他性命,放他离去。
沈镜安返回杭州,不待歇上半日,临危受命前往抚州抵御楚国大军。
郭澄和刘俊往江州抵御魏军。
仲夏五月,江西失守,两家分而治之,北部落于赵国囊中,南部归入楚国。
宋珩还朝之日,施晏微带着宋明廷和杨筠一道来迎他。
一岁半的宋明廷已经会说简单的话,也能自己独立走路了。
若非身上还披着盔甲,宋珩还真想上前抱起一双可爱的儿女,左右手上各坐一个。
宋珩看着施晏微白里透红的脸颊,若非有众多将士和朝臣在场,只怕要忍不住抱起她好好亲一亲。
“走吧,回宫。”宋珩伸出手去牵施晏微和杨筠的手,先将她二人送上步辇,这才去用两只手抱住宋明廷。
感觉他又重了许多,宋珩嘴里直夸他长得快,一并送去施晏微的辇之上,他则重新骑上高大的战马,行在凤辇之前开路。
一路行至大业殿,宋珩翻身下马,扶她们一一下辇后,令宫人将宋明廷和杨筠送去偏殿。
从前他外出回宫,每每都要抱着宋明廷和杨筠亲昵许久,这次却是直接将他们送去偏殿,必定是有话要先同她说了。
由他牵着进了正殿,施晏微先行开口询问:“夔牛奴可是要与我说阿舅的事?他,可还安好?”
宋珩牵她的手往罗汉床上坐了,轻声细语地道:“安好,他不愿降赵,我记着对音娘的承诺,心中也视他为阿舅,并未伤他,纵他回到了魏国。只是经此一役,魏国元气大伤,再无力与赵国抗衡,怕连楚国也难以抵御。”
怕她忧心,忙又再次向她保证:“音娘尽可放心,他日若是魏国城破,我亦不会伤他分毫。”
施晏微轻叹一口气,幽幽道:“阿舅素来重情重义,魏国先帝于他有知遇之恩,对他和魏国忠心一片,魏国未亡,他自然不愿降赵。即便将来魏国亡了,他也未必会归顺于你,大抵是要做回一个普通人的。”
“做回普通人也无妨,不论他想何处,我都可赏他金银良田,保他此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宋珩话毕,起身解去身上甲胄,立在屏风处,问施晏微他临去前给她的珍珠衫穿着可还解暑。
伐魏
时值季夏六月, 还未出伏,天气燥热,那珍珠衫乃是由上百颗珍珠制成, 穿在身上有清凉退热之效,乃是宋珩特意命寻来送与施晏微穿的。
那珍珠衫虽好, 然而贴着皮肤却有些微微的凉,是以她每回都是隔着诃子穿的。
施晏微此时就将珍珠衫穿在半臂之下, 听宋珩问她穿着可好,自是点头道了句好。
宋珩自屏风处过来, 往她身边坐下,大掌勾住她的纤腰就要与她亲昵一番, 施晏微伸手去挡他的膀子, 眼神示意她莫要靠自己太近。
甫一对上她的眸,便知她这是嫌他连日赶路, 一身臭汗还未沐浴, 无需她再多言什么, 主动起开身,“音娘等一等我, 待会儿我要好好瞧瞧你穿珍珠衫的模样。”
他说浑话时向来都是简单直白的, 施晏微也懒怠同他置气, 兀自捧起尚史局近来新编的西汉女史。
宋珩出了殿门, 命人去熬那避子的汤药送来,径直往浴房而去。
待他沐浴完擦过发, 宫人将那熬好的汤药呈上, 宋珩稍稍放凉,而后端起那药碗一饮而尽,嘴里苦得厉害, 怕过了苦味给施晏微,拿清水漱了一遍又一遍的口,叫人退出去,这才敢进前去亲近她。
“音娘在看什么?”宋珩心里想着那事,嘴上却是装模作样地问她。
施晏微道:“尚史局的女官们查阅古书史籍重新编纂的西汉女史,除吕后、窦后、卫后外,还有女才人班婕妤、卓文君,冯嫽、义妁等等。”
宋珩听后,便说他也要看看,捧在手里耐心读了几页,心道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顾不得这会子还是青天白日,搁下书,打横抱起身侧的女郎,直奔里间的床榻而去。
急匆匆地解去半臂短衫上的盘扣,露出里面的白绫里衣,宋珩心里着急,又怕扯坏了,只能哄她抬手。
待那里衣也被解下,方露出一件妃色的诃子和纯白的珍珠衫来。
宋珩继续去解那诃子的系带,却不舍得去动那件珍珠衫,由它穿在施晏微的身上,仔细端详着,只觉她洁白胜雪的皮肤与那珍珠在一处,丝毫也不逊色。
那些珠子贴着肌肤,散出微微的凉意,施晏微伸手就要去解下来,宋珩看得两眼发直,忙不迭握住她的手腕,口中央求她道:“音娘耐心再穿一会子,很快便不会觉得它凉了,怕还要热。”
话毕,将她抱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煺上,用他的体溫去暖她身上的那些珍珠,垂首覆住她的丹唇,毫不费力地令她张唇。
施晏微很快便如他方才所言,浑身都暖了起来,账内温度逐渐升高,些微的烫人,唯有那珍珠衫能缓解一二,不舍得脱下。
宋珩将她吻得脸颊生红,耳尖发烫,转而去握她的脚踝,直勾勾地朝她跪了下去。
施晏微脸红的厉害,不敢垂眸看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同他说起杨筠今年已经五岁,该是时候请先生为她开蒙了。
宋珩极力匀出些心思去听她的话,直至滚动喉结又饮下一些后,方挺直脊背,继而去勾施晏微的腰,要她也坐起身来。
“珍珍贵为公主,替她开蒙的先生,自然要是博古通今、学识渊博的。”宋珩一壁说,一壁握了她的小手过来,拢住。
手心滚烫。施晏微软绵绵地任他掌控,敛目思忖片刻,才又开口搭话:“学识自是要紧的,品性亦不可有缺,若是要教珍珍三从四德、女戒女则的那一套,万万不可。”
“这是自然,我与音娘的女儿,何必去学那些拘束人的东西。”
施晏微听后,纠正他,“不独是珍珍,天下间所有的女郎都不该学那样的东西。”
宋珩稍稍托起她,邸住,轻轻顺着她的后背往里墨,“好,音娘说不学就不学。等将来开办了女学,女学里的女郎都不学这样的东西。”
秤得有些难受。施晏微轻咬下唇,忍不住掐他的肩背,微仰起细白的颈。
宋珩见她眉心蹙起,不大好受的样子,心内自责不已,缓了又缓,直至她也来抱住他,蹭他,他才敢大胆一些。
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杂乱无章的敲门声,接着便是杨筠激动的声音传入耳中,“阿耶,阿娘,阿弟他能连着说七个,不对,是八个字了。”
施晏微甫一听见她的声音,忙不迭咬紧牙关,再不敢透出半点声调来,气鼓鼓地瞪着宋珩,责怪他便这般忍不住。
立在殿门外一早便听出里头不同寻常的动静,着急忙慌地将杨筠抱远一些,脸不红心不跳地哄骗她道:“圣上和皇后正好睡呢,里面栓了门的,等他们睡醒了,我再告知公主可好?”
“好吧。”杨筠无奈跑开,回到偏殿继续去与宋明廷玩。
殿内,宋珩耷拉着头,不敢出言为自己辩驳一句,只管抱着她动,卖力伺候她。
事毕,施晏微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只肯容他这一回,宋珩便也乖乖下床,取来巾子替她擦干净了,帮她穿好衣物。
二人来到偏殿时,杨筠正拿布老虎逗宋明廷开心,故意将布老虎举高一些,让他抓不到。
静静立在原地看他们玩了一会儿,宋珩寻来拨浪鼓,拿在手里轻轻晃动,发出阵阵洪亮的咚咚声,宋明廷和杨筠都被吸引了目光,齐齐寻声看向他。
婴孩没那样长的记性。几个月不见,宋明廷似是都不大认得他了,一个劲儿地往施晏微和杨筠身后躲。
施晏微蹲下身抱起他,让他面向宋珩,面上含着笑耐心地告诉他:“阿奴忘了,他是阿耶呀。”
宋明廷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对着他看了又看,在施晏微第三次的引导下,张开小嘴唤他:“阿,阿耶。”
宋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抱他过来,看向杨筠,嘴里轻喃道:“阿奴乖,这世上除你们的阿娘外,阿娘最爱的就是你们了。”
是夜,宋珩未能近施晏微的身,同先前一样,仍是睡在最外面的位置,与她隔着两个孩子的距离。
宋珩心中记着施晏微的话,深思熟虑过来,亲自为杨筠请来两位先生,除一位女先生外,还有一位著书称颂吕后、武皇等人,提倡女郎亦可自立门户的男先生,乃是他两次步行至山上草庐方将人请下山的。
施晏微面见过他二人,很是放心由他们来教导杨筠。又想,宫中的学堂极为宽敞,可以再寻些适龄的小娘子与杨筠一并进学,更有利于女学的创办。
当天夜里,宋珩批完折子来寻她时,施晏微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
宋珩听后,当即附和道:“如此甚好,珍珍也能有个伴。音娘既有这样的想法,只管降下懿旨选人进来。二娘与她的夫婿有一子一女,女儿与珍珍差不多大,正合适。”
施晏微轻蹙起眉,“那也需得孩子的耶娘愿意才行。”
见不得她发愁的样子。宋珩抬手去抚她的眉心,温声宽慰她道:“能与公主一同进学,在帝后面前露脸,她们的耶娘岂有不乐意的,只怕还会争抢着来。快别多想了,你一皱眉,我这心里就难受。”
施晏微嫌他嘴里的话肉麻,旋即舒展眉头,打下他的手,问他看将那本西汉女史一书看完了。
宋珩认真点头,“这本书里也有音娘的心血,我岂会不仔细看呢,音娘若不信,尽可考考我。”
施晏微闻言,便也真的问了他三五个问题,全都被他一一答对。
“我答对了音娘的问题,还道出了那书的好处,音娘今夜欲要如何赏我呀?”宋珩说话间,大掌不安分地去抚她的腰腹。
宋明廷和杨筠被他打发去偏殿安歇。
翌日,施晏微唤来尚宫局的女官起草懿旨,过目确认无误后,拿皇后玺绶盖章。
懿旨一经下达,京中宗室和官宦士族皆有愿意让家中适龄的小娘子送进宫中,与杨筠一块进学的。
人数超出不少,施晏微只得抓阄选出十余人来。
七月一日,杨筠第一日进学。
卯正便要起身,杨筠虽觉艰难,但还是克服睡意,提早半刻钟到了学堂。
两位先生为她们举办过开蒙礼后,由女先生上第一堂课。
时间悄然而过,转眼两年过去,杨筠在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之下,已经能识得两千多字,背诵和默写近百首诗。
宋明廷长大三岁多,身量瞧着倒是快要超过七岁的杨筠了。
宋珩近来因为伐魏一事,许久没有好好陪宋明廷玩过,今日得了些空闲,便往大业殿来。
至今岁,经过施晏微和女商会的努力,洛阳城中有将近十间女学,有女学生不下二百人,女商会亦扩展至大部分的中原地区。
施晏微坐于案前看七尚女官呈来的简报,宋明廷自个儿玩得无趣了,便来缠施晏微,要她抱,施晏微看了大半个下午,正好也疲乏了,索性搁了笔陪他玩闹。
宋珩见他这样黏人,上前一把将他拎起,抱进怀里嗔怪他道:“多大的人了,还黏你阿娘,你如今这样重,你阿娘哪里还能抱得动,可莫要累着她。”
说完,将他放到自己肩上坐着,让他骑了会儿大马,放他下来,丢给他一个九连环叫他自己玩,而后毫不避讳地上前去抱施晏微,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替她揉肩捶腰。
施晏微闭目养神,平声问他:“魏国接连失了池州、宣州,想必已是强弩之末,夔牛奴此番可要亲自前去攻打魏国?”
宋珩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语气坚定地再次向她保证,“音娘无需忧心,我定会带你阿舅平安回来的。”
施晏微听到此处,沉默片刻后,缓缓睁眼,回首去看他,左手去抚他的脸颊,语重心长道:“你从前在太原时的确骗过我多回,自我带着珍珍回到洛阳后,你便不曾骗我,这件事上,我愿意信你。”
难得她肯主动亲近他。宋珩高兴过头,不由动作一顿,待回过神,无限依恋地也拿左手去覆她的手背,轻吞口唾沫,哑声道:“音娘肯信我,我很快意。”
仅在半月后,宋珩便亲领十万大军直取杭州而去。
近三十日后,宋珩在歙州与卫洵、薛奉等人所领的十万人马汇合。
营帐内,程琰立于沙盘前,模拟魏军行军路线。
“二十日前,江晟便已弃城而逃,臣以为,魏军极有可能是经隘州、衢州败走福州,或许还会往更南边的建州去。”
宋珩同他想的一样,当即决定明日一早便兵分两路,一路朝着越州推进,攻下浙东道,一路往隘州追击魏军。
次日天将明时,卫洵、薛奉、沈臻领兵直取越州,宋珩则以每日六十里的行军速度逼近隘州,短短两日,隘州城破。
衢州城,沈镜安与数万魏军留下镇守,欲要为魏国保住福建道和岭南东道,苟延残喘。
十万赵军士气高昂,黑压压地连成一片,衢州城中的魏军在城门上远远望见,士气上先矮了一截。
仅在一个时辰后,赵军兵临城下,发动猛烈的进攻。
魏军苦撑半日,入夜后,赵军暂时退兵,在十里外安营扎寨。
而后数日,赵军皆是攻半日,退半日,不急不躁,似是粮草充足,欲要将他们困死在城中。
魏军军心日趋涣散,一旦赵军停止进攻后后惶惶不可终日,忧心明日是否还能守得住城。
至第十日,赵军在城下喊阵,衢州守将的心理防线濒临崩溃,打开城门出城迎敌,宋珩骑在汗血大宛马上直取衢州守将而去,仅仅过了数招,便将其斩杀于剑下。
赵军军心益发高涨,连声高呼圣上斩杀衢州守将,魏军听后,即刻溃不成军,纷纷往城中退,宋珩扬鞭催马,扬声下达君命:“众将士听命,随朕杀进城去!”
数息后,河东军杀声震天,宋珩一马当先,杀入城门,沈镜安存了捍卫衢州的死志,即便敌众我寡,仍是持枪迎了出来。
沈镜安直取宋珩而来,枪枪皆是杀招,宋珩却只是出守招,并未主动出击。
“魏国此番必将亡于赵国,即便阿舅不愿归降,我亦可放你离去。”
“我出征前,音娘还记挂着你。明廷的眉眼随了音娘,口鼻随了我,阿舅还不曾见过他。”
“珍珍也时常同我说起过你。她说,拉钩上吊还是你先教她的。”
“住口!谁是你的阿舅!”沈镜安出言呵斥于他,情绪越发激动,“二娘和珍珍皆是由你掳走,宋明廷亦是你强迫二娘生下。你对二娘犯下那样多的罪行,实在该杀!”
说话间,又出一枪,直往宋珩胸口处刺,宋珩忙执起长剑去挡,稍加狠心,添了几分力道,直将他手中的长枪生生折断。
沈镜安征战沙场多年,还从未有人能将他的长枪折断过,今日宋珩并未对他使出杀招,甚至不曾下过狠手,竟是将他的枪折断了。
此人果真天生神力,约莫是天要兴赵。
沈镜安握着那把断枪,正思忖间,已被赵军团团围住。
怕他自裁,令人绑住他,嘴里也塞了帕子。
当天攻下衢州后,宋珩前来见他。
挥手令人退下,朝着沈镜安跪了下去。
“从前是我对不起音娘,我早已知错后悔。如今音娘是我的皇后,与我育有一子,珍珍也已将我视作阿耶,她如今是洛阳城中无忧无虑、尊贵无比的小娘子。”
“音娘在赵国做了许多她想做的事,改宫规、完善女官制、创办女商会、设立编纂女史的尚史局,将来还要推行女学……她如今儿女双女,过得并不比在汴州时差。阿舅可以不信我的话,但音娘的字,总是能认得出来的。”
宋珩说着话,将那封信从怀中取出,替他松绑后,交到他手中。
信封上书着“阿舅亲启”四个字。
沈镜安识得她的颜体字,旋即将信拆开来看:经年不见,阿舅可还安好?我,令仪和珍珍一切都好,盼能早日与阿舅相见。
泪水湿润了眼眶,沈镜安盯着信上短短的几行字,鼻尖酸涩,喉咙发堵,久久不发一言。
士兵送来饭食,宋珩自去取了来,送到沈镜安面前,“阿舅若还想见她们,便好好用膳,待我攻下魏国,阿舅再没了念想,我自会带阿舅一并返回赵国。”
沈镜安将那封信收好,默默接过碗,囫囵吃了起来。
短短一个月后,建州城破,江晟自刎于营帐中。
宋珩班师还朝,赶在腊八前抵达洛阳。
施晏微一早得了消息,提前几日便差人去天佑宫请来李令仪。
应天门前,杨筠和宋明廷一左一右地站在施晏微身边。
宋明廷才刚过了四岁生辰没几日,宋珩一见着他,先对着他道了一句迟到的“生辰快乐”,又去问了杨筠的功课,而后便将目光悉数落在施晏微身上,似乎再也不想移开分毫。
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马背上,再将一双儿女送到她的凤辇内,毫不避讳地翻身上马,两手圈住施晏微的腰,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遮住。
宋珩握住缰绳,催马前行。
步辇由人抬着,速度自然不及骑马,两个孩子不多时便被甩在身后。
施晏微这会子万分关心沈镜安的安危,让他骑慢一些,周遭的风声不那样大了,启唇问他:“我阿舅在何处?可还安好?”
宋珩一脸痞笑,贴她更近,没脸没皮地道:“音娘答应待会儿在殿中亲我一下,我再告诉你。”
施晏微顾不得太多,想也没想,随口应下,连连回头看他,催促他快些答话。
适可而止的道理他是懂得的。宋珩得了甜头,怕惹恼了她晚上不给他弄,这才恢复正经,“音娘且安心,他好着呢,现下正在城中驿站歇息休整,明日便让他来见你。”
一路骑行至大业殿,宋珩下了马,抱她进殿,正要让她兑现奖励,施晏微敷衍他:“先去洗洗,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不迟。”
宋珩不敢硬逼着她这时候兑奖,只能往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脚下生风似的往浴房而去。
方才在马上他就,只是因为身穿盔甲,怀中的女郎不曾发觉。
勉强拿手纾解一回。
偏殿。
施晏微与李令仪坐在一处,道是魏国已破,长江以南的魏土如今是赵国的土地,问她可想回去宣州。
李令仪道:“其实回不回去,并无太大的分别,在洛阳的这几年,见你做了这样多的事,我也想了许多,或许我也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困囿于公主和李令仪的身份。”
“你想做什么事?”施晏微追问道。
李令仪莞尔一笑,沉吟片刻后柔声回答道:“经商、游历、发明创造。西域诸国,我都想去瞧一瞧,若能做出一番事业,或许还可被你手底下的女官记载在女史中呢。”
施晏微见她笑得开怀,也跟着轻松地笑,拍她马屁似的附和道:“你这样聪慧,必定可以的。”
宋珩出浴回至正殿,遍寻不到她,便往偏殿来寻人,一见着李令仪,人立马就老实了,抱着宋明廷出去,陪他玩了起来。
自打四年前他跪上天佑宫,与李令仪打了个照面后,每每见了她就会心生敬畏之感,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着什么。
好容易挨到夜里,施晏微回到殿中,宋珩不由分说将人竖抱起来,央着她快些亲他。
施晏微被他缠得不行,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她太敷衍,又晾了他一个下午。宋珩满腹委屈,抱着她往罗汉床上倒。
宋珩跪在她身后,攥她的腰,重邸,凑到她耳畔,嗓音低沉:“白日里在马背上就想这样对你了。”
施晏微在他怀中累到睡着,次日晨起后,身侧却不见他的身影,身上清清爽爽的话,应是他昨夜替她清理的。
用过早膳,宋珩下了朝,沈镜安也被人带至大业殿。
舅甥二人见了面,皆红了眼框。
施晏微扶他坐下,仔细打量着他,五年不见,倒像是过了五十年似的。
他的额上和眼尾添了几道皱纹,再不像八年前初见他时那样意气风发了。
“阿舅可还安好?”施晏微几乎是忍着泪意问出这句话。
沈镜安道:“安好,二娘莫要多心。”
“珍珍去进学了,待到晌午,阿舅便可见到她了。令仪此刻就在偏殿,阿奴也在。阿奴他...”
施晏微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向他介绍宋明廷。
“阿奴是你和他的孩子吧?”沈镜安问。
施晏微眸色微沉,点了点头。
沈镜安沉吟片刻,徐徐开口:“既然是二娘的孩子,待会儿我也该去瞧瞧他。”
话毕,屋中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之中。
施晏微思量再三,终是将李令仪欲要离开洛阳去西域游历经商的事告知于他。
“阿舅对她若还有意,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此番便是最后的机会。她这一走,阿舅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横竖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阿舅何妨试着向她坦白你的心意。”
沈镜安静静听她说完,想了许久,收拢手指,轻轻握成拳,低低道出一个好字。
偏殿中,李令仪正陪宋明廷玩石头剪刀布。
施晏微与沈镜安一前一后地迈进殿中,令宫人退下,她自牵起宋明廷的小手,一同出了偏殿。
数年不见,她的相貌瞧着似乎并未发生太多变化,而他却是沧桑不少。
沈镜安颇有几分局促不安地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低低唤了她一声公主。
离宫(正文完)
李令仪与沈镜安相识多年, 每每与他相处时,只觉得轻松恬淡、心静气和。
“数年不见,你我皆已是不惑之年。如今魏国国破, 你不再是武安侯,前朝覆灭多年, 我也早不是什么宣城公主,往后你只随音娘唤我令仪就好。”
沈镜安藏于袖中的两手轻轻攥住衣料, 一颗心跳动得越发厉害,紧张到手心出汗, 试着低低唤了她一声“令仪”。
李令仪冲他璀然一笑,一双莹润柔和的杏眼看向他, 轻轻哎一声。
“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李令仪瞧出他今日的情绪和神情有些不对, 垂眸去看他那握成拳的手,温声问道。
沈镜安扭捏着, 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的眼睛, 手指收得更拢, 汗水沾湿衣料,暗暗为自己打气, 片刻后, 徐徐张唇:“我听二娘说, 你欲要往西域去。我这人虽没什么经商的头脑, 口才也算不得好,可我有的是气力和功夫, 可以保护你的。令仪如果不, 嫌弃我,我想...”
话到这个份上,李令仪自然能听出他待自己的心意, 她此生虽不欲嫁人,却也不免感到动容,想起他在这十几年来为她所做的一切,竟也有些微微的紧张发汗。
“你想做何?”李令仪维持着面上的从容,沉静问道。
沈镜安不觉间红了脸,心脏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鼓起勇气抬眸看她,直视她的双眼,发自真心地道:“我想与你同去,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我不会有任何越矩无礼的行为,你只需将我视为护你周全的侍从即可。你若是觉得不习惯男郎离你太近,我也可以远远地跟着你。”
他的口中并未道出喜欢二字,可字字句句却又无一处不彰显着他埋在心底多年的沉沉爱意。
李令仪没办法去漠视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却也无法向他承诺什么,沉默良久后,只沉声说道:“我此生都不会嫁人,更遑论生育。我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再难匀出心思去想旁的事。即便你与我同去西域,默默付出,我也未必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沈镜安听她说到此处,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表示自己绝无要她回报什么的意思,真心实意地道:“我不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也不在意你心里有没有我的位置,我只想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只要能在身边,我什么都可以。”
即便她不给他半分爱的回应和希望,他的回答却还是这般果决坚定。李令仪显是没有想到他的喜欢和爱会这样纯粹,竟能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终究是不忍耽搁了他,李令仪眸色微沉,语气平平地道:“你的心意我知了。”
“音娘如今是赵国的皇后,你是她的阿舅,宋珩必不会亏待了你,你尚还身强体壮,自可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实在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为我做到如此。”
沈镜安静静听她说完,目光益发坚定,“沈某并无家业,无甚可继承的,无需繁育子嗣。男女婚嫁,也不是人生在世一定要去做的事。沈某既然选择了此路,必定无怨无悔,只盼令仪莫要嫌我,许我与你同去。”
殿外忽而吹起一阵风来,那风儿透过窗子吹了进来,拂动他二人的衣摆,送来夏花的清香,沈镜安嗅着那些花香,心脏狂跳不止,紧张到了极点,强迫自己镇定一些,默默等待她的答案。
一息又一息,时间的流逝好似变得极为缓慢,沈镜安攥着衣料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多少回后,耳畔响起熟悉的声调,她只道出一个“好”字来。
李令仪答应他前,在心中纠结许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分析利弊、得出论断的,只觉得她在说出好字的时候,心情极为放松。
这一瞬,沈镜安高兴到跟个孩童似的,似乎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面上的喜悦却是怎么掩藏不住分毫,兴奋到有些语无伦次,“谢,令仪,谢谢你。”
他笑得那样阳光灿烂,李令仪也跟着生出一抹淡淡的喜悦,浅笑着道:“你既要与我和望晴同去,通关文牒上怕就要写你我三人的名字了,只是不知要多少日才能办下来。音娘那处,你可定要提前说与她知晓,莫要让她着急忙慌地来送行。”
沈镜安听了,忙不迭点头应下,想到自己如今囊中空空,又是一阵窘迫。
然,他心中所忧,宋珩一早就替他想到了,特意命人将他在汴州和杭州的田宅契书都好好收着的,金银钱物亦未动一分,且还添了好些。
宋珩给沈镜安安排的住处离大业殿不远,不行小半刻钟可至,临近晌午时分,宫人特来询问他二人午膳要用什么菜。
沈镜安让她先点了,他才又点两道她喜欢的菜。
晌午,施晏微与他们在一处用膳。
宋明廷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自己盛饭。
施晏微从来不让宫人伺候吃饭,今日亦然。
目光一会儿落在李令仪身上,一会儿落在沈镜安身上。令仪瞧着还好,阿舅那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反而更让人生疑。
“阿舅可要去西域?”施晏微饮下一口茶汤,状似不经意地问。
沈镜安盛饭的手稍稍一顿,望晴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公主昨儿夜里才同她说了将要还俗,往西域去经商和游历的事。
李令仪淡淡扫视施晏微和望晴一眼,平声道:“他是担心我和望晴二人会有危险,正好又无甚事做,也想去西域,这才会如此决定。”
施晏微闻听此言,衷心为沈镜安感到高兴,同时也替李令仪和望晴能有他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保护感到安心和踏实。
“如此也好,阿舅不愿在朝中为官,此去西域,有了事做,还可护你们周全,我也能安心些。”施晏微说话间,露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来。
是夜,宋珩批完折子,过了一更天,方捧着那方用和氏璧雕刻而成传国玉玺往大业殿来。
沈镜安下晌陪着宋明廷玩了一会儿,由宫人引着回了住处。
李令仪倒是还留在大业殿里,与杨筠宿在一处,杨筠新学了诗赋,背给李令仪听过后,又去正殿寻施晏微。
父女两同时找上门来,施晏微不得不停止工作,先与宋珩听她被诗,哄她走了,这才得以独处。
宋珩抱施晏微坐在自己腿上,将传国玉玺双手奉给她,接着开始替她揉肩。
此番若非他将从魏国夺来的传国玉玺送到手中,施晏微差点都要忘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曾同她说过,将来要将此物拿与她把玩。
想起课堂上老师曾说传国玉玺失传于五代十国,不由将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但见其下刻着八个她不认识的字体,应是未经简化的秦小篆。
看了一会儿,渐渐没了兴致,便将其搁在一边。
宋珩没再看那玉玺一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观她今日的心情不错,主动同他说话:“我阿舅不欲留在洛阳为官,欲要同令仪一起去西域。”
宋珩听她说完,正确分析了她对此事的态度后,旋即点头附和,“去西域也好,自可长不少见识,我虽四处征战多年,现下又贵为帝王,却不曾去过西域。这样算来,倒是你阿舅和令仪更自在些。”
他很自然地随她称呼李令仪为令仪,仿佛李令仪是他的好友,与他很熟似的。
施晏微无端想起什么,忽喃喃低语道:“西域虽好,我还是更想去锦官城一些。那儿有我喜欢的地方,有我爱吃的东西。”
宋珩不明白她为何会对锦官城那样执着,还有她口中的陈让,他明明将她在弘农、晋州和文水的生活痕迹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的身边从不曾出现过叫陈让的人,她却声称陈让待她的好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她自在太原的宋府磕到头后,便将从前的事忘了个干净,为何独独记着陈让,那样想去一个她从前不曾踏足过的地方?
宋珩将在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竟是开始往怪力乱神上想:民间的传奇故事里,不乏人死后,进入到另一个刚死之人的身体,然后借着那人的身体重活一世。
果真如此,音娘从前莫不是生活在锦官城的人,她的真名也不叫杨楚音……
他的猜想愈发离奇,待被施晏微的声音打断思绪后,自己也觉得甚是荒谬,如那等杜撰出来的故事,岂可相信。
施晏微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如何办理通关文牒一事上,宋珩却还在想着她的那句爱吃的东西。
有什么是锦官城有而洛阳没有的?宋珩首先想到的便是荔枝。
音娘自然不会为了口舌之欲那般劳民伤财,也就没有问她是不是喜欢吃荔枝,横竖樱桃、枇杷、石榴、柿子和葡萄她也很喜欢吃,不愁她吃不上喜欢的。
宋珩想到此处,这才注意到小几上的那盘葡萄,净手后替她剥了起来,将如何办理通关文牒一事细细说与她听。
施晏微吃下他剥的葡萄,小半串后便有些吃不下了,问他过来前洗过了没。
宋珩有意曲解她的意思,问她是不是想要,施晏微嗔怪他都三十有七还没个正形。
“音娘这是嫌我年纪大,担心我身子不如从前了?”宋珩揪住她话里把柄不放,毫不费力地将她托抱至怀里,只用了一只手。
“音娘可莫要忘了,我叫夔牛奴。方才来前未及洗漱,那药却是喝了的。”宋珩一壁说,一壁抱着她出了殿门,往浴房而去。
浴池中,宋珩重温旧梦,将十年前在海棠池与她做过的亲密事悉数做了一遍。
施晏微的两条胳膊渐渐没了力气,撑不住,只能环住他的脖颈,无能伏在他的胸膛上,他却还是钉着她不放。
待过得三更天,宋珩方肯放过她,伺候她擦身穿衣,抱她回正殿安歇。
因李令仪和沈镜安并不急着离开,那通关文牒便按照正常的流程和时间走,小半个月后方到李令仪手中。
那通牒上,沈镜安被安上侍从的名头,她与望晴则是一对姊妹。
他们离开那日,李令仪褪去道袍,换上一身轻便的裙衫,满头青丝绾成单髻,仅以一支银簪为饰。
如宋珩所料,沈镜安并不愿意接受宋珩的银钱,好在他早想好了对策,只说那些金银钱物皆是从他府上搜寻来的,他这才肯收下,将那一小箱子往马车上藏好。
施晏微和宋珩皆是着了常服去送他们。
杨筠有些舍不得李令仪和沈镜安,不免红了眼框,喉咙酸涩,忍着泪意问:“阿姨和舅翁可还会回来吗?”
李令仪抚了抚她的肩膀,温声细语地安慰她道:“当然还会回来,这里有你和你阿娘,阿姨和你舅翁怎会不回来呢。书上写康国的葡萄酒最是好喝,我带那里的葡萄种子给珍珍种在庭中可好?”
杨筠还有些不放心,又去向沈镜安寻求答案:“舅翁,你们真的还会回来吗?”
沈镜安重重点头,“当然会了。”
宋明廷虽只有四岁的年纪,却也依稀懂得了分离的感觉,他与这位舅翁虽相处不多,但见阿姊和阿娘都在伤心,心里也跟着难过,面上却不显半分,却是凑上前扯了扯沈镜安的衣袍,跟个小大人似的说道:“舅翁答应了我们的,一定要回来呀。”
沈镜安垂首去看他,发觉他的相貌虽极肖宋珩,性格却并未完全随了宋珩,刚强之外,亦有柔情。
心里越发接受了这位外甥孙,尽量用温和亲近的语气同他说话:“好,舅翁和阿姨一定会回来。”
施晏微鼻尖发酸,亦是忍着泪意,勉强维持着从容的面色,“此去路途遥远,令仪和阿舅务必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好。”李令仪轻轻拍她的手背几下,而后不舍地松开,怕自己停留久了会落泪,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一旁的沈镜安深深凝视施晏微和杨筠数息,跟着上车。
施晏微目送马车走远,心里虽有几分空落落的,却也为她和阿舅可以去外面过自在日子感到高兴。
送别了李令仪和沈镜安,施晏微开始思量宋明廷的开蒙问题,宋珩亦未必费了不少思量,最终择了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为太子太傅。
宋明廷自开蒙后,每日都要晨起识字读书,每日能够黏着施晏微的时间大大减少。
宋珩于政事上十分勤勉,每每处理完政务,旁的事不怎么做,只一味地缠施晏微。
转眼入了秋,宋珩去邙山打猎,带了施晏微和杨筠同去,欲要教施晏微狩猎,施晏微不爱猎杀动物,直接拒绝。
宋珩无奈,改为去帮杨筠和宋明廷抓野兔,待抓了两只,搁了弓箭,自去牵来白龙驹,抱施晏微出了营帐,将她放到马背上,央着她陪自己骑一会马。
施晏微许久不曾骑马,适应了好一阵子,宋珩也耐心等她,带着她僻静无人的草地骑行而去。
秋日午后的阳光并不晒人,施晏微骑得累了,收紧缰绳令马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跳下马背,往草地上坐着晒太阳。
宋珩见状,亦是翻身下马,将两匹马往书上栓好,往她身边坐下,问她困不困,想不想睡一会。
他不问这话倒还好,这会子问了,她倒真有几分想睡,拿帕子遮住口鼻轻轻打了个哈欠,宋珩见缝插针似的抱住她,让她往自己怀里靠,如此一来,施晏微自然是困意更甚,不多时眼皮便开始打起架来。
宋珩索性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搁在地上,抱着她躺上去,怕那些野草扎着她,让她伏在自己身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搁在她的背上。
施晏微方才骑马出了些薄汗,现下睡得很是香甜,呼吸平稳绵长,宋珩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不多时,便也浅眠过去。
二人睡醒了,天边已然落日西斜,半边身子被她压得发麻,待她起身后,宋珩缓了数十息方缓缓站起身子。
风儿吹动施晏微的裙摆和肩上的披子,金色的霞光柔和地洒将下来,落在女郎白玉般的脸颊上,仿若画上降临凡间的神女,而她的心灵也如神女一般充满了对世间万物的爱意和善良。
宋珩看得痴傻,呆立在原地,口中由衷地赞美她:“音娘,你真美。”
施晏微嫌他肉麻,转身就要去牵马过来,却被宋珩一把勾住腰,将她往怀里带。
落日的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宋珩托着她的腰,令她不得不踮起脚尖,不知是第多少回在她面前弯下脊梁,低下头颅,吻住她的丹唇,直稳得她发软发晕,缓缓倒在草地上,一切便也水到渠成。
二人衣衫未退,远远瞧过去,也不过是两道贴在一处的人影。
施晏微忽的想起什么,心下大惊,忙不迭去推他的膀子,宋珩凑到她耳畔安抚她:“无妨,我早膳后就喝了药的。”
此人当真有八百个心眼子,一早就是设计好的。横竖也斗不过,施晏微懒怠再想,勾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多省点力气。
回到营地,天已麻麻黑了,杨筠和宋明廷在篝火旁喂兔子。
姊弟两不知打哪里摘来的野花,绑成一把,送给她。施晏微心里又甜又暖,试着去抱一抱年岁小些的宋明廷,这才发觉她许久不曾抱他,他竟已重的她都快要抱不动了。
十一月中旬,洛阳降下第一场雪,正巧次日不必早朝,宋珩处理完国事,夜里宿在大业殿。
晨起后,用过早膳,宋珩带着两个孩子去打雪仗,施晏微怕冷,坐在亭中捧着小手炉看他们三人玩。
宋珩怕她冻着,不敢叫她出来玩雪,便和两个孩子一起动手堆了个雪人给她看。
施晏微笑他们堆的雪人只有石子做的眼睛和鼻子,没有嘴巴,起身去寻了根弯弯的枯树枝做它的嘴巴。
宋珩见她的手沾了些雪,也不顾孩子们和宫人都在场,牵起她的手送到唇边哈气,给她搓手取暖。
“音娘,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的。”宋珩轻声低喃道。
此后五年里,赵国与楚国的战事日渐频繁,宋珩常常出征在外,施晏微不得不插手一些朝堂上的事务。
天佑九年,宋珩在四十二岁这年完成了南北的统一大业,结束了自前朝末期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乱局面。
这期间,李令仪和沈镜安返回过洛阳两次,带给杨筠和宋明廷许多有趣的小物件,每回住上两三个月,便又往西域而去。
天佑十年,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上,番邦和海外各国纷纷来朝。
高句丽和扶桑皆进献珍宝美人。
宋珩未将那些皆还未到双十年华的女郎纳入后宫,只叫各自带回国去,并当着殿上众人的面紧紧握着施晏微的手,下达口谕:“朕此生有圣后一人足矣,往后各国不可再向朕进献美人。”
是日,宋珩应付完朝会,对着礼单开始挑选送给施晏微赏玩的宝物,其余的再冲入国库。
自去岁天下一统后,宋珩便与施晏微商议着下达了诸多休养生息的政令,至今年秋收,全国各地粮食产量和人口皆有所提升。
杨筠如今已是十四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于时政上亦颇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尚史局则编纂到了前朝的女史,经实地查访后,关于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之间关系不再是男郎笔下的政敌关系,而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好友关系。
“千岁万岁,椒花颂声”,太平为婉儿所书的墓志铭便是最好的印证。
次年,女学自洛阳往各州推行。县里虽还鲜少建立女学,但在长安、太原、扬州、江宁等地的发展形势向好。
六月,杨筠迎来了她的及笄礼。
宋珩将她的笄礼举办得十分隆重,接受群臣和将士的参拜,并为她加封镇国二字,是为镇国永安公主。
又三年,赵国国力日盛,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
入秋后,施晏微同往年一样,总要闹上一回风寒,只这回却是格外厉害,养了两个月还不见好,后宫和七尚诸事逐渐交由杨筠处理。
不上朝时,宋珩一整日都在大业殿里批折子处理国事;上朝时,下了朝便往大业殿来,每日都要亲自喂她吃下汤药才能安心。
杨筠和宋明廷都很担心她的身体和病情,即便每日再忙,总也要来瞧她。
施晏微病体沉重,每日困在大业殿中,难免胡思乱世;加之天气渐冷,人越发不想动,心情自然难好起来。
宋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赏金千两张贴皇榜,欲要寻到民间的神医来为她医治。
这日,宫人提了食盒进前布膳。
宋珩扶着施晏微起身下床,陪着她吃过午膳,施晏微说屋里闷,难得一回肯踏出殿门,来至池塘殿前的池塘边,往那石头上坐了,盯着池塘中的长不大的鱼群看了会儿,又去看树上吵嘴的两只雀儿。
良久后,其中一只噗通飞走了。施晏微复又去看那池中的鱼,兀自低低道了一句:“这世上本不该有池塘和笼子的。”
宋珩全身心都关注着她,加之耳力过人,自是将她的这句自说自话听了个全。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对池塘和笼外天地还是那样向往。
在宫中的十多年来,她虽不曾宣之于口,借着皇后的身份做了她想的一些事,可在她的内心深处,这座紫薇城于她而言,依旧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或许,放她离宫,她的心结解开了,病就会好了?
宋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强忍着心痛,问她:“音娘不喜欢大业殿,也不喜欢紫薇城对不对?”
施晏微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问,缓缓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他必定不愿听到肯定的答案,可她也没办法违心说出喜欢二字。施晏微沉默着,久久没有答话。
她没有否认。宋珩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便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舍,还是艰难地做出决定,“阿奴和珍珍都大了,他们和朕一样,都很支持音娘做的这些事。即便音娘不在宫中,我们也会将它们延续下去。音娘喜欢池塘外和笼子外的生活,我放音娘出宫去养病可好?”
他要放她出宫。施晏微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亦或是在梦中,看向他的目光越发迷茫,还带着些不可思议的意味。
宋珩立时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忙又提醒她,给她吃下定心丸:“音娘没有听错,也不是在梦中。”
“我愿意放你出宫养病,对外只说皇后凤体抱恙,去了骊山上的华清宫养病。”
是夜,宋珩将杨筠和宋明廷召集到朝元殿,将这一决定告知他们。
三日后,一切事宜皆准备妥当,宋珩亲自将施晏微送出紫薇城。
马车在洛河畔的询善坊前停下,宋珩抱她下车,往府里进。
“此处离洛河不远,登上阁楼的三层便可看见洛河。南市亦不远,音娘若想去逛集市,无需两刻钟便可到抵达。还有林二娘府上,乘坐马车至多一刻半钟可至。”
宋珩说话间,将她放到罗汉床上,替她脱去鞋袜,取来毯子盖住她的腿脚,“等到了春日,音娘还可自行种下不同花和树。你喜欢木芙蓉和牡丹,我们就多种一些在前院;还有你爱吃的石榴和葡萄可以种在后院,架子我已令人搭好了。”
施晏微静静听他说完,心情轻松许多,点头道出一个好字。
宫人烧了炭盆送进来,宋珩细心地支起些窗子通风,当天陪着她在此间用了晚膳,喂她吃了汤药,伺候她漱完口,仔细交代在此间伺候她的一众宫人黄门后,这才回宫。
施晏微在此间养了月余的病,身子果真渐渐好转,精神头也好了许多,杨筠和宋明廷抽空来瞧过她两三回,见她的身体一回好过一回,自然也就安下心来。
两个月后,施晏微病体大好。
这日,杨筠来瞧她时,问她可想回宫。
施晏微摇头,直言不讳道:“你和阿奴都长大了,我能做的事也都做完了,往后,我不想再回到宫里去。你们的阿耶想我了自可来这来看我,你和阿奴也是一样的。”
杨筠闻言,便不再问了,转而同她说起宫中近来发生的事,将尚史局新写的书稿拿与她看。
当天,杨筠返回宫中,先往朝元殿去了一趟。
宋珩问她,她的阿娘可想回来。
杨筠无声摇头。
宋珩一早就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在得到确认后,还是免不了感到伤心失落。
“阿耶...”杨筠欲要安慰他,也想问一问他,阿娘心中既然这般不喜紫薇城,当初又为何会与阿耶走到一起。
可当看到自己的阿耶眸中的神伤,终究没有问出,转而宽慰他道:“阿娘说,阿耶若是想她了,随时都可以去瞧她。”
是啊,即便她不在宫里,他也可以出宫去看她,又何必再将她关回这座笼子里。
阿奴在一天天地长大,而他在一天天地老去。阿奴的心性和聪慧都不输他,性子和脾气都比他好,同三郎有些相似,如今天下已无战事,是太平之世,如他这样刚柔并济的君王正好。
五年,至多再有五年,待阿奴及冠,定可独当一面,挑起大梁,届时,他便可退位,同音娘在宫外做一对平凡的老夫老妻。
再有三日便是元日了。
他的音娘在元日前病体痊愈,将来必定会无病无灾,岁岁安康。
“你阿娘她不会再回宫了。”
宋珩声音极轻,似在喃喃自语,“不过也无妨,阿耶会去陪她。”
番外一
这日, 杨筠离开朝元殿后,空中阴云密布,瞧着似是要落雪。
窗外风声正紧, 宋珩批完折子,推了殿门立在檐下观月, 那月亮已被乌云遮住大半,不过微微露出些光亮来。
心里记挂着施晏微, 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在年前去瞧一瞧她的。
待年初一的大朝会过后,他还要离宫陪她小住几日的。
张内侍年近六旬, 上了些年纪,瞌睡不免有些少, 见他站在风口上吹冷风, 取来大氅替他披上,轻声提醒他道:“夜里风凉, 圣上仔细龙体。”
宋珩知他万不可在这时候倒下, 阿奴还未完全长大, 需要倚仗他这位阿耶。
是时候该让他培养自己的心腹,也该让他掌握一些兵权了。
宋珩想到此处, 挥手示意张内侍不必跟着, 自个儿迈下台阶往九洲池的方向走去。
长夜寂静, 宫中除却巡夜的侍卫, 再难看到旁的人。
行至一处人工湖前,宋珩停住脚步, 任由那风儿刮在脸上, 吹动衣袍,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与冯贵在宋府的湖畔遇见她,她为着替她的好友遮掩,贸然出头,将他二人的去路挡住。
那夜的月色也是昏暗,吹着风,她没有提灯,他让冯贵在前头掌灯。
她那时似是有什么心思,未仔细看路,不小心撞到他的背,小小的鼻子碰在他宽厚的背上,他转身与她说话,离得很近,借着风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和皂角味。
那一瞬,他的心跳得极快,当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她被那冷风吹得双手环于酥雪之下和撞上他的背后微微发红的双眼。
细细回想初识时与她相处的每一幕,甜蜜之中,带着悔意,他想,倘若他当时没有以权相迫,而是徐徐图之,用真心和行动去打动她,她会否,也因他动心,喜欢他一点点呢?
宋珩将手拍在冰冷的白石栏杆上,无声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久久不曾离去。
直至周遭狂风大作,吹皱湖面,树木摇曳不住,他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回到朝元殿中,洗漱宽衣,安枕入眠。
次日阴云压城,下晌细雨蒙蒙,入了夜后,天气越发寒凉,那雨早停住了,却是还开始落起鹅毛大雪来。
宋珩于殿中处理完政务,那雪下了近一个时辰,外头积了不少雪,出得门去,目之所及,皆是白白一片。
她是极爱看雪的。宋珩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那些飞琼,贴在手心里,微微的凉,不多时便化作晶莹的雪水。
明日早朝过后,带上些她爱吃的瓜果时蔬,正好往宫外去瞧她。
宋珩打定主意,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带着对心上女郎的无限爱意,喜滋滋地回到殿中安睡。
因为落雪的缘故,天寒地冻,住的离紫薇城远些的朝臣不免来晚了些,宋珩近年来的脾性柔和许多,并未因此责怪晚到的官员,反而是叫他们回去的路上小心一些,年初一的大朝会推迟半个时辰举行。
早朝结束过后,张内侍来报说,一应东西皆已准备妥当,随时可出宫。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往朝元殿去更衣,换了一身玄色圆领刺仙鹤的常服,为讨施晏微的欢心,让自己看上去年轻精神一些,他一直未留胡须,今早上复又刮过一次,这才觉得安心些。
对着穿衣镜正好衣发,宋珩大步迈出殿门,乘坐马车走应天门的侧门往询善坊去。
昨儿夜里天凉,施晏微睡得极早,今日虽早早醒来,但因怕冷贪暖,只管缩在被窝里挺尸。
宫人来唤过她两回,她才肯慢吞吞地起身穿衣,用热水净面过后,坐在状镜前疏头绾发。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拿一支簪子簪发。
守门的侍卫见是他来,屈膝下拜后,就要往里通传。
“无需通传。”宋珩连忙制止,“关门的动作轻些,莫要吵着里面的人。”
话毕,迈进门去,令人将东西送去厨房,他则在院中兀自推了个雪人,拿石子当做它的鼻子眼睛,用树枝做嘴和手,再给它戴上一顶小帽。
待他堆好雪人,施晏微也用过了早膳,坐在罗汉床上看书稿。
宋珩满身的寒气,两手通红,进了屋,先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待身上暖和些,缓步进前,靠近她。
施晏微看书看得入神,还当是屋里伺候的宫人,宋珩往她对面坐下后,唤她一声音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抬眼去看他。
“二郎怎的这时候过来,今日不用早朝吗?”施晏微语气平平地问。
宋珩自斟了一碗尚还温热着的茶,此时此刻看着她便觉心情愉快,浅笑着说:“下了朝来的,明日就是元日,来给音娘送些东西,都是你爱吃的菜。我在外头堆了雪人,音娘可愿赏脸出去瞧瞧?”
雪人。施晏微没来由地想起去岁冬日,宋珩堆的那两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墩雪人,心说今年的大概也不会好看到那里去,不禁莞尔一笑,点头应下:“好呀。”
说完,搁了手里的书,自去衣柜里取了一件斗篷出来。
宋珩眼疾手快地将那斗篷拿过来,动作娴熟地替她披上,将上头的系带扎成蝴蝶翅膀样式的结,接着去握她的手。
许是因为施晏微将手伸在外面执书翻页的缘故,有一些凉,宋珩不免心疼,两只大掌握住她的小手凑到唇边,垂首给她哈气,搓手取暖。
“音娘这段时日在宫外住的可还好?”宋珩兀自去屏风后取来大氅披上,主动寻找话题同她交谈。
施晏微今日心情不错,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温声道:“都挺好,我前几日才去寻了趟林二娘,与她吃茶赏梅,闲话家常。她如今已是做阿婆的人了,女儿郎子都是极孝顺的,孙儿孙女都很活泼可爱,像极了珍珍和阿奴小时候。南市有一家张记馄饨很是好吃,皮薄馅足,汤吃着也香。还有一家卖甜饮和毕罗的许三娘,她家的唐圆和林檎毕罗都是极好吃的,一点也不腻人。”
宋珩认真听她说完,笑意愈深,握着她的手往外走,有意迁就她的步调,温和的语气附和她的话:“音娘将那些吃食说得那样诱人,晌午可定要带我去尝尝鲜。”
庭中银霜遍地,树积碎玉,梨花盖瓦,施晏微瞧了只觉欢喜,含笑道出一个好字。
二人说话间,来至前庭,宋珩兴致勃勃地将那雪人指给施晏微看。
施晏微停下脚步,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就见西墙边的桂树下立着一个半大不小的雪人,头上还带着一顶小小的帽子。
“音娘瞧瞧,我这回堆的雪人可比去岁的好看了一些?”宋珩一面说,一面扶着她缓步走过去。
施晏微来到雪人身边,抚了抚它那不怎么圆的脑袋,见宋珩一脸得意的样子,便知他必定是努力将那雪球滚圆了些的,奈何他实在是没有那样的天分。
“明日过元日,我和珍珍、阿奴要在宫中祭祀、赴宴。我知音娘不愿再回去,故而此番出宫,并非是来接音娘回去。音娘独自在宫外,怕是要由它来代替我们陪在音娘身边了。”宋珩说话时凝那雪人一眼,怕她的手冻着,不动声色地牵起她的手,往自己的宽袖里藏。
耳听得他说不会带自己回宫,施晏微的一颗心越发平静安稳,犹豫再三,终是对着宋珩道出“谢谢”二字。
“音娘何须同我言谢,这合该是我为你做的事,从前种种,这会子想起来,还是会感到懊悔不已。”宋珩语气里带了些悔意,不知第多少回向她道歉:“对不起,从前是我不好,让你伤心难过...”
便是真心悔过,补偿于她又如何,造成的伤害不会就此消失,不过是渐渐深埋于心底罢了。施晏微懒怠听他再说这些,没得倒把今日惬意悠闲的好心情都弄没了。
“过往种种,还提做它什么,人该向前看,过好当下才是。”施晏微说这话时语调极轻,仿佛真的不在意了一般。
宋珩因她的话舒了口气,继而扶她往屋后的院子走,将那光秃秃的花架指给她看,问她想要在那花架下种葡萄藤还是蔷薇花。
施晏微闻言想了想,提议道:“此间甚是宽敞,何妨再搭一个,这样一左一右,一边种蔷薇,一边种葡萄岂不正好?”
宋珩顺着她的思路想了片刻,几乎是瞬间带入自己将来与她住在此处时的日子,夏日的午后,她睡在蔷薇花架下,而他则在葡萄架下守着她、看着她,定是极惬意的。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音娘思量周全,改日我得了空,定要亲手再为音娘再搭一座花架子。”宋珩乐呵呵地说完,不顾宫人尚还在场,抱她回屋。
弯腰帮她脱了鞋靠坐在罗汉床上,又去取来小毯子盖在她腿上,在她身边坐下后,同她说起杨筠这段时间在宫中的表现。
见施晏微听得很是入神,便知他爱听自己说珍珍的事,接着往下说:“珍珍是个极聪明的女郎,虽才不到双十的年纪,却也能将七尚和后宫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前儿司珍房的一个女史被人诬告偷拿了银线,珍珍行权将事情调查清楚,还了她和提携她的司珍的清白。”
“珍珍明察秋毫,的确是个细心又聪慧的女郎。”施晏微静静听他说完后,夸赞杨筠道。
宋珩本着一碗水端平的态度,夸过了杨筠,便又去夸宋明廷,“珍珍是音娘带大的,自然是极好的。阿奴虽年幼些,但因聪颖好学,行事亦是沉稳慎重,饶是朝堂上那帮老臣,也挑不出他的错处来。还曾帮着大理寺和刑部断过案。”
说着,又挑了两个案件说与施晏微听。
施晏微听得津津有味,待他说完,也主动同他说起自己这些日子在宫外遇到和听到的趣事。
宋珩仔细听她说着,心中不忘她上晌答应他要带他去吃馄饨,临近晌午时,起身来到床边帮她穿了鞋,净过手后,用大食国进贡的螺子黛为她画眉。
螺子黛甚是珍贵,因宋珩身边只她一人,大半都送到了她和杨筠的公主,小半送去给宋清音、宋清和二人使。
往年施晏微在宫中时,常将螺子黛赏与考核为优秀的女官,如今出了宫,加之前段时间一直在养病,不曾上过妆,那些螺子黛放得几乎都快落灰。
宋珩推雪人和梳发虽不大行,画眉的天赋倒是不错,许是还有他从前为她画眉多回的缘故,这一回,他画的涵烟眉很讨施晏微的欢心。
施晏微病体大好,精神头尚算不错,宋珩既替她画了这样好看的眉,便也来了些理妆的兴致,自檀木雕花妆惬里取出胭脂和茉莉粉。
那胭脂和茉莉粉皆是用螺钿小盒装着的,宋珩定睛瞧了又瞧,只觉有些眼熟,好似是沈镜安和李令仪数从西域带回来的。
红蓝花原产自西域,自经张骞带回汉,早在中原便有种植,到底不比西域的花色好,况那胭脂又是他二人亲手所制,自然更合音娘的心意。
宋珩想到此处,在她抹完胭脂后,将那小盒子拿到鼻前轻嗅。
施晏微见了,嫌他没个正形,伸手欲要去将那盒胭脂拿回来,未料宋珩却是将手举高,有意不让她取回。
试着去拿了几回,奈何身高不及他,施晏微索性装没看见,懒得再去拿,看他自个儿拿着能有什么意思。
施晏微转而去看镜子里的人,取来茉莉粉往脸上涂了,宋珩等待时机良久,这会子见缝插针,将那盒胭脂往妆台上搁了,勾了她的腰抱她起身,让她站在月牙凳上,垂首吻住她的珠唇。
将她唇上的胭脂悉数吃去不算,迫她张唇,大舌灵活地扫过每一寸地方,编她的舌尖,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浓烈,炙热,掠夺感十足。
酥雪起伏不定,两条修长的手臂放在他的肩膀处,被他抱得很紧,他怀里的温度似要透过衣料传到肌肤上。
屋里烧着两个炭盆,施晏微出了一层薄汗,脸颊生红,耳尖又红又烫。
她早不是桃李之年,即便这些年来保养得当,瞧着也有三十出头,他却还是这样喜欢黏她,与她亲近。
宋珩将她的唇亲吻啃咬得有些发红发肿,施晏微恼恨地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膀子打了几下,也懒得再往唇上涂什么,就这样与他出门。
雪路难行,宋珩扶施晏微上车后,吩咐车夫将车驾得慢些。
将近两刻钟后,马车在巷子口停下。
施晏微告知宋珩可以下车了。
那馄饨摊着实有些偏僻,二人下了车,又走了半刻钟方到。
宋珩先让施晏微坐下等,交代摊主下两碗馄饨,那老板见他生得那样高大,怕是一年到头也难遇一回,少不得多看他两眼,有心提醒他道:“郎君可要来碗双人份的?”
摊主的话音落下,宋珩心生好奇,少不得偏头去打量邻桌人碗中馄饨的分量。
好似是不够他吃,便叫摊主将他的那碗做双人份的。
侍卫隐匿于人群中,时时刻刻保护着他二人的安危。
同她在一起前,宋珩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坐在路边摊上吃东西,可身边有了她,吃这些再普通不过的食物也让他倍感幸福。
半刻钟后,摊主端来两碗馄饨,冒着腾腾热气,施晏微拿起勺子不紧不慢地吃。
外头的天气这样冷,施晏微吃着吃着,忽而想起那些侍卫还在周遭吹冷风,遂与宋珩说上两句。
宋珩手上的动作稍稍顿住,旋即勾唇一笑,“音娘当真是心怀慈悲的观音娘子,如我这般的人,正好需要音娘你来辖制。”
话毕,放下手里的勺子,起身走到小摊外,挥手示意附近的侍从过来集合。
那些个着普通圆领长袍的男郎以极快的速度集结过来,叉手询问宋珩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今日天冷,娘子请你们吃馄饨,进来坐下吃吧。”
那些黑衣郎君本欲推迟,但见圣上的目光里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味,又去瞧了那边坐着的皇后殿下一眼,齐齐应声答是。
宋珩坐了回去,得意洋洋地询问施晏微自己做的可好,可还合她的意。
施晏微凝他一眼,低声嗔怪道:“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他的碗里还剩下小半碗馄饨。宋珩那厢越发没脸没皮起来,亦将声音压得极低,与她咬耳朵,“音娘想要堵我的嘴,怕是只能用你自己的嘴了。”
吃过馄饨,宋珩又去买了林檎毕罗,与她分着吃了一个,余下的带回宫去给杨筠和宋明廷尝尝,那可是他们的阿娘亲口认证为好吃的毕罗。
时值晌午,施晏微同他在集市上逛了一阵,加上才刚吃了馄饨,不免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后,眼皮也开始上下打架。
身侧的宋珩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就那样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往前走,接着来到她身前,于人海中蹲下身来,让她趴到他的肩背上。
路上人挺多的,加之有那些侍卫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施晏微怪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扭捏着让他起身,她也不是很累,可以自己走的。
“音娘不肯让我背,想来是觉得抱着你更舒服的缘故。”宋珩说完,也不给她反应和分辨的机会,几乎是顷刻间起身将她竖抱在怀里,凑到她耳边温声哄她:“音娘安心睡就是。”
他的怀抱温暖宽厚,施晏微攀住他的两条结实膀子,将小脑袋埋在他的肩膀处,合上双眼,不多时便浅浅睡去了。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抱上马车,回到家的,醒来时,宋珩仍抱着她,与她和衣而眠。
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形还是那样挺拔健壮,抱起她来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嘴里有点渴了,欲要起身去外头倒杯水来喝,她才刚试着移开宋珩拢她丰盈的手,宋珩那厮很快也跟着醒转过来,问她:“音娘可是嘴里渴了?被子外头冷,你再躺一会儿,我去替你倒水可好?”
施晏微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手心被填的满满当当,宋珩恋恋不舍地离开,温软的触感似还残留在手里,极力催促自己快些起身。
待将温水取来,扶她起身喝下一杯,便又掀了被子钻进去,大掌不安分地往她身上摸,“我也渴了,音娘赏我喝一些可好?”
施晏微蹙眉去看他,推他的膀子,“既渴了,自己再去倒一杯就是。”
“光喝那清水如何能解得渴。”宋珩用被子将她盖严实了,只管往床尾跪了,要她曲起双腿。
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喜欢这样待她,她就一点不想如此,甚至反感看他那处。
不觉间两只小手抓住软枕两边,喉咙里溢出几个音调来。
宋珩听了,益发欢喜,卖力讨好着她,令她灿身几回,出了一层薄汗,这才离了床尾,下床穿鞋,自去外间倒水。
不舍得浪费一点,悉数咽下。
他这会子胀得厉害,偏她身子几日前才将将大好,不敢造次,生生忍下,命人送热水进来,沾湿巾子后进去给她擦汗,服侍她穿衣起身。
“音娘晚膳想用什么?”宋珩问。
施晏微想也没想,往妆台前坐下,拿螺钿银梳梳发,“天冷,吃些热的才好,就吃肉馅的唐圆如何?”
肉馅的唐圆。宋珩还是头一回听说。
施晏微比他会做吃的多了,宋珩听后,并不怀疑她的口味,点头应下,征求她的意见,“音娘身子才好,不能劳动,不若音娘告诉我该如何做,我来做可好?”
“好。”施晏微徐徐梳着发,答应下来。
待她梳完发,宋珩帮她绾了发,外披上斗篷,将她喜欢坐的那张月牙凳搬进厨房,又叫宫人烧了小手炉送来给她捧着,问头接下来该如何做。
施晏微先指挥他揉了糯米粉备用,再是将瘦肉里混一些肥肉剁成肉泥,加入适量的盐、酱油和两个鸡蛋搅拌均匀。
到了包汤圆的环节,施晏微不得不手把手教他一下,宋珩学得很是耐心细致,不一会儿便学会会了。
怕冻着她,拿热水替她净了手,将那小手炉重新塞进她手里,让她回屋等着就好。
宋珩一个人包完那些唐圆,天已麻麻黑了,待将汤圆煮熟,先装了他和施晏微要吃的两碗,招呼大家伙儿一起来吃。
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也有做饭的天赋。那肉馅的味道做得咸淡适中,香气扑鼻。
施晏微启唇夸了他两句,差点没把他乐坏。
心里暗暗地想:待将来他退位坐了太上皇,出宫来与她一起生活,可定要时时做些东西给她吃,将她养得珠圆玉润的。
当天夜里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宫,往浴房里沐浴,自行纾解一番,早早睡下。
次日卯正起身,祭祀过后,仍回朝元殿来,练会儿剑后处理国事,用过午膳,批了一下午的折子,临近宴请宗室的宫宴时间。
太皇太后于数年前亡故,今年施晏微也不在,独宋珩一人坐于高座之上,不免显得形单影只了些。
宋清和许久不见施晏微,心里挂念着她,向宋珩敬过酒后,问起她的病情来。
宋珩饮下一杯酒,平声道:“皇后凤体大安,只是还需养上些时日巩固一番,故而不能前来赴宴,皇妹无需悬心。”
因杨筠今年就要二十了,宋清音便问:“永安公主年岁也不小了,不知皇兄可有替她物色人家?”
宋珩听了这话,方想起来,她的膝下有一子一女,女郎孟沅早嫁人生子了的,男郎孟陵去岁秋日及冠,不过年长杨筠数月。
音娘同他说过,近亲不可成婚。然,杨筠并非她与音娘的骨血,自然也就不必避讳这一点。况孟九此人刚正不阿,待大娘素来一心一意,不曾动过半分纳妾的心思,大娘亦是极好相处的,家风清正;孟陵那孩子他也见过,生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气质如松似鹤,是位端方君子,堪为良配。
只是感情一事不可勉强,此事究竟能不能成,还得看那两个孩子的。
宋珩心下有了主意,浅笑着道:“珍珍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非是朕能说动的,并未替她相看人家。依朕看,等过了上元立了春,天气暖和起来,将京中适龄的男郎女郎召进宫中赛上两场马球,他们心里自然就有数了。”
宫宴结束后,宗室离宫回府,宋珩亦在偏殿里换上一早备下的常服,走偏门离开紫薇城,半夜三更进了施晏微的宅子里。
施晏微才刚与众人吃过宵夜,坐在罗汉床上画花样子,等着看子时燃放的烟火。
宋珩来时,她正在画杨筠喜欢的兔子。
施晏微察觉到他来了,也没停笔,继续画着,宋珩静静立在她身边,看她落笔,瞧那绸布的大小,应当是要做成一条手帕。
等她画完,宋珩取来一块大些的绸布道:“我来画一朵木芙蓉,叫宫中的绣娘制成诃子送与音娘穿可好?”
这些年不管她是瘦了点也好,胖了些也罢,他似乎每回都无需拿尺子来量,自个儿就能估计出她穿诃子的大小。
于这些事上,他总是有过人的天赋。
施晏微没理会他,默声去穿线,欲要去绣那只兔子。
宋珩按下她的手,将那绣花针插回线团里,语重心长地劝她:“天色已晚,夜里做针线活,这双眼睛还要不要了。”
“音娘若是觉得无趣,我可陪你做些有趣的事。”
施晏微听了这话,便知他意有所指,抬眸剜他一眼,起身就要走去别处。
宋珩却是大掌一勾,将她往自己怀里带,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珍珍快要满二十了,音娘难道就不想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宋珩一壁说,一壁伸手去揉她腰上的软肉。
那人灼热的气息扑在面上,热热的,带着丝丝痒意。
他的手不停地游移,施晏微不安地纽动腰肢欲要逃离,反而被他禁锢地愈紧,酥酥麻麻的感觉攀上脊柱,不自觉地并拢煺。
宋珩岂会不知她这是意动的表现,带着她的手往下抚,另只手去捧她的后颈,正要去吻她的唇,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
“阿娘。”
是杨筠的声音。
番外二
杨筠清脆的声音在耳畔想起, 身上的燥意立时便被浇灭,施晏微忙不迭收回手,恨不得将宋珩踢下罗汉床去。
宋珩此时自然也是察觉到了施晏微对他的恼恨, 再没了那样的心思,松开施晏微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清清嗓子让杨筠进来。
门外的杨筠似乎未料到他会同自己一样偷跑出宫来阿娘这里,想到自己极有可能打扰了他和阿娘相处, 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过阿耶既然出声让她进去,总不好这会子又说自己要回去了, 只得推了门进来。
杨筠先向他二人见过礼,问了安, 这才往施晏微身边坐下, 若非宋珩在场,她还真想黏着阿娘像小时候那样, 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处撒撒娇。
“阿耶是何时过来的?”杨筠一双清亮的杏眼看向宋珩, 开口问他。
宋珩偷瞄施晏微一眼, 见她因杨筠的到来不似方才那样恼他了,旋即轻松一笑, 朗声回答:“在你前面不久来的, 刚才正与你阿娘提起你, 可巧你就来了。”
杨筠垂眸看一眼小几上的茶碗, 也跟着浅笑起来,又问他道:“阿耶与阿娘说珍珍什么呢?”
努力回想亲近音娘前说的话题, 似是关于珍珍的婚事。怕宝贝女儿心生戒备, 提前寻了借口不去参加春日的马球赛,宋珩灵机一动,竟是将日前夸赞她的话拿来救场。
“阿耶将你近段时日处理宫务、掌七尚事说与你阿娘知晓, 你阿娘也很为你感到骄傲。”宋珩说完,还不忘眼神示意施晏微为他的话作证一番。
施晏微稍稍抬首对上他的眸子,旋即会意,笑了笑,温声道:“珍珍做的很好,有你在宫中,我很放心。”
杨筠听她也这样说,没有多想,便说起宋明廷来,“阿弟也很想阿娘,但因天色已晚,明日又要负责朝会上的一应事宜,不便与我一道前来,特意托我向阿娘问安;等过两日忙完手上的事,他还要来瞧阿娘的。”
话毕,命人去取了小火炉、铜釜和牛乳、茶叶、砂糖等物来,烹牛乳茶与施晏微和宋珩二人吃。
杨筠坐在月牙凳上,将赤色的砂糖放进釜中炒化,含笑说道:“这样的吃法还是阿娘教给珍珍的。珍珍一直都记得,这回也换珍珍做给阿娘吃可好?”
此间还不曾培育出红茶,施晏微当初煮奶茶时,也只能用绿茶代替,不过好在那砂糖是红色的,牛乳茶做出的颜色和口味都大差不差。
宋珩沾一双儿女的光,也曾有幸喝过这样的牛乳茶,他本不爱吃甜的,但因是施晏微亲手烹制的,只觉比这世上的任何名茶煮出的茶汤都要好喝十倍百倍。
凝视施晏微良久,转而将目光落在杨筠身上,温声说道:“沾你阿娘的光,今日阿耶有口福了。”
杨筠将茶叶倒进炒成膏体的砂糖中,翻炒一会儿,加入牛乳,沸腾后,舀出浮在表面的奶皮和奶泡,盛进碗里。
宋珩很是捧场,一连吃了两碗,直夸杨筠手巧,烹的好喝,哄得杨筠高高兴兴的。
杨筠脸上笑盈盈的,施晏微也跟着浅笑起来,轻松愉悦。
宋珩仔细观察着她们母女俩,见她二人心情不错,便又直勾勾地去看施晏微,真心实意地夸赞她道:“音娘生了一双巧手,又有这样的玲珑心思,制出这许多前所未见的吃食来,不去开个糕点和甜饮铺子,着实是屈才了。”
开铺子。施晏微自是这样想过,从前在汴州时,她也曾打理过沈镜安名下的铺子,那些不怎么挣钱的,有两间她也换成了卖糕点和甜饮的,声音都还不错。
前段日子她在病中,故而也没往这上头想,待过完年开了春,她就该张罗起来了。
“不瞒二郎,我正有此意。只等天气暖和些,便可出门去寻一间这附近的铺子。”
杨筠听后,当即连声附和:“阿娘一个人在宫外,有些事做,也可解解闷。”
宋珩对此亦持赞同的态度。
施晏微心中主意已定,一副恬淡模样。
宋珩搁下手里的茶碗,话题一转,“珍珍的骑射是阿耶教的,便是比起京中的那些男郎来亦是毫不逊色,待到春暖花开,咱们一家四口去邙山下打马球可好?”
邙山的皇家园林里置着许多牡丹,马场里的草场亦是草木茂盛,杨筠有许久没有见过阿娘骑马了,想也没想,登时一口应下。
“阿娘也会去的吧?”杨筠水灵灵的杏眼望向罗汉汉床上的施晏微,一脸期待地问她道。
同时被他们父女二人盯着,施晏微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自然也是答允。
三人说着话,那原本守着更漏的黄门进前扣门,道是很快就要到子时了。
宋珩闻言,去衣柜里寻了件厚实防风的凫面裘出来,动作极其熟练地替施晏微披上,又嘱咐杨筠披好斗篷,牵着施晏微的手往屋外走。
杨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阿耶待阿娘的一言一行,越发笃定阿耶是极为爱重阿娘的,只不过阿娘对阿耶好似态度平平,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石阶下,宋珩的手很是自然地放在施晏微的腰上,搂着她,生怕她会消失似的。
彼时,距离子时还差数十息,京中的权贵富贾的府邸中便断断续续有人开始燃放烟花。
紫薇城中的宫人准时在子时燃放,一时间,洛阳城的上方烟火璀璨,五彩缤纷,数不清的烟花划破长空,争相绽放,火药的炸声不绝于耳。
阿娘似乎并不害怕烟花爆竹燃放的声音,然而阿耶却还是下意识地将阿娘紧紧抱在怀里,高大的身躯全然遮住阿娘的身形,阿娘甚至不及他的肩膀处。
阿耶素日里大多时候都是板着一张脸,朝臣和宫人们都很怕他,就连阿弟也有几分怕他,独她和阿娘不怕他,因他在她们跟前时并不像在其他人前面时那样不苟言笑。
这些年来,施晏微为节省国库开支,特意将元日紫薇城中燃放的烟花数量减半,是以不过半刻钟后,紫薇城的上空已无烟花,倒是宫外一些地方还在继续燃放。
施晏微的耳朵被那晚风吹得微微发红,宋珩瞧见后,心疼得不行,抱起她就往屋里进,吩咐宫人送杨筠去后院歇息。
宋珩抱她坐在罗汉床上,搓热手心去捂她的耳朵,待不凉了,令人送热水进来。
伺候她洗漱泡脚,净手后又去替她宽衣,换上夹棉的寝衣;轮到他自己,怕施晏微嫌他,去浴房里仔仔细细洗干净了,这才敢去钻她的被窝,自荐枕席。
窗外天色已深,半点烟花爆竹声也没有了,可谓万籁俱寂,施晏微已然浅浅睡去。
宋珩的大掌往她衣里探,薄唇去吻她的脖颈,温暖的身躯贴着她,不可避免地吵到她的瞌睡。
“夔牛奴。”施晏微被他闹得不行,又实在应付不了他,只得勉强睁开眼,唤了他一声,低低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我困了,明日吧。”
明日。宋珩将她的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怕她耍赖,同她确认了一遍,“这可是音娘自个儿说了明日的。”
施晏微的眼皮打着架,根本没有心思去想答应他的后果,点点下巴敷衍地嗯了一声,数息后便又睡过去了。
宋珩轻手轻脚地将她一整个拢在自己怀里,勉强将脑袋埋在她的沟壑里,嗅着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只觉安心无比,不多时便也浅浅睡去。
按照惯例,皇帝要往城郊祭天,故而今日天还未亮,张内便侍便将祭祀典礼上要穿的大裘冕送来此处,宋珩由光门伺候着穿上,赶到应天门处领百官前往城郊祭天。
因大朝会推迟了半个时辰,宫人来请杨筠进宫参加朝会时,施晏微也已用过早膳。
杨筠道:“大朝会上可热闹了,有各国和番邦使臣前来,阿娘病体既已痊愈,何妨去朝会上露个脸,见见阿兄,也见见七尚的女官,阿兄和她们都很挂念阿娘你。”
若只是去吃吃喝喝,下晌便出宫回到此处,她倒也不排斥。何况她上回离宫前,还有一些没有仔细交代七尚女官,此番回宫一趟,正好可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当。
思及此,施晏微点头答应,与杨筠一同回宫,于大业殿中换上袆衣后,戴上金线盘丝凤冠,姗姗来迟。
她来时,宋珩正端坐在龙椅上讲话,见她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处,有一瞬的顿住,随后长话短说,喜上眉梢,三步并作两步迈下高阶,穿过群臣,亲自去牵了施晏微过来,一并坐于龙椅之上。
待他二人坐定后,在场的朝臣和各使臣便齐呼“圣上万岁,圣后千岁”。
杨筠和宋明廷一右一左立在众朝臣和使臣之前,自她及笄接受过群臣和将士们的朝拜,加封镇国公主后,便可入朝听政,是以今日的朝会,她也在。
施晏微将自己的一双儿女看在眼里,不禁感慨万千。
朝会过后,宋珩接着于殿中宴请众人,胡旋舞者入场表演歌舞,清脆悠扬、富有节奏的琵琶声中,舞者于舞筵上旋转如飞,轻盈如风。
饶是每年的朝会都有胡旋舞可看,施晏微却好像看不够似的,每回都会看得全神贯注,宋珩将剥好的橘子送到她唇边,她才会徐徐张唇去吃。
宴会将近一个时辰后方结束,待众人离去后,施晏微留杨筠和宋明廷在殿中说了会儿话,宫人们则在底下收拾杯盘残局。
他二人也走了以后,施晏微吃一盏茶润了润嗓子,便要往大业殿去见七尚女官。
宋珩却是拉住她不让走,勾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怀里,垂首凑到她耳畔:“晚些时候再见也不妨事的。”
“昨儿夜里可是音娘自个儿说的今日,万万抵赖不得。”
依稀间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可这里不是供人歇息的寝殿,也不是书房,两刻钟前这里还有那样多的人……
他的身下就是龙椅。施晏微脸红得不行,耳朵也跟着发热,去推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此处不可。”
“音娘无需忧心,我方才让张内侍领着宫人在殿外远远守着了。”
龙椅宽大,上面置着柔软暖和的毯子,可终究不是床,他会坐在上面面见群臣,如何能在这上头做那样的事。
施晏微觉得很不妥当,回头看他,劝他随自己去大业殿中。
宋珩铁了心就要在此处,方才在席上他什么都没吃,只用了那碗药和清水漱口,这会子随她说什么也不肯妥协,捧住她的后脑对着她的丹唇覆了上去。
不觉间衣衫落了一地,施晏微双膝纷柜在他煺边,宋珩搂抱着她的腰,用自己的体溫暖着她。
即便殿中温暖如春,宋珩还是怕冻着她,伸手取来十二章纹的裘衣披在她身上。
此时二人的关系太过紧密,深刻。
施晏微喉咙里呜呜咽咽,眼中水汽氤氲,似乎呈绶到了及制。
严丝合缝,再无一点空隙。
施晏微轻声唤他,“夔牛奴”,有些上气不接不下气,“我累。”
她都没栋一点,不太明白她为何会累。宋珩心中虽不解,还是体谅她,抱着她缓缓倒下,将她的衣物揉成一团给她枕着头。
挺多下来,问她这样可有舒坦一些。
施晏微红着脸点了点下巴,别过头不去看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挪动腰肢。
“音娘。”宋珩忽地俯身穿过她的肩胛骨,两条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她,魔怔般地低喃道:“我想一直这样抱着你,我是真的爱你,很爱很爱,爱到胜过自己的性命。”
“我不能失去你。仅仅是想一想,就难过得心如刀割。你生病许久不好的那段时日,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日只能强迫自己吃些东西支撑着自己不至倒下。”
宋珩阖目,别过头去,他的眼里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落在她的右肩上。
施晏微伸出手去捧他的脸,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目光移至他的发上,惊讶地发现他竟不知何时生了些白发,不知是不是她病中的那段日子愁出来的。
宋珩没再同她说旁的,握了她的手腕让她去抚自己心口附近那道被她刺下的疤,而后与她十指紧扣,掌心贴着掌心。
箭伤留下的疤亦还在。
约莫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后,宋珩拿干净的巾子先替她擦了擦,穿上衣物,这才去收拾自己,将里衣和裘衣穿上。
宋珩一路抱着她去了浴房,悉心侍奉她沐浴更衣完毕,将她送至大业殿的正殿。
女官于一个时辰被宫人唤至此处侯着。
施晏微着一袭华丽又不失端庄大气的绯红襦裙出现在她们眼前。
女官们正要起身行礼下拜,施晏微连忙让她们无需多礼,将自己将来不再管理后宫和七尚一事郑重宣布,道是公主做得极好,往后她们只需听从公主之命。
当天在大业殿里与杨筠和宋明廷用了晚膳,天麻麻黑时,宋珩将她送出宫去。
因宋珩有心让早些让位于宋明廷,今年的上元,宋珩索性让他接替自己和施晏微的位置,登上应天门的城门接受万民的朝拜。
城楼下,宋珩牵着施晏微的手,仿佛洛阳城中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混迹于茫茫的人海之中。
宋明廷继承了宋珩的好目力和好耳力,加之宋珩的确生得十分高大魁梧,整个洛阳城中再难寻出第二个来,故而他在凝眸寻找一番后,最终还是看到了隐匿于人群中的阿耶和阿娘。
阿娘还是那般光彩照人,阿耶因征战多年、操劳国事,瞧着却是比阿娘大了八岁不止,好在身形尚还挺拔伟岸。
阿耶一手牵着阿娘的手,一手去搂阿娘的腰,与民间恩爱亲近的夫妻一般无二,俨然一对令人称羡的璧人。
是夜,宋珩留宿在宫外,次日的早朝不免晚了些时候,但因他素来勤政,一众朝臣只当他是偶然起晚,并未深究其中的缘由。
上元过后,冬去春来,二月十二,花朝这日,杨筠早朝过后,出宫来寻施晏微去花神庙祭拜花神,游春扑蝶。
宋珩处理完折子,出宫去寻她们母女,陪着她们提灯夜游洛河。
“珍珍今日可有扑到蝴蝶?”宋珩问。
杨筠闻言想了片刻,而后笑眼弯弯地道:“自然是有的,阿娘她扑到了两只,珍珍扑到了四只,阿娘还夸我眼疾手快呢。只是阿娘心善,扑到后便放了,也没拿筐子装起来。”
宋珩听了,也跟着轻笑起来,一双凤目直勾勾地盯着施晏微看,发自肺腑道:“你阿娘她可定是天上的神女托生的了,阿耶当初会喜欢她,也有这一层的缘由在里头。阿耶每每看她待这世界万物皆是那样的心慈仁善,总会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格外自私卑劣,着实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时日久了,不免自惭形秽。”
阿耶说的情真意切,然而阿娘似乎不怎么在意,甚至没有抬眸去看阿耶一眼,只是平视前方,面色如常。
杨筠见状,实在不懂,阿娘对阿耶,到底有无感情?
正想着,就听阿娘柔声问了她一句:可想吃花糕。
杨筠没有多想,点头答想。
宋珩将她二人安置到一处人少些的地方等着,问她们想吃什么味的,施晏微答玫瑰花馅的,杨筠答桃花馅。
耐心排了好一阵子的队,宋珩买来她们想吃的花糕,叫拿黄纸包了。
怕她母女二人噎着,叫她们吃慢些,又说自己身上有水囊,这才说起去邙山的事。
“既然是去打马球,人多些才好玩,也更热闹,阿耶下帖子邀了不少男郎女郎同去,珍珍觉得可好?”
拿卖花糕的铺子是百年老字号,传了能有四五代人,味道很是不错,杨筠吃得开心了,并未多想,颔首答好。
因他上回早朝迟到,这天施晏微不肯再收留他,赶他回宫去自己殿里睡。
七日后,二月廿十,休沐日。
宋珩晨起洗漱,刮过胡须,以玉冠束发,身着葡萄纹翻领骑装,腰系蹀躞金带,只乘一辆普通的马车,先去施晏微的居所接了她出来。
邙山位于紫薇城和上阳宫之北,故而宋珩接到她后,经上阳宫换了车往邙山而去。
他二人来到邙山时,杨筠和宋明廷等一众适龄的男郎女郎早已等候多时。
马车停稳后,黄门对着不远处的人群拔高音量道:“圣上,圣后驾到。”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循声看去,但见圣人和皇后殿下相携而来,圣上面带难以掩藏的喜色,殿下的神情则要平淡的多。
众人施礼过后,宋珩让他们无需拘谨,只管放宽了心去玩。
宋明廷和杨筠迎了过来,施晏微莞尔一笑,温声细语地嘱咐他们几句,让他们自由活动。
杨筠却是不肯就此离开他们跟前,缠着他二人道:“珍珍曾听人说起,阿耶的马球打得甚好,何妨也让我和阿奴领教一二?也可让阿娘一观谁打得好。”
这最后一句话可算是说到了宋珩心里去,他从前虽也在音娘面前与人打过马球,到底没有同这一双儿女打过,音娘每每都是兴致缺缺,不曾仔细看过,如今有珍珍个阿奴在,想必音娘也能赏脸看一看他。
宋珩如此思量一番,自是点头应下。
今日的杨筠身着一袭红色骑装,骑在马上明艳飒爽,比起郎君们的气势来亦是毫不逊色。
宋珩与宋明廷抽到了同一组,她则是在另一组,这其中,她面熟些的除了那些与她一起进了几年学的萧凝,男郎中唯有孟陵。
孟陵身形高挑,虽不似阿耶那样健壮魁梧,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身板,加之仪表堂堂,英气不凡,杨筠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因对面是圣人和太子,杨筠队伍中的众人不免有些犯嘀咕,心说待会儿赛上一场走走过场也就是了,独孟陵和萧凝决意不论结果如何欲要全力以赴。
场上的仲裁敲响铜锣,双方队员扬鞭催马,直奔那小球而去,马蹄踏在草地上,发出嗒嗒声响,带起点点黄沙。
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饶是宋珩有意放水,头一个球还是叫他投了进去。
仲裁复又往铜锣上重重一敲,高声道:“红方计一算。”
施晏微一会儿看杨筠,一会儿看宋珩和宋明廷,简直一刻不停,就连眼睛都没怎么眨过,常在她身边的女郎着一袭妃色骑装,施晏微觉得甚是眼熟,想起她姓萧,乃是忠顺侯府家的女郎,许多年前,宋珩送与自己的那只狸奴便是出自她的府上。
日头渐渐大了,施晏微有些口干,执起茶碗饮下两口清茶,忽见宋明廷将球传给宋珩,杨筠要去夺,宋珩索性放水,令那小球到了杨筠杆下。
宋明廷可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夹紧马腹疾驰上前,欲要将球夺回红方,杨筠却是唤了身旁的萧凝一声,“四娘,接好了。”
萧凝哎了一声,险险从宋明廷杆下接过球,传给孟陵后,回眸看了身后的郎君一眼,不巧正对上宋明廷的眸子,目光相触的那一瞬,两个人皆是微微一怔。
发上的银步摇在风中晃动着,鬓边碎发随风微扬,她本不是去看他的,不免有些羞赧,待回过神来,忙不迭调转方向。
宋明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缰绳,心跳微微加速,这不是头一回见她便这般了,去岁阿姊的生辰宴上,他就觉得阿姊的这位好友甚是神清骨秀、品貌秀丽。
她虽年长他两岁,他却不像拿她当珍珍阿姊一样看待。
孟陵被两个人追着,虚晃一回,钻了空子重新传给后方的萧凝。
杨筠忙不迭与另一个女郎护着她去投球,宋明廷追着他三人跑,没有主动去夺萧凝的球,但在萧凝将球传给前方的男郎投球时,还是将球拦了下来。
宋明廷恐阿耶又要放水,并不将球传与他,而是传给二皇姑的次子崔颢。
杨筠和孟陵见状,齐心将那球夺回,传给萧凝,萧凝虽无太大的把握,紧张到手心里生出一层细汗来,还是抱着拼一把的心态将那球打了出去,未曾想,竟是一举击中。
伴随着仲裁敲锣,场外围观的众人喝彩声一片,就连施晏微也起身来到台下朝杨筠挥手表示道贺。
那边正要发球,宋珩却是打马朝着这边而来,众人还当他是想要来换人上场的,就连施晏微也这样认为,然而还不等她猜一猜宋珩要换谁上场,一只宽厚的大掌便朝她伸了出来。
“音娘,我们一起陪着珍珍和阿奴赛上一场可好?”
施晏微不怎么会打马球,不免有些心存疑虑,欲要出言婉拒,宋珩却是极为悉心地安抚她道:“音娘无需担心,有我手把手地教你,定能很快学会。”
她身侧的宋清和轻轻推她的胳膊,劝道:“皇后嫂嫂快随皇兄快去吧。”
施晏微没再拒绝,冲着宋珩微微颔首,宋珩经她同意,这才敢去牵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整个带到马背上,左手握住她的手去牵缰绳,右手全然裹住她的小手,握住球杆,追着球去。
他有心让施晏微体验进球时的快乐,没费什么力气便将那球从蓝方那边夺了过来,小半刻钟后便击中球门。
宋珩时而认真时而放水,虽胜过杨筠所在的蓝方,却也没让他们输得太过难看,左不是十比六。
下场后,宋珩取来彩头交到施晏微手上,趁她看那东西时,调转方向,却是远离人群,奔着山上去了。
时值牡丹盛放的时节,宋珩特意带她来此处赏花,这面山坡上,随处可见大朵的重瓣牡丹,姹紫嫣红。
他能这般准确地寻到此处,不消细想,必定是他命人种下的无疑了,且还派个人时常打理着。
宋珩抱她下马,问她累不累。
身上早出了一层薄汗,听他如此问,施晏微便也大方承认。
“既然累了,便去那边坐会儿吧。”宋珩扶她踏入那片牡丹花海中,寻了个花树少些的地方坐下。
施晏微实在有些乏累,不自觉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与自己说了会儿话,竟是浅浅睡了过去。
宋珩抱着她躺下,轻吻了她的额头和唇瓣,安心地合上双眼,陪着她一起睡。
待她睡醒过后,宋珩也跟着醒来,摘下一朵妃色牡丹簪进她的发中,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梦境来。
宋珩搂着她,垂首凝视着她的眼眸,郑重其事地问她:“音娘,以后每年春天,我们都来邙山看牡丹可好?孩子们太吵,我们谁都不带,就我们两个人可好?”
这里的牡丹虽是他让人种的,但实在好看。施晏微没有拒绝,只是敛了敛目,随口道出一个好字。
“音娘还是这样好看,我的相貌早就配不上音娘。”宋珩低喃一句,不待施晏微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便又俯身去吻她的丹唇。
牡丹花丛遮住两个人的身形,春风拂过花海,散出阵阵清香,宋珩克制着并未剥去她的衣衫,只是与她拥吻,再无旁的动作。
良久后,宋珩方舍得离开她的唇瓣,定睛一瞧,她的唇瓣竟已有些发红发肿。
懊悔自己不知收敛,握住她的手照着自己身上招呼了几下,继而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音娘既那样喜欢锦官城,待阿奴成长到足以胜任国君一角后,我便可退位;音娘若不嫌弃,准我陪着你同去锦官城,哪怕是在你身边给你看家护院也好。”
番外三
待将来他退位后, 便让她去锦官城。施晏微又惊又喜,当下没有过多的犹豫,轻轻点头, 低声道了句好。
宋珩无论如何都不放心她一个人去那样远的地方,只要能在她身边, 哪怕是替她看家护院,他也甘之如饴。
“谢谢你不嫌我, 音娘。”宋珩喜上眉梢,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和花香味都变得清甜起来, 连带着心尖也是甜丝丝的,伸出手去抱住她, 将头埋进诃子上的那片白皙处, 薄唇轻吻,吮舐。
即便是坐在他的腿上, 还是矮了他一截, 宋珩弯着腰, 低着头,如珍似宝地抱她抚她, 若非怕她脸皮薄, 当真想在此处解了她的诃子往下埋, 舀住。
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未防止那些细砂和小石子磨到她细腻的肌肤,细心地解下身上的外袍往地上铺了, 动作轻缓地放她躺下, 跪到她的身前,俯身折腰。
腰上的襦裙未落,里裤落下一截。
宋珩轻轻攥着她的脚踝, 舍似一尾灵活的鱼。
耳边传来低低的今声和浅浅的氺声。
忽而一阵清风拂过,吹动四下的牡丹,花叶灿动。
施晏微不自觉地去攥身下的衣料,一如那些盛放的花朵。
“音娘可喜欢我这般?”宋珩短暂地得了空闲,哑声问她。
饶是施晏微头脑空白一片,还是被他的话问得面红耳赤,咬着唇没有答话。
宋珩滚了滚喉咙,勾唇一笑,加大些音量,“音娘嘴硬的毛病是该好好改改了。”
话毕,越发专心卖力起来。
手里的衣料被她攥得极紧,手心的汗珠湿了布料,宋珩却好似怎么都不够似的,足足两刻钟后方替她整理裙裤。
轻薄的春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女郎曼妙的身姿,她的腰虽细,该长肉的地方却是比在宋府时丰盈许多,不知是否有他的缘故。
宋珩盯了许久,两眼几乎都要发直,毫不避讳的目光似要将她的衣衫尽数剥去。
“音娘,你真是美极了。”宋珩痴痴夸她,庞大的身形仿佛一头大型的犬科动物。
施晏微嫌他嘴里的话肉麻,看了眼西边的山峦,发觉太阳已有西斜之意,抬手去推他的膀子,少不得提醒他道:“太阳要下山了,咱们快些回去吧,待会儿珍珍和阿奴该担心了。”
宋珩点头应下,认真道:“好,我听音娘的。”
说完,还不忘去摘来一捧绯色和妃色的牡丹,送到施晏微手中,“你和珍珍一人一半,再拿花瓶插了养在屋里,岂不正好。”
施晏微未及道出好字来,宋珩那厢竟已将她竖抱起来,“方才音娘陡了好几回,想来这会子腿还软着,怕是难以自己走动。”
他嘴里的话实在粗鄙,施晏微垂下头去看手里的牡丹,懒得再看他一眼。
夜里还有她要受累的时候,宋珩索性让她并腿横坐在马背上。
女郎白瓷般的侧脸映在眼前,宋珩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待他二人返回营地时,杨筠正急得东张西望,孟陵跟她在身边宽慰她,道是有圣上陪在皇后殿下身边,定然不会出什么事。
“阿娘,阿耶。”杨筠甫一瞧见施晏微和宋珩,立时便迎了过来。
施晏微将牡丹匀出一半给她,温声道:“这是你阿耶特意给你摘的。”
杨筠忙不迭将其接过,捧在手里,笑眼弯弯,“谢谢阿娘和阿耶。方才你们不在,可急坏我了。”
孟陵见她高兴,唇间也跟着上扬,朝着宋珩和施晏微行礼,唤了宋珩一声阿舅,唤施晏微为舅母。
“嗯。”宋珩搂着施晏微的腰,应过一声后,凝眸仔细打量着他,他比杨筠高出半个头来,猿背蜂腰,虽比不得他年轻时的相貌,也比不得他的身形挺拔魁梧,但放在洛阳一众男郎中,倒也可算作是出类拔萃。
杨筠似乎也不排斥他,此时他那样黏着她,她也没有表现出赶他走的想法。
“你阿娘累了,我先抱她上车,咱们也是时候回去了。”话毕,便又抱起施晏微,上车前,传令下去,启程回城。
车上准备了许多吃食,宋珩打开食盒,先让她喝了些水,再拿干净的巾子沾水给她擦了手,温声哄她:“音娘一个下晌没吃东西,胃里也该饿了吧,这里是你爱吃的樱桃毕罗和枣泥糕,先吃两块垫垫肚子吧。”
施晏微道了个好字,取来一块毕罗,让宋珩也吃。
宋珩却不急着吃东西,只盯着她莹润的唇瓣看,“音娘觉得,孟陵那孩子如何?”
施晏微拿着糕点的手停顿下来,搁在膝上,仔细回想一番,如实道出自己对他的印象:“家风清正,品行端正,相貌尚可。若能一心一意待珍珍,尊重和支持珍珍的想法,不将她困于后宅,倒也是个良配。”
宋珩听了,连忙附和她道:“音娘说的是极,他若是想让珍珍在后宅里相夫教子,我这个做阿耶的也不会同意。”
说着话,趁着施晏微无暇顾及手里的半块枣泥糕,竟是将其夺了过去,而后若无其事地两口吃完。
这人总爱吃她吃过的东西。施晏微忍不住白他一眼,另外取了一块拿在手里,“便是这些他都能做到,也得看珍珍愿不愿意。珍珍心里喜不喜欢他才是最要紧的。”
宋珩吃了两口另一只水囊里的清水,平声道:“这是自然,待时机成熟些,我自会去问珍珍的意思。大娘曾同我说过,孟陵心悦珍珍已久,只是前两年你还舍不得让珍珍出嫁,她才一直没有同我提起过这件事。”
“我瞧着珍珍对他,似乎并非全无情意,只要孟陵能做到音娘口中那般,这桩婚事大抵是能成的。届时音娘与我可就是大家和丈人了。”
施晏微清眸微沉,凝神想了想今天杨筠待孟陵的态度,似乎的确如宋珩所言,珍珍对他的感觉不差。
正思忖间,忽听宋珩嗓音带着笑,朗声同她说:“音娘快瞧,阿奴他,怕也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抬眸看向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从车窗处往外看,萧凝手里竟也握了些牡丹,杨筠和宋明廷立在一块,似是在与萧凝说话。
不远不近处,宋明廷颇有几分少年老成般地将手负在背后,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右手五指时而握拳,时而张开,显然是有些紧张。
宋珩嘴角上扬,一脸不愧是我儿子的得意表情,这样的年纪便有了心悦的女郎。
“若我没记错,那女郎是珍珍的伴读,约莫是大上阿奴一些的。”
施晏微仔细认了认,想起她的名字,因道:“她是忠顺侯家的女郎,今年十七,年长阿奴两岁。多年前二郎送我的雪球,好似就是从她家太夫人的手里寻来。”
宋珩略思忖片刻,启唇道:“只要阿奴喜欢,大两岁也不防事。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合该择个喜欢的才是。”
施晏微生怕宋明廷会遗传了他骨子里强取豪夺的基因,少不得又拿眼剜他一眼,蹙眉正色道:“不光是他喜欢,那萧家女郎也得喜欢他才是。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两情相悦方能长久。”
一番话说的可谓是一语双关,宋珩又岂会听不出她的话也是在点他,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忙将那帘子放下,抱了她在怀里,低声下气道:“我省得,他也是音娘的孩子,自然不会让他像我这般卑劣。我这一生做过的卑劣事,悉数都用在了音娘身上,我对音娘犯下的罪过,这一生也赎不清。若非音娘菩萨心肠,还肯要我,我便是坐拥江山,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这会子说什么罪不罪的又有何用。施晏微听了,只觉得他话多,索性在他怀里闭眼养神,马车启动后,又渐渐生出些睡意来。
宋珩为着她能睡得舒服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整个人倚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
垂眸看她的睡颜,不知怎的又落在那诃子上,包裹其中的酥雪呼之欲出,直看得他口干舌燥,克制着将目光移到别处,最后直接闭上眼,默念清静经方勉强得以压制。
是夜,宋珩并未回宫,仍是在宫外陪着施晏微住,当杨筠提出也想在阿娘的宅子里歇下,宋珩义正言辞地拒绝,找出大堆理由劝她回宫去睡。
总结下来就是:“珍珍长大了,着实不该再向孩提时候那般黏着阿娘。”
杨筠无可辩驳,只得悻悻回宫,瞧着阿耶和阿娘的马车出了皇城。
施晏微在宋珩怀里醒来之际,天刚麻麻黑,赵国自统一后,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加之农商并重,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几年前便已接连有十余座大型城市先后取消了宵禁制度,出现夜市;新增泉州、海州、杭州等几处市舶司,海上贸易发达;此外话本和戏曲亦得到迅猛发展,百姓的市井生活丰富多彩。
“今晚无事,我陪音娘去坊里吃茶听曲如何?”因天色尚早,宋珩提议道。
回去也无甚事做,施晏微没有片刻的犹豫,点头答应。宋珩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奔着南市去了。
歌舞坊中有不少男郎和女郎吃茶喝酒,宋珩点了施晏微喜欢的花茶和菜色,耐心等待店家上菜。
台上琴声悠悠,伶人舞步轻盈。施晏微吃着茶,全神贯注地观看表演。
待茶饭博士呈上饭食,宋珩迁就她的速度,陪着她慢慢用,不觉间过了一更天,宋珩付了银钱,牵她的手打道回府。
二人回到屋里,宋珩取来她的琵琶,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见音娘极爱看胡旋舞,特意向西域的胡人舞者学过,不知音娘可否赏弹奏一曲,也好瞧一瞧我跳得如何。”
施晏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睁大眼睛怔怔看向他,数息后方道出个好字,将那琵琶接过,带上玳瑁义甲,调整坐姿,抚上琴面。
弹得乃是她在青枫浦时奏过的唐宫胡璇曲。
宋珩没有堆雪人的天分,也没有跳胡旋舞的天分,虽然他极力想要让自己旋转得快一些,稳一些,却还是没多大会儿就离开了脚下的舞筵。
施晏微被他笨拙的肢体动作逗笑,勉强维持住手上拨动琴弦的动作,待一曲毕,宋珩只觉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来到罗汉床边坐下,抬手扶着额。
知他是为着讨好自己特意学的,施晏微大发慈悲安慰他:“二郎虽没什么跳舞的天分,却也胜在善骑射和精通武艺不是吗。”
宋珩头晕的劲儿过去了,立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瞧她,没脸没皮,话里有话道:“除这两项外,我还有天赋异禀之处,音娘早领教过不知多少回了。”
话音落下,施晏微便再笑不出来,搁了琵琶就想往里间躲他。
宋珩大掌勾住她的纤腰,薄唇近到几乎要贴到她的脸颊,“音娘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施晏微脸红得越发厉害,伸手去推他,“今儿打了马球,才又跳了胡旋舞,不知道出了多少汗,先去洗洗。”
宋珩听了这话,面上笑意愈深,一身蛮力都使在手上,直将她抱举了起来,笑着问她:“独我要洗,音娘就不用洗?”
施晏微被他唬了一跳,忙不迭去抱他的脖颈,心里暗暗地想:这牛奴力气这样大,怕是将她横着举过头顶也不费多少力气。
宋珩却没给她过多的时间胡思乱想,将她扛在右肩上便往浴房而去。
三两下将彼此的衣衫褪了个干净,让她环在自己腰上。
珠玉近在眼前,宋珩急不可耐地埋头晗了,恬拭。
他身上的肌肉还很结实,施晏微看一眼便觉可怖,想起他用力时的情状,不由瑟缩起来,低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不过短短数十息后,他便忍不得了,单手托住她,另只手扶了扶。
施晏微几乎倒抽口凉气,张唇,舀住他的肩。
桶中的水不过漫过他的膝,溅出道道水花,砸在桶壁上,地上也落了许多。
宫人听那水声和人声不对,羞得满脸通红,踏着小步走远了些。
“二郎,夔牛奴...”施晏微语不成调,眼里兜着泪,檀口里断断续续地裘他。
宋珩额上挂着汗,语调温和:“我在,音娘。”
对她的话装傻充愣,半点也温柔不了。
眼里的泪落了下来,不受控制地发软,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身上。
宋珩停下看她,“音娘明明也是喜欢我这般的,嘴里可以撒谎,身子却不能。”
说完,抱她坐下,继续施为。
到后来,施晏微实在累极,不知他是何时放过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沐浴完,亦不知是何时睡去的。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不可避免的腰腿酸乏。
二人磨合多年,比起早些年来契合了许多,下床活动倒是不成问题。
宫人一早就备好了热水,听到她起身的动静,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
施晏微穿了衣,来到窗边吹风,却见宋珩挽着袖子在后院的花架下播种。
宫人进来布膳,宋珩便也扔了锄头,陪着她一起用。
“今日不必早朝吗?”施晏微问。
宋珩打趣她道:“瞌睡虫也不瞧瞧这会子是什么时辰了,自然是下了朝才来的。”
施晏微叫他说得脸上一热,再不肯理会他,只专心用碗里的面。
宋珩见状,当即就慌了神,惴惴不安地吃完面,立马就去哄她。
窗阴如箭,很快便到了夏日。
宋珩分别传来孟陵和杨筠问话,将二人待彼此的心意摸了个大概后,便又鼓励孟陵去想杨筠袒露心声。
这日休沐,孟陵邀杨筠去赏荷。
杨筠随手摘了一朵莲蓬,低头剥着莲子,孟陵看着她的剥莲子,手心里全是汗。
暗暗给自己打气许久,缓缓开口:“公主,我...”
杨筠被他的话打断动作,抬眸望向他,问他有何事。
两手握成拳,攥得极紧,鼓起勇气对上她的眸,郑重道:“我心悦于你三年,想要聘你为妻,若能得你答允,必将珍之爱之,爱屋及乌,事事以你为先,以你为重;你想做的,尽可去做,无需拘于后宅。不论旁人做何想,如何说,我始终会与你在一处。”
“说完了?”杨筠手里握着莲子,从容问道。
孟陵观她面上全无羞赧之色,当她是要拒绝,心中难免失落,木讷地点了点,声音极轻:“说完了。公主若有什么话,尽可现下就说明,我都可接受的。”
杨筠见他失落得厉害,将莲子递给他,莞尔一笑,“我应了。”
孟陵不敢相信她竟然应了,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强压着巨大的喜悦,几乎是颤着声同她确认了一遍:“公主方才说什么?你真的愿意嫁我?”
杨筠认真点头,“傻子,还叫我公主做什么,该叫我珍娘才是。”
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孟陵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云端,愣头愣脑地唤了她一声珍娘。
短短数日后,赐婚的圣旨降下,太史令择了八月的黄道吉日为二人完婚的日子。
杨筠身边有了情投意合、品貌俱佳的夫君,施晏微真心替她感到高兴,亲自下厨请杨筠来她这里用午膳。
风声不知怎么走漏到了宋珩那处,不知羞地跑出宫来与女儿抢吃的。
杨筠走后,宋珩坐在床边拿团扇给施晏微扇风,待她睡着了,怕她着凉,将那冰盘移开一些,这才敢稍稍眯上一会。
施晏微醒来后,便要吃酥山解暑,宋珩记着她来月信的时日,左不过就是这三五天的样子,故而不让她多吃,待她吃完小半碗后,不管有用无用,只管拿手掌去给她暖肚子和胃的位置。
“二郎近来似是比从前得闲了些。”施晏微嫌他太过黏人,试探着说道。
宋珩道:“阿奴虽还年少,处理起国事来却也不差我多少,我也该让他多练练手。到了明年,还要让他去军中历练一二。”
果不其然,四日后,施晏微来了月信,宋珩夜里赶来时,她正歪在罗汉床上拿手炉暖肚子,腿上还盖着毯子。
宋珩立时心疼起她来,抱她去浴房清洗干净,换了新的,又哄她喝下一碗砂糖水,这才抱她上床,拿自己的身子暖着她。
怀中的小人将脑袋枕在他的臂上,主动贴近他获取温度,她的呼吸又轻又浅,却是没来由地让他感到心安无比。
宋珩轻轻拍着她肩,嘴里低喃道:“音娘乖,睡上一觉,明日就会好了。”
八月初六,黄道吉日。
杨筠从大业殿出嫁。
数百名士兵手持火把照亮从应天门至中顺侯府的道路,杨筠坐于婚车之上,以团扇遮面。
昏礼举办得极为盛大,宋珩送与她的嫁妆足有二百担。
婚后,李令仪并未居于后宅,仍是时时上朝,日日往宫中处理七尚事宜,编纂史书。孟陵尊重她的想法,同房时使用鱼鳔,并未令她有孕。
岁末,李令仪和沈镜安自西域返回洛阳,带来许多西域各国的宝物和特产。
二人来到施晏微的居所,瞧见她的后院葡萄架上的藤蔓,夸赞施晏微将它们养得很好,询问可是他从康国带回来的种子。
施晏微点头答是,又说那葡萄藤上结出的葡萄甚是好吃,只可惜他与令仪回来的晚了些,却是不曾吃到。
李令仪和沈镜安皆已是五十一岁的年龄,因西域的风沙大,夏日日头毒,皮肤不可避免地变成了麦色,也不似在水乡汴州时那般细腻。
当晚,施晏微与他们围炉吃茶,实打实地冷落了宋珩一晚上,直至第二日夜里,他们回自己的府邸住下,宋珩才得以亲近她。
次年春日,黄河发了大水,沿岸百姓受灾严重,宋珩忙得焦头烂额,连着数日不曾好好休息,偏民间又传来官员贪墨赈灾款的消息,宋明廷自请离京查办此事,宋珩为着他能快些成长,思量再三后,允他。
宋明廷倒也不负他所望,搜集来牵涉此事的官员名单,账册和脏银俱在。
宋珩未免朝野动荡,只处置了一小批数额过大的官员,旁的人只需补上漏洞,他便小惩大诫,就此揭过。
北方的契丹得知黄河发生洪涝,趁赵国自顾不暇,南下进犯燕云之地。
宋珩收到战报后大动肝火,召开近臣商议此事,决意御驾亲征,令太子监国,六部宰相和太傅等人从旁协助。
当天点了兵,往施晏微的住处去瞧她,温声宽慰她,让她莫要忧心。
不知怎的,他这回出征,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少不得去握他的手,“二郎可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阿奴对军务和国事都还不甚熟稔,尚不足以支撑起赵国。”
难得一回从她嘴里听到关心的话,宋珩重重点头,“我会的。”
话毕,抱起她往屋里进。
这人怎的这时候还记着那挡子事。施晏微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去。
卯时未至,宋珩便又精神饱满地起身,怕吵醒她,往外间洗漱,披了甲胄,匆匆离开。
施晏微在他离开后跟着起身,没能见上他一面,登上城楼目送军队走远。
番外四
宋珩走后, 无人时时来施晏微这处黏着她,清净之余,却也不免有几分冷清。
杨筠得空时, 隔三差五也会来此处陪着她住上一晚,二人同床而卧, 想起阿耶,也会好奇地问她一些有关于她和阿耶的故事。
她与宋珩的过往, 早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平心而论, 这十多年来,他对她的确无有不从、百依百顺, 她心中虽不曾原谅过他, 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怨恨他了。
何况在杨筠心中,她和宋珩便是她的阿娘阿耶, 故而这么多年来, 施晏微从未同她说过她并非是他们亲生女儿的话。
施晏微只拣宋珩对她的心思和态度说, 却是不提她自己的,“我与你阿耶初识时, 还是在北都太原, 你阿耶那时候是名震天下的河东节度使, 朝廷也对他忌惮三分, 那时候阿娘在你阿耶府上做客,渐渐地与你阿耶有了交集, 而后便被你阿耶瞧上。”
五岁前在汴州和宣州的事, 杨筠通通都不记得了,在阿耶的口中,她是在宣州出生的, 她出生后的那四年里,阿耶远在洛阳,是舅翁和令仪阿姨陪在她与阿娘的身边。
“后来是阿耶惹了阿娘不开心,阿娘怀着珍珍离开了阿耶吗?”杨筠原本是平躺着的,说到这里时,不由侧过身,看向身旁的阿娘,“阿耶说,他当时哄了阿娘许久,阿娘才愿意同他回到洛阳,当了他的皇后。”
他倒是长了一张巧嘴,还知道半真半假、避重就轻了说。施晏微少不得替他圆谎:“你阿耶的确做了许多让阿娘伤心生气的事,阿娘本打算此生再不见他的,却不曾想,他竟能在四年的时间里攻破赵国。”
见阿娘并未主动提起阿耶究竟做了何事惹她生气难过,杨筠懂事的没再往下深问,只将话锋一转,“阿耶必定是真心悔过了的,自珍珍记事以来,阿耶对阿娘你百般体贴,不曾再惹得阿娘伤心动怒过。”
施晏微细细想来,那牛奴除却在房事上强势些,偶尔会惹她生气外,的确没有给过她气受,旁人若是惹得她的气不顺,他也必定是要替她出气,再好声好气地哄她高兴。
他出征已有近两个月,也不知前线的战况如何了。施晏微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不觉间眉头微蹙,神游天外,漫不经心地哄杨筠睡觉。
“天不早了,阿娘困了,珍珍也早些睡吧。”说完,合上双眼,将那些纷乱的思绪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勉强入睡。
翌日,杨筠陪她用过早膳,又往集市上逛了一会儿,这才回宫处理七尚事宜,待日落西山,出宫返回侯府。
宋珩不在洛阳的这段时日里,宋明廷将国事处理得妥妥当当,就连一向严苛的王老丞相也对他称赞有加。
这日夜里,宋明廷于三更天后方处理完繁重的政务,沐浴时,没来由地心神不安,回到殿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侯府,杨筠自梦中惊醒,眼里全是晶莹的泪,抚着心口抽泣起来。
感觉到枕边人的异样,孟陵立时就跟着醒了瞌睡,忙不迭去轻抚她的后背,温声安慰她道:“珍娘可是做噩梦了?梦里的东西不足为信,快别伤心了。”
杨筠惊魂甫定,后怕不已,豆大的眼泪漱漱而落,凑过去一把抱住他,哽咽道:“我梦到阿耶他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二郎,我害怕,害怕我梦到的都是真的,害怕阿耶会离开我和阿娘……”
眼见心爱的女郎哭得这般伤心,孟陵的一颗心也揪了起来,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宽慰她:“梦都是反的。你阿耶武功盖世,鲜少吃过败仗,此番抵御契丹,必定也会安然无恙的。”
千里之外,临时搭起的一处营帐中,中了箭的宋珩几乎是奄奄一息。
三支未伤及要害处的箭皆已拔出,独心脏附近那处的,扎得极深,加之离心太近,饶是军医,亦不敢贸然将其拔出,若是止不住血,圣上的这条命怕是就保不住了。
宋珩本就失血过多,这会子又发起了高热,早烧得神志不清,军医和程琰等人的对话,他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圣上!”两鬓斑白的程琰见他的面色逐渐苍白,唯恐他会睡过去,来到他身边同他说起话来,“皇后殿下还在等着您回去。圣上可还记得,殿下的名字?”
宋珩极力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可是大脑空白的厉害,什么也听不进,亦无法理解他的话,眼皮越发沉重,似有一道白色的光晕出现在眼前,吸引着他,引诱着他。
“圣上不能睡,军医马上就要拔箭了,等血止住,圣上就会好了。”程琰神色越发焦急,顾不得许多,暂时抛却那些个君臣之礼,“圣上常称皇后殿下为音娘,圣上可还记得?音娘她还在等您凯旋。”
音娘。宋珩默念着这两个字,眼前忽然清明了一些,极力抑制住那些困倦之意。
“二郎可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那是她亲口同他说的,他决不能辜负她的期盼,就此死了。
宋珩努力抬起眼皮,睁开眼,语气坚定道:“皇后还在等着朕大胜还朝,朕定会无事,军医将箭拔了就是。”
只要能令圣上有生的斗志,随他此时念着谁都好。程琰与军医对视一眼,颔了颔首。
军医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极力控制着适当的力道,一鼓作气将那箭矢拔出。
从旁协助的药童立时往那箭口出洒上厚厚的一层止血药,再用布条按住。
在足足换了数块布条后,那血才堪堪止住,军医便又取来捣碎的草药,敷在宋珩的伤口处。
血是止住了,高热却还未退,药童生火熬了汤药喂他喝下,用巾子沾了冷水助他散热,至天将明时,那热才退下一些。
此番契丹人在一处地势险峻的关隘处设下埋伏,虽重伤了为首的宋珩,但因河东军训练有素,撤退极快,损伤不大,大部分兵力得以保留,待休整过后,自可迎战。
洛阳。
杨筠因为担心宋珩的安危,后半夜没怎么合过眼,若非孟陵及时劝住她,此时她怕是还要去寻施晏微。
天明后,杨筠强打起精神,洗漱更衣,涂了厚厚的脂粉掩盖住不怎么好的气色,命人套了车,径直往施晏微的居所而去。
杨筠来时,施晏微正坐在窗下临摹颜公的字。
“阿娘。”杨筠的眼睛尚还有些红肿,唤她时的语气亦带着些许哭腔。
施晏微搁下手里的笔,眼神关切地看向杨筠,问她这是怎么了。
“昨儿夜里,珍珍梦到了阿耶。阿耶他受了很重的伤,那箭扎在阿耶的心口上,流了好多血。”杨筠说着,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施晏微昨晚虽未做她那样的梦,却也是罕见地失了眠,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至后半夜方浅眠了一会儿,一觉睡到这时候,早膳还没用上,就听她说了这样的梦。
她与珍珍都有了那样的异样感觉,会否真的是他受了重伤?
思及此,越发心神不定。
他亲口答应过她,会平安回来的。施晏微见不得她哭,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安抚她道:“珍珍别怕,你阿耶出征前亲口答允过我的,定会平安归来,他必不会食言。”
“会吗?”杨筠实在伤心,心性仿佛又变回了孩提那时候,脸上挂着眼泪反问道。
施晏微重重点了点下巴,从容不迫道:“你阿耶是赵国的国君,是顶天立地的男郎,他会遵守诺言回来的。珍珍也要相信他才是。”
杨筠听后,这才稍稍安心一些,陪着施晏微一道用过早膳,调整好心情后进了宫。
月余后,檀州传来捷报,圣人领兵大败契丹,稍作休整后班师还朝。
宋明廷得了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后,自是喜上眉梢,命人给杨筠和施晏微递去消息。施晏微只是轻出了一口气,并未太大的喜悦;杨筠则是难掩喜色,当即就赏了大业殿里伺候的一众宫人。
二十日余后,宋珩领兵返回洛阳。
施晏微被宋明廷和杨筠一左一右地劝着来到应天门外迎接宋珩。
她今日着了一袭桂子绿的齐胸襦裙,青丝绾成的单髻,簪着一支银步摇和通草花,简洁大方。
宋珩骑在高头大马上,在瞧见她的那一瞬,仿若回到了初见她的那个雨天,她也是穿着桂子绿的衣衫,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视线中,自那时起,他与她的缘分就已种下,此后经年,步步沦陷,非她不可。
收紧手中的缰绳,令马儿停下。
周遭的一切人和物都不存在了,眼里只有她,信步走向她。
“音娘,我回来了。”朝思暮想的女郎就在眼前,宋珩再难克制对她的思念之情,
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庞。
他的手里布满了薄薄的茧子,抚她脸时,有种不容忽视的粗粝感。
施晏微抬首望向他,与他四目相对,不知该说什么,十数息后方轻轻启唇道出“二郎瘦了”四个字。
杨筠仔细打量阿耶一番,发觉他不仅瘦了,也沧桑了些,似乎就连白发都多了一点,明明她及笄的那年,阿耶还是意气风发的。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眼圈发红,鼻尖发酸。她身侧的宋明廷虽未表现出伤感之态,喉咙和鼻尖终归是不大舒坦的。
是夜,宋明廷在宫中设下宫宴,款待此次随宋珩出征的众位将领。
那其中,有两位是宋珩精心为他培养的将才,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宋珩借着伤势尚未好全为由,并未赴宴,反而是下晌就一直黏着施晏微,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音娘可知,我是如何挺过来的?”宋珩说着话,将衣袍半褪,露出后背,将那最为严重的箭伤呈现在施晏微眼前,接着自问自答:“我想着答应过你,定要平安回来;高热的时候,我的梦里也全是音娘。若没有你支撑着我,这两关,我怕是难以挨过。”
施晏微看着那道痂还未脱的伤疤,纠结着要不要轻轻抚上一抚,问问他还疼不疼,宋珩那厢却是呼吸渐重起来,抱住她就要亲近。
“二郎也不年轻了,如何能像登基前的时候那样不知轻重。在你好全前,再敢对我动手动脚,莫怪我不讲情面赶你走。”施晏微打下他的手,正色道。
宋珩没奈何,只得点头应下,却也不忘与她讨要甜头,“音娘让我亲一亲可好?这几个月我在外头都要憋死了。”
施晏微推脱不过,由着他靠过来,被他吻住唇瓣,撬开唇齿,舌尖被他缠住。
腊月悄然降临,宋珩伤势好全,却也落下病根来,到了阴雨天便会发作疼痛,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那事的热情。
屋里置了两三盆烧旺的炭盆,散出的热气令满室温暖如春,宋珩将施晏微抱在怀里,坐在火盆边替她擦发,待她的发全然干了,这才敢抱她去罗汉床上。
“二郎。”施晏微低低唤他,眼里氤氲一片,不知何时起,身体竟然半点也不排斥他了。
宋珩双膝跪在她身后,捞起她,捧了她的脸过来,薄唇覆上她的檀口,重了力道,将她唇间的声音吞下。
元日,宋珩干脆称病,宗室全在的宫宴也懒怠参加,全部交由宋明廷和杨筠应付,他自个儿出了宫,仍是去黏施晏微,恨不能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才好。
年初一,宋珩与宋明廷一道前往南郊祭天,而后的大朝会上,宋珩将手中近半的兵权交给他。
同年四月,西南边陲的小国进犯赵国,宋珩有意历练他,遂命他带兵出征。
仅在三个月后,宋明廷便大胜而归,在朝中和国中益发得了人心。
他是十二月出生的,届时,他将迎来十八岁的生辰。
宋珩合计一番,也是时候该为他定亲。与施晏微商议过后,叫那小子自个儿去向萧家女郎表明心意。
萧凝不欲太早嫁人,太夫人疼爱她,格外多留了两年,至十八那年,她的耶娘恐她年纪大了,遂有意替她张罗婚事,本是相看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想那人却是个表里不一的,宋明廷亲自上门将此事告知太夫人,阻止了这门婚事;而后,宋明廷常去参加有萧凝在的宴会,宫中若有什么宴会,宋明廷亦会将帖子下到府上,如此一来,萧家的明眼人皆瞧出了太子殿下对萧凝有意,如何还会轻易将她嫁出去。
宋明廷早有迎娶萧凝为太子妃之意,即便宋珩不提,待他年满十八,也会主动提出,忽而在宋珩放出后,次日便往侯府走了一遭,向萧凝许下同他阿耶和阿娘那般一夫一妻,无异腹子的誓言。
萧凝本就对他存有好感,见他尊重她的意愿先来过问她的心意,又听他立下这样的誓言,不禁被他打动,稍加思索后,点头答允。
八月十五,中秋日,宋珩为他二人赐婚,定在明年春三月完婚。
一双儿女的终身大事都已落定,宋珩的后顾之忧少了大半,接下来只需等宋明廷成婚后亲政,他便可退位陪着音娘去锦官城住上一段时日。
次年,三月十二,萧凝在应天门被册为太子妃,入东宫。
宋珩逐步将手中的权柄让渡于宋明廷,令中书省起草退位诏书。
然而就在诏书将要颁布的档口,施晏微身染急症,卧床不起。
宋珩只得暂且搁至退位事宜,日夜侍奉汤药,奈何收效甚微,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寄希望于神明,再次跪上天佑宫,祈求满殿神官降幅于他的妻。
那天夜里,空中下起了雨,宋珩伤病发作,似是比以往发作的时候都要疼,加之膝盖和额头皆磕破了皮,整整一夜,几乎就没合过眼。
好在上天垂怜,施晏微的病体于当年岁末痊愈;来年春日,宋珩颁布退位诏书,与太上皇后前往华清宫调理病体,颐养天年。
去华清宫不过是幌子,二人不过在长安城逗留上月余,将城内外的名胜古迹游历一遍后,乘坐马车往西南而行。
他二人抵达锦官城的时候,时值盛夏六月,正是吃荔枝的时候,宋珩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浣花溪附近的集市上买来鲜荔枝。
施晏微一连吃下二十多颗荔枝,宋珩恐她吃多了要上火难受的,令人将那荔枝撤下,哄她吃些凉茶败败火。
因石榴不上火,秋天的时候,宋珩经常买来石榴,剥好了放在小盘子里,让她自己拿小勺舀着吃。
锦官城的冬日不似洛阳那般寒冷,亦鲜少下雪,宋珩不免觉得遗憾,幸而西岭雪山上有雪,遂带着她往那处去,怕冻着她,将她裹了个严实,就差没给她披床被子。
转眼到了花朝节这日,陪着施晏微去花神庙外逛庙会,排队给她买来花糕。
“今年我们回洛阳过元日可好?出来这好些时候,珍珍和阿奴也该想我们了。”宋珩征求她的意见,提议道。
施晏微点头答应,道了句好。
春日里最是适合外出旅游不过的了,宋珩与她往都江堰、青城山、嘉州走了一遭。
夏去秋来之际,宋珩与她乘坐马车返回洛阳,一路上走走停停,原本只需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近三个月。
先去拜访过沈镜安和李令仪,这才回宫去见宋明廷和杨筠。
当晚,施晏微并未在宫中留下,回到住惯了的宅子安歇,宋珩素来是什么都依她,任由宋明廷如何挽留,只跟着她走。
元日这天,宋珩将沈镜安和李令仪请来一起过,施晏微见到他二人,果然喜出望外,一时高兴,便又将宋珩撂在一边,笑盈盈地与他们在一处说话。
上元过后,宋珩问她今年可还要往锦官城去,施晏微却是摇了头,“今年去福州如何?还可去泉州瞧瞧市舶司。”
宋珩听后一脸讨好的模样,“音娘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自然是一切都听音娘的。”
二人有了新的目的地,待立春过后,天气回暖,宋珩打理好一切,与她乘船沿大运河先到杭州,再改为乘坐马车,一来二去,耗费了三个月有余。
宋珩时常陪着她晨起赶海,当她想吃鱼丸时,借着一身的力气给她制作手打鱼丸;泉州因有市舶司,舶来品颇多,宋珩乐呵呵地陪着她往来泉州买了许多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屋里。
陪她在福州住了一年,第二年的秋日返回洛阳后,施晏微在冬日染了风寒,足足治了两月有余方好转一些,却始终未能大好。
身子不见好,宋珩焉敢再带着她东奔西跑,只每日围着她转,从用膳吃药到洗漱更衣皆是亲力亲为,这样过了一年多,施晏微的病情却又开始加重。
宫里的太医和城中的医师瞧了个遍,皆是束手无策,只叫吃着药将养着,至于寿数如何,就全仰仗于天爷。
宋珩第三次求上天佑宫,然而这一次,神官并未降福于施晏微,她的病体一日沉重过一日,左不过就是这一年的事了。
入秋后,草木日益枯黄凋零,一如施晏微的生命。
后院的木芙蓉开了,葡萄亦挂了满架,宋珩每日一刻不停地守在她身边,哪里有心思去看它们。
若非施晏微问起,他当真是要忘了。
她吹不得风,宋珩只能去摘些木芙蓉来插进瓶中,那葡萄亦是他亲手摘来洗干净,去籽后拿热水烫过才敢喂给她吃。
秋末,木芙蓉凋零,葡萄过季,施晏微到了弥留之际,除了格外嗜睡外,也不大能吃得下东西。
宋珩在窗边坐着,握笔的手却直打颤,他在纸上落下“明献”二字,另外给宋明和杨筠留下书信一封。
做完这些,宋珩攥紧了袖中的小瓷瓶,复又来到床边守着施晏微。
晨间来瞧过的医师说,她已油尽灯枯,左右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
杨筠和宋明廷来时,施晏微仍昏睡着,及至晌午,方醒转过来,强撑着与他们说了会儿话,便叫他们出去。
施晏微勉强提着一口气,躺在宋珩怀里,气若游丝地问他:“二郎可还记得,在海州时答应过我的事吗?”
宋珩眼中的泪意掩藏不住,嗓音已然低哑,“记得,音娘不想被虫子咬,音娘想要自由自在地感受阳光雨露。”
说话间,眼泪自眼尾无声落下,“音娘放心,这些我都记得,我会让你如愿的。”
泪水滴至她苍白的脸颊上,微微的凉意,施晏微浑身使不上力,似一尾濒死的鱼贴靠在他身上,瓶中的那朵木芙蓉早已枯萎,生气全无的眼眸凝视着那朵枯花,“宋珩,从前你对我犯下的种种罪行,我从没有忘记过,一直以来,我都没办法原谅你;可是自我随你回到洛阳后,你为我付出和所做的一切,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人心并非木石死物,或许我心里已经不恨你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我本不属于这里,也不该与你相识的……若上天垂怜,还有来世,你我不必再相见,只盼能各自安好。”
她不恨他了,却也不能原谅他。若有来世,她不愿再见他。宋珩极力克制着眼泪,不至让自己哭出声来,喉咙里堵得厉害,只能违心道出一个好字。
施晏微得到想要的答案,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瓶中的那朵木芙蓉好似又鲜活了过来,是她喜欢的妃色花瓣。
在此间生活的三十年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极速闪过,阖上双目前,依稀听见宋珩的哭腔,不敢用喜欢二字,退而求其次,“这些年来,音娘可有一瞬间对我动过心吗?”
对他动过心吗?这无疑是个复杂的问题。施晏微思考数息,勉强张唇,话音还未成调,身子便彻底软了下去。
宋珩终究没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杨筠和宋明廷闻声进来,立时在床前跪下,宋珩抹了抹眼泪,哑声道:“你们先下去歇着,阿耶想一个人陪陪你们的阿娘,明日一早再过来吧。”
阿耶待阿娘的情意之深,他二人素日里都看得真切,当下虽然悲痛万分,却也并未多想,暂时退了出去。
“我说过的,音娘去何处,我就去何处,音娘要去海上,我自然也会随着音娘去海上。方才说的好字其实是骗音娘的,若有来世,我还要与音娘在一处;在那个世界里,我不会再伤害音娘分毫了,不会了。”宋珩说着话,取出袖中的瓷瓶,倒出数粒药丸,毫不犹豫地通通吃进嘴里。
怕嘴里的浴血弄脏她身上的衣衫,待药效发作后,将那些黑血吐到床下的痰盂里,五脏六腑烧疼得厉害,身上渐渐没了力气,吐过血后,拿提前备下的巾子擦了嘴,忍着浑身的剧痛,复又抱住身旁的女郎。
“音娘,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宋珩聚起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默默承受着那些钻心蚀骨的痛楚,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翌日,过了辰时,还不见宋珩出来,屋子里安静的可怕,杨筠和宋明廷察觉到异样,唤了数声阿耶无果后,踹门而入。
床榻上的阿娘和阿耶皆没了一点心跳和气息。
桌案上压着两张信纸。
宋明廷强忍着悲痛将其看完,遵从他们的遗愿,焚化为灰。
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死在了同一天。
葬入皇陵的棺椁中只有两套衣衫。
宋明廷追谥生父为赵武帝,生母为明献皇后。
杨筠带着骨灰离京前往海州前,宋明廷立在应天门下,红了眼框,抬首望向湛蓝晴空,哀婉道:“阿姊,从今往后,我们再也没有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阿耶阿娘了,将来的路,只能由我们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