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谷李紫我予春风》 第一章:大江,青岭 一片崇山峻岭之中,有一条大江穿行而过。 山岭河谷巨石嶙峋,愤怒的波涛重重拍打在每一块碎石,每一座崖壁,每一个突兀转折的弯口上。波浪声势滔天,犹如从天上来,裹挟着雪山上的纯净融水也变作了昏黄,直直的向下流去不知名处。 河流两岸山脉高耸,映绿树木层层叠叠,鸟鸣猿啼断人心肠。阳光洋洋洒洒的下来,照射在大江拍出的滚滚水雾中,变作七色光彩。 再沿着大江向下走,地势逐渐平缓下来,浩浩水波冲出峡谷,发泄着难以忍受的愤怒,水流四溢成扇形。河道宽阔起来,水面波光粼粼,细腻地剪碎映出的山林天空。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却有一座村落遗世独立。没有人知道村落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它只是静静在这河流一畔。 村落名叫青岭,是这东扶摇洲大余国的最南部。但它却不临海,至少那条大江还是一如既往地向南流去,再向南,从没有听闻任何国家和人烟,整个天下也不知道更南究竟还有什么。 彼时清晨,天刚蒙蒙亮,温和的柔光洒落,照出这个古老村子的样貌。 一大片泥坯房聚集在这肥沃土地的中央,周围是散落的水田。农民们历代遵守祖先的规矩,勤勤恳恳地劳作,没有人出去山外,也没有人去那大江的下游。 泥坯房中间一座红砖小房尤为瞩目,与周围风格完全不同,鹤立鸡群。 红砖小房是村子里的一座独特建筑,之所以精心建造,便是因为村子里最古老的习俗,流传了世世代代的祭祀仪式。 祭祀仪式需要有人主持术法,而这座小房子就是一座学墅,专门教年纪小的孩子们识字学习和练习术法。 红砖小房子门口有一位老先生,长发被干净整洁地束起来,脸上尽管长满了枯枝一般的皱纹,但却不给人任何老迈迟暮之意,面色永远平和,眼眶深邃而有神。 老人家就站在门口,挺直了脊梁,望着远远丛山,闭目养神。 来来往往诸多行人,都在趁着天气还未太炎热赶紧赶路去田里多做点事,但见着了老人,都要尊敬地停住脚步,打一声招呼。老人也从来不烦,只是一一微笑回礼。 老人在村子里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就是村子里的大祭司。 一个十岁左右孩童第一个来学墅,看见了先生在门口立着,似乎有点害羞,走到先生面前鞠一躬,道:“先生早上好。” 老人看了他一眼,微笑点点头,示意他进去。 这个孩子名叫张小禾,家境贫寒,却特别爱学习,每天都会提前来学墅,上课做功课也是最认真。 老人其实多多少少知道孩子的一点心思。张小禾父亲早亡,只有母亲一人带大,生活苦不堪言。孩子虽然小,但也明事理,只要在学墅里成绩优异,就有希望继承下一届的祭司,到时候在村子里的地位也会更高,日子也就好过些了。 再过一会,又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结伴而来,欢声笑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孩子们手里都提着一只小口袋,见着了先生也都会笑着问一声好,然后就是把手里的口袋交给老人,便进了教室。 教室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最喜欢和同伴嬉闹,有些人聚在一起互相聊着天,有些人则干脆在教室里追逐打闹起来。先生是不会管这些的,反正离上课还早的很呢。 唯独张小禾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任他们如何吵闹也全然不在意,只是借着透过窗户的一小点光明,认真地看着一本书。 老人有些感慨,他自己是挺喜欢这个在同龄人眼里木讷穷苦的孩子的。但是,看见其他人无忧无虑的脸,他更会由衷地为他惋惜。 日头转红了,教室里却还有几张桌椅空着位置。老人倒是无所谓,毕竟下一届祭司的位置可是只有三名,很多家庭孩子资质不太好的就早早退学了,无可非议。 老人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转身去授课。却听见后头一声大喊:“先生,等等我!”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背着一个口袋,还有点睡眼惺忪,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也不作礼,递上口袋,道:“先生,这是我的学费,刚刚秦家和董家让我来捎个话,他们的孩子以后不来了。” 老人点点头,算是默认。 小男孩名叫徐怀谷,今年八岁,却高大得很,家里生活还算富裕。整日里迷迷糊糊的,从来不认真读书,老人却对他观感极佳,很灵秀的一个孩子。 老人又开始授课,识字的课程早就上完了,今天的桌子上摆的是《星辰小录》,是一本观星推道的书籍。 观星术是一门很基本的学问,祭司们除了主持每年的祭司大典,其余的时间就是看天象,帮助村民们预测天气,把握历法,以赢得更好的收成。 徐怀谷脑袋有点痛。说是小录,怎么这么厚一本?真是麻烦。他不禁想起昨晚在房里偷偷看的那一本武侠小说来,那才刺激呢。 他干脆趴在桌子上,绝望地看着老人讲课,心里等着下课。老人是不会管孩子们的成绩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路走,并无高低之分。 张小禾坐在最角落,却听得极其认真,生怕漏掉哪怕一个字。 时间不知不觉流淌,日上三竿,徐怀谷在桌子使劲用手撑着下巴,不让自己睡过去。 老人看了他样子,有点好笑,便说:“今天课程就到这里结束吧,不要忘记在家里多看看书。” 孩子们纷纷放松下来,还有人伸着懒腰打呵欠,徐怀谷偏偏紧张起来,第一时间跑出了教室,连桌子上翻开的书都没有合拢。 所有人都不以为奇,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张小禾一个人看着先生,却没有动作。 学生们渐渐都离开了,只剩下老人和张小禾。张小禾还坐在位置上,有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地看着老人。 老人感觉好笑。这孩子今早没有带学费来,怕是害羞了?火山文学 他也就看着张小禾,眼神充满了鼓励。 许是这般眼神给了张小禾勇气,他走到老人身边去,支支吾吾开口:“先生,我的学费……可能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给你。”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温和开口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看你这样子,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张小禾认真点了点头,还是有些害羞,但很快被他抚平,便向着先生援疑质理了。 第二章:一枚铜钱 徐怀谷一个人飞快地跑出学墅,却没有停下来,直到跑出好远了,这才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歇一歇,随便扯了一根不知名野草穗叼在嘴里。 哼哼唧唧着,好不快活,仿佛与之前在课堂里的他是两个人了。 旁边禾田里正在拔草的一个男人瞧见了他,笑眯眯打招呼:“徐怀谷,今天不用上课啊?” 徐怀谷嗤之以鼻,道:“陈叔,没看见我刚才从哪里来的吗?我从来不缺课呢。” 姓陈的男人还想说什么,徐怀谷突然指着他身后兴奋大叫:“陈叔,你有钱掉了!” 陈无华赶紧转头去看自己脚下,又急忙伸出手到脚下泥巴里胡乱翻摸,惹得徐怀谷在田埂上笑得不亦乐乎。 陈无华好像真的摸到了什么,赶紧拿出来,还真是一枚铜钱。他哈哈大笑,道:“徐怀谷你个小子眼睛还挺尖嘛,这都看见了,是我该谢谢你。” 徐怀谷震惊地看着那颗钱,突然哭丧了脸。自己只是胡乱说说,怎么真的有一枚钱? 早知道就不说了啊。 他这会儿可后悔死了,一个劲心里暗说晦气。陈叔看见他不开心,便陪笑道:“徐怀谷你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呐,这颗钱送给你,反正要不是你提醒,我也把它弄丢了。” 徐怀谷喜笑颜开,赶紧接过那颗铜钱,使劲擦拭掉上面的泥渍,捻在手心里。他还生怕陈叔反了悔,赶紧跑走了,弄得陈叔在田里哭笑不得。 一直往村外走,远处一条线逐渐显现。那就是那条从高处山上融雪汇成的大江,名作泠江。 泠江水常年寒冷刺骨,在村子旁边的水域也是如此。水倒不深,仅仅能没过小腿,但却开阔得近乎古怪,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看不见江的对岸。 他一如既往地走到江畔,看着浩浩无垠的江面,甩去所有思绪。 泠江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石子,细腻光滑,是个把玩的好物件。有些还会呈现讨喜的红色或者碧绿,看起来漂亮极了。 他很喜欢这些个石子,以前每天都会来江里碰碰运气,看见上眼的就要收藏起来,结果现在家里有一个小缸子被他堆满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石头。 这个时辰,其他小孩子一般都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每个人扮演不同角色,徐怀谷从来不会去,只是一个人待在江边或山林子里干自己的事情。大伙也都觉得他是个怪人,也不和他玩。不过他和张小禾玩的倒是很好,大概是两个人都比较怪癖,才能玩到一块儿去。 泠江今天有大风,肆意地吹,在江面上掀起层层波澜。风吹在身上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吹去你的所有,就像整个人都融在了风里。 他向上提了提领口,好让更多的风灌进来,又惬意地闭上眼睛,手里把玩着那颗被他摸得发亮的铜钱,十分快意。 今天就不去找石头了,铜钱摸在手里的感觉也很舒服,懒得动弹。就是不知道江对面究竟有什么呢? 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也没有思考出什么头绪来,见到太阳快落山,徐怀谷肚子也饿了,就走回家去。 夕阳映衬着田间的小路都格外美丽,绿油油的禾苗们被打出了金黄,天边云卷又舒开,彩霞在云海缝隙间闪烁。 他眼尖看见张小禾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手里还提了一只小鱼篓,就有了鬼主意。 他蹑手蹑脚地小跑过去,看见张小禾还没有反应,就扮了个鬼脸,在他耳朵边大叫一声:“张小禾!” 张小禾赶紧回过头,一脸惊吓过度的样子,然后就看见了徐怀谷在他身后笑得正开心,晓得是他捉弄自己,就说:“真巧啊,徐怀谷,我正准备去你家找你呢”,顺手递出鱼篓,“呐,这个给你,今天下午摸的小鱼虾,还有一只螃蟹呢。” 徐怀谷开心收下,反正张小禾经常给他送这些东西,他好像一直就无所不能,像什么摸鱼啊,捉虾啊,采药草啊,还会编花环,以前就是他们一群人的孩子王。 徐怀谷很羡慕他,自己一样都不会,也就只能欺负石头这些动不了的东西了,不过张小禾总是会送给他一些,他也就懒得去学了。 张小禾与他告别,他又看见有人牵着牛从路上经过,还有人挑着干草垛在路边歇脚,还有远处三三两两的炊烟盘旋着升起。 田边一个男人扛着锄头在挖沟渠,徐怀谷看见他就主动打招呼道:“陈叔,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陈无华停下动作,随意抹了一把汗水,瞥了一眼他手上鱼篓,没好气道:“又是张小禾那个臭小子给你的?” 徐怀谷知道陈叔总是不对付张小禾,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说:“是他给我的。” 陈无华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臭小子个没良心的,不帮他娘做农活,成天整这些个没用的。” 他这么愤怒是有原因的。张小禾娘是他的妹妹,叫做陈无彩,嫁过去后生下张小禾后没多久就死了丈夫,日子一直很艰难。偏偏她还是个倔强性子,怎么也不肯接受别人的馈赠,越过越差,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 他这个做哥哥的急在心里,又没有办法,只能拿张小禾泄愤了。徐怀谷见陈叔生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问他:“陈叔,你知道大江对岸是什么吗?” 陈叔神色一下子严谨起来,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好奇啊,想看看对岸到底是什么样子。” 陈无华得意起来,说:“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我曾经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见到过一次河对岸。” 他慢慢回忆,“那天啊,天色特别好,我一个人在江里,对岸还是完全看不见,然后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我,我就向那里面走,走了不知道多远,水还是只有膝盖深,对岸还是看不见,太阳刚好快要落山了,我就有点害怕,准备回家,结果来的时候走了好远的路,回去只走了一下子就到了,我有点奇怪,就转头一看,没想到,对岸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来了……” 徐怀谷正听到精彩部分,陈叔突然不讲了,他忍不住问:“然后呢?对岸是什么样子?” 陈无华一改之前的笑脸,面色凝重地说:“讲不得的,讲不得的……” 徐怀谷急得跳起来,大叫:“为什么啊!” 陈无华终于哈哈大笑:“因为我也不知道啊!” 敢情是捉弄自己。 徐怀谷气不打一处来,随便抓了一块土砸在他身上,气呼呼跑走了。一路上风风火火回到家里,他都心情不好。 本来还没有那么想的,结果被这一挑拨就更想知道对岸是什么样子了。他躺在床上撒泼打滚,弄得床板咯吱咯吱响。 他娘秦琪早就习惯他这一副德行,也不理睬他,连问都没有问他出什么事让他不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觉得无趣,停了下来,怔怔地坐在床上。 秦琪问:“这小鱼虾又是张小禾送给你的?” “对啊。” 她随手抓了一个封好的口袋,丢给他,说:“快走,你去把这个给他,不然不准吃饭。” 徐怀谷正闲着没事做,听了这话就来劲了,赶紧拎着口袋跑出去。 张小禾家离他还有点远,等他送完口袋,天都已经全黑了。别人兴许还有些害怕天黑,他是完全不在乎的,该怎么走还是怎么走。 结果又在路上碰见了陈无华,他正站在一家人家的墙根下鬼鬼祟祟。 徐怀谷本来不想理他,但是看见他那副模样,灵机一动,调笑道:“陈叔,哪家人惹你了,在人家墙下撒尿呢。” 陈无华先是一愣,随后低声道:“臭小子,乱叫什么,再叫把你铜钱还给我。”他好像还不放心,又凑近徐怀谷耳朵说:“千万别说出去了。” 徐怀谷心领神会,原来陈叔也是个无赖,他开心地走了。 张小禾家里,他正站在家门口,拎着那一袋徐怀谷送给他的米,犹豫不决。 还有两天就要考试了,以后也就不用去上学了,还要不要把这米交给先生? 他不知所措,就看看月亮,又看着家里那一扇紧紧锁着的房门,母亲劳累了一天,已经早早睡下了。 他仿佛第一次感到如此为难。良久,他还是把那袋米倒进了家里只有薄薄一层的米缸里,看着那里眼睛无神地发呆。 突然,他缩下身子,无声呜咽起来。 第三章:巧遇谋杀 整个晚上,徐怀谷还是极其不安,被那个河对岸的事挠的心痒痒。三更半夜,他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 明明河就在那里,但是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对岸?这种在眼前却不可得的感觉真的很难熬。 月亮恰好照到窗外,他坐起来,焦虑地扯着头发,心里恨透了陈叔吊自己胃口。可这是无济于事的,自己依旧清醒,睡不着觉。 他一个人偷偷摸摸走出家门,在黑夜里漫无目的的漫游。 四周从来没有过的寂静,他很享受这样的状态。走进两座房屋之间的缝隙,仅容一人通行,抚摸其中一座屋子的泥土墙壁,似乎格外的亲切。 黑夜里潜行,一点点声响都格外清晰。他分明能听见自己缓慢的脚步声,泥土草丛里不知名昆虫的鸣叫,似乎……还夹杂着什么。 他停住脚步,皱起了眉头,仔细去分辨那若有若无的声响。好像……是一个人在咳嗽,咳嗽声越来越紧促焦急,在这黑夜里尤为突兀。 他想要走上前去看个究竟,远远的却又听见了谁家大门开合,“啪嗒”一声,是大门上的门环砸在木质门板上。 紧接着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徐怀谷猛然清醒,这大半夜的竟然有人在外面走? 那个人脚步声更清晰了,还能听见他正在大口喘着气,似乎十分紧张。脚步声继续朝着自己而来,徐怀谷莫名有点害怕,他借着微弱月光轻轻挪动身子藏到一处角落,蹲下来静静观察着街角。 有一团人影出现了,却离他较远,看不分明。那人并没有再往这边走,而是拐入另一条巷子,很快没了踪影。 徐怀谷还是蹲在角落,丝毫不敢动弹。他正前所未有的兴奋,好像自己撞见了天下最了不起的事,他的手紧张的抓住了地面上一株草,满是汗水。 没想到夜晚出来还能有这么一件奇遇,他大喜过望,就好像在无聊透顶的黑白生活里终于出现了色彩。 皓月高悬,照耀着少年一张紧张刺激的脸庞。过了好久,他才平复下心情,慢慢站起来,准备回家。一路上他都不断猜测着那个人究竟是谁,夜晚外出又在干什么,可惜千百种答案穿过心头,也没有个定数,徒增了他的兴奋。 重归寂静,他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家,就像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样。也许是这件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有再去想河对岸的问题,反而带着无限遐想睡着了。